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TTING 伤痕 Ⅳ~Case of Reincarnation~[翅田大介][台/简][录入完结][系列完结]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7-14 08:4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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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UTTING 伤痕 Ⅳ~Case of Reincarnation END
  作者:翅田大介
  插画:も
  译者:许昆晖

  葛峰圣、昴这对双胞胎姐弟设下的陷阱
  让澪与和也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些微的裂痕。
  不巧,这这道裂痕尚未修补前,
  和也竟遭遇了交通事故。
  逐渐丧失生命力的和也听见了
  澪的惨叫声与恶魔的窃窃私语。
  澪与和也这对恋人的再生故事将如何收场?
  第一届Novel Japan大赏佳作第四集堂堂登场。









  翅田大介
  在猛烈酷暑中逐渐腐败的生物。最近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作品少了些什么,甚至在睡梦中听见庞克打扮的神明对我以饶舌歌开示「HEY YOU!妄自菲薄?NONO!轻松一下YO!」嗯——顿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も
  如果被问到「世界上最白痴的节目是什么?」时,会回答「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的人,请一定要看Top Gear,铁定会耗光你整个假日。
  译注:飞行马戏团是英国著名的老牌电视喜剧,Top Gear则是英国极具趣味性的赛车节目。

  目
  Prologue 序章
  lst Cut
违和

  2nd Cut
默示

  3rd Cut
痛苦

  4th Cut
逃避

  5th Cut
彷徨

  6th Cut
圣夜

  Last Cut去向
  后记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7-14 08:19 编辑


  ——你所说的一切都不存在,没有魔鬼,也没有地狱。你的灵魂之死还比你的肉体快些——
  (弗里德里希-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Prologue
  一一序章

  当我找回我对「我」的认识时,眼前已是一片宽阔无边的暗红色。如脉搏般跳动的暗红,我知道那是自己的血与阳光。我就像只眼睛刚张开的雏鸟,怯生生地眨着眼。
  柔和的日照打在白色的天花板上,为室内增添几分清爽。当视觉恢复后,身体其余五感也急速清醒过来。我的身体仰躺,穿着类似睡袍的棉质衣裳,被柔软的床铺与白而光滑的床单包裹着。偶尔还有细微但却刺激的消毒水臭味,以及刚洗干净的床单洗洁剂香气钻入我的鼻腔。规律性的电子音在我身旁作响,远方还依稀可闻脚步声与广播声。
  为了观察四周的状况,我转动自己的脖子。但从颈项一直延伸到肩膀,一种强烈的痉挛与麻痹感突然袭来。
  「呜——啊唔……」
  我反射性地从喉头发出呻吟,声音感觉就好像在磨蹭沙子般。我的喉咙干渴,几乎无法正常呼吸,于是一边发出像说话又像哮喘般的气音,一边尽量适应自己目前的咽喉与身体状态。
  除了僵硬的肌肉发出悲鸣外,我的胸部——大约在锁骨下缘附近,还被某样东西刺了进去。疼痛感尽管不强烈,但却让人无法忽略此一异物的存在。我边紧咬着歪曲的嘴唇边进行确认,左方是一眼便可认出的心电图机,另外还并排着几个我无法辨识的箱型机器。从机器上延伸出的数根电线就贴在我的胸部与头部上。
  至于锁骨下缘那个异物的真面目,则是一根透明的管子。管子从我的身体中央伸出,与吊在半空中的塑料点滴袋相连。在管子与袋子间的微小空间中,则有透明的液体噗通噗通地滴落。这并非普通的点滴,而是给昏迷病患使用的高浓度输液装置——中心静脉导管。我是最近——话说回来是六月左右的事,所以也将近两个月了——才从电视上的医疗影集学到这项知识。
  我一边避免影响导管的运作,一边转向另一侧,床边茶几与其上的大量水果首先映入眼帘。日光透过白色窗帘,和煦地洒在两张并排的铁椅子后方。我的枕头旁有个连接电线的按钮。按钮装置就跟口红或护唇膏差不多大,开关位于其中一端,另一端则接续电线。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应该是护士铃。
  光凭上述信息,就足以判断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了。
  这里很明显是医院的某间病房,我在不知不觉中被送了进来。高浓度营养液正从我的胸口流入体内,证明我已经在床上昏睡了许久。
  但就算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无法掌握自己入院的经过。
  我为什么会睡在这里呢……
  我闭上眼,设法回想最后留存在脑中的记忆。可能是昏迷太久的缘故,我的脑海就像起了大雾般一片茫然。在模糊不清的影像中,首先浮现出一张流泪的少女面孔——
  「——澪。」
  这破哑的嗓音连我自己都感到很不自然,不过我还是勉强将少女的名字给念了出来,同时心中涌现一股强烈的熟悉感。
  这位黑长发少女是自己主动告白后交往的对象。她有着锐利又纤细的轮廓,总是拚命压抑情感的白皙、细致面容。与其以清澈还不如用透明来形容的细长双眼,眸子里还散发出宛若寒冬湖面般的光芒。但当看习惯了之后,少女漠然的表情便逐渐褪去。她开始流下豆大的泪珠,占据了我整个脑海。
  ——我得向她道歉。
  与思考或理性完全无关的结论突然冒出,但这并非目前我身体的不正常情况所造成。当我知道少女的真实身分后,这股热流——也就是俗称为「情感」的精神之热,很自然地流遍了我全身。
  我得向她——西周澪道歉才行。
  这是理所当然的终点,我的思考与情感下了一致的结论。
  我的确使澪受到伤害,即便那是她自身的愿望……
  握住枕头旁护士铃的右手用力使劲后,我却完全没有开关被自己按下的实际感。不知是受伤之故,还是因我的肌肉已开始萎缩,只不过是从棉被下伸出手臂这个动作,就足以让我微微渗出汗水。
  我设法举起手,但光是这样就折腾了老半天。结果这时,病房的门被打开了。开门声虽然并不大,却已足够破坏房内的寂静。
  我深呼吸一口气后转动脖子。刚才出现在脑海中的那位少女,当下正睁大眼睛呆立在我面前。
  「——唔,啊。」
  现实世界中的澪就像忘记如何说话般重复开合双唇,但同时,她那圆睁的双眼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怎么了,澪同——」
  另一位少女迅速从傻站着不动的澪身旁窜出头——那是我的妹妹相坂良雨。妹妹与并肩站立的澪一样瞪大眼睛,不过声带似乎并没有因为惊愕而动弹不得。她大喊一声「哥——」后便冲入病房。
  「哥,你还好吧?还记得我是谁?
  「……嗯,知道。妳是良雨。
  我以微笑响应正轻拍、抚摸我脸颊的妹妹。她似乎松了一大口气,说声「太好了!」之后就将上半身倒在病床上。我很想摸摸良雨位于病床角落的头,但对于光是举手就累得半死的病人来说,这种吃重的劳动只得暂时忍耐下来。
  我将目光转向良雨背后、依旧尚未踏入病房的澪身上。她的眼神虽然对准我,但身体却一边颤抖一边后退。
  「……对不起,澪。」
  我道歉后,澪顿时屏住呼吸、全身僵硬。在一动也不动的少女身影中,只有视线像暴风雨般出现激烈的摇动。
  「……为什么,和也要向我道歉?
  澪低下头,避开我投以的目光,以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着:
  「事情,全都是我的错吧……」
  「妳是指我现在这样吗?太夸张了。光是那样子,我怎么可能受重伤——」
  「『光是那样子』?『光是那样子』——」
  澪拾起头,泪水在细长的眼眶里打转。她扭动着形状姣好的眉毛瞪着我。
  「不要安慰我!全部、全部都是我的错吧?不管是你现在的烦恼、痛苦,还有你所受的伤!你会变成这样……!
  澪用力吼着,似乎想以自己的吼叫声将我的发言拒于千里之外。这光景简直就是在她房间与学校屋顶上的重现。
  「……不过,错真的不在妳啊。」
  「……难道会是在你吗?
  「妳只是被波及的无辜受害者吧?出手帮妳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所以,请妳不要再自责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澪原本险恶的表情逐渐软化——不,应该说就像毒气消散般突然全身无力才对。半晌后,她才终于讶异地重复问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说什么……?
  「呃——」
  「喂,哥。」
  良雨交替看着我与澪,怯生生地拉着我的衣服。
  「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住院吗?
  「?因为右手被利刃贯穿,出血过多而失去意识吧?
  我说到这,良雨突然瞪大眼睛露出震惊的表情。
  「哥……你该不会……」
  「到底怎么了?
  我并不觉得自己的叙述有什么奇怪之处,所以感到很困惑。良雨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将覆盖住我身体的棉被掀开。底下我的右手臂虽然消瘦了些,但却完全没有绷带之类——也就是足以证明上头曾负伤的痕迹存在。
  「——怎么会……?
  「哥,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了……是冬天哟。上次哥住院,离这次又过了三个月。」
  这次轮我大感震惊了。
  三个月?
  窗外的阳光颜色以夏季而言的确太过温和。我在床上真的昏睡了那么久吗?
  ……不对,良雨刚才是怎么说的?
  「……上次住院?
  良雨轻轻点头,还一边偷偷窥视表情紧绷、依旧持续瞪着我的澪。
  「哥出车祸了。是在十月底发生的……哥真的完全不记得吗?
  妹妹如此告知我。
  砰——澪手中的书包摔落地板。但在书包完全落地前,书包的主人已经先双膝跪地了。她瘫坐在医院的亚麻色地毯上,以完全无力而又冷漠的表情抬头仰望着我。
  原本勉强撑在眼眶中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





  Inter Cut

  『哈哈哈,这真是有意思——看来事情比想象中还有趣。』
  就算没对着话筒,也能听见男子一边大笑一边传出的说话声。
  这是一个朴素简陋的房间。除了简单的桌子、到处都买得到的办公椅之外,还有一张貌似坚固、金属骨架直接裸露在外的床铺。房间角落的衣橱旁则放着两个纸箱。空间虽有八个榻榻米大,但房内的物品却仅只于此。月光从素面的窗帘缝隙微微透入室内,让一尘不染的铁床更散发出无机质的印象。
  『有句话说嵚「幸福,在于自我遗忘」……呵呵,但这种情况又该怎么算?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译注:这是法国作家Andre Maurois的名言。)
  「你的嗜好真低级。」
  坐在床头边将手机抵着耳朵的人物,对这位声音轻薄的通话对象只以淡漠的语气回答着;使用手机的是一名少年。
  少年有着柔和而端丽的面孔,很可能会被误认性别。他亚麻色的头发在微弱而昏暗的月色下隐隐发亮。鼻梁及眼窝处虽然仍保有少年天生的柔和神色,但也开始展露出成年男子特有的锐利线条。在黑色的细金属框眼镜底下,则刻着他那对意味复杂的淡棕色眸子。
  『低级?太难听了吧?我很受伤喔。』
  震动着少年鼓膜的说话语气中,完全听不出男子有半点受伤的感觉,甚至以非常愉悦来形容也不为过。
  『「我们」是永不休止的探求者、观察者。我们可是比谁都爱惜人类的美丽、自尊喔?「人间礼赞」就是我们的「信条」。至少应该用天使来形容「我们」比较恰当吧。』
  「过于爱护人类的天使,会被烙上印记并堕落地面。」
  少年凝视着房间里的摆设说道。其实房间内除了最低限度的家具外,只有剩下飘浮在空气中的沉郁幽暗而已。
  「最后就变成恶魔。」
  『呵?你的说法还真有意思。』
  「这是很久以前的教宗说的,不是我的看法。」
  『呼嗯……算了,拿来当聊天的话题也不错。天底下没有什么比恶魔更爱人类、更想亲近人类的存在了吧。总之,闲话先说到这吧。如果你还有什么需求就直接告诉我——啊,对了,你姐姐目前的情况呢?
  「……她在睡觉。」
  少年握住手机的手突然加重力道。
  『是吗。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再提供药物给你。那么,今天就先这样了。』
  对方不知究竟有没有理解少年的反应,从头到尾都以悠闲看戏的轻浮语调直到通话结束。少年把挂断后依然嘟嘟作响的手机扔在床上,接着把自己的身体也抛向床。床单发出干燥的摩擦声,他以仰躺的姿势,朝上盯着贴了一层幽暗的天花板。
  少年散发出的气质超脱了现实。他眼神所关注的,似乎并非实际存在于这世上的事物。那是一种寻找超现实事物者特有的茫然眼神。只有眼镜与这袭非常普通的学生制服,才勉强将他系泊在现实世界这艘船边。
  「……!
  少年突然爬起身,原本难以捉摸的表情,现在一下子染上了强烈的焦躁神色。
  「姐姐……!
  他凝视着房间一隅应该是空无一物的墙壁。等他从床铺跳下并飞奔到走廊上时,隔壁房间正好传出悲鸣。那是一种堪称灵魂在恸哭的惨烈叫声。
  打开了隔壁房门后,一幅宛若暴风雨的光景映入少年眼帘。
  这个房间的内部装潢与少年的简直是天差地远。缀有精巧装饰的衣橱与梳妆台、花纹美丽的窗帘等,处处都下足了精雕细琢的功夫。不过眼前这些精美的摆设,却正以床铺为中心点惨遭凌虐破坏。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名容貌与少年非常相似的少女正站在床上抱头惨叫。她有着波浪般的亚麻色卷发、柔和的女性轮廓。年纪看起来应该比少年要小一些。由于除了性别外两人的长相实在是非常类似,所以年龄的差距可以很明显分辨得出来。
  少女抱着头、胡乱挥动长发,拚命地拒绝什么。离她身边较近的物品——例如枕头、床单、书,都已经被她用力扔到墙上。不过,她并没有针对特定的目标投掷。与少年同色的那双眸子被浓密的恐惧所掩盖,完全无法映照周围的任何影像。
  「圣!
  少年确认少女的状况后,随即喊着她的名字并用力搂住少女的身体。依旧狂暴不安的少女手臂,在少年的身上随意用力敲打、撕抓,甚至使劲以指甲刺入肌肉中。
  「唔……」
  男子的五官因疼痛而扭曲。他让少女含着自己的手指——或许该说被死命咬住才对。为了防止对方不小心咬舌,他以自己的右手拇指充当暂用的牙套,但没多久手指就开始破皮流血。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算手指被咬断都不奇怪。不过尽管如此,少年依旧拚命紧抱住狂暴的少女。
  终于,刺耳的悲鸣声渐渐止息,少女的眼珠也缓缓恢复光彩。原先片刻坐立难安的少女像尸体般失去了力道,但少年依旧以原先的姿势继续紧搂着她。
  「……谢谢你,昂,我已经没事了……」
  少女恢复冷静后,轻轻将少年的手指从自己的唇间拔出,并以安稳的语气向他道谢。
  「……我又让你受伤了。」
  「没关系,比之前被妳啃脖子、肩膀那次好太多了。」
  被称为『昂』——全名葛峰昂——的少年平静地回答着。原本因焦躁与疼痛歪曲的脸孔,也回到了先前在自己房内的平稳状态。尽管他的手指正在淌血,他脸上的表情依旧难以分辨是属于嘻笑、哭泣、愤怒、悲伤中的哪一种。事实上,他的表情什么都不像,只能以茫然来形容。而当少女再度含住少年的手指时,他脸上的表情也丝毫没有变化。
  「啊——」
  被少年称为『圣』——全名葛峰圣——的这位少女,以口温柔包裹住刚才被自己咬伤的少年手指。她的喉咙偶尔还轻微地上下滑动,似乎在吞饮少年流出的血。
  拥有同样端丽容貌的这对少年少女,流露出与倒错之美、惇德般的兴奋完全无缘、完美的神圣气息。在两人毫无瑕疵的外表与仪式性的和谐空气中,完成了这场无可挑剔的祭礼。
  「——吶,昂。」
  自己制造的伤口由自己治愈。圣很舍不得地将「弟弟」的手指从自己被血染成鲜红的唇间拔开后,又将两人的手重迭在一起,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昂的手虽然充满了少年的纤细印象,但与圣的手相比外形还是有所不同;尽管相似,但又能在相似中发现明显的相异之处。圣以昂的手掌摩擦自己的脸颊,用天真无邪的笑容继续说道:
  「『他』好像清醒过来啰?
  「……妳已经知道了?
  「是呀,我已经感受到了。我虽然不喜欢那个黑衣人……呼呼,但这件事确实『很有意思』。这种出乎意料的发展,更有必要好好检验一下。至于那个讨厌的女人,就想办法支开到不会碍事的地方吧……我好期待,我真的好期待接下来的事唷。」
  「……是啊。」
  昂对「姐姐」的决定毫无异议,持续以刚才那种表情茫然地响应着。这种口吻不该用有气无力或敷衍来形容,如果要找一个比较接近的表现方式,或许该是幼儿的牙牙之音吧;他想表现、传达给对方的信息实在是太多了,结果最后每种意志都相互抵销、平均化,形成一种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
  「——吶,昂。」
  圣的眼角流下一滴从昂手指上淌出的血,在脸颊刻下一条红色的血痕。换个角度看,那就好像从她本人眼睛中流出的泪珠一样。
  「——我们来做吧。把世界上所有东西都赶得远远……激烈无比地做。」
  少年听见少女的要求后露出微笑,那是一种不论在任何场合中部与羞愧无缘的单纯微笑。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7-14 08:23 编辑


  1st Cut
  一一违和

  1

  有什么事不对劲,世界无法恰到好处地密合起来——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已经如同家常便饭般稀松平常了。
  每个人在平常与他人轻松谈笑时,都会在身体内侧存在着正在眺望自己说说笑笑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极端冷静、还会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配合他人谈话内容而不断改变表情的同一个身体。
  「这种时候该笑吗?
  就类似这样,而同时……
  「为什么要如此冷漠?
  类似的疑问也会浮上心头。
  拥有无法同步运转的两个我——有时候甚至还会分裂成三个、四个——就像这样想要抓出心中那种违和感与不一致的真相。自己的内侧由另一个「自己」所掌控,想要亲手找到以肉眼无法发现的不同人格区别。我一直认为这种无法与自己合而为一的违和感,是一种无可挽救的重大精神缺陷。至少在我周遭的其它人,看起来都没有类似的烦恼。
  ……结果,其实我会有这种烦恼的原因再单纯简单不过、甚至可用理所当然来形容,不过这里就先姑且不解释了。
  心中存有违和感已成一家之言(并不值得夸耀)的我,当开始对自己以外的其它事物产生违和感时,除了感到新鲜,相对地,也有一种作呕的冲动涌上心头。

  ※

  因为我在非假日出院,所以回家途中并没有人陪着我。换洗衣服之类的行李已经请父亲在前一天先帮我带回家了,所以我几乎是两手空空地离开医院。
  在犹如市民体育馆大小的宽广医院大厅中,排队等待挂号与缴费的人们,就像企鹅聚集在栖息地一样你看我我看你。人群包括了男女老少,但几乎每个人都穿上了保暖用的厚重衣物。
  走出医院大门后,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让我顿时身体颤抖、肌肉僵硬。我赶紧套上折迭在腋下的防风外套,竖起领子,将拉链一口气拉高至颈部。我随口叹了一声,发现连吐息都变成了白色的水气。
  我前往圆环等待公交车。当坐在候车处那冰冷的塑料长椅上时,脚边被风扬起的干枯树叶发出一阵阵沙沙声。我抬起头,一望无际的天空就好像被营业用的冰块塞满了一样地冷冽。身旁同样在等公交车、穿着中学制服的少女,则将围巾裹住下颚,闭上眼睛。
  不管怎么看,我身旁这些全都是代表冬天的记号。
  在公交车、电车、公交车的转乘过程中,我就像个幼儿园儿般紧紧贴着窗户窥看外头。站前与商店街都挂上了红白两色的夸张闪烁装饰。面对这种充满圣诞气氛的景像,我以「会不会太急了」的感想苦笑着。然而,但当望见道路旁的电子布告栏清楚打亮「123日」的文字时,我倒映在窗上的表情立即微妙地扭曲起来。
  终于——其实一路上还满顺畅的——回到自家时,我对眼前毫无改变的光景总算是松了口气。即便干冷的寒风让我面颊肌肉几乎抽筋,象征冬季的冷冽天空也让我光是远眺就想流泪,但这个家依然不动如山地安稳等着我归来。
  「我回来了——」
  我推开门,以刻意放大几分的音量宣告道。但最先回复我的却不是那句「你回来啦」,而是带有撒娇意味的慵懒猫叫声。
  「喵呜~」
  一只娇小的茶色猫咪从走廊尽头一直线冲向我。牠以背部摩擦我刚踏入玄关的腿,还直盯着我发出叫声。
  「……想要我抱吗?
  我一边感到困惑一边将猫抱起。这只公猫——或者是母猫——舔着我的手,瞇起眼睛将身体缩成一团。我的手臂能感受到牠那软绵绵的身子,看来这只猫现在十分放松。
  「这是牠道谢的方式吧。」
  我拾起头,父亲正好站在阶梯中半段俯视着我。他昨夜似乎没睡,下颚冒出乱糟糟的胡渣,还同时搔着犹如金田一耕助般的蓬松鸟窝头。
  「道谢?
  「你之前不是抱着牠狂奔进动物医院吗?牠应该把你当成救命恩人了吧。」
  「——原来如此。那,这只就是良雨所说的素盏呜尊啰?
  我终于完全理解父亲的说明。
  这只跟我一样遭受重创、住院住了好久的小猫,经常被良雨提及。她还说,素盏呜尊看到我回家后一定会很高兴。
  一直到如今小猫实际出现在眼前为止,我都暂时忘了牠的事。就连我现在真的抱着牠了,也缺乏那种牠是我们家所饲养、应该列入家族之一的实际感;虽说怀中的素盏呜尊既柔软又暖和,但那股暖意总散发着一股陌生的气氛。
  「——你要喝咖啡吗?刚出院体力一定还没恢复吧?
  「嗯,好啊。不过我要先进房间,想稍微看一下里面的东西。」
  因为我不想继续听父亲的安慰之辞,便快速说完上述那番话并从父亲身旁通过、步上二楼。我感觉父亲真的投来有话尚未说完的眼神,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冲入自己的寝室后,我才后悔把素盏呜尊一起带进来。当我把牠搁在毫无半点皱折的床单上时,牠似乎感到很不满意,一下子就跳下床重新缠住我的脚踝。
  我叹了一口气,决定放任素盏呜尊缠着我。虽然这样很难走路,但这是牠努力想要向我撒娇的方式……为了报答那个我已经毫无印象的救命之恩。
  我首先环顾室内一圈。书桌上放着一个看起来颇厚的信封。我拿起来一看,发现信封里装着好几册笔记本。取出其中一册,上头以工整而清晰的字迹书写着公式、图表,及数列等资料,此外一旁还有详尽的说明。原来这是这一个月——不光是我住院期间,而是从第二学期开始——的完整上课笔记。我看着笔记本上那熟悉的笔迹,心情混杂着歉意及悲伤。要抄写出如此巨细靡遗的笔记,「她」到底下了多大的功夫呢?
  为了跟自己的笔记本对照,我将手伸向摆在桌旁的书包。书包外层的合成皮依旧紧闭且变得僵硬,看来我的家人并没有擅自打开它。我在书包里乱翻一阵,发现侧边袋子传来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有什么细长的棒状物体放在里面。
  为了探求物体真相,我把它取了出来——顿时,我睁大了眼。
  原来那是一把登山刀。
  刀全长约二十公分,刀柄以黑色的鞣革包裹。刀鞘同样是黑色的皮制品。登山刀散发出一种年份古旧的强韧气息,光是握在手中就能清楚感受到。
  我傻傻地站定不动,凝视着这把黑色锋刀。
  虽然脑中一点记忆也没有,但身体却对这把刀似曾相识,甚至要以很熟悉来形容也未尝不可。之前使用这把登山刀的触感,依旧血淋淋地残留在我的掌心。
  「……」
  我碰地一声用力瘫坐在床边。素盏呜尊顺势跳上我膝头,窝着身体打了个呵欠。
  我将刀鞘的安全装置解开,拔出登山刀。在光滑的刀锋镜面上,映照出我略微扭曲的表情。刀刃上完全找不出半点脏污或指纹。
  登山刀的握柄也像专门为我打造似的,非常贴合手掌。一种与意识无关的深层心理让我对刀的触感感到非常安心。看来我已经非常习惯这把刀了。
  「……」
  陌生素盏呜尊的温暖躯体、熟悉登山刀的冷冽寒光,如此恰好成对比的触觉与视觉,让我成了宛若找不到迷宫出口的恐慌白老鼠般,心中觉得彷徨不已。

  出院三天后,我终于重返学校。
  良雨与我一同走出家门,步行在与我当初所见风光大相径庭的通学路上。走着走着,我才终于接受了今年秋天直接被跳过的事实。
  宛如骷髅手臂的银杏树枝、像兔眼般鲜红色的南天竹果实——比起上述这些路旁的景致,与我同年纪的学生们纷纷加上围巾、手套、大衣……这些充满符号性的小道具,更让我不得不接受现在是冬天这个答案。况且,比起眼前这些人,谁穿了更夸张的厚重衣物呢?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哥会冷吗?
  良雨也套着象牙白的防风大衣,牙关边打颤边向我问道。
  「还好……我都穿了这么多衣服。」
  除了在学生制服下塞了件毛衣外,我还在脖子上缠着家里最长的一条围巾。托这种装扮的福,我的上半身现在几乎难以动弹。除此之外,家人甚至帮我准备了一条旧式卫生裤,不过在我还残存几分的高中男生气概驱使下,我拒绝了家人的好意。
  「……喂,哥哥。」
  良雨微妙的呼唤声促使我不得不转过头。她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如果要分析的话,恐怕是悲伤……占了其中最大的成分吧。
  「……哥,你会恨澪同学吗?
  「……恨她……?我根本没有理由恨她吧。」
  我以略显疲惫的口吻回答妹妹。
  如果要问出院以后最让我感到违和之事,那就是我与澪的关系了吧。不论是她或我,都像对待已经出现裂痕的玻璃般站在远处眺望对方,以指尖能勉强碰触对方已是我们目前最接近的极限了。
  「所以说……澪推了我一把,让我摔倒,这时刚好有辆没注意的车左转——这不是标准的意外吗?如果不是运气那么背的话,我顶多只是跌倒破皮罢了,对吧?
  在我苏醒后数天,不小心撞到我的驾驶带着点心来探望我,还不断低头致歉。那是一名已经该留意啤酒肚与秃头的中年男子,似乎惯于对人采取谦卑的态度。对方的姿势与说辞都很客气,但我却不太能感受到道歉的诚意。这位似乎是某某社长的人物,对我说明出事当天因为熬夜又急着赶路,所以才会发生意外。由于对方的解释实在是太流畅了,让我觉得搞不好是背诵事先写好的讲稿也说不定。『人行道变成红灯后,我赶忙向左转,却没注意你正好倒向马路』——驾驶在道歉过后一口气解释完毕。
  「不过啊,那个把你推向马路的女孩子是你的女朋友吗?她说不定有先看到我的车。啊,我没注意前方的确是我的错啦,但那位跟你在一起的女性是不是也太莽撞啦?
  驾驶得知我并不会留下后遗症,且眼前病房内又只有我一人后,边抱怨边开始吐露真实心声。他说完一大串不符合道歉礼仪的话之后才离开病房。至于他送的点心,我则是连拆也没拆就送入了垃圾桶。
  「可是……唔。哥说得也没错……」
  良雨吐出一团介于呼吸与发言间的空气块后,最后依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陷入沉默。
  我也选择闭上嘴,专心一意集中在走路这件事上。刚才妹妹与我的一来一往,其实在住院时就发生过好几次了。
  来到分别通往良雨中学与我高中的岔路后,有位孤独的少女正站在前方等待我。她就像只刚竖立好的稻草人似地,保持着直立不动的姿势。
  「……早安。」
  当我们走近少女后,她才缓缓——真的是极为缓慢地拾起头。
  打从我自医院苏醒,这是我久违两周才再度碰面的西周澪。她这时的憔悴程度比在医院又严重了好几分。
  原本就白皙的肌肤现在更失血色,几乎感受不到皮肤底下有血液流动。她的嘴唇苍白,且微微结了痂。那双朝上仰望我的狭长双眼,比我记忆中瞇得更细了,或许这是由于疲惫使她的眼睑变重之故吧。
  老实说,她的这副模样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幽灵。不过,她原本就跟幽灵有几分神似。现在这位散发着幽玄之美的少女,又多增添了几分虚幻与脆弱之色。
  「……早安,澪同学。」
  「……早,良雨同学……」
  良雨客套地向对方打招呼后,澪也以近乎吐气的细微音量响应道。良雨看着眼前的澪不禁咬住嘴唇,并从我的背后用力一推,让我站到澪的正前方。
  「澪同学,我哥正如妳所见,还是一样傻不隆咚、活蹦乱跳。昨天晚餐甚至吃了两碗饭,所以我想他已经没事了,完全没有任何后遗症、莫代志、No problemAll OK——哥!
  良雨在我身上到处乱敲以示健康后,又在我耳边偷偷附加一句:
  「——你一定要帮澪同学哟。」
  说完,她便快步跑向自己的目的地,途中完全没有回头。速度快到就像全力在逃跑一样。
  「……」
  「……」
  良雨离开后,我找不出半句可对澪开口的话。澪似乎也跟我一样。
  「……我们去学校吧。」
  好不容易找出这个非常具体又缺乏独特性的提议后,澪才对我轻轻点头。
  我们并肩迈步而出。澪刻意低着头、避开我的目光,此外也完全不主动开口。
  「妳还好吧?」我关切道。当然,当下澪的状况在我眼中看来根本就不好。一般而言,会询问他人『还好吧?』之类的话,通常都代表被关心者情况已经非常不妙了。
  「……嗯。」
  她勉强挤出声音回答,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好。
  「……澪,我完全不恨妳,请妳不要再自责了。
  「……那是因为你已经失去记忆了。」
  澪略微瞥了我一眼,但很快又移开视线。
  「如果你记得的话——一定会对我恨之入骨。」
  「……」
  看来怎么解释都没用。话说回来,澪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听我的说明。『不要跟我讲话』——她默默无语的侧面似乎写着这几个字。她这张顽固的脸孔,让我觉得与其说我失去了一个秋季,还不如更像时针逆转、回到我们当初认识前的状况。
  等抵达学校时,我的违和感终于冲到顶点了。自己的记忆是休息了半个月、现实则是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而记忆与现实间又存在三个月的误差……光想到这些我的头就开始痛了。
  其余正步入学校的学生有部分人认出是我后,纷纷投来狐疑的眼光。
  我与澪都继续专心前进。在置物柜前换好鞋子、爬上楼梯、穿越走廊,笔直地朝我们的教室接近。我们对其余人抱持的好奇或同情视线都选择置之不理。但当抵达我们自己的班级后,就无法再闪躲他人的看法了,只能被迫正面迎战。
  目光。
  眼神。
  瞳孔。
  眸子。
  数十双眼睛同时关注着我,我反射性地环顾一圈,每一对眼睛都像人工制造的弹珠般慢了半拍才显现出主人的思绪。终于,教室内的每双眼睛都各自开始动了。有些充满了好奇心,有些则夹杂着同情的意味,有些则带着疑惑,还有些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我。
  ——你们够了吧。
  我对同班同学的夸大反应渐渐感到不耐,憋在胸口的气只能以叹息的方式吐出体外。
  「——和也,你还好吗?
  当我叹完气并抬起头时,一名素末谋面的少女正出声唤着我。
  她穿着一袭不像普通高中生会穿、以俗话来说就是金光闪闪的昂贵制服,在教室这一片黑压压的普通制服中显得特别亮眼。此外,少女背后还留着微微弯曲的亚麻色卷发、生着一双淡棕色的眸子。除了上述罕见的特征外,她的容貌亦十分端丽。如果我以前遇过她,应该不可能淡忘对此人的印象才对。
  「呃……抱歉,请问妳是——」
  「啊,你好像失去了这学期的记忆,对吧?那么——我重新自我介绍。我叫葛峰圣。葛汤的葛,山峦群峰的峰,神圣的圣。我是第二学期开始才转进来的,请你多指教。」
  少女报上姓名后嫣然一笑。她的笑容虽然很亲切,我却对她的名字毫无印象。这让我感到更加疑惑。
  「葛峰,同学?
  「直接叫我圣就可以了。你之前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而且当初你也决定要如此称呼我。」
  对方如此订正道,这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不过一直存在的违和感并没有因对方的话而消失。
  我会不加称谓、直呼其名的异性,应该只有良雨跟澪而已吧。对于眼前这名少女我会直呼为「圣」,实在是让我有点难以想象。我以前跟她的交情有那么好吗?还是说其实我的这种违和感,始作俑者就是葛峰圣本人呢?
  葛峰——圣注视着我,依然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不过,她的眼睛几乎没在笑,而是流露出一种既非同情、好奇,也非愉悦或嗜虐的神情。或许那是一双纯粹以兴趣为出发点的观察者之眼吧。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入兽笼的实验用动物。
  「对了,和也,你——」
  在圣逐渐贴近我之际,澪沉默地张开双手、挡在她面前。
  「澪?
  我虽然无法得知澪此时的表情,但她的背影已充分传达出紧绷的气氛。那是一种企图将所有事物、现象都阻挡在外的坚决姿态,让我不由得吃惊地唤了她一声。不过,她并没有回答我,只是与面前的圣相互逼视。
  被挡住的圣看起来并没有不悦。她甚至以比对我还感兴趣的目光转而注视澪。






  「……这就像柏林围墙吧,或者该称为耶利哥城墙?」(译注:Walls of jericho圣经中约书亚在上帝协助下攻陷的城池。)
  圣嘲讽完毕后便灵活地转身。她的长发与制服都在空中轻盈飞舞。
  「暂时先撤退吧,我会期待号角响起的那天。」(译注:前述约书亚攻陷耶利哥城的信号。)
  圣别开正咧嘴嘲笑的侧脸,留下这句意味不清又虚张声势的话后,便踏着轻快的步伐离我们两人而去。
  号角响起?
  当我还在反刍对方这句话的涵义时,澪以惊人的力量扯着我。从她这纤细瘦弱的身体中,很难想象能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道。我被她再度拖回走廊上,一同潜入可避人耳目的柱子后方。
  「怎、怎么了,澪?
  「……你不要再跟她说话。
  「她……妳是指葛峰圣?
  「对。还有她的『兄弟』——二年级的葛峰昂也一样。你不可以跟这两人来往。」
  「……为什么?
  不论我如何追究理由,澪也只是闭起眼睛、咬住嘴唇,坚决不肯透露。看着她的表情,我决定不再探寻下去。她这副模样简直就像在忍耐致命的心脏绞痛般。就连扯住我衣袖的手,也像岩石一样僵硬,还微微地发着抖。
  「……求求你。」
  她发出细微而颤抖的声音说道。虽然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却已充分传达出她的决心。澪只说了这三个字后,便再度陷入沉默。依旧被她紧咬住的下唇,此时几乎就快要破皮流血了。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追问原因。以后不跟葛峰圣说话就是了。她的兄弟葛峰昂也一样,绝对不会跟他碰面……这样可以了吗?
  听见我的承诺后,澪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并以微弱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其实我很后悔答应澪的请求。理论上我点头后,她应该会彻底放下心才对,但此刻她脸上的神情反而更僵硬了。她那紧绷的脸孔,是否就快要被压力给打垮,而崩溃以后她又会如何……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勉强对她继续追问下去才对。
  当我正因困惑与后悔而焦虑不堪时,扩音器发出了回荡于校园的预备铃声。
  「……回教室吧。」
  澪放下我的衣袖说道,于是我便跟在她后头前进。她走了两、三步,还转过头确认我是否有跟上。
  她这种过度严重的罪恶感与自责,让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因为我丧失了记忆,所以才会让她觉得自己不可饶恕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应该早点把记忆找回来才对吧?
  否则……

  2

  我跟澪形影不离——这并非比喻,而是正如字面意义的实际情形。

  清早两人一起上学,她甚至会刻意绕远路在我家门口等我出现;我本来只是想出去拿报纸而已,等发现她靠在围墙边等待的身影,才急忙请她进家里坐。我拉着她的手,那简直就像一块冷到骨子里的冰一样。

  在学校里,上课时姑且不论,但只要一下课我们两人就肩并肩地或坐或站,靠在一起读书。由于第一学期时我们就已经如此亲密,所以这并不值得他人大惊小怪。此外,从旁人口中得知,我们在十月、十一月时似乎也是这么度过的,已经算是众人司空见惯的光景了。只不过,虽然我们一起在窗边那宛若被漂白过的冬阳下读书,澪却很难乐在其中。
  她不断重复读着最初几页。读完了又翻回去,读完了又翻回去,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而就在这样永无休止的循环中,她还会不时抬头确认我的脸。

  至于放学时,她也是一路从学校跟到我的家门口。
  我为了弥补没参加的期中考而接受补习时,她也是痴痴地待在教室等我。补习一直到学校快关门才结束。当我回到已然变得昏暗的教室拿书包时,看见她那几乎要溶化在黑暗中的身影就感到一阵恶寒。她并没有拿出书打发时间,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位子上。等她站起身时,似乎连腿都已经坐麻了。

  澪的诸多行动已经接近病态的程度了。
  我并不会认为这样的她很讨厌或碍眼,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空去想那些。比起这个,我更担心澪的身体与精神状况。
  就像背负着十字架的罪人,或是放逐到荒野的烙印者。她身上被同样的悲凄所缠绕。那不断耗损她的精神,并持续制造伤口。跟我过去记忆中的澪几乎没有两样,她能够如呼吸般轻易地自残。

  ※

  我与澪一同上学的步调总是那么缓慢,跟我们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一个个超越我们、赶在前头。大家都因为天气寒冷而闭上嘴、拚命加紧脚步,只有包裹在我与澪周围的空气依然沉重且宁静。相形之下,那些同学看起来简直就像搞笑艺人一样。
  我侧眼确认澪的姿态。
  她依然专心一意地向前走。浮肿的双眼瞇成了细缝,拚命想赶走瞌睡虫。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可怕的专注力,似乎连马路上的小石子都无法逃过她的视线。缺乏血色的双唇牢牢抿着,细致的眉毛则用力绷紧。
  因为我站在澪的左侧,所以她的左手臂最引起我的注意。尽管目前被厚重的长袖服装遮盖住,我也找不出她衣服底下有被绷带包裹的迹象。
  『今天应该没事吧』——我似乎该松口气,但相对地,我反而产生一种危机即将发生的忧虑。
  所谓自残这种举动,其实是一种保护自我的手段。为了避免自己被心理创伤拖垮而崩溃,所以才要用感受更真实的疼痛来挽留自我。上述道理在我认识眼前这位少女时就已经明白了。
  但就因为如此,她身上没有出现新外伤这点反而更令人不安。
  如果已经克服了自残问题那当然好,但倘若不是,那澪很明显只是在勉强自己吧?
  我虽然怀疑,但却无法判断事情的真相,因为我缺乏足以提供推论的记忆。一想到这里,我就对自己心中丧失的时间感到十分后悔。
  「……怎么了?
  原本面向前方的澪,察觉到我的目光后转过头。她那环顾周遭时眼神锐利异常的眸子对准了我,发出带有威胁意味的光芒。
  「……」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她。其实只要说一句「妳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就够了,但我却对是否该说出口感到犹豫不决。
  澪这种辛苦的模样让我不忍目睹,所以我才想早一点解开她为何要这么做的原因。
  「……妳的发夹。」
  「咦?
  「仔细想想,好像跟我记忆中的不是同一个。」
  在短暂却又沉重的苦恼过后,我选择维持现状。
  我希望澪能展现笑容。我想看见她露出那种略带梦幻感、笨拙,却又温柔的微笑。如果我随便乱提不该问的问题,一定只会让她闭口、陷入沉默,或者是对她已经难以挽救的罪恶感再度推波助澜。所以,我现在只好提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
  「……我戴起来不好看,对吧?
  澪淡淡地笑了。她的这种笑跟我预期的微笑大不相同,其中充满了嘲讽,是一种对自己的怜悯之笑。
  「不,或许我戴这个刚好。因为这种不吉利的花很适合我。」
  她的发夹款式果真传达出强烈的不祥意味。外形看起来像一朵红花——应该就是涣彼岸花没错。(译注:Lycoris。常在墓地附近繁盛,色澪鲜红似血,在日本有死亡与分离的意义。)
  发夹的图案就像家徽一样以平面的方式重组,鲜红的花瓣以放射状向四周延伸。以金工雕刻的细长雌蕊又几乎将整朵花从外包裹起来。
  如此血红花朵外形的发饰夹在澪的鬓角上,看起来就像夜里漂浮在水面上的朱红灯火。
  「……嗯,我觉得很好看。彼岸花其实是一种很温柔的花,刚好搭配妳的性格。」
  我说到这,澪原本自嘲的瞇瞇眼突然睁开。看来她似乎非常惊讶。这是我出院后,她首度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反应。
  「……我真的觉得彼岸花是一种很温柔的花。」
  因此我自然而然地继续说下去:
  「虽然有人因为它盛开的地点而感到不吉利,但它偏偏选在秋分这个时节开放,就好像要迎接那些一年一度归来的往生者,对吧?这么说来它其实并非不祥之兆,而是一种充满慈爱的花——」(译注:日本的祭礼节日。)
  我说出这一长串话,心中毫无半点违和感,甚至有种不吐不快的舒畅。我总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听过同样的台词,只是想不起来而已。
  「而且我喜欢彼岸花。彼岸花非常漂亮,妳头上的发夹戴起来也很合适,我觉得很美。」
  「……」
  澪一语不发地呆呆伫立着。
  「澪——」
  我本来想问她怎么了,但却无法将问题问完。
  澪的眼眶流下一滴泪珠。
  当第一滴出现,后面就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无法遏止了。
  「怎么,我——」
  「不、不是……我……和也,什么也……所以……」
  澪用手背拭泪,但泪水依然涔涔涌出。她的身体与说话声开始颤抖,抽抽噎噎到甚至呼吸困难。
  她突如其来的痛哭让我不知所措。四周虽然已经没有其它学生,但这依然掩饰不了自己似乎犯下什么错的事实。我只好先拿出手帕,递给对方,但澪却向旁闪开、躲过我伸出去的手,直接冲入我的怀中将脸压在我的胸膛上。
  「啊——」
  「对不、起……一下子……一下子、就好……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边哭泣一边道歉。大量涌出的泪水让她难以呼吸,但她却依然不停道出谢罪之词。
  「……」
  澪口中的「对不起」,在我听来与其说是道歉,更不如像是驳斥我的话。她似乎还在坚持「全都是她的错」。
  「澪……」
  请妳不要再哭了,我心想。
  请妳不要再道歉了,我如此渴望。
  然而,到底该如何栓上她眼眶底下的水龙头,脑袋一片混乱的我根本是束手无策。为了让她安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手在她的背部轻抚。
  在缺乏暖意的冬阳下,热泪依然不断地从澪体内流出。她的道歉与谢罪也近乎永不止息地持续下去。

  3

  「这还用问吗?一定是因为你夸她戴发夹很好看。」
  「发夹有那么重要?
  「没错,因为是很重要的人送她的。」
  「很重要的人?
  「就是你啊,呆子。」
  明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并突然戳了我的胸口一下,这害我忍不住用力咳嗽。
  「咳……我完全不记得了。」
  「真的假的?其实你在唬滥——看来应该不是,真受不了你。」
  我长年的损友高见明露出交叉的双臂与双腿,让人怀疑他究竟会不会冷。他绷起原本就已严肃的表情再度叹息道。
  「你的我行我素跟出车祸前还是一样嘛,就连上课进度你也追上了,我真怀疑你到底有没有请过长假。」
  「这都是托澪的福。她帮我抄了好几本内容详尽的笔记。」
  「……呼嗯。」
  对方哼了一声表示姑且苟同。
  我与明靠立在分隔操场与网球场的铁丝网上,这附近只有我们两人。班上的男生正与另一班同样在上体育课的男生分队比赛足球,至于没在场上的学生则固守于日照良好的地点或是饮水机周围。
  明以缺乏情感的眼神盯着我,接着才将视线缓缓转回操场的方向。看起来,他好像在欣赏两队争踢那颗已经褪色的旧足球,但我知道他根本心不在焉。
  我也若无其事地将注意力假装放在操场中心。再怎么说我都是比较适合在室内活动的那一派。身上虽没有赘肉但更没有肌肉,光是看这些同学在场上激烈的表现就快喘不过气了。然而,眼前除了看他们比赛外我也无事可做。
  「……或许你是刻意想遗忘吧。」
  北风咻咻地吹起,我将体育夹克的领子竖起、缩着脖子。因此,刚才明的喃喃自语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你说什么。」
  「唔嗯?只是抱怨一下而已,没什么。」
  明用力挥着手想要敷衍过去,但我却盯着他的脸不放。他很不好意思地搔着脸颊。
  「就是,那个意思嘛。你,应该很恨西周吧?
  「又来了,连良雨也一直问我相同的问题。我根本不记得什么,当然更不可能恨她。甚至我还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什么才害澪现在这么自责。」
  「你的直觉似乎还满准的。在你住院那段时间……西周的举止很不寻常。如果她在班上又被孤立的话我还真想帮帮她……」
  「又传起难听的谣言了?
  「没啊?虽然多少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不过看她那种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想应该同情她的人会更多吧。」
  明解释完毕后耸耸肩。他刚才那种略微客套的描述,给人一种公司职员在进行会计报告的单调感。
  「那时候情况真的很糟。」明继续说道,接着,才像突然发现天气很冷似地以掌心摩擦自己的手臂。「我觉得很夸张,她每天好像都是自己逼迫自己来上学一样。即使起初有同学在背后说她坏话,或是对她投以不怀好意的嘲讽目光,但只要看见她那副精力完全不见的失魂落魄,还有那对『快杀死我吧』的哀求眼神,很快没人敢继续批评了。我想我应该不需要解释吧?面对一个可能当场割断自己颈动脉的人,谁敢继续刺激她?这次我并没有在暗地里出什么力。虽说经过这件事,我可以确认现代高中生还残存着一点良知,不过这也不值得高兴就是了。」
  明这番话简直是把自己排除在「普通的现代高中生」这个群体之外——不过,他的确不普通,所以我也没有开口吐槽。
  「情况已经倒转回你们认识前的情形。不,或许应该以头下脚上的急转坠地来形容才对?总之情况真是糟糕透了。」
  ——事情,全都是我的错吧……
  澪在医院里,曾以干枯的声音如此喃喃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
  今早泪流满面的澪,也像山谷中的回音般不断重复谢罪。
  「……这应该是我的错吧,我想。」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就想办法帮西周恢复吧。」
  「良雨也对我说过相同的话。」
  「你妹大概也觉得自己有责任。因为当她知道你出事的时候,她对西周的态度非常激烈。」
  我想明的描述已经经过部分修饰了。良雨目前对澪的态度,与其说是好心想鼓励她,还不如说是更接近一种补偿。我猜她当时一定对澪说了什么难以收拾的话,现在才会如此后悔。
  「……如果这时候沙姬部学姐在就好了。」
  「沙姬部学姐?
  「你忘啦——对喔,你真的忘了。西周很信任、憧憬这位学姐。夏天的时候,你、西周、我,还有沙姬部学姐——对了杉野也在——还一起去海边,之后她们也碰过几次面……西周好像请教了她许多问题,没错吧?
  沙姬部岬学姐,虽然是女性却散发出一种大哥哥的感觉。我竟然一直没想起她,还真是有点不可思议。那一天,我也受了学姐的照顾,还答应之后一定会好好向她道谢。不过本来应该送礼物去的学姐生日,在我住院时早就错过了。
  「……现在联络不到学姐吗?
  「是啊,不知道她上哪去了。大约一个月前就突然失去讯息。」
  明略带不安地埋怨道。
  就在我们交谈的同时,第五堂课也不知不觉在铃声响起后告终。我与身为值日生必须留下来收拾体育用具的明道别,信步返回校舍。我在一楼玄关更换鞋子时,刚好遇到经由走廊从体育馆回来的一群女孩子。
  我下意识地在她们之间搜寻澪的身影,但这时,一名同班的女同学对着东张西望的我主动开口:
  「相坂同学,西周同学没跟我们在一起喔。」
  这位在班上担任保健股长的女同学表示道。她似乎有点欲言又止。
  「她在上课时晕倒了,是我把她送去保健室的。她看起来很虚弱,几乎没有意识。」
  女同学继续说道。

  我一边勉强调匀急促的呼吸一边推开保健室的门。上了年纪的保健老师注视着我,似乎被我吓了一跳。
  「……就算是病危患者的家属,脸色也没像你那么难看喔?
  「西周同学人呢?
  对方的玩笑话用意大概是为了让我冷静吧,但我却没有心情跟老师打哈哈。
  老师一边苦笑一边指着被帘子隔住的病床。
  我拉开帘子,脸色苍白的澪正闭眼睡在床上。幸好,她的脸色虽然不健康,但呼吸状况还算稳定。
  「过劳、营养不足,再加上贫血导致。她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吃饭了吧,或许该帮她打点滴才对。」
  老师对着澪没有被毛毯盖住的左腕——也就是伤痕累累的手臂内侧——进行脉搏测量,接着,又若有所思地在纸板夹上写了些什么。
  我的目光无法从澪的左臂上离开。她原本就很瘦弱、纤细了,但眼前她的手臂却比我印象中还要更加消瘦。所谓的骨瘦如柴指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在住院时就已经被自己手臂肌肉的萎缩程度吓了一跳,但澪的手臂似乎只要轻轻一折就会断裂,丝毫没有夸大。除了骨头外没有半点赘肉或肌肉,甚至让人怀疑是否能承担自身的重量。
  她那隐藏在长发与围巾底下的细长脖子,以我目前的腕力好像也能轻易折断。至于眼睛看不到的身体其它部分,就不难想象了。她以如此的身体状况竟然还能继续上学,只能说是一种奇迹吧。
  「这或许是饮食障碍——也就是厌食症也说不定。西周同学好像本来就有这种倾向……」
  保健老师在一脸发愣的我身旁以教学的语气说明着。对方一定也注意到我正盯着澪的左臂吧。
  「我知道你很担心她,不过你还是先回教室换衣服吧。她躺在这里休息不可能随便乱跑的。」
  保健老师说完后就把我从保健室赶了出去,接着自己也从保健室离开。看老师从走廊步向职员室的方向,大概是要联络澪的家人吧。
  我瞪着已经被关上的保健室门几秒钟,接着才莫可奈何地摇摇头。不过,澪刚才躺在床上的模样依然在我脑海挥之不去,就好像有人从后脑勺扯着我的头发一样。
  我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换上制服,返回教室。导师已经站在讲堂上了。处在这种焦虑的心情下,导师那不着边际的话题总是让我感到又臭又长。
  我心中的焦躁越发强烈。总觉得把卧病在床的澪单独抛下,是个天大的错误。先前明描述给我听的那段过往,我现在已经有深刻的体会了。
  我实在太大意了,事态远比我预想中还要来得更严重。
  当值日生返回教室向导师报告的瞬间,我终于忍不住站起身,以几乎要将课桌椅踹飞的气势冲向走廊。
  我现在非向澪问个明白不可,为何她要如此自责的理由——
  「——需要我把正确答案告诉你吗?
  突然,有人在我背后悄悄地说道。我反射性地紧急煞车、回过头。
  葛峰圣就站在我面前。
  「到底是什么理由让西周澪如此痛苦,还有,你所失去的重要记忆到底有哪些——要不要我全部告诉你呀?
  圣微笑着如此说道。
  「……」
  我从正面注视着满脸笑意的她,渐渐地,我明白澪之前警告我不要与葛峰圣发生关联的原因了。
  在她那看似开朗的笑容中,只有眼睛毫无半点温度。那就像照相机的镜头一样,是以精心研磨的玻璃块制成。尽管透明而美丽,却不是人类身上该出现的东西;那只是一块可让光透过的无机物而已。
  ——这对眼睛看起来好熟悉。
  「……抱歉,我现在没空理妳。」
  我虽然对她的话很好奇,但当下却有更值得我关注的对象。我将身体转回原来前进的方向,朝保健室冲刺——但,我的决心随即被打消。

  「——B.R.A.I.N.Complex。」

  就好像听到一句带有魔法的咒语般。
  走廊逐渐被下课后冲出来喧闹的学生们挤满,但只有刚才那个诡异的词汇清晰而又沉重地敲击在我的鼓膜上。
  「我想你最好暂时不要找西周同学。如果她痛苦的理由,就是因为『相坂和也的存在』,那你去找她只会让事态更恶化而已。」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脚步也被死死钉牢在地板上。圣以优雅的姿势慢慢向我接近,甚至连我的目光都被她俘虏了。她刚才所说的那番话,其实就是我最担忧的一点。
  「你想知道理由吧?
  葛峰圣以确认的口吻再度向我问道。

  Inter Cut

  幽暗漆黑的森林。
  树木朝四面八方延伸的枝叶遮天蔽日,散发出一种代表生命的浓密沉郁。群树将这种活生生的幽暗挽留在从自己躯干长出的无数根手臂间。些许沾染了尘埃的月光从森林的缝隙洒下,看起来比树木制造的更加地冷冽、无机。
  「——哈啊、哈——哈啊……」
  在宛如螺旋般扭曲的树丛问,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着。黑色的长发随之激烈摇曳,但她依旧心无旁骛地继续向前冲刺。
  一名少年的背影轮廓缓缓出现在她面前。他穿着标准的学生制服,看起来一点也不匆忙,只是以普通的步调走着。然而,她与少年之间的距离,却不知为何持续被拉开。
  「——等一等!
  她使劲伸出手,想碰触轮廓若隐若现的少年背部。她拚命吼叫、疯狂追逐。
  ——叽哩——
  忽然,她停下脚步,但身体并没有因此向前倾倒。那是因为有股力量抓住了她的左手臂,把前进的惯性被抵销了。她忍不住膝盖跪地,以右手支撑着身体的平衡。而就在同时,少年的背影也与她渐行渐远。
  她想确认是什么东西束缚了自己的左手。当她将目光转向手臂时,原本紧绷的表情终于发生变化。
  她脸上写着惊愕,以及恐惧。
  有好几条、好几层丝线绑住了她的左手。在森林的幽暗下,丝线发出硬质的冰冷光芒,暗示其牢不可破。
  她不清楚丝线的另一头连接于何方,只知道朝向森林深处的一片漆黑延伸而去。不过丝线的这一边,的确无可质疑地紧紧缠住了她。
  这条丝开始嵌入她手上的伤口。从她左手臂上流出的鲜血,将线给染红。打结的地方既坚固又难以拔除,终于,她无法分辨自己手上的到底是伤疤还是纠缠在一起的红线。
  「啊、啊啊……」
  她左手上的旧伤一道也不剩地被重新撕裂了。鲜血顺着滴落地面,又或许丝线已经变成鲜血的一部分了。
  丝线唐突地开始震动。
  「啊!
  感觉身体好像要被切断——对她来说再熟悉也不过——的疼痛,以左手为起点向四周侵蚀。她咬牙切齿地发出悲鸣,还为了将痛觉阻断,用力拧着自己的左肩头。
  ——这不是妳一直在追寻的东西吗?
  紧绷的丝线持续震动着,发出类似以爪子直接搔刮心脏的危险声响。在强烈痛觉的拍打下,她一边颤抖、一边努力睁开一只眼朝后窥望。
  ——妳所一直追求的,不就是这种疼痛吗?
  ……滋噜……
  随着一声宛如锐利爪子划破空气的刺耳噪音,从丝线延伸方向集中而去的幽暗空隙里,有什么生物正发出在地面拖行的滋噜滋噜的蠢动声。
  终于,一名面貌稚嫩尚存、约略中学生年纪的少女从黑暗的帘幕中浮现身影。她的五官形状精致、皮肤柔嫩,美丽的轮廓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指戳几下。不过,与少女楚楚可怜的外表恰好相反,从她那修剪得半短的黑发缝隙间露出的那对细长双眼,就跟超市里卖的鱼一样毫无生气。少女就如同作工精巧的人偶,只有从眼珠才能判断出她是一具缺乏生命力的残骸。
  认出少女的她不断向后退,想要躲避少女的逼近。然而,无数条丝线已经牢牢缠住她左手上的伤,纵横交错地固定住。她就像一只被囚禁在蜘蛛网上的蝴蝶,连半点动作都不被允许。
  ——以前妳不是都靠疼痛拯救自己吗?
  少女再度向前踏出一步。混杂着尘埃的淡淡月光,微微照亮了少女身上深蓝色的套装式制服上衣。少女以优雅的动作举起右手。她那白色指尖连接着被拉得紧紧的丝线。而与她刚才的优雅动作恰好成对比,此刻少女毫不留情地以指甲用力弹着丝线。
  「唔——」
  丝线似乎具有惊人的腐蚀力,一种宛如骨髓被锥子钻入的疼痛在她四肢来回肆虐。她还来不及将身体缩成一团忍耐,就已经先忍不住反仰背部,发出泣不成声的悲鸣。然而,就算发出惨叫声也无法对抗这种锥心刺骨之痛,因为丝线能直接在负责痛觉的神经上施加压力。
  ——这就是跟男人缔结羁绊的下场。看来妳的羞耻心还不够呢。
  滋噜……滋哩……滋喳……
  少女每踏出一步,都发出类似水生爬虫类于地面爬行的骇人声响。少女到底是拖着什么东西走路呢?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她实在无暇去确认那个东西的真实面目。
  「……我、我——」
  ——因为他救过妳,所以妳也想拯救他吧。
  她抬起头,身边又出现了另一名伫立的少女。这一位约是高中生的年纪,身材高佻,不过从身上所著的打扮与服装判断,依旧可窥见女性特有的体态。少女留着一头黑色长发,在微风中轻飘飘地飞舞。由于少女正好背对着月光朝下俯瞰她,所以她无法辨识出少女的脸形与长相。
  不过,她根本不需要以眼睛确认;她知道这名少女的面容。
  ——与他在一起的喜悦、悲伤,以及温暖。妳想连他所遭受的创伤都一起承接下来,对吧?
  少女伸出手,搁在她的脸颊旁。她感觉到某种液体的潮湿触感。
  仔细一看,少女的右侧腹部正流淌出大量鲜血,就连下半身都被染成了赤红色。
  ——卑劣的女人。
  双重的说话声响起。
  那位较年幼的少女就像影子般紧紧贴在她背后。从耳边传来的潮湿、刺骨寒风,已充分告知那名年幼少女目前所处的位置。
  ——妳以为只要接受疼痛,就能获得赦免吗?
  她无法塞住自己的耳朵,也无法遮蔽自己的眼睛,她只能被动地接受对方的指责。就算她能关闭自己的五感好了,蚀刻于左手臂的丝线震动,也会毫不容赦地提醒她这件事。
  ——妳永远无法获得救赎,因为「妳的存在」本来就是罪恶。
  啪地一声。
  她的脸颊再度被另一只手给拍上。两位少女的左手,一只从她身旁,另一只则从她后方。一只冰冷,另一只却刺骨到让人误以为被火灼伤。
  ——对妳的惩罚,很快就会降临了……
  两只手缓缓将她的脸推向正面,也就是刚刚她拚命奔跑的方向。
  一名少年就伫立于她面前。无机质的月光逼退了不停蠢动的幽暗,同时洒在少年的身上。他直挺挺地站立着,并朝下俯瞰着她。
  她的喉咙开始颤抖,甚至忍不住发出「噫」的惊呼。
  少年——浑身浴血的少年曲着身子、接近她的脸。他那遭鲜血染红的脸上,眼窝与口腔都被开了孔。从这些面积虽小但深入体内的孔穴中,鲜血与黑暗发出波叩波叩的声响不断涌出。
  ——妳满意了吗?他变成妳的同类了……?
  悲鸣。
  她发出犹如能遮断一切讯息的惨叫声,但最后依然被森林的幽暗所吸收,终于化为无形。

  ※

  「!
  她——西周澪——在睁开双眼的同时,将毛毯用力甩开并飞身跳了起来。她随即环顾四周,这才得知自己是在学校的保健室里睡着了。然而接下来她的第二步动作,却不是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或是呼叫保健室老师,而是寻找时钟、确认目前的时间。
  等她发现视野中遍寻不着时钟后,便拉开帘子离开病床。室内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只绘有橘色熊图案的小座钟,上头显示现在已经是第五堂课结束后五分钟了。
  澪因为陷入昏睡状态所以无法得知此事,其实她的苏醒与相坂和也离开保健室一前一后根本差不了几秒。如果她能早一分钟清醒的话,就能与和也当面对话了。
  当澪得知目前的时间后,便铁青着脸迅速从保健室撤离。在倒卧病床之前,她的运动夹克已先被人褪去了,不过她现在根本不在乎这种小事。
  她快速穿越走廊,想要一鼓作气冲上楼梯。可是才刚抵达二楼的阶梯转角,就已经步履蹒跚地连站都站不稳。她好不容易抓住扶手避免摔倒,但呼吸却像刚全力冲刺完好长一段距离般上气不接下气。
  「……唔。」
  澪想驱使自己蹲着的身体重新站起,但肉体响应的速度却相当迟钝。她的神经系统就像被强力撕扯开的橡胶,而肌肉就像吸了过多水分的厚纸板。
  这是理所当然的,眼前的她体内几乎没有任何活力。过度消瘦的身体已将脂肪消耗殆尽,
  只能仰赖分解肌肉来维持生理机能。一个人只要几天不进食,演变成这种结果是无可避免的。
  当然——以澪的情况而论,她这段时间并非粒米未进。更正确地说,她只是把吃下去的食物都吐了出来而已。尽管她知道不吃东西对身体不好,但也只能在用餐时间勉强将食物塞入肚子,只要用餐时间一结束,她就会忍不住迅速冲入厕所,将胃部的容纳物一点也不剩地呕吐干净。反涌上喉咙的恶心胃酸让她感到食道灼热,但却依旧无法控制呕吐的冲动。
  由于澪在学校几乎是与和也寸步不离,所以她才会装成有好好进食,以避免让对方察觉出自己的身体不适。旁人乍看下会认为西周澪饮食正常,身体上也没有出现新的伤口,应该暂时没有问题才对。
  不过实际上,有自残倾向的人会无视于自己的意志、持续伤害自己的身体。澪就是典型的例子。况且要自残的方法有相当多种。
  除了饮食障碍外,她还罹患了睡眠障碍。起初入睡的过程似乎很顺利,但只要一开始作梦,她就会因恶梦而迅速惊醒。接着再重复迅速入睡、又迅速被惊醒的无穷轮回。由于她亲眼目睹了和也的车祸景象,所以入睡后会不断出现相同场景的梦境。这一周以来她的睡眠障碍更加恶化,晚上连半刻也无法合眼了。就算不小心睡着,也会立刻被影像清晰、栩栩如生的车祸场面给吓醒。
  「……我真是,糟糕透了……」
  澪以忧郁且缺乏坦伏拘语气叹道,并用力扯庄自己的陶口。这种使劲方式与其说是为了忍耐痛苦,还不如更像企图将自己的心脏从胸腔挖出。
  「——唔。」
  澪咬住嘴唇,把即将倾泄而出的呜咽声费力吞了回去。接着她撑住眼角,警惕自己千万不可流泪,就好像她已经失去了哭泣的权利。
  「……唔唔……」
  她勉强驱使自己的身体,为了继续爬完阶梯而抬起头。然而,有个人影却站在阶梯的中半段俯瞰着她。
  「……妳,还好吗?
  全身散发着远离尘世气息的少年——葛峰昂,正俯视着已奄奄一息的澪。
  「妳真的要不顾一切保护他?真的不想让他知道真相?可惜妳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罢了。虽然我也很佩服妳的毅力——应该说妳太了不起了。或许妳经常表现出自嘲的态度吧,不过再怎么演戏旁人也不会因此觉得好笑喔?
  「……让开。」
  「我让不让开妳都无力爬上这层阶梯吧。在舞台夹层就摔下去的演员,根本没有资格站上舞台。」
  「……」
  澪咬着泛青的嘴唇,不对昂的批评反驳一字一句。她裸露在空气中的双臂与大腿不断颤抖,但这并非全然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
  「我看妳先回去打点滴比较好,之后我还有事要跟妳好好谈呢。」
  「……我不需要打点滴,也没有时间打,更没有空闲在这里跟你纠缠。」
  「可是我很空啊。西周澪同学,我有好多事想问妳。」
  昂走下一段阶梯。那听来有点可笑的室内鞋脚步声,却在澪的鼓膜上引发近乎疼痛的震撼。
  「一开始我对相坂和也的兴趣远超过对妳。不过——在一个月前的那场车祸后,情况就改观了。现在的我对妳非常感兴趣。是非常、非常……喔。」
  昂继续发出啪哒啪哒的可笑脚步声,但对澪来说,那骇人的噪音毫无疑问地象征着不吉之兆。少年的瞳孔正述说上列事实。但即便如此,澪也只能在原地以不规则的呼吸勉强维持身体机能,完全无法闪避对方。
  「对,我的确有问题想问妳。例如,能左右钟爱之人的性命是什么感觉,之类的。」
  「!
  澪的瞳孔迅速缩成一个点。原先紧紧咬住的嘴唇开始战栗,并忍不住微微摇头,好像在以无声的语言喊着「不要」似的。
  澪就犹如在寒风中发抖的雏鸟,但昂对准她的目光却丝毫不放松。他的眼神坚定不移,宛若要把澪的反应完全吸收般映照出她的身影。
  「是什么感觉?当妳用力推他胸口时他身体的沉重、当他在妳怀中不断失血时身体的逐渐变轻。到底是什么感觉?当他丧失记忆——」
  「不要说了!
  昂未完的问题被澪发出的巨大吼声给阻断,难以想象如此虚弱的她还能发出如雷巨响,与自扩音器同时发出、代表导师课后时间已告结束的铃声几乎不分轩轾。
  短暂的寂静过后,远处开始响起哗啦哗啦的喧嚣声,今天的所有课程也到此告一段落了。
  「……拜托,你想问我什么都可以,什么我都愿意回答。只要跟他无关……」
  「……他对妳意义非凡嘛。比起自己,妳更在乎他的一切。
  昂的眼神突然出现动摇。由于这是发生在转瞬间的事,所以澪也无从察觉,然而——
  「——真可惜,妳已经太迟了。我姐姐到现在还没有放弃他喔。」
  昂耸耸肩,面无表情地以讽刺的口吻道完这段台词。澪听完后虽然一开始感到困惑,但很快就理解对方话中的涵义,脸上的血色也顿时消失。
  她一心一意鞭策着已经失去动力的身体,将昂推开,发疯似地拚死冲上阶梯。
  「……这样应该够了吧?
  葛峰昂盯着楼梯转角处的地板——或许该说是虚无飘渺的空气——喃喃道着。虽说是自言自语,但口气却充满了感情。
  「……嗯,是吗,妳那里进行得很顺利,那我刚才拖延对方就不算白费。看来我选择在这里埋伏还真猜中了。」
  昂轻轻点头后再度对空气说道。他到底是跟谁在交换讯息呢?当然,他现在身上并没有带手机,也不像装备有任何小型通讯装置。
  「嗯,那就先这样……不过,话说回来。」
  当他将目光转向通往上层的楼梯时,口气又恢复了自言自语时独有的那种暧昧。看来他跟某个对象的通话已告结束。
  「你跟我,实在是太相似了。正因为如此——」
  他在空无一人的楼梯转角处叹了口气。当他的脸色略微和缓后,才惊鸿一瞥地显露出——
  「——正因为如此,如果我们不处在平等的立场不就等于是耍人吗?
  一种外观看似嘲笑、但眼神却包含了同情的神色——葛峰昂如此说道。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7-14 08:26 编辑


  2nd Cut
  一一默示

  1

  我孤单地独坐在森林中,将腰部靠在高度恰到好处的树根上。一大片鲜红色的彼岸花丛,刚好映入我朦胧的视野里。
  我抬起头,四周一片昏暗。浓密的树林像四面墙壁般将我团团包围,只有天顶处露出犹如骨骸般的白色月亮。那惨淡的月光就像被漂白的生物一样——
  「——好美的月亮。」
  一个平稳却又严苛的声音响起。我将目光转向正前方,在黑色树林交织成的暗幕缝隙中,有道白色的人影蓦然出现。
  对方使劲扯着身体从树丛后钻出,让我不禁感到一阵恶寒。那人有着锐利无比的美貌,身上还缠着一袭白色男用和服与数只黑蝶。
  「晚安,相坂和也。」那位清秀的少年说。
  「晚安,西田贵流。」我回答。
  西田贵流引着几只在空中飞舞、游戏的蝴蝶走来。他赤脚踏过彼岸花丛,来到我身边。剎那间,我在他脸上发现一种被解放的微笑。
  「你知道彼岸花的花语吗?
  我摇摇头。虽然觉得好像听过,但此刻却朦朦胧胧地无法清楚回想起来。
  「是『追思』,或是『悲伤的回忆』。『在不见绿叶不见红花的秋天原野上,孤芳自赏、独自绽放的曼珠沙华(彼岸花的别名),尽管有着艳如鲜血的火红,却又因缺乏叶儿相伴独自神伤』……叶落花开、花落叶发——或许就是因为这种独特的习性,才会造就出彼岸花代表的花语吧。」(译注:此为现代日本诗人中勘助的诗句内容。)
  西田说完后摘起脚边的一束彼岸花,在手中转动、把玩着。
  原先在他身边飞舞的蝴蝶,也像是被花蜜吸引般轻飘飘地飞近这束红花。蝴蝶那漆黑的翅膀,在月色反射下发出冶艳的碧黑色光芒。
  「或许这束花就是你所丧失的记忆一部分喔。」
  西田在我面前停住脚步,如此说完后又把彼岸花展示给我看。
  鲜丽的黑夜蝶轻轻驻足于彼岸花锐利如剃刀的花瓣上,伸出如针般细长的口器开始吸食花蜜。
  嗡——突然有种沉重的疼痛涌上我头部。
  「看来我完全没有带给你启发嘛……呼呼,幸好你身边还有其它能仔细教导你真实的存在。这样一来我就能暂时安心了,你说对吧?
  蝴蝶一只只聚集在花朵上开始吸蜜。
  我抱着头,因为疼痛感越发强烈。那简直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搅动着我的脑浆一样。
  「Welcome to the crazy World.欢迎啊,相坂和也。」
  我好不容易勉强抬起头,结果却正对着夜蝶的黑色复眼。无数个投射在牠复眼上的相坂和也(自己),竟对着我犹如品头论足般打量起来……

  ※

  「……」
  我睁开双眼眺望窗外,学校的后山已经消失在远方。本来只是想稍微闭目养神而已,没料到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怎么了吗?
  我将目光转向左侧,葛峰圣对我露出千金小姐般的优雅、沉静一笑。她以手指卷动、玩弄着波浪般亚麻色长发的其中一束,这种动作或许是她的癖好吧。
  「……不,没事。」
  我用力吐了一口气,兼具振奋精神与转换心情的用意,并在皮制的座椅上重新端正姿势。这套犹如沙发般柔软的车辆后座,温柔而稳重地支撑着我的身体重量。看来要让神经持续紧绷以抵抗身体的舒适姿态,对我而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放轻松一点。就如同我先前告诉过你的,我没有加害任何人的意思——不管是你,还是澪同学。我只是想跟你聊聊而已。」
  圣露出似乎在思索该如何恶作剧般的微笑。
  我暧昧地点头回应着,再度将目光转向车窗外。
  我在葛峰圣的邀约下离开学校,一边注视她脑后轻飘飘长发上的蝴蝶发饰,一边跟在她后方前进。没多久,就发现有一辆只会在漫画或连续剧中出现的黑头高级车正等待我们大驾光临。我虽然无法辨认出车种,但至少能理解车头上那闪亮的金色标章,以及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的黑色烤漆。此外,还有那名身着黑西装、皮手套的专属司机。
  圣自己动手打开后门,以微笑对我说了声「来,请进」。我并没有完全解除对她的疑心。眼前这种情况如果要问我古不古怪,我的答案绝对是肯定的。况且,我也不清楚她展露在我面前的是否是她的真面目。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选择跟她走。因为我实在无法克制自己对那段丧失时光的好奇心。只要一想到自己身上曾发生过已被自己遗忘的过去,就片刻难以静下心来,有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焦躁。假使我能够先安定自己的情绪,才有资格去充当他人的依靠,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有在森林里迷过路吗?
  对于她突然投来的质问,我反射性地以一声「咦?」转过头。
  「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的闲聊而已。你有在森林里迷过路吗?
  圣再度重复刚才的问题。
  「森林?
  「是呀,森林。不是比喻也不是暗喻,是现实世界中那种草木繁盛茂密的冷清森林。」圣回答道。
  「……我小时候曾在父亲的老家乡下迷路过。」
  不知为何对方会突然提起『森林』,我只好以肯定的口吻发表己身经验。
  「我已经不记得那次迷路的原因了……总之,我在森林中失去方向。虽然只被困了一晚,但遭寻获并带回家时依然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甚至还有人谣传我被神隐了,因为附近的小孩好像也遇过类似的事。」(译注:日本传说人会在荒郊野外突然失踪是被超自然力量带走。)
  「你当时的感觉呢?
  「感觉?
  「在森林中会感到彷徨不安吗?
  「……该怎么说?我找不出适合的形容词,毕竟已经过了十年了。不过……唔,就好像做了一场梦吧。」
  「你是指……自己似乎脚不落地,那种感觉吗?就好像脚被人砍掉了?
  「——嗯。没错,很类似。我明明在森林里长时间步行着,身体却完全没有实际走过那么多路的感觉。刚发现迷路时我也曾哭泣、恐惧了好久,但最后自己的心情却异常祥和……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车辆在不知不觉中驶抵郊外,远方的田圃与空地显得十分醒目。在被染成一片赤红的东方天际,一眉鲜红的新月孤单地飘浮着。那简直就像是将夕阳渗漏出的鲜血凝聚在一起似地,变成了天空的一道伤口。
  「……你没想过或许那是一种『寂寞』的感觉吗?
  圣以确认的口吻向我问道。
  「寂寞?
  我被对方的问题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回问她。不过,当我理解这个词所代表的意义后,我便能渐渐体会她的用意。
  「……是啊,没错。那就是——『寂寞』的感觉。」
  这两个字就有如天启一般。
  当人「寂寞」时,正常情况下应该会哭泣或呼唤、恳求他人。不过,上述反应是建立在『与他人还保有联系』的前提下。如果孤独的状态继续维持下去,人类会很快接受自己孑然一身的事实,并了解其实「寂寞」的感觉,就等于『与任何人都失去联系』之意。
  对喔。那种感觉——就是「寂寞」吧。
  「啊,到了。」
  车窗外的景色在不知不觉中起了极大的改变,看来我的思绪似乎比预料中更专注于这种自问自答中。
  车辆已经位于某座森林之中。
  太阳想必已没入西山,但眼前这种幽暗倒并非完全因失去日照所致。以常绿树筑成的天然屏障突然中断,地面变成了人工铺设的材料。一座黑色的建筑物则稳如泰山地盘据于前方。
  这应该是既视感吧。但比起我印象中的灰色外墙,这栋建筑物散发出比以前更深一层的不愉快气息。它向两旁舒展臂膀的姿态,宛如一只正张开黑色羽翼的巨大乌鸦,想将所有企图挑战它的存在都隐没于黑暗中。
  车辆缓缓地——或许车速并没有改变,只是远近感发生错觉——驶近了黑色建筑物。终于,一名全身黑衣、比暗夜更深邃的男子轮廓,以黑色建筑物为背景慢慢浮现。顿时,一种让我毛骨悚然、全身不自在的感觉涌上心头。
  车辆停了下来,我跟在圣的后头下车。黑衣男子露出轻薄的笑容朝我们靠近。
  「欢迎妳回来,葛峰圣小姐。另外——相坂和也,容我重新自我介绍一遍。」
  黑西装、黑领带、黑皮鞋。公务员典型的七三侧分黑发、黑框眼镜。另外还有以塑料成形的笑容假面具。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这名男子全身上下看起来都很虚伪。
  「……你是黑威兼互。」
  我记得这是那男人的名字。
  「没错,看来似乎没有必要再介绍一次?不过,我还是觉得这种场合下重新自我介绍一次比较妥当。」
  黑威露出更深一层的笑容。不过就算他的笑意比刚才丰富,轻薄的感觉依然存在。
  「别说废话了。」
  圣双手交叉于胸口前、站立在一旁,以冷漠的语气打断黑威的话。她的表情因不快而略显扭曲。
  「快带我们进去,黑威。」
  「我明白了。」
  黑威夸张地鞠了个躬,情绪似乎完全没受影响。
  「来,请走这里。」
  我慢了半拍,才赶上招手指引的黑威以及圣后方。
  建筑物中满布着格子状的阴影及白色墙壁、地板。室内没有人工照明,整体空间显得有些昏暗,不过这反而让从外头渗入的月光看起来更白皙明亮。这种激烈的明暗对比或许就是整体空间看起来昏暗的原因吧。我感觉不到里头有其它人影或人类活动的气息,只有一种空虚孤寂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
  我回过头,与在车上看到的黑色墙壁刚好相反,在建筑物内侧可以清楚观察到外头的景色。然而,映照在我眼中的风景却有些失真,对比似乎被特别强调过;亮的部分比正常更亮,而暗的部分也比正常更暗,就犹如绘画或照片之类的人工产物。
  跟上一次——已经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我造访这里时一样,我们搭进足以装下大象或犀牛的巨型电梯。黑威站在电梯的面板前进行操作,我则站在与他距离最远的对角线位置。圣对他的看法似乎与我相同,所以她也站在我旁边、背靠墙壁。
  电梯先是震动了一下,接着便顺畅地下降。
  「……继续讨论刚才的话题……」
  我不太能理解那是什么话题,便以眼神询问圣。
  「关于森林的事。」她回答。
  「旁边有个讨厌的黑衣大骗子,你也觉得很不是滋味吧。」
  她提到『讨厌的黑衣大骗子』时音量完全没有改变,似乎不在乎会不会被黑威听见。虽说穿着黑西装的那名男子不可能忽略掉这几个字,但他却是连头也不回地默默不语。
  「这是昂——也就是我弟弟告诉我的。所谓的『森林』,其实就是『未知』的代名词。跟『要藏一棵树,最好的办法就是藏在森林』这句谚语无关啦,但许多文化都把森林视为信仰的对象。」
  我静静地颔首。反正闲聊这些事对舒缓紧绷的情绪有帮助,况且还可以同时观察边玩弄长发边开口的葛峰圣。
  「在森林这种活生生的障壁内侧,一定隐藏了什么不知名的事物。所以古代的人才会把深山或森林当作畏惧、崇拜的对象。最后,把包含着『未知』的森林给神圣化,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虽说这些知识是从弟弟那辗转得知,但圣依然以华丽的词藻流畅道出,似乎乐在其中,甚至,她还散发出一种正在教导弟妹写作业的得意畅快。
  「不过,另一方面,对于居住在森林的人们而言,这种信仰就让他们沦为了被迫害的对象。这些森之民、山之民在古代被蔑称为『山窝』,受尽平地人的欺凌。至于那些被称为夷狄的化外之民,有很多最后也移居入森林里。大多数人虽然信仰森林的未知性,却又同时迫害那群居住在未知之地的人,你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圣微笑着注视我的脸,我思索了半晌。
  「是因为忌妒吗?」我回答。
  「你为何会这么认为?」她以大感意外的表情反问道。
  「因为乍看下,住在森林或深山的居民好像很自由。」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产生忌妒。事实上,那些人既没有户籍也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况且森林里到底隐藏了什么危险的事物,对那些人而言同样是未知数……其实,他们也是因为除了森林外没有其它去处吧。大部分会潜入森林居住的人,都是从平地被驱赶上去的,对吧?有勇气主动踏入『未知』者,几乎都是被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罢了。」
  圣说到这,突然蹙起眉头。她瞇起眼,看着刚才自己用来玩弄头发的手指。似乎是因为用力过猛,有两、三根头发不小心被她拔了下来。
  「……此外那些踏入森林的人,最后通常都会被森林吞没,再也无法离开。」
  她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转为几分自嘲。原本夹在她指间的两、三根头发,就像断裂的蜘蛛丝一样轻轻飘落于地板上。
  电梯也在此时戛然而止了。

  2

  「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了,我既是B.R.A.I.N.Complex的受试者(examinee),也是利用这套系统复活的再生者(regenerator)。」
  圣就像在森林中避开树木般边走边闪过无数根随机伸起的圆筒,同时说道。
  没错——这里,就某种层面而言也算是森林。
  「内脏森林」。
  各种不同的内脏器官正装在玻璃骨干内进行培育,等待收成的时机。
  独自用力跳动的心脏。
  如巨大蚯蚓般蠢动的大肠。
  外皮像豌豆般光滑的肾脏。
  如蚌贝般沉默的肝脏。
  以前已造访过一次的我理应有心理准备,但实际出现在眼前还是让人不忍目睹。我知道这是一种错觉,但还是摆脱不了自己正在某人体内步行——如此令人作呕的压迫感。室内虽然洋溢着白色而干净的光线,但那也只是将恶心的景象照得更清楚而已。
  「就跟西周澪同学一样。不过,我身体内的所有器官几乎都换过了,所以再生得花上比较长的时间。我的肉体年龄是十六岁,但以出生日来算再过两周就要满十七了。」
  正步向右斜前方的圣这时耸耸肩,以「我又来了?」的表情转过头。
  「呃,刚才那些事我以前就已经提过了吧……」
  「……不好意思。」
  我向她道歉,她则以诧异的表情回望我。
  「?
  「这种事还害妳说了两遍。」
  我边侧目窥看四周林立的水槽边说道。
  身体如果不在这种地方被彻底玩弄就会丧命——如此残酷的话普通人想必很难平静说出口。一名少女的人生就此被毁坏,如此的异常事态已十分匪夷所思。
  圣此刻的反应却出乎我意料外。她睁大淡棕色的双眼凝视着我,原本惊讶的神色解冻了,但最后却转变为极端的面无表情。刚才她在叙事时还是那么活灵活现,这前后的巨大差距让人限虽接受。
  「……你真悠闲呀。」
  圣有气无力,或者该说是缺乏情感地表示道。她维持这种面无表情继续迈出步伐,跟上走在前头的黑威。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立场……」
  圣轻抚着一具玻璃牢笼并对我说道。
  我稍稍减缓前进的速度,凝望着这具空无一物的玻璃牢笼。根据我的记忆,里面的水槽应该会装着人体的中枢器官才对……
  「两位,已经到了。」
  我们抵达这暗喻的不可思议异常森林深处,被一扇看似重要而坚固的钢铁门扉阻隔在外。黑威就站在门的前方。当最后停下脚步的我并排在圣身旁时,她面无表情地对黑威点头示意。






  黑威露出久候多时的笑容,开始操纵铁门旁的控制器。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或震动,但这扇沉重的金属门已经以猛烈的速度自动打开了。
  另一个昏暗的空间出现在我面前。里头的高度不算惊人,面积则有半个网球场那么大。我忍不住回头一看,之前的内脏森林虽然培养了许多令人作呕的器官,但大体上光线还算是明亮清洁。至于将视线移回前方时映入眼帘的这个空间,地板是以金属网所构成,虽然宽阔但却被无数条管线所爬满,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此外还有许多并立的大小黑色圆柱。
  在白色无机质房间内结实累累的恶心果园,在人工制造的幽暗中并排伫立的无机圆柱群,两者简直就像人格崩坏的艺术家所打造出的庭园,以及从鬼故事中活生生走出来的冥府一角般,形成一种不怀好意、令人只能报以苦笑的强烈对比。
  黑威朝深层的空间走去,圣也追随他的脚步。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前进。但当穿过那扇铁门的瞬间,一种令人颤栗的寒气突然包覆我全身。
  「这里的景象很壮观吧?
  黑威一边吐出白色的水气,一边摇晃着手臂说道。
  圣则不发一语,将充满于空间内的冰冷空气吸入体内,眼珠散发出更冷冽的寒光。
  我们终于来到一根圆柱前。黑威面向墙壁操纵某种机器片刻后,这根黑色圆柱便渐渐转为透明。随之现身的,则是在水槽玻璃内侧的漂浮物……
  「……又来了……」
  虽然里面的玩意儿很异常,不过并没有超乎我的想象范围。我以略微疲惫的口气喃喃叹道。然而眼前的这个漂浮物,还是让已渐渐习惯诡异景象的我感到颇为不快。
  浮在水槽里的器官大多数人都认得,但大多数人都没有亲眼见过——那就是人类的脑。
  大脑表面的皱折就像复杂的电子回路,下方则垂悬着貌似钓鱼线的神经。脑的大小令我有些意外。虽然我知道它不可能比头骨大,但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地迷你。虽然人类所有复杂的思考方式与情感都是从大脑里诞生的,但它实际上也只相当于两个拳头大罢了。
  「现在为什么还要让我看这个……」
  「啊,请你不要误解。这跟你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黑威耸耸肩,对我朝他投以的目光如此回应道。
  「?
  「这不是西周澪的大脑唷。」
  身体靠在另一个黑色水槽的圣插嘴道。
  「它并非西周澪曾经拥有的器官,而是过去属于相坂和也身体一部分的脑子(物体)唷。」
  「……什么?
  我花了大约十秒钟才发出这个声音。
  我再度检视漂浮在水槽里的大脑。葛峰圣则将手臂交叉在背后、注视着我的反应,于是我将视线移回她身上。
  「这是你死亡时换下来的,也就是你用过的旧大脑。」
  她脸上恢复些许笑意并反复说明着。然而这种微笑,却与灌注于此一房间内的寒气一样冰冷。
  「……我死了?
  我喃喃道着,并转过头。如模型般缺乏生命力的大脑依旧漂浮在液体中。
  「没错,你死了。在一个月前……不,应该已经一个半月了吧。你被西周澪推出去,接着又被车子辗过,因此身亡。死因应该是外力冲击造成的失血过多。你非常确实地出车祸死了,半点质疑的余地都没有。」
  「……不可能。」
  我勉强挤出干巴巴的笑声,觉得对方一定是在开玩笑。
  「那现在站在这里的我,又算什么?
  「你的器官已经被更换过了。根据以B.R.A.I.N.Complex技术制作的脑内地图,在人工培育出的大脑烧录新的回路,那就是你现在所用的新大脑。」
  圣以教训不听话孩子般的口吻对我说明道。她直指着我的头,指尖对准了眉间正中央。
  「就跟我们一样。」
  「……不可能吧。我只是个出生在平凡家庭中的普通人,跟这种奇怪组织根本扯不上关系。」
  「谁说的,你最近不就扯上关系了吗?
  「但是……」
  「如果你不相信——就让你看看证据吧。」
  她露出彷佛是为了安抚我用的温柔微笑,接着就对站在墙壁边的黑威点头示意。黑威也以满脸开心的表情响应她,然后就瞪大眼睛盯着操纵盘上的按键飞动手指。
  突然,原本昏暗的房间开始出现闪烁的光芒,似乎有好几颗屏幕被打开了。
  屏幕上出现的画面——是我。
  画面中的我正紧闭双眼、缓缓地呼吸,看起来完全没有清醒的征兆。
  「我们的技术真是日新月异,就算是在再生后没多久刚植入的生物情报收集芯片,也能自行提升程序功能并累积数据,对逐渐成长的个体进行调整。」
  屏幕上的我俯卧在一张类似工作台的床上,四肢与头部都被金属器具给牢牢固定住。不同屏幕则各自以相异的角度显示出我当时的状态。
  「你在三个月前受伤倒下去,并纳入我们的保护时,我们的确对你的身体做了部分改造,这点要先跟你说声抱歉。当时我们手头上刚好有使用过空出来的生物情报收集芯片,所以就把其中的数据格式化,调整为你专属的状态。」
  终于,屏幕中我的身体被一种外观类似人形烧模子的机械所覆盖。模子内部还开了无数个小孔。(译注:日本东京浅草寺的一种特产点心。)
  「那种装置叫『制图机』,上头的小孔则是为了让植入品片用的『针』能自由伸缩。这么一来,受试者的神经就能顺利被植入品片了。」
  黑威的说明让我不禁哑然失笑。我想起法兰兹-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在流刑地』。那个故事里的行刑机器也是把犯人绑在一张床上,利用一架机械推动的『制图机』,把犯人的罪状用针刻在背部。
  画面中的我虽然被类似的思心机械紧紧盖着,但却完全没有反应、持续昏睡。
  「这是改良过后的B.R.A.I.N.Complex手术。当天的时间是八月三日上午五点。」
  屏幕中的画面切换了,虽然里头的主角还是我,但这次出现的影像却让我更加难以忍受。
  我的鼻孔与嘴插满了管子及机械线路,身体各部位也被不知名的仪器包裹着。几乎被剃光的脑袋上,则罩着一顶貌似前苏联时代秘密研究所遗留下的头盔,那幅光景简直就跟洗脑没有两样。
  这段影片对我而言一点现实感都没有,但里头的人物的确是我没错。
  屏幕上的我摇摇头,但那似乎是无意识下的动作。画面再度切换,我的头部终于被固定在某个角度。这一段似乎是在稍远的距离拍摄,所以能看见整张工作台的全景。我出现在画面上的身躯竟然没有左手臂。手臂从手肘附近就切断了,伤口还包裹着渗血的绷带。
  「抱歉抱歉,因为急着让你的肉体复活,所以暂时没空管你那已经坏死的左手。因为要进行非常精密的作业之故,所以干脆先切下来比较方便。」
  我不由得抓了抓自己的左臂,进行确认。这只手依然能听从我的意志活动,上头也找不出任何缝合的痕迹。
  「接下来就是再生的部分了。」
  屏幕上的画面再度切换。
  这次的主角则是我已经看过无数次的巨大水槽。但此刻漂浮在透明羊水中的对象却不是「她」,而是跟我本人长相一模一样的「某个东西」。无数只金属制的机械手臂伸向人体被撕裂的腹部及露出肌肉纤维的左手臂断裂处,就像闻到血腥味而大量群聚在一起的食人鱼。
  「你是在大约二十天前苏醒的吧。哎呀,幸好我们都帮你做好了交换用的器官,啊哈哈哈——」
  画面中的『我』这时微微睁开双眼。摄影机给了『我』的脸一个特写,但,那绝非活人会出现的眼神;『我』的瞳孔扩大,左右两眼急速朝不同的方向乱转。
  影片开始顺转了。我的左手臂被接上、腹部被重新缝合,还有只手指像钩爪的金属手臂嵌入『我』的头部,沿着红色雷射光打出的记号以手术刀划过——就好像在打开什么容器的盖子般,『我』的脑暴露在画面中。
  我不由得捂着嘴、别开视线。不过屏幕上的的确确出现了一颗被若无其事取出的脑子。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了。」
  黑威说完后,影片也中断了。所有屏幕同时恢复死白之色。
  「……那是合成的吧?
  我以干枯的喉音道。
  「你们的嗜好太诡异了……」
  刚才的影片实在让我很难相信。眼前站在这里拚命想要抑制呕吐冲动的我,竟然是一个脑袋被交换过的复制品,有谁会轻易相信这种事呢?
  跑马灯般的过往一幕幕在我脑海浮现。我想起小学时代的运动会,我参加如今已经过时了的吃面包赛跑,结果却在抵达终点后不小心让口中的面包掉了下来。虽然我并不是很想吃,但看着地上那沾满沙尘的面包总觉得很可惜。(译注:日本小学运动会经常出现的比赛项目,参赛者必须在途中咬下绑在半空中的面包、跑回终点。)
  中学时代的我则过着每天被奇怪学姐使唤的日子。在学校即将关门前的图书馆,我再度被学姐逮着,还突然被她告白。
  升上高中后,我邂逅了一名孤独的少女。只要跟她共处,过去一直纠缠着我的那种违和感也烟消云散了。
  这些记忆,累积成现实,最后从身体内侧打造出『相坂和也』这个人的存在。
  「『我已经死了』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相信嘛!
  「既然如此……那这个也让你看看吧?
  圣以『真拿你没办法耶』的温柔语气说完后,便「啪叽」地打了一下响指。黑威随即轻轻按下另一颗按钮。
  房间内的黑与白开始逆转了。
  昏暗的空气逐渐被赶跑,取而代之的是白色耀眼的亮光。原来这里的每一根黑色圆柱,都同时变化成透明水槽。
  那就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有手臂、有腿、有肺部、有心脏、有大肠、有脑部、有肝脏、有颈部、有头颅、有脊髓、有肾脏、有大腿骨、有骨盘、有子宫、有胎儿、少年的、少女的、青年的、男性的、女性的、老人的。
  那些残骸都失去了生命力与意志,只是一大串数也数不清的样本。
  我本来以为这些也是复制品,不过倘若是的话,那未免太浪费功夫了。假如把这些视为原本就长在人体内的器官就合理多了,要收集起来也比较容易。
  我被这种压倒性的景象所逼退,背部无意间碰触到另一座水槽。我满怀畏惧地回过头,发现水槽里装着一只手肘部位以下的左手臂。虽然我目前的精神状态绝非能以冷静来形容,但我却不知何故仔细观察起那只手臂来。手臂外侧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肌肉溃散宛如一滩肉泥。但它那手掌轻轻张开的姿势,却让我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既视感——
  「——那玩意本来是你的手唷。」
  葛峰圣不知何时又贴近我的脸。她亲切而仔细地为我说明道。当我与她四目相交时,她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不知道她到底在开心什么,甚至还露出了半边的酒窝。她以指尖点了点我的胸口。
  「你还不相信?
  「……那、那当然、当然啰?所谓的B.R.A.I.N.Complex不是能够彻底重建人的记忆吗?那为何我会丧失部分记忆呢?
  「关于这点,我必须向你道歉。」
  有个完全不体会我此刻心情的轻薄说话声响起。我回过头,黑威正以无数个缺乏生命力的标本为背景,惬意地笑着朝我走来。
  「这种改良型的B.R.A.I.N.Complex似乎还不是很完美……也就是说,就算把芯片植入前的记忆输入完毕再植入受试者体内,情报收集芯片也不会马上启动。需要给品片一点熟悉神经回路的时间,它才能顺利收集神经信号。人类的记忆,在新神经回路长出来之前——也就是树状突起重复接受刺激与兴奋的历程并延伸出去,与其它神经细胞结合。轴索则会被髓鞘包裹,让神经元的回路变粗并牢牢固定住——大概需要花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建立。而改良型B.R.A.I.N.Complex同样要花三个月的时间才能与成长完毕的神经回路巧妙结合。你『第一次死亡』时……运气不好刚好卡在这三个月的临界点附近,所以,身体机能虽然没问题,但却无法保证能让你的记忆完整再生。我们已经跟西周澪解释过这点了……」
  「……澪?
  「没错。呃,只不过对你的双亲我们就恕难透露了。总之,你的再生手术是经过西周澪同意后才进行的。」
  黑威的口气半点罪恶感都没有,简直就像不小心超速被警察逮到的驾驶一样。
  黑威耸耸肩膀,伸手进西装内侧寻找东西,最后取出了一包糖果。「你要吃吗?」他边问边递到我面前,但我此刻根本不可能会有想吃零食的心情。黑威见状摇摇头,对我露出遗憾的表情,接着便把包装拆开,把其中的黄色糖果放入口中。
  「啊姆……当然,你这种丧失记忆的后遗症,对我们而言同样是非常令人遗憾的结果。啊,不过请你放心,我们会好好帮你进行术后的复健——」
  「也就是说。」
  黑威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圣中途打断。她以指尖点了点我的额头。
  「相反地,你会失去与西田贵流遭遇后的记忆,就证明了你的确进行B.R.A.I.N.Complex手术。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吗?你明明出过那场车祸吧?你被车辆猛烈冲撞,人整个飞出去,就连驾驶都认为自己『撞死人了』,结果你的身体上却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难道你没有违和威?对于周遭人们对你投以的担忧目光,以及西周澪如此深重的罪恶感,你不会觉得很诡异吗?你认为呢?
  圣以甜美的口气优游自得地教训道。在她那满脸温柔的笑容中,只有淡棕色的眸子依然紧迫盯人地逼视着我。她的眼珠——失去了温度,就像金属或矿物一样,无法自行发热。我感觉好熟悉,简直就像要射穿了我的身体——
  「唔、啊啊……」
  我再也无法忍耐地躲开她的目光,绕过水槽——我想要逃跑。
  我一心一意、专注地向前跑着。但不论怎么逃,还是有数不尽的四肢、内脏等各式人体标本,出现在我的视野前方内。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异常,太异常了。我怎么会来到这种完全不是人待的场所!
  再继续留在这里我会发疯的,搞不好会被杀来吃掉也说不定。我得赶快逃出去才行,
  然而,这些装满了异常物体、散发出异常气息的散乱圆柱阵,我却怎么绕都绕不出去。有个声音还在我耳边不断窃窃私语道——你已经是这里的一部分了,你已经接受过洗礼了。
  「唔、唔唔……」
  我的视野出现扭曲,脚步开始蹒跚。终于,我忍不住以手扶住水槽,一边瞪着地板一边咔哒咔哒地发抖。
  别开玩笑了,我就是我。我是相坂和也,怎么可能变成另一个人?
  「我——」
  支撑我身体重量的左手臂映入我眼帘。连它也是被更换过的替代品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为何能像这样毫无违和感地控制它呢?
  然而,交换新手臂这件事,跟眼前这种异样的空间相比竞显得微不足道了。在这种恐怖而诡异的嗜好面前……
  「……咦?
  我突然发现自己用来支撑身体的水槽里,封装着一名少女。不,应该说是外形类似少女的物体才对。
  少女大约是中学生的年纪。她有着半短的黑发,整体五官虽然依旧残留稚气,但也微微散发出成年女性的气质。这种发育中的不安定「瞬间」,就像展示品一样被关在玻璃牢笼中——半永久地被保存下来。
  「怎么样?很了不起的样本吧?
  黑威从后头追上我,指着我前方的水槽,说话的方式与姿态就像竞标会场上的拍卖商一漾。
  「这种保存系统可是利用了最先进的技术喔?所使用的材质——电木(酚醛树脂)也是特制的,只需要加热一下子就会硬化。被保存样本的蛋白质在其中不会变质。如果以MRI(核磁共振)进行断层摄影,还能将样本死亡时的一瞬间给拍下来。」
  少女被一层透明的玻璃墙,以及浓度疏密完全均等的固态树脂给包裹住,就好像密封了虫子的琥珀或是含水的水晶一样,以结晶的型态永久保存下来。少女摇曳的发丝、微开的眼睑、略略透出的眸子;她人生的最后一瞬间,就这样被永恒的沉重牢牢压住。如果黑威的话可信,少女的『遗体』或许真的就这样被特殊树脂固定、保存下来了吧。
  『那个东西』或许可以称为艺术品吧。少女生前应该也是位少有的美人,但因稚气未脱的外壳多少隐藏了身为女性的美丽光辉,所以这件作品的主旨或可称为残缺的美。

  ——假使她身上没有那些丑陋伤痕的话。

  「人体肌肉的断面就是长这个样子喔?你应该知道什么叫纤维吧?
  少女的左臂从手肘部分被切开了。虽然还有一点点残存的部分相连,但那也只是细绳般的肌肉纤维罢了,牢固程度就像手脚还不灵活的幼儿玩翻花绳转出的桥梁图案。不过,少女的左臂相对于其它部分已经算完整了。她身躯的下半部,也就是肚脐以下才真的是支离破碎。肠子、子宫、肾脏、双腿等,都像被机器处理过的绞肉。因血液已被洗净所以器官纷纷露出原本的颜色,但那样看起来反而更为凄惨,让观看者忍不住想别开视线。如果把那些破碎的器官通通拿掉搞不好还比较顺眼一点。少女逆光的身体轮廓就好像想要模仿人鱼或蛇身女神的造型,最后却失败了一样。虽然少女的上半身几乎没有显眼外伤,但这反而让水槽里的景象显得更为悲惨。
  『那个东西』或许可以称为艺术品吧。如果说艺术的本质就是要撼动人心,那,『那个东西』的确是一件拥有致命吸引力的作品。
  「怎么样?很棒的保存状态吧?
  可是,啊啊,可是,那位少女之所以会让我无法移开视线,完全是因为她的脸。
  不一样。
  虽然不太一样,可是又一样。
  应该不会错,我应该不可能搞错。
  「……澪……?
  就算年纪轻一点、表情稚嫩一点,『那个东西』——也就是我眼前的少女『遗体』,依然跟澪一模一样。她绝对是过去的西周澪没错。
  「哎呀,还是被你认出来了。真没办法啊。那时候因为出了很多状况,所以事故后一段时间我们才有机会回收尸体。她第一次死亡的时候,几乎是从零开始再生的。」
  是谁在说话?那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不,都不重要了。
  澪就在我的面前。残破不堪的澪。从人生旅程上脱队的澪……
  我的视野变得一片空白。
  意识也逐渐远去。
  我的身体倾倒,向地板靠近。但我本人却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旁观这一幕。
  最后,我只听到钝重的撞击声。

  Inter Cut

  「哎,真没想到他会因为过度换气而昏倒。看来刚才我们给他的刺激太过强烈了。我以为他上次来过这里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
  「……谁知道。」
  葛峰圣望着被搬运过来的相坂和也,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话说回来,他失去部分记忆这件事,对我们而言也很遗憾……啊,不过幸好,他的记忆也不是真的完全消失,我们都有好好『记录』下来。只是B.R.A.I.N.Complex还没有学会对『记忆』的修正,所以芯片在适应期所经历的记忆就没办法顺利再生了——」
  「随便吧,那种事我没兴趣。」
  圣对于黑威不看场合高谈阔论的行为似乎感到很厌烦,打断他时的语气比平常强硬了几分。
  「不管怎样对我都没差。」
  「是吗……」
  黑威尴尬地抓抓头,为了转换心情,他又从怀中取出那包零食,将黄色的糖果放入口中。
  「……妳要吃吗?
  他一边嚼弄口中的食物一边窥探圣的表情。
  「我才不要。」
  圣吐出这句话后便离开了。她避开那些用来保存残骸——没错,那些都是生命力挥发完毕后剩下的残渣——的并排圆柱,走向建筑物的出口。
  她的表情非常冷酷。
  圣的脸上会出现许多种适用不同场合的笑容,但此刻她脸上却犹如石膏般僵硬。她的嘴唇用力扯成一字形,淡棕色的眸子也失去了温度。到底是何种情绪让她变成这样子呢……这一点没有人知道。或许就连她本人也搞不清楚吧。
  「……」
  圣在某根圆筒前突然止步。那是曾经吸引和也注意力、也是用来封存他身体残骸的圆筒。在透明的玻璃内侧,有一颗已经失去思索、思考,以及思绪,气氛就类似故障配电盘的大脑。它像是以塑料制成的装饰品般在液体里漂浮着。
  「……你已经被打开过啰。」
  少女以白皙的手指抚过玻璃表面。
  「天使的号角响起,吹散了迷惘的浓雾,剥除虚伪的外壳。被迫逃入未知森林的人,取得了真实的果实。不过,他却对此一无所知。难道说他已经遗忘了吗?真实的果实永远是苦涩的。」
  少女噗哧一笑。那是一种宛如由机械驱动的微笑。
  她在透明的柱子四周缓缓绕圈,仔细从各个角度眺望被封存在其中的人体器官标本。
  这颗从人体内部被挖出的脑子,毫无掩饰地层现在少女的视线中。略微带点赤红的鼠灰色,表皮充满皱褶就类似胡桃果实。大小约等于两个拳头并拢的这颗肉块,乍看下虽然像塑料制品般平淡无奇,但内部构造可是复杂万分。虽说它已经是生命力被挥发完毕的「物体」了,但或许是观看者心有定见之故,这颗大脑在她眼中依然是那么栩栩如生。
  「不管看几次都很难让人相信,所谓的心灵竟然就住在这种玩意儿里面。」
  她所谓的难以让人相信,或许也包含了眼前这超脱现实的光景吧。穿着制服的这位少女今天带他来到此地,对他目前脑中的这颗器官的确太过刺激。
  「所谓的心灵,就是住在这种狭隘的玩意儿里吗……况且这东西又是那么柔软、那么容易被破坏?
  望着好像只要用手一刺就会像布丁般崩溃的这颗神经细胞块,她开口说道,就犹如现场还有其它人在聆听一样。当然,她交谈的对象并不是眼前这颗物体。
  「问我会不会后悔?……怎么可能。这么一来我终于能确定了,那种关系只不过是虚伪的谎言而已……是呀,没错。那种整天腻在一起、对真相浑然不知的愚蠢恋人关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点意义也没有。」
  她以嘲讽的口气说着。然而,她所讽刺的对象是谁却显得暧昧模糊。到底是她刚才所指的『对真相浑然不知的愚蠢恋人』,还是眼前这颗失去心灵的空壳,又或者其实是她自己……说不定,根本是包含了上述全部的整个世界。
  「是呀,那就先这样了,再见。」
  她与不知名对象的谈话结束后,似乎对刚才眺望的透明圆柱完全失去了兴趣,快步离开原地。但很快地,她又在附近的另一根圆柱前停下脚步。那是先前她用来倚靠身子,同时也希望眼不见为净、更要对相坂和也隐瞒存在的物体。是的,在这层透明玻璃内沉睡的东西就是——
  「——一点也没错,全都是谎言、欺瞒。那种暧昧的『羁绊』,不可能在真实世界中存在。因为……就算是那两个人,最后也变成了同类,对吧?
  另一名少女的遗体在其中也被永恒地冻结住了。她有着亚麻色的浓密头发,从微微打开的眼睑中,还能发现一双淡棕色的眼珠。那正是过去的葛峰圣。跟她的「弟弟」葛峰昂虽然长相有所差异,但还是可以发现许多神似之处。与先前那位凄惨的少女不同,这位的身体损伤较为轻微。然而,她的身体中央还是被开了一个大孔,其中被搅散的内容物从那个孔穴丑恶地钻了出来,让人看一眼便难以忘怀。
  葛峰圣既不别开视线,甚至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就像揽镜自照般盯着这具遗骸。每多看一秒钟,她就觉得自己的生命稀薄了一分。渐渐地,生命与无生命的境界被稀释,人体与物体也愈来愈酷似。甚至难以分辨至残酷的程度。
  圣的嘴唇突然描绘出一道弧形,一种低沉的笑声从她那鲜红的嘴唇边流泄而出。
  那就像是死者发出的嘲笑一般,让人听了忍不住发抖。然而,实际能发出笑声的只有生者而已,那也是专属于人类的特权。
  她的笑声久久不歇,听起来就像充满怨恨的诅咒,也像表达祝福的圣句,在冷冽刺骨的建筑物空气中不断回荡响彻。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7-14 08:30 编辑


  3rd Cut
  一一痛苦

  1

  被我拔出来的刀刃彷佛结冻了。发出锐利白色光芒的刀身,映照着我那宛如空壳般的脸孔——不,或许那真的只是空壳吧。
  我试着自嘲道,但脸上的笑容也仅存其形,完全失去了内容。
  我拾起头,深深、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透明无垠的天空彷佛能刺伤我的眼睛。从我口中冒出的白色水气轻飘飘地想升上空中,却在半途就被树木的枯枝切断、消失得无影无踪。
  树枝沙沙地哭啼着。就好像在寒风中赤身裸体,因受冻而喊着好疼好痛一样。而我所坐的石阶梯脚下,枯叶们也咔沙咔沙地抢着将身体缩成一团。
  「……」
  我使劲举起腿,用力将脚底下的枯叶给踏碎。这种行为毫无意义,但我就是想尝试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就算它真的毫无意义也无妨。
  我把手中的登山刀举高至眼前,然后又贴近自己的左腕附近。刀刃碰触皮肤,产生一种硬质而冰冷的感触。刀的锐利、刀身的坚固、金属的冰冷,在在都让我感到安心。利刃似乎能将那些困扰我的思考与不必要的感情吸收得一乾二净。
  只要将刀身对准、施加一点力道,我的皮肤就会裂开,将底下的微血管切断,让血液毫无压力地释放出来。以前我对这种自残行为的忌讳现在都已消失无踪。就连以血玷污神社境内是否该算不道德的行为,我都觉得无关紧要。
  我唯一能理解的,就是只要『咻』地切一下,事情便可大功告成,我确信之后就不会再有需要自己烦心的问题。
  我握着刀柄的手指此时增加了力道。

  ※

  当我苏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舒适的汽车椅垫上。车辆已进入市区。车上只有我与司机两个人而已。
  黑头车在我家门口停下,司机大费周章地下车为我开门,并把我扶出车外。我就像是一个被暂时借去的物体——这真是高明的讽刺——般,操纵着自己这毫无真实感的躯壳,将双腿踏在充满真实意味的柏油路面。碰——我盯着刚把车门关上的司机,但对方的表情与动作却像个机器人般,完全无视于我。司机迅速将车驶离,一下子就消失在深夜的住宅区街道后方。
  我回到家以后,家人若无其事地出面迎接我。父亲以「既然要晚点回家为何不打电话」对我抱怨道,母亲则像个小学生般催促父亲「还不能吃晚饭吗——?」只有良雨用一如平常的态度对我说声「哥回来啦」。茶猫素盏呜尊与白猫天照以「陪我玩嘛」的姿态在我脚边打转,至于黑猫月读则在沙发上我行我素地伸了个懒腰。
  我表明不想吃晚饭后便关在自己的房间内、锁上门。连室内的电灯也没打开,就这样坐在床缘。
  我的头一阵阵刺痛着,就好像里面长了一颗大肉瘤似的。那种刺痛持续提醒我,先前所见的恶梦般光景其实并不是恶梦。
  在黑色建筑物内目睹的一切再度闪过我眼前。
  我毫无抗拒地剧烈呕吐着,但什么玩意儿也吐不出来,只有一种喉咙彷佛被火烫伤的灼热感。但即便如此,呕吐的冲动依然无法遏止,直到食道里几乎灌满了让人疼痛难耐的胃液为上。
  等呕吐感消退后,我开始在自己的房间内肆虐。床单被我拉扯撕裂,枕头用力砸在地板上,书包撞击墙壁,读到一半的文库本也被我撕破乱扔。可是尽管我做了那么多事,身体内部那种不断奔腾的莫名灼热感依旧没有消失,甚至还不断提升温度。然而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什么呢?
  等房间内有形的物品几乎都被我破坏殆尽后,我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愣愣站住不动。这时,我的视野角落出现一道明灭闪烁的光芒,原来是手机来电显示。我将摔落在地板上的手机拾起,上头确实正醒目地提示来电人的姓名。我间不容发地将手机用力摔回地板上,还用脚狠狠地踏了无数次。等到手机只剩下一堆无法辨识原貌的残骸后,我胸口的不适才稍微减轻一些。
  我畏缩在房间的角落,一边注视着被踏烂的手机遗体,一边像只野兽般蜷曲着身体入睡。

  这个周末我完全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只与家人进行了最低限度的对话(都是拒绝用语)。我毫无目的地凝视着被自己破坏为废墟的房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到了星期一,我整理过仪容后走出家门。我利用一具最近几乎快绝种的公共电话打给学校,表示自己要进行出院后的身体检查。导师马上就相信我的说辞,看来我过去那种貌似优等生的表现在此发挥了功效。「记得向医院申请住院证明,不然以后你的出席成绩会很难看喔。」导师还对我这么提醒着,我马上以乖巧听话的口气答应。
  「谁要你管啊。」
  当话筒要挂回去时我又如此补充道。你算什么东西,根本就不了解我吧?
  我离开贴满电话交友还是什么广告的电话亭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晃。我信步走入一间咖啡厅,却对点来的咖啡视若无睹、持续发呆。平日的大白天有高中生出现在这,但却没有一个店员对此露出狐疑的反应。这世界就是如此吧,我心想。大家都太忙了,忙着自己的生活。
  第二天,我以同样的理由向学校请假,并继续在街头上鬼混。
  我走进电影院观赏一部甫上映的电影。虽然一开始我毫无兴趣,但灯光暗下来之后我就被屏幕所吸引。这部电影实在是太糟了。好像是国产的爱情片吧,但剧中却完全没有戏剧性的邂逅,也没有冲击性的转折,更没有令人忍不住拭泪的别离场景或完美大结局。影像与故事只是有气无力地进行着,并在毫无高潮起伏的状况下突然告终。这种电影根本是资金、资源、劳力,以及时间的多重浪费,真是太了不起了。我看到第二遍、第三遍时,每每都闭着眼睛、跷起二郎腿,在舒服的座位上陷入熟睡。
  第三天我决定前往比较远的地点。
  我搭乘电车来到海边,眺望着冬日那充满阴郁的太平洋。会在这种季节跑来做这种事的怪人,四周除了我以外没有其它半个。到了接近中午,我来到附近的便利商店,恰好看见架上的啤酒便顺手拿起一罐。虽然我穿着防风夹克而不是制服,但应该骗不过超商的店员吧。结果对方却轻轻松松地让我蒙混过去。轻而易举的程度甚至让我有些垂头丧气。我望着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模样,结果真的怎么看都不像高中生。我试着对玻璃露出嘲讽的笑容,结果上头只出现一只几近饿死的野狗而已。
  从铝罐中流出的液体简直不是人喝的,真是糟糕透了。我从堤防的突出处用力将罐子扔人海中。糟糕透了。

  然后终于到了第四天——也就是今天。
  我依旧缺乏计划地在街上乱逛,但灵机一动后,我决定登上学校的后山。后山山顶有一处类似广场的地点,从那里可以俯瞰我所就读——之前的我所就读的学校全景。而眼前则刚好出现一群男学生正绕着校园跑马拉松的场景。就在一个礼拜之前,我也毫无半点疑问地混在那群人当中。但现在想起来,却宛若隔世的记忆。
  我沿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步下后山。冬日的树林中几乎没有生物活动的迹象,只有脚底下的枯枝与落叶发出干燥的声响。最后,我终于从神社后方进入神社。理所当然地,寒风刺骨的境内同样没有半个人影,只有空虚与寂寞的气息。
  我沿着社殿周围步行,无意间发现一座插着木板、并以小石子堆成的坟墓。或许有人把他的宠物埋在这里吧。我猜想里头应该是猫的尸体,因为小石子所堆成的形状跟猫有几分类似。
  我坐在坟墓对面充当建筑物地基的石阶上。石阶的冰冷渗过了制服的长裤布料,传达至我的皮肤。
  「……喂,死掉是什么感觉啊?
  我瞪着猫的坟墓如此开口问道。这似乎是我久违的有意义发言。四天以来,我跟家人几乎没有真正交谈过。因为如果要解释太多反而麻烦,所以我还是维持着表面上的普通对话,但那种行为并不代表任何意义;在薄薄的一层虚伪皮肤底下,其实什么内容物也没有。这种表里不一的态度,我这几天以来已经愈来愈习惯了。不管记忆中曾出现什么样的场面,或是什么样的光景,只要以完全乖离与孤独的心态配合对方的话题就行了。
  所以,至少以出自内心的发言而论,刚才那句疑问还真是久违了。
  「死掉以后会去哪里呢?真的有天堂吗?真的有地狱吗?或是两者都不存在?类似魂魄这种——可以确认自己存在的玩意儿还会保留吗?假使没有灵魂的话……又会如何?我们生前所做的事不是一点意义、价值都没有了吗?真实世界的一切都变成了幻觉,不是吗?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
  ——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身体内侧的某个部分突然冷静地喃喃问道。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种从来未曾向他人开口的事,对一座不会回话的猫坟墓发表,不会觉得很愚蠢吗?要白痴也要有个限度吧。真是难看死了,简直就是个蠢蛋。
  「假使人真的有灵魂,那站在这里的我又是谁?假人?还是说两者相同?不,这未免太愚蠢了。或许把站在这里的自己想象成白日梦比较自然?『相坂和也』这个人,其实已经死过一次……」
  睡在泥土底下的猫当然不会给我任何响应。如果猫真的有九条命的话,真希望牠能从地底下爬出来陪我胡言乱语。
  「对了,话说回来,『相坂和也』这个人真的存在吗?不,我这么问好了,『相坂和也』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又来了,最后问题还是归结于此。
  『相坂和也』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我过去总是故意忽略,并要求自己暂时不管。否则的话,我就会对现在的自己变得无法掌握。在得知真相以前的我,到底是以何种根据定义『相坂和也』这个人呢?
  『我到底是谁?
  这个陈腐得已经长出锈斑的问题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当下坐在神社石阶上呼吸的我到底是谁……
  「……与其做这些事,还不如死掉比较轻松吧。」
  尸体无法思考,所以也不会产生这些烦恼。结果跟在这里问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还不是一样吗?不然像猫一样好了,打从出生起就不必烦恼这些事吧?哈哈,我到底在想什么无聊的假设啊。
  我从搁在身旁的书包中取出被黑色鞣革包裹的登山刀。刀柄长度似乎是专门为我打造,握起来刚刚好。
  我以左手抓住刀鞘,利用拇指将安全装置弹开。刀身一下子接触外界的空气。暴露在寒风中的白刀,就像冬季的大气结晶般冷漠,只是不断发出对世界漠不关心的闪烁光芒。
  冰冷而锐利的刀刃逐渐向我左腕逼近。刀接触肌肤,压在表皮上,只是我还没动手去割。包括登山刀在内的所有刀器,如果不使劲对目标压下去或抽动的话,是无法切开物体的。但换句话说,只要是以砥石好好磨利的刀子,稍稍施加一点力道便能轻易造成伤害。
  我并不想自杀,但我脑中回旋反复的思绪不停干扰我。为了将这种陷入无限循环的思考或情感压抑下来,我只需要用刀划一下。为了暂时淡忘那些恼人的问题,我直觉想到的办法,就是眼前这种。
  在手腕上拉一条线吧。一条红色的线。身体其它部分只要保留『一片空白』就行了。这么一来,虽然这种治疗方式只能发挥短暂的效果,但至少我能获得片刻的宁静。
  我握着刀柄的手指此时增加了力道——然而霎时……

  「住手!

  我耳边突然响起了少女力竭声嘶的吼叫。
  我将脸转向声音的来源。
  西周澪就站在我的面前。

  2

  澪激烈地喘着气,以一种彷佛是自己要割伤自己的表情,目不转晴地望着我。她身上穿的并非学校的制服,而是看起来活动较舒适的便服。虽然现在是平日的上午,但她似乎不想去学校报到。至于她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她的表情便一目了然了。
  「不要……」
  澪微弱地喊着。她有一种想要表达的语意愈真挚、说话声音就愈小的习惯。
  但即使我明白那是澪心底真诚的渴望,眼前的我——
  「——妳很烦耶。」
  依然如此回答对方。
  「妳自己以前还不是经常这样,妳有资格阻止我吗?
  「啊……」
  我恶毒地批评着。澪随即表情扭曲、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那是一种强忍疼痛的表情、强烈自责的表情,也是畏罪者的表情。
  我看见对方露出这种表情后——不知为何,胸口反而感到很舒畅。
  「……妳不要管我。」
  我将视线从澪脸上移开,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在登山刀与自己的左腕上。但当刀身即将碰触到左手臂时,却有一股拚死不放的力量扯住我拿刀的右手。
  「……放开我。」
  我情感枯竭、不知所云地说着。那就像是机械所发出的金属摩擦、辗轧声一样,自动地从我喉咙里滑了出来。
  「放开。」
  我对抓住我右手的澪再度强调道。
  澪摇摇头,用双手抱住我的右臂。这种情况下登山刀一不留神就可能刺入她的身体,但她依然愿以性命作为拘束我右手的屏障。
  「拜托你,住手……千万不要……」
  在我的印象中,她很少会出现如此难以压抑情绪的反应,还以颤抖、断断续续的气音对我劝戒着。就我所认识,她应该是一个沉默寡言、说话声平静、稳重的女孩——
  「……对喔。」
  此刻我的表情想必非常令人生厌。不过我虽然有自觉,但依然咧开嘴角发出痉挛般的笑容。至于我眼窝的肌肉,则根本不理会嘴边的笑意,连一动也不动。
  「或许妳也不是所谓的『西周澪』了吧。如果不相信自己的真实性,就无法珍重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们才要以切断肉体造成的伤痛,来确认自己的生命,以及存在……妳应该比我还了解这个道理才对。妳以前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要自残,我现在终于能亲身体会妳的冲动了。」
  随着夹杂嘲讽意味的讪笑声不断从我唇边漏出,我的表情也愈形扭曲、丑陋。这种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刺耳的笑声,以前我曾在哪里——曾在哪里听过呢?
  澪的泪水终于不争气地滑落下来。已经累积大量液体的泪腺终于无力抗衡,发生决堤。她死命咬着自己的嘴唇,用力纠着柳眉,然而这还是无法阻挡泪珠随地心引力落下。
  ……但即使她哭了,也依然没有放开我的右手。甚至因为不用再去管忍耐哭泣的问题,她双手的力道比之前还要坚定。
  「……放开我。让我划一下不就轻松多了?就算那只是一时、一瞬——剎那的也好,也能让我暂时忘却烦恼吧?所以……放开我。」
  「——不要。」
  她的语气中混杂着泪水的湿润,然而否定我的意志还是那么清晰。澪用来拘束我右手、登山刀的两臂,根本没有要就此退缩的意思。
  「……放开我。」
  「不要。」
  「放开我。」
  「不要。」
  「快放开!
  「不要!
  「放开我啦!
  「我绝对不放!
  尽管我用力挥动右手想把澪甩开,她那消瘦的身子依然发出难以置信的抗拒力紧紧抱住我不放。她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是否会为刀所伤,甚至还以保护我的态势用肉体阻隔在我与登山刀之间。
  ——当时我的心情,究竟该如何表达才算贴切?
  我四周的声音与光线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位少女,是我能辨认出的一切。浑沌的浊流,以雪崩般的惊人声势向我仅存的认识目标吞噬而去。除了激烈的恼怒外,还伴随着奇妙的欢欣之情——
  「……如果妳坚持不让我自残的话……」
  我以放弃挣脱的口吻吐出上述那句台词。
  锵啷。
  登山刀从我放松的指间滑落地面。刀子发出一道决定性的撞击声后在地上转了好几圈。
  「如果妳坚持不让我用刀割伤自己的话——」
  在澪被泪水湿润的眸子中,映照出我此刻歪曲摇晃的身影。
  我的身影——正以空虚茫然的眼神露出倾斜虚伪的笑容。
  「——就由妳来伤害我吧。」
  我说道。
  「瞪我啊。」
  我站起身,像是要掩盖住她的身体般俯瞰着她。
  「骂我啊。」
  我空着的左手则倒过来抓住她的右手。
  「轻蔑我啊。」
  她的表情逐渐转为畏惧。
  「咬我、抓我、践踏我都行……什么都好。快点……让我受伤害吧。」
  我将自己的唇强压在对方唇上,接着又以全身的重量推倒对方。
  「——唔!嗯嗯——」
  我伸出舌头,似乎可以威觉到澪的呻吟同时在我口腔内产生共鸣。我不知道刚才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也没有气力去了解。
  澪虚弱的身躯在我的体重压制下节节后退。她那依然被我揪住、抵住的右手是那么瘦弱纤细,彷佛能轻易折断。我根本无从想象她之前的力气是从何而来。
  「——唔啊……」
  等我将嘴唇剥离后,澪才痛苦地喘了一口气。
  「……和也……」
  她精疲力竭地抬头望着我。
  我则默默无语地动手扯开她的上衣。
  「不要!住手——」
  澪抵抗着。
  ——为什么要抵抗我?
  我心想,妳以前不是也要求过我『让妳受伤害』吗?我只是照办罢了。
  「……有什么关系?妳同意让我再生不就是为了这个?
  「!
  「啊,对喔。我以前曾伤害过妳,所以,妳只要……」
  没错,妳只要也伤害我就扯平了。这么简单的事,真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妳只要加倍伤害我就行了。用剧烈深沉的痛楚,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恼人之事全都吹跑吧……
  我再度塞住澪的唇,强迫她放弃回话的权利。她那湿润的黑色眸子就近在眼前,似乎正代替被堵住的嘴想诉求什么。我用一只手扣住她的双手手腕,另一只手则粗暴地抚弄她的躯体。澪的身体发出不规则的颤抖,似乎感觉难以忍耐似地闭上双眼。
  我将澪用力压在地面,以言语屈辱她,粗鲁地对待她的身体,这才让我心中的那种恼怒稍稍减轻几分。相对地,一种昏昏沉沉的满足感在我体内油然而生。
  我明白了。
  现在我疯狂想拥抱澪的这种感情——应该以「憎恨」名之。

  3

  ……在此之前的我——一个月以前的『相坂和也』,到底跟西周澪感情融洽到何种地步呢?
  会一边说着甜蜜的悄悄话,一边温柔地握紧她的手吗?
  会用力搂着她,不愿将她交给任何人,也不愿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吗?
  不管如何——应该都不会做出像现在这种事吧……
  「……呼。」
  重复着急促慌乱的呼吸步调,我以彷佛又快要过度换气的姿态靠在——不,应该说用力顶在背后的树干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刚才干下的好事。
  澪瘫软在地面上。
  她的长发就像才刚结束一次痛苦的抽筋,无力地披散于地。长发从侧面将她的脸遮掩住,我分不清她此刻的神色或表情。
  她的衣服凌乱,套头夹克滑落至两手臂的肘部。衬衫的钮扣也被扯落,让底下正高低起伏的柔软胸部裸露出来。裙子掀起至双腿的根部并卷上腰际。这副模样简直就像——
  「……」
  澪缓缓从地面爬起身,将裙子放下,用手拉上被扯开的衬衫、隐藏裸露的肌肤。她那松开的乱发披散在垂下的头部两侧,更让这里刚才所发生的事,强烈无比地烙印在我眼底。
  「——妳快走吧。」
  我将视线从澪的脸部撇开,望向自己的指尖,并以逞强的双唇颤抖地吐出上述那句话。
  「快走啦!我不想再看到妳!看到妳就难过,就痛苦,快点……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我闭上眼睛、紧握双拳,咬牙切齿地怒吼着。





  澪终于站起身,我听见她那摇摇晃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即便她的足音从耳中完全消失了,我也不敢抬起自己的脸。
  「……哈,哈哈。」
  做出刚才那种行为后,我心中虽然产生了强烈的罪恶感,但也根植了相同程度的——快感。
  伤害她的人不是谁,正是我自己。我将「相坂和也」这个人的存在狠狠地刻蚀在她身上。就是坐在这里的我,侵犯了西周澪。那种单方面压迫、蹂躏一名少女的征服感——让我产生一种连自己都觉得恐怖的亢奋。幽暗漆黑的强烈情绪,伴随着无法忍俊的大笑,灼伤了我的五脏六腑。
  ——让她接受更残酷的伤害吧。
  ——我要看她露出更扭曲的表情。
  ——既然已经无法挽回,干脆就彻底破坏殆尽……!
  我残暴的妄望呈无自制力地在体内狂奔,渗透进全身上下每一吋空间。
  「……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我环抱着自己的身体,无法克制地狂笑不停。在毫无人迹的神社后方,没有谁会听见我的笑声——
  「——哈哈哈啊、哈哈哈——可恶——!
  视野中的景色歪曲。
  眼睑好热。
  泪水滚滚流下。
  没想到眼泪竟然这么烫。
  就好像将体内的温度全都浓缩在一起似的。
  每滑下一道泪痕、每落下一颗泪珠,都将热量从我体内夺走,使我渐渐失去体温。有种血液快要结冻的错觉鞭打着我的躯体。结冻的血液被心脏的跳动给震碎,碎片尖端刺入了脏腑的空隙间,让我痛不欲生。我的双膝跪地、沾满污秽的泥土,额头也用力顶在潮湿而剥蚀的地表上。多余的泪水灌入我的鼻腔,更恶化了我的呼吸困难症状。
  「可恶、混帐、可……唔呜、唔……混帐……」
  我纷乱的心思比推倒澪之前更为低落了。我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也没有力气去探讨原因。
  「……差劲透了。」
  我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就是我真的差劲透了。
  我恍惚地抬起头,茫然望着出现在视野内的事物。那座不会回话的猫坟墓刚好在我面前。
  「……我很差劲,对吧?
  对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想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刻意解答,因为真相已经不辩自明了。
  我回过头,想寻找先前掉落在地上的刀子。那是我现在最需要的物品。我无法再抱着如此疯狂悔恨的思绪继续活下去了。如果不快点把这些混沌不堪、乱七八糟的想法从我体内驱赶出去……
  然而那把刀——那把已经出鞘的刀连影子都消失了。黑色皮鞘一样杏然无踪。相对地,失去生命颜色的地面上却遗落了一朵血红的花。
  「……」
  我怯生生地将手伸向那根模仿彼岸花外形所制的发夹。这件以金属打造的装饰品上头,还残留着些许热度;明明只是夹在头发上的道具罢了,为何能如此吸收它主人的体温呢?
  「唔~~」
  莫名其妙的声响从我口中无法抑制地冲了出来。那些声音或许已称不上是语言了吧。
  就在这被世人抛弃的神社一隅,我半永久性地吐露着意味不明的呻吟。

  Inter Cut

  西周澪以几乎要滚落下山的气势冲过石阶,胸口还抱着一把登山刀。她紧紧抓住那把以黑色皮革覆盖的刀子,专心一意地朝山下奔跑。但话虽如此,她并没有任何目的地可言。此刻她的思绪混乱、有种坐立难安的冲动。然而她只确定一点,那就是要赶紧让这把夺来的刀子远离相坂和也,早一秒钟也好、多一公尺也好。
  「……」
  这把黑色的登山刀原本是属于她的。那是她过去用来自残的道具。当初留下的痕迹现在还清清楚楚刻划在她的左腕上。
  但为何这把刀后来会跑到相坂和也手上,她搞不清楚。不过他想要以这把刀达成的目的,她可是再明白也不过了……他企图重蹈她的覆辙。
  当澪来回找了好久、总算发现和也身影的当下,她可以听见自己脑部血液瞬间冲落脚底的声音,甚至还可以猜出自己的脸也在顿时失去血色。
  同时,她也不得不感谢自己遭受诅咒的命运,竟能让她在和也自残前及时阻止。为了早一刻将这把让人敬而远之的凶器远离他身边,她可是拚死跑了好长一段距离。
  「啊——」
  澪下山时一个没踩稳,重重摔在地上。原先她紧握的那把登山刀,也锵啷锵啷地滚落路面。
  「呜……」
  她跌落在表面如刨刀般粗糙不平的柏油路上,使劲咬着牙,将涌上喉咙的悲鸣硬是吞了回去。
  由于奔跑的速度太快,这一摔让她的手肘与膝盖都出现严重擦伤,发出令人难耐的阵阵刺痛。此外,身体的各处关节也开始隐隐作痛,这都是她在这种危险的山路上,粗暴对待身体的后果。
  「……」
  她依然维持摔倒的姿势,几乎没办法撑起自己的身体。恢复站立姿势的力量好像怎么累积都无法到达临界值。相反地,那种无止尽的悔恨及深不见底的罪恶感,却依然气势澎湃地拍打她的心。
  ——我无法拒绝他。
  这一点让澪悔恨到几乎想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
  和也在发生刚才那件事之后,想必也是痛苦万分吧。他的那种受苦程度,完全不是自己这种后悔所能比拟的。澪很清楚这点,那是因为她过去也对和也提出过相同的要求。
  「……和也。」
  澪喃喃自语着,并摇摇晃晃地坐起上半身。看见鲜血依然从膝盖的破皮处渗出,她脸上充满了阴霾。她将目光转向方才刀子滚落的方向,结果出现在那里的黑色物体竞非皮刀鞘,而是一双皮鞋。
  她讶异地抬起头。
  一名身着黑西装的男子,正一边把玩她所遗落的登山刀,一边朝她接近。大概是因为现在距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加上这里又只是闲置空地的一角,所以四周完全没有其它行人。在阴郁的天空下,这名全身漆黑的男子步行于灰色的世界中,脸上那种轻浮的神色非常缺乏真实感。
  「~~~~——」
  澪这才终于发现有口哨声正敲击着自己的鼓膜。刚才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所以根本无从注意。声音的来源不必说,当然是从那名逐渐靠近的男子口中所发出。男子的口哨吹得既有气无力又有点走音,但不知为何所组成的旋律却让人难以忘怀。
  对西洋音乐不甚熟悉的澪来说,要以口哨来辨别原曲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她还是听出这首曲子是披头四的『Happiness Is A Warm Gun』。这首歌当初是以好几个不同的小片段所拼凑、剪辑,中间经过了无数次编辑作业最后才收录完成,是一首整体散发着忧郁气息的摇滚乐。长度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分半钟,却以独特的节奏成功孕育出某种「扭曲」感,让歌迷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醺。
  『幸福是一把温暖的手枪』——正如其隐晦并具性暗示的歌名般,这首歌的歌词并无法以高雅形容。相对于披头四其它著名的作品如『Let It Be』、电视广告经常使用的『All You Need Is Love』等,常常会在英语课中被提出来当教材,这首『Happiness Is A Warm Gun』就毫无上述那种机会了。
  因此,澪并不清楚这首歌的歌词。不过这对她来说应该算是十分巧合的一件事吧。
  「~……午安,西周澪小姐。我们有一个月没碰面了吧?
  当口哨吹完后,黑威兼互以开朗的口气问好。他嘴角依然浮现那种一成不变、犹如假面具般的廉价轻薄笑容。
  「这怎么行呢?妳竟然把如此重要的刀子弄丢了。妳应该好好把它送回和也手上才对。」
  黑威的台词说到一半,澪就以仿佛忘记自己身体疼痛的气势,迅速站起身并举高右手。
  啪……
  黑威被甩了一巴掌后,露出颇为诧异的神情。他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自己的脸,接着,他又以相同的神色望着这位勃然大怒、怒目横眉的少女。
  「……吓我一跳。没想到妳『连想都没想』就出手了。」
  「是你把刀子交给和也的吧!
  「没错,正是在下。」
  黑威对自己的脸颊疼痛状况检查完毕后,再度露出惯性的轻薄笑容承认。






  「比起妳,这把刀子现在更适合放在他手上。我寄出之前还慎重地消毒、重新研磨过,等仔细包装好才送到他手上喔。」
  「你到底想做什么!还有,你把事实告诉和也了吧?当初不是说好绝对不能告诉他吗!
  「我没有告诉他啊?就跟当时在询问妳要不要让他再生的承诺一样,『对于相坂和也的现况,「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他』。至于B.R.A.I.N.Complex的事,我也没有主动向他提及。」
  黑威耸耸肩,从怀中取出香烟,以火点燃其中一根并含在口中。
  「话说回来,我虽然发誓『我不会告诉他』,但『其它人的行动』就不受我们的约定管辖了。所以就算葛峰小姐要告诉他真相,我也无权阻止喔。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所谓真相这种东西,只要放着不管迟早有一天会自己冒出来的。」
  黑威边抽着烟边解释道,澪张开嘴想要反驳。
  「……」
  但最后她还是噤声了。她无力驳斥对方的说法。毕竟想隐瞒真相的人是自己,而和也会陷入如今的状况也是出于自己的一句话——『让和也再生吧』。
  ——为什么……
  澪扪心自问着。『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两人当初是那么开心。
  ——两人当初是那么愉快。
  ——两人当初是那么相爱。
  ——两人当初是那么幸福。
  ——为什么最后结果会变成这样……?
  「那是因为——」
  沙沙。
  「——这个世界充斥着虚伪与恶意,命运的齿轮只会顺着欲望与绝望两种力量打转。这个道理,妳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才对吧?
  有一种沙沙作响的异物正缓缓混合在一起。澪威到很恶心,为何这种空虚的轻薄台词会让人觉得如此厌恶呢?
  「妳就像那位带给人类一切的女性(潘多拉)。既美丽又聪明,一出生就接受了全世界的祝福,身上同时散发着强烈的爱与憎之情,可说是最罕见的一位观察对象。所以,从妳身上所渗透出来的,正是那种足以引发人们希望与绝望的辛香料;妳就是培育人们温柔与愤恨的最佳摇篮。」
  黑威洋洋得意地以可笑的语调说道。但他的这番话,却已缓缓侵入了澪的身体内侧,让她无从回避、摆脱。
  ——不对。
  黑威的那些台词,只不过是与本来就存在于澪身体内的某样东西产生共鸣而已。因为那些东西原本就是自己的,所以澪一开始便无从反驳、否定。她脆弱的心灵空隙中,有一种黑色而甘美的毒汁正慢慢地从深渊底下向外扩张。
  「正因如此,妳的活跃程度会大幅提升妳的价值。请继续在我们面前散发美丽的光彩吧。我非常期待妳这朵花能绽放得更加耀眼动人。在这个难堪、虚幻、疯狂的世界中,将妳那洁白无瑕的纯真想法——彻底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吧。」
  澪忘记呼吸,宛如在原地冻结。
  这个男人并没有说谎。他的那番话也没有任何嘲笑意味。尽管他的口气轻薄,但那只是他天生不擅长表达所造成的后果而已。也就是说,这个男人的说话声中听不出他自己的意图。他本人想说的话与意志,在刚才那段问答中完全没有出现,所以他的语气听起来才会如此轻薄。
  澪觉得非常恐惧。这名男子能够若无其事地说出意义深刻的言语,而且还真的觉得自己实际上并没有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那就好像在公开场合宣布几项关于演出主题的纲要后,所有在舞台上的演员即兴合作出一段短剧一样。至于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这个男人,或许该说那群人,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观察我们。这种态度比什么都更让澪感到畏惧。为了达成目的他们不择任何手段……应该说他们的手段与目的从一开始就合为一体了。那就像是把让人类堕落及与人类缔结契约视为同等重要的嗜好、而在一旁蠢蠢欲动的恶魔身影般——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总之,希望妳日后继续努力。」
  黑衣男子把刀子塞回澪手上,再度吐出半点价值、意义、目的都没有的客套话,接着便转身离开了。
  澪目不转睛地——应该说她忘了该如何眨眼——瞪着那个黑色身影扬长而去。
  「……」
  等黑威消失后,她才瞬间失去一切力量地瘫软在路面上。简直就像被切断控制绳的人偶。
  「……」
  等澪再度爬起身后,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是否有接触地面了……她摇摇晃晃地开始走着。
  半路上,她不停望向被塞回自己手中的那把登山刀。这以前曾是用来证明自己存在的道具,她对刀子的冷冽与锐利都有切肤之痛;这把凶器就像是她的分身一样。
  ——现在还是吗……?
  在澪波涛起伏的胸口中,有道思绪的细微波浪扬起。如果自己再以这把刀划破身体一次,还能变成以前那种『一片空白』吗?
  「……」
  澪摇摇头。
  她正好位于桥上。这是一座以水泥块覆盖在河川上所建、宽度仅容一车通过的狭窄桥梁。底下缓缓流经的河水呈现混浊的灰色,想要确认河底状况可说是难如登天。河面上有一处将漂流木与水草不断卷入的漩涡,似乎是因为一辆三轮车沉入水中所造成的。三轮车的把手还突出于水面。看来这类河川,非常适合让人们将不想要的物品或记忆抛弃、遗忘。
  澪在桥上一动也不动,默默地注视着迅速流过的灰水。但事实上,她的眸子中什么影像也没有倒映出来。霎时,她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刀子扔入河中。
  黑色登山刀被河面的漩涡卷入,随湍急的波纹打转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消失不见,连落水的位置都无法确定。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7-14 08:32 编辑


  4th Cut
  一一逃避

  1

  我回到家,玄关的门上了锁,父亲似乎是出去买晚餐用的材料。
  「……这就叫天赐良机吧。」
  我把大门的锁打开,蹑手蹑脚走进玄关。理论上家里没人应该不必这么偷偷摸摸才对,但我因为良心不安,所以很自然地谨慎小心起来。
  我爬上二楼,从储藏室里挖出合适的旅行袋后,将房门锁上并返回自己的寝室。我随手从乱七八糟的衣柜中找出几件衣服、塞入袋子,又从已经被翻倒的抽屉底下取出银行存折与金融卡,仔细收在脱下学校制服后换上的防风夹克口袋里。最后我将书包随手一扔,把寝室锁好回到走廊上,久候多时的素盏呜尊与天照立刻缠住我的脚踝。
  「……」
  要直接把牠们踹开也可以,但我还是选择蹲下身子搔搔两只猫的脖子。牠们同时发出咕噜咕噜、似乎很舒服的叫声。
  我步下阶梯,黑猫月读则站在玄关的踏脚垫上与我四目相对。牠那金色的瞳孔简直就像在谴责我一般地锐利。
  「……看来有人知道我要做什么啊。」
  我开口说道,但月读却没有以叫声回复我。牠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最后,牠终于将目光移开,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径自朝走廊尽头步去。
  我穿上鞋子,背上被行李塞得鼓鼓的旅行袋,将玄关的门把转开。等我离开家门后,又将锁重新锁上,并把自己的钥匙扔入正门上的投信孔。等我确实听见金属物体落在家中地板所造成的声响后,这才正式离开相坂家。

  我抵达离家最近一个车站的售票口,随便买了张特快车的票。话说回来,我的存折上竟然多出了我不清楚来源的可观金额,看来可以暂时不必担心钱的问题。
  买完车票后,我立即前往车站月台。我通过验票闸门,不利用手扶梯而直接爬楼梯。虽然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或许我潜意识中想要折磨自己的身体吧。对于一个已经决定要离家出走的人来说,这种想法其实没什么道理。
  「……我到底在做什么?
  一阶一阶踏上车站楼梯时,我开始咒骂自己的思虑不周。
  离家出走再怎么说就是离家出走,自己简直是愚不可及,想要顺利摆脱所有认识的人根本就是不可能。在现代日本社会中,很难让你悠闲地轻易远离他人的掌握。只要是向警方登记有案的失踪者,有将近九成最后都会被发现、寻获,机率可说是非常高。只要你手边没有时光机,想要成功失踪根本是难如登天,就算成功了最后下场也不过是曝尸荒野罢了……没错吧。
  不过,除了这条路之外我也别无选择。就算要冒着被警察逮到的风险,也不能继续待在这里。此刻我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就是,留在这个地方生活对我来说根本是连多一秒钟都办不到。
  车站扩音器这时响起缺乏个性、告知事实用的广播,我听了突然感到丢脸起来。即使选择离家出走,我还是没有勇气放弃这种安全的大众运输工具。如果我有胆量偷牵别人的机车落跑,或许我就有成功失踪的机会了吧。然而,我既没学过怎么偷车,也不会驾驶任何车辆,简直就是个软弱至极的家伙。
  我终于爬上车站月台,并走向距离最近的一条长椅。虽说稀稀疏疏站在月台上等待电车的乘客几乎都是成年人,但那条长椅上却坐了一个年纪跟我相仿的少年。少年戴着一顶绣有某大联盟球队标志的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低地。他将全身的重量完全交给椅子,似乎在对着轨道发呆。
  我弯腰坐在同一条椅子上,与那名少年间隔一个人的距离,并将旅行袋放在两腿间的地板上。我抬起头仰望天空,薄薄的乌云遮蔽了全个天空。太阳光在云层后方胡乱反射,让人很难以天候来推测现在的时间。这到底是上午、下午,还是中午呢?只见一种暧昧的灰色把三百六十度的视野全都掩蔽起来。
  「……今年冬天好像冷得特别快啊。」
  我横过头,身旁那位少年也模仿我抬头眺望天空。
  「再过一个礼拜,搞不好这里就要下雪了。刚好是白色圣诞啊。」
  他的脸微微抽动,以侧目瞥着我。少年的眼珠就像秋天的阳光一样。呈现出鲜明的淡棕色。
  「你、你是——」
  少年将遮住眼睛的棒球帽摘下,露出细致的亚麻色头发。
  「该说我们是初次见面吗?我叫葛峰昂。」
  少年跟那位将残酷现实披露在我面前的少女——葛峰圣长得非常相似。
  「……」
  「希望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瞪我。我并不是来这里阻止你搭电车,也没有要绑你回去。我只是想跟你稍微聊聊而已。」
  葛峰昂说完后,将棒球帽挂在手指上转动着。
  「……你要我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也可以。反正我说我的,至于要不要听就是你的自由了。如果你有兴趣想要发问,我也不反对。反正离下班特快车进站还有三十分钟,就当作是消磨时间吧。」
  他将棒球帽放在一旁,从上衣口袋取出眼镜盒。瞇着眼睛将盒中的眼镜检查完毕后,又对着镜片吹气、以拭镜布擦除眼镜上的脏污。
  「我只要看到眼镜脏了就会忍不住想擦。虽说这跟是不是装饰用的眼镜无关,或许正因如此我反而更在意我的眼镜……」
  「……既然你没近视干脆就别戴好了。」
  「那可不行喔,这已经变成我身上的一种记号了。」
  相对于我的嘲讽,昂则是很有礼貌地解释着。
  我在打量他的同时,不知不觉被一种不安所笼罩。他的表情总是那么暧昧难辨,就算在这种近距离下观察依旧保持着朦胧与模糊。如果对他吹口气,似乎还能将某种烟雾般的气息给吹跑。他长着颜色少见的头发与眼珠,这使他身上的非现实感又更加深了一层。昂把平光眼镜擦拭完毕后,这才终于踏回现实世界的地平在线。
  「……要在这里等你出现比想象中要容易。你先是在房间里自闭了两、三天,接着就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或海边闲逛。当你终于发现不管是在人潮汹涌或人迹罕至的地方感慨都无法弥补心中的孤独与寂寞后,你才会认清自己真的陷入了完全的孤独当中。然后,你会开始考虑利用电车或快速巴士离家出走。因为要搭快速巴士得前往邻近城市的大型转运站,所以你最后还是选择爬上这座月台。幸好我就坐在离楼梯最近的长椅上等你。我从昨天就开始来车站报到了,本来以为你应该会在明天或后天出现,结果比我想象中还要早。」
  「……你满意了没?
  我死命握紧拳头,摆出这辈子从未摆出过的打架预备姿势。
  「你很开心吧?像这样……任意批评、分析他人的行动,然后又躲在旁边观察是否会如你所料……」
  「不,一点也不开心。应该说我很失望才对。就像『结果,真的是如此啊』这种感觉吧。」
  昂似乎非常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真是又深又长。
  「……其实,我比较希望你出现出乎意料的举动……你刚才说我『任意批评、分析他人的行动』,我想应该不是只有我吧?你自己不是也对批评、分析他人感到乐在其中吗?
  「……你在胡说什么?
  这世界上有些话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口就会让你完蛋。例如『真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之类的。
  「你这个局外人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而上述那句话应该也归类在内吧,就算朝对方大吼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帮助。不过即便我很明白这个道理,还是忍不住对昂疯狂喊道。
  「我对你并不了解,这点我很清楚。我能确定的,就是我这个人并不聪明也不愚笨,应该算中等吧。」
  葛峰昂以茫然而无表情的态度回答道。
  「然而只有一点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一个人要完全理解另外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不管对方的距离跟自己有多么接近,或者是情人、身体相互结合,甚至是心灵相通的对象……」
  「别再提那些迂腐的大道理了……」
  「这不是迂腐的大道理,而是我个人严谨的经验之谈。我到目前为止都无法理解我的亲姐姐——葛峰圣。就算她的DNA跟我完全一样,就算我多么地爱她,就算我们的肉体已经结合无数次,就算我自认我的心已经与圣的心紧紧相系。」
  葛峰昂态度平静地述说下去。

  2

  一列快速电车驶进车站,站在月台上的旅客几乎都被车门吸了进去。此刻依然留在月台上等待的,只有一名打算离家出走、对现实缺乏反省能力的愚蠢家伙,以及另一名长相如同童话故事中小王子般的少年而已。
  「你知道亚当与夏娃吧?
  两位少年其中之一——亚麻色头发并戴着眼镜的葛峰昂,对另一名兴趣缺缺的少年——也就是我,突然提出这个天外飞来的奇怪问题。
  「亚当与夏娃。据说亚当是以黏土捏出的第一个人类,而夏娃则是以亚当肋骨制作的第一名女性。」
  我因为无法理解对方问问题的用意,只能反射性地点点头。昂则用食指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继续对我述说道。
  「世界上第一个出现的人类是男性——果然很像父权社会宗教会有的世界观……这个故事其实隐藏了另一个秘密,那就是关于人类的复制。」
  古代宗教故事可以一下子连结到尖端科学吗?我不禁浮现如此的疑问,但开口打断对方的冲动很快就烟消云散了。葛峰昂此时简直就像个正要推测重大事件的预言家,让我不太敢阻挠他。
  「所谓的复制,就是制造出一群拥有几乎相同基因的个体。为何会说『几乎』相同?那是因为在复制途中基因活性依旧会有所差异而导致……算了,这部分略过不谈吧。
  以亚当肋骨所创造的夏娃,换句话说就跟亚当的复制体没有两样。只不过,亚当是男性,而夏娃却是女性。利用同样的基因是否能创造出性别不同的复制体——理论上是有可能的。虽说用女性基因要复制男性几乎不可行,但相反地,用男性基因复制出另一个女性就容易得多。
  由于决定性别的性染色体,男性是XY,女性是XX,所以要用男性复制女性时,只要把Y染色体去除,倍化X染色体就行了。(XY-Y)×2=XX;算式就是这么简单。」
  即便是在同卵双胞胎中,也出现过生下一男一女龙凤胎的例子。那种场合基本上受精卵的染色体组合都是XY——我的脑袋里不知何时装了上述的知识。只不过,这种同卵双胞龙凤胎的例子非常罕见,就算顺利生下来,女婴那边也多半会罹患先天性的重大残缺。
  「换个话题吧。我与圣的母亲,在怀长男时因运气不好而得到怪病、流产,之后就再也无法怀孕。那是十九年前的事了。葛峰产业在当时还叫做葛峰制药工业。」
  昂稍微停了一下,似乎在等待我完全吸收他说的话。
  他刚才说,十九年前。如果他没说谎的话,我眼前的葛峰昂与姐姐(?)葛峰圣,又是怎么来到这个人世的……不,那种事其实不难,何况我也亲眼确认过了。只要想起之前见过的异常光景,就不会有任何疑问了。
  昂大概认为我已经整理出结论,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没错,葛峰昂与葛峰圣,就是利用已经流产的葛峰家长男DNA所复制出的一对双胞胎。这对姐弟是在试管中受孕,利用人工胎盘与人工羊水培育长大,可以算是现代的何蒙库鲁兹吧。」(译注:Homunculus。传说中欧洲中古时代炼金术师创造出的人工生命体。)
  他说道。
  「……」
  我哑口无言地凝视着眼前这位少年的脸,想找出一个礼拜前那位负责当白兔的少女,与这位五宫酷似到恐怖的少年到底有什么相异之处。(译注:WhiteC Rabbit。艾丽斯梦游仙境中引爱丽丝入神奇国度的角色。)
  「直到约两年前我才知道自己出生的真相。姐姐与我都从小在富裕的环境中长大,母亲也毫无保留地爱着我们,所以我从来不把这件事当作什么耻辱。我甚至还找姐姐讨论,决定谁才是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听起来很温馨吧?况且得知这件事以后,还让我们觉得自己是上天特别选中的对象,足以向他人炫惧。对于心灵能相联系、互通的我们来说,这种奇妙的能力更让我们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
  「心灵相联系?
  「是啊,没错。我跟姐姐的心灵能够互通,思考与情感也能轻易地共享。这或许可称得上是一种性能稍差的心电感应吧。可能是由于我们是复制体,或是被植入了其它因子所致,真正的成因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们从有记忆起就一直是这样了。用餐的时候我们能在心中讨论美味或难吃。晚上睡觉时也会梦见相同的情节。为了确认我们的心是否相联系,我们还会交替玩着捉迷藏之类的游戏。就连之前要破坏你跟西周澪的感情,也是利用这种能力来掌握时机的。」
  「……咦?
  「不然的话,我们就无法在你跟她身处同一间咖啡厅的情况下,躲过她对你的注意力,偷偷把你带出去了。」
  「所、所以说……」
  我一边颤抖,一边对残缺的最后一块拼图进行确认。
  「我跟澪之所以会吵架——还有我之所以会死——」
  「应该可以算是我跟姐姐促成的吧。」
  噗滋——我感觉自己已然崩溃的思考回路被切断了。当下一秒钟我回过神时,我已经揪起了葛峰昂的衣领。
  「你痛苦吗?
  葛峰昂问道。
  「你难过吗?
  他完全无视我的粗暴举止,继续淡淡地问着。
  「你憎恨我们吗?
  在这种近距离下他回望我的眼神中,依然找不出半点痛苦或悲伤的成分。






  「我可以想象你目前的内心处境。你已经彻底被搞迷糊了。有太多太多情绪胡乱地混杂在一起,让你无力将它们一一分类。举目四望,你找不着半根浮木,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虚无飘渺……不……」
  他露出浅浅的一笑。那就像颜面神经与肌肉已经切断了连结一样,是一种极端不调和的笑容。
  「至少你已经察觉出一件事,你发现自己就跟海边的沙堡一样脆弱。只要稍微移开视线,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崩溃。你俯瞰着这座被海浪摧毁的城堡,觉得这辈子拚命建立的自我,简直就是个无聊透顶的存在……」
  ——咻。
  我把揪住昂的手放开了,那就好像不小心摸到干烧的水壶时,反射性地将手缩回去一样。我感觉背部的寒毛直竖,但相对地,手掌心却渗出了讨厌的汗水。
  太恐怖了。
  这位年纪跟我差不多、正坐在我面前的少年,刚才说出口的那番话已大大地吓住了我。
  我开始畏惧葛峰昂。
  他那双眼睛——正直直盯着我——尽管有色彩鲜明的虹膜,眼球底下却沉淀着浓密厚重的黑暗。而那层黑暗,还牢牢地捕捉了我的身影。
  我已经习惯这种人缺乏情感的透明眼珠了,然而,葛峰昂的眸子却又与那种透明刚好成对比。他的眼珠很接近普通人,拥有普通人会显现的目的与欲望。但他的目的呢?到底是什么?
  倒映在他眼球上的我,现在已经快被拉入深不见底的黑色沼澪中。
  「我姐姐刚再生的时候也是这样。她当时陷入极端的混乱。你因为出事时几乎是立即死亡,所以没留下什么痛苦的记忆。太幸运了,这种死法真的是非常愉快啊。不过……我姐姐就不同了,她可是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死去。」
  ——为什么他会拥有如此的眼神、如此的表情?
  昂完全不理会心中天人交战的我,以淡淡的笑容继续述说道:
  「在森林中迷路的经验,想必很寂寞吧。那种寂寞简直要让你怀疑,自己是否会孤独地死在这里。不过,你真的能理解死在森林中的寂寞吗?想象看看自己被打了麻醉药以后,肚子被掀开,亲眼看着乌鸦啃食自己身体的感觉吧?是自己的内脏被逐渐掏空喔?虽然感觉快要发狂了,但却缺乏作为疯狂导火线的『疼痛感』。身处幽暗又危机四伏的森林中,缓缓死去时的感觉,以及临死前那种绝望的寂寞,你真的有办法想象吗?
  ——你有在森林里迷过路吗?
  我回想起圣曾对我投出的这个质问。
  「那种感觉同时传达到我心中。自己原本激烈跳动的心脏,逐渐地失去温度……我到现在依然无法忘怀。看不见的手从自己的肋骨缝隙间插入,在胸腔内挖出一个无底深渊。而在这个无底洞之上,我的心脏危如累卵地垂挂着。从无底洞吹上来的冷风,从心脏开始冻结了我的身体。为了避免连我的心都一起沉入『死亡深渊』中,我拚命关闭自己的心。如果再继续跟她『联系』下去,恐怕在肉体之前,我的精神也会先难逃一死吧。
  不过,我最后还是凭借着仅存的一点『联系』找到姐姐了……看见她的尸体后,我马上按住自己的腹部。因为有一个长相跟自己几乎完全一样的人,内脏已飞散至四面八方。我没有勇气上前,我甚至不敢走过去确认那真是我的姐姐。
  等到『联系』完全消失后,我才战战兢兢地前去检视死者身分,并打电话给起初完全不相信我的警察。我能够那么做,是因为姐姐当时已完全死透了;她现在只是一个跟我完全没有『联系』的物体。」
  「……」
  我听完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我也不想开口。昂的话乍听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看着他的表情聆听后却让我只能不置可否。
  拥有人类形体的黑暗。充满虚无的怪物。
  我并不同情他,也不会为他感到悲伤。我只是因为不想刺激眼前这位黑暗,所以才选择默默无语。
  「凶手很快就被逮捕了。他是一家被葛峰产业并购的公司前董事,要取得麻醉剂或是类似的药品并不难。至于动机,单纯只是为了报复、迁怒而已。如果他没找到我姐姐,或许会转而对我下手吧。
  我对凶手并没有憎恨的情绪,我也没有心思去做那种于事无补的行为。我只觉得自己意志消沉、毫无任何动力。我失去了姐姐,正如字面上所述,就如同失去了我一部分的心。我过着缺乏真实感的生活。机械性地进食、义务性地上学、自动性地入睡;所有日常生活的一切都对我失去了意义。我也不知道自己继续活着的理由是什么。你会问我,既然如此何不自杀算了?但就是因为活着跟死了并没有两样,所以也没有必要特地去死了。反正总有一天我的身体会突然损毁、无法动弹……我怀抱着如此奇妙的预感过了好长一段日子。
  但到了某一天,我心中缺损的那部分突然被填补回去了。那种我怀念好久的感觉,因为太过突如其来,起初我反而很难接受。不过,当那个像大骗子般的黑衣人出现,把我带去医院后,我终于和姐姐重逢了……但结果……」
  昂「呼」地吐了一口气。他望着自己的掌心,就好像在看手相般凝视了许久,最后,他才对自己陷入绝望的未来命运摇摇头。
  「但结果,姐姐比谁都畏惧我。」
  某处突然响起乌鸦的叫声。我被吓了一跳,忍不住转过头,但背后却找不着半根黑色的羽毛。那种不吉利的噪音,就好像从天而降般敲打着我的鼓膜。
  「……在这个世界上,圣最讨厌的动物就是乌鸦了。她在看见乌鸦时我也能感受到如此的心情,此外她也曾亲口告诉我:『我最讨厌那种装模作样的黑色羽毛、眼珠、鸟喙,还有脚爪』。然而比起乌鸦,姐姐更憎恨的对象似乎是我,我心中那种对『死亡的恐惧』不断威胁着她。这就像是一种反馈吧?即便圣想将当时的事件视为作梦或幻觉一笑置之,我心中的记忆与情绪也不容她轻易淡忘。当我发现无法相信自己存在的姐姐,开始出现自残行为时,我忍不住这么想:『我眼前的姐姐真的是葛峰圣吗?』结果这却犯下了大忌。我的这种想法让圣更为痛苦,那是因为我们两人的心灵依旧互相联系之故。」
  听到这,我突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想法。在昂的描述中,「姐姐」与「圣」两种称谓总是交错不定地出现。这两个名词所指的应该是同一人物才对,但他灌注于这两者的情感却有着微妙的差异。
  不知道他是没有注意到这点,或是根本不在乎,总之他依然以一成不变的口气继续剖析道:
  「当然,一直到今天我都相信眼前的圣就是圣本人。然而,我的心所实际感受到的却不是那样。我还能提出什么更好的证明吗?我们姐弟俩一生以来最珍惜的,就是这比什么都重要的『联系』。结果如今却出现了破绽、矛盾。『自己明明不相信自己是以前的自己,但现在的自己身上又能找出自己是自己的证据』。究竟弄错的人是谁?或许是我吧?就在我犹疑不定的同时,姐姐开始出现疯狂的自残行为,我极力阻止她。那是当然了,谁也不愿看见自己珍惜的人遭受伤害。不过,除了阻止她以外我也别无他法,姐姐痛骂着努力抓住她手腕的我,甚至还说出真后悔出生在这世界上之类的话。所以我只好回答她:『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事,我都愿意为妳去做』。结果……你知道圣怎么说吗?
  昂以漠然的微笑对我问道。
  我当然知道正确答案。因为我实际听过那句话,甚至还实际说过那句话,就在大约两小时前而已。
  「——『既然如此,就由你亲手伤害我吧』,姐姐如此要求我。没错,我真的在姐姐身上留下了伤口……也是从那次之后,我才开始称自己的姐姐为圣。我与姐姐发生了关系,是啊,没错,我侵犯了圣。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在圣身上留下了伤害。我变成了她的道具,让圣自残用的道具。」
  ——我终于能理解了。
  为何昂的眼珠底下会有如此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是因为从头到尾他都没有逃避之故。
  葛峰昂这个人在面对圣时,选择了将真相烙印在自己心底而不是逃避。因为他完全不将目光从黑暗上移开,所以自己才会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眼珠子一直对准我的昂,这时突然别过脸、叹了一口气。那是一口又深、又长,又沉重的气。
  「……我本来没有打算告诉你这些的。就连那个西田我也没说。结果,最后还是让你这个没有原则的伪善者知道了。」
  我屏住呼吸、忍不住向后退。直到昨天我才发现自己身体的真相,而他抬起头后显露出的这副疲惫模样,简直就像一面镜子般暗示着我的将来。
  「既然都说了,干脆再提一下……你知道什么是『原罪』吗?
  「……亚当与夏娃因为犯了禁忌、偷吃智慧之树上的果实,所以日后人类世世代代都必须背负着罪……」
  我扯着干枯的喉咙、以低沉、嘶哑的声音回答昂。昂则自嘲地在我面前将双手摊开。
  「在智慧之树的果实中,其实塞满的正是对罪的辨别力。就像亚当夏娃明知自己犯了禁忌,还对神说谎『我们并没有吃果实』一样……智慧之树果实让人背负具备辨别能力的罪,所以才会明知自己有错还一错再错;不但对神欺瞒,也对自己说谎。」
  昂脸上的自嘲意味更浓厚了。那种自嘲就像地表出现一个龟裂的大洞,让人对里头的深不可测感到畏惧。
  「因此,我们所犯下的错就宛如原罪。即便知道这么做最后只会带来伤害与痛苦,我们依旧无法罢手。我与姐姐只能完全仰赖这最糟糕的『联系』关系……对伤害的执着、明知故犯的过错,这些都是『原罪』——也是这世界上最不可饶恕的一种罪。」
  「……」
  我与昂都已经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了。这时,广播就好像在嘲笑我们一般告知特快列车即将进站。在这座只有我们两人等待的非假日月台边,特快列车发出犬只般的悲鸣并缓缓停了下来。
  「……你走吧。」
  昂说道。
  「如果你能顺利逃跑的话,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能逃跑的人才是最幸运的。如此一来,至少双方都无法再伤害对方。」
  「……」
  我默默无语地拿起旅行袋,走上电车。当我回过头时,昂依然坐在长椅上,以空虚的表情望着我。
  「————、————」
  车门随着压缩空气发出的推动声关闭了。电车随即加速,把昂、车站,还有这座城市都抛诸脑后。
  「……我猜得一点也没错。」
  葛峰昂在我俩分手时所说的话,虽然被即将启动的电车鸣笛声所遮蔽,但依然清楚地传人我耳中。就算我没学过读唇语,也不会对是否听错产生怀疑。
  他说了句『再见了,胆小鬼』。

  Inter Cut

  澪为了小心起见先去了学校一趟,但相坂和也果然没有出现。从上周五晚上她就不断拨手机给他,然而却总是得到『您所拨的电话没有响应』这句无机质的死板回答。
  到了放学后,澪亲自前往相坂家拜访。
  「和也不在喔。」
  和也的父亲如此回答,表情看起来一派轻松,就好像儿子是被他叫出去跑腿一样。
  「请问,他去哪里了……」
  「这个嘛,呃,东南西北都有可能,我也找不到他。」
  「所以,也就是说……」
  「就是一般所称的离家出走吧。」
  澪突然感到一阵晕眩。理应最关心和也的这号人物,所表现出的态度简直让她无法理解。
  「您怎么能如此冷静!
  「离家出走这种事,对他这个年纪的青少年来说就好像出麻疹一样。只是我那不肖的儿子以前完全没有征兆,所以现在他突然发病,我反而有种『哎,终于啊』的安心感。」
  「您也太悠闲了吧!
  「这是必经的过程——不管对和也,还是对妳。至于他离家出走的理由,妳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澪来此本来是想质问对方,现在却被对方问倒了。
  「西周同学,我知道妳很担心和也……不过这么做是不对的。我说这种话听起来或许有些迂腐,不过以牺牲自己为前提所进行的交往,到最后会连对方都被一起牺牲。妳想从我儿子身上追求的,难道是这种关系吗?
  「……」
  和也的父亲以温柔的语气劝说道,但澪听了却只能紧咬嘴唇默默不语。她心想,这个人根本不了解事实真相。打从一开始,诸恶的根源就完全出在西周澪(自己)身上。
  「如果一个礼拜他还没回来,我就会去警局报案。十六岁这个年纪刚好是一半小孩、一半大人。在我报案之前,妳就回家好好休息吧。像妳这样的美女还是不要折磨自己——对了……」
  他不知想起什么,从玄关走回屋内,最后取出一个塑料袋。
  「这里面装的是玫瑰花茶,可以调整体质。总之,妳不必担心他了。虽然听起来好像是老王卖瓜,不过我儿子还满有毅力的。」
  澪接过这袋香气四溢的东西后,向对方形式上道了谢,并离开相坂家。她途中停下脚步回头好几次,凝望着和也已经不在的那栋房子。建筑物看起来没有像以前那样充满活力,或许是她的错觉吧。
  「……」
  即便刚才和也的父亲好言相劝,澪也没有完全把对方的话听进去。那是因为她现在已经成熟到足以分辨善意的谎言了。
  平常总是朝气蓬勃的良雨陷入了极端的失落,言行举止像个孩子般的和也母亲则是一脸阴郁——她脑中重新浮现一个半月前的光景。由于离现在并没有多久,所以景象依然栩栩如生。
  ——瘟神。
  良雨当初责骂她的用语也再度于脑海中响起。这两个字从一个半月前便如同一把刀似地插在她的心房上。
  就像只到处被打跑、步履蹒跚的野狗般,澪失落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不自觉地数度咬住嘴唇,又用指甲搔抓左腕,还不时用力合上眼睑。
  距离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已屈指可数。短暂的白昼早早落幕,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微微发白的街灯照耀着住宅区。大多数人都躲在温暖的家中,享用着暖和的食物,与亲人共同呼吸温暖的空气。
  澪望着那只与书包提在同一只手上的塑料袋。里面的东西对一般人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但对目前的她来说,简直就跟剧烈的毒药没有两样。
  自己不该接受这种东西的,她心想。
  应该赶快拿回去还给人家才对,她心想。
  如果这里面真的是致命的毒药就好了,她心想。
  澪无意识地伸手按着左边的鬓发,不过那里并没有她想找且应该存在的事物;那件东西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遗落了。
  快返回自家附近时,澪突然改变主意,步伐转往另一个方向。她辛苦万分地返回那间小神社。神社就躲在住宅与住宅间的缝隙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地伫立着。
  「……和也。」
  澪忍不住喃喃唤着他的名字。她声音颤抖,额头靠在石造的鸟居柱子上,泪水也不由自主一地扑通扑通滑落。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般连续不断。
  「和也……」
  才稍稍放松心防,一直压抑住的情绪便瞬间爆发了。是谁说伤心的时候哭出来会比较舒服?澪只觉得自己胸口的苦闷一秒一秒变得更沉重而已。
  「——哎呀哎呀,妳的样子简直就像被男人抛弃了嘛。」
  澪满脸泪痕地转过头,连收拾自己丑态的气力都没有。
  「看起来就像是路上随便都能捡到的平庸女子……我说得没错吧?妳不该为这种无聊的事流泪才对唷?
  亚麻色的长发在风中任意飘荡,淡棕色的眸子则透出冷冽的寒光——葛峰圣如此断言道。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7-14 08:34 编辑


  5th Cut
  一一彷徨

  1

  特快车抵达终点站后,我搭上从车站最早发车、驶向距离最远目的地的深夜巴士。我买到的票似乎是某人取消的座位。运气很不好,那个座位刚好被一群嘻嘻哈哈的大学生所包围。
  「原本应该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家伙,因为感冒而缺席了。大家可是两个月前就计划好要出来旅行哩,他的运气真差。」我身旁的大学生鸡婆地对我说明道。这六、七名大学生所组成的旅行团,对我这个高中生似乎感到很稀奇,每隔十分钟就会有一人开口问我问题。「你是因为失恋而出来旅行吗?」类似这样。即使我回答「是因为有急事要去亲戚家一趟」,他们也完全不相信。当然,我根本不在意这群人的眼光。巴士开上高速公路后,他们的精神依然非常亢奋,甚至开始玩起张UNO或大老二等游戏。(译注:一种纸牌游戏。)
  「明年起我们就要分配到不同的研究室了。」大学生如此对我说明道,当时我已被迫加入他们的吹牛牌局。至于为什么要玩吹牛呢?那是因为当对方强迫我玩扑克牌时,我以「我只玩吹牛」妥协他们之故。反正吹牛这种游戏,只要随口呼咙其它玩家,看起来就很像认真在玩。「我们可不是因为同社团而认识喔,只是凑巧就变成好朋友了。明年起大家就要分配到不同研究室,走上各自的人生道路。所以在那个重要的分歧点之前,大家说好至少要出来玩一趟。」他们继续对我解释。
  「吹牛。」我喊道,对手顿时有人发出惨叫。我已经陪他们玩了五局,不知为何每次都是我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等到巴士内的灯光熄灭后,他们没多久就进入梦乡,刚才的嘈杂简直就像骗人一样。我望着这群人,心想两年后自己也将变成大学生,然而这种想法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我裹在毛巾被里闭上眼睛,很快也跟着睡着了。但是没多久,我便再度清醒。因为讨厌的汗水让我的内衣湿透了。我望着车内的绿色电子钟,上头显示现在正接近黎明时分。
  巴士的终点是一座我根本没听过名字的城镇,当然我更不可能对那里有任何印象。目的地的气温非常低,我在身上多加了一件毛衣。车站的屋檐与道路两旁都积着混杂有泥土的残雪。
  那群大学生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我以「亲戚还在等我」为理由婉拒了。他们点点头,用报纸包了一小瓶威士忌硬塞给我,还促狭地说着「千万不要被亲戚发现」之类的玩笑话,接着才从我面前消失。我看着手中这瓶被包裹在报纸里的威士忌,不知该如何处理,最后还是决定先收下来。我打算将瓶身上碍事的报纸撕去时,这才发现底下还包了几张纸钞。五千元钞票六张,一共是三万元的现金。我立刻抬起头环顾四周,那群喧闹的大学生早已不见踪影了。

  离家出走的第一天我投宿于某家商务旅馆。因为只付了单纯住宿费用,所以并没有附餐点。我无所事事地坐在房内的床边发愣,并没有拿书出来看。况且我本来就没有带书出门。我记得就连以前毕业旅行的时候,我都最少塞了两本书在行李里。
  天色一暗,我就直接打开大学生送我的威士忌瓶盖。因为有上次喝啤酒的惨痛教训,所以我只尝试性地舔了一口。里面的液体非常辛辣,让我忍不住激烈地咳嗽起来。不过就好像在尽什么义务似的,我依然边咳边强迫自己咽下那口液体。到了第三口以后我就开始发晕了,最后竟像是失去意识般倒在床上。
  翌日早晨,我在柜台结帐完毕,抱着因宿醉而疼痛的脑袋,出门寻找户外用品店。走了将近半天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我在其中购入了睡袋,并且冲动下多买了一双新鞋。接着,我便展开了漫无目的的步行闲逛之旅。天色再度暗了,我寻找附近的民营铁路车站,买一张通往终点的车票,在途中寻找适合的无人车站下车,把自己包裹在睡袋中,缩在长椅与自动贩卖机之间就寝。
  比较有系统——应该说我还能记得——的游记就到此为止。
  接下来则又是随便乱逛、随便搭上巴士、随便乘坐电车、随便找个地方睡觉的轮回。
  我有时会睡在桥梁的基座边,有时则是找仓库的后方。或许我也睡过电车的高架轨道底下吧。
  有时候一整天都在走路,也有时候一整天都在电车或巴士上摇晃脑袋。
  至于上述那些经历到底详细顺序如何,我已经毫无印象了。
  到了第五天——应该是第五天没错吧,我已经对自己是否仍身处日本失去了自信。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一张当地地图,确认自己依然位于日本国土境内。当得知这项事实后,我便决定在这条街(或是这座城镇)上寻找公共澡堂。我在同一家便利商店顺便购入盥洗用具,花了三十分钟找到我想要的公共澡堂。
  我找到的这家公共澡堂是所请的SPA型,里头的空间比传统澡堂要宽阔许多,装潢也很俗丽。虽然我不太喜欢这种风格,但至少里面有我需要的投币式洗衣机。我把需要清洗的衣物扔入全自动洗衣机内、投入硬币,确认清洗槽已经开始旋转后,这才返回浴池。我对着镜子检查自己,我的皮肤看起来非常粗糙,头发也黏成了一条一条,简直就像是漂流到无人岛的难民一样。而脸色不用说,当然差劲透了。这段时间以来我根本就没有好好吃东西。就算偶尔有吃,现在也完全想不起来食物的内容是什么。
  就像把打了死结的绳子解开般,我清洗自己那污秽不堪的头发。接着是洗脸,这才让一污垢底下比较正常的肌肤本质显露出来。我把长得又细又长的胡须顺手刮掉,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很羞愧。其实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我,自己的这种羞耻心不知从何而来?真是不可思议。
  最后我将身体浸泡在热水中,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己真是太单纯了。几天前搭上第一班特快列车时,我甚至还认为就算因此死在路旁都不足惋惜。我离开浴池后将身体擦干,等洗衣机内的换洗衣物也烘干后顺手塞回袋子里,离开这间公共澡堂。
  而就在当晚,我作了一个梦。

  我在梦中很快就知道这只是一个梦,那是因为浑就站在我的面前之故。她露出平稳、静谧、略带羞涩的微笑。我看着她的笑容,很快就认清了一点。她已经不可能再对我露出这种表情了,所以这只是一个梦。
  梦中的澪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搂着她的肩,她怯怜怜地抬起脸,然后轻轻闭上眼睛。
  ——这是梦。
  我与澪接吻。她的嘴唇柔软而湿润,光是这种触感就让我陶醉了。
  我就像剥开蛋壳般一件件褪去她的衣裳。澪在我面前所展现的裸体,光是看一眼就让我怦然心动。
  ——这是梦。
  我紧紧抱住澪的身体。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澪也同样搂住了我。我开始一一确认澪身体的各个部位。纤细的颈项、瘦弱的肩膀。开始触摸她的胸部后,她不经意吐出温热的娇喘。不过当我以手指滑过她的左腕时,她的身体却突然变得僵硬。我赶紧将手抽回去,但她却摇摇头,拜托我「继续摸她的左手臂」。
  ——这是梦。
  我一道道确认刻划在澪左腕上的伤痕。每碰触一条她躯体上的细小龟裂,我就觉得心中多点燃了一盏温暖的火光,让伤痕累累的心获得了安适与治愈。
  ——这是梦。
  我以眼神向澪示意,她害羞而略显欢欣地点点头。
  ——这只是一场梦。
  我开始与澪做爱。我将头靠在她的酥胸上,直接感受底下的鼓动。我心想,真希望这场梦是真的。我一点也不想清醒。不过,这种奢侈的愿望毕竟永远没有成真的一天。
  当你认出眼前的梦境只是一场梦的时候,就注定了必须面对梦醒的命运。

  ※

  「……」
  我从美梦中醒来,听见外头似乎传来了雨声。我从睡袋的拉链口探出头,感觉脸上的皮肤僵硬、几乎要冻伤了。甚至就连想要闭上眼皮都有点困难。
  我昨夜睡在一栋空屋的屋檐下,从地表冒出的茂盛杂草正好能掩蔽我的身体。我眺望着在眼前滴滴答答下个没完的冻雨,感到十分后悔。我应该是因为作了那场梦,现在才会变成这样子吧。没想到那么多天没作梦,一破功就这么糗。昨天去澡堂洗澡让身体放松大概也有影响,况且我用来代替安眠药的威士忌也喝完了。比起落入这种窘境,还不如抱着宿醉的头痛起床来得高明一点。
  我赶紧检视新买没多久的睡袋,幸好里面并没有被波及。我把睡袋折迭起来、收回旅行袋中。为了掩饰我那黏糊糊的内裤,我故意在冷雨中漫步了一阵子。全身几乎都被雨淋湿后,才再度朝昨天造访过的澡堂出发。

  2

  这场雨在午后停了下来,但天空中的云层依然很厚。阴郁的气氛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我离开公共澡堂,步行至张JR车站,购买首发车的车票。结果我搭上的是一辆慢车,几乎每隔十分钟就要靠站一次。我只好观察这群上上下下的乘客打发时间。我心想,这些人当中有没有谁跟我一样是离家出走的?但不管怎么打量,我都觉得他们只是普通人。刚开始五站我还很羡慕这群人的平凡,但到了第六站之后,每隔一站我对这些人的厌恶就提升一分。(译注:日本大型铁路公司。)
  或许所谓的绝望就是这种感觉吧。
  不管被何种烦恼所笼罩,人只要一死就能获得解脱。不管你要用正面或负面的角度看待,死亡都像是一张「王牌」。然而,我一开始就失去了这张「王牌」。我的人生档案没有删除键。类似「因为不知何时会死,所以更要把握现在」之类的高调更对我不适用。
  昨天的我是否等于今天的我?
  明天的我又是否等于今天的我?
  不,究竟所谓的昨天与明天,我要以什么基准点来区分两者呢?
  跟我一起坐在这列电车里摇晃的其它人,对于上述问题能轻松地视若无睹,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既然不知道生命何时会结束,还是先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其它烦恼比较实际。
  然而我已经失去这张「王牌」了。
  待在人群里让我感到很不是滋味,这让我突然觉得很想呕吐。随便挑了一站下车后,我立刻冲进厕所死命吐了起来。中午刚下肚的难吃超商便当被我吐得一乾二净。在这种肮脏的车站厕所吐着廉价的超商便当,我有种自己是个无可救药失败者的感觉,心情真是糟糕透顶。
  我不经意冲下车的这一站,是个我完全没听过的地方。我沿着站前的县道走没多远,马上就被一条河川挡住去路。河的对岸似乎是市郊的住宅区。天色已经很暗了,现在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在便利商店随便买了面包与饭团之类的食物后,决定开始寻找今晚的栖身之地。四处闲逛了半响,我发现一座空荡荡的平凡公园。这座公园的四周被围墙与铁丝网圈住,里头摆了些到处可见的游乐器具。我刚开始流浪时也以为睡在公园很容易被警察发现,但我后来很快就学到了,只要你不惹出什么麻烦,警察并不会主动管你是不是离家出走。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从刚才所买的食物中挑选还能果腹的塞入胃袋中。尽管眼前的我毫无食欲,不过听说吃甜食能让人胃口大开,所以我率先拆开了奶油面包的袋子。然而,我的食欲还是没被甜奶油所打动,只吃了一半,下颚就无力再咀嚼了。我利用公园的饮水机牛饮了大量的水,想将口中的奶油味全部冲掉。
  我回到长椅边,一只三毛猫在椅子上以不太欢迎的眼神抬头瞪着我。因为牠没有戴项圈,应该是野猫不会错吧。我蹲下身子,与这只宛若端坐在王位上的猫四目相对。牠(既然是三毛猫应该是母的,三色毛的基因几乎都出现在母猫身上)的眼神似乎把我视为这座公园的不速之客。
  「……真抱歉啊。」
  我把剩下一半的奶油面包放在牠面前。三毛猫嗅了几下后低沉地喵了一声,口气就好像在说「辛苦你了」,接着便大快朵颐起来。猫首先从奶油馅开始舔起。牠以前腿压住面包袋,灵活地利用舌尖从面包皮内壁吸取奶油。等到内馅解决掉了,才开始吃面包皮。三毛猫从面包皮的一端开始慢慢啃起。因为牠进食的模样跟人类有几分相似,所以我不由得露出了暌违好几天的笑容。
  我把收在旅行袋内的睡袋铺在树丛与围墙间,直接穿着身上的外套钻了进去。我以仰卧的姿势望着夜空,厚重而低垂的暗云在公园的水银灯照耀下,让我产生一种身体被塞入狭窄匣子中的错觉。这个匣子名为孤独,它让我哪儿都逃不出去;我已经被牢牢地死锁在里头了。
  被关在这个匣子里的我经常扪心自问。由于从外界传人的讯息已经彻底被遮断,我唯一的观察对象也只有我自己,所以我扪心自问的内容并不复杂。其实问题就只有一个,只不过在匣子中因回声、共鸣,最后被放大了而已。
  那个问题就是,『我到底是谁?
  以各种形式、利用各种机会不断朝我身体内侧冲撞、让我不安的这个怪物,现在已经长出了心脏与肺。怪物的脉搏清晰可辨,因为牠就住在我的体内之故。原本轮廓模糊暧昧的它,现在终于要完成实体了。怪物变成了一名少年,有着纤细利落的体格,还穿了件全白的衣裳。少年的美貌犹如剃刀般锐利,而笑起来时嘴唇就像一弧寒冬中的新月。
  「……你对生命感到绝望吗?
  白色怪物问。
  「死亡才是人类的救赎。就算人类想漠视死亡,这个『终点站』依然会等待每个人的抵达。然而在抵达的同时,人类的责任也全部结束了。假使少了这个『终点站』,人类反而会被无限的恐怖所侵袭,这就跟跑马拉松很相似。如果问你跑操场二十圈与五圈,途中何者心情比较轻松,答案想必是后者吧?那是因为感觉『终点站』就在不远处的缘故。如果把这个『终点站』拿掉……那才是真正的地狱。人类等不到救赎,就如同赶着永远写不完的暑假作业。问题一道道从页面上冒出来,让人怎么解决都解决不完。」
  怪物呼呼呼地笑了。
  「相坂和也,我的同胞,我可爱的同类,你就继续在没有出口的黑暗森林中永远进行你的旅行吧。」
  怪物的声音就像潜伏在森林中的魔兽般,尖锐而恶心的笑声回荡不已……
  ……好几个人同时发出的喧闹笑声把我的意识勉强拉回现实。
  我的周围依然是一片昏暗,原本住宅区内的万家灯火几乎都熄灭了。我也听不见汽车急驶而过的噪音。现在正是正常世界陷入静谧安睡的时刻,而刚才那些没礼貌的讨厌笑声,却让我心中浮现一股嫌恶的不快感。
  我从睡袋爬了出来,透过树丛的缝隙窥看公园内的状况。有几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高中生,穿着显眼但却缺乏独特性的服装在公园内闲晃。他们发出自曝其短的愚蠢——在深夜时分大声喧哗的人脑袋想必不太好——讪笑声,将随手拾起的小石子与空罐任意投掷出去。那些垃圾对准的目标竟是一只猫,就是我刚才喂食过奶油面包的那只三毛猫。牠的左后腿被类似风筝线的东西绑住了,线的另一头则系在公园的水银灯灯柱上。三毛猫拚命闪躲那些朝牠飞去的凶器,但因为牠的活动范围很窄,所以在我观察时已经被小石子扔中了好几次,还同时发出微弱的悲鸣。
  「好球!
  「嗯,算你得分吧。这比赛真是一面倒。」
  「那是因为你太逊了,记得你欠我一顿牛丼。」
  众少年哄堂大笑后,再度展开刚才的投掷比赛。这五只没人性的畜生,脸上一点罪恶感也没有。
  「……」
  眼前的光景不知为何让我焦躁难耐。不论是以理性或感性的思考模式,我都很自然获得了「不可原谅」的结论。
  我从旅行袋中取出一把瑞士刀,并将特地保留下来的威士忌空瓶握在手中,蹑手蹑脚地从树丛后方爬了出来。我在尽量不被发现的前提下偷偷接近那五人,等到进入攻击范围后,我才举起空瓶使劲扔了出去。霎时,空瓶已经命中其中一名少年。那家伙瞬间失去平衡、四脚朝天。我趁其它人因震惊而动弹不得的空档,手持瑞士刀冲向水银灯柱附近,将束缚三毛猫的风筝线给割断。牠同样以讶异的表情望着我,但很快就发现自己重获自由,一溜烟逃入公园外的黑暗。
  「臭小子,搞什么鬼!
  这种台词未免太老上了。
  我回过头,那伙人以凶狠的眼神节节向我逼近。
  「搞屁啊?想当正义使者?
  「竟然让猫逃了。」
  「干脆让这臭小子代替那只猫吧。」
  因为他们的台词太像廉价肥皂剧,所以害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这群人似乎看出我的轻蔑之意,额头上瞬间青筋暴露。
  「竟敢嘲笑我们——」
  刚才被我用酒瓶扔中的少年挥舞着拳头,狠狠地朝我脸颊奉送一击。由于我完全没有闪躲或防御的意思,所以一下子就被打倒在地。
  「白痴,再耍帅嘛。」
  其它人则用力踢着我的背部。我的脸上满是沙子,渐渐感到呼吸困难。
  「垃圾!
  「看到你这种好学生我就一肚子火!
  我被他们轮番踢出的脚尖或脚跟命中,身体就像颗足球般在地上打滚。
  反正我也没打算抵抗。
  其实我已经累了。我不想再流浪,也不想再为任何事烦恼。活着对我来说已经是厌烦透顶的一件工作。如果能从这具根本不知是谁的臭皮囊中解脱,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刚才在决心要救三毛猫时自己心中的怒火,或许就是我放弃一切前的回光返照吧?现在的我已经对任何事都不在乎了。就算承受这顿痛殴后我又再一次死去,我的心中也毫无半点关心或兴趣。
  「这家伙好像很舒服耶?
  少年的其中一人揪起我的衣领。由于我已经没有站起身的力气,所以身体想必让对方感到很沉重。少年朝其它伙伴示意后,马上就有人从两侧扯着我的手臂、勉强架起我。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看清楚一点,都肿了一个大包勒!
  看来这家伙就是刚才被我扔酒瓶的人。他对准我的侧腹部狠狠踹了一脚,接着又抬高下颚继续说道: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应该是『怒达心头』吧??你给我复诵一遍,蠢蛋!
  「……是『怒发心头』才对,笨蛋。」
  心头就是心中的意思。愤怒这种情绪应该是从心中「发生」的才对。
  「犯这种错很离谱。不要为了想耍帅就用这种很难的成语好不好。」
  「……是吗?原来你这么想上西天啊。」
  用错成语的少年眼角忿忿地抽动着,再度狠狠踹了我的胸口一下。我厌觉身体就好像因失速而坠地的飞机,但心却在一旁对此无动于衷。
  「难道这小子是被虐待狂……啊?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在我的视野角落里,用错成语的少年正从地面拾起某样东西。那玩意在水银灯的照耀下发出赤红色的光芒,这让我顿时睁大了眼。
  「女人用的发夹?哈哈,这家伙也有马子喔?难怪会想逞英雄,跑出来救那只臭猫。」
  少年们喀喀喀地讪笑着。
  「既然是这家伙的马子,想必是个又丑又肥的无聊女人吧。」
  误用成语的少年将红花发夹扔回地面,高高抬起脚,准备将发夹踩烂。不过,他最后并没有踩下来,因为在他还没嘲讽完之前,我便已爬起身,使劲用头将对方撞飞。
  「什么?
  我缩着身子将发夹保护在怀里。下一秒钟,如狂风暴雨般的践踏又重新袭击我的背部。
  「竟然还手!
  「垃圾也敢这么嚣张!
  少年们一边口出秽言一边围殴我。
  我默默地忍耐着。发夹此刻已经被我的手掌心护住。我就像一只乌龟般难堪地倒卧在地面上,背部缩起犹如龟甲的部分则不断承受少年们的攻击。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做出这种事。
  明明已经放弃一切了。明明已经决定就算天塌下来都不关我的事。选择流浪、烦恼、过日子——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想再理睬,但为什么我要为了一只猫而沦落这种下场?又为了一根便宜的发夹……
  「对喔,我明白了,这小子想以『少年A』的身分登上明天报纸社会版头条吧?既然如此,我们就帮他这个忙!
  少年其中之一似乎举起了一把致命性的武器。可能是球棒或木刀之类的玩意吧,因为我听见类似的挥舞声。
  我咬紧牙关用力闭着眼睛。
  「……」
  然而,过了许久我依然没感受到那股致命性的冲击。我微微睁开眼、抬起头,一幅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光景出现在面前。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傻瓜。」
  沙姬部岬学姐正扭着误用成语少年的手腕,以锐利的猫眼俯瞰着我。

  3

  不知何时天空又下起了雨。但与其说这些从天而降的东西是水滴,不如说更接近结冻的霰吧。冰冷的半固状物体正无情地打在满是伤痕的我身上。
  「傻瓜,笨蛋,大傻瓜。」
  沙姬部学姐不断重复地骂着我。
  她生着形状姣好而锐利的猫眼、一头干净利落的茶发,此外还加上豪迈不羁的说话方式及中性打扮——这就是我过往认识的沙姬部岬学姐特征。不过,眼前的这位少女……
  「……竟然穿女装……」
  原本狂野而不拘小节的发型如今已梳理得整整齐齐,即便在公园劣质的水银灯照射下也发出艳丽的光辉。以前她总是穿着一袭陈旧的衬衫与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但现在却换上了质地良好的白色大衣与格子裙(裙子?)。至于她此刻踩在脚底下的,则是一双貌似纯手工订制的合脚长靴。整体来说,她今天的装扮十分有女人味。
  「……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喔。」
  学姐的嘴角抽搐了几下,以跟往日没啥太大改变的锐利眼神瞪着我。
  我也觉得我刚才的反应很夸张,不过那也是莫可奈何的。因为我根本没料到沙姬部学姐会出现在这,而且还穿着完全像个普通女孩的衣服,一瞬间思考回路很自然就因此打结。
  「好痛痛痛痛痛!放、放开我,混帐!
  被学姐扭着手腕的少年喊道,但那只被扭的手依然抓着金属球棒不放。
  「……谁是混帐,你这个低能儿!
  学姐大喝一声,那名少年就被——扔上天了。我与浮在半空中的他短暂四目交会,对方似乎还没察觉出自己已经双脚离地。接着,沙姬部学姐直接对准他的背部就是一拳,不用说,少年只能翻白眼晕倒在地上。
  「……咦?
  剩下的少年之一此时发出可笑的诧异,唯一一名少女则百般无聊地哼了一声。连非常清楚学姐厉害之处的我都大感震惊了,在场的其它人更不用说。乍看下楚楚可怜——恐怖的是穿上这套衣服后,更像哪家千金小姐——的少女,竟能将一名男子高中生直接扔出去。那些家伙的眼神中对此充满了惊惧与不信,但毫无疑问的,这并非只是一场恶梦。
  「……本姑娘现在可是不爽到了极点。」
  学姐发出低沉的怒吼,就犹如冬眠中的熊刚被人吵醒。
  「还不快滚!
  学姐瞪着依旧无法动弹的其余四名高中生,以下颚比了比那个已经被她打昏的少年。
  「别、别开玩笑了!
  「这个臭娘们!
  「别太嚣张啊!
  「可恶,想讨打啊!
  「……是吗是吗。」
  最接近地面的我,刚才确实听见学姐脚底下出现震动的声响。
  「看来你们很想当我发泄脾气用的沙包啊。我再说一次,本姑娘现在不爽到了极点。因为我那混帐老爹强迫我穿上这种衣服。」
  之后这五人间发生的行为的确不能称之为斗殴,要说压倒性的获胜可能还太客气了,应该以虐杀来形容比较贴切。
  沙姬部学姐先对距离最近的少年①挥拳攻击,正中他的颜面。接着,她又在一瞬间绕到这名满脸鼻血的少年背后,勒住他的脖子。被补上一记上段踢的少年①就像风车般三百六十度地转了一圈,在他尚未着地之前,学姐又冲入了下一名牺牲者怀中。
  少年②的肺部与喉咙同时遭受手肘与拳头重击,他随即扯着自己的脖子、痛苦地跪了下去。学姐稍微观察了一下少年②的反应后,点点头,接着再度高举起脚跟,从正中央笔直地劈向少年②的额头,他立刻满脸通红地朝后仰卧下去。
  「噫!
  「呜哇啊啊啊啊!
  到了这个地步,少年③与少年④终于知道要开溜了。眼前这名少女就像一只狰狞的肉食动物,而自己就是她的「猎物」。不过,到现在才想通这一点未免太迟了。
  沙姬部学姐的身手真的有如猫科肉食动物般敏捷。她轻而易举地追上剩下的两名少年,先抓住已经陷入精神错乱状态、正胡乱挥舞手臂的少年③脸部,气势惊人地朝地面一扔。霎时,我似乎听见了西红柿爆炸的声音,难道是错觉吗……应该吧。
  「妳、妳想做什么啊啊啊啊!
  最后剩下的少年④发出一声惨叫。虽然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不过我可以轻易想像到他此刻脸上惊惶的神情。
  「『我只是刚好路过的正义使者』——虽然很想这么宣言啦,不过本姑娘现在没那个心情。」
  「什、什么……妳又不是『赤色梅雨前线』,天底下怎么可能还有第二个那么厉害的女人……」
  「嘎?好怀念的称号啊。」
  沙姬部学姐不悦地响应道,还同时扭着自己的脖子,发出恐怖的颈骨关节活动声。少年④见状只有瞠目结舌的份。他大概认为自己真的遇到本尊了,终于忍不住开始全身颤抖。
  「妳、妳就是『赤色梅雨前线』……」
  「闭嘴,以前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当面叫我。因为我觉得这个称号很丢脸,根本就是中学生才会想出来的玩意。」
  「意思就是,跟梅雨前线一起横断本州岛的腥风血雨……?
  「我只是喜欢出手教训那些看了就生气的蠢蛋而已。」
  沙——学姐发出缓缓在地面移动的脚步声,逼近少年④。就算我位于远处,也可以轻易感受到少年④目前的惊惶失措。
  「我已经不想再下红色的梅雨了,快点解决吧——」
  「等、等一等!我道歉,我向妳道歉……!
  「——给我消失。」
  学姐不让少年④说完话,便对他使出了过肩摔。「喀喔!」——他发出犹如青蛙被压扁的声音后,重重躺在地上。
  「……」
  一眨眼的功夫沙姬部学姐就将所有「猎物」料理干净了,她以好像出门散步到一半的轻松步伐走向我。随后,便以双手压着自己的裙襬在我面前蹲了下来,眼睛则靠近我面前。
  「……『赤色梅雨前线』?
  「那是年少轻狂犯下的错误,忘了它吧。」
  学姐似乎有点脸红。她以若无其事的语气想要强作镇定,为了舒缓紧张的心情甚至还用力搔着头。发丝上的雨珠则不停洒在我脸上。
  「对了,有件事我要先问你一下。」
  学姐很罕见地以欲言又止的口吻问着。等她终于下定决心后,才以微弱的音量口齿不清地接着说。
  「……刚才你有偷看到吗?
  「什么?」我本来想如此反问,但发现学姐以莫名羞涩的女性姿势蹲着——还用力压着裙襬,双腿也闭得紧紧的——之后,我终于理解前述问题的意思。
  「……高中生穿黑色不会太前卫吗?
  在我还没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前,学姐的拳头已直接挥在我的脑门上了。
  「可恶,所以我说我讨厌穿裙子。」
  在我即将昏过去前,似乎听见学姐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如此抱怨着,但还来不及确认,我的意识便堕入了黑暗的深渊。

  Inter Cut

  与室外冰冷的铁灰色天空截然不同,这个房间内洋溢着温暖、明亮的灯光。从高处俯瞰,潮湿而黏腻的雨就像面纱般覆盖整座城镇,而房间内的餐桌却以毫无半点瑕疵的雪白蕾丝桌巾覆盖,上头放着热气腾腾的茶杯,里头装满了清澈的红色茶汁。
  「玫瑰花茶在一般家庭可自行种植的花草茶中,算是非常受欢迎的种类。本来蔷薇科的植物就几乎都具备丰富的药效。玫瑰花茶除了可调整体内的荷尔蒙平衡外,还能帮助排出阿摩尼亚等毒素。此外香气也十分宜人。」
  葛峰圣一口气披露渊博的知识后,便将自己冲泡的玫瑰花茶送到唇边。她的姿势优雅至极,足以登上任何高贵的场面。这并非亚麻色波浪长发或华美制服等外在条件所堆砌出来的肤浅,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娴静与优雅。她的一切行动都是那么理所当然,透露出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的轻松写意。
  「——嗯,真的很好喝。这应该是手工制作的吧?如果没错,那可是下足了功夫唷。想要在家里自制花草茶,就一定要像这样不辞辛劳才行。」
  圣轻轻将杯子放回茶托上,发出轻微的「铿」一声。
  「妳请用吧,这里面没有毒。况且茶叶还是妳带来的,别客气呀。」
  圣以温柔的微笑投向坐在对面的少女。
  「……」
  西周澪虽然目不转睛地瞪着茶杯的红色液体表面,却完全没有就口的意思。她紧握拳头,按在自己的制服裙襬上。臀部只坐了椅子的一小部分,上半身连一动也不动。她那僵硬而冻结的表情,正与茶杯里自己被染成赤红色的倒影大眼瞪小眼。
  「真糟糕呀……妳太紧张了,这样子是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聊天唷。」
  西周澪与葛峰圣所处的位置,应该是一间兼作饭厅与厨房的房间。然而,这里的空间宽阔到足以摆出一桌自助餐、举行宴会。眼前虽然派不上用场,但房间的一角也备有吧台。从附属的阳台则可一眼鸟瞰底下的城镇夜景,而且附近没有比这里还高的建筑物。
  在这两位少女所使用的六人座茶桌上,放着一套泡茶用的器具。器材虽然不算正式,但对于泡红茶是唯一兴趣的澪来说,已经足够判断出这套茶具的高贵质量与价格。如果是平常的她看到这组器具或许会怦然心动吧,但眼前她却没有那个闲功夫。
  「把真相告知相坂和也的人,就是在下我。」
  澪听了肩膀一震,脸部呆板地拾高,就像被油压千斤顶举起来似地。葛峰圣见状则很开心地笑着,还以「我早就想告诉妳了……」如此充满期待感的表情打开话匣子。
  「妳现在愿意跟我谈了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
  霎时,澪全身充斥着使劲抵抗内部压力的紧张感,不过她很快就全身无力,变得像柳叶一样软弱萎靡。
  「妳不会生气吗?
  圣以意外的语气再度问道。
  澪摇摇头。那头黑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曳,但却宛如吸饱了水分般沉重。
  「已经没什么好生气了。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嗯——哼?所以关于和也的事,妳已经不在乎啰?
  「……我不懂妳的意嗯……」
  澪边叹气边回答道。她的口气虽然平淡、缺乏感情的起伏,但却跟过去的她——与相坂和也刚认识时——有着决定性的差异。现在她的说话语调,只有把心脏、魂魄,一切的一切全都舍弃之人才有办法模仿,简单地形容,就是行尸走肉。
  「我、我已经……」
  「喂,其实我一直在想。」
  圣以可爱的姿势略微偏着头,像是要确认对方意见似地缓缓插嘴道。
  「妳之所以要庇护和也,是因为希望能代替他承受伤害,对吧?妳希望能保护他?
  圣问道。
  澪表情空虚地「……嗯」了一声。
  「因为,让他现在变成那样、使他受伤害的始作俑者就是我。所以,我必须保护和也。所以……」
  「妳说谎。」
  圣斩钉截铁地以有力的一言打断澪。
  「那是妳在骗人吧。妳之所以要保护他……表面上确实是要避免让他受伤害没错……不过其实都是为了自己。妳不想让和也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实,也只是因为妳不想让重要的偶像沾染上尘埃而已,对吧?
  「唔……」
  澪的身体发出宛如濒死前的痉挛。
  「其实妳是故意让他丧失记忆的,对吧?只要他的一部分记忆消失,除了关于妳的丑陋印象会全都不见外,他也会回到那个完全肯定你的相坂和也,妳应该因此而感到欣喜若狂吧?和也又回到最温柔的那个时候了。」
  「……不对。」
  「恭喜妳获得了一个随妳操纵的人偶。妳可以随心所欲替换他的记忆。」
  「不对!
  澪大叫道。她用力摇晃桌子,使杯子倾倒、里头的红茶四处飞溅。雪白的桌巾也因此染上了红色的斑点,简直就像某场大屠杀后的遗迹。
  「我根本没有那种想法,和也就是和也!他不是什么人偶!






  「可是他失去记忆啦。现在的『他』还算是相坂和也吗?
  「和也就是和也!因为……」
  ——彼岸花其实是一种很温柔的花。
  澪脑中回想起这句温馨的话语。当初那个让人打心底暖洋洋的场景又复活了;那是她与和也在暑假节庆时一同参加庆典的记忆。
  ——刚好搭配妳的性格。
  在专门卖小饰品的店门口,澪被彼岸花外型的发夹所吸引。和也见状问她「妳喜欢吗?」澪因为这种花的形象不好所以感到很羞愧,但和也却认直一而温柔地告诉她这番话。
  ——彼岸花的绽放是为了迎接那些一年一度归来彼岸的往生者,所以说是一种充满慈爱的花。尽管每个人对这种花的看法不同,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很喜欢这种花。
  澪对如此甜蜜的台词感到不知所措。当她正因胸口不断涌上的喜悦而感动万分、无法言语时,和也已迅速买下这根发夹,插在还愣愣站在原地的澪的鬓发上。
  ——妳戴起来非常漂亮。
  「……和也就是和也,跟B.R.A.I.N.Complex毫无关联。和也就是和也!
  「——是吗。看来这就是妳最严重的问题了。」
  面对拚命否认的澪,圣回敬以冷淡的目光。她毫无半点被打动的模样,心不在焉地玩弄起自己的卷发。
  「这才是妳最严重的问题。妳刚才所谓的毫无关联,指的就是那种自己就是自已、自己不会变成另一个人的感觉,对吧?单纯就这点来看,普通人的生命活动是否结束了,完全不会影响他就是他的事实。但像我们这种人每天起床时,总是习惯将镜子里的那个人当作自己。与一夜未见的同学朋友重逢,他们也依然把我们当作是昨天的同一个人。两者没有什么差别。但我认为,这才是最恐怖的一件事,对不对?死亡在这种前提下对我们来说已无关紧要,就是因为如此,我们才会觉得这种状态比死亡更恐怖。」
  「……」
  澪虽然被说话气氛突然逆转的圣给吓到了,但依然能大致理解对方的意思。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每天烦恼的问题,以及因为烦恼而没有空理会的问题(也就是死亡),对澪与圣这种人来说都无关紧要。比起成为奇妙实验下的受试者,与他人格格不入的事实反而更让她们寂寞。就好像有一名佛教徒突然被扔进一群基督徒里的感觉很像,觉得自己生错了场所。
  不管是对于有信仰的人或无神论者,不管是对于乐天派或习惯杞人忧天的家伙,「死亡」这件事都具备着神圣不可侵的价值,君临于生命中其它事物之上。所以其实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应该归类为「死亡教」的信徒才对。
  「到最后,我们就会搞不清楚我们是否存在了。自己到底是不是复制品?是不是与他人截然不同的怪物?倘若失去了身为自己的信心,当然要找一样可以『确认自己存在』的事物。」
  圣将后脑勺上的发夹取下,让亚麻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她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身,淡棕色的眸子自发丝间透出,妖艳而湿润地注视着澪。
  「……喂,妳之前被相坂和也强暴了,对吧?
  「!
  澪差点就说出「妳怎么知道?」这句话,不过在那之前,她的嘴已经被圣给堵住了。圣探出身子、越过桌面,用自己的唇塞住澪的嘴。
  「……其实妳早就希望被他强暴了,对吧?妳一直在等待他兽性大发的一天,对吧?
  圣一边喷出炽热的吐息,一边确认着两人唾沫气味的差距,并对澪喋嗫道。澪因对方突如其来的怪异举止想要缩回身子,但却被圣一把抓住脸颊、动弹不得。
  「其实妳根本就没有抵抗他的意思,对吧?妳一直在等待他粗暴地穿透妳的身体,对吧?
  「……我没有。」
  澪企图摇头否定,但这样的动作也被对方限制住。
  「妳不想伤害他,却反而期待被他伤害,对吧?妳被他粗鲁地推倒、以暴力侵犯——妳从以前就不停想象着如此的光景自慰,对吧?
  「我没有!
  「被对方暴力相待时妳下面反而更湿了,没错吧?那种粗野的举动让妳很兴奋吧?妳很痛苦……但又很满足,没错吧?就是这种感觉让妳确认了自己的存在,没错吧?
  圣满怀爱怜地抚摸着澪的脸颊。澪的嘴唇微微发抖,一边环抱自己的肩膀一边「不对」地喃喃自语着。
  「结果,相坂和也不过是妳的道具。妳把他当作支撑身体的手杖,像人偶一样对待他,又把他当作能刺穿妳的登山刀——全都是为了要获得『能确认自己存在的疼痛』。」
  「别再说了!
  澪把桌上的陶器与花瓶挥落地面。高价的茶具就此粉碎,热水与茶汁洒了一地。澪蹲在这杯盘狼藉景象的正中央,拚命否定圣无情的批评。
  「不、不对……我对和也……」
  「妳不必再否定了,我说得完全正确。况且结果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圣绕过桌子走向浑身旁。她抱住澪的头,澪则完全任由她摆布。
  「不必为了这种事难过。我们如果要确认自己的存在,除了这种方式外也别无他策。妳不需要悲观,追求疼痛对我们而言再自然也不过了。如果妳不相信心灵或魂魄的存在,唯有肉体的感受才是我们唯一的倚靠。」
  圣就像安慰小婴儿般对澪慰藉道,而澪则已经无话可说了。这时,圣的弟弟葛峰昂从外步入这间饭厅。这对姐弟虽然没有事先套好,却能心有灵犀地同时朝对方示意。
  昂将手中以布包裹的物品递给圣。圣接过这件被布遮掩的细长物体后,直接在澪的面前将布掀开。
  「来,拿去吧。妳不需要忍耐,这种事再自然也不过了。」
  布包底下出现了一把登山刀,那是前几天应该已被澪扔入河中的同一把。刀鞘与握柄虽然都被换过,但外型跟先前完全一样,依旧散发着冷冽而平滑的光泽。
  「……」
  澪将手伸向登山刀,以熟练的动作拿起刀鞘,并解开刀鞘。她那双直直注视着刀锋的眸子,让人察觉不出温度是冷是热,就像金属般散发着无情的光芒。
  「对,这样就对了。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
  圣以心满意足的口气说道,但澪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矿物并不会思考,水晶的震动也没有一定的规律。
  澪卷起左手的衣袖,将手腕翻起,刀刃沿着——
  伴随着些微刺痛的征兆,西周澪的意识逐渐被染成『一片空白』。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7-14 08:39 编辑


  6th Cut
  一一圣夜

  1

  我首先感觉到,我正睡在一张又柔软又暖和的床上。虽然质感还没有到高级的程度,只能说是随处可见的那种,但相对于我这阵子一直裹在睡袋的生活,这样已经舒服得让我不想起来了。
  ——不起来不行啊。
  上述那种反射性的思考很快就被我舍弃。仔细想想,『我有什么非起床不可的理由?』『没有,完全没有。』答案已昭然若揭了。我放松全身肌肉,就好像让身体所有零件都分家似地,将头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如果能这样一睡不醒的话,我也没有意见……
  「那怎么行呢?
  充满强烈意志的清晰说话声敲击着我的鼓膜。我朦胧的意识一下子就被这种声音唤醒了。
  「那张床要是让给你,我以后就没地方睡了。况且,你真的那么爱睡女孩子的床?
  床尾有个人影,与好不容易爬起上半身的我正面对峙。白色的日光被窗帘筛过、洒入室内,将对方鲜明的轮廓烙印在我的眼球上。
  她穿着象牙白的衬衫与深蓝色的毛衣,还选了一条颜色很搭的苏格兰呢短裙。揉合着茶色的头发,则梳理得整整齐齐且扎好。然而,跟上述那种气质高贵的装扮刚好相反,对方那形状美丽的猫眼与中气十足的说话声,再再直对着我进发出锐利的怒意。
  「沙姬部学姐……」
  学姐不但是我中学时代的恩人,恐怕更是我昨晚的救命恩人。
  「你还有脸叫我『沙姬部学姐……』!
  学姐大喝一声,粗暴地踏着步伐绕到我身旁。她从上方俯视着我,冒出我印象中从未见过的疯狂怒气,简直就像要从口中喷出烈火一样。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竟然抛下澪自己一个人逃跑?到处乱晃就算了,还故意去招惹麻烦,这样你满意了吗?别天真了!难道你想成为悲剧的主角啊,到底在想什么,笨蛋!
  学姐伸出手,用力揪起我的衣领,几乎要让我喘不过气。
  「……妳什么都不懂。」
  我的呼吸困难,身体各部位关节依然残存着昨夜的旧伤。我累了。学姐的斥责只让我更加心烦意乱而已。真希望她能够把我放着不管。
  「学姐,妳什么——」
  但沙姬部学姐并没有让我说完。她高高举起右拳,使劲打在我的左脸颊上。我被这股力道撞回枕头与床铺,但很遗憾它们无法帮忙缓冲我的疼痛。
  学姐完全不理会正在呻吟的我,这回又勒住我的脖子,直接将我的身体重新扯起,并拉近她面前。这种力气实在不像出自一双纤细的女性手臂。
  「……你说我什么都不懂?
  她一字一字地强调道。我俩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这种距离就跟接吻很相似。
  我的身体僵硬、寒毛直竖,感觉气管似乎被哽住了。这跟我的脖子被勒住无关,而是因为学姐散发出的惊人怒气所致。
  「那你自己又懂得多少了?我当然无法理解你现在的处境,因为你根本没告诉我啊。既然如此,你还敢批评我什么都不懂,别开玩笑了!下回要是再让我听到那句话,你就给我多死个两、三次吧!
  在我那因畏惧及痛苦而僵硬的脑子中,学姐的最后一句话缓缓地渗透进意识——『你就给我多死个两、三次吧』?
  「是啊,没错。我的身体里面也有。我就是B.R.A.I.N.Complex临床阶段的一号受试者。简单地说就是第一只白老鼠吧。」
  学姐说到这,把我轻轻地放了下来。
  我的身体瘫软在床上,有一种想要喀喀大笑的冲动从心底涌起,但表情却因此变得丑陋而扭曲。
  「哈、哈,这到底是……」
  学姐也跟我们一样吗?
  之前她那么认真地听我描述烦恼,其实很清楚那些都不是譬喻或妄想,而是实际发生的情况。现在更没有理由怀疑了。她会在昨晚那个地方出现且当下对我表白,代表这个事实已无庸置疑。
  「……那学姐之前都是假装听我抱怨烦恼,其实暗地里在嘲笑我啰?真相妳全都知道,所以才刻意诱导我走到这一步?看着浑然未知的我任妳摆布,妳想必觉得很滑稽吧。怎么样?我是否有随妳的意思起舞?
  脑袋里有个声音叫我『住嘴』,胸口中有个声音叫我『别说了』,不过,我一旦开了口就再怎么也无法停止。即便我知道自己只是在迁怒学姐、发出于事无补的怨言,但我还是没办法闭上我的嘴。
  「这么一来我跟学姐就是同类了!怎么样?学姐满意了?就像愚蠢的人偶凄惨地跳着疯狂的舞,学姐看了一定很开心吧!
  「……」
  对方默默无语地举起手。
  我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咬牙切齿,武装起全身的肌肉。
  这回会是右脸被打吗?
  还是腹部受冲击?
  我做好准备、等待即将到来的打击,然而,我的脸却突然被一种温柔的触感所包裹。不知何时,学姐已搂住了我。
  「……对不起,我没有帮上你的忙。对不起,这么紧要的关头,我应该一直陪在你身边才对。现在还让你说出这些其实你根本不想说的话,对不起。」
  学姐抚摸着我的头说道。我可以听见她胸口中的鼓动。
  「对不起,对不起。」
  「——呜。」
  我再也无法忍耐了。
  我像是对母亲撒娇般抱着她,从腹腔挤出哽咽与哀鸣。其实该赔罪的人是我才对,但我的声带却不给我说话的自由,只是暗自呜咽个不停。
  学姐默默地抱着泣不成声的我,默默地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久久不能平复的我。





  「你跟我的相识纯粹是偶然,你跟澪邂逅也完全出自巧合。」
  学姐一直忍耐到我终于停止哭泣后,这才移动至我对面的椅子上。
  我则坐在她的床边,仔细聆听她的叙述。
  「不过,她之所以会转到你的学校,基本上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你所居住的城镇里有许多『受试者』,如果是跟B.R.A.I.N.Complex有关的,据我所知至少就有十个人左右。『他们』想将那座地方都市的学校城塞化,这样才方便集中那些情绪不安定的少年少女。」
  「方便?
  「把观察对象集合在同一个地方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吧?就像如果要制作牵牛花的生长纪录,你也会把它们全种在一起。」
  「……所谓的『他们』到底是谁?
  对于那种无法公开发表的科学技术,在某种庞大的影响力下如火如荼地秘密进行,我突然感到很恶心。那种力量除了跟自己周遭这所有怪事脱不了关系外,甚至还与国家公权力有所挂勾。所以,『他们』到底是谁?
  「嗯——该怎么说明才好。」
  结果比我还先牵扯进去的学姐却似乎不怎么关心这件事。她的口气就像在报告自己不感兴趣的棒球比赛结果一样。
  「idola——好像叫这个名字吧。那个黑衣人也说过,他们是『非常诡异的秘密组织』。嗯,据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秘密组织都跟他们有关联。」
  「……就好像光明会或锡安会之类的?
  「只不过『他们』没有任何宗教色彩就是了,就类似中世纪的炼金术师吧?『他们』获得有力人士提供的资金,想要透过实验找出真理。出资者有时也能得到可带来庞大利益的研究结果。『他们』就是这种大规模的组织,尽量集资则是『他们』的最高宗旨。」
  「……想追求长生不老吗……」
  「听起来确实让人啼笑皆非,但那可是一个很认真在『追求长生不老』的组织喔?我在发觉自己的身体情况前也不相信,然而,『他们』确实存在。就好像已经不合潮流的黑衣人想摆出高级干员的架式一样,让人觉得『他们』还活在古代。虽说『他们』或许拥有那种以未知病毒让人类突然全体灭绝的能力,但『他们』的态度却缺乏积极性。也就是说,尽管有能力征服世界,『他们』却一点动力也没有。当然,对于促进世界和平,那些人也兴趣缺缺就是了。『他们』只是不停观察着给予变因后受试者出现的行动与结果罢了。『追求长生不老』——这就是那些人终极且唯一的目的。」
  学姐耸耸肩膀,莫可奈何地摇着头。她依然表现出一种对『他们』漠不关心的态度。
  「反正就是一群恶心的家伙啦,那些人确实存在……不过,知道这点就够了,我是完全无视于他们。」
  「无视……」
  「总而言之,那些人就像寄生在体内的绦虫,尽管想到就恶心,但只要不理会他们还是可以正常过日子。主动去招惹那种远意儿反而不好——至少在他们找上门之前,对吧?比起这些绦虫,我人生中有许多更重要的事物需要我费心,你认为呢?
  学姐说到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她的眸子清澄得让我讶异,但在那潭透明的湖水底下,依然存在着摇曳不定的幽暗颜色。我的心因那种奇异的光芒而陷入混乱,勉强在清澈透亮的表层前踩下煞车。
  「你现在的情况就跟我一样。你根本没空去理会那些绦虫,不是吗?
  「……我、我并不像学姐那么坚强。」
  我比学姐软弱得多。不光是精神面,还包括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肉体。中学时代我有将近一年半每天都跟在学姐屁股后打转,所以我很清楚学姐的为人。我缺乏那种确信自己存在的勇气——我无法像学姐那样坚强。
  「学姐的毅力是我没办法模仿的。就算当下坐在这里,我也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半信半疑。我只是个软弱的人,无可避免地得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懊恼,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并在同一个地方兜圈子永远绕不出来……我就是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
  「什么嘛,没想到你还挺有自觉的。」
  学姐表情呆滞地以敬佩的语气说道。原先垂着头的我,听了对方的评论也忍不住抬起头。
  「对,你这么说就对了。你没有必要像我那么爱逞强,你也没有必要勉强自己。我之所以看起来坚强,那只是因为天性如此罢了。这是视点的问题。你刚才说你是『软弱的人』对吗?『上不了台面的人』对吗?既然如此,你毕竟还是个人嘛、是人啊!
  「人……」
  「总之,以会不会死亡来判断是否为人这点,不觉得太矫枉过正了吗?有些看似冠冕堂皇的家伙其实比禽兽还不如,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仔细看看这个世界,不配称为人的畜生到处都是呢。」
  「……」
  「还有,你刚才说你不相信自己存在。这么做其实一点也没错,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一种能够让你完全相信的价值。每个人都是在漫无目标的情况下被生下来,严苛的世界并不会主动给予人类生存意义。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森罗万象的所有事物,其实都是同等的无价值。」
  学姐张开手,就像想将自己及整个世界展示给我看一样。她的言论内容虽然有些强词夺理,但她本人却已经彻头彻尾地认同了。包括她自己在内,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被她若无其事地加注了「无意义」这个评语。
  尽管学姐在对我述说关于否定及彻底绝望的人生观,但她的神情依旧是那么坚强。
  「重点不在于你相信什么,而是你想相信什么。这种道理只有像我们这种会怀疑自己存在的人才懂。况且上述问题的答案,你不是已经掌握了?你只要始终如一地贯彻下去就行了。」
  学姐从口袋取出一根发夹。那是一根外形宛如红花的发夹,大小刚好可以收在手掌心里。
  「你知道彼岸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悲伤的回忆』……」
  「没错,不过,它还有另一个意思——那就是『我只思念你』。至于要选择哪一个就全看你了。这也是视点的问题。不管遭遇什么事,你只要想办法自行创造出一个更幸福、大家都能获得快乐的结局不就好了。」
  学姐从椅子上站起身,移动到我身边。她身上发出微微的香气,窜入我的鼻腔。学姐抓起我的手,将发饰放到我手中。随后,便默默无语地凝视着我。
  搁在我手中的发饰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表面也满是被异物摩擦过的痕迹。
  「……我办不到。」
  我以难堪、畏缩,且颤抖的声音回答道,听起来简直就像软弱无力的婴儿般。
  「我已经铸下大错了。我对澪做了难以形容的暴行。像这样不可饶恕的我,怎么还有脸回去找她?
  「哼,那你干脆放弃好啦?这根发夹你也用不着了。反正这种无聊的东西,对你来说就跟垃圾没两样吧?既然如此,我帮你扔了它。」
  学姐再度对我伸出手。
  我依然握着那朵彼岸花,愣愣地盯着学姐的掌心。
  「快啊,你不是已经放弃了?这发夹对你来说没用了吧?
  「……唔……」
  「啊?
  「……不……」
  「啊啊?我听不清楚啦——」
  「不行!
  我大吼道。那是一种以丹田之力发出的狂吼。在我活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我不记得自己有像刚才那样以全身的力气大喊过。
  「不行,我讨厌、讨厌这样……可是,我该怎么弥补呢?我该怎么做,才能补偿澪?
  「相坂,我问你,你恨澪吗?
  面对我的不安与疑惑,学姐一派冷静地反问着。
  「对于无意间把你引入这疯狂实验的澪,你恨她吗?
  「……我并不恨她。」
  那是当然的,因为澪自己比我还受到更大的伤害。面对如此自责的她,我哪里找得出恨她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不就结了?
  「……」
  我没有回话。这并非因为我无话可说,而是学姐的答案已经切中了关键处。
  「……我就这样回去真的好吗?这种态度不会显得很傲慢吗?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们这些正在谈恋爱的人都很傲慢。算了,其实我也没资格建议,总之你先回去就是了。不要看我这样,说真的我根本没谈过恋爱。」
  学姐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将手中的发饰重新握紧,那简直就像是一朵满身伤痕的血红之花。
  「……我虽然有经验,但也不是什么老手啊。」
  我配合学姐的玩笑略微促狭地回答道。尽管气力还很微弱,但展露笑容的精神已经重新回到我体内了。
  「看吧,你们果然很傲慢。」
  「这都是学姐教我的。」
  「我教你?几时的事?
  「妳一直都这么教我。」
  「……原来我一直这么傲慢啊,听了真让人不爽。」
  学姐一边苦笑一边从口袋取出一个信封。我接过信封后打开确认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张火车票。
  「圣诞快乐。」
  听到这四个字,我才终于想起今天是十二月廿四号。
  「算是提早给你的圣诞礼物吧。」
  「……我怎么觉得类似的场面以前出现过。」
  「这次我总该收得到你的回礼吧?
  「请学姐尽管吩咐,就算是再夸张的愿望我都愿意努力完成。」
  我端正姿势向学姐请示道,她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接着才回答:
  「那就请你给这个缺男朋友的学姐一夜温存吧。」
  她以极端严肃的神情表示。
  「……」
  「喂喂,不要突然不说话啊。我只是稍微开个玩笑,是个玩笑啊。」
  学姐红着脸苦笑,双手还同时在我面前胡乱挥舞。
  「……学姐。」
  「嗯?
  「恕我失礼了。」
  我突然靠近她,在她那诧异而无防备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噫、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学姐发愣了半秒后,才忽然以非常有女人味的声音尖叫着。她从所坐的床缘往后退,并用手抚摸刚才被我亲过的左脸颊,以一脸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望向我。
  「这算是我的极限了吧。」
  「……是、是吗。你这个天然呆的臭小子,真受不了你……」
  学姐垂下头、以双手遮住脸,用尽一切难听的字眼骂过我一遍,接着才以闹别扭的眼神仰望我,招手要我靠过去。
  「喂,那边的呆瓜,给我过来,蹲在这。」
  我依学姐所说蹲在床边。
  「把眼睛闭上。」
  我同样照办了。我听见学姐发出在床缘端正姿势的声音,接着,便感觉她将手贴在我的脸颊上,并把我的头拾起来。然而,接下来学姐便什么动作都停了,只是很犹豫似地颤抖着指尖。
  「……学姐。」
  「嗯?
  「如果我下辈子还能与学姐相识,我一定会爱上学姐的。」
  「……哪一种爱?
  「就像夕阳西下时突然吹起狂风暴雨那样的激烈之爱。」
  「听起来很不错。」
  「学姐既坚强又值得信赖,就像喝下一杯粗糙、冰冷,又苦涩的咖啡一样……」
  「呵呵,这可不是用来夸奖女人的话喔。」
  「其实学姐是一位兼具帅气与可爱的女性。」
  「啊哈哈,好奇怪的感觉,听起来有点舒服又有点不爽……谢谢你了,和也。」
  我的浏海被学姐撩起,有个温暖的什么东西正靠在我额头上。或许维持的时间不到数秒吧,但我感觉仿佛度过了好漫长的一段光阴。
  「——你可以打开眼睛了。」
  我睁开眼,沙姬部岬学姐的脸孔就在我眼前。她的神情充满了自信,不管迎接任何困难都有必胜的勇气。这个世界上我最尊敬的人——学姐——总是保持着如此的姿态。
  「好了,你这小子快给我滚吧,我不准你在这里多浪费一秒钟!
  学姐真的拍了我的屁股几下,催促我起身,接着便咻地一声以手指向房门。
  我默默地对学姐鞠了一个躬,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依然被我握在掌心中的那个金属碎片,当下仿佛发出了温暖的体温。

  2Inter Cut

  「……真令人意外。」
  在这间灯火已全然熄灭的房间中,葛峰昂从床上爬起身。他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音,还刻意压抑内心的悸动。为了不吵醒睡在一旁的姐姐,他蹑手蹑脚地离开床铺。
  「结果先联络我的人不是黑威,竟然是妳。」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这种小事情,只要妳稍微认真一下很快就能查到吧。」
  『哼,我可是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对方的遣辞用句就像个男性般豪迈,但从话筒中流泄出来的音质的确是属于女性——而且是一名少女没错。
  「更让我讶异的是,打电话通知我没有违反妳的行动基准吗?我以为妳是站在相坂和也那边的?
  『我站在相坂那边?别说笑了,我一直都站在「我自己」这边,我才不是任何人的同伴。』
  「既然如此,对我们来说,就没有必要把妳视为敌人了?
  『随便吧?我也没有把你们视为敌人。对我而言,所谓的「敌人」才不是像你们这种渺小的存在哩。』
  「……妳真会说话。」
  『「真正的敌人」其实就在你我的不远之处。越接近自己的敌人,通常才是最危险的。算了,姑且不讨论这些。相坂那家伙会在傍晚左右抵达你那里。我已经把车票交给他了,还给他重新振作的勇气。你们那里现在在下雪吧?
  「……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昂从窗帘的缝隙向外窥看。云层既厚重又低垂,彷佛伸手就能摸到,如果等一下突然整个掉到地上也不会让人惊讶。
  「我想午夜前应该会下吧。」
  『那就好。你们最好在那之前做完所有准备。』
  「……妳为何要相信我们?
  昂以略微强硬的口吻诘问道。
  「为什么像妳这样的人,要把那个毫无瓜葛的家伙牵扯进来?他摆在这里根本没有用处,任何事都还没发生前他就会自我了断了吧。」
  『……因为意外,吧。不过我并不觉得他像你形容得那么没用。』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吧,他只是一个被宠坏的愚蠢小鬼。除了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外哪儿也去不了,简直就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么一来不是更有趣了;让又蠢又傻的任性小鬼加入。』
  「……嘎?
  昂似乎很久没发出过类似这种打从心底的疑惑了。对方出人意表的发言让他顿时忘了要保持心中的镇定,还发出可笑的诧异声。
  『我明白告诉你吧,那家伙的确很笨,对于一些芝麻小事也会苦恼个半死,简直可说是呆到极点了。就算是已经解决的问题他也会产生疑心,然后又为了这种烦恼向他人撒娇,甚至还能为此若无其事地说出普通人会感到很羞耻的台词。不过,就是因为这样,让他加入不是更有意思吗?
  「……」
  昂对电话那头的人想要表达什么完全无法理解。像这种会为了小事烦恼、起疑心,还习惯轻怱现实世界残酷的人,竟然被植入了B.R.A.I.N.Complex如此的脑内迷宫。只要他越想挣脱,就会被命运的绳索捆绑得越紧,然后总有一天得迎接崩溃的结局。难道他还有其它的下场吗?
  事实上,相坂和也前几天不就选择逃跑了?那已经足够证明他是个落后的脱队者了。一度逃避现实的男人现在重返故地,又能发生得了什么改变?
  『天晓得,没人敢确定吧?
  对方的随口一言,却让昂的肩头忍不住激烈震了一下。尽管双方是隔着电话交谈,他却有一种心事被对方掌握的错觉。
  『话说回来,搞不好你真正希望获得的事物,其实已经掌握在你手中啰?
  「……我没有妳说的那种东西。」
  『哎?被我猜对了?
  「……果然,比起他,妳这个人还让我更感到意外。该怎么形容,妳以前的心情似乎从没像此刻这么亢奋过。」
  『是啊,那是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仔细想想,我应该算是正式被拒绝了吧,所以才会觉得海阔天空啰。』
  「……」
  『那么,接下来的事就麻烦你处理了。』
  少女最后以极度开朗、毫无任何牵挂的语气说完后,便挂断了电话。房间内只剩下一名眼神缺乏感动的少年,听着耳边无机质的嘟嘟声,眺望着窗外沉重的灰色天空。

  「……唔、嗯。」
  葛峰圣边意识着身体深处的疲惫感,边难掩喜悦地缓缓打开眼皮。她那对淡棕色眸子首先映照出的景象,正是伫立在窗边的亲爱的弟弟。
  葛峰昂随便穿着皱巴巴的衣服,手中紧握着行动电话,将右肩倚靠在窗框上。他的目光,对准了从窗帘微微敞开的缝隙中露出的狭窄天空。
  圣恍惚地望着昂。看着看着,就觉得昂身边的景色失去了真实感,就像是童话故事中的一个场景。
  「……」
  圣虽然有点想「呼唤」昂,但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她从床上爬起,将床单裹在身上。一边拖着过长的床单,一边朝倚在窗边的昂走近。最后,圣从背后搂住弟弟,但昂依然不动声色地凝望着天空。
  「……你在看什么?
  圣出声问道。
  如果用心灵交流的话马上就可以知道了。从小时候开始,这就是他们习惯的沟通方式。不必理会两人所处的距离与时间,在一瞬间内就可以完成感情与思考的对话——这就是圣与昂比血缘还更强烈的「联系」。然而,这种方式虽然不受距离与时间制约,但却会被其它要因所左右。简而言之,那就是联系同伴(圣与昂)的心之深度。这种东西很难意会,这对姐弟也只能以暧昧的方式表达,就好比在自己胸口中的无底深井投入自己的心脏一样——当其中一人想象上述场景时,就会有一种全身被冻结的感觉,两人内心的声音也会相互拉远,最后将联系的管道闭锁;对方的说话声会像微风般越吹越远,最后就连心跳也被厚重的冰块所阻隔。进入这种状况后,不管心灵有没有「联系」能力,都对另一人失去了影响力。
  圣对于当下的昂就感受到上述的冷冽。即使她想联系对方也无能为力……一想到此,甚至连她自己的心都为之冻僵了。
  「……雪。」
  「咦?
  「下雪了。」
  昂朝侧面伸出手,将窗帘拉开。厚重的云层缝隙中,果然正落下晶莹剔透的白色结晶,缓缓在地面上累积。尽管雪粒很细微,不凝神注视的话可能还无法发现,但雪量却有逐渐增加的趋势。
  「真棒,白色圣诞耶。」
  圣以高亢的声音赞叹道,接着突然轻轻打了个喷嚏。
  「……圣,妳这样会感冒喔。」
  圣揉揉自己的鼻子,昂则绕到姐姐的背后重新搂住她。两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合着。昂双手环抱至圣的前方,把她更拉近自己。
  「嗯——昂。」
  圣转动脖子将脸朝向昂,闭起眼睛向他要求接吻。很快地,昂的唇就与圣迭合在一起。跟平常一样,这回也是圣主动要求,但昂的反应却跟以往大为不同。昂迅速侵入已经张开的圣口中。以她之前认识的弟弟而言,今晚的昂显得既积极又粗野。
  「嗯嗯——啊——」
  两张唇终于分开,圣忍不住娇喘了一声。藉由这种行为逐渐重新「联系」的两颗心,圣可以感觉到从昂那里流来一股强烈渴求自己的情感,这让她非常幸福。
  圣重新转向昂,这回则是她主动搂住了他、向他求爱。
  ——再多一点。请你再多渴求我一点。让我们激烈无比地相爱,使所有苦恼都消失于无形。
  圣垫起脚跟、以脚尖站立,让昂的脸与自己的脸贴近。昂露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朦胧恍惚的眼神。他的吐息与鼓动、体温与心,都近在咫尺,圣能够轻易地感受到。就在她即将把嘴唇靠过去时,却忍不住「昂?」地问了一声。
  「怎么了??
  「……好像回来了。」
  谁?
  圣在心中问着。
  「相坂和也。」
  昂则是以出声的方式回答。
  「……耶。」
  听了昂的回复,圣以觉得非常有趣的口吻喀喀笑道。
  「是吗是吗,终于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如果这出戏就这样落幕,那简直是无聊死了。到现在才总算有点高潮。」
  圣将卷在自己身体上的床单如羽翼般展开,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在房间内来回旋转、跳舞。
  「所以,我们得准备一下才行啰。戏剧化的重逢、高贵雅致的戏服,还有最华丽的舞台!
  圣跳完舞以后,离开昂摆设简陋而冷清的寝室,走向另一个房间。她推开目的地房间的门,里头的空间已被染上了一片白色。这并不是因为室内点上了大放光明的白色日光灯,而是屋外萤白的雪反射着光芒,透过几乎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洒入屋内之故。房间的地板几乎被绷带盖满,还处处淌着赤色的血迹。乍看这个景象的人,或许会以为地板上正怒放着一丛丛鲜红的花朵呢。
  在房间的正中央,则躺着一名浑身无力的少女。
  她穿着一套白色的绢质内衣,从底下露出的洁白手足,连雪见了都自惭形秽。黑色的长发任意披散在地板上,天生锐利的美貌染上了倦怠与疲惫造成的阴霾,但这依然无损她的动人程度。甚至她这种宛如人偶般面无表情的冷艳与忧郁,更散发出一种让人背脊发凉的凄厉之美。她的右手握着一把双面刀的刀子,左腕则被绷带重重包裹住。绷带各处此刻依然渗着血迹。少女那与刀刃一样细长的双眼中,冷漠地倒映出从自己体内渗出的赤色液体,还不时从唇间吐出白色的气息。
  「……该起床啰,西周澪同学。」
  圣一边避开地上使用过的绷带,一边接近这位少女——也就是西周澪,并以平稳的语气呼唤她。
  「……」
  澪微微偏着头,以侧目瞥了圣一眼。然而,她的眸子里却完全没有「我在看」的意味。那就好像是水晶、或是雪的结晶,完全是一种透明的无机物,只能被动地映照出外界的景色。
  「喂,澪同学。相坂和也回来啰。」
  「……」
  澪裸露在空气中的肩头震了一下。这回她的脖子转了约二十度、改朝向圣的正面,并颤抖着嘴唇喃喃道。
  「和、也……?
  她念出这个名字。
  「是啊,没错。就是妳最爱的那个男人,也是让妳受最多苦的那个男人,更是妳最想在对方身上刻划伤痕的那个男人。」
  圣以温柔、宛如正在教导幼儿的母亲口吻向澪训示道。
  「和、也……和也……我最……」
  「我们去做迎接他的准备吧。为了这最后的华丽舞台,我可是特别帮妳设计了一套戏服唷。就让一切真相在今夜揭晓吧。」
  圣开心地笑道。这么一来终于可以证明她才是对的。
  然而,此刻心情大好的她却没有注意到,昂正站在她身后的房门阴影处,以难以言喻的眼神紧紧盯着她。

  3

  眼前的光景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出现。
  我位于森林深处,四周被高耸的树木所环绕,地面上则覆盖着积雪。血红的彼岸花茂盛地绽放着,从远方的雪原一路延伸至我的脚边。眼前景致所散发出的错综复杂季节感,完全证明了我此刻正身处梦中。
  我立于盛开的彼岸花丛正中央,因察觉到背后有人的气息而转过头。果然,我预期中的人物就站在那。
  「真是愚蠢又白痴至极的选择啊,你简直是太幼稚了。」
  西田贵流穿着一袭白色和服,身边依然环绕着数只黑蝶。他打从心底瞧不起我似地嘲讽道。
  「我说的应该没错吧?就像那首歌——『爱就是一切(All You Need Is Love)』?哈哈哈,可惜现在已经不流行了。」
  他吹起口哨。在这场连空气都彷佛结冻的梦中,他的口哨声就像冰块相互挤压时发出的尖锐噪音,连梦的世界也为之震动。
  「——结果到了最后,你竟然选择向这个世界上最不安定的事物寻求救赎。那种关系只是一时的狂热而已,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错了。」
  「啊——?
  「我并不相信爱情,我只相信澪。」
  「……容我订正一下,你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此外,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乏味。」
  西田不悦地吐着严苛的批评之词,但我听了却不为所动。他见状便吐了口唾沫,提高音量继续骂道。
  「这个世界完全没有任何价值。任何有形的事物都终将毁灭、归于尘土。我原本以为你已经认清了人类活着的最大谎言,结果却……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这种不可否认的无聊情感如此执着?你不是已经绝望了吗?对自己无法死亡的这个躯体!
  「我不会再被你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因无法死亡而感受的绝望,并不是因为死亡本身所带来,而是由于活着的过程。」
  「……喔呵?
  西田——不,以西田之姿现身的那家伙,把刚才那股激昂冲动的情绪瞬间收了起来,现在改以兴味盎然的表情不停打量我。
  「是啊,一点都没错。我已经受够讨论自己会不会死的艰涩问题了。会死又如何,不会死又如何,打从一开始着眼点就有误吧。如果想理解自己活着的意义,当然要从自己活着的过程来着手。况且,自己会不相信自己也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至少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有类似的感觉。」
  那是我自幼年起就怀抱的违和感——自己与自己不一致的感觉。长年伴随着那种心情的自己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我」……其实已无关紧要。
  真正的重点在于,那种违和感在很多方面,早就融为我的一部分了。
  「哼?那问你一个实际的问题,你的肉体已经很明显跟普通人有别了,你要如何说明这件事?
  「那种事想烦恼就去烦恼,想怀疑就去怀疑吧。我只要像以前一样理所当然地活下去就够了。」
  「……喀、喀喀喀。看来你进步不少嘛。」
  「……这都得感谢你。」
  我说到这,以西田之姿现身的「影子」瞪大眼睛。
  「我之所以会转变心境,多半是——」
  「哼,够了够了,把你那傲慢且听了就不爽的话收起来吧。不过,你可别忘了,从出生时就注定总有一天会死的你,接下来的人生也无法从死亡的阴影逃开。在那之前,你迟早会对活着这件事感到绝望。」
  以西田之姿出现的「影子」遁入森林的幽暗中,渐渐地,他的身体轮廓溶入了四周的黑暗,两者终于失去界线。
  「况且,你现在并非不死之身。不管是你、我,或是西周澪,我们都只是过渡期的实验品罢了。即便克服了『死亡的恐怖』,『消失的恐怖』还是会袭击你的心。就如同你所说,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会暂时撤退。但你可别忘啰,死亡的阴影(我)永远存活在你体内。会在你内心呼吸的玩意,可不是只有那种脆弱而虚幻的爱情而已。你最好给我牢牢记住这一点。」
  「影子」大笑道。他发出如野兽般的高亢咆哮,最后彻底地化为了森林的幽暗。

  ※

  电车很快就要抵达我所居住的城镇。我透过车窗眺望外头的景色,刚完工的那栋白色摩天大楼——凡因斯塔,简直就像一根擎天的白色巨塔般指向天际。被人工产物刺穿而下垂的厚重云层,仿佛在垂泪般滴下了白色的雪花。
  才过了一周——对我而言彷徨且举棋不定的一周——我又回到相同的这座车站。而七天前在这里为我送行的那位人物又现身了。
  「……我回来了。」
  我步入车站,对站在月台上的葛峰昂如此说道。他已将平常半刻不离身的平光眼镜摘下,身上所披的长大衣下襬随寒风摇曳。原本就很缺乏真实感的这位少年,现在看起来几乎要溶入四周的积雪里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
  不知为何,他以彷佛带着恨意的眼神喃喃对我问着。
  「为什么……回来也只能继续相互伤害而已,不是吗?即便如此……你也坚持要待在她身边?就算你们最后会伤痕累累,也要厮守下去?
  说他仿佛带着恨意似乎不大正确,葛峰昂根本是明显地憎恶我。
  「……没错,就算如此我还是要回来。」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我唯一的归宿。」
  烦恼、疑惑、逃避——那些事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了。尽管我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最后还是无法舍弃这段感情。我无法遏抑地想牢牢抓住对方、不愿松手。
  「我想我与她将来依旧会互相伤害吧。也许我会因此感到后悔、难过,继续耗损我的心志。然而,我还是无法遏抑、无法遏抑地想跟澪在一起。假使我选择就此逃离澪的身边,自己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存在……只要一想到这种结局,我就无法遏抑地回到了这里。」
  或许我已经为爱疯狂了吧。我将自己单方面的渴望投射在她身上,感觉既丢脸又难堪,说不定这一切只是我的妄想。
  不过,我对澪的爱依旧无法否定。
  尽管缺乏根据,听起来又像是廉价的自我陶醉,更有可能像随风乱飘的纸屑般瞬间被对方拒于千里之外。但对如今的我而言,唯一残存的也只有这种如纸屑般卑微的意志了。
  况且,我并不认为这么做真的会如纸屑般遭她不屑一顾。
  「……傲慢。」
  昂迟缓而无力地摇摇头。
  「你这种行为太傲慢了。」
  「或许。」
  我承认,因为很早之前就有人这么告诉我。
  「那么,就请你带路吧,带我去澪的所在之处。」
  「……我是没意见。」
  昂转身背对我,如幽魂般在积雪上迈出步伐。
  「你们就继续相互伤害……堕入绝望的深渊吧。」

  4

  我深呼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面对这充满嘲讽意味的最后一幕舞台。
  葛峰昂已经消失了。当他领我来到舞台的入口后,便默默地转身离去。
  「……」
  持续落下的雪花让我不由得瞇起眼。我抬头仰望矗立于面前的建筑物,自己与这里已暌违两周。建筑物被白色的雪片所覆盖。这里正是我与澪相识的高中母校。我在雪中留下一步步清晰的足印,朝入口的玄关走去。
  玄关大门上夹着一条女学生的制服裙子。我将门打开,吸满雪水的百褶裙便发出潮湿的声音坠落地面。而在我面前的玄关地板上,则又出现一条水手服上衣的领巾。
  既视感。我继续在充满敌意且空气冷冽的校舍内走着,随后,有一股充满夏季闷热气息的风突然钻入我鼻腔。
  我循迹来到阶梯下方,接下来就没有必要追踪任何提示了。我一直线冲上楼梯,来到通往屋顶的铁门。在我伸手要将金属制的门把转开前,如我所预料,一张纸从门缝问落了下来。纸片上写着: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这段文字看了就令人生厌。我不喜欢莎士比亚。
  通往屋顶的门开了。
  眼前的景象全都被白色所笼罩,不管是街道、天空、屋顶。雪持续不断地累积着,就像是为了要覆盖、隐藏一切事物似地。
  而就在这纯白世界的中央,有个人影就如同世界的影子般、穿着全身黑色的服装伫立着,等待我的到来。
  「……」
  我使劲地踏着雪,发出沙沙的脚步声,来到澪背部倚靠的铁丝网附近。
  此刻她身上所作的装扮,就跟我过去曾在屋顶上见过的那套哥德式礼服很像,上衣袖口与下襬都绣上了细致的蕾丝花纹。大量被使用的鲜红色缎带则束缚在她的手腕与长裙外围,比起装饰品更像是一种枷锁。她的腰部缠着一条华丽的皮带。皮带上银色的金属片不时发出钝重的光芒。
  不过比起她身上的服装,我更在意从她左手袖口垂下的血迹斑斑的绷带。
  「……」
  我与澪面对面伫立着,相距约五步。这种距离下伸出手无法碰触对方,但即便是在雪中也能清晰听见对方的说话声。尽管五步的距离应该也能确定对方的表情,但因为她的艳丽黑色长发并没有扎好,自侧面垂下挡住了半边脸,所以我无法分辨她此刻脸上的反应。
  「……澪」
  「和也,对不起。」
  澪以果决的口吻谢罪着,仿佛要打断我对她的呼唤。
  「全部,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存在的话,和也就不会受伤害,也不会痛苦,更不可能出车祸死掉。倘若我不存在,和也一定能过正常的生活,正常地在学校求学,交一个正常的女朋友。接着与对方结婚,生下可爱的孩子,最后连孙子也诞生。岁月飞逝,和也最后与一起变老的另一半讨论着昔日的往事。就像这样,和也一定能过着平凡但又洋溢幸福的人生。」
  澪的口气非常平淡,完全没有半点情绪化的高低起伏。
  「我对自己的人生早就放弃了。从两年前起我就一直这么想。『只要跟我扯上关联的人,人生都会因此步入歧途』。因为我已经被诅咒了。这并非全然因为B.R.A.I.N.Complex的缘故,而是我生来就注定要当瘟神。应该比任何人先死的我竟然死不了,所以才会被神下诅咒。因此,只要我与他人产生关联,被我影响的那个人同样要受诅咒惩罚。两年来我一直这么认为……直到。」
  澪抬起原本低垂在乱发问的脸。
  她笑了。
  「直到与你认识,我才稍稍感受到一点希望。『这个人说不定能解除我的诅咒,因为,跟他在一起的时光是这么快乐。只要有他陪伴在身边,自己就觉得胸口有一股暖意』。你知道吗?在你来到我的世界之前,我一直把自己想象成关在高塔上的公主呢?我猜和也一定没料到吧。」
  她喀喀喀地笑着道。我以前从未见过澪脸上出现如此无忧无虑的笑容。然而,她述说的语气依旧是一派平淡。
  说出口的话语和表情完全不同。
  「然后,我以为自己的诅咒已经被解除了。我感觉好幸福。自己的身体被你拥入怀中,那是多么幸福的一种体验。光是被你的手指碰触,我就幸福得快要落泪了。我以为幸福已经降临在自己身上……结果,诅咒毕竟没有被解除,最后连你也沦为牺牲品。到了这时,我才终于认清自己真的是被诅咒的魔女。然而,后来得知你丧失记忆时,我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只要我能从和也面前消失,和也一定能恢复『正常』的人生。然后就能交上一个正常的女友,走在平稳幸福的人生旅程上……不过,我办不到。」
  澪摇摇头。落在她发丝上的白雪也伴随她长发的飘动而跳起了舞。
  「如果和也交了其它女朋友,与对方约会……假设是沙姬部学姐或杉野同学好了。和也牵着对方的手,和也在对方的无理取闹下露出苦笑,和也的女朋友也因为感到有趣而开心地露出笑容——上述光景在我心中是那么真实。不过,那些景象越是实际,我的胸口就越是难受。我无法原谅、无法原谅和也与我以外的女孩子有说有笑。失去和也陪伴在身旁的自己,我根本无法想象。不过即便和也留下来,最后也只会陷入我身上永无止境的诅咒,不断被我伤害而已……如此可以预见的后果,已经不需要证明。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离开你。我想要跟和也永远在一起。」
  澪朝我走近一步。我与她终于四目交会,霎时产生了一种被雷击的震撼。当下她的眸子并非如水晶般清澈,也并非如浊流般暗沉,而是至高无上的透明。那就像密度过高的死海一样,是一种足以让所有生命枯竭的透明——
  「所以——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画上句点吧?
  ——她露出跟西田贵流一样的表情,
  当澪踏出第三步时,她高高举起右手,某样东西正握在她手中——她用力朝我挥下。
  空中出现一道银色的轨迹。
  赤红色的液体飞溅在白色的积雪上。
  「呜!
  我身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左手手背轻轻被划了一道而已。方才我在瞬间后退一步,澪所挥下的刀子刚好通过我前一秒所在的位置。我躲开她的这一击后,藉由滑溜的雪面迅速拉开双方距离。澪则依旧保持着刚挥完刀子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痛觉并不强烈。应该说,我根本感觉不到痛楚。惊讶感已经凌驾于伤口带来的痛楚。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想象澪竟然会对我举刀相向。





  「……啊啊。」
  澪凝视着刀锋延伸过去的直线——一路连接至从我左手洒出的那道血迹。顺着血迹,她最后终于将目光移到我左手的伤口上。然后,她抬起头注视我的脸。
  「啊、啊啊,是血、血……和也流血了。我、我……」
  她突然喀哒喀哒地用力颤抖起来,就好像缺乏氧气般浅而不规律地用力呼气。她一边发抖
  一边将左手的袖子卷起,如同剥皮似地把绷带给扯掉。从底下所露出的手臂,让我看了不禁愕然。
  尚未完全收干的伤口依然渗着血。满是割痕的这只手,看起来简直就像别的生物一样。如果这十根手指头绝对数不完的新旧伤都是在这一周内造成的,那她究竟是以多短的频率在自残呢?
  「……唔。」
  澪将刀刃再度抵在左腕上。我还来不及大喊「住手」,她就已先一步翻弄利刃。瞬间,新冒出的鲜血便啪哒啪畦地落在她的脚边。
  「啊!
  她这毫无犹豫的果断态度,比她的自残行为本身还让我惊愕。
  澪望着自己手上新的伤口与新的鲜血,这才缓缓停止颤抖。呼吸也恢复规律。
  「……看吧,我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所以,我也只能继续伤害和也而已。」
  表情如同蜡像般的澪说道。她的眼珠又恢复了先前那种令人畏惧的透明。
  「不光是这样而已。我好想伤害和也。此外,我也无法克制地想被你伤害。这种欲望简直是、简直是、简直是丑陋到了极点。不过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才是真正的我。」
  啪——她挥了一下左手。鲜血从伤口中飞溅而出,洒在地面的雪上,将无瑕的白色染成了脏污的赤红。
  「我喜欢你。」澪说道。她的口气毫无半点迟疑,既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
  「我喜欢和也。不过,我也无法克制地想伤害你。喜欢你又想伤害你,两种冲动从我的心底同时涌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的心好乱。我的身体内住着如此丑陋的欲望,简直是无可弥补的天大错误。我是个无药可救的不良品。」
  沙——登山刀划破积雪并重新被举起。双面刀的刀身发出寒光,澪握着它持续向我逼近。
  「所以,我要让这一切画上句点。让一切消失殆尽,归于真正的无形。不过,我不喜欢一个人,我讨厌自己一个人。我痛恨孤独,就算你要憎恨我、诅咒我,或轻蔑我、痛骂我都没有关系,假如真的有来世的话,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当你的奴隶也心甘情愿。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什么我都愿意。所以……所以。」
  她口中的语句逐渐混乱,最后只剩下恳求与哀叹。
  「所以拜托你,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消失吧。」
  她求情道。
  「……我拒绝。」
  面对恐怕是澪这一辈子姿态最低、最迫切的悲愿,我以一句话就打发了她。
  澪停下逐渐向我贴近的步伐,默默地凝望着我。
  「我才不要这样。什么来世,别开玩笑了。来世这种东西谁能说得准?况且我根本不相信轮回转世之说。我可以向妳打包票,这辈子犯下无可弥补过错的人就算自杀,下辈子依然会重蹈覆辙。」
  「……那么,我该怎么办才好?
  澪以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眼神对我诘问道。
  「我该怎么办?既然错误已无法弥补,我又是个不良品,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很简单,把错误改正就行了。这件事不能靠别人,也不会有别人来帮忙,只能靠西周澪改正西周澪的错误。
  「……不可能。」
  澪笑道。那是一种自嘲的笑容。
  「因为我的欲望是那么丑陋。明明喜欢一个人却又想伤害他。这种丑恶的情感,除了滔天大罪外还有什么形容词吗!
  「妳很美,一点也不丑陋。」
  我这么回答道。澪听了突然一脸诧异,似乎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她都将维持如此失魂落魄的神情。
  「妳非常美。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这么认为。妳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美丽。如果有人要批评妳丑的话,随便他们好了。假使有一百个人说妳『丑陋』,我就要夸赞妳两百遍『美丽』。假使有一千人批评,我就夸赞五千遍。假使有一万人批评,我就夸赞十万遍。假使有百万人批评的话,我就夸赞妳『美丽』直到我的声带断掉为止。」
  「……骗人。」澪喃喃说道。她缓缓地摇着那张自嘲的脸。
  「全都是我的真心话。」
  「我不相信!其实你憎恨我!因为我是个毫无疑问的不良品!像我这种全身上下都是缺点的人,根本不配以『美丽』来形容!
  「……我完全没有恨妳的意思。」
  「骗人!
  「我没有骗妳。要我怎么做妳才愿意相信?
  「……除非你跟我一起消失。」
  澪再度举起刀。刃的尖端直指我的心脏。
  「这样我就相信你。要我向你谢罪多少次我都愿意。所以……拜托,跟我一起,消失。」
  「……我明白了。」
  我用力踢开脚底下的雪,让屋顶的地面重见天日。接着,我又以已经清空的场所为立足点站稳脚步。
  「这次我不会再逃跑了。我会站在这里等妳冲过来。我相信妳,所以随便妳怎么处置吧。」
  「……」
  澪眼中发出的光芒摇曳。她张着口,不知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但就在一瞬间,她突然紧紧抿起嘴,以丧失生命力的眸子死命瞪着我,一直线朝我扑了过来。
  ——澪真美啊。
  我望着在霭霭白雪中一身黑色礼服、长发飘逸的她,于半空中奔驰的身影,这幅景象比什么都更美丽。
  我身上所受的撞击比我想象中要来得轻微。
  澪的头顶就靠在我的下颚前。
  我与她双双在大雪中摔落地面。

  5

  「……为什么……」
  澪倒在我的身体上,以难以置信的表情喃喃问我。缺乏生命力的光芒已经从她的眼珠消散。此刻她的眸子就像即将要滚落大量的泪水,摇曳、湿润,炽热,且不安定。
  「我不是说了吗?我相信妳。」我如此回答。
  「……笨蛋,你这个大笨蛋。」
  澪极力扭曲泫然欲泣的脸庞,不停重复骂我「笨蛋」。
  「是啊,我的确是笨蛋。」
  我平静地同意她。
  「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任性家伙。」
  「对。」
  「每次都这么冲动。」
  「对。」
  「又肤浅又轻薄。」
  「对。」
  「大笨蛋。」
  「对。」
  「笨蛋。」
  「对。」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澪最后终于哭了出来。她温热的泪珠就落在我的脸颊上,在下着大雪的冬夜寒冷空气中,我觉得这样好舒服。
  我俯视自己的胸口。在我胸前紧急煞车的那把登山刀,正是最早澪手中的那把,也是后来她在神社从我身旁夺去的同一把。当然,刀刃并没有刺入我的心脏;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认为澪会这么做。
  当我们两人撞在一块时,澪只是以刀柄顶了我的胸口一下而已。至于我们之所以会一起倒地,纯粹是因为我以搂着她的姿势主动放低重心之故。当然,我已经在事前抓牢那把危险的凶器了。
  「为什么,你会……你会像个笨蛋一样完全相信我?我以前不是确实伤害过你吗?
  「如果是恶意想使他人受伤的话,早就直接下手了,根本不会先自残吧。」
  「可是!
  「妳演戏演过头啦。我一开始也被妳吓到——不过很快就发现澪还是以前的澪。妳只是故意装成精神异常的样子,想要让我知难而退吧?
  澪所谓的『让一切画上句点』,指的就是希望两人分手的意思。即便是她那见红的第一击,倘若我当时没有胡乱闪避,大概也只会割破我的衣服而已吧。如果她不是演戏,又何必在割伤别人后开始自残呢?
  此外,如果她真的还有求于我、希望我跟她一起消失的话,方才就不会出现那种完全透明的眼神了。那种眼神代表着彻底的放弃,放弃自己、也放弃与他人建立任何关系。
  如此费心着想的澪,想要让某人——尤其是我——彻底消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我所认识的少女西周澪,绝不是一个如此自私的人。
  「……你这个笨蛋。」
  「够了吧。」
  我以手指夹起依然停留在胸口的登山刀并用力扔掉,这种东西现在看了只是碍眼而已。刀子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落在远处。接着我举起双手,毫不客气地搂着澪。
  「我知道我是个笨蛋,而且还很愚蠢,此外又非常任性。」
  「笨蛋……」
  澪也以双手环着我的脖子。她的衣服上还传来微微的血腥味。
  「……以后可不准妳再说什么想要消失之类的话了。」
  我在澪的耳边悄悄说道。
  「如果妳真的消失,我就没办法像这样抱妳了。」
  「……可是,我所犯下的错。」
  澪泪眼汪汪地继续说。
  「毕竟我是个不良品。」
  「虽然有点突然,不过能容我先向妳道歉吗?
  「道歉?
  澪抬起上半身,再度从高处俯视我。
  「该道歉的人,是我——」
  「我刚才对妳撒了谎。」
  我打断对方的话,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我说我不恨妳,那是骗人的。其实我恨妳,简直恨得牙痒痒的。」
  「……嗯,那是当然了。」澪喃喃回答道。「从我们在一起后,我就一直伤害你……」
  「可是我还是喜欢妳。因为喜欢妳所以才恨妳。至于我到底恨妳哪一点……听起来或许很可笑,我想要把妳身上从头到脚的每一吋肌肤都化为自己的血肉,谁都不能从我身上夺走妳,也不准任何人批评妳。只要一想到这,我就突然对妳涌上一股憎恨之意。只要是跟妳有关的任何一项事物,我都不允许谁来干涉。就是如此憎恨的欲望。我恨妳,因为我抱着一颗丑恶的执着之心。」
  「……」
  澪哑口无言了。
  「这就是我。这就是真正的相坂和也。如果妳愿意接受这样的我……」
  这究竟是第几次了?我心中突然浮现如此的疑惑。不过,我很快就决定将问题抛诸脑后。第几次已经不重要,不管几次我都要重复同样的话。
  「澪,我可以喜欢妳吗?
  「啊、唔……可是、可是,我……」
  「妳是不良品?那对我无关紧要。就算妳依然要伤害我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妳选择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我。」
  「可、可是……」
  「其实,我觉得妳也喜欢我。妳一直无法忘怀我。听起来很傲慢吧?但我有自信妳还是深爱着我。妳会产生这种爱意也是不良品的影响吗?我不知道。如果是因为不良品的话,我……」
  「……唔。」
  「嗯?
  「……不。
  「澪,我听不清楚。
  「才不是!
  澪大喊着。她这声强而有力的怒吼打破了白色的寂静世界。
  「没错!我承认!就算我的身体所有零件都是不良品,我对你的『思念』也永远不会改变!笨蛋!你真是个大笨蛋!都是你害的,害我要跟着你一起说这些丢脸的话!害我也变成笨蛋了!对啦!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全身满布伤痕,永远无法忘记我!我想紧紧紧紧地抱着你,让你一辈子也无法抛下我!这样可以了吧!笨蛋……大家一起当笨蛋吧……」
  「澪。」
  「干嘛啦!
  「我今天才发现妳生气的样子好可爱。」
  「笨蛋!!
  我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她的唇。她虽然一瞬间瞪大双眼,但很快就闭起眼睑、开始回应我。我们以几乎要吞掉对方的气势激烈拥吻。脑中仅存的一点烦恼与疑惑,也随着这个炽热而半永久性的吻,飞向不知名的地方了。

  Inter Cut

  ——真是的,简直是一场闹剧。
  葛峰昂躲在一旁偷窥相坂和也与西周澪的一来一往后,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结果那两人烦恼、怀疑了那么久,最后共同协调出的答案竟是这个。那就好像打开电视原本以为自己在看艰涩的科幻片,最后却发现节目是星期二推理剧场般荒谬。昂有种全身脱力的疲惫感。简直是太愚蠢了,他甚至有种想要捧腹大笑的冲动。
  「……这算什么呀。」
  同样在他身边偷窥的葛峰圣也以缺乏情感的失望语气喃喃说道。
  姐姐虽然口头上不表达情感,但昂依然可以透过心灵感受到。此刻圣心中正勉强压抑着那种滚滚燃烧的强烈不满,所以才会连其它情绪都一起被克制住。
  圣将通往屋顶的铁门推开,望着好不容易才结束长吻并站起身的和也与澪。
  「什么嘛,这种三流的肥皂剧结局!你们以为这样就算混过去了吗?
  圣瞪着相互扶持依靠的澪与和也,已经失去了惯有的那种优雅与惬意。她再也无法忍耐心中的不满,大吼大叫地宣泄情绪。
  「你们快相互伤害呀!怎么反而作起白日梦,还开始亲热起来……你们这种幼稚的幻想是无法被他人认同的!
  确实。
  昂在心中同意道。不过,他的感想并没有传进圣的心中。那是因为圣本人已经被激烈的情绪所影响,内心陷入了一片混乱。
  「你们以为这种虚幻的感情能够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吗?不可能!对于生命与灵魂都无法掌握的我们来说,只有躯壳,只有肉体的感觉,只有疼痛才值得信赖!
  葛峰圣披着一头乱发,淡棕色的眼珠也露出凶光。她激烈地批判这对相互搀扶对方的少年少女。
  至于被圣大肆护骂的这对恋人——相坂和也与西周澪,则以连屋顶天寒地冻都已经不在意的表情,直直地回望着圣。
  「……嗯,我也这么认为。」澪答道。她以同意的表情点点头。「就算到现在我也依然认为,最能确定自己存在的手段是『伤痛』。」
  「那你们就赶快互相伤害呀,既然想要爱得刻骨铭心就不必客气,用力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吧!别被这种虚有其表的温柔与爱情蒙骗,赶快互相伤害吧!
  「我们已经伤害过了。」这回轮和也回答。「而且真的很『痛』。」
  「你们想耍我呀?
  「不是那个意思。以我为例,只要一想到澪的事,我的胸口就会出现一种宛若刀割的苦楚。既惆怅,又让人坐立难安。我已经充分感受过那种『疼痛』了。」
  「我说的『疼痛』才不是那种廉价品,是现实生活中肉体的『疼痛』!
  「妳错了。」
  「我才没错!
  「其实我们所追求的,一直都是这种『心灵上的伤痛』。不管是自残也好,伤害最重视的人也好,都是为了确认同一种『受伤的心』,对吧?
  相坂和也以平静而忧伤的表情对圣述说道。他刚才话中的『我们』,不知包含了范围多广泛的对象。
  「……不对。」
  圣摇摇头,但已经很明显不如刚才气势凌人。
  「不对,不对,你所说的完全错误。这跟心灵没有关系。那种东西根本不可能给予我们救赎,不可能!就算心与心相联系好了,我们也不可能帮上对方任何忙!只会让自己更无法相信自己而已!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事物是肉体。只有肉体的疼痛、只有肉体的疼痛才值得信赖!
  「错了吧?
  「一点也没错!你、你们根本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了解!
  「那就请妳教教我们吧。」
  和也朝圣走近一步,但圣却如临大敌般地迅速后退。
  「教教我们。或许我们真的不懂。所以,我很想知道。」
  「你、你不要过来!
  圣用力摇着头拒绝。
  但和也却朝她再接近一步。
  「或许我们真的搞错了。或许心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就如同妳所说,只是我们的幻想而已。所以,请妳教教我们吧。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我才不想管那种事!
  圣的脚边响起了锵啷的金属摩擦地面声。她转过头,发现和也刚才扔出的登山刀就躺在那。从这出戏开演到目前为止,所有登上舞台的角色身影都映照在它平滑的刀刃上。
  圣反射性地拾起刀子,对准正逐步朝自己逼近的和也的手臂挥了过去。
  「唔!
  「和也!
  和也按住自己右手臂上被划出的伤口,澪则喊着自己深爱之人的名字狂奔而来。
  「你这么想知道我就教教你。让你尝一次你就懂了,什么叫真正的痛苦。你给我再死一次吧。」
  圣再度举起刀子,这回对准了和也的颈动脉。不管是因为手臂受伤而行动迟缓的和也,或是拚命奔跑、想以肉身保护他的澪,以及正疯狂挥舞利刃的圣,都对下一秒即将出现的光景深信不疑。
  「——住手吧,姐。」
  结果刀刃并没有砍下来。那是因为圣的右手,已经被持续在旁冷静观察状况的昂给及时抓住了。
  「放开我,昂,我无法原谅这两个人,无法原谅,我要让他们尝尝真正的痛苦!
  「……够了,姐。」
  昂望着虽然受伤但依然想保护其它人的和也,以及终于跑近和也跟前的澪后,以「真没办法啊」的模样耸耸肩。
  「姐,我们已经输了。」
  「我们才没输,我们的想法才是正确的!有错的是这两个人!
  「其实姐已经想通了吧?妳乱了,所以才无法控制妳的心灵。」
  「……我们不可能出错的。」
  圣握住刀子的手突然失去气力。登山刀再度堕入冰冷的积雪中。被鲜血沾污的刀刃也被白雪所隐没住。
  圣双膝跪倒于地。如果昂此刻没有抓住她的手臂,她一定会直接失落地崩倒于积雪中吧。
  「我们没有错。如果我们错了……那我跟你之前到底在做什么?我过去要昂对我做的事……全都等于白费工夫吗?
  圣抬头仰望着昂。她哭了,但她似乎不想掩饰自己的眼泪。昂此时已充分感受到姐姐的心情,就跟以前两人的心灵总是相系一样、没有改变。
  「并不是完全没用,姐。」他回答道。尽管白雪堆满了他的头顶与肩膀,但他却以毫无半点寒意的开朗语气说下去。「只不过,我们太需要那些『伤痛』来证明自己了。不管是我或姐,活在这个病态的世界中,为了保护自己不同流合污,只能以『伤痛』作为必要的防线。这并不是白费工夫,尽管可能会遭受不知情的外人非议……不过、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至少姐非常珍惜我,愿意挑选我作为伤害与自残的对象。」
  「傻瓜,这还用说吗。」圣抽抽搭搭地说道。「我只有你这个弟弟而已,不珍惜你要珍惜谁?
  「嗯,是啊。我果然是个大傻瓜。」
  圣从未亲口吐露的这番话,此刻在昂耳中听起来格外响亮。
  ——笨蛋、傻瓜、笨蛋。哈哈,自己的心竟像骗人一样突然轻松起来。
  「……不过,我毕竟还是个异常的人吧。这跟伦理或常识无关,只是我觉得我错了,我铸下了大错。」
  「昂?
  「圣姐姐,我一直很喜欢妳。」
  面对昂突然的表白,圣以有气无力的微笑说了声「我知道」。
  「我一直知道这件事呀。」
  「我是指以异性立场的那种喜欢。」
  「嗯。」
  「就连自慰的时候我都一直想着姐的脸。」
  「你根本就瞒不过我吧。这种事一下子就被我感觉出来了。」
  「我以前都是一边厌恶自己一边抱着姐的身体。」
  「嗯。」圣如此回答道,眼角再度滴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我早就知道了……」
  对于这对姐弟突如其来的相互告白,和也与澪也不禁看傻了眼,甚至还不自觉脸红起来。尽管大雪不停地洒在他俩的肩膀与头上,但这对恋人却对此毫不介意。
  「……我应该早点说出口的。」
  昂抬头仰望天空。由于他没有戴眼镜,所以持续落下的白色结晶就这样直接在他的眼珠上容比。
  「这种话早该找机会说出口了。即使心与心能够『联系』,在这种场合下也没有任何意义。还是直接张开嘴畅所欲言比较好。早知如此,我们就应该……」
  大雪持续下着。
  细微的碎片在空中集结起来、凝固,最后变成一大片白色的毡毯,覆盖了整个世界。
  碎片的集合体。
  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集合体将地面的鲜红血痕稀释成白色,不知不觉连刀子掉在何处都难以察觉了。这是天空送给恋人的小小礼物,不管是任何事物都能接受它贴心的包覆。它简直就像是一条永远用不完的柔软绷带,温柔地裹住了一切等待治愈的伤口。
  充满祝福的圣夜才刚开始呢。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7-14 08:40 编辑


  Last Cut
  一一去向

  lInter Cut

  「——总而言之,我决定今晚要举行紧急畅饮会!
  在这间胡乱堆放着书本与资料的狭窄房间中,一名男子突然从铁椅上站起身宣布道。房间内的其它数名男女都以狐疑的眼光望着他。
  「……又在发什么疯了。」
  一名男子拿起圆扇为自己增添凉意。「看你这种激动模样就让我更热了。」他忍不住叹着气抱怨。
  「内田那家伙好像下定决心啰。」一名戴着土气眼镜的女性解释着。
  「下定决心?」圆扇男问。
  「对我们『儿童文艺社』的大美女啊。」另一名头发染成茶色的男子边转动铅笔边搭腔。
  「啊——原来如此啊!」圆扇男恍然大悟。「你要对『学姐』告白?
  「没错!」被称为内田的家伙大声回答。「为了营造对我有利的态势,我需要有志青年一同参加晚上的聚会。请你们助我一臂之力吧!
  面对莫名其妙热血起来的内田,这群快被热疯的大学生们纷纷……
  『原来要采取自杀式攻击啊。』
  异口同声地批评。
  「什么自杀式攻击!」内田不太爽。
  「学姐对你来说高不可攀。」圆扇男说。
  「先回家照照镜子再说。」眼镜女也补刀。
  「话说回来,『学姐』不是早就有男朋友了?」茶发男最后问。
  「对喔。我记得上个月底的某个星期天,我看到她跟某个不认识的男人一起散步。」眼镜女道。「看起来就像在约会。」
  「这就叫出师未捷身先死。」圆扇男一边扬着风一边说。
  「那个男的我也有看过。」内田解释。「我还跟踪过他们,因此发现了一个重大的事实。」
  「你跟踪他们……」、「变态!」、「没想到内田这么不中用。」、「如果他有种的话,就不会找我们一起聚会壮胆啦!」、「真丢脸耶。」、「所以,重大的事实到底是什么?
  内田斜眼看着这群你一言我一语冷嘲热讽的同伴,良久才「咳」地一声故意卖个关子,最后终于以公布期末考考古题般的慎重语气发表道。
  「那个跟她在一起的男人——」
  『那个男人?
  「是『学姐』的兄弟啦,没错。我在他们排队进餐厅要吃午饭时,在登记簿上看到他们两人的名字,姓氏根本就一样。」
  「喔喔!
  「哼,既然如此,那就勉为其难帮你加油好了。」
  「真的!」内田很兴奋。
  「不过,晚上你得帮大家出一半的钱才行。」
  「那还用说。既然如此,我赶快去预约餐厅……」
  内田似乎早就计划好了。他从书包内迅速取出免费索取的消费情报杂志,开始翻阅居酒屋的页面。
  「……这家伙动作真快。」
  「咦?」圆扇男将圆扇抵住前额、对着窗外说。「说曹操,曹操就到。」
  「大家早。」
  新加入房间的这位人物,仿佛为狭窄而空气循环不良的大学社办带来如清新草原般的凉意。
  这位女性的身材高佻,一眼就能让人感受出她的体态美好。她穿着白色的连身裙,上半身则加了件深蓝色的短上衣。她的脸形纤瘦细致、鼻梁直挺。半长的黑发闪闪摇曳着,鬓发还夹上一根红花形状的发夹。发夹似乎是模仿彼岸花的造型所制,然而放在这位美丽动人的女性身上,总觉得似乎就连彼岸花都变成了一种吉利讨喜的花。
  「澪学姐,早安。」眼镜女开朗地打招呼,这位似乎就是他们方才口中的学姐。澪『学姐』也露出开朗的笑容,以「早呀」回应她。
  圆扇男虽然对内田以「高不可攀」来形容她,但恐怕不光是外貌的问题而已。
  在澪细长的双眼中,洋溢着一种如初夏草木蓬勃生长般的生命气息,这替她的女性魅力更增添了画龙点睛之妙。假使她内心缺乏前述这股相对应的气质,她的美貌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如同人偶的死板、呆滞而已。
  「对、对了,学姐——」
  内田欲言又止地叫住澪,澪则略略偏着头询问他「什么事?」尽管已经身为大学生的女性做出如此稚气未脱的动作感觉有点怪怪的,但放在澪身上却丝毫不让人生厌。内田忘记自己要邀请对方参加畅饮会的目的,愣愣地望着澪的脸。等他终于清醒过来,在脑子里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也变得七零八落了。
  「澪学姐,有个问题想请教妳。」结果茶发男反而先开口。内田瞪着身旁这个抢走他发言权的同伴,但茶发男丝毫不理会他的抗议。
  「请问学姐有兄弟姐妹吗?
  「兄弟姐妹?」澪反问。
  「是啊,跟妳年龄很接近的。」
  「呃,『妹妹』我倒是有一个……怎么了?
  「没事没事,随便问问。不过没想到学姐竟然有妹妹啊。」
  「是啊,她今年要考大学,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是稍微急躁了点,所以成绩并不算顶尖。」
  「耶~那她叫什么名字?
  话题不知不觉转移到澪的「妹妹」身上了,内田的事彻底被众人抛诸脑后。为了摆脱这种疏离感并重新鼓足勇气又花了他五分钟的时间,等内田企图再开口邀约时,社办的门突然被用力撞开。
  「澪!
  又有个新人物加入了。这个女孩的身材高大、笑容灿烂,全身上下散发出活泼的气息。
  「夏姬?妳怎么会突然跑来我们这里?
  「因为妳忘了东西啦!昨天妳在我的宿舍住了一晚后,就忘了把这个带走。」
  内田以充满恨意的眼神瞪着那名叫夏姬的女性。她正将某样东西塞入澪的手掌心。看见自己手上的这件「失物」时,澪也不由得瞠目结舌。
  「今晚那家伙不是要回来吗?如果少了这个那可就糗了。」
  「谢、谢妳,夏姬。」
  澪向对方道谢着,脸色立刻由惊讶转为开心。然后,她等不及似地将手上那件「失物」戴回原本应该在的位置。
  「耶?」圆扇男惊呼。
  「耶耶?」茶发男也跟着诧异。
  「那是……那个吧?」眼镜女追问。
  「……呃,『相坂』学姐?
  「什么事,内田同学?
  「那玩意,该不会就是……」
  「是呀,这是结婚戒指。」
  相坂澪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露出满心的笑容。
  「虽然还没举行结婚典礼,不过已经去公所登记过了。」
  「和也那家伙也真冲耶。」夏姬以一副过来人的表情用力点头。「从高中二年级一直到大学联考前拚命打工,就是为了这个小东西……还直一不能小看他哩。」
  「请问,那位叫和也的人是……」
  「没错,是我丈夫。」
  澪以略带羞涩的表情回答道,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活在幸福的世界中。
  「我们两个都还是学生,而且他念的是东京的大学……呃,我以前没提过这件事吗?
  这群社团的学弟妹们,除了一人以外都异口同声地回答『没听说过』。
  「这个嘛,事情是这样的。唔,呃,我高中毕业时,他对我说『我们结婚吧』,然后就把结婚登记用的文件与戒指交给我……还说『很抱歉暂时无法举行正式仪式』。礼服则是一位对我有恩的学姐偷偷帮我准备好的,所以,我们就在克难的情况下宣了誓……一直到今天。我跟他有两个礼拜没碰面了,听说他今天要为我下厨……」






  房间内的众人都忍不住抱以『唉……』的反应,对已经陷入甜蜜思绪的澪不知该如何是好。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真是够了』的表情,还对于这种乱放闪光的行为感到很不耐烦。当然,其中只有一人的反应不太一样。
  「……我们的青春真苦涩啊。」
  「……没想到学姐竟是这种人。」
  「……畅饮会改成安慰大会算了。」
  ……此外。
  在这之后,相坂澪对于与丈夫的新婚生活、依然陶醉了将近一个小时左右。

  2

  这条路上没什么车子。我从距离最近的公车站下车并走了十五分钟以上,半途遇到的车辆用一只手便可数完。自两年前隧道开通后,车流便几乎都被引到隧道那了。于是这条沿着山坡蜿蜒而上的旧道,便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被抹除。
  我擦擦汗,从后背包中取出饮料。瓶子里的一半液体已经被我喝进肚了。照这种情况下去,在回程的路上我恐怕就会因缺水而发狂吧。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重点在当下,至少现在我的喉咙就已如同沙漠般干渴。我将矿泉水灌入喉咙中,并遥望着在刚才暂停脚步前持续步行的山路。
  山路尽管蜿蜒曲折,但并没有复杂的岔路。然而,在炎热高温制造出的海市蜃楼中,我总感觉自己迷失在一座无限的回廊迷宫里。我的右手边可以看见为了防止土石崩落、固定在山坡斜面上的金属网,左手边则是苍郁的广阔森林。森林几乎全是由杉木组成,每一棵树的树枝都像死狗舌头般无力地垂向地面。
  我将矿泉水的盖子重新旋好,把背包的肩带调整妥当,再度于炎热的日照下展开这趟步行之旅。

  『京都府的深山中』——虽然这句话只是在单纯说明地点,但听起来就给人一种神秘的印象。然而,实际位于此处的我乍看下至少无法在这里发现什么明显的特色。所有神秘性或浪漫之类的玩意都被口渴与闷热给打败了。就如同『热死人的夏天山上』这句话所形容的一样,这里的风景很普通,普通到任何人都能想象出来。里面既没有浓密的雾气,更没有天狗之类的怪物,只有吵死人的蝉鸣半永久性地在我耳边打转。
  即使当我抵达目的地,眼前的景致依然比我想象中还来得普通。这里有一条双线道,那是白色标线已经有些磨损的柏油道路。既没有竖立纪念碑也没有任何警告标示。我突然有种背脊发寒的感觉——毕竟这里死过三十人以上啊,但事实上,我眼前并没有出现任何诡异的幻觉。
  「…………」
  我稍稍默哀几秒钟后,便抬起头环顾四周。
  道路护栏另一侧是平缓的斜坡,想要以步行方式走下去应该不成问题。我小心翼翼地离开车道、跨越护栏,来到野生森林的地面上。我一边闪躲杉树一边向斜坡下方前进,觉得这么走实在有点烦。尽管斜坡并不陡,但倾倒的朽木与巨石此起彼落地阻挡着我的去向,看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闯入了。
  等到我抵达山谷中原本以为很快就能看见的溪流时,我早就是汗流浃背。既然潺潺的小溪就在我面前,我当然二话不说地掬起水先洗把脸。这里的水沁心冰凉,稍稍舒缓了我的暑气。
  从山谷底下向上看,我与刚才在道路上出发的位置已经有所偏移,于是我决定先加以修正。等到返回可以清楚看见刚才出发地点之处,我才将背后的背包放下,从中取出以塑料袋包裹的园艺用铲子。我用铲子挖了一个坑。虽然不是很深但已经够用了。要拿来埋一册笔记本这样刚刚好。
  等我挖好洞以后,为了小心起见还在洞的周围放上一圈石头。等一切都就绪,我才从背包拿出一本笔记簿。这本笔记簿看起来十分普通,就跟大学生用来抄讲义的笔记本没两样。不过对我与她(澪)而言,这却是一本意味深厚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上用手写着『Case of mio Nishimane』等字样。
  「我跟你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笔记簿的封面,就像在慰勉它的辛劳。
  我是在刚升上高中二年级时发现这本笔记的,所以,那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了。我原本就有一个专门对家人保守秘密的藏东西地点,结果在久违一阵子没打开那个地方后,我竟突然在里面发现了这本小册子。我读完笔记本的内容后,马上去找澪,并把笔记本拿给她看。她虽然跟我一样吃惊,但最后还是把笔记本中的内容详细解释给我听。
  在那之后我跟她相拥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跟她登记结婚,并买结婚戒指送她了。只不过当时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闭着眼睛紧紧搂着她而已。
  『这本笔记本就放在和也那吧。』澪如此建议道。『随便和也怎么处置。』她还如此补充。
  那之后我就一直收藏着这本笔记簿,直到现在。因为我反复读了它无数次,所以外观看起来非常陈旧,比我自己考大学时用的笔记本还要破烂。哪一页上头写了哪些东西、贴着哪些照片,我只要闭上眼睛便能立刻回想起来。
  至于为何如今要处理掉它,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懂。这是我跟澪认识的第五个夏天,她跟我应该都已经算廿岁的人了。当然,我要处理它跟季节或第几年应该没有关联。我只是现在就想这么做而已。
  我曾经问过我的同学——也就是当初制作这本笔记簿的女性。「你还留着呀?我以为你早就扔了。」结果她难以置信地如此回答我。当时她与友人介绍的男朋友只约会一次就被对方难堪地甩掉,且自从那次经验后,她的心情就一直很差。
  「跟那个无聊的男人才没有关系。不过我也真倒霉,竟然连这种无聊的男人都会抢先甩掉我,这种结局真是糟糕透了。」
  「真正糟糕的应该是圣的想法吧,因为妳一开始就以两人绝对不会在一起的态度面对他。」我冷静地指责道。
  「你很啰唆耶。我们现在又不是在讨论这件事?你赶快把那本东西扔掉啦。」她企图模糊焦点。自从她弟弟到国外留学后,她发泄脾气的对象好像就只剩下我一人。
  我让笔记本静静地躺在洞穴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火柴。尽管只要是能生火的工具就好,但我并不想使用打火机,因为不用火柴就觉得气氛怪怪的;这种场合下气氛最重要了。
  不过,我还是对自己单独前来处理笔记本这点感到耿耿于怀。当初应该找澪一起来才对。然而,她似乎早就将这段过去放下了,所以剩下的完全是我一人的问题。
  我擦着火柴,点燃一团火焰。火苗转移到笔记本上后,我站在洞穴上方俯瞰着它熊熊燃烧的模样。没多久,以纸制成的笔记本就被火焰所吞噬。向上窜出的火舌简直就像一朵盛开怒放的鲜红花朵。
  终于,一缕青烟冉冉而上。在湛蓝色的夏季晴天中,那就如同狼烟般格外显眼。

  THE CUTTING COMPLEXCase of MiO Nishimane

  FILE No.3 closed.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7-14 08:41 编辑


  后记~孤独的白乌鸦独白~

  各位朋友好久不见,我是翅田大介。
  首先我要向各位道歉。既然开场白会说「好久不见」,就代表我跟上一本实在是间隔太久了。因为写这本书的人这段日子来不太正常,所以才会不停对内容进行修正,比预期中花了更长的时间。不过,说不定我能因此更成功营造出我想要的暗黑气氛,还请各位期待(喂喂)。
  接着,我要向各位道谢。各位能在那么多本书中挑上拙作,真是让我感慨万分。不论我以多少言语都无法表达出此刻的感激,所以还是只能以这句陈腐的话带过——谢谢大家。
  语言这种东西基本上就是一种不完全的存在。不管使用多么大量的词藻修饰,想要百分之百传达情感依旧难如登天。但即便如此,人类还是无法过着没有语言的生活。词与词组合变成了一句话,话与话组合则变成了一个故事……我的这些(碎片们),不知传达了多少我想要表达的情绪给各位呢?
  然而话说回来,这一系列故事的主旨其实非常简单。如果要让我用一句话描述,那就是『笨蛋到死还是学不乖』。
  耶——这是在指男主角和也吗……总之,谜题揭穿了就是这么单纯。其实我原本还打算再花一本的篇幅来「压榨」他,各位很难相信吧?作者(我)竟然那么喜欢看到笔下的角色陷入不幸……
  而女主角浑也真是够倒霉了,彷佛背负了全世界所有的不幸……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只有处在不幸的环境中才能让她安心。她给人的印象是那么纤细、梦幻,结果到了最后一幕却突然出现大转变,真是位不可思议的少女啊。这应该都是托了绘制角色的も老师之福吧。此外本作与前作一样,我描写剧情的目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让老师画出我心目中的澪。哎,身为作者的我在这方面实在是心满意足。辛苦您了,老师,另外还要向您说声谢谢。
  总而言之,和也与澪还真是对多灾多难的情侣。他们彷佛在同一个地方打转、受苦了好久。不过,我认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这件事,只要换个视点,或许看起来就像在爬一道很长的螺旋阶梯吧。而且话说回来,因恋爱而受苦不是本来就理所当然吗?
澪等人的故事(Case of Mio)在这里要告一段落了。或许将来他们还能在哪里与各位重逢也说不定。希望到时候各位依然能用泼冷水的目光对这对情侣吐槽。


  二○○八年夏 翅田大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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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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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jibieqiang 平民
终于有个完美结局,这是个很让人深思的作品

14 年前 0 回復

弑月 騎士
后两卷好睇就好睇,几感人,不过有D觉得狗血,澪篇系第1卷结束既话,会好好多啊,真系想睇下学姐既故事系点,最爱病态美~

14 年前 0 回復

月瀬小夜音 侯爵
果然是有結局的書好看,雖然有依依不捨的感覺
至於縱多回覆關於第2卷紅條篇,我覺得那已經完結了
圭一郎?也放下了自己的過去.. 改了光瀨這姓
雖然結局不如和也那麼幸福,但也解放了自己。

14 年前 0 回復

十二月的L 騎士
最后的结局好让人感到幸福啊~

14 年前 0 回復

knight_swan_d 子爵
虽然中间看的很虐但是最后很甜的感觉啊~
互相伤害而理解的两个人以后也必定一直在一起吧~

14 年前 0 回復

fsm4545 王爵
就这么结束了,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啊,正希望能看到该系列的外传或新做,主角的情感细腻真挚,情节感人肺腑,实在是经典之作啊

14 年前 0 回復

battle100 王爵
结局总算团圆啦,就算如此黑也还是考虑好结局的。连男主也成再生人。果然坏角还是要由男的来当,离开女主漫游然后被人提醒知错回去找女主和好。对2人还真是刻骨铭心的爱情呢

14 年前 0 回復

SOLA13 伯爵
最后的结局还算圆满!

14 年前 0 回復

盖恩4000 公爵
全作完结,这一本是一口气看完的
还算是大团圆结局,即使在未来也得彼此伤害啊

15 年前 0 回復

snne 伯爵
每次一個系列的完結都會讓人感到淡淡的哀傷呢....
錄入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ghostshell 伯爵
- -意想不到的end啊..失算了..可恶

15 年前 0 回復

bx1989 勳爵
虽然很久以前就猜到了END。。。。但是这样搞还是没想到。。

15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没什么,只是路过下,当初这本小说第一集到现在已经快有半年了吧。。。怀念下

15 年前 0 回復

guwen35 侯爵
这么快就完结!?
会不会其实是被腰斩了?
比较在意巴德故事耶~
母子禁断~~~

15 年前 0 回復

kaixa 伯爵
我的眼!我的眼阿~最后的闪光好闪啊啊!XD
说起来..2的那一对完全没提及阿....

15 年前 0 回復

suya 子爵
哼哼、、
出了出了~~

谢谢七夜大和O叔><

乃们辛苦啦~

15 年前 0 回復

24950058 伯爵
死而复生的人到底是什么? 恐怕这就是这个作品的关键吧

15 年前 0 回復

ll924600585 騎士
一口气看了四本,神作,对于人物的内心描写十分细腻,男女主角的恋情虽说一伤痕累累,但是却经得起任何考验,痛苦的挣扎也是一大看点,特别是对于生死的意义。刚看完《骷髅恋人》6,都是以死而复活作为主线的,虽说都是大结局,但是《骷髅》的欢乐却远及不上《伤痕》给我的震撼,因为<伤痕>,更真实,也更深刻。最后感谢楼主的翻译》

15 年前 0 回復

besthunter 子爵
挺不错的一本书,就这么完结了。

15 年前 0 回復

抗议 伯爵
噢噢啊  居然有四了 看了3 还以为遥遥无期啊
LZ真是效率
多谢
此物 大爱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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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amp;amp;lt;br /&amp;amp;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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