彩云国物语——红风乍现 黄金约定 [祖国正版](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7-9 19:2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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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国建国传说

话说彩云国的建国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魑魅魍魉横行跋扈的年代。
在这看似永无止境的混乱之中,一名青年踏上旅途。
青年一路斩妖除魔,衷心祈求人们安居乐业,持续着漫无终点的旅程。
终于,他的诚心感动了八位神仙。
蓝仙、红仙、碧仙、黄仙、白仙、黑仙、茶仙、紫仙一一人称“彩八仙”的八位以颜色为名的神仙,发挥神力帮助了青年。
青年名为苍玄,借八仙神通打造一国根基,成为开创崭新治世的彩云国开国之君。
苍玄驾崩之后,八仙也随之销声匿迹。但据传苍玄为八仙兴建的雅致宫殿,以神仙的居所一一仙洞宫为名,仍然屹立在王城一隅。


目录

红风乍现


1.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2.一国内幕
3.黑暗中的真实
4.幕后的黑手
5.双面人


黄金约定


1.倒卧路旁的大汉
2.外廷大观园
3.国王的夜游计划
4.黄尚书,摘下面具
5.夜袭
6.约定的颜色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7-7 15:49 编辑


序 章
深夜,王宫深处,一群朝廷重臣正进行一场密谈。
“的确是一大问题。”
“正是,事态严重。”
“陛下登基已经半年。”
“难道无计可施吗?”
“原本还以为船到桥头自然直……”
“咱们这群老头实在跟不上年轻人的潮流……”
“胡扯!那算什么流行!”一个血气仍旺的老迈朝臣愤懑地大吼。他年轻时曾是活跃于沙场的名将,年过六十仍不改急躁。
“可是再这样下去……”
“没错,再这样下去,佞臣、奸臣难保不会出现。”
“岂止,觊觎王位之辈亦会蠢蠢欲动。”
“眼前最重要的是,”一名老臣显然比众大臣来得冷静,却也带着满面愁容咕哝道,“必须想办法杜绝闹得满城风雨的谣言。”
众人马上静了下来。的确,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问题。
“没、没错!”另一人拭着汗,干咳数声。

“与其担忧不知何时出现的佞臣,吾以为安抚百姓的情绪才是首要之事。”
“可、可、可是……我们已经用尽一切办法了!”
“到底该如何是好?”
众人提不出最佳方案。一直保持缄默的某人倏地开口:“老夫心有一计。”
此人是最具分量的朝臣,四周之人顿时噤声,以期待的目光盯着他。
“俗话说得好。”白须苍苍的老臣意味深长地绽开嘴角,“所谓妻乃夫之克星也。”


1.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众人皆知,这座道观中,一到这个时刻便会传来悠扬动听的二胡声。
二胡曲子音色着实优美,因此邻近的酒楼与茶亭中,总有不少客人瞅准了这个时辰,专程前来聆听。但众人对演奏二胡的少女的喜爱更甚,不知情的只有她本人。
这天,在孩子们的恳求下,少女一一红秀丽结束授课拉起了二胡,但今天演奏的不是通常的乐曲,而是孩子们最喜爱的《彩云国建国传说》。
伴随着乐音的余韵,秀丽一如往常地讲出故事的结尾。
“……于是,彩八仙就此消失无踪,据说他们已经融入百姓的生活当中,或许正居住在我们的左邻右舍呢。好了,说完了。”
原本一脸认真地围绕在她身旁的孩子,嘘了口气。
“秀丽老师。”
“嗯?”
“王城里真的有仙洞宫吗?”
秀丽将二胡搁在一旁,摸了摸少年的头,笑道:“是的.虽然已经改名为仙洞台,但静兰说过,它的确位于王城某处。”
“那秀丽老师看过吗?”一个梳着包包头的可爱小女孩,目光闪亮,攀着秀丽的膝盖。
听到这一问,秀丽严肃地叹了口气。
“很遗憾,我没有看过,希望至少能看一次。可惜它位于王城。如果参加国试,就能进入王城,但只有男子才能参加。”
“那我长大也要去参加国试,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官,娶秀丽老师为妻,再带你进城。”活力充沛的少年得意扬扬地挺起胸膛。
秀丽不禁笑道:“真的吗?那就太好了。可是柳晋,既然立下了志向,就应该更加用功才对呀,你昨天的功课又忘记写了吧?”
“那、那是因为……”少年手足无措。
一旁梳着包包头的少女抱住秀丽,伸舌扮了个鬼脸,叫道:“哼!你少做白日梦了,你从来不写功课。”
“柳晋想当官,还不如学学静兰,去参加武试成为武官,来得更快。”
“啊,对呀,对呀!因为他打架很行嘛,反正只有这点厉害!”
“可是他很怕他娘和秀丽老师,未免太没用了吧!”
“你、你们……”少年涨红了脸,抡起拳头。此时道观前传来敲门声。
“抱歉,恕我打扰了,小姐。”
一见到走进门的颀长身影,秀丽惊道:“静兰!你怎么会来这里?”
“啊!是静兰!”
“静兰!来玩打仗游戏!”
转眼间被孩子团团围住,进来的青年——静兰面露苦笑:“呃……抱歉,今天有点事,改天好吗?”
“怎么啦?”少年失望地喊。静兰敲了敲少年的额头,然后步向秀丽,说:“小姐,能否请您尽快回府?府上有贵客来访。”
“什么一一”这次轮到所有孩子失望地大喊。
秀丽也为这个不速之客暗暗叫苦:怎么这么不巧,我今天还有非常重要的工作等着做呢!到底是哪个不识好歹的不请自来?想归想,秀丽仍然很快站起身,逐一抚摸孩子的头。孩子们揪着她的裙摆,有些依依不舍。
“抱歉,今天就到此为止。今天教的不要忘记,柳晋记得写功课哦!”
眨了眨眼,秀丽便与静兰一起上路。途中,她纳闷地侧着头,问道:“我说静兰,这个时间你怎么会来这里?记得你今天要上朝呀!”
“是的……小姐说得没错,只是来到府中的访客要求我同行……”
“对方为了私事要你回府?这位访客的身份不普通?”
“呃、嗯……”
静兰含糊其辞的口吻令秀丽愈加起疑.静兰外貌温文尔雅,剑术却相当高明,因此,即便秀丽家一一红家这个后盾名存实亡,他仍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崭露头角,在武官之中已小有地位。虽说在整个朝廷中,他还不成气候,但能差遣他的人绝对是个大人物。
“我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是为了何事前来见我,不过应该事前通知一声,突然来访……害得我的计划全被打乱了!整个儿都乱了!”
秀丽握住拳头,猛地仰起头,紧紧抓住静兰的前襟。
“怎么办啊,静兰?这个月又要透支了!接下来有件报酬很不错的工作,现在全泡汤了!还以为这个月有钱买米,结果仍然只能买小麦……小麦啊!麦粒那条与稻米泾渭分明的中线,这个月又要对我冷嘲热风‘俺可不是稻米哟!’啊一一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恨死那个客人了!”
“小、小姐,没人这么说啊!小麦是不会讲话的。”
静兰担心引起旁人侧目,连忙左顾右盼,因为秀丽正站在大街上高声嚷嚷,不过往来的人并未多加理睬。
“小姐尽管放心,我会多兼几项副业。前些日子被风吹落的瓦片也要早点修补,不然遇到下雨就麻烦了,接水的木桶也是很贵的。我去买瓦片自己修补,可以省下不少费用。坏掉的格子门,我也会从城里挑一些

能用的带回来……小姐,请你别难过,我很爱吃小麦饭,很有营养。”
“呜哇一一静兰,对不起!老是给你添麻烦,要是我爹争气点,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这点小事,小姐别放在心上。”
“我们红家根本付不起薪水,其他家仆早跑光了……你却一直留着。堂堂一个朝廷武官却要替酒楼记账,代写书信,帮商家跑腿,全天下只有咱们红家这样使唤人。”
好像是这样。静兰心想。
“你领的俸禄本来可以让你自己不愁吃穿,但是留在我们红家,全用在房子的维修费和生活费上头……虽然如此,全家人还是不叫你离开,另寻更好的主子。请你原谅我们。话说回来,如果你找到不错的地方,就不要顾虑我们,没关系!”
“小姐。”静兰面露苦笑,打断秀丽的话,“真的不用放在心上,除非您赶我走,否则我不会离开您。我没有一丝怨言,反而很高兴能报答府上的恩惠。”
“恩惠?”
“十三年前,府上收留素昧平生的我。我早已下定决心,这辈子一定要报答府上的大恩大德,所以,小姐您不必耿耿于怀。”
“静兰……”秀丽的脸庞再度扭曲,“唉……气死人!为什么我家沦落到这个地步呢?只有地位高高在上,一点用处也没有!”
拍着秀丽的背,静兰感触良多地点头一一红家的确“只有”地位高高在上,由“红”这个姓氏,便可窥见一斑。
彩云国领土划分成八个州,分别是蓝州、红州、碧州、黄州、白州、黑州、茶州、紫州.这些州名均沿袭旧名.六百年前,当时的国王心血来潮,下令统治各州的豪族改姓,蓝州侯改为蓝氏,红州侯改为红氏,依此类推,同时禁止平民与这八侯同姓,因此这八种姓氏便隐含着贵族之意。另外,由于朝廷所在的紫州,其侯为王,紫氏便成为代表王族的姓氏。
六百年后,各州从由地方豪族自治,逐渐改变为由朝廷委派官员治理,但七姓家族仍然存在。紫氏因属王室,另当别论。
昔日以贵族子弟为主的官僚阶层也向一般百姓敞开了大门。官吏任用制度一一国试制实行以来,历经数十年,能够进入最后一关殿试的人,大多来自七姓家族。因为七姓家族在国试制伊始,便不惜耗费重金培育人才,自然是族中人才辈出,声望如日中天。一旦晋升高官显爵,又可以获得丰厚的俸禄,对七姓家族来说毫无损失。
秀丽出身于七姓家族中的红家,是血统纯正的名门闺秀。红家在七姓家族中仅次于蓝家,堪称名门中的名门。相传,代表王族的紫色正是红与蓝混合的颜色,因此将红蓝两姓分赐当时势力最大的豪族。
照理说来,红家小姐应该在大批侍女的簇拥下过着优渥的生活,再怎么离谱,也不至于在大街上哭喊着这个月只能吃小麦,账簿又是一片红,瓦片被吹掉了,担心屋顶漏水也实在没钱修补云云。
为什么堂堂红家小姐会有这般遭遇呢?
原因或许来自红家的长子,也就是秀丽的父亲邵可,其生来温文尔雅,一派文人个性,不时引来外界的窃窃私语,批评其不足以担任一族宗主,其弟又才华出众。于是,邵可的父亲在临终前嘱咐由其弟继承下任宗主。原本就认为自己不适任宗主的邵可,自然是二话不说,甚至满怀欣喜地遵照父亲遗言。 ,
然而在其弟继承家业之后,邵可的长子地位就有些尴尬了。经过多方考虑,他决定携带家眷离开红州。红氏一族不可能让长子流离失所,因此事先在紫州兴建府邸,也在朝中为邵可安排了一个高官之位。于是邵可举家迁到紫州,在途中收留昏倒于路旁的静兰,搬进现在的府邸。
所谓朝廷的高官,其实只是负责管理府库(图书馆)的可有可无的官职,很多人甚至不曾听过。因此,管理财政的户部经常忘记给邵可发饷,邵可又从不曾提出抗议,因此俸禄逐年递减,最后合府上下一一总共只有邵可、秀丽、静兰三人,必须靠工作养活自己。邵可经常埋首于府库的书堆里,不能指望他养家糊口,真正支撑家计的只有秀丽与静兰。
静兰回忆起过去,目光一时变得有些迷茫。
一开始,秀丽与静兰是比较乐观的,因为平时生活虽过得节俭,只要赚足三人的伙食费,日子应该有办法过下去,孰料那座大得吓人的府邸,若要维持适合居住的环境,竟然要耗费一半以上的俸禄。邵可的俸禄逐年递减,秀丽与静兰的工作量只能随之增加。即使央求邵可,他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一进入府库,整个人就心无旁骛。
“小姐……小姐您真的很努力,日复一日,做完家务就到道观为孩子们教书,四处工作,直到日落西山。今天一定是老天爷赐给小姐的假日,况且不久我的俸禄也会提高……”
秀丽猛地抬头,脸庞漾开了喜色:“意思是你又要升官了?恭喜你了,静兰!好,今晚我请客!”
“呃?可是……”
“放心!食材虽少,做法倒有很多变化,正好趁机施展一下我的功夫。等着瞧吧,我会烧一桌让你惊讶的美味佳肴!”
秀丽开心地往前走,静兰轻笑出声。并非因他的俸禄提高,秀丽是为他升官感到高兴,这份心意令他万分欣慰。
“朝廷三师一一霄太师?”
静兰一直对访客身份吞吞吐吐,秀丽咄咄逼问,答案却令她大吃一惊,差点把正要开罐的茶叶撒一地一一好险,茶叶可是很贵的!足见静兰的回答多么令人震惊。
“朝廷三师”是国王的导师,其地位仅次于国王,虽然并未实际参与国政,却也是堂堂百官之一,权势甚至超过辈分较低的王族。况且霄太师是英名远播的先王的股肱之臣,为备受推崇、名望甚高的宰相。对秀丽而言,其地位岂止是云端之上,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人物。
“为、为、为什么霄太师会来见我?”
静兰也摸不着头绪。霄太师直截了当对他表示:“老夫想与红家千金谈谈,请你代为转达。”一时间他甚至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因为他无法将“千金”这个词与秀丽联系到一起,况且府邸里也没有人手代为转达,因为那位千金大白天都外出工作,不在家。
“现在只有我‘那个’爹独自应付那位大人物吗?”
“是。’
“居然没端茶给客人?”
“老爷不知道茶具收在哪里。”静兰无奈地笑道,把当作茶点的包子摆在盘中。
厨房中,零乱的碗筷活像被小偷光顾过一般,最重要的茶具却原封不动。看样子老爷的确努力地想找出茶具,却徒劳无功,他做家务的能力让人不敢恭维。
“算了,至少懂得端茶给客人,爹能做到这一点,很不错了。”
秀丽深深叹了一口气,端起准备妥当的托盘。此时她的举手投足为之一变,背脊倏地挺直,步伐如同水一般流畅,优美高雅的动作令静兰折服。宫里的女官中,也不曾见过礼仪如此完美者。也因此,他时常感到惋惜:倘若秀丽就这样在市井度过一生,实在枉费了一肚子的学问与教养。一抵达客厅,室内传来的谈笑声令秀丽惊讶地挑起了柳眉。“似乎聊得很投机,可是爹明明一点口才也没有,是两人臭味相投还是霄太师刻意迎合?很有可能是后者,不,绝对是!”
就在秀丽酝酿表情之时,静兰已步入客厅,面对主子与来客单膝跪地。
“老爷,秀丽小姐已经回府。”
“噢噢,回来了?”一名男子站起身,脸上浮现平易近人的笑容,他正是府邸的主人红邵可。年约四十的他并未蓄须,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呃,那个……茶呢?”
见老爷忸忸怩怩地低语,静兰不由得发笑,答道:“小姐端茶来了,还有老爷最喜欢的红豆包子。”
闻言,邵可的表情倏地一亮。这直率的反应令静兰险些失笑,他连忙丹田使力,因为在场的并非仅有邵可一人,当庭笑出声来相当无礼。努力做出正经的表情,静兰缓缓开启门扉。
秀丽轻盈入内,将托盘摆放在茶几上,后退三步,双膝跪地。
“小女子秀丽拜见霄太师。太师专程前来,小女子不克亲身恭迎,徒令太师久候,深感歉疚。寒舍招待不周,还望太师多多包涵。”
说着,秀丽便双手合于胸前,行了一个完美的跪拜礼。
老人仔细地观察秀丽的一举一动,微微颔首,站起身,道:“请起吧,秀丽小姐。”
秀丽抬起脸来。岁月刻画的皱纹、覆盖嘴角的长须、充满睿智的双眸,背脊挺直的太师宛如一株百年大树。她不觉垂下头。
“今日得见霄太师尊容,小女子深感荣幸。”
“好了,好了,莫再多礼,坐吧。静兰大人,你也坐吧。”抢在打算坚辞不受的静兰之前,霄太师郑重表示,“此事与静兰大人也有关系。来,二位请就座吧。”
秀丽与静兰忍不住面面相觑:究竟有什么事?
“能否替老夫倒杯茶?喝了不少水,腹部感到有些凉意。”霄太师显难受地抚着腹部。秀丽往桌面一瞧,脸色顿时转为惨白。
看来爹找不到茶具,就直接拿碗端出水来。仔细一看,地上还摆了一个水桶,恐怕爹是拿桶从水井汲水,又在太师面前拿碗从桶内舀水一一又不是在饮马饮牛!要命的是,人家是朝廷文武百宫中首屈一指的重臣!
秀丽暗暗担心,却见邵可开心地笑着,想来是希望女儿夸奖他“礼数周到”。她无暇顾及自己的心情,连忙奉茶。
霄太师并未立刻进入话题,而是啜着茶,拿了个包子,吃了两口,惊叹道:“真是人间美味,是秀丽小姐亲手做的吧?”
“啊,是,谢太师夸奖。”
盯着包子一个个消失,秀丽内心焦躁不已,明明希望霄太师赶快提到正事,话一出口却是言不由衷:“您多吃些。”
千万不能让客人扫兴!这是已故娘亲的教诲之一。不可以主动相问,必须静待对方开口,在此之前必须尽力服侍客人,将自己摆在其次,这是招待访客的基本礼数。
秀丽不急不徐,小心翼翼地将茶水注入茶杯。静兰也一脸若无其事,不断往霄太师的小碟添上包子。
霄太师瞥了邵可一眼。邵可报以微笑,笑中带有些许得意,仿佛很自豪地表示:“您看,这两个孩子很乖吧?”
沉默片刻,霄太师轻咳一声,放下茶杯说:“秀丽小姐、静兰人人,老夫不请自来,还望海涵。老夫有事想拜托两位。”
秀丽与静兰闻言,正襟危坐。
“如果两位愿意接下这份工作,老夫会支付酬劳。”霄太师随即伸出干瘪的右手。
一开口就提钱,静兰不禁傻了眼,秀丽的反应则不同,她负责统筹全家收支,没办法拐弯抹角,一边精打细算一边作出响应:“请问酬劳是多少?五十个铜钱、五百个铜钱?该、该不会是五两银子吧?”

霄太师得意地笑着,却迟迟不点头。秀丽感觉手心开始冒汗:这会不会是笔大生意?
感受到两人之间诡异的氛围,邵可与静兰悄悄后退一步。
这时,霄太师两眼圆睁,只差没喊出“吓到了吧”。
“是——五百两——黄金!’
秀丽眼神突变,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数字。这个金额不仅能让一家三口整整十年丰衣足食,付足这座大而无当的破旧宅邸的维护费与修缮费,甚至小小地奢侈一下——让全家人每天吃白米饭,也绝对不成问题。
“我接!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不用再吃小麦饭!不用在下雨天拼命拿水桶接漏水!现在她只剩这些念头。
“那么,”霄太师并未询问秀丽是否确定一一要是不确定,可就糟了。“静兰大人这段时间擢升入羽林军,担任陛下随扈。”
一口气跳了好几级,静兰一时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接着,霄太师以严正的语气向秀丽宣布:
“秀丽小姐,请您入后宫做王妃。”
秀丽这一瞬间的表情,可说是绝无仅有的奇观一一事后,静兰如此形容。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7-7 15:54 编辑


2.一国内幕

彩云国国王紫刘辉调查报告书
一、身家背景:男,十九岁。自幼母后早薨。父王(即先王,一代明君)八年前患病,一年前驾崩。他于半年前登基。排行第六,幺儿,上有五名兄长,其中四人在一场因先王卧病在床而引发的王权斗争之中同归于尽(真是一团乱)。另一人(二王子)很早以前便因罪流放边疆,因此王位便落到唯一幸存的王子手上,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二、治理朝政:完全不想,也没兴趣。从不上朝,国政全权交由大臣打理。
三、私生活:据传好男色,每晚召唤不同侍官侍寝,白天则四处游荡,不知所为何事,目前尚未迎娶任何嫔妃(除了红贵妃以外)。
“真不敢相信。”秀丽望着这五天来搜集整理的报告,表情十分僵硬,“这……这就是我们的一国之君!”
她好想趴在书桌上大哭,因为无论怎么调查,都是这个结果。
“难怪愿意出五百两黄金……”秀丽回想起当时,霄太师紧握自己双手,老脸上满是激动,宛如毫无退路。
“拜一一托、拜一一托、拜一一托!你一定要让陛下恢复正常啊!”霄太师这段发自内心的呐喊,一直回荡在秀丽耳际。
“说得也是。不理国政,又好男色,简直就是昏君嘛!”
再这样下去,一个不小心就会国破家亡,后果不堪设想。
“居然登基以后销声匿迹了半年,可见霄太师这些大臣有多辛苦。”秀丽无奈地叹了口气。此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红贵妃娘娘。”
正当秀丽匆匆将文件收进书桌抽屉之际,一个十三四岁、外表惹人怜爱的少女已经来到门口,因紧张而不断颤抖,动作笨拙地双膝跪地,禀道:“奴婢端花茶来了。”
“谢谢你。”秀丽回以优雅的一笑,少女便酡红着脸静静走近。瞥了她的长裙一眼,秀丽内心浮现不好的预感,果然,在下一刻,预感精确地转变成事实。
由于过度紧张,少女踩到自己的裙摆,绊了一下。秀丽灵敏地躲开茶杯,但一半的茶水已泼中肩头。她不以为忤,伸手扶住差点跌倒的少女,问道:“不要紧吧?”
听到秀丽关心的问话,少女正要颔首,脸色却转为苍白。她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不禁全身颤抖地瘫坐在地。
“奴、奴婢该死……请红贵妃娘娘恕罪……”
见少女神情激动,眼看就要拔下发簪刺向喉咙。秀丽暗中紧张万分,却仍然戴着“名门闺秀”的假面具,加以安抚:“香铃,镇定点,我没事。”
“奴婢……奴婢……”
“发生何事?”一名高挑的女官听见茶杯摔碎的惊人声响,赶来查看。秀丽方松了一口气,唤道:“珠翠!”
神色严肃的女官年约二十七八岁,只消扫一眼,便已明白整个情况,随即向秀丽投来担忧的目光,问:“秀丽娘娘,您不要紧吧?”
“没事,只是衣裳沾湿罢了。”秀丽抚着香铃因哭泣而颤抖的脊背,拼命眨眼打暗号,“你不要责怪香铃,设法让她冷静下来。”
“奴婢明白。香铃,你过来。’
香铃抓住珠翠的手,哭着颤抖地站起身,脸色惨白地望着秀丽。秀丽则面露微笑,试图令她安心。
“等你心情稳定下来,再替我端杯花茶过来吧,香铃。”
香铃明白秀丽的好意,不住地点头,泪水却泉涌不止。
等到房里只剩自己一人,秀丽才整个儿瘫倒在长椅上,疲累地仰头呼出一口气。被茶水泼湿的肩头传来凉意。她四处张望,想找些保暖的衣物。这时珠翠折返,手上捧着一条手巾。
“香铃情况如何?”
“镇定多了,一直哭着说要服侍您一辈子。”
秀丽不禁揉起额头,珠翠则苦笑着递出手巾。“秀丽娘娘,您在后宫的人缘可是与日俱增呢,不过您看起来似乎很累。”
“的确很累……”秀丽重重叹了一口气,接过手巾。好精致的刺绣!这么一条手巾的价钱足够她以前生活一个月。在这里竟当成抹布来用。“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我居然会成为贵妃。我不如香铃教养那么好、家境那么富裕,不过是滥竿充数罢了。”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论家世与血统,香铃根本望尘莫及,您可是全国数一数二、名门中的名门一一红家的直系千金!”
由霄太师私下授意而成为贴身侍女的珠翠,是后宫唯一知晓秀丽的本性与入宫缘由的人,她又轻笑道:“在家世、血统、教养、学问、应对进退等方面,您均有资格成为最完美的王妃,身为后宫女官长的奴婢可以保证这一点。您放心好了。”
虽然不善处世、家道中落,秀丽的双亲在家教方面却极为严格。尤其是母亲,在应对进退的礼仪上十分讲究。甚至身为后宫女官长的珠翠也对秀丽扎实的演技大表赞赏:“完全展现出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拿过比针还重之物的名门闺秀的风范。”
说来说去,这还不是为了贴补家用磨炼出来的。家庭副业当中,利润最好的工作就是担任有钱人家的临时侍女,受雇参加宴会。活计大多于一天内结束,报酬也相当可观。但对方多是看重门面的有钱人,即便临时雇人,对应对进退的礼数也要求严格。不过秀丽一向表现得可圈可点,这已成为她的固定工作一一原来懂得礼数章法也可以赚钱,女儿衷心感谢您的教导,娘!
“此外,记得令尊是府库的主管,对吧?官位虽大但无法干预国政,身边也没有企图利用贵妃的权势耀武扬威的亲族。秀丽娘娘可以自由行动,不但不会影响国政,也不必在意周遭之人的想法,这正是最理想的可指导陛下的贵妃,不是吗?”
“当时,霄太师也对我说过相同的话。”
那位老先生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恳求道:“真的,真的只能靠你了啊!听过邵可大人的说明,老夫就认定你了。调查过全城人,你正是最佳人选!光有名门闺秀的身份地位是不够的,必须熟悉市井生活、拥有高深的学问与教养,还要敢作敢为,而且须一心一意为陛下着想!”
被褒奖成这样,假使秀丽还拒绝,这位老先生很可能当场咬舌自尽。
“有工作期限,又有报酬,又包衣食住行。对方好男色,也不用担心侍寝的问题,类似于为人矫正坏习惯……”秀丽仔细考虑之后,觉得这个工作条件还不差,当接了一个有点奇怪的长期副业就好了,她这样拼命暗示自己。此外,秀丽对国王也有一份好奇心,才会答应这个离谱的请求。
既然答应了,就必须尽力去做。好男色这个方面不便干涉,不过应该想办法让陛下亲临国政,这正是秀丽进入后宫的任务。
“可是,如何才能见到陛下呢?”进宫已过五日,陛下依旧是音讯全无。秀丽托着脸颊,轻轻叹息。
“五天了!”宫城的某间房内,霄太师对着两名同仁伸出五指,“陛下仍然没有前去见秀丽娘娘。”
“两人不见面,就没戏可唱了。”
这名板着脸嗤之以鼻的人,正是朝廷三师之一宋太傅。
“嗯,这倒是没错……”
这名慈眉善目、一脸困扰的人,亦是朝廷三师之一茶太保。
虽然三人担任的是不再过问国政的闲职,但过去在先王身边,他们均是叱咤风云、精明干练,堪称重臣中的重臣,其影响力仍然相当深远,说他们才是文武百官实质上的领导者,亦不为过。
“不成!就算拆了咱们这几把老骨头,也得想想办法!”
这话令另两人蹙起眉头。拆掉老骨头的说法,听起来蛮刺耳的。
霄太师连忙取来纸笔。“总之,先让两人见个面,接下来的事就交给秀丽小姐。可光是要找出咱们那个浪荡的陛下,秀丽小姐就得费不少心力啊。”
“嗯,说得也是。”
“看来也不能期待陛下采取主动……”
“就是啊!那咱们就来安排一场命运的邂逅。”
另两名老臣又蹙起眉头:命运的邂逅?
地点该选哪儿好呢?霄太师侧着头,忙不迭地在纸上书写。
“好!在默林开个茶会,喝梅茶吃梅包子如何?”
“别闹了!”霄太师正写下默林、梅茶、梅包子几个偌大的字时,被宋太傅一把抢过手中的笔,骂道:“这哪儿叫命运的邂逅,和一般的老人聚会有什么不同?”
茶太保也无奈地摇头,说:“霄,真拿你没办法,谁叫你活到这把年纪了还孤家寡人一个,根本不了解年轻人所谓‘命运的感觉’,你这条路完全行不通,一定要充满戏剧性才行!”
于是,统领朝廷的三名老臣的讨论,一直延续到东方露出鱼肚白。讨论十分激烈,女官们也不敢轻易送茶送水,以免打扰,没有人知道这次讨论的主题是“命运的邂逅”。
翌日清晨,秀丽带着多做的包子前往府库。
秀丽习惯在思索之际,手边同时进行其他工作。她一贯的原则是:与其呆呆地思考,不如边想边工作,才不会浪费时间。如果做的是副业,还可以赚点外快,可谓一石三鸟。不过身在后官,别说副业,甚至连工作也没有,为了转换心情,顺便思索事情,她昨晚要求珠翠带路,偷偷潜入厨房做包子,结果陷入沉思,做了太多包子。
没关系,反正有人帮着吃。秀丽的父亲邵可相当疼爱女儿,对甜食也十分喜爱,经常喜滋滋地将女儿做的包子带到府库,有时还央求她多做一些,大概是同侪之中也有人喜欢吃点心。
“啊!今天很难得地没有人在呢!”秀丽觑了府库一眼,确认内部无人,不禁杏眸微瞠。府库性质虽然接近内廷,却属于外廷机构,后宫嫔妃擅自前来等于触犯大忌,更何况秀丽身为贵妃。不过邵可位居主管,早已详细告知她不易遇见官员的时间及路线。
早上,或许因公务繁忙,除了邵可,府库内几乎空无一人,因此与父亲共度午前时光成了秀丽每天的惯例。没想到今天连父亲也不见人影,不过他可能在某个办公房里钻研书本。
“谁叫这里有这么多好书,连我也宁可沉迷书本,忘却世俗杂务。”来到这里,秀丽才渐渐理解父亲为了书本,甚至把名利忘得一千二净的心情。
先准备茶具,烧开水泡一壶茶吧,今天的茶带有果香。秀丽正要打开茶叶罐,窗外飘人一股樱花香气,她不禁抬起脸来。
樱花提早绽放了。
秀丽将手上的茶叶罐与茶具一起收进大小适中的竹篮,提着步出府库。
“哎啊,现在可真闲啊,绛攸。”
府库的某个办公房里,蓝锹瑛托着脸颊眺望庭院景色。
李绛攸闻言,浑身一震,却没有回应,仍然冷漠地翻阅书本。
明知好友不悦,楸瑛却继续说道:“我的工作原本就是保护陛下,你却在霄太师的要求之下,硬被调来担任陛下的随扈,结果现在还见不到陛下,对吧?”
绛攸的太阳穴冒出青筋。
“无所事事,无处可去,没有工作,又不得不上朝。你一定是招惹顶头上司了。原本我们两人是年轻有为、行情看涨的文官与武官,想不到你现在加入花瓶官员一族。”
楸瑛满不在乎的语气让绛攸的手开始打战,这是发怒的前兆,身为他多年知交的楸瑛暗中判断。少有人知道楸瑛这位享有“当今朝廷第一才子”美誉、自诩“理性如铜墙铁壁”的朋友,其实暴躁易怒。作为少数知情人士之一的楸瑛则自愿当出气筒,反正这阵子没什么娱乐,揶揄这位生性认真的朋友,比一般娱乐有趣得多。
“你身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本来行情看涨、前途无量,向来在吏部第一线十分活跃,现在却每天无所事事,窝在府库读书,这该说是天下太平呢,还是朝廷包容性太强?担任陛下的随扈,感觉像是变相贬职。”
“闭上你那张净讲些废话的嘴!”随着一声怒吼,约有四根手指厚的书本以惊人的速度迎面飞来,楸瑛轻易闪过,单手接住,吹了声口哨,赞道:“漂亮!你很适合加入羽林军。如何?干脆辞掉文官改当武官好了。”
“叫我去保护那个昏君,就算要我的命,也是免谈!”绛攸用力敲桌子,大吼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真碍眼,快给我滚!”
“噢,你怎么对好朋友这么无情!”
“鬼才是你的好朋友!”绛攸骂道。但楸瑛全当成耳边风,说:“因为我虽然身为陛下的贴身护卫,却不知陛下人在何处,和你一样闲得很。”
“要消磨时间,到别的地方去!”
“因为来找你最容易消磨时间!”楸瑛暗自低语,“一个月了吗?”
“一个多月了!本大爷完全无事可做!”
“没关系,当成你的长官难得地让你休假就奸了。”
“他哪儿会做这种事!不用想也知道,他对我心存不满!”
当初,他那么坚决地拒绝过了,长官仍然带着平静的笑容,明快地表示:“绛攸,我决定的事,你以为你拒绝得了吗?”
“还说什么‘凡事都是一种经验,好好努力’,根本找不到那个昏君,运算哪门子经验!”
“有本事就当面对吏部尚书大人抱怨啊。”楸瑛这番话堵得绛攸哑口无言。没错,绛攸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嘴之力。这位长官表里不一,为人阴险狡诈。由于诸多因素,绛攸在他眼中根本是一只百依百顺的雏鸟,关键时刻必败无疑。因此绛攸这次也败下阵来:顶头上司一时心血来潮,把他借给了霄太师,结果他现在落到这个下场。
“没关系啦,霄太师不是想好对策了吗?”
“对策就是替陛下娶老婆吗?”绛攸气冲冲的模样活像只毛发倒竖的猫。楸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讨厌女人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不好好利用足以与我匹敌的俊美容貌,实在可惜,想想有多少男子想跟你交换长相。你啊,真是平白损失了半个人生。”
“好啊,要换就来换!一跟女人扯上关系,从没好事!我才不懂你怎么那么喜欢女人!”
“春宵一刻值千金,不明白这个道理,你简直是枉做男人。”说着,楸瑛将目光转向吊窗,冷不防挑起眉——一张熟悉的面孔经过长廊。“哎呀!那是……”
“楸瑛你听着,女人比那些妖魔鬼怪更难缠……怎么了,看到羽林军的部属了?”
“是啊,这个人前些日子才破格升入左羽林军。”
楸瑛兴味盎然地笑道。他在左羽林军官拜将军,职位仅次于大将军,以二十四岁的年龄来说,可谓平步青云,但他并不以为意。
“这个人名叫茈静兰,武功相当高强,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还是一名小立……”
绛攸眉心聚拢:茈静兰?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当初他是霄太师推荐的,因为他来自甫入宫的红贵妃府上。前些日子,我还跟着他前往问候红贵妃。”
绛攸睁大双眼,一想起楸瑛平时风流成性,不由得揪住他的前襟,逼问道:“喂!你该不会已经动手了吧?”
“哈哈哈,如果她不是邵可大人的女儿,我也许会有这个念头。”
“邵可大人……”
“没错,就是几个你尊敬的人物之一的女儿。”楸瑛微笑道,“我对那位姑娘很感兴趣,本来还打算把她列入名单呢!”


够、够不到……




秀丽像只青蛙一样不停地跳向最近的樱花树枝,樱花明明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摸得到,可总是差一点,让她愈想愈不甘心。尽管失败了好几次,她半是不服气,仍然执意伸长手臂。
“你想摘花吗?”
身后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本以为四周无人的秀丽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条件反射地回过头。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袭来,她不禁闭上双眼,耳边听见树叶的声响,梳理整齐的秀发随风飞舞而上。被顽皮的风吹落的樱花花辦,则如雪片般飘散而下。眼前的光景如幻如梦,但樱花尚未盛开便已散落,让秀丽有些可惜,接着,她才倏然想起身后的神秘男子。
秀丽转过头,不禁睁大双眼。这男子五官明朗、身材颀长,她还是头一次看到足以与静兰匹敌的美男子。不过,假如此人是朝廷官员,衣着打扮未免太朴素,头发不经梳理,只是随意束起,那条腰带倒是高级品。自己总爱对人称斤论两,这不免让秀丽感到悲哀。
他究竟是谁呢?思索之际,察觉男子手上握着樱花树枝,秀丽忍不住喊道:“你、你把树枝折断了!”
“我不是有意的,突然吹来一阵风,把我吓得……”男子看看树枝,又望望秀丽,然后窘迫地递出樱花树枝,“你要吗?”
“我本想摘樱花来泡茶。”秀丽面露苦笑,利落地打开专门携到庭院来的茶具篮,瞅着折断的树枝,“但还是很谢谢你,樱花真的很漂亮,我会好好装饰在房里的。”
她绽放的笑靥令男子眨了眨眼,他不知所措地急急别开视线。秀丽在泡好的茶中摆进一片樱花花辦,取出竹篮里的包子,摆在白纸上。
“来,请用茶与点心。”
男子颔首,缓缓拿起一个包子大口咬下,咀嚼了几下。顿时,他睁圆双眼,交互望着包子与秀丽,询问道:“你是……邵可的女儿?”
“呃,是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个包子和邵可经常带来的味道一样。”
秀丽暗地一惊:原来爹时常要求多做一些包子,就是给他吃?
“孤……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
毫不掩饰的低声赞美令秀丽不觉莞尔,受人夸奖的感觉很不错。“谢谢,我是红秀丽,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没有名字,就没办法称呼你呀。”
男子沉默下来,手指抵着下颚,好似遇上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半晌,他才以极为微弱的声音咕哝道:“我姓蓝……”
“你是蓝家的人?”
“是的,我叫蓝楸瑛……”
秀丽愣住了,记得这是这几天才听过的名字,不仅听过,还见过本人。
“您就是红贵妃娘娘吗?”
那是静兰带来的、据称是其长官的青年,感觉像是硬跟过来的,在许多方面都令人留下深刻印象。那青年虽然面带笑容,彬彬有礼,但自始至终并未行跪拜礼。
当时,秀丽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英俊而高傲的野生猛兽上下打量。此人即使睑上挂着优雅的微笑,提出的问题也十分尖锐,回答他的问题,还真是绞尽脑汁。这样的人,不可能说忘就忘。
“哦,你叫蓝楸瑛啊……”秀丽托住粉颊,看着另一个“蓝楸瑛”。
男子游移着视线,边吃包子边嘟嘟囔囔地转移话题:“邵可的女儿怎么会在这里?”
秀丽一时语塞。“呃,我是进宫……当侍女……”
“侍女?那邵可没有意见吗?”

“大、大概是觉得没这个必要吧。”这次轮到秀丽全身冷汗直流。若是女官还说得过去,她身为贵妃,再怎么没常识,也不能在没有侍女陪同时擅自来到外廷,因此,她当然不可能表明自己的身份。
“邵可的女儿啊……”男子目不转睛地瞅着秀丽,秀丽则全神贯注地凝望樱花树,完全没有察觉对方的视线。
“樱花开得好美……”秀丽微眯起眼,凝望樱花的神情看似欢喜,又透出淡淡的哀愁。
冷不防,一根手指伸向她的粉颊。
“呀?你做什么?”
男子用手指梳着秀丽的发丝,轻柔的指尖抚上鬓角,她不觉红了脸。拉开彼此的距离之际,只见他的指尖沾着一片樱花花辦。原来如此。
“喜欢,还是讨厌?”男子简短地询问道。秀丽睁大杏眼,不明白其中含意。接着,她注意到男子的视线一直停在樱花树上,才恍然大悟。
“我喜欢樱花,很喜欢。可是我家的樱花树已经枯了,所以一时之间……有点触景伤情吧。”
“枯了?”
“是,呃,不只樱花……”秀丽并未说下去,因为她望见男子要伸手拿第六个包子,心头倏地一惊,随即拍了他手背一下,“不行!你想吃几个才够啊?已经第六个了,不是才用过早膳吗?我先包好,你留着慢慢吃。”
男子乖乖地缩回手,望着刚才被轻轻拍打的手背。
“喂,怎么了?把你打痛了?”见男子盯着手背,秀丽连忙询问。
“没有……只是吓了一跳。”
秀丽一边把包子包好,一边觑着男子。男子脸上完全没有变化,并非面无表情,也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宛如一直注视着远方。好奇怪的人,秀丽暗中想道。
此时,男子正色凝望秀丽。“可我还没用早膳,再给我一个包子好吗?”
什么?秀丽杏眼圆睁。“这怎么成!早膳一定得吃!人在饿肚子的时候最没出息了。”她表示“只能再吃一个”,然后从纸包里取出一个包子。
“来,喝茶吧,吃太多甜食会反胃的。”秀丽沏了一杯浮着樱花花辦、香气浓郁的茶。男子眯细双眸,顺从地啜了一口,低声道:“邵可泡的茶都好苦,没想到茶是这么香。”
秀丽感到全身虚脱。居然喝到爹泡的那种苦得要人命的茶,这真是个不幸的人。
“非常抱歉,请不要对家父的手艺抱有期待。不过你明知茶很苦,却仍然喝下去,真是个……好人。谢谢你。”
一时不知如何面对秀丽的笑容,男子别开视线。
“还有,你的嘴角粘了馅粒,看起来真像个小孩子。”秀丽轻笑着,伸手拨掉他嘴角的红豆渣,“包子屑还掉了一地。”
“我已经十九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哎呀,是吗?和陛下同年呢。”
“蓝楸瑛”的视线再度游移不定。秀丽试探道:“不知怎样才能见到陛下……”
男子蹙眉问道:“你想见陛下?”
“是啊。”
“见陛下做什么?”
“嗯,想和他聊聊。”秀丽心想,再待下去不是办法,因为彼此之间隐瞒了太多事。“我该回去了,不能在这里久留,况且家父也不在。”
秀丽嘘了一口气,站起身。男子却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啊?有什么事吗?”
“没……”看来被询问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伸手。男子交互望

着秀丽的脸庞与他下意识抓住的纤细手腕,踌躇着低声说:“我、我和陛下很熟,有什么事,我帮你转达好了。”
“静兰!”
静兰为寻找国王来到府库,见长官从其中一扇门扉探出头来,他着实吓了一跳。“蓝、蓝左将军!”
“你过来一下。”
硬是被拖进去,静兰望见房内的另一名青年,不禁睁大眸子。这名青年佩戴着象征地位相当高的文官官职的玉佩。
“你第一次见到绛攸,对吧?他是我多年的老友李绛攸,任职于吏部。”
“谁是你多年老友?是我交友不慎好不好!”绛攸当场啐道。静兰則讶然注视着他,问:“难道是……李侍郎?”
“哎呀,不愧是绛攸,这么出名。”
李绛攸,年仅十六便高中筛选严格的国试之榜首,成为全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一直仕途亨通,备受重用。二十二岁的他已官拜相当于吏部二把手的侍郎之职,传言他将来很可能成为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宰相。这位拥有“当今朝廷第一才子”美誉的青年,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是,吏部早上应该很忙,您为何会在府库呢?”
静兰的无心之间让绛攸的太阳穴顿时暴出青筋,楸瑛忍俊不禁。
“当然是来办公啊,我想问你一件事。”自诩“理性如铜墙铁壁”的绛攸为不负这个称号,勉强压抑怒气,“听闻你来自红贵妃府上?”
“啊?呃,是、是的……”静兰朝着泄露最高机密的长官投以怨怼的眼神,楸瑛却摆出一脸无辜。
“她真的是邵可大人的千金吗?”
“是,您熟识老爷吗?”想不到朝廷第一才子居然认识位高但无权的邵可。
“因为我在府库受到邵可大人的……许多关照,另外,想请教一件关于刚进宫的贵妃的事。”
此时,眺望庭院的楸瑛讶然出声:“绛攸,你看,你找了一个多月都找不到的人就在那边。”
绛攸猛然回身,双手紧抓窗槛,力道几乎要握碎边框,激动地大骂:“就是他吗?那个昏君!整日荒废朝政,却在这里闲晃!”
楸瑛则略显意外地挑眉。“今几个是吹什么风来着?向来以好男色闻名的一国之君,居然和女人在一起。哎呀,那位姑娘是……”
“小……小姐?”
静兰的话令绛攸整个儿僵在原地。
“我必须离开府库了,很高兴能结交家父以外的茶友,况且静兰这段时间也很忙。我通常在这个时间来府库,届时您若有空,再一起泡茶。”秀丽表示。
“你不是有话要找陛下说吗?”
“是的,不过如果不能当面说清楚,就没有意义了。”
“……”
“你每天这个时间都有空吗?”
“有。”
秀丽闻言,双眼为之一亮,但男子似未察觉。
“哦,那就明天见了。”秀丽若无其事地转过身,不料男子竞尾随在后。秀丽回首道:“有、有什么事吗?”

“我送你……回房。”
秀丽心头一惊一一让他跟随到贵妃寝宫不太妥当。“我一个人知道怎么回去,放心好了。”
听到秀丽婉言辞谢,一瞬间,男子脸上掠过与端正的五官格格不入的表情,有如一只被抛弃的小狗,不过他未多加坚持,只是顺从地点头。
“唔……”一直把脸半藏在草丛里偷窥的霄太师,观察了两人的情况,不禁拉尖嗓门,“已经见面了?枉费咱们把‘命运的邂逅’讨论了那么久。”
“提议梅茶和梅包子的人少说两句,还不是我和茶太保在出主意!”
“宋,你还不是从头到尾坚持‘借观赏剑术练习,来个不期而遇’?”茶太保啜了口梅茶,咕哝道。宋太傅一时哑口无言,只好塞了个梅包子到嘴里。
“这情景真令人兴奋,不是吗?在那样的地点相遇,往往容易把一时的紧张误以为一见钟情。”
宋太傅曾官拜先王的殿前侍卫长,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乃是一名身经百战的武将。
“只有你这个练剑狂才那么没大脑。”
“总比你的梅茶梅包子好!你这个糟老头!”
“你自己还不是老头一个!嘴里咬了个梅包子,还好意思笑我!”
“别争了,你们两个都是糟老头!”茶太保直截了当,更是毫不留情。宋太傅把头扭向一边,倏地低喃道:“李绛攸与蓝楸瑛也在,还有……那个是新来的武官吗?”
“噢!不愧是宋,真有眼光!他是秀丽娘娘府上的人,我当时把他引荐到羽林军中。”
宋太傅不理会得意扬扬的霄太师,又说:“绛攸一副想掐住陛下脖子的模样。楸瑛仍然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把那两人安排到陛下身边能发挥作用吗,霄?”茶太保饮着梅茶问道。霄太师则含糊地答了声“不知道”。
宋太傅的目光落在腰际的佩剑上,护手处雕刻了精致的瑞香花纹。“重点是,陛下会不会‘赐花’?”
“照目前情况看来,即使陛下有意赏赐,恐怕他们也会笑着拒绝。。
“应该说,这是不可能的,陛下根本不让他们近身。”宋太傅蹙起眉,茶太保也无奈地叹息。
“绛攸大人为此怏怏不乐。特地相中他,却把他晾在一旁。霄,我看你迟早会被绛攸大人暗杀!”
“哈哈哈哈哈,多一个小兔崽子对老夫不满又如何?”霄太师向着投来冷淡目光的两名同僚大笑,然后意味深长地挑起嘴角,“好了,接下来就看秀丽娘娘的本事了。”
从翌日起,秀丽与“蓝楸瑛”每天都在府库泡茶。
虽然是大清早,但男子总是率先抵达府库,等秀丽一到,便冷不防冒出来,接着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秀丽觉得宛如一只体积庞大的小狗在向她撒娇一般。男子的表情并无太大波动,不过一看见秀丽带来的点心,就会立刻一脸开心,所以愈看愈像小狗。
府库的主管邵可见到两人,不禁露出惊讶,但并未多说什么,还高高兴兴地与他们一同泡茶,闲话顷刻,便以“还有工作”为由进入办公房,把剩下的时间留给两人,这就是每天的惯例。
秀丽聊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题,男子大半时间负责倾听,无论什么话题,他总是认真响应,逐一发表感想。
如此,约过了五日,这一天,男子从书柜旁走出,有些不自在地问道:“你就是……红贵妃啊?”

面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秀丽不动声色。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知道自己的身份总有一天会被揭穿,只是比想象中更快。
“啊,你知道了?”秀丽一如往常地泡着茶。男子則面对面坐下,拿了个月饼,定睛凝视她。不等对方开口,秀丽便主动表示:“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你一定以为贵妃应该美若天仙吧?”
见男子老实地点头,秀丽脸色一僵。虽然话是她自己说的,但按常理说,对方怎么可以点头呢?不过她明白自己相貌平平,也不便多说什么。
“其实并不觉得失望。”男子低声补充的这句话,并未传进秀丽的耳里。“听说是霄太师拜托你来的。”
“没错。”
“要规劝陛下回朝理政?”
“哦,你很清楚嘛。”秀丽笑着望向男子,“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再外出赏樱喝茶?”
我要告诉你樱花的故事一一秀丽如此说道。
树林的深处,秀丽在一个偌大的池畔坐下,男子随后坐到她身旁。初春略带凉意的凤吹拂而过。秀丽闭眼感受风的轻拂,陡地仰面躺下,眼前只见落英缤纷。
“我家……很穷。”秀丽拈起沾在鼻尖的樱花花辦,出神地凝视,“家父虽然出身红家,却仿佛被逐出家门一般来到紫州,而且不擅谋生之道……家母也不谙人情世故。因此在家母过世之后,家中随即变得一贫如洗,家仆只剩静兰一人。”
男子骤然抬首,复诵着静兰的名字。秀丽见状,只微微一笑。“也许你见过他,这些日子他才被特别拔擢,进入左羽林军,担任陛下的随扈,大多时间都在中央宫。”
秀丽将双手举向空中,一位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绝不会有这么一双粗糙的手,手掌总是处处皲裂。
“日复一日拼命工作,我的手不像千金小姐的那样又细又白。我望见自己的手就忍不住叹息,好丑……可是没关系,只要能让爹、静兰和我三人生活下去,我可以忍耐。”
生活长期困顿,饭桌上总是只有那几样菜。从早到晚不停工作,仍然摆脱不了贫穷的日子。
“反正穷也穷惯了,不过我一直祈求,这辈子决不要再遇到那样可怕的时期。”秀丽闭上眼,“就是八年前的……王权斗争。”
此时,花辦不断纷飞而下。男子徐徐俯望秀丽,秀丽淡然地说下去。
“自从先王卧病在床,朝廷便因王权斗争,导致朝政曰渐荒废,居住在城下的我们也遭受池鱼之殃。毕竟清官良吏的恩泽并未广被,一些卑官下吏横行霸道、中饱私囊、囤积居奇。由于连年天灾,物价转眼间暴涨,我和静兰拼了命工作,也只够一天喝一碗薄粥,这样的生活……过了好久好久。”
这是男子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不工作就没有饭吃,对我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可是那段时间,不管怎么努力工作,就是吃不饱……家父不做学问,也不入朝为官,。一心研究如何增加作物产量、确保水源,以维持全镇民众生活,可惜只算是临阵磨枪。我们的能力十分有限,恐怕对众人最有帮助的是我家的庭院。”
秀丽笑了,但笑容为何看起来那么悲伤呢?男子不解。
“我家庭院有座大池塘,还种了许多果树,可以让众人分享。但是后来,池中连一尾鱼也不剩,果树也要等十多年才能重新结果,因为连花辦也全被吃掉了,所以我家的果树现在什么都不长,只剩光秃秃的树枝,好惨!”
男子忆起秀丽注视樱花时的侧影,以及说“我家的樱花树已经枯了”

时的神情。她凝视美丽的樱花时,眼神中不仅仅含有欣赏。
樱花凋谢了,秀丽家的庭院中再也无法看到淡红色的花辦。她想不起樱花树的花朵与树根是何时被吃光的,好像是在庭院的果实全被吃完之后吧。那时,池塘中的鱼儿早已不见了。
“许多人在我眼前死去,猫狗、小鸟、花草都被吃光了。凡是会动的东西,甚至连老鼠、蜘蛛,所有人都拼命抓。但食物仍然不够,于是百姓在宅邸门口大排长龙,家父检视庭院里的花草与树根,与静兰一起摘给排队的人。几乎所有贵族都紧闭门扉,坚固的大门外躺着许多饿死的人。我与家父、静兰过滤偶尔降下的雨水,以备饮用。静兰负责劳动,爹负责种植作物,我则到医馆帮忙……”
那时,秀丽一天下来有数度差点昏厥,只能努力忍耐,颤抖无力的手不停地以二胡拉奏挽歌,最后眼泪都已流干,连眨眼的力气也没有。她甚至觉得活着就是为了死去,不明白为什么要活得如此痛苦。
然而,看到最重要的两个人的笑容,秀丽就会开怀。她在少到不能再少的食材上努力变换做法,洗涮扫地补衣,样样都尽力完成。每晚她为疲惫的两人拉奏二胡。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她一定去做。
望着两人日益消瘦,每一天,她内心都充满恐惧。只能不断祈祷一一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我。
“我好害怕爹和静兰突然死去,会不会某天早晨醒来,他们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他们死去,留下我一个,与其如此,还不如先一了百了。无论睡着醒来,我随时感到惊恐万分,精神几乎要错乱了……”
不要丢下我一这句话令男子的脸微微扭曲,过往的回忆随着胸口的痛楚再度苏醒,因为他也曾经在每个夜晚低吟着: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
“回想起来,那时每天都过得紧张兮兮的!”
开朗的声音让男子回过神来,擦拭额头不觉渗出的汗水。秀丽站起身,对他笑道:“也因此,我才愿意进宫。”
“呃?”
“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才会接受霄太师的要求,来到这里。”
飞舞飘散的樱花,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哀愁、泪水与和平。
“历经了太多的痛苦与悲伤,我再也不想尝到那种感觉了,不想再慨叹自己的无能为力了。这一次,只要是做得到的,我就要试试看。”
八年前,秀丽失去了许多。她的掌心太小,抓不住那些从指尖掉落流逝的、无可取代的珍贵事物。
“我不敢奢求……非得照着我的期望去做不可。”秀丽并未指名道姓,“我不会笨到要求国君开创一个所有民众幸福美满的朝代,这是不可能的。幸福并非想要就能给予的东西,而是一种感觉,必须自己主动争取才有意义。至少我这么认为。”
男子缓缓眨眼,宛若听到了前所未有的说法。
“幸与不幸来自个人的感觉,因此一国之君不需要为这种事负责。我只祈求,每个人都能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见到男子不解的目光,秀丽轻笑起来。
“人生是属于自己的,自己在一生当中会做出许多选择。这个世间并不公平,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是任何情况下,一定有两条以上的路可以选择,自己必须选定方向、勇往直前,所以一个人的人生幸或不幸,也取决于自己。看起来多么不幸、多么不合理的人生,也是这样。”
“……”
“有时,人生也会遇到无法选择的时候。例如长年累积下来的心血突然在一夕间被海啸冲毁、卷走,破坏殆尽,而这场海啸的发生并不能怪罪任何人。这时,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东西不断消失,没有人能抵抗足以吞噬一切的海啸,活下去便成为唯一的目标,丝毫没有选择的

余地,保命才是最重要的。人生,没有所谓幸或不幸。”
“……”
“如果是天灾,只有逆来顺受,是无法与之抗衡的;但如果是人祸,就很难收拾了,如同八年前一般。”
秀丽话中所指为何,男子可以理解。因为他也曾经亲眼目睹,就在王宫之中,就在王座旁,就在父王的病榻边……
“但人祸是可以事先预防的,对吧?”秀丽直视男子,蕴含着坚定意志的眼眸十分美丽。即使炫目,男子也不愿移开视线,他觉得错过实在可惜。
“所以,你才进宫?”
“是的,因为很多事能以人力加以扭转。”
秀丽的话和她的微笑,深深回荡于男子心中。
“这么说,并非将全部责任推给国王,但有些事是升斗小民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这些不正是国王的工作吗?陛下如果偷懒就不对了,明明只有国王才做得到的事,国王不做,要由谁来做呢?”
一番话简单明了。男子无语,凝望秀丽。很不可思议地,她说的一字一句轻易淌进他的心坎。
“话说得简单,其实我觉得国王并不好做。”秀丽啜了口冷掉大半的茶,目光直指男子,“必须密切注意国内情势,还要多方涉猎,责任与压力一定非常大,因为国王的一举一动,甚至可以主宰黎民百姓的悲与喜。我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荒废政事,既然登基了就该认命,我一定会要求他努力尽到一国之君的责任,也会陪他一起努力。”
“什么?”
“陛下是排行最小的王子,或许从未学习过如何处理国政,那我就跟着一起学习,在他压力沉重的时候全力支持他;他害怕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他心中有多少怨言,我一概洗耳恭听;他想哭的时候,就尽管他哭出声来。我不是朝廷大臣,他不必在我面前掩饰自己。我不是来做生育工具,也不是特地来谴责‘你’的一一我是来扶持你的,从旁扶持你成为独当一面的国王。”
男子徐徐睁眼,因为这番意外的说辞,目光惊慌地闪躲。
“我对陛下的要求只有一个:希望陛下全力预防海啸的发生。每个人均有选择人生的权利,请不要剥夺这个权利,因为这正是人活在世上最大的尊严。”秀丽站起身,掸了掸泥土,俯视仍坐在地上的男子,“以上这些,就是我想对陛下说的话。”
“……”
“既然你与陛下很熟,可以把这些话转告给陛下吗?”秀丽微笑,“另外,如果陛下有这个意愿,午后我会在府库恭候御驾光临。麻烦你转达。”
秀丽返回府库途中,发现静兰从树荫下探出头来,不觉吃了一惊。“静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静兰无言以对,一脸为难。因为从那天起,他便被绛攸与楸瑛强拉去偷窥秀丽与陛下的情况。“小姐,刚才那位公子的身份……”
“我早就知道了。”秀丽叹息,“一开始我问他名字,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停顿好半晌,才说自己叫蓝楸瑛。”
“那是……”
“他不会说谎,应该说他不习惯说谎。他不但行踪鬼祟,随意披了件常服在王宫里四处溜达,还笨笨地说出自己的年龄,甚至说‘与陛下很熟’一一看不出端倪才奇怪。”
“那么……”
“总之,我已经正式宣战了,就看他午后会不会来。”
“如果不来呢?”
“那就另外想办法,非逮住他不可。静兰,到时就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静兰很机灵地不置可否,一直保持缄默。
樱花如雨,轻轻洒落,秀丽抬首道:“我说的话,他应该听懂了。”
“此话怎讲?”
“本以为他是个无药可救的昏君。当面与他谈过,印象完全改变。他个性率真,虽然蛮孩子气的,但并非暴躁易怒,也不骄矜狂妄;即使表情鲜有变化,却算不上冷漠;嘴里经常振振有词,表示他并不笨;而且他很认真地听我说话。专心听别人说话的人,应该是明理的人。”
这五天来,秀丽一直在审视对方。无论是用字遣词、举手投足,还是反应与态度,秀丽对他观察人微,而他也等着秀丽调查出他的身份。
“没有想象中那么糟,应该说,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国王。”他会成为一个不受人掌控、如同白纸一般的国王。从他的岁数与王族身份来看,最令人吃惊的,是他并未沾染上任何色彩。想必从此以后,这一点会逐渐改变。
静兰笑着重重颔首。“没错,我也这么认为。”
“你以前就很偏袒陛下,不过……嗯,我多少知道你的理由了。”
陛下时常遥望远方,但在面对面谈话之际,总是专注地望着秀丽。他为何荒废朝政?其中缘由不得而知。
一个与王位根本沾不上边的小王子,一日突然被推上王座,完全没有身为国王的自觉,甚至没有人强迫他去学习,唯一值得依靠的父王也正卧病在床。这位小王子当初并未参与王权斗争,因而幸免于难。从霄太师口中得知,王权斗争落幕到半年前新王即位,这段空白时期,朝中所有大臣均为国家重建与先王病情忙得不可开交。被冷落在一隅的他,究竟是什么心情呢?
倘若他还不至于自暴自弃,那就有救,遇到难关,只要努力克服就行了。秀丽就是为此而来。
“我会尽力而为,假如成效不彰,只好摸摸鼻子打包回家去……”
“小姐您放心,今天午后,陛下一定会亲自驾临。”
“那当然最好不过。”秀丽面露苦笑,“我看,还是拜托霄太师尽快找一位能干的老师吧!我必须好好充实一番一一我对朝政实务根本一窍不通。”
“小姐,您一向当老师,很久没当学生了。”
“说得也是。想想当初开设私塾,也是由于陛下的缘故。那时还不知道女子不得参加国试,每天跟着爹拼命用功,一心想考上,做了官辅佐国王,建立一个富足安乐的国家。”
“小姐总是念着:‘我考上文官,最后一定能当上宰相。静兰当武官,职位也会不断升迁,我们两人携手共创太平盛世!’然后就着月光苦读。”
“就是呀!我也很想去看看仙洞台,发誓总有一天要进入王城……”
得知无法参加国试之后,秀丽开办私塾,不收任何学费。她心想,若自己无法参加国试,就把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有一天培养出足以辅佐国王的优秀人才。
“小姐……您表现得很好。”静兰轻轻拥住秀丽,秀丽咬牙紧瞅着他。
一颗颗泪珠从粉颊滑落,秀丽无声无息地哭了。八年前,似乎是非常遥远的过去,对她而言却宛如昨日的梦魇。刻画于心灵的伤痕很深,秀丽迄今仍在夜半眺望永远没有春天的庭院,独自饮泣。静兰心知肚明。
历经了八年的岁月,秀丽好不容易绽开笑颜,假装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回顾着一切。然而,要挖掘出那噩梦般的回忆,究竟需要多少勇气?能镇定地叙述这些,又需要多少力量呢?
静兰悄悄拨开秀丽紧握的拳头,碰触到她手中渗出的鲜血。她使尽全身力气握紧拳头,力道之大,甚至让指甲刺破了掌心。即使如此,秀丽仍然说了出来一一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她决定进入后宫,并非因为酬劳。而是为了不再度失去重要的事物。
秀丽嘤嘤啜泣,静兰則静静拍抚她的背。

一旁的草丛中,有两双眼睛正注视着秀丽与静兰。
“这位贵妃可真不简单,你不这么觉得吗,绛攸?”
绛攸头上沾着一片树叶,带着他独有的冷漠叉起双手。“八年前啊……”
当时,他们两人尚未在朝为官。他们六年前一起通过国试,四年前才得以进入政治核心一一就在王权斗争结束,霄太师开始整顿朝政之际。
“陛下也许会因此有所转变。”
“很难说。”
“要是真的变了……”楸瑛笑道,“到时,搞不好我会考虑效忠陛下。”
绛攸可以感觉得到,楸瑛戏谑的口吻之中透着严肃。左羽林军大将军黑耀世曾叹道:“谁能令蓝心悦诚服?”这个“蓝”指的正是最不受拘束之人蓝楸瑛。要得到他的忠诚,可比登天还难。然而,假如陛下有了那位姑娘的陪伴,自己亦有可能效忠一一这是楸瑛的弦外之音。
目送秀丽离去,楸瑛笑道:“真可惜,原本打算把她列入我的花名册当中,没想到已经是人家的贵妃了。”
“你怎么满心都是这档子事!”
“你自己不也很欣赏她?”
绛攸沉默不语,并未加以反驳,只是旋过身去。尔后,他蓦然充满决心地抬起脸庞,道:“就看陛下下午会不会出现了。我总算可以开始工作了。”
“呃?”
“老师这个工作当然是我来担任!接下来我要严格训练,让学生彻底了解国政,决不手下留情。好,马上回府库找教材。”
“彻底了解国政啊……”楸瑛別有含意地喃喃道,然后笑着指出府库所在的方向,“喂,绛攸,府库在那边!看见了吧?”
绛攸立刻停下脚步,他正面向相反的方向。
楸瑛拍拍他的肩头,说:“绛攸,你这路痴的毛病还是这么严重啊!我想起以前一同参加国试之际,正好与你座号相邻,那时你如厕迷了路,多亏我把你带回座位。走出三十步就会迷路,堪称天赋异禀,真高兴你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一刹那,绛攸怀里一把充满杀气的小刀以惊人的速度飞出……
过了晌午,秀丽见到走进府库的男子,仍然一语不发。
他径自走到秀丽身边,二话不说,便往一旁的椅子坐下。
“孤是……紫刘辉。”
“嗯。”
“孤的朋友传话给孤。”
见刘辉一脸正儿八经,秀丽险些失笑,轻咳一声方掩饰过去。
“是、是吗?那么,您的回答是……”
真奇妙,先前倔犟的心态完全一扫而空,刘辉神色白若地开口表示:“孤决定,回朝理政……”
“谢陛下。”秀丽此刻的笑容格外迷人,“请陛下好好努力。不会让您孤军奋战的,我也会陪同陛下一起学习。”
仿佛受到这迷人笑容的牵引,刘辉轻柔地摩挲着秀丽五官的轮廓,手指从她的粉颊滑向下颚,再滑到颈项。还未回过神,秀丽整个人已被他拥进怀中。刘辉万分疼惜地梳理她的发丝,轻抚她的背。
呃,怎么回事?秀丽愣住了,这意想不到的状况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她很快清醒过来,以与纤细的外表十分不符的力气推开对方。
“可、可不可以请问一件事?”
“什么事?”

“你、你……那个,我说你,你不是比、比较喜欢男人吗?”
刘辉不禁歪着头,暗暗思忖这个问题的用意,接着望向秀丽绯红的俏脸,思绪略微转了一转,说出她“希望听到的答案”:“嗯,没错。”
“嗯,好!那就好。”秀丽明显松了一口气,“啊,不过这么一来,又会产生嗣子继承的问题……算了,这个以后再说。”她絮叨地念着,僵硬地站起身,“那么,现在我来介绍老师,这位老师可是享有朝廷第一才子的美誉呢。”
刘辉微微蹙眉一一朝廷第一才子?
“今日终于得以瞻仰尊容,实乃荣幸之至,陛下。”
听见绛攸带刺的语气,刘辉露出做贼心虛之人特有的表情,把头撇向一旁。即便面对一国之君,绛攸也毫不掩饰不满与敌意,带着被闲置了一个多月的怨恨,俊秀的脸庞上绽开笑容,道:“从今天起,微臣将不假辞色,严格施教,敬请陛下做好心理准备。”
郑重宣布之后,他便把书本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刘辉把书名浏览一遍,嘴里嘟囔着:“绛攸,你怎么只有在府库里才会迷路?”
站在后方的楸瑛忍不住失笑,摸不着头绪的秀丽则偷觑刘辉的侧脸。
绛攸额头暴出青筋,叫道:“请陛下保持安静!”
看来,读书时间将是一场严酷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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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黑暗中的真实
深沉的黑暗之中,樱花花瓣纷纷飘落。
迎面而来的人一认出他,立刻微笑了。一股暖流如涟漪般在他内心扩散开来,那是一种喜悦的感觉。
他正欲急奔上前,对方却转过身去。
“王兄……”他紧追着逐渐远去的背影,无论怎么追赶,距离却不断拉大,他极力伸长的手仅有枫叶一般大小。
“为什么……”泪水就要溃堤,因为他只剩下那个人可以依靠了。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人!
樱花散了,变成紫藤花,变成银桂……接着是雪花。人影走入雪中,消失无踪。
他日复一日地等待,历经春,夏,秋,冬……不断等待。
“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他不敢轻易说出这句话。
就在他即将因绝望而跪倒在地之际,一股强大的力量握住他的手。他不禁心头一涼,慢慢回头……
刘辉猛一睁眼,身旁只见护卫熟悉的面孔。“静兰?”
“恕微臣擅自入内,因为听见陛下在呻吟……”
刘辉缓缓从床上坐起,犹记自己与秀丽一同用过晚膳之后,便返回寝宫小睡片刻。他汗流浃背,正欲擦拭额上的汗珠,才察觉正握着静兰的手。
见国王握着自己的手举起,静兰慌忙辩解:“啊……因为,微臣见陛下伸出手,才不得不……陛下恕罪。”
刘辉摇了摇静兰的手。
“陛、陛下?”
刘辉停手,破颜一笑。“静兰,今晚要不要陪孤就寝?”
静兰倏地僵住,仿佛喝下一整瓶醋的表情,表明他正倾尽全力想办法渡过眼前的难关。刘辉歪歪头,问:“你不愿意吗?”
“不……这,人都有适合与不适合的方面,呃……”
望着局促不安的静兰,刘辉明确地表示“开玩笑的”,并微笑道:“孤决定了,不碰静兰。”
“啊……”
“不然,太可惜了。”
静兰很识相地保持缄默。刘辉转而认真地瞅着他,又说:“静兰,孤觉得你真是个很完美的男子,年纪明明与孤差不多。”
面对国王郑重其事的态度,静兰不知如何回应。
“这阵子孤总在想,比起孤,秀丽似乎更依赖你。”
“……”
“孤明白你是个好男儿,况且你们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只是孤作为秀丽的夫婿,免不了偶尔‘嫉妒’一下。”
“……”
“因此,孤打算努力培养夫妻间的感情。”

刘辉的态度十分认真。静兰不明白这番话的含意,诚惶诚恐地询问:“那么,陛下您准备如何做?”
刘辉侧着头思忖片刻,接着啪的一声击掌。“首先,就让秀丽直呼孤的名讳好了。”语毕,他便略显依依不舍地松开静兰的手,身手矫健地跃下床,道:“今晚不必轮值守卫了。”
见国王身着一件睡袍往门外走,静兰大惊失色。“陛、陛下请等一下!”
“嗯?”
“您会受凤寒的!春夜仍然非常寒冷,请您加件外衣。”
刘辉笑道:“静兰,孤喜欢秀丽,也喜欢你。”
留下再度整个儿僵住的静兰,刘辉终究只着一件睡袍便走出房门。
月色分外皎洁。凉风抚过双颊,刘辉眯起双眸,回想着这一个月来的日子一一心情平静得令人不敢置信,或许这就是安详的感觉。甚至被秀丽责骂,他也觉得很开心,还鼓着一张脸惹她生气。他就是想体验这种感觉,才连着扯了好几个谎。无妨,秀丽生气的模样也很可爱。这代表有人在意自己,刘辉喜欢这种感觉。
他的视线转而落在掌心。这双手,一定可以掌握许多事物。秀丽的笑容也是其中之一,只要紧紧握住,就是属于自己的。如果一如过去那般松开手掌,所有事物都会消失不见。
目前,他手上拥有的事物少之又少。
邵可、府库以及在府库度过的时间,虽然微不足道,对他而言却是十分重要的事物。他也认为这样便已足够。他很早便学会不作奢求,除了一件事情一一他是为此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登上王位,这是他头一次追求地位。原本该坐上这个王位的并不是他,他只是在“那个人”回来之前占住空位,担任有名无实的国王。因此,他虽然登基为王,却拒绝履行国王的义务。
可是现在他遇见了秀丽。她流露的无可言喻的亲切。使他开始冀望拥有。她是贵妃。自己若非国王的身份,是无法得到她的。然而,倘若真心为王,形同放弃他长久以来的心愿。
微风吹拂而过,他凝视自己的掌心,顷刻,才徐徐握成拳。
珠翠从房内仰望明月,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已经一个月了吗?”
秀丽倚在长椅上吁了口气。“真的,不知道我进宫这段时间,是否发挥了作用?”
“那是当然了。”珠翠欣喜地眯起双眼,“短短时间,陛下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渐渐展现出一国之君的威严。每日清晨上朝,下午则与老师们一同学习。霄太师也说,众大臣对陛下的印象已有所改变了。’
“呵呵,说得也是。陛下的确非常勤奋,据说现在上朝时也能提出自己的见解。另外,陛下在课堂上经常发表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针见血的意见,虽然总是被绛攸大人驳倒。”
不过绛攸通常也会倾听陛下的意见。楸瑛透露,绛攸愿意听一下刘辉的意见,己属难能可贵。如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芝麻小事,他会在予以条理分明的反驳之前,私下先行解决。
“不过,陛下仍是每晚召侍官侍寝……”只有这点一直无法矫正。话又说回来,刘辉来找秀丽也不妥。
此时传来嗒嗒的脚步声,秀丽迅速调整坐姿。来人正是香铃,手上端着一杯香气浓郁的睡前茶。
“说得也是,我们都觉得很纳闷。”珠翠边望着香铃走进门来,边打趣地笑道,“您与陛下每天一同用膳,相处的时间那么长,感情又那么和睦,为什么一入夜就分房就寝呢?不过大家都认为这是迟早的事,对吧,香铃?”
香铃闻言,神采奕奕地答了声“是”,粉颊酡红。
“大家都说陛下很珍惜红贵妃,两人都还年轻,可以慢慢培养感情,不过年岁较长的女官姐姐都急着早日见到小王子小公主诞生。”
秀丽只能在内心吶喊。
“奴婢们也安排好计划表了,红贵妃娘娘。”听到香铃天真无邪的一番话,秀丽差点没接住茶杯一一什么计划表?她将力气集中在脸部,努力让脸不至于抽搐,勉强挤出笑容,说:“这,香铃,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这种事情要顺其自然,不能操之过急,谢谢你的关心。”
香铃露出略显遗憾的表情,但随即漾出惹人怜爱的娇笑。笑颜如此迷人,连秀丽都忍不住想趋前将她抱个满怀。
“唉,唉,要是我也生得如她那般可爱就好了……”对照之下,秀丽的心情不禁跌入谷底,她当然更无法与美艳动人的珠翠相比。
“那么请您好好安歇吧,红贵妃娘娘。”香铃毕恭毕敬行礼告退,下一刻,却又急急忙忙跑回来。见香铃涨红着小脸飞奔进来,秀丽与珠翠吓了一跳一一很少见到受过严格训练的后宫女官急急奔跑。
“不得了了!”香铃激动地表示,“陛下驾到一一”
“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吗?”
刘辉并未马上回答秀丽第一句话。解开发髻、长发披肩的秀丽,看起来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娇媚。仔细打量片刻,刘辉才低哝道:“呃……孤是来拉近彼此的距离。”
“距离?”这人总是不按理出牌,现在的举动更是令人费解。秀丽愣了一下,很快便发觉刘辉右手握了一束蔷薇,“啊,这个是要送我吗?”
刘辉像个小孩般颔首。
“真是的,什么距离不距离的,耍送花给我就直说嘛……啊,你该不会赤手去摘花吧?你看看,手掌全是伤!”秀丽直盯着刘辉握住蔷薇花茎的手,不禁挑眉,“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瞧你冷得直打哆嗦,春天的夜晚仍然十分寒冷,怎么连件外衣也不披就四处溜达!”
秀丽二话不说,把刘辉拉进房内。见她的反应与静兰如出一辙,刘辉笑了:穿得单薄果然是对的。
头一次进入秀丽房里,刘辉好奇地四处张望,视线停留在一束鲜花上,摆在偌大花瓶里的是粉红的蔷薇。
刘辉摘来的是近似于白色的黄蔷薇。听见他的低喃,秀丽答道:“啊,那是白天静兰送来的,他说蔷薇开了。”
刘辉不悦地蹙眉。静兰的确是个很完美的男子,似乎任何方面都被他抢先一步。
不过秀丽误解了刘辉脸上突如其来的沮丧,连忙说道:“啊,我还没向你道谢呢。我很喜欢这些花,谢谢你。”
秀丽的笑容令刘辉稍稍释怀。她利落地把蔷薇装瓶,让刘辉坐在床角。“来,伸出右手让我瞧瞧!”
刘辉乖乖伸开手掌,上面满是棘刺与血迹。秀丽蹙眉道:“真是的,怎么会赤着手摘花呢?你不觉得疼吗?”
是有点疼,刘辉心想,那时并没有顾虑这么多。
“等一下哦!”秀丽取来药箱,拿出拔刺的镊子,“我帮你把刺一根根拔掉,会花上一些时间。”
抓过刘辉的手,秀丽眼睛睁大了些:手掌粗厚,又有许多硬茧,和静兰的手很像。“我说你……”
“嗯?”
“你是不是在练剑?”
刘辉微微变了表情,略显踟蹰地说:“这是王族的……基本功课。”
“哦?”不懂武术的秀丽立刻接受这个答案。刘辉松了一口气,随即
想起最初的目的一一对了,我是来拉近距离的!
“秀丽。”
“嗯? ”
“以后就直呼名字吧。”
“名字?”
“孤的名字。”
“哦。”正专注于精密作业的秀丽含糊应答,一想清楚话中的含意,蓦地停下动作,问:“什么?”
“孤说,以后你可以直呼孤的名字。”
“为、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你不喊孤的名字,感觉有点不公平。”
这和公不公平没关系吧,秀丽心想。但刘辉继续紧迫:“如果孤的名字一直处于无用武之地,岂不太可怜了?”这番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不过想想也有道理。
“就这么决定了,以后要直呼孤的名字。”
“称呼您……刘辉吗?”秀丽不觉嘟囔着。刘辉徐徐眨了眨眼,神色显得十分兴奋。他如此开怀,反而令秀丽讶然,只好甘拜下风:“好吧,不过只限私底下哦。”
刘辉猛力颔首。因达成目的而心满意足之际,他才察觉手心的刺痛感,一扎一扎的疼,蛮不舒服。
“为何蔷薇会有刺呢?”刘辉有点迁怒地发牢骚。秀丽边拔刺边随口答道:“因为蔷薇公主爱上了一个男子。”
刘辉眨了眨双眼,问:“什么意思?”
秀丽大为吃惊,认真地仰视他。“你不知道这个故事吗?”
望着刘辉茫然的表情,秀丽面色转为黯淡。大家都知道这个故事,这是每个人小时候一定会听过的神话故事之一,可是他的身旁却没有人为他讲故事。秀丽内心顿时泛起同情,边拔着刺边说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非常美丽的公主,叫蔷薇公主,她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治愈所有病痛与伤口,所以不断有人登门求婚……”
声音宛如摇篮曲一般。与秀丽成功拉近距离以后,刘辉心头的负担减轻不少,加上方才的噩梦一一虽然今晚有静兰的陪伴,他醒后感觉没那么恶劣一一使得他身心俱疲,他开始昏昏欲睡。这次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秀丽说完故事时,也刚好包扎完毕。“好,大功告成。”
抬首见到猛打瞌睡的刘辉,秀丽不禁叹气。“真拿你没办法。”
她扶着刘辉偌大的身躯往床上躺下,为他盖上棉被,接着开始伤脑筋:我现在睡哪里呢?床铺可以容纳三名大人躺下,空间绰绰有余。见他睡得那么熟,不会说醒就醒。他又好男色,也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秀丽很快得出结论:明天赶在女官之前起床就好了。为了预防万一,她还拿了个长枕摆在中间当作界线。
就这样,隔着长枕躺在床铺两边,国王与贵妃安然入睡。
夜深入静,在府库研读书本的邵可对着来客微微挑眉。“绛攸大人?”
“恕我深夜打扰,可否在府库借宿一晚?”
见到那张疲惫不堪的面容,邵可立即恍然大悟。不过他一向彬彬有礼,绝不会贸然提出“你是不是又迷路了”之类的问题。“当然可以,请进,不过有些窄。”
“不好意思,总是劳烦您。”纵使一阵子没回来,绛攸也万万料不到会在自己隶属的吏部迷路,他懊恼至极,又愤愤不平:这次迷路,并不是因为没有一如往常般佯装不经意地尾随别人走,搞不好是心术不正的顶头上司暗中下了什么符咒,企图破坏他的方向感,标记奸像也被人移
动过。
“绛攸大人……”
邵可的声音把绛攸从妄想当中拉回来。“啊!什、什么事?”
“听说吏部尚书大人传唤您回去,不知发生何事?”
不知邵可是否注意到他稍纵即逝的紧张,绛攸马上面露微笑,答道:“是的,是关于工作的一些事情。对了,我有些事想请教大人。”
“请讲。”
“我担任陛下的讲师足有一个月,这段时间下来,或多或少也有些感想。”
邵可的表情微微起了变化,绛攸则一脸严肃地继续说道:“我就开门见山地问您吧,陛下该不会……”
翌晨,秀丽迷迷糊糊醒来一一奇怪,感觉好温暖。有个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不过,并不觉得不舒服。
半梦半醒之际,传来门扉开启的声响。
“红贵妃娘娘,天亮……”
不是珠翠的声音……秀丽恍惚地想。此时,声音不自然地中断,接着仿佛听见慌张的关门声。她想挪动身子,却动弹不得。什么东西抓着她,让她起不了身。秀丽意识朦胧地撑开眼皮,视线略往上移,眼前有张端正的脸庞。真讨厌,怎么会有人睫毛生得又浓密又整齐?仔细一瞧,这张脸长得还真俊,他平时的言行蛮幼稚的,所以完全没注意到……
此刻,秀丽完全清醒过来。“等等等……等一下!”
秀丽整晚被刘辉抱着入睡,即使很想一跃而起,刘辉的手却紧紧圈着,让她动也动不了。一理清整个情况,秀丽顿时涨红了小脸,低声唤道:“喂……喂,陛下!醒醒!快放开我,陛下!”
“唔……”刘辉惺忪地睁眼,见到怀里的秀丽,便疼惜地用手背抚摸她的粉颊,露出幸福的笑容,然后更用力地抱住她,“要叫孤的名字……”
语毕,他又睡去。秀丽大叫起来:“不要睡了!快醒醒!醒醒!叫你醒来,听见没有一一”
最糟糕的是,今天前来服侍的女官偏偏不是珠翠。这件事在早膳之前的短短时间,已经传遍全宫。
“陛下终于和贵妃同床了!”
这是个误会,然而秀丽身为后宫妃嫔,不便加以否认。女官们并未多说什么,但眼神均强烈地透露出欣慰。甚至香铃也眼眶湿润,以比平时快了三倍的速度准备好早膳,随即迅速告退,不敢打扰两人独处。连服侍的女官也走得几乎一个不剩,只有珠翠内疚地留在一隅。
秀丽抱着头,愤愤地瞪着悠然享用早膳的刘辉,他看来似乎颇为愉悦。“唉,真是的,你翻身怎么可以越过枕头呢……”
“你的脸好红。”
秀丽反射性地丢出汤匙,刘辉轻易地接住,因为早已习以为常,只说了句:“太危险了。”
“我、我和你不同,从来没遇过这种事!哎哟,我的老天爷,这叫我以后怎么见人哪!”秀丽无力地趴在桌上,“啊!爹和静兰听到这个荒谬的消息,不知会有什么反应……要是他们信以为真,该如何是好?”
“和静兰有什么关系?”闻言,刘辉不悦地蹙眉:邵可还说得过去,但……
“因为因为因为一一反正你根本不懂姑娘家的心思[喂……”秀丽的解释等于没解释,不过答案虽不中亦不远矣。
“怎么了?”
“实际上,什么事也没有,对不对?”其实秀丽对“闺闱主事”只有

粗浅的概念,无法判断事情是否发生过。她认为一个好男色的国王根本不可能对女人感兴趣。
见刘辉忽地撇开视线,秀丽脸色倏地刷白,问:“因、因、因为我看你昨天睡得很熟啊,是不是睡迷糊了,才会弄错对象?”
刘辉一语不发地啃起酱菜。秀丽脸色由白转绿。“你、你不是、只爱男人吗?怎、怎么可能……”
刘辉觑了秀丽一眼,托住脸颊,顽皮地笑了。虽然他这阵子表情愈来愈丰富,不过这样的笑容依然罕见。“喂,当初是你要我改变的,不是吗?”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但是、但是……”
“这样有什么不对吗?你可是孤的贵妃呀。”他像一个向来乖巧的小孩,一夕之间突然变成顽皮鬼。秀丽的樱桃小嘴一张一合,却无言以对。刘辉捧起她垂在耳际的一绺发丝,深深亲吻。一隅的珠翠吃惊地睁大双眼。
“你的秀发柔软顺滑,感觉很舒服。”
秀丽一时哑口无言,但随即进入应战状态,用力指着刘辉道:“老实回答我!听好!一定要实话实说!昨、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对不对?”
刘辉一脸事不关己,继续用膳。秀丽立刻抿嘴一笑,因为她每天都要接触不少人,经常在私塾面对一群小孩的她,最擅长的就是揣摩对方的肢体语言。
“原来什么事也没有,呼!吓我一跳。”秀丽放松地瘫坐在椅子上。见她着实安心的模样,刘辉觉得有些无趣,不悦地蹙眉问道:“奇怪,你不是孤的贵妃吗?怎么如此在意这件事?”
“不准咬着筷子说话,手肘不可以搁在桌上。”秀丽马上毫不留情地指责道,然后叉起双手,严肃地表示,“你听清楚了,这种事只能找喜欢的人做,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刘辉的眉心凑得更紧,他将筷子放下,表情十分认真地问:“秀丽,你不喜欢孤吗?”
“呃?这……”眼见刘辉认真地凝望自己,秀丽反而无法坦率承认,因为他真的是个十分俊美的男人。心脏不听使唤地愈跳愈快,如同小鹿乱撞一般,秀丽轻咳一声,努力保持冷静,说:“这,当然喜欢啊!不过,不是那种喜欢。”
“什么意思?”
“就、就是说,呃……以你为例奸了。有些人你虽然喜欢,但不会想和他做那种事,对不对?”
闻言,刘辉脑中浮现邵可与静兰的脸。“嗯,也对。”
“我就说嘛!”秀丽的语气突地转为强硬,“理由就是这个!喜欢有重视好友那样的喜欢、疼爱小孩那样的喜欢……假如不是那种会心跳加速、没有对方就活不下去的喜欢,是不可以做那种事的!”秀丽自己也一知半解,最后草草得出结论。
刘辉面有难色地叉起双手,说:“总而言之,你想和一个能让你产生那种奇怪感觉的人同床……”
“没错没错!不过,我对你的嗜好并没有偏见。”秀丽虑及他每晚传唤侍官陪寝,特意注明,“我想你也有喜欢的人,所以不用在意我。真是的,居然让我一个姑娘家讲出这么没尊严的话……”
秀丽边喃喃自语,边学男人的动作把饭扒进嘴里。刘辉不由得眯起双眼凝望着她……
“静兰,你听说昨晚的事了吗?”
楸瑛意有所指的笑容让静兰暗地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早在意料之中。“将军指的是小姐与陛下之间的事吗?”
“没错,你认为呢?”
“我没有意见……我认为他们之间,十之八九什么事都没有。。
“哟’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啊,我记得你昨晚轮值,担任陛下的护卫。”
“是的,陛下离房时,表示要去拉近夫妻之间的距离。”
“静兰,所谓拉近夫妻之间的距离,只有一个方法,不是吗?”
“原来蓝将军与女性拉近距离的方法,就是要对方直呼自己的名字,s令人意外o”见楸瑛一时无言以对,静兰面露苦笑,“况且,陛下之前曾假寐片刻,很可能聊到一半就睡着了。”
“你可真冷静,害我找不到调侃的机会。哦,我知道了!”楸瑛伸手圈住静兰的颈项。静兰吃惊地缩起身躯,问:“将军何意?”
“瞧你如此有信心,想必和秀丽娘娘之间有什么秘密吧?”
“您別胡说!完全没有这回事!”静兰打算溜之大吉。
而楸瑛不肯放手,又道:“想想实在很奇怪,邵可大人和你及秀丽娘娘同处一个屋檐下。邵可大人处处是可乘之机,你又是个二十出头的大男人,赶快从实招来!”
“我、我们真的清清白白!”
两个大男人就在庭院里拉拉扯扯。此时冷不防传来利落的挥剑声,剑术高强的两人连忙住了手。
“这个声音……”
“嗯,功力相当深厚。可是为什么不到练剑场,而来此处练习呢?”
两人面面相觑,接着往庭院尽头走去,倏地望见一个人。
“宋太傅!”两人不约而同嚷出声。许是听见了,宋太傅停下挥剑的动作,回过头来。
“原来是蓝家的小伙子。你是……”宋太傅见到静兰,不禁微眯起眼。下一刻,他迅速提剑指向静兰,“来得正好,你来当老夫的对手吧。”
为剑尖所指的静兰大吃一惊。“呃,您、您是说我吗?”

“当然。”
楸瑛兴味盎然地看着,一语不发地后退一步。宋太傅曾官拜先王的殿前侍卫长,是立下汗马功劳、身经百战的猛将,纵使年事已高,依然不显老态。
无视静兰的踟躇不前,宋太傅二话不说逼到眼前,毫不留情地先发制人。静兰也迅速拔剑。刺耳的金属相击之声传来。
“挡得好!”
“宋将军……”静兰本欲尽快离开,宋太傅却不显老态地紧迫而来,接连挥出的剑招既猛又狠,每一击均十分精确,直指要害,令一旁观战的楸瑛也为之咋舌。论体力是静兰占上风,但论由经验累积的直觉与技艺,宋太傅明显处于优势。
“你叫静兰?”
“是。”静兰拔掉迎面而来的攻势,反手回击,却被宋太傅轻易架开。
“你几岁了?”
“二十一。”
“真的?”
于一旁听见这段对话,楸瑛倏地眯细双眸。
“据说你在十三年前被邵可收留,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呃,这……”思索的瞬间,静兰手上的剑被打落,宋太傅的剑尖牢牢抵住他的喉头。
“剑法不错,你的剑招似乎独具一格。”宋太傅将剑收回剑鞘,“不过,幼时所学习的基本剑法不可能轻易改变。你的基本剑法,老夫似曾相识。”
静兰一愣,宋太傅瞥了楸瑛一眼,道:“那边的蓝家小伙子也察觉到了吧?毕竟他出身于蓝家,官拜将军一职。”
楸瑛耸肩不语,静兰則默默收起剑。宋太傅语气淡然地继续表示:“老夫一直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剑法,因为当初学习这套剑法之人几乎不在了,仅存一人而已。刘辉是由老夫亲自指导,并未学过这套剑法。”
那位幸存者,在许久以前已遭流放。
“那位王子殿下也如你刚才那般,称呼老夫‘宋将军’,真是勾起丫不少回忆啊!”宋太傅咕哝着,转身离去。
静兰始终不发一语。
“有什么关系?”邵可满不在乎地说道,“只不过是躺在一起罢了,又没有怎么样,不必大惊小怪。”
秀丽握紧粉拳,全身颤抖。“爹,我已经十六岁了,他可是个十九岁的男人啊!”
“你还不是常叫静兰陪你睡。”邵可不解地望着女儿,“到现在,只要一听到雷声就马上抓着静兰惊叫连连,还要他陪睡一晚的,究竟是谁呀?”
秀丽粉颊泛红,叫道:“这、这是两回事。”
“是吗?”
“算了,本以为爹会担心,我才特地跑来看看的。”
“担心?陛下不是好男色吗?况且他也不是那种会霸王硬上弓的人。”
秀丽不由伏在桌上一一看来比较让人担心的是爹。
“对了,爹有样东西要送你。”邵可双手一拍,连忙取出一个小桐木盒。打开盒盖,盒里的物品令秀丽睁圆双眸,问:“这是哪儿来的?”
“一个朋友送的。”
那是一组精致的银制茶具,细腻的造型与雕工令人赞叹不已,秀丽一眼即看出这是由纯银打造的稀世珍品。“不可能便宜到……能送吧?”
闻言,邵可不禁歪歪头,说:“对我那位有钱的朋友来说,或许是‘便宜到能送’吧,别想太多了。”
“爹,瞧您平时在府库足不出户,想不到有办法与那些权贵显要往来密切。”原以为爹平时散漫,交游竟然出入意料地广阔,秀丽惊讶不已。
“你要好好使用,可別胡思乱想。”
“我明白,我不会把别人送的礼物卖掉的。”秀丽用紫巾包住桐盒,轻轻捧起,“应该可以卖到蛮不错的价钱。”
此时传来一声轻咳,秀丽对着父亲眨了眨眼,说:“开玩笑的,女儿一定会谨遵父训,慎重使用这组茶具。从今天起,陛下会继续召唤侍官侍寝,我正好可以在就寝前泡壶茶。”
见秀丽开心地走出府库,邵可不禁纳闷:陛下继续召唤侍官侍寝?真会如此吗?
果不其然,邵可的预感应验了。这一夜,刘辉又在珠翠的引领之下驾幸秀丽的寝宫。秀丽小嘴张得偌大:“你、你怎么又来了!”
“孤与贵妃是夫妻呀,贵妃不用大惊小怪吧。”
“不是,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样太奇怪了!你以前不是都找侍官侍寝吗?”
“因为孤终于明白秀丽比侍官好多了,这是一大发现。”刘辉径自爬上床,“可以把昨天的故事说完吗?孤听到一半就睡着了。”
秀丽揉着额头,万万想不到会沦落到照顾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大男人。
“你今天来,是打算在这里就寝吗?”
见刘辉用力颔首,秀丽连大吼的力气也没了。事到如今,她已无法遏制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的飞短流长,如此一来,只有豁出去了,反正睡一晚和睡两晚没什么差别。
“好吧,看样子你是有备而来。”秀丽眼神显得沉着镇定,“赶快上床睡觉去!”
听到秀丽厉声催促,刘辉顺从地钻进被褥。就在此时,他注意到床边小桌上摆了一组银制茶具,不觉微微蹙起眉心,问:“怎么会有这个?”
既然要哄小孩,就少不了最重要的法宝,抱着这般心情拿出二胡的秀丽望向茶具,会意地笑道:“是我爹给我的,听说是别人送的礼物。很漂亮吧?”
刘辉用手心抚摸银制茶具,一下迎着亮光瞧,一下又用手指搓,不停地仔细端详。秀丽见状,蹙起柳眉道:“小心点,别碰坏了,爹刚送我的呢!”
“来喝茶吧!”
“啊?未免太突然了吧?”秀丽一脸莫名其妙。此时传来脚步声,她连忙端正坐姿。香铃走进门来,手上端着摆放茶具的托盘,禀道:“红贵妃娘娘,奴婢今晚送绿茶来……”
一见到刘辉,香铃睁大杏眼,粉颊有如打散红色颜料一般,蓦地染得酡红。秀丽明白香铃误解了眼前的情况,却无从辩驳。她脸色略显僵硬,正欲答谢之际,刘辉快步走向香铃,接过托盘。“辛苦了。”
听见刘辉充满磁性的低沉嗓音,香铃的雪颊愈见绯红,两人像极了一对情窦初开的小情侣。秀丽有感而发:有如从画中走出来的一对俊男美女。只是下一刻,刘辉便冷冷地转过身,香铃连忙出声喊住他:“陛、陛下……请问每日必备的消夜还需要吗?”
香铃连低垂的小耳也红红的。刘辉望了秀丽一眼,摇头道:“不用了。退下吧。”
香铃行礼之后,悄悄退开。
“每日必备的消夜,意思就是晚膳之后还有一餐?小心变胖哦!”
“与其说是消夜……”刘辉把托盘搁在桌上,“不如说是壮阳药。”
由于刘辉稀松平常地一语带过,秀丽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其中的含意。一旦恍然大悟,她粉颊之红不逊于香铃,难怪香铃会一路红到耳根。

“孤不爱吃,但对方喜欢。”
“没人问你,讲这么多做什么!”秀丽忍不住想拿起二胡,往刘辉头上敲下去,“你怎么随便把茶倒进人家的茶杯里?”
刘辉随手将绿茶注入银制茶杯。晶莹的绿色映衬于银杯当中,显得十分绮丽。他以饮酒的方式摇晃茶杯,仰头徐徐饮尽。
“啊,我、我本想第一个使用的!”
“好……苦!”刘辉伸伸舌,“怎么不喝酒呢?喝茶会睡不着。”
“因为我今天打算熬夜看书……这不是重点,那你喝什么?”
“今晚别看书了,你不是要说故事给孤听吗?”刘辉这次整个儿钻进被褥当中。秀丽揉着太阳穴,说:“你这个人,都不专心听人说话。”
望见秀丽手上的二胡,刘辉略感讶然,问:“秀丽,你会拉二胡吗?”
“不准笑哦,我很清楚我的功力无法与宫廷乐师相比。”
二胡婉转轻柔,沁人心脾的音色令刘辉眯细眼眸,伸手欲抚摸秀丽的长发,却在即将碰触到发丝之际,迟疑地停住,悄悄收回。连宫廷乐师也相形见绌的美妙乐音,让他陷入恍惚,最后映入眼帘的只有银杯。
深夜时分,绛攸又来到府库,楸瑛则与他对面而立。邵可一直待在另一个房间,这个开架书库中只有他们两人。
楸瑛凭倚于书柜,眼中透出讥讽的目光,道:“邵可大人教授学问,宋太傅传授武功。于文于武,这两位大人均是全国第一把交椅。没想到陛下向这两位大入学习了十多年。
“邵可大人的解释是,陛下从早到晚一直待在府库,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教授陛下学问。陛下实在太幸运了,居然得到邵可大人亲自指导……
“据闻陛下与宋太傅也是在府库结识的,那时陛下经常带着一身青紫来到府库,被偶尔前来的宋太傅瞧见了,大骂道:‘被欺负了没胆还手,只敢跑回去哭到睡着,算什么男子汉!’从此以后,他只要有空就对陛下严格训练。想不到陛下居然有办法熬过来。”
宋太傅虽是名将中的名将,但他的训练方式过于严苛,几乎无人承受得了,因此从军中退役之后,并未被指派担任羽林军教官。传闻先王曾叹道:“若让你训练,一天下来,恐怕我军已全军覆没了。”
“一身青紫啊……”绛攸低喃。锹瑛则耸肩道:“大致可以想象得到,一位弱势的小王子要面对五名一一不,四名兄长。他成天待在府库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吧,难怪他如此依赖邵可大人。”
“这个作假的家伙!”绛攸暗地啐道,狠瞪楸瑛,“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发现,那个昏君全是装出来的?”
楸瑛轻笑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敏锐的反应、行走时的身段、目光巡弋的方式,全是武官独有的特质。他随时保持警觉,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均蕴含着目的,这番身手绝非一般的礼仪训练能培养出来的。如果现在给陛下一把剑,想必他有令人刮目相看的表现。我还真希望与陛下交一次手。不过仍然无法得知陛下师承哪位高人。”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以为你很快会察觉。看来你早发现了,对吧?”
绛攸愤愤不平地冷哼一声,道:“当然,普通人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吸收那么多知识。秀丽单纯地为陛下进步神速而欣慰,但我怎么可能让陛下只花数个月,就赶上我累积多年的程度?”
“有道理。”
“你看起来怎么不太开心?”
“能力再强,若不善加发挥,形同一无是处。‘他真的很厉害,只是不能表现出来’,这有意义吗?陛下有什么理由,都与我们这群臣下无关,其表现与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对吧?
“既然登基为王,理当善尽职责与义务,倾注全部能力。这才是所谓的一国之君。空有才干却不竭尽所能,到头来仍然是个任性而为的昏君!
“要不要发挥自己的才能,是陛下的自由,我不便多加干涉。我没那么好心,也不会不厌其烦地告诉陛下这些大道理。”
楸瑛严峻的脸上,完全不见平日的轻佻。绛攸明白,平时少见楸瑛认真,是因为他从不轻易妥协。他追求崇高的理想,不容许丝毫退让。他严以待人,更是严于律己。人常被他轻浮的举止与拈花惹草之行蒙骗,实际上他是对自身要求最为严格的理想主义者,具备了典型的军人特质。因此,他一旦决定效忠某人,就会成为坚贞忠诚、绝无二心的臣子。然而他的标准相当高,也从不说出口,只是默默寻觅。迄今。能达到标准的仅有其长官黑耀世一人。由此可见,他仍在观察国王是否一位值得效忠的君王。
“既然你把这些本不打算说出口的事告诉我,是不是代表他有点希望?”
“没错,托秀丽娘娘的福,事情变得愈来愈有趣了。”
“也对,秀丽尽心尽力,只是……”绛攸面有难色,“如果她发现陛下的昏庸是装出来的,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她一直认为陛下对朝政一窍不通,也不懂如何做学问。你还刻意讲授最基本的治国之道。一旦东窗事发,恐怕后果不堪设想。陛下也真可怜。”
“自作自受,谁叫他先前把大家骗得团团转,受点雷击是罪有应得。”
“对了,听说你的长官有事找你?”
绛攸表情突变,面色严厉,不愧为当今朝廷第一才子。“你打哪儿听来的?”
“因为我听说你在吏部四处打转,漫无目的地绕了大半天。”
严厉的表情刹那间崩溃。“你少说两句,还不都是有人移动了标记!”
“知道了知道了。那我问你!”楸瑛脸上挂着笑容,眼神却没有笑意,“他找你干吗?”
绛攸噤口不语,一向慧黠的眼神此时黯淡下来,顷刻才喃喃道:“要我把纯银茶具交给秀丽。”
楸瑛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啊,珠翠姐姐。”
刚踏入香铃寝房的珠翠一脸讶然:书信散落于整个地板,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她不禁面露苦笑,道:“看来,传闻是真的了。”
“呃?”
“大家都说,香铃每天就寝前,会将意中人捎来的书信全读一遍。”珠翠揶揄着面红耳赤的香铃,从怀中取出书信,“可別混在一起才好一一来,今天才送到的信。”
蓦地,香铃小脸一亮,毕恭毕敬接过书信,如获至宝似的紧贴在胸前,含情脉脉的神韵明艳动人。珠翠吃了一惊。她原以为眼前堆积如山的书信都是家人捎来的。“真的是意中人捎来的书信?”
香铃轻笑,细细道了声“是”,神情也截然不同于平日。
“香铃……你为什么会进宫呢?对方能如此频繁地送信到后宫,想必是一位举足轻重的高官。即使你们尚未论及婚嫁,至少可先行文定之礼。”
“你误会了。”香铃表示,她垂下眼,静静摇头,“大人对我的感情,并非如我对他那般。”
“即使对方如此频繁地捎信给你?”
“因为大人心肠很好,真的是个很好的人……自从我进宫以后,大人很担心我,才随时捎信给我,处处关心……对身份卑微的我而言,再幸福不过了。”

珠翠睁大双眸。她一听便明白,香铃的思慕之情并非一起兴起,因为她也有过切身的体会:恋情得不到响应,却仍然暗恋对方。这种专情与坚强,她亦经历过,只能将这份恋情藏在心里,从不表现出来,不求任何回报,只认为自己十分幸福。现在的香铃让珠翠忆起过去的自己,忍不住脱口问道:“你不觉得痛苦吗?”
香铃未置可否,她明白无论承认与否,都是谎言。年纪轻轻便遇到如此煎熬的恋情,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绝不会不幸!因为珠翠从不觉得自己不幸。她多年来怀抱着这份得不到回应的感情,甚至无缘见对方一面,却毫无怨言。因此,她也能预料到香铃的回答。
粉脸上浮现的微笑并不代表放弃,香铃说道:“并非希望得到回报,才会爱上一个人。当初能遇见大人,与大人共度一小段时光……大人对我那么好,我过得很幸福,不敢痴心妄想。只是……”
香铃又逐字逐句低喃道:“大人带给我这么多幸福,我还来不及回报就进入后宫,这是唯一的遗憾。我真的希望报答大人,愿意为了大人而活……”
这是不敢痴心妄想的她,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唯一愿望。
“真羡慕红贵妃娘娘,能够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心意相通……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此时,香铃的笑容美得清灵脱俗。
走出香铃的寝房之后,珠翠漫步在长廊中,欲寻找独处之处。抬首仰望明月,双手凭扶栏杆,她合上眼。一阵风吹拂而来,弥漫着浓郁的春日气息。
并非希望得到回报,才会爱上一个人一一香铃这句话犹在耳边。
正是如此。明知没有结果,这份感情依然存在。能遇见对方的幸运,点点滴滴的幸福时光与思念,令人即使无法相见,即使感到寂寞悲伤,也绝不会感到不幸。不敢痴心妄想,并非表示放弃,因为与对方的邂逅已是奇迹,无法再有太多的奢望。
香铃让珠翠回想起埋藏于内心深处多年的情感,令她惊讶的是,这份情感丝毫不曾淡去。这让她欣慰,也自我解嘲:这样的心情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这唯一的牵挂,她十年来紧抓着不放,一直留在内心,即使如此,仍然无法割舍一一
在那个人眼中,我是否也和香铃一样呢?我是不是也曾露出这样的表情呢?但愿自己也能如香铃一般坚强,不让任何人发现这份情感,将之妥善隐藏,不露痕迹。
这是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我们,唯一的矜持。
翌晨。见到刘辉近在眼前的脸庞,秀丽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为了避免昨天清晨的事再度发生,她特地抱着被褥躲到房间一隅,为什么一觉醒来又躺在柔软的床铺上,而且和昨天一样,被紧紧抱着……
“哦,是孤半夜把你抱上床的。”早膳桌上,刘辉大言不惭地表示。秀丽俏脸飞红地拍桌,吼道:“你干吗多管闲事?”
“因为那是你的床啊!”
“我想睡地板,不行吗?”
“睡在太硬的地板上,第二天会全身酸痛。”
此番话相当实际,不过秀丽的怒气一发不可收拾:“即使如此,那你干吗抱着我睡?”
刘辉边嚼着饭粒,边一脸正经地答道:“因为你的身体软绵绵的,抱起来感觉很舒服,很好。”
秀丽粉脸愈来愈红,不是生气,是害臊。她想大吼,却喊不出声一一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事。
“快来人把这个昏君或是我就地掩埋吧!”
在内心尖声呐喊的秀丽,气得把刘辉一个人赶去上课。
今天由茶太保担任讲师。他为人温厚沉稳。先王时代在文宫中地位仅次于霄太师,是一位精明干练的政治人物。他向来处事中庸,从不与人动气。不同于严肃的宋太傅,他深得下属景仰。
茶太保见课堂上只有陛下一人,不觉挑了挑眉,问:“红贵妃怎么了?”
“好像有点累,今天只有孤来上课。”
茶太保会意地笑了笑,他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这样可不成,陛下,即使您对红贵妃宠爱有加,她也还是个年轻姑娘家,您必须体恤她。”
“孤……尝试过了。”却惹恼了秀丽,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刘辉歪着头想。
此时,两人的对话乍看似有交流,实則毫无交集,但当事人均未察觉。
“见陛下与贵妃相处和睦,老臣也放心不少,看来嗣子已不再是问题了。”
刘辉并未加以否认,虽然这与事实相距甚远。茶太保又捋着胡须,半开玩笑道:“老臣的孙女儿也是不逊于红贵妃的美人,而且性情温柔贤淑,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如陛下有意为后宫增添新宠,务必通知老臣一声。”
刘辉眨了眨眼,他从未想过这些事。现在,有了秀丽的陪伴,一切便已足够,因为他找到了最能令他安心入睡的场所。
“孤的妃子,只要秀丽就好,不需要其他人。”
听到如此露骨的表白,茶太保有些不知所措,接着面露苦笑。“反倒70 彩云国物语是老臣害臊起来,原来您已经被红贵妃迷得六神无主了啊!”茶太保摇首,又正色表示,“不过以年轻人的说法,应该是‘神魂颠倒’才对吧?”
刘辉不谙世事,所以不知如何回应。
“李绛攸大人!蓝楸瑛大人!”
在无人的长廊上,被点到名的两人停下脚步,转身回头,只见一名陌生的青年侍官正色伫立,郑重行礼,毕恭毕敬地呈上一件物品。
“陛下叮嘱下官,将此物交予两位大人。”
两人见到此物,均不发一语。半晌,楸瑛才询问道:“陛下要你把此物交给我们?”
“是。”
楸瑛不禁笑出声。“哎呀呀……这下可伤脑筋了,真是万万没想到。”
侍官手上握的是两株菖蒲。
“直接送鲜花吗?未免太草率了。”
“下官也是如此禀报陛下,但陛下表示时间仓促,才临时以鲜花代替。”
“时间仓促啊?原来如此,那我也趁现在下结论好了。”楸瑛忽地伸手接下其中一株菖蒲,毫不迟疑。绛攸挑起一边的眉一一接受陛下御赐的“花”,是具有特殊含意的。
楸瑛打趣地对绛攸笑道:“你会怎么做?”
绛攸沉默片刻,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剩余的一株。“请转告陛下:微臣谢陛下恩典。”
侍官露出并非基于礼数,而是发自肺腑的笑容,行礼之后离去。
“楸瑛,想不到你会如此轻易地接受。”一旦接受“御赐之花”,便象征着对国王宣誓忠诚。
“我也想不到会是菖蒲,不过还可以接受。”


菖蒲的花语是“信赖”。如此绝妙的选择,使得尚处于观望阶段的楸瑛也不禁伸出手。
“而且花色还是紫色。”楸瑛把脸凑近花辦,“一朵花包含了两层寓意,这招实在高明,我喜欢这种不着痕迹的手法。”
“且不论不着痕迹与否,至少速度及格。”
“那么,我们是不是该开始工作了?”楸瑛笑道,目光显得兴奋,又带有些许危险。
“娘娘,今天午后不出门吗?”
听见香铃娇柔的询问,秀丽极力保持优雅的语调与笑容:“是的,今天……我有点不舒服,想留在房内刺绣。”
其实秀丽在心情烦闷之际,一向以拼命洗衣服作为发泄的方式,遗憾的是,在后宫当贵妃根本不可能洗衣服,只好静静刺绣。唉,好想拿块面团用棍子敲或往砧板上摔。刺绣这种精密手工反而让她更加烦躁难安,然而香铃并未察觉。
“是否需要奴婢端些汤药过来?”香铃说着,粉脸染上一抹酡红,“娘娘身体不适,证明陛下是十分宠爱您的。”
秀丽手中的针刺到指尖,虽然忍着不喊出声,但实在很疼。她本欲习惯性地舔舐伤口,珠翠却从一旁攫住她的手腕,说:“秀丽娘娘,奴婢替您敷药。”
秀丽狠瞪着珠翠险些失笑的模样。香铃连忙端来药盒,顺手拾起落在绒毯上的绣布,细瞧图案之后,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没有沾到血。这绣花好漂亮,红贵妃娘娘真是巧手,哪像奴婢,完全不擅针黹。”
“是……是吗?或许是因为我每天做针线活儿吧。”所谓的针线活儿并非刺绣,而是每天都必须缝补破旧的衣裳。此外,秀丽己好几年没有闲情逸致从事刺绣这种怡情养性之事了一一除了家庭副业以外。“香铃,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


香铃闻言,眸子泛出欣喜的光芒,稍稍犹豫了一下,便颔首答应。望着她认真地在绢布上穿针引线,秀丽随口问道:“是不是打算送人?”
此时,香铃的粉颊红得像苹果。秀丽暗中感到惊讶,但仍然维持着冷静的笑容一一无法追根究底,是名门闺秀最痛苦之处。
“看来是很重要的人,真羡慕你。”
“红贵妃娘娘不也有陛下吗?”香铃呵呵笑道,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表明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奴婢真羡慕您与陛下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今晚想必陛下一定会再度临幸。”
“啊……啊,珠翠你要不要一起来刺绣?”秀丽硬是转移话题,却见珠翠为难地望着针线,难得地以欠缺自信的口吻喃喃道:“不用了,奴婢也不擅针黹……”
秀丽大为惊讶,她一直觉得似乎什么事都难不倒珠翠。“想不到你也有不擅长的事,可针黹女红是名门闺秀必须会的吧?你应该受过相当好的训练……不,教育。”
成为后宫女官,必须经过严格筛选,首重家世背景。既然得以进入后宫,足见珠翠必定出身名门。然而,珠翠紧接着又说出更惊人的内情。
“不,因为奴婢算是养女。”
“养女?”
“是的,奴婢自幼为人收留。恩人性情有些与众不同,虽然基本的教养……应对进退均有知晓,但是兴趣嗜好的范畴并未涉猎。”
秀丽吃了一惊,也恍然大悟。她总觉得珠翠与其他女官有异,坚强的个性不同于从未吃过苦的千金小姐。香铃也惊讶地睁圆眸子。
“想想,既然选拔你进入后宫,可见你的恩人非常照顾你。”秀丽由衷表示。珠翠沉默半晌,颔首笑道:“对奴婢而言……也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人。”
“是谁呢?”或许是好奇心使然,香铃急切地询问。此时秀丽轻斥这“不可,香铃,别忘了在后宫严禁询问他人姓氏。”
为了防范无谓的权力争斗,在后宫,原则上除了正式的嫔妃以外,其他人一概不报上姓氏。身为贵妃的秀丽固然有权询问,但她只是暂时的妃子,并不行使这项权力,迄今仍然不知珠翠与香铃的姓氏。
香铃遗憾地回了声“是”,继续集中精力刺绣。
“绣花手帕啊,真漂亮。”
即便绣工略显凌乱,香铃仍然有种成就感。秀丽觑了珠翠一眼,说:“珠翠,你也来试试看吧。”
“呃……”
“不擅长,就应该想办法学会才对。”似乎是想报刚才的一箭之仇,秀丽口气显得强硬,“你要不要绣些东西送给恩人?这么一来,会学得很快吧?”
珠翠露出一脸无助,勉为其难地把手伸向针线盒。
“这要……给孤?”
当晚刘辉又堂而皇之现身,不过秀丽已经不再惊讶,半放弃地让他进房,接着忽地想起,便把白天一针一线绣好的绣帕随手递给他。
刘辉像是鉴赏珍宝,仔细端详绣帕,问:“秀丽,这是你绣的?”
“就算樱花图案没有突然在脑中浮现,我也会做些针线活儿吧。”
“真的要送孤?”
“当然,能绣出这条绣帕,全托陛下的福。”
还不是整天沐浴在“恭喜贵妃娘娘与陛下结成名符其实的夫妻”的目光里,才想办法发泄累积了一天的郁闷。秀丽以为自己的口气透着露骨的嘲讽,岂料这个笨人完全听不懂。
“头一次有人送东西给孤。”刘辉轻抚樱花图案,坐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把绣帕叠好,感慨地嘟囔着,令秀丽一时无言以对。
“哦?我平时很少刺绣,算是物以稀为贵吧。你可要好好珍惜哦。”
“没送静兰吗?”
“呃?”
“你没送刺绣给静兰吗?”
“啊……这个嘛,我是帮他补了不少衣服,倒不记得送过刺绣给他。”
闻言,刘辉心情似乎大奸,随即摊开已叠好的绣帕,以指尖抚着图案,问:“这到底是怎么绣的?”
“唉,谁叫你们男人从来不碰针线,等一下。”秀丽正欲取来针线盒,珠翠刚好在此时端着酒杯进入,禀道:“奴婢遵照陛下旨意端酒来了。”
“酒?”
“这是淡酒,秀丽你也可以喝。”刘辉迅速接过酒杯,令珠翠退下,然后把酒倒入银杯当中一一那明明是喝茶用的茶杯。秀丽懒得再多说什么,径自打开针线盒,接着蹙起眉心,说:“怎么回事,居然生锈了!该不会是进宫的商人鱼目混珠吧?”
刘辉探头偷窥针线盒,里面有许多一般男子根本不知如何使用的物什。他一脸好奇地悄悄伸出手,结果撞到秀丽的手臂。
“啊啊!”刘辉手上的酒杯滑落,酒全泼进针线盒。秀丽脸色倏地刷白,叫道:“你、你做什么!”
“呃……对、对不起。”刘辉坦然道歉。秀丽却大发雷霆:“快把我给气死了!你哪里知道这盒子里的东西有多值钱,连一小块绢布都可以卖到上好的价钱!”
秀丽生气的理由,好像有点文不对题,刘辉心想,但仅止于在内心想想而已。“那,孤待会儿再叫人送一个……全新的针线盒来。”
“笨蛋,不要浪费!洗一洗就好了!来,我把绒毯的污渍擦一擦,你把针线盒里的酒倒掉。”
“知、知道了。”这时的刘辉与全天下所有做丈夫的一样,不敢忤逆秀丽。他小心地捧起针线盒,不让里面的酒溢出来,走到长廊把酒倒掉,又按照秀丽的指示,坐在套廊里把物品一一沥干,拖着一身疲累回到房内,这次又听到秀丽大骂:“绣针的数目不对!”
“真是的……”秀丽停下拉奏二胡的动作。刘辉一如昨日,躺在她的床上熟睡。她感觉就像在照顾一个难缠的小孩。
替刘辉盖好被褥,秀丽仔细打量他的睡容。如此俊秀的五官,实在让人很想一巴掌打下去。如果他的心理年龄与外表相符,又是合乎秀丽心中描绘的明君形象的君主,她恐怕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待在他身边。
秀丽很清楚自己相貌平平,她虽然不讨厌自己的容貌,然而来到这个金碧辉煌的王宫,围绕在身边的净是比自己美上数倍的女官与侍女,难免会感到沮丧,心想“自己要是长得再美一点,该有多好”。
秀丽望着自己的手指,因日复一日不断工作,她的肌肤于风吹日晒之下变得粗糙,多亏侍女们每天努力保养呵护,已经变得光滑许多,逐渐接近她一直梦想的雪白柔嫩的肌肤,可惜骨节嶙峋的手指无药可救。不过,这样也好。即使身披珠衣华服,仪态优雅端庄,自己的本质也不会改变,永远也飞不上枝头当凤凰,如同这手指一般,无论怎么掩饰也骗不了人。
迟早有一天必须回家,重回和爹、静兰一起生活的日子一一秀丽内心一直牢记着这件最重要的事。而且,这一天恐怕不远了。
秀丽凝视刘辉的睡容一一他愈来愈有一国之君的威严,自己也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想必再过不久,就会重返老家。然后,美丽聪慧的贵族千金会竞相人宫。见到那群才貌兼备的美女,他的想法也会随之改变,因为他又不像绛攸大人那般极度厌恶女性。俊美无俦的国王身边,本该搭配一位美丽雍容的王后,例如珠翠或香铃那样的姑娘……

想着想着,秀丽不禁有些心情低落……没关系,总有一天找得到一个喜欢我这副德行的男人。
秀丽随手拨乱刘辉柔顺的刘海。一瞧见自己的手指,她立即把手抽回,静静藏进衣袖里,并非羞于见人,而是觉得与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格格不入,也与眼前俊美的国王毫不相称。思及此,她不觉有些感伤。
叹了一口气,秀丽攫起被褥往隔壁房间走去一一今晚一定可以逃离睡醒时的噩梦。
事情发生在数刻之后。一声凄厉的惨叫贯穿黑夜,让秀丽着实惊坐而起。即使睡眼惺忪,她仍然朝着声音的方向一一刘辉独自入睡的寝宫飞奔而去。
“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熄了灯的寝宫伸手不见五指,秀丽眯细眸子,想瞧清楚发生了什么。原以为是盗贼入侵,又似不然,只见刘辉在床铺一隅蜷缩着,不停大叫。秀丽连忙跳上床铺,摇晃着他,问:“喂,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身体不舒服吗?”
刘辉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于是循着秀丽的手,以双臂圈住她的柳腰,全身颤抖着把她拉近,宛如一缠住就再也不放开般搂得死紧,秀丽大吃一惊。
“等、等一下……你到底是怎么了?好、好疼,快放开!”
刘辉与其说是紧紧抱住她,不如说像要把她挤碎一般。被这股惊人的力道紧抱不放,秀丽觉得全身骨头快要断了。
顷刻,听见惨叫声的珠翠赶至寝宫,惊慌地问道:“秀丽娘娘,有盗贼吗?”
“呃,不是,可是陛下有点不对劲……好痛!刚、刚才陛下踢倒花瓶,大喊大叫,所以……好痛!你叫大家回房去,我、我试着安抚陛下。”
刘辉紧紧搂住秀丽,不再惊叫,只是全身仍然不停打战。见秀丽一脸疼痛的模样,珠翠忧心忡忡地问道:“不要紧吧?”
“快疼死了,放心,我还撑得住,珠翠你也去睡吧……好疼!”
“贵妃被陛下紧搂着不放的场面,真是引入遐想。”
“珠翠……”
“开玩笑的,奴婢会在隔壁房间待命,娘娘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务必呼喊奴婢。”得知不是盗贼入侵,珠翠安心地微微一笑,走出房门驱散聚集在外头的女官与侍官。
秀丽望着珠翠离开,蹙起小脸俯视刘辉一一再不让他镇定下来,自己真会被压到断气。看样子,他似乎正陷入迷乱的状态,劝他冷静下来,他完全听不进去。该如何是好呢?
正想狠狠揍他一拳的当儿,秀丽瞥见摆在床铺一角的二胡。她立即伸手,看似距离很近,却一直够不着。刘辉误以为秀丽想逃开,更是加重力道,硬把她往自己身上揽。
“喂……等一下,等一下!”
好不容易够到二胡,秀丽已疲累不堪,即便这个姿势太过勉强,她依然开始拉奏睡前经常演奏的乐曲。乐音逐渐产生效果,刘辉的颤抖渐趋和缓,手臂的力道也慢慢放松。约过了半刻钟,刘辉徐徐抬首。“秀丽……”
秀丽停下拉奏,颔首道:“是我。你恢复意识了?”
“你上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秀丽被骂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并未加以反驳,因为刘辉正哭丧着脸。她将二胡搁在一旁,轻柔地拨开刘辉的刘海。“对不起。”
“我……怕黑……”
秀丽依然被刘辉紧紧抱住,一语不发地拍抚他宽阔的背。过了好一阵子,刘辉终于松开手,把头靠在秀丽的膝盖上,换成仰躺的姿势。

“你一一”看见刘辉依然惨白的脸色,秀丽的抗议声随即打住。她叹了一口气,轻轻抚摸他的额头。刘辉单手遮着眼,调整紊乱的气息,说:“我怕一个人……待在黑暗当中……”
“为什么?”
“以前……常常被关在……暗处。”
秀丽睁大杏眸,问:“被谁?”
“母后……还有异母王兄。”
“怎么这样?”秀丽抓住刘辉的手臂。望见她慍怒的小脸,刘辉眨了眨眼,问:“为什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你继续说。”
刘辉闭上眼,轻轻叹息:“我是多余的,母后经常责怪我,说我排行最小,所以得不到父王宠爱。想起来,母后当时对我置之不理。我曾经被关在地窖好几天,只记得常号啕大哭。”
“哦?”
“大约在我三岁或是四岁时,王兄也加入欺负我的行列,我是最容易被人遗忘的老幺,正好成为任由他们拳打脚踢的对象。”
天啊!秀丽小手握拳,低声叹道。
“我觉得还可以忍受,只要有清苑王兄的陪伴就奸。”
“清苑……”
“我的二王兄。读书算术全是王兄教我的,他平时很忙,却还是抽空来陪我。其他王兄打我,他会保护我,为我上药。”
“你的二王兄……该不会……”
“王兄在我六岁的时候遭到流放。他是无辜的,全是受外戚谋反的连累才被判刑。我当时不知情,整整哭了一年,不明白王兄为什么不来找我,一定是因为我不乖……我一直这么认为。”
那时他剩下孤零零一个人,王宫中没有容身之地,只有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如同影子一般。从来没有人注意他的存在,对他连正眼也不瞧一眼,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活着,是否仍然存在于这个世上?宽敞的王宫中,竟找不着容身之处,他总是孤孤单单醒来,又孤孤单单睡去,如同蜉蝣一般飘荡游弋。
“不过,就在那时,我遇见了邵可。”
冷不防听见父亲的名字,秀丽的视线自然而然往下移,只见刘辉开怀地绽开笑颜,道:“只要到了府库……我就不再是孤单一人。”
然而,难得觅到的宁静,一旦到了日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就会从手心流逝。“我讨厌夜晚,也不喜欢一个入睡。一个人待在黑暗之中,会想起许多事情,可怕的记忆会不断浮现,就连已经遗忘的也会一并想起……”
他每晚传唤侍官侍寝,是因为身旁无人做伴,便无法入睡。所以他把原本睡在地板上的秀丽抱回床铺,又因为需要温暖,才紧抱住她。秀丽不知道这些,却仍然让他进房……他真的非常开心。
滴落在脸颊的水珠,让刘辉抬起脸,问:“怎么哭了?”
“不要问,我只是气我自己这么迟钝。”
刘辉仰起头,拭去秀丽粉颊上滑落的泪水。“别哭。”
“我才没有哭!”秀丽拨开刘辉的大手,用力抹干眼泪。此时刘辉瞥见搁在一旁的二胡,说:“秀丽,我想听你拉二胡。”
秀丽默默拎起二胡,拉奏起乐曲。悠扬的旋律使得刘辉渐渐阖上眼。“秀丽拉的二胡,乐音和珍珠一样……”
流泻而出的弦音,犹如扯开的珍珠项链散落一地,静静地散发光芒,又好似玉器碰撞发出的天籟之声。秀丽一曲接着一曲拉奏二胡,直到膝盖上传来安稳的呼吸声,她便轻轻地将被褥盖在刘辉身上,把他的头挪向睡枕。刘辉依旧紧瞅着她的衣袖,秀丽没有移开他的手,而是躺在他身旁……

翌日,秀丽大清早便前往父亲所在的府库。
“秀丽,真难得,今天这么早。”邵可一如往常,笑容可掬地欢迎女儿,秀丽也报以微笑。
“早安,爹。”秀丽迅速在邵可面前坐下。见女儿一直缄默不语,邵可合上书本,静待她主动开口。须臾,秀丽抬首,直视邵可,问:“爹,您早已知晓陛下的事情,对吧?”
邵可并未询问秀丽所问为何,只是静静倾听她叙述昨晚的事。
“……我遇见刘辉殿下,是到府库上任不久的时候。”待秀丽语毕,邵可喃喃道,“那时,一个幼小的少年遍体鳞伤地来到府库,我吃了一惊,连忙替他包扎。从此,这名少年便每天到府库来。如同刚被我们家收容的静兰一般,他也是沉默寡言,毫无表情。许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是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渐渐开口说话,提及自己的母后、诸位王兄,还有王宫里唯一爱护他的二王兄。”
“……”
“他从未因母后与王兄如此对待他而哭泣,因为他不懂得伤心。他受的伤太深,甚至不知道自己受了伤,只知道唯一爱护自己的是二王兄,总是保护他、照顾他一一然而成为陛下心灵唯一的依靠的二王子殿下,却不再回来了。”
邵可依稀记得,少年如同影子一般在王宫中游弋飘荡,四处寻找清苑王子,每一次的落空都刺痛幼小的心灵,但他仍然不停下寻找的脚步,直到邵可告诉他真相为止。整整一年,在年幼的他看来却好似永远。
“每次来府库找我,总见他一身是伤,不是割伤就是擦伤,鲜有完好的时候。母后薨逝之后,其他王子仍然不放过他,大概是食髓知味吧。我无法前往中央宫,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上药,陪伴年幼的他谈天。”
邵可带着深深的感伤叹了一口气,思绪沉浸在回忆里。
“秀丽,他所拥有的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的。尊贵的地位、雄伟的宫殿、珠衣华裳、珍馔佳肴享之不尽……这一切均是人人称羡。然而最容易获得的,他却一无所有。母亲的关爱、温柔的呵护、抚慰的双手一一这些都是一生当中不可或缺的。”
邵可轻轻拭去女儿眼眶中噙着的泪水,又说:“我想,他每晚召人陪寝,想必是独处在黑暗中会害怕得无法入眠。他曾被母后关在地下谷仓数日,也曾被王兄抛弃在深夜的庭园中……这些恐怕对他有所影响。虽然他已经习惯独来独往,不过我认为他心灵的创伤尚未愈合。”
秀丽从来不曾了解这一切,顿时羞赧惭愧,不由得啜泣起来。
“但现在有了你,你比我更接近陛下。陛下……刘辉殿下就拜托你了,秀丽。”
秀丽闭上眼,代替颌首的动作。
当晚一一
“别在外头踱来踱去,进来吧。”
声音从上方传来,在秀丽寝宫一旁的庭院里流连徘徊的刘辉,惊讶地抬首。见秀丽的神情一如往常,他露出放松的表情,踟蹰了片刻才走上长廊,缓缓撩起秀丽的发丝,别上一个东西。
“嗯,是什么?”
“昨天的谢礼,楸瑛说拿了人家的礼物,要回赠谢礼。”
“谢礼?”啊啊,原来是指我送他绣帕啊!秀丽会意,探向自己的发际,摸到一个细碎作响的东西,拔下来一看,是一支精细雅致、金中带银的发簪。秀丽脸上不见喜色,表情反而转绿。“等一等,这个该不会是什么国宝级的……”
接下来想说的话,一见到刘辉的脸色又收回去了,秀丽的目光落在

发出悦耳声响的发簪上。“好漂亮,是你选的吗?’
刘辉颔首。秀丽不禁笑道:“谢谢。”
他说从来没有人送他礼物,想来也是头一次挑选礼物送人吧。秀丽伶俐地梳理一边的秀发,重新插上发簪,问:“好看吗?”
刘辉愉悦地微笑着作答:“很美。”
秀丽蓦地面红耳赤。这人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的天真无邪。
是在说发簪美啦!秀丽拍拍红得发烫的粉颊,扯了扯刘辉的衣袖,说:“真拿你没办法。我拉二胡给你听,进来吧。”
刘辉闻言,倏地双眸一亮。
于是,从这一夜起,他不再孤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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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幕后的黑手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如此说道,然后对着失去了一切的我伸出手。
那时的我,大概是以玻璃珠一般冰冷的目光凝视着他,接着像个装了机关的玩偶,生硬地把手交给他一一他的温暖,让我原以为已经干涸的泪水夺眶而出。为他活下去吧!这成为我的目标。
他遵守了约定,给了我想要的一切,除了一个无法说出口的要求。他的愿望、他想要的东西,这次就由我来达成吧!
确认秀丽睡熟之后,刘辉蓦地坐起身,轻拍枕边四周,触摸到一个轻微突起的东西,随即将手伸进被单下方,抽出某个物体。
“是香包……”刘辉把香包收进怀里,下床,一如往常地在室内踱步,还四处张望着搜查房子。虽然没有烛火,他的步履却毫不迟疑。他往床铺下方伸手一探,发现了贴着的纸人。晃了晃这张看来非常不吉利的纸人,他一样叠起来,收进怀里。
除此之外,今晚他先是搜到了三具稻草人,接着从熏炉取出香木,窥探书桌内部,拔下剃刀,又打开梳妆盒,将发梳与所有化妆用品全部擦拭一遍,动作显得相当利落。最后,月光仔细端详。
他眯细双眸,缓缓研磨着银杯,丽。她安详的睡容让他稍稍心安。他拿起邵可赠送的银制茶具,迎着边磨,边觑着在床上安然入睡的秀转而扫视今晚没收的数项“战利品”,他不禁眉心聚拢。“是时候了。”
最近经常丢三落四的,秀丽心想。出身尊贵的名门闺秀理应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然而她已经养成习惯,向来十分留意周遭之物。掌握一切资源,达到物尽其用,正是勤俭持家的第一步。因此,以秀丽目光之敏锐,她很快便察觉许多小物件陆续不翼而飞。奇怪的是,它们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再度回来。
“这要送我?”
蓝将军笑容可掬地递上香包,表示这是最受年轻姑娘喜爱的小饰品。“微臣认为这个香包可以衬托出秀丽娘娘的清纯可人,也有助于入眠。”说着还眨眨眼,送了个秋波。英俊挺拔的美男子做这个动作特別迷人。
绛攸也送了一个文具盒,砚台、毛笔等书写工具一应俱全。“好好努力,你很有潜力,可别拿来当成工具箱啊。”
这是一个上了银漆的螺钿工艺珍品,绛攸还不经意地把赞美之辞“很有潜力”送给她,令一直暗中景仰绛攸学识的秀丽开怀不已,后来静下心一想,才发现文具盒刚刚不见。
一旦发现什么东西不见了,接着就会收到全新的,秀丽对此大为不解。不过她正把全部精力集中在一件更重要的事上,所以并未深究。所谓更重要的事,就是一一


秀丽与静兰来到凉亭,刘辉因上朝并未在场。
“我说静兰。”
“什么事?”
“你在羽林军中是不是受欺负了?”
“啊?”
相较于静兰愣怔的模样,秀丽显得相当认真。“你本领高强,人长得又帅,仔细想想,怎么可能不招人妒忌?自从你加入羽林军,就开始把刘海留长,是不是军中的前辈刁难你说:‘别以为长得帅一点,就得意忘形!’若真是这样,我帮你向蓝将军说去!”
“呃,小姐,不是这样的。”
“那是为什么?你究竟在烦恼什么?”十年下来,如同静兰可以一眼看穿秀丽的心思,秀丽也多少可以察觉他的变化一一这段时间,静兰常常陷入沉思。
静兰讶然抬首,面露苦笑,说:“什么事都瞒不过小姐,不过请不必担心,只是一些小事罢了。”
既然静兰如此表示,秀丽也不便多说什么,于是叹了口气,将一边的粉颊抵在石桌上,感觉到一股凉意。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仰视静兰。“我说……”
“什么事?”
“假如真的遇到困难,一定要告诉我!也许我帮不上忙,可是讨厌看到你烦恼。当然,不是要你假装若无其事。就像我老是向你发牢骚一般,你也可以随时来找我吐苦水。”
“小姐……”
“不过,我想应该不会。”秀丽转头,换了另一边脸颊抵住石桌,“因为你从来不曾这么做,真是的,该怎么还清这不断累积的人情债啊!一直借钱,却不知何时才能还钱,是最糟糕的。”

望着连连叹息的秀丽,静兰面露微笑,习惯性地拍拍她的头,说:“没这回事,您早就还清了。”
“呃?”
“小姐活泼开朗的模样,对我便是最好的良药。只要看到小姐一如往常那般健康活泼,我便会恢复精神。”
“真的?”
“真的。”静兰带着苦笑,“每次一看见小姐,我就觉得天无绝人之路,任何问题都能勇于面对,这全拜小姐之赐。”
秀丽双肘撑在桌上,手掌交叠,以下颚抵住手背。“那,这次也一样吗?”
静兰颔首,脸上浮现出一贯的笑容。“一旦我感到郁闷,小姐也会跟着难过。”
“是啊!所有事情当中,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因为你总是吃力不讨好。”
“吃力不讨好?”
“你总是把自己摆在最后,把爹和我放在第一位。我们不应该太过依赖你,害得你不善待自己。可是你要明白,我们真的很重视你。”
“不是。”静兰轻笑,“正因为老爷与小姐非常重要,才会以你们为优先。我心甘情愿,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很乐意这么做。”
“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这话也不对,除了照顾你们,我其他时候也很自私呢。”静兰笑道。见到他一如既往的笑容,秀丽多少松了口气。
“对了,小姐刚刚提到‘所有事情当中’,还有其他烦心的事吗?”
“啊,是啊!也算不上烦心,就是觉得很奇怪。”秀丽开始叙说一连串不翼而飞的东西。
“绛攸,今日要谈论‘黑狼’吗?”
一如往常地伫立在稍远处,观察下午课程进展的楸瑛,又回头望着静兰,笑着说道:“这男子曾是先王的得力心腹,负责统领传说中的暗杀集团‘风狼’。虽然不知其真伪,不过我也想了解已成为传奇人物的顶尖刺客‘黑狼’的故事。要去吗?”
静兰笑着回了声“不”。
“不?’
“属下有事想找将军谈谈。”
楸瑛轻轻挑眉,目光显得兴致勃勃。观望过静兰与宋太傅的比剑,他并未发表任何意见,静兰也不发一语。现在情况是否有所改变?
“哦?要谈什么?”
“在此之前想询问将军一件事。将军是否从陛下那儿得到了什么赏赐?”
“哦,是紫菖蒲,绛攸也一样。”
静兰闻言,勾起嘴角,接着从夹衣里抽出一封信,道:“那么,这个请蓝将军收下。”
楸瑛一言不发地接过,摊开信件觑了一眼。半晌,他的视线移向静兰,脸上虽挂着笑容,眼神却毫无笑意。
“我也问你一个问题。”楸瑛弹了信件一下,“你也得到了御赐的紫菖蒲吗?”
一如往常,静兰脸上浮现略显异样的微笑,摇首否认。“清苑王子啊一一”霄太师的低哝令茶太保微惊。“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名号?”结识彼此数十年之久,茶太保只有在面对霄太师与宋太傅之际,温
和的语气才会稍有改变,仿佛回到年轻时的大而化之。
“茶,你还记得八年前的王权争斗吗?”
“怎么忘得了?”
“想当年,七姓家族当中只有红蓝两家未加入争斗。”
“你这是在指桑骂槐?”茶太保苦笑道。
茶家当时也拥立一位王子,参与了王权争斗。茶太保曾极力阻拦那群愚昧的亲族,然而面对一群权力欲熏心的人,根本无法以理性与其沟通。七姓家族之中,能够冷静观望现状,并严禁亲族插手干预的,仅为地位数一数二的红蓝两家。茶家因茶太保并未加入争斗,他在先王生前又建功甚丰,事后得以保有一定的权位。茶家延续至今,可说全拜茶太保之赐。
“据说当时蓝家有意拥立遭到流放的二王子,甚至派人搜寻其下落。”
茶太保睁圆了眼。“没想到蓝家那群聪明绝顶的当家会有这种念头!”
“当然不是楸瑛大人的兄长,而是上面那群老头。”
“哼,原来是那群老不死的!人只要年纪一大,脑子就不清楚了。”
“这话说得真难听,咱们年纪也跟他们差不了多少啊!”霄太师板起脸,“想想,清苑王子也是被他那个脑筋不清楚的外祖父连累而遭到流放,真叫人痛心。”
“你应该不至于笨到去做这种事吧?楸瑛大人的兄长怎么做的?”
“哦,他们自然无法对长辈的意见坐视不管,决定派人前去搜寻,而中选的正是尚无官职、终日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楸瑛大人。”
“我想起来了,那时情势非常混乱,国试因此中断数年。”
“如果政局稳定,楸瑛大人与绛攸大人早已通过国试。话又说回来,在那么混乱的局面之下,这群兄长竟然把大海捞针般的搜寻任务交给小弟,不愧是名门蓝家的青年才俊,实在冷血得可以。”
“连你都这么批评,他们还真是没救了。没找到人吧?”
“嗯,楸瑛半途中断行程,反正就算找到,兄长也不可能让他涉及愚蠢的政权争斗。”霄太师啜了一口茶,仰望天际,“记得清苑王子是所有王子中最为优秀的一位。”
“是啊,倘若清苑王子仍在宫里,或许不会发生王权争斗。”
“不知他人在哪里……是生是死也无从得知。”霄太师感触良深地喃喃。
此时房门猛然被推开。望见飞奔进门的少女,两位老人家均大吃一惊。
“秀、秀丽娘娘!”
“霄太师!茶太保!”秀丽面目可怖地喊道,“小女子恳请即刻离开后宫!”
两位老人家随即从椅子E跳起来。
“气死我了!”秀丽被随后赶至的刘辉强行软禁在寝宫里,气得她拿起绣花针猛戳,被当成出气筒的绣布悲惨地在转瞬之间被戳得千疮百孔。
“唉,陛下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负责监视的珠翠倒了杯茶,秀丽一把抓过茶杯一饮而尽。
“瞧不起人!瞧不起人!瞧不起人!”说着,她继续戳刺,“那个昏君!我那么拼命,他却在一旁纳凉看戏!”
刘辉的“昏君假面具”被揭穿了!
“陛下应该不是这个意思……”珠翠回想起秀丽表示“请准许小女子立即离宫返家”时,惊慌万分的陛下把她软禁于寝宫之际,一脸慌乱。
“啊,对了,这是香铃要奴婢转交给您的。”珠翠取出一物,试图安抚秀丽。
“啊,这是……香料’”

“是,据说是祖传的香,就寝前燃一些香可以帮助睡眠。香铃说她看见秀丽娘娘激动的模样,非常难过。”
秀丽不由得红了险。她的确闹得有些过火。“能否替我向她道谢?请告诉她,我很喜欢。”
“那么,今晚您要独自入睡吗?”
秀丽闻言,便想起刘辉的“黑暗恐惧症”,胸口略感刺痛,不过这次愤怒占了上风,她再次饮尽一杯茶。
“他要是敢来,我就把他轰出去!”怒气冲冲地吼完,秀丽便继续猛戳绣花针。
“想不到她会气成那样。”刘辉待在庭院的一隅唉声叹气,“孤根本不知道什么挂名贵妃……”
气急败坏的秀丽把她与霄太师的“契约”一五一十告诉了刘辉。总之,她是以指导老师的身份进入后宫,贵妃的头衔只是挂名。约法三章,待时间一到,她就必须立刻离宫。秀丽表示“我已经派不上用场了,所以要离开”,事情才会发展至此,完全不知情的刘辉遭受双重打击。
“总比最后才知道好吧。”发现了刘辉,楸瑛直接往一旁坐下,“至少还来得及思考对策,也可以事先做好心理准备。”
“孤不想准备……”刘辉沮丧的模样完全不像一国之君,但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为什么这段时间一直营造昏庸的假象?”
“因为这样秀丽才会关心孤,也会陪孤一起上课……”
你是狗吗一一想归想,楸瑛并未脱口而出,也没有表现在脸上。“陛下,恕微臣直言,其实陛下曾抱过女人,而且经验丰富,对吧?”
“你?你怎会知道?”
“从您与秀丽娘娘的互动便可看出。”楸瑛兴味盎然地望着刘辉,“为什么要刻意隐瞒呢?”
“孤……孤没有说谎。”刘辉从来不曾公开表示自己只爱男人,假如他随口胡诌自己男女通吃,担心秀丽会一溜烟逃之天天。不过,他许久未与女人接近,确是事实。
“小孩……”
“啊?”
“抱了女人,会有小孩吧?”
“呃,是这样,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孤认为……一旦有小孩,将是个烫手山芋。”刘辉表示,原因在于邵可曾说过希望不要再引发内乱。楸瑛闻言,不禁睁大双眸。
其他王子在内乱当中逐一倒下,目前王宫里的直系王族只剩国王一人。国王有了子嗣,岂会是烫手山芋?全体朝臣反倒希望国王多子多孙。然而刘辉却认为嗣子是“烫手山芋”和“内乱根源”一一答案呼之欲出,他并不打算一生为王,认为这个王座总有一天会由别人取代。
为了这一天的来临,让“某人”顺利登基,他小心翼翼地行事。为预防生下子嗣,他刻意营造性好男色的印象,就怕一旦迎娶名门之女,即使未产下--)L半女,也可能引发争端。事实上,在秀丽被霄太师强请进宫之前,朝臣均无法把自家千金送进宫内。
他原本是毫不起眼的小王子,登基前从没有人注意他的癖好,所有朝臣均是从他登基后的生活来判断他的性取向。由于他好男色已是众所周知,没有人知晓国王的另外一面一一其实,他喜欢的是女人。
“了不起!”
一切均按照刘辉的计划进行着。而他一心等待的人,究竟是谁呢?楸瑛暗暗深吸一口气,不过这不是应该关心的重点。
“陛下,您有过心仪的人吗?”
刘辉纳闷地望着楸瑛,疑惑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还来不及学会爱人,就已经历了肉体关系,因此,他并不知情为何物,也没有必要知道。身边多的是投怀送抱的人,侍女无不乐于接受王公贵族的宠爱。说不幸,他也蛮不幸的。
这种事无法言传,也罢,为爱吃苦是年轻必经的过程。楸瑛觉得自己好像多了个弟弟。一手拨乱刘辉的头发,道:“爱女人是好事,值得褒奖,请陛下多多加油。只要把您那张俊脸的功能发挥到极限,应该还有胜算。”
“……”
“陛下刻意惹怒秀丽娘娘,总要付出相当的补偿。”
闻言,刘辉神情转为锐利,低声问道:“今天给的东西……毒性如何?”
“根据陶御医与绛攸的报告,毒性愈来愈强了。”楸瑛如同闲聊天气一般从容自在,“从绣花针到诅咒稻草人,什么都有,无所不用其极。事情发展至今,真希望对方好歹发现我们已注意到了。陛下的功力确实高明。”
“孤从小就习惯这些事情了。”
楸瑛微露苦笑。一般贵族子弟可没办法察觉这些小细节。但刘辉不得不如此,也因此逃过一劫,幸存下来,展示了他高人一等的资质。
“这次陛下发现的物品……”楸瑛绝口不提内心的赞赏,“虽然毒性各有不同,但每项物品均已施毒,诅咒人偶之外,香包、香料及不知擦拭了什么物品的桌巾也有毒性,不知秀丽娘娘如何防范?”
“不用担心,孤每晚都在茶与酒里偷偷掺进特制的解药让她喝下。你没瞧见她精神焕发的模样?”
“从娘娘火冒三丈的模样来看,她的确没受影响。”
刘辉一想起秀丽的事,心情又开始低落,不过很快又回到现实,问:“毒的来源呢?”
“均是同一来源,微臣也有相关证据。不过令人不解的是,对方怎么这么快便露出马脚呢……”
透过其他来源取得的毒物,往往追查到半途便断了线索,也因此。刘辉每晚才会为这种拙劣的手法烦恼不已。
“暂时不要锁定嫌疑人,继续追查其他人,孤要所有可疑人物的资料。”
遵旨!楸瑛颔首。
“今天有无动静?”
“有,请放心,微臣已拟对策。”既然接受了紫菖蒲,总得办点事嘛!楸瑛笑了。
当晚,来到后宫的绛攸暗觉不妙。他忽地停下脚步,忍不住掐皱手上的后宫简图。
“难道……有了简图,一时大意,完全找不着方向了。”然而绛攸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一一怎么想都觉得定有蹊跷,明明完全按照简图走,怎么可能迷路,该不会是这张地图画错了吧?
绛攸从不承认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路痴。十六岁高中状元、飞速出入头地的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一点。他对所犯的过错或失误向来坦承不讳,只有这件事例外,或许是因为楸瑛经常对此大加嘲弄。
经过长廊的女官与侍官均认识享有“朝廷第一才子”美誉的绛攸,纷纷投以钦羡的目光。事关自尊心,绝不能向人问路,绛攸抬头挺胸往前走,一副不准任何人阻挡去路的模样。每个人真的如他所愿,都躲得远远的,因此他愈加迷失方向。
一刻钟以后,绛攸面临是舍弃自尊心还是遇难而死的境地,到了最后抉择的关头。

现在,绛攸已不能自行回到外廷,他的怒气也臻至顶点:这里是怎么回事?这么多房间要给谁住啊?浪费木材!耗费人力!哪天我要是调到管辖后宫的内侍部,一定马上把这些房间拆掉一半,制成薪柴免费分发全国!我发誓一一为什么没人经过啊?即使是在后宫的最深处,也不该连个人影也看不到!玩忽职守!
绛攸忘记刚才为了浪费人力木材而大动肝火,又开始随便迁怒。蓦地,他停下脚步,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你,对不对?”
是女人的叫声,绛攸不禁蹙起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讨厌女人,他最受不了那种刺耳的声音。
“多谢……大人……把……收留……”
这些话牵动了绛攸的思绪,随即循着断断续续的声音走去。奇怪的是,完全听不见另一个人的声音。
“为什么要阻止我?”
骂声突然转为诅咒的语气。
“这是大人的希望,不是吗?我也想帮忙……只要是为了大人……”
倏地,女子的声音中断了。绛攸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他试着撞开房门。
房内,一名女子倒卧在地,不见其他人影。绛攸疑惑地扶起女子,不觉吃了一惊。这个女人是一一
绛攸随即高喊:“快来人一一快来人哪!赶紧调查红贵妃的寝宫!”
守在贵妃寝宫附近的卫兵冲进房之际,秀丽芳踪已杏。
片刻过后,众人才发觉,卫兵之中也不见静兰的身影。


5。双面人


秀丽身处黑暗之中。
身体好重,动弹不得,连一根手指都没办法动。她不明白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眼睛是睁开还是闭合。思考能力几乎被剥夺殆尽,脑中一片空白。似乎有人正搬运着她的躯体,但动作实在算不上轻柔。
“我知道一双更温柔的手……”秀丽迷迷糊糊地想着,无力抗拒地被人抬着走。倏忽之间,她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仿佛超越了阳间与阴间的交界。这里只有黑暗,完全的黑暗。虽然刚才也一直处在黑暗之中,但现在肌肤感受到的黑暗,色泽愈趋浓厚。
脑中浮现了这个概念一一这里是永远的黑暗世界,秀丽内心生出莫名的恐惧。她感到自己的身躯被随便地平放下来,嘴上被缠了一块布之类的东西。周围似乎有人在说话,但是听不清楚。
就像抗拒着黑暗一般,秀丽的意识到此中断。
“除了香铃以外,有其他人吗?”听完绛攸的报告,刘辉轻啮唇辦。倒地的少女一一香铃并无外伤,但目前仍然昏迷不醒。

“那位姑娘拿来的香粉,事前已换成无害的了。”楸瑛难得神情严峻,“根据绛攸的叙述,对方尚有伏兵。对方在我们重重监视之下带走秀丽娘娘,如烟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足见身手之纯熟干练。”
刘辉等人察觉情况有异,很早便盯上香铃,然而她还来不及完成任务,便有人先下手为强。
“不过至少已查明了香铃的动机及幕后主使者的身份,香铃一事应该出乎‘那人’的意料之外。”绛攸讥嘲地低语。秀丽遭人掳走一事,已严令众人三缄其口,对方尚不知此次骚动。
思索片刻,刘辉当机立断:“楸瑛,你立刻将‘那人’收押,本馆、别苑及附近地点必须逐一仔细搜查,将抵抗减至最低。可从左右羽林军调派人手,必要的话可说明,事后将有特別津贴,休假中的士兵也必须销假出动!”
“遵旨。”楸瑛的双眸闪过一道欣喜的目光。
“绛攸,你负责监视香铃,只向邵可一人报告内情,另外立刻召集连同陶御医在内的所有大夫。”陶御医乃是朝中德高望重的首席御医,平时不可能在这天色尚未露白之时传唤他,刘辉明白,却不得不如此下令,“原本打算谨慎行事,但无可奈何,今日之内必须把事情了结。一旦发生不测,我们这边也会出现伤员,先拟好应变的医疗措施,挪用整个宫殿也无妨,药品与物资尽量备齐。”
“微臣遵旨。对了,陛下,微臣记得还有一个人行踪不明。”
刘辉倏地噤口不语。绛攸的目光愈添锐利,说:“此情之下,静兰在此时失踪,未免太不自然,静兰他一一”
“不可能!”刘辉粗暴地打断绛攸的话,“有什么依据吗?”
“这……没有。”
“那不成理由。”绛攸简短否决。刘辉皱眉,但并未显露质疑的神色。
楸瑛叉起双手,打量着刘辉,问:“陛下,您并未赐花给静兰,这是为何?”
“孤认为不赐花也无妨。”刘辉嘟囔道,“静兰与秀丽都不会背叛孤,不必借这个来确认他们的忠诚。如同自愿接受赐花的你们出力协助孤一般,孤从不会怀疑。”
“哦,陛下对微臣的评价可真高。”
“这不是评价,而是孤‘十分清楚’两位冥顽不灵、刚正不阿、绝不徇私逢迎;过去数度向愚昧无知的顶头上司递出辞呈,每次均是由红蓝两家从中斡旋;还一再拒绝数不胜数的良缘,自尊心之强几近傲慢不羁;具有坚定的自信与信念,从不向恶势力低头。”
楸瑛与绛攸沉默不语:这是在赞美我们吗?不过,感觉不错!两名青年大喇喇地翘起嘴角。
“这么说来,陛下认为静兰是清白的?’
“当然。”温和的笑容中毫无虚伪,刘辉坚信不疑。那毫不疑惑的目光引得楸瑛笑道:“陛下,您及格了。”
楸瑛从夹衣取出一封信,说:“这是静兰的书简,其实他叮嘱过,不能公开。不过既然陛下如此信任他,交给您也没关系。”
刘辉的视线落于楸瑛亲手递交的书简。从旁窥探的绛攸没读几行,便诧异地睁大双眼。
刘辉拿信的手颤抖起来。“楸……楸瑛你早知此事?”
“因为微臣还记得他的剑法,私底下也对他做了一些调查。”
刘辉抬眼望着楸瑛,惭愧地蹙着脸道:“孤完全……没有察觉。”
“不能怪您,以他的外表,说他只有二十一岁,谁都不会怀疑。”
刘辉用力拭去噙在眼眶中的泪水,刻意岔开话题,因为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处理。
“且等一下。”绛攸反刍着信中内容,突地收拢眉心,“静兰留下这封信,现在不知去向,难道他准备单独采取行动?”
“是啊,也许他已经掌握线索了。”
楸瑛颔首。刘辉脸色突变,攫住他的手臂,问:“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他?要是静兰发生万一……”
“陛下请冷静,如果他去找‘那人’,应该不至于发生危险,因为一一”
此时,一个物体由敞开的窗口射入,笔直而来。楸瑛反射性地护住刘辉,随即奔至窗边,探出身子往外查看,轻声咂嘴:“逃得还真快……绛攸!”
随着一声利响插进地面的,是一支缀有黑色鸟羽的箭。绛攸点头示意,迅速拆开绑在比一般短箭更细的箭上的纸条。刘辉从他手上抢过,浏览内容,双眸目光如炬。
“陛下。”
“楸瑛、绛攸,按照先前的指示行事,这边由我去即可。”
“您该不会打算单独前往吧?”
刘辉倏地以剑尖紧紧抵住楸瑛的咽喉,快到让绛攸根本不清楚他是何时拔剑的。楸瑛纹丝不动,饶有兴味地瞅着剑尖。接着,刘辉静静地收回长剑,收剑与拔剑同样流畅。“我只身前往,其他人只会碍手碍脚。”
“看来的确如此。”楸瑛抿嘴一笑,“可能的话,微臣希望与陛下较量一番。”
“等事情结束以后吧。”刘辉此时终于露出浅笑。
这间弥漫着淡淡香气的房子,与刻意伪装成废墟的外观恰恰相反,不但整洁舒适,摆设的家具也十分雅致。然而静兰冷漠的眸子之中映照的不是家具,而是眼前的人。
“久违了,可以这么说吧一一清苑王子?”茶太保一如往常,面露和蔼的笑容。
“小姐在哪里?”静兰的剑尖直指对方的颈项。茶太保仍旧保持微笑,说:“可否请王子听老臣说一个故事?”
“你想说什么?我并不是你要找的人。”
茶太保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道:“望着您,老臣忆起了遥远的过去啊,清苑王子。”
即使为剑尖直指咽喉,茶太保依旧泰然自若地继续说道:“老臣侍奉先王的时候,正处于烽火不断的年代,也是国事的转折点一一可以这么说吧!老臣当年与霄、宋一同驰骋沙场,追随先王陛下,不顾一切力报王恩,正是一心希望能从七姓家族之中地位低下的茶家出人头地。”
“你成功了,你现在的权力与地位屹立不倒,已成为朝廷文武百官领袖之一的太保。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事?”
“因为老臣下了一个賭注。”
“赌注?”
“当时老臣抱持的心态比较单纯一一超越七姓家族的地位。然而后来,老臣发现,永远无法站上最顶端。纵使老臣能够对红蓝两大家族颐指气使,陛下的左右手永远是霄,他站在老臣之上。没错一一永远。”不同于谈话的内容,茶太保的语气显得十分冷静,“先王陛下向来只重实力,因此老臣一直无法处于霄之上。无论如何努力,霄总能轻易超越我。这就是所谓的……天才吧?实在令人心有不甘,仿佛上天在嘲笑平凡人的努力一般。”
“但你也爬上了太保的地位呀!”
“老臣是个平凡人,以成功、名誉、地位、权力这些为目标,付出了比常人多三倍的努力,拼了老命,才到达这个地位。老臣只是个俗人罢了。然而霄不同,他对这些名利权位完全不感兴趣。若这只是作态,还说得过去,但他一心只想效忠陛下,总是一脸悠然自得地处在老臣之上。老臣无法理解,他分明具有掌控大权的能力,即使缺乏可仰赖的家族,也毫不执著,仿佛单凭自己便已足够。这一切均是不争的事实。因此,老臣憎恨霄,他时时提醒老臣一一我是个不寻求依靠,便无法抬头挺胸的平凡人。”
静兰无法打断对方。因为他的人生相较起茶太保经历的岁月,实在太过短暂,还能说些什么呢?
“凡人总是憧憬着天才,然而一个近在咫尺的天才,只会成为俗人憎恨嫉妒的对象。老臣无法成为霄那般,也无法赞赏服从他。如此一来,老臣今后该何去何从?
“老臣从不后悔自己的做法。拥有目标,为此而活着、努力着,直到成功为止。拼命往上爬,超越他人,回望那些曾经高高在上、蔑视自己的人,是一种乐趣。现在老臣的目标几乎达成了一一只剩下一件事。”
茶太保回过头,直视着静兰,宛如眼前根本没有剑尖抵住他。
“超越一一霄!”
淡淡的香气似乎转浓,味道刺鼻,令人目眩。静兰握牢剑柄。如果茶太保真是个俗人,静兰也会对他这番话置若罔闻。然而他的话,拥有一种洞彻一切之力。
“超越霄。这是老臣现在唯一的目标。他会采取什么行动,老臣能否击溃他呢?抑或……”茶太保忽地笑了,双眸霎时变得炯炯有神,仿佛充满了期待,“这是一个赌注,老臣垂垂老矣,霄的权力依然屹立不倒,因为他从未参与王权争斗,其地位与权力自然不受影响。与其一辈子默默观望,不如直接采取行动!老臣对仅存不多的日子己毫无留恋,也不害怕失去什么。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赌注……是啊,人一上年纪,就会变成一个麻烦。”
“你就是因为如此,才把小姐……”


听了静兰的询问,茶太保笑道:“那个有点小聪明的小丫头实在难缠,刘辉殿下对她如此热衷,也出乎我意料之外。老臣想送上自己的孙女儿,陛下却只要那个小丫头,老臣不便多加干涉,在摸索下一步对策之际,才发现了您的存在,清苑王子。”
静兰的目光转为锐利,强调道:“我说过,我不是清苑。”
“您现在的眼神,与先王陛下年轻时简直如出一辙。如果您继续否认,那也无妨,对老臣而言,您无法证明您并非清苑王子。血统真伪倒在其次,只要众臣得知王子回朝,必定拍手称庆,拥戴您为王。”
“胡来!彩云国的国王乃是刘辉,你想重蹈八年前的覆辙吗?”
“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只要陛下驾崩即可,例如发生不测等等。所幸,现任国王并无子嗣,不会造成争权夺位的情形。”
倏地,静兰脸色突变。“你做了什么?”
“清苑王子,您的王位,老臣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请留在此处,少安毋躁。”
“你对刘辉做了什么?”
哐的一声,静兰挥剑砍向墙壁,险些划断茶太保的颈项。面对他怒火中烧的眸子,茶太保笑道:“您仍然是那么爱护幼弟,只有您会由衷关怀孤独的刘辉殿下,是否因为他与您有着相同的境遇呢?”
“不是。”这句话无意间承认了事实,但静兰并不以为意,“因为只有他把我当成兄长一般敬爱,完全出自真心诚意,不带任何条件。他是我的心灵支柱,正因为刘辉,我才能在王宫活下去,我深爱着他!”
他偶尔会想,当时,把年幼的刘辉关进暗处的或许就是自己。然而,倘若没有那个孩子的爱,自己恐怕无法在充斥着妖魔鬼怪的万恶渊薮之中,保持清醒的神志。
当时遭受流放,不告而别离开王宫,他挂念着经常孤零零蹲在一隅的、唯一敬爱他的小弟。那个孩子该怎么办才好?他的心该如何保护?他应该何去何从?
决不能再让自己后悔!静兰作如是想。
“说!你做了什么?”
“看来,老臣还不能让您轻易登上王位。”
蓦地,静兰的目光中泛起怜悯之情。全身散发王族气质的他郑重宣告:“愚蠢的茶太保,你已经鬼迷心窍,我岂能容你!”
“哦?”
“朝中势力即将改朝换代,你错失了大好良机。蓝楸瑛与李绛攸已决定了他们的主子、他们誓死效忠的对象。一旦你拱出一个傀儡登上王位,他们将毫不迟疑地把你和我驱逐下台。”
茶太保睁大双眸。静兰又冷笑道:“还有,我的小弟并非你想象的那般愚蠢无知;而我,也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唯命是从。”
“看来的确如此。那么只好请您听话了。”茶太保以惊人的速度推倒右边的熏炉,摔个粉碎,令人窒息的香气扑鼻而来。一瞬间,静兰已被十几名蒙面男子团团围住。茶太保和蒙面男子一样,以黑布将口鼻到颈项层层蒙住,发出闷笑。
“控制意志的方法多的是,你最引以为傲的刘辉殿下,现在已经与红贵妃双双步上黄泉路了。”茶太保忽地眯细双眸,“上!抓住他!软禁起来!”
蒙面男子一拥而上。静兰肃然持剑相向。茶太保趁隙逃离剑尖,迅速移向房间一隅。静兰眨眼之间已斩杀数人,却突感头晕目眩,不由单膝跪地,身体不听使唤,剑当啷掉落在地。
“这味道很香吧?”
远处传来一声询问。冷不防袭来的微醺感,让静兰甚至无法抬头。
“茶……”
“您好好休息吧!下次醒来之际,应该是在王位之上了。”茶太保笑着转过身。
静兰双臂遭蒙面男子钳制,意识开始模糊,然而并未丧失知觉。他 Ⅱ05

目光锐利地紧迫离去的茶太保,以颤抖的手拔起佩在长剑一旁的短剑,毫不迟疑地刺往自己的大腿。痛觉换来刹那的清醒,他挣脱受到束缚的手,将染有鲜血的短剑朝茶太保直抛过去。
短剑命中茶太保的背部。可惜蒙面男子立刻制伏静兰,猛烈一击,让他陷入昏迷。
“唔……”利刃带来的剧痛令茶太保步履蹒跚,他勉强站稳脚步,转头望去一一一阵细微的风声传来,十多名蒙面男子当中,有半数人的头颅由颈子滚落,其余的人也纷纷倒下。顿了一顿,蒙面人被砍断的颈项同时喷出血柱。这个房间里只剩昏迷的静兰与茶太保。惨剧在瞬间发生。眼前的光景,犹如所有人被死神无形的巨大镰刀割刈一般,仿佛一场拙劣的戏法,毫无美感。
下一瞬间,陡地现身于眼前的人影,令茶太保瞪大了眼。
来人一甩沾满鲜血的剑刃,说道:“陛下已知道了,蓝将军即将率领人马赶至,您束手就缚是迟早的事。您不打算自首吗?”
“怎么会?”
“您送进后宫的姑娘一一香铃留下线索。”
“香铃?老夫并未对她透露只字片语!”
来人颔首表示理解。“那位姑娘不知从何察觉您的野心,她一心仰慕您,为了帮助您,自作主张企图谋害红贵妃。结果,她的行动暴露了您的形迹。”
茶太保无言。男子继续说道:“我记得……香铃在八年前的王权争斗期间,倒在贵府门前,差点活活饿死,最后被您收留,对吧?”真是讽刺,他露出遗憾的笑,“您的计划被您的良心破坏了。”
茶太保摇首,轻轻伸手抚着怀中的菊花绣帕,道:“怎么可能……珠翠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他贸然脱口而出的名字,令来人顿时瞠目,接着垂下双眸,仿佛恍然大悟般平静表示:“珠翠……如果是我认识的刺客,那就是‘凤狼’,没错。能使唤得动她的,只有先王陛下、我以及一一霄太师。”
茶太保的眼神布满惊愕。“原来、原来你就是‘黑狼’……”
下一刻,茶太保狂笑出声:“原来!原来那家伙全部知情!老夫又被那家伙玩弄于股掌之中,直到最后……霄!”
笑声一止,他转过身,又道:“你也一样,竟然从头至尾把老夫蒙在鼓里!没想到你是先王陛下身边的‘黑狼’。是你把王子带走的?”
他永远是他。无论发生什么事,他的作风从不会有半分改变。权力、地位、败北、衰老都无法改变他。支持他的,正是比任何人都高傲而坚韧的心。此刻,他语气决绝地表示:“老夫不会让你取走这条老命。”
即便背部淌着鲜血,茶太保仍旧踩着沉稳的脚步离去。“黑狼”却未紧迫上前,只是默哀般地垂着眼,从满是鲜血的地板上轻轻抱起静兰。望见静兰腿上的伤口,“黑狼”不禁蹙眉,只好再度让他横躺在地,予以简单包扎,然后轻抚那张因遭到重击而处处血迹与瘀伤的脸庞。
“真是乱来,还不如乖乖昏过去,就能毫发无伤,平安获救……”“黑狼”低喃几句,表情随即转为严峻一一接下来,必须前往一个地方。
秀丽昏昏沉沉地睁开眼,但视线仍然被封锁在黑暗之中。她缓缓坐起,感到躯体十分沉重,头上传来阵阵刺痛,接着才发觉堵在嘴上的布条,随即歪头取下。
“这是……哪里?”可以确定不是自己的寝宫,秀丽按住额头,努力回想:入睡之前,我焚烧香粉,饮完茶以后感到很困……该不会被人用什么奇怪的方式绑架了吧?如此一来,便可以解释身体的沉重感与这像是堵嘴用的布条。秀丽脸色突地发青:这下大事不妙,得赶快回去!
然而光是站起身就极吃力,眼前不停天旋地转,她四处挪动身子,想找个足以依凭的地方,可惜全扑了空,完全碰触不到墙壁一一是不是被人下了什么迷药?眼前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仿佛随时会冒出一只手,把她拖进黑暗的深渊,一股寒意不禁蹿过秀丽的背脊。
总之,先往前走再说!秀丽伏下身子,战战兢兢地匍匐前进。身处黑暗中的恐惧令她冒出冷汗,心跳声大得刺耳。她过去从不觉得黑暗如此可怕,现在却感觉好像会被什么拧碎一般。
这个地方不对劲一一秀丽原本缓慢前进,此时停了下来。一道光线闪进视线一隅,她放眼望去,一个人影顺势进入光芒之中。秀丽正欲呼救,忽地止住念头一一如果是坏人,不就糟了吗?不过,确定黑暗之中还有其他人,她放松下来,几乎喜极而泣,接着才开始冷静地思考:那个地方有门,就表示这里至少有两层楼……但眼前一团漆黑,即使地板上有个坑洞也无法察觉,一不小心就会趺下楼梯。
既然恐惧感已经消除,秀丽继续缓缓匍匐前进,然而刚才划破黑暗的光亮又消失了,大概是门关了起来。往暗处伸出手,秀丽碰触到类似扶手的东西,便试着撑住所谓的扶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蓦地,身后有人反剪住秀丽的双臂。
时间回溯到稍早。刘辉来到仙洞台。
这是一座地处王城偏远位置、外观雅致的高楼,但从来无人进入其中。门扉虽然没有上锁,却无法开启。过去曾有许多盗贼深信其中藏有奇珍异宝,屡次企图潜入,均遭失败,高楼门前陆续发现尸骸。因此,相传心生邪念之人进入,必死无疑,凡人则不得其门而入,只有彩八仙才能进入。
可是,今天的仙洞台与往常不一样。长期紧闭的门扉微微开了一条缝。刘辉抿紧唇辦。如果箭书的指示无误,秀丽就在里面。
他握牢剑柄,推启半开的门扉,里面一片漆黑,悄然无声。
刘辉驻足不前。对无法独自过夜的他而言,单独处在黑暗之中是难以忍受的恐怖,他会被迫想起许多记忆,然而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辉重新握紧剑柄,表情为之一变。
深吸一口气,刘辉走进门内。立时,他反射性地拔剑,接着传来一声金属相击之声。黑暗中火花进裂,对方似乎没料到自己的剑会被挡住,不安似乎透过剑身传递而来。刘辉趁隙挥出一剑。
现在,他把一代猛将宋太傅亲身指导的剑术,运用于实战之中。一击命中敌人的要害,让对方当场毙命。一向谨记这个口诀在心、倒背如流的他,以利剑割断敌人的喉头一一第一个!
对方的惶惶不安正在黑暗中扩散开来。刘辉迅速确认敌人的动静:一个……两个……总共五个。
刘辉选择距离最近的敌人,采取攻势。见利剑迎面挥来,敌人大吃一惊,勉强挡下这一剑,却为下一剑所中,断气了。
“啧,怎么没听说他的武功这么高强?”耳边传来细微的说话声,借声音掌握此人所在,刘辉随即朝此方位掷出短剑,接着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一敌人还剩下三个。
剩余的歹徒使出全力攻击,常人势难应付。可惜这次他们挑错了人。刘辉眨眼间便砍杀了两人,剩下最后一人。他脚下一扫,趁敌人绊倒,伺机刺出一剑,从惨叫声判断,应该成功贯穿敌人的左肩,不过还不能马上杀死对方。
“秀丽在哪里?”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语气,令见识过无数血腥场面的刺客也毛骨悚然。
“说!’刘辉反手紧握剑柄,面无表情地转动。肩部被剜挖,刺客忍住哀号,以暗藏的短剑刎颈自尽。
此时,冷不防传来两声钝重的落地声,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密闭的房间回荡着:“这里!贵妃娘娘在此!”
声音很刺耳,而且对方不止一人。刘辉绷紧神经一一前方的黑暗之中,的确有两个人的动静。
“真的是……红贵妃吗?”
“没错,可惜她现在不能说话,你听不到她的声音一一放下剑!”
此时,位于稍远处的上方,秀丽正在黑暗中独自奋斗。被绑在柱子上的她发现跃至下方的两名刺客企图诱杀刘辉,霎时脸色发青,然而嘴上又被缠了布条,无法大叫出声。
沙哑的声音要求“放下武器”之后,顷刻间传来铿锵落地声。秀丽愈发慌张一一笨蛋,那不是我啊!那两个是准备取你性命的刺客!哎哟,这破布真讨厌!
“真乖。”语气甚为愉悦,其中一名男子凑近刘辉,进入攻击范围。
秀丽不断甩头,极欲挣脱束缚。此时插于发髻的簪子掉落,是刘辉赠送的金步摇。秀丽灵机一动,毫不犹豫地以未被绑缚的脚踢向发簪一一锵!
听见发簪发出偌大的声响,男子反射性地转身。此时秀丽终于挣脱缠在嘴上的布条,声嘶力竭地呐喊:“刘辉,那不是我!笨蛋!”
刘辉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一瞬间,两个刺客看到自己的胸口已被长剑贯穿。他们口吐鲜血,徐徐转头。“你的武器不是放下了……”
“那是剑鞘。很不巧,秀丽可不像你的同伴那么重,不会发出那么钝重的落地声。”刘辉表示。
男子垂下嘴角。“以你的资质,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刺客……”
“秀丽会讨厌我的。”刘辉甩了甩沾满血渍的剑刃,摸索阶梯,直奔而上。双手反绑的秀丽仍未弄清周围的情况,拼命想挣脱手上的绑缚。
“刘辉!你该不会一命呜呼了吧?”
“我还活着。”
耳边传来轻声细语,秀丽吓得整个人差点跳起来。刘辉以刀将绳索割断,紧紧拥住重获自由的秀丽,喃喃道:“幸好你平安无事。”
秀丽放松地吁了口气,已经无力抱住他。“谢谢你,这里这么黑,你一定很害怕吧……对不起,把你送的发簪踢到地上。”
“没关系,发簪一定很高兴能派上用场。再黑的地方……只要有你在,我就一点都不怕。”刘辉细声低语,脸颊紧挨着带有淡淡香气的秀发,这时才开始全身打战。秀丽的玉臂伸向刘辉背部,打算安抚他。
刚搭上他的脊背,秀丽的手忽地放开。随着紊乱的呼吸,她紧按胸口,身躯不自然地弯下,缓缓地倒下去。
“秀丽!”
秀丽扶在他手臂上的指尖逐渐失去力气。扶住她瘫软的娇躯,刘辉大惊失色。
“绛攸。”楸瑛喊住伫立不动的友人。绛攸面无表情地问:“香铃的情况如何?”
“再晚一些发现,必死无疑。”
少女卧于床上,容颜惨白,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事发之后,香铃得知自己的轻举妄动导致茶太保野心败露,趁着看守的卫兵不注意,企图割腕自杀。端正摆放于书桌上的信函,字迹工整地说明:这全是她一个人犯下的罪过,茶太保是无辜的。
绛攸揉皱这封信,不屑地啐道:“所以我才说女人笨,什么都不懂,也不想想茶太保为什么不把她牵连进来!未经深思熟虑,莽撞行事,最后还自杀寻死。”
“香铃和你很像。”楸瑛喃喃道,“幼时被收留,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对救命恩人忠贞不二。”
绛攸的拳头握得发白,楸瑛钩住他的手臂,拉向自己。“不过,你们并不一样。眼看你即将莽撞行事,我会阻止你。打从一开始,带领迷路的你回来,似乎已经变成我的工作了。”
绛攸并未驳斥楸瑛的揶揄,将额头靠在他肩上,紧紧咬牙。“笨女人。”
茶太保十分重视香铃。即使香铃成为秀丽的贴身侍女,茶太保也不愿将她牵扯进自己的计划。进入后宫就是嫁入豪门的保证,假使自己的计划不幸败露,至少也要把香铃的将来安排妥当。可惜香铃并不明白,无法体会茶太保的一番苦心。
然而,绛攸也明白香铃义无反顾的心意。她知道茶太保对自己恩重如山,所以希望回报。
“对于捡回一命的人而言,救命恩人是绝对的存在。”绛攸断续地嘟囔着,眼眸如同玻璃珠般冰冷。
茶太保拖曳着步履。背上的汩汩鲜血也无法令他的脚步停止。
天色即将破晓。东方吐白,天际渐渐由蓝转紫。他来到耸立在山丘上的大树下,不知为何,一路上均未遇见应已布满全城的追兵一一蓝楸瑛的属下。他眯细双眸,凝视呈现鱼肚白的东方天际,遥想起当年,曾经与霄、宋一同迎接过无数个破晓时分,随侍先王,共同驰骋沙场。无论何时何地,他们总是尽情燃烧自己的生命。
“真的老了吗?”
“不。”
蓦地传来说话声,茶太保丝毫不感惊讶,回首望去,接着徐徐翘起嘴角:“你一点都没变。”
他等待的男子踩着草皮而来,草地沙沙作响,每踏出一步,其外貌逐渐改变:白发转黑,岁月刻画的皱纹消失,背脊挺直,姿态如同年轻人一般轻巧。男子一步一步返老还童,茶太保毫不吃惊地凝神注视。面对已至眼前、体格匀称的年轻人,他冷哼一声一一与年轻时一模一样。
“哼!这张脸真眼熟,你的胡须掉哪儿去了?”
“粘上去的应该不算胡须吧。你好歹也该吃惊一下吧?”年轻人发起牢骚。茶太保对这相貌与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笨蛋,我的心脏可没那么脆弱,怎么会对你千的好事大惊小怪?”
见茶太保嗤之以鼻,男子笑了。他外表与常人无异,但知道他并非常人这个秘密的人已寥寥无几。
“你一点都没变,明明是个聪明人,却老做蠢事。”男子敛起笑容,低喃着“茶鸳洵”这个名字,“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的目标会是我?你应该明白才对,鸳洵……我并不是一般人。”
“就是你!”茶太保以目光锁住眼前的人一一他耗费毕生心力追逐的目标,永远抢先一步、最后依然高高在上的男子。“正因为是你,我才紧追不舍,霄。”
男子睁圓双眸。茶太保并未移开视线,又说:“你是什么人都无妨,我追逐的不是你的影子,而是眼前的你!”
男子笑了,看似苦笑,却又带有些许欣喜,道:“你果然是个怪人。”
男子的手伸向鸳洵的胸口。他并未逃开,一直凝望眼前人,定睛注视着霄的手埋进自己的前胸,连一滴血也没流。这时视野开始摇晃,他的目光失去焦点。
“我们一起……共度了五十年,你、我和宋,我们三人。”
男子的低喃令茶太保从喉头发出笑声,宛若缅怀着流逝的五十年岁月。 ¨3呵

“是啊……”茶太保感慨地答道,“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你,总是一脸悠然自得地走在我前面。”
男子的手掌与手腕渐渐埋入茶太保的前胸。他怜惜地笑了。“鸳洵,你到最后仍然这么倔犟啊,我可是真的欣赏你。真的。”
鸳洵回瞪一眼,此时的容颜与过去那个驰骋沙场的年轻身影相交叠。“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彻底驳倒你,哪怕只有一次。”
“你胡说什么?”男子的手臂已深入至肘部,他用空着的左手搂住鸳洵,“从以前到现在,我不知有多少次被你说得哑口无言。”
茶太保身体瘫软,毫无痛苦,只感觉沉重的睡意笼罩全身。男子搂着他,凑近他的耳畔轻喃。
“我说鸳洵,你也是欣赏我的,甚至愿意把性命交给我,对吗?”
“哼……”茶太保的眼皮缓缓垂下,不再睁开。
“鸳洵……”霄太师使劲搂紧挚友的尸体,表情哀伤地笑道,“鸳洵,我一直欣赏你……原本早该离开才对,却在这个国家待了五十年……随着凡人增添寿辰,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谁?”
众女官脸色苍白地熙攘往来于紫宸殿。刘辉面如白纸地伫立在一扇房门之前,房内有秀丽和身受重伤的静兰。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轻轻推启。刘辉倏地抬首,面容憔悴的御医与宋太傅走出门来。宋太傅一见刘辉,便当场怒斥道:“笨徒弟!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宋太傅、陶御医。静兰与秀丽……”
陶御医脸色铁青地表示:“卫士虽然身受重伤,但由于宋太傅大力相助,伤势已经稳定下来,只是……红贵妃娘娘……”



“怎么样?”他内心明白是不祥的消息,却不得不听下去。陶御医又面色凝重地表示:“陛下持有的解毒药应该是万灵丹,幸亏先行让娘娘服下这药,多数毒性已得到中和,但是……只剩下一种。”说着,陶御医沮丧地垂下头。“是微臣并不知晓的毒性,简言之就是……没有解药。纵使立刻调查毒性,一切过程均顺利无阻,至少需要三天才能制出解药,而娘娘中的毒最快半天……最慢一天,就会蔓延全身。”
“你说……什么?”刘辉费了一番工夫才理解一一秀丽会有性命危险]
“不可能!”他几近狂乱地大吼,“不可能!秀丽怎么会有……性命危险?孤会命人备齐药材,全国所有珍贵药材,孤都会找来,你们赶快回房配药!”
“陛下……”
“你不是御医吗!你可是直属国王的……全国最好的名医!你解不了的毒,谁能解得了!谁能……”刘辉顿时语塞,强忍住涌上心头的情绪,泪水开始溃堤,沿着脸颊滑落。拼命压抑至今的情感,终于如决堤之水。
“不要走……”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情一一它宛如雪花飘落一般无声无息,在不知不觉之间悄悄累积。秀丽重回市井小镇也好,另有意中人也无妨。虽然会感到寂寞,但他已经长大成人,懂得主动追寻,不会像过去那样眼睁睁失去重要的人。只要“这一天”能来临,无论多久都值得等待,如同过去对那个人的漫长等待一般。所以,他不允许秀丽就这样离去,放开他的手,前往他碰触不到的地方。
刘辉忍不住双手覆脸。霄太师不知何时突然现身,一句话贯进他耳里:“陛下,也许您可以取得解药。”
霄太师的语气显得十分冷静,刘辉徐徐抬首。两人独处于另一房内时,霄太师在桌上搁了两个小药瓶。“一瓶是剧毒,一瓶是解药。”霄太师冷冷笑道,“您选哪一瓶?”刘辉狠瞪霄太师,目光几乎要将他刺穿。“你还是……一样。”他愤愤地咬牙切齿,“你一直都是这样。”接下来,刘辉朝着小药瓶缓缓伸出手……
天色渐渐露白,霄太师独自漫步在通往仙洞台的小径。冷不防,喉头被冰冷的利刃抵住,但他的表情连一丝变化也没有。
“太危险了,‘黑狼’。”
“秀丽与静兰一一他们怎么样了?”
霄太师轻笑一声,道:“曾经在先王身边进行多次暗杀的传奇杀手,一遇上女儿与家仆有难,就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了?”
“回答我。”邵可握着匕首的手加重力道。霄太师悠然微笑,又道:“刘辉殿下登基后,愈来愈有王者凤范了。”
被迫作出选择时,刘辉立即把两个瓶子扫到桌下。瓶子摔个粉碎,他连正眼也不瞧一眼。
“放肆!”刘辉眼中燃起熊熊怒焰,“竟然要我选?这种情况下,我早就料到你用来试探我的是什么。两瓶都是毒药!现在没空理会这种把戏。”
刘辉直言不讳,接着与霄太师正面相对,提出条件:“把解药给我,条件是可以实现一个你内心的愿望。”
“我内心的愿望?”
见对方佯装不懂,刘辉不耐烦地蹙眉,说:“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这么做吧?别想瞒我I”
面对“黑狼”,霄太师咯咯发笑,又说:“谈判中必须了解对方与自己的底限,在交涉之时就要摸清楚一一老臣还真是被看透了。
“意思是……谈判成立?”
“没错,秀丽娘娘应该已逐渐痊愈,如何?安心了?”
邵可冷着脸收回匕首,道:“霄太师,从先王陛下在位开始到现在,您一点都没变。”
“哦?你这话令人玩味。”
“您一直都是这样。”邵可细声低哝,“随时以国王为重,无论这次还是八年前,都一样。”
八年前爆发王权争斗,这位老臣在国家即将分崩离析之际,解除了许多危机。然而他只做到最低限度,对王子之间的争权夺利、朝廷的腐败无能,仅是冷眼旁观。
“我多次请求您出面,您就是不点头,只是默默守候。静静等待‘值得您效忠’的国王出现。否則,您准备拋下混乱不堪的国家,退出朝廷,远走他乡。”
霄太师不改笑意。
“然而最后,您拥戴了刘辉殿下,在转瞬间重建国家,重整秩序,阻止国势荒废,匡正文武百官,拯救黎民百姓一一原本需要二十年才能完成的这些,您只花一年时间。您重新粉饰充满腐败恶臭的王座,准备迎接刘辉殿下登基为王。一切全是‘为了国王一人’。”
不是为了国家,也不是为了百姓,这位拥有忠臣美誉的老人,所作所为全为了值得效忠的国君。不知是从何时起,邵可才发现这一点。
“您一心只顾虑国王,只愿为自己认定的国王鞠躬尽瘁,对之外的事物都冷酷无情。别人的生死均与您无关,有人因此毀了一生也无所谓。成千上万的百姓横尸遍野,您更是无动于衷。您眼中为什么只看得到国王?为什么对国王如此执著?”
霄太师笑了,仅仅扬起嘴角:“执著?你可真会措辞,没错……老夫是执著,但并非针对国王,而是为了遵守承诺。”
“承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向值得效忠的国王立誓尽忠,不抱任何私心与野心地予以协助,加以栽培指导;所效忠的只有国王一人,一旦断定没有适当人选,便必须立刻退出朝廷,不可再为国家或百姓做事;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能凭一己意志判断与处理国政,因此无论国家如何荒废,只要没有值得拥戴的国王,决不能采取行动一一老夫必须恪守这个承诺。”
“这是您向谁……作下的承诺?”
“你不必多问。邵可,你是为了国家与百姓而侍奉先王陛下,然而老夫是为了国王而侍奉国家与百姓。对老夫而言,凡事以国王为优先。只要对国王有利,牺牲多少人都无所谓,令爱的性命也一样。”
邵可的眼中燃起慍怒的火焰。“我长久以来在您的指挥之下,取走无数性命。您的判断向来精确无误,每当一个人头落地,先王陛下的治世便得到些许匡正。即便明白这是不可告人之业,我仍然抱持认同,执行任务。后来局势稳定,我便将‘风狼’解散,目标只锁定有罪之人一一这是我一贯的原則。”
“老夫知道,老夫可曾违背约定?”
“珠翠也是‘风狼’一员,您竟然利用我的属下……”
“茶太保也是有罪之人,他企图行刺刘辉殿下。”
“那是阴谋!”邵可口气转为粗暴,“或许茶太保的确一心想超越你,然而他仍保有足够的理性与坚强的意志,将这个想法藏在内心。结果您轻而易举让他前功尽弃,让他觉得梦想可能实现,心中牢不可破的防线出现裂痕。接着您想尽办法扩大那道裂痕。”
霄太师完全不为所动。邵可握紧拳头,继续说道:“您将秀丽送进后宫,安排静兰成为陛下贴身随扈,又把珠翠派遣到茶太保身边,全是为了这个目的。秀丽进入后宫不久,陛下开始亲理国政,对她亦宠爱有加。

当初推举秀丽成为贵妃的是你,茶太保自然开始不安。这是第一步。接着你又把珠翠安置到他身边。珠翠虽为女子,却是武功高强的杀手,获得这么一颗好棋,茶太保自然沾沾自喜:只要将珠翠以贵妃女官长身份遣入后宫,便可取得秀丽的情报与陛下的动向。这是第二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你又刻意让茶太保发现静兰的真实身份。他曾经贵为二王子,悲惨的际遇博得了许多人的同情,深得人心又聪颖伶俐的他势必能顺利登上王位。于是,一切准备就绪,你成功地动摇了茶太保的心志,让他以为叛变计划或许能成功,届时就可以超越你。”
“呵,我这么做,目的是什么?”
“为了陛下。”邵可毫不思索地回答。霄太师笑了,仿佛望着一个受教的好学生一般。
“你只不过巧妙地‘顺水推舟’罢了。”邵可又啐道,“秀丽的贵妃身份是有期限的,假若陛下迷恋上她,便另当別论。一旦开始侍寝,自然可能有孕,有期限也可以延长成无期限一一在这一情况下,香铃明白茶太保的焦虑,便暗中对秀丽下毒,我也正好在此时把银器送给秀丽,意在发出警告。”
一个月的时间,邵可认为是个临界点。陛下比预料之中更宠爱秀丽,眼看有期限要转变成无期限,倘使有人图谋不轨,便会于此时下手。邵可正在思索如何暗示陛下,绛攸受人之托送来银器,馈赠者为吏部红尚书一一绛攸的顶头上司、邵可的二弟,亦即红家现任宗主。邵可最信赖的这位胞弟担忧发生不测。纯银制品可以试出毒物,送来银器正是提醒受赠者提高警觉,谨慎行事。
“刘辉殿下立刻明白其中的用意,随即赐下紫菖蒲予绛攸大人与蓝将军。”
“御赐之花”菖蒲,包含了更多寓意。菖蒲的叶片如剑般细长尖锐,因此有“剑士之花”的别称。叶片簇拥之下的花朵是代表王家的紫色。赐下这株花意味着“守护国王的花”,亦即守护秀丽之意。
“这两名最具才能也最难忠诚于人的青年接受了‘花’,随即在后宫布下重重包围。你却放过香铃。”邵可漠然表示,“即使由珠翠的通报得知香铃的举动,你仍然置之不理。这也不无道理,珠翠的伪装正是茶太保最大的破绽一一不,或许把茶太保的心思告诉香铃的人就是你。你已预知香铃在得知此事之后,会采取什么行动。”
霄太师的唇辦泛过一丝浅笑,不发一语。
“然后,你命令珠翠监视陛下与秀丽。茶太保当时并未采取任何动作,因为他生性谨慎。不久,陛下调查香铃的背景,发现她的义父正是茶太保。同一时间,茶太保也采取行动,下令珠翠掳走静兰与秀丽,陛下立刻前往营救。这时你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命珠翠送出箭书交代秀丽的行踪。此刻,茶太保对你已经失去了用处。”
秀丽与静兰蒙受生命危险之际,刘辉不但内心成长,而且有了身为国王的自觉,扫荡了叛乱者一一这一切,霄太师借由此次事件一气呵成,未玷污过自己的双手。
“一切全是为了让陛下成为优秀的国君,茶太保只是一颗棋子罢了。他实行计划的那一刻,就会遭到陛下铲除,一切到此落幕。”
“呵……你向来比谁都优秀能干。当初你若非拒绝先王陛下私下赏赐的高官厚禄,也不会埋没在府库那种地方。假如八年前你是朝中重臣,国家不会败坏到那种地步。”
邵可咬着嘴唇,道:“没错,我唯一对自己位于府库一事感到后悔,只有在那段时间。”
霄太师忽地笑了一一邵可正因为没有掌权,才有发挥能力的空间。
“茈静兰……名字取得真好。’
静兰的全名为茈静兰。邵可之妻为他取名静兰,由邵可附上“茈”这个姓氏。茈是花名,意指紫草,与禁止一般人使用的王家紫氏相类。
“老夫必须感谢你,你收留了遭到流放的清苑王子,为刘辉殿下传道解惑,又委托宋磨炼其剑术,还教育出如此出色的女儿。”
邵可眼中燃着怒火,道:“你是在揶揄我?”
霄太师抹去笑意,仰首观月。“老夫是由衷感谢你,正因为还有你这般人,这个国家才能延续下去。”
霄太师缓步离去,错身之际,邵可冰冷地说道:“我不会放过你!你把无辜的秀丽与静兰一一这两个为了陛下竭尽心力的孩子,当作准备劈成薪柴、送进火堆的废弃家具,利用到最后,甚至不惜危害他们的性命。”
“老夫并无杀害他们之意。”
“但你认为,就算他们死了也无所谓,对吧?”
霄太师笑而不语。邵可举起匕首,以惊人的速度掷出。匕首几乎擦过霄太师的颈项,笔直嵌入树干当中。“老头子,你给我听清楚了,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霄太师仍然一脸笑意,转过头悠然地应道:“我拭目以待。”
接下来,他直接朝仙洞台走去。
“邵司大人。”
霄太师离开之后,邵可回望蓦地出现的人影。“珠翠?”
珠翠浑身一震。邵可轻声问道:“为什么要留在王宫?我那时已告诉过大家,希望每个人都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这不是值得自豪的工作,我亏欠大家太多,尤其是你……如果不是当初被我收留,你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珠翠抬首,哭丧着一张险。“邵可大人,我是自愿的。”
“可是,你太年轻了,不应该从事这种事。”
“您、您后悔当初收留我吗?”
邵可一惊,连忙拭去珠翠眼角滑落的泪水。“你想哪儿去了?我后悔的是当初没有好好引导你走向正途。你从小聪明又漂亮,理应拥有更加耀眼的未来……”
珠翠摇首。她不需要这些,只求留在大人身边,所以她宁可留在王宫,接受霄太师的请托,一心只想陪伴在邵可身旁。她非常敬重邵可的夫人,也喜欢他的千金,与邵可相关的人事,她都喜爱,然而……
“对、对不起……对不起……”珠翠泪如雨下,在邵可面前,她又变成了一个平凡的小女子。
一看见突然递到眼前的绣帕,珠翠不禁睁圆美眸。
“有一天我看见这条绣帕摆在府库,注明要送我,但馈赠者不详。”邵可笑道,轻抚锯齿状的刺绣,“这个图案很眼熟。是你送的吧?珠翠,谢谢你。”
珠翠热泪盈眶,开心得无法言语。
“话又说回来,你的女红真是进步神速,连我都觉得很漂亮。瞧瞧这狮子的绣工!”
“啊?”
“没想到过去不擅女红的你会有现在的手艺,内人如果看到你这条绣帕,一定会非常高兴,瞧这狮鬃绣得多么精细啊!”
“那是花。”
“呃?”
“我绣的是花。”
邵可顿时语塞,随即一脸尴尬,珠翠不觉失笑一一一点都没变,大人面对“工作”以外的事情,总是笨拙而迟钝。
见珠翠终于破涕为笑,邵可也松了一口气,轻抚她的头,问:“那个臭老头是不是对你说过,会保证秀丽平安无事?”
珠翠经过半晌才微微颔首。邵可不禁咂嘴:“那个老家伙以前就是个泯灭人性的魔鬼。这几年来,日子过得太悠闲,连我也一时不察。”
“错不在你。”邵可又低喃,“你身为‘狼’,只要霄太师有令,都必须服从,全怪我没有及时发觉。让你受委屈了。”
珠翠像个小孩般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邵可抚着她的头,改口询问:“让秀丽喝下毒药的,是你吗?”
“不是,我只是把她带离后宫,交给茶太保的手下。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连陶御医也查不出来的毒药,为什么霄太师手上会有解药?”
那位悠然自得的老臣已不见人影,邵可不经意望向位于前方的高楼,猝然不寒而栗: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间前往仙洞台?那座雅致的高楼,除了传说中的彩八仙,从来没有人进得去。
一路走着,霄太师终于来到仙洞台,平静地仰望高楼。
“邵可,你误会了一件事。”
我从未设计陷害他,一切全是出于他的希望。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死去,全凭自己的意志追逐、掌握所有事物,竭尽一切努力,力争上游。我们一同度过的岁月,冷暖自知。然而,我终于注意到他心中交织的友情与憎恨。
我感到不解,为什么你会以我为目标?
你说了,无论我是什么人,即使不是人也没关系,你所追求的目标就是“我”……
霄太师的唇际漾出笑意,几乎很难见到他发自内心的笑。
“鸳洵,我真高兴。直到最后,你依旧没有丧失自我,我欣赏的,正是这份始终不渝的激烈情感。我们太了解彼此,所以……我才杀了你。自尊心比谁都强的你,一开始已做了这个决定。既然如此,我就负责一个完美的收场一一站在你永远触及不到的高处,这正是你冀望的,茶鸳洵。
“我明白你想把我踹到谷底,又希望我处于高高在上的云端。你以前就是那么任性。我并不想杀你。这份心情充满胸间,但还来不及抵达嘴边,便再度沉入内心深处。宋、你与我三人,一起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就算少了我,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你都可以成为国王的股肱之臣。作为一位高傲的实践者,你拥有不容动摇的忠诚与耿直,甚至赢得了向来厌恶人类的我的心。”
“但我仍然必须杀了你,这是我的任务。我让你的人生脱轨,是你最恨也最爱的朋友,更是最爱你的朋友,所以这件事决不能假手他人。”
“你曾经说,你老了。”霄太师仰视泛白的天际,“你哪里老?你到最后一刻,仍然保持着年轻时的理智、冲劲,永远是女人眼中的体贴男人……”
霄太师笑了,神情看似自嘲,又透着些许哀伤。
“我真羡慕你,鸳洵……羡慕你这个凡人。”


终 章


“时间过得真快。”秀丽在静兰的枕边削着桃子,一面叹息道,“已经过了一个月。”
“是啊……”静兰叹了一口气。
“我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一个月来,陛下令静兰留在王城疗伤。秀丽虽然身中致命剧毒,但在服下解药之后,休息了两三天便完全复原。反而是吸入近似毒药的香粉、全身遭到重击、又以小刀戳刺腿部的静兰恢复缓慢,不过经一个月的治疗,他已几乎痊愈。
“爹要我们先回家去。”秀丽轻笑,“那明天就回家,好不好?”
“小姐……”
秀丽从窗口眺望庭院,说:“真的过了好久好久,桃花与樱花都谢了。”
“您说的是真的?”
“我已经派不上用场了。”秀丽搁下小刀,初夏的暖风轻袭人房内,“如今陛下积极理政治国,我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后宫。我不喜欢这种漫无目的的生活,而且……这里并不适合我。” 秀丽无法只为了成为刘辉的心灵慰藉而活。十六年来,她在镇上传授孩子们学问、四处奔波工作,回到家便煮饭烧菜、缝补衣物。留在后宫身着珠衣华裳,等待国王临幸,整日漫无目的、无所事事,是不适合她的一一后宫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但镇上的工作尚未完成。
“当初早就说好,时间一到就必须离开!私塾要继续上课,随着夏季宴会的举办,也可以接到许多临时侍女的工作。假如我不在,那个家要怎么办?”
“陛下会寂寞。”静兰淡然一笑,“您准备如何告知陛下?”
“我已经告诉他了。”
静兰睁大眼,秀丽则微微鼓起粉脸,道:“结果他只应了声‘哦’,好歹也该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嘛!”
“请问一件事:陛下接下来有没有到庭院去?”
“啊?哦,去了,说要修剪庭院的树木什么的,莫名其妙。”
静兰险些失笑。以前,只要刘辉心情沮丧,就会独自躲在庭院一隅闷闷不乐,每一次都是由静兰前去寻找。如果他嘴里还喃喃自语,就表明正陷入严重的沮丧。 “陛下内心一定非常寂寞,只是不说出口罢了。”
“嗯一一是啊,其实我或多或少明白他的心情,因为他很依赖我。”
“您会寂寞吗?”
秀丽微微一笑,嘟囔了声“会”。
“好歹相处了一个月,也是蛮愉快的,可是……’秀丽看着自己骨节嶙峋的手指,这是千金小姐绝不会有的,“他总有一天要迎娶真正的王后,我总不能赖着不走吧。以他现在的条件,一定会有许多聪慧的美人竞相入宫,如此一来,他好男色一事也会逐渐被大家淡忘。”
静兰睁大双眼。原来秀丽这么在意“这点小事”啊!令一国之君也为之着迷的,并非美艳的容貌与青葱的玉指,而是更为珍贵的、无可取代的长处,更何况……
“他一定会成为一位好国王,你说呢,静兰?”秀丽嫣然一笑。
静兰报以微笑,心想,内在的美会让她的外表变得更美。他从未见过如此幸福洋溢的笑容,以及如此绝妙的恋情,究竟是刻意隐瞒的陛下手法高明呢,还是没有察觉的秀丽太过迟钝?恐怕两者皆是。
传来叩门声。
“听说你明天要和秀丽一同离宫。”刘辉喃喃道。秀丽告退之后,房内只剩他与静兰两人。静兰抬首,刘辉则垂下头道:“这样也好……看来今天是最后一次与你单独相处,我才特地前来。”
庭院的树梢簌簌作响。刘辉凝望静兰,静兰的表情有了些微变化。
“我很喜欢我的王兄。”刘辉娓娓道来,“那是我的二王兄,清苑……他总是陪着孤单的我一起游玩。尽管王兄十分忙碌,但他无论如何都抽空来看我。我总是蹲坐在庭院里发抖,只有王兄找得到我。清苑王兄是唯一对我好的人。”
刘辉并未使用“孤”,静兰明白他的意思,却未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听他说话。
“我最喜欢清苑王兄,母后责骂我,其他王兄欺负我,只有清苑王兄总是以他那宽阔的背保护我。当我一个人被扔在夜晚的庭院、被关进地窖的时候,第一个找到我的也是王兄一一只有王兄会来找寻我。”刘辉徐徐闭上眼,追溯着遥远、悲伤又难忘的回忆,“……母后薨逝、其他王兄接连死去,我都不曾哭泣,因为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只有在清苑王兄离开的时候,我哭了,每天不停哭泣……恐怕用尽了我十年的眼泪。从那时起,我没有一天不想王兄。”
他一直等待着,无论春、夏、秋、冬。在季节的变换之中,他只有一个期望。在邵可告知王兄已遭到流放后,他仍然苦苦等待。他相信,王兄聪明过人、武艺高强,总有一天,一定会视王宫的高墙与卫兵如无物,超越一切障碍回来。
“许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既然如此,我就主动去寻找王兄。那时内乱方定,父王与朝臣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以为霄宰相会被推举为王,于是开始打点行装一一最好废掉我的王子之位,让我了无挂碍、自由自在。岂料,霄宰相竟然提出荒谬的建言,连父王也要我登基为王,向来不正眼瞧我一眼的朝臣全部跪地称臣。我只觉得可笑至极。”
刘辉语气淡然。
“在此之前对我不屑一顾,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留在王宫全是为了邵可与宋将军,而且当时年纪尚小,无法独力离开,但我已经决定,总有一天一定要离开。从跟宋将军习剑,王兄们都被我狠狠教训一顿,再也不敢找我麻烦。不过一想到与他们处于一个屋檐下,我就作呕。反正上面还有四位王兄,排行最小的我就算消失也无所谓,更何况他们一向把我当成可有可无的人。”
闻言,静兰神情略显黯淡,却仍然不发一语。
“其实,我本来打算于内乱之初悄悄出宫。不过那个当头,邵可突然不再上朝,我担心他是否出了事,一直等待他上朝之日,结果时间转眼流逝……等我回过神,所有王子只剩我一人在世。”

“那时我以为,与这群笨到自相残杀的王兄流有一半相同血脉的王子,一定会被废掉,或者一如以往地被视而不见,便开始收拾行囊,等着时机一到,就出城寻找清苑王兄。”
风飒飒地吹进整个房间,宁静之中,刘辉再度启口。
“霄宰相推举我为君王之际,我真的气坏了。难道他们打算一辈子把我关在这里吗?除了府库之外,这座王宫的每个角落、每张脸只会勾起我厌恶的回忆。当时我多次表示愿意将王位禅让给霄宰相,但是父王和霄宰相就是不肯点头。我也多次严加拒绝,试图逃脱,谁知霄宰相敏锐异常,精明干练,看穿了我所有的把戏。无论怎么逃跑,他总有办法把我逮个正着。最后,霄宰相甚至威胁说,假如我不登基为王,他就要辞去官职。这个老头简直是疯了!”
虽然未曾身处民间,刘辉也明白内乱造成国家衰败、民生凋敝。他知道朝廷经过王权争斗之后,迟迟无法正常运作;也明白兼具权力与实力、能统筹并指挥朝廷的,唯有霄宰相。而霄宰相竟然宁可将这一切作为条件,换来刘辉的即位。“虽然我很不想理睬这个疯老头……最后,是邵可出面请求,我才答应即位。从未提过任何要求的邵可如此请求,我只能妥协,放弃挣扎。然而,我不能放弃抱持了十多年的愿望。”
静兰双目微瞪,似乎不明白话中的含意。
“……那是最后的赌注。”刘辉逐字逐句低语着,“我认为,假使让外界认为我是个不适任的国王,众人一定会另寻继任者。”
静兰脸色突变。
“邵可表示不希望看到悲剧重演,所以我把国家重振到可以勉强运作的程度,接着静静等待有人想起王兄,将他迎接回来登基为王。”
即便颁布圣旨,也无法迎接遭流放的王子回朝,除非具有足够的理由,否則禁止其重返王城。既然如此,刘辉就自行编造理由,把自己变成一个不理朝政的昏君。这是受朝廷束缚的他孤注一掷的赌注。讽刺的是,这也是一个任性自私、足以动摇国本的赌注。
“陛下……”
“我明白……一切都是我太任性。但无论如何,我都想实现多年以来的愿望,因为清苑王兄是我的一切。”
即使经过了十多年,每个夜晚,他仍然会梦见自己被抛下不管。但是自从静兰握住他的手,很奇妙地,他便不再梦见那样的情景。与秀丽同床共枕后,噩梦也不再出现。霄太师派来的这两人,对刘辉而言,任何人与事都无法取代。
那个老头依旧如此敏锐,真想不透是为什么。他仿佛有一双千里眼,那是神仙的宝贝,可以看穿任何事物。气归气,刘辉终究还是敌不过对方。他从没见过这般阴险狡诈、冷酷无情又自私自利的人,从来不顾虑他的想法,不择手段达成目的,令人厌恶至极。但是,他也没见过这般热爱先王与国家的人。
任何愿望我都帮你实现一一他对刘辉如此保证,不过,就算对方不是刘辉,大概也无所谓。
“如果现在找到王兄,我会立刻赦免他的罪责,让他取代我登上王位。我……只希望待在王兄身边辅佐他,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静兰面色平静,保持缄默。刘辉忍不住提高音量:“王兄一一”
“陛下。”静兰打断刘辉的话,“微臣并非……清苑王子。”
见刘辉露出受挫的表情,静兰报以温柔的笑。“不过,假设微臣乃是清苑王子,或许会劝告陛下……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为什么……”
“这个国家的国王是您,陛下。朝廷已经以您为核心开始运作,再也不需要什么清苑王子了,他回来反而会变成阻碍。”
“不……”
“微臣以为,清苑王子也会表示他不想要这些名利权势。微臣心想。清苑王子一定已被一个温暖的家庭收留,努力服侍和蔼仁慈的老爷和辛勤工作的小姐,虽然家境贫困,但全家和乐融融。看到最疼爱的幺弟积极治理国家,他内心一定十分欣慰。既然如此,只要默默支持幺弟,他便心满意足了……因为清苑王子是一位‘很有修养’的人。”
望着微笑的静兰,刘辉蹙起脸,激动之情涌上喉头:“我、我真的希望王兄……”
“陛下请別难过。微臣心想,清苑王子一定十分理解您的心意,不过他生性谦卑……只要陛下愿意呼他一声‘王兄’,他就感到十分幸福,会觉得一切辛苦都得到了回报。”
“可是……这样不够。”
“陛下真是顽固。”静兰苦笑道,略显犹豫,轻轻抚着刘辉的头,“听好,如果您再坚持己见,原本在一旁守候着您的清苑王子,亦会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一溜烟不见踪影。”
“一溜烟?”
“呃,就是飞快的意思。”
刘辉抬首,噙在眼角的泪水夺眶而出,静兰则轻柔地为他拭去。“陛下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形吗?”
“不……”
“那么,请您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好好忍耐,当清苑王子仍然好好活在某个地方就够了。”
“……”
“请您务必忍耐。”
“唔……是……”
静兰微微一笑。假使楸瑛在场,或许会脱口表示“最有影响力的人恐怕是静兰”。
刘辉怨怼地仰望静兰一一元凶一定是这张脸。“静兰,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年轻?孤一直以为你与孤的年龄相近。”
“微臣年龄不详,并不知道自己几岁。”
“完全看不出来……你居然比楸瑛年长……”
“陛下有所不知。微臣以为,在精神层面上,微臣比楸瑛大人成熟多了。”静兰轻描淡写地表示。刘辉闻言,一股寒意蹿上背脊。他忆起过去总是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却将大人们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王兄,甚至想起了许多早忘得一千二净的片断。眼前这个人确是王兄!
翌日。不同于一般送行场面,秀丽与静兰身边只围绕着几位送行之人。一辆朴素的马车正在一旁待命,秀丽、邵可与静兰并肩站在车边。
“承蒙您照顾了。”秀丽恭敬地行礼。在送行的人之中,并未见到霄太师,她感到些许落寞,“真可惜……本想向霄太师好好道别,他却因公务繁忙,无暇抽身前来。”
刘辉闻言,随即摆出严厉的神色,倏地凑近,悄声说:“秀丽,你可千万不要被那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给骗了。”
“啊?”
邵可与珠翠频频点头如捣蒜。不知情的秀丽不解地歪着头,似乎理解了“阴险狡诈”与“骗”是何意:“霄太师该不会不想支付事先说好的酬劳吧?这怎么成!爹,您可得想办法追讨回来,不能畏惧高官强权!”
不过这句话却让刘辉伤感。“秀丽为了钱才嫁给孤,把孤玩弄之后,又弃之如敝屣……”
“喂!话別讲这么难听行不行!这叫正当报酬!”
“那只老狐狸拿多少分手费贿赂你?”
“黄金五百两。”
“便宜!秀丽你先别走,孤出三倍价钱!”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楸瑛打断刘辉的话,贴近他耳畔私语,“陛下,女人最讨厌的就是死缠烂打的男人。您这样是无法超越静兰的,理应积累实力,以期卷土重来。”
刘辉顿时噤口不语,被楸瑛一句话将得死死的。
“秀丽姑娘,在下有空会常去登门拜访,届时希望能品尝您亲手做的饭菜。”楸瑛面带微笑。秀丽也笑着颌首:“当然好,大人如能支付食材费,那就更好了。”
“……”
“哎呀,我是开玩笑的,随时欢迎大人光临寒舍。”一一谁都听得出来这是谎话。
“静兰,你真的要离开羽林军吗?”
“是,我原本就是为配合小姐,被特别拔擢,按理必须返回原位,不可依循不正当的渠道加官晋爵。”
秀丽与刘辉均摆出无法理解的表情,即使他们一同劝说,静兰仍然不肯答应。知道真正原因的楸瑛不禁摇首。
加入羽林军便无法按时回家,就吃不到小姐做的菜了一一静兰是少数得到楸瑛认同的奸男人之一。
绛攸轻敲秀丽的头。
“绛攸大人?”
“你很努力……表现得非常好。”
绛攸难得露出开怀的笑容。秀丽开心地说道:“谢谢您的夸奖,也欢迎您有空常来寒舍坐坐。”
绛攸望向邵可,见邵可笑着颔首,脸上随即一亮,应道:“好吧,到时再说好了。”语气听来似乎无奈,可惜与他喜滋滋的表情背道而驰。
为什么绛攸大人如此尊敬爹呢?秀丽实在想不通。
“珠翠。”秀丽紧握住高挑女官的手,“这段时间谢谢你多方照顾,我真的很开心。正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平安度过这些日子,谢谢你。”
珠翠眼眶湿润,紧紧搂住秀丽。
“珠翠,有空的话你也要常来玩哦……还有,香铃就拜托你照顾了。”
珠翠点点头。
最后,秀丽转向刘辉,却说不出“常来玩”这句话,想说的只有一言。



“再见!”
刘辉似乎已做好心理准备,一语不发地颔首。他瞥了静兰一眼,随即低头凑近,下一瞬间,冷不防贴上秀丽的红唇,亲吻了她。
在场所有人顿时愣住。刘辉抽离唇辦之际,轻声低语:“等着瞧,你很快就会回来!”
脑中一片混乱的秀丽根本听不到这些话,她满脸通红,立刻挥出一巴掌,可惜被轻易挡下。
“你、你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
“孤又没有做坏事。”刘辉问心无愧地抬头挺胸,说道,“所以没有理由挨这一巴掌。”
“你这人一一”
“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刘辉将秀丽轻轻拉近,附在耳畔悄声低语。蓦地,秀丽的杏眼睁到不能再大。
“一直瞒着你这件事,是孤不对,所以甘愿挨你一巴掌。”
霎时,刘辉的脸上响起毫不手软的巴掌声。秀丽全身颤抖一一什么?原来他不是只喜欢男人?
“呃,该怎么说呢……对了,楸瑛说孤是‘双刀’。”
“受不了你这个荒淫无度的家伙!”
秀丽的怒吼远远地传进天际。
夏季已然降临。
宋太傅来到位于御花园一隅的高塔顶端,乍见“先到的来客”,不禁蹙眉。
“你果然在这里,一个被监禁的人怎么可以偷跑到这个地方来……”
“老夫也想去送行……怎么这么狠心地把老夫关起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一阵风飒然拂过,霄太师仰望天际,放眼于清澈湛蓝的天空。
鸳洵最喜欢站在这里俯瞰整个国家,过去他们三人一一先王偶尔也会加入一一经常在这个可以眺望远方的位置,举杯对酌。
“宋,你的‘花’是瑞香花,对吧?”说着,霄太师望向剑柄上雕刻的花纹,“记得鸳洵的‘花’是菊花。”
沉默半晌,霄太师才低喃道:“高傲尊贵,那花符合他的气质。”
“霄,你真是太傻了,不过……你做得很好。”
“来……”
“什么事?”
“你可别太快丢下我不管啊!”声音像个小孩一般。
宋太傅并未直接作答,而是举起剑柄往霄太师的头上猛敲一记。
时光流逝,不久之后,国试终于向女性开放。
在国王锲而不舍的游说之下,这条律法付诸实施。当年,便有第一位女性上榜,成功平息所有反对声浪。
这位击败同在考场上竞争的男子、高中探花的女子,名叫红秀丽。她正是后来人们口耳相传的“武有蓝茈,文有李红”这句俗谚所称颂的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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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约定





四省六部长官坐成一排,一如往常依序处理议案。
“今年夏季气候异常酷热……”负责主持当日议程的户部景侍郎,平时是个笑容可掬的好好先生,却露出一脸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无奈,“尤其是王城所在的紫州,情况最为严重,我想各位大人都非常清楚。由于紫州府前些时日已通过相关法令,并妥善付诸实施,州内的损害可望降至最低限度。然而问题在于朝廷。朝中官员亦陆续因中暑病倒,无法处理政务,其中不乏一些人力向来不足的官署,原本少之又少的官员因过度劳累卧病不起,从而陷入恶性循环。必须尽快采取相应对策,不知各位大人有无良策妙方?
在场大臣均由衷同情身为主席的景侍郎,因为与这项议题最为息息相关的正是他隶属的户部,原本官员人数便不足,加上今年夏季的酷暑天气,又拜平时任意驱使部下的户部尚书之赐,户部正面临空前绝后的危机。
所有人均瞥向这次事件中备受争议的户部尚书,然后不约而同地别开脸,仿佛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东西。
国王也出席了朝会。登基后半年内从不上朝理政的他,成天躲在后宫,众人私下批评他是昏君。但是,大家都觉得这短短几个月内,他宛若变了一个人,朝会从不缺席,理政也有明显改善。看样子是朝廷文武百官之长霄太师实行的计划奏效了,不过重臣中也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内情,大多数人并不了解。
最后众人零零落落、敷衍了事地提出几个议案,但均未做出决议。或许只有等待酷暑结束,才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国王对每个议案均颔首示意,接着环视在场所有官员,道:“负责管理财政的户部一旦无法运作,将造成全国上下的困扰,尤其是,倘若不能按时发饷,届时大家无法吃到米饭,只好改吃小麦饭,实在太悲惨了。”
这番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众朝臣不由得愣怔:户部和小麦饭有什么关系啊?其中唯有一人,即吏部的红尚书伸手遮住嘴角,掩饰强忍的笑意。
“由于事态紧急,孤希望各省、部能拨出一些人力支援户部。”
顿时,各长官脸色发僵:要把部属调派给那个作风诡异的户部尚书?
“这并非命令,只是希望众卿于有难之际相互帮助。”
话说得直截了当,让人无法顾左右而言他;也切中要害,使人难以反驳。假使这经过算计,那国王可以称得上是机敏的明君。享有当朝第一才子美誉的李绛攸不离不弃,一直侍奉在君侧,所代表的意义也不容小觑。
“众卿以为如何?
面对国王的询问,各省长官只得干咳数声,低声称是。倘若拒绝的话,下次轮到自己“有难”之际,不知那个户部尚书会采取什么样的报复行动。接下来,最大的难题就是征求志愿调派到户部的官员,一思及此,所有人均暗自叹息不已。景侍郎坦率地表露感激之情,向众人陈述谢意。户部尚书虽然一贯地让人不明就里,却也鞠躬行礼,只是动作不太明显。
“那么,下一个议案,是有关国防的。据情报指出,茶州有一群类似盗贼的人流窜到这里……”
议案全部处理完毕,景侍郎准备宣布朝会结束,国王出言制止:“最后,孤有事欲询问众卿。孤对国试有个想法。”
面对在场朝臣的目光,年轻的国王毫无惧意,逐字逐句阐述他的想法:“或许众卿会以为,孤这个提议太过突兀。不过孤希望众卿考虑看看,下届国试能允许女子参加。”
望着瞠目结舌的所有朝臣,国王耐心十足、简明扼要地重复一遍。
“孤希望一一允许女子参加国试。”
男子单手遮在额上,抬头望着刺眼的炎炎赤日。散乱的头发与短须盖住了大半容貌,甚至无法判断他的年龄。他一身肮脏的穿着,乍看像个讨饭的乞丐,然而那一身经过严格锻炼、精壮无赘的肌肉,以及虽然不甚粗壮、却如同软鞭一般的手臂,谁瞧了都必定赞叹不已。
据说今年夏季全国(尤其紫州)遭逢酷暑,看来这一情报未必不准。愈接近紫州,天气愈热。假使这位男子缺乏体力与耐力,恐怕早就昏倒在地,被晒成人干了。
男子一路上右手持棍,代替拐杖。走着走着,他不禁叹了一口气一一好累!热得让人全身瘫软的酷暑加上如雨的汗水,令他退缩不前。他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水分可以想办法补充,但肉类、鱼类却未进过嘴。
“肚子……好饿……”他的脑袋中只剩下肉、肉、肉,饭、饭、饭这几个字。恐怕他眼中可以把鸡看成鸡肉,把鱼看成烤鱼;一旦撞见目标,势必大吼一声紧迫而上,当场抓来生吞活剥。
话虽如此,即使处在极其窘迫的状态之下,在旁人眼中,他也是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拄着棍棒,脚下却是健步如飞,速度没有丝毫衰减。掩盖在过长刘海之下的双眸略显疲态,但蕴含着有条不紊的理性。他的体力与毅力向来优于常人。
夕阳西沉,男子发现了位于远处的城郭。成一线绵延横亘的城郭彼端,正是他前往的终点一一紫州州城贵阳。
那里便是王城所在。
“终于到了。”以男子的脚程,他约在明日过午便可进入城门。不过,他此行的目的并不在于抵达首都。进入贵阳之后,他还有正事须处理,而且远比这趟旅程更为棘手。然而男子并未顾虑太多,他生性乐观,向来与烦恼无缘。
“希望今天是最后一次在野外过夜。”风呼啸而过,拂开男子散乱的头发与短须。一瞬间,长长的刘海下露出了左脸颧骨上方的十字伤疤。他为了寻找今晚的栖身之处,再度迈出自在的步伐。
同一时刻,不远处,诡异的两人也在寻找野外露宿的地点。
“大哥……不对,头目,你瞧见了吗?那条长长的横线就是城郭!”一名年约十岁、体型削瘦纤弱的少年开心地直指城郭。被称为头目的人看起来年纪与少年差不了多少,只见他毫不留情地摆手,姿态相当傲慢。
“横线又怎样?都快热死了,再不找个树荫休息一下,我会被晒死……不,本大爷要昏了,现在就要昏了!
正式宣布之后,“头目”便当场往前扑倒。
少年连忙奔上前,问:“怎么回事?眼看贵阳就近在眼前了,大名鼎鼎的山贼‘茶州秃鹰’的头目,居然在这种地方体力不支倒地!头目你要振作点!贵阳的美女姐姐们只让我一个人见识太无趣了,你不是说过要吃遍山珍海味吗?
此时,头目蓦地抬起脸。“什么!原来快抵达目的地了!怎么不早说!还不能在这个地方倒地,一定要朝着美女姐姐……不,灿烂的明天勇往直前!
他转而踩着轻快的脚步继续前进。少年松了一口气,紧跟在俨然恢复精神的头目身后,纳闷地侧头问:“可是,我们并不是来找美女姐姐享乐的吧?
头目陡地停下脚步,仿佛突然恢复记忆似的停顿一拍,之后转过身道:“那当然!咱们山贼‘茶州秃鹰’是要追踪一个脚底抹油的臭家伙,夺下那个佩……佩……佩什么东西,然后将他灭口,完成符合山贼杀人不眨眼本性的任务!
“哇!头目真是好样的!”少年对着摆出招牌动作的头目毫不吝惜地鼓掌叫好。
“不过,千里迢迢来到王城,顺便和美女姐姐认识一下也没关系吧!
“要吃遍山珍海味,还要买一大堆紫州名产。”
“嗯,别忘了游览王城名胜!
“到时要去瞧瞧以集中了七姓家族别院而闻名的彩七区。”
“好了好了,别这么猴急,今晚有一整夜可以好好规划。”
“是,好期待明天啊,我从没去过王城呢!
“哼,贵阳也不是多了不起的地方。”还算得上老实的头目并未说出“本大爷去了好几次,贵阳就和我家中庭差不多大”等大肆吹嘘的话,“对了,曜春,你听好,进了贵阳可别东张西望。要是露出一副乡巴佬进城的模样,会被一些没听过咱们名号的家伙瞧不起。第一印象最重要,走路时一定要装出对贵阳熟到不能再熟的样子,知道吗?
“哇!不愧是头目,想得面面俱到,我会努力的!
满脸敬意的曜春,十一岁。头目,十二岁。
两名“山贼”为了寻找野外露宿的地点,继续凭着直觉四处摸索。


1.倒卧路旁的大汉


导火线只是短短一句话。“秀丽你也到适婚年龄了,该找个好人家了。”卖豆腐的张大娘极为理所当然的话,令秀丽沉默半晌。
秀丽在炙热的阳光下,往自家所在的方向走去。虽然已近日落时分,令人瘫软的酷热却毫无减退的迹象。伸手遮挡刺眼的阳光,秀丽无奈地叹息:“唉,又到了这个季节……”
秀丽不喜欢夏季,这个季节从没给过她奸印象。今年更糟,夏季才过一半,每天却如同活在噩梦当中。回想起离开后宫以后,自己原本可以平静度过的这两个月,秀丽额上不禁暴出青筋。
今年春天,她为了黄金五百两,笨笨地被送进后宫。最后好不容易完成“扶助昏君”的任务,硬是从霄太师手上抢过黄金五百两,喜滋滋地满载而归,彻底修缮破旧的宅邸,购买米粮,意气风发地准备迎接夏季,岂料……“好烦,谁想办法劝劝那个傻瓜?
一开始是书信。每天,寄来寄件人“知名不具”、以高级信纸撰写的书信,让人完全看不懂要表达的意思,例如“即便寂寥落寞,孤仍然独自就寝”一一在写什么啊?牛头不对马嘴。这阵子,秀丽终于想到把堆得小山一般高的高级信纸重复利用的办法,就是拿去给在道观上课的小朋友练字。
接下来是礼物攻势,仍然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先是送来冰块,但冰块太大,进不了大门口,送来的人只好丢在门前不管。从私塾返家的秀丽见状大吃一惊一一门前挤满好奇的人。最荒谬的是,由于冰块正好挡住整个门口,在融化之前,秀丽好几天都必须攀爬梯子翻墙进入自家屋内。顺带一提,冰块在融化前成了小朋友的游乐场。
然后某天又送来一大堆蛋。如果是生鸡蛋还好,偏偏全是热腾腾的白煮蛋。秀丽召集左邻右舍的大娘大婶,赶紧处理这堆白煮蛋,浪费了一整天分送给邻居,但还是送不完,落得整整两天三餐只吃白煮蛋。时值盛夏,白煮蛋摆到第三天就开始腐败,她被强烈的腥臭熏得喘不过气。
还送了花一一特别注明“时令已过,十分稀有”的大红花名为石蒜,又名蒜头草,经常生长在墓地。再怎么离谱,也不可能把这种花拿来送人。
一连串的事情下来,就算有心袒护对方,也会觉得这是恶作剧,似乎连向来性情温顺的镇民也如此认为。
“秀丽啊,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尽管告诉我们。”一开始,镇上的人都非常担心。明白对方并无恶意,甚至有人开始打赌下次会送什么东西来。
明白赠送者身份的邵可与家仆静兰苦笑以对,然而备受对方“善意地”骚扰的当事人,实在很难一笑置之——天哪,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
秀丽擦拭额头淌下的汗水,做了数次深呼吸一一冷静点,动怒只会徒增燥热罢了,浪费水分,浪费体力,间接也会影响家计。今天是绛攸大人与蓝将军登门拜访的日子,赶快想想晚膳的菜单……正在思索这些事情,秀丽望见宅邸的大门,感到不对劲,不由得停下脚步,定睛凝望倒在门前的东西,口中喃道:“那是什么?
阔别许久的少女,面容比记忆中的更妩媚,更成熟。
“啊啊……”他吐露出灼热的气启。。这一天终于来了!等了又等,等得心烦意乱,似乎已等了数年,不过姑且不论这些。他伸出手,轻触粉颊,少女并未逃开。她轻轻闭眼,微微抬首,主动送上红唇。
“秀丽……”轻柔地将粉颊上的秀发拨开,刘辉爱怜地伸手抚摸她的雪颈,温柔地将柳腰搂近,双唇就要印上她微张的诱人红唇。
“我爱你……”
这句话很自然地脱口而出。很久以来,刘辉就期待说出口。他缓缓垂下睫毛,手指在颤抖,内心深处宛如燃起一盏烛火般开始发热,熟稔的动作竞如初次体验那般生硬。唇辦即将贴合之际一一
“你在说什么梦话啊?
冷不防,双臂扑了个空,一睁眼,前一刻还在怀中的心爱人儿已不见踪影,讶然抬首,只见她正在远处与别人并肩而立。
“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了?我要嫁的是这个人。”秀丽亲昵地环抱对方的颈项。
“王、王兄?
现在名为静兰的王兄轻搂着秀丽,看向刘辉,道:“事情就是这样,抱歉了,刘辉。”
“静兰成熟稳重、温柔体贴、武功高强、诚实可靠、英俊帅气,又努力赚钱,时时刻刻保护着我,比你好上一百倍。况且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结为夫妇是迟早的事,想必你会祝福我们吧?”秀丽撒娇地用粉颊磨蹭紧搂自己的静兰,“以后我就是你的二嫂,多多关照啊!我会常常去找你借钱,记得要无担保、无利息地借给我哦!
“呃!不,等、等一下。”
“你也要赶快娶个老婆,为兄会在草丛暗处守护你的。”静兰微微一笑。(草丛暗处,日文俗语,意为九泉之下。)
王兄你用错词了一一刘辉还来不及出言批评,如胶似漆的两人迅速远离。
“你、你们要上哪儿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刘辉本想紧迫上前,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往脚边望去,过去的情人们正紧紧抓住自己的腿,偏偏全是男人。“唔、唔哇!你们……”
“刘辉,没想到为兄不在的时间,你已经走进一个遥远的世界,为兄十分遗憾。当时你命令为兄侍寝之际,为兄着实不知所措,所幸最后没有让你得逞,祝你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幸福。”静兰和秀丽挥手道別,转眼之间远去,身影变成芝麻粒大小。刘辉伸出手,叫道:“等、等等我!
咕咚一声,刘辉从床上滚落,一头撞上地板,整个人清醒过来。
楸瑛手扶墙壁,肩头微微颤抖。他从刚才起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
“楸瑛,”绛攸麻利地整理大批奏折,一边徐徐说道,“你笑得太过火了。”
或许是“笑病”复发,楸瑛捧腹大笑,连连拍壁。“因、因为……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一面冷敷额头一面批阅奏折的刘辉,目不转睛地瞪着楸瑛。“出去。”
“呃!这,恕微臣失礼,您的美梦真是令人莞尔一笑啊!
“那是噩梦。”
“哈哈哈哈哈!”楸瑛平时总是摆出深不可测的微笑,今天难得地见他开怀大笑。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刘辉不悦地低喃,坐立难安地盖着御玺。绛攸认为这件事太过愚蠢,一开始便敬而远之。
数月以来俨然已成为办公房的这个小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
“呵,您的梦还真写实呢!
“一、一点都不写实!
“您再怎么不情愿,也无法否认秀丽姑娘已近适婚年龄,即便对象不是静兰,但倘若陆续有人登门提亲,也不必大惊小怪。秀丽姑娘很受欢迎。”
听着听着,刘辉脸色发青。“很受欢迎……”
“活泼聪颖、勤劳能干、容貌出众,左邻右舍有口皆碑,每个人都希望把她娶进门当媳妇。”而且楸瑛总不忘附加一句:“不过秀丽早有静兰了。”他还表示不便详加说明,以免粉碎青年天真无邪的心。
“可、可是,孤经常写信给秀丽,也按照你们的建议送礼物给她……”
“那您最近送了什么礼物?
“稻草人。”
“用意是什么?
“霄太师告诉孤,这是流传于东海诸岛的一个很有名的‘咒语’,还给了孤稻草。据说在稻草人的肚子里放进数根自己的头发,连续三个晚上在半夜一面跳舞一面祈祷,之后再送给对方,就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心意。”
这是在诅咒对方吧,绛攸心想。楸瑛一脸若无其事地回了声“哦”,看得出来他已濒临爆笑的边缘,双肩不断打战。
伤脑筋,做人太过老实就成了笨蛋一个,眼前之人正是最佳典范。连同这次,刘辉不知已被霄太师耍了多少回。霄太师一定又是借口对上次的事表达歉意,语气委婉地送来稻草,轻而易举收买陛下。陛下不疑有他,真的一五一十照做。想必那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正躲在暗处偷窥,捧腹大笑。陛下完全没有发觉做出了蠢事。坏心的霄太师也就罢了,楸瑛只顾着笑,却什么也不说。连绛攸也认为这太过愚蠢,根本懒得出言点醒。
“微臣明白陛下用心良苦,但秀丽没有任何反应吧?
闻言,刘辉垂下肩头,连盖章的声响也透着寂寞,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说得也是,难道是孤不应该在赠送人的位置写上‘知名不具’吗?这么一来,秀丽根本不知寄件人是谁。”正如同忽喜忽愁一词所形容,刘辉脸上骤然为之一亮。是这样吗?两位臣下心想,但并未脱口而出。
“好了,无论如何,您距离目标还非常遥远,而且路况险恶,崎岖难行。”
“唔,孤、孤知道了。”就算刘辉是再怎么迟钝的人,也明白自己这两个月以来,不管往前往左往右(不可能往后),没有半步进展。这样不行。因此他打算双管齐下,积极努力,以实现目标。
刘辉停下手边的事,从桌下取出一大叠纸,说:“绛攸……这是今天的。”
绛攸见到递至眼前的厚厚一叠纸,随即把整理妥当的奏折挪开,当场面无表情地批阅内容“这一段完全不行!这一段的用字再推敲一下!这段的一半全部重写!写的这是什么东西啊?你到底有没有用心啊!这一段可以保留!这一段……”
“完全不行”和“没有用心”的奏折,二话不说就被丢弃在地板上,刘辉像个被人瞧见零分考卷的小孩,缩着脖子静待狂风暴雨平息。
“好,大致就是这样,我纠正过的地方拿回去改好,明天交来!
“是。”
这幕让人分辨不出哪一方才是臣下的情景,最近已成了家常便饭。
“丑话先说在前头,现在的程度离及格还差了一大截,这样是无法让户部尚书黄大人点头答应的。微臣再三强调过,希望这个议案今年闯关成功,起码取得微臣的上司及那位大人的支持。黄尚书大人与微臣的上司为公认的宰相继任人选,无论如何都得拉拢。”
“黄尚书大人是宰相人选啊……”刘辉细声嘟囔,绛攸则完全不予理会。
“不要胡思乱想,他可是很不好惹的。据说前些日子的朝会,拜你贸然提议、轻率发言之赐,他一语不发当场离席,对不对?
“呃,当时孤是一时心急……”缺乏充分的理由,也未经事前说明,刘辉脱口而出的“让女子参加国试”一议,姑且不论看来如何,向来在施政方面严守合理主义、被公认为一代能臣的户部黄尚书视之若无物,默不作声从朝会离席。此入愈是遭遇反对,愈是倔犟。
“笨小孩,被你这么一搅和,又得绕上好大一段路了。”绛攸毫不留情。这时刘辉才感觉到,或许绛攸根本不把他当成一国之君予以尊敬。
“议案一旦遭到驳回,想再度闯关,简直比登天还难。就算不被驳回,这个议案也需要谨慎进行,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一”
眼看绛攸要展开冗长的絮叨,楸瑛抓准了时机,出声打圆场:“时间差不多了,来泡茶吧!
刘辉闻言,表情随即放松。绛攸只得无奈地咂嘴,最后仅仅简短地表示:“陛下一一”
“嗯?
“务必要让那个议案闯关成功。”
刘辉敛容,肯定地表示:“没问题。”
绛攸与楸瑛交换了一个微笑,但年轻的国王并未瞧见。
“静兰!
黄昏时分,正准备返家的静兰听见熟悉的声音,回过头,随即轻轻行礼。“蓝将军与绛攸大人,你们好。”
“如果你准备回家,方便与你同行吗?”绛攸与楸瑛各拎了一个大包袱,静兰立刻会意地颔首道:“当然,约好今天招待二位大人用晚膳,对吧?
“秀丽姑娘的厨艺真是太高明了,吃了就会上癮呢!不知道今天的菜单是什么。”
望着满心期待的楸瑛,静兰笑着应道:“这就要视两位大人包袱里的东西而定了。”
三人一同来到马车房,见准备搭乘的马车上吊着一个奇怪的东西,静兰沉默片刻才道:“绛攸大人,请问马车上怎么会吊着一只鸡,而且还是活的?
身为主人的绛攸不假思索地答道:“因为上次的葱烧鸡太美味了,我的包袱里也把葱准备妥当了。”
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中,被吊了一整天的鸡实在很可怜。但把活生生的鸡绑在马车上,直接上朝的绛攸也很夸张,想必引得所有路人侧目。
“这只鸡看来有点无精打采的,反正还活着,不过那道菜还需要生姜和花椒,记得小姐这阵子说花椒用完了……”
“没问题,我的包袱里也准备了花椒。”
“哦,真得感谢为你打点包袱的家仆。”
“你还不如当面向我道谢实际一点。”
红家的“晚膳日”已逐渐演变成了例行公事,每四天一次。当天楸瑛或绛攸会先行遣回随从,自己负责驾车。
“由于两位大人时常光临,家中经济状况日趋好转,小姐也十分欣慰。今年春天由于那个事件,来不及播下当季蔬菜的种子,导致田地毫无收获,小姐还为此紧张不已。”静兰熟稔地驾驭马车,以稀松平常的口气说道。绛攸与楸瑛则默不作声地面面相觑。
他们头一次告诉静兰,希望尝尝秀丽亲手做的菜之际,静兰第一反应却是一一“请问两位大人会空手登门拜访吗……今年天气酷热,蔬菜价格愈来愈贵。只要有客人造访,小姐一定以最好的菜肴招待,从不顾虑家中的经济状况。由霄太师支付的酬劳黄金五百两,已被小姐和老爷挥霍一空,请两位大人尽量不要提出超过红家经济能力的要求。”
红家虽是名门贵族,但家境贫困。原本便具有平民作风、目前服侍红家的静兰,极力贯彻家仆的立场,然而他不为人知的真实身份,正是遭受流放的彩云国二王子,亦即国王刘辉的异母兄长。倘若生逢其时,他被拥立为王也并非不可能。他自称二十一岁,脸庞流露着少年般的稚气,武功却十分高强。据说他实际上比楸瑛与绛攸年长许多,着实不容小觑。
静兰谈论着红家的经济状况与这阵子物价变动的情形,语气显得十分随意,脸上也挂着笑意,却让人听得出其中含意。绛攸与楸瑛肯定感觉一股凉意蹿上背脊。仔细回想起来,静兰被尊称为清苑王子的时候,据说能否读出他的笑容与温和口吻的意味,正是某人迈向一流与二流之路的分水岭。从此以后,两人接受晚膳的款待时,已经习惯自行携带下厨材料前往。
“对了静兰,你这阵子可能在职务方面有所调动,要先做好心理准备。”
“属下拒绝。”语气冷淡至极。这样的态度对长官可谓不敬,但楸瑛不以为意,继续表示“不,我不是要劝你加入羽林军,这是临时的任务。”
“哦?”静兰转过头来。这两个月,他遭逢左右羽林军两大将军“务必归队”的劝说。然而先前暂时调入羽林军,主要是为了保护秀丽小姐的安全。淡泊名利的静兰对加入军队只觉得麻烦,况且他相当喜欢守门卫兵这项职务。两位大将军恐怕一辈子也无法理解,这个职务的好处简直多到数也数不完:工作轻松,空闲时间多,只要站着就能领薪饷,还可以准时回家……静兰对动辄前来劝说的两位大将军厌烦至极,一开始还以为楸瑛又要提及此事。
“如何?有兴趣听了吗?
“视工作内容、时间还有酬劳而定,况且属下在夏天特別忙,先了解一下也好。”
“这和夏天有什么关系?
“因为夏天正是台风季节,”面对摸不着头绪的绛攸与楸瑛,这位前王子斩钉截铁表示,“补好的瓦片很可能会被台风吹坏,必须花上一笔修缮费。”
“宅邸已修缮完毕,但庭院仍然没什么变化……要不要差人送些花苗来?”院中枝叶茂盛、绿意盎然,却显得有些单调,因为其中并未栽种夏季花木。
“多谢大人关心,不过属下认为小姐可能……哎呀!’返回府邸的静兰一闻到扑鼻而来的香味,不禁歪歪头,诧异道,“真难得,怎么现在就下厨了?
小姐一向是先斟酌两人带来的食材,才准备下厨烹饪。而且,家里似乎有客人。
“奇怪,记得今天并无其他客人约定登门,况且老爷又未回府。”静兰的脸上露出疑惑,何况假如有访客,只需以茶款待,不用请对方吃晚饭吧?这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过于诡异,静兰蹙起眉心,循着香味探去一果然不是从访客专用的房间传来,而是从平日用膳的饭厅传出。
“小姐,请问是哪位客人大驾光临?
门扉开启的瞬间,映入眼帘的光景令静兰顿时愣住一一一个男子正坐在饭桌前狼吞虎咽,他一头凌乱的头发,一蓬不修边幅的胡须,全身衣衫褴褛,怎么看都让人感到可疑。过长的刘海遮去男子大半脸庞,此人绝非善类。
秀丽在一旁,正忙不迭地从饭桶里为他添饭。
“啊,静兰,你回来了!真抱歉,我无法亲自迎接绛攸大人与蓝将军。”
“小姐……请问此人是谁?
“呃?啊,他是……”
就在这当头,前一刻还无精打采地吊在绛攸手中的鸡见有机可乘,开始猛力挣扎。绛攸一时间松开了手,鸡立刻逃之天天,直闯房内。静兰反射性地伸出手,接着感受到一股力量,又本能地收回一一伴着微弱的风声,刹那间,鸡已经飞上半空。
“这只鸡真是太不干脆了!”陌生而悠闲的口吻传来,落下的鸡如同经过严密计算一般,准确地掉入可疑男子的左手。男子右手不知何时抄起了一根长棍,而鸡已昏厥。
鸡的主人绛攸不用说,甚至连站在一旁观看的秀丽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两名武官瞠目结舌:男子以棍棒扫过鸡的爪子,将鸡抛向半空,趁它还在空中之际,手腕一转,命中其要害,又不至于致命一一其速度与准度均非常人能及。这一连串动作不费吹灰之力,又毫无累赘,足见此人功力非比寻常。
好厉害!领悟到这一点,静兰表情转为严峻一一这种角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究竟是谁?

“哇!你的脸好吓人,亏我还好心帮你逮到这只鸡大爷呢,来!”男子坦然自若地递出鸡,静兰则板着脸接过来。倏地,男子目不转睛打量起静兰,说道:“哎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啊?
“哎、哎呀呀!你、你该不会是‘小旋风’吧?
闻言,静兰脸色为之一变,随即把鸡拋给楸瑛,攫住男子胸前的衣襟,不由分说把他楸出门外,用力关上门扉。待两人独处之际,静兰粗鲁地拨开男子过长的刘海,望见他饱经沧桑的左颊上的十字刀疤,过往的记忆乍然苏醒一一这个刀疤,还有那一手棍棒功夫!
静兰黯然的眼眸深处透出神采,叫道:“你该不会是燕青吧?


“答对了!果然是你!唔哇,真是好久不见了!

“你小子怎么会跑来这里?
“啊,我发誓这一切纯属巧合,其实我是来贵阳办事的,但这阵子没吃多少,我这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了多久。我一路寻找没有守门的奴仆,又有饭可吃的宅邸,结果昏倒在你家门前,然后被你家小姐带回来,让我饱餐一顿。”
听来不像是在说谎,静兰明白对方不是这种人,不过,这小子哪里不好找,偏偏选在这里昏倒。静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一一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了。他老早就把那段过去藏进箱子里,紧紧合上盖子,用力钉上铁钉。
“你现在立刻往右转,给我离开!
“唔噢!怎么这么没人性,还不如你家小姐心地善良。”
“你选别家昏倒去,不然我也可以帮你写推荐函。”
“唔哇,这太没道理了吧!
此时,身后的门扉开启,秀丽探出头来,问:“静兰,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小姐,一点事也没有。”静兰很久没这么全力动员脸上的肌肉,拼命想挤出笑容,“小姐也真是的,怎么随便在路上捡来这么一个怪家伙?就算他昏倒在地,也不应该理会呀!
“呃,可是他说他肚子很饿,快要饿死了。”
“哈哈哈哈!这家伙死不了的!我绝对可以保证!现在立刻把这家伙撵出门!立刻!”静兰的笑容与平时不太一样,笑声也毫无抑扬顿挫。
“啊,呃,你们不是朋友吗?
“不是!
“就一一是啊!咱们哥儿俩在这里偶然相逢,可说是无巧不成书呀!刚才是在重温旧日情谊,咱们过去可是换帖的兄弟呢。你说对吧,呃,‘静兰’?”男子抢在静兰否认之前插嘴。秀丽闻言,如释重负地露出微笑。明白这名从路边捡回的男子并非来路不明的可疑人物,她感觉放心不少。
“说得也是,真是十分凑巧!那你们慢慢聊,家父即将回府,我稍后会准备更多菜肴。你运气不错,今天可是四天一次的聚餐日呢。”
“那我真是选对了时机被小姐捡到。肚子还很饿,请小姐大显身手吧!
就这样,还没等静兰表示任何意见,秀丽再次退回房内。静兰全身打战。
“燕、燕青……你这家伙……”
“静兰啊……名字取得还真好听。”燕青开怀笑道。望着他大方豪爽的态度,静兰虽是一脸悻悻然,却未再度要求他离开,只问:“南师父过得好吗?
“嗯?啊啊,好得活蹦乱跳呢!还是老样子,完全没变,甚至想劝他放点血算了。”
“……很抱歉,那时我不告而别。”
燕青眨了眨眼,随即开怀地层颜一笑:“看来你遇上了好心人,静兰,知道你过得好就够了。”
“哼!”静兰別过头去。
“小姐的菜好吃得不得了,我真是太羡慕你了,就跟小姐聊聊你过去的事迹,来充当饭钱好了。”


燕青的低哝让正要走进房内的静兰迅雷不及掩耳地折返,狠狠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眼看就要把他勒死。
“你敢提到过去一个字,我马上让你脑袋搬家!
“开玩笑嘛!”燕青满不在乎地笑道。
当晚,加上回家的邵可,饭桌上的气氛相当热闹。一家之主邵可乍见陌生的访客,不禁一脸诧异,但随即笑容可掬地表示欢迎:“你叫燕青啊,前来贵阳有什么事呢?
“是的。我是来找人的,不过不太容易见到对方,所以打算多待一些时日。”
“假如对方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还不如拜托这两位帮忙。他们是国王的随扈,均是才能出众的大官。”
邵可中肯实在的赞美,让绛攸开心的表情稍有缓和。
燕青被刘海遮住的双眼顿时一亮,仔细端详着两名青年。“哦,这么年轻就成为国王的随扈啊,真是不得了。请问现在的国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见过世面、天真无邪的十九岁大少爷。”
绛攸边吃着鸡肉,边斩钉截铁地作结论。这话说得稍嫌过火,楸瑛随口补充道:“不仅如此,以目前的情况而言,只要善加指导,他或许日后会成大器。陛下并非天生驽钝之人,我想好歹算得上可造之材吧。”
楸瑛的!El气与绛攸的差不了多少,邵可听了不禁苦笑,即使这是他们惯有的赞美方式,但这样大放厥词实在刺耳。不过燕青似乎明白话中的含意,只见他眼神专注,听得津津有味,笑着说了声:“原来如此……关于寻人一事,如果真的没办法,就请二位帮忙了,因为我此趟前来算是秘密行事。”
从他稀松平常的态度中,完全感觉不出正在行秘密之事。
“话又说回来,燕青壮士,您是从茶州前来,不知一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情况?
楸瑛谦恭的语气,燕青听了似乎怪难为情,笑道:“一路上啊……你看起来是一名武官,想问的是山贼盗匪的事吗?嗯,有愈来愈猖撅的趋势,据说已有不少盗匪流窜到紫州。”
“果然没错。”楸瑛叹了一口气,瞥了静兰一眼,“静兰,我希望你能接下那个任务。”
正在添饭的秀丽眨了眨杏眸。
“什么任务?
“哦,接获情报,指出这阵子茶州出现大批山贼,四处流窜,甚至潜入贵阳,羽林军已调拨人力,加强城内巡逻守备,捉拿盗贼。我希望静兰也能加入。”
“捉拿山贼?”秀丽与邵可瞪圆双眸,邵可不解地眨着眼问:“楸瑛大人,羽林军负责守卫王城与在城中巡逻,为何还要维持城外的治安?
“我想邵可大人也明白,这阵子的酷暑导致朝中官员陆续不支倒地,王城人数Et益遽减,巡逻范围被迫缩小,许多武官因此无事可做。由于平时勤加锻炼体魄,他们几乎无人中暑,尤其是羽林军,一旦中暑,就必须当场接受我们两位大元帅的‘指导’,所以就算死也不能倒下去。”
邵可很清楚两位大将军的作风,因此不再多说什么。
“所以呢,让一群精力旺盛的士兵无用武之处,实在太浪费了,才让他们协助维持城外治安,顺便当实地操练。正好接获茶州境内的山贼大批流窜到贵阳的情报,据说紫州军也穷于应付。”
“可、可是为什么要挑上静兰?静兰又不是羽林军,只是一个卫兵而已啊,应该有更能干的人吧!
“唔,嗯,话是这么说,不过我的长官根本不听劝告,表示非静兰不可。他们非常欣赏静兰的能力,静兰也当之无愧。况且这只是临时的任务,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到原位……”
“可是……”秀丽不肯罢休,一旁的静兰突然灵机一动:“蓝将军,不一定要找属下,找他如何?
“呃?”被静兰伸手一指,正在狼吞虎咽的燕青停了下来。
“此人本领高强,精力旺盛,也没有软弱到动不动就中暑昏倒的程度,相当不错,您可以好好使唤他!
“什么?等一下等一下!我可是有事在身呢!
“可是两位大将军指名叫你,我认为,就算找人顶替,他们也不会死心。”
“是这样吗?属下明白了。”静兰很快有了决定,随即笑着望向秀丽,“放心好了,我不会整整一个月不见踪影,会尽可能赶在晚饭之前回家。工作方面就敷衍了事,一遇到危险我会临阵脱逃,就算拿身边的人当挡箭牌也无所谓。这么一来日薪还能领到黄金五两,算是相当不错的收入。”
听了静兰不打草稿说出的一番话,楸瑛差点没喷出茶水:后半段实在有点离谱,最夸张是日薪的金额,与他先前提出的数字相比,整整涨了二十倍。
“黄金五两?
“不然属下就不做。”静兰微微一笑。楸瑛感觉,自从身份曝光,静兰渐渐会在偶然间露出本性。
“好、好吧,谁叫我们先强人所难,我再去和上面的人商谈。”
秀丽原本一听到与钱有关的事,多少会失去理智,但今天一反常态,即便得知日薪黄金五两,也不见喜色。望着面色凝重的秀丽,静兰刻意摆出笑容,说:“小姐放心,燕青会留在家里,代替我的工作。”
冷不防被点名,脸颊还粘着饭粒的燕青再度愣怔:“啥?
“一个月的时间应该没问题吧?有意见吗?
燕青开怀笑道:“没有!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提出,希望寄宿贵府,呃,不过我身无分文……”
“小姐,这小子长相固然可疑,不过人格方面我可以保证,做事也蛮勤快的。我一再拒绝,蓝将军却硬要强人所难,所以燕青的生活费就由蓝将军自掏腰包,对家计不会造成影响。”
楸瑛闻言心头一惊:怎么又冒出什么生活费?不待他出声,表情稍有缓和的秀丽随即接二连三说个不停:“真的吗?蓝将军!那真是、真是太好了!
“呃,这……好、好吧。”楸瑛抽动着脸颊,不得不答应下来一一万万没料到,只是借用一下静兰,竟然得额外花费这么多钱。这点金额对家财万贯的他来说只是小钱,他出乎意料,只是因为向来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自己,这次竟然被人玩弄。
“了不起,面对你,还能接连先发制人,太厉害了。”绛攸感佩地叹道。过去静兰曾被称颂为众王子中才能最为优秀者,原因由此可见一斑。“咱们那个少根筋的陛下欠缺的就是这一点,得让他好好学习!
话又说回来,秀丽刚才脸色就有点不对劲,绛攸觑了她一眼一一今天居然对钱完全没反应,怎么回事?
楸瑛也这么认为。“秀丽姑娘,你怎么了?看起来无精打采的。瞧你像朵枯萎的花朵,我可是很心疼的,是否有烦心事?
“呃?没、没、没事。”
“你完全不用担心静兰。说实话,在羽林军当中,能打得赢他的也不超过五个人。”
秀丽勉强挤出笑容。绛攸微微歪着头说:“如果是担心钱不够,那看需要多少,尽管告诉我,只要是为了姑娘你。”
秀丽硬是从霄太师手上抢了五百两黄金,用来修缮宅邸、整修道观私塾、’购买米粮与买书,眨眼间便花得一千二净,现在又重回原来的生活状况。与过去不同的,只在于屋顶不再漏水,以及由小麦饭改为米饭。

“不是的!大人误会了,我完全不在意这个问题。”
“该不会是和陛……那个人前些时日送来的稻草人有关吧?这个礼物的确很离谱,又太诡异,但他没有恶意,只是没有理清状况罢了。”顾虑到客人在场,楸瑛随即掩饰赠送者的名讳,但秀丽的脸色已经发僵。一看就知道这番话勾起了她的回忆,看来,她一直把这件事埋藏在心中。
“蓝将军……能不能请您劝劝那个人啊……”
“只能麻烦你,把这当成他寂寞时的慰藉吧。”
绛攸也有话想告诉秀丽,看她心情不太好,正在犹豫该不该提出来。本想改天再谈,但还是早点说清楚比较好,如果一切按照他的预料发展……
“秀丽一一”
“是,绛攸大人,什么事?您要添饭吗?
“麻烦再帮我添一碗,另外,我有事想与你商量……”
秀丽一面添饭,一面歪着头,问:“什么事?
绛攸并未拐弯抹角:“你想不想来朝廷工作一个月?地点不在后宫,是在‘外廷’。”
刘辉在办公房待到很晚,在书桌前苦恼不已,一下奋笔直书,一下打上叉号。与信纸对峙的他,丝毫未察觉有人走进门来。
“呵呵呵,你似乎很烦恼啊,年轻人。”
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让刘辉一脸愠怒地抬首。
霄太师在先王时代是名满天下的大宰相,处事手腕精明干练,迄今仍然统御朝中文武百官,具有举足轻重之影响力。他佯装成糊涂的老头,私底下却有着残酷至极的一面。作为少数知情者之一的刘辉,也吃过无数次的苦头,上次尤其严重,让他认真考虑是不是要挖个坑把霄太师活埋掉,不过就算把他埋起来,他哪天还是会突然冒出来,所以作罢。虽然刘辉很不愿承认,但现在少了霄太师,将造成无可弥补的损失。反正能让他发挥残酷一面的条件有限,只要自己小心谨慎、提高警觉,就不用怕他。然而,私下诅咒这个臭老头的心态并没有改变,刘辉不经意间脱口而出:“臭老……霄太师,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头闲晃?
“呵……这座王城就像老夫的家。”
“是孤的家。”
“要比的话,老夫住在这里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哦,这是新国试法案的草案吗?”霄太师仅仅小觑了一眼,便一语道破,接着故作姿态地摇头,“唉,若非这个法案背后的动机太不纯正,老夫肯定会毫不吝惜地赞美一番。”
“你。你少说两句!
“听说你在朝会上莽撞发言,结果户部尚书黄大人连理都不想理你。看来你相当焦急,该、不、会打算赶在这次大考之前通过法案吧?


“臭、臭老头,你怎么不赶快回家去隐居!如此酷热的天气,你居然还这么精神,比你年轻好几倍的人反而逐一不支倒地……你偶尔也该学学一般的老头子,卧病一次,孤会差人送桃子给你补补身子。”

很遗憾,这个老头子并不为这番话击倒。霄太师夸张地放声大哭道:“哇啊一一陛下竟然如此残酷地对待向来尽忠职守、报效国家、鞠躬尽瘁的老臣。老臣为了陛下,可是拼上这把老骨头也在所不辞呀!唉,事到如今,老臣还不如去找秀丽姑娘吐吐苦水。”
“哇啊啊!等、等一下!可恶,你要是敢告诉秀丽……”
“怎么?陛下又想为老臣增添向秀丽诉苦的题材吗?
“唔……你,可恶!”到头来,刘辉仍然逃不出霄太师的掌心,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蓦地,视线一落,他察觉霄太师腋下夹了个罐子,几乎只有手掌大小,上头没有任何雕花,只有一层光滑闪亮的淡淡茶褐色。这罐子有点奇怪,但他无法说明怪在哪里,便问道:“这罐子里是什么东西?
闻言,霄太师沉默半晌,才以惯有的悠然口吻答道:“陛下指的是这个吗?这是……东海诸岛的名产,是腌梅子,由青梅干腌渍而成,是老臣的旧识送的。”
刘辉当然知道腌梅子是什么。“哦,腌梅子啊,真特别。”
“哈哈哈,就算陛下想吃,老臣也不会给您,这可是十分珍贵的呢!
刘辉微眯起眼一这个诡异的反应真可疑。向来泰然自若的老太师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慌张,罐中真是贵重的腌梅子吗?
“老臣告退了。”霄太师紧抱着罐子,刻意挡住刘辉的视线,快步离开房间。
当门扉啪嗒一声关上之际,刘辉再度变成孤单一人。倏地,一股落寞袭上心头。这阵子,这种心情经常涌现,他不解地思索起来:以前是否有过这样的心情呢?在孤独无助的孩提时代,以及后来只要有邵可与宋将军的陪伴,便心满意足的那段时间……是有类似的感觉,但并非同一种心情。
刘辉从夹衣中轻轻掏出一条绣帕,折得整整齐齐的绣帕上有手绣的美丽樱花图案。他脑海中浮现绣花少女的面容,明明没有生病,却感到胸口慢慢楸紧,发疼,虽然并不严重,但不知为何,竟痛得令他难以承受。他明白了,并非因孤独一人才会寂寞,而是因为心爱的人未能陪伴在側。
如今他才明白,这感觉是多么珍贵又美好。以前,从没有人主动愿意陪伴他。邵可也好,宋太傅也罢,都是基于同情才留在他身边。他只不过顺势依赖这种同情而已。在他们的心目中,他并未占有绝对必要的地位。他为此终日惶惶不安。
与秀丽相处之后,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努力”并不够。想获得,就必须付出努力。不能盲目依赖他人,紧抓别人的同情不放,也不能一味等待别人给予自己容身之地。希望得到他人的肯定与喜爱,就必须努力不懈。
他想,自己很久以前也为了某个目标努力过,可惜并未得到回报。希望陪伴在身边的人总是从指间流逝,年幼的自己已疲于追逐,遇见邵可之后,甚至忘却了该怎么努力。现在不一样。他已经稍稍培养出自信,认为自己一定能成为最重要的存在。楸瑛与绛攸每日前来随侍左右,公务也与日俱增。不可思议地,不安的心情逐渐褪去,他开始产生一种归属感。
“希望你成为好国王。”秀丽如此说过,因此他努力成为一个好国王。这个约定在一片茫茫的迷雾之中,铺陈出一条金黄的道路。努力并不一定能得到回报,但只要努力,许多重要的事物自然就会落人手中一一刘辉从秀丽身上学到了这个道理。
过去曾令他恐惧厌恶的黑暗,也不再可怕。然而,独自入眠时,他仍会感到“寂寞”一一心爱的人儿不在身边,少了她,心中不免失落。即便如此,刘辉还是自诩毅力十足,继续等待下去。
刘辉亲吻着绣帕上的樱花图案,仔细叠好,准备收进夹衣之际,忽地定睛端详绣帕。
“对了!”他似乎灵光乍现地点了个头,“这次的‘礼物’就送这个吧。马上派人去找一一”
他口中低哝着,笑了,接着拿起笔,继续面对草稿。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7-9 19:56 编辑


2。外廷大观园


一个谣言迅速在城内流传开来。“霄太师私藏了来自东海诸岛的特产‘腌梅子’,有助于在中暑之际增进食欲,而且是其中最有效的‘超级腌梅子’,只要含在口中,甚至连被热死的人也会当场复活。”
这听起来太过夸大不实。不过当事人是位朝廷大官一一统领朝廷文武百官的霄太师,而且有人亲眼看到他腋下夹了一个传说中的罐子,使得这个谣言多少透露出些真实感。
今年的酷暑中,朝廷中枢首当其冲。平日缺乏锻炼、向来欠缺体力的文官逐一不支倒地,局面已是十万火急,因此许多人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听信了这个谣言。光看“超级腌梅子”这个名称,就可看出是来路不明的东西,在被酷热搞得头昏脑涨的官员眼中却成了万灵仙丹。结果,一群官员焦急地背着昏倒的家人与朋友,为了求得“超级腌梅子”蜂拥而至。霄太师大惊失色。
“恳请大人赏赐‘超级腌梅子’!”“拙荆与小女均中暑昏倒了!””超级腌梅子’是下官仅存的希望了。…求求您,下官与家母相依为命啊!”眼珠子布满血丝的官员们,如同亡灵一般紧紧攫住霄太师的官服。
“老、老夫根本没有这种玩意儿!是谁无凭无据到处造谣的!”霄太师极力表示愤怒,但众人听来,只觉得他想独占这个万灵丹。因为,即使在怒不可遏之际,霄太师仍然不放开罐子,任人如何恳求,他也不愿让人瞧瞧罐子里的东西。如此一来,反而增添了谣言的真实性。于是,霄太师只得沦落到被杀气腾腾的官员追着满朝廷跑的下场。
“哼!活该!”刘辉边在奏折上署名,边冷哼道,“那个臭老头最好吃点苦头,给孤记住!”散播“超级腌梅子”谣言的正是刘辉。谁叫霄太师老欺负他,他早就想好好整整对方,正好逮到这个意想不到的机会。
“唔哇,看来陛下的脾气愈来愈暴躁了。”一旁的楸瑛对着绛攸窃窃私语,“总觉得他这副模样像是‘戒断症’发作了,会不会有危险啊?”
“我说啊,只不过见不到一个女人,又能怎样?太没出息了!”
“绛攸,此言差矣,千万不可小看初恋的威力。不过看到他另一方面的表现,不得不承认他与那位王兄的确有血缘关系。”
“没错。”
“他根本不知,他的特效药成天在同一座王城里四处奔波,只顾着和霄太师闹别扭。该说他可怜、可悲,还是可笑呢?”从楸瑛的表情判断,这三种评价的比重大约是一比一比八吧。
“说话小声点,秀丽再三叮咛不能走漏消息。”
“知道了、知道了!她的作风就是懂得划清界线,不过我比较意外的,是她居然还没听到日薪金额多少,就答应接下工作。”
“会吗?我倒不觉得奇怪。”
当时,秀丽原本笼罩着阴霾的小脸转眼绽开笑容,其变化之快令旁人大吃一惊。还不等人说明具体的工作内容与报酬,她便不假思索表示:“我接!我要接!”
忆起她毫不犹豫的表情,绛攸不禁莞尔一笑。“这才像秀丽。”
“奇怪,看到你对待秀丽姑娘的态度,我差点忘记你其实是讨厌女人的。”
“因为我不当她是女人,当她是徒弟。”
“徒弟啊。”楸瑛窃笑道,“我说,你那可爱的徒弟目前情况如何?’
“工作努力、毫无怨言,着实帮了很大的忙,景侍郎大人甚至特意前来道谢。因为到目前为止,除了景侍郎大人,没有人可以在黄尚书身边待上超过三天。黄尚书大人一得知同行的燕青壮士并非武官,立刻颐指气使地把他当成下人使唤。”
楸瑛不由笑出声,说:“亏你想得到这个主意。居然把秀丽姑娘安排在人手不足的户部,还担任黄尚书大人的专用杂役。她先是进宫成为贵妃,现在又女扮男装当起僮仆。哎呀呀,生活真是过得多彩多姿啊。这下在黄尚书大人底下工作,恐怕难有好日子过了。”
“那位黄尚书,精明干练无人能比,脾气古怪却也无人能及,一身打扮极端诡异,用人手法严格苛刻。在他手下,许多职位愈是高高在上的官员,愈想提早退休,因此素有‘魔鬼户部’之称!”
楸瑛想起关于户部与其长官黄尚书的众多传言,觑了觑正在纸上胡乱涂鸦、一副自暴自弃模样的国王,道:“看来今年恐怕是秀丽姑娘这辈子最多灾多难的一年了。”
“接下来,把这些公文按照日期排好!把那边三个书架整理一下!马上到那边的公文夹找出这十册卷帙,摆在桌案旁边!堆在那边的纸全丢掉!到府库借出这本、这本和这本书,再归还那五本书!顺便把这封信送到鸿胪寺,传话给他们的长官:‘竟然提出这么离谱的预算案,你脑子敢情有问题!’记得务必一字不漏。”含糊不清的声音一口气下达全部指示,秀丽暗地里脸都绿了,但仍然面不改色,恭敬地点头。来到这里工作已有十天,这样的工作量早成了家常便饭,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景侍郎不时内疚地觑着秀丽,但他自己的工作也是相当繁重,成天忙着处理这些事务。此外,在“只要是能站的,连熊也得干活”的原则之下,燕青也被分派了大量事务,不得不四处奔波,处理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秀丽多年的工作经验当中,黄尚书的确是驱使部下与家仆最为严格苛刻的长官,叫人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工作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
“不过从许多层面来看,这个人的确是了不起的人物。”秀丽一边处理被分派的事,一边有感而发。黄尚书正伏案批阅堆积如山的公文,他下达指示之际,连头也不抬一下,却井然有序,足见其才智的确高人一等。
经常到处兼差的秀丽,对雇主黄尚书具备的能力有着正确认知。他能迅速看出一个入的水平,确切地分派适当工作。乍一看十分严格,但他绝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所指派的一定是对方全力以赴便可完成的工作一一即使认为不合理,只要努力去做,也一定可以完成。然而努力与否仅仅有一线之隔,因此对方常常觉得被上司虐待。秀丽可以理解绛攸所提的、许多官职高高在上的人提出辞呈的原因。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官,恐怕鲜少被如此使唤。向来轻松愜意下达命令的人,一夕之间沦落到事必躬亲、四处奔波。也难怪官位越高的人,愈是断然拂袖离去。
更何况,被这个人使唤与被霄太师等人使唤,部属的精神状态恐怕会截然不同。老实说,秀丽第一次见到此人,也是一时间哑口无言。回想起十天前的事,她不禁有感而发:“的确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人。”
“户、户部尚书的杂役?”十天前,听到工作内容,秀丽大吃一惊,“等、等一下,等一下,请等一下!这么重要的工作……”
“别担心,不是那种必须处理政务的吃重工作,只是单纯地打杂,递送公文到各省部、整理公文资料等等。”
“哦,这样就没关系。那我的打扮是不是……”
“是的,请你换上僮仆的服装。”绛攸由上到下端详秀丽,面不改色地颔首,“放心好了,‘绝对’看不出是女的。”
秀丽闻言,不知该大声抗议还是该失望沮丧。可悲的是,梳上男髻、换上男装,她怎么看都像个可爱的少年。都这把年纪了,仍然是“该大的不大、该小的不小”,一副发育不良的身材,才胜任这项特殊任务,秀丽愈想愈悲哀。
“对了,请问户部尚书是个什么样的人?”匆匆换上僮仆打扮的秀丽,踩着碎步紧跟在足足高她一个头的绛攸身后。走在最后的是稍微修整过胡须的燕青,手持长棍,好奇地左顾右盼。他坚持不剪发也不剃须。
“这个嘛……简单地形容,这个人就是能干、怪异、神秘。”
“啊?”
“他的才能众所皆知,据说他与我的顶头上司并列为公认的宰相继任人选,实力与才能都是真材实料,将户部治理得有条不紊。他成为尚书之后,国家财政明显改善不少。”
“可是我家却因为户部的官员未按规定发出薪饷,吃了不少苦头。”
“那大概是前任尚书的缘故吧。前任尚书行事敷衍、不负责任,导致国库日渐空虚。黄尚书大人继任后大力改革,前任尚书则因监守自盗、中饱私囊,自己的荷包一反国库的空虚,迅速饱满,最后遭革职。黄尚书大人继任之际,前任尚书留下来的旧账全由他承担。邵可大人的无怨无悔对他来说是一种支持。或许金额不多,但黄尚书大人应已按时支付固定薪饷。’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逐年减少的俸禄不知从何时起维持了原状,秀丽只是为了俸禄不再减少而雀跃不已,想不到还有这层内幕。
“此人名为黄奇人,来自黄家,性别男,年龄、长相与声音均不详。”
“啊?您刚才说什么?”
“黄奇人,来自黄家,性别男,年龄、长相、声音均不详。”绛攸语气平淡地重复一遍。秀丽显得踌躇,不知这番话重点为何。这个荒诞的讯息也让原本四处张望的燕青不觉转过头来,问:“呃,奇人是……形容一个人很奇怪的那个奇人吗?”
“没错,你真聪明。”
“我是开玩笑的。”
“的确是事实,不过这不是他的本名。根据我长官的说法,周遭许多人总以奇人怪人称呼他,所以某天他决定把名字改为奇人。以后无论签名、盖印信还是报上姓名,一概自称黄奇人。没有多少人记得他的本名,连我也不清楚。”
这番话听来很蹊跷,秀丽有种不妙的预感,不过纵使只是临时工作,对方也是即将成为主子的人,所以她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您说年龄、长相、声音均不详,不是太不合理了吗?”
绛攸以手抵住下巴,经过片刻才摇首道:“与其在此慢慢说明,不如见上一面直截了当,等见了面,你就明白了。”
“……”
“哦,朝廷这个地方还有这么有趣的人啊!对了,李侍郎大人一一”一直乖乖跟在后头的燕青豪爽地笑着询问,“您说两刻钟就能抵达户部,已经快一个时辰了,还没到吗?”
这一天,不用说,又多了两人得知绛攸有严重的路痴毛病。然后,在死鸭子嘴硬的带路人连累之下,秀丽等人很倒霉地错过约定时间,迟到许久,结果换来黄尚书冰冷无比的言辞:“不需要讨论迟到的问题,马上给我回去!”
黄尚书转过身,代表他的话到此为止,秀丽则哑然凝望着他,完全不理拼命从中斡旋的景侍郎与绛攸,因为一一
的确是个怪人,这个人居然戴着面具!
“说得也是,的确是年龄、长相、声音均不详。”秀丽将公文送达鸿胪寺,又到府库向父亲借书,踩着碎步匆匆走在返回户部的路上,身旁的燕青也双手抱着几十轴卷帙,“据说黄尚书大人从来不在人前拿下面具。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于察觉之际。他已经戴起面具,众人也不便深究原因,就这样因循苟且地度日。如今他又身处六部长官之一的高位,根本没人有胆ou他拿下面具。”
“我明白大家不便追究,不过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戴面具至少可以回溯到十年前,这十年来,此人一直是个谜。在他戴起面具以后进宫的官员,对他的年龄、长相均不了解,也由于面具阻挡之故,无法听清他原本的声音。当然,朝中有些官员还记得他戴上面具之前的模样,但不知为何,这些知情之人对他的相貌绝口不提。大家口径一致地保持缄默,因此,这似乎已成为整个朝廷的禁忌。
“这阵子我发现一件事,他的面具好像每天都不太一样……”
“啊,原来不是心理作用,我也觉得面具上的花纹有些微妙的不同。不知他手边有几副那种怪里怪气的面具?”只要不至于造成危害,秀丽向来不会干涉别人的兴趣,但对此事的好奇心却特別旺盛,“为什么要戴面具呢?”
秀丽感觉这是一个神秘的谜团,燕青却不假思索答道:“好像是因为那张脸,被女人甩掉了。”
“什么?’
“呃,我也是听说的!不过可以确定,黄尚书似乎仍是孤家寡人。”
“这样啊……那、那真遗憾。但一个人的长相是与生俱来的,以貌取人的姑娘实在太肤浅了。”
秀丽纳闷着燕青是从何处获取这些情报,对其内容更是诧异万分,转而同情起黄尚书。原来如此,戴上面具并非出于嗜好,而是为了隐藏那张无法见容于世人的皮相。可是,一个人并非只有外表而已。“虽然黄尚书很会使唤人,但我觉得他应该不是坏人,头脑聪明,又有地位又有财富,假如当上他的夫人,下半辈子就不愁吃穿了。”
“最后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什么话,钱可是很重要的!”
燕青揶揄地笑着,他的目光中透出亲切和蔼。即使见面仅有短短十天,秀丽也感觉他就像一位年纪大上许多的兄长一般。
“话说回来,小姐,你的确很努力。觉得这个工作开心吗?”
“嗯!”秀丽顽皮地望着燕青,“你也一样,明明被人使来唤去、忙得不可开交,却从来没看到你露出厌烦。”
“嗯,因为我以前曾有意参加准试。”
秀丽闻言,不禁杏眸圆睁。国试为国家中枢机关选拔中央官吏的考试,准试则是各州选拔地方官吏的考试,一旦考取,大多终身在当地州府任职。
“你想当州官,而且还是文官?”
“嗯,是啊。”
“但你放弃了考试?”
“其中有很多原因。”
“现在努力准备,应该还来得及呀!”秀丽嘟囔着。燕青思绪一转,随即敲了秀丽的额头一记,说:“是啊,我也这么想,那我就和小姐一起努力好了。”
在每四天一次的聚餐日,秀丽总会在餐后向绛攸请教。她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表示,觉得先前和刘辉一同上课之际,绛攸讲课的内容非常有趣。没想到绛攸的授课态度远比想象的严谨认真,一丝不苟。
“绛攸大人好严格,每次都出一大堆习题。”
“哦,难怪小姐的寝房总是三更半夜还灯火通明,是忙着应付习题啊!”
“啊,你怎么知道?”
“静兰吩咐我保护小姐。”
“只限白天而已吧……希望今天静兰也能平安回家。”
“那小子没问题的。”
秀丽抬头看着直爽的燕青。这种个性的人会与静兰结识,让她有些意外。纵使她不曾当面询问两人之间的关系,也看得出来他们心心相通。静兰平时待人温和有礼,却习惯与人保持一定距离,他能结识可以跨越这条分界线的朋友,秀丽十分欣慰。
“又来了。’宋太傅盯着被绑成一团的数名男子,不禁眉心纠结。
“他们也是茶州通缉的山贼。”负责统领右羽林军的白大将军确认过部属递来的通缉名单,随即板起面孔。
宋太傅这阵子才开始率领羽林军,负责城外的治安,不过数日以来,不知哪位善心人士常常替他们逮捕盗贼,每天早晨均会在某处小巷口发现一群被捆绑成堆的男子。
“得来全不费功夫,固然值得庆幸,但是……总觉得这样……”
“多管闲事!”宋太傅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眉间青筋突起,“到底是哪个不知好歹的,破坏老夫的乐趣!”
“对!就是这样!难得摩拳擦掌想好好表现一番,却被这个程咬金给毁了。到底是哪个不识相的家伙多管闲事,要是被我知道,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与语气粗鲁、臭味相投的两人相比,静兰则显得相当冷淡。他原本就对捉拿盗匪没有兴趣,甚至还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叫燕青来接这份工作,自己留在小姐身边。每天夜晚,短暂的相聚时刻,秀丽都会详细描述她在朝廷的情形。见她如此开心,他也感到高兴,然而眼见一旁应和的是燕青,感觉挺不是滋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位置被別人取代,他实在很不好受,时而郁闷时而焦躁,心中总是七上八下、志忑不安。奇怪的是,秀丽在刘辉身边时,自己并不会这样……静兰面露苦笑:原来我也成了“一般人”了。
忽地,普照的阳光黯淡下来。抬首望去,天空正急速转为阴暗,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
“啊,快要下雨了。”白大将军左顾右盼,想找处屋檐避雨。
逐渐扩散的乌云中开始降下雨滴,顷刻间化为倾盆大雨。此时天空一亮,划过一道炫目的闪光,雷声轰隆。
“静兰!你还杵在原地干吗?不要命啦!想遭雷击吗?”
肩头被人一拉,静兰回过神,抬起脸道:“白大将军……”
“快过来!否則就把你编入右羽林军!’
“啊,我马上去。”
“唔哇,你这小子真不讨人喜欢!你要知道,可是有一大堆人想加入右羽林军啊!”
“那属下愿意让贤。”用手梳理着沾上雨水的刘海,静兰快步前行,但早已淋得全身湿透,根本不必急着避雨。白大将军踩着算不上急促的步伐紧跟在后,边说道:“哼,别以为本将军会就此善罢甘休!要不要跟本将军对饮一晚?保证你第二天就急着想加入本将军的阵营!”
“属下敬谢不敏。”
“啊,你该不会想加入耀世那家伙的阵营吧?劝你三思,那个闷葫芦一年到头讲不上一句话,不无聊死才怪。不如到我这边来,保证你绝不吃亏。”
禁卫羽林军分成左右两军,左羽林军大将军为楸瑛的顶头上司黑耀世,相对的,右羽林军大将军则是这位白雷炎。白家与黑家在七姓家族当中向来是武将世家,因家族之中武官辈出而赫赫有名,结果逐渐产生莫名的对峙心态,甚至连羽林军现任两大将军的个性也南辕北辙。沉默寡言的黑耀世与心直口快的白雷炎一谈不拢,随即剑拔弩张,他们的部属为此伤透了脑筋。在曾短暂加入左羽林军的静兰看来,其实两人本质是相近的,他们是“吵得愈凶感情愈好”那种类型。
“属下并不打算加入左羽林军,也不想加入右羽林军。”
见静兰完全不为所动,白大将军忍不住咂嘴:“你这样的人才跑去当个默默无名的卫兵,本将军就是无法坐视。”
“请大将军高抬贵手,我现在过得很好,比从前幸福太多了。”
明白静兰所说的“从前”是什么时期,白大将军随即沉默下来。他当然熟悉王家剑法,更不会察觉不出静兰的基本剑法。羽林军素质精良,身份被拆穿的可能性很高,静兰才坚持不肯加入。
“啧,我明天会再来说服你,你还是早早点头答应吧。”
“白大将军。”
“何事?”
“您要不要把胡须给剃了?一点也不好看。您以前就是娃娃脸,蓄了胡须也没办法改变,倒不如坦然接受事实。”
白大将军太阳穴青筋暴出,以不逊于倾盆大雨的音量咆哮:“你最没资格数落我!你这个大言不惭,说自己只有二十一岁的超级厚脸皮!”
“瞧瞧您,把话说到哪儿去了!”
静兰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步入屋檐下,冷不防抬望天际,叹了口气一一小姐不要紧吧?
思及最怕雷声的秀丽,静兰的脸庞写满担忧。秀丽按照吩咐抱着书本吃力地走回户部,与燕青在途中分道扬镳之后,现在只剩她一人。每本书约有四根手指的厚度,三本书加起来重量颇为可观。再加上酷热,秀丽额上滑下数道如雨的汗水。“好、好重……”
“看起来蛮重啊,需要帮忙吗?”一双手蓦地从身旁伸过来,轻而易举地拿起了秀丽抱在手上的书本。
“啊!”秀丽惊讶地回头,只见一名陌生男子正满面笑容地站在身旁,“呃,您是……’从服饰打扮上看,这人应该是文官,看上去年龄约在三十出头,仍然相当年轻。但秀丽从未见过此人。
“要搬到黄尚书大人那边?”
“是、是的……呃,不用了,我一个人搬得动。”
“没关系、没关系!”男子看似愉悦地迈出步履,秀丽则慌慌张张地尾随在后,“呃,真的不用麻烦……”
“你就是这阵子被派到黄尚书大人身边当差的小厮?”
“啊,是的……”
“果然没错,各省、部都在夸奖黄尚书大人身边有个手脚麻利、做事勤快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男子抓准时机提出问题,不让秀丽再对书本一事提出异议。
“啊,我叫红……秀。”这个假名是绛攸取的,因为比较好记。秀丽对这么草率的取名方式有些失望,虽然不说错自己的名字再好不过。
“哦,小兄弟你叫红秀啊。据说你在那个黄尚书大人底下表现蛮优秀的。黄尚书大人很严格,你没被他虐待吧?”
“呃?没有、没有的事。黄大人的确很严格,但不会强人所难。我反而觉得学到了不少,而且我平时就到处跑腿,早习以为常了。”
男子端正的脸庞绽出笑容,伸手摸了摸秀丽的头。“好、好,乖孩子。”
“呃,请问……”
“对了,秀小哥,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这个太过唐突的问题令秀丽不禁愣怔:“啊?”
“意思是,我这个人让你觉得喜欢呢……还是讨厌?简单回答就行了。”男子不断刻意千咳,“老、老实说,没关系,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一个素味平生的人怎么会问这种问题?秀丽完全摸不着头脑。然而,她明白男子的态度相当认真,因此也认真答复:“这,我觉得,您是一位好人。”
“真的吗?”
“是、是的,况且您还特地帮我搬书。”
闻言,男子绽出灿烂的笑容,让人忍不住想脱口询问,他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这样吗?那就好。只不过几本书,有需要,我随时都可以帮你搬。为了你,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
“啊……”
男子开开心心把书搬到户部,依依不舍地频频回首,挥手道别。
“是不是因为天气太热,有人已经热到脑筋不正常啊?”秀丽也一边挥手一边陷入沉思。现在,她多少可以理解,这数日来一群官员为了霄太师的“超级腌梅子”,追着这位老臣跑来跑去的光景。朝廷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大入,小的红秀打扰了。”秀丽抱着书本走进房内。桌案旁不见平时的人影,她忍不住杏眼圆睁,左顾右盼一一别说黄尚书,连景侍郎也不在。秀丽对着难得地空无一人的房间纳闷,将书本置于尽头的桌案,才发现戴着面具的主子正躺在对面的长椅上。
“黄……”平时只见过黄尚书工作的秀丽,以为他因过度劳累而不省人事,倏地脸色铁青,连忙飞奔上前,打量他的脸庞,又隐约听见规律的呼吸声。得知黄尚书仅仅是睡着了,秀丽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哎呀,吓我一跳,还以为闹出人命了呢。这也难怪,一般人负担那么重的工作量,早就不支倒地了。”
秀丽仔细端详着面具。黄尚书会就地在办公房入睡,想来一定相当疲累。他把大批任务分配给部属,自己则负担更多的工作,因此秀丽由衷地认为他是一位精明干练的优秀上司,连不合理的要求也默默接受一一得知长官的工作量比自己更多,实在没有理由多加抱怨。
以工作量而言,户部的人员的确不足。然而负责打杂、四处奔波的秀丽发现,隶属于户部的优秀人才远比其他部门多。这些人一定是能完全服从长官的指挥,也能体谅其态度,才继续追随。其实待在这个部门,就必须全心全意应付工作,无法稍有怠惰。
由于少数精英被派往地方,户部每个人的负担便更为沉重。而全盘挑起这项重担的,正是这位戴面具的长官。尤其现在酷暑肆虐,原本不足的人力更加透支,他的工作量恐怕早已超越一般人能负荷的极限,累到睡着也是情有可原。
秀丽思绪一转,走向房间一隅的休憩处。尽管黄尚书几乎不曾来过这个休憩处,茶具倒是一应俱全一一长官毕竟是长官。
秀丽麻利地烧开水,挑选有助于消除疲劳的茶叶沏好一壶茶,摆在黄尚书身边,接着默默地在办公房的各个角落收拾起来。黄尚书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不过身为打杂的杂役,工作要多少有多少。添加墨汁、补充纸张等等,早已习以为常,两三下便宣告完毕。秀丽再能干,也想不出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清闲得有些无聊。“景侍郎和燕青怎么还不回来……”
秀丽望向横躺在长椅上的黄尚书。椅子的扶手上垂一F‘)一L绺轻柔的发丝。或许是戴着面具的关系吧,他与其他官员不同,向来披着头发,从不梳髻。由于面具给人的印象过于强烈,之前一直没有察觉,现在仔细一瞧,他的头发乌黑柔亮,简直让许多女子相形见绌。
秀丽慢慢靠近黄尚书,定睛端详随意垂下的发丝,愈看愈入迷,不禁手痒,心想“只要一下就好”,于是伸手触摸一一触感真的非常棒,以绢布形容最为恰当。
“哇……好柔软好滑顺!怎么会有这种人啊!”
见对方没有清醒,秀丽愈发大胆,坐在地板上,轻轻拾起一绺发丝,缓缓编起发辫。由于太过滑顺,才编好又整个儿散开,至此,秀丽终于解开了黄尚书的一个谜题:原来并不是因为戴着面具,而是头发太过滑顺,才无法梳成发髻。这真是令女人羡慕到很想一刀宰了他。秀丽胆大包天地又摸又玩,不禁有感而发地叹了口气:“因为长相奇丑被意中人甩掉,没想到头发竟生得如此美丽,感觉有些悲惨……”
朝廷上下对黄尚书的长相绝口不提。他天资聪颖、卓尔不群,唯独容貌无法得到上天的眷顾,这正是所谓人无十全十美的道理。连才子绛攸大人也是个重度路痴……
把玩了黄尚书的头发一阵子,秀丽回过神,才发觉室内暗了下来,还不及抬头,耳边已经传来雨声,顷刻之间便下起滂沱大雨。秀丽缓缓站起身,脸色铁青,直冒不停的汗水淌至背脊。“这该不会是……”
这是夏日突如其来的雷阵雨,还能听见远处的雷声。猛烈的雨打进敞开的窗户,眼看地板就要成为一片水乡泽国。得关上窗子才行!想归想,秀丽两腿却是发软,动弹不得。她奋力使唤仿佛生了根的双脚,勉强迈出步伐之际,一个人影与她擦肩而过一一黄尚书不知何时醒来,利落地逐一关上敞开的窗户,一面回头道:“你在发什么呆?”
“啊……我……”她双腿不住打战,心脏以惊人的速度剧烈跳动,手脚从前端开始渐渐发冷。
“红秀,你怎么了?”
这一瞬间,尚未紧闭的窗外降下一道闪光,几乎可以灼伤眼睛的强烈光芒充斥室内,轰隆巨响震耳欲聋。秀丽的理性已臻极限,脑中啪的一声传来断裂声。



“哇啊!”秀丽使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随即捂住耳朵蹲下身,“不要啊!哇啊一一”
“红秀……”向来冷静自持的黄尚书似乎也被吓了一跳,匆匆关上敞开的窗子。然而闪电接连不断一明一灭,况且根本不能拿雷声怎样。每当天际闪过亮光、传来轰隆声,秀丽就会惊声尖叫:“哇啊!静兰静兰,啊一一”
脑中一片混乱的秀丽,完全没有察觉正习惯性地喊出家仆的名字。当一只手搭上肩头之际,她误认那偌大手掌的主人就是静兰,因此一如往常,不假思索地搂住对方。突然被抱住,黄尚书整个人重心不稳,趺坐在地上。“喂!你……”此时,炫目的闪光照亮室内,秀丽大声尖叫,紧紧抓住“静兰”。“唔哇,啊一一”
“冷、冷静点!”几乎是被推倒在地,黄尚书试图出言安抚,可惜无效。逼不得已,他只好保持这样的姿势,无可奈何地缓缓抚着秀丽小巧的头与背。精明干练如他者,却从来不知遇到这种情况之际,应采取什么样的处理方式。
虽然“静兰”的动作与平时不太一样,但秀丽的情绪已稍有放松。
不久之后,返回办公房的景侍郎与燕青见到的,是宛如一只夏蝉般紧紧黏在黄尚书身上哀号的秀丽,以及被她紧紧抓住、全身动弹不得的黄尚书,这着实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观。
等到雷云散去,回复神志的秀丽脸色又是一阵铁青,再度哀鸣连连。
“唔唔,奸壮观的闪电哦,曜春!”在丸子摊躲雨的“头目”边啜茶边仰望天空。
“是啊,不过多亏这场大雨,天气总算凉爽一些了。”
“唔嗯,好了,咱们该出发了。”
“呃?要上哪儿去?”
“笨!当然是去参观王城啊!咱们难得来到贵阳一趟。”
“啊,好主意,我也很想到处参观。贵阳真是个好地方,丸子好吃,街上的姑娘个个貌美如花,前任头目说的一点都没错。”语毕,在场顿时弥漫着感慨万千的气氛。
付完账之后,两人一同上路。雨过天晴,随即现身的太阳热气灼人。曜春微微叹了一口气。 “真的是好热呀。”
“一点热算得了什么!人都来了,不好好享受一番岂不太可惜了。”
“是,我会努力撑下去的。”曜春指着前方,雀跃地喊道,“唔哇!看见王城了!好棒哦!我从来没想到王城居然这么大,真是太壮观了,头目! ”
“笨蛋!不要大声嚷嚷!走路时记得摆出一副王城就等于自己家的样子。”
“呃!要把那么大的地方当成自己家啊……这样说来,陛下住在那么宽广的王城里,会不会迷路啊?”
“笨!想也知道,陛下当然会每天随身携带地图和指南针啊!”
“啊,原来如此。不过真的好壮观。看久了脖子会酸。头目你瞧!连城墙也看不到尽头!”
“噢噢,真的!真是太壮观了一一”
两人完全没有察觉,守门卫兵正面带微笑,眺望着高声喧哗的他们。头目挺起胸膛说道:“兵爷啊,里头能进去吗?”
“很抱歉,让你们待在门外就得知足了,除非是朝廷官员,否則一律禁止入内。”
“是吗?真是好可惜啊,曜春。”
“那就算了。”
两人略显遗憾地转身离去,守门卫兵临时念头一转,又喊住他们:“喂,你们两个,千万不要跑到危险的地方去,据说茶州一群人人闻之色变的山贼已经流窜到这一带来了,连那些地痞流氓都吓得胆战心惊呢。”
两人脚步倏地打住。“一群人人闻之色变的山贼?”
“没错,连禁卫军也全面出动,围剿山贼,你们留心点。”
闻言,头目与曜春不禁面面相觑。
“哎呀,今天真是大开眼界啊!”
当晚,在晚膳的餐桌上,燕青与秀丽的反应形成鲜明对比。
“亏你还笑得出来……”秀丽抱着脑袋发愁,“偏偏是那位可怕的黄尚书大人,要是换成景侍郎大人就好了……”
“今天的雷的确相当惊人。”邵可夹起菜肴,满不在乎地颌首,“可是黄尚书大人并未大发雷霆吧?”
“就是啊,不要担心那么多。你瞧,接下来他不是又像没事人。”
“戴着面具哪儿看得出来呀!他一定觉得我很奇怪,我完了!”
见秀丽唉声叹气,邵可与静兰对望一眼。
“太好了。’
“爹,好什么?根本一点也不好。”
“不,因为每到这种时候,你总是心情不好。”
-。。。。。。㈡
“到外廷工作,正好借机调整心情。”
“可是只有一个月而已。”秀丽嘟囔道。邵可脸上不禁略带阴霾:“秀丽……”
“没关系,我明白,一个月也好,我已经很满足了。”
深夜,秀丽的房外传来敲门声。“小姐你醒着吗?我带消夜来了,开门。”
秀丽惊讶地由桌案起身,开启房门,只见燕青左手捧着茶具,右手端了一盘饭团,说道:“我来慰劳努力用功的小姐了。”
“吓我一跳,你怎么会突然跑来?”
“都说了来慰劳小姐的嘛!”
秀丽接过盘子,看见饭团,不禁笑了。“谢谢,要不要进来坐坐?我一个人吃也挺无趣的,你就陪我聊聊天吧。”
“喂,叫一个男人半夜跑进黄花大姑娘的闺房,不好吧?”
“要是你敢乱来,我就大叫,静兰和爹会马上赶来。”
“哇,听了就觉得好害怕!尤其是静兰。”
秀丽轻笑出声。其实最可怕的是邵可,当然她与燕青并不知此事。
收拾桌面之后,秀丽利落地沏了壶茶,静静吃着饭团。燕青也专注地喝茶,不发一语。这段无声的时间,意外地令人自在愜意。秀丽似乎有些明白了:想来,燕青洞悉人心的能力一定很强。
“饭团很好吃。”
“咦?啊啊,那就好。”
“燕青,抱着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是不是很笨?”
“无法实现?”燕青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如同日常对话般若无其事。宛若受到催促,秀丽继续说道:“很多事情,即使努力也不会有收获。并不是说努力毫无意义,而是无论如何努力,也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阻挡在眼前。明知如此,却仍然不轻言放弃,一直紧抓着不放,你觉得这样是不是很笨?”
“小姐的梦是入朝为官吗?”燕青的口气太过稀松平常,秀丽也不知不觉坦率承认:“是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小姐每天晚上都这样用功念书,而且外廷的工作,你非常积极地投入,乐在其中。”
‘‘可是没有用,因为再怎么努力,女子依旧无法参加国试。”
‘‘即使明白这个事实,小姐却仍然每天努力吧?难不成,小姐已经找到另一个无法割舍的目标了?”
秀丽微微瞠目,没料到燕青的回应会如此一针见血。她伸出小舌舔了舔粘在手指上的饭粒,淡淡的咸味刺痛着内心。“……是啊,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死心地偷偷念书,但这有什么关系?明知无法实现,我仍然拥有追逐梦想的权利与自由。”
燕青不发一语,以微笑表示赞同。他那温和而充满包容、令人豁然开朗的笑容,让秀丽感觉放松不少。
“可是,这阵子有点‘太过接近’了。”
“太过接近?’
“这半年来,亲眼目睹许多在朝廷活跃的人物,开始心生羡慕,希望能像他们一样。梦想与现实太过接近了,仿佛阻隔在两者之间的铁板变得透明一般,纵使透明无形,却仍然存在着一层隔阂……但我快忘记这一点了。’现实与梦想过于接近,连秀丽自己也感觉这梦想伸手可及。
“不只是这样吧?”
“咦?”
“如果只是这样,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差别吧?正因为小姐可以清楚分辨现实与梦想,就算隔阂变成透明无形,也不会忘记它的存在。如此一来,小姐只要一如往常,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继续私下用功读书就好了。”
这次秀丽着实睁大杏眸,惊道:“燕青,你是不是会读心术?”
“怎么可能,要这么厉害,早就趁机大捞一笔了。”
“那就是年纪较长、经验丰富的关系了,原来多吃几年的米饭不是没有用的。”秀丽自我解嘲地轻笑起来,“你说得没错,燕青。其实前些日子,左邻右舍的大娘才对我说过,‘秀丽你也到适婚年龄了。”
“以小姐的年龄,这么说并不奇怪。”
“是啊,以我现在的年龄,论及婚嫁已不奇怪了。”秀丽咬了最后一个饭团一121,动作显得有些粗鲁,“我身边的人真是太好了,大家都太善良了,在我做出这些无谓的努力之际,从来不曾对我说‘别浪费时间了’、‘赶快放弃吧’。绛攸大人平时公务繁忙,也不辞辛劳前来指导我。我这个笨蛋今天才发觉,只有在这个家,才能这样专心于学问。”
“我懂了,嗯,的确是这样。”
“你真诚实,完全不否认。没错,一旦离开这个家,我只是个‘待嫁闺女’,所有人都希望我找个好人家嫁过去,努力扮演贤妻良母,这是人之常情。为人妇后,纵使夫君如何开通明理,我也无法继续念书,至少周遭的入不会允许,不仅会被外界指指点点,夫君与小孩一定也觉得颜面无光。到时我的公婆与亲戚肯定规劝我尽早放弃,认为有这个空闲念书,不如多做点家务。但是这才叫‘正常’,我反而变成了‘异常’。”她把最后一小口饭团塞进嘴里,又说,“完全没有想到,一旦长大成人,就愈来愈难做梦了。再怎么强烈的愿望,总是在沉重的现实面前一败涂地。”
“那是因为小姐心有牵挂。小姐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会顾虑自己的娘家、父亲,出嫁后还要顾虑夫家,也懂得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做出取舍,不会牺牲别人以换得自己的利益。所以小姐会产生许多烦恼,为此犹豫不决,这就叫作务实。”
“是啊,因为我无法逃避现实,无法割舍这么多重要的人与事。”
“这样很好啊。小姐很清楚哪些事物对自己最重要,哪些事物无法割舍,所以一定能摸索出属于自己的路。’
感觉话题被整个儿支开,秀丽的俏脸笼上一层不满。燕青觑了一眼,随即带着温和的表情笑道:“小姐不相信啊?那我来个假设好了,假如小姐、邵可老爷及静兰,你们已面临穷困潦倒的地步,家中男丁全卧病在床。此时有个大户人家表示愿意援助,却以迎娶小姐为条件。对方是个年过四十的肥胖老头,而且是第三次续弦,还带了拖油瓶,小姐你会怎么办?”
“我会答应嫁给对方。”秀丽斩钉截铁表示。
燕青颔首道:“对,而且小姐绝不会后悔。瞧!小姐可以清楚分辨孰重孰轻,现在犹豫不决,是因为有所选择,那就好好考虑吧。”
秀丽顿时恍然大悟:“有所犹豫……真的没关系吗?我很贪心,什么都想要。”
“小姐想得太多了,尽管慢慢考虑,犹豫到最后一刻也可以,等到必须作抉择的时候再说。所谓欲速则不达,犹豫并不是坏事,况且在犹豫不决、慢慢摸索的这段时间,很可能一个外来因素就改变了整个局面。稍微花点时间等待时机变化,不是比较妥当吗?这就叫作伺机而动。反正也没人登门提亲,你尽管安心自在地过你的日子,没有人能管得着你。”
面对这番直言不讳的话,秀丽轻笑出声:“燕青,你就像空气一样。”
“啊?”
“才认识不过十天,却可以与你相处得非常融洽。这下我明白爹与静兰委托你前来的原因了。”
燕青蓦地全身一僵:从这一点,可见秀丽反应机敏。“原来小姐早就发现啦?”
“因为饭团的捏法是出自爹和静兰之手。爹做的饭团比较咸,形状比较丑;静兰做的饭团又大又圆,口味适中。全是我在晚膳时不经意说错话,害得他们操心,请你转告他们,我已经没事了。”
“小姐真是观察入微呀。”燕青边念叨着,边端起茶具与空盘子。正要走出房门,他又以爽朗的口吻表示,“啊,对了,其实我觉得小姐很适合当官呢,希望小姐不要轻言放弃。”
接着,燕青头也不回,踩着与来时相同的步伐离开。秀丽目送他离去,叹了一口气:“真会煽动别人。”
伸了伸腰,走进房内,秀丽继续完成绛攸规定的“功课”。
“听见了吧,两位?”燕青出声一喊,一直伫立在窗外竖耳倾听的人彼此对望,嘘了一口气。
“老爷,您的头发沾了片叶子。”
“静兰你也是,耳朵沾到泥巴了。不过幸好燕青愿意帮我们跑这一趟,要是直接去问秀丽,她一定只会用‘没什么’这类回答来搪塞。”邵可面露温和的笑容。燕青抓抓头,说:“可是已经露出马脚了。”
“唔,嗯没想到会在饭团上露出败笔,我觉得我做的饭团形状很漂亮啊。”邵可朝着燕青笑道,“不过真的很谢谢你,真抱歉,对你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
“哪儿的话。”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却懂得聆听。盘子和茶具我来洗就好,你去休息吧。”说着,邵可硬是从燕青手上接过盘子与茶具,走进厨房。
“静兰,你向邵可老爷提过我的年龄吗?”
见静兰摇首,燕青耸肩吁了口气:“老爷也是深藏不露,小姐一定以为我是个四十好几的人。”
“燕青。”
“嗯?”
“你能不能趁今晚离开?”
燕青一时语塞,左顾右盼之后,才无可奈何地叹息:“身份曝光了?”
“难道你以为不会有人发现吗?”

“都过了十多年,大概不会有人记得我的棍法。”
“要是你退步了,别人才可能忘得掉。你知道那些被捕的盗贼异口同声说些什么吗? ‘我们在找一个左颊有十字刀疤的男人!”
“哎呀呀一一”
“我对你三更半夜逮捕盗贼的理由没兴趣,也不明白你怎么会变成那些鼠辈的目标,看在你今晚的功劳上,我可以三缄其口,但不准你给老爷和小姐添麻烦。”静兰的语气斩钉截铁,燕青则带着一脸意有所指的笑容打量着他。
“你笑什么?真恶心。”
“没有,只是很羡慕你遇上一户这么善良的人家,愿意收容你。”
静兰不耐烦地冷哼一声。
“喂,关于小姐的事,我有个十全十美的做法。”
静兰闻言,随即转身离去,燕青则紧跟上来。“你应该也发觉了吧?只要你与小姐成亲,不就得了。”他爽朗笑道,“小姐没有恋爱经验。我觉得她大概刻意不考虑这方面的事,因为一谈恋爱,自然会论及婚嫁,如此一来便无法入朝为官。准备国试比谈恋爱来得重要,这种态度令人钦佩,比某些男人更有志气,况且身边又有你的陪伴,她选男人的眼光至少会挑剔一点吧!”
静兰停下脚步,一语不发地对燕青怒目而视。燕青则打趣地戳了戳他的下巴,诡“你不也是把小姐当成无可取代的宝贝吗?哎呀,别装蒜,我一看就晓得了。”
“燕青!”
燕青无视静兰隐含着杀气、愈发低沉的语调,继续说道:“小姐是个好姑娘,和你蛮合适,以后一定会变成好女人,赶快趁现在好好把握!会被个性差劲的你看上,而且希望与之长相厮守的姑娘,想必也不是简单的人物。”
“我决定明天还是向白大将军详细报告你干下的好事。”“啊,对不起,我闭嘴就是了!”“太迟了。”静兰的语气透着无以复加的冰冷。


3。国王的夜游计划


“唔,嗯,这把钥匙到底有什么玄机啊?这么多天看下来,还是觉得很有意思……”秀丽嘴里念念有词,把手上的金色“钥匙”转来转去。这把乍看完全不像钥匙的钥匙分成数节,可以折起来变成手掌大小,然而任意把玩,又会从意想不到的位置冒出一节,因此无法得知实际尺寸。一旦钥匙最前端的形状与锁孔不符,便无法转换到下一节。想把钥匙整个儿插入锁孔,需要进行复杂的操作。秀丽研究了好一阵子,虽然找出了数节,倘若无人告知她开启锁孔的第一段钥匙的位置,恐怕也不能自行摸索出来。
“这钥匙的外形与构造很有趣对不对?看起来还不太像钥匙,据说是已故的钥匙名师设计的旷世巨作。锁所守护的地点十分特殊,钥匙便刻意设计,假使落人心术不正的人手中,也无法得知使用方法……不过制作方法十分精密,现在仍然无法复制。钥匙师傅不曾透露便离开人世。”景侍郎抱着大批整理过的卷帙从房间另一头走来,秀丽连忙起身帮他。
“啊,麻烦把那支钥匙插在我的腰带上,今天我打算尽早进行盘点。小秀你和燕青就担任我的护卫,一同前往。”
“是。话说回来,即使每天去宝物库,仍然觉得璀璨夺目。”掌理财政的户部也负责管理宝物库。视地点而定,秀丽与燕青每日兼任护卫,随侍景侍郎身侧。其实秀丽根本派不上用场,景侍郎明白她好奇心很重,因此特地带着她同行。来回了十多天,却仍然无法看尽全部宝物,可见宝物库是个多么惊人的地方,让人感觉与开门七件事一一柴米油盐酱醋茶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对了,小秀,你是施了什么法术啊?”景侍郎与秀丽一同整理卷帙之际,又惊又喜地问道,“大人居然同意每天休憩饮茶。我与他共事了十年之久,这还是头一遭呢!实在有如晴天霹雳,让人意想不到!”
景侍郎已经年近四十,落落大方的气质让人感觉不出他的年纪。秀丽的父亲邵可虽然有些迟钝,又老是发呆,却是典型的稳重派。
“呃,这,小的也不清楚。小的是看大人累到睡着,所以劝大人不要操劳过度,或许大人也认为确实需要多加休息吧!”
没错,打雷的翌日,秀丽曾经战战兢兢地规劝黄尚书:“假使尚书大人病倒了,实在得不偿失。大人能否斟酌情况,稍作休息呢?”
一向干劲十足的长官累到睡着,着实对秀丽造成不小的冲击一一一定是长期以来累积了巨大压力的缘故,倘若一天休息片刻,想必会有所改善。本以为会遭到拒绝,没想到黄尚书却颔首答应,同意每天饮一杯茶,小憩片刻。顺带说明,黄尚书在喝茶之际也不摘下面具。众人这下终于明白,面具的嘴巴部分原来是可以自由开合的。
“大人……累到睡着了?”
“是的,就躺在那边的长椅上。”
景侍郎手扶着下巴思索片刻,接着瞥了秀丽一眼,问:“小秀,你那时在做什么?”
“呃,没、没什么。”秀丽心头一惊,连忙撇开视线。然而面对景侍郎的定睛俯视,个性老实的她不得不投降,“那个,呃,小的……小的偷摸……大人的头发。”

看来这个答案出乎景侍郎意料之外,他睁大双眼。“偷摸头发?”-
“因、因为大人的头发十分光滑柔顺,小的就偷摸了一下……”
闻言,景侍郎笑出声来。秀丽头一次目睹他放声大笑,却不知其所以然一一我说了什么笑话吗?
“抱、抱歉。哎呀呀……原来如此。”景侍郎仍然带着一脸笑意,温和地望着秀丽,“小秀,你怎么没想到趁大入睡着,偷窥他面具下的真面目?”
‘‘啊?小的才不做这种事呢!”秀丽认为,黄尚书因为长相而遭到女方拒绝,才戴上面具,一戴就是十年,现在连满朝文武百官也对此事:::缄其口,足见他内心受到的伤害十分严重。仔细想来,十年之间不让任何人看见真面目,其意志力之坚定,必非常人能及,“小的所受的家教是千万不可强人所难,黄尚书大人那么极力隐瞒,小的不会恶劣到刻意去揭别人的隐私。况且男人不是看长相,而是看赚钱的本事!”
秀丽慷慨激昂地握紧小手,景侍郎则报以和蔼的笑容。“哎呀呀’小秀你的标准真有男子气概。”
“啊,不过小的还是很好奇,景大人见过黄尚书大人的长相吗?”
闻言,景侍郎的目光不自在地游弋起来,支吾道:“呃?呃……这个嘛,这事不重要吧?”
秀丽见状不禁背过身,轻轻以袖口拭着眼角一一可怜的黄尚书大人,连一向温和亲切的景大人也绝口不提您的长相。
“不过,我终于明白大人最近心情大好的原因了。
“呃?”
‘‘因为大人很欣赏你。你做事细心、积极勤奋、任劳任怨,还十分乖巧听话,真要感谢介绍你过来的李侍郎大人。”
“欣、欣赏?黄尚书大人欣赏我?”
“是啊!很多小细节,你总会在我们指示之前就先行完成:砚台总是§汁充足,分岔的小楷随时更新,纸张从来不短少,废纸篓满了一定清理得千干净净,办公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大人嘴上不说,想必内心一定对你百般嘉许。当然我也一样。”
“啊,谢谢。”对于长久以来四处兼差的秀丽而言,这些都属于分内之事,等人说了再做,就会被盖上无能的烙印,然后被解雇。
“最重要的是,挨了骂也不会退缩,下次改进即可。现在大人很少动怒,真可惜,你只是兼差而已。”
“嘿嘿嘿,多谢大人夸奖,我也很喜欢景大人呢。”秀丽腼腆地搔搔脸颊一一受人夸奖真的很开心。接着,她踩上梯子,想整理书橱上的卷帙,“可是,大人戴着面具,景大人怎么看得出他心情是好是坏?’
“看那天大人戴什么面具,就知道他的心情好坏啦!啊啊,小心脚下。”
“呃?”
“咦?你不知道啊?”
景侍郎真是观察入微,因此才能和那位黄尚书相处融洽吧?佩服得:IL体投地的秀丽似乎见识到了所谓“第二把手”的精髓,说这是一种特殊能力,也不为过。
倏地传来“啪”的一声,秀丽右脚一个踩空,身躯摇晃着向后仰,精雕细琢的天花板映人眼帘。哇啊,要摔下去了一一秀丽用力闭上眼之际,却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圈住。她怯怯地转过头,眼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具,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冷不防看见,仍然会吓一大跳。
“唔、唔哇,黄尚书大人,对、对不起,对不起!谢谢您!”
“太危险了,小心点。”
单手抱住自己,却依旧纹风不动,尚书大人该不会是个练家子吧?秀丽立刻把这个新发现加进关于他的辞典中。此时,黄尚书轻轻放下秀丽’检查折断的梯子。“使用频繁,钉子歪掉了,立刻找燕青来修理。”
“哎呀呀!已经断啦?我来迟一步了。”这个轻松自在的声音令众人回过头去,只见燕青抱着整套木匠工具进来,“小……秀你跌下来啦?真是对不住,有没有受伤?”燕青大多负责体力活,没想到他也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黄尚书步向景侍郎,直截了当传递“事态严重”的讯息:“柚梨,高天凯与碧逊史倒下了。”
“什么?连、连那两位大人也……怎……怎么这样!”哗啦一声,景侍郎手上的公文散落一地,转眼间脸色惨白。正在修理断梯的秀丽与燕青则面面相觑,惊道:“唔哇!怎么连那两人也倒下了?”
“两位大人年事已高。不过如此一来……”
“是啊。政务官就剩下我们两人了……”
虽然各省、部均派出人手前来支援,但总不能让外行人来监督户部,高级主管的负荷并未减轻。数日来,仍然陆续发生官员不支倒下的情形,结果政务官只剩下黄尚书与景侍郎,户部已面临穷途末路。
“先前卧病的同仁应该已恢复得差不多,很快就会回来,况且夏天就要结束了,再忍耐个五六天吧。”黄尚书戴着面具,仍然看不出表情,但语气也不经意地流露出疲态。
“呃,打扰一下!”
见黄尚书回首,秀丽顿时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说出口,但最后仍然表示:“那个,我们会努力的,会尽全力帮忙的!对吧,燕青?”
“啊?啊啊,是啊!只要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正在铿铿作响地钉钉子的燕青,敷衍了事地颔首应答。戴着面具的尚书似乎灵机一动,走近秀丽摸了摸她的头,这难得一见的光景令景侍郎睁圆了眸子。
“对了,燕青……’
“是,大人有什么吩咐?”
“从今天起你兼任户部政务官,接替高天凯与碧逊史的工作,这是印信、毛笔、砚台,工作就堆在那边的桌案上,现在马上去办事,不懂的地方尽管发问。啊,还有,我待会儿再帮你写一张聘书。”
“啊?”敲钉的声音停了下来。秀丽也哑口无言一一刚才,好像听到了一件很惊悚的事。
“你不是说,只要有你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就尽力而为吗?’’
“这个……我是说过,不过这也太夸张了!”
“我、相、信、你、一、定、没、问、题,浪燕青。”说着,黄尚书便往燕青左颊的伤疤伸出手。燕青微微侧身,闪过对方的碰触,接着惊觉自己的反应,脸上不禁露出懊悔。“明白了,我做就是了,不过要是出了什么纰漏,我可不负责哦。”
秀丽大吃一惊:“呃,黄尚书大人请等一下,您真的认为没问题吗?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这个大胡子……”
“这和胡子没关系吧!”燕青边敲着修好的梯子,边扯着自己的胡须。
“你没意见吧,柚梨?”
景侍郎似乎有所意会,也微笑着颌首。
“没想到黄尚书大人也有这么莽撞的时候,交、交给燕青真的不要紧吗?”秀丽忙不迭地碎步走在长廊中,一面不停摇头,双手正捧着必须送达各省、部的大批公文。由于不得不接下燕青的工作,她的杂务也变得愈发繁重。且不论能力如何,光从外表看,就觉得燕青更适合武官的职务。看到随身携带棍棒的他认真坐在桌案前,真有股说不出的诡异一一不过,他曾经说过想当州文官。
秀丽吃力地走着,忽地发现有人转过长廊而来。从公文的缝隙觑见对方的侧脸,她不禁大惊,迅速隐身至一旁的偌大圆柱后。
此时,一个久违的嗓音在长廊响起:“秀丽”
看样子,对方认为自己在痴心妄想,语气随即转为颓然无力:“应该不可能吧……”
听见脚步声逐渐远去,秀丽才缓缓从圆柱后探出头来,只见到那充满哀伤、颓丧与寂寞的背影一一唔,唔哇,危险!正当秀丽冷汗直冒之际,“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秀丽也把脸缩回柱后。
“感觉人就在这附近……这阵子怎么老有这种错觉……”
口吻听起来像是小孩子在闹别扭一般,这就是彩云国的国王,真令人啼笑皆非。不过现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时候。刚才的狭路相逢,让秀丽的心脏要胀破一般,扑通扑通地猛跳不停。
“真是的!那、那是哪门子的嗅觉啊?简直和野生动物没两样!”
经常不带护卫、独自在外廷信步闲晃的刘辉,与四处奔走忙碌的秀丽,这半个月来有过数次不期而遇。每一次秀丽不是溜进最近的房间,就是躲到栏杆下面避开一一刘辉的嗅觉真是出奇地灵敏,每次都像刚才那样立刻察觉,害得秀丽差点吓掉半条命。
“我明白了,可是绛攸大人,我有个要求。”在接下杂役之际,秀丽提出一个条件一一千万不要把我的事情透露给“他”。秀丽希望划清界线。她踏出后宫之际,就已与刘辉毫无瓜葛了,分道扬镳,永远不可能再交会。一旦不小心撞见,事情一定会变得比想象中更为棘手。
刘辉或许希望保持过去那种自在的关系,虽然短暂,但那只有秀丽身为贵妃才有办法做到一一问题不在于两人之间身份地位的差距如何,而是成为后妃的女性才有资格与他建立那样的关系。
秀丽已然离开后宫,也无意再度入宫一一应该说从经济或政治方面看来,均无可能。她不会一直甘于原有的地位,也不想放纵自己。恢复过去那般的亲昵固然简单,然而如此一来,刘辉将永远离不开秀丽。倘若秀丽态度太过冷淡,一定会让他感到难过,也会伤害到他。既然痛苦,那相见还不如不见。他要是早日迎娶后妃,事情就简单多了。无论是妃子还是皇后,快快迎娶进门,不就皆大欢喜了吗?然而秀丽离宫之后,刘辉的后宫迄今仍然空无一人,让她不太自在。



“是不是饵食给得太好了?”秀丽的脑海中,浮现一只被丢弃的小狗紧紧黏着主人不放的画面。 、
“哎呀,不是秀小哥吗?你怎么会坐在这儿?”
一抬眼,她见到一个已算得上熟悉的面孔。“啊一一大叔。”
自从先前他帮忙搬过书,秀丽遇见他的次数相当频繁,每次他都会顺手帮忙。询问他的名字,他思索片刻才道:“叫我大叔好了。”秀丽头一次见到有人自称大叔,因为他看来还很年轻,而且五官端正、轮廓深邃,“大叔”这个称呼与他实在不相称。不过他十分坚持这个称谓,秀丽犹疑不定地再喊一遍,只见他露出开怀不已的模样。总觉得这笑容很眼熟一一秀丽心想,从此以后就习惯喊他“大叔”了,只是仍然摆脱不了这种莫名的感觉。
“哎呀呀,瞧你又抱了一堆东西,这黄尚书大人还真会使唤人。”他伸出手,从秀丽手上接过全部公文。
“啊,不、不用麻烦大叔了!我自己拿就好!”
“秀小哥你也真固执,你要大叔我说几遍才懂,大叔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个人固然亲切,但说起话来有时也强词夺理,“真是的,居然百般使唤像你这么瘦弱的少……年,我看干脆直接越级上诉好了。”
听来异常严肃的语气让秀丽为之一惊:这个有些奇怪的大叔很可能付诸行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天又有两位大人病倒了,整个部门忙得不可开交。”
“什么……该不是高大人与碧大人吧?”
“呃?是的,就是这两位大人,您也认识吗?”
闻言,男子一手抵住额心,叹道:“怎么会这样!这么说来,政务官只剩黄尚书与景侍郎两位大人了?”
“是的……应该吧。”其实还有一人是临时被赶鸭子上架的,他能否派上用场,目前仍是个天大的问号。
“伤脑筋……那小子做事从来不知适可而止。”
随着叹息逸出的一番话,令秀丽杏眼一圆,问:“您认识……黄尚书大人吗?”
“嗯?是啊,我们是同一年通过国试。”
意想不到的回答让秀丽睁大双眸,叹道:“可见您……真的很优秀。”黄尚书至少在十年前入朝为官,这个人既然与他同期,推算回去,在二十岁就已经通过国试,这正是少年得志者的最佳典范。
瞅着秀丽的表情,男子面露微笑,一如既往地开始闲话家常。
“李侍郎大人。”
身后传来的叫唤,让绛攸停下脚步回过头。“原来是景侍郎大人。”
“真巧,在这儿遇见您,可否借一步说话?不会耽搁您太多时间。”
“好的,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小秀……”
绛攸心头一震。秀丽该不会暴露身份了吧? “小秀给您添了什么麻烦吗?”
“不不,正好相反。这孩子做事相当麻利,帮了我们不少忙,真是个聪明又伶俐的孩子,而且有时说话一针见血。”景侍郎笑眯了双眼,“前些日子,黄尚书大人突然询问多出的预算应如何运用,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
“存起来吧?”
“不不,他回答:可以拿这笔款项,建立助产士与孕妇的补贴制度,设立奖励清寒学子的奖学金,以及用于研究耐灾害作物的经费。”

绛攸不觉微睁双眸。“什么?小秀真的这么回答吗?”
“是的,他说假如在必要的经费外有多余的预算,应该善加运用,还说钱的用途很多,留着不花,临时有需要也不能拿来吃,不如花在刀刃上。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远见,可说相当少见。您不这么认为吗?”
绛攸大为震惊,他从没想到秀丽会提出如此有建设性的见解,而且公私分明。平曰的她,就算撕裂了嘴巴也说不出“钱就是要拿来花”这类的话,显然她已具备“国家”的意识了。“那黄尚书大人有何反应?”
“大人也是吃了一惊,从此以后,会假装若无其事地询问小秀的意见。”
绛攸扶着下巴陷入沉思。
“我觉得那孩子蛮适合当官的,好学不倦,经常向我询问许多问题;受到一点挫折也不会退缩,挨了骂也会立刻改进,反应相当灵敏。不过我问过他,他居然没有参加过国试,这真叫我吃惊。以他的年纪,至少应该参加一次看看……可是他说无法参加。”
“……”
“不是不想参加,而是无法参加,我想其中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因为小秀姓红,我猜测,会不会与大人的上司之间有什么复杂难解的问题,才无法参加。并非七姓家族出身的我愿意越俎代庖,出面协调。如果真有什么隐情,我愿意担任小秀的监护人,不然真是太可惜了。假使小秀不反对,我甚至可以收他做养子,把红姓拿掉也无所谓。当然我的姓氏也没什么了不起。”景侍郎苦笑着,定睛凝望绛攸,“所以我想听听大人您的意见。您以为如何?”
绛攸笑了,而且是难得发自内心地微笑,令景侍郎略感惊讶。
“既然大人您如此厚爱,足见您十分看好小秀。”
“是的。”
“不过很遗憾,小秀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此话怎讲?”
“我想日后您就会明白……等小秀入朝为官的时候。”
“小秀会参加国试吗?”
“届时,我的长官或我本人会担任小秀的监护人。景侍郎大人,非常感谢您的一片心意,他们之间并无不睦,请您尽管放心。”
景侍郎脸上微微一红,道:“哎呀,看来是我太鲁莽行事了,真是对不住,您就当作没这回事吧。”
“哪儿的话,我才要感谢大人如此费心,看来派小秀到外廷帮忙是对的。”
望着绛攸脸上的表情,景侍郎再度苦笑道:“李侍郎大人,您总是可以望见五十步开外的地方。”
“我的长官总是要求,要望向一百步以外的地方。”
“在那位大人的麾下做事,非得拥有这般水平不可。”
“哪里……我也没有自信能在黄尚书大人身边担任多年副手。”
“只要习惯了那张面具,也是別有一番乐趣。对了,麻烦您先向吏部尚书大人说一声,等小秀通过国试,一定要把他分派到户部来。”一一把通过国试的众进士分发到各部门,是吏部负责的。
绛攸稍稍敛容道:“这就要视我的长官而定了,他也是兴致勃勃……对了,景侍郎大人。”
“是的?”
“您等会儿上哪儿去?”
“我正打算把重要的奏折送交陛下签署。”
绛攸眼神一亮,缓缓干咳了一声,说:“这真是太巧了,我也正要前往晋见陛下,请让我与您同行吧。”
他已经在这里迷路,徘徊了一个时辰。
“啊啊,原来您在这儿呀!霄太师!”
霄太师紧抱罐子,鬼鬼祟祟地走在长廊上,发觉衣角被人拉扯,不禁吓得魂飞魄散。
“我一直在找您呢!”
“唔,纠缠不清的家伙……呃,哎呀,原来是秀丽姑娘啊!”
“唔哇!嘘,我现在叫红秀!”
望着压低音量拼命否认的秀丽,霄太师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据说你在黄尚书大人那边表现得相当出色,如何?有什么收获吗?”
“是的,学习到不少……不对,我今天来向您打听怀中那个罐子。”
“什么!连你也一样!”
秀丽楸住紧抱罐子不放的霄太师,叫道:“户部现在人手不足,情况相当危急!政务官只剩两个人了!拜托您,请给我几颗专治中暑的‘超级腌梅子’特效药吧!”
秀丽希望尽一己之力改善状况,利用休息时间寻找霄太师。纵使是来路不明的“超级腌梅子”,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想尝试。老实说,在只剩三名政务官(其中一人战力不明)的情况下,连身为外行的秀丽也能看出已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了。先前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人力再短少下去,户部真的要垮台了,这绝不是在说笑。
“老夫说过多少遍了,这罐子里没有那玩意儿!”霄太师身心俱疲地按住额心。
“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一一不准摔破哦!”
接过罐子,分量有些诡异,看似很轻,又觉得很重。正想打开盖子,秀丽顰起秀眉。“没有……盖子?”
罐身光滑,找不到一处接缝,当然也没有盖子。原以为是以泥块封住,但也找不到类似的痕迹。这是个根本没有盖子、外形像个罐子的怪异陶器。
“这下你明白了吧,里头哪有什么腌梅子,罐口连个盖子也没有。,’
“那‘超级腌梅子’……”
“根本没有这种玩意儿,不知是哪个白痴到处造谣。”
秀丽摇了摇罐身,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好生失望地问:“为什么小心翼翼地紧抱不放?”
“因……因为这个罐子很特别,老夫想好好研究,才会随身携带。不让那些热昏头的官员瞧见,是怕他们把罐子摔坏。”
“原来如此,那只有拜托陶大夫了……”
“听说陶大夫这阵子也中暑病倒了。”
“什么?不会吧!”没想到连首席御医陶大夫也被酷暑击倒,秀丽原本打算请他通过门路,讨几颗专治中暑的丹药。
“既然那么紧急,那老夫介绍一位熟识的大夫给你。”或许见了秀丽的慌张模样,于心不忍,霄太师主动开口,“城下红东区有家小诊所,是一位叶姓大夫开的。”
“啊?该不会是数年前搬来的叶棕庚大夫吧?”
“哟,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家人大小毛病都是找他。我家位于红南区,距离很近。说得也是,找叶大夫也可以,他的医术很高明,也许有特效药。”
此时,“当”的一声钟声响起。秀丽听见钟声,随即跳起来,叫道:“糟了,休息时间结束了。霄太师,对不起,我先失陪了!”
霄太师凝神目送秀丽匆忙跑开,直到另一个抢夺腌梅子的刺客前来偷袭。“这阵子真的很奇怪。”彩云国国王紫刘辉歪着头走在长廊中,“一直感觉到‘秀丽的气息’……啊,这该不会是所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吧?也许秀丽在呼唤孤。”他的表情蓦地一亮。但这个解释未免太一厢情愿。“倘若真是如此,事不宜迟,必须尽快采取对策。’
即使不是出于这个理由,他们也已有三个月不曾见面。现在去探望秀丽,她应该不至于生气吧?况且平时的礼物与书信均无怠慢,楸瑛也说过,偶尔需要调整心情。
“白天公事繁忙……只能趁夜晚出门……孤明白了。”他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夜游*啊!”
烦人的护卫因被派去围剿山贼而锐减一半,立刻出城也是轻而易举。刘辉哼着歌,不禁想到一个重点一一对了,孤得先捎封信,把孤的夜游计划告诉邵可。
看来,他并不是很了解“夜游”的意思。
这天晚上,有个人影夜探邵可的寝房。
“进来。”
倏地,一名年约二十七八的美丽女子无声无息伫立于邵可背后。相对于明快利落的现身方式,女子的语气显得畏畏缩缩、缺乏自信:“……对、对不起,这么晚打扰。”
“那边有椅子可以坐,我去泡茶。”
“是。啊?这个……我做了些包子。”
正在张罗茶具的邵可讶异地回过头。“包子?”
“是的,秀丽小姐在后宫时教我的……呃,那个,我想大概不像小姐做的那么好吃。”
望着满面酡红、紧张无措的珠翠,邵可保持笑容,继续说这“是吗?①原文为“夜追’,指男性潜入女性闺房暗通款曲,并非光明正大的行为。这真是太好了,正好可以当茶点,请你放在那个大盘子上好吗?”
珠翠霎时表情一亮。邵可一面沏茶,一面对着她微笑道:“让你专程护送香铃前往茶州,一路上辛苦你了。”
“不,这没什么。”
数月前,为了茶太保而意图毒杀秀丽的少女香铃,在身体康复之后,便交由位于茶州的茶太保夫人一一缥英姬代为照顾。毒杀行动并未成功,加上霄太师居中斡旋,事情并未公之于世,而茶太保也以死因不明的“猝死’被画下旬点。辗转得知来龙去脉的英姬要求收留香铃,得到刘辉允准之后,珠翠便将香铃送往茶州。
“该怎么说呢?茶夫人真叫我大开眼界。”珠翠蓦地回想起来,不禁发笑。虽非七姓家族,缥家亦为家世渊源的名门贵族。何况又是那位茶太保的夫人,想必是一位端庄严谨、气质高雅的女性。
“是啊,我也仅仅见过几次,但第一眼的印象相当深刻,对不对?”
“是的。待在那样的夫人身旁,香铃一定能够重新振作起来。不,或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一定没问题的。”邵可语气温和地断定,“夫人与香铃一样一一不,更加深爱茶太保,也为茶太保所爱。更重要的是,夫人是一位十分坚强的女性。只要留在夫人身边,她一定没问题。”
“是……”珠翠悄悄垂下美目一一香铃真的在许多方面与自己如出一辙,甚至连“所爱之人深爱着另一位女性”也一样。因此珠翠不断祈祷,希望香铃总有一天重拾笑容。
“呃,还有,关于北斗大哥……”
“嗯,他怎么样了?”邵可面带微笑,珠翠则娇容低垂地说道:“他因病去世了……就在几个月前。”
“什么?”至此,邵可脸上的笑意消失,从长椅上缓缓站起身,“他……死了?”
北斗对邵可而言,是无可取代的同伴与朋友。过去在“风之狼”行动中,两人并肩穿梭在数不清的黑暗之中,曾无数次背负着对方的性命。邵可解散“风之狼”以后,北斗的眼神显得飘渺不定,接着便如风一般消失无踪。他是个随性而为的人。邵可固然感到些许落寞,但并未多有介怀。
许久之后,北斗曾经来信告知他已在茶州某处定居一一真稀奇,那男人居然会捎信来,提到:“有时间会去拜访你,在这之前,你千万别来找我!”邵可不觉莞尔。既然如此,他便静静等待,不断等待。
邵可叉起双手,闭上双眼,似乎正压抑着情绪,虽想摆出苦笑,却失败了。“病故吗?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会笑着说,不能这么死去。”
“据说他是在孩子的看顾之下,安详离世……”
珠翠语气微颤的一番话,令邵可微微睁大双眸。“孩子?他有小孩?”
“听说是妻子与前夫的小孩,是两名男孩儿。夫人在孩子年幼之际便已亡故,这两个孩子在埋葬北斗大哥后便下山了。”
“原来如此,想不到北斗……是在孩子的看顾之下……”邵可口中又重复一遍。
“老子以后肯定不得好死,也不会过安定的生活,反正老子也没兴趣。杀人与被杀一一这才是老子的生活方式。这样就够了!”北斗曾摆出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笑容。他的眼神总是透露出一种饥渴。在过去并肩作战的那段日子里,邵可只为至友这项心病忧心忡忡。不过他临终之际,眼神或许已变得不同了。
“岁月……真是非常神奇。”冷不防,邵可深切体认到逝去的时光带来的沉重感。在不知不觉间流逝的漫漫岁月,足以改变一个人。
“将近二十年了……自从‘凤之狼’解散后。”邵可不由苦笑以对一一不经意间,自己也增添了不少年岁。“日子过得真快……我快要四十岁了。在珠翠看来,我一定是个子瘪的老头了。”
“没、没这回事!您仍然非常年轻迷人……呃,抱歉……”话说到一半,珠翠伸手遮住红唇,红晕染上耳际,目光不断游弋,不经意瞥见了随意摆放在桌角的书信,“邵可大人……这、这是很重要的信吧?因为用的纸非常高级。”
“嗯?啊啊,没关系,你拿去看看无妨。”
带着满脑子一堆问号,珠翠拆开书信。“那个……邵可大人……”
“内容很有趣吧?”
“这,如果我没有产生错觉,这看起来是私会秀丽小姐的通知。”
“嗯,我读来也是这样,日期定在四天之后。”
“呃,这……这样不要紧吗?”
“大概只想偷偷跑来享用晚膳吧?”
“内容的确是这样,不过……”
“放心好了,陛下与秀丽之间,谁比较强大,应该不言自明。”
“可是……如果有什么万一……”
邵可眼中掠过一道利光。“到时,就算是陛下,也要当场撵出门。”
此时珠翠感觉仿佛窥见了“黑狼”的真面目。一旦操之过急,即便是陛下,也无法安然无恙地说走就走。她暗中冷汗直流。
“况且,现在除了静兰以外,还多了一名保镖。”
珠翠忆起方才来此途中,在屋顶上见到的陌生男子。“啊啊,我刚才见到一位陌生的男子,就是那个人吗?”
“他由于诸多因素暂住在这里,我可以肯定他的身手比静兰更高强。”
“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珠翠的目光转为锐利。比那位二王子更为高强之人,反而容易启人疑窦。
“我是听了你的叙述才加以确定。来,喝茶吧。”邵可将冒着热气的茶水推到珠翠面前,“总之,有他们两人在,不会有问题的。对了,珠翠,可否告诉我茶州目前的状况?”
珠翠颌首,伸手接过邵可泡的茶。
这一晚,珠翠凭借着对邵可的爱与勇气,喝下好几杯连亲生女儿碰到也会拔腿就跑的“父亲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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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黄尚书,摘下面具


烈日依旧当空,路上几乎不见行人。
“曜春,现在终于可以断定咱们‘茶州秃鹰’的名声,响亮到在这座王城里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茶店里大口嚼着王城名产紫州包子,“头目”郑重宣告。
“没错!这真是太棒了,头目!”曜春同样愜意地边啜茶边颌首,“没想到连禁卫军也出动搜索,可见咱们已经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啦!”
“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笨!以咱们的实力,这是理所当然的!哼,怎么可以被禁卫军这种小角色逮住。曜春,大人物就该展现大人物的气魄才对!”
“大人物的气魄?”曜春眨巴着眼。
“没错!参观过王城,却什么也没做而掉头回家,有损咱们这种大人物的名声。”
对,他们不正是抱着明确的目标来到贵阳城吗?还不等曜春想起原先的目的,头目继续表示:“所以本头目打算在这里做一票符合咱们名声的大事,连计划也拟好了。”
“噢噢,头目你什么时候拟好计划的?”
“哼哼哼,当头目的,总是要看得比别人远。”
“不愧是头目,那打算怎么做?”
这个时候的头目与曜春,早已把当初来贵阳的目的拋诸脑后。头目口中塞满包子,说话含含糊糊,却信心满满地宣布:“呵!听了不要吓一跳一一我要潜进王宫,大举搜刮宫中的金银财宝!”
“燕青,可以打扰一下吗?”
“唔……啊……已经天亮啦?”燕青回过头,憔悴的神情令秀丽为之一惊:“你该不会整、整夜没睡吧?”
“黄尚书大人说有‘礼物’要送我,结果丢给我堆积如山、尚未批阅的公文……可恶,说什么可以休息,根本就是在诓我!”燕青揉着眼,极力忍住不打哈欠。秀丽暗中感到诧异,看来燕青担任文职,也表现得相当出色,不断堆积在桌案上的公文说明了这一点。黄尚书向来不会强人所难,可见燕青已被视为一大战力一一这个大胡子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今天是每七天一次的休假,由于人手不足,秀丽表示愿意出勤,却遭到黄尚书反驳:“当初说弄坏身体得不偿失的,是你吧!”结果她被迫与燕青一起休假。
“我送饭来了……现在该怎么办?今天是不是没空?”
“嗯?啊啊,就是之前约奸的那件事吧?没问题。要是让小姐单独出门,我会被静兰杀头的。”
“可是你要不要先睡一下?待会儿要走一段山路,很耗体力。”
“一夜没睡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也常常熬夜,吃过早膳就会恢复精神,放心好了!对了,邵可老爷与静兰呢?”
“一大早就上朝去了一一现在已快中午了。”
“啊?不会吧?我完全没注意时间,那赶紧用饭,奸赶着出门。”燕青像只猫一般搓搓脸,面对秀丽准备好的膳食,开始横扫桌上的饭菜。
燕青说得没错,他在用过早膳、洗把脸之后便完全恢复原状,唯独脸颊上稍稍残留着熬夜的痕迹。
“真厉害,不过你年纪一大把了,千万不要太逞强。”
“小姐到底认为我有几岁啊?”燕青嘟囔着,单手扛起全套清扫工具,健步如飞地登上山路,“扫墓啊……扫墓的季节不是该结束了吗?啊,是紫州的习惯不一样?”
“不是的,因为明天是家母的祭辰,我才想先去打扫一下。”
“原来如此。”燕青简短表示,轻拍秀丽的头。
今天依然燠热难当,本欲在途中摘些鲜花,可惜今年的酷暑让当季的花几乎全晒枯了,不过仍然摘了几朵。燕青一面帮忙摘花,临时灵机一动,说道:“对了,小姐,要不要拔几株树苗回去?”
“啊?”
“我看庭院蛮空旷荒凉的,不如种些漂亮的花木,小姐觉得如何?”
秀丽沉默片刻,便微笑着摇首,说:“谢谢,不过不用了,太重了,带回去也不方便。”
“这样啊。”燕青就此打住,并未多加询问。秀丽稍稍松了一口气:“燕青,你原本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哦,快要结束了,再打扰小姐几天就奸。”
“这样啊,有点依依不舍呢。”
“哦,真高兴,原来小姐会舍不得我。”
“因为你才来没多久,就和我们全家相处得很融洽。那你……有地方可去吗?”
“当然,多谢小姐关心。”
“那你还会待几天?”
“这个嘛……我是打算等户部的官员重返岗位再说。不过拜小姐的良方妙药之赐,他们应该快陆续回来了,大约……再过七天吧。”
前几日,秀丽匆匆赶至叶大夫的诊所说明原委,带回大批专治中暑的药方,交给黄尚书与景侍郎,请他们分送给所有人,没想到效果出奇地好。关于医药费,则说好事后由霄太师负担。一提及奇妙的腌梅子罐一事,年约六十的叶大夫便“哈哈哈,原来如此”地爽朗一笑,并擅自把账目全记在霄太师头上。
“哈哈哈,不必担心医药费。这个时候,至少该让一个只知道抱着罐子不放的笨蛋发挥些用处。”
从语气可以听得出,叶大夫似乎与霄太师十分熟稔,一问之下,才知两人以前经常在许多地方不期而遇,不知不觉便熟络起来。
来到目的地所在的半山腰,只见墓地零星散布。秀丽往尽头走去。一处不醒目的位置有座坟墓。
“哦……这个位置真不错,景致宜人,四周又种植了许多花木。”
“很棒的地方吧?”走近造型简朴的墓碑,秀丽望见碑前摆了一束在逼人暑气下已经枯萎的鲜花,“这花……原来爹和静兰已来过了,被抢先一步。”
说着,她便开始默默地打扫,燕青也一语不发地帮忙。
打扫干净之后,秀丽双手合十,定睛凝望墓碑,就这样一动也不动,过了许久。燕青也默默无语地伫立一旁。一直等到地面的人影逐渐拉长,秀丽才逸出短短一句:“燕青,你有家人吗?”
“有,原有兄弟姐妹六人,却在小时候遭到盗贼入侵家中,家人全部遇害,现在只剩我一人。”
察觉秀丽脸色突变,燕青露出毫不介怀的笑容,轻拍她的头。
“对不起……”
“事情已经过去了。”燕青语气轻柔,这不是表面敷衍,而是肺腑之言,“话又说回来,我想小姐的娘亲一定是个很会做菜的人。”
“呃?这个嘛……家母是……很坚强的女性,不过可能与你想象的不同。她和爹一样笨拙,虽然十分努力,但每次一起学习做事,我都比她学得更快。啊,不过家母很擅长摘取树上的果实,每年秋天都是由静兰和家母负责打下果实,我和爹负责捡拾。”
“这是男人的工作吧……”
“这是家母的嗜好。她对事物充满好奇心,总是笑口常开,活泼开朗,常常陪我玩耍,更是全心全意照顾体弱多病的我,片刻不离左右。”
“体弱多病?是、是在说谁?”
“我以前身子骨很不好。你那是什么眼神?不相信吗?”
“不会吧?”
“真的,但在家母过世之后,我的身体奇迹般恢复健康。”
“那一定是令堂在天之灵的保佑。”
秀丽小脸低垂,说:“那天,一直打雷。”
细微的声音让燕青立刻会意地颌首,如同哄小孩一般抚着秀丽的头发,“我懂了,原来是这样,小姐才会害怕打雷。”
“那天起了暴风雨,雷声震耳欲聋,风声叫人胆战心惊,晦暗的天空不时闪过扎得眼睛发疼的光亮,数道如蛇般的闪电不断划过天际又消失。”那天下起前所未有的大雷雨,可是娘亲却如同听着摇篮曲一般在睡梦中离世。
“娘一向卡分健康,身体也很硬朗。”
“我明白。”
“没想到,真的非常突然,前一天还开怀地笑着……第二天却一动也不动。”
“是吗?”
“那时我正卧病在床,但在娘离世不久,竟不药而愈。”
“那是因为小姐的娘亲在保佑小姐。尽管哭出来吧……”温柔的声音由上方传来,燕青的话真如空气一般,自然而然进入体内。此时秀丽热泪盈眶,两行清泪淌落粉颊。有些话,她从不曾对邵可与静兰提过,因为明白他们听了,一定会安慰自己“没有这回事”。她不能为了自己的满足,把这些告诉两位同样深爱娘亲的家人。
“是我,是我吸走了……娘的性命……”
“怎么可能!”
“因为娘代替我……死去……”
“假若真是如此,我想小姐的娘亲一定非常乐意这么做。”
“我……讨厌夏天,也讨厌打雷……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人。”所以听到静兰前往围剿盗贼,秀丽不禁惴惴不安。倘若在其他季节,她完全不会担心,偏偏选在这段时间。
终于,秀丽开始抽抽噎噎地啜泣,燕青轻轻拥住哭得像个孩子的她。他知道秀丽希望他说些什么,也一五一十地说出口。平实自然的口吻,不会让人感到任何虚假与安慰。这些话使得秀丽拋开所有顾忌一一因为对方不认识娘亲,她才能忠实地表达自己的心情。燕青不是一直陪伴于左右的家人,才刻意让他说出她希望听到的“没有这回事”,她觉得,这真是卑鄙又幼稚的自怜自艾。
燕青明白这一点,也非常配合:“难怪小姐愈来愈没精神,静兰和邵可老爷都很担心呢。”
燕青就像“静兰加上爹再除以二”的感觉,温柔体贴,又充满包容力。秀丽边哭边想。
“如此一来,每年夏季来临之际,只要小姐心情不好,小姐的娘亲也会在九泉之下哭泣哦。我也是在夏天失去家人,不过我喜欢夏天,因为有着许多珍贵的回忆,那小姐呢?”
“我……忘了……想不起来。”



“努力回想吧,这样小姐一定也会喜欢夏天,不然独独略过夏天,岂不是太可惜了。’
“是……这样吗?”
“当然。”低沉的嗓音不着痕迹地敲进心房,听来悦耳动人,“小姐已经十六岁了,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赶快长大成人。”
“……”
“意思就是,郁闷的夏天到今年为止,告一段落。如果一直让周遭的亲朋好友操心,小姐便不够成熟。小姐已经向我吐完苦水了,应该没问题了。”
“你这个人真是温和中带着严厉。”
“这是成为好男人的窍门!”燕青挺起胸脯,秀丽则轻扯他脸上的胡须,道:“等你剃掉这团杂草胡子再说吧。”
“无法了解这粗犷不羁的胡子的魅力,果然是幼稚的小孩。”
“……到明天为止。”
“嗯?”
“等家母的忌辰过后,我就会振作起来,我保证。”
燕青破颜一笑,道:“又朝好女人的目标迈进一步!”
“奇怪,今儿个心情怎么那么好?”
“不太对劲。”
也难怪楸瑛与绛攸私下咬耳朵,因为他们的主子今天来到办公房以后,便傻笑个不停。
“不会是秀丽姑娘的身份被拆穿了吧?”
“不可能,真要如此,矛头一定是先针对我们,向我们抱怨,说为什么不告诉他之类的。”
“这么说也对。”
“绛攸,这些奏折,孤已经批阅完毕了,接下来还有哪些?”彩云国国王紫刘辉神情开朗愉悦,脸色光滑红润,而且处理奏折的速度比平常快上两倍,充沛的干劲多了五倍,甚至连绛攸也感到不解:“陛下,您是不是随便吃了什么怪东西?例如野生香菇、奇形怪状的草啊虫的,或是厨余之类的?”
“你把孤当成什么了……”
好奇心旺盛,拿到什么就往嘴里塞的五岁小儿!绛攸想归想,但并未说出口,只是写在脸上而已。楸瑛忍俊不禁,转向一旁,扑哧而笑。不过心情大好的刘辉面对臣下如此无礼的发言,甚至反常地摆出宽宏大量的姿态:“呵,告诉你们,孤决定今晚出城‘夜游’。”
绛攸与楸瑛闻言一愣:“您说夜游?”
“孤已经将这个计划捎信通知邵可了,他也回信说没关系。”
“请问您在信上写了什么内容?”
这一问,刘辉便瞟向半空,背诵起来:“孤将子夜晚拜访贵府,可能的话,希望品尝秀丽亲手做的菜肴,顺便也想听听秀丽的二胡。倘若能与邵可和静兰一同过夜,那更是求之不得。四天后孤会抽空前往,不知意下如何?”
这哪叫夜游啊?只是单纯的登门拜访罢了!两名臣下不约而同心想。
“陛下,恕微臣直言,微臣身为禁卫将军。陛下如此行动,难道不曾考虑会遭到微臣的阻拦吗?”
“我会赶回来出席朝会。况且楸瑛你不是常说,偶尔也需要休息一下,喘口气吗?”
“微臣对陛下的率直着实佩服之至。”
“不敢当,你真是太夸奖孤了。”
“微臣并非在夸您。您是前往拜访邵可大人,而且只停留一晚一一只离开一天的时间,应该没关系吧,绛攸?”
“即使不答应,陛下仍然会执意前往吧?大体说来,你阻止不了,我就更没办法了一一既然陛下要出门,就请您尽快完成手边的工作。”平白消耗掉这股干劲,实在太暴殄天物了,必须将之善加利用在政务的处理上。两人随即打起如意算盘,真可谓能干又冷血的下属。
“好,麻烦陛下批阅这边的公文,结束后还有那边的公文。中间的空当,请自行将杂乱无章的桌案整理干净。”
“没问题!现在的孤,决无办不到之事!”十九岁的刘辉正处于最佳状态,完全没察觉自己被下属若无其事地派去打杂。
“对了陛下,草案部分是否有所进展?”
“啊啊,稍等一下,孤还在修改。”
望着专心处理政务的刘辉,楸瑛半带揶揄地问道:“不过陛下,您想将秀丽姑娘留在身边,何必采取如此迂回的做法呢?以您现在的权力与地位,一般说来,只需正式颁旨,宣召秀丽姑娘进宫即可。红家固然贫……经济拮据,但论及家世、血统,想必无人反对。”
倒不如说,由于目前政局稳定,陛下迎娶第一位妃子正是最无伤大雅的一招,众人必定举双手赞成。朝中诸臣正处心积虑让陛下慢慢熟悉“女性”,并将掌上明珠培养至完美无缺的程度,以便日后推荐给陛下。
“微臣认为这个做法最有效率。”
“是吗?孤不这么认为。”刘辉专注地书写,有些心不在焉地低喃,“秀丽主动离开后宫,这代表她无意留在后宫,这是出于她的意愿。”一一也代表了她无意留在自己身旁。思及此,阴霾的气氛再度笼罩在刘辉四周。或许是心理因素作怪,两人发觉他书写的速度愈来愈慢。
“明知如此,假若孤还下令强迫秀丽进宫,她一定会恨死孤的。”
“春天,她还不是每天气鼓鼓的。”
“孤觉得……不太一样。其实秀丽心地很善良,连生气也是出于关心。她生气都是为了孤好,孤很感动,不过……”刘辉的语气显得踟蹰,他不知该如何形容,一时想不出适合的说法,“孤认为有些事情可以容忍,有些则不然。下旨宣召秀丽入宫固然轻而易举,但孤觉得似乎会破坏掉什么。”
刘辉也不太会解释,只是歪着头。楸瑛则睁圆了眼:原来陛下十分清楚其中的道理。秀丽无意重返后宫,春天那次事件,在她心目中等同人生十大奇遇的一桩,早被归到“处理完毕”的柜子中去了。即使有些怀念,她也不想再重温这段“回忆”。
楸瑛心想,秀丽喜欢刘辉,但并非出自爱情,或许她在潜意识中排斥这类情感吧。秀丽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可能早已明白,爱上“一国之君”就代表必须成为名符其实的一国之后,才断然拒绝。正因为如此,她决定排斥爱情,为自己预留后路,抓准时机功成身退,匆忙返回老家。
一旦刘辉一意孤行,滥用国王的权力将她召进后宫,对秀丽而言,便意味着必须拋弃所有重要事物,被迫接受男女关系。然而,现在的秀丽不可能认同这种方式,恐怕会招来她无与伦比的怒气。届时,数月前的关系也无法修复,刘辉将真正失去他一心追求的东西。不过掌权者往往不明白这一点,凡事皆要强人所难。
刘辉虽只对恋情之事一知半解,但他明白这个道理,因此选择拐弯抹角的手法,静待时机来临,丝毫不妨碍秀丽的意愿,以稳扎稳打的方式拉拢她的心。他的爱情之路走得实在艰难崎岖:天性笨拙迟钝,头一次谈恋爱,对方又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姑娘。与对方尚未到恋爱阶段,便有一道高得吓人的关卡堵在前方。一个刚入门的新手,居然挑了一个难度这么高的对象。
“说不定,他追求女人的天分远在我之上。”思及此,瞅瑛逸出自嘲的笑容,“算了,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他缓缓摸了摸刘辉未戴冠的头。“总之,好好加油,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少了那两个年轻小伙子,这个办公房冷清多了,你说对吧,凤珠?”
“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
“有什么关系,反正只有我们两个,况且奇人这么难听的名字,我实在叫不出口。”
面对不厌其烦地与自己相处了十多年、耐力十足的好好先生景柚梨,黄尚书也有强硬不起来的时候。
“一个人单独到宝物库例行盘点,有点不习惯。”景侍郎从暗柜里取出宝物库钥匙别在腰际,环顾室内,“这个房间有这么大吗?”
他觉得平白多出许多空间,不禁感到诧异:才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没想到两人都成为这里的一分子了。“能不能要求李侍郎,让他们一直留在这里呢?燕青应该不太可能……那小秀……”
“不,不可能。”
“为什么?”
面具人直盯着景侍郎。景侍郎感受到对方惊异的视线,内心不由得升起无名火。“这话怎么说?”
“我说你,真的完全没发觉吗?”
“啊?发觉什么?”
‘‘没……算了,没什么,你不是提过,李侍郎大人表示小秀会参加国试吗?”
“是,李侍郎大人清楚地告诉我,小秀会入朝为官。”
黄尚书沉默半晌,临时念头一转,搁下手上的笔,问:“柚梨,你还记不记得,前阵子陛下突然提议让女子参加国试?”
“当然记得,你连一声也不吭就中途离席,害得我事后还大费周章找理由,帮你解释老半天!’
“……抱歉。”
“习惯了,况且你那时的反应也是情有可原。”
“因为我很在意一件事。”
“哦,你是指吏部尚书大人吗?”
黄尚书似乎露出十分不悦的表情,至少在景侍郎看来是这样。“你怎么有办法一眼就读出我的心思?”
“你还没戴上面具时,我就与你共事了,对你自然有些了解。不过当时,我很惊讶于吏部尚书并未大加反对,当然,他也没有积极表示赞成。”
“那个混账东西,手上该不会握有我们不知的情报吧?”
“混账东西……你的口气还是那么差,亏吏部尚书大人时常送礼给你!”
“你是说那堆怪面具吗?他那是在讽刺我!”
“他是少数几个能直祝你原本面貌的朋友之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大家好好相处,岂不是美事一桩。”
“开什么玩笑!我死也不可能跟那种人做朋友!那家伙只配当混账东西!”黄尚书一如往常地陷入剑拔弩张之态。景侍郎叹了口气。每次提及吏部尚书,向来冷静沉着的黄尚书便一反常态,变得不讲理又情绪化。
“对了,关于女子参加国试一事……”
此时庭院里传来喧哗声。“快点抓住!”“往那边逃走了!”
听见卫兵们的怒斥声,黄尚书与景侍郎不禁面面相觑。“是不是猎犬跑出笼子了?”
景侍郎往半开的窗子探头之际,看到的并非猎犬,而是两名黑衣少年飞身跃入窗内。
时间回溯到稍早。
“唔,嗯,总这么轻易就被发现,我们的入侵行动应该是天衣无缝的呀!”浑身黑色打扮的“头目”为了躲避高声呐喊、紧追而来的禁卫军,全力往庭院冲刺。
“真的很奇怪,亏咱们还花光全部的家当,订制全新黑色外衣呢!”同样脱兔般奔逃的曜春,纳闷地歪着头。如果在三更半夜还说得过去,在太阳尚未完全下山的此时,这身全黑装扮等于宣布“我是坏人”,正是导致行动轻易曝光的主因,但两人完全没察觉。
他们生性迷糊,却也具备了惊人的好运与脚力。
“头目,怎么觉得愈跑愈往里去了?”
“唔,嗯……指南针不小心弄掉了,亏得还费了一番工夫才从山里挖出来。”
“太阳西沉了,那边是西方!”
“笨!根本搞不清楚是从哪里进来的,分辨出西方有什么用!”那指南针又有什么用?头目并未顾虑到这一点。
由于天气酷热、人烟稀少,羽林军有一半的兵力又被派往城下围剿盗贼,即便行踪暴露,两人也凭借唯一自豪的脚底抹油功夫与矫健的身手,沿着屋顶来到尽头,一跃而下,正好跳进敞开的窗子。
景侍郎眼见这一突发状况,一时哑口无言一一这两个黑衣人是谁?
半路跳进窗子的两人也大吃一惊。
“唔哇,这、这里有个假面怪人一一曜春,赶快装死!…头目”喊完,随即整个人扑倒在地,曜春也跟着准备装死,随即打消念头:“头、头目!这是遇到熊的时候用的招数!”
“啊,是、是吗?对付假面怪人的方法一一有了,撒盐!”头目跳起身,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盐包,向黄尚书撒去。黄尚书对这完全不按理出牌的动作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撒了满身盐巴。
“头头头头目,这是对付妖怪或蛞蝓的方法!”
“反正都一样!不过这个怪人真没常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胆敢现身!”
黄尚书一语不发地擦拭面具上的盐巴,景侍郎盯着他的举止,内心暗叫不妙:“生、生气了……他这阵子难得动气。这下糟了。”
或许是面具的眼鼻均跑进盐粒的缘故,景侍郎感觉黄尚书的情绪明显转坏。
“头目!完全无效!”
“什、什么?那要撒糖吗?还是辣椒?”
“小、小朋友,我们不会骂你们的,我劝你们还是乖乖让禁卫军叔叔带走吧。”
黄尚书伸手解开绑在后脑的面具绳索。
“住手一一”景侍郎来不及阻止,解开的绳索便轻轻飘落,面具也随之松脱。“出现啦!假面怪人……”甩掉沾在发丝与脸庞上的盐粒,黄尚书凶狠地瞪着入侵者。从正面瞧见那张脸,两名少年顿时语塞,不,其实是完全无法思考。黄尚书走向僵立在原地的两人,迅速伸出手。许久未曾目睹其真面目的景侍郎屏息半晌,随即回过神来:“唔哇哇,手下留情!凤珠,别忘了你是气功高手……”
此时,两名少年身躯一抖,如同被弹开一般后退至两旁。黄尚书微眯双眸,望着凭借本能解开咒语的束缚、免子昏厥的两人。
“糟了,曜春!这个人想把我们变成石头,决不能看他的眼睛!”
“我明白,戴面具的时候还好一些。”
“唔哇一一”景侍郎按住额心。黄尚书鬓角暴出青筋,怒道:“居然随便批评别人的长相……你们当我是猛兽吗?”
“不妙,咱们遇上难缠的对手了,曜春,准备好!”
“要逃跑对不对?”
“笨!应该说是为了更好的明天,进行光荣撤退!’
向来福星高照、逃跑速度飞快的两人一溜烟奔离现场,此时自称“头目”的少年正面撞上景侍郎,欲往一旁跳开闪躲之际,摸到挂在他腰际的某个物体,反射性地握住这个不重不轻的硬物,再次从刚才闯入的窗子跳出去,速度快到让人提不起劲追赶。
“啧!脚底像抹了油似的……’黄尚书口中吐出十足像个大坏蛋的句子,懊恼地咂了咂嘴,接着掸落仍然沾在衣服与头发上的盐粒,再次戴上面具,“真是的,没想到会摘下这副面具。”
焦躁不安的口吻让景侍郎轻笑出声。
“柚梨,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笑!幸亏那两人今天不在。”
“是不好笑,不过我想燕青大概会一笑置之,然后恢复原状;小秀应该会吓一跳,不过他会拼命假装没看见,继续保持以往的态度与你相处。”因为这孩子本来有机会摘下你的面具,却没有这么做。这言外之意让面具下的黄尚书别开视线,道:“对了,柚梨。”
“什么事?”
“我说,你腰上不是一直挂着宝物库钥匙吗?”
“啊?是啊,因为我等会儿要去做定期盘点,所以……啊啊一一”探向腰际的景侍郎顿时脸色刷白,连忙想趴到地板上寻找钥匙,但被上司阻止:“別找了,大概是跟对方碰撞时被拿走了吧,向我撒盐的那个孩子手上抓了个看似钥匙的东西。”
心知黄尚书眼神锐利,景侍郎脸色更加铁青。“喂,你是在骗我对不对?不然你怎么那么冷静?”他匆匆奔向窗口,那两名少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那可是全国唯一……一把钥匙!”景侍郎哀号似的叫道,现在埋怨自己应对危机的能力不足,已经太迟了。
“今天晚上想吃些什么?”扫完墓返家的路上,秀丽与燕青结伴走在街上,大概是难得地大哭了一场,心情舒畅许多,“想吃什么尽管说,就当作封口费好了。”
“噢,太棒了!嗯,那……我想吃山上的野菜,例如蕈类或烫青菜等等。”
“这么客气啊。这些就够了吗?’
“嗯!只要是山上的野菜就行,怎么做随小姐高兴。”
“那就随意买一些,买完菜就回家吧。呃,哎呀,那两个人好奇怪。”
大热天,两名黑衣人正从街道另一端无精打采地走来。燕青随意瞟了他们一眼,顿时全身一僵。
“这么热的天气,穿成那样是不是有问题呀?全身都是黑色打扮……哎呀!那个矮一点的走路摇摇晃晃的。啊!昏倒了。糟糕!”
步履蹒跚的矮小黑衣人突然倒下,同伴连忙将他扶住。秀丽见状,随即奔上前。
“啊,小姐等一下……看来是听不进去。”燕青搔了搔杂乱的长发,无可奈何地紧迫而去。
见曜春冷不防倒下,“头目”大吃一惊:“喂,曜春!曜春!”
“不能摇他!”一个严厉的声音从天而降,“头目”一抬眼,一名陌生的姑娘正严肃地盯着他们。她快速解下曜春的蒙面布,一手贴住曜春的额头,“中暑了,这么热的天气穿得这么密不通风,你们是怎么一回事啊?来!你也赶快脱下上衣。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曜春……”
秀丽轻拍少年的肩头,在耳边喊着他的名字:“曜春、曜春,有没有听见?”
“唔……有……”
“太好了,看来还有意识。脉搏虽然很弱,但并没有大碍。呼吸没有问题,手脚痉挛的状况……右腿肚有一点。你拿盐……应该不会有吧?”
“我有!啊,糟了!刚刚全部撒到那个假面怪人身上去了!”
“假面怪人?’秀丽脑中浮现出一名符合这个名词的人物,下一刻随即打消了这个想法,“没有吧?那你到邻近人家去借盐和水来。”
“来,小姐!这是食盐水和砂糖水。”
“燕青!你真聪明,谢谢!问题在于他喝不喝得下……”
确认浓度以后,秀丽让曜春含着食盐水,经过片刻,他才咕嘟吞下。
“太好了,看样子喝水没有问题。接下来是散热……冰块很贵的,现在又是夏天,这附近又找不到人家借宿。没办法,燕青,可以背他回我们家吗?再请叶大夫出诊。”
“前来敝府更快。”倏地传来一个明亮动人的嗓音,秀丽回过头,接着哑口无言,明知现在救人要紧,脑子却不由自主地一片空白。眼前之人的容貌令她目瞪口呆,张大小嘴。燕青也目不转睛,睁大双眸,不觉低哝:“天哪……”
此时头目大喊出声:“你是那个假面怪……”
“想让这个少年活命,就给我住嘴。”
被狠瞪了一眼,头目猛地闭上嘴巴。
对方是个仿佛由画中走出的美人儿一一这样还不足以形容,那是无法以笔墨描绘的花容月貌:如同陶瓷一般光滑白皙的肌肤、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双唇,睫毛浓密纤长得令人无法置信,连额头上服帖的刘海也带有美感。冷漠且略显不悦的双眸,反而为这完美无瑕的容颜增添了魅力。秀丽与燕青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惊艳的美貌。拥有这等容貌的竟然是个男人,这正是“无言以对”的最佳写照。
有着如此美丽的容貌,无论做什么必定都充满魄力。他伸手轻轻拉起曜春的动作,也优美到让人想绘进图里。男子缓缓将少年推给燕青,以清脆悦耳的嗓音简短表示:“我派人驾车过来,在此稍候。”
“呃、啊,好。”
擦身而过之际,男子以只有燕青才听得见的音量低语:“送你的‘礼物’全部完成了吧?”
这次燕青真的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他暗中哀号:我一定在做噩梦,为什么面具下会是那张脸?终于明白他的真面目为何会变成朝中禁忌了,说那张脸是杀人利器一点也不夸张。万一他生为女人,恐怕会成为倾国倾城的大美女。为了世人着想,还是把脸整个儿藏起来好。
仔细思量,不由得庆幸他是男人,行事理智且不失豪迈,从不以美貌自居;视才为重,完全无视加诸自身的评价,也因此,这个彩云国才幸免于难。一旦他欠缺美貌以外的任何一项,不知道现在会变成什么样。话说回来,他可是向来视工作如命,怎么会丢下公事不管,跑到这儿来?
他的居所是位于彩七区之一一一黄东区的大宅邸,虽然占地比秀丽家小,却与经年荒废、大半无法住人的邵可府邸截然不同,这里的每个房间均打理得干净整洁。
不知为何,他并未自报姓名,来到宅邸也是偷偷摸摸从后门进入,带领一行人将曜春抬往几乎不见家仆的厢房。其实他在自家宅邸,也是除特殊状况外一直戴着面具,倘若以真面目回府,家仆肯定会陷入惊声尖叫的地狱景象,不过秀丽一行并不知这些内情。
叶大夫与秀丽开始为病人治疗,在另一个房间等候的燕青望着只剩孤零零一人、自称“头目”的少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真是的,谁叫你们随随便便跑下山,才会发生这种事。你叫……翔琳吧?”
原本一脸苍白、低头不语的少年惊讶地抬首,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次轮到燕青目瞪口呆。“你们两个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伤脑筋,居然忘了当初的目的!话又说回来,我对每天在树上过夜的你们置之不理,你们也不要把想找的人的长相给忘了!小笨瓜!”
他撩起过长的刘海,露出左颊的十字刀疤。翔琳立刻一跃而起,叫道:“啊啊,你,就是你!唔,忙着四处观光,全忘了这回事。”
“我就知道是这样……怎样?要抓我吗?”
俊美无畴的黄奇人默不作声地冷眼旁观,完全不予阻拦。翔琳一屁股坐下,慢慢地摇头,说:“算了,因为你们救了曜春。爹说一旦受人恩惠,决不能对恩公不敬。”
燕青搔搔脸颊,问:“我说,关于你们的‘父亲大人’,你们是不是有着严重的误解?”
“你说什么?”
就在这个当头,诊疗室的房门开启。“呼,结束了结束了!’叶大夫捶着腰走出门来,口吻显得特別轻松。
翔琳见到大夫,猛地站起身,问道:“大、大夫,曜春、曜春的病情这么严重吗?”
“啊?”
“大夫是不是不想让我伤心,才故意装得轻松自在……”
“呃,已经没事了!所幸只是轻微的中暑。”
“请不用安慰我!如果症状轻微,不可能昏迷不醒!我翔琳身为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已经做好面对最坏情况的心理准备,请大夫明说吧。”
在场之人鸦雀无声。燕青仿佛可以亲眼目睹这位名叫翔琳的少年是如何误解“父亲大人”的。叶大夫也认为现在说什么都不会被采信,于是板起面孔道:“老实告诉你,翔琳,只有一个办法能救曜春。”
“请尽管说,只要是能救曜春的药方,就算在天涯海角,我也会去找。”
“唔嗯,后山有一种名为石斛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只要把它制成中药喝下……”
“曜春就能勉强捡回一条命,对吗?小事一桩,我今晚就摘回来!”语毕,他便像一阵风般从窗子跃出,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暮色之中。
“他分辨得出是哪种植物吗……”
“没问题,这点不用担心。我记得他从小就住在峰卢山,理应熟悉植物种类,况且他的父亲又是制作中药的高手。”
“石斛的中药,寒舍应该也有,是滋补强身的药材吧?”
“总之,让他做点事情打发时间比较好,不过话说回来……”叶大夫看向容貌艳丽出众的奇人,腼腆地笑开了。“哎呀,没想到这次出诊,居然遇上如此美人。老夫真是幸运,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美人儿。但怎么不是姑娘家呢?”
奇人俯望着遗憾地摸了摸自己平坦前胸的叶大夫,强忍怒气的目光似乎具有轻易贯穿他人的威力。只是这位叶大夫也非泛泛之辈,面对如此锐利的视线,却不为所动。
此时室内真的开始转冷,燕青打了个哆嗦。奇人的手指倏地伸向叶大夫,一个小小举止也令人不禁神魂荡漾。不过看出他下一步动作的燕青,连忙格挡他的手臂,叫道:“哇,到此为止!可千万別把大夫打跑了!”
“居然被你看穿了。”奇人咂丫咂嘴。没想到他拿下面具后,是个好战之人。
“什么?想把老夫打跑?刚烈的性子也很迷人呀!”叶大夫呵呵大笑。黄奇人的眉头更是攒得死紧,但每个表情均是魅力十足。愈了解他的全貌,愈感觉他还是戴上面具比较好。直到今天,燕青才头一次知道握着缰绳的景侍郎有多么了不起,他究竟是如何驾驭这个危险人物的?
及时挽救性命已如风中残烛的叶大夫的,正是从诊疗室探出头的秀丽。“燕青,你有没有派人送信回家?天色不早了……晚膳该怎么办?”
“我说小姐。咱们今天就在此借宿一晚吧。”燕青突如其来的提议,让秀丽眉心聚拢。“我很担心曜春的病情,他年纪还太小,需要一天时间好好观察,况且他的同伴已经像支箭,飞到后山去了。”
“话是没错……那我至少得准备晚膳才行,要是……”
“放心好了,他们又不是三岁小孩,会想办法填饱肚子。”
连秀丽也开始感觉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事隐瞒?”
“呃,这,其实我已经在信中表示,我们今晚要住这里……”
“什么?原来你这么喜欢这里啊?虽然我家是很破旧……扯远了,你怎么擅作主张?”
“唔,对不起,请小姐恕罪,我道歉就是。”
望着不顾形象、频频鞠躬道歉的燕青,秀丽顿时消了不少气。燕青实在很懂得安抚人,会让人不自觉地认为“真拿你没办法”。
“唉,算了,反正信寄出去了一一呃,非常不好意思,路过的善心人士,感谢您的一番盛情,今晚请让我们留在贵府叨扰一宿。”
丝毫没有察觉黄奇人的真实身份,秀丽目眩得眯起眼睛,恭敬地行礼之后,便与叶大夫返回房内照料曜春。紧接着,处于绝对零度的迷人嗓音传来:“燕青,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呃,哈哈哈!待会儿要请您多多关照了。”
“怎么说?”
“这个嘛,假如给邵可老爷添麻烦,某人会宰了我。再加上翔琳在大马路上这么一闹,可能早已引起他人注意,今晚恐怕好戏就要登场了。”
虽然说得很抽象,奇人也了解了话中真正的含意:“换句话说,今晚会有一群‘观光客’来我家?”
“呃,嘿嘿嘿,对啦。选在您府上的话,反正您是有钱人,房子有什么损坏可以再修,府上又有卫兵巡逻,庭院又广阔,主人的保密功夫到家,位高权重,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正是逮住不速之客最理想的地点。”
奇人的表情愈发严峻。燕青搓着手恳求:“应该没关系吧,我可是很努力工作的!您说对不对?就当作对我的回馈好了,您大人大量,不然我亲手做一个新面具送给您?”
“不需要!”
“我不会把大人的真实身份告诉小姐的。”
“你也不希望小秀是女儿身这件事曝光吧?”
“您不会说出去的。”燕青爽朗笑道,“要不然您早就拆穿她的身份了。”
奇人心想:很久未见到有人直视自己的面貌,并未惊退一步。“随便你,但我不会插手此事。”
“这是当然,我想援军最少有一个人,请不用担心。麻烦您照顾小姐与小朋友就好。”
“鬼才担心你!”
“承蒙大人夸奖,在下荣幸之至……对了,请问黄尚书大人今年贵庚?”
奇人瞟了瞟满脸胡须的燕青,简短回了一句:“比你年长。”
邵可的府邸之中,一群男子围着燕青寄来的书信蹙起眉心。
“为、为什么偏偏选在今天……”私下出宫前来探访的刘辉气得全身颤抖,完全没有初到之际的喜悦。
“陛下,真是非常对不住,微臣原本打算等小女返家,再告知小女……”邵可困扰地俯视着书信,“陛下的运气真是不好,看来系在你们之间的红线,三个月前就已断得一千二净了。”
“我觉得是一开始就没有这条红线,还是早早死了这条心回宫吧。”以护卫身份跟来凑热闹的绛攸与楸瑛,说话完全不留情面。
“重新系好不就得了,孤要前往信中提到的府邸!对了,这个叫燕青的是什么人?”
“是微臣的朋友,目前正在寒舍做客。”静兰直言不讳。刘辉诧异地反问:“是你的朋友?”
静兰并未再开口,接着默默把佩剑悬挂在腰际,说:“那我走了,如果各位有意随我前往,请务必佩剑。我想整个晚上都会有情况,不介意的话请尽管跟来。”
全场气氛蓦地转冷,楸瑛面色凝重,问:“什么意思?那里会出什么事?”
“若非如此,他不会留在那里过夜。什么地点不好,偏偏挑上那座宅邸?”
“偏偏?他只提到要留在黄东区的奇怪府邸过夜……’绛攸话说到一半,心头忽地一惊,随即与楸瑛四日交接:“黄”东区的“奇怪”府邸?
“找来燕青那种惹祸精办事,就得有惹上麻烦的心理准备。我今天提早从白大将军那儿解脱。一整天下来,盗贼也没有动静。虽然有个白以为是正义使者的大白痴每晚到处巡逻,帮着逮捕从茶州流窜过来的盗贼,不过从通缉名册来看,仍然有不少漏网之鱼。”静兰嘘了口气,“这群盗贼所锁定的男子,相貌特征与敝府的食客非常相近,所以微臣心想,那应该是他们要找的人。”
楸瑛以指尖揉着发疼的太阳穴。“静兰,这种事情应该早点报告吧?”
“因为当事人似乎有意找个时间说清楚,微臣以为不用多费唇舌。对了,如果把城内所有盗贼一网打尽,有没有额外的奖金可以领取?”
“你该不会为了这个才刻意隐瞒吧?”
“哪儿的话,一切纯属巧合罢了。”静兰微微一笑。绛攸与楸瑛同时心想,那是恶魔的笑容!
总算弄清来龙去脉,刘辉面色铁青地问道:“那和他在一起的秀丽,不就有危险了?”
“不用担心,有燕青陪在身边,小姐不可能受到任何伤害,否则微臣也不会放心地把小姐交给他。”
这份自信反而令楸瑛与刘辉大感意外:“看来你很信任他。’
“与其说信任,应该说除了他的师父以外,微臣从未见过比他更强的人。这些话,打死我也不会直接告诉他本人。不过他的武功根基与棍棒功夫,我敢保证在彩云国绝对数一数二。”
此时,武官蓝将军,亦即楸瑛,眼眸散发出兴致勃勃的光芒。“那他会用剑吗?”
“完全不会,因此他不可能加入羽林军,也说过讨厌用剑。”
“那真是太可惜了。”
“现在决定如何呢,三位?”
刘辉握紧拳头遍“当然非去不可!否则孤根本不明白这次是来做什么的。”
“陛下说得是。那绛攸你呢?”
“我会在后面丟石子为各位助长声势,被打中可别怪我。,’
“唔哇,你可真有干劲!”
静兰转向静静聆听众人对话的邵可,道:“老爷,基于这个理由,要麻烦您独自留在家一个晚上,我明天早上一定会回来。”
“好,我会等着你们回来。假如明天前去扫墓少了任何一人,拙荆会很不高兴。”明天正是一家之主一一邵可之妻、秀丽之母的忌辰。
“夫人生起气来是很可怕的,我向老爷保证准时回家。那么,我走了。”
正要步出府邸之际,静兰不禁喃喃自语:“燕青还真是厄运当头,哪天不好挑,偏偏挑了个蓝将军与陛下联袂前来的日子。”
待年轻人全部离开,处在空荡荡的房内,邵可叹了一口气。“你听清楚了吧,珠翠?”
“是的!”随着这句话,珠翠如同始终伫立在原地一般,自然地现出身形。
“黄尚书大人的府邸,四周状况如何?”
“正如静兰殿下预测的一样,下午的骚动似乎己让燕青壮士的身份曝光,残存的茶州山贼正不断往黄尚书大人府邸外围集结,计划趁夜偷袭。”
“人数呢?”
“不多,经过前些时曰燕青壮士的暗中努力,数量已减少许多,约有三四十人。其中混杂了一些贵阳的地痞流氓,构不成威胁。不需要邵可大人亲自出马,我一个人便绰绰有余。”
邵可温和地笑着摇首,说:“在拙荆的忌辰前夕,我无法将女儿的性命交给别人。要是发生什么万一,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即使他明白,夺走无数性命的自己抱持这个想法,根本毫无道理可。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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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 袭


正在别人的庭院里四处设置机关的燕青,忽地笑逐颜开:“你果然来了一一静兰!不愧是我的老朋友,我太感动了,没想到你会带来这么大的阵仗。噢噢!左羽林军的将军大人也来了,这面子给得真大。”
人影从高墙上翻落而下。前三人身轻如燕,最后一人似乎比较笨拙,显得有些笨重。不过能攀爬如此高的围墙,再翻落而下,已是相当了不起。静兰拍掉不知何时沾在头发上的绿叶与灰尘,毫不掩饰不悦,高声斥责一脸满不在乎的燕青:“我说,你设下太多机关了!害得我们费了一番功夫才抵达这里。”
“你们真是厉害,一路走来居然没有触动任何一个机关,其实只要向这里的主人打声招呼,就可以堂而皇之从大门进来。”
“谁叫你没在信里提到。”
望着两人亲昵的互动,刘辉感到很不是滋味,他从小就很依赖自己的兄长。“你到底是谁!说是孤的兄……静兰的老朋友?孤怎么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燕青直眨眼,问:“哟,新面孔,你是谁呀?”
“孤……我、我是……”
完全无视正欲开口的刘辉,燕青朝着一脸无趣的绛攸笑道:“啊,不好意思,李侍郎大人,小姐与这里的一家之主就在那边的厢房,麻烦您前往向他们说明原委。”这番用字遣词,不经意地为原本感觉自己碍手碍脚的绛攸保住了颜面。从燕青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他有如此细腻高明的用心。
“我明白了,那么请容我失陪。”
“啊,孤一一我也想去见秀丽一面!”刘辉急急忙忙打算尾随绛攸而去,却被静兰猛然楸住衣领:“我问你!你是来做什么的?”
“来、来帮忙的。”兄长无情的一击,轻易击垮了刘辉。
当一切准备就绪之际,众人选在击退“访客”的最佳位置,摆好阵仗,各自手持武器,背对背盘腿而坐。动作最慢的刘辉则待在庭院一隅,嘎吱作响地不知在做些什么。
“真是的,不是早交代过,你不能惹是生非吗?”
“所以才会借用这座宅邸呀。”燕青细声道歉。静兰瞥了他一眼,道:“别忘了,你说过不会连累小姐。”
“唔,抱歉!可总比直接回家好吧?”
楸瑛也气定神闲地颔首道:“嗯,话是没错。秀丽姑娘很有可能遭到绑架成为人质,如此一来,就会把邵可大人也牵扯进来。”
“就是嘛!就是嘛!就是嘛!”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一大群茶州山贼为了找你,甚至潜入贵阳城……实在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刘辉表情一沉,不时依依不舍地瞄向灯火通明的厢房。
“啊,我也想了解其中的原因。”
“啊一一哈哈哈哈哈!不过他们还不及抵达王城,就已被你们整得几乎溃不成军。造成各位的困扰,还请多多包涵。说得也是。等过了今晚,我便会把事情告诉各位,我保证。”
日落西山,白昼的暑气却未见散去,今晚必定十分燠热。此时,气氛转为紧张。燕青以棍棒制止微微挪动护手的三人:“等一下,有个人还没回来,可能是他。”
一个小小人影背对月光,身手矫健地翻越高大的围墙,完全没有触动燕青设下的陷阱,以惊人的速度奔向厢房。
“那只小猴崽子是什么人?真的不是敌人吗?”刘辉攫住燕青的衣领拼命摇晃。燕青贝0把手举至眼前,左右摆动,叫道:“啊一一不是不是!总算回来了。这小鬼看起来弱不禁风,脚力和危机意识倒是出类拔萃,但也不必连敌人一起带回来啊!’
紧跟在离去的人影身后,数个偌大身影翻墙而来。不同于第一个矮小人影,这群人傻傻地掉进事先设下的陷阱。寂静的夜晚被粗哑的嘶吼划破。
“啊!”
“唔噢,这是什么啊?”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啊!”
大半的人误中设置在庭院中的陷阱,出师未捷身先死。
“好一一上当了、上当了!不过人数好像比预料中少,也没有纵火。”
当然,燕青根本不知此时在府邸之外,邵可与珠翠伸手“轻轻一挥”,便将约十名盗贼一网打尽,再把火炬、火矢破坏殆尽。
“好,可以开始了。”
“我只管助阵,你要负责收拾!”
棍棒呼地一挥,燕青站起身来。大概因为两人熟识,且不拘小节,静兰以比平时粗鲁得多的口吻不屑地啐道,并紧跟在后。
“有些不过瘾。”楸瑛面带从容不迫的笑容,流畅地拔剑。身旁,仍然满怀留恋与怨气的刘辉用力握紧剑柄,叹道:“秀丽明明近在眼前,孤……孤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做这种事呢?今晚、今晚分明是孤引颈期盼许久的‘夜游’之夜啊!”
看来两人真是没什么缘分吧!知晓内情的静兰与楸瑛是否暗中为此拭泪,便不得而知了。
这一天,闯入黄奇人府邸的盗贼只有倒霉二字足以形容,被早已摩拳擦掌、全国首屈一指的四大高手扯来扯去、摔来摔去,遭受近似情绪发泄一般的猛烈攻击。转眼之间,所有人束手就擒。
时间回到稍早之前。
“哎呀?燕青上哪儿去了?”将曜春交由叶大夫照料,秀丽走出诊疗室,左顾右盼。
“那个大汉说有事要办,出门去了。”
“什么?燕青今天怎么老是做些莫名其妙的怪事呢?”
对于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拥有绝世美貌的一家之主,秀丽也渐渐习惯了,望见摆放在桌上的茶具,随即不假思索地询问道:“您要喝茶吗?”
“好吧……”
于是秀丽动作熟稔地沏茶。
“呃,我们这几个陌生人似乎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正好也有些事。”
“有事?”
“因为钥匙……不,没什么。”对方将茶水送至口中的举止也十分优雅迷人,秀丽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哎呀,您喝茶的动作……与我认识的某位大人好像。”
倏地,男子的手停了下来。秀丽并未察觉,还继续说道:“那位大人虽然有些地方异于常人,却是一位值得追随的好长官。他的工作量永远比下属的多,态度严格,但不会强人所难,可以说是一个沉默寡言,但心地很善良的人。真希望以后能成为他的部属。很遗憾,再过不久我就得辞掉工作了。”
“……”
“这只是我的想法啦!”秀丽羞涩地笑道,“或许对方会认为少了一个碍手碍脚的人,反而轻松不少呢!这本来就是临时受聘的工作,况且我还出了不少错。”
“但会立刻更正。”
“呃?”
“没什么……我想,那位长官或许很舍不得。”
可能是举手投足的神态十分相似吧,秀丽总觉得这番话就如同黄尚书本人亲口告诉她的,她十分开心,心头流过一股暖流。“希望如此。”
男子浅浅一笑,这个微笑的魅力之大,足以让人只消看上一眼,就会当场昏厥。
就在这个当头,家仆前来叩门。“老爷,李绛攸大人来访,您是否要见他?”
“绛攸大人?呃,您与绛攸大人是朋友吗?”
男子觑了秀丽一眼,沉默片刻,便朝着守在门外的家仆表示:“领他到另一个房间去。”
门的另一端传来“遵命”的回应。
“我先失陪一下,多谢你的茶。”
“好、好的。”
男子离去之际,柔亮如绢丝的飘逸长发映人眼帘,秀丽再次产生莫名的熟悉感。然而还来不及思索出答案,她被某个物体猛烈撞击外墙的声响一吓,所有思绪顿时烟消云散。
“哇!怎、怎么回事?”秀丽连忙打开吊窗,只见一大堆杂草撒向房内。
“唔,没想到吊窗是关着的……我太大意了。”掩着鼻头、泪眼朦胧的“头目”翔琳,手扶窗槛摇摇晃晃地爬进房内,“我摘石斛回来了,请赶快送到医生大人那儿去!”
“好,你真厉害,摘了这么多回来。放心好了,曜春一定会有救的。”其实曜春完全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望着翔琳如此拼命的模样,秀丽不自觉地这样说道。
此时,叶大夫冷不防从诊疗室的房门探出头来。“总算回来了。噢噢,摘来这么多啊!”
“医生大人!这些药草能救得了曜春吗?”
“呵呵,可以可以。放心好了,他只要躺个几天就会完全康复。很好很好,那这些药草就给我吧……奇怪,外头怎么这么吵?”
仔细一听,好像还能听见有人怒吼与哀号。秀丽有种不好的预感。
“因为浪燕青在那边的庭院被盗贼迫杀。”
“啊,什么?怎么回事啊?”
“放心好了,你们救了我的家人,我一定会报答的。对了,这玩意儿就拿去补贴药钱好了,今天不知什么时候放在身上的,虽然看起来奇形怪状,但是金光闪闪哦。”塞到秀丽手上的,是一个用布包起来的物体,硬硬的,有些沉重。“別担心浪燕青的事情,鼎鼎大名的山贼‘茶州秃鹰’二代头目翔琳大爷,现在立刻前去助阵。”
“呃?啊,等一下!”
“我唯一的手下,也就是我弟弟曜春,就拜托你们了。”翔琳一说完,随即从吊窗纵身跃出,根本不理会秀丽的制止。秀丽完全摸不着头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大夫边捋白须,边歪着头问:“‘茶州秃鹰’什么时候找来那么小不隆咚的接班人啊?况且他们应该不是山贼,是义贼吧?”
秀丽愣愣地俯视翔琳塞给她的硬物,轻轻打开布巾,瞄了一眼,差点停止呼吸:“啊啊啊!这、这是……”
“哦,这可是纯金打造的呢!能不能送给老夫当医药费?”
“您、您千万别胡说]这、这个,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绝对不可能看错,因为她每天都要和景侍郎、燕青一同巡视那里,“为什么会在那孩子手上?”
千真万确,这是王宫宝物库的钥匙。
见到戴面具之人走进门来,绛攸施以对待长官的正规礼仪:“下官的友人在大人的庭院造成不小的骚动,下官特地前来,代替他们向人人致上歉意,黄尚书大人。”
黄尚书示意绛攸就座,自己也轻轻坐上椅子,道:“没想到你会专程前来,除了你,还有什么人也来了?”
“您希望下官实话实说吗?”
“擅闯他人庭院已是不该,莫非还企图蒙骗?”
“请恕下官直言,其中包括红邵可大人的家仆茈静兰、左羽林军将军蓝楸瑛,还有陛下。”
瞬间的缄默。
“你最后说了什么?”
“陛下圣驾亲临。”
“陛下正在那场骚动当中,跟人混战?”
“呃,算是吧,基于诸多不幸的巧合。”,
“白痴国王。”黄尚书不屑地吐出一句。绛攸也时常如此认为,但不知为何,听到别人相同的批评,他反而感到十分恼火。黄尚书立刻看出这一点:“哦,难得见到你怒气横生的模样,看来你很袒护陛下。”
绛攸私底下急躁且感情丰沛,与在朝中的表现大相径庭。他是个无论何时何地从不表露情绪,向来以冷漠的语调、木然的表情作裁决的能吏,其一言一行如同将沉着冷静描绘成图画一般,毫不辱“当今朝廷第一才子”的美誉。他经常自诩“理性如铜墙铁壁”,从他在外廷的表现来看,的确名符其实。
对刘辉的态度有所不同,原因在于绛攸认为,刘辉是值得宣誓效忠的对象。接受了他递出的“花”,绛攸决定坦诚面对这位涉世未深的国王。因此,在这位戴着面具的尚书面前谈论一国之君时,他不再戴上以冷静与理性粉饰的假面具。直瞅着坐在正前方的长官,绛攸说道:“的确是白痴……却是帝王之材。”
“就凭那副德行?”
在黄尚书的提醒之下,绛攸竖耳倾听,隐约可以听见庭院中偌大的嘈杂声。剑戟相击声与哀鸣声中,偶尔掺杂着“夜游一一”的怪叫,让绛攸一番话顿时哽在喉头一一真是个十足的大白痴!
“俗话说,天才与白痴只有一纸之隔。”
“你打算袒护到底吗?跟随在那个白痴国王身边,该不会连你也染上白痴的毛病了吧?”
绛攸可以轻易驳倒朝中大多数官员,却也有敌不过的对手。黄尚书就是其中之一。即使他的才能与对方不相上下,但累积的经验与年龄的差距却无法相提并论。
“陛下登基尚未满一年,一开始固然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不过陛下每天都在进步,日后潜力无限,至少请等三年再给予评价。或许他无法成为先王那般声名远播的名君,但一定能成为毫不逊于先王……不,甚至可以超越先王的君主,这是下官的看法。”
“哼……当朝第一才子的口才竟然如此拙劣,这根本称不上论述。”
“……”
“不过,总比口头上的逢迎谄媚好……据说陛下御赐你菖蒲?”
“是的。”
“那我姑且肯定这一举动,不过或许陛下只是随意赐花。”
先王御赐菊花给已故的茶太保。代表“高贵、高洁、高尚”;并御赐瑞香花给享有“全国首席剑士”美誉的一代猛将宋太傅,代表“光荣与不朽”。然而那位年轻国王首次赐花给臣下,其花语代表一一信赖。一旦赐下明确表示信赖臣下的“花之勋章”,国王便不能违背承诺。黄尚书并不知当时的状况,只认为这是单纯的巧合,或是完全不经大脑的行动。所以,目前尚无法判定刘辉是明君还是昏君,不过其的确具有潜力。
“好吧,既然你如此认为,那我就静观其变吧。”黄尚书冷不防指向左方的墙壁,“邵可大人的千金就在对面房间,你可以过去找她。”
“黄尚书大人,那位姑娘是……”
“去吧,此事没有你置喙的余地,你的分量还不够。”
绛攸噤口不语,低头行礼一一事实的确如此。以自己目前的地位,尚无法与他并驾齐驱。黄尚书乃是与自己的顶头上司平起平坐之人,被公认为宰相继任人选,并非浪得虚名。论实力、年资、官位,自己不但不能与他抗衡,甚至连他的脚后跟都迫不上。
“李侍郎一一”
“下官在。”
“那两人帮了不少忙。”
“那真是太好了。”绛攸微微一笑一一有了这句话便已足够。
绛攸离去后,经过片刻,房内一隅传来“喀啦”一声。
“真是的,你千吗爱欺负我的义子啊,凤珠?”
瞅着伫立眼前的男子,黄尚书于面具之下露出严峻的表情,怒道:“黎深你这家伙!又收买我的家仆偷偷混进我家来,还偷听我跟別人的谈话!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众人皆知黄尚书之名为奇人,然而此人却是知晓他的本名,且能直呼的少数人士之一一一吏部尚书红黎深。
“因为绛攸捎信给我,表示要来贵府一趟。”黎深毫不迟疑地往奇人脸上伸手,很快解开绳索,摘下面具。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怒气腾腾,却没有减损一丝美貌的脸庞。
“你还是那么美艳动人啊!”黎深戏谑地笑道,单手把玩着面具,“好怀念啊!记不记得那年国试?每个见到你真面目的人,除了我以外全部对你一见钟情、为你魂不守舍,和你一个考场的人还真是倒霉。连监考官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你,已过了考试时间,却忘了打钟,结果遭到开除的总共……有三十人吧。”因此那年国试被称为“梦魇国试”。直到现在,众人均有默契地绝口不提。
奇人嫌恶地顰起眉头。“住口,不准再提我的长相!尤其是你!”
“你还在记恨啊?”
“那当然!你哪能理解因‘无法以夫人的身份站在这张脸旁边’这种理由,遭到对方拒绝的我,是什么样的心情?更可恨的是,她嫁什么人不好,却偏偏成了你的夫人,结果我在你们的成婚之日非得戴上面具!”八百年前的往事,迄今还记得一清二楚,正是奇人被称为奇人的理由,“真是的,早该回红州隐居的人成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七姓家族的宗主不回自家府邸,却流连在紫州,还入朝为官,只有你才会做这种事。”
“有什么关系?我热爱工作嘛。”
“哼!说穿了,只是想待在邵可大人身边吧?你这恋兄情结才是一点都没变。”
这次黎深着实动怒了:“这关你什么事!”
“对了对了,据说你还经常出没在你侄女面前。大家都在说,那个一面帮小秀、一面笑得合不拢嘴的红黎深,看起来简直诡异到了极点。”
“拜托,不要把我说得像怪物一样,纯粹碰巧遇到罢了。看到我的宝贝侄女成天被你使来唤去的,我才会忍不住上前帮忙。”
“哦?我听说有人看见你刻意埋伏在你侄女经过的路上,难不成这个情报是子虚乌有?”
黎深忽地把脸別向一边。
“据说你还要她称呼你‘大叔’,真是笑死人了。”
“那种想见面却无法见面,想表明叔父的身份又无法说出口,只能偷偷在暗处守护着侄女的心情,你根本不懂!”
“会懂才见鬼!大笨蛋!你这哪叫偷偷在暗处!”于公于私,黄奇人对红黎深向来毫不留情。他灵机一动,一手托着下巴道,“对了,秀丽除了是你的侄女外,其实相当乖巧能干,娶她进门也不错,况且她曾把我推倒在地……”
黎深不禁睁大双眼,叫道:“什么?你这小子怎么有如此令人羡慕……不对,是如此不登大雅之堂的丑事!凤珠,你该不会吃错药了吧?”
“那是她投怀送抱,紧紧抱住我不松手,还说见不到我,觉得很寂寞,如何?她对我比对你来得亲密吧?”奇人并未信口开河,只是把当时的细节省略了不少。这番话对只要一牵扯到兄长一家人,就会立刻丧失理智的黎深来说,自然是一大打击。
“不可能!我不会把秀丽交给你这种人!只有正常的男人才配得上秀丽!’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不正常吗?”遭到女性拒绝后,整整十年都戴着面具,这种男人究竟算不算正常呢……以上问题暂且搁在一边不谈。
“黎深,把她派到我这里的,是你吗?”奇人的语气冷不防转为尖锐。黎深轻扯嘴角:“不,请你去询问绛攸吧,此事与我无关。不过,我认为与其说得天花乱坠,不如亲眼目睹更直截了当。’
李绛攸是由红黎深精心栽培的义子。那位即将扛起下一个时代重任的能吏,绝不会做出徒劳无功的决定。奇人无趣地冷哼一声:“让女子参加国试,根本是让人无法接受的荒唐提案。”
“因为陛下表示,希望从下届开始实行,你就一语不发予以否决。”
“那当然,时间太过仓促了。凡事皆有轻重缓急之分,区分什么需要紧急处理、什么需要暂缓处理,是基本中的基本。这个提案愚蠢到我都懒得开口表示反对。”
“是吗?这么说,你是认为只要时间足够,或许可以考虑,才默默接纳绛攸派来的秀丽。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女儿身吧?”
“只是因为人手不足罢了。”
与黎深并列为公认宰相继任人选的黄奇人,虽然与众不同的外貌太过抡眼,经常成为人们的话题,然而才能和实力与黎深不相上下。他的思考模式十分灵活,从不会为一般常识或窠臼观念所束缚。他向来不拘泥于“是男是女”这种无谓的细枝末节,否则也不会明知受雇前来的秀丽是女儿身,还愿意接纳她。他反对让女子参加国试,是考虑到现实层面的问题。
“让女子参加国试,我承认这个提案的确存在讨论的余地,然而,这会整个儿推翻长久以来人们接受的‘只有男人才能参与政务’的固有观念。仿佛天外飞来一笔一般,冷不防提出这种建议,朝中众臣是不可能接受的。如果希望让这个制度长久维持下去,就必须先从改变价值观着手,这会花费许多时间,是一个赌注。”
或许可由国王的敕令强迫实施,不过这么做,无法获得众臣的认同。双方之间产生芥蒂自是无可避免,而反对的大臣也势必趁机撤销这个提案,如此一来毫无意义。必须先扎实地灌输“女性参与政事有所助益”的观念,否則良好的制度无法产生真正的效果。
“话说回来,女性也有所谓的窠臼观念。政务只有男人才能参与一一许多女性将此视为理所当然,从不抱疑问,因此处理这个法案不仅要针对朝中那些老顽固,也必须让女性对政务产生兴趣。任意让女子参加国试,到时却连一个考生也没有,该怎么办?必须培养具有从政意愿的女性人才,提供就学场所作为辅助,确保相关资金周转与财源无虞,拟定大幅修正礼部国试制度的草案,最重要的是灌输女性亦可从政的观念一一这些至少需要十多年的努力,他却说要在今年大考之前完成,真想大骂他是白痴!”
绛攸格外在意奇人的动向,原因便是在此。奇人精确无比的判断能力早已被朝廷上下奉为圭臬。像线穿针孔这类事,只要认定可行,他便会不假思索,立下决定。反过来说,如果明明找不到洞,却受命要穿线而过,他会马上拒绝。他还十分清楚部属的能力所在,虽说向来极力驱使属下,但一旦认为下属无法胜任,也不会贸然交付任务。也因此,绛攸将攻破他这一关视为最主要、最基本的目标。
“不过,你的想法开始转变了吧?”
黎深似乎洞察一切的笑容,让奇人不悦地撇了撇姣好的唇。
“我问你,为什么你没有反对陛下那个白痴提案?”正如同黎深认同奇人的能力一般,奇人也对黎深的能力有着正确的评价。他并不认为人称“聪明冷静、冷酷无情的冰山长官”的黎深,会毫无理由地对该提案表示赞成。
“哦?那是因为……我知道有一个小女娃从小立志做大官。我那全天下最了不起的大哥认为,既然如此,就应从多年前开始进行扎实的国试教育。现在则由我那大体上还算可圈可点的义子,每隔数天前往用膳之时,顺便为她补习不足的部分。’
奇人变了脸色,问:“有可能通过国试吗?”
“会,而且是前几名。”
“为官的意愿呢?”
“近距离观察后,你应该很清楚吧?连景侍郎大人都希望收她为养子。如果她没有意愿,就不会每天为临时受聘的工作忙得疲惫不堪,却仍然默默完成绛攸规定的不合人道的功课。”
“她知道陛下的白痴提案吗?”
“怎么可能?我的侄女原本就与家兄同样好学,而且完全不知道陛下与绛攸的意图。她只是一心希望入朝为官,明知不可行,却依旧私下苦读,真是个惹人怜惜的小女娃啊!’
奇人缓缓阖上足以颠倒众生的美眸,思索了片刻,道:“原来如此,终于能解释你那莫名其妙的诡异举动了。”
“你这是什么话?”
“既然如此,事情就另当别论了。”奇人微微勾起嘴角,“倘若能造成足以颠覆一般常识的冲击与效果……”说了一半便陡然打住,他朝喧哗声渐渐平息的庭院里瞟了一眼:“好吧,那就视陛下下次针对这项议案提出什么而定。倘若陛下再贸然说出一些愚不可及的事,我照样当面否决。”
此时奇人念头一转,朝着黎深说道:“如果通过国试的话,就把她派到我这儿来吧。”
“不行!要是派给你,一定被你奴役到连适婚期都错过。”
“别担心,到时我会负责娶她,我这边人手长期不足。”
“开什么玩笑!人手不足是你自作自受!我还真同情景侍郎大人。”
“还不都是你,老是派那种毅力不够的三脚猫给我!找一些像样一点的好不好!”把通过国试的进士分发到各部门,亦是专管人事的吏部负责。
“那群没毅力的小子先经过你这边的磨炼,才能派得上用场,可以教导他们所谓现实的严苛。谁叫我心地善良,对他们已手下留情了。”
“你所谓的手下留情,与一般的说法似乎相去甚远。”与“魔鬼户部”并列的恐怖代名词正是“吏部”,俗称“厉鬼巢穴”,众人相传进去之后,会有八成的人人格发生巨变,剩余的两成人则由于一开始就是厉鬼,不受什么影响。
“对了,跟在那女孩身边的大胡子,也是你出的主意吗?”
“大胡子?啊啊,我听绛攸提过,不过一概不知情。”
奇人忍不住似笑非笑地说:“原来如此,纯粹是很巧的巧合啊,看来老天爷也对那女孩相当眷顾。”
“什么意思?那男人叫什么名字?”
“浪燕青,或许称他是脸上有着十字刀疤的男人,你会更有印象。”
黎深蹙起眉头,不断在记忆中搜索着,却无法立即回忆起此人,这情形实在相当罕见。“浪……燕青,好像在哪儿听过。”
“因为他很久以前来过王城一次,当时朝中正为了茶州的人事争论不休。”
黎深难得表露出内心的诧异一一想起来了! “该不会是一一现任茶州府州牧浪燕青?”
“正是。当时,连名字都没听过的无名小卒,凭借着茶太保的强力担保,以及当时情况使然,得以担任茶州州牧一职,他就是这一特例中的当事人。”
黎深仰天按着额头,叹道:“天哪,怎么会这样!”
“你这个弱不禁风的笨小鬼头,干吗跑来碍手碍脚?”东方天空逐渐染上一层薄薄的淡蓝之际,燕青好不容易才把所有盗贼捆绑起来,接着像抓猫似的拎起少年翔琳的脖子。
“什么?还不都是靠本大爷的帮忙,才有办法制伏全部的敌人!”
“大笨蛋!你没看见咱们这边的伤员比较多吗?”
遭到翔琳敌我不分的“掩护”而遍体鳞伤的其余三人,一语不发地颔首。
“只有你毫发无伤。”
“笨蛋才会躲不开那样的攻击。”
“咱们又没有你那种从小在山里跑来跑去练出来的,连猴子都相形见绌的腰力、脚力,还有异常发达的警觉性。话说回来,你居然连一个人也没抓到。”
“父亲大人从来没教我们怎么跟人打架。”翔琳一脸正色表示。燕青则睁大双眸:“哦,我明白了,你有个好父亲。”
“那当然,父亲大人是天底下最棒的!”翔琳得意地挺起胸脯,冷不防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
此时,仿佛受到这个声音影响,刘辉也全身无力地跪下来,喃喃道:“孤想起来了……孤为了品尝秀丽的手艺,连晚饭也没吃,肚子好饿。”
刘辉语带哽咽地嘟囔着,静兰与楸瑛也一样。
厢房灯火通明,散发着温暖的光芒,飞蛾扑火这个成语正萦绕在所有人的脑海当中。每个人心想,就算挨秀丽大骂“你们怎么可以随便闯进別人的庭院”也无所谓一一他们原本计划在事情结束之后,就悄悄离开。
“我们去找小姐,拜托小姐做饭吧。”
现场无人反对静兰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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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约定的颜色


一如先前的预料,秀丽既大惊失色又愤怒,不过仍在已不能称为清晨的时间里,借用别人家的厨房洗手做羹汤。
“为什么连你也在这里?”趁着用膳的空当,秀丽一边瞪着刘辉,一边为他涂伤药。
“孤、孤先写信通知了,也得到邵可的同意了!”
“爹真是的,怎么都没告诉我一声?还有,你怎么可以随便出宫?”
“可是……孤已经忍耐了三个月。”刘辉沮丧地垂下头。秀丽内心为之一惊。她无法告诉刘辉,其实这半个月来,她倒是经常瞧见他。
“秀丽,你不高兴见到孤吗?”
他刘海长长了,也稍微晒黑了一点,似乎变得比之前稍微(只是稍微)有男人味了。秀丽心想。“这个嘛,因为你经常写信与送礼给我,所以不觉得我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面,不过能见到你本人,我当然高兴。
刘辉倏地脸上一亮,开心地层颜一笑。“你读过孤的信了吗?”
“读了,不过拜托你以后不要在质地那么高级的信纸上只写一行字,这样太浪费了,而且根本看不懂在写什么,例如‘今天下雨,所以池塘里的鲤鱼很健康’,这是什么啊?又不是小孩写日记!”
“可是楸瑛说写信愈多愈好。”
“话先说在前头,内容比较重要。”
被公认且自认为花花公子的楸瑛,为了不让这无厘头书信的责任被推卸到自己头上,不经意地这样说过。没想到刘辉在谈恋爱方面很没天分。
“那礼物呢?你觉得冰块怎么样?孤是看天气热,才专程叫人锯一块特别大的送过去。”
“最后做成刨冰和孩子们一起吃掉了,冰凉爽口很好吃。”
“那蛋呢?孤听你说很喜欢吃水煮蛋,所以送过去。”
“我拿去跟左邻右舍一起分享了,顺便省下不少伙食费。”
“那红花呢?孤查过书,知道叫石蒜花,很漂亮对不对?”
“是啊,我把它做成千花夹在书本里。”
“那稻草人呢?”
“我挂在房内当摆饰。”
不由得竖耳倾听两人对话的燕青,边吃饭边攒紧眉头问:“喂,静兰,听那个天真无邪的少爷说的话,他该不是故意恶作剧吧?怎么会送稻草人当礼物?”
“他是衷心认为很好,才会拿来送人。”不知为何,静兰一脸歉意地回答。楸瑛则偷偷询问:“静兰,刚才秀丽姑娘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挂在房内当摆饰啊?”
“是的,小姐将收到的礼物都留下来,虽然嘴上念叨个不停,但小姐明白这是陛……刘辉费尽心思赠送的礼物,不可能随手丢弃。”
“唔,嗯,秀丽姑娘真是个好女孩,我觉得好感动。”
“这番话,等您将那战果辉煌的群芳谱全部一刀两断、彻底结清以后,再说吧。”
“……”
“活该,自掘坟墓。”绛攸嗤笑道。
一旁,看似温馨和谐的对话仍然持续着。
“其实我今天也带了礼物。’
“什么?”
刘辉伸手探入夹衣摸索着,望见他掏出来的东西,秀丽杏眸一圆。
“这是……”
“是樱花树枝。树苗太大,没办法带过来,所以先拿树枝过来。你说过家里的樱花树已不再开花,本来打算送树苗给你的。”他把树枝摆在庭院的一隅,以免在激战当中被睬坏。
秀丽不自觉地语塞,忽地滴落的泪水令刘辉大吃一惊:“怎么了?呃,孤、孤说错什么话了吗?”
“……不是的。”
很久很久以前,她与爹、娘还有静兰四人一起栽种的樱花树再也无法开花。不仅樱花树,其他树木也一样。其实把从霄太师那儿获得的五百两黄金拿来修缮宅邸,理应能顺便栽种新树苗。然而不知为何,秀丽并没有这么做,虽然空荡荡的庭院常常让她触景伤情。
瞅着刘辉递来的树枝,她总算明白了:庭院是一种象征,代表了开心的往事或悲伤的回忆,似乎是无法改变的。然而刘辉说要送她全新的树苗一一将来会日渐茁壮、开满花朵的树苗。
全新的时代即将来临一一秀丽蓦地浮现这个想法。如同这株全新的树苗,这位国王也将创造全新的时代,创造出一个祥和太平的时代,让人不再眺望庭院的冷清景象。
“谢谢……”
悲伤的回忆已经成为过去,她要重新整修庭院,前往山林寻找树苗,与静兰和爹一起去钓鱼,放养在池塘里。再也不要让快乐的回忆就此流逝,不要为了害怕失去而裹足不前,只需再次慢慢累积就好了。
“我很喜欢,这是最棒的礼物。”正好今天是娘的忌辰,也是和燕青约好“要打起精神”的日子,拭去泪水,秀丽笑了。
刘辉胸口怦然一动。他想看的就是这样的容颜,心头不觉流过一股暖流,轻轻伸手触摸她的粉颊,接着低下头一一
虽然不懂得甜言蜜语,不过这方面的经验,他倒是相当丰富,已熟稔到足以自然流露的地步。他这个人向来没有什么心机,也不会让女性警惕。
刚回过神,秀丽的红唇便被夺走。他以怜惜的心情轻轻碰触又离开,温暖的触感让秀丽顿时愣怔一一刚才,好像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刘辉天真无邪地笑眯眯,仿佛完全没有做错事。
没错!对于这个人而言,这种事只不过等同一时兴起,亲吻了身边的花朵、小鸟罢了,但对秀丽而言却是十分重要,她握着树枝的手不停颤抖。
“刘辉,你知不知道刚才做了错事?’
“错事?会吗?只是看你很可爱,亲了你一下呀。”
“看来再怎么说,你也是鸭子听雷,有听没有懂。那我就省略这一段。总之你就是做错事,乖乖等着挨打吧。”
“呃?”
不等响应,秀丽的巴掌已经迎面而来,但刘辉迅速攫住她的手腕,说道:“秀丽,这样太不讲理了,你要好好说清楚才行。”
“你这种人没资格跟我讲什么大道理!你这个大笨牛!”
刘辉惊讶地制止气得火冒三丈、准备揍他一拳的秀丽。
“唔。q巴,一开始赠送无厘头的礼物以分散对方的注意力,接着冷不防来个正中红心,实在是相当高明的恋爱技巧。令人吃惊的是,这一切竟然没经过刻意安排。”于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锹瑛,索性佩服地咕哝起来,“在那一步打住还算不错,但是等到两人独处之际再亲吻,也许会有不同的结果。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处理得实在不够谨慎。”
“你就是老往那方面胡思乱想,才会满脑子四季常春,笨蛋!”
“不过我很感谢刘辉送来的樱花树苗,因为是不经意的动作,小姐才能坦然接受。”
让秀丽调整心情,需要一个契机。要由知晓来龙去脉的人来创造这个契机,但绝不能出自同情,才能让她自然而然整理心情,明白“过去的事情已经结束了”。静兰与邵可是秀丽最亲近的人,却反而无能为力。
望着脸上泛起笑容的静兰,燕青挑眉道:“你不生气?心爱的小姐被别的男人先下手为强。”
“不会啊?只不过小事一桩,不用大惊小怪吧!”
意思是根本不用放在眼里?燕青在心底咕哝着。
“从此以后,小姐再也不会一望见庭院就伤心落泪了。”静兰的脸庞浮现出由衷的微笑。
结果当天所有人留在别院过夜。虽说是过夜,其实休息时间只剩下几个时辰了,不过总比彻夜未眠好。
当刘辉换好借来的睡袍,门外传来叩门声。
“什么人?”
“是我,燕青,可以进去打扰一下吗?”
即使感到疑惑,但由于是兄长静兰的朋友,刘辉便打开房门。岂料进了门,男子的外貌却十分陌生。
“奇怪,怎么会认不出来?我只不过是剃掉胡子、修剪刘海,把自己整理得清爽一些呀!”

“燕青?”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刘辉仔细端详男子的容貌,简直换了个人似的,举例来说,就像昨天还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熊,隔天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一头苗条健壮的公鹿。“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啊?”
“我觉得大可不必这么惊讶。”比起某人摘下面具来说,这种变化算是小巫见大巫了。“知道您很累,我也一直犹豫不决,不过不想错过这个大好良机,所以请容我深夜打扰。可否请您拨冗听我说明?还记得刚才约好,等过了今晚,就要坦承我的事情吧?’
虽然算不上敬语,但他的用字遣词略显谦逊,让人感觉与他本人格格不入。为话中隐含的不容分说之意所压,刘辉开始有些慌乱。“孤……我吗?有事的话,可以等明天当面告知负责城内治安的白大将军。”
“不,我当初就是有话想告诉您,才会来到贵阳一一当今的国王陛下。’
刘辉面色突变。“你究竟是什么人?”
“陛下登基之际,下官因有事在身而派遣副手前往,因此今日与陛下是初次会晤。”燕青与平日的粗鲁言行大相径庭,优雅地屈膝跪地,“下官是茶州州牧浪燕青。”
刘辉睁大双眸:茶州州牧一一茶州府的长官?
“陛下知道下官?”
“孤记得,你应该是高层正为茶州人事焦头烂额之际,茶太保出面举荐之人一一没有通过国试,却得到拔擢,跃升为州府长官的特殊之人。”
“与其说是特殊,不如说大家都认为这荒诞至极。”
众人不断强调,这是国试制度有史以来最重大的奇人异闻,众议纷纷,说什么“国试制度的实行根本毫无意义可言”、“上层的介入会导致纲纪大乱”等等。据说负责举荐的茶太保当时也遭受不少责难。经过激烈的争辩,由于茶州是茶太保家乡,他理应最为了解内情,又品格清高,才能出众,颇得陛下信赖,最后此提案终于闯关成功,起用一名未能通过国试的无名小卒。



而当时也设了许多限制,诸如:茶太保必须对浪燕青负起完全的责任;燕青身为州府长官,只限于茶州府内行使权限,在他州及朝廷均无正式地位;他州与朝廷相关事务,则全权移交给朝廷派遣前来、担任副手的官员负责;一旦副手判定长官不适任,以书面通知,即日起便可撤销其官位。为使以实力为重的国试制度屹立不摇,所采取的多项防范措施,都说明了浪燕青的就任是多么不合常理。倘若少了茶太保这个靠山,这项提案根本不可能付诸实施,足见当时茶州的状况已异常危急,到了逼不得已出此下策的地步。
“该怎么说呢,茶州一直属于茶氏一族的势力范围。即使实施国试制度之后,朝廷开始派遣官员前往,茶氏一族仍然想尽办法在当地取得执牛耳之位,在各方面进行种种策动。”变更为官吏派遣制度之前,七姓家族均是以当地豪族的身份统领各州。制度变更之后,茶家是最晚认同国试制度、最慢开始培养官员的。“茶氏一族的自卑感相当强烈,或许是他们认为自己在七姓家族当中,地位最为低下的缘故。太多亲族如同寄生虫一般牢牢攀住茶家姓氏,紧紧掌握地方势力不放。在这些人当中,年轻的茶鸳洵老爷……宛若鹤立鸡群一般,火速崭露头角,成为茶家宗主之后,巧妙地压制那群贪得无厌的亲族,总算安抚了他们。”
茶太保是一位自尊心相当强的人。他借着毫不懈怠的努力、因此获得的地位以及先王的信赖,凭着实力爬上权力中枢。然而,当他超越红蓝两家、处于领导地位时,茶氏族人却产生了莫名其妙的自负,多数族人将他付出非比寻常的努力所获得的一切,误以为自己的功劳。许多茶氏族人成了假借茶太保威信的狐狸,他们将他视为具有强大权限的免罪金牌,企图掌控茶州府,但茶太保绝不允许这种行为。
“只怪鸳洵大人表现得太优异,他一直留在紫州,随侍先王身旁,还没学到教训的茶氏族人便趁机对茶州府大加干预。”当地的茶氏一族与朝廷派遣而来的官员开始发生龃龉,在茶州具有庞大势力的茶氏一族占上风,自是不言而喻。“无论派出多么能干的长官,往往只能维持短暂的时间。有人成为茶氏一族的傀儡,有人遭到暗杀,诸如此类,不断恶性循环。”
刘辉颔首道:“据说最后没有人敢接受朝廷征调,迟迟找不到人选。对了……孤记得当时正因如此,茶太保才提议干脆派一名能反击所有刺客的人担任州牧,才举荐你啊!”
燕青表情比先前稍为和缓,逸出苦笑,语气也变得无力:“啊,q巴,是啊,我听到这件事也吓了一大跳,心想怎么有这么莫名其妙的提议,可见当时已经捉襟见肘。很不巧,整日勤勉向学、终于得以通过殿试的官员之中,找不到合适的人,而李绛攸大人当时尚未参加国试,这个任务就这样落到我头上。”
“可是孤听说你并未通过殿试……”
“是的,我准备过考试,不过比起朝廷,我更想到地方任官,所以读书的方向不是针对国试而是准试,而且目前尚未通过最后阶段的考试。”想进入国家中枢,便参加国试,想在地方任官,便参加准试。除非有极为特殊的情况,否则考生不得调派他州,必须一辈子留在所报考的州工作。
“那么,你是如何认识茶太保的?”
“哈哈!在我决定参加准试之前,我在茶州做过一些事。”
“一些事?”
“与我师父两人……接一些诸如排解纠纷的保镖一类的工作,赚取生活费,因此结识了偶尔回茶州省亲的鸳洵老爷子。他在我准备准试的时候提供许多意见,对我照顾有加。就在我每天与不熟悉的书本搏斗的当头,突然从天而降一件工作,也就是这件事。”燕青困扰地叹了一口气,“比腕力我是有信心,可是连准试都还没通过,怎么会找上我?听到这件事,我当场吓了一大跳,不过后来还是被鸳洵老爷子的口才给说服了。好吧,反正只是临时兼差,还有能干的副手辅佐,所以我答应前往上任。”
这么说来……刘辉想起以前听说过的消息:据说,当初这一特例预计只实行半年,附加“先行观察这无冠无名的长官会有何等作为”的条件,这个百般无奈的提案才得以通过。事实上,由于高中国试的考生接连拒绝上任,此次任务可说等同以活人献祭,所以在秘密通过之际,并未遭受太多反对声浪。
最后,证明茶太保的眼光精准独到。新上任的茶州州牧把茶氏一族的阻碍全部排除。暗中潜入的众多刺客自然不用说,甚至在数十名盗贼集结起来、正面闯进茶州府之际,他仅凭一人之力便制伏所有人。茶氏一族若想登门造访,才来到州城城门就会吃闭门羹;部属如果被收买,他会立刻察觉。趁他大手笔的改革吸引众人注意力之际,同行的优秀副手则一层所长,彻底重振茶州府。
而且他不单单武艺高强一一邵可如此表示“据说他并非把所有事情交给副手处理,而是事必躬亲。虽然是门外汉,他也决心展现施政的才能,绝不把州牧官印交给他人,声明自己才是茶州府长官。此外,无论茶氏一族如何威胁利诱,他一开始便完全不予理会,才重新建立茶州府的权力。”
刘辉目不转睛地直瞅眼前的男子一一为何茶州府长官会来这里?
见年轻国王一脸狐疑,燕青轻笑出声,缓缓从夹衣掏出一件物品,说:“下官来到贵阳,就是希望将这件物品转交陛下。”
“这不是茶州州牧专属的玉佩与官印吗?”望着递到面前的物品,刘辉睁圆双眸。只有高官才可佩戴的玉佩,可以表明官职与地位。燕青掏出来的东西以大量茶州特产琥珀串联而成。中间的圆形玉环雕刻着精致的茶州州花月彩花图案,内里则刻着号称无法复制的御玺纹样,的确是茶州长官的玉佩。沉甸甸的官印与玉佩同样雕刻着御玺纹样,只消一眼便可分辨出这是真品。
“呃,其实我觉得,现在我已经没资格持有这些东西了。”
“此话怎讲?”
“因为茶太保在不久之前仙逝,如此一来茶州等于摆脱了钳制,茶氏一族那群蠢蛋又开始专横跋扈。”即便身处贵阳,茶太保的影响力仍然鞭及茶州,只要他还活着,就不容许茶氏族人大权在握、为所欲为。然而现在太保亡故,茶氏一族开始为了继任人选争权夺利,甚至连茶州府也受到波及。燕青表示他正是前来转达这一情形。
刘辉闻言,气得大吼:“那你还有脸跑来这里!这个时候,身为茶州府长官的你理应巩固人心、压制茶氏一族坐大!”
燕青苦笑道:“说得没错,假如我可以抬头挺胸,表明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茶州府长官,我也很想这么做。”
“什么?”
“我刚才说过,我并未通过国试,本来只是临时兼差,结果一接下这个任务,别说半年,不知不觉就过了好几年一一这是重点所在。”这位长年担任州府长官的能吏,此时一脸严肃,“我的监护人茶太保已经去世,而一个始终未能通过国试、连正式聘书也没有的州牧是无法得到众人认同的,即使有人对此大加指摘,我也无可反驳,因为这是事实。连我自己也会表示赞同,心想:啊,说得也是。”
-。。。。。。-
“因此才来见您。”
刘辉忆起先前的激战当中,燕青那段如同舞蹈一般华丽的棍棒功夫。这名男子的强悍绝不是空有其表。即便自己使出全力攻击,他也能气息丝毫不乱地将自己制伏,实力深不可测。
燕青似乎看出这一点,于是笑道:“假如交给别人,肯定在半路上就会连玉佩加官印一起下落不明。唉,谁叫追兵实在太多,烦都烦死了。”
玉佩与官印均是州牧的身份证明,燕青不能坐视这么重要的物品遭人窃取。只要直接将其送回朝廷,奉还官职的大义名分一旦成立,至少在朝廷派遣新任州牧之前,他便可以牵制茶氏一族。理所当然,茶氏一族不可能善罢甘休,因此开始策划抢夺玉佩并暗杀燕青,接二连三雇用盘踞在茶州的地痞流氓,派遣他们暗算燕青。
“追杀你的茶州盗贼不断流窜而来,就是出自这个原因啊……”
“啊哈哈,是的,听说我的人头被私下悬赏了高额奖金,虽然我一路上尽可能把贼人甩掉,但他们就像虫子一般接连涌现……听说甚至惊动禁卫军全体出动。本以为救星来了,打算把责任全部推卸给禁卫军,不过想想,这些人全是针对我而来,只好半夜牺牲宝贵的睡眠时间,努力捉拿贼人。”
“原来宋太傅和白大将军是在抱怨你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唔哇!真没天良!亏我每天硬撑着睡眼,那么拼命捉贼。”
“听说那两个小孩也是追杀你的盗贼。”
“啊,是啊!正如你所见,他们的优点就是逃跑功夫一流、运气好得没话说,所以我根本不理会他们。”
“记得他们自称是‘茶州秃鹰’。”
“啊,那其实指的是他们的父亲。”
“父亲?”
“是的。由于我先前从事的工作,我们多少有点交情。此人本领相当高强,但他不是盗贼而是义贼,所以我从未与他交手。”
刘辉不禁愣怔:“义贼?”
“是的,住在山上的他经常帮助山麓的村民,虽然是盗贼,但盗亦有道,他只劫掠行径恶劣的土豪劣绅,再拿去救济贫民。他是个相当率性而为的人,后来一时心血来潮,收留一名带着小孩的妇人,妇人去世之后,他便代为抚养两名婴孩,义贼之为也突然中断,只留下名声与好身手,成为口耳相传的著名传说。然而有一个完全搞不清状况的白痴茶氏族人,却在得知这个传说之后,前往要求他暗杀我。”
“可以要求一名义贼杀人吗?”
“不,那个茶氏族人只是个笨老头,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当他抵达时,当事人已在不久前撒手人寰,只留下两个小孩。接着又发生令人喷饭的情况,当时孩子们一一我想应该是翔琳一一产生了天大的误解,以为自己的父亲不是有名的义贼,而是作恶多端的山贼,所以打算继承衣钵。从刚才的事情,我已大致了解他们误解的程度。那个雇主也实在令人伤脑筋,一副只要‘有人办事就好’的态度,竟然把这种任务交给两个孩子。于是十二岁与十一岁的少年组成的‘新茶州秃鹰’就此诞生。”
“他们逃跑的速度之快,以及直觉的敏锐,确实无人能及。”
“是的,他们并没有害人,我会负责将他们送回茶州的山里,希望能放他们一马。”
“这,其实抓了他们也无济于事……”
“那么,言归正传,关于茶州一事……”
刘辉顿时返回现实:“对了,孤明天立刻颁下正式聘书。”
“不,有关这件事……”燕青把玉佩和官印搁在一旁的桌案上,“我想现在茶氏一族已准备罢免我了。”
“怎么可能?岂有此理!”
“我花了一个月来到此地,这段不在州府的时间便足以成为罢免的理由,至少我将失去容身之处。我已经叮咛部属,假如真的发生这种情况,绝不可反抗,希望清官良吏免于折损。不过茶氏一族不可能自行任命州牧,因此我才把玉佩和官印带来,虽然身份是借来的,但这玉佩和官印可是如假包换的真品。”
“所以孤才说明天立刻颁下诏书。”
“刚才说过,我不想参加国试。’燕青直视刘辉,“因为这样不合常理。我虽然一直被称为特例,但可以肯定,无论过去多长时间,这都会成为一个把柄。再三重复相同的事情是毫无意义的。现在正是时候,希望下次能派遣一位名正言顺、不容他人置喙的正规州牧。
“不用担心,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师父会替我保护优秀的副手。只要师父不突然发作老年痴呆症,副手就不必担心会被暗杀。有他在,就算没有我,州府也可以继续运作。现在不同于以往,我们已经打下深厚的基础。茶氏一族目前正在为宗主人选争论不休,暂时不会直接介入州府政务,即使州牧不在,州府仍然会正常运作,直到下届国试结束、朝廷任命新长官为止,这点我敢打包票一一希望在此之前采取相关对策。”
刘辉不发一语地伸手抚着玉佩,他完全明白燕青话中的含意。
“茶氏一族为了隐瞒我的事情,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想尽办法不让茶州府内的情报泄露出去,派往王城的传令使在半途遭到杀害,这群人只有在这方面团结一致。因此我必须亲自前来,希望能与陛下单独谈论此事。因为我不知新王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随侍的众臣有哪些人。逼不得已,我也曾经考虑过直接闯进陛下的寝房。”
诙谐的笑容,显示他有着十足的自信,不过刘辉明白这是一个玩命的赌注。燕青身为州牧的权力,只在茶州府内有效,一旦出了茶州,他就变成什么官位、权力都没有的平凡人。一般人闯进王宫,甚至潜入国王的寝宫,会有什么下场,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他的确在赌上自己的性命,直接越级上诉,转达茶州的状况。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要回茶州去,就算不以州牧的身份,也要把工作好好完成。即使失去地位,能做的事情还是多得很。我会以我的方式保住茶州,但还是希望尽快采取相关对策。”
“燕青。”
“是。”
“孤命令你。在下届授位大典之前一定要通过准试,如此一来,孤便IT任命你担任州牧副手,以时间上来说,应该不难办到。担任了这么多年的州I牧,要是不幸落榜,岂不貽笑大方。”
燕青沉默了一下,顷刻才笑出声:“已经有一位能干的副手了。那人是个好官,才能比我这种货色高上好几倍。”
“是郑副手吧?据说当时在遴选副手之际,众高官也争相拒绝接受任命,那时他看不过去,气得大骂:‘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当官?’他并非副手人选,却主动表示愿意前往茶州。此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周遭之人费尽唇舌大加阻拦,他却一意孤行,不听劝告。”
“什么?他说过这么热血的话啊?唔哇,我还是头一次听到!真想瞧瞧当时的画面!”
“听说……他的脚不太方便?”
“是的,虽然不至于完全不能走路,但跑步是不行。”
“让他在地方吃苦,还真是难为他了。记得他今年三十五岁,正值冲锋的年龄,如此良吏就调往朝廷服务吧,朝廷的高官可以整日坐在桌案前不必走动。”
“这主意不错一一在地方的话,连所谓的高官也得事必躬亲。我会去参加准试的,但并非因为您这番话,而是我当初的梦想就是通过准试,成为茶州文官。”老实说,他原本心想这次是个大好机会,可以把政务全部交给郑文官,暂时抛开一切,自由自在地游山玩水。日子过得并非无趣,也不会无聊,但不能否认的是,他开始产生一种拘束感。况且他也觉得,现在准备准试似乎太迟了。直到遇见秀丽这位心存迷惘,却仍然抱持些许希望,一心一意埋头苦读的少女,他才回想起自己当初为何想成为茶州文官。
“现在努力准备,应该还来得及呀。”秀丽话中隐含着的钦羡让他面红耳赤:自己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分明站在伸手便可触及梦想的地方,却身在福中不知福,一直在原地踏步。
“我希望、从头开始、好好努力。”
“孤会等你,你在茶州府的部属一定也一样。”
燕青笑了,回想起起程的那一天,全城的人都前来为他送行,这记忆宛如昨天才发生的事情一般鲜明。他无法面对郑副手那平静的视线,于是以嬉笑敷衍过去。
“你会再回来吧?”
如此简单的问题,他却无法正面回答。现在是否还来得及呢?
这次,一定要向那群仍然在我逃离的州城里拼命苦撑的部属回答一声“是”。还要来段开场白:“老实说,我很不用功,所以无法确定哪一天才能兑现承诺。”一旦放弃上任的机会而逃往他州,恐怕这辈子再也无法前往茶州。不过,幸好重要的事物仍然勉勉强强留在自己的掌心。
清秀斯文的郑副手平时总是笑脸迎人,一旦惹他生气,后果则不堪设想。“到了最后关头竟然害得人心惶惶,你不配当一州州牧!”燕青宛若听见那暴风雪般的咒骂。
“陛下,希望您努力通过那项法案,我也会在精神上声援您。小姐一定可以成为一位好官,比我好上好几倍。”
刘辉不知为何无法回应燕青这番话。“哎呀,静兰你怎么还没睡?不剩多少时间了!”静兰望向步出刘辉寝房的老友,问:“事情办完了吗?”“是啊,托你的福。哎呀,真没想到那个大少爷就是国王陛下。”“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是茶州府长官。”
“我也是,人生总是令人意外。我本来还想循规蹈矩当个州官呢!”
“我对你立志当文官的心态无法理解。”
“什么?话先说清楚,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时还是个大少爷的我,立定的目标就是做大官。虽然绕了一下远路,也只是重回原来的轨道罢了。”
很久以前,燕青与静兰的过去曾有极为短暂的交集,即使一同度过的时间十分短暂,却是永难忘怀。
静兰对燕青的过去多少有些了解,燕青也一样。无论如何悲惨的过去,燕青绝不会留恋,他会正面接受,永志不忘。他拥有一颗坚强的心,遇事均能一笑置之,勇敢面对。或许当时结识了从不会陷入悲观的他,静兰的轨道才得以修正。倘若没有遇见他,静兰在接下来邂逅邵可父女之际,恐怕也无法握住他们温暖的手吧,因为那时的他,既非清苑,也不是静兰,而是一片空白。
“你脸上的伤……”
燕青毫不掩饰的十字刀疤背后隐藏的故事,看似遥远的往事,又像昨天才发生一般。
“嗯?对了对了,你看,短的这条是被你划的吧?你还真是手下不留情。”
“怎么这么短,应该用力划长一点。”
“真的……很痛……”
能若无其事地谈论这个刀疤诞生的经过,静兰感到不可思议。他原本以为,这辈子绝不可能再开启存放这段记忆的箱子。
“好了,该睡了,今天还得去扫墓。”纵然不愿承认,但静兰明白,自己还能泰然自若,一定是受到这个总是开朗地笑着、心胸宽广深远的男子影响。不过他并未说出口,而是冷淡地转过身。


终 章

翌日的黄昏时分,结束户部的工作之后,秀丽与父亲、静兰及燕青一同前往扫墓。顺带一提,翔琳拿到的的确是宝物库的钥匙。今天早晨她把钥匙拿到户部,景侍郎开心得几乎喜极而泣一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昨日午后,天气炎热,于是打开吊窗,不料两只笨乌鸦飞来,衔走景侍郎腰际的钥匙,就此扬长而去不见踪影。”面具长官如此说明,表示不知经过多少转折,钥匙才落到翔琳手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秀丽因此感叹不已,一定是自己平时努力工作、无愧于心的缘故。
摆上刘辉赠送的樱花树枝,秀丽在娘亲的墓前双手合十。她的心情从未像现在这样平静。回想起来,以前在娘的墓前,好像总是差点哭出来。娘时常笑脸迎人,也强逼别人摆出笑脸(通常是静兰变成牺牲品),或许还一直在墓上方飘浮,生着我的气一一因为女儿来到自己的墓前,却总是一脸郁郁寡欢。自己能有多余的心思想到这些事,真是不可思议。
秀丽思及此,不觉笑了一一娘,孩儿已经决定了。昨晚,绛攸告诉秀丽:‘‘目前正拟让女子参加国试的草案,虽然尚未确定,但或许今年便可以通过,至少陛下和我如此希望,不过要得到全面的认同,仍是比登天还难。假如这一议案此次通过,应该采取高官推荐制度,而且属于试行。我打算推荐你,那你呢?想参加国试吗?”
绛攸的眼神严肃到令人害怕。秀丽震慑于他的目光,一时无法作答。
“就当我址在利用你为将来铺路吧。你首先要与众多男性考生竞争,还必须考取前几名才行,至少要在二十名以内。当然要以实力取胜,不然来年就不可能再让女子参与国试。坦白说,除了你以外,大概没有其他女子可以考取。”
二十名一一这个排名等于入朝为官的保证。
“即使顺利考取,你接下来还要面临更为严苛的挑战。你要事先做好心理准备。单凭女人的身份,你会理所当然受到歧视,就职以后做的都不是人做的事;你的意见不会被采纳,还得忍受嘲笑与谩骂,无论何时你都必须独自奋战,即使金榜题名,你要从最底层往上爬也是相当困难。现在知道等在前方的是这样一条道路,你还愿意参加国试吗?”
秀丽脸色刷白。说真的,她很不喜欢这样,不过仍然以颤抖的声音答道:“一一我愿意!”
“为什么女孩子不能参加国试?”孩提时代的哭声回响在耳际。她觉得很没道理,因为她一直想参加国试,入朝为官。得知不能参加之际,她真的非常伤心,甚至哭到脸颊都红肿不已。
为什么女孩子不能参加国试?这是埋首苦读之前的问题,也是秀丽无力改变的事实。选择平凡的路,会有平凡的幸福等着,也不用吃那么多苦。然而秀丽的口中仍然编织出这句话:“请让我参加。”
她的胸襟还没有伟大到自愿成为后世众多女性的踏脚石,也不认为有志者事竟成,她明白事情没有这么乐观。她害怕得手脚发冷,做出这个决定,实在称不上毅然决然,但确定自己的想法,便能全力冲刺。她望着绛攸,只有一句话,可以抬头挺胸说出口:“我想入朝为官!”

倏地,绛攸的表情缓和下来,他轻柔地拍抚秀丽的头。“说得好,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位好官,因为你是我的得意门生。”
秀丽紧咬着红唇,否则一放松,恐怕会丑态百出。她努力堆起笑容,道:“请大人多多指导。”
“娘,女儿会努力的,您等着哦。”秀丽小手紧紧握拳,忽地瞥见供在墓前的樱花树枝,不由得露出微笑。樱花树苗在中午送达,当这株树苗长成大树,每年樱花盛开之际,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希望至少成为一个能挺直腰杆、仰望樱花的大人。
静兰与爹似乎很开心。这让秀丽觉得勇气百倍一一至少这两人会永远支持她。
“啊,绛攸大人也是这样,楸瑛大人也是,刘辉呢?不太牢靠,谁叫他这个人老是少根筋,居然选在盛夏赠送向来在秋冬之际栽种的樱花树……”
“小姐,咱们一起加油吧!”燕青爽朗笑道。秀丽则一脸狐疑地盯着他,问:“你真的是燕青吗?不是哪里找来顶替的吧?”
“怎么可能嘛!声音和刀疤都一样吧?”
“可是你说你只有二十六岁……我到昨天为止,还一直以为你一定超过四十岁!”
“哪有那么老!”燕青垂头丧气地摩挲着光洁的下巴。胡须理得千干净净,剪掉过长的刘海之后,一身清爽的燕青宛若变了一个人。秀丽初见他,还正色询问“您是哪位”,足见给人的印象多么截然不同。
坦白地说,燕青是个美男子。总是泛着开朗目光的双眸及勾勒着笑意的薄唇,令他剽悍粗犷的轮廓稍为柔和,散发出大而化之却充满魅力的凤采。如果说静兰与刘辉是工艺师傅的艺术品,燕青就是大自然豪迈的雕刻,左颊上毫不掩饰的十字刀疤,将阳刚的脸庞衬托得格外醒目。在男性魅力这一点上,他不逊于任何人。奇妙的是,长相给人的感觉不同,连体格也显得更为匀称柔和。秀丽现在才发觉他的体格与静兰的不相上下。之后,每次看见燕青的脸,她就有被骗的感觉。
燕青又留在户部帮了数天忙,离开时却是相当洒脱。
“那么,我该走了,再见了,小姐。”某个晴朗的早晨,燕青带着一贯的笑容梳乱秀丽的头发,“这么久赖着不走,真不好意思。非常感谢,小姐做的菜真是太好吃了。”
“真的要走了吗?可是爹今天有事不在家……要不要等明天……”
“不行!这样我会依依不舍。啊,我昨天捎信给黄尚书大人了,户部官员已经陆续返回,应该已没问题。小姐也差不多要卸下差事了吧?对了对了,据说发了津贴给我,那些钱就给小姐吧,当作伙食费好了。来不及跟邵可老爷道别是有点可惜,麻烦小姐替我转达一声。”燕青仍然是一派稀松平常、让人生气的态度。从他满不在乎的模样上,完全看不出依依不舍。不过,也许还有机会再见面一一秀丽不觉产生这种毫无根据的想法。
不过,秀丽不会凭空相信什么,所以仍然会感到落寞。毕竟这一个月与燕青相处,她真的很快乐。“下次你要是再昏倒在路边,记得选在我家门前哦。虽然我家家境不怎么富裕,但是多你一个人吃饭,应该还撑得过去,况且你又是静兰的朋友,随时欢迎你回来。”
“朋友”这个词让静兰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微妙表情,不过他仍然保持沉默。燕青展颜一笑,开心地拍拍秀丽的头,说:“小姐真是一位好姑娘,活泼、温柔、厨艺高明又努力不懈……假如小姐成了我的长官,那一定很有趣。”
他最后的喃喃自语,音量太低,并未传进秀丽耳里。
“那我走了,小姐和静兰也多多保重,再会了。”

于是,燕青仍旧以一派轻松自在的模样,信步离去。
今天,暑气已经消退不少,酷热的天气也即将结束了。
“这次幸好遇见邵可叔和珠翠姨,你说对吧,头目?”
同一时刻,有两人结伴步出贵阳城门。
“其实我们来到此地,就是想见见他们两位。”
“是啊,原以为在这个人多到不像话的地方,要找人恐怕就像大海捞针。”
“不过搞了半天,我们好像一开始就弄错方向了。”
“这真是天大的失误!那个传话的人竟随便敷衍我们,实在太不像话了!”
“每天一定要好好努力,专心致志成为义贼‘茶州秃鹰’!”
“是!等回到山里再从长计议!”
蓦地,曜春依依不舍地回首。“邵可叔哭了……”
“是啊,要是父亲大人也能一起前来,该有多好。”
回想起昨晚前来假面怪人住处造访的两人,两个孩子不禁感到些许黯然。
“你们就是北斗的义子一一翔琳、曜春吗?”
那个面容和蔼的人有些悲伤,却又欣喜地笑着一一啊啊,原来这个人就是父亲大人时常提起的邵可叔。而站在他身后、几乎要哭出来的美丽女子,大概就是珠翠姨了。翔琳马上会过意来。
他们不由得想起父亲大人的口头禅。父亲老是说等春天一到,就三个人一起去贵阳找那两人,到了春天却说一些“还是很不好意思”,“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觉得很好笑”一类的理由,到头来又改成“等明年再去好了”……早知道,就应该硬把他拖来。
当初真应该连人带被,就算用滚的,也要把躺在被褥里的父亲大人带下山。父亲大人明明很期待,无论嘴上怎么说,其实心里早已决定三人一起去探望好朋友。但他约好的“明年春天”再也不会来临了。以后,再也听不到那句口头禅了。
“其实,你们两个并不是因为接下那个工作,才会来这里吧?”
邵可的话让两名少年面面相觑一一他怎么会知道?
父亲大人常常对他们提起周游全国各地的故事,也不断告诉他们一一以后有机会,要出外旅行。“等你们两个再长大一些,到时也有这个意愿的话……’
这次前往贵阳探望父亲大人的朋友,成了他们的第一次旅行。因此当工作上门之际,一听目的地是紫州州城贵阳,他们便立刻准备出发。虽然少了一个人,但他们想去看看父亲大人看过的、体验过的一切,以及希望让他们了解的世界;还想去搜集属于父亲大人的重要回忆,亲眼看看父亲大人说过的种种事物一一即使父亲大人不在了,他经历的世界仍然在那里。每个故事,他们都记得一清二楚,只是希望亲眼去确认,亲手掌握父亲大人最后遗留给自己的一切。
“可是,为什么最后邵可叔和珠翠姨的表情变得好奇怪?”
“我们只是说明在山上跟父亲大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以及如何来到贵阳的呀。”
背对着逐渐远离的城门,两名少年快步往茶州的方向走去。城门一旁,杵着两个人影,正目送他们离开。
“真有你的,北斗,没想到你有办法抚养那两个孩子。”邵可笑道,珠翠也随之漾出笑容。
两名少年完全不知自己是在隶属于“风之狼”的顶尖刺客一一北斗的训练下,不知不觉学会了令人诧异的逃跑功夫。他们就居住在名列全国十大高山的峰卢山山顶一带。长期的野外生活让他们自然而然锻炼出高人一等的爆发力。
北斗对这两个孩子的第一项训练,就是最为重要的“逃跑”:只要感觉苗头不对,就立刻逃跑,不准打肿脸充胖子,不准在动物面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总之就是发挥尽量逃努力逃拼命逃的精神。结果他们在峰卢山练就了逃跑的脚力,连猴子也相形见绌,甚至面对燕青,也可以顺利逃之天天。同时,他们也建立起“逃跑一点也不可耻”的观念。两人一察觉情况不对劲,就会落荒而逃,即使其中一人身陷险境,内心所想的也非“勇敢对抗”,而是“一起逃跑”,根本顾不得所谓面子问题。
北斗并未教授他们杀手的技巧,即使教授捕捉鸟兽鱼类的方法,也会刻意把“可以应用在人类身上”的观念予以区分。他们并没有强壮到足以打倒庞然大物,却培养出了敏锐的观察力与矫捷的身手,只要一有情况就能迅速逃命。或许没办法与别人比腕力,但无论对方怎么强大,他们也不会落败。北斗选择的并非努力打赢,而是不要打输,这与过去的他秉持的观念并不相同。
“即使你已不在人世,却仍然有办法守护你最重视的人,以及让所爱之人喜爱的那颗心。北斗,真想见你一面,想见到你抹去目光中的饥渴之后,展现出来的笑容。”
“不知那两个孩子有没有发现,他们还拥有另一个礼物?”
他们牢牢遵循着燕青的足迹前来,这不是凭借爆发力强及运气好便能办到的。北斗反复告诉他们许多故事,都是来自他周游全国的经验,而两个孩子则遵循这些故事来到贵阳。如何找到城镇或村落,如何发现饮水与猎物,如何分辨具有毒性的食物、随着季节变化的风景、安全的休憩场所、盗贼最少的地区一一他们不知不觉探索故事提到的这些细节,这正好又与燕青的足迹相吻合。正确无误的知识与情报,其价值等同黄金。
“让他们于何时何处都有办法生存下去,这就是北斗大哥无形的礼物。”
“没有发觉也不要紧,因为他们已经收下了。”
再次笑了笑,邵可转身离去。
接下来,那两个小小人影与一个高大人影会合。
“明明叫你们在城门等我,居然自顾自地说走就走!你们这两个小浑蛋!’
燕青的怒骂声,邵可完全没听见。
就在燕青起程之后,经过数日一一
“楸瑛。”待在王宫一处厢房办公的刘辉冷不防停下。绛攸刚刚出门,房内只剩他与楸瑛两人。
“什么事?”
“孤是不是……弄错了?”
正在帮绛攸整理奏折的楸瑛抬起脸。
“秀丽说她想当官,如果真的实现了呢?想必秀丽一定会以官员的身份尽忠职守吧?”刘辉闭上眼,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孤觉得……这与孤当初的希望不一样,感觉距离很近,却又很远。燕青说过秀丽会成为一位好官,但孤……无法回应。”
楸瑛可以猜出刘辉内心的担忧。对于刘辉而言,让秀丽入朝为官,只是更接近目标的手段。然而对于现在的秀丽,这是她的目的,她希望以官员的身份待在这里工作,其中没有恋爱的成分。正如刘辉所说,她将变成既近且远的存在。刘辉想要的不是成为“好官”的秀丽,所以他无言以对。
其实,当刘辉提出让女子参加国试的法案之际,楸瑛便已经预料到会有如此发展,不过并未说出口,一方面不希望立意良善的法案受到私人情绪影响,另一方面,也不否认等着看好戏的心态在作祟。他觉得谈恋爱不能这么幸福洋溢,多吃点苦头才合理一一他偶尔会想起过去的自己。
“陛下,恕微臣直言。”
“啊?”
“反正没成功,也不关我的事。”楸瑛有些坏心眼地嘟囔。他大概很羡慕刘辉谈恋爱的方式与自己截然不同,也很想瞧瞧以后会有什么变化。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说不定刘辉仍然一如往常地幸福洋溢,逐步接近目标。“等待”是值得的。如此温馨动人的恋爱倘若真有成功的一天,他倒是很想见证。
“陛下,无论什么状况之下,让别人的心向着自己都十分困难。秀丽姑娘真的入朝为官,那又如何呢?陛下该做的事也没少半样,还是必须做。难道陛下打算抄近路,或是投机取巧、懈怠偷懒吗?”楸瑛句句实言、毫不夸大,这对他而言相当难得。
刘辉微微瞠目,接着缓缓摇头。“你说得对,孤或许偶有怠惰的心态,会反省。孤必须努力的地方并未减少。”
“除却私人因素,微臣认为让女子参加国试是一个立意良善的法案,请陛下好好努力。”
“嗯。”
见刘辉颔首之后,继续与草案奋战的模样,楸瑛不禁笑了一一这份率真的确令人喜爱。
于是,在酷热的天候逐渐趋缓的夏末时节,朝廷通过了一项议案。
当初被一笑置之的“女子参加国试法案”,因国王亲手拟定架构缜密的草案,以及再三进行事前说明与讨论,决定在下届国试中列为试行项目。不知针对此项法案,众人心态有着如何变化,但户部黄尚书临时表示赞同,是让这项法案成功的关键因素。
公认为宰相继任人选的吏部红尚书与户部黄尚书两人同时表示赞成,总算让这项议案闯关成功,也等于排除了众多反对声浪。后世将这一年的国试视为里程碑,但这项议案也附加了许多条件。
首先,参加国试的女子必须得到名门贵族或正三品以上的高官推荐,必须家世清白。倘若此次国试中没有一名女子通过,从此将恢复原状,依然只限男子参加,这项法案将再度废除。
这种种限制,对赞成女子参加国试一派相当不利,不过国王随即首肯,并未加以反驳。
之后,这年国试,仅有一名女性通过。
在这届受到多方争议的国试当中,年仅十七便高中探花的少女,立刻引发人们的热烈回应与盛大讨论,消息甚至传遍全国各地。
茶州一名左颊有着十字刀疤的男子,耳闻这项消息,不禁苦笑道:“不愧是小姐,表现远比预期更为出色。啧,本来我也有好消息想报告,这下根本没人理我了!”
这年的茶州准试,也因一位名传后世的男子位列其中,从而在历史上留下一笔。
这名历经重重艰难,终于顺利考为官吏的男子,名唤浪燕青。之后,他成为后世歌颂为传奇能吏的红秀丽身旁的知名副手,与她一同在全国各地视察。这便是他留下的渺小足迹之一。
霄太师傅直瞅着毫无接缝的罐子,叹道:“真是的,那个白痴国王!都是他随便散播那些奇怪的谣言,浪费老夫不少时间!”
步入自己位于王城的厢房,霄太师泰然自若地举手一扫。
“这下没问题了。”
这间厢房暂时不会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当中,霄太师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将罐子摆于桌案,轻抚着罐子上方。“嗯……差不多是时候了。”
手指一划,一条线渐渐浮现。接着,他缓缓以手画出一个盖子大小的圆形,罐口被割开,宛若盖子原本已存在一般。
罐子一时之间并无变化,顷刻,才从罐内冉冉升起一道白色烟霭,渐渐变幻形状,最后化成人形。那是一名年约二十五岁的青年,五官略显神经质,双眼始终紧闭,薄唇紧抿,眉头淡锁,呈现出的上半身有些瘦削。
霄太师双眸闪着孩童般的光亮一一成功了。
青年睁开紧闭的双眸,目光忠实地层现出他坚强的意志。霄太师十分熟悉那充满睿智的眼神。
“霄,你这个混账东西!竟然做出这等蠢事!”
“你离开以后,这边陷入一片混乱,尤其是茶州。”
霄太师也以年轻时的声调回复。
一闻地名,男子的表情转为肃穆。
“你很在意,对不对?”
霄太师慢慢朝着老友伸出手,脸上逸出鲜为人知的微笑。
“欢迎你回来,吾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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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3

10000
一文字 侯爵
围观五十年

11 年前 0 回復

星痕lucifer 平民
[s:79正版终于出了   虽然已经看过了  不过还是在看下正版翻的咋样

15 年前 0 回復

yaji 騎士
看到这消息顿时红了眼冲了出去!
没想到我竟然还能看到这一天啊!虽然翻译似乎差一点?即使如此也要去买!!!
谢谢楼主大人,录入太辛苦了TAT

15 年前 0 回復

秃子 子爵
终于祖国也有正版了吗 恭喜彩云的fans了

15 年前 0 回復

bcw 皇帝
這麼說引進的正版小說還是有插畫的?!太令人驚喜了.....當初看到封面那個樣子還以為不會有插畫....

15 年前 0 回復

dearyui 騎士
少了后记,感觉好寂寞呢
少的封面图则是无望了吧

15 年前 0 回復

xyzchwn 子爵
这个还有正版?哪家出版社出的啊?

15 年前 0 回復

kyarameru 平民
国内彩迷此刻泪流满面 终于。。。祖国大陆也有出版社肯买版权了(这一点还有待考证)?!终于我可以不用再看珊瑚文库的书啦

15 年前 0 回復

mysosword 子爵
听我朋友说,他看了这作品的动画以后,觉得很好很和谐

15 年前 0 回復

flywisper 騎士
居然有祖国正版 这、、、

15 年前 0 回復

斑鸠 子爵
本帖最后由 斑鸠 于 2009-7-7 16:11 编辑


貌似出了很早的样子,秀丽啊,你快点成仙或跟谁结婚了吧,采云太拖了

15 年前 0 回復

草摩威威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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