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钢琴奏鸣曲 1[台/简][杉井光][植田亮][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09-7-15 10:41 编辑


  离别的钢琴奏鸣曲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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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杉井光
插图:植田亮
译者:Overdoes
扫图:Ozz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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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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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六月,我就要消失了。」
刚转来我们学校的钢琴天才——真冬如此宣言。她不和人亲近、也不再弹钢琴,只是一个人窝在空教室,以飞快的速度弹着电吉他。
有个男生对这样的真冬很不满。
小直一向为了大声听CD而擅自使用教室,因此想要以贝斯给真冬「好看」并夺回教室。另一方面,想创立民俗音乐研究社、自诩为革命家的神乐坂响子学姊和小直的青梅竹马——千晶越走越近,而小直和真冬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但真冬心里却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男孩遇见女孩——恋爱、革命和音乐交织成的一段青春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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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杉井光

1978年生于东京,中学时代理应经历过日本的乐团风潮,却从小听佐田雅志的音乐长大,所以对日本乐团一窍不通。要是多了解一点BOWY之类的摇滚乐团,或许会更受小妞们喜爱吧,真后悔……

Kadokawa Fantastic Novels
神的记事本l一3
离别的钢琴奏鸣曲1

插画:植田亮

依着自己的步调从事插画、游戏设定稿、场景绘制或上色……之类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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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就此毁坏,也许永远都没有达成的那天——尽管如此,仍因为倾慕爱恋而不得不毁坏。

太宰治《斜阳》


1 世界尽头的百货公司

刚把列车窗户微微往上推开五公分,海的气息就缓缓地飘了进来。
星期日午后,车厢内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乘客。一到夏天,假日就会有很多到海边玩水的观光客,但是这个时节——四月初离海水浴场开放还很久,所以会趁春假到乡下海边来玩的大概就只有中学生了吧……就是在说我啦。
仅仅两节车厢的电车摇摇晃晃地转过一个平缓的弯,眼前紧贴着竹林的山壁突然消失,视野豁然开朗,海的气息也更重了。阴郁的天空下,栉比鳞次的住家屋顶、锈铜色的海面看上去都灰蒙蒙的。
电车摇着摇着,停靠在小车站。
我从行李架上取下登山包,刚走下露天的月台,就看到右手边深绿色的山间隐约有一块灰色地带。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山谷成了大型垃圾弃置场。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合法的垃圾场,总之常有各处的卡车载运坏掉的电器或是家具来堆放;曾几何时,那里竟有种不可思议的静谧感,安静到就像世界毁灭十五分钟后一般,成了一块封闭的空间。我念的国中靠海边,自从某次迷路偶然发现这里之后,我就偷偷把这儿称作「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有部小说里曾经出现这个店名,虽然念起来又臭又长,反正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所以无妨。
我父亲的职业很稀奇,是音乐评论家(虽然对其他评论家很失礼,但是我只是想强调父亲的职业对我来说很稀奇而已),我家也因此充满了各类音响、唱盘、CD、乐谱跟相关资料。母亲大约在十年前受不了这些而离家出走了。而我虽然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或是目标,但是满六岁那天晚上,我就对自己发誓,将来绝对不当音乐评论家。
姑且不论那些,家里的器材明明是谋生工具,父亲却对它们很随便,不管是喇叭、转盘或是DVD播放器都会被他弄坏。小时候不太有人买玩具给我,所以常拆解父亲弄坏后要丢的那些器材,慢慢地也学会怎么修理和组装,现在已经变成半兴趣了。
由于兴趣使然,我每两、三个月就会搭电车一路摇到海边这个「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收集一些有的没的、捡拾堪用的零件。一个人在垃圾山上走几圈,感觉就像地球上只剩我一个人还活着般,感觉不赖。
不过……这天到垃圾场来的不光是我而已。
穿过杂木林进入山谷,刚看到任由日晒雨淋的冰箱和报废车辆堆积的山丘,便意外地听到了钢琴声。
一开始还以为是听错了,但是当我走出树林看到废弃物堆成的山近在眼前,才发现听到的不只是钢琴声。宛如平静海面的低音和弦上,巴松管……接着是竖笛的声音缓缓传来。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不过我记得曾经听过。大概是——十九世纪法国那边的——钢琴协奏曲吧。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呢?
我攀上报废车顶,开始爬起垃圾山:钢琴的旋律转变为进行曲之类。本来还想说是不是哪边的收音机还有电,才会传来琴声,不过这想法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声音的广度不同,那的确是乐器现场演奏出的声音。
我爬上山丘顶后,往垃圾场中央的洼地看去——那光景让我吓到屏住了呼吸。
柜子、毁损的床和碗橱之间埋着一台大型平台钢琴,上盖像淋湿了一般发着黑光,宛如鸟的翅膀般展开。琴盖另一边随着细腻琴声摇摆的,是一头栗色的头发。
是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坐在倾斜的键盘前,长长的睫毛微敛、目光专注在手边。她细腻通透的琴音就像冬季末的雨滴,一滴一滴从钢琴里弹跳出来。

我对她的脸有印象。
凛然而惨白、好像不存在现实之中的面容,美得让人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那头栗色的头发,就像在阳光下溶化的琥珀一般。
我在哪见过她,但是……怎么会见过呢?
名字——想不起来。她现在弹的曲子——也想不起来。
这里明明应该不会有其他人才对,发出声音的只有一架钢琴跟穿过杂木林传来的海浪声,为什么——会听到管弦乐伴奏呢?
突然发现倒在我脚下的冰箱总在她用力弹奏低音的时候跟着震动,发出微微的声响,不只如此,另一边埋在瓦砾堆中的脚踏车、锈蚀了的铁盆、破损的液晶萤幕等等,也随着她的钢琴声发出共鸣。
埋在山谷中的废弃物在歌唱。
那回音却勾起我记忆中这首曲子的管弦乐伴奏。
虽说是幻听——感觉也未免太真实了。
我果然认得那首曲子,但是……究竟是哪一首啊?
为什么——竟会如此触动我的心?
快板进行曲彷佛匆促的脚步声流进破晓前河口般、广漠的慢板乐音。无数个细小音符的泡沫自海底浮上水面,渐渐扩散开来。接着远方再度传来管弦乐声,这次会稳健的持续——
但音乐却突然停下来了。
我屏住呼吸,像藤壶一样紧贴在垃圾山顶,往下俯瞰那架钢琴。
女孩停下弹琴的动作,以非常严厉的眼神瞪着我。
管弦乐般的幻听跟钢琴的余音、甚至连吹拂过树梢的风声都消失了,让我瞬间以为世界末日真的到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的啊?」
她说话了,声音就像酒杯落地般清亮,她生气了。我一个没踩稳,从冰箱上滑落下来。
「我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哪里的?」
「呃,这个嘛……」
勉强挤出点声音之后,总算有办法呼吸了。
「……大概是装饰乐段那时吧。」
「一开始的装饰乐段?」
她几乎是弹跳般地站起身,柔软的栗色长发从肩上滑落。我这才知道原来她穿着米白色的连身洋装。
「你从一开始就贴在那里一直听啊?」
我也没办法啊!不然要我怎么办呢?难道要边大声叫喊边跳印地安舞给你看啊?看着长发微颤、红着一张脸的她,我慢慢冷静了下来。我也没做什么坏事,只是来捡零件的时候有人先到这儿了不是吗?
「变态!色狼!」
「不,等等!」为什么我一定要被冠上这样的罪名啊?
「竟然跟踪到这里!」
「跟踪……喂!我只是来捡垃圾的耶!」
她当地一声重重关上了琴盖的瞬间,好像有什么跟着一块共鸣,接着我脚下的冰箱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整个倾斜,我跟着滑了下去。
「哇啊啊啊啊啊!」
我从倾斜的冰箱和报废车的引擎盖上滚向钢琴所在的凹洞底,肩膀狠狠地撞上了钢琴脚。
「……痛死了!」
正想站起身时,才发现她的脸就在我面前,宝蓝色的深遂眼眸直直盯着我。我吓了一大跳,身体僵住无法动弹,只能呆望着那有如山茶花办的嘴唇在眼前轻轻颤动:
「如果你没有跟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咦?啊,不是,因为……」
她蹙起眉头。神秘的魔力好像减弱了一点点,跌坐在地的我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往后挪动。
「就说我是来捡音响零件的嘛!我偶尔会来这啦,才不是跟踪你咧。」
「……真的?」
我骗你干嘛啊?话说回来,这个女生知道自己可能被跟踪吗?
「总之你现在马上离开,然后绝对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我在这里的事情。刚刚听到的曲子也要从记忆里消除。」
「哪可能啊……」
「绝、对不准说出去!」她眼泛泪光,彷佛天空中的星星纷纷殒落。看到这一幕,我实在什么也说不出口。
「知道了啦,我消失就是了。」
我背上登山包,开始攀上垃圾山。后面突然传来喀啦喀啦的机器声,接着就听到她发出「啊!呀!」的尖叫。
转头一看,才发现钢琴上有个手掌大小的录音机,还发出怪声……不会是刚才就一直在录音吧……?里面的录音带好像一直来回转的样子。她那拿着录音机紧张兮兮的模样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我只好走过去按掉了录音机的电源。
「……坏……坏掉……了吗?」
她像捧着快孵化的蛋一样小心翼翼地护着录音机,以快哭出来的声音问道。
「啊,不行啦,录音机不能乱扳。」
原本正伸手扳盖子的她急忙停了下来。我把包包放在钢琴上,接着拿出一把螺丝起子。看到这光景,她的眼睛瞪得老大。
「……要、要拆掉吗?」
「放心啦,我会仔细把它修好。」
从她手中接过录音机之后,就发现那不是一般的机器,而是双卡式录放音机;不但可以同时播放录音带的A面与B面,也能分别录音。贴在机器里的标签上印着我没见过的语言,而且很显然地不是英文。
「这……是哪一国的语言啊?」
「匈牙利。」她小小声地回答。东欧的产品啊,我修得好吗……?
松开螺丝、打开外壳之后,出现在眼前的内部构造也就是平常看惯了的零件。国际标准规格真是好东西。
「修得好……吗?」
「应该吧。」
我放下钢琴上盖充当工作台,一点一点拆解录音机。情况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录音带的磁带从卡匣里被拉出,就像海参的内脏喷出体外一样卷成一团,所以取出卡带又花了一番功夫。
「……欸,这录音机该不会本来就是坏的吧?」
「咦?啊,嗯……带子就算卷到最后也停不下来,如果不按停就会纠缠得更严重。」
原来如此,自动停止装置本来就坏了。
「因、因为你突然出现,我才会忘记按停。」
又是我的错了?买一台新的就好了啊。
「这台录音机很重要吗?」都已经坏成这样了竟然还在使用。
「啊?」她吃惊地看着我,接着又低下头:
「……嗯。」匈牙利啊……这个女孩子应该不是日本人吧?脸型看起来也像是混血儿。我边想着,边在垃圾山中寻找零件,终于完成了录音机的外科手术。不管是快转、倒转,都能让录音带卷动时不再不听使唤了。
「修好罗!」
「咦……啊,嗯。」她的脸上还是一副不太敢相信的样子。为了确认录音机能不能确实播放,我正打算按下播放键时,她突然把录音机抢了过去。
「不、不准听。」她把音量调到最小,接着按下播放键确认录音机是否已修好。
「……谢、谢谢。」
她把录音机紧紧抱在怀里,红着一张脸、低着头细声地说着。不知怎地,我也不好意思了起来,转过脸点了点头。
等我把工具收回包包里之后,她突然问道:「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出门啊?」
「刚刚就说过我喜欢玩机器了嘛,所以才会来捡零件啊!」
「那……好玩吗?」
她突然这么一问,反而让我不知如何回答。
「嗯……我不知道修好坏掉的机器是不是令人开心的事,不过……东西失而复得的时候,大家看起来好像都很高兴呢。」
和我四目相交后,她又脸红了,于是急忙把脸别过去。我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有股冲动想问她好多问题。为什么会在这儿?应该说……你是谁?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还有,我也想听听她刚才录的东西?说不定刚才的管弦乐声真的不是我幻听?虽然这么想,要是真问了她大概又要生气了吧。
她再度把录音机放回钢琴上,然后拿碗橱充当椅子坐下,视线落到了脚边。虽然还想跟她说些什么,但气氛就是冷下来了,实在找不到开口的机会。算了,总觉得她好像嫌我碍眼,今天就这样回家好了。
下次再到这来的时候应该碰不到她了吧?还是说她家里没有钢琴,才会特地跑到这里呢?我边想着这些事情,边准备爬上垃圾山,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呃——」
我转过头去。
杵在钢琴旁的她这次看来不太像生气,反而一副害羞脸红的样子。「你住附近吗?」
我歪了歪头。
「……不是。搭电车过来大概要四小时。」
「那你要去车站了?」
我刚点了点头,她便瞬间露出放心的表情,把录音机拽在腰边,跟在我身后爬上大型垃圾堆叠而成的斜坡。
「你要回去了?那我可以继续待在这里吧?」
「不行!总之你快走,快走!」
什么跟什么嘛……
我老大不高兴地翻越过崎岖不平的垃圾山,慢慢走回了山谷边的杂木林。她不停埋怨着脚好痛啦快摔倒啦之类的,却还是一路跟了上来。
「我说你啊……」
我回过头叫住她,而她则吓了一跳,杵在离我三公尺后的地方。
「什、什么?」
「你该不会不认得回家的路吧?」
由于她的肤色比日本人白皙很多,脸红的时候也很明显。虽然她猛摇头,看起来却像是被我说中了。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算了,我第一次到这来的时候也迷过路啦。」
从海边往车站的途中只要走错一条路,就会不知不觉迷失方向了。
「不是第一次啦,大概来过三次了。」
「来过三次还不记得回去的路喔……」
「就说不是这样了嘛!」
「不然你一个人回去啊!」
「唔……」
她咬牙切齿地瞪着我,我只好不再跟她争辩,安静地走出树林。路上有紫红色的卡车打身旁经过,应该是来弃置垃圾的吧。车子走远后,树林间的寂静更深了。隐约传来卡车和树梢摩擦的声音,让我想起了钢琴协奏曲中浑厚的合奏部分。
那的确是让人震撼到忘记呼吸的经验。若非这个女孩子在那样特别的地点弹钢琴,恐怕就不会发生如此的奇迹吧。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偷瞄她的样子。
话说回来,我到底是在那儿见过她呢?该不会是我忘了的朋友?不然怎么会毫不在乎地对我耍任性呢?
不可能吧?
如果我认识这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应该就不会忘记。

在这个夹在山与海之间,坡道连绵不绝的小镇里走了三十分钟后,杂沓的住家突然映入眼帘,公车站也出现了。商店街拱门的装饰灯泡几乎都不亮了,约四层楼高的建筑屋顶上架着自昭和时代留存至今的固力果广告看板,真是令人怀念。左手边像是组合屋的小房子屋顶上挂着个上面印着站名和JR标志的招牌。荞麦面店门口除了找厨余吃的流浪猫和我们两人以外,连个会动的东西部没有。
「到了喔。」
「看也知道。」
她只吐出这几个字,就急忙往车站入口走去。
我呆站在原地思考该如何是好,结果却连个名字都问不出口。没办法,今天才第一次见面,而且她还叫我忘了她。
我还是回去翻我的垃圾好了。
我背向她,正准备走出去的时候,突然有人说话了:
「喂,等一下……」
出声的是从公车站对面小派出所走出来的中年警察,而且他出声喝止的对象并不是我。她吓呆了,怯怯地转过身来。警察上前问道:「咦,你不是那个蛯沢小姐吗?」
「……咦?这、这个……」
她吓得脸都白了。
「喔,果然没错,连穿着也很吻合。你的家人正在找你耶!听说你上次离家出走也是到这附近来啊?总之你先过来吧,我要跟你家里联络。」
跷家少女啊……而且似乎还是惯犯,看来还是别跟她有关系的好。正当我往回走、和警察擦肩而过时,却察觉到她露出求救的眼神直盯着我。糟糕,还是注意到了……
她那恳切而泪汪汪的眼神好像在说:如果不帮忙,我就怨恨你一辈子。
不,别帮她啊!
可是,已经迟了。如果看到她那样的眼神还能默默走开,我就不配当人了。
「呃……」
我对着警员那晕染着明显汗渍的背影开口了。他正要带着女孩回派出所,转过身来时的表情彷佛现在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会不会是搞错人啦?因为……她是跟我一块儿来玩的。」「嗄?」
警察的表情变得很怪,好像不小心咬到蜗牛一样。
「喂,快走吧,没搭到这班车的话,下一班还要等很久耶。」
「啊,唔……嗯。」
我跟警员点了个头之后,就跟逃过来的她一同往车站方向跑走。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总之久留无益。
买完票、通过剪票口之后,我们偷偷地看向公车站那边。
「行得通吗……?警察要是追上来,你会配合我刚刚的说法吧?」
「我、我……」她紧紧捏着车票,从我脸上转开视线:「我又没开口要你帮忙!」
「好啊,那我把警察叫回来。说谎毕竟不太好嘛。」她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不停地拍打我的背。
「以后要离家出走就去父母猜想不到的地方啦!」
「才不是!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结果搞得好像是我鸡婆一样。我该不会……被讨厌了吧?明明帮了她一把耶!
她强忍住怒气,还白了我一眼,然后往连接下行路线的月台楼梯走去。和我反方向——这让我有点放心,又有点惋惜。
就在这时,站内开始播放下行电车已经到站的音乐,很耳熟的曲子——是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
「啊……」
脑袋里的灯泡突然亮了一下,我想起来了!我想起她是谁了。没错,刚刚不是说她姓蛯沢吗?
「蛯沢……真冬?」
刚踏下第二个阶梯的她吓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白皙的肌肤上添了红晕,双眸就像雷阵雨前乌云密布的天空一般。
难怪我记得在哪见过她,原来是在CD封面上看过啊!在电视上也看过。她就是十二岁便于东欧的国际钢琴大赛中获得优胜,同时也是史上最年轻的优胜者,初试啼声就获得满堂彩的天才少女钢琴家——蛯沢真冬。两年半之间发了好几张CD,十五岁的时候却突然从乐坛消声匿迹的谜样人物。
而今——这谜样的人物却在我眼前——一脸快出哭来的表情,紧握着楼梯扶手。
「……你认识……我……?」
她断断续续的声音几乎被平交道的杂音掩盖,我仍微微点了点头。我不但认识她,甚至连她发行过的所有曲目都想起来了。
「认识啊。因为你的CD我全部都有,而且……」
「忘了吧!」「嗄?」
「全都、忘掉吧!」
本想跟她说点什么,却只见她在楼梯上奔跑、一头栗色的长发翻飞。这时平交道栅栏放下的「当当当当」声传了过来,我一时之间在原地呆立了一会。
「——喂!」
一旁突然响起人声。我转头一看,才发现对面月台上有个白色的人影。我们的目光交会,她——蛯沢真冬挥动的手用力抛了个东西过来。
一个红色的物体飞越铁轨,我正想伸手去接,它却正中我的手腕,滚落到脚边。那是可口可乐的罐子。
电车驶入我俩之间。
电车吞下她关上车门离去之后,月台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在柏油路上滚动的可乐罐就在快滚进铁轨前,被我捡了起来。还是冰的,大概是在那边的自动贩卖机买的……她该不会打算把这当作谢礼吧?
蛯沢真冬。
我听过她所有的CP……当然不是我自己买的,是人家送给我家那个音乐评论家老爸的公关品。父亲的收藏每个月都会增加几百张,但就只有她的作品让我百听不厌,甚至连曲目顺序都印象深刻。我喜欢在那无机物般清澈平稳的旋律中,寻找她不经意透露出的温暖脉动。
我终于想起她在垃圾场里弹奏的曲子,那首曲子应该没收录在CD里吧?如果曾在CD里听过,我一定会记得。
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呢……?
明明不曾弹奏让人如此伤感的曲子啊。
她最后说的那句话一直回荡在我耳边——『全都、忘掉吧!』
我拿着可乐,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上行电车到站前,那首奇妙的钢琴协奏曲和她的声音,一直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去。
这就是发生在我上高中前那个春假的——不可思议的偶然。
回到家后,我不断重复播放收录在蛯沢真冬专辑里的《小星星变奏曲》,边听边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不禁有点怀疑这一切该不会都是梦吧?因为废弃物不可能随着钢琴共鸣,更不可能发出管弦乐音啊?
能证明一切的一切都真实发生过的唯一证据——她给我(?)的可乐,就在我拉开拉环的瞬间整个爆开喷了我一身。果然不能投掷或是摇晃碳酸饮料啊!用抹布擦干地板后,似乎就连仅存的一点现实感都消失了。
就算她没要我忘记这一切,我也会忘记吧?因为我的现实生活很忙,就连两天前作的梦都不记得了。
这时候的我,当然也不曾想过会在那样的情况下和真冬重逢。


2 花田、被遗忘的音乐教室

世界上有种人际关系叫做孽缘,我和相原千晶之间就是这种关系。因为我们家住得近,从小学到国中都念同一所学校也理所当然,不过居然连续九年都同班,后来考上的高中也是同一所。或许有人会说这是因为我们俩智商差不多的关系,问题是就连高中都一起被分配到一年三班,只能说这孽缘真不是普通的深厚啊!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对数学和英文比较头痛,就可以借小直的笔记来抄,而小直比较不擅长体育,我就比较厉害。咱们今后就互相支援吧。」开学典礼结束后不久,在还弥漫着打蜡味道的全新教室里,千晶啪啪啪地拍着我的背如此说道。虽说你的体育好但能怎么支援我?「这家伙的家可厉害了,大门一打开CD就跟山一样,哗地塌下来喔。」
「哇~那是怎样,他家是开唱片行的吗?」「你为什么去过他家啊?」
千晶把我当作垫脚石,很快就融入了其他刚见面的同班女同学之中。从我们学校升上这所高中的就只有我跟她,其他稍稍熟识的同学一个也没有,她的适应能力还真是可怕。
「喂,你跟她是什么关系啊?」
也有个对我感到很有兴趣的男生靠过来小声地问我。
「咦?啊,没有啦,只是国中念同一所学校而已。」
「可是开学典礼前你不是还帮她打蝴蝶结?」另一个男生突然在我背后开口,吓得我脸都书了。该不会被看到了吧?
「呃……那是因为……」
「真的假的啊!那不就糟糕了?你们是夫妻吗?」
「这么说起来一般情形是反过来的吧?应该是女生帮男生啊!」这么难以解释的事被挑起来当作话题,我恨死千晶了。明明就教过好几次,好歹也把蝴蝶牡领带的打法学起来啊!
「你们从中学时就在一起了吗?」
我摇了几百次头极力否认,结果包围着我的男同学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他们把我拉离女士堆,一群人移动到教室一角后,就开始窃窃私语。
「相原千晶在我们班上算是等级很高的货色呢!太好了。」
「我原本喜欢长头发的女生,不过现在发现自己错了。」
我傻眼地听着男同学们的评监大会,接着望向在教室的另一头,坐在桌上聊天的千晶侧脸。虽然她以前老是剪成看起来很凶的超短五分头,不过自从国中三年级那年秋天退出社团以后,头发也开始留长,现在总算变成比较有女孩气息的俏丽短发了。不对,问题是……「那家伙个性易怒,又是柔道初段,还是不要接近比较好吧?」
「她是柔道社的吗?我是不是也去参加比较好啊?」
「我们学校有柔道社吗?」
「话是这么说,不过一般的柔道社都会男女分开吧?」
「为什么要分开呢?就让大家一起练习寝技嘛!」
你们这些家伙,听别人说话好吗?
不过千晶去年因为腰受伤的关系,已经不练柔道了。高中推荐入学确定的同时,她不知怎地开始练习起爵士鼓来。过去明明就和音乐完全沾不上边,再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根本不会从打鼓开始练起吧?关于立志开始打鼓的理由,千晶是这么跟我说的——
「过年那阵子,医生跟我说我不能再练柔道的时候,我自暴自弃地喝了点酒……」未成年别喝酒啊!「喝醉睡着了以后,Bonzo出现在我的梦里。」
Bonzo(注:原名John Henry Bonham)是齐柏林飞船乐团的鼓手,喝得烂醉睡着以后因为呕吐物噎住喉咙而窒息死亡。真是这样的话那还颇不妙,她该不会是濒死时见到鬼了吧?
他对我说:『你只剩下鼓了Bonzo都这么跟我说了,不做不行吧?」
「真的是Bonzo吗?」
「我看到他在河畔的花田中一直挥手,绝对是Bonzo没错。他的日语讲得真好耶,只不过说的是津轻腔。」
……那是你去年刚过世的爷爷吧?

上了高中以后,我才真正了解千晶立志练鼓的理由。每天一放学,她就一直不断劝我加入民俗音乐研究社。
「可是小直除了音乐以外就没有其他专长了不是吗?好啦,就加入嘛?」
「你也管得太多了吧。话又说回来,那个民俗什么的是啥啊?没有那种社团吧?」
我试着回想开学典礼当天拿到的社团简介手册,还有在学校大门口迎接新生的社团拉人大阵仗,都没看到这么复杂的社团名称。而且说到音乐,我也只是对听音乐比较在行……
「所谓的民俗音乐其实是指摇滚乐啦!如果直接说要组摇滚乐团,教职员办公室那边是不会准的;再说现在社员也只有神乐坂学姊跟我而已,不管怎样都不会通过的。所以拜托拜托,加入我们社团!」
所以才拚命想拉我加入社团吗……
「不要拉我加入还没成立的社团啦!话说回来,神乐坂学姊是谁啊?」
「二年一班的,是个很厉害又很酷的人。」
详细一问之后,谜底全部都解开了。千晶好像是在去年夏天时和神乐坂这号人物相识,特意推甄进这所高中、开始打鼓都是为了这个神乐坂某某。真是胡闹。我拿起书包走出教室,就算没这么做,我和千晶说话时就已经受到全班同学的注目了,实在有够丢脸。千晶边追过来边说着:「等等我啊,参加社团有什么不好,反正你待会也没事吧?」
「没事也不参加社团。」
「为什么?」
「总之……反正我也待不久啦。」
我本来想说:「小学的时候被你拖去练柔道,两个礼拜后就放弃了,这事你也知道。」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是喔?那你上高中之后到底要干嘛啊?」
为了读书吧——这种言不由衷、令人称赞的大道理我当然说不出口。
「你的人生不会太无聊吗?」
你的人生倒是很有趣嘛?
「你干嘛那么在意我的无聊人生啊?」被我无意中这么一问,千晶突然站着不动。我回头一看,她的目光转移开来,稍稍往下望着。现在是怎样?
千晶转过头去,问道:「……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因为你也很闲?」千晶的手往我西装外套的领子直直伸过来。就在我思考的瞬间,身体已经转了一圈,背部直接撞击走廊的地板。
「……好痛!」眼前满天的金星,一时还上不来气。尽管如此,我还是手扶着墙壁,设法站起身来。
「不要煞有其事地过肩摔好吗!」
「这不是过肩摔,这招叫丢体。」
「不是这个问题吧?你想摔死我吗!」
「笨——蛋——!」
最后千晶踹了我大腿一脚以后,就转身离开了。什么跟什么嘛!

我之所以不参加社团,除了「嫌麻烦」这个巨大且消极的理由之外,还有一个可以称得上积极的理由——我发现了放学后可以在学校做的事。
目送千晶离开以后,我走到一楼,出了校舍后门来到一个狭窄的中庭。在一个长久没人使用而布满铁锈的垃圾焚化炉旁边,有一栋细长的建筑。那是一栋水泥造的简单立方体,看起来就像公园的公厕一样,侧面还并排了几道门。因为很久没人使用,整面墙壁、门都沾满了泥土,搞得脏兮兮的。私立学校没事就扩建,加上最近学生人数又不断减少,使得这种无人使用的设施以及空教室多了不少。
开学第三天,我就发现这栋建筑物的左侧有个房间可以进去。在学校里探险的时候,我咔拉咔拉地转动门把,门就打开了。后来经过我的研究,只要将门把往右斜下压着再转45度,门锁就会开了。
教室里面有个铁制的高架子、置物柜和一张陈旧的长书桌,墙壁上还贴了布满无数等间隔小洞的吸音材料,从地板上留下的痕迹看来,可以知道以前大概是放置钢琴的地方。如今要说看起来比较像学校器材的,就只有桌边摆的一台小型音响设备了。
其实这所高中也是爸爸的母校。曾听爸爸说过,这间学校以前是有音乐科的,不过好像在他毕业后没多久就废除了。老爸曾半开玩笑地说:「因为我们那一届的学生素行不良,后来就开不成了。」不过事实搞不好就是如此。
隔音也有个好处,就是可以让我把大量的CD带来这个房间,放大音量尽情听我喜欢的歌,消磨放学以后的时间。要是在家里,老爸一定会用超大的音量放他的古典音乐唱盘,没有可以让我放心享受音乐的地方。
因为房间状况不是很好,隔音并不完全,所以必须先拿毛巾塞在门框上方的缝隙才能打开音响设备。这天听的第一张CD是巴布马科的现场演唱专辑,心情也跟着雷鬼了起来。大概是受到千晶说的话影响了吧。
你的人生不会太无聊吗?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话说回来,如果只是不参加社团就被说整个人生都无聊,也很让人伤脑筋耶。我这样不也很好,也算是音乐监赏社啊!而且不会带给别人困扰。虽然未经同意擅自入主,不过这间教室看起来也很久没人用了,何况我自己会打扫,只要放音乐的时候不让外面听到声音,应该没有问题吧?


3 谎言、便当、变奏曲

一大早的导师时间,当我们那位外号隐居大人(因为长得像水户黄门)的导师带着那女孩进教室的瞬间,教室里的气氛都冻结了。我因为听着CD随身听打着瞌睡,所以还没感觉到气氛的改变。
前座的千晶回头戳了戳我的肩膀,我才急忙忙地拿下耳机。不管是不是导师时间,早晨的教室总是闹哄哄的,这时却只听见同学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喂,那是……」
「没错,应该就是。」
「蛯沢——」
「欸~是本人吗?不是说下落不明了吗?」
往讲台上一瞧,我的随身听差点掉到地上。讲台上的女孩把栗色的长头发拢在背后,因为和她在广告里的发型一样,所以大家马上就认了出来。的确是蛯沢真冬本人没错。她身上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感觉却像是有人在开我们玩笑。这是怎样?我刚才没听到隐居大人说的话,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她转来我们学校的事实。
「那么我们请蛯沢同学自我介绍一下。」
隐居大人一派悠闲地说完,便把粉笔交给她。真冬只是用拇指跟食指夹着粉笔,一脸苍白且不安地凝视了它一会之后,便转身面对黑板。就在这时,粉笔却突然从她细长的指尖掉落,意想不到的尖锐声响打破了整间教室的寂静。
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默袭来。真冬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地上(恐怕已经摔碎了)的粉笔。隐居大人虽然只是悠然地抚着他自豪的白山羊胡,不过就算是刚入学一个月的我们,也知道这个动作表示老师心里感到非常疑惑。
「嗯,这个……」老师勉强出了点声,把地上断成两半的粉笔捡起之后,交给了真冬。不过真冬接过粉笔的手指,已经发抖到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最后真冬看着地板,摇了摇头,把粉笔放在黑板的粉笔沟上。
「我不想写自己的名字。」
她这么说的瞬间,整个教室里的空气好像带着电一样。这是怎样,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只是写个名字而已,没关系吧?」隐居大人开口了。语气虽然还是一派悠闲,两只手却在大腿旁不知所措地晃着。
「我不想写。」
「嗯嗯……怎么了吗?」
「我不喜欢自己的姓。」
真冬的话就像在冰冻的教室里又倒进液态氮一样。我注意到真冬咬着下唇的表情,就跟那一天——与她初次见面的那天分别时的表情一样。
不过,我当然没有吭声。出面解危的,是坐在前面的女同学。
「老师,没关系啦。我们都知道她的名字了啊。」
「嗯啊,她叫蛯沢真冬对吧?」
「对啊——」
教室里的气氛变得很怪。
「是那个弹钢琴的」、「我在广告上看过」之类窃窃私语此起彼落,我发现真冬的纤细手脚正因为同学的反应而微微发抖。当时发觉危险徵兆的,或许就只有我一个。
「啊,嗯、这样啊……」隐居大人看着真冬,不急不徐地说着:「那么蛯沢同学,要不要跟同学打个招呼呢?」
一个女同学突然举手发问:「请问你什么时候推出下一张专辑?」
我不太记得那个女生的名字,但记得她是个很会讲话的家伙。大家便以这个问题为开端,开始一连串的提问轰炸。
「之前不是说会就读音大附中吗?」
「最近都没有新广告推出,是什么原因呢?」
有个不太了解状况的男同学问:「什么广告啊?」「就是那个寿险广告,你不知道吗?」「啊,那个广告啊,我知道,我知道。」「嗯?真的吗?」教室里突然热闹了起来。
真冬原本严肃地凝望着天花板,这时却突然用响亮又尖锐的声音说道:
「请你们全都忘掉。」
此刻的寂静宛如冻结的湖面,包围了整间教室。
教室里,真冬紧绷的声音持续回荡着——和那时说的话一样。
「……到了六月我就要消失了,所以请大家忘了我。」
真冬把话说完以后,大家一句话都没说,也想不到该说什么。解救我们这一帮不知所措家伙的,是导师时间结束的钟响。
「啊,这、这样啊?那么……蛯沢同学请在那里就座。」
隐居大人指着教室的后方。终于回过神来的我才终于发现自己左边放着一副空桌椅。
「我们班的班长是寺田同学,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她。」
最先对真冬提问的那个同学就是寺田。然后隐居大人便把出缺席记录簿与收好的讲义夹在腋下,快步走出教室。
真冬吞了吞口水,稍微调整一下呼吸,以充满敌意与戒心的眼光环视教室之后,安静地走下讲台。教室里一片安静,真冬走在课桌椅间的走道,所有人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莫非视线稍一转移,真冬就会瞬间消失?不,不可能有这种愚蠢的事,只不过连我也不例外,或许是因为一直被盯着的关系,她在经过我座位的时候非常刻意地把脸遮了起来。脚步声突然在我身旁停了下来——
「——啊!」
被发现了。真冬用她微微痉挛的手指指着我,很惊讶地大声喊着:「为、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我用双手手臂抱着头,趴在桌上,更发觉全班的视线都在我身上。饶了我吧。
「什么?你们认识吗?」
千晶看了看真冬又看了看我,而我就像拿额头在桌上擦一样,不断地摇头。
「不不不,不认识。她一定是认错人了。」
真冬却说:「干嘛要说谎!」
「是你要我忘记的吧?」
「你看,你不是还记得吗!明明叫你忘了我的。」
啊啊……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嗯,所以跟你说我已经忘记了啊,你是谁啊?」
「骗人!」
听在旁人耳里,我们的对话一定非常白痴吧?周遭同学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千晶好奇的视线更是刺人。虽然第二节课是我最讨厌的古典文学,不过就在这一刻,走进教室的欧巴桑国文老师在我眼中却像救世主一样。

就算把她美丽到不真实的脸孔和明星的身分都考量在内,真冬也不是我想接近的女孩类型。自从她转来的那一天起,每到下课就会被一群好奇的女同学围着问东问西,不过除了偶尔冒出几句「不知道」、「我不想回答」之外,她几乎都不回答。
「为什么会在这种奇怪的时候转学啊?」
午休的时候,千晶看着那群人小声地说道。
「我们学校是普通高中,而且她艺术选修偏偏又选美术。为什么呢?」
我们学校的艺术科目要从音乐、美术、书法三项中选择一项。老实说,明明是个钢琴家却不选修自己最擅长的音乐,的确满奇怪的。
「问本人就知道啦。」
千晶挥着手说:「我没办法突破那面人墙啦……」接着大口大口地挟走我便当里的菜。最近我都考量到便当的菜会被她瓜分,所以多准备了一些。
「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认识她的啊?」
「……在梦中?」
「你要不要去保健室?」
「不要。唉呀,很难跟你解释。」
「反正午休时间很长,你就从头解释一遍吧。」千晶虽然面带微笑,眼神却十分强硬。就在我逃避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很拚命地把便当全部吃光了。
真冬的反社会态度在课堂中依然故我,既不抄笔记,课本也常掉在地上。偶尔有些老师不因为她是转学生而特别优待,直接叫她到前面讲台上;她也依旧坚决地坐在位置上回答:「我不要。」老实说,我觉得她真是太酷了,即使我心里想这么做也办不到。听千晶说,她上体育课的时候也只是坐在场边看着而已。
转学后的第二天午休,真冬好像有点受不了凑热闹女同学的包围,好几次从人墙的隙缝中用求救的眼光看着我。要我帮忙我也没办法。
女生的问题大多是摄影棚是什么样的地方啦、电视公司有哪些艺人啦、有没有遇过他们啦之类的罗唆问题。就在我正想拉开椅子起身逃离这些人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拍桌子发出「砰」你一声。回过头一看,只见人墙裂开一道隙缝,真冬泪汪汪地站在中间,指着我说:「你们去问那个人,那个变态有我全部的专辑,对我的事情应该也很了解。」
咦?什么?
真冬把椅子踢倒后从我身旁跑开,飞快地离开了教室。
无数的目光投向我,班长寺田同学最先开口:「……变态同学和蛯沢同学是什么关系?」干嘛叫我变态啦!
「听你们昨天说的话,感觉好像之前就认识。」
「对啊。」
那个女人,居然只顾着自己逃走就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某位男同学开口说:「那是因为这家伙的父亲是音乐评论家,才有这层关系吧?」
「啊,是古典音乐方面的嘛。」
「那你之前就认识她了吗?」
「你爸爸应该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事吧?」
「你回去问问看嘛!她为什么来念这所学校之类的啊?蛯沢同学完全都不讲自己的事情。」
我不可能连那种事都知道吧?你们以为古典音乐界很小吗?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为了逃离现场,我也只好含混地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被真冬那么冷默地对待,还一心想要跟她说话。这是班长为了让真冬融入班上的贴心举动,还是出于好奇心的高忍耐力?我完全不了解,也许两者都有吧。

那天回家以后,我终于强烈地体认到世界有多小。
「对了,哲朗,你还记得蛯沢真冬吗?」
我一边准备晚餐,一边询问待在饭厅的老爸。我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直呼老爸的名字,大概是在老妈离家出走以后吧?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慢慢没办法把他当父亲了。
这时的哲朗穿着运动服蹲坐在椅子上,随着喇叭传出的大音量柴可夫斯基华尔兹节拍用筷子敲碗,嘴里一直喊着:「晚饭还没好啊?」这是一个年过四十还有个孩子的男人会做的事吗?
「……你刚刚说什么?」
哲朗转过头来,手仍不停地敲着碗。我突然冒起无名火,一把抢走筷子,关上音响:哲朗却像个小孩一样嘟起嘴来。
「我刚问你,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叫蛯沢真冬的人?」
「嗯?啊,记得。蛯沢真冬啊,她还是适合巴哈啊。变奏曲几乎都有些不流畅的地方,但这就是它迷人之处。偶尔会有演奏巴哈乐曲时令人惊艳的年轻人出现,例如……」
「够了,不需要讲解。」
算了,对于哲朗来说,她只不过是众多钢琴家其中之一,只会说些演奏方面的事也是理所当然。就在我边这么想着边走回厨房时,哲朗又开口了:
「不是说她转到你们学校了?」
「你怎么会知道?」
我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差点踢到锅子摔倒。
「我和干烧虾仁都是那里的校友啊。而且干烧虾仁又是学校理事,一定会不讲理地硬拉她进来就读吧。」
「啊……是喔,那是他女儿吗?」
蛯沢千里——通称为「干烧虾仁」(注:在日文中和「蛯千里」谐音,而日文的「蛯」即为「虾」之意),是少数广为人知的指挥家之一,曾是波土顿和芝加哥等地交响乐团的专任指挥,也是国际知名的音乐家。顺带一提,这个戏谑的外号就是哲朗定名的——评论家真是可怕。
蛯沢真冬出道时掀起的话题之一,就是她的父亲是「名满国际的干烧虾仁」。过去应该有人找他们商谈过父女同台表演的事,不过真冬在表演之前就从音乐界消失了。
「问题是我们学校已经没有音乐科了,为什么还要转过来?」
「据说是因为女儿一直抱怨的关系。明明已经决定要进音大附中的,可是女儿说不想去。结果没办法,只好先去读普通高中,所以就让她进你们学校了。她不是已经不弹钢琴了吗?我第一次听她弹琴,就觉得她是毁灭型钢琴家;弹奏对旋律的时候也像是自家人吵架一样。
嗯?可是……
那一天,我在「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曾经听过她弹琴。
已经——不弹钢琴了?为什么?
「喂,饭还没好啊?」
饭——还没——好啊?哲朗就着歌剧《费加洛婚礼》中《你这采花蝴蝶》的旋律唱了起来。吵死了,你去给我吃唱片啦!
若她是因为某种原因而不弹钢琴,在最后关头放弃进音大附中转而就读我们学校,那么她有这种奇怪的时间点转学进来就说得通了。不过,她为什么要放弃钢琴呢?
我摇了摇头,不想继续思索下去。如果同学们听了老爸说的这些事,一定会以为我真的知道许多关于真冬的事。我们只是坐在隔壁而已,人家好像也有些状况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反正她不可能主动踏进我的生活,我也只能放着不管吧?
然而,真冬却在隔天就闯进了我的生活领域——
——以我从没想过的方式。


4 Stratocaster电吉他、红茶

放学后,真冬便迅速地从教室消失.自她转来以后,她的行踪已经成了一年三班最大的谜。
「鞋子还留在鞋柜里面,我想她放学后应该没有直接回家。」
「班长你昨天几点回家的?」
「嗯——大概五点左右。」
「我在教职员办公室附近看到过真冬喔?」
早上的导师时间都快开始了,真冬却还没来上课,一堆女生围在她的桌子旁边(也就是我的旁边),互相交换搜集来的情报。别管闲事好不好!
「她本来选修美术,我还想说她是不是喜欢画画,所以邀她加入美术社……结果她讲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跑掉了,搞什么啊!」
「话说回来,那个小姐上课时也什么都没做嘛?只是把素描簿摊开放着而已啊!她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明明选修音乐课就好了啊,这样搞得老师也很头痛吧?」
大家对真冬的评价似乎就这么顺势下滑了,说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变态同学,你不是知道一些有关她的事吗?」
话题突然转到我这儿了。
「可不可以别这样叫我……」
「那么要叫你蛯沢专属评论家吗?」
「哇,听起来好像跟踪狂喔,」
「这也免了。」
「那就合并起来叫你变态评论家?」
「不要乱合并!」
因为真冬毫无根据的诬陷,使我的人生面临危机。「我们只是在开学以前见过一次而已,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充满怀疑的眼光是什么意思啊!
上课预备铃响起,真冬依旧没出现在数室里,千晶也像平常一样还没到学校。她好像每天早上都在某个地方练习打鼓吧。只要有鼓棒、节拍器和旧杂志,任何地方都可以练习,这就是鼓手的好处。
上课铃声敲完以后,老师阖上点名簿的瞬间,教室后门突然猛地打开。
千晶喊着:「安全上垒!是安全上垒吧?」同时冲进教室,不知为何还拉着真冬一起。沉默的真冬一脸不高兴,接着一把甩开千晶的手。
老师人真好,对她们说:「我不算你们两个迟到,快点坐好。」如果只有千晶一个人,老师大概就会毫不宽恕地记她迟到了吧。
「不好意思,笔记借我一下,我先快速抄一抄。」
千晶刚坐下就把我的笔记抢过去。
我小声地向她拚命抄笔记的背影问着:「你们两个刚刚在干嘛啊?」
「我刚在三楼的走廊练习啊,就看到蛯沢同学好像迷路了。」
「我才没有迷路……」真冬小声地喃喃自语。我悄悄瞥了她一眼,她看起来有点生气,脸蛋也有些泛红。这么说来——这家伙该不会是路痴吧?校园的确是满大的,不过连回到自己教室都会迷路也太夸张了吧?
「今天我绕到音乐准备室去,结果在回来的路上……」
「好了好了,我要开始上课了,你们两个都别再聊天了。」老师这么一说,全班同学都掩着嘴偷笑。
音乐准备室?去那儿干嘛?不过我的疑问只持续了一瞬间,因为老师突然点我回答作业里的问题,我只好把心力专注在从千晶手里抢回笔记这件事。
放学以后,我一如往常地逃离千晶的入社邀请,绕到图书室把借的书一起还掉,然后往校舍后方的废弃教室走去。就在我绕过校舍转角,可以看见焚化炉烟囱的时候,耳边隐约传来电吉他速弹的声音。
是从我之前使用的教室传来的。我突然想到:该不会是昨天把CD放着就直接走了?糟糕!不过我靠近门边一听,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从教室里传出的旋律,是我很熟悉——却从来没听过的曲子。
李斯特的升C小调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
这是高难度的钢琴独奏曲。惹人怜爱的舞曲旋律进行时,还伴随以无与伦比速度连续弹奏的同一个音;何况我现在听到的是吉他演奏版。这是什么?我没有这种令人吃惊的CD——不对,这是现场弹奏的——所以现在正有某个人在门的后面,直接把电吉他接在我改造的组装式扩大机上弹奏着。
我不禁毛骨悚然,因为这种曲子不可能是由一个人弹出来的,就算有四只手也不够。不过,耳边传来的旋律的确只有一把吉他的声音。会是谁呢……?
我握着门把。
就在这时,那架埋藏于垃圾场的平台钢琴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往斜下方押着门把同时转动。喀喳——一声不干不脆的金属声响起,手心传来锁头弹开的触感。就在我开门的瞬间,音乐戛然停止了。
真冬坐在长桌子上,目瞪口呆地直望着我,涂着亮光漆的吉他差点从她的腿上滑落。我想这时我的表情应该也和她一样吧。
为什么——真冬会在这里?在我(擅自使用)的教室里,而且还拿着吉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场梦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难不成从春假时和她在垃圾场相遇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切全都是梦——
「为……」
真冬先回过神来开口了,我也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咦、啊,不是……等等,你先住手,拿吉他敲是会死人的喔!」
真冬满脸通红、手中挥舞着份量颇重的Stratocaster电吉他追着我,我为了逃开,只好把门给关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变态!跟踪狂!」
真冬尖锐的叫声从门上的隙缝传来。你才为什么会在这里咧!
「这间教室我之前一直都在用,你为什么擅自跑进来?」虽然我也是擅自跑进来的……
「我……我是得到向岛老师允许才进来的。」
「咦?」
向岛麻纪老师,大家都叫她麻纪姊姊,是个令人感到又亲切又害怕的年轻音乐老师。原来如此,所以她今天早上才会跑去音乐准备室吗?不对,但为什么她可以拿到教室使用许可呢?这么说来或许我只要去拜托老师,也可以拿到使用许可吗?
「你给我闪到别的地方去,快点!」
虽然被她这么说,但我好歹也带来了一堆CD,还改装了组合式扩大机,甚至把坐垫都准备好了,这么费心思都是为了要让这间教室更加舒适耶!就算叫我就此消失,我也不可能说一句:「这样啊,那好吧!」然后乖乖就范啊。
「……咦,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老师会……」
她没有回答,反而传来一阵像是用巨大的爪子刮墙壁的声音——是电吉他回授发出的声音。快给我住手,扩大机会坏掉啦!
我叹了一口气,只好从教室门口离开。

回到校舍,我走在走廊上,胸中突然燃起一把怒火。那里明明就是我的地盘,她是后来才来的,现在却安稳地坐在那里,这种事谁受得了啊?既然如此,我就去向麻纪老师告状。不过当我走到音乐准备室的入口,心中的怒火顿时就消了。拉门上贴着一张大榇贤二的巨幅海报——老师是摇滚乐团筋肉少女带的粉丝吗?就算如此,允许她在教职员办公室入口公然贴这种东西,这样好吗?
我一边和大榇贤二大眼瞪小眼,一边试着让头脑冷静下来。隔壁的音乐教室传来管乐社合奏练习的缓慢音乐,是模拟游戏「A列车」的背景音乐。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未经允许就擅自使用教室——如果向老师告状,自己反而也会倒霉。
嗯,话是没错,不过要我就这么让步,也未免——
「怎么啦?找我有事吗?」
突然有人从背后出声,吓了我一大跳,额头直接撞上大榇贤二的脸。回头一看,麻纪老师正满脸微笑地站在那儿。她穿着白色打摺衬衫与窄裙——因为实在适合穿这种制式服装到一个令人害怕的地步,私底下我们都叫她情色女教师。虽然她让选修美术或书法的一年级男生感到非常后悔,不过实际上了她的课以后,选修音乐课的学生才真的感到后悔。
「咦,啊,其实没什么事。」
「没关系啦,快进来吧。我正想泡杯茶来喝呢,要喝吗?」
老师就这么连拖带拉地把我带进准备室里。
音乐准备室只有一般教室的一半大,又放了一座塞满乐谱的书架与一架立式钢琴,所以空间十分狭小。
「对了,茶壶里有热水,茶包就在那个抽屉里。然后顺便把蜂蜜蛋糕切一切。」
全部都丢给我做啊?
「啊,杯子一个就可以了,蛋糕要切三片喔。」
「咦?老师你不喝吗?」
「你说什么啊?当然只有我喝啊!没有人说有准备你的份啊?」
我还能说什么?
「如果你不管怎样都想喝,我拿些泡到没味道的茶包让你吸一吸好了。」
我才不要咧。好想回家啊,真是的……
老师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她是跟我开玩笑的。准备好两人份的糕点和茶之后,我才终于能在椅子上坐下。就在这时,老师突然开口了:
「你想问音乐科大楼的事吧?」

我啜了一口红茶差点喷了出来。
「为、为什么老师会知道?」
「哎呀,我全都知道啊!例如你在两个礼拜以前就擅自使用空教室、改造CD播放器连结外部输入装置,又拉了收音机天线……还有坐垫坐起来很舒服之类的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认真地在想要不要躲到桌子底下去。不行,这样一定会被老师杀掉。
「不过因为你打扫得很干净,我就放着不管了。而且只有我注意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而且真冬同学也可以直接使用那间教室,所以这样刚刚好。」
我放开抱着头的双手,看着老师的脸。
老师笑着说:「你就是来抱怨这件事的吧?」
「不……不过我没什么立场可以抱怨。」
「算了,你要用也是可以。而且都特别准许真冬使用了,也不可能单单拒绝你。你们两个好好相处啊。」
「不,那是不可能的。」
话说回来,其实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难不成老师跟真冬本来就认识?」
「是啊!我是她爸爸的学生,以前也常常跟真冬一起玩呢。」
老师的表情看来有些寂寞。
「真冬她……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最后转来我们学校,之后又跟我说她想要一间可以单独使用的教室。虽然说这是理事长的女儿在耍任性,不过也没有造成谁的困扰……」
「是喔……」总之教职员们已经默许这件事就对了。
「所以如果是和真冬一起,你也可以使用那间教室喔。」
结果就是我被赶出来了啊!
「可是,为什么会弹吉他呢?听说她不弹钢琴了,是真的吗?可是她原本打算要上音大附属高中吧?怎么会到我们学校来?」
「这事不能由我来说……」老师的表情马上认真了起来。「……何况她本人不想让别人知道。老实说……我觉得还是不要那样比较好,不过那也是真冬自己作的决定。」
我完全是一头雾水,何况真冬也没理由向我说明。
就因为这样,今后要怎么处理那间教室才是个大问题。要是校方发现我擅自使用教室,然后生气地加以禁止,我就会死心放弃。不过,要我坐在弹着吉他的真冬身边听CD,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办不到啊!
「去跟她说说看,一起使用教室不就好了?」
「可是我只是跟她说话,她就拿起吉他一副要打死我的样子耶?」
「你这孩子放弃得还真快啊!年轻人怎么可以这样呢?」
被老师一番莫名其妙的教训洗礼过后,我才终于走出了音乐准备室。


5 触技曲、挂锁、革命

老实说,我没有告诉真冬一件事——那间练习用教室有个很严重的缺点——就是门上的隙缝。因为教室隔音不完全,声音会传到外面去。也因为如此,过了几天之后,「放学后的学校中庭会传出很厉害的吉他独奏」这个传说就在校内传开了。
「什么曲子?是那首『恰拉哩~~鼻子喷出牛奶~~』吗?」
「我也听过那首,听久了会头昏脑胀的。」
那是巴哈作品第565号的D小调触技曲与赋格。那家伙还真喜欢巴哈啊?导师时间还没开始,我坐在教室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班上女生的清晨八卦广播,一边回想着真冬演奏过的曲子。
「昨天还有弹离别曲喔。速度实在超~~快的,一开始我还没听出是什么曲子呢。」
「啊,那首是离别曲吗?」吉他独奏版的离别曲我也听过。萧邦最初的指定速度非常快,大约是现今一般所知速度的四倍,所以就某层意义而言,真冬的演奏才是正确的。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大家一定又会说我是变态评论家或跟踪狂,所以我只好沉默不语。话又说回来,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哲朗的评论家基因在我体内作怪吗?快给我停下来。
钟声还没响完,教室后门就砰地一声地打开,真冬接着进了教室。全班突然陷入一片沉默,大家的目光在瞬间交会,之后便若无其事地回到各自的座位:浑然不知的只有当事人本人而已。即便如此,真冬似乎也感觉到周遭气氛不大对劲,一边以不解的眼光环视周遭,一边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今天放学后要去听听看吗?」
「那就在社团时间开始前去听一下——」
我听到有人悄悄地这么说,也看到几个男生不时瞥向真冬并露出贼贼的笑容。真冬转学进来还不到一个星期,几乎已经没有女生会向她搭话了,大概是被当成奇珍异兽看待了吧。
不过,这也成了一件让我困扰的事。明明是我休息的地方,现在反而让别人占据了。看来我得快点从真冬手上把教室抢回来。

我所想到的对抗手段是个超级没品的办法——就是先把自己锁在教室里,这样就可以把真冬关在外面了。上完第六节的数学课,刚向老师敬完礼,我就立刻拿起书包冲出教室。
不过,当我到了校舍后的旧音乐科大楼便傻眼了。教室门上已经锁了一个挂锁。那个女人,竟敢对我(擅自使用)的房间做这种事!
看到眼前的挂锁,我便想起包包里的回纹针和一字螺丝起子。不要小看我自己改装音响时锻炼出来的技术,这种廉价的锁只要一根细长的铁丝就搞定了。不,这种做法应该算是犯罪吧?话说回来,如果被人看到我在这边开锁,无论怎样都是死路一条。不过只要我速度快一点,大概花不到一分钟……「你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我吓得弹起几乎快三公尺高,回头一看——
原来是真冬。她气到一个不行,栗色的长发看起来就像倒竖在头上。
「你这个罪犯,刚才一定在盘算怎么把锁撬开吧?请你不要再接近我了。」
的确是这样没错,不过你凭什么骂我?
「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
真过分,连她本人都把我当成跟踪狂了吗?跟踪骚扰可是告诉乃论罪,看来我的人生已经击到非常糟糕的境地了。
「不,呃……这间教室本来一直是我在用的,那台扩大机也是我改装的。」
我极力忍耐地说明着。
「明明就是你擅自使用!」
「不过,向岛老师说,我也可以使用这间教室……」
「这里是练习室,不是拿来躺着听CD消磨时间的地方!」
真冬一把推开我,接着打开门上的锁后就走进教室把门关上。我的思考冻结了几秒之后,便二话不说地像是要把门扯下来一样用力打开门闯了进去。
「不要把我当作浪费时间的笨蛋。人生就是一直虚度光阴,直到死为止。」
「那你现在快去死一死不就好了?」
她刚刚是不是对我说了一些残酷无情的话啊?
「不行,如果我死了,妈妈和妹妹会难过的。」我放任我的嘴巴胡说八道。「我早就知道你家里只有一个没用的老爸了。」这什么回答啊?可恶,这家伙已经看过哲朗的评论了吗?那个可恶的老爸总是毫不在乎地把我写进他的乐评里,例如:「这个指挥家在处理慢板时的迟钝就跟我儿子作的马铃薯沙拉一样」之类的。可是——
「我承认他是没用,你可以把那家伙当白痴看,不过实际上因此感到困扰的人只有我而已。给我道歉!主要是向我道歉。」
「评论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麻烦,总是写一些有的没的。」
喂喂,这是什么话?真冬的表情不知何时严肃了起来,好像就快哭出来了。话说回来,我到底在这种地方跟她鬼扯什么啊!突然回过神来,头脑也很快地冷静了下来。
「又不是自己弹的,只是随便听一听别人的演奏,就像你一样开始胡说八道。」
「呃,这个嘛……」胡说八道其实是我的毛病喔——我原本打算这么说,不过仔细想了想,这实在不算是反驳,只好沉默以对。
「……不过就是吉他,我也会弹啊!」
无意间从嘴里冒出的话,这可不是胡说八道。
身为一个听过各种摇滚乐的男生,我也曾经弹过吉他,虽然那是国中二年级夏天的事了。我还曾经从家里的置物间挖出一把满是灰尘的古典吉他,用它拚命地练习《走蛰越榇》的前奏。
不过现在已经——连碰都不碰了。
真冬眯起眼睛,眼神也冷漠了起来,表情看起来好像在说:「反正又是你胡说八道吧。」
当我正想再说些什么时,真冬突然把靠在桌边的吉他拿起来接上扩大机,之后又走到我身边,强硬地把手里的全罩式耳机戴在我头上。
「干什……?」
「别动!」
她以两根手指轻轻夹住匹克,挠拨起吉他的弦。我突然坠入音律的奔流之中。自用力敲击的不和谐音之中,干变万化的下降音如同岩壁上的瀑布流泻而出。接着出现的是自谷底涌上的,雄壮且怪诞的琶音拱桥,以及踩踏、舞动于其上的,经过精炼的旋律。
这是——萧邦的C小调第十二号练习曲。
在我脑中刮起的暴风雨,被唐突的终止和弦给硬生生打断。
我一脸茫然。真冬从我头上扯下全罩式耳机,现实世界的声音悄悄传进我的耳里。自己的心跳、呼吸的气息、远处车道的引擎声、棒球社员跑垒时的加油声,每一种声音听起来都那么虚幻不实。
真冬弯着腰一直盯着我瞧,好像在对我说:「你说的弹吉他,就是像这样吗?」这股沉默还真有力。
「……这样你还能说『不过就是吉他罢了,我也会弹』吗?」
她好像还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想说:「不要把我当作白痴,」但实在没办法好好说出口。
「我说过了,出去。这里是练习的地方。」
「会弹乐器那么了不起啊?」我发着牢骚:「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也带吉他来,就可以使用这间教室吗?」
「自己没本事不要只会学人家。别挡路!」
真冬将不知所措的我一把推到教室外。
不久之后,紧闭的门扉上方缝隙间又流泻出一首曲子,是萧邦的降B小调第二号钢琴奏鸣曲——送葬进行曲。是故意找碴吗?不,她应该没注意到声音会传到外面来吧?
可恶。
我双手撑在门上,头往下垂,暂时让真冬的吉他声浸淫我的身躯。它已逐渐成为一股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我却无法从这里离开。
我在想,为什么是吉他?
你就老老实实地弹钢琴吧。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一边听着你的琴声,一边天真地想着:「年纪虽小,演奏技巧还真是不错啊。」为什么要跨进我这边的世界呢?你弹的几乎都是钢琴的曲子吧?这算哪门子的恶搞嘛!
没本事还想学人家。
我想起真冬所说的话,不禁垂下肩,将手从门上收了回来。跟演奏技巧无比绝伦的真冬比起来,不管是谁都没本事到家了吧?特别是吉他弹不到三个月就放弃的我,连回嘴的余地都没有。
没办法了。本来就只是我擅自使用空教室,毕竟不用戴全罩式耳机,可以用喇叭播放自己喜欢的CD,这种环境其实还是很有魅力的;不过反过来说,也就只是这么一回事而已。就算没有了也不会觉得特别困扰。
当我回过头去,正要往校舍方向跨出脚步的时候——
「年轻人,放弃了吗?」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吓了一跳,慌忙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个穿着制服的女生,她半跪在门的正上方——音乐科教室的低矮屋顶上,脸上带着大无畏的笑容。我完全无法动弹,只能无言地站着。
……这、这个人是谁?
端整的容貌和锐利得让人恐惧的目光,活像是从埃及或是哪里的皇家逃出来的,饲养于高贵环境下的雌猫。我确认一下她的领章颜色,是二年级的学生。
「被别人教训了一顿就这么垂头丧气地逃走吗?这样会彻底变成失败主义者喔?」
「呃,这个嘛……」麻木的双脚终于可以动了,我往后退了一点。「……你是指什么?」
之后这个女生就哼起歌来。是雷·查尔斯的《注定失败》。
「为了失败而生。这首歌正是为了你这个年轻人而存在的啊,你不觉得吗?」
「……为了失败而生,不是本来就如此吗?」不对,我干嘛回答啊?还是逃走吧。情况不妙,这种人还是不要接近比较好。
她爽朗地笑了起来。
「你还是会反驳的嘛?年轻人,我稍微放心了。为什么不拔出你的武器呢?现在你的国家明明正遭到敌人的蹂躏呢。」
她边用脚后跟咚咚地敲着练习室的门边这么说。为什么我非得被你这样批评啊?话又说回来,你到底是谁啊?
「刚才蛯沢真冬弹给你听过了吧。萧邦的C小调练习曲——革命练习曲。」
她唰地竖起手指说着。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刚才戴着全罩式耳机吧?她是怎么知道的?
这时她露出的凄绝微笑,恐怕连大象看了都会为之失神。
「我听得到世界上所有的革命歌曲。」
她从屋顶上轻盈地跳了下来,编好的长发就像猛禽的尾翼般在风中飘扬。她无声地落在我和门之间,然后立刻直起身来。
「我想让蛯沢真冬成为我的伙伴。也因为这样,年轻人,我需要你的力量。请你帮我。」
不,别来了,我实在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叫神乐坂响子。」
神乐坂。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我开始回忆起来。
对了,千晶曾经跟我提过这个名字。
神乐坂学姊对我伸出手。
「民俗音乐研究社,欢迎你的加入。」




6 送葬、会议、经费

「你说你碰到神乐坂学姊了?」
隔天早上,千晶在教室里盯着我的脸这么问道。
「哦,是啊。」我很不耐烦地回答:「不知道该说是碰到还是被埋伏就是了。」
「那……你决定要进社团罗?」
「为什么啊!」
「因为学姊……是那种……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弄到手的人。」
昨天神乐坂学姊在中庭的练习教室前倏地伸出手指着我,也说了一样可怕的话。『凡是我想要的东西,都会不择手段地弄到手。无论是蛯沢真冬、这房间,或者是你。』
学姊向我放话之后,个别练习室里传来萧邦的送葬进行曲,正好是终章里狂风吹过坟场的乐段,让我瞬间起了想死的念头。
不要让我想起讨厌的事情!可是千晶偏偏又让我昨日的可怕回忆再度复苏。
「听说那个人……很想要一把价值百万圆的吉他,后来就跑去那家乐器行打工,还掌握了店长的弱……呃,是跟店长成了好朋友,最后免费得到了那把吉他。」
「那警察到底都在干什么啊!」
「学姊连吉他都可以马上弄到手,小直你应该会被她秒杀吧。」
意思是我还不值一百万就对了?
「居然能跟那种人参加同一个社团,真不知道你脑袋里都装些什么。」
「可是,神乐坂学姊很酷耶!」
嗯……如果从两公里远的地方看也许会觉得酷吧?
「跟学姊结婚应该也不错吧?」
「好啊,结啊!可是日本不承认同性婚姻,所以去加拿大结婚吧,加拿大。」然后就再也别回来了!
「可是我跟学姊都不会煮饭耶,那小直也一起来吧?」
「干我屁事啊!」
我和千晶说着说着,教室的后门就打开了。真冬走了进来,这时预备铃也恰好响起,就好像在提醒大伙儿这里是教室一样。她斜眼瞪了我一下,默默地坐了下来。霎时我也不耐烦地站起身走出教室。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你怎么了啊?」千晶追了过来。
「我要去厕所啦!别跟来。」
「我听学姊说……你被蛯沢同学打败了啊?」
我停下脚步。这时上课钟声响起来了,聚集在走廊的学生们被教室给吞没,最后只剩下我和千晶两人。
「也不算是被打败啦。」
「她是不是说……不是自己弹奏音乐的家伙不准接近这间教室,接着你就逃了?」
「如果你以为说这种话挑衅我,我就会加入那个民俗什么的社团,那就大错特错了!你可别小看了我的没干劲!」从自己口中听到这番话,连我也替自己感到忧愁。
「小直不是会弹吉他吗?」
「那样不算会弹啦。」最重要的是……以前用的吉他已经丢了,现在没有吉他可弹。
「再练习就好了嘛!学姊很厉害唷,可以请她教你啊!」
「既然如此,叫学姊直接去说服蛯沢同学加入不就好了?她只是发现蛯沢很会弹吉他,然后想顺便把那间练习教室拿来当社团办公室,不是吗?」
我就是觉得这些事情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嘛!希望她们别管我了。
千晶突然沉默下来……糟糕,那眼神就是准备哭着打我的征兆。为什么呢?我说了什么让她生气的话吗?
「……你不知道学姊为什么要邀请你吗?你真的以为自己只是蛯沢同学的附属品吗?」
千晶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用力挤出来的一样。
「……我、不、知、道、啦!」
我不由得退缩了,还往后退了几步,背撞上走廊的墙壁。
「小直是大笨蛋!我会在你的葬礼上演讲,说你『过了很无趣的人生呢』!」
话才说完,千晶就飞快地奔回教室去了。
我带着沉重的心情走进厕所,坐在马桶盖上。什么嘛!
如果我会弹吉他就好了,可是……听过真冬弹的吉他之后,要是还能从哪边挤出一些些干劲就好了。我坐在马桶盖上双手环抱着膝盖,上课钟声恰好传来,我却连动都没动……第一次跷课……才刚开学一个月呢,会不会太早了点啊?而这就是我变成废材高中生的第一步!

结果……第二节课我就乖乖回教室了。反正我就是个半途而废的家伙,况且我也没胆量进出电动游乐场,再加上第三、四节课是体育,跷课的话体育老师可是很可怕的。
午休时间过了一半,我往旧音乐大楼走去,想说先把放在那里的东西拿回来好了。才走进中庭就听到吉他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会直接把人的大脑全搅和在一起。那家伙……午休时间也在弹吗?唉,本来想下次再来的,都已经往回走了,目光却被放在练习教室门口的东西给吸引,那是……地区指定专用垃圾袋,还是不可燃物。到底是什么呢?
我走近那个垃圾袋,刚往里面瞄了一下,心中的一把怒火就间被点燃。里面装着大量的CD——披头四、门户合唱团、吉米罕醉克斯、冲击合唱团——都是我重要的收藏品!那个女人竟敢这么做!我用力扳开门把,顺势推开了门,吉他的琴声迎面袭来,接着又突然消失了。
「……不是叫你不要随便进来吗!」
真冬坐在桌上的座垫、抱着吉他,竖起眉毛说道,但这时的我可一点都没退却。
我举起垃圾袋激烈抗议道:「你做了什么?」
「柜子太小所以拿到外面去而已。」
「你以为这些是谁的CD啊?」
「如果不是你的,我就不会拿去丢啊!」
我已经气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什么跟什么嘛!
「喂,既然要弹电吉他,就该尊重摇滚乐界伟大的先驱啊!」而且也该尊重我的私有财产!
「什么摇滚乐,我没在听、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很占空间,快拿回去!」
真冬把哑口无言的我推到外面,关上了门。接着传入耳里的是贝多芬的降A大调第十二号钢琴奏鸣曲,又是送葬进行曲!你是故意的吧?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一段很悲伤的旋律,这时我不去听送葬进行曲,集中精神回想……查克贝瑞!
Roll over Beethoven.(痛扁贝多芬)
居然敢说占空间?明明连听都没听过!我为了摇滚乐投注了一半以上的无聊人生,她却这么小看摇滚乐?本来想槌练习教室的门出气,还是算了……我的手应该有更多别的事可以做。
我抱着垃圾袋回教室,把CD一张一张重新叠回桌上的同时,边想着要怎么痛扁真冬……当然不是真的要揍她啦。这时班上男生靠了过来:「这么多CD,摆路边摊啊?」「都是西洋音乐耶。」即便他们说了一堆,我几乎都没在听。
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修理到她呢?决定了,就让她见识见识吉他弹奏摇滚乐的厉害好了。但是又不能把CD硬塞给她听,这样的话——
好不容易从堆积如山的CD中找到查克贝瑞的专辑,放入随身听之后,我把耳机塞进耳朵。
那天下午的课就在他的歌声中度过了。
放学后飞奔回家,但是忘了要轻轻推开大门,结果屋子里的CD像山崩一样坍了下来,我把CD重新堆叠整齐,脱下鞋子走进走廊。里面的客厅传来布鲁克纳的作品。
「哲朗,我有话跟你说!」
打开客厅的门,哲朗的膝上摆着笔记型电脑,正在沙发上飞快地写稿。他这么用力地敲打键盘,电脑应该很快就坏了吧。
喇叭传出雷鸣般的定音鼓连击,哲朗也配合节奏「哒喇喇喇喇」地敲着键盘,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回到家似的。所以我毫不留情地关掉音乐,哲朗整个人从沙发上滑下来。
「我儿,你做了什么?这世上最令人不愉快的事就是交响曲听到第三乐章时被打断,这以前就告诉过你了吧?」
「人生的第三乐章被打断的中年男子还敢说这种话?」
「哇,小直弟弟,你打哪边学到这种骂人的话?爸爸我好伤心啊……」从你的乐评上读到的啦!
「好了好了,你偶尔也要认真点听我说话吧?别光躺在那,坐下来好好听——别跪坐在电脑上啦!想压坏它啊?」
怒吼、大骂一番之后,我终于让哲朗转换成听人说话的姿势。
「有要紧事想跟我谈吗?」
「嗯,家族会议。」
「什么事啊?我现在可没有再婚的打算喔!不过如果是千晶那样的女孩子就会考虑一下。」
「少在那边说梦话了你这个罪犯。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兴趣和哲朗你结婚的啦!而且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这次又想买什么了呢?」
哲朗的口气突然正经起来,反倒是我吓得噤口了。
「有想要的东西吧?」
「呃……啊、嗯。」
冷静下来之后,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虽然我理所当然地掌握家中经济大权,却不代表我可以任意花用,要买贵重物品的时候就必须召开家庭会议。
「我……想要一把……吉他。」
「家里不是有一把吗?」
「你去看棒球赛的时候拿着吉他乱挥,结果弄坏了啊!你不会忘了吧?」
这种不珍惜乐器的人有资格评论音乐吗……?
「……为了女生?」
哲朗突然这么问道。
「啊?什、什么?」
「男人突然想要吉他的理由只有一个吧?想要受到女生的欢迎啊!」
「怎么可能啊?快跟全世界的吉他手道歉!」
「不老实承认的话我就投反对票。」我没话说了。这个人怎么这么恶劣啊!
「你以为吉他要花多少钱才买得到啊?不花个五、六万圆是买不到像样的吧?你可以自由花用的钱,现在应该也只有两万圆左右吧?」
「为什么你只有这种事情记得特别清楚啊?」
我板着脸,深深坐进了沙发里。
「要不从现在开始自己赚钱啊!你再帮我写嘛。」
哲朗用力地将桌上的笔记型电脑推向我这边。
「不……不要再做那种事了啦。」我把电脑推了回去。之前截稿日快到时就帮哲朗代写乐评,原以为中学生写的专栏才不会被刊登在正式的音乐杂志上,结果编辑部还真的采用了。大概是哲朗多少有加以修饰的关系吧?话说回来,那杂志真的没有问题吗?自那次以后,我的文章就常常刊在杂志或CD封面上,而哲朗则会把当次的稿费全数给我。
虽说如此,代笔的稿费并未就此变成我的零用钱。哲朗说:当中有三成可以自由使用,剩下的七成要并入家用。我曾向他抗议:「为什么自己赚的钱不能全数自由使用?」他总会回答我:「因为我也是这样啊!」让我无法辩驳。也因为这样,要使用超出额度的费用购物时就得开家庭会议。
换句话说,我代写的稿件越多,就越不需要开这样的家庭会议。话说回来,完全没发现自己刊载中学生文章的音乐杂志又该怎么办呢……?再说我现在就想买吉他回来练习,而稿费最快也要两个月后才会收到。
「大家对你写的介绍或专栏反应都挺好的啊,你果然有遗传到我的才华呢,真棒。正好我今天从早上到现在只写了两行而已,你就帮我写吧!」
拜托别说什么遗传啦,以后再也不帮你了!
「不帮忙的话就老实承认你想买吉他是为了受女生欢迎!否则我就反对你买。」
「干嘛这么坚持在这一点上啊!」
「因为你以前曾经刚开始练吉他就马上放弃。」
我抱着靠垫,沉默了下来。哲朗总是喜欢在说说笑笑中突然一句话切中问题核心,我觉得这一定是他的坏习惯。
「是……这样啦,可是……」
「所以说,如果男人是为了受女生欢迎而开始做一件事,那就没问题啦!你就承认吧。而且这次一定要抱着中途放弃就一辈子追不到女朋友的决心喔!」
虽然他的话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却有种不可思议的说服力,让我暂时静下来思考他说的话。女生啊——事情的确是因为真冬而起的,不过那是为了修理她耶……?
「……知道了啦。我是为了受女生欢迎所以想买吉他,快投赞成票吧!」
「哇,这么蠢的话竟然从小直弟弟的嘴里说出来,爸爸好伤心啊~」
「哲朗你竟然有脸说这种话!」
我突然暴怒,把靠垫丢向哲朗,没想到他早就把电脑拿起来挡了。
「开玩笑的啦!开收据的时候要写我的名字喔,这样才能请款。」

把报纸、吃到一半的香蕉丢到哲朗身上以后,怒气也消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靠在床上想了一会。
我从没去过像样的乐器行。唱片行的一角常摆着吉他,不过我也不想在那种地方随便买一把,再加上特地上街找乐器行会让我莫名地不安,况且我想尽可能买便宜一点的。
东想西想了好一阵子,电话响了,号码是千晶的手机。要是我一开口就说买吉他的事,她一定会要我加入那个民俗什么社,这部分就先跳过好了。
『——小直?你也太早回家了吧,胆小鬼。』
「哪里胆小了?对了,那个……想拜托你一件事。」
『拜托我?怎么了吗?要我听你说话可以,但是帮忙的代价是进社团。』
「才不要。欸,你知道哪里有不错的乐器行吗?」
『乐器行?要干嘛?』
「当然是买乐器啊,我想买把吉他。」
虽然有点后悔,不过我还是回答她了。她果然还是一样打破沙锅问到底: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梦到谁啦?艾力克·克莱普顿?』
别以为我跟你一样啦!而且人家克莱普顿还没死!
『该不会是……蛯沢同学又对你说了什么吧?』
我瞬间语塞。
『啊!不说话了。我猜中啦~~』
「……才不是——」
『欸,小直跟蛯沢同学——』
我们俩几乎同时把说到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短暂的沉默中,听筒那一头传来电车到站的广播声,应该是放学回家途中在车站打的电话吧?千晶终于接着说:
『对了,我现在也正要回家,我们就一起去吧?』
「呃……不要啦。告诉我地点,我自己去就好了。」
『哎唷,没关系啦,我是常客啊,一起去买会算便宜一点吧?』
「谢谢你啦,可是……」
『喔!电车来罗,在车站等我嘿。』
本想回答些什么,但她挂电话了。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后来莫名地沙哑。虽然有些不安,我还是从装生活费的信封里取出五万圆来放进钱包,然后出门。跨上脚踏车之前,我还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再确认一次……
还是热的,不是一时兴起冲昏头。

千晶带我来的这家乐器行,得从车站南边出口的空中步道往下一直走到最尽头的楼梯。下楼梯之后,乐器行就在有点冷清的住宅区跟商店街交界,被两边的综合大楼夹在中间,感觉就像薄册的书背一样。入口上方的招牌写着「长岛乐器行」,店内十分狭窄,两侧墙壁到天花板上都挂满吉他,给人一种压迫感。店里放的音乐是北欧系的重金属摇滚乐,让这股压迫感更加沉重。
千晶在走进店里之前就说:「我常常到这家店来,努力一点杀价,价钱会便宜得让你满意喔。」不过我没有什么杀价的经验,所以不怎么有信心。
「不过……为什么又决定开始弹吉他呢?今天早上明明还一副很没干劲的样子。」
果然还是问了。
「嗯……就突然想弹。」
「你以为我第一天认识你啊?你根本不是那种一时兴起就开始做某件事的人,不过……随便啦。你好~」
千晶抓着我的手走进店里,就连地板上也摆满了并排在展示架上的吉他。穿过那些吉他往内走,终于在堆积如山的乐谱与CD中找到柜台;总觉得莫名地有亲切感。
「店长在吗?」
千晶出声后,一个男人随即从柜台里面的门走出来;杂乱的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年纪应该不大,但那疲惫的神色看来还真令人同情,感觉就像从田里采收后就被搁置长达三周的马铃薯。
「喔,千晶啊,不好意思我现在很忙……」
「真是抱歉,不过他是正常的客人啦。这家伙说想买吉他。」
正当千晶要把我拉到店长面前时,柜台里面的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店长!琴弦的库存量根本就不符合——啊?」
「咦?学姊今天打工啊?」
夹在柜台和千晶之间的我突然愣住了。神乐坂学姊穿着印有乐器店LOGO的绿色围裙、手上拿着帐簿站在门口。怎么会?她怎么会在这里?
「哎呀,相原同志。今天预定要盘点,不过人手突然不够啊!话说回来,年轻人啊,又遇到你啦,真不错。早点下定决心入社吧?」
「呃……啊,不……呃,为什么?」
这么说来,千晶之前的确提过学姊到乐器行打工以便拿到吉他的事情……原来就是说这家店啊?我早该想到的……上当了!这根本是阴谋!
「慢慢看啊!这是我的店,不用客气唷。」
「呃,是我的店……」店长细声抗议道。
「店长的店就是我的店吧?话说回来,Martin的extra琴弦库存数目根本不合,是不是摆在其他地方啦?」
「啊,不,那个部分……主任不来的话我也不清楚啊!」
「店长真的完全帮不上忙耶……」
店长好像快哭出来了。
「没办法了,年轻人,反正我现在有时间,就陪你买东西吧。需要什么吗?」
「啊?那、那个,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瞬间撒了谎。
「他想买吉他啦。学姊推荐哪一款啊?」
千晶插嘴了,我想蒙混过去也没用。
「唔,年轻人,你预算多少?」
「这个嘛……」
「喔?不少耶!大概五万圆。」
「不要随便拿别人的钱包!也不要乱看钱包里面啦!」
我从千晶手上抢回钱包。
「五万啊……那这种店只能让你买到浪费钱的便宜货吧?」
「别这么说嘛……」店长蜷缩在柜台的另一边说道。虽然不知道店长的姓名,但我已经相当同情他了。
「年轻人,这样好了,你和我猜拳决胜负,赢了我就把价值十万圆、还沉睡在仓库里的吉他半价卖给你。如果我赢,就在你预算范围内任我选一把卖你,如何?」
「等等,响子,怎么可以这么草率?」店长慌了。
「你说半价啊……」可是这样好吗?
「别担心,资本论第一章就阐明了:无论商品本身的使用价值或交换价值,都不是取决于为了获得它而付出的劳力多寡。」
「我听不太懂……」
「简言之就是这家店的乐器大多卖得太贵,所以即使以半价卖给你也有赚的意思。」
「响子……」店长已经眼泪汪汪了。
「店长太烦人了,我们到外面去猜拳吧。年轻人,接不接受我的挑战呢?」
神乐坂学姊拉着我的手往店外走。
虽然店长很可怜,但是学姊所说的也并非不得体。应该说……听起来对我一点损失也没有,反而很可疑。
「如果便宜卖我的代价是加入社团,那我就回去罗?」
「我根本不用提出交换条件吧?况且我不认为自己会败给你这个天生输家。」说话真直接,可恶。
「知道了啦,无论胜负你都会卖给我一把像样的吉他对吧?不会把故障品乱塞给我吧?」
「当然,我用乐器行的名誉向你保证喔!」
「那……好吧!」
「准备好罗?我会让你的。」
神乐坂学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夹在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中间,那是……吉他的匹克。咦?中指跟无名指?
那不就表示她不会出剪刀了?不对,等等……这是陷阱吧?让我误会然后引诱我踏入陷阱?「剪刀——石头——布!」随着学姊的声音,我瞬间出了拳头……匹克从学姊因为出布而张开的手掌中滑落。
「……年轻人真老实耶!」
学姊轻抚我的头。太奸诈了!不对,该说学姊好诈,还是随便就踏入陷阱的我活该呢?可以看见脸上浮现胜利笑容的神乐坂学姊背后,店长安心地舒了口气。
「那……我去仓库找找看预算内可以卖给你的最佳选择。」
稍微冷静下来后,我蹲了下来,一旁的千晶趁隙说道:
「小直真的好弱喔!」
「吵死了……」
「在接受挑战的那一刻就输了。」
我抬起头,看到学姊拿着一把金属灰色的吉他从仓库里走回来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千晶的意思。
「这是Aria Pro II实际上含税要五万四千六百圆,正好帮你折扣到五万圆整。」
「那个……琴弦好像只有四根?」
「嗯?你不知道吗?这是贝斯,比一般的吉他少两根弦,琴音低一个八度。」
「不,这些我还懂,但为什么给我贝斯?」
我是来买吉他的耶!
「贝斯也是吉他的一种吧?」
「呃,那个、可是——」
千晶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道:
「因为民音社没有贝斯手啊,就是这么回事。懂了吧?」
大概想了两秒后,我才大吃一惊——原来我被陷害了。这个人的目的一直都是「由她来选择我要买哪把吉他」,于是向我提出无论胜负都可买到吉他的条件,没发现到这个陷阱的蠢蛋……是我。
「等、等一下……」
「我不想听丧家犬说的话。要开收据吗?」
神乐坂学姊微笑着说道。这个人竟然也会露出如此可爱的表情啊——
「我根本没弹过贝斯耶……」
「基本上也不会弹吉他吧?」
我微弱的抗议被学姊明快地否决了。
「而且,年轻人想用吉他挑战那个蛯沢真冬吧?」
「唔……」
我一时语塞。
「那个女生光用一把吉他就可以弹萧邦跟李斯特耶!年轻人,以你的程度根本一点胜算都海有啦!」
也不是真的要挑战什么的,只是——
「不过,贝斯就可以赢她。」
神乐坂学姊把沉甸甸的贝斯塞到我手上——
「我会让你赢的。」


7 毛巾、杀虫剂、封箱胶带

跟电吉他相比,电贝斯有个明显的好处,就是只要不插电就几乎听不到声音。
我在神乐坂学姊的巧言之下买了贝斯,隔天早上把它带到教室之后,马上就被同学团团包围。「随便弹个什么嘛!」尽管大家不断地催促着我,我还可以说:「可是这是贝斯,所以弹不出声音耶!」然后逃开。如果是吉他就没办法了。所以拿贝斯真好——这种说法也可以稍微安慰一下被神乐坂学姊玩弄的自己。
「不过啊,你为什么想要一把贝斯?」
一个男生说出一件我完全没想过的事。
「啊,这个问题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但也没有特别不需要嘛?」
「你这评论家,解释得简单点啦。」
「不要叫我评论家啦!」我把贝斯从同学手中拿回来,收到盒子里。事实上用讲的也没办法好好地解释,不过为了全世界贝斯手的名声,我还是得说些什么。
「你们几个,去那边坐好。」
「是的,小直老师。」
「拜托老师不要讲专业术语。」
唔,居然先对我打了消毒针。几个男生围着我的座位坐正,这种时候我可不能说错话。怎么办?我舔了舔嘴唇,一边思考着该从何讲起。
「……那么,先回忆一下隐居大人的脸。」
「为什么?」
「别管那么多,先照着我的话做。」
几个男生有的闭上眼睛,有的瞪着天花板。与水户黄门极为神似的导师有着一张非常容易回想的脸。
「接着想像一下,把隐居大人的胡须从脸上移掉。好了吗?」
「……好了好了。」
「啊,好像年轻时的江成和己喔。」
「江成本来就还年轻好吗?」
「好了好了。接下来,想像一下拿掉头发以后的隐居大人。」
「小直老师,这样做有什么涵意吗?难道是心理测验?」
「做了你就知道了。怎样,想像得出来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隐居大人的发根不是强韧得令人惊讶吗?」
「比起胡须,要去掉头发还比较容易。」
「接下来是最后一步,想像一下去掉脸部轮廓后的样子。」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写着:「什么?」
「这是怎样?」
「不懂啊!」
「轮廓是指什么?耳朵之类的吗?」
「不,不是那样,是去掉脸部的形状。感觉就像一个空无一物的平面浮出眼睛、鼻子跟嘴巴。好,想像看看。」
学生们纷纷发出「嗯、嗯……」的声音,有的用手指搔着太阳穴,有的抓头发。
「……不行,没办法吧?如果拿掉脸部轮廓就没有意义了啊!」
「不管怎么想像,脑袋都会浮现那颗圆圆的头。」
「加油。你不是常常自豪地说:『不管是哪个写真美女,我都有办法在脑海中消除她身上的泳衣』吗?」
呃,你们也不用那么努力吧?
大家痛苦挣扎了大约两分钟以后,所有人都投降了。于是我最后再以一句话作结:
「也就是说,现在大家脑中拚了命想要消除的东西若是转换到音乐方面,对我来说就是贝斯。了解了吗?」
听众们还是一脸恍惚。
「正如你们可以想像吉他之类的乐器无法弹奏出歌曲,却没办法想像贝斯无法发出声音。因此我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贝斯对我而言是必要的。」
「是喔……」
「说不上来耶,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搞懂?」
到底懂了没啊?话说回来,就算你们了解了我也很困扰。因为我又在胡说八道了。
「不过小直老师真是厉害啊,看来你很有潜力继承父亲的衣钵。」
「我不会继承的!」为什么我非得被同学这样说啊。
话刚说完,预备铃声就响了起来。同一时间,教室后方——也就是靠近我的座位右后方的门打开了。
真冬站在教室门口,视线先停留在我那张被男生们占领的桌子,接着移到我手里的吉他琴盒,脸蛋忽然皱了起来。
「……走开。」
因为真冬一句小声而冷漠的话,那些听我胡说八道的男生便很快地闪开了……喂喂,不要到我这里来,给我回到自己的座位。
「小直老师……」其中一个男生把脸凑过来,喃喃地说:「不会吧?你之所以开始弹贝斯难道是因为蛯沢同学?」
「嗄?什、什么?」我的声音变得怪怪的。
「你最近不是常常跑去中庭吗?」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就有机会可以接近她了啊?老师的头脑真好啊。」
男生们频频偷看真冬的脸。不要在这么近的距离说闲话啦!
因为真冬充满攻击性的态度,自她转来的第二天起,几乎让班上所有的女生都成了她的敌人,不过男生们却一点也不在意,还是一样担心真冬。在换教室的时候帮她带路,或是在她忘记带辅助教材时借她的,大概都是班上的男生。
这些常常聚在我座位附近的男生,说不定也都是基于这个理由吧?男人真是笨啊。
「对了,蛯沢同学……」
一个有勇气的家伙转过身来向真冬搭话。真冬把目光从课本往上移向他,慢条斯理地回答:「不要称呼我的姓。」
「那——真冬同学……」
「也不要叫我的名字。真恶心。」
「真冬说我恶心……我仅存的生存希望没了。」
「加油,你的脸倒是没那么恶心。」「对,我的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要表演相声给我去别的地方。话又说回来,虽然在转学来的那天就说过这番话,不过她有这么讨厌自己的姓吗?我一直以为她只有在那种场合才会这样乱说。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是以前有人欺负她,帮她取了「虾仁美乃滋」(注:日文发音接近「蛯真冬」)之类的绰号呢?
「蛯沢同学也玩乐团吗?会不会因为弹吉他而惹钢琴老师生气呢?」
就在他不屈不挠地继续搭话时,真冬的侧脸整个僵住了。
「话虽如此,你还真能利用时间分别练习两种乐器耶!」
「应该是同时练习的吧?因为弹的曲子是同一首啊。」
「这怎么可能!」真冬把目光移回课本。不过,我注意到她的视线有些空茫。
「你们……怎么会知道?」由于她低着头说话,男生们也同时安静了下来。
「呃……这个嘛……」
「你放学以后不是都会在学校中庭练习吗?一直都听得到啊!」
「对啊,很有名喔!大家都知道。」
真冬突然站了起来。嘴唇颤抖,脸色发青。
「一直都……听得到吗?」
啊,糟了。她不知道吗?我一边因为即将可能发生的状况而忧郁,一边悄悄地插嘴:
「那个……我没有告诉你,那间练习教室的隔音并不完全,声音会从门的缝隙传出来。」
真冬的脸色瞬间惨白,接着又转为通红,嘴唇不停颤抖。
就在我以为可能会被揍而抱着头趴在桌上的瞬间,一阵跑步声从我背后经过,接着被关门声打断。
一阵令人不舒服的沉默笼罩了一年三班。
我抬起头,大家都佯装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却用一种责难的眼光看着我。
「……小直,你在干嘛啊?还不快去追她!」
刚刚被真冬嫌弃太恶心而失去生存希望的家伙,冷冷地对我说。
「为什么要我去?」
「因为真冬是你负责的啊!」寺田班长不知道为什么竟说出这句话,旁边簇拥的女生也像串通好了一样「嗯嗯」地猛点头。什么我负责?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不快点去追,就要开始上课了。动作快啦!」不
知道他们到底想干嘛,不过这个世上的确有一种难以抵抗的力量叫作气氛,当时的我也被它所驱动,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一走出教室,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千晶就差点撞到我。
「你在干嘛啊?刚才蛯沢同学在那边……」
「她往哪儿去了?」
「咦?啊,嗯,她刚刚下了楼梯——小直?等等!小直,你要去哪里?」
当我推开千晶往外跑的时候,预备铃声正好响了起来。

真冬把自己关在中庭的个别练习教室。虽然门关得紧紧的,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过一出中庭,我马上就知道了。因为门上的挂锁是打开的。
我站在旧音乐科大楼前面,陷入短暂的思考之中。我在做什么啊?尽管我照着班上同学的意思跑出来追真冬,但是要怎么做才好呢?跟她道歉,这样好吗?我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啊?
干脆就这样回教室算了。跟班上同学说:「我不知道她跑去哪里了?」然后就算了。不过,我的双脚却无法动弹。
没多久,第二声上课预备铃响起,我确定迟到了。算了,第一节就顺便跷课吧!跷个一、两次应该没什么大不了,何况我也有一些话想对真冬说。我握着练习室的门把,斜斜地用力压下。
真冬把三个坐垫叠在长桌子上,然后自己抱着膝坐在上面。尽管我走进练习教室,她也只是把埋在膝间的脸抬起来而已。
「像你这样用坐垫实在浪费了。那些坐垫可是我带来的喔,并排在桌上可以在上面睡觉,所以我才拿了三个来。那可不是搞笑的笑点,不要把它们叠起来啦。」
真冬几乎没有改变姿势,只是稍微直起身,用左手抽出两个坐垫向我丢来。坐垫打到我的脸上,我把其中一个丢回去,另一个铺在地上,盘坐在上面。
「你来这里干嘛?」
真冬用哑哑的声音说着。
「为了跷课才跑来的啊,没想到某人也在这里呢。哇,还真是奇遇啊,虽然有点困扰。」
「骗人。」
为什么你知道我在说谎啊?拿出证据来啊!证据。虽然我是在说谎没错。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真冬望着地板,小声地喃喃自语。我回头瞥了一下因为有隙缝而无法完全隔音的门。
「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你没有问我啊!」
我又被坐垫砸了。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情生气啊?
「就算声音传出去也没什么不好啊,又不是做什么亏心事。」
「一点也不好。」
真冬用力地并起膝盖抱在胸前,蜷缩到桌子的一角。完全没办法跟她沟通,该怎么办啊?
「都出过钢琴演奏的CD了,弹吉他却不喜欢让别人听?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你又懂什么了?」
真冬吐出的一句话,「啪」的一声落在我和她中间的地板上。
突然间——一股怒气涌了上来。
「我怎么可能会懂啊!」我把视线从真冬身上移开。不这样的话,万一拿来丢的坐垫用完了,我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说,不是吗?有什么困扰就老实地说出来啊,我又不会什么读心术。」
初次见面的那天是这样、转学来的那天也一样。真冬什么也不说,只有我鸡婆地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担心她,结果不是被白眼就是被抱怨。
「——如果我说出来,你会帮我吗?」
我吓得抬起头来,望向真冬。她那泫然欲泣的眼眸看起来就像河流人海口的河水,颜色既灰暗又阴郁。
「如果我把我的困扰全说出来,你会为我做些什么吗?要你游泳到美国去,你真的会为了我游过去吗?要你把右手切下来给我,你真的会切吗?如果要你去死,你会为了我去死吗?」
我不禁哑然,只觉得有一股寒气。这感觉就像在一个连月光都没有的深沉夜里窥探一座深渊,却看见一些原本不可能从水面上看见的事物。
「明明办不到,就不要随便乱说话。」
「呃……你真的希望我为你做这些事?」
真冬摇了摇头,看来好像偷偷掉了些眼泪。
「没这种事。」
「如果……你不试着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只是说出来而已,又不会少一块肉。」
「那你把时光倒回我开始弹钢琴以前。」
「我又不是神,怎么可能办得到!」
这么说来——她心里果然有什么事吧。怎么会变得这么讨厌钢琴呢?
还有……
「那这样好了,请你不要再一直跟着我了。很凝眼。」
我并没有一直跟着你!唯有这件事一定要让她明白。
「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这里一开始是我先使用的地方。擅自闯进来的应该是你,不是吗?所以我并没有一直跟着你。」
我瞥了房间另一边的角落一眼。真冬惯用的素面Stratocaster电吉他就放在那边的琴架上。
接着我站起身来打开柜子,拿出一条用了很久的浴巾。
「你看这边,门边有缝隙对吧?所以要用浴巾塞住。虽然没办法完全隔绝,不过多少可以增加隔音效果。还有这个……」
我再从柜子里拿出扫把跟簸箕给她。

「好好打扫啦,没看到墙壁跟地板都脏兮兮的吗?我好不容易才打扫得这么干净耶。你给我记住:我来是为了夺回教室,才不会让你这个没听过摇滚乐、年纪又小的吉他手嚣张多久!」
我因为生气而说了满口冠冕堂皇的话,不过立刻就有点后悔了。眼角还挂着泪的真冬一时也被我吓得目瞪口呆,没多久,她大大地呼了一口气以后接着说:
「……所以你才带贝斯来吗?」
明明刚才还哭得跟小孩一样,现在那副讨人厌的表情又是怎样?带贝斯来不行吗?
「你以为换成贝斯就比得上我吗?笨蛋!」
「随便你怎么说。虽然我现在弹得还不够好,不过没多久就会追上你的。那么,我们就以这间房间为赌注来一决胜负吧!」
我拿起扫把的柄用力指向她,说出这句话。我说出口了!真冬好像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瞪大眼睛,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我擅自决定她脸上的表情不是傻眼,而是有些退缩。
我把扫把、簸箕放回柜子以后,又拿出一个喷雾罐放在桌上。看到那个罐子时,真冬不解地歪了歪头。
「……杀虫剂?」
「是啊,因为这个房间偶尔会有娱蚣出没,蟑螂最近倒是比较少看到。」
我走出练习教室没多久,就听到背后一阵慌慌张张的开门声。回头一看,真冬正白着一张脸,从练习室飞奔而出。
「……什么嘛!我照着你的要求出来了,你就好好待在里面啊。反正就算现在去上课也会被当作迟到——」
「为、为、为什么你一开始不告诉我?」
现在这张快要哭出来的脸看起来还真像小孩子。
「为什么?因为你没问啊!」我的回答和之前一样,你到之前为止一直都待在里面吧?所以没关系啦。」
「笨蛋!」我的上手臂被她连续拍打了好几下。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啊……

结果,我们在第一节课结束后的下课时间才回到教室。真冬带着快哭出来的表情抓着我的手,我只好认输了。花了一个小时进行练习室的除虫工作,以及用封箱胶带把任何会让虫子爬进去的缝隙给堵起来。
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用就是了。娱蚣之类的虫子只要两公厘大小的缝隙就会钻进去了吧?
「啊,公主回来了。」
「你们两个还真的一起回来啊……」
进了教室以后,大家都往我这边看来,让我有点退缩。等等……公主?
班长寺田同学走了过来,靠在座位旁边对真冬说:
「根据班上的决议,从今天起我们决定叫你公主。」
真冬的脸先瞬间惨白,接着马上变得红通通的。其实我从之前就一直觉得,这家伙虽然惜字如金,不过从她的表情变化就很容易知道她在想什么。
「……为、为什么?」
「不论我们叫你的姓或是叫你的名字,你都不喜欢吧?这样要叫你的时候很不方便。」
「所、所以你们才……」
某个待在班长身边的女生故意说:「如果你下跪道歉,我们就不用这么丢脸的称呼叫你。」
「……不要。」
「喔,这样啊。那以后就多多指教罗,公主。」
「公主,你明天是值日生,所以不要像平常一样,都快迟到了才来喔!」
啊,又要哭了。这算什么,欺负新来的吗?不过真冬是自作自受,所以我一点也不同情。话说回来现在的日本年轻人竟然性格偏差得这么厉害啊?
「啊,公主今后如果有什么麻烦的要事,跟小直说就好了。」寺田班长冷冷的一句话,就擅自决定了别人的事。我听到以后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为什么是我?」
「说到这个,小直……」
坐在我斜前方的男生对我说:
「王子或是公主都称为殿下,对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问题是这两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就是『随侍在宫殿内楼梯下的人』的意思啊。因为直接和伟大的人说话有失礼数,所以要呼唤随侍的人。」
「喔喔——」「又学到一件事了耶。」身边的白痴男生兴奋了起来。
「也就是说,那个随侍就是你啦!」
「是我?为什么?」尽管我砰砰地敲着桌子抗议,不过班上决议的公权力之强大,根本没有人在听我说话。我望向唯一的救赎——千晶,她却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我和真冬,然后向我扮了个鬼脸,转过身面向讲台。


8 公主、革命家

那天放学以后,我马上扛着贝斯逃出教室,往屋顶上走。一到屋顶,就看到一个女生穿着制服坐在铁丝网围栏上看天空,头发被强风吹抚着,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是神乐坂学姊。
「年轻人,你动作会不会太慢了?下课钟都已经打完了。」
「不,是学姊你来太早了啦……」
明明刚才还有课,怎么可能在钟声打完以前就到屋顶上来?
「对面工厂的报时音乐和我们学校的钟声会在这个时间点重叠,刚好形成一段绝佳的拟载常难。真想让你听听看啊,年轻人。」
「嗄?」话说回来,坐在那么高的地方,太危险了吧?
学姊从围栏上跳下来,在我面前落地。
「下定决心要加入我们社团了吗?」
「这个嘛……」我把贝斯从肩上卸下靠着围栏放着,言词还是有点犹豫:「贝斯方面还请多多指导,不过组团方面……」
「为什么?」学姊皱起了她形状漂亮的眉毛。
「不,因为我只是想回到那间练习教室里听CD而已,不是为了学姊的乐团才弹贝斯的。」
「可是我叫你来,你也很快地跑来了啊?」「那是因为我想好好教训真冬一顿,才必须得到学姊的帮助。」
「所以要我教你的意思就是先教会你弹贝斯。像我利用你一样,你也在利用我。是吧?」
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恶劣,我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为了赢过真冬,我也没办法太顾虑形象了。
这时,学姊露出了微笑。
「嗯,我了解了。你现在也不再是一副丧家之犬的表情了。」
她的笑容不像平常那样戏剧化,而是极为自然的微笑。我着实吓了一跳。
「这样不是也很好吗?结果你还是加入了我的社团,我早就预言过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学姊蹲了下来,从地上的背包里拿出一堆东西:有装电池的迷你扩大机、扩大机讯号线、还有贝斯用的替换琴弦。
「……不过,为什么要来屋顶上练习?」
「年轻人,你认为贝斯的基础练习第一步是什么?」
学姊把从袋子里拿出琴弦,一边解开一边这么问我。
「嗯——不是练习爬格子吗?」
爬格子是一种反覆的基础练习,配合固定的节奏,一边以食指到小指依序按压琴格,一边小心地依序弹出每个音阶。因为左手会一点一点地往横向移动,也有人称这种练习叫螃蟹走路。虽然听起来有点菜,不过这是练吉他的基本功。但是,学姊却摇了摇头。
「在那之前,还得先做一件事。所以才把你叫到屋顶上来。」
学姊用力拉紧弦的两端。
「我用贝斯弦拉了一条从这边的屋顶到对面校舍屋顶的钢索,你就从上面走过去吧。」
我整个傻眼,正从盒子里拿出来的贝斯也差点掉到地上。
「……啥米?」
「如果你不能把性命托付给琴弦,就无法成为一名贝斯手。我会在这里祈祷,祝你能够平安到达对面屋顶啦。掉下去的话大概就是死路一条了,你要先作好心理准备。」
「不要,不不不不,你在说什么啊?」
「噢!」学姊耸了耸肩。
「对一个贝斯手来说,赌上性命的特技训练是必要的。你不知道吗?即使是日本最有名的贝斯手,也曾经挺身经历各种视死如归的锻炼,譬如说拿金属罐子猛敲自己的头啦,或是置身瓦斯爆炸的烈焰之中啦……之类的。」
「你说日本最有名的贝斯手……到底是谁啊?」
「就是已故的The Drifters成员——碇矢长介。」
「The Drifters是搞笑团体吧?」我拿起琴盒敲着地板。
「The Drifters可是不折不扣的乐团喔!他们还担任过披头四的开场表演嘉宾。你实在太失礼了,年轻人。」
「这我都知道啦,请不要岔开话题!」
「走钢索当然是跟你开玩笑的,一开始最该做的是帮贝斯换弦。因为乐器上好弦就一直摆在店里,放久了弦的弹性会逐渐疲乏。」
这,这个人实在是……
我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没用,于是便默默地把四条弦都换了。
「我把你叫到屋顶上的真正理由,是那个啦!」
神乐坂学姊靠着围栏,往楼下指了指。我甚至不用往下看,光凭着耳边传来的吉他声就明白学姊说的是什么了。这里的正下方恰好是真冬练习吉他的那间教室。
话说回来,我明明教过她用毛巾隔音的方法,为什么还听得到练习声呢?这悠然的旋律正是拉威尔的《死公主的孔雀舞曲》。是因为班上同学叫她公主而受到打击了吗?
「那是七天前的事了。」
神乐坂学姊背靠着围栏,仰头看着天空。
「我从第一节就开始跷课,之后一直待在这里听街上的声音,直到放学为止。」
这个人是来学校干嘛的啊?
「之后,太阳逐渐下山,感觉就要开始下雨的时候,传来了那把吉他的声音。是巴哈的《平均律曲集》第二册。而且她跳过赋格的部分,都只弹前奏曲。我当时很生气,之后也没注意到天空已经下雨,一直坐在这里聆听。」
「你这样会感冒喔……」
「一直到第二十四号B小调,她都一直在弹前奏曲;那简直是种甜蜜的拷问。接着我听到开门的声音,于是探出头偷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走了出来,她的长发就像凝固的枫糖浆一样,一头澄澈的栗子色。我一眼就对她倾心。」
我腿上的贝斯啪的一声倒了下来。
「那个……学姊?」
「嗯?」
「真冬是女生耶?」
「那又怎样?我喜欢亮丽的东西。在我眼里没有性别。你以为我为什么让相原千晶加入,成为我们的伙伴?那是因为她可爱。」
「请不要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令人吃惊的话。」
「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认为她会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把鼓打得这么好。」
「这些话如果让千晶听到,她可是会哭的喔。」
「没问题的。我会把我的嗜好毫不保留地告诉千晶同志的。」
「大家都觉得你是一个想要什么就动手拿的人吗?」
我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没想到这家伙——是这样想的。我还是干脆自己去学贝斯好了,现在要回头还不迟。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开始调音。
「不过蛯沢真冬都不听我讲话。再说,经过我仔细地观察以后,不知为什么,在这间学校里可以和她对话的只有一个人。」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学姊在那一周里只用了一次的,具有破坏性的可爱笑容。
「所以,我需要你的力量,年轻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办法直视学姊的眼睛,只好把目光移回手中的贝斯。自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种话。不,等等,快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学姊自己也说了,我只是被她利用的一个棋子而已。
「总之你只是想召集一些可爱的女孩子而已吧?并不是真的想要组乐团。」
当我把心里的疑惑直接说出口,神乐坂学姊却歪着头,眼睛眨呀眨地看着我。
我和她到目前为止所进行的对话,该不会都是我的妄想吧?这个念头忽然掠过我的脑海。
「年轻人,你知道人类是为了什么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吗?」
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答案很简单,人类是为了恋爱和革命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突然间,风飒飒地吹过,吹起了学姊的长发。我的肩头只稍微感受到这股风,就差点倒了下去。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我是不是对人生有某些误解?这些问题在一瞬之间浮上了我的心头。
「你大概不知道……雷夫托洛斯基这个人吧?」
我已经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是倒数第二个革命家喔!在政治斗争中败给了同僚约瑟夫史达林后便逃亡到墨西哥,还没亲眼见到全球革命的萌芽就过世了。不过,他的不幸并不是因为史达林在他身边……」
学姊自一脸茫然的我手中拿走贝斯,把它接到扩大机上。
「保罗麦卡尼不在他的身边才是他的不幸。而最后一位革命家——约翰蓝侬的身边,就很幸运地有位保罗麦卡尼。」
学姊压抑着高亢的情绪,开始用手指弹拨琴弦。一连串激烈又走调的声音自扩大机发出,刺激着我的耳朵。我真不懂,以贝斯那粗大的弦,为什么可以发出这么尖锐的声音呢?
那是披头四的《Revolution》前奏部分。约翰蓝侬所作的革命之歌,也是一首不被了解的歌。
「所以,在我的生命中,恋爱、革命与音乐都是不可分割的。推动永续革命的力量、寻求只属于我的保罗的力量、以及将这股思维化作歌曲唱出的力量,这三者并没有什么区别。年轻人,我这么回答你的问题,你还满意吗?」
你的回答有针对我的问题吗……?
「啊,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当我正想把一些感想化为字句说出口的时候,学姊却皱着眉头,嘴里嘟嚷着「唉啊唉啊」,一边摇着头。
「没办法啦,如果配合你的智商简单地说,就是这么回事——我除了想要召集可爱的女孩子之外,也想认真地组个乐团。」
「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我又把琴盒往地上敲。
「你还是有一点诗情比较好。」
「学姊你不也是在把人当笨蛋要吗?不要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我不是在称赞你。」
「年轻人,你的反应还真有趣啊,过来。」
学姊害羞地笑着。过来?有礼貌一点好吗!
「那么我们来改良贝斯吧。因为你很快就会岔题,我还满困扰的。」是我吗?是我不好吗?就在我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学姊突然把贝斯交还给我。
「在练习以前,我们得先创造声音。你看,我带了各式各样的拾音器来。反正工具你都准备好了吧?」
学姊从包包里拿出几样吉他零件。所谓的拾音器是感应琴弦振动的部分,只要替换这个部分,音色就会有显着的改变。其他还有调整内部的配线等等,最极端的改造就是在琴身上打洞。
「……你的意思是,马上就改造贝斯吗?」
「你的Aria Pro II虽然是便宜货,不过我可是考量到蛯沢真冬的StratocaSter吉他的音色才特别挑选这把的。不过,这样还不够。这把贝斯还无法创造出和那个声音完全呼应的音色。」
学姊指了指围栏下方,传来一阵阵真冬华丽的吉他速弹。原来如此,所以才要把我叫到屋顶上来吗?

和学姊两个人再三琢磨,不断地调整贝斯真的很有趣。而且这也是我擅长的部分。
「……这种音色可以跟葛雷格雷克的贝斯匹敌了喔。」
两个小时以后,在一堆木屑、金属片、以及细碎的断弦之中,神乐坂学姊手里拿着我刚完成的贝斯,赞赏地说着。让我有点脸红。
「我的Les Paul也拜托你帮我处理好了。我想要把音色弄得更浑厚一点。」
「不了,我没勇气调整那种高价的东西。」
学姊笑了笑,开始整理起工具跟垃圾。
「练习的时候要尽可能地连接扩大机练习。因为要用身体去感受、记忆相同于正式演出时发出的声音。」
我点了点头,再把贝斯连接到迷你扩大机上。琴音的锐利度已经和刚买来的时候截然不同了。这是为了要对抗真冬那宛如机械般精准的清澈音色。对我来说也是一件很有自信的杰作。
从学姊无理地强迫我买这把贝斯的那一刻开始,我怎么也不觉得这是自己的乐器;不过,现在这把贝斯根本就像使用了数十年以后沾染了自己的汗水一样,用起来十分地顺手。它是我从头开始创造的,我的伙伴。终于可以练习了。
「当然,我不会让你反覆练习一些简单的内容。虽然那的确是必要的,不过在家里自己练就可以了。或许有点突然,不过我要你先弹一首曲子给我听。」
学姊把一张乐谱放到我的面前,是用手抄的。
「你知道这首曲子吗?」
我点了点头,虽然谱上没写曲名,不过我一看谱就知道了。
「贝斯的旋律比较不引入注意,这点我也不否认。而且几乎没有一首曲子是单弹贝斯的部分就能让所有人听出来的。唯一的例外,就是这首。所以我认为,所有的贝斯手都应该从这首曲子开始,最后再回归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是班伊金的《Stand By Me》。哒、哒、哒哒哒、哒……这段贝斯旋律——的确,仅仅两小节就拥有让整首歌在记忆里复苏的力量。
「那你就配合着节拍器,持续地弹这首曲子吧!直到夜幕升起,月明星稀为止,好吗?」
学姊无碍地引用完歌词后就挥了挥手,打开门走下楼梯。我叹了口气,盘坐下来拿起贝斯。
虽然学姊老是令我吃惊,不过我从没想过她会这么突然地就要我弹奏曲子。
不是要留在我身边吗?喂!

开始练习了一个小时左右,突然有种不协调的感觉。一开始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直到手指离开琴弦,停下节拍器以后,我才终于注意到——
已经听不到真冬弹吉他的声音了。抬起头来,看了一下连接走廊外墙上的时钟,快六点了。真冬平常都会一直弹到接近放学的时间,现在应该还没回家吧。会不会去厕所了?
我稍稍加快节拍器的节奏,从一开始的地方弹起。这次我一边哼着歌词弹。
不过曲子旋律和贝斯的节奏不同,弹起来真的十分困难。不过我的手指又因为刚才那股不协调感而停了下来。
通往屋顶的门明明应该关着,现在却稍稍虚掩。我把贝斯靠着围栏放着,靠近门打开一看,门的另一边是吓了一跳的真冬。她退了一步却没踩稳楼梯,差点就要往后仰倒摔下去:看到她两只手不停挥舞挣扎,我赶紧抓住她的肩头,拉回她来。
「……你这是干嘛?」
好不容易站稳了的真冬挥开我的手,倏地撇过头去回答:
「就觉得上面很吵。」
我微微吃了一惊,看着她身后的贝斯一眼。她听到了吗?明明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啊?
「怎么在这种地方练习?」真冬好像不是很高兴地瞪了我一眼。
「我不是教过你拿浴巾堵起来隔音的方法了吗?」
「那么一来,如果有什么东西跑出来的时候就不能马上逃走了。」
有什么东西跑出来的时候?
「就是……有什么……跑出来的时候……之类的。」
真冬低着头,含糊地说。
「啊,娱蚣还是蟑螂之类的东西啊?」
「哇!哇!」真冬两手捂着耳朵,踩了我的脚好几次。好痛!你在干嘛啊!
情况实在被她搞得很蠢,我只好走回放贝斯的地方。不知怎的,真冬也跟着过来了。
「嗯……怎么了?」
「走音了。」
真冬鼓着腮帮子,不太高兴地指了指我的贝斯。
「咦?」
「三弦音太低了,害我刚刚就一直觉得很不舒服。你都没发现吗?」我接上调音器一看,的确音是有些走音。她从三层楼以下就听得出来?这么厉害?
「借一下。」
我正忙着调音,真冬突然从我手中拿走贝斯。只见她迅速地转了转旋钮调完音,又把贝斯丢还给我。
「感谢你帮我调音啦!每调一次我会付十块,之后还请你多帮忙罗!」
「笨蛋。」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弹起了《Stand By Me》。
真冬问我:「这什么歌?我好像听过。」厉害,果真如学姊所说。在古典音乐的环境下受到细心栽培、呵护的真冬,一听到贝斯旋律就能联想到的,恐怕只有这首曲子了吧。
「这首歌叫作《Stand By Me》。」
「……是怎么样的一首歌?」
「怎么样啊?嗯……就是讲一个人沿着铁路一直走,然后发现尸体的故事。」
真冬皱起了眉头。
「……又是你胡说八道的?」
「不,我可没有说谎喔。」只不过这不是歌词描述的,而是电影《Stand By Me》的内容。
没多久,真冬就坐在屋顶出入口的门边,听着我技巧不纯熟的贝斯演奏。话又说回来,你要在这里待到几时啊?我弹得很辛苦耶,快点回去好不好?或许是因为真冬一直看着我的关系,我的指法错了好几次。
「你开心吗?」
真冬突然喃喃自语地说话,我便停下手上的动作,把头抬了起来。
「……弹贝斯啊,开心吗?」
被她唐突地这么一问,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才好。
「嗯,还不错。可以一步步地弹会自己喜欢的歌,还满开心的。」
「是喔?」
真冬的表情看来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望着地下。
我用相同的问题反问她:「弹吉他不快乐吗?」
「一点也不。」
「不开心的话,不弹不就好了?」
「你去死一死不就好了?」
我用力握着贝斯的琴颈,深呼吸。好,没事的,不要生气。如果把她说的话都当真,那就没完没了了。要成熟点。
「你明明不开心,为什么还要每天把自己关在个别练习室里弹吉他?回家去弹钢琴啦!」
「跟你没关系。」
关系可大了!我的休息地点可是被你抢走的不是?
「那个……门上面可不可以别用挂锁?你每到礼拜五就会马上回家吧?那个时段可不可以让我用那间教室?」
「为什么你知道我礼拜五会马上回家?变态!」
跟变态没关系,那种事用眼睛看就知道了。
「不要!绝对不准接近我。」
我们的对话就到此中断了。
我默默地继续练习,不过真冬却完全不打算离开。她在门的另一头,来来回回地犹豫着要不要下楼去。这是干嘛啊?
「——公主?」
真冬好像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连你也要这样叫我吗?」
「那我要怎么叫你?蛯沢同学?」
她很生气地瞪了我一眼。
「真冬同学?」
这一次她的视线望向斜下方,咬着唇微微地点了点头。叫名字勉强可以接受吗?不过,这样子很难称呼她耶!
「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我昨天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干嘛一副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
你有资格这样说我吗?不过,当我回瞪她一眼时,真冬的视线却看着别的地方,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一个人喃喃自语:
「……架子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沙沙地在动。」
嗯?啊……所以才跑来这里吗?
「不是有杀虫剂?」
「我喷在房间里以后,就急急忙忙跑出来了。」
唉呀,喷的方式不对啦!这又不是巴尔松那种烟熏式杀虫剂。
「如果不直接对虫喷就没有效果啦!」
「你居然叫我去做那种事?」
真冬眼角带着泪,咬着牙,身体微微地颤抖着。这是拜托别人的态度吗?话又说回来,如果我待在这儿不管她,真冬就不会再用那个房间,这么一来不就是我赢了吗?
「如果你怎样都不喜欢,还是要成熟一点,把房间让给我?」
「卑鄙小人!」真冬含着泪对我说:「算了,我了解了。我会自己一个人努力的。」
真冬用力地关上门,脚步声听来正往楼下走。你就尽兴地努力吧!
我又回到我的《Stand By Me》。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在意结果,于是便往下望着围栏外头。
真冬左手握着拳,直挺挺地站在个别练习室前面,屏气凝神了一会之后把手伸向门把,接着又好像力气尽失似的停了下来。她一动也不动,背部不停颤抖。看她似乎很可怜的样子,我便把扩大机的电源关掉,放好贝斯,站起身来。
原来那个沙沙声的来源不是虫子。当我下楼来到中庭以后,便走进个人练习室里。我试着摇了摇架子,架子后面卡着的东西突然啪喳一声掉了下来。原来是铁娘子乐团首张专辑的封面,我一直以为自己把它搞丢了。大概是因为吉他的声响振动了架子,让纸张相互摩擦才发出的沙沙的声音吧。
我原本以为再也找不到这张专辑封面了,所以找到的时候十分高兴。我兴高采烈地把风格怪诞的强尸图片拿给真冬看,不用说,她当然是边哭边叫地拿着杀虫剂一直喷我。


9 鲸鱼、帕格尼尼、战斗人员

「蛯沢同学明明就不喜欢吉他,为什么还要弹呢?」
千晶把小喇叭接上随身听,正在听《英国组曲》的萨拉班德舞曲。她一边配合着节奏,用手指在膝盖上打拍子,一边这么问道。
「她的钢琴明明弹得很好。就算用吉他弹,也只是弹一些钢琴的曲子不是吗?」
「这个嘛,或许她在吉他方面也有深入钻研的点吧。」
神乐坂学姊把一大堆乐谱铺在水泥地板上一张张地细读着,同时这么回答她。
民俗音乐社还不是学校正式承认的社团,所以主要的活动地点就是屋顶上。不知道是不是打算把我一步步拉进社团,即使我不是社员,放学以后也一定会被学姊叫到屋顶上来露脸。因为这一天要召开作战会议,所以千晶也一起跟来。
我问学姊:「你听了真冬的CD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昨天——也是我照学姊所教的步骤开始练习以来的第五天,学姊这么对我说:
「你把真冬发行过的所有音源,还有演奏过的曲子乐谱都拿到学校来。音乐评论家的家中,这些东西应该搜集得很齐全吧?」
我家的确是有乐谱跟CD,不过找不找得到又是另一个问题。我几乎整夜都在哲朗凌乱不堪的书库里找寻乐谱,今天早上差一点就迟到了。学姊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一一浏览我带去的乐谱。我知道学姊正配合着真冬的钢琴演奏,目光飞快地扫描着谱。
「蛯沢真冬的演奏曲目果然还是以巴哈为中心啊。尽管如此,还是没办法用吉他弹出赋格的部分——就技术上来说这是办不到的,对吧?」
「大概吧?」我点了点头。
赋格在意大利文中有「逃跑」的意思。这种作曲技法诞生于近代音乐的黎明期——巴洛克时期,并由巴哈推至完备。这种曲式是让复数的声部在不同时间点展开,分别追赶先行的一段旋律:所以也有人译为遁走曲。
也就是说,一把吉他基本上只能弹一种旋律,所以很难重现赋格的技法。
「这么一来,如果你要挑战,还是得靠赋格啊……」
「是吗……咦,你刚说什么?」
我刻着贝斯的手停了下来。
「所谓的作战会议,指的就是这件事吗?」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学姊一脸惊讶地说。「年轻人,我想你也有点自觉了吧?你和蛯沢真冬的演奏技巧就有如白蚁与蓝鲸的差异,如果不锻炼一下作战技巧,是不会赢的。」
「这我知道,不过请用柔性一点的譬喻。」
千晶插嘴说:「那就有如苹果和地球?」
这两个差距更大了吧!
「不过不可能用巴哈来挑战她,这样一点胜算也没有。」学姊直接回到话题上。
「咦,等一下,要弹古典音乐的曲子吗?」
学姊自乐谱中抬起脸来,表情看起来更加惊讶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然你一开始打算怎么具体地『教训她一顿』啊?」
「……呃,这个……」老实说,我根本没想过。
「我也没什么概念,大概就弹摇滚乐给她听,让她稍微对我有些欸佩吧?」
「你认为在那种状况下,那个弹奏技巧高超的人会动摇吗?首先——如果你忘记了我会很头大——我想以同志的身分欢迎蛯沢真冬加入我的民音社。也就是说,要以乐团成员的身分。」
「嗄?」
所以呢?
「所以一定得是能够和蛯沢同学一起演奏的曲子吧?」千晶边翻着散落在地上的乐谱边说:「得是蛯沢同学知道的曲子。」
神乐坂学姊一脸怜爱地轻抚千晶的头。原来如此,所以才要用赋格啊?真冬所喜爱——不过现在的她一个人弹不出来的曲子。
这么说来,我的贝斯也是为了要配合真冬的吉他音色才小心翼翼地改造的吗?是这个意思吗?这么说来……咦?那么我加入社团也包含在学姊的计划之中了吗?已经是学姊脑袋里的既定事项吗?虽然我已经明确地跟她说过,我只想要回那间房间,不会参加社团。
「不过,就算我们精心挑选出巴哈的赋格曲,说不定她也不会受到我们的挑拨……而且,即使进入了比赛阶段,单凭年轻人临时抱佛脚的贝斯技巧大概也跟不上人家,最后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学姊咬着下唇,把乐谱丢开。「如果让年轻人跟在我身边接受一年左右的训练,也许还有办法,不过这样实在是太慢了。」
我也不想要那种训练啊!总觉得接受那种训练之后,我的人生会因此走调。
「……喂,小直,蛯沢同学是不是说过,到了六月她就要消失啊?」
听完千晶的话,我望着天空回想起来。这么说来,真冬的确曾经在转来的那天当着全班的面说过这句话。之后因为她又有许多令人不愉快的言行,我就彻底地忘记了。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学姊又问:「六月要消失?除此之外她就没再说什么了?」千晶以手指抵着下唇,想了一下以后,摇摇头。
「到了六月我就要消失了,所以请忘了我;她只说了这些而已。这什么意思啊?她又要转学了吗?会不会是去念音大附属高中之类的学校?」
「那就糟糕了。」学姊抱着胳臂说着:「如果把她拉进社团,我还可以凭我的魅力让她对我神魂颠倒,没办法离开,不过她在此之前消失的话,那就麻烦了。」
「学姊,现在有淫行条例(注:由日本的地方自治政府所制定,用以限制与未满化岁的青少年所发生的淫乱、猥亵行为),不能做一些太糟糕的事喔?」
「别担心,要是我的话不脱衣服也办得到,不会构成淫乱行为的。」
你这家伙……怎么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啊?
「所以……年轻人,如果你没有必死的觉悟,为我的恋爱和革命努力……哦!」
学姊突然把CD随身听关掉。
「……怎么了吗?」
「蛯沢真冬来了。」
我透过围栏往下看。一个留着栗子色长发的背影,正好消失在旧音乐大楼的个人练习室门边。学姊明明没看到,为什么会知道她来了?这个人是野生动物吗?
我们把身子压低,沉默了一会,接着就听到吉他的声音。咦?这是什么曲子啊?我明明听过,但就是想不起来。曲风有点李斯特的味道。
「——是帕格尼尼。」
学姊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我也想起来了。
尼可罗·帕格尼尼,因为技巧过于高超而有恶魔之称的小提琴家。他也是一位很有天分的作曲家,不过因为猜疑心重,所以极端讨厌发表自己创作的乐谱。也因为如此,他的作品几乎都散失亡夫了。
留存到现代的作品,大概只有几首小提琴协奏曲和随想曲、以及法兰兹·李斯特根据他的随想曲主题而创作的钢琴练习曲。
真冬现在弹的,就是李斯特创作的练习曲。
如果持续听下去,激烈的颤音彷佛会让全身的骨头喀喀作响。千晶也皱起了眉头。真是令人烦躁的演奏。
「……这样啊……帕格尼尼啊。」
学姊又在喃喃自语。我回过头一看,发现学姊一脸认真地在CD堆里东翻西找,左手也在一堆乐谱里搜索着。怎么了啊?
最后学姊找出了一张CD和乐谱。
「找到了。」
「那些怎么了吗?」
学姊站起身来。
「年轻人,这些借我一下好吗?」
「好是好啦……」
「那我先回家了,我得把曲子编出来。」
「编……那首曲子吗?」
「没错,年轻人,就是帕格尼尼。去做和帕格尼尼一样的事就好了。靠这个的话,会赢。」
学姊的脸上洋溢着某种能量,不过我一点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学姊手上拿的根本不是帕格尼尼——
「当然啦。能够给贝多芬一顿教训的人只有贝多芬嘛。没错吧?」
学姊可爱地眨了眨眼,就拿着乐谱跟CD往校舍走去。这个人还是跟平常一样,老说一些令人搞不懂的话。和帕格尼尼一样的事?
我再怎么想也不可能搞懂,于是便把贝斯拉回腿上放好。
「学姊看起来好像很开心啊——」
千晶目送着学姊的身影,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那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快乐的样子。
「没想到学姊这么喜欢小直。」
「她喜欢的不是我,是真冬吧?我不过是她们的桥梁而已。」
千晶眯着眼,一直盯着我看,好像心里有什么不满似的。
「……什么啦?」
「嗯——没事。」
千晶突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去坐在我的正后方,啪地一声和我背靠着背。我吓了一跳往前挪了挪,不过她又靠了过来,我也没法再挪动了。

「她说我是战斗人员。」
千晶突然说话了。
「……战斗人员?」
「是啊,你没听说吗?民俗音乐研究社只是隐瞒世人的表面伪装,真面目其实是革命军喔!」
「听都没听过。」隐瞒世人的表面伪装?这种话学姊也说得出口?拜托喔!
「……是什么呢?她好像说是第六国际还是革命先锋之类的。」
这是哪个时代来的,令人误解的学生运动吗?话又说回来所谓的第六是什么?那第五又在哪里啊?
「我真搞不懂那个人说的话哪些是认真的,哪些是在开玩笑。」
千晶笑着说:「她说的会不会都是认真的啊?」
「要是全都在开玩笑呢?应该说她的话根本没有真实或是玩笑的分别吗?」
「哦——或许也可以这么说。」
「我去年在夏季大赛之前不是受伤了吗?那个时候医生就说我再也不能练柔道了。」「那不是一月时的事?」
「嗯——那是骗你的。就觉得小直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一下子也说不出口。」
连医生的话也是骗我的吗?她受伤之后没多久,我看她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就彻底放心了。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真像是个笨蛋。
「我的心情也很低落好吗?都是因为你一脸好像很严重的样子,我才没办法告诉你那其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才没有觉得很严重咧。」
「有,明明就有。」
千晶用后脑杓撞了撞我的头。
「如果不是遇到神乐坂学姊,也许我一直都说不出口。」因为开始打鼓了,所以才有办法放弃柔道,她是这个意思吗?不过千晶这家伙的心思有这么纤细吗?
「那时我会在半夜的时候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人到车站前闲逛。当时经常被找麻烦耶,而且那时候我还会被误认成男生,加上腰受伤没办法使力,所以其实很弱。不过只要不超过一对三,我还多少可以应付。」
不用应付这种事啦!
「我被他们一直追,逃进一个大楼的地下室,才发现是一间live house,学姊就是在那边帮我挡下他们的。真是有够酷,居然直接拿饮料过去,还一直跟他们要入场费。」
……这样很酷吗?
「唉啊,不过她也照样跟我收费啦。」
我也觉得下场会是这样。
「因为我没带多少钱,最后只好用身体来抵帐。」
原本想吐她槽的,不过还是放弃了。「后来呢,战斗人员又是啥?」不过这个名称好像电影里一下子就被干掉的小喽罗。
「嗯,学姊还说,为了要革命,至少还需要三个人。议长、书记还有一个好像是军方指挥官。小直加入以后,就剩下蛯沢同学了。」
「等一下,我还没有加入社团吧?」
突然间,我感觉不到千晶的背,接着整个人往后仰倒在水泥地上。我的头轻轻地碰了一下,连牙根都感觉得到疼痛。
「痛……」
我睁开眼睛一看,千晶倒着的脸孔从正上方向我逼近,我吓了一跳,吞了吞口水。
「你没理由不加入吧?而且贝斯也买好了。」
「那是因为——」
千晶的双手抓着我的头,我想动也动不了。
「……是为了蛯沢同学吗?」
为了真冬——这句话所指的意思虽然有些微妙的不同,不过我也只能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你明明就没那么有干劲啊?而且你最近好像一直不断地练习,技巧也更好了。我可是对你感到有些吃惊呢?」
如果她再问一次,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为了抢回个人练习室,这个理由无论如何都像是个藉口。
试着一想,如果只想在放学后悠闲地听CD,其实还有其他更轻松的方法。
为了摇滚乐的名誉?自己的好胜心?不管怎么说,都觉得有些不太对。不过无论如何,我都得挑战。
我沉默地想了一会,这时千晶也把我放开,站起身来。
「你和蛯沢同学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
千晶又坐回我的背后开口问道。
「为什么提到这个?」
那天的事情很难说明,所以我根本不想聊起这个话题。
「我刚刚已经说过我和学姊相遇的经过了,现在换你说。」
我还是想不出什么理由,但千晶又用后脑杓顶了我好几次,所以我只好一边回忆,一边开始谈起。关于位在世界尽头那满是垃圾的百货公司,还有真冬一个人弹奏的钢琴协奏曲。
只有一件事我没有说——就是废弃物演奏出管弦乐的事情。
她不可能相信我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还是把这件事当作一个连千晶都得隐瞒的秘密比较好。
「总觉得那里好像是个很有趣的地方,我也好想去。」
「不不,也没什么好玩的。」
一大堆大型垃圾就像古战场的枯骨一样,静静地日渐腐朽——其中只有一架钢琴。一切都是死寂的,世界也已在那儿终结;唯一会把生命带进去的,大概只有真冬而已了。
我试着再次回想,那一天真冬所弹的钢琴协奏曲旋律。由一连串的琶音所构成的,如海面般的平缓波动。是德布西吗……不,应该是普罗高菲夫吧?曲名我还是想不起来。
而且,我总觉得那是一个我不能触及的场所。当时真冬的确曾经说过,要我将听到的那首歌自脑海里删去。若是这样,那首曲子一定藏着某个重要的关键。对于真冬来说,这是一首通往她心中秘密的歌。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真冬。
「总之……」
千晶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拉回现实。
千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坐在我的正前方,直瞪着我。
「你很在意蛯沢同学吧?」
「嗯……啊?」我暧昧地回答。「没有啊……怎么啦?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个部分你可以不用跟我装傻。」
千晶浅浅一笑,轻轻地敲了我的额头一下,接着便站起身来。
「好了,我也要回家了。其实我原本想说要不要帮你练习的,不过还是算了。」
千晶头也不回地走回校舍。我一个人被留在空旷的屋顶,脚下传来真冬弹奏的寂寥旋律。
我身边的女生怎么都是些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人啊?我摇了摇头,又把贝斯拿了起来。
突然想起那一天真冬闯到屋顶上来的事,于是我把音调准了之后,才又再开始练习。

第二天早上,真冬来到教室以后,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四角形的浅灰色东西给我。外表包装得很好,这是什么啊?
「这个……」
「咦?什么?」
她把东西推到我手中,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次。
「那件事,是我……不好。买来给你的。」
我完全搞不懂到底是什么事。真冬买东西给我?开什么玩笑啊?
「但是,绝对不要在这里打开。」
尽管脑袋里一片混乱,我还是点点头。不过,和平常一样不听别人说话的同学们又兴致高昂地靠了过来,其中一个男生把包裹从我手中抢了过去。
「什么?公主送你的礼物?喂喂,真的假的?」
「不是CD耶。小直,打开好不好?」
「咦,啊,等等……」
我跟真冬根本来不及阻止,包装纸一下子就被拆开了。里面是一张CD。封面画着一个强尸,手里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斧头,一脸不怀好意地笑着,标题印着「IRON MAIDEN Killers」。
「我不是说不要打开吗!恶心死了,不要给我看。」
真冬背过脸去说着,声音听来好像快哭出来了。
「真冬又说我很恶心,我仅有的生存希望没了。」
「你放心,她不是在说你啦。」「不过这个强尸是不是跟你有点像?」
同学们又在说一些白痴话了,我把CD从他们手中抢了回来。
「那个……你该不会只为了一张封面就买CD给我吧?」
那时我在架子后面发现的封面,托真冬喷了一堆杀虫剂的福,已经进了垃圾捅了。真冬背对着我点了点头,喃喃自语地说:「快点收起来啦。」
只是张封面而已,干嘛那么在意?当我想到对这么一张强尸图片就感到恶心的真冬,要去她以往可能从没接近过的唱片行重金属摇滚音乐区,从架子上一堆设计风格极端的专辑堆中拚命地把铁娘子的专辑找出来,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而且——
「什么?」
真冬发现我好像有话要说,于是看了我一眼问道。
「呃,没有……没什么。」
「快点说!」
「嗯嗯……你特别买给我,我还这么说是有点过分,不过这是他们的第二张专辑。被你搞烂的是第一张专辑。」因为封面设计风格很相近,会搞错也是无可厚非。真冬一听我这么说,脸唰地一下红了起来。哇,糟糕。
「砰」地一声,真冬手掌拍在桌上,站了起来。
「我现在就去买。」
「不用啦,马上就要上课了。」
「我去买!」
「反正我第二张专辑也伤痕累累了,所以你买这张给我,我也很感谢。」就在我一边安慰着真冬的同时,上课预备铃响了。因为老师也提早到教室来,总算是让她打消了念头。女人真是令人摸不着头绪啊!


10 火鸟、海的彼岸、药袋

那天夜里稍晚,我一个人吃完晚饭以后,就在练习贝斯。就在这时,门口的方向传来好大一阵东西崩落的声音。
「喔喔……能够埋在古今中外伟大的音乐中死去真是莫大的幸福……」
门口——难得一身西装笔挺的哲朗被压在一堆崩塌下来的CD中,脸朝着天花板,恍惚地喃喃自语。
「请你存好足够我生活宽裕的钱再往生吧。」
话说回来,我记得我多少整理过了啊?不管我整理再整理,CD还是会不停地堆高,根本整理不完。我一边抱怨,一边把哲朗的身体挖出来。
「我死了以后,要把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鸟》放在我的棺材里喔。葬礼上也不要放安魂弥撒曲之类的,就放马太受难曲吧!我就改写耶稣基督的纪录,在两天之内复活给你看。」
「不要啦,你就好好地下地狱吧!不是说过如果有酒会要先打电话给我吗?」
「啊,嗯。好久没和几个音大的同学聚会了……呕……」
古今中外的伟大音乐加上哲朗唯一的一件高级西装,都被充满酸味的液体弄得脏兮兮的。这家伙已经醉得一动也不动了。
「啊——这得送去洗衣店了。」
在厕所里吐得一蹋糊涂后,哲朗白着一张脸回来,看着自己沾了一大片脏污的西装,居然还一脸事不关己地这么说。只有一件要紧事会让哲朗打扮得整整齐齐的,那就是音乐会。明明因为工作的关系而有很多参加音乐会的机会,可是这家伙却只有一件西装。该怎么办啊?总之,我先去弄了一杯热柠檬汁来让他醒醒酒。
「呼呼,活过来了。我真是幸运啊。虽然老婆跑掉了,不过老天却送给我一个很会照顾人的儿子。」
老妈啊,你为什么不强硬一点,争取我的监护权呢?哲朗用胡乱掰的歌词,开始大声地唱起歌剧《弄臣》中的咏叹调——女人善变。
「我受够女人了。五个同学都是单身汉,其中三个已经离过一次婚啦!」
我把垃圾袋套在他的头上,让他安静下来。考虑一下邻居的心情,别吵到别人啦!
「你也受够女人了吧?那把吉他什么的早就丢掉了吧?」
「我还在弹啦!你少把我当白痴。」我指着放在沙发上的贝斯。
「可是你弹得不是糟透了?」
「不好意思喔。」话说回来,声音还是会传出去吗?以后在家里练习的时候还是不要接扩大机好了。
「搞什么嘛,那女人有这么好吗?啊,是蛯沢真冬对吧?你好像跟我提过。她可是个好女孩啊。你知道吗,有个无聊说法只在我们业界里通用……关于女性演奏家的专辑封面照片呢,一般都是拍侧脸嘛,钢琴演奏家特别是这样。如果漂亮一点的就往正面偏一点:如果是真正的大美女,就直接拍正面照。我这工作干了十五年了,自下往上的角度拍照的,除了蛯沢真冬以外,我就没见——咦,小直弟弟怎么啦,这么安静?该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吵死了。」
我拿起杯子,把水往哲朗的脸上泼。
「你在干什么啦……小直最近好冷淡喔。该不会是讨厌我吧?」
「我说,哲朗……」
「嗯?」
「你讨厌所谓的消费税吗?」
「什么意思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说说看嘛?」
「嗯,说到讨厌不讨厌……我是觉得取消比较好,所以也许我讨厌。不过自从跟消费税打交道以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好像也已经忘记那种讨厌的感觉了。」
「嗯,那我对你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可以哭一下吗?」
「去外面哭啦!」
哲朗腋下挟着威士忌的瓶子,还真打算往外走。我怕造成附近邻居的困扰,便把他给拦住了。给我像大人一点,去睡觉啦!
「不过你啊,和蛯沢真冬大概是没机会了吧!因为……你知道你是评论家的儿子嘛,她当然也知道。我今天就是从干烧虾仁的日本公演音乐会上回来的,本来也邀他跟我们去喝酒,不过他说要上现场转播的节目,所以当然是拒绝我了。不过酒宴上也有聊到这件事,听说他这个月都会待在日本,但是六月初又要到远方旅行了,大概是要回美国吧。」
「所以说你搞错……咦?」
干烧虾仁——真冬的父亲来日本了?
六月就要回美国。真冬说的六月……就是指这件事吗?
「……那真冬怎么办?你有听到这类的话吗?」
「啊?」
「没事。所以……她也会一起去美国吧?」
到去年的这个时候为止,真冬也是因为巡回演奏的关系,和父亲一起在欧洲和美国各地飞来飞去吧?不过,她应该不会做出只入学就读一个月这种没意义的事吧?
「她不会再回去弹琴了吧?我今天才听到的,好像是那边的评论家把她写得很过分。明明特地选择了一个与干烧虾仁完全没关系的比赛参加,而且也获得了优胜:可是就算这样,她还是受到父亲名声的牵累啊。」
「啊……」
我回想起那个时候,真冬充满敌意的目光。『评论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困扰,因为他们总是写一些有的没的。』她的确说过类似的话。
「她的演奏方式的确比较容易遭到攻击。譬如说活泼度不够啦、太过平和啦、声部的呈现方式非常糟糕啦、音乐像爬虫类一样啦,或是太过耽溺于技巧啦……就连我都能想出不少残酷的批评,真要写的话,大概可以连续写个三十页吧。不过真的写出来也很蠢,并不是什么曲子都要朝气蓬勃地演奏才算好啊。」
「真冬是因为这样,就不再弹钢琴的吗?」
「好像不只是因为这样。因为她是干烧虾仁的女儿,好像连一些无关紧要的隐私都被写出来的样子。你看,她的母亲是匈牙利人,而且现在又离婚。」
「啊……她果然是混血儿啊。」
我突然想起那一天帮她修好录音机的事。匈牙利。
「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还是不要聊这个话题了。连我自己都快变成到处猎取八卦的狗仔了。」
哲朗打开威士忌的瓶子,直接对着嘴巴灌。我已经没有力气阻止他了。
当我在日本当个悠闲度日的中学生时,真冬就在海的另一边,在充满好奇与敌意的视线环视之下,紧抓着钢琴旁徨度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根本无法想像。
然而——结果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了。假设她真的放弃钢琴了,又为什么开始弹吉他呢?

第二天早上,当我走进教室时,同学们正在讨论昨天的电视节目。
「是现场转播的节目吗?」
「是啊,听说现在已经来日本了。」
「访谈节目?」
「聊的都是些我不懂的话题,我又不听古典音乐。」
「长得像吗?」
「一点也不。公主大概是像她妈妈吧?」
光听他们对话的片断,我马上就知道是在聊干烧虾仁的事。我瞥了真冬空荡的座位一眼。
「主持人还有问他公主的事耶。」
「那对父女感情不好吧?」
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你们这些家伙明知道真冬本人就快要来学校了,还这么大声地聊她的八卦啊?
「小直,你爸爸和干烧虾仁是同学吧?」
「……你怎么会知道?」
「麻纪姊姊说的啊!她说之前干烧虾仁还在教书的时候,你爸爸就常常跑去音大调戏女生。」
麻纪老师……别把故事渲染以后到处散布啦。
「什么,小直果然本来就认识公主。」
「不过我看电视上主持人只要问到女儿的事,干烧虾仁就拚命地岔开话题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咦,这个……」
我把贝斯自肩上卸下,靠着桌子站着,下定决心对大家说:
「不要再多问有关她的事了,好吗?」
大家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我只好一边假装在整理课本,一边接着说:
「不要去管她不就好了?她就像一只受伤的野猫,靠近她的话也许还会被抓伤。如果不去碰她,她就会乖乖的啊。那个女孩在美国等地巡回的时候也遇过许多烦人的事,所以——」
就在我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大家的视线游栘到奇怪的方向。因为一股来自肩胛骨的刺人感受,我转过头一看——真冬就站在教室门口。或许是遗传自匈牙利籍的母亲吧?她白皙的肌肤下渗着些微的朱红。一双大眼直瞪着我,看起来与其说是忿怒,倒不如说是惊讶。
「……啊,那个,我不是……」
我当时是不是想编一些藉口搪塞,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你还真会到处散布啊。」
她喃喃地说了一句,便坐到座位上去。看热闹的早已经四散奔逃了。
「事情不是这样的。」
「请你不要跟我说话。」
真冬的声音好像一把剪刀,连空间都给剪断了。我只好安静不说话,刚刚还在我旁边的同学们都一副忧心仲仲的样子,频频看向我。
千晶是在上课铃声响完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冲进教室。当她经过我和真冬的座位时,也注意到了那股凶险的气氛。
「怎么啦?」她偷偷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真冬的脸。「又吵架啦?」
「我根本没跟他吵过架,请不要说『又』。」
真冬撇过头去说着。
千晶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我拉拉她的袖子,要她别再说下去。

真冬别说开口了,连看都不看我这里一眼。中午休息时间一到,她就立刻跑出教室。
「生气了喔……」
「公主生气了……」
全班同学的视线伴随着充满责备的喃喃低语,全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这次真的是我不好。没办法,只好站起身来走出教室。
当我走下中庭,到了旧音乐大楼的个人练习室,门上的挂锁并没有锁上,门也是半掩着的。我悄悄地往里面一瞧,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怎么回事啊?
我走进房间一看,吉他连接着扩大机,匹克也散落在桌上。看起来好像是人到了这里以后,又因为有要紧事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这么说来,我在这里等她回来就好了吧?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我根本没想过要怎么跟她道歉。真冬一开始是为了什么而生气的呢?
当我坐在桌上的坐垫想着该怎么跟她道歉时,匹克被我的手挥到掉在地上。这个大概是真冬在用的匹克吧,就在我把它捡起来的时候,才注意到它的形状真的十分怪异。
一般来说,匹克都是三角形或是形状像握寿司的塑胶薄片:不过这个匹克——在三角形的正面和反面各连接着一个塑胶环。
我试着把大拇指跟食指穿过塑胶环,手指的位置正好和一般夹匹克的位置一样。不过,我从没见过这种匹克。如果是为了固定在每根手指上的环状手指匹克或拇指套,我倒是见过。不过连接着两个环的匹克——
「不要碰!」
有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差点又把匹克弄掉在地上。真冬用肩膀顶开门缝走了进来。我把匹克放好,从桌上下来。
「呃,那个……抱歉。」
我的视线往下一瞥,发现她的左手握着一个白色的小纸袋……是药吗?
「……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真冬突然惊觉,说了句「没事」,就把药袋和匹克一起塞到坐垫下面去。难不成她刚刚是去保健室吗?
「有什么事吗?」
真冬一边叹气一边说着。不像之前那样一直大喊叫我出去,这样反而更恐怖。
我就直说了:「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当我拚命思考接下来要说什么的时候,真冬说话了:
「为什么?道什么歉?你就自作主张把一切都告诉大家就好了啊,我一点也不在意。」
我强忍着脾气对她说:「唉,我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你就好好地听我说吧。」「昨天,哲朗——也就是我父亲啦,他昨天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跟我说了一些从同业那里听到的八卦。说美国有一些评论家写了一些关于你的过分报导。不过,详细的情形我就没听他说了,所以——」
「那你就没有理由跟我道歉啦!」
我觉得脸颊瞬间热了起来。
「你不要抓我的语病啦。」
「什么啊,你是来对我发脾气的吗?」
「并不是这样,好吗?」我把话吞了回去,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保持沉稳。「好,我知道了。我是代表全世界只会写一些无聊事的所有评论家来向你道歉的。」
我一向的胡说八道又出现了。真冬吓得眨了眨眼,之后又是一脸惊讶。
「你不是评论家吧?不过我听说你父亲是。」
「我也是评论家。」
真冬歪着头,眼神充满困惑。
「真的啦,我曾经帮哲朗代写过四、五次,文章也曾被刊在音乐杂志上。所以说,我有资格跟你道歉吧?」
真冬咬着嘴唇,没多久便看着地下,摇了摇头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指什么?」
她突然冒出一句话,声音微微地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要跟我道歉?我明明做了好几次那么过分的事。」
「原来你早就有所自觉了啊?」
「笨蛋。」
真冬抬起头来。她的眼眸透着阴郁天空的色彩,一如我和她初次相遇那天,濡湿地带有风雨欲来的感觉。
「那种无聊的事情,随便怎样都好。不管谁怎么说我,怎么写我,都无所谓。事实根本不是那样。我才没有那么、那么……」
我远远地听着真冬那断断续续的声音,自己也渐渐无法呼吸。我当时在想,她到底身在何处啊?这个理应在我面前,全身散发着淡紫色彩,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女孩,实际上到底身在离我多远的地方啊?为什么……我的声音、我的手都完全无法碰触到她呢?
「为什么要在意我?那个时候也是,为什么要帮我呢?我求求你,不要管我。反正我不久之后就要消失了。」
真冬抱着膝,把脸埋在双手手臂里,身体靠着吉他坐在桌上。一阵黯淡的雨下了起来,雨点却只落在她的身边。

我走出教室,隐约感觉到雨声还持续着。然而五月的天空却不负责任地风和日丽,只有几丝云絮还勾在两、三栋校舍的剪影上头。
我想——我遗忘了某些东西,我遗漏了某些关于真冬的重要事情。不过,我不知道那倒底是什么。直到此刻,我觉得自己好像开始了解了,只不过那种触感却被彻底吞没在彼方虚幻的雨云里。我拖着宛如浑身湿透的沉重身躯,走回教室。


11 沙漠、心脏、Kashmir

三天以后的傍晚,千晶拿着乐谱来到我家。
「为什么你最近都不到屋顶来?今天也是一放学就回家,学姊很担心你耶!」
穿着制服的千晶一如往常地爬上庭院的树,从我房间的窗户钻进来。她一边摇着手中一捆手写的乐谱,一边说着。
「嗯……」
我以手指卷着全罩式耳机的线,同时含糊地回答。
「总觉得最近没什么干劲。」
「这种话可不是平常就没什么干劲的人该说的。」
我的心情更低落了,于是躺回床上,把棉被盖到头顶。
「抱歉,是我不好。」
千晶边说边坐到我的枕头旁边,把棉被从我的脸上掀开。
「蛯沢同学又说了你什么吗?」
我没回答她的话,只是把枕头盖到脸上。自从我去跟真冬道歉的那天起,我就没再碰过贝斯了。我的脑袋里现在简直混乱得不得了。
「喂,难不成你又打算说什么退出之类的话?」
「……搞不好。」
尽管我已经有觉悟会被揍,或是被她用三角锁喉勒住,不过千晶只是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都不说话。
「……本想说好不容易可以一起组个乐团的。」
我听到她喃喃地念了一句。一瞬间,我还以为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当我抬头看千晶的脸,突然有张乐谱压到我的脸上。
「学姊还千辛万苦地把贝多芬的那首什么曲子,重新帮你改写成贝斯弹的乐谱耶?就为了小直你耶!」
我没什么精神地扫视着一堆在五线谱上跳动的小蝌蚪。
「不,没办法啦。这种曲子根本不能弹。」
「那是因为你没有练习吧?」
千晶说得一点也没错,所以我又躲到被子里去。我趴在床上,千晶突然砰地一声,用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腰部附近,接着就用我的背开始进行打鼓的基础练习。四分音符、八分音符、三连音符、十六分音符……她还真的用鼓棒,用正确的节奏敲打我的背。
「千晶,很痛耶!」
「我知道。」
什么「我知道」?这是什么答案啊!在我背后持续敲击的节奏,还是保持一定的速度。没多久,我的头脑开始涣散起来。
「如果直接敲到心脏,不论是谁都会痛的。」
搞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我已经在想像心脏被鼓棒痛打的情形了。恐怕连强尸都会痛到不假思索直接跳起来还阳吧。
不知道是不是越练越起劲了,千晶开始从一些缓慢的八拍节奏开始打起。总觉得我的头好像强音钹,右手肘好像落地鼓一样。住手,等等,千晶小姐,这样真的很痛耶!没多久曲子突然进入桥段的部分。她开始用轻快的十六拍节奏,把我的左肩当作小鼓,哒、哒哒哒、哒哒地敲着。
「千晶,等等,痛死了!我说很痛啦!」
我在棉被底下不停乱动,不过我的对手可是退休的柔道黑带高手,非常了解要把自己的体重压在哪里才能让人动弹不得。结果我直到她整整敲完一整首歌曲,才得以从她屁股底下挣脱。
「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千晶脸上似乎浮现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询问着好不容易推开棉被挣脱出来的我。
「……是独角兽乐团的《胡须和巨乳》吧?」
「喔?耳朵还真敏锐。」虽然世界上很少出现这种状况,不过就像《Stand By Me》之于贝斯的地位一样,也有一些曲子只要听到鼓点就能分辨出来。或者说,这是自独角兽乐团的CD还未停产以前的托儿所时代开始,就听相同音乐长大的我以及千晶之间,才会产生的一种奇迹也说不定。
「不过很可惜,答案是《亚细亚的纯振》。」
「你唬我的吧!」刚刚还认为这是奇迹的我,不就跟个白痴一样?
「并没有。人生就算无趣也是要加油喔!我会稍微帮你打气的。」
千晶话一说完,就拿起倒放在桌上的鞋子,从窗户跳了出去……回去的时候干嘛不走门口?
又剩我一个人了。我坐在床上,拿起千晶留下的乐谱。主题非常单纯,节奏也很缓慢,就连我都可以立刻弹出来吧?第二、第三、第四声部逐渐相互交叠的地方,我弹奏的部分难易度也没有改变,但之前的变奏部分却更加复杂了。一直到最后的赋格——我竟然得弹难度和真冬一样的旋律。怎么想都不可能办到啊!我把乐谱丢开,躺了下来,瞪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刚才被千晶敲打的背部,现在到处隐隐作痛。
什么太困难、没干劲之类的话,都是藉口。这我自己最清楚了。所以,千晶或许也很明白。我只是觉得自己很丢脸。我一点也不了解真冬的情况,就兴致勃勃地说要决胜负干嘛的。夺回放学后用来杀时间的教室——就只是为了这么一点无聊的小事?真像个白痴。也因为这样,到了这个地步又全部放弃的我,会更像个白痴。
我赶忙把乐谱拿在手里,走到客厅把贝斯从琴盒里拿出来。
就在我调音调到一半时,弦突然断了。感觉就好像有个人对我说,我不可能办得到一样。
当我往沙发上一躺,打算睡着不管的时候,背上被千晶敲过的地方又隐隐作痛。于是我把乐谱塞进琴盒里,然后背起琴盒走出了家门。

当我到达长岛乐器行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从一支铅笔大小的细长隙缝中,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吉他摆满了店里,被店里的灯光照得闪闪发亮;这样的光景,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怀念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间店我明明只来过一次而已,到底是为什么呢?
神乐坂学姊一个人在看店,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她在柜台的另一边,拿着一块黄色的布,很宝贝似的擦拭着一根拿掉弦的吉他琴颈。
「年轻人,我还在想你差不多该来了呢!我很高兴喔。」
她一注意到我,就把吉他放下,站起身来。
「你是来买贝斯弦的吧?」
我吓了一跳,含糊地点了个头。学姊怎么会知道?
「有一件事我得向你道歉。」
学姊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台旁边一个分成很多格的架子里拿出贝斯弦来。
「……什么事啊?」
「其实是我把三弦稍微加工过,让它比较容易断。」
「呃啊?」我发出怪叫。「你干嘛这样啊?」
「你这个人非常容易倦怠吧?我是想万一你练到一半的时候开始厌烦了,也许会把自己关在家里。如果这个时候弦恰好断掉……你看,不就成了一个让你来找我的藉口了吗?」
所以钱就由我来付吧!学姊笑着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三张千圆日币以后,打着收银机。与吉他弦比起来,贝斯弦的价位高得吓人,不过老板都会帮忙更换新弦。我吓了一跳,一时之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以前一直觉得调音会让弦严重磨损,原来其实贝斯弦不会那么容易断掉?
「如果我因为弦断掉就干脆放弃贝斯,你打算怎么办?」
「那样我也无计可施了。一开始我就想过,如果没有缘分,我甚至会放弃喔。不过,你还是跑来找我了吧?」
学姊一脸微笑地对我这么一说,我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乐谱拿到了吗?」
我点点头,从琴盒的袋子里拿出学姊手写的乐谱。
「喂,你不是来跟我诉苦说太难不会弹的吧?」
我把视线转移开来,撒了个谎:「不是……算了。」
「你弹到哪儿了?」
「……大概到第四变奏曲的部分,从那个部分以后我就一直卡住。赋格根本弹不出来,我也不觉得我会弹。」
学姊很快地把刚装好的弦调了调音,接着就坐在柜台里弹了起来。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听着这段赋格的旋律。
真冬的吉他所演奏出的音乐就像是从巨大的冰柱中削切出来的。跟她比起来,神乐坂学姊的演奏就如同冻结的冬季阳光,音乐在不知不觉中跃然出现、直射云霄。如此分明的声音能够毫无窒碍地流泻而出,实在很难令人相信。
演奏结束,学姊把贝斯还给了我,我却一时无法面对学姊。
「没有那么难啦!我也没用到特殊技法。你先把速度减半,仔细地练习一个音接着一个音弹奏就好了。」
「学姊……」
我还是低着头,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嗯?」
「学姊自己去找真冬不就好了?何况你又弹得比我好那么多。」
「我之前不是就说过了?一定得是你才行。」
我无力地摇摇头。
「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和真冬说上什么话啊。真冬什么都不对我说,我也只会一直惹她生气而已……」学姊从柜台里拿了两张圆凳子,放在陈列吉他的走道上。她押着我的肩,要我坐下来。
「不只是这样。」
「……咦?」我把头抬起来。学姊的视线稍稍从我脸上移开,目光飘向远方。
「不只是这样而已。我啊,在知道蛯沢真冬这个人的更早以前,就已经先认识你了喔。」我渐渐无法呼吸。学姊现在在说什么啊?
「年轻人,你知道一本叫《乐友》的音乐杂志吧?两年前的七月号里,我曾经读到一篇刊载在上面的评论,题目是『韩德尔与圣经中的诗句』。文章的主旨大概是说韩德尔的乐曲,包括非声乐曲的部分在内,都可以解读为诗句。即便逻辑上有点牵强,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是篇满牵动人心的文章。」
我还没回过神,一直紧紧抱着手臂里的贝斯。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篇评论——
「我看了一下署名,名字是桧川哲朗,是位我很熟悉的评论家。不过我却感到一股不协调。文章里面有一个段落以中学程度的英文就能阅读,而里面举例的内容,的确不应该包含在年过四十的桧川哲朗所接受的中学教育之中。」
「啊……」
竟、竟然会有人注意到那种地方。
「这股不协调感,使我的怀疑转移到整篇文章。我把过期杂志拿出来作个总复习,一一检视桧川哲朗写过的文章。于是乎,有几篇文章明显浮现了出来,而这几篇文章都具有一种共通的不协调感。我也去找了CD的解说,结果让我发现了一张一九五九年由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管弦乐团演奏的西贝流士《芬兰颂》。」
我吞了口口水,干渴的喉咙也正疼着。
「不过再接下来,我就没有确切的证据了,而且我在出版社也没有认识的人,只知道桧川哲朗有一个小孩而已。我所知道的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他曾在专栏里把他的独生子当成写作的材料,连本名都写了出来。所以当我在新生名册里发现那个名字的时候——我想你能够了解我有多惊讶了吧?」
学姊脸上带着微笑,手指着我的鼻尖。
「犯人就是你。」
「……啊,犯人是什么意思?」
「我的推理全都是正确的吧。」
学姊把脸猛然凑向我,我也只好点头。
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人单凭读文章,就可以把我替哲朗写的部分一一调查出来。
「所以说,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注意到你了,年轻人。在我的革命军之中,需要一位书记,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适合的人才。所以我可不是在找寻蛯沢真冬时,顺便找你加入的喔!」
学姊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想要你。」
别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用这么近的距离说这种话啦。我脑袋里一片混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为了避开学姊的视线,我撇过头去,把贝斯收好。
「不过,像我这种人……」
我确认了一下琴盒的触感。
「我加入这个乐团,也不是一件有利的事啊。我又不像真冬弹得那么好,而且大概也无法追上她。音乐,我一向都只是……一个人听的。」
学姊眯着眼睛,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突然移开视线,往我背后的方向喊着:
「相原同志,差不多该现身了吧,要不要进来啊?」
我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在店门口附近并排着几把吉他的影子里,千晶带着微愠的表情,静悄悄地现身。
「你是跟踪年轻人一起过来的吧?不愧是我革命军的战斗人员,也很擅长潜伏行动。」
「我才没有跟踪。」她一脸的怒气,大刺刺地走近我们。
「学姊,不可以说这种会让小直吓到的话啦!」
「你嫉妒的样子也很可爱耶!」
学姊抚着千晶的头,我也一脸哑然,抬头望着她。
她真的是跟踪我一起过来的吗?到底是真的还假的啊?
千晶瞪着我:「我刚好到这里看看,刚好小直在里面,我只是不方便进去而已。」学姊则是安慰着她:「我了解、我了解。」
「相原同志,你有带自己买的鼓棒来吗?」
「……鼓棒?」千晶歪着头,接着又点点头。
「嗯。那我把在里面睡觉的店长叫起来,跟他借录音室的钥匙。」
学姊把目光转向我,手指比成一把枪的形状,假装对我的胸前开了一枪。
「年轻人,让我来点燃你的热情吧。」

长岛乐器行的三楼改装成出租用录音室,狭长的走廊上有两道严密的门。打开眼前的门,里面的宽度约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其中大约一半的地面都被爵士鼓占据,两侧各有二口大型的吉他扩大机、还有麦克风和录音设备,以及一股几乎令人窒息的烟味。
「因为店员福利的关系,特别让你们进来喔。」话一说完,神乐坂学姊就把我推进录音室,最后千晶也跟着进来。
「哇——好久没打真正的鼓了。」
千晶坐在爵士鼓的正中央,正在替小鼓调音,似乎很愉快的样子。
神乐坂学姊先后把我的贝斯和她自己的吉他接在扩大机上。学姊的吉他是Cibson的Les Paul,听说要价一百万日圆,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的话,那大概是「Historic Collection」系列的老琴。从颜色上看,应该是六零年代复刻版吧?
我把自己的贝斯背肩带挂在肩上以后,战战兢兢地拨了一下弦。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充斥了窄小的录音室。
莫名奇妙地,我就这么被别人带着,来到这间录音室……
「年轻人,你不用弹太难的东西。只要配合鼓,一直用八分音符弹D的音就好了。」
「啊。」
千晶把鼓棒高高举起,一边说:「学姊,准备OK?」
两人的眼神交会了一秒钟。就在铙钹声音消散的瞬间,一股以沉重的步调向前挺进的音乐包围了我。千晶用铜拔敲击出一连串强劲的八拍,在爵士鼓敲打出的四拍之上用三拍的节奏重叠:一步步慢慢上扬的,嘎擦嘎擦的吉他重复即兴段,就如同以大海为目标的旅人,手握竹竿,步履蹒跚地向前迈进的脚步。
我试着打出千晶的节奏后,悄悄地拨起弦。一开始我还不敢相信,这股仿佛就要顶上我腹部的重低音是由我的贝斯发出来的。这三个部分的旋律不久便生硬地,相互贴合、纠缠——
其中,一阵歌声慢慢传出——
是神乐坂学姊的声音。
如同沙漠中的深夜呢喃,歌声虽然有些沙哑,但却传递到地平线的那一端。
这是齐柏林飞船的《Kashmir》。
这是我听过好几遍的曲子。这首曲子——我在深夜的床褥上听过好几遍、无数遍,不断重复地聆听。而现在,我的指尖正弹奏出它的脉动。

就在歌曲沉寂下来的地方,吉他以一种类似号曲的乐句来回应。千晶持续她的脚步,无止境、不断地持续前进。我已经把学姊告诉我的话抛在脑后,当吉他开始演奏出绵延曲折的阿拉伯风格旋律时,我一个人用指尖编织、探寻出理应隐藏于曲子背后的低音。
我真的觉得,这首曲子可以无穷尽地持续下去。
所以,当曲子中途停下来的时候,我的心情彷佛单独被留置在空无一人的沙漠之中。房间里充斥的轰轰声响,我已经分不出来是噪音、是回响、还是渗进耳朵里的《Kashmir》的记忆了。
千晶涨红着脸,额头冒着汗一直看着我,脸上似乎浮现某种得意洋洋的微笑。我移开视线,这一次,神乐坂学姊的姿态映入我的眼帘。
不知为何——我没办法直视她的脸。
「……年轻人,你认为贝斯是什么?」
我悄悄抬起头来。学姊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不过眼神倒是很温柔。
「如果把乐团比作一个人,主唱就是头部,吉他则是手……」
学姊的视线从自己的手边,转移到千晶的方向。
「如果鼓是一个人的脚,你认为贝斯会是哪个部位?」
我无法回答学姊的谜题。因为自我出生至今为止,我一直都是扮演一个接受事物的人。
学姊终于浅浅一笑,接着很快地走近我。她把手掌放在我的胸前,害我我吓了一大跳,全身僵硬。「就是这里,年轻人。」
学姊面对面地一直盯着我的脸看,一边说着:
「心脏。你了解吗?如果没了你,我们就无法动弹了。」
我哑然失声,代替我回应的,是我内心的脉动。
如果把乐团,比作一个人的话。
我不是跟在他们后面前进的。对于第一次身处在与他人共有的声音之中的我而言,这一点是我最了解的。如果只是单独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听CD,大概永远都不会了解这一点。
此时,也许我和学姊正在想同一件事
。如果真冬也在这里——
那个吉他演奏声,如果也在这里的话——
我紧紧握着自己的贝斯琴颈。我终于了解,我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弹贝斯的。这不是藉口,而是真正的理由。我是为了要把这个热能传递给真冬。


12 记忆、约定、藉口

就在我们埋首于练习的期间,两个礼拜一下子就过去,五月底终于到了。我左手指尖的皮肤就像干掉的泥巴一样,变得硬梆梆的。贝斯的弦比吉他的弦粗上许多,我手指上长厚茧的地方好像也和神乐坂学姊不大一样。
「你变得更像贝斯手了呢。」
我们像电影ET里的外星人一样以指尖相碰,学姊忍不住大笑。不过我在搞机械,进行一些细部作业的时候,手指的触感好像也变了,感觉还是有些不便。
不过,在挑战真冬以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发挥我爱搞机械的兴趣。
五月的第四个星期四,放学后我马上就跑到中庭去。千晶千方百计地留住真冬的时间——就算估计得长一点,最多也只有二十分钟吧?所以要以速度决胜负。我先把挂锁撬开,这不用花我一分钟。接着就像平常一样,我稍微转了转门,把锁打开进到练习室里。照着事前进行了好几次的想像训练,我从包包里拿出工具和电线,开始动手操弄扩大机。我迅速地打开背板,那些我用双手搞过好几次的机械内脏便映入眼帘。调整配线本身不是多大的问题,把拉出来的讯号线藏起来反而还比较花时间。
一切都搞定后,我锁上挂锁,正打算要回校舍那边的时候,偶然地在转角碰到了真冬。
我们两个就这样不经意地站着不动。不管是谁,目光都不在对方身上。
自那天以来,我们几乎没说半句话。也因为这样,班上的那些家伙都在抱怨禀告公主的管道阻塞了,不过他们都不知道内情。
当我正要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真冬开口了:
「你……已经放弃了吗?」
「……咦?」
「贝斯。你之前明明都在屋顶上弹的。」
「我还在弹啊?只是最近都在北校舍那边的屋顶上练习,因为我觉得不能打扰某个过耳不忘的家伙。」
「骗人。我连那边也找过了,你不在那边。」
那的确是骗人的。最近我都去长岛乐器行,请学姊认识的一位贝斯手看我练习。因为我根本不想让她知道我拚命练习的事,所以又撒了个谎。
「……你刚说,你找过了?那是什么意思?」
「啊,那是……我乱说的,不是这样啦。只是有点担心而已。」
真冬的声音更加焦急,还拚命地摇头。
「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还在意上次那件事?」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一看。只看见真冬好像有难言之隐似的,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指。
「那件事,请你忘了吧。我根本没事,你就别在意了。」
请你忘记。这句话真冬提过好几次了。
我察觉到自己稍稍动了怒火。所以,我就老实说了吧——
「我说你到底把人的大脑当作什么了啊?人的大脑不是硬碟,你以为说一句『删除记忆』,然后我说『喔,这样啊?』就可以把一切全都忘记吗?」
真冬瞪着她那双大眼睛,后退了一步。
「我一句也没有忘记,还记得很清楚。你甚至曾对我说:『你以为用贝斯就可以追上我吗?』明天放学以后,我们就来一决胜负吧。」
「……你说的一决胜负,是什么意思?」
「就是用贝斯跟吉他一决胜负。如果我最后在演奏方面追上你,就算我赢了。如果我赢了,那间房间我也可以使用。如果我输了,就绝不会再靠近。」
「你说这些……是认真的吗?」
当然啊!我不再多说什么,就这样走过真冬身边。
老实说,我连一点点的自信都没有。不过神乐坂学姊说过,她会让我赢得比赛——并不是「我会赢」,而是「她让我获胜」。
那个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什么(肮脏的?)手段都使得出来的人——从她嘴里所说的话,让我胆子大到连我自己都感到背脊发凉。我能够依靠的人,也只有她了。

「年轻人,变得很会说话了嘛。」
回到屋顶上以后,神乐坂学姊对我这么说,似乎是一直在围栏边看着我吧。
「我完全想不到你是三个礼拜以前的那个丧家之犬。」
「别叫我丧家之犬啦!」我把视线从学姊身上移开。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一天开始,我都不太好意思正视这个人。
「仔细想想,这场竞争对我们而言一点损失也没有。反正我们原本就不能使用那间练习室,就算输了也无所谓。就跟我和学姊猜拳的时候一样。」
这种扭曲的思考方式当然有一半是自我解嘲。然而学姊抱着贝斯坐在我旁边,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你还记得那次猜拳比输赢的时候我所做的事啊。」
我看着学姊的侧脸,歪着脖子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学姊用中指和无名指夹住一枚匹克要和我猜拳。我一看学姊这样,就认为她想让我以为她不可能出剪刀,然后将计就计——就在我东想西想,脑袋一片混乱的时候出了拳头,结果输给了学姊。结果,学姊却哈哈大笑地说:
「我并没有刻意去读解你的心理,然后再反过来将计就计。就算我这么做,也不会提高这种单纯胜负游戏的胜率。你认为猜拳的必胜方法是什么?」
「咦?」这么说来,学姊用了什么必胜方法吗?
「很简单啊,慢出就好了。」
「啊?」
「我用手指夹匹克,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只要为了让你混淆,让你依照我的步调出拳——就只是为了这个理由啊。你要记好,猜拳的必胜方法就是要自己喊拳。」
我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盯着学姊得意洋洋的脸,之后便往两膝之间吐了一口长长的气。没办法,一开始我就打不赢这种人。
「人家常说,战斗在开始前就已经结束了,指的就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重点是要如何引诱对手进入自己的领域之中。对了,那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首歌当作你和蛯沢真冬的比赛曲吗?我来告诉你吧。」
学姊话一说完,就从我琴盒背后的袋子里拿出乐谱摊开。她接着说:「我之所以选这首曲子,有四个理由。」
「一开始就告诉我嘛!」这个想法一瞬间浮上我的脑海。不管怎样,这几天我可是一直练习,一边觉得奇怪为什么是这首曲子?为什么这样安排?不过,当我听学姊滔滔不绝地说完以后,只能发出感叹的声音。
「——慢慢开始觉得有机会赢了吗?」
「嗯……一点点。」
我老实地回答。胜率倍增——有0.2%了!我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学姊一边笑,一边用肩膀撞了一下我的肩。
「这样就好啦!你的战斗会如何发展,只有你自己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有我自己的战斗结果。因为我不会加入你们这场战斗。」
「如果你代替我去,就会赢……学姊是这个意思吗?」
我软弱地问。学姊用有些生气的语调回答我:
「我赢得了吗?」
我有些吃惊,看着学姊的脸。
「我之前不就说过了?一定要你去才行。」
我没办法回答她,又把头低了下来。
学姊突然拿出一张纸,抵着我的鼻尖。
「那么,这是最后的准备工作。先签一下名,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这份是蛯沢真冬的。」
我抬起头一看,那是一张粗糙的纸,上面印着入社申请书,一共有两张。两张的社团名称栏上,都用钢笔端正地写着「民俗音乐研究社」。
我转开视线,把话题岔开。
「呃……这个我还是……让我先保留一下好了。」
「为什么?我都教你贝斯教到这种程度了。难不成……你讨厌我,是这样吗?」
请不要摆出一张落寞的脸,你明明是装出来的。
「嗯,该怎么说呢?」
我把贝斯从膝上卸下。
「我觉得我还没有资格。不管是学姊还是千晶,水准都那么高。」
「我之前不就说过了吗?不是你跟着我们前进,反过来是我们跟着你。」
因为贝斯是心脏。这些我都知道,只不过……
「不过,不管加入或不加入,我现在都还不能决定。所以……」
我拿起贝斯,眼睛一直盯着弦。
「所以,如果能赢过真冬,让她也加入社团……」
「如果你能赢她,你就要加入?」
我点了点头。
如果不这样,我总觉得会后悔。总觉得好像一切都认人摆布。
「那……如果你输了怎么办?」因为学姊的一句话,我吓得无法呼吸。这件事——我根本没去想过。
不过,现在还是得作出决定。
「……就算输了,我还是会继续弹贝斯,不过我不会加入乐团。学姊对我这么照顾,所以我没办法说出……就算我输了也请让我加入之类的话。」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待在学姊旁边的我听到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最近我才明白,你真是一个自尊心强的男人。」
学姊微微地一笑。我的眼睛就快睁不开了,只看了她的脸一眼就得移开视线。
「我们就把它当作遥远的那一天的约定吧,就这么说定了。」
学姊(擅自)从我的包包里拿出螺丝起子,拆开贝斯的背板,在中间空洞的配线部分间塞进两张折得小小的入社申请书,然后把背板锁回去。
「……干嘛塞在这种地方?」
「你听,会发出一点点纸张摩擦的声音。」
我又把贝斯放回膝上,学姊拨了一下弦。纸张相互摩擦的声音——
「没有,没听到啊?」
「我可是听得到喔!」
你的耳朵可以跟猫比了吧?
「也许蛯沢真冬也听得到。她对纸张摩擦的声音很敏感吧?或许这种微弱的声音可以引发潜意识的影响效果,使得她不安、焦躁。」
有这种道理吗?
「稍微牵强一点来说,就是一种咒语嘛。就像武士缝在单衣上的护身符一样。」
学姊拍了拍我的贝斯。
「我们之间的约定,会无时无刻地跟随着你。不要忘了。」
我犹豫了一会而以后,点了点头。
「祝你好运罗。」

在搭电车回家的途中,麻纪老师偶然和我同行,她走进每站都停的普通车车厢后问我:
「你好像最近常跑去跟真冬聊天啊?」
我拉着吊环,缩着头。被麻烦的人逮到了。
「没有,那不太算是聊天。」
「直接点,就跟她说想一起使用练习室不就好了?男孩子为什么都这么乖僻啊?」
你觉得我能说吗?我?对真冬说?
「还有,你说你最近在干嘛?好像常和二年级的神乐坂同学在一起?」
「欵,这个……」
我的后领被人用力地抓着,只好全招了。
「比赛吉他?」
麻纪老师突然发出一阵怪声,其他乘客的视线纷纷转向我们这边。
「该说你笨还是要说你像神乐坂同学……」
老师边叹气边陈述自己的感想。神乐坂学姊在教职员办公室也很出名吗?她好像都不去上课,或许也是所谓的问题学生吧?
「那真冬回答你说她接受挑战吗?怎么可能?」
「没有,她整个人呆住了。」
「我就说嘛!那你怎么办呢?你真的想搞这种事吗?」
「唉,总之有很多原因啦。我会尽力去做的。」
我含糊其辞地回答。为了把真冬拉进比赛所做的种种一切,还是不能对老师说。
麻纪老师皱了皱她那双漂亮的眉毛,手指抵着太阳穴想了一会。
「我说啊……我很感激你和真冬有所互动,不过不要太刺激她了。她可是很纤细的。」
「喔。」
就算老师对我这么说,这样单方面地要求我纤细,不知怎地让我没办法不生气。那家伙可是对我说了一大堆很糟糕的话耶?
「嗯……」老师把手交叉在胸前,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我想,这件事有一半以上是因为某种心理上的因素吧。所以——」
「……什么意思啊,老师刚说的心理因素是指?」
老师不说一句话,直盯着我的脸。接着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地说:「如果对象是小直,告诉他应该……」不过又马上摇摇头,打消了念头。
「还是不能由我告诉你。如果真冬愿意告诉你,那是最好。」
心理因素。我想起那个时候,真冬手里紧紧握着的药袋。
真冬果然哪里生病了吧?即便外表上看不出来,不过——
「那个,老师……」我想起另一件事,于是开口问老师。「真冬她……听说马上就要再转学了,真的吗?」
「转学?为什么?」
「……啊,没事。没什么。」
一到六月就要消失。那么……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啊?我没再说什么,又陷入思考之中。总之,真冬什么也没跟我说。
「用吉他决胜负啊……真是年轻气盛呢!不过,这也许是好事一件。」
麻纪老师望向远方露出笑容。
「而且真冬根本不打算主动交朋友。尽管这么做有点不讲理,不过逼她参加社团活动或许也不错。这样的话,我来当你们的社团顾问吧!」
「你认为……我能够赢?」
「不,一点也不。」
老师立刻回答。我抓着拉环,失望地垂下头。
「不过,听说那个孩子半年前才开始弹吉他喔。」
「真的假的?」半年就可以弹到这种程度吗?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不过,每个人都有这种经验吧?在某些时候就是非得去做某件事。加油吧,小男生。如果你把真冬弄哭了,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你喔。」
老师话一说完,便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背。

当天晚上,哲朗不在家。手机收到一封他的简讯:
「我跟朋友去喝一杯,今天大概不回家了。」我还想说再问他一些关于真冬的事,但这家伙总是在重要的时刻缺席。
我回到房间坐在床上,把贝斯拿到腿上,手指就这么不经意地拨起了弦;无意之间,我才发觉自己弹的是那首钢琴协奏曲的低音部。
就在我们初次相逢的那一天,真冬在垃圾废弃场里弹奏的那首曲子。
我到哲朗的书房里,把浪漫派后期以来的钢琴协奏曲一张张叠起来,拿到客厅去。我不断地听着CD直到深夜,连晚饭都没吃。不过,还是没找到记忆里的那首曲子。这也难怪,毕竟光是钢琴协奏曲就有好几千首了。
我关上音响,放弃寻找。
帮贝斯调音的同时,突然想起之前对真冬的宣言:「如果我输了,就绝不会再靠近。」哇!虽说那句话是突然浮现我脑海的,但我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那句话的意思是指我不再接近那个房间,而不是指我不再接近真冬喔?而且我们的座位一开始就连在一起,这样一来根本不可能不接近她吧?结果我满脑子都是一些根本不知道在跟谁解释的话。
如果我就这样输了呢?我想着这件事。
跟真冬搭话的藉口,也跟着消失了吧?
而且我也说过,如果我输了,就不会加入民俗音乐研究社。因为如果我输了,我根本没有自信可以和学姊以及千晶组乐团。
我想起那天在录音室弹的曲子,《Kashmir》。那是一种令人屏气凝神的,全身宛如燃烧起来般的甜蜜体验。
一点损失也没有,这根本是天大的谎话。
不知不觉中,身边多了很多我也许会失去的东西。一些我不想失去的东西。
如果我输了——
我摇了摇头,把这股想法逐出脑袋。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明天——我只能尽我所能地,搞摇滚。


13 英雄变奏曲

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天空乌云密布。我完全没法入睡,便早早就到学校去了。当我一进教室,同学马上就群起包围着我。
「听说你要和公主一决胜负?」
「什么?你刚说的一决胜负是什么意思?如果输了会怎样吗?」
「不会是要当一辈子的奴隶吧?」「那不就和现在一样?」
被大家这么一说,我吓得脸色发青。
「嗯……这个嘛……为……什么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你昨天不是和蛯沢同学在中庭说话吗?」
「你们看到了啊?」
「明明就觉得气氛还不错,结果却听到你们说要决胜负之类的,观众们都很失望耶!」我们又不是在表演。
「欸,你们什么时候要比?比什么啊?赢的人有什么奖品?」
啊,他们没听到我们约在今天放学以后的部分吗?太好了。不过,虽然我想尽办法要把话题岔开,但是除了比赛的时间、地点以外,其他的我还是全都招了。
「新的社团?和蛯沢?还有相原?而且还有神乐坂学姊?」
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兴奋啊?
「你说的神乐坂学姊,是二年级的吗?」
「是啊,就是很像女忍者头目的那个人。」
这是哪门子的比喻啊?根本听不懂啦!话又说回来,学姊的名气有这么大吗?
「和那三个人在那么狭窄的小房间里快乐地搞社团?小直!太不可原谅了,你给我输。」
「我宁愿你赢,然后我再代替你去社团。」「对啊,你绝对要赢,然后我再加入。」「你根本什么乐器都不会弹吧?」「我可以负责搬乐器。」「那我……来当负责擦汗的。」「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有干劲了。」
竟然还唱起我们学校的加油歌,我都想逃出去了。就在他们提到什么时候决胜负的话题时,千晶走进了教室,大伙儿也都安静了下来。得救了……
「你们在说我坏话吗?」
几个男生尴尬地笑着,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去。大家最近好像终于学会了一项社会的基本常识,就是不要在当事人面前说她的八卦。
午休的时候,我的桌上堆满了男同学们去福利社买来请我吃的酱汁猪排面包:好像是为了祈求我能够胜利(注:日文里的「猪排」和「胜利」谐音)。可是这么多我怎么吃得下啊!
「绝对不能输啊,小直。」
「虽然搞不太懂状况,不过你一定要赢啊!」他们一个个紧紧抓着我的肩膀,替我打气。我发着呆,一直望着酱汁猪排面包堆成的金字塔。虽然还不至于是背负不了的期望,不过受到大家这么期待,老实说,我很困扰。

放学以后,我拿着贝斯到屋顶上去。虽然神乐坂学姊说要我先过来,不过却没看见她的身影。这么说来,她今天好像要打工啊?相对的,学姊平常坐的围栏那边,地板上好像放了什么东西。我靠过去捡起来一看,原来是约翰蓝侬的翻唱专辑《Rock's Roll》。唱片中第二首就是标题非常简单的《Stand by Me》。我拿出CD随身听,把专辑放了进去。一边听着约翰蓝侬沙哑的歌声,一边自围栏边上向下望着,等待。我拿出一个中午吃不完的酱汁猪排面包,塞进嘴里。
歌听到一半,我突然想起星期五这一天真冬总是一放学就直接回家。糟糕,我竟然忘记了。
不过这个时候,一个栗子色长发的背影出现在我停驻在围栏下方的视线里。我安下心来。她怎么了?今天不用处理平常在忙的事吗?
即便看着真冬走进了个人练习室,我还是继续让耳机里传出来的曲子停留在我的身体里。直到约翰蓝侬的歌声完全消退之前,我一直紧抓着围栏,站着不动。
我把随身听关上,背起贝斯。

当我走到个人练习室前,就听到真冬在门的另一边弹着贝多芬的短曲。我停下脚步,想着应该要怎么进去。我想了各式各样无聊的方法,譬如说一脚踹开大门,然后大喊:「打扰了,」不过最后还是决定直接敲门。
短曲好像被吓得无法动弹一样,戛然而止。
这股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就像从隙缝中漏进来的刺骨冷空气一样,持续了好一阵子。
「呃……」明明就是我先开口的,现在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来和你比赛了,昨天跟你说过吧?」
门打开了。
真冬肩上背着吉他,看了我一眼后就垂下了视线。
「……你真的来了。」
总觉得真冬的语调中藏着些许的不协调。不知怎的,感觉跟平常不太一样。
「我代表摇滚乐界,向你这个头脑顽固的古典音乐至上主义者复仇来了。」
「白痴喔!你是认真的吗?明明几天以前都还不会用小指槌弦。」
不要看轻我。话说回来,为什么她连这种事都知道?
「你去我练习的地方偷看吗?」
「才……才没有。」
真冬红着一张脸,好像摔门一样地关上门。
「——为什么要搞到这种地步?你这么想用这个房间吗?」
为什么我要一直做这些事?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学姊曾经说过,这是为了恋爱与革命。
千晶也曾经说过:「你很在意蛯沢同学吧?」
我不知道。不过,我没办法再这样下去了。
真冬在门的另一边说:
「你就在那边爱干嘛就干嘛吧!我不管了。」
只有这一次,我保持沉默。
没办法。而且我早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我拿出贝斯,接上讯号线,接着便曲身蹲在门边。就在门的铰链下面,有个可以接讯号线的输入孔。这是我昨天花了十五分钟迅速搞定的成果,从扩大机那边拉出一条线,装在门边。
正要窃据音源装置时,我的手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哲朗不知何时曾半开玩笑地对我说过的一段音乐历史。
一开始只是德国的一条小河川。这条河流进甜菜园,接着往全欧洲扩散开来:在各地与当地的音乐相互冲撞,吞没、或是被吞没。接着奔流人海,散布至世界各地。许多事物就是这么诞生的,而摇滚乐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如果一一探寻这段长达三百年的侵略与融合历史,我们就会与之有所连结。
我把讯号线的接头插上输入孔。
瞬间,在门的另一边,扩大机的喇叭发出嘎嘎的尖锐声响。
我彷佛可以看见真冬那张惊慌的脸。
「你做了什么?」
被发现了。不过我把贝斯的音量开到最大,代替我的回答。整个房间充满了回授的声音。
「喂,你在做什么——」
为了要盖住她的声音,我弹了开头的一个音。活泼的稍快板。绝对不能弹得太快——彷佛用力踏在地面,又像是用趾尖探寻自己将踏上的地方,以低沉的声音用力踩踏八度音的范围,再以略为犹疑的步调后退一些。
我听见真冬吓得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当然,只听这八个小节,就应该知道是哪一首。收录这首曲子的专辑是她在两年前的二月发行的。那张CD被我听了好几次,几乎都快磨坏了。
这首曲子是贝多芬的作品中第三十五号,创作主题的十五段降E大调变奏与赋格——其后转用为交响曲第三号的终乐章。这首钢琴曲还有另一个名字,也就是《英雄变奏曲》。

那个时候——
神乐坂学姊曾经对我说过,之所以选这首曲子,有四个理由。
「这首曲子正如你所见……」学姊一一指着乐谱对我说道:「一开始是低音部的单旋律。在开头的三十二个小节之间,只有贝斯演奏,而且立刻就能听出这是《英雄》。这样我们就能够进行先发攻击,把对手拉进我们的演奏之中。」
接着,学姊用手指咚咚地敲着速度记号的地方。
「这是略快、生气蓬勃的稍快板,可是千万不能弹太快喔!蛯沢真冬的武器之一,就是比什么都精准无比的吉他速弹。如果比赛进入以速度决胜的状况……年轻人,你就失去胜算了。在开头的三十二个小节里,你可以决定整首曲子的速度——这就是我选这首曲子的第一个理由。」
「不过……」我的语气中夹杂着些许不安。「在导入的序曲部分,有个地方会形成四部合声,这个部分以后的旋律是由蛯沢真冬开始弹的喔!如果让她在这个部分猛冲……」
「年轻人,你想到的净是自己会输的地方耶……」
学姊摇摇头,叹了口气。我的身子缩成一团。对不起喔,我生来就是个输家。
「不过,你放心啦。我选这首歌的第二个理由就在这里。这首变奏曲……」
学姊大略地看了一下乐谱。所谓的变奏曲,是藉由一再改变伴奏方式、甚或改变主旋律的形式等方式不断重复一段简短的主题曲调,基本上相似的部分会重复循环好几次。
「几乎所有变奏的后半部都有渐慢和延长记号。你了解吧?在一定的间隔里加进『停留』的地方。不管蛯沢真冬把曲子加快到什么程度,延长记号都会打断她演奏的流畅度,接着你就可以抓回你自己的快板。这种曲子可是独一无二的。」
我呼——地吐了一口大气。的确,一切都很合理。我敢确定,只有这首曲子了。如果是这首曲子,或许会赢。
「再加上第三个理由……」学姊不怀好意地微笑着.「这首曲子是降E大调。」

我一一回想学姊说过的话,踏着沉重的步调走在开头的主题中。我所弹奏的低音主题最后,休止符后是一段颇长的空白,这时真冬的琴音终于复苏,电吉他发出的杂音盖过了这段空白。
当我屏住气息,进入第二序曲的部分时,一阵略为犹豫的、简单的吉他单音旋律跟了进来。我的鸡皮疙瘩唰地站了起来。以切分法巧妙地挪进、嵌进的,只有两个音的相互重叠。不过,我们所知的所有音乐,都是由两个音重叠的时候,那股宛如陶醉的感觉中诞生的。
第三序曲中,我弹出一段简单的旋律线丢给真冬,从吉他远远飞越的壶首部降落贝斯本来的低音部,真冬的步伐彷佛穿越过不断奔泻而下的瀑布。
第四序曲由真冬的吉他主导,承接曲子的主题,将旋律抛高一个八度,略过底下轻快的中音部。接着节奏突然间加快了,虽然被猛烈的力量牵引翻转,我总算勉强抓住真冬弹奏的乐句间隙,用调停般的下降音架开。在这里跌跤的话就完了,也没办法重来。我踩下煞车制止真冬。
终于到了主题,不过我也奄奄一息了,明明是平凡的和弦伴奏,手指却不停颤抖。我靠着短暂的休止符,拚命地拉回原来的步调。真冬毫不留情的速度进入第二变奏后也没慢下来,我弹一个音的时间里,真冬却能持续弹出三倍的音。
第四变奏前,我深吸了一口气。这可是第一道难关。
当手指流利地拨出十六拍节奏连音时,我的确发现在门另一边的真冬屈居下风,因为听到真冬简洁的主题在我不断反覆的上升、下降音中显得摇摇晃晃。她大概以为我不会弹这段吧。我屏住呼吸,将精神集中在激烈的过度音,接着又再度想起了神乐坂学姊后来说的话。

「降E大调是——」
神乐坂学姊一边用指头轻抚我膝上的贝斯一边说:
「你知道吧?它是吉他和贝斯里,最难弹的调子之一。」
我点了点头。
便于吉他弹奏的调子,简单说就是不用压弦就能直接弹奏的曲调。然而,降E大调中最常出现的降E这个音,比吉他或贝斯所能弹奏出的最低音还低半音,所以压弦的时候多半一定要在高把位,这在手指的运用上来说是相当困难的。
「降E大调对蛯沢真冬来说也是一样困难的,尤其是边弹高音的旋律还要边伴奏中音部的时候。尽管她最大的武器就是速度,这么一来也会大幅被削弱吧。」
「嗯,不,等等……」
我敲了敲自己的贝斯。
「那对我来说也一样难弹吧?不是吗?」
调音时,贝斯的弦和吉他弦是同调的,所以两者难弹的部分也一样,正因为如此,学姊编写的乐谱特别调高了半音,成了E大调。
「年轻人……」学姊的眼中不再是厌烦,而慢慢转为同情。「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说要跟帕格尼尼做一样的事情,不是吗?」
「咦……?」
我的确……依稀记得。
那是……学姊拿着一大叠CD和乐谱到屋顶选曲那天的事情。听到真冬的吉他琴音时,学姊不经意地提起帕格尼尼的名字。
「……可是,这又怎么解释?」
「帕格尼尼的第一号小提琴协奏曲,你知道吧?」
我歪着头,试着回想以往应该听过的曲子,接着,我想起了哲朗渊博的学识——
「……啊!」
膝上的贝斯砰地一下倒了。
帕格尼尼的第一号小提琴协奏曲——降E大调。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想起来啦?」
「调音时要降半音?」
神乐坂学姊笑着轻抚我的头。
降E大调对拉小提琴的人来说十分困难,道理就跟弹吉他是一样的。然而,弹奏着恶魔小杆琴的尼可罗·帕格尼尼用来独奏的协奏曲,就是用降E大调写成的。于是他在调音的时候将自己的小提琴降了半音——
只要——照着做就好。
我把贝斯的弦全都调低半音,这样就能强迫真冬挑战高难度的降E大调,我自己却弹奏最简单的E大调。
「……这样好卑鄙……」
我不经意地说溜了嘴。
「什么东西卑鄙?」神乐坂学姊用匹克戳了戳我的额头。「临战前尽全力,为了求胜,努力到最后一分钟是必然的,不是吗?这对敌人也是一种礼貌。」
「呃,或许真的是这样啦……」
「第四,要在变奏曲后面采用赋格的形式。」学姊说出了最后的理由。
「蛯沢真冬为了赋格曲一定不会放手。所以只要让她知道一个人是没办法完成音乐的就好。我就是为了这个理由选这首曲子——《英雄变奏曲》,因为它根本就是为了让你打败蛯沢真冬而存在的。所以——」
学姊把手放在我的双肩,一直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
「——下定决心,教训她一顿。」

我接连不断地弹完了乐句以后,喘了一口大气,背紧紧地贴着门;弦和琴颈因为汗水而变得很滑溜。第五变奏曲再次回到简单的二声部,但这段短暂的休息时间转眼就过去了。我在无法抡慢速度的情况下冲进了贝斯音天旋地转的C小调,第六变奏曲。只有这个部分,是调音降半害有利之处无法发挥的地方。真冬那宛如以斧头切开乐句般、发出喳喳声响的旋律拉扯着我,我的手指开始空转,还弹错了好几个音。宛如真冬快嘴的提问出现在我正打算停止的地方,我只能用同样的音型,混杂着断断续续的叹息回应她。
即便进入了优美如梦境般的卡农,真冬还是毫不手软。我只要稍稍延迟一拍,她就会打碎我那意图描绘出她足迹的旋律线,自顾自地开始下一段旋律。
这时我感觉到一股微微的重量推着我的背。我明明看不见,却莫名地清楚知道——真冬也和我一样正背靠着门。我彷佛能听见真冬的心跳,但那也许只是我自己的心跳声,也可能是贝斯的回音。
就在反拍支撑着第十变奏曲的旋律——那宛如蜻蜓四处跃动的旋律时,我越来越搞不懂了。我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做这种事?
我连为了追上真冬的吉他而一边盯着乐谱,一边东想西想的事实也忘记了。学姊所告诉我的心得,也自我的脑中烟消云散。
只是,我的手指还恣意地动着。
哪些音是我的贝斯发出来的,哪些又是真冬的吉他声?我不知道。我改造的Arai Pro II和真冬的Stratocaster就像是同一块木头削制而成的双胞胎,完全地相互融合了。如果说它们只是为了相互融合而经过调整,也无法说明。就像仅仅一公厘的差距、一条旁路回路、一个刻度的高低音平衡相互融合之后,所引发的奇迹。
真冬和我,简直就像是一个人的左手和右手——
接着,最终的变奏曲到来了。C小调,宛如暴风雨过后,深沉夜里的海洋一样宽广。
逐渐远离,却频频回荡在云朵深处的雷声。
海洋深处的呢喃。
我以右手手指撩拨出的,延伸至无限远处的低沉G音。
而后,黎明随着云开见日到来。
我陶陶然地听着停留在我腹中的朦胧回响,同时松开我的左手。之后,我冒着汗的手再度握紧琴颈。
是赋格。我终于走到这里了。
在我将漆黑地燃烧着的妄想一吐而尽后,出现的是充满无限理性的——澄澈透明如结晶的重奏。我刻划出开头的第一个音。自这场战争开始时发出的、单纯的四个音响起,而赋格的主旋律便自此流泻而出。四个小节之后,真冬追赶着开始奔跑的我。两股绝对不会相交,更不可能有所接触的旋律之中,加进了第三股宛如海市蜃楼的旋律。那究竟是谁弹奏出来的呢——当然,是我和真冬。我们递送着旋律的碎片,慢慢堆叠成一条清楚的旋律线,简直就像有第三个人在现场演奏一样。我自己也搞不清状况——我只是照着学姊所写的乐谱弹奏而已,而真冬也在一瞬间即时读解了曲子的意图,并不断地回应。我只能这样想。不过,这种事真能办到吗?不发一语,只藉由音乐就能传达心意,这种奇迹是可能发生的?还是我一睁开眼睛,这个奇迹就会消失——

……渐渐消失了。
我停下手指的动作。
真冬那原本应该追赶而来的旋律,突然消失了。
我的背一直感觉到的,真冬那幻觉似的体温也消失了。
我回过头。门的另一边传来的,是叽的一声——吉他回授时造成的微弱噪音。
我有股不好的预感。
「……真冬?」
我试着唤了她一声。她没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我开始听到一阵宛如呻吟,也宛如啜泣的不祥声音,自门的缝隙传来。


14 医生、鸟志、答案

「——真冬?」
我在外头大叫却没听到任何回应,只好开始敲门。突然听到什么东西撞到地板的声响,接着又传来震耳欲聋的吉他回授声响。
我用力转动门把,几乎要把门把扯下来,一时之间也忘了开锁的方法,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要稍微往右下方压一下才会开。门一开,刚才应该是靠在门上的真冬便整个人往我身上倒,我慌忙扶住她。真冬的背撞到贝斯,紧绷的声音自扩音器中传了出来。
真冬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了。
「你……怎么了?」
我紧张得声音都高了八度。
「……我没事。」
「你这个样子哪里像没事啊!站得起来吗?」
「站不起来。不过……我真的没事。」
真冬甩开我的手,想要坐起来;但肩膀却一下子失去平衡,右脚也无力地瘫痪了。看到她的身体转成奇怪的角度,我只好撑起她的上半身,让她靠在门旁的墙边。
「怎么会这样……」真冬呜咽了起来。她转过头不看我,开始喃喃自语:「为什么?明明叫我全都忘掉,为什么又要让我想起来呢?」
她到底在说什么?我实在搞不懂。
我把贝斯从肩膀上拿下来,琴弦似乎又碰到了什么,低沉的声音响遍狭窄的教室。真冬的左手抽动了一下。
「住手!快住手!不要让它发出声音!」
真冬不知道哪来的怪力,一把从我手里抢走贝斯狠狠地摔在地上,琴身上的一颗旋钮飞了出去,有如扒抓墙壁的恐怖声响几乎要震破耳膜。

真冬倒在横躺在地的吉他跟贝斯上,就像是吊线被切断的人偶。里面的扩大机还持续发出惨叫般的不和谐音,我却想不出该如何让那声音停止。现在是怎样?为什么会这样啊?怎么办?总之先——
先去保健室。在一阵阵哭叫般尖声作响的回授噪音中,我好不易才想起这件事。
「不要——」
真冬发出了呻吟。这个笨蛋到底在说什么啊?我立刻往校舍方向冲了出去。
我正准备冲进保健室,结果差点跟教护理的久美子老师撞个正着。久美子老师很年轻,据说以前曾经是太妹,感觉超恐怖的。这时她的第一个反应还是猛然揪住我的衣襟,大吼:「不准在走廊上奔跑!」然后才突然回过神来松开手。
「你是一年三班的吧?和蛯沢同学同班?」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点点头。
「你有没有在教室里看到她?她今天应该要去医院才对啊,可是刚才医院打电话来,说她还没有到。」
今天应该去医院?
礼拜五——只有这一天真冬总是在放学后立刻回家——医院。我吓了一跳,一边努力缓和紊乱的呼吸,一边勉强地吐出几个字:「真冬……」「昏倒了。」
「她在哪里?」久美子老师的口气仍旧十分冷静,眼神却变了。
「中庭——」
久美子老师迅速地从架子上拿出几种药品,随后抓着我的手臂冲出了保健室。等我们回到中庭,却看到千晶蹲在摇摇欲坠的真冬身旁。为什么——千晶会在这里?难道她一直在等我们比赛结束吗?
「相原同学,你先让开。」
先做紧急处理,然后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某人——我呆呆地看着久美子老师的举动,而千晶则以束手无策的眼神看着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对于千晶的疑问,我也只能摇头。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居然搞成这样……」久美子老师一边替真冬量脉搏,一边瞪着我。
「我们……只是在弹吉他。」
「只是这样?怎么可能?让她玩乐器应该没问题才对啊?」
久美子老师——知道真冬的身体状况?
「总之我已经请她父亲过来了,她父亲也说马上就到。」老师如此说道。
真冬的左肩颤了一下,慢慢地往千晶的腿边靠了过来,抬起写满痛苦表情的睑。
「不行……我不要。」
「你在说什么啊?今天本来就应该去医院报到不是?你有心要把病治好吗?不可以掉以轻心啊!你的身体状况跟一般人不同,所以必须请主治医生跟着一起过来……」
真冬边掉眼泪边摇头:
「不要。我不想……被『那个人』看到。」
老师无视于她的拒绝,转头对我说道:「你把当时的情形说清楚点。相原同学,麻烦你把那边的坐垫拿来,帮蛯沢同学垫一下。」

我只有在CD封面的照片上看过蛯沢千里。尽管如此,看到两个穿西装的人影从停车场那边走来,我远远地就发现走在前面的那个是真冬的父亲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某人问过的蠢问题居然也从蛯沢千里嘴里冒了出来。他梳得整齐的油头掺着些许白发,轮廓深刻的严峻脸庞明显地透着怒气。看到被久美子老师叫来中庭的麻纪老师,他便开始发疯:
「有你跟在身边居然还发生这种事!要是真冬有什么万一怎么办?」
「我总不可能随时跟在她身边吧?」麻纪老师冷冷地回道。跟着前来的中年医生(应该是医生吧)面无表情地站在激动的干烧虾仁身边,正以眼神示意久美子老师「把小姐扶到车上」。
「你不去医院到底在干嘛?是跟谁腻在一块儿吗?」
我转开了视线,甚至还想要不要干脆逃走算了。
「吉他?你说吉他?开什么玩笑,谁让你弹那种玩意儿了?真冬,你居然瞒着我偷偷弹吉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手指有多重要吗?说不定永远没办法再弹钢琴——」
「蛯沢老师!请不要这样,不要再逼真冬了!」
麻纪老师痛心地说道。
「我送她上高中不是为了让她弹这种东西!」
我咬着嘴唇听着干烧虾仁刺耳的吼叫。医生和父亲像搬尸体袋一样把真冬硬塞进汽车后座,我却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默默看着这一切。
车门关上的前一个瞬间,我和真冬四目交会了。她的眼神和那个时候一样——发不出声音、只能拚命寻找能依靠的东西——那眼眸宛如快下雨时乌云密布的天空。不行,不能让她这样离开。我的耳边仿佛有什么在呢喃,但我发不出声音,一步也动不了。

之后的事情我已经不大记得了,应该是被麻纪老师或久美子老师念到臭头了吧?之所以不记得详情,恐怕是因为她们俩都不肯告诉我真冬到底怎么了。我只记得自己一句话也没有说,几乎都是一旁的千晶在帮我回答。
回到家时已经过六点了,客厅的喇叭正播放着梅湘的《鸟志》。鹌鹑、夜莺,还有黑鶫——仅仅一架钢琴却能交织出各种鸟类的啼啭。而哲朗则躺在沙发上听着音乐啜饮威士忌。
「你回来啦……怎么啦?脸色很难看喔?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无力地摇摇头,拿下肩膀上的贝斯丢在地毯上,整个人陷进沙发里。
尽管哲朗是个反应比雷龙还慢的男人,偶尔也会不需言语就能体察我的心情。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管我,然后自己去弄晚餐——这天的情况就是如此。
餐桌上的晚餐是焦黑的不知道什么肉和酱汁淋漓的沙拉,我却只喝了淡而无味的味噌汤。
「我说……小直啊……」
「嗯?」
「你一句话都没抱怨耶,难道我今天煮的东西还不错……」
「不,你放心,今天的晚餐还是一样很难吃。我吃饱了。」
我丢下被吐槽后很哀伤的哲朗,回到客厅,继续窝在沙发里聆听鸟儿的声音。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原来真冬一直在等我。
她今天本来应该去医院的,却因为我昨天的一番话——什么都不知道的我说了「星期五来一决胜负」这种蠢话,所以她一直在等——一直在等我。
鸟儿之歌播完了。脱下围裙的哲朗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默默无语地将威士忌倒进玻璃杯中。这种时候他只要一句话都不问就让我很感谢了。
「对了,哲朗……」
「嗯?」
「我想……应该是钢琴协奏曲……由三个乐章所组成,中间的乐章是进行曲,你听过这样的曲子吗?」
我把真冬在垃圾场弹的那首曲子的旋律哼给哲朗听。
「——应该是拉威尔的钢琴协奏曲吧……」哲朗听到一半便喃喃地说道。
我的背脊凉了一半。
「……哪一首?」
莫里斯·拉威尔一生中只写过两首钢琴协奏曲,一首是写给自己演奏的G大调钢琴协奏曲,另一首则是——
「D大调那首。」哲朗说道。那就是我错过的答案。
另外一首D大调钢琴协奏曲,则是为了奥地利钢琴家保罗·维根斯坦所写。保罗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了堪称「钢琴家的生命」的右臂,因此这首为他所写的D大调协奏曲又称为——
「左手钢琴协奏曲」。
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呢?
明明有很多迹象的——真冬不会拿筷子,上课时也不抄笔记,不论上美术课、体育课的时候都什么也不做。还有那造型奇特的吉他匹克——只要将拇指和食指穿过两个环,就算是完全没有握力的人也能将匹克固定在指尖。
所以她才会选择吉他。
真冬右手的手指——恐怕几乎无法动弹。直到现在我终于清楚明白这一点。某个残酷的事实夺走了真冬的钢琴生涯,尽管如此,她仍无法逃离最爱的音乐,所以才像溺水的人拚命抓住浮木般握住了吉他。
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呢?就算其他人没能发现……我也应该找得出这个答案才对啊!
为什么——
为什么完全不告诉我呢?迟钝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还像个小鬼似的一心想着要以吉他向真冬挑战,硬是把她留下来,结果却不小心伤害了她。
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真冬什么都没对我说啊!我好想找个人大声诉说这个藉口,然而哲朗和躺在地上的吉他盒都沉默无语。我想起和真冬一起弹奏的《英雄变奏曲》,弹到一半中断的赋格。当音符重叠,听着已无法独力完成的重奏,看着别人取代自己无法自由活动的右手弹奏旋律,当时的真冬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为什么我们总是无法坦率地把内心所想化成言语呢?

过了一周,进入六月之后,真冬就真的消失了,也不再来学校上课了。
班上同学都在讨论:放假前的礼拜五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尽管同学们老是不听人说话,也不会看人脸色,唯有这一次什么都没问我。
「因为小直看起来非常沮丧啊……」午休的时候,千晶悄悄地如此说道。
「沮丧?没有啊?」我还是撒了谎。
「我刚才还跑去问麻纪老师呢。」
千晶似乎非常难得地没有食欲,竟然没有对我的便当下手。
「蛯沢同学的爸爸好像要回美国,听说那边有专门的医生,比较方便做检查或动手术……详情我不是很清楚,不过蛯沢同学好像也会一起去。」
「……是喔?」
她说「到了六月就要消失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也就是说,真冬不会再回来罗?所以她才要我们全都忘掉啊……
所以——我已经没机会向她道歉,也没机会对她笑、对她生气或拿僵尸图吓她,更没机会请她帮我调贝斯了。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她真的会消失——知道她说的话真的会实现——那干脆忘了她就没事了。
根据千晶的情报,神乐坂学姊似乎也因为某些原因没来学校。那个人难道也觉得自己对真冬的事有责任吗?不会吧!
「不知道她做完检查之后还会不会回来……」千晶喃喃自语地说着。我开始觉得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反正我就是搞砸了,也完全误会了她的意思。我一直以为真冬会特别对我说些什么,但实际上我和她之间存在着一座远比练习教室的门更厚的墙,连声音都穿不过去。我不禁觉得音乐的力量真是伟大,明明相隔如此遥远,只要照着乐谱演奏,就会给我一种真冬就在身边的错觉。多么神奇的力量啊!快给我消失吧。

回到家后,我把贝斯直接拿去资源回收了。琴身撞到地上时好像导致某个地方接触不良,发不出声音了。我将旋扭转到底,又试着拔掉重装了一次,结果还是没办法。以我的技术或许有办法修好,但我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哲朗看到这个情形也没有多说什么,连「不愧是我儿,这么快就放弃了」或是「你就一辈子当处男吧」这种玩笑都没开,当天还帮我煮了一顿(无敌难吃的)晚餐。这种无关紧要的感想总是能脱口而出,重要的心意却往往难以启齿。
晚餐后,我抱着膝坐在正在写稿的哲朗对面,侧耳倾听着音响中流泻而出的小音量匈牙利舞曲集。
「……哲朗,你听说了吗?」
「嗯?啊,嗯。」
哲朗眼睛不离笔记型电脑地回道:
「昨天从自称音乐界包打听的狗仔那儿稍微听说了。你想听吗?」
「关于……真冬的右手?」
「你也知道嘛!」
「……我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啊!」
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时我才终于明白。哲朗把笔记型电脑推到一旁,盯着我的脸开口了:「大概是去年吧?听说她的右手手指在英国公演即将展开时突然完全不能动了。音乐会被迫取消,也跑了好几家医院,却始终无法找出原因。一开始也有人说那可能是一种强迫症状。」
我想起真冬当时畏怯的眼神,忽然想到:该不会跟她父亲有关吧?
「所以她才会回到日本,想说暂时不要弹钢琴,好好休养复健就能康复。不过情况似乎没有那么乐观啊!听说她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也不得不定期去医院看诊。」
我觉得胸口附近有种沉重的痛楚。原来真冬拚命隐瞒的就是这件事。她赶走所有靠近她的同学,也不接近大家;就讨人厌这点而言,她到是做得相当成功。何况最接近她的家伙只是个蠢蛋,所以根本没有人发现她的右手手指不对劲。
这真的是无可奈何的事吗?
真希望有人能毫不迟疑地对我说:「都是你的错!」或「其实不是你的错。」听到我这么说,哲朗却冷冷地回道:
「我哪知道啊?你自己想吧!」
我只能抱着靠垫垂头丧气。
「……哲朗,你听说这件事时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实在蠢到连我自己都受不了,所以话说出口之后我根本不敢直视哲朗。
「没怎么想啊?只是觉得以后听不到她弹奏钢琴很可惜罢了。真希望她至少先把《法兰西组曲》全部录起来啊!对我来说,她也不过就是几千个钢琴家其中之一啊。」
如果我也能这么想,不知道该有多轻松?
「——不过,对你而言可不是这样吧?」
我抬起头看着他。结果哲朗以「笨蛋,那你问我干嘛?」的眼神瞄了我一眼,又回去打他的稿子了。
回到二楼的卧室后,我连睡衣都没换就直接钻进被窝了。闭上眼睛——我打算照真冬的话,全部忘掉就对了。
应该会忘得很顺利才对——我对自己的记性之差很有自信,不消几个月,我一定会忘记真冬这个人,也不记得自己弹过贝斯这件事,回到整天埋首于其他人的音乐打发时间的生活。
如果我没注意到两天后某人敲窗户的声音就好了……


15 Layla、铁路、失去的一切

那个时候,我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戴着头罩式耳机放空地听着。Derek & the Dominos乐团的专辑。那是真冬没有来上学之后的第三天,星期四的晚上。窗外的风很大,可以听到行道树的枝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哲朗被出版社叫出去了,所以家里没有其他人。通常这种时候我可以自由使用客厅的音响设备,但我实在懒得出房间,于是一直躺在床上聆听着迷你音响那缺乏深度的声音。
喇叭里吉姆戈登沉重的大鼓声埋没了一切,所以我一开始并没有发现那个声音。直到中后段的钢琴旋律流泻而出,我才终于发现——窗帘后有人在敲玻璃窗的声音。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千晶来了,因为没有别人会干这种事。三更半夜的,她想干嘛啊?然而当我一口气拉开窗帘和玻璃窗时,却因为看到一对蓝色的眼眸而愣住了。
玻璃窗外——站在延伸出去的屋顶上的人居然是真冬。的确是真冬没错。她那被强风吹起的栗子色长发,正和背在肩上的吉他琴盒纠缠在一起。
「你……」
我想说些什么,却无法顺利发出声音。
「可以进去吗?」
真冬面无表情地说道,拿下肩上的吉他先递了进来。
「咦……啊,嗯,好。」
我脑海里一片混乱,还是接过吉他放在一旁的墙边。尽管吓了一大跳,却还记得伸手拉了脱掉鞋子从窗户爬进来的真冬一把。这时的她,身上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套裙摆飘逸……但看起来很难活动的水蓝色洋装。
我还是不敢相信。这是哪段梦境的延续吗?
「……真的吗?」
我看着环视屋内的真冬,忍不住问了出来。
「什么东西?」
「咦,不是啦,就……感觉怪怪的。你应该爬不上来才对啊?」而且右手还没办法动。
「手腕还可以动啊。」
真冬若无其事地这么回答,还一边转动手腕给我看。别说手腕了,连手肘的地方都满是擦伤。所以她说没办法动的地方只有手指,还是可以勉强爬上来就对了?就算真是这样……
真冬发觉了我的视线,于是转过头小声说道:
「我在学校听相原同学说过,她说爬到树上就可以从窗户自由进出。总觉得……有点羡慕,所以也想试试看。」
就算是这样……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啊?这个单纯且直捣核心的问题,我却不知为何问不出口。是因为觉得说出来她就会消失了吗?
结果我说出来的是这句话:
「为什么你知道我家在哪啊?」真冬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吉他盒旁边,从侧袋里拿出某样东西递给我。
「……约翰蓝侬?」那是一张CD,是我那天在屋顶上听的《Rock And Roll Music》专辑。真冬以左手灵活地打开了CD盒,闪着银色光芒的碟片上有一张摺起来的便条纸。打开一看,上面是一幅几乎看不山是手绘的地图,精确且详细地标明了我家附近的大小标的物。这是什么啊……
「『那个人』命令我待在家里哪儿都不能去。」真冬说道。那个人?应该是指她的父亲吧。「所以我到去医院之前都没办法出门。诊察结束之后我正准备回家,这张CD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在我包包里了。」
我似懂非懂地望着真冬的脸,她也跟着歪了歪头。
「不是你吗?不是你跟踪我去医院,然后把这东西……」
「哪有人会干这种蠢……」
话说到一半我就吞了回去。有一个人会干这种蠢事——就是有一个人会毫不迟疑地使出这种不知道会不会成功的迂回手段,大费周章地忙和半天还一脸无所谓……
「是神乐坂学姊干的……」
原来她没来学校是在搞这种事啊……话说回来,她到底想干嘛啊?她告诉真冬我家在哪里,是想要她做什么吗?
「你是说那个头发很长、眼神很像豹,还老是说些奇怪的话的学姊?」这是真冬说的。原来如此,原来真冬也不是完全不认识神乐坂学姊啊?
「嗯……应该是。」
「我常常跟那个学姊……」真冬刚一开口,便发觉我的视线而吓了一跳,别过脸还猛摇头:「不,没事。」
真冬走回床边坐了下来,搞得我靠近床边也不是,逃出房间也不是,只好一直站在没地方靠的窗边。真冬在我的房间里——老实说我还搞不太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真冬现在的确在这里。
「那个……嗯……」我慎重地选择措词:「我之前真的不知道……所以……对不起。」
「不知道什么?」真冬歪着头。
「不是啦,就是……你的右手……这件事。」
「不要向我道歉。看你道歉我会心情不好。」
我的心情也没有多好啊!
「而且……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真冬说完又别开了脸。
「那不是你的错,那种情况本来就偶尔会发生。我的身体会从右半边渐渐不能动,有时候连脚都没办法移动,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从右半边渐渐不能动?
「你为什么……可以说得像是别人的事一样呢?」
「因为……那感觉就不像我自己的事啊。」
真冬低着头,微微地笑了。第一次看到她笑,却是这么寂寞的表情,不禁让我有些心痛。
「而且就算真的不能动,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困扰。那个人或唱片公司的人可能会比较困扰就是了。」
「啊!呃……就是……你不是要去美国吗?听说你要去那边做检查或动手术?」
「嗯。那个人后天开始要在美国巡回演出,所以要搭明天的飞机出发。」
「那、那你现在跑来这里……」
「嗯,所以我是逃出来的。」
我叹了一大口气。逃出来的?这么说来,这家伙好像本来就是逃家的惯犯啊?
「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等到即将被带去美国前夕就逃走。不过是只右手,治不好也无所谓。我想带着吉他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脚也走不动为止……」
真冬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反正一到六月,我就要消失了。』
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啊——不是因为要去美国就医,而是因为她早已下定决心逃离这样的命运。
然后呢?
我硬生生地把这个疑问吞了回去。
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呢?然后要怎么办呢?
我知道真冬一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想逃离某样事物的时候,人类是不会思考那么多的。只会拚命地奔跑,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为什么会来找我呢?」
「因为……」真冬一直盯着我的手指,这时突然抬起头来:「因为你之前说过,有什么困扰就老实地说出来。你还记得吗?」
我的确说过这番话,那时候真冬还要我把右手切下来给她,不然就让时光回到她开始弹钢琴之前——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害我现在更想哭了。
真冬明明早就告诉过我了啊!只是我之前没有发现罢了。
「所以……」
真冬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又低下了头。
「我的手现在就是这样……没办法提行李。所以……跟我一起……」话说到这里,真冬再次闭紧双眼,一个劲儿猛摇头。
「对不起,当我没说。」
真冬突然站起身走过我身旁,再次背起吉他。就在她提着鞋子准备爬出窗外时,我不假思索地叫住了她:
「等一下!」
真冬转过身来,被她直直盯着的我又说不出话来了。本来想说的话瞬间在嘴里瓦解,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关紧要的废话:「你要不要从大门出去?」
「你家里没有其他人在吗?」
「出门了。晚一点会回来也说不定。」
「这样啊。可是我第一次爬树,觉得还满好玩的。」
问题是真冬的表情实在看不出她觉得爬树很好玩。不是啦,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好吧。你没有其他行李吗?还是放在楼下?」真冬一直盯着我的脸,讶异得不停眨眼。
「……什么?」
「我跟你一起去。」

院子里的树下放着真冬不是很大的旅行包,提把上挂着那只我都快忘记什么时候帮她修好了的录音机。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走吗?」
「是你叫我跟你一起的耶!」
「是这样没错,可是……为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知道要去哪里。
只是我很清楚地明白:不能就这样放真冬一个人走。
我拿起旅行包背在肩上,好轻。
「对了,你的贝斯呢?我在你房间里只看到空的贝斯琴盒。」
阴暗的院子里,真冬突然这么问道。
「丢掉了。」
「……为什么?啊……」
真冬突然叫了起来。
「难、难道是那个时候?我、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是因为被我乱摔所以坏掉了……?」
「没有啦,不是那样的。就算没有坏,我大概也会丢掉吧。」我这样回答她。这番话可不是骗人的,因为我要是有心想修一定就能修好,况且我也不希望真冬觉得是自己的错。
「……为什么?」真冬的表情又更忧郁了。
为什么吗?我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因为……不喜欢了。」
「你不是喜欢摇滚乐吗?」
这种直接又毫无怜悯之心的问法真是令人头痛。
「一开始是觉得很有趣啦,练习时也觉得很愉快。可是……」
我闭上了嘴巴。可是最后为什么丢掉了呢?我自己也不是很会解释。
「……啊,如果你是因为……因为我那时候的……那个……」
我摇摇头,打断了真冬的话。
「快走吧,哲朗说不定会回来。」
真冬的脸庞被黑暗的夜晚埋没,让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总觉得她现在的表情应该非常落寞吧?
我把真冬推出门外,背起旅行包。
「要去哪里?」
「你觉得去哪里比较好?」
我和真冬无奈地交换了如此愚蠢的问题。
接着我们不约而同地跨出脚步,经过住宅区只有几盏街灯的寂寥街道,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结果我们的逃亡计划立刻就遭受打击,因为最后一班电车已经开走了。小小的车站孤零零地座落在住宅区的中心,周围营业到深夜的也只有一家便利商店;电车开走之后就更看不到人烟了。站在莫名宽广的人行道上,只有在周围一圈街灯照耀下呈放射状散出的影子陪伴我们。
「怎么办呢?」我束手无策地问道。
「不是要沿着铁轨边走边找尸体吗?」
这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随口乱说的,真冬竟拿来回我。
「真的要走啊?很辛苦耶!」
而且要是你的右脚又像之前那样无法动弹怎么办?
「我听说冻死是最漂亮的死法,真的吗?」
「六月的日本冻不死人好吗?还有啊,我从刚刚就一直觉得很奇怪……」
「怎么?」
「为什么吉他跟包包都是我在背啊?」
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到我身上了,实在是很重。
「因为你本来就是负责提行李的啊!」
「并不……」等等,这么说来好像真的是这样?
我看着当真沿着铁轨走起来的真冬,追了上去。那穿着浅色洋装的背影,彷佛稍一不注意就会融化在夜色里消失无踪。
越过铁丝网,阴暗的铁轨就在我们右手边。走上平缓的上坡后,真冬没来由地问起了我妈妈的事。
「因为你爸爸常常在乐评里写到离婚的事啊。」
哲朗这家伙,实在应该稍微认真地思考一下自己身为评论家的立场才对。
「你还记得你妈妈吗?」真冬转过头看着我问道。
「当然记得啊。他们离婚时我已经上小学了,而且现在每个月还会见一次面。」
「她是怎样的人呢?」
「是个超认真的人,认真到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会干出跟哲朗结婚这种蠢事。而且她对餐桌礼仪非常要求。」
「这样啊……」真冬再次望向眼前的铁轨。
这么说起来,真冬也是父母离异后跟着爸爸住,所以才会问这个问题吗?
「我妈妈啊……」真冬看着前方继续说道,脚步似乎因为心不在焉而慢了下来。「在我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就不在了。不过我听说她后来又和一个德国人结婚,现在住在波昂。后来去年欧洲巡回表演的时候经过波昂,我还拚命查出地址去找她。」
她那时大概也迷路了吧?我不禁这么想。
「可是,妈妈不肯见我。她先生走出门口,用非常有礼貌的英文叫我回去。」
真冬不经意地停下了脚步,将无法自由活动的右手手指放在铁丝网上,接着额头也靠了上去。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脸,也不知道她肩膀不停颤抖是不是因为哭泣的关系。
「那个人说,我跟妈妈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妈妈可能是怕影响心情而不肯见我。而且妈妈也是钢琴家……」
真冬终于转过头来,脸上却几乎一点表情也没有。
「在那之后的隔天我们就飞到伦敦了,而我的手指就在公演前突然不能动了。明明……不在乎这件事的——」
真冬滔滔不绝地说着,左手的手指紧紧抓住右手臂。
「所以就算我的身体自右侧开始渐渐无法动弹,然后左半边也慢慢不能动,最后心脏也停止跳动而死掉,只要把我做成木乃伊送去给那个人,他一定会自动把我放在钢琴前,然后就心满意足了。」
「……不要说这种让人不舒服的话啦,」
真冬把我的话抛在脑后,继续往前走。
几个一直不敢问她的问题突然浮现在我脑海。真冬说不定真的打算就此消失,所以我决定一一问出答案。
「你讨厌你爸爸吗?」
真冬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在我两步之前,有点拖拖拉拉地放慢了脚步。
「我没这么想过。」
真冬的声音轻轻落在柏油路上,滚到了我的脚边。
「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而是跟陷在伸不见底的沼泽中孤立无援一样。」
「什么一样!讨厌的话就直接说讨厌就好啦!」
真冬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我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过事到如今也不能闭嘴装死了。
「……你为什么能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
「看了就知道啊!你明明就不喜欢你爸爸嘛!干嘛想得那么复杂?父母离婚后我也跟哲朗说过好几次:『你这个大白痴薄情郎没用的东西,我最讨厌你了!害我不但没了妈妈,连爸爸都死了,还好家人不算全死光。』」
真冬满面通红地瞪着我,头发也随之颤抖。然后她猛然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我真的有资格说这种话吗?真冬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后,我忍不住这么想。重新调整快滑下去的吉他背带后,我再次跟了上去。

大约走了四个车站的距离后,真冬开始喊脚痛了。于是我们走进铁路旁的小公园,坐在长椅上休息。公园里只有狭窄的沙坑、两台翘翘板和长椅,真是寂寞的空间。
「右脚痛吗?」
「不是,两只脚都痛。和那个没关系。」
似乎只是因为走太久了。而我则因为吉他的背带深深陷进肩膀而感到很吃力,有机会休息真是谢天谢地。
抬头仰望没有星星的阴翳天空,突然想起一个严肃的问题——三更半夜的我,到底在这种地方干嘛啊?之后又打算怎么办呢?我甩了甩头,看着脚下,决定忘掉这个问题。
「我的脚从以前就很容易疲劳,也常常抽筋。」
既然如此就别说什么要沿着铁轨边走边找尸体啊!
「……嗯,所以你弹琴的时候才都不踩踏板吗?」
「跟那个没关系,演奏巴哈的时候本来就用不到脚踏板。」
「不是啦,我觉得你就算不用脚踏板,还是能把延音表现得很好。」「你听过那么多我的CD吗?」
「因为人家都会寄来给哲朗啊。发行过的我几乎都听过吧?」
「真恶心。」
那是你自己弹的东西吧!真恶心是怎样?
「把世界上所有我录的东西都烧掉就好了。」
不喜欢的话别录不就得了?
「其实你不喜欢钢琴,却硬被逼着弹?」
真冬点了点头。
「我从来不觉得弹钢琴是什么愉快的事。」
「可是你弹萧邦的《蝴蝶》时听起来还满愉快的啊?」
「评论家老是喜欢胡乱推测演奏者的心情,我总怀疑他们是不是笨蛋。就算心情不好也能演奏欢乐的曲子啊!」
要这么说的话……也是没错啦。
音乐不过就是音符的排列,若要说其中隐藏着怎样的心情,那往往是聆听者内心的问题。
「所以你就开始讨厌钢琴,也不想再弹了?」
「反正现在也没办法弹了,只有拇指和食指能自由活动。」
真冬抬起自己的右手,试着张开手掌。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依旧有气无力地弯腰驼背。
「要是接受检查然后动手术——」说不定有机会康复?
「所以我才要逃走。」
真冬把右手放在胸前,左手像要护着右手般覆在上面。
「那个人说,他的梦想是和我一起演奏贝多芬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第二号,那又不是很受欢迎的曲子。」
贝多芬留下了五首钢琴协奏曲,根据最近的研究指出,降B大调第二号协奏曲较第一号更早问世,也是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中最少被演奏的一首。
「后来我在找以前录过的东西时才发现,其他四首他都和妈妈一起演奏过,也留下了录音。」
那是——
我把张开了的嘴巴又闭了起来。
本来想说「那是你想太多了吧」,但实在说不出口。
「而且……反正我的手也治不好了。我就是这么觉得。」
真冬以左手紧紧握住右手的手腕。
「因为我是那个人为了演奏钢琴而制作的,一旦放弃了钢琴,当然就不会动了。这是很自然的事。」
「那你又为什么要弹吉他?」
低着头的真冬肩膀颤了一下。
「而且还净弹些以前用钢琴演奏过的曲子!你真的讨厌钢琴吗?」
真冬咬着下唇,思索着该如何回答。最后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一开始……第一次和妈妈一起四手联弹《匈牙利舞曲》的时候,心里真的很高兴。那时候我才四岁,我们常常把这个放在钢琴上,边弹边录音。」
真冬以手指描绘着挂在包包提把上的录音机轮廓。
那果然是她妈妈留下来的。而且她也说过,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但也只有一开始的时候如此。后来我什么都会弹了,妈妈却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的身边只剩下钢琴,弹完一首又会有另一首的乐谱出现在面前。我在想,或许能藉着吉他重拾当初那种感觉,刚开始的时候也觉得乐在其中,可是……」
她弯起腿蹲坐在长椅上,又把额头靠在膝盖上,声音里有着藏不住的忧郁。
「可是越弹就越觉得喘不过气来,不弹又更痛苦。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满脑子都是那个人要我弹这个弹那个时的记忆,在那之前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弹钢琴的呢?我不记得了,也许早已遗忘在某个地方了。那些记忆不会再回来,因为已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已经……找不到了。」
我不知不觉地闭上了双眼,只是听着真冬沉痛的声音。
真的……已经找不回来了吗?倘若真是如此,那我能为真冬做的事不就什么也不剩了吗?
「……因为你一个人太久了啦。这样音乐之路会走不下去的。」
这时我想起了著名推理小说中的问答。倒在无人森林中的树木会发出声音吗?答案是否定的。如果传不进某个人的耳里,那声音就不算声音,不过是空气的震动罢了。
「我也是从千晶和学姊身上学会这件事的。所以……」
我突然找不到自己该说的话了。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明明是我自己舍弃的啊!明知道那样只会让真冬受伤,却不打算挽回还抛下不管,不是吗?
「你真的……决定加入那个学姊说的乐团吗?」
「咦?啊……嗯。」
对了。什么夺回练习室主权、摇滚的尊严之类的早在半途就无关紧要了,我只是想和真冬一起组乐团而已。如果我也能向学姊那样,一开始坦白说清楚就好了啊……
「我本来想说,要是赢了就叫你也加入民俗音乐社的。我们四个人就可以一起在那间教室里练团了。」
「组乐团……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真冬的眼神仿佛在目送秋末远去的侯鸟,我不禁转开了视线。
「抱歉。我自己一头热地搞什么决斗之类乱七八糟的事,还勉强你接受。总觉得……好像害你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不是的!」真冬突然叫了起来。「没那回事。那个时候……其实我稍微想起来了,想起以前快乐地弹钢琴的日子。而且《英雄变奏曲》是我喜欢的曲子。你的贝斯声音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好像和我的吉他合成了一把乐器。那种感觉还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好像变魔术一样。」

我忍不住垂下了脑袋。如果我再买一把同样的贝斯,再用同样的方式改装一次,就能发出和当时一样的声音吗?绝对是不可能的。仅仅一公厘的差异、电压的不同,都会使发出来的音色天差地远。那样的合奏已经进入奇迹的境界了。
「那真的就跟变魔术一样啊。所谓的乐团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嗯,弹奏《英雄变奏曲》的时候我也稍微这么想过,感觉就像右手恢复正常了一样,又好像回到了跟妈妈一起弹钢琴的时光。如果这就是乐团的魔力……那我也想成为其中一分子。」
「既然这样……?」我抬起头看着她。
真冬的眼角挂着映照出街灯的光亮颗粒。
「可是我办不到,跟其他人组团这种事……」
「办不到?为什么!」
真冬不停摇头,看起来像拿头去磨蹭膝盖。
「不行。因为我一定又会毁了一切。」
「你在说什——」
「你不是丢掉了吗?都是因为被我弄坏了……」
真冬喃喃地说道。我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
「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个时候,真冬抓起我的贝斯狠狠摔在地上。
「都是那把贝斯,害我想起很多事。我明明把那些记忆都消掉了啊!因为……真的……很痛苦……」
真冬硬是忍下了脱口而出的话,以左手用力握住右手腕。我是不是该捣起耳朵才对?
最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
真冬根本不需要道歉。我摇了摇头。
「其实一切都是我搞砸的吧。真的耶……孤独一人的话会走不下去。」
她坐在长椅上双手抱膝,把脸埋了进去。
「现在说这个也于事无补,你的贝斯已经不会回来了。而我也已经……」
真冬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我实在不想听她说这种话,何况我也不是为了听这种话而跟来的。
我能做的——
从我嘴里溢出的,只有一句话——
「才不会就这样消失。我们去找回来吧。」
真冬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看起来有点肿。
「……什么?」
「去把贝斯找回来啦,我丢掉的那把。修好就能再弹了。」
「可、可是……」
真冬吸了吸鼻子。
「你什么时候丢的?已经被人家收走了吧?」
「前天。已经被回收车载走了。」
「你知道被载到哪去了吗?」
「我哪会知道?所以才要找啊!」
我站了起来,而真冬仍抱着膝,以穷途末路的眼神仰望着我。
一定会找到的。


16 Lucille吉他、初时的雨

我们一直等到清晨,搭上了第一班电车。天空看起来还是要下雨的样子,明明是清晨,天色却是一片灰暗。
「喂,你应该要去上学吧?」
真冬坐在摇摇晃晃的电车里这么问道。
「跷掉。跷一天课不算什么啦!」
何况我之前就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而跷了不少课,不过我决定不告诉她。
「你有留个言给你爸爸吗?」
「没有。只要冰箱里有早餐,就算我不见了他也不在意。」
「可是……」
真冬自己明明也是逃家少女,倒是挺爱担心别人的。
「我说啊,明明是你叫我一起走的耶!居然还会担心这种事?」
「……我以为你昨天只是一时兴起,今天就会回去了。」
原来我被她看扁了。
「你才真的是离家出走耶!现在你爸爸应该正在到处找你吧?何况你又是惯犯……」
真冬摇了摇头。
「明天就要公演了,那个人现在已经出发去机场了吧。」
「不会吧?自己的女儿失踪了耶……」
「但不管是对那个人或对乐团而言,指挥不在问题比较大吧?」
话是这样没错啦,可是……
虽然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不过经过警察局前还是小心点吧?真冬好歹是拍过广告的人,也许有人一眼就认出她来也说不定。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区公所。」
「区公所?」

我们在位于市区中心的车站下了车,穿过车站北边出口的办公街。对于我提出要去区公所这个无谋的提议,逃家少女真冬似乎感到很害怕。
「万一逃家的事被发现了……」
「抬头挺胸地进去就没事啦!对方应该也想不到竟然有人逃家还跑去区公所吧?」
话说回来,背着吉他盒和旅行包感觉也太不正常了,所以我让真冬带着这两样东西躲进厕所,一个人走进了环保课办公室。
「大型垃圾?啊,有有有,那里有一张对照表。」
柜台的胖阿姨还不等我把话说完,就拿起原子笔咚咚地敲着垃圾分类表。
「呃……我想问的是,不是真的要丢掉,而是不小心丢掉的东西会被送去哪里?」
阿姨歪着头看我。
「就是……我搞错而不小心丢掉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想找回来?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啦。」我瞬间有种用力巴她脑袋的冲动。继续缠着阿姨讲了半天,才问出一个叫环保事业中心的地方。中途处理场——也就是将大型垃圾加以粉碎,使其体积变小的设施。
「可是就算你去了那里……也不可能啦,一定找不到的。你知道一天有多少垃圾送去那边吗?还真的以为去了就找得到喔?」
「阿姨,谢谢你。」
我迅速地逃了出来。居然问我真的以为去了就找得到?我就是觉得找得到不行喔!
环保事业中心位于市区另一侧的最边边,从我一次也没来过的车站下车,还要再走二十分钟才会到——在一座不大的山里。终于在一片浓绿色的林木间看到那栋建筑的威容时,我和真冬都不经意地停下了脚步。
载满大型垃圾的卡车卷起尘埃轰隆隆地从我们身旁经过,我们两个傻眼地站在路边,险些被卡车辗过。
「这么大啊……」
真冬喃喃地说道,彷佛在替我的内心发言。
我们学校已经算是校地宽广的了,但这个地方光是眼前可见的建筑物就比我们学校大上一圈,而且还不断发出巨大的声响。
环保课那位阿姨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啦!」
「总之……先去看看吧?」
「唔……嗯。」
我们刚走到大门口,又差点被开出来的大卡车辗过,真冬还被卷起的烟尘呛得猛咳嗽。环保事业中心粉碎处理场——门柱上是这么写的。
「该去哪里才好呢?」
我正在那里东张西望时,真冬默默地指向了左手边。那里有个写着「登记处」的牌子和往左指的箭头,箭头所指的远处有座看似加油站的小小建筑物。
走近一看,建筑物那大大地向外延伸出的屋顶下,镶有一块一辆车大小的金属板,旁边还有一架像是邮筒的机器。柏油路上印着大大的白色「停」字。
「这应该是用来测量车子重量的吧?」真冬说道。原来如此,进去倒垃圾之前先在这里测量重量,出来之后再量一次吗?如果真是这样,登记处那里应该会有人吧?
「你觉得在这么大的垃圾场里找得到一把贝斯吗?搞不好已经被处理掉了呢?」
「不去看看……我也不知道啊。」
这番话好像只是在安慰自己。
当我们走到秤重处之前的「停」字时,登记处所在那栋建筑的门突然打开了,害我们吓了一跳停下脚步。走出来的是位严肃的阿伯,脸上还留着豪迈的胡子,感觉好像吃了蘑菇就会变大。
「不行不行,我说不行啦!你们直接把垃圾拿过来丢吗?不可以喔!」
阿伯气势汹汹地边说边走过来,吓得真冬慌忙躲到我背后。
「少量的垃圾我们这边不收啦……咦?嗯嗯?」阿伯突然走到我身旁:「这不是吉他吗?不可以把吉他丢掉啦!」
「咦?这里不能处理吉他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允许。」
……什么啊?
吉他是男人的灵魂啊!蓝调之王比比金要是抛弃了自己的代表名琴Lucille也很令人伤心吧?皇后乐团的天才吉他手布莱恩梅要是舍弃了Red special更不得了啦!」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可是吉米罕醉克斯就烧掉过好几把吉他啊?」
「那不是丢掉吧?是烧给天上的摇滚之神啊!因为他是吉米罕醉克斯所以可以被原谅。咦?看你年纪轻轻,居然听过吉米罕醉克斯啊?」「咦?是啊……我还满喜欢的。」
阿伯的眼睛亮了起来,看来是老摇滚的忠实乐迷了。
「这样啊,原来如此啊!我还是最喜欢他组成Experience乐团那时期的音乐啊,虽然Woodestock音乐节之后他就……」
阿伯突然热血沸腾地滔滔不绝……快回去工作啦!我稍稍回头一看,才发现真冬已经逃到远处的建筑物下避难了。可恶的叛徒,害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听阿伯讲了二十几分钟的Woodstock音乐节。
「……所以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不要丢吉他了。追寻梦想要趁年轻哪!」
我好不容易才等到机会插嘴,于是慌忙挥手否认。
「您误会了啦,我不是来丢东西的,是来捡东西的。」
「嗄?」我向一脸讶异的阿伯解释起不小心丢掉贝斯的来龙去脉,没想到阿伯突然眼眶泛泪地说道: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这毕竟是你第一次自己去买的乐器啊……是难忘的青春回忆啊……」
呃,我没说过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去买的乐器吧?虽然要这样说是也没错……
「存了好久的压岁钱才终于买下来,还不是很会弹就已经把将来的团名、第一张专辑的名字想好了,偏偏家里的老妈讨厌摇滚乐,竟然自作主张把贝斯给丢了……不管在什么时代,摇滚乐手都难逃这样被迫害的命运啊……」不要自己乱编故事啦!「所以你才跑遍了区公所之类的地方,辗转找到这里来啊,你太伟大了,我被你感动了。找回贝斯之后,记得好好给它取个女人的名字啊!」
「咦?找得回来吗?你知道它被送到这里来了吗?」
「不知道。每天有好几吨的垃圾被运来这里耶,我怎么可能都知道啊!」
干嘛突然又这么冷漠啦!
「我看是找不到了吧?先跟你说清楚,我可不能放你进压缩设备里找;要是已经处理完毕丢进掩埋坑里就更别指望了。还堆在平台上那些是可以让你去找找,不过还是会妨碍我们作业。」
「是喔……」
感觉希望渺茫。果然是我太天真了吗?
「话说回来,你的贝斯是什么时候被回收的?今天?不要跟我说是上礼拜喔!」
「呃……嗯……是前天。」
阿伯突然瞪大了眼睛:「前天?」
我还以为他要变身了,吓得后退了一步。
「前天回收的……已经没希望了吗?」
「真的是前天吗?不可能喔。」
「……咦?」
「固定的回收日只有礼拜三,而且你不是自己拿来丢的吧?」
我一边点头,一边却满腹疑惑。
我的确是礼拜一晚上拿去垃圾堆放场的,礼拜二就没看到了。
「会不会是被其他人捡走了?」
「嗄……?」
如果真是那样就没希望了,绝对找不到的。
「一起放在那里的电视机之类也都消失了,说不定……」
「嗄?那一定是其他业者啦!」
阿伯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心里有谱的模样点了点头。业者?
「有时候会看到小卡车边广播『大型垃圾免费回收车来了』边在市内到处绕吧?就是那个啦,我都叫他们米虫。你看,这些垃圾都是贴了区公所指定的贴纸才丢出来的吧?既然如此,随便拿走这些垃圾就是犯罪啦!」
「那……你知道是哪里的业者吗?」
「嗯……?」
阿伯歪着头沉吟了一会儿。他应该不可能知道吧。
都到这种地方来了,结果却是白跑一趟。找到的机会果然是零吗?
我垂头丧气地向阿伯点头致意,说了声:「不好意思打扰您工作了。」后便准备走向真冬。就在这时,背后忽然有声音传来:
「喂!等等啊,摇滚乐手。你家在哪里啊?」
啊?
「如果有我知道的业者在那附近活动,可以告诉你啊!」
回过头去的那一瞬间,阿伯看起来就像是皇后乐团主唱佛莱迪墨裘瑞那样的肌肉硬汉。他竖起拇指对我说:
「你想找回心爱的乐器对吧?那我当然不能弃你不顾啊!」

真冬透过电车车窗看着天空,喃喃地说道:「好像要下雨了。」
坐在真冬身旁用两只脚夹着吉他的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再次拿起阿伯抄给我的资料和业者传单加以确认。尽管阿伯给了我六家业者的资料,却没有一家是知道地址的。就算是回收中心阿伯也不知道那么多吧?这几家业者的不是叫什么运输就是叫某某事务所或工务店,更夸张的还只有手机号码和负责人姓名:该不会都是些专干非法勾当的家伙吧?
『那些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人,你自己小心点。』
阿伯也这么说过。尽管擅自搬走大型垃圾不算什么重罪,也不算是光明正大的正当职业。
「你真的要继续找下去吗?」
「嗯。总之吃过午饭后再去区公所一趟,看能不能从电话簿或其他登记资料上查出这几家业者的地址。」
「一定找不到的啦……」
「你要是累了可以不用跟着跑来跑去,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顺便等我?」
「我才没有跟着你!」真冬突然生气了:「明明是你说要帮我拿行李硬是跟来的,你该不会忘了吧?」
「呃,是这样没错啦,所以……?」
「所以我也要去。」
那你就别抱怨啊!
我也跟着望向车窗外。一样的街景自窗外流过,感觉却和昨天所见完全不同。现在应该是午休的时间了吧?吃不到我的便当,千晶会不会饿肚子呢?学校的事情淡淡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却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要回归那样的日常生活,也要带着真冬一起。所以我一定要找回贝斯,找回我抛弃的一切,找回连结真冬和我的那个声音。


17 培果三明治、春、工务店

查遍了区公所、图书馆、文化中心的事业振兴处,也只查到了已知业者中三家比较像是公司行号的地址。这也难怪,回收业者好像还是以个人经营居多。
「打电话去的时候要怎么询问对方呢?那毕竟是不合法的行为吧?」
真冬坐在事业振兴处里的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问我。
「唔嗯……这么说也对啦……」
倘若对方真的私下搬走了大型垃圾,恐怕也不会老实告诉我;就算人家真的拿了,我也没办法闯进去要。结果我只能拿着传单和影本走出走廊,打开关掉许久的手机。哇!来电记录里都是千晶的号码,还传来一堆简讯:哲朗也打了一通来,但现在也只能装作没看到了。
接下来究竟该怎么确认才好呢?
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点子:如果只问对方是否回收了电贝斯,不就能把范围缩小了吗?于是我下定决心,按下第一组号码。
「……嗯,你好……有件事想请教一下……好的,嗯……电贝斯。」
连问六次一样的问题实在有够烦的,还别说除了那个某某事务所之外都是手机号码,打过去的时候老是听到吵死人的汽车排气音、不知是货物还是什么摇晃碰撞的声音,还有大到破音的音乐,以及「这里是电子制品免费回收车」的广播声。看来接电话的应该都是卡车司机本人。
挂掉电话后,我精疲力尽地走回资料室。
「查到什么了吗?」
「嗯……六家都说没有回收贝斯。」
「所以说……可能是那位阿伯也不知道的其他回收业者罗?」
倘若真是如此,那就真的一点线索也没有了。也可能是有人假装正规的回收车,先把全部的东西载走再说。不论如何,我们都遇上了瓶颈。
眼看着文化中心的职员大姊似乎开始起疑,我们只好赶快离开。天空阴沉沉的,涂满了厚重的层层乌云。
我坐在行人护栏上,和真冬共享一个便利商店三明治当做午餐。
「如果有什么提示就好了……」
我喝了口罐装咖啡冲下嘴里的食物,喃喃地说道。「我问你,为什么这么拚命地想要找到呢?」真冬抬起头来看着我。「你那么在意我说的话吗?算了吧!而且我们现在可是正在逃亡呢!就抛开一切逃走吧!反正也不可能找到了。」
我一直盯着真冬的吉他盒,虽然不是很会说明……
「一定会找到的。」
「逞强!」
你还不是一样!
「不然来打赌啊!」
听到我这么说,真冬瞪大了眼睛直盯着我。
「打赌……要赌什么?」
赌什么?唔……我一时之间陷入沉默。其实我只是一时口快而已……
「那……」我将视线放在柏油路上,沉吟了一会儿。「如果找到了,就请你加入民俗音乐社。因为那时候我们没有分出胜负,这算是延长赛。」
真冬拿着三明治和乌龙茶,低着头无言了一阵子。
感觉身边的人微微地点了点头。
「相对的……」真冬突然抬起了头。「如果找不到,你就什么都听我的?」
「什么都……听你的?」
「你一辈子都要帮我提行李,还有……要负责拿帽子去收钱。」
现在不就已经是这样了?等等……
「拿帽子去收钱又是怎样?」
「因为要想办法赚钱啊!所以……」
我实在不知道她到底认真到什么程度。
「所以要在路边弹吉他赚钱,然后搭电车走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镇……」
真冬的声音越来越飘渺,感觉好像在梦中。我不争气地笑了,也稍微开始觉得那样的生活似乎还不赖。
「这样我也需要乐器不是吗?」我半开玩笑地插嘴说道。
「可是你弹得很烂啊,想赚钱的话还是什么都别弹比较好。」
我用力地把咖啡罐丢进垃圾桶里。我就是弹得烂,真对不起喔!
「你可以考虑唱歌啊?我没听过你唱歌就是了。」
「敬谢不敏。」
唱歌吗……
「……啊!」
听到从我嘴里漏出来的怪声,真冬讶异地转过头来。因为放在手指无法自由活动的右手上,她刚咬了一口的三明治差点掉在地上。
「什么?怎么了吗?」
「歌曲啊!有线索了。」
「咦?」
真冬歪着头表示不解。我再度拿出手机,看到液晶萤幕上出现画面时突然犹豫了一下。我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啊?现在可是离家出走中耶?
问题是,如果放弃这条细微的线索,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了,更何况现在已经没时间了。我的贝斯恐怕已经快被碾碎处理了。
我按下家里的电话号码。
「……哲朗?嗯,是我。」
『喔喔,是你啊!早餐好好吃喔!培果三明治就算冷掉了还是很好吃啊!』
「是啊,嗯……」害我瞬间怀疑了一下,这家伙该不会完全没发现我昨天半夜不在家,今天也没去上学吧?
『对了,你在干嘛啊?发生了什么事吗?学校和千晶都打电话来找你耶?我昨天回家也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突然想念妈妈的怀抱,跑去美沙子那里了,结果我打电话过去,那家伙居然跟我说你怎么可能去找她,还叫我不要再打过去了。明明就还对我依依不舍的嘛……』
哲朗依然跟平常一样,而且还变本加厉了。
「这个嘛……」我吞了吞口水后继续说道:「我离家出走了。」
可以感觉到一旁的真冬眼睛瞪得老大。
『……连小直都弃我而去啊……不对,我昨天就隐约感觉到了,只是一直不想相信啊……』哲朗的声音有些哽咽。『欵,对不起啦。我不会再喝醉酒回家吐在门口了,也会好好打扫房间,更不会洗完澡光着身子唱咏叹调了。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
「不要讲这种恶心巴拉的话啦!」要讲去跟美沙子讲啦。「不是因为那样啦,跟哲朗无关。总之!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讲太久。」
『咦?等、等等,小直你不要跟我交代遗言喔!我不听,不听不听啦!』
「闭嘴啦!之后要我向你道几次歉都没关系,总之你现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哲朗,你前天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吧?前天有大型垃圾的免费回收车经过我们家附近吗?」
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我转头看向一旁神色不安地盯着手机的真冬,向她比了个不要紧的手势。
『……大型垃圾?』
「就是那种放着吵死人的音乐、一边慢慢地到处绕的卡车。」
『啊——有,有有有。』哲朗的声音听起来像缓慢地从梦中醒来的病患。
『嗯,大概是白天来的吧?我记得因为觉得很吵,还把音响音量调到很大声。』
我握着手机的手抖个不停。
「有来过吗?那……」
手心被汗水濡湿了,我只好换另一只手重新握好手机。
「那辆卡车有没有放什么音乐?」这次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声音听起来也很肯定。
『哦,有啊。韦瓦第。』
我弹起似的从行人护栏上站了起来。
「哲朗,谢谢你。这搞不好是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道别,你以后别喝太多酒记得多吃青菜,保重了!」
我迅速地吐出这番话后立刻挂断了电话,也把手机关了。
然后拿起地上的包包,重新背上吉他。
「怎么了?」
「有线索了!」
我从处理场的阿伯给的几张传单里抽出一张,刚才打电话去的时候,背景传来韦瓦第的四季协奏曲——《春》的第一乐章。武藤工务店!而且是唯一一家查到地址的,实在只能说是侥幸中的侥幸了。
细微的可能性之丝——居然接上了。我朝着车站迈出脚步,只听到后头真冬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慌忙赶来。

武藤工务店位于两个市区外,我们在四站前转车后,还要坐三站才到;抵达最近的车站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去我家那边收垃圾呢?要不是处理场的阿伯告诉我,我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这里来。
我家所在的市区人口不算多,实在也称不上繁华;不过这里说得夸张一点,根本就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不过是隔了一条河川罢了,这边车站前杂草丛生的空地却特别显眼:小钢珠店嘈杂喧嚣的声音,更突显出这一带哀伤寂寥的感觉。
真冬从好一阵子之前就一直没说话。
「你的脚没问题吧?」
听到我这么问,她一定会拚命摇头;不过任谁都能一眼看出她的脚步一点也不稳。我有点担心,所以尽量放慢脚步配合她,问题是眼前的情况实在不允许我们悠哉地慢慢走。
我们在车站前一家既是书店也是文具店兼杂货店的小店前翻了一下地图,确认了武藤工务店所在的位置。离车站有好一段距离。
一方面也是因为真冬走不太动,所以我们花了三十分钟才抵达。那是一条两台车要擦身而过都很困难的狭窄小路,道路两边是平房成排的旧住宅区,武藤工务店就位在其中一隅。那是一栋有如黑白剪影的二层楼建筑,不用看那生满锈的看板也知道是间工务店。一楼几乎整个当作停车场和作业场使用,一旁停着一辆紫红色的卡车,四周飘散着烤过般的金属臭味。靠里面的地方堆放着不知是工具还是垃圾的东西,因为差不多快天黑了,所以看不太清楚。
「是这里吗?」
「嗯。」
二楼彷佛是办公室的铁皮小屋透着灯光,作业场却几乎没有人迹。我站在入口犹豫了一下。怎么办呢?直接到楼上把事情老实说出来吗?对方可能会装傻。捡回来的东西都堆放在里面吗?
「真冬,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找看。」
我把包包放在真冬脚边,走进停车场。金属碎片的味道又更浓了。卡车的另一边放着钻床和车床,旁边还堆着旧型电视机、冰箱和微波炉等等家电用品。
我就在一片阴暗的垃圾堆里寻找贝斯的踪影——找不到。
「——喂!」
背后突然传来人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看到一个将T恤袖子卷到肩膀、眼神不善的高大男子。
「有什么事吗?不要随便闯进来,很危险的。」
「呃,那个……」我把差点从肩头滑下的吉他推了回去。「请问……这里有在回收电器制品……之类的吗?」
「有啊……可是你要回收什么?不是全部都免费喔。」
「啊,不,我不是要请你帮忙回收……是想问一下,你前天是不是收走了我们家的大型垃圾?地址是K町二丁目六号,是跟电视机放在一起的……贝斯……」
结果我还是直接问了。尽管男子站在昏暗的街灯下应该逆光看不清楚,我仍然可以看出他的表情为之一变。
「嗄?」
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呃……就是……我不小心把它当成大型垃圾丢了出来……」
「谁知道啊!没有要我们收的东西我们是不会收的,而且我没事干嘛跑到隔壁的隔壁市啊?随便想也知道不可能啊!」
这番迅速否定的回答,反而让我的怀疑转而成了确信。因为我刚才并没有说我家地址在哪个市区。这男的很可能对我家附近的地理环境非常了解,所以一听到K町就知道是哪里,但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
私下拿走垃圾的可能就是这个人没错。
「……可是,我家的人说有看到这辆卡车啊?」我撒了一个谎。男子露出嘴里嚼的口香糖变成毛毛虫般的厌恶表情,狠狠地瞪着我好一会儿。接着「呸」的一声在我脚边吐了口口水。
「然后呢?你想怎样?」
「……所以我想来要回去。」
「我不知道啦!」男子开始装傻,似乎打算否认到底。「贝斯?普通的电吉他我们是有在回收啦,有时候也会不小心收到贝斯,就直接拿去丢了。」
「……丢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负责丢的人又不是我。好了啦你赶快滚啦!」
「请问你们都丢去哪里呢?拜托,请告诉我!」
「不是说过我不知道了吗!别在这捣乱啦!」
男子又吐了一次口水,这次还差点吐到我鞋子上。他踹了地上的沙子一下,接着便用力地踏上楼梯回办公室了。彷佛要把门摔坏的巨大关门声,令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一个人被留在昏暗又充满铁臭味的空间,沉重的疲劳突然一下子落到我的肩上,肌肉仿佛都纠结在一块了。
明明都找到这里了——明明都追到这一步了——
线索却又断了。
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啪沙」——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我抬头一看,真冬正拖着旅行包走了过来:我勉强地对她笑了笑。自己说了好几次「一定找得到」结果却这样,不禁让我觉得有点丢脸。
「还是没办法。」
嘴里吐出的是黯淡的话语。
还是没办法,我又没赶上了,没能达到目标。总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重复这样的事。
突然间,真冬伸出不太能活动的右手食指,指着停车场里面。
「……嗯?」
我抬起头,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紫红色的卡车有一半埋在阴影里。
「总觉得——好像看过这辆车。」
真冬喃喃地说道。
我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再次注视着那辆卡车。
就在这时,我的脑海里闪过一阵电光石火。
我有印象。
我也——看过这辆车。
我知道这辆车,一定在什么地方看过,在什么地方擦身而过。到底是哪里?正当我试图回想的时候,浮现在脑海的却是真冬的侧脸。为什么?为什么这种怪颜色的卡车会让我联想到真冬?我到底是在哪里看过它呢?什么时候、在哪里——
「啊……!」
想起来了。
我的确知道这辆卡车,因为我和真冬一起看过它。
第一次遇见真冬的那一天,我们曾和这辆卡车擦身而过。
在更遥远的海边小镇之外,山中的寂静林木之中。
「……你觉得这真的是我们那时候看到的卡车吗?」
真冬没有回答,我也不期待她会回答。毕竟我们没有其他选择,手上的线索也只剩这条了。
我和真冬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就走吧。
我们走出工务店,沿着来时的路走回车站。
前往「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


18 世界尽头的百货公司

搭着电车缓慢地摇晃到那座海边的寂寥车站时,已是最后一班列车发车的时间,也就是说,我们今晚是回不去了。我们走在满是皱纹的老人肌肤般的街道上,带有海潮和雨水气息的风迎面吹来。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暗下来的天空中依旧乌云密布,彷佛用小指轻轻戳一下就会破掉,让地上变成一片汪洋。
经过住宅区,爬上山坡田地间的小径时,真冬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她每走几十公尺就会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弯下腰休息。
「所以我才说你不用勉强跟我来啊。」
「笨蛋。」
不知是不是因为快喘不过气来了,真冬的回答非常简短。话说回来,你要离家出走也穿个轻便点的衣服吧?上次也穿着这种裙摆飘飘的洋装。
怎么办呢?总不能把她丢在这里吧?「要不要我背你啊?」如果放弃吉他和旅行包,我应该勉强背得动吧?虽然上坡走起来真的很辛苦。
「我才不做那么丢脸的事。不要紧。」
真冬的肩头大大地起伏,却用力地这么回我。
「你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倒地不起吧?」
「我说我不要紧!」
那就好。
不过,当我们走到树林边的时候,我还是扶助了真冬。
右肩上扛吉他,左肩上背包包,脖子后头还挂着真冬的右手臂。明明已经全身载重直不起腰来,我却超越疲劳而有种快飞上天空的感觉。有什么毛病啊我?
「不重吗?」
那个嘴硬的真冬正把一半的重量都放在我身上,几乎只靠一只脚走路。她担心地这么问我,我没有回答,却唱起了披头四的《Hey Jude》。Jude,就算伤心的时候也要一直这么重复唷,你不必独自背负全世界——歌词是这样写的。
耳边仿佛听到真冬的笑声。
「你好像比较适合唱歌,比弹贝斯的时候好。」
闭嘴啦!要你管。
行李的重量是还好,最大的问题是晚上视线不良。树林中没有什么像样的道路,虽然来往的卡车轧出了一条路,但到处都有凸出的树根,很容易绊倒。搭上电车前在便利商店买的手电筒,此时就成了唯一的照明工具。
我们好几次都差点跌倒,这时另一个人就会拚命地撑住对方。万一两个人一起跌倒,恐怕就真的爬不起来了吧。
远方的海潮声浸染了整座黑暗中的森林,听起来像是几千个人低声啜泣的声音。乌云密布的夜晚特别深沉,连哪里有树干都看不清楚。就算数公尺外的前方就是树林的尽头、大海的入口,我们恐怕也不会发现而继续往前,然后就这么掉下去吧。一路上几乎是凭着触觉摸黑前进,耳边隐约可以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阵阵雷鸣。
尽管如此,终于走到目的地时,我们却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抬起一直盯视着地面的视线。
即使在漆黑的深夜中,仍能感觉出森林已到了尽头。
我心想:这个地方果然很特别。层层叠叠的垃圾山剪影,此时看来却像散发着朦胧的光辉。
「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
这里是聚积了许许多多破碎心愿的地方。
这份宛如整个空间被移到异次元似的静谧,如今仍笼罩四周。偶然照亮整个空间的闪电和随之而来的雷鸣,偶尔会微微撼动这个境界。
看到垃圾场的入口时,我俩靠在一起伫立了好一段时间。
太大了。要从这座废弃物堆成的山中找出一把渺小的乐器——我突然觉得就算耗上一整个夏天都找不出来。
「……真的要找吗?」
真冬小声地问道。我沉默地点点头,从肩上挪开真冬的手臂,独自靠近垃圾山。既然要找、也来到了这里,总不能一直垂头丧气的。不动手不行。
如果是前天载来丢弃的,最可能的位置应该是入口附近。我以手电筒的光线巡视垃圾山麓,逐一检视坏掉的自行车、小型自动贩卖机、柏青哥机台、座钟之类乱七八糟的弃置物间隙。
不经意地回头一瞧,真冬正坐在旅行包上,一脸疲惫地盯着垃圾山瞧。
就让她休息一下吧。因为是我失去的东西,所以我得自己找才行。

绕着垃圾山周围走一圈,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呢?我实在不知道。回到真冬身边时,我已经累得眼睛都睁不大开,手电筒的光线也微弱了许多,双手还沾满泥泞。
「明明不可能找到的啊……」
我听见真冬的声音,于是关掉手电筒,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我才……找了一圈……而已。」
喉咙也好干,发不出声音。
「快要下雨了喔!就算真的在这里,被雨淋湿也修不好了。」
「所以现在才要赶快找啊!」
「为什么?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执着到这个地步?因……因为我说我喜欢那个音色吗?可是……那种话……」
「因为那真的是一把特别的贝斯。」
我以沙哑的声音回道:
「虽然并不昂贵、也不是什么稀有的乐器,但我为了配合你的吉他音色换了拾音器、调整了配线,还用挫刀磨过,又加装了调音回路——那个音色是我创造出来的,所以那是一把特别的贝斯。」
我仿佛听到真冬屏息的声音。
而且那把贝斯里还有我和学姊的约定。
如果那把贝斯不是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也不会丢掉它。
「而且……我们还没找过里面。」
一滴水珠落在拿着手电筒站起来的我睑上。
下雨了。得加紧脚步才行。
我踩上废弃车的车顶,开始攀爬发出「喀啦喀啦」声响的斜坡。光是在周围找一圈就花了那么多时间,翻遍整座山到底要多久?何况还不一定就找得到。毕竟我根本没有确切的证据显示目斯的确被丢到这里了。
尽管如此——
一直在这里淋雨也不是办法。
「叽——」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刚才爬过的斜坡上有个好像快被风吹走的白色身影。
真冬跟着爬上来了。
「你在干嘛啦!」
先抵达垃圾山外圈山峰的我伸出手,抓住真冬的手腕把她拉了上来。脚步不稳、右手又不能动的真冬差点就摔下去了。她好不容易爬上歪倒的业务用冰箱,气喘吁吁地说:
「我也帮忙找。」
「不用了啦,而且只有一支手电筒……」
「我也要找!」
我叹了口气,回头望向垃圾山的中心。看到眼前盈满黑暗的巨大洼地,我不禁感到绝望。我居然想从这有如醒不来的恶梦般巨大的洼地中找出一把贝斯!
我以手电筒那不可靠的微弱光线照向谷底,突然看到有个反光的东西。我拿着手电筒照着那个东西仔细凝视,那不是金属的锐利反光,而是更为柔和的镜面。真冬比我更早发现那是什么。
「……还在!」
她的声音听起来跟气息一样紊乱。
接着真冬便往洼地中心爬去。她先踩在凸起的碗柜一角,左手抓着一半被埋住的金属台,慢慢地、慢慢地往下移动。我慌忙跟上去,同时举高手电筒帮真冬照路。
位于谷底的平台钢琴比之前看到时更为倾斜,背板已经整个掀开滑到旁边去了。不知道它存这里经历了多少风雨呢?我拿起手电筒往里面照去,井然有序的钢琴线上满是枯叶和污泥。
我打开琴盖,轻轻地按了按琴键。
意外澄净的音色在溢满洼地的黑暗中激起阵阵涟漪,不过也就是如此,回音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的共鸣果然只是我的幻听——吗?
「为什么还会发出声音呢?明明已经如此残破不堪了……」
真冬就站在我身边,以快哭出来的声音说道。
大概是因为这里是「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吧?因为这是一个为了让远道而来的人找到真正心愿的,特别的地方。
真冬站在键盘前,从最低的A音逐一弹过八十八个黑白键——起初是缓慢地而扎实的踏步,渐渐转为轻盈的弹跳,最后则如闪电般一闪而逝——左手的五根手指一路爬上了最高音的C。
一个音也没少,每个音都是如此清澈透明。
琴音的余韵有如月光下的雾气般萦绕在我们身边。
「为什么……随随便便就找到这个我不要了的东西,却找不到你要找的东西呢?」
真冬扶着钢琴边缘,低着头喃喃地说着。落在琴键上的水滴究竟是雨水还是什么?我实在不知道。只觉得脚下的废弃品正喧闹地回应着那一瞬间扰乱寂静的钢琴声。
这感觉——就像是管弦乐团在演奏会开始前的调音。单簧管吹奏出全首,首席小提琴跟着拉出同一个音,接着其他乐器纷纷配合那个音高调整自己的声音。
原来——它们只会回应真冬吗?
就在这时——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如果这里真是个特别的地方——
而且真能实现我真心的愿望的话——
「真冬……」
我发出紧绷的声音。而真冬则抬起低着的脸庞看着我。
「我想请你弹琴。」
「……咦?」
「随便弹什么都好。啊、不,尽量弹白键比较多的曲子。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真冬愣了一下,盯着自己的右手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着我。
「可是我……」
「只用左手弹也没关系。」
因为一定要真冬弹才行。
「为什……么?」
「如果是真冬的呼唤,我想它应该会回应。」
真冬的视线缓缓地从我脸上移开,落在钢琴键盘上。
那是她曾经舍弃的东西。
我没有等待真冬的答覆,再次爬上了垃圾堆积而成的斜坡。洼地的对面正是垃圾山最高的地方——由几台废弃车辆堆叠而成的高峰。
就在我爬上最高处的时候——
底下传来了钢琴的声音。
五道分散的和弦随即消散在黑暗之中,缓缓地转变形象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来,一如乘风高飞的候鸟群。
平均律曲集第一册第一首——C大调前奏曲与赋格。
这是巴哈留下的钢琴圣典中最初的一篇。
那是以纯粹的音和音叠合而成,宛如脆弱结晶的前奏曲。
演奏到最后一个和音时,结晶煞时碎裂四散:亮晶晶的碎片纷纷洒落在垃圾山上。每一件废弃物彷佛都被真冬唤醒,正要引吭高歌。
我坐在废弃车的引擎盖上,闭上眼睛仔细倾听。
真冬的手指织出赋格部分的主旋律,孤独的晨间祈祷歌声中逐渐加入了第二部、第三部合声。琴音之下,埋藏在谷底的废弃物正开始共鸣——浑厚的弦乐、笛音和喇叭,清脆的铃鼓。
第四部的赋格流泻而出。
为什么?真冬的右手手指明明不能动啊?我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却只看见深不见底的黑暗。钢琴发出的声音好似互相干涉的水波,却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难道她会什么我不知道的演奏方法,只凭左手就能弹奏出四部合声?或者我只是凭自己的记忆和幻听填补着那部分的空白?
我不知道。总之现在也只能继续寻找,在真冬的魔法消失之前。
我潜进盈满大气中的声音,憋住气息,越潜越深、越潜越深。拨开竟奏的中提琴和大提琴,继续潜进低音之海。将双手插进海底的一行泥中,寻找那个随着真冬的琴声共鸣的声音,那个朦胧而细微的声音。
找到了。
每当真冬弹奏的赋格滑下低音的斜坡,那个地方就会随之脉动。
心脏所在的地方。
我睁开了眼睛,尽管四周一片黑暗,我却清楚地知道那个地方。我滑下废车堆叠而成的陡坡,沿着垃圾山的棱线往前爬。终于,我的手心感受到脉动,彷佛支持着远处赋格脚步的脉动。就在内侧斜坡的山腰附近。
就在侧面开了洞的汽油桶和没有轮胎的轻型机车间,我找到了。
我将手伸进废弃物之间,握住琴颈。可以感受到琴弦的震动,随着真冬敲出的每个音符而产生共振。那的确不是幻听,因为我的贝斯正因这真实的声音而浑身颤抖。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我从废弃物中抽出贝斯。灰色的琴身满是伤痕,四条琴弦仍随着真冬的钢琴声微微颤动:那天被真冬刮伤的地方,被真冬摔在地上的痕迹,都还历历在目。
我突然想起垃圾处理中心的阿伯说过的话:「找到的话要好好帮它取个女人的名字。」但那是不可能的——失而复得的现在我才终于明白这件事。我气喘吁吁地凝视着手中的贝斯——
它就像是我失去的一小块自我,所以根本不需要其他名字。
「……真的找到了吗?」
一直在钢琴旁等待的真冬一脸难以置信地紧盯着我手中的Aria Pro II。
「我就说一定找得到了嘛。」
我回答的声音还在颤抖,因为自己也还不太敢相信。
真冬从我手里接过贝斯,盯着琴身上长长的刮痕注视良久,然后轻轻地以手指抚触它。
「对不起……很痛吧?」
「呃,你不需要道歉啦……」
「啊!我又不是在向你道歉!」
真冬抓起我的贝斯抱在胸前,转过身去不理我了。
「……太好了。」就在真冬呢喃的瞬间,魔法似乎解开了。一阵响亮的打雷声传来,大颗大颗的雨滴「啪哒啪哒」地打在众多废弃物身上。
「下雨了。我们去里面吧!行李呢?」
「咦?里面……?」
「啊,放在树林那里了吗?我去拿过来,不然你的吉他也会淋湿。你先进去里面等。」
「里面是哪里啊……?」
我拉开斜坡上的车门,抓住真冬的手臂把她推了进去。

「原来这里埋了这么大一辆车,我完全没发现。」
真冬坐在副驾驶座上这么说道。「我第二次来这里的时候发现的。」回答的时候,我的发梢还在滴水。由于车子里意外地干净,完全看不出是废弃车,我偶尔也会进来稍作休息。
真冬慢腾腾地把身体伸向后座,回来时手里拿着浴巾。
当我回到垃圾谷入口拿行李,再跑回车门边时,天空忽然像没了底似的下起倾盆大雨。我把真冬的吉他藏在身下以免淋湿,结果自己却淋成了落汤鸡。我心怀感谢地接过浴巾,擦干了头发。一坐上椅背,一股难以抵挡的睡意瞬间袭来,不过我还是抓住方向盘勉强坐直。
「……困的话就睡啊。」
一旁的真冬小声地喃喃说道。
「咦?啊……没有啦……嗯。」
「我什么都没做就累成这样了,你应该更累吧?」
「……我没想到你也有这么体贴的时候。」
「人家好心担心你耶!笨蛋!」
浴巾被抢走了。真冬用力地转过身不理我,蜷起身子窝在副驾驶座上。
雨越下越大了。身在这辆车身一半以上都被垃圾埋住的车子里,雨声的回首听起来很奇妙,好像电视机的杂讯画面发出的声音。
现在已经几点了呢?我连拿出手机确认时间的力气都没有。
累到全身的骨头好像都快散了。
不过——在败给睡魔之前,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问真冬——关于我刚才听到的钢琴声,紧接在前奏曲之后的赋格。
那琴声——姑且不论前奏曲,赋格的部分不管怎么说都不可能是一只左手弹得出来的。难不成……真冬的右手偏偏在那个时候又可以动了?
真冬的肩膀开始规则地上下起伏,还可以听到微微的鼻息。所以我最后还是把这个问题吞了回去。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的贝斯现在正躺在休旅车的后座,和真冬的吉他在一起。只有这件事不是虚幻的,因为我确确实实地把它找回来了。
既然如此,其他的事也就无所谓了。
我闭上眼睛,任凭雨声在身边喧闹。
睡魔一下子就把我掳走了。


19 黑鶫之歌

刺眼的光线照着眼睛,让我醒了过来。
尽管心里想着要起床,从脖子到背部、腰部到侧腹,全身上下都隐隐作痛。我硬生生地吞回差点漏出嘴边的呻吟。
我睁开眼睛,清晨的光芒自右手边的车窗射了进来。忍住全身的酸痛,皱着眉头望向隔壁的副驾驶座,真冬正面对着我睡得香甜,栗子色的长发乱糟糟地披散在斜斜放下的座椅上。她的脸色看起来比昨天好多了。
我在狭窄的驾驶座上左右扭转身体,舒展肩膀,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做了一下克难的柔软操之后,才勉强能够动弹。我轻轻地打开车门,到外头去。
昨夜的雨已经完全停了,四周飘散着浓浓的雾气。刚醒来时觉得阳光很刺眼,实际上天际才刚露出鱼肚白,天色还相当暗。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确认时间,现在才清晨五点。
但我实在没心情回到车上再睡一下。
昨晚因为太累,没想那么多就睡着了。现在仔细一想,真冬就睡在我身边,车里又是完全的密室,怎么可能再回去睡啊!
我想起要先看看贝斯到底还有没有救,于是小心翼翼地打开后座车门,尽量不发出声响。
伸手要拿光溜溜地躺在后座上的贝斯时,我才想到自己身上根本没有带任何工具。我真是白痴。因为平常总是带在身上,一时之间才没有察觉。怎么办呢?这么一来也拿不出贝斯里的入社申请书了,不晓得有没有淋湿呢?
正当我思考着到附近翻翻垃圾应该找得到螺丝起子时,突然看到真冬的吉他就躺在我的贝斯旁边。我很久以前就觉得那是把相当不错的琴,也一直很想摸摸看:有机会的话弹个一次也好。
真冬依然发出稳定的呼吸声睡得很熟,所以我很干脆地就向欲望低头了。我丢下贝斯,提着吉他盒走出车外,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关上车门。这辆埋在垃圾堆里的车微微往副驾驶座方向倾斜,关门时想不发出声音还满困难的。
我爬上斜坡,坐在横躺于较高处的洗衣机上。略带湿气的清晨空气感觉很舒服。
打开吉他盒,拥有漂亮木纹、只上了透明底漆的Fender Stratocaster映入眼帘。这不是六零年代的老琴吗?市价要三百万圆左右吧?我满心期待地以颤抖的手指试弹了一下,这丰润的音色实在不像实心电吉他发出来的。
我在洗衣机上坐好,一边以指尖打节拍,一边以三指法拨奏出旋律。虽然心里不确定还会不会弹,但手指似乎仍对弹法记忆犹新。我在听得到真正鸟鸣的地方,小小声地在晨雾缭绕中吐出歌词。清晨的空气把我的歌声吸收得一干二净。唱到第二段副歌时,我决定放大音量,唱给可能在哪里聆听我唱歌的小鸟们听……
「……那是什么歌?」
突然有人的声音传来,害我吓了一跳差点从洗衣机上滑下来,真冬就站在我正下方,揉着眼睛还很困似的抬头看着我。
「呃,这个嘛……」
真冬踏着满地的废弃物爬到我身旁坐了下来。洗衣机上的空间不大,让我能清楚感觉到真冬的体温就在身边。
「对不起,没先问过你就拿来弹。」
「没关系。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只好低头看着握住琴颈的手。
「是一首叫《Black Bird》的歌。」
「是首好歌。」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直盯着真冬的脸。真冬歪着头看我,一副要说「你怎么了?」的样子,让我赶快又把视线移回吉他。
「那是一首怎样的歌呢?」
这次我不打算再胡说八道了。
「……你对披头四了解多少呢?」
「不太了解。」真冬摇摇头。
「这样啊……好吧。」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该怎么跟她说这个故事。「创作收录了这首歌的专辑时,披头四的团员之间厌情非常不好,几乎闹到要解散的地步,所以专辑里收录的歌也好像是团员各自的独唱曲拼凑在一起。」
然而这张专辑仍然是经典之作。就像真冬曾经说过的,不管评论家如何胡乱揣测,音乐家计算在最差的状况下还是能创作出最佳的作品。
「听说约翰蓝侬忙着剪接母带混音制作《Revolution 9》这首超长曲时,保罗麦卡尼几乎都早自己一个人录音。」
在约翰蓝侬那首没能传达给其他人的革命之歌背后,保罗麦卡尼悄悄完成了这首献给黑鶫的歌曲。
「……所以这首歌只要用一把吉他就能演奏。」
「嗯,虽然简单到你也会弹,但伴奏部分真的很好听。」
瞬间被惹恼的我突然起了坏心眼,决定试着激她看看。
「可是你就没办法啊。因为这首歌要用三指法弹,右手无名指不能动的人根本办不到。活该!要是不甘心就去美国把手治好了再滚回来啊!」
真冬一脸不满地看着我,接着把吉他抢了回去,弹起了《Black bird》——只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弹。
她应该省略了几个音没有弹吧?然而我却只听到再完美不过的演奏,更何况这应该是她刚刚才第一次听到的曲子耶?
弹完第一段副歌后,真冬嘟着嘴把吉他放回我的膝上。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刺激没有天分的人啊?」
「这种程度只要多练习几次人人都会。」
会你个头啦!
真冬爬下洗衣机回到车上,打开后座车门拿出我的贝斯然后走了回来,又坐在我的身边。。她将贝斯放在膝上,迅速地完成调音动作,接着以催促似的节奏弹奏起G音。
我连忙配合着她的琴音,再次从头开始弹。节奏放慢一点,配合歌声直到最后……
黑鸟以残破的羽翼学习飞翔,终其一生只为了等待这个起飞的时刻。
「好奇妙……不接扩大机时弹起来就像一把正常的贝斯……」
唱完整首歌时,真冬如此喃喃自语着。
「但接上扩大机后会放大些微的音色差异,所以还是得调整。何况琴身撞得坑坑疤疤的。」
真冬有些不安地看着我:
「应该……可以恢复原状吧?」
我默默地点点头,再次弹起《Black bird》的前奏。就算羽翼残破不堪,只要等待飞翔的时刻到来就好了。
「这是……为了给某人勇气而写的歌……吗?」
真冬突然这么问,我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她。
「据说是为了解放黑人女性而写的歌,保罗麦卡尼本人好像也这么说过。不过,我个人不是很喜欢那么想。」
「为什么?」
「因为那样太别扭啦!干嘛想那么多,就把它当成一首吟唱黑鸟的歌就好啦。」
「原来真的有这种鸟啊?」
「嗯,学名叫做黑鶫。小小一只,全身都是黑色羽毛,只有嘴喙是黄色的,听说叫声非常清脆嘹亮。我看过照片,不过日本大概一只也没有吧。」
这时的真冬露出了微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有啊,我看过喔。」
我歪了歪头。

「在哪里?」
真冬眯细了眼睛,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胸口。
「在这里。」
浓雾渐渐散开,鸟儿的叫声也越来越清晰了。清晨的阳光洒在树木之间,也将真冬和呆掉的我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一直延伸到洼地正中央的钢琴上。

回到车站的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左肩背着旅行包,右手提着用浴巾包起来的贝斯,所以真冬只好自己背吉他。两人的脚步都很稳健,不似昨日的踉呛。天空也晴朗得不像话,让我真的有种可以就这么走到天涯海角的感觉。
不过我和真冬都没有问对方接下来要去哪里,只是并肩走在被早晨的阳光晒干的小镇街道上。或许是因为两个人都有某种预感吧?
「你的脚没问题吧?」
「嗯,现在没问题了。」
「真的?不会又搞到身体右半边都不能动吧?」
「应该不会吧。医生什么都没说,可是晚上睡觉时我老觉得身体的右侧整个不见了,不然就是咕噜咕噜地慢慢沉进水里,感觉很恐怖。所以我侧睡的时候一定都让左边朝下。」
这应该只是真冬的幻想吧?话说回来……
「你昨天晚上就是把右边压在下面耶?」
真冬吓了一跳看向我。
「真的啊,你面向我这边睡的啊?」
「骗人?」
「真的啦!」
「你骗人!」
我骗你这种事干嘛啊!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身体的右半边好像埋在洞里,也许不久之后连手腕都没办法动了。这么一来就连吉他也弹不了了。」
我看了看真冬垂放在身边的右手。
「可是你的左手还能动啊?既然如此……」
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既然如此?」真冬出声问道,我还是一直盯着自己的右手。
「要不要学吉米罕醉克斯那样,用牙齿弹吉他?」
「笨蛋!」
真冬举起吉他盒挥了过来。
「你就不会说『那就由我来代替你的右手』之类的吗?」
「不是啦!可是……是我的右手耶?说是可以说,可是我不管是吉他或钢琴都弹得很烂耶!这样会毁掉你的超绝琴技啦!」我边逃边这么解释。
「反正也只是假设而已啊!真是的!」
真冬追着我跑了一阵子后,突然快步往前走掉了。我追了上去,犹豫了一会儿后开口说道:
「对了,真冬……」
「干嘛?」她头也不回地丢来没好气的声音。
「你还记得我们打过赌,赌找不找得到贝斯吧?」
「……嗯。」
「既然这样……」我一时之间无言了。该怎么说比较好呢?如果说「你的手现在已经不只是你个人的问题了,是整个乐团的问题」,这样真冬肯定会生气。
「我现在还能弹吉他,无所谓。」
「可是之后……」
「之后我就用牙齿弹,行了吧?」
呜哇,居然这样吐我槽,看来她是真的生气了。
我走在真冬的三公尺之后,思索着适当的说法。
「我知道了啦,加入乐团的事就这样也罢,可是……」
老实说就好了。
「我想听你再次演奏钢琴。」
真冬没有停下脚步,没有回头看我,也久久没有回答。不过她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又和我并肩走在一起。总觉得她似乎微微地点了点头。
结果我还是没机会把话说完,没机会叫她去找专科的医生把手治好。
不过,那是真冬自己才能决定的事。我能做到的,也不过是陪她一起跷家,不时把肩膀借给她罢了。

最早发现我们的是从对面车道骑着脚踏车过来的年轻警察。他在距我们十公尺远的地方紧急刹车,还差点滑倒掉进水沟里。年轻警察拿出记事本频频比对我们的脸,接着拿出了无线电不知向什么人通报。
「怎么办?要跑走吗?」
尽管警察抓着我的手臂,我还是小声地和一旁的真冬咬耳朵,而她只是默默地摇头。
这就是我们的旅途终点。
等待上司联络的空档,年轻警察像小白一样缠着真冬要签名,而且还请她签在警察手册上。喂喂,这么做可以吗?
后来我们被带往车站。巴士站旁停着好几辆车,为数众多的大人聚集在那里——都是些没见过的陌生面孔。我后来才听说,那些都是特地来找真冬的管弦乐团成员——其中也有一些警察混在里面。一确认我和真冬的身分后,一大批人「哇」的一声忽然全涌了上来,吓死我了。
麻纪老师的身影也在人群之中。妈啊,她跑来这里干嘛啦!不用去学校吗?还是说音乐科的老师时间比较自由?老师跨着大步靠了过来,嘴角挂着甜美的笑容,二话不说就赏了我一巴掌。
「不,等等……」
我正想解释,另一边又挨了一巴掌。
接着——
一辆汽车以凶猛的速度冲向巴士站后来了个大甩尾,直到快撞上警车才停下来。踹开车门走下来的正是——
「爸爸?」
真冬以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说道。冲过来的那个人的确是蛯沢千里。他身上的衬衫乱七八糟,似乎因为整晚没睡而冒出了黑眼圈,头发也像被打败的狮子般乱成一团。
「你真的又给我跑来这里了?整整两晚你都在干什么啊?也不想想大家有多担心——」
「……演奏会怎么办?不是从今天开始吗……?」
真冬像在说梦话般喃喃自语,只见干烧虾仁的眉毛吊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人都不见了还开什么音乐会!居然擅自离家出走!」
干烧虾仁突然看向我,扑了过来。
「就是你吗?就是你带走真冬的——!」
他揪住我的衣领不住地用力摇晃,我却茫然地想着:啊——什么嘛,他也是会担心小孩的正常的爸爸嘛,说不定还偷偷笑了出来。突然觉得干烧虾仁的怒吼实在莫名其妙。
「你在想什么啊!万一真冬出了什么意外你要怎么负——」
突然间,真冬闯进我和她爸爸之间,把我们推开了。被猛然推开的我跌坐在地,只听到「啪!」地好大一声。
真冬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挥了爸爸一巴掌的手——手指无法动弹的右手,而脸颊肿起来的干烧虾仁愣了一秒钟之后,眼神中再度浮现怒气——接着也打了真冬一巴掌。就在真冬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在我身上的瞬间,干烧虾仁又抓着她的肩膀扶住了她。
「总之你先给我向大家道歉!」
真冬被父亲牵着走进人群的中央,我却只是呆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马上投降这种毛病是不是会遗传啊?
我和真冬被三位负责的警察好好教训过一顿后,其他的搜索人员才三二两两地驾车离开。
被带上干烧虾仁的车时,真冬只看了我一眼。
这时她的眼神已不再像之前那样愁云满布,似乎有点高兴、又有点寂寞,我也搞不太懂。
干烧虾仁从驾驶座车窗探出头说道:
「你也上车吧!我送你一程。」
后座的车门打开了,这点实在让我很感激。尽管觉得车子里的气氛尴尬得要死,但不用花好几个小时转搭电车回家,实在是个很让人心动的诱惑。
「蛯沢老师,不好意思,但这个家伙要跟我一起搭电车回去。」
麻纪老师冰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好可怕,我实在不敢回头看。
干烧虾仁就这么点点头,关上了车窗。不要这么轻易就算了啊!好歹坚持一下吧?
然而蛯沢父女的车就这么开走了,只留下排气管冒出的乌云给我,而其他车子也随之一一离开了。看着一辆辆汽车的牌照从眼前经过,我的心情和那个时候有着不同的温度,心里想的事情却和那个时候一样。
不行,不能就这样让她离开。
我还没有把入社申请书交给她。就算她已经决定要去美国,之后也不会再回我们学校——
尽管如此,汽车的排气声还是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微微的海潮声。
站在没有其他人的巴士站,我又一个人被留了下来。
还别说我身后那个不是人,是魔鬼。
「小直同学,接下来我有很多话要问你。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麻纪老师以亲切到吓人的语气说着,同时以恐怖的怪力揪着我的衣领站了起来。我除了叹气外还是只能叹气。
就这样,我们的跷家之旅画上了终点。
也就是说,尽管我在回程的路上一会儿说要上厕所、一会儿说要买饮料,努力地找一堆理由逃走,终究还是逃不过麻纪老师的拷问。


20 告别的钢琴奏鸣曲

真冬不在的六月很快就要结束了。
虽说我们一年三班同学的特性就是三分钟热度,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两个礼拜、三个礼拜都过去了,还是有人向我问起真冬的事(而且我和她一起跷家的事已经传遍整座校园,害我认真地考虑要不要转学算了),也有些看起来就不像会听古典乐的同学来向我借真冬的演奏CD。
或许那是因为我左边的座位一直都空着也说不定。
不过由于我个性恶劣,对入门者也一点都不亲切,所以决定优先借出俄国作曲家史克里亚宾和普罗高菲夫的作品。尽管如此,来借CD的同学还是很高兴。
「很棒啊!封面的照片很棒!」
回家听CD啦!

「蛯沢真冬家居然有两名私人警卫耶!我也有点意外呢!」
在屋顶上练团的休息时间,神乐坂学姊一脸愉快地这么告诉我。
「我本来想说她家那么大,人又那么少,应该很容易潜进去,这想法果然是太天真了。幸好她那天去了医院呢。」
那张夹着地图的CD果然是学姊偷偷丢进她包包里的。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学姊把吉他弦全拆了下来,擦拭着琴颈歪着头说道:
「一言难尽啊!我想那么做之后应该会发生什么事吧?那件事对年轻人你或蛯沢真冬而言,都未必不是好事。当然啦,也可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不过呢,革命不一定要集结一堆人大张旗鼓才算数啊!人类想要成就一件事的时候,就要先将也许不会发芽的种子播在荒野之中啊!」
这番话听在我这个没有诗情的人耳里,就变成——好像会发生有趣的事情啊,所以就帮忙制造了一个机会。所以我一点也不感谢她。

至于千晶,在对我使出十字固定、蝎型固定技之后,又附送了一记响尾蛇固定技。
「好痛,很痛耶!这不是柔道的动作吧!」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你,你居然连简讯也不回!」
「对不起啦!痛痛痛痛!」我不停拍打千晶的手臂求饶,她却死也不肯放过我。

「你说你遇到干烧虾仁了?你主动告诉他你是我儿子了吗?」
我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时,哲朗不大高兴地这么问了起来。
「他老是向我抱怨啊,因为国际电话费都是他付的啊!我只是故意讲个没完而已。呵呵!」
「应该是有人问起我的名字,结果被他听到了吧?」
说起来真不愉快,不过大部分的音乐界人士都知道桧川哲朗之子的名字,干烧虾仁恐怕也不例外吧。我决定这样相信,不然他要是说「看长相就知道」,我会非常困扰。不过根据哲朗的说法,我应该是比较像妈妈才对啊?
「不过啊,被带走两天又被赶回来的人实在很不像我儿子哪!应该就这样直接失踪才对啊!虽然没人做家事很不方便,不过那样就能看到干烧虾仁那个蠢爸爸快哭出来的样子耶!」
我的存在价值竟然只能和那种蠢事画上等号?那我下次认真考虑离家出走好了……
「啊,对不起啦,我是开玩笑的。小直不在家我可是真的很烦恼,半夜也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了……」
「那你就尿床吧!」
「对了对了,你们在一起两个晚上有什么进展吗?我可不是问你们去了哪里喔?快讲嘛快讲嘛……快把详细情形讲给为父的我听听看嘛……」
我抓起空罐扔向哲朗,才终于让他闭嘴。


六月就这样过完了。
那间个人练习室依然是无法使用的状态,因为挂锁的主人还是没有出现。虽然硬要撬开挂锁也是没问题,但神乐坂学姊有言:「那样违反比赛规定。」因为我没能让她在入社申请书上签名,所以那个房间的使用权还不属于我,何况我自己也没心情擅自使用那个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再问我关于真冬的事,也没有人告诉我她最后去了哪里。所以我只能每天在屋顶上练贝斯,慢慢磨练技巧,也学会了几首新歌。
据说虽然比预定日期晚了几天,真冬后来还是跟着父亲一起去了美国。不过这个消息是我从周刊上看到的,不知道可信度到底有多少。
她接受过检查了吗?决定要在哪里动手术了吗?
干烧虾仁那溺爱女儿的个性连我都能一眼看出来,要是他终于受不了真冬一天到晚跷家,说不定会干脆在美国定居下来。
也许我再也看不到真冬了。
干烧虾仁的芝加哥公演在日本国内也能透过卫星看到,表演曲目中有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我本来有点期待,不过钢琴独奏当然是我不认识的人。就算她手指已经康复了,应该也不会这么快就复出。
所以我关掉电视,回想起真冬那天弹奏的巴哈。平均律曲集第一册第一首,C大调的前奏曲与赋格——那是让我找回贝斯的不可思议力量,或许如今已经消失无踪了。不过,音乐的力量确实很伟大。仔细想想,只要将银色的圆盘放进播放器,再按下播放键——真冬就出现了。
音乐只是音符和音符的连结或叠合,不过是我们这些怕寂寞的人类擅自将其解读成各种涵义罢了。

真冬只写过一封信给我。收到那封信时是星期日的中午过后,看到寄件人是Mafuyu Ebisawa(注:蛯沢真冬的日文罗马拼)时,我还久久不能置信。
信封里只有一卷录音带,没有任何写了字的东西。我拿出尘封已久的录放音机按下播放键,喇叭里流泻出降E大调钢琴奏鸣曲哀伤的序曲。
贝多芬的降E大调第二十六号钢琴奏鸣曲。
这是贝多芬为了因逃避战火而分隔两地的好友写的曲子,他也很难得地亲自加以命名——
《告别》。
我什么也没说,就直接拿给哲朗听;他是这么说的:
「左手和右手的部分是分开录音然后再合成的,所以说……她的右手应该还没康复吧?」
「……嗯。」
不过,这的确是真冬演奏的钢琴曲,我光听就知道了。这大概是用我帮她修好的那台录放音机录的吧?
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重要的东西。
「……是说这首曲子也选得太糟糕了吧?这是在向你道别耶!真可惜……不过这也没办法,谁叫你是我儿子,要有跟女人在一起不长久的觉悟啦!」
「吵死了你,快滚回去工作啦!」
「是是是……」
哲朗拿起装有我做的午餐——三明治手卷的盘子,回到了书房。
哲朗的话当然是骗人的,这点我也知道。那首钢琴奏鸣曲固然是为了哀悼离别而作,却也有离别之后的下文。
第二乐章的标题是《不在》,第三乐章则叫作《重逢》。

就这样,七月初的某天午休,教室后门突然打开了。
「相原同志,快准备,要出发了!年轻人也动作快,快点!」
神乐坂学姊的声音从我正后方传来,班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头上,千晶正要伸向我便当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满是讶异。
我回头一看,才发现神乐坂学姊居然在学校里穿着便服?她身穿印有门户合唱团主唱吉姆莫里森黑白照片的白T恤,配上短短的牛仔裙……这个人到底在想啥啊?
「学姊,你说我们要出发去哪里?」
「去机场。四点半的飞机,现在不去就来不及了!动作快!」
「去机场……要干嘛?」
「那还用说?吾等的同志刑期已满即将归返,当然要在她登陆后立刻营救啊!」
我和千晶互看了一眼,同时明白了学姊话中的意思。
「真冬……回来了吗?」
「是的。因为她爸爸也和她一起回来,一下飞机就会直接前往拜会无聊的音乐大学相关人士了。机场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不对啊?等等,下午还有两节导师时间耶……」
「没有时间拖拖拉拉的了!」
「为什么要这么赶呢?」
「年轻人,你真是令人傻眼。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吗?学生会执行部这个礼拜就要开始编列下学期的社团活动经费了,现在不找齐四名社员提出申请就拿不到预算!」
「嗄……?」四名社员?
「因为某个没用的家伙没能在人家赴美之前完成任务,害我们只剩现在这个机会。」
「现……现在要去帮她办入社手续?」
话还没说完,我和千晶就被某人的手——被许多人的手给推出教室了。
「去吧去吧!」
「反正隐居大人只会讲古,跷掉也没差啦!」
「不可以把人家带回来的土产都吃掉喔!」
原来是班上的同学们把我们推了出来。拜托你们不要专挑这种时候团结好吗!「老师点名时我会帮你举手的。」
高中代点名一定会被抓包的好吗?就在我准备反击的时候,眼前的教室拉门已经「啪哒」一声关上了。这些家伙……
「你们不换衣服吗?真拿你们没办法。反正夏季制服也不像制服,拿掉领带和蝴蝶结就没问题了吧?」
「学姊,请不要擅自帮我们决定!」
当我正要继续抗议时,一旁的千晶居然真的拔下了领口的蝴蝶结。
「那你就留下来吧?我有很多话想问蛯沢同学,所以一定要去。」
「我拟定的营救计划必须三人到齐才能执行,况且年轻人你是诱饵,要负责引开校警。」
「我才不要!」
「开玩笑的,走吧!」
学姊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把抓起我的手臂,飞奔了出去。
没办法,我只好放弃挣扎。跷掉导师时间应该没关系吧?要是被麻纪老师知道恐怕又要挨巴掌就是了……
走出玄关的时候,头上很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声了亮的鸟鸣。我抬起头来看着正上方,夏日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只看到一只黑色的小鸟掠过天际。
当然,那种鸟不存在于这个国度。
……也许那种鸟真的存在,只是现在还在地上拖着折损的羽翼,摸索着展翅高飞的方法。
所以——
「小直,快点啦!会跟不上学姊喔!」
千晶正站在校门口,回过头来向我大力招手。
我迈开大步向前奔驰,刚才从我头上高空传来的鸟鸣声——那翱翔于天际后归来的歌声再次追上了我。

【完】


曲目解说

由于很多读者反应没听过本书中的曲子,我想就在这里简单介绍一下。不过曲目介绍破了很多剧情的梗,建议大家在故事中看到曲名时再翻过来对照比较好——但这样很麻烦就是了,不好意思。

●小星星变奏曲
沃夫冈·阿玛迪斯·莫扎特
在车站听到后令小直想起真冬身分的曲子。
  嗯……这首曲子一开始的旋律就是无人不知的名曲《一闪一闪小星星》,由莫扎特再谱出十二段变奏而成。或许常有人误解,不过《一闪一闪小星星》这首曲子本身并不是莫札特所作。尽管前几段的旋律听起来很简单,但在第八段变奏转为C小调后难度便大增。这首曲子中充满莫扎特式的典雅装饰变奏(旋律形式并没有太大改变),应该非常适合作为钢琴变奏曲的入门吧。附带一提,也许有些铁路迷会因发车音乐是这首曲子而将地点特定为JR常磐线(注:连结东京都到宫城县的东日本铁路干线)的土浦车站,其实我根本没想那么多。
  
●升C小调第二号匈牙利狂想曲
法兰兹·李斯特
小直第一次听到真冬窝在空教室里弹吉他时的曲子。钢琴大师李斯特根据故乡匈牙利的民谣创作了十九首钢琴独奏曲,并收录成册。这首曲子是其中第二首,也是最有名的一首——老实说我也只听过这首而已。
另外也有一则传说指出,其实那几首曲子是吉普赛歌谣,只是李斯特误以为是匈牙利民谣。所以应该改名叫吉普赛狂想曲吗?
其实我听过的都是钢琴演奏版,有没有人可以用吉他弹给我听呢?

●C小调第十二号练习曲《革命》
弗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萧邦
小直要真冬戴上耳机听的曲子。之所以有《革命》这个曲名,据说是因萧邦的祖国波兰受到俄罗斯帝国侵略,国民满怀悲愤之故。曲如其名,这首曲子正如强烈的风暴,一下子就结束了。不过这首曲子在萧邦的练习曲中好像还算是简单的喔?这样还算简单啊……

●降B小调第二号钢琴奏鸣曲《送葬进行曲》
弗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萧邦
真冬把小直赶出空教室后弹奏的曲子。说起这首奏鸣曲的第三乐章——应该是全世界最有名的送丧进行曲吧?一开始那段旋律常是以前大型游戏机台中常听到的CAME OVER音乐,中段的旋律也相当优美。萧邦作的曲子以钢琴曲居多,也的确是优秀的作曲家,可惜他只写了三首钢琴奏鸣曲。或许是因为他较擅长写短的曲子,也可能是因为伟大的前人们已经写了太多钢琴奏鸣曲吧?话说回来,这首《送葬进行曲》就出自那三首钢琴奏鸣曲之中的第二首,同时也是向贝多芬的《送葬进行曲》致敬之作。

●降A大调第十二号钢琴奏鸣曲《送葬进行曲》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
真冬再次把小真(连同CD一起)轰出空教室后弹奏的曲子,同样也是第三乐章最有名。据说萧邦很喜欢这首作品,前述的奏鸣曲就是为了向这首曲子致敬,而两首奏鸣曲在结构上也有一些相似的地方。
我对贝多芬的降A大调奏鸣曲特别有好感,这首《送葬进行曲》也是其中之一。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其他乐章啊(最喜欢的是第一乐章)

●Roll over Beethoven
查克贝瑞
连人带CD一起被轰出来的小直自暴自弃地在课堂上听的曲子,现在大概以披头四的翻唱版本最为有名吧?也曾被ELO(Electric Light Orchestra)等乐团翻唱成其他超夸张的版本。尽管查克贝瑞目前仍健在,称他为「摇滚乐之神」却一点儿也不为过。他创作的歌曲带给后世摇滚少年们莫大的影响,由于实在太常被翻唱,甚至常出现「不知道原唱人是查克贝瑞」这种「由传说变成神话」的现象,这首曲子便是其中之一。

●Kashmir
齐柏林飞船合唱团
小直第一次和学姊与千晶一起演奏的曲子。贝斯部分听起来很简单,对吧?齐柏林飞船的歌曲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首。喔不,其实我最喜欢的是Stairway to Heaven,但公开这么说感觉很丢脸(结果还是说出来了),所以对外都宣称最喜欢的是Kashmir这首歌。

●死公主的孔雀舞曲
莫里斯·拉威尔
小直在屋顶上听到楼下传来的曲子。据说拉威尔写的本来是钢琴演奏曲,后来越听越喜欢,才重新编成管弦乐演奏曲。结果管弦乐演奏版好像还比较有名啊?听说还有其他各种不同的编曲版本,我则很幸运地找到了吉他的版本。

●Revolution
约翰蓝侬&保罗麦卡尼
神乐坂学姊在屋顶上弹奏的曲子,收录在披头四畅销单曲《Hey Jude》的B面。书中提到的是收录在单曲中速度较快的版本,后来收录在白色专辑(注:THE BEATLES)专辑的俗称,因专辑封面一片白故名)中的虽然号称原创版,节奏却慢到不行。也许有人觉得比较喜欢专辑中的原创版,也有传说指出约翰蓝侬本人希望在单曲中收录这个版本,不过我倒觉得当时单曲制作人的决定是对的呢。

●Stand By Me
班伊金(Ben E. King)
小直练贝斯时弹的第一首曲子,随着史蒂芬·金原作改编的同名电影同时一炮而红。这首歌堪称永远的经典名曲,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没听过吧?话说回来,史蒂芬.金的原着小说可是叫作《THE BODY(尸体)》哪!不过史蒂芬·金的非恐怖短篇小说在改编成电影时,标题都会改得非常漂亮,例如「刺激一九九五(The Shawshank Redemption,原意为『鲨堡救赎』》」,这点也是众所周知的。附带一提,我会弹的贝斯曲也只有这首《Stand by Me》而已。

●帕格尼尼大练习曲第一首
法兰兹·李斯特
小直、千晶和学姊在屋顶上开作战会议时从楼下传来的音乐。李斯符发表的曲集本来叫作《帕格尼尼卓越技巧练习曲》,由于其中有很多非常困难的曲子,也被称为李斯特最难的钢琴曲。不知道是不是作者本人反省过,后来改订的第二版《帕格尼尼大练习曲》就简单了一些。由于其中的第三首《钟(La Campanetta)》太过有名,反而好像没什么机会听到第一首,似乎也没有什么人会弹。

●英雄变奏曲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
小直和真冬竞赛的曲子。因为每段变奏都是分开的,不难想像小直在哪段乐节弹得特别辛苦。这首变奏曲的主题深受贝多芬本人喜爱,他一生中共用过四次:第一次用在为了管弦乐而写的《十二首对舞曲》中的第七首,是如今已很少被演奏的小品。第二次则用在芭蕾舞曲「普罗米修斯的创造」终曲部分,第三次出现在这首钢琴变奏曲,最后一次则用在第三号交响曲《英雄》的最后一个乐章。由于最后这首交响曲实在太有名了,因此之前创作的钢琴变奏曲也被冠上了《英雄》之名。

●鸟志
奥利维亚·梅湘
哲朗在客厅播放的曲子。梅湘是法国的现代作曲家,这首「鸟志」是他的代表作品之一,也是将鸟鸣的旋律写成谱后,以钢琴演奏的实验性作品。

●Layla
艾力克·克莱普顿
真冬从窗户爬进来之前小直正在听的歌,应该是艾力克·克莱普顿所组的Derek & the Dominos乐团最红的一首歌吧。唱完之后是一段超长的吉他独奏,曲子后半突然藉由钢琴的旋律干脆地来个大转调,这部分真是帅到令人想哭。

●「和声与创意的实验」小提琴协奏曲第一号
安东尼奥·韦瓦第
回收废弃品的卡车播放的曲子,也就是韦瓦第最有名的旋律——一般所知《四季》小提琴协奏曲中的《春》。对我来说则是小学朝会时的音乐。谨在此征求小学朝会时也听过这首曲子的同志。

●Hey Jude
约翰蓝侬&保罗麦卡尼爬山时小直随口哼唱的歌曲。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这是披头四最红的一首歌,但可能没有很多人知道,这是他们公开发表的歌曲中第三长的。据说约翰蓝侬的第一个儿子朱利安和他的感情不是很好,反而跟保罗麦卡尼比较亲,而这首歌就是保罗麦卡尼为了鼓励这样的朱利安而写的。

●平均律曲集第一册第一首C大调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哈
真冬在垃圾场弹奏的曲子,被名指挥家毕罗(Hans von Bulow)比喻为「钢琴曲中的旧约圣经」,也是巴哈平均律曲集中的第一首曲子。完全由和声构成的前奏曲本身便十分有名,法国的名歌剧作曲家古诺(Charles Frabcois Gounod)也曾用此段旋律作为圣母颂的伴奏。

●Black bird
约翰蓝侬&保罗麦卡尼
小直在黎明的垃圾场弹奏的曲子。披头四的白色专辑中收录了许多号称「某人独力创作独力录制」的歌曲,这首便是其中的极致。

●降E大调第二十六号钢琴奏鸣曲《告别》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
真冬寄来的曲子。我个人特别喜欢这首曲子的第三乐章。这首曲子是贝多芬刚步入晚年,也就是钢琴奏鸣曲创作几乎是零的时期中突然诞生的作品,第一、第三乐章都以相当坦率且中规中矩的奏鸣曲形式写成,在贝多芬那个时期的作品中显得十分特殊。

●D大调钢琴协奏曲
莫里斯·拉威尔
最后来介绍一下真冬在故事一开始弹奏的曲子。曲子的由来已经在正文中解说过了,所以这里只简单介绍一下。除了拉威尔以外,还有不少人写过同样形式的钢琴协奏曲,但还是以这首最为有名。

注:经杉井老师同意,中文版特别翻译收录刊载于杉井老师个人官网「NEET TEEN」的「离别的钢琴奏鸣曲1.曲目介绍」内容。


后记

世界上的小说可以分为两种。
也许有人看到这句话会以为我要发表什么伟大的作品论,其实我说的不过是「开始写之前就已决定书名」和「开始写之后才决定书名」这两种罢了。老实说,这种分类法其实只对作者本人有意义而已。
以前我一直觉得,写作完成之前自动浮现在脑海的名字才是最理想的,若是交稿前仍旧没有灵感,那之后再怎么努力思考也想不出最好的书名。这恐怕是我一厢情愿的看法,毕竟想不出来的时候就是想不出来。
顺带一提,这部小说的书名就是之后才取的。从我写完初稿到决定书名,中间大概经过了两个礼拜。
「那这样吧,反正女主角的名字叫真冬,就取名《真冬的恋歌》如何?感觉很好卖啊,还可以简称《冬之恋歌》呢!」『啊哈哈,请给我认真想!(喀锵,嘟……嘟……嘟……)』(注:作者刻意模仿韩剧「冬季恋歌」命名)
……编辑大人这通温馨的电话,如今仍令我记忆犹新。路德维希·范。贝多芬是史上第一位试图光凭音乐的力量与世界对抗的音乐家,他希望不透过语言的形容,让大家接受纯粹的音乐本身,所以所作的曲子都没有命名。《命运》或《月光》这些著名的标题其实都是后世擅自命名的。
另一方面,贝多芬偶尔也会为自己作的曲子命名。也许是因为不常命名,决定名字时也特别执着,使得这些曲子往往附带有趣的轶事。例如他原来要将一首交响曲献给拿破仑,却因为拿破仑最后称帝而忿怒地将写有献词的封面撕破,这个故事(恐怕经过后世的加油添醋就是了)相信不少人都听过。
至于这本小说书名参考的曲名,也是贝多芬本人取的。或许因为是写给挚友的曲子,命名中的情感也特别深厚。传说贝多芬得知原本的德文曲名被出版社擅自改为法文时,还曾写信去强烈抗议。
而这个隐含着贝多芬深刻情感的名字,在他去世的两百年后被一本出版于极东岛国的小说改成书名,小说的内容还是一段跟三个女生一起组团的温吞高中生活。他要是知道这件事,恐怕也会气得暴跳如雷吧。如果他能笑着原谅我就好了。
话说回来,关于这部小说主角所使用的电贝斯Aria Pro II,其实我以前也曾经拥有过。距今六年前,我隶属的乐团解散后的一个礼拜,我便冲动地跑去买了它。结果几乎没怎么弹到,现在仍窝在我家走廊的一角接灰尘。
如果有人想问:为什么要买一把几乎完全不弹的乐器呢?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许多少还是跟乐团解散有点关系吧。
我以前的乐团其实没有贝斯手。演奏的时候都是由我这个键盘手先在编曲机里输入整首曲子,然后让它自动演奏,鼓的部分则是戴上耳机,配合着按键音敲出来的。也因为如此,能够表演的曲子实在非常有限,现场演出的时候也非常吃力。
事到如今,我常这么想:不必先在编曲机里输入,我直接以左手弹奏低音部分不就得了?或者我干脆改当贝斯手,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啦?
也许我就是受到这股后悔的念头驱策,才会迷迷糊糊地走进乐器店拿起Aria Pro II吧?
话说回来,乐团解散的原因应该不只是没有贝斯手,女1男3这种团员组合好像也不太妙。虽然这样的组合十分常见,但大多玩不久就面临团员变动、或是乐团解散的命运,堪称是某种受诅咒的黄金比例。当然,我绝对不是为了弥补年轻时的想望和失败而故意将主角设定为贝斯手,还把其他团员都写成女的。我可以对天发誓,这是真的。对现实生活有所不满的文字工,在二次元的世界里自我满足,这根本是幻想。真的只是幻想喔?如果再继续这个话题,我恐怕又会掀出自己当年干过的蠢事,所以就此作罢。何况篇幅也不太够了。

这次也很感谢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从企划的阶段就让您费心了。尽管每次都这样,您还是愿意接受我这种任意妄为的想法。在此也要感谢为本书绘制完美插画的植田亮老师,人物发型的部分让您伤神了。还有容忍我(三更半夜)写稿时以超大音量播放CD的公寓邻居,真是非常对不起。谨藉着这个机会,向各位致上十二万分的谢意。

二〇〇七年九月 杉井光


致中文版读者

这是我第一次为了两年多前写完的小说追加后记。
现在的我正试着翻阅以前写过的东西,回想起自己当时的想法和心情。那时候的我,正陷入一种「在小说后记里谈论自己的作品很丢脸」的莫名想法。
尽管过了两年,现在的我依然抱持着一样的想法:说起自己的作品,我还是习惯用半开玩笑半吐槽的态度去谈论。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太认真的解读内容一旦印刷出版之后,自己看到时会觉得非常丢脸。
不过,这次的情况比较不同。毕竟出书之后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这篇文章也很荣幸地将被翻译成中文。也就是说,写完之后我就不会再看到了。

既然如此,我想这次就以稍微认真一点的态度来谈这部作品吧!反正两年前的自己对我来说就像外人一样,我应该可以怀着事不关己的心情客观地评论。
常有人说作品中包含着作者的灵魂啦、精神或思想之类的,但我相当怀疑这样的思维。这样比喻或许有些不雅,不过我觉得这其实跟「检查排泄物就能了解一个人的生活」是差不多层次的问题。因为是从自身内部产出的东西,当然也会残留自身的痕迹,并不是刻意保留而留下的。也就是说,在写这部作品时,我的内在除了「恋爱」、「音乐」和「革命」之外,挤不出任何东西——不过是如此而已。
尽管我现在仍过着每天只靠冰箱里现有食物度日的写稿生活,但如果要再写一次跟这部作品一样的小说,我实在办不到。因为我心里已经不存在那样的东西了。也许就是因为如此,现在的我不再「写音乐」,而是真正地「演奏音乐」。尽管已经想不出什么可以附加在这部作品之后——反正吉米佩吉(注:Jimmy Page,齐柏林飞船合唱团的吉他手)都可以在演唱结束后再弹四十几分钟的吉他独奏了,就让我尽情地慢慢回味这部小说的余韵也没什么不好嘛。
但愿读完这部作品的各位,也能和美好的音乐相遇。

二〇〇九年五月 杉井光


唔……终于发完了,这个的章节真是长,光文章就占了三页……
话说本来昨天就录入完了的说,结果某竹来到网吧,发现网吧的人超少,还在好奇怎么回事,结果是……网吧的网线出问题了,连不了网……ORZ……于是,某竹只能今早来发了~
嗯,这篇文章还不错啊,杉井的文果然不错,算是温馨的校园剧吧?我总觉得小说一旦牵扯了音乐貌似都不错的样子,特别是古典乐啊,虽然文章提到的很多歌曲我都没听过= =
嘛,嘛,不废话了。
下载一两天之后放出。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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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dsk3wind 平民
非常棒的漫画,引得我折腾了半天

12 年前 0 回復

阿藏 勳爵
很棒的小说!
插图也大赞!

13 年前 0 回復

suodeman 王爵
电脑崩坏之余一口气看完了第一卷~
和想象的感觉不一样~

13 年前 0 回復

vedacode 勳爵
这个小说为什么觉得很纠结吗?

13 年前 0 回復

雷光之印 子爵
虽然我是后宫党的,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本书是本杰作。纯纯的爱恋和修罗场一样令人欢悦


力荐

14 年前 0 回復

月下流麗 王爵
第一本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就算就此结束也没什么问题
日本真的很流行古典音乐,主角的青梅竹马明明只是普通高中生居然也懂那么多
PS:学姐好强

14 年前 0 回復

蛹酱 伯爵
本帖最后由 蛹酱 于 2010-6-9 13:14 编辑


彩插和明日世界貌似是一个人设
这个作者近期作品多了啊 终于熬出头了?

14 年前 0 回復

凌乱 勳爵
插图大爱,就只怕变成后宫,嘛,反正音乐系的都有点喜欢,

14 年前 0 回復

sunyang 伯爵
不得不说这是衫井光的小说里我最喜欢的一部,音乐知识用的很好,插画更是亮点。

14 年前 0 回復

asx24 勳爵
感觉不错呢~不过衫井光的神的记事本什么时候有翻译啊T T

14 年前 0 回復

battle100 王爵
有趣搞笑里面也有感人的一点成分吧,杉井光写的主角爸都是有趣的废柴。女主刁蛮任性还有路痴天然,还真是期待感情的发展呢

14 年前 0 回復

tata-elf 騎士
'我想问问,“蛯沢”这两个字怎么念。拼音是什么。。。。。 风の杯具 发表于 2009-12-12 17:11 '

“蛯e/bi 沢ze”

我是来乐于助人的哈= =
其实用“lao”也可以打出蛯?
真是奇怪= =

14 年前 0 回復

风の杯具 騎士
我想问问,“蛯沢”这两个字怎么念。拼音是什么。。。。。

14 年前 0 回復

32165421 公爵
食完回复。这篇比起杉井光其他作品来得流畅,读起来也让人很舒服啊。话说,《鸟志》(Catalogue d'oiseaux )还真难听啊,而且还是专辑,并非单曲。火大。。。。。。

14 年前 0 回復

志成 侯爵
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三頁了...還真多啊
最近蠻喜歡杉井光的作品 所以就來拜讀一下
在最近看的小說中也算是上位作品 接下來是第二集

14 年前 0 回復

akatsuki_asuka 公爵
真是好长啊 到目前为止见到的最长的了 作者还专门为中文版的又写了一篇后记挺有意思的
作者你真是一狐狸啊 居然留了这么一个结局 嗯 一会去看第二本去
感谢录入 感谢扫图

14 年前 0 回復

nocutis 騎士
冲着植田亮的插画,特地来顶了!

15 年前 0 回復

golbin 伯爵
本帖最后由 golbin 于 2009-9-16 02:25 编辑


杉井光的新作啊。。可惜我神的记事本才看到第二卷- - 植田亮,真是神一般的插画啊

15 年前 0 回復

billy0429064 伯爵
杉井老師的新作品
不過神的記事本怎麼了呢?
話說回來
感覺這部作品才是本命啊
就是作者的真正興趣
而神記只是其他原因冒出來的題材吧?
或是作者也是現代都市推理迷呢?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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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若悠竹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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