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鼠之槛 上 [京极夏彦] [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夏亚夜 于 2009-7-19 15:4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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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威乃这是在逼咱那

可怜的咱背了几个大坑又得开一个。。。。


  独力揭起妖怪推理大旗的当代名家——京极夏彦

  总导读/凌彻


  日本推理文坛传奇
  在一九九〇年代的日本推理界,京极夏彦的出现,为推理文坛带来了相当大的冲击。
  书中大量且广泛的知识、怪异事件的诡谲真相、小说的巨篇与执笔的快速,这些特色都让他一出道就受到众人的激赏,至今不坠。
  此外,京极夏彦对妖怪文化的造诣之深,也让他不同于一般的推理作家。除了小说以日本古来的妖怪为名,故事中不时出现的妖怪知识,也说明了他对于妖怪的热爱。
  身为日本现代最重要的妖怪绘师水木茂的热烈支持者,更自称为水木茂的弟子,京极夏彦在妖怪的领域也具有无比的影响力。京极夏彦对于妖怪文化的大力推广,也绝对是造成日本近年来妖怪热潮的重要因素之一。
  而这一切,或许都是京极夏彦当初在撰写出道作《姑获鸟之夏》时,所始料未及的吧。毕竟他以小说家之姿踏入推理界,进而在妖怪与推理的领域都占有一席之地,其实可说是无心插柳的结果。他出道的过程,早已成为读者之间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了。
  京极夏彦是平面设计出身,就读设计学校,并曾在设计公司与广告代理店就职,之后与友人合开工作室。但由于遇上泡沫经济崩坏,工作量大减,为了打发时间,他写下了《姑获鸟之夏》这本小说,内容则是来自于十年前原本打算画成漫画的故事。而在《姑获鸟之夏》之前,他不但没写过小说,甚至连“写小说”这样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姑获鸟之夏》完成后,因为篇幅超过像是江户川乱步奖与横沟正史奖这些新人奖的限制,所以他开始删减篇幅,但随后便放弃修改而没有投稿。之后他决定直接与出版社联络,询问是否愿意阅读小说原稿。会拨电话给讲谈社其实也是巧合,他当时只是翻阅手边的小说(据说是竹本健治的《匣中的失乐》),查询版权页的电话,之后便拨给出版这本小说的讲谈社。尽管当时正值黄金周(日本五月初法定的长假),出版社可能没有人在,但他仍然试着拨了电话。
  没想到在连续假期中,讲谈社里正好有编辑在。编辑得知京极夏彦有小说原稿,尽管是新人,但仍请他寄到出版社来。京极夏彦原本以为千页稿纸的小说,编辑会花上许多时间阅读,之后还有评估的过程,得到回音应该会是半年之后的事,于是小说寄出之后便不再理会。结果回应来得出乎意料的快,在原稿寄出后的第三天,讲谈社编辑便回电,希望能够出版这本小说。
  推理史上的不朽名著《姑获鸟之夏》,就这样在一九九四年出版了。京极夏彦的作家生涯,也就此展开。
  相较于过去以得奖为出道契机的推理作家,京极夏彦并没有得奖光环的加持,只是凭借着小说的杰出表现才有出道的机会。但他的才能不但受到读者的支持,推理文坛也很快给予肯定的回应。一九九五年的《魍魉之匣》才只是他的第二部小说,就能够在翌年拿下第四十九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一出道就聚集了众人的目光,第二部作品更拿下重要的奖项,京极夏彦的实力,由此展露无疑。
  而他初出道时奇快无比的写作速度,则是除了小说内容外更令人瞠目结舌的特点。《姑获鸟之夏》出版于一九九四年,接下来是一九九五年的《魍魉之匣》与《狂骨之梦》,一九九六年的《铁鼠之槛》与《络新妇之理》。表面上每年两本的出版速度或许不算惊人,但如果考虑到小说的篇幅与内容的艰深,应当就能了解他的执笔速度之快了。除了《姑获鸟之夏》不满五百页(日文单行本的页数),之后每一本的篇幅都超过五百页,后两本甚至超过八百页。如此的快笔,反映出的是他过去蓄积的雄厚知识与构筑故事的才能。
  才华洋溢与全方位发展
  虽然京极夏彦在日后的执笔速度已不再像初出道时那么的快速,但他发展的方向却更为多元。在小说的领域,京极夏彦笔下有两大系列作品,分别为京极堂系列与巷说百物语系列,此外还有一些非系列的小说。在小说之外,则包括妖怪研究、妖怪图的绘画、漫画创作、动画的原作脚本与配音、戏剧的客串演出、作品朗读会、各种访谈、书籍的装帧设计等,在许多领域都可以见到他的活跃,更让人惊讶于他多样的才能。
  京极夏彦的成功,影响了日后许多的推理作家。讲谈社由此开始思考新人出道的另一种方式,不需要挤破头与大多数无名作家竞逐新人奖项,只要自认有实力,且经过编辑部的认可,作家就可以出道。一九九六年讲谈社“梅菲斯特奖”的出现,也正是将这种想法落实的结果。
  倘若比较同时期的作家,从一九九四年的京极夏彦开始,出道于一九九五年的西泽保彦,与一九九六年的森博嗣,推理小说界在此时出现了不小的变动。当许多新本格作家的作品产量开始减少之际,前述的三位作家表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他们出书速度快,短短数年内便累积了许多作品,而且又不会因为作品的量产而降低水准,反而都能维持着一定的口碑。此外,更吸引了许多过去不读推理小说的读者,将读者层拓展得更为宽广。
  京极堂系列
  京极夏彦的主要作品,是以《姑获鸟之夏》为首的京极堂系列。到二〇〇七年为止,这个系列总共出版了八部长篇与四本中短篇集,是京极夏彦创作生涯的主轴,也仍在持续执笔中。由于京极堂系列是他从出道开始就倾力发展的作品,配合上写作前几部作品时的快笔,因此作品数很快地累积,而其精彩的内容,也使得京极夏彦建立起妖怪推理的名声。
  京极夏彦的作品特色,首推他将妖怪与推理的结合。或许也可以这么说,他是在写作妖怪小说时,采用了推理小说的形式,而这正表现在京极堂系列上。京极堂系列的核心在于“驱除附身妖怪”,原文为“凭物落し”。所谓的“凭物”,指的是附身在人身上的灵。在民俗社会中,人们的异常行为与现象,常会被认为是恶灵凭附在人身上的关系。因为有恶灵的附身,才使人们变得异常,因此,要使其恢复正常,就必须由祈祷师来驱除恶灵。
  京极堂系列的概念类似于此。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心灵与想法,有些人的心中可能因为自己的出身或见闻而存在着恶意。扭曲人心的恶意凭附在人们身上,导致他们犯下罪行或是招致怪异举止,真相也从而隐藏在不可思议的表象中。京极夏彦让凭附的恶灵以妖怪的形象具体化,结果正如同妖怪的出现使得事件变得不可思议。阴阳师中禅寺秋彦藉由丰富的知识与无碍的辩才,解开事件的谜团,让真相水落石出。由于不可思议的怪事可以合理解释,也就形同异常状态已经回复正常。既然如此,那么造成怪异现象的妖怪,自然也就在真相解明的同时被阴阳师所驱除。
  这样的过程,正符合推理小说中“谜与解谜”的形式。京极夏彦曾在访谈中提及,推理小说被称为是“秩序回复”的故事,而他想写的也是这种秩序回复的故事。在这样的概念下,妖怪与推理,这两项看似没有任何关联的类型,在京极夏彦的笔下精彩的结合,也成为他最大的特色。
  而京极堂以丰富的知识驱除妖怪及解释真相,也让京极夏彦的小说里总是满载着大量的资讯。《姑获鸟之夏》中,京极堂所言“这世上没有不有趣的书,不管什么书都有趣”,事实上也正是京极夏彦本人的想法。对于书的爱好,让他的阅读量相当可观,因而得以累积丰富的知识,也随处表现在故事之中。
  另一个特点,则在于人物的形塑。身兼古书店“京极堂”的店主、神社武藏晴明社的神主以及阴阳师这三重身份的中禅寺秋彦,担负起驱除妖怪与解释谜团的重任。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可以看见别人的记忆。此外包括刑警木场修太郎,小说家关口巽,《稀谭月报》的记者同时也是京极堂妹妹的中禅寺敦子等。小说中的人物有着各自独特的个性,不但得到读者的支持,更成为许多人阅读故事时的关注对象。
  巷说百物语系列
  京极夏彦的另一个系列作品是《巷说百物语》,这个系列开始发表于一九九七年,一九九九年出版第一本,到二〇〇七年为止共出了四本。本系列的第三本《后巷说百物语》更让京极夏彦拿下了第一三。届的直木奖,成为他作家生涯的重要里程碑。
  此外,有两本小说与此系列相关,那就是《嗤笑伊右卫门》与《偷窥者小平次》。这两本其实是京极夏彦改写日本家喻户晓的怪谈,使其呈现新貌的作品。但由于人物的重叠,其实也等同于巷说系列的外传作品。而在京极夏彦的得奖史上,这两部作品同时都有得奖的表现,《嗤笑伊右卫门》拿下第二十五届泉镜花文学奖,《偷窥者小平次》则是获得第十六届山本周五郎奖。开创推理小说新纪元
  京极夏彦的过人才华,发挥在许多的领域上,也让他有着非凡的成就。过去台湾曾经出版过京极夏彦的数本小说,读者们也已经对他有着一些认识。可惜的是,过去都未曾以作品集的形态来全面地引荐与介绍,因而对读者而言,期待度极高的京极夏彦作品,也始终都是传说中的名作,无缘一见。
  如今,京极夏彦的小说再度引进,而且是他笔下最主轴的京极堂系列作品全集,读者们可以从完整的小说集中一睹这位作家的惊人实力。足以在日本推理史上留名的京极堂系列,其精彩的故事必然会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妖怪推理的代名词,开创妖怪小说与推理小说新纪元的当代知名小说家京极夏彦,现在,就在眼前。


  作者介绍
  凌彻,一九七三年生,嗜读各类推理与评论,特别偏爱本格。


  老贼入魔魅,恼乱人天无了时——


  【铁鼠】

  赖豪之灵化为鼠,为世人所知也。
  ——画图百鬼夜行·前篇·阳


  【园城寺戒坛事】

  (前略)
  如是经年,于白河院治世,三井寺[注一]僧都[注二]赖豪,为江帅匡房之兄,其位显贵,受朝廷之召,奉命祈祷皇子降世。赖豪受命,殚精竭虑祈请,阴德乍现,承保元年十二月十六日,皇子诞生。帝甚为感念,下诏:“祈祷之赏,当依所愿。”赖豪夙愿,不求官禄,惟请应许园城寺设立三摩耶戒坛。山门[注三]闻此,持状诉请宫禁,援引前例,奏请撤废。然帝日:“君言出而不反。”未诺。三塔[注四]啅噪乖迕,停僧房之说法,闭寺院之门户,止护国之祈祷,朝廷亦难漠视,无已,撤建三摩耶戒坛之敕。
  赖豪大怒,百日问不剃发修甲,沐炉坛烟,嗔忿之火焦骨,兴恶念云:“吾愿即身成大魔缘,嬲恼玉体,灭山门佛法。”竞于二十一日死于坛上。其怨灵果成邪毒,因赖豪祈请而降世之皇子,未离母后膝上即甍。
  帝大悲。山门之乖迕,园城之效验,其得失历历。为雪山门之耻,保全继体嗣君,遂召延历寺座主良信大僧正,命祈请皇子降生。修法之问,生种种奇瑞,承历三年七月九日,皇子诞生。山门之护持无隙可趁,赖豪之怨灵亦无以为近,此宫玉体无恙,遂践祚即位。退位后有院号,为堀河院,即此二宫皇子。
  而后,赖豪之亡灵化作铁牙石身之鼠八万四千,登比叡山,噬佛像经卷,无能防之,乃祀赖豪为一寺之神,以镇其怨。鼠之秃仓者是也。
  尔来,三井寺积怨更深,动辄奏请兴立戒坛;山门亦循往乖迕,悍求撤废此请。如此,始于承历年中,至文保元年,因此戒坛故,园城寺遭祝融者七回。或因此故,近年不复提中立之事,而寺门昌蛊,亦得保全三宝之护持。然今将军[注五]妄自承迎众徒,不顾山门之怒,冒然令可。市井闻此,俱怪日:“真正天魔之业,佛法灭绝之根耶。”
  ——《太平记》卷十五[注六]
  注一:园城寺俗称。
  注二:僧都为统辖僧尼之官名,地位次于僧正。此为沿用自中国的官名,始于北魏孝明帝任慧光为僧都。
  注三:指比叡山延历寺。
  注四:指构成延历寺之东塔、西塔、横川,即延历寺所有的僧侣。
  注五:指室町幕府初代将军足利尊氏(一三〇五~一三五八年)。
  注六:《太平记》为描写南北朝时代动乱的军记物语,约成书于一三七一年,据传为小岛法师所撰,共四十卷。从镰仓幕府灭亡、南北朝对立写起.直至室町暮府成立,并对政治、时世加以批评,对后世的文学、思想影响甚巨。




 


 “是贫僧杀的。”
  声音响亮优雅,没有丝毫畏怯,同时语调极为平常,所以尾岛佑平认为对方八成是在开玩笑,慢吞吞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您说什么?”
  “所以说,是贫僧杀的。”
  “您说杀……意思是?”
  “喏,就是倒在施主脚下的那具尸骸。”
  “尸、尸骸?这个吗?”
  尾岛双手一挥,扔掉了手中的丁字拐,跳开似的远离了它。完全是大吃一惊的动作。因为如果就像出声的人所言,它真的是一具尸骸的话,那么尾岛之前等于是做出了极为冒渎的事。
  在来人告知之前,尾岛用拐杖的尖端戳它,甚至用脚尖拨弄它,想要搞清楚阻挡去路的异物究竟是什么。
  “不必惊讶……”声音说,“生命结束的话,人也不过是具肉块。即使触碰,死亡也不会像疾病般传染开来。不管是践踏还是踢踹,都不会因此遭到恶报。没有必要如此忌讳吧。”
  “人?您刚才说人?那么这个——我刚才踏到的这个,是人的尸骸、人的尸体吗?”
  “没错……”
  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有些拙涩,然而不一会儿又恢复成原本的语调。
  “施主眼睛不方便吗?那么请容贫僧再次说明吧。方才施主用脚拨动的东西,是人的尸骸。话虽如此,也无须如此畏惧。而且,它已经成佛了[注]。”声音如此述说。
  注:在日文中,死者、尸体也讳称为“佛”。此一双关语在本作品中具有关键作用。
  “就、就算您这么说,踩、踩了死者是会遭报应的。我、我……”
  “何须如此畏惧?这不是往生者,只是具尸骸。不,即便它是往生者,若已真正往生成佛,不过是被脚踩踏而已,也不会为此发怒的。”
  “您说的这是什么天打雷劈的话?”
  “施主不信贫僧所言?”
  “这么说的您,又是何人?”
  “如施主所见,只是名乞丐和尚……噢,我忘了施主看不见贫僧。贫僧虽然这样,也是名云水僧。”
  “您、您是个和尚?”
  “没错。”
  “那么,快来超度这个死者……”
  “所以说,那是贫僧所杀。”
  “师父的意思是,和尚杀了人吗?”
  “杀了人。”
  “怎么这么残忍……不、这、您……”
  不知为何,尾岛仿佛苏醒过来似的放松双肩,微微仰起头向着僧人面孔的上方说:“您是在开玩笑的吧?”
  僧人间不容发地回应:“施主为何作此想?”
  “您说是和尚,那么您已皈依佛门了吧。”
  “所言甚是,贫僧是佛门弟子。”
  “那么杀生应该是个大戒。如果因为我看不见,您就想吓唬我的话,这个玩笑也过头了些。就算您是个和尚,也请不要这样捉弄人。”
  “贫僧并未说笑。捉弄眼盲的施主,才是佛门弟子最不应为之事。在路况如此险恶的雪地里,施主的脚步却如此踏实,所以贫僧才未察觉。若是一开始就察觉,绝无此言。”
  “可是……”
  “若贫僧的话冒犯了施主,还请见谅。贫僧丝毫无意嘲弄施主双眼不便。得罪了。”
  声音变得模糊,僧人垂下头来了。
  “可、可是啊……”
  “可否请施主见谅?”
  “呃,不、不是这样的。这倒无关紧要。只、只是和尚杀人这种事,我一时实在无法相信。”
  “诚如施主所言,不杀生是佛祖之教诲。不,论到杀人,不仅是僧人,遵循此戒也是人之常伦。” “那么为什么……” “在那里的确实是人的尸骸。然而贫僧所杀,却非人哉。” “什么?” “贫僧说,贫僧没有杀人。”
  僧人说完,沉默了片刻。 “师父的意思是这不是人吗?死在这里的不是人,换句话说,师父您制裁了十恶不赦的恶人?”
  “非也,非也。裁处世人,非僧人之职。况且那具尸骸并非什么恶人。正如方才施主所言,它是已往生成佛者。”
  “那倒奇怪了。”
  “它——没错,是牛。”
  “牛?您是说牛?”
  “没错。而它若是牛……”
  “若是牛?”
  “贫僧便是鼠。”
  鼠,声音这么说。
  “鼠?”
  “贫僧的牛破槛而出,捉住了一看,却非牛而是鼠。不对,不是这样呢。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任何东西破槛而出。”
  “您是说槛吗?”
  “对,槛。牢牢紧闭的牢槛。不见、不闻、不语、不思,舍弃自我、舍弃所有、舍弃一切,俱皆成空,牢槛却依旧留存。槛中没有任何东西逃离,而且原本存在于槛中的,是鼠。”
  “槛中……有鼠?”
  “是鼠啊。”
  “鼠……”
  “施主明白吗?”
  “不明白。”
  “这么想想……”
  僧人的口吻变得像在述怀。
  “这么想想,贫僧离开故乡之后,行路迢远,却终究没能离开囚禁自己的牢槛。但是,那厮却轻易地破槛而出——轻而易举。逐牛、得牛、成牛,噢噢,对那厮而言,根本没有所谓的牢槛。贫僧是多么的不成熟啊。”
  “师、师父在说些什么啊?”
  “所以……”
  “所以您才把他杀了?……”
  “可以说是这样,也可以说不是这样。”
  “我不懂,完全不懂。我这种人不可能明白师父说的大道理。双眼失明的我,连倒在这里的东西是什么都毫无头绪。师父说这是人的尸骸,还说杀了他的就是您自己。但是,师父又说您没有杀人,说您杀的是牛。如果师父杀的是牛,那么在这里的就应该是牛的尸骸;另外,这具尸骸若是人的尸体,那么就是师父杀了人。这是世间常理,不可歪曲之事。纵然变换再多的说法,事实就是事实。诡辩不可能扭曲真实。在这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虽说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然而我却无法加以确定。这么一来,和受到嘲弄根本没有两样。”
  “没什么,在那里的东西,就是施主所看到的东西。”
  “又出此过分之戏言。”
  “贫僧并未说笑。喏,施主不是已经看见了吗?”
  “什么?”
  “明眼之人所能够看见的,其程度有限。”
  冷风穿过树林而来,拂上尾岛的后颈。
  阴冷的空气徐徐笼罩住尾岛。
  “世界就如同施主所见,那便是施主的世界。那么,无须介意贫僧之言。施主就这样接受自己所感觉到的即可。”
  这……
  这不是什么牛。
  当然,这事打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了。
  沙沙——声音响起。
  枝桠上的积雪掉落了。
  僧人道:“施主害怕死亡吗?”
  “这……”
  “贫僧在问,施主害怕死亡吗?”
  “怕、怕啊。”
  “何故?”
  “嗯……”
  感觉不到气息。
  自己现在对话的对象……
  真的是人吗?
  就算是人——
  也是……杀人凶手。
  沙沙。
  积雪落下了。
  此时,尾岛总算客观地掌握到自己面对的不寻常状况。
  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脚往后挪了一步。丢掉拐杖真是失策。他在大惊之余扔掉了拐杖,现在完全不晓得仅次于性命的宝贝手杖掉到哪里去了。在这种状况下胡乱地鲁莽行动,根本是有勇无谋。尾岛一边后退,一边用脚尖摸索拐杖的所在。
  找不到拐杖。
  锵——声音响起。
  “贫僧方才以这把锡杖挥到那人的头上,那人死了。只是这样。在那之前与之后,有任何改变吗?”
  “杀、杀人凶手……”
  锵——声音再度响起。
  “杀人凶手!”尾岛尖叫。
  接着他往后倒退了两三步。
  僧人发出踏过雪地的声音,逼近尾岛。
  锵、锵——锡杖发出声响。
  尾岛的膝盖……软了。
  他勉力支撑不瘫坐下去,右手往前伸出。
  左手在背后摸索。然而手却只是抓过空气——背后什么都没有。
  尾岛突地屈起身体,双手撑在雪地上,朝着僧人应在的方向伏首。
  “饶、饶命,请饶命。小的只是个盲眼按摩师。这件事我没看到、没听到也不会说。请您饶了我这条小命吧。”
  尾岛跪拜下去,一次又一次求饶。
  冰冷的雪片沾在他的额头上。
  但是尾岛求饶的方向,微妙地错开了僧人此时站立的实际位置。
  沙沙——雪崩落了。
  僧人“呵呵”笑了。
  然后他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尾岛身体更加紧缩,像要把脸埋进雪中似的,抱住了头。
  “用不着害怕,贫僧什么都不会做。喏,这样子身体会受寒着凉的。喏,快请起吧。”
  僧人说着,走向尾岛,穿过他身旁,将插进原本似乎是草丛的雪堆里的拐杖拔出。
  “虽云修证一等,吾尚未及。”
  僧人无力地说。
  “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
  他接着呢喃道。
  然后,僧人把拐杖塞进蜷伏在地的尾岛手中。
  “所以,我并非可受施主如此跪拜的高僧。喏,不管是警局还是哪里都好,去吧。”僧人毅然决然地说。
  尾岛从僧人手中一把抢过拐杖,连滚带爬——事实上他真的跌倒了好几次——浑身沾满了雪,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僧人凝然不动。


  01


  这件事是事后听闻的。
  那一天……
  听说山已然一片雪白,虽然天气不甚晴朗,外头却颇为明亮。
  或许是雪不规则地反射出微弱的日光之故。
  山鸟啕啕啼叫。
  值此寒冬,鸟依然会啼叫吗?今川雅澄坐在窗边一张相当舒适的椅子上,想着这类无关紧要的事。
  窗户是落地式的玻璃窗,外头是一块类似平台的地方。今川原本打算一起床就去那里呼吸冰冷的户外空气,好驱赶睡意,但是因为太冷而作罢。而且光是坐在窗边冰冷彻骨的椅子上,眼睛就已经完全清醒了。
  今川将视线从远方的群山移至前方的树林,然后转至平台。平台的地板和横木似乎因为长年暴露在风雪之中,已褪色发白,但或许是堆积在扶手上的雪太过亮白,这天看起来反而异样的漆黑。可能是因为濡湿的关系。
  鼻头开始冰冷了。今川缓慢地起身,从铺木板的房间回到榻榻米的客房。
  客房也冷得很。女佣方才已将暖和的床铺收拾妥当了,房间看起来空荡荡的。矮桌上放着泡好的茶,但是茶应该也凉了。
  今川缩起肩膀,望进火盆,炭火熊熊地奋力燃烧着。
  无奈这个房间以单人房来说,实在太过宽敞了。
  为了让炭火烧得旺一点,今川把隔开两个房间的纸门也关上了。
  亮度暗了下来。
  即使如此,还是知道现在是早上,这让今川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坐上矮桌旁的和式椅,绢制的厚坐垫柔软极了。
  “啊,好棒的椅子。”今川伸展双手,轻轻挥舞,自言自语地说。
  当然没有人响应。
  但是今川是明白这一点才出声的,他的声调完全是在打趣。
  因为他很无聊。
  ——今天可能也无事可做。
  不,也有可能不会这样。尽管这么希望,但昨天就这么期待过了,与其最后落得一场空,倒不如一开始就死了心比较好。今川觉得不抱希望地等待,等着等着对方就出现的话,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他已经空等了五天。
  虽然这是家老字号的旅馆,却地处遭大雪封闭的深山僻野,无法随意外出,就算离开旅馆,附近也没有可以寻访的名胜古迹。在此状况下,真正是无所事事。顶多只能泡泡温泉,享用料理,晚餐时喝喝小酒,然后就寝而已。旅馆的服务是一流的,当地所酿造的酒也有相当的水平,虽说是佳肴美酒,却也一成不变,吃个三天就腻了。澡堂以桧木打造,十分豪华,听说原本是个什么名泉,但是今川的目的并非泡汤疗养,总不能老是泡在温泉里。
  今川是来做生意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住宿费与日俱增,利润也日渐减少了。
  ——那个大概值多少钱呢?
  今川看着壁龛里的挂轴,在心中估算。
  只是以漆黑而强劲的笔触画上一个大大的圆罢了。今川难以判断这是墨迹[注一]还是画赞[注二]。
  注一:书画真迹,在日本特别指镰仓时代(一一八五~一三三三)至室町时代(一三三六~一五七三)的禅僧所留下的书画。
  注二:中国的画赞指的是为人物画所做的文章,但在日本则不限人物画,绘画余白处的诗文皆称画赞,与禅宗一起自中国传入。
  ——是禅画吗?
  今川对书画类的东西不太擅长,对于书画的时代和主题也不甚明了。如果留有署名的收藏盒还好,但光是看,他完全无法判断其价值,顶多只能看出装裱的好坏。挂轴的侧边虽然有些脏污,但整体应该算是相当精致。可是不了解最重要的一点,即画本身的价值,也是枉然。今川又不是裱褙师,对裱褙估价也没有用。
  今川托着腮帮子,更进一步注视挂轴。
  思考的时候,今川会露出一种着实奇怪的表情。
  在旁人看来,那完全就是忘我的状态。
  即便不作此表情,今川这个人原本就生着一张独特的脸。
  所有认识他的人,皆异口同声说只要见过他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他的长相就是如此奇特。
  今川绝不肥胖,但是乍看之下却觉得他又矮又胖,说好听便是威严十足。最能够象征他的威严的,就是那个雄伟的酒桶鼻。鼻子上是一对硕大浑圆的眼睛,更上头则是有如蚰蜒[注三]般粗浓的眉毛。嘴唇略微松垮而厚实,围绕着它的胡须也同样浓密。但今川几乎没有下巴,而是从嘴唇下方画出平缓的曲线,就这样一路延伸到颈子。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过度宏伟,形成了一种十分夸张的长相。若是年逾不惑,应该会变成一副极为沉稳、韵味十足的大商人容貌,但是现在却只显得青涩。
  在沉思当中,这张脸孔变得更加松弛了。
  今川就这样过了十分钟。
  注三:一种节足动物,与蜈蚣同类,有十五对脚,呈黄黑色。
  然而,终究还是看不出价钱。
  今川接着给壁龛中的壶和眼前的矮桌之类的物品估价,却都无法作出确实的判断,最后他对这徒劳的游戏感到厌倦,走出了房间。
  走廊被擦拭得光亮无比,窗外可以看见前庭。虽然还无法掌握旅馆的整体构造,但是他知道这座庭院并非楼下大厅面对的风雅中庭。景观完全不同。抵达旅馆的时候,今川应该经过前庭,却只对巨大的垃圾筒留下了印象。
  今川蓦地回头。他看见装饰在走廊尽头处的壶,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而且昂贵。就算远远地看也知道。
  ——信乐烧[注一]吧?不,是常滑烧[注二]。
  注一:信乐烧是滋贺县信乐地方生产的陶器,质地粗糙,以赤褐色为多。室町时代以烧制茶器闻名。
  注二:常滑烧指爱知县常滑市附近出产的陶器,于平安末期开窑,在镰仓时代达
  与书画相比,陶瓷类算是今川比较擅长的。只是他无法估价。光是说“好像很古旧”、“好像很贵”,门外汉也办得到。就算明白它的好,可无法换算成金钱就没有意义了。
  今川雅澄是个初出茅庐的古董商,到现在都还无法信心十足地估价。
  ——不过这应该是很不错的东西。
  总而言之,这家旅馆——仙石楼中的一切什器,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今川虽然不懂,却这么判断。说起来,建筑物本身几乎就是个古物了。
  今川走下楼梯,穿过走廊来到大厅。面对庭院的宽阔大厅里,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坐着。
  景象与昨日简直如出一辙。这几天来已完全熟悉的老人,似乎依然和昨天一样,茫茫然地眺望着庭院。老人头顶完全光秃,轮廓是一团浑圆,所以若是逆光看去,真的无从分辨老人正面对着哪里。不过今川认为既然老人昨天是在看庭院,今天应该也是如此。
  “早安。”
  “噢,是你啊。”
  不出所料,老人正在看庭院。他看见今川,高兴地破颜微笑。
  从外表看来,老人感觉已近七十,但是他似乎出人意表的年轻。硕果仅存的一些鬓发几乎全白了,与此相对,老人的容颜丰厚而且红润。
  今川对这名老人很感兴趣。他看起来不像客人,却也不是旅馆员工。从他的口吻判断,也不像是旅馆老板。他只在日用浴衣上穿了一件棉袍,无所事事,就这么悠闲地待着。
  “你……”老人突然用倒了嗓的声音说,“你看起来不像是来泡温泉疗养的客人呢。恕我冒昧,你是来做什么的呢?”
  老人用独特的腔调问道。看样子,就像今川对老人抱有疑问一样,老人也对今川感到疑惑。
  “哦,我是来做生意的,约好的客户却迟迟未现身。”
  “生意?何必约在这种箱根的深山里头谈生意呢?同样是箱根,也有许多交通方便的地方啊。像元箱根或是汤本——不,这一带的话,山脚下也有许多温泉旅馆啊。”
  “不,这里是对方指定的。他吩咐我在这里等待,所以像这样等了五天之久。”
  “干等了五天啊。指定这种地方作为商谈场所的客人虽然奇怪,到鼎盛。风格朴拙,多生产大型生活用品。跟那种人做生意的你也是半斤八两哪。反正不是什么寻常生意吧?”
  “不寻常,极不寻常。吩咐我在这里等的,可是位和尚呢。”
  “和尚?”
  “我在等一个和尚。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哈哈哈。”
  今川以无意义的笑声结束话题,告诉老人自己的姓名与职业。老人知道今川是个古董商后,有些不可思议地侧了侧头,报上名来:“我啊,名叫久远寺嘉亲。”
  久远寺老人说他是这家旅馆的常客,战前几乎每年都来造访。但若问他现在是否也还是客人,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他现在似乎是以“旅馆食客”这种奇妙的身份待在这里。
  “说好听一点,是抛弃了都市的生活,但说穿了就是在东京待不下去了,形同放逐。与其说是隐居避世,更像是出奔京城,落荒而逃哪。”老人说着空虚地笑了。
  然后他转向今川问道:“你没听说过我吗?”
  今川回答没听说过,老人便说“这样啊”,偏着头缩起下巴.简单地述说自己的身世。
  久远寺老人原本是丰岛的一个开业医师,在某起事件中失去了家人,也无法再继续执业,于是将医院及财产悉数处理掉,几乎是被驱离似的离开了东京。久远寺老人不知何去何从,结果在此落脚,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月。
  “说是场骚动,那的确是一场大骚动。话虽如此,也只占了报纸一小片篇幅。即使是影响我人生的重大事件,对世人来说也不过是起小事件罢了。不知道的人也很多吧。嗯,应该很多吧。”
  老人呻吟似的说完,明白了似的点点头,更加缩起下巴,这次用吟诗般的口吻问:“你是个古董商啊?做很久了吗?”
  “很短。”
  今川自知这是个奇怪的回答,他一边难为情地笑着,一边坐到老人身旁。
  老人拿起堆在身旁的柔软坐垫,在榻榻米上滑也似的推向今川。
  今川跪坐在坐垫上,顿了一下后,开始述说自己的来历。
  因为今川感觉老人的眼神在要求自己述说。
  说到今川的老家,是代代制作莳绘[注一]的画师家族,而且是相当有来历的名门世家。父亲名唤十三代泉右卫门,而今川若是长男的话,将会继承十四代泉右卫门的名号。然而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今川因为是次男,没有继承这个古老的名号。 今川首先说明这件事。 要述说他成为古董商的时日尚浅,以及他成为古董商的经过,这是不可或缺的前言。但是今川完全没有加以说明,这话就显得极为唐突了。然而老人却没有吃惊的样子,反问:“十三代的话,相当古老了呢。”
  “呃,听说追本溯源的话,可以追溯到今川义元公[注二]。”
  注一:莳绘是以漆描绘图案,再用金、银粉或色粉固定后加以研磨而成的工艺品,是日本的传统漆工艺。起源于奈良时代(七一〇~七九四)。
  注二:今川义元(一五一九~一五六〇)为战国时代的武将,为骏河、远江、三河三国之守护诸侯,势力称霸东海。与武田信玄、北条氏康缔结姻亲关系,巩固其势力。在一五六。年率军前往京都途中遭织田信长突袭而战死。
  今川经常从祖父那里听说这件事。
  今川的祖父当然就是十二代泉右卫门。但是今川总是不认真听,所以并不是记得很清楚。因为并非继承人,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处于无须负责的立场,使得今川对于自己的家世毫无自觉;又或许是反正不会继承家业,即便听了也没有用的这种别扭的想法,使得他捂住了耳朵不愿去听。虽然不清楚究竟为何,总之无论祖先是今川义元还是武田信玄[注一],对今川而言都无所谓。只是论长相的话,流传于世的信玄像和自己还更像一点——今川的感想仅止于此。
  注一: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为战国时代武将,于一五四一年放逐其父,成为甲斐国国主,致力于内政,并侵略邻近诸国,与上杉谦信数度交战于川中岛在西进途中,一五七二年于三方原之战大胜德川家康,却病逝于军中。
  无论如何,今川毫无疑问是与这个家族相关一族之成员。当然,今川本身认为这类所谓家世门第的怪物,在现代社会中除了形成障碍,并不会带来任何利益。事实上华族或士族[注二]之类的家族,现在也几乎都穷困潦倒,所以今川认为这番私见也未必是错的。
  只是,今川的老家情况有些特殊。今川家身负传承技术与维护传统的使命。或许是拜此之赐,今川家才得以免于潦倒,延续至今;但是说到分家,情况又不同了。分家并没有基于历史及传统的使命感,完全丧失了志气,所以分家的人毫不例外地只知道仗势弄权,全都没了体统。分家的叔父似乎正是这种人,据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屈就于别人底下做事。而这若在旧幕府时代也就罢了,在昭和时代,这种心态是不可能行得通的。结果搞得生计窘迫,正应了“人穷志短”这句话,转眼间便一败涂地,终于到了一文不名的地步。完全就是个典型的斜阳族。
  注二:明治以后,将旧有的武士阶级重编为华族、士族、卒族,于一九四七年新宪法实行时废止。
  那名叔父的儿子,也就是今川的堂兄弟或远房兄弟,为了东山再起而投入的行业,就是古董商。
  尽管落魄,原本也是个望族,所以仓库里有堆积如山的古老宝物。堂兄弟一开始似乎是为了处理掉这些东西而将之出售,没想到这带来了相当丰厚的利益,堂兄弟食髓知味,最后便以此为业了。
  或许也因为出身名门,堂兄弟对于古董似乎有着极为精确的鉴赏力。不仅如此,他还有做生意的天分,不多时便以鉴赏家的身份闯出了名号。一开始虽然只是个没有店面的投机商人,但两三年后,他便在青山开了一家很大的店铺。店名就叫“古董今川”。
  本家大家族中的嫡系家庭——也就是今川的老家,当时似乎将堂兄弟的这个职业视如敝屣。因此为了该如何处置分家,在家族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纠纷。然而就在这期间,太平洋战争爆发,结果便不了了之,“古董今川”留了下来。
  然后……
  堂兄弟在战场受了重伤复员回国,三年前过世了。分家的血脉断绝,只留下古董店,家族间再度引发了火爆的争执。今川厌恶那样的争执,于是毛遂自荐,要求由身为本家次男的自己继承那家店。
  今川原以为众亲戚一定会群起围攻,大力反对,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任何反对声浪,没有一个人敢正面驳斥本家次男的提议。这是因为今川的父亲爽快应允之故,而今川并不了解父亲的想法究竟为何。
  就这样,今川雅澄成了古董商。
  店名也更改为“待古庵”。
  今川继承了店铺后,就将店名中“今川”这个姓氏拿掉了,但其中并没有太大的理由。
  今川小时候的绰号叫做“大骨”,把它换成谐音的“待古”二字[注],是因为感觉这两个字与古董店似乎颇为匹配,并没有什么深奥的典故。今川觉得这样比较符合自己的风格,但客人看到那两个字,大多会自以为是地解释其义,恍然大悟。
  注:今川的绰号原文为machiko,并无汉字,与“待古”二字同音。译文取“待古”之谐音,译为“大骨”。
  今川并不会特地加以说明。
  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今川总是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经营待古庵,却又有些冷眼地看着世间。
  今年——昭和二十八年(一九五三年)——只是今川成为古董商的第二年。
  久远寺老人似乎大为敬佩,今川说完后,他连连点头。
  “可是也真难得令尊应允你呢。这不是说句我要离家经商,就能够轻易实现的事吧。说到本家的二少爷,在一族当中——该怎么说,地位也是很高的吧?”
  “没那回事。长男与次男之间的差距,是天差地远的。我们家五个孩子全都是兄弟,但是地位却不是从长男开始,次男、三男、四男这样依序递减。长男是家长,在以前就等于是主公大人,次男以下全都是家臣,是臣子。”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的。比如说——对,我们家流传着关于莳绘技法的秘诀,这个秘诀代代由家长继承,是一子相传的。只要家兄没有发生意外,我一生都不可能学到这个秘诀。差异就是这么大。”
  “那还真是过分。我说啊,那种拥有文化价值的技术,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不可以私自独占,应该公开才是。对了,世家望族的话,应该会有古书啊、秘传书之类的吧?你也不能读到这些东西吗?”
  “那类东西全都是靠口传心授的,没有留下文字。”
  “这不是太不合理了吗?要是知晓的人遭遇了意外,那些技巧不就失传了吗?”
  “可是,有些东西是无法用文字书写记录的吧?而且,或许正因为随时都有可能失传,才有价值也说不一定。搞不好那些秘诀其实无甚内容,只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所以才有价值。既然如此,那样也好。只是我没有继承它的资格,如此罢了。所以就算我离开家,做起生意,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原来如此哪,那真的是相当微妙的立场呢。嗯……”
  老人说着,又“唔……”地低吟。不知哪里令他介意,他思考了半晌后,明白了似的说:“我说你啊,很好。”
  今川不懂什么东西很好而询问,老人眯起眼睛回答:“那种古老的陋习,还是早点抛弃的好。特别是早些离开家族这个玩意儿,真是做对了。你这个决断下得好,真是明智。”
  今川有些吃惊,睁大了眼睛。
  “不,我并不是抱着特别坚强的意志才这么做的。我只是不愿意处在那种半吊子的立场而已。”
  “你是指夹在传统与革新、家族与个人、名誉的束缚与无名誉的自由之间,这种意义上的半吊子吗?”
  “不是的。看样子老先生把我的话给夸大了。我家虽然是世家望族,却也不是深受旧习束缚的家系;不仅如此,我们并非只要继承了名号,就能够保证一辈子顺遂。若是技术不好,也就到此为止了。既然继承了名号,就绝不能含糊行事、粗制滥造。本家的继承人就等于是师家,技艺绝不能够拙劣。为了继承家业,反倒必须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努力,精益求精,习得够资格当一名师傅的技术。所以长男反而会有更多的压力。幸好我并没有那样的压力。但是我是次男,发生万一的时候,我必须继承家业。换句话说,我必须学习基本的技术才行。那样一来,就算从事其他职业,也总是定不下心来。令人搞不清这究竟是轻松还是不轻松了。我说的是这种半吊子。”
  “是这种半吊子啊。”
  “是的。”
  “噢。”
  老人这次伸出下巴说:“唔,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老人接下来的问题十分突兀。
  “我问个怪问题——那么你是不是对令尊或令兄有着不必要的自卑情结?”
  看样子久远寺老人的思维方式是今川所无法捉摸的。今川的发言,全都在老人的秃头里被他任意变换,成了偏离常轨的问题反问回来。问题产生、化为语言发出的过程,自然是依循着某种道理.但是今川不明白个中原理是什么。毕竟那些道理是基于老人的人生观或主义主张而生,而那实在不是今川所能够知晓的。
  不过,对方的状况应该也相同。
  亦即——彼此彼此。
  所以,今川并未深思太多便回答老人:“唔,若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即使不论家世。家父也是个一流的莳绘师,我将家父视为一位艺术家,十分尊敬。家兄的技术也水平高超。我要达到他们两个人的境界,是非常困难的。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自卑感。”
  “哦?”老人张圆了嘴巴,“你这个人真老实呢。”
  “可是……”今川继续说,“家父豪放不羁,家兄则个性温吞,所以我们家人的关系其实非常和睦,我也未曾与家父或家兄起过冲突。响亮的只有继承的名号,而那个名号也并非需要赌上人生去反抗的东西。我是个小人物,如此罢了。”
  “哎呀呀,我益发觉得你这个人太老实了。老实得令人吃惊。”
  老人撅着嘴巴说完,接着说道:“虽然你这么说,但或许其实你是个大人物呢。喏,你的外表看起来就不是个泛泛之辈啊。”
  老人大笑起来。
  今川也跟着笑,内心却有些复杂。
  确实,今川和父亲、兄长表面上关系良好,目前也没有恶化的征兆。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地方。就像今川刚才说的,他尊敬父亲,对兄长也没有任何不满。如同老人所说,那番发言无疑是出自今川的真心。
  但是,今川确实抱有自卑感。
  而那种自卑感,绝非“说没有的话是骗人的”这点程度而已。
  曾经,父亲这么批评今川的画。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这是当然的,没有人会想把画给画坏。想要画好哪里不对了?那时,今川完全无法理解。
  那个时候——
  今川还怀有一丝期待,认为继承家门的或许不是兄长,而会是自己。尽管他很清楚不可能撇下长男,让次男继承家业,却依然这么想,当中是有理由的。
  今川从小就喜欢绘画,画出来的成品也都有着很不错的水平,他在内心预感到自己或许拥有“才能”这种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玩意儿。不——或许他是如此确信。
  所以今川沉迷于习画当中,不只是日本画,也学习了西洋画的手法。另一方面,兄长似乎无法看出漆工艺与绘画之间的关联性,只知道憨直地模仿父亲的风格。在今川看来,兄长的画太过踏实,缺乏趣味,而且了无新意。
  今川会认为自己将超越兄长,成为继承人,正是源于此。
  莳绘不只是单纯的传统工艺。它是应该发扬到海外的日本艺术。
  但是,自从奈良时代便不断地进步蜕变的莳绘,到了江户晚期却停下了脚步。明治过后,以至现代,它已经完全沦落为工艺品了。不能再这样下去。莳绘——可是艺术啊。
  今川这么想。或许正因为他尊敬父亲,才会如此自以为是。
  自己拥有技术,也有向学的决心,更有天分。即使继承十四代名号的是长男,今川家在另一种意义上也应该是需要自己的——今川还这么想。
  可是今川这种接近确信的气概,却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你很想把它画好呢。
  父亲判定今川的技术完全不属于手巧的范畴。
  画是用手拿笔画的。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画,都是仰赖手巧的技术,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今川不明白。 父亲还这么说。 ——莳绘师不是艺术家。你若打算继承家业,就别把心血浪费在无聊的事物上。
  在今川的观念里,生产艺术的人才会被称为艺术家。对今川而言,莳绘是不折不扣的艺术。那么莳绘师不就等于是艺术家吗?
  摸索新的道路,哪里不对了呢?
  莳绘自平安时代(七九四~一一八五)确立研出莳绘[注一]的技法以来,在室町时代出现了追求更夸张表现的高莳绘,桃山时代(一五七三~一六〇三)更创造出重装饰性的平莳绘技法,在此过程中也吸收了欧洲美术,开发出南蛮莳绘等崭新的样式。莳绘拥有因应时代、随时开发新风貌的历史。而这些样式,每一种都不曾绝灭,同时并存,进入江户时代以后,也诞生了本阿弥光悦[注二]以及尾形光琳[注三]等大师。
  然而,莳绘如今却成了工艺品。
  事实上,其他的流派在明治以后,也进行了各式各样的摸索与尝试。今川流自然也不能只是墨守传统。胸无凌云壮志,如何能够创造出艺术呢?将莳绘视为区区工艺品的看法,不正是堕落的原因吗?
  今川这么说,结果引来父亲勃然大怒。今川慌忙辩解。
  注一:研初莳绘是与高莳绘、平莳绘同为莳绘的基本技法之一,在平安时代前为主流。在以漆绘制的图案上撒上金粉或银粉,干燥后涂上黑漆,再以木炭研磨,使底下的图案透出来。
  注二:本阿弥光悦(一五五八~一六三七)为江户初期的艺术家,生于以鉴定、研磨刀剑闻名的本阿弥家的分家。除了家业以外,光悦在书法上也被誉为“宽永三笔”之一,漆艺则于莳绘的领域开发出崭新风格,同时也精通陶艺、绘画、茶道等,是近世初期的美术工艺界的指导者。
  注三:尾形光琳(一六五八~一七一六),江户中期的画家,初期学习狩野画派,后来倾倒于光悦、宗达等人的装饰画风,风格大胆而华丽。在莳绘与染织等工艺上也有卓越的贡献,作品被称为光琳风、光琳花纹。
  因为父亲将今川的发言当成了嘲笑父亲的话。当然不是这样的。正因为今川尊敬父亲,也对父亲的作品有高度评价,才更不愿意遭到误解。今川所谓的堕落,是指莳绘本身的文化价值之堕落。
  然而父亲是正确地理解了今川的意思,还为此发怒的。今川感到莫名其妙。这个时候,今川可能是生平第一次与父亲争辩起来,全都是年轻气盛所致。
  父亲严厉地回答。
  ——明治以后,为什么莳绘再也无法树立新样式,你明白吗?
  ——是因为讲究技巧,耽溺于细部的追求。
  ——工艺品哪里不好了?
  ——莳绘师不是什么艺术家。
  ——被称为艺术的终究是作品本身,而不是生产者。
  ——如果不能单纯地去画、单纯地去做,
  ——就别干了。
  今川无法理解,这番话却刻骨铭心。
  自此之后,今川学齐r基本技巧,然后不仅是莳绘,任何画都绝笔不画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一生都超越不了父亲,也赢不r兄长。这件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自卑感。
  父亲的话他无论反复寻思多少遍,都只能够理解表面上的意味。但是他已经非常明白,那不是自己所能够企及的领域。
  兄长在那之后,也踏实地进行修习,即便不及父亲,也能够制作出相当优秀的作品了。虽然一如既往,了无新意,但今川觉得那些作品非常了不起。兄长在技巧上也许劣于今川,但是他打从一开始就领悟了今川所不了解的某些东西。甚至连那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今川,果然还是不可能继承家业。
  幸好自己是次男——现在的今川这么想。而他打从心底尊敬着父亲和兄长。家人之间的感情也很融洽。但是,这些全都是出于某种反动。尊敬的背后,是甩不掉的自卑;不必负责的立场带来的解放感背后,有着纠缠不清的失落感。所以——今川并不像老人说的冲撞了家庭或传统,反倒是落败这样的形容比较贴切。而且还不是决定性的落败,而是一种放弃或是扭曲。将这样的扭曲再一次加以扭曲,今川才勉强能够正直地活下来。
  今川的半吊子,其实是这样的半吊子。
  复杂的心境,其实是这样的心境。
  今川心想这种事反正外人不会理解,只是配合老人干笑。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但久远寺老人看起来非常愉快。在笑声将歇止时,仿佛被笑声吸引过来似的,已经是熟面孔的女佣从走廊轻巧地探出头来。
  “哎呀,医生和客人都在这里啊。哎呀呀,连个火都没有。我这就去拿火盆来。啊,早膳是否也在这里用呢?”
  “哦,不麻烦的话,就这么办吧。我一直想要一边观赏庭院,一边用餐呢。幸好今天也没下雪。我说今川先生啊,如何?”
  今川说好。女佣笑了。
  “哎,虽然医生这么说,不过这个时节,飘点小雪才更添风情呢。这么阴沉沉的,庭院看起来都黯淡了。”
  “这样吗?”
  “是呀,而且虽然不好在客人面前这么说,不过老板他现在——该怎么说,完全没办法整理庭院,雪也就这么任由堆积了。”
  “无妨,无妨。反正我也不懂得欣赏庭院。”
  老人夸张地挥挥手说。女佣苦笑,说“那么我立刻去准备”之后,离开了。久远寺老人目送着女佣的背影说:“今川先生,这里的老板跟你一样,也是什么的第几代,现在在住院呢。上一代在战争中过世,现任老板继承了旅馆。继承归继承了,但是他的身体孱弱,明明比我年轻得多,胃却虚弱不堪。他在年末得了胃溃疡,元旦时住了院。真是个惨兮兮的新年哪。老板娘也在旅馆和医院间来去奔波,一点都不得闲。你来得实在太不凑巧了。”
  这么说来,自从第一天打过招呼后,今川就没有再见到老板娘的人影。
  老人眺望着庭院。
  今川被他的视线牵引似的,也望向庭院。
  很棒的院落。
  听到主人疏于照顾,若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来看,确实是缺乏照料。不过即使如此,这依然是座美轮美奂的庭院。首先,景观极为风雅。有池泉、有石灯笼、有假山,这些东西的配置令人叫绝。任由堆积的雪也不坏其风致,反而酝酿出十足的野趣。可能是因为原本的景致架构就很不错吧。
  最重要的是,这座院子充满了活力。
  今川认为这些活力应该是源自于树木。
  池子旁靠近建筑物这边耸立着一棵大树。那是一棵大到不符合庭院规模的大树,显然破坏了庭院的均衡,但是它确实反而为庭院带来了广度与动力。它仿佛抗拒着被局限在这小小的格局当中。今川半下意识、半串场地说出心中所感:“好大的树呢。”
  “你说那棵柏树吗?”
  “真的很大呢。”
  “不愧是古董商,慧眼过人。庭院就是要配柏树,不过那棵树似乎是天然的。根据上一代老板所言,那棵树好像比这栋建筑物要来得古老哪。所以这座园子是配合那棵树而建的。大到那种程度的话,一般都会加以砍伐,不过造这座庭院的一定是位高明的师傅吧。借由留下那棵树,使得整座园子活了起来——这也是我从上一代那里听说的。”
  老人一面环顾庭院,一面解说。说慧眼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未必不恰当。
  老人继续说道:“我说你啊,做的是那一行,又是出身那种世家,应该了解这些吧?”
  “这些指的是哪些呢?”
  “喏,就是风花雪月这类,什么佗啊寂[注]的……”
  注:“侘”(wabi)是日本中世至近世的茶道及文学中的一种概念,表示闲寂的风趣。“寂”(sabi)则是由松尾芭蕉所确立的一种俳谐概念,指的是静寂、枯淡之意。
  “哦……”
  “我对这些不在行。该说是不识风趣还是不解风情?完全不懂。就算观赏院子,也只知道,啊!有树,池子在那儿,里头有鱼,摆着石子。说到佗,指的是老东西,寂的话,是腐朽的东西。可是用这种方式理解的话啊……”
  “那样就对了。”
  听到今川这么说,老人拍打膝盖说“这样啊,这样啊”,高兴无比。
  说起来,今川自己也不甚明白。
  “几十年来,我就这么活了过来,脑袋里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一当然是等于二,但是我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二其实也是形形色色,就这么活到了这把岁数。这就是我的界限。可是啊,来到这里之后,像这样无为地望着庭院,我却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了解了,真是奇妙哪。”
  “哦……”
  我也一样——今川没有这么附和。
  今川也是自以为了解,但这经常是不确实的。就是因为想要证明这种暧昧不明究竟是什么,凡人才会渴望不必要的知识。这座庭院是什么时代的什么样式、这种配置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就算诵经似的这么念上一大串,也不能够证明自己了解了什么。只是知道,而不明白。这种时候,知识或许反倒成了一种妨碍。
  古董也一样。今川现在虽然会去学习古董的历史样式,但是他认为自己并不了解所谓古董的真正价值。之所以没有估价的自信,即起因于此。
  不过其他古董商是真的明白何谓古董而操此业的吗?这又难说了。古董商不是古董爱好者,不了解这些也不成问题。既然是生意,比起赏玩古董,知道行情与趋势更重要。只是今川觉得光靠这些来估价,总令他有些厌恶。
  可是今川也认为,若是自己能够了解的话,或许就不会对父亲和兄长感到自卑了。
  因此若是不论知识的有无,今川与眼前这名自认为不识风趣的老人其实是同类。今川刚才的发言,也只是看到那棵大树而说出口,他根本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觉得了解——不是比较重要吗?”所以今川这么回答。
  “觉得了解是什么意思?”老人问,“意思是这么觉得比较重要吗?”
  “是的,不牵强附会才是正确的态度吧。”
  “原来如此啊……”老人不甚服气地说,一瞬间沉思起来。
  “可是啊,今川,就算再怎么觉得了解,那也只是错觉而已。”
  “错觉吗?”
  “噢。你看啊,那个——不是有假山吗?那个东西啊,这里的老板说它是真的山。但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堆土罢了。老板说,这叫做比拟。我是觉得很美。形状很漂亮,很有均衡感——我是用这种角度在看的。但是就算叫我把比拟的事物当成真的,我也没办法。石头就是石头,沙子就是沙子。以前我去京都慈照寺[注]的时候,也觉得那里的庭院的……”
  “银沙滩和向月台吗?”
  “对对对。竟然能用沙子做出那么漂亮的造型,我是非常佩服,但是我佩服的是那种美感。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别的了。”
  “哦。”
  “因为我是个医生啊,又不能用比拟来动手术。”
  “哦……”
  “所以这座庭院也是,到底好在哪里,其实我并不懂。可是也不觉得它不好。”
  “这样就行了。”
  不这样认为的话,今川就撑不下去了。
  “这样就行了呀?”老人咏唱似的说。
  沙沙——声音响起。
  注:俗称银阁寺,室町幕府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所建,开山祖师为梦窗疎石,为东山文化代表性的临济宗寺院。
  树上的积雪掉落了。
  “或许吧。这里我也来过好几次了,却完全不记得以前曾经看过什么庭院。听说秋景其实才是最棒的。像这样,对面的山上整片红叶……”
  老人指向庭院背景的山峦。
  庭院被像是篱笆的东西区隔开来——不过它也被雪埋没了——对面高上一段,那里已经是山了。后面只是一片连绵的山峦。
  “听说有月亮的话,景致会更美。”
  今川想像了一下明月高挂山顶的情景,却只浮现出单纯的山与月的简陋构图,立刻中止了想像。
  此时——
  今川雅澄看见了一样极为奇妙的东西。
  山中立着一个人偶。
  刘海像童女般齐剪成一排。
  远远地也看得见那双漆黑浑圆的眼睛。
  那是——市松人偶[注]。
  树木的漆黑、雪景的皓白之中,立着一个市松人偶。
  注:头与手脚为木制,身体为布制,可更换衣物的一种人偶。女人偶植发,男人偶的头发则是画的。也称京人偶、东人偶。
  华丽地穿着一身艳红的长袖和服。
  与荒山风景格格不入。宛如水墨画中点了一抹朱红,画面极不安定。事实上,周边几乎是一片灰色调,拥有色彩的只有那个人偶。
  人偶以空虚的视线望着这里。并不是在看今川与老人。若要说的话,感觉像是在眺望整栋建筑物。人偶的瞳眸本来就没有焦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
  是不好的预感吗?
  一股极为不祥的感觉自下腹泉涌而出,今川冻住了似的全身僵直。不知何故,他非常不安。真是奇怪。
  好大。
  那个市松人偶大得异常。今川与人偶相距如此遥远,却还能够看见的话,那么它的尺寸几乎与人类无异了。怎么可能会有等身大的市松人偶?
  “怎么了?”
  久远寺老人出声唤道,今川暂时回过神来,瞬间从人偶身上移开了视线。
  “啊——”
  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人偶消失了。与其说是消失,倒不如说是走掉了。今川好像看到了一截和服的长袖子扫过树荫,不过或许只是他眼花了。
  “是幻觉吗?”
  “噢,你是说那位姑娘吗?”
  “姑娘?”
  “是穿着长袖和服的姑娘吧?站在那里。”
  “姑娘?那是人吗?”
  “怎么,难道你以为是妖物吗?”
  今川不以为那是妖物,只是不觉得那是生物。但冷静想想,这是非常符合一般常识的结论。积雪覆盖的深山中,怎么可能会摆着什么等身大的市松人偶——虽然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寻常了。
  原来是人。
  就算是人,这种深山中……
  “你在想,怎么会有人穿着长袖和服出现在这种深山是吧?哈哈哈,这也难怪。我一开始也以为眼花看错了。”
  “嗯,没错。”
  这种乖违就是不快的根源。而且雪山与长袖和服这样的组合,在背离常识这一点上,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今川才会把它误认为人偶,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是住在这一带的姑娘,有一点那个……”
  老人用中指戳戳自己的秃头。
  “脑子有问题?”
  “嗯,似乎有一点迟缓,只是好像也没到太严重的地步。不,搞不好只是看起来这样,其实是正常的——嗯,身为医生的我不可以未经诊断,只凭印象就下判断。惟独这种事啊,是不能够用‘觉得了解’这种说法带过的。不过,这一带的人也都说她好像一年到头都穿着那身衣服四处游荡,也没见过她开口说话。很不寻常。”
  “可是老先生,你说她住在这附近,但这一带并没有人家啊。”
  “是没有呢。”
  “我前来这里的途中曾经过村落,但就算是最近的地方,也有相当的距离。那个姑娘从那么远的地方,穿着那身衣服,晃晃悠悠地爬到这么偏僻的山里头来吗?如果那个姑娘——那是个女孩子对吧?”
  “是女孩。”
  “如果她是一个智能略有障碍的姑娘,那就更……”
  “不,今川,你这话说得不对。你是想说危险吧?我也认为放任她四处游荡很危险,但是她就像字面上说的,是栖息在这座山里头。我不知道是哪里,但是她是从比这里还要偏僻的山里过来的。”
  “更偏僻的山里?自己一个人吗?”
  “自己一个人没办法生活吧?据旅馆老板说,她可能是居住在这上面的寺院里头。只是女性禁制[注一]的禅寺里居然有个穿长袖和服的女子,那可真是意想不到的道成寺[注二]哪。不过其实她好像是寺男[注三]的女儿还是孙女。而那个寺男好像也有相当的年纪了,他是住在寺院里呢,还是在哪里盖了小屋居住,完全没有人知道。所以或许那真是魔性之物——山中魔女也说不定呢。”
  注一:为了避免妨碍僧侣修行,禁止女性进入寺院道场等区域的规定。高野山、比叙山等地直至明治初年仍在执行。
  注二:自安珍、清姬传说改编而成的能剧、歌舞伎作品。内容为少女清姬被爱慕的僧侣安珍抛弃,大怒之下化身为蛇,在道城寺里将安珍连同铜钟一并烧死。
  注三:在寺院负责杂务的仆役。
  “哦——这么说的话,她不是爬上来,而是下山喽?”
  “应该是这样吧。话说回来,那个姑娘在看些什么呢?难道在看这棵柏树吗?”
  老人再度望向巨大的柏树。从大厅这里,别说是树木整体,连它枝叶伸展的形状都看不见。只能够看见被御寒用的稻草包裹住的粗大树干。今川住宿的房间在二楼,但是现在身处的有大厅的建筑物是平房,这棵树的枝叶一定长在比屋顶更高的地方。
  “这么说来……”老人突然把视线从粗大的树干转向今川。“你刚才说你和和尚约在这里吧。那个和尚是这后面的——明慧寺的和尚吗?”
  “是的,我是被明慧寺的僧侣叫来的。这么说的话,刚才提到的寺院——疑似长袖和服姑娘居住的寺院,就是那座明慧寺吗?”
  “就是明慧寺。”
  “这样啊。唔,其实我正打算今天若还是没有人来的话,就过去看看呢。老先生知道那座明慧寺吗?”
  “什么知道不知道,从这里能够去的,也只有那座寺院了。我上个月也曾动念想去参观……哎,还是别去吧。别去的好。”
  “有那么远吗?”
  “夏天不算什么,但是现在不行。因为得在陡峭的雪径走一个小时以上,我在中途就放弃了。”
  老人说完,深深地收起下巴。
  沙沙——雪落下了。
  今川感觉第五天也将空等。
  此时,方才的女佣端来火盆,接着送来早膳。今川觉得昨天比起前天、今天比起昨天,早饭的时间越来越晚了。住了五天就会变成这样吗?或者是因为老板住院,人手不足呢?今川望着膳食,想着这些事。
  “很忙吗?”
  今川问道,女佣以和刚才相同的表情苦笑。
  “不。说起来丢脸,其实闲得发慌哪。像今天,就只有两位。听说从去年开始,大众流行起泡温泉,但我们这儿却乏人问津……”
  “门可罗雀到布谷筑巢哀哀的地步吗?的确看报纸什么的,上面都写着国民生活逐渐有了余裕。像这个新年,听说其他的温泉旅馆都客满了。”
  趁着女佣在盛装味噌汤的空当,久远寺老人揶揄似的这么接着说。
  女佣以近似羞赧的动作抬起头来,瞪了老人一眼说:“讨厌啦医生,明知道还这样讲。”
  好像真的很闲。今川来的那一天还有四五个客人,不过似乎也都在这四天当中回去了。
  “对了,阿鹭,应该还有一位女客吧?昨天白天一个人踏雪而来。我一直没瞧见她,总不会连她也回去了吧?”
  “那位客人啊……”
  被老人称做阿鹭的女佣表情顿时暗了下来。
  “很令人担心呢。我为了收拾床铺而前去打扰时,那位客人说她一大早身体就不太舒服,还说希望能换个房间,所以刚才请她搬到旧馆这边来了,可是她还是卧床不起。”
  “怎么,感冒吗?”
  “好像也不是。我问要不要请医生,客人却说不必。对了,医生,可以请您去瞧瞧吗?”
  “我是外科的。不管这个,重点是那个客人该不会是来寻短的吧?年轻女子只身到这种地方来,太奇怪了。她的模样也不寻常,脸色很苍白。今川,你看到她了吗?”
  今川不记得。
  在他回答“不知道”之前,阿鹭说了:“什么嘛,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一点您甭担心。客人说,她的同伴不久就会来了。其实他们原本是预定三个人一起来的,却临时生变。”
  “总算有得忙,不是挺好的吗?不过话说回来,她在这种时节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做什么呢?”
  “您这个食客真是越来越失礼了。什么叫做这种鬼地方?”
  “可是啊阿鹭,现在的年轻妇女不时兴什么泡汤疗养吧?也不可能独自一个人来观光。哎,慢一点跟上来的八成是老头子老太婆吧?”
  “不对,听说是东京出版社的人哟。好像有事要拜访明慧寺。要去明慧寺的话,最好就是住在我们这里喽。”
  阿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望向今川。
  “哎呀,都是医生净说些多余的事,害我在客人面前失了分寸,多嘴长舌起来了。客人,不好意思在您用餐中失礼了。”
  的确,今川错失了开始用餐的契机,却不觉得被打扰。反倒想多听一些。
  “我无所谓的。话说回来,关于明慧寺……”
  今川完全没有任何客户的情报。
  换句话说,他对明慧寺一无所知。
  阿鹭发出“啊?”的诧异声,“明慧寺怎么了吗?”
  “它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不,完全没关系。只是——我们这儿的年代很久远了,但明慧寺的年代还要早得多。而且因为位于那种深山,檀家[注]——我想应该是檀家吧,要前往参拜的人,都一定会在我们这儿留宿。还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们要去明慧寺时,也多住宿在这里。可是,那也是战前的事了。中日战争以后,客人渐渐减少,战争结束后就几乎再也无人造访了。”
  注:原意为施主,指隶属于特定寺院的世俗信徒,死后埋葬于寺院墓地,并世袭相续地维持该寺院的经济。
  “竟然有来自乡下地方的大师来访,那座明慧寺的地位有那么高吗?”
  “你啊,跟人家约在这里,竟然对对方一无所知?”久远寺老人咽下饭粒,把嘴唇噘得像章鱼般问道。
  “呃,完全不知。我连它的宗派都不晓得。”
  “应该是禅宗吧。可是仔细想想,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为什么会约在这里见面呢?”
  “哦,其实是我前几年过世的堂兄弟在战前与那座明慧寺的和尚有过交易。只是对方似乎不晓得我的堂兄弟已经过世,在年底寄了一封信过来。我写明了目前的状况,回信给对方,结果收到了一封指定日期与地点的信。”
  “对方指定的地点,就是这家仙石楼吗?”
  “是的。看样子我的堂兄弟以前也曾在这里与那位和尚进行买卖。请教一下,我的堂兄弟应该在这里住宿过两三次,你还记得吗?”
  阿鹭愣了一下。
  久远寺老人似乎总算明白今川的状况了。他请教今川的堂兄弟之名,再次询问阿鹭记不记得这个名字。
  “是姓今川的先生对吧?”
  女佣纳闷地偏着头。
  “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记得了——对了,我去看看过去的住宿账本好了。”
  阿鹭想到的瞬间,突然露出兴致勃勃的样子,连招呼都马马虎虎,就往柜台跑去。
  “阿鹭她啊,在现在的女佣当中是最老资格的,就是嘴巴不牢靠,又爱凑热闹,是惟一美中不足之处。我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她不管长到几岁,人就是沉稳不下来哪。”
  老人伸长了脖子,望着阿鹭离去的方向说,接着出声嚼起腌菜来。明明是他煽风点火的,却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雪又落下来了。今川陷入回想。这的确是件离奇之事。和尚一开始寄来的书简当中写道:此番欲出让之物异于以往,为不世出之神品也。
  当然,店主感到一头雾水。首先,他不知道堂兄弟与和尚之间的关系,至于青山的古董店与箱根寺院之间会有什么关联,他更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所以他打算说明堂兄弟已死,店主已更迭之事,婉拒和尚。
  但是为了慎重起见,今川翻阅过去的账簿,想法稍微改变了。
  从那名和尚手中购得之物,全都以高得惊人的价格卖出了。收购金额虽然也相当可观,但是当中有些物品卖出了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价钱。而且尽管价格昂贵,那些物品全都脱售一空。可见物品之珍奇。
  今川动心了。不是金钱欲,而是想拜见和尚说的远胜于过去任何一个物件的神品。所以他立刻写信,过年之后很快地收到了回信。和尚以流丽的毛笔字,和今川约在这家仙石楼。
  和尚名叫……
  “那个把你找来的和尚叫什么来着?”久远寺老人吃完饭。一面喝着自己倒的茶,一面以悠哉的口吻询问。
  “哦,他叫小坂了稔。”
  “了稔?哦,好像有这样的名字吧。”
  “老先生认识他吗?”
  “不认识不认识,”老人挥挥手。“叫这种名字的和尚多得是。那里啊——是啊,听说也有不少和尚呢。根据我听说的,好像有三四十人吧。”
  “有那么多吗?”
  今川以为顶多只有两三个人。
  “刚才阿鹭不也说了吗?以前还有高僧大老远跑来拜访呢。”
  “哦……”
  “我在将近二十年前,曾经与要去明慧寺的和尚一行人共同留宿在这儿。其中一位和尚的打扮看起来真的地位非凡哟。袈裟金光闪闪,服装也华丽无比,光是随从的小和尚就有好几十个。听说那和尚在日本的佛教界可是屈指可数的有名人物。我是个医生,完全不懂宗教,不知道他是曹洞宗还是临济宗的,反正有人告诉我说,比起那个看起来很了不起的和尚,明慧寺的和尚们地位还要高得多。”
  “这样啊?”
  “是啊。有名无名和地位高低似乎并不是对等的。明慧寺可是历史悠久哪。”
  这和今川对明慧寺的想像相去甚远,他以为那顶多是一座小山寺罢了。事前也曾向别人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这座寺院。
  就在今川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柜台传来了声音。
  好像是阿鹭的声音。
  “在吵些什么啊?客人还在吃饭呢。就算是闲暇,这样子可是会让老字号旅馆的名号蒙羞的。”
  久远寺老人慵懒地站起身来,好像要去看看情况。今川还剩下烫山菜没吃,打算继续坐着吃完。
  老人带着阿鹭,很快就回来了。戴眼镜的掌柜跟在后面,他一看到今川,便慌忙行礼。
  “是老鼠,有老鼠,一定是老鼠。”
  “医生,虽然您这么说,但是我打从十五岁来到这里,到今年已经做了十九年的女佣了呢。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碰见。对吧,掌柜的?”
  “嗯。我不敢说连一只也没有,但这里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鼠害。我到今年已经干了二十四年……”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你们老得快要可以媲美这家旅馆了。可是这肯定是老鼠干的。知道吗?不可以小看老鼠。那玩意儿只要肚子饿,什么都啃。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了,曾经有个母亲抱着婴儿,几近疯狂地冲到我这儿来。仔细一看,婴儿浑身是血,天可怜见的,鼻子竟然不见了。我急忙治疗,总算保住了婴儿一命,调查后发现,原来是老鼠干的好事。饥肠辘辘的老鼠爬下天花板,把小婴儿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鼻子给……”
  老人说到这里,注意到今川,吞回了后面的话。
  “噢!这真是失礼了。”
  接着他回过头去,交互望着掌柜和阿鹭,大声地说:“啊啊!因为今川在这里,所以你们才坚称没有老鼠是吧?啊,我真是太疏忽了。掌柜跟女佣不可能在吃饭的客人面前说有老鼠出现嘛。”
  “久远寺医生,您说的虽然没错,但是这种事真的从未发生过。如果就像您说的,那是老鼠干的,那就是在昨天左右突然冒出了大量的老鼠,这……”
  掌柜显得有些狼狈。
  今川按捺不住,放下筷子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听到什么,我都不会介意,请你们告诉我吧。”
  “呃,就是……厨房的食材不见了……”
  掌柜补充阿鹭的回答似的接着说:“敝楼的料理也是我们的骄傲,每餐都从外面采购刚好客人人数的新鲜食材料理,但是今天早上,厨子一不注意,早餐用的鱼竟然……”
  “他们说不见了。”久远寺老人如此作结。
  所以早膳才会上得迟了。早膳里没有鱼,所以应该是去筹措替代的食材了吧。
  今川还是老样子,说出内心想到的:“鱼的话,是猫偷的吧。”
  “客人,这种深山里更不会有猫。”
  “哦……”
  “鱼的事无关紧要,今川,问题是这个。阿鹭要去查你堂兄弟的事,结果,喏……”
  老人甩着疑似老旧记录账本的东西。两三张纸屑在空中飞舞。看样子,账本变得像破布般残缺不堪了。
  “我也是刚才看到的,柜台的柜子里被弄得乱七八糟,乱成一团。先祖代代毫无间断记录下来、弥足珍贵的住宿账本,也成了这副德性。”
  老人说得简单,但是掌柜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老人说的住宿账本,应该也不是这一两天才有的。说到自江户时代开业至今的老字号旅馆的住宿账本,几乎具有文化价值了吧。几乎是古董了。而这一切全都发生在老板和老板娘不在的时候。
  今川有些同情掌柜。
  “喏,猫才不会干出这种事。所以我就说了,这是老鼠干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嘛。到底还有什么会干出这种事?”
  久远寺老人自信满满地说完,再次坐回膳食前。阿鹭确认料理大致用完,开始收拾。
  掌柜好一阵子不知所措,最后转向今川:“不好意思惊动客人了。”
  他说完这些就离开了。
  阿鹭一副依旧无法释然的模样,只是好几次对今川投以歉疚的眼神。然后她悄声说了:“客人,真对不起。可是刚才的事……”
  她想请今川保密。听说最近旅馆的卫生管理变得非常严格,若是孳生鼠害的传闻被保健所得知,一定会引来不少麻烦。而且不好的风评会让客人退避三舍。
  “哦,我不会说出去的。你们招待得很好,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谢谢您。可是,您不觉得那个……有点诡异吗?”
  久远寺老人开始大口抽起烟来:“哪里诡异了?”他一边瞥着阿鹭收拾的动作,一边说道。
  “对不对,今川?我说阿鹭啊,你们女人动不动就爱把不可思议挂在嘴上,但是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什么东西消失,账本被咬,就像今川说的,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
  因为先前说了这不是什么大事,今川也只能点头同意,但其实他并不认为这是稀松平常的事。这算是离奇、奇异的怪事吧。
  阿鹭收拾完餐具之后,大厅变得异常寂静。
  老人露出有些沉浸在感慨中般意味深长的表情,再次眺望庭院。今川无法揣度老人的心情,一样望着庭院。
  沙沙——积雪落下。
  细雪飞散。
  “你会下围棋吗?”老人唐突地问。
  今川说也不是不会,久远寺老人厚实的一张脸便笑得皱成一团,一边说“很好,很好”,一边站了起来,片刻之后,不晓得从哪里拿了一个大棋盘回来了。
  “那么,可以向你讨教一局吗?”
  就这样不知怎么的,今川便在观赏风雅庭院的大厅里注视起棋盘来了。
  今川并不喜欢围棋或将棋[注]之类的游戏。
  即使如此,这几天的无聊生活还是让今川专注在棋局上。所以虽然功力不佳,却也下得颇为尽兴。
  对局当中,老人频频呢喃“典当的东西是千两”、“鼬鼠堆土”等意义不明的谚语。今川觉得一一追问没完没了,便闭口不语,不过那似乎是围棋的术语。
  中午以前下完了一局,今川输了。久远寺老人喜不自胜。
  “噢,这是今年第一次认真下棋哪。老板住院以后,我就没了下棋的对象。女佣们没一个会下棋,厨子又忙,而且他是有班有点的,下班就回去了。掌柜的住在这里,晚上可以下个两三局,可是那家伙下的棋简直枯燥无味。啊,下得真是爽快极了。”注:以吃掉对方的王将为目的的棋盘游戏?源于印度.由遣唐使从中国传八日本。特点为可将吃掉的棋作为自军使用?
  “可是以我为对手,老先生会觉得不过瘾吧?我是个门外汉。和棋艺笨拙的人下棋,岂不更加无趣?”
  “没那回事。下围棋是有手筋[注一]的,是有布局定式这种玩意儿的。对方这么下,我就这么挡。被这么挡,就这么打回去。方法是一定的。所以要读到下下下一步棋路一不,还要再读到更进一步的棋路才行。能够读到哪里,便是分出胜负的关键。所以像掌柜那种只知道一点定式的半吊子下法,是最无趣的。看着范本,自己一个人练习是无妨啦。可是啊……”
  注一:围棋术语,指棋局中最佳的下法。
  “可是?”
  “跟你这种门外汉下棋,我完全捉摸不出棋路。”
  “因为我的下法不会跟定式一样。”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今川连半个围棋的定式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围棋是把对方围起来就赢了。
  “没错,没错。我完全不了解你为什么会把棋下在这种地方。若说是因为你棋艺拙劣,也就这样了,不过一旦怀疑起或许你别有企图,就会变得深奥无比。所以我也得使出我所知道的一切招数来应付。顺道一问,你是用什么心态来放下棋子的?”
  “把对方的棋子包围起来。”
  “是吧。这样就好。嗯,我的确是拥有知识,但是那也全都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包围棋子而累积的知识。小聪明的智慧,有时候是赢不了求胜的气势的。不,这也不能说是求胜的气势。该怎么说呢?” “可是我输了。” “嗯。但是啊今川,要是……”老人用手指抚摸着棋盘的四角形边缘。“要是这个棋盘的格子再各多一格,刚才的棋局就是你赢了。” “哪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十九格乘十九格,这只不过是个规矩罢了。刚才你的棋是二十乘二十,各多一格呢。”
  “可是三百六十一格就是围棋的全世界啊。超过这个数目的话,不仅是违反规则,更是否定了围棋,不是吗?”
  “是啊。我以前也一直这么认为,现在依然这么想。只是,我一直在这个棋盘上度过我的人生。就像你说的,这个藩篱就是我的全世界。然而棋子却给下在这种地方,让我的人生一败涂地。”
  老人把一颗棋子放在榻榻米上。
  “什么?”
  “这路棋没办法看出来吧?也是会有这种事的。”
  今川无法想像老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事,不过他非常了解,那必定是大大撼动了他人生观的事件。的确,棋子被下在榻榻米上,任谁都无法招架。就算今川再怎么不谙围棋,也不会把棋子下在那种地方。
  ——榻榻米上的棋子。
  今川想起了一个人。是他从军时代的长官。那个人聪明绝顶,同时也是怪人一个。
  今川曾是海军,出征到南方战线。就是那时候的回忆。
  ——不过那是将棋。
  不是围棋而是将棋。
  战地里没有任何娱乐,所以将棋、花牌[注二]之类的游戏大受欢迎。
  注二:一种纸牌游戏,纸牌上画有各种花卉,点数依图案不同,共有四十八张。
  以军人而言,那名长官十分优秀,在各种比赛中也总是无往不利。尽管如此,他做事情却总是三分钟热度,对于既有的将棋也很快就厌倦了。他一玩腻,就会自行创造新的将棋规则。每到那种时候,部下就会被命令陪他玩,被当成实验台,来试验新规则的有效性。今川曾经被迫一起下“三人将棋”、“格数四倍将棋”,甚至是“王只能用王吃的将棋”等,悉数落败。明知道规则不一样,他就是会不由自主地用一般的常理去思考。是老人说的藩篱妨碍了他。
  不过打听之下,今川才知道自己被迫参加的还算好的,其他好像还有简直不像是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恐怖规则。不过无论如何,皆无人胜得过创始者。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是个没有藩篱的人吗?
  仿佛发出“到此为止”的指示似的,雪落下了。
  今川望向庭院。看起来比早上荒废了许多,因为雪一点一滴地开始融化了。太阳略微射入,外头的气温可能也稍微上升了一些。附着于玻璃窗上的雪几乎都消融了。惟有大树雄姿英发,丝毫未变。
  “很大的一棵树吧?”
  那是阿鹭的声音。
  这也是听来的事。
  ——好像早晨。
  据说这是他的第一印象。
  空气清净无比。
  冷得浑身瑟缩。
  同时安静极了。
  时刻早已过了正午,也就是下午。尽管如此,却给人一种恰如清晨的印象,大部分要归因于这座冬季山峰的清冽吧。
  四周是一片如诗如画的雪景。
  在这幅画中,两名与画景不太搭调的人踩着冻结的雪径,默默地走着。
  其中一名是个青年。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型且沉甸甸的硬铝合金箱子,同时背了一个巨大的三脚架,所以走在上坡的雪径上,是相当严酷的粗活。但是青年的表情并不痛苦,全身紧紧包裹着御寒服装,整个人神清气爽。
  青年名叫鸟口守彦。
  鸟口心情绝佳。
  虽说是为了工作,但旅行能够散心。
  单单远离都会的喧嚣,呼吸山里的空气,就让他觉得很棒了。原本担忧的坏天气也撑了过来,景色比想像中的更美丽,而且接下来没有工作。今天纯粹只是进行移动,工作明天才开始。再来只等着泡泡温泉,吃个酒足饭饱后倒头大睡就成。再加上他是为了工作而来,也不需要担心荷包。一想到可以在住宿的地方尽情享受,他就有如置身极乐天国。
  但是,鸟口的好心情并不全是因为美景、天候或待遇所赐。当然也不是因为他戴着社长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治疗肩膀酸痛的念术首饰”。
  好心情的理由就走在鸟口前方。
  纤细娇小,乍看之下像个少年。但是这是由于服装与发型之故,仔细一看,那是个英气焕发的美人,当然是一名女子。
  她名叫中禅寺敦子。
  鸟口很喜欢她。
  这与迷恋不同。若要说的话,是憧憬。
  简直像小孩子找借口似的,这种说法实在叫人难为情极了,但是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词了。都多大年纪了,装什么纯情?——鸟口经常被上司这么调侃,但是鸟口也只能说这是误会。
  说起来,鸟口并没有那么晚熟,所以并非没有那一类的对象。只是对于敦子,他没办法有那种遐想。不,他觉得不可以有那种遐想。鸟口无法把敦子视为恋爱的对象。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面对敦子都会以极为健康的形式显露出来,结果仅能形容为“对她有好感”,而且还会觉得这样就足够了。这也是敦子的魅力所在。
  这世上存在着超越男女框架,依然能够惬意地相处的人。
  敦子就是这种人。
  此外,尽管敦子为人如此,但最让鸟口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还是她对于工作的执着。
  敦子是杂志《稀谭月报》的女记者,非常能干。与她天真浪漫的外貌相反,她是个聪明活泼的才女,{乜是个精明十练的编辑。
  这趟不太适合画景的旅程,其实是一次采访旅行。
  鸟口背着一整套照相器材这样的笨重行李,陪伴敦子同来——就足这样的场面。
  但是鸟口并不是敦子的同事,也不是摄影师。说起来应该是同行才对。
  鸟口原本是一本幸存至今的糟粕杂志[注]《实录犯罪》的编辑记者。
  注: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膻八卦的不实报道为主。由于杂志社经常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造的劣酒般,几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
  使用“原本”这样过去式的说法,并不是因为他辞掉工作,或是公司倒了,而是因为杂志没有持续出版之故。然而杂志也并未废刊,包括经营者在内只有三个人,目前一致的见解是长期休刊。不过前景不看好,上一期出版之后,已经过了半年以上。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人感到悲观。这是鸟口的公司——赤井书房的社风。
  然而不管社风再怎么积极乐观,也不能无视倒闭、失业等悲观的未来。没有出版物的出版公司当然不会有收入。所以现在赤井书房等于是靠着出版编辑以外的业务在支撑着。其中之一便是照片摄影。鸟口原本就矢志成为一名摄影师,以往《实录犯罪》杂志当中刊登的照片,全都是社内自行取得的。如果自家出版社没有杂志,那么就帮其他出版社的杂志拍照片吧——他抱着这样的想法。
  就在前天,敦子的公司——稀谭舍的专属摄影师由于过度操劳而病倒,仓促地向赤井书房请求援助。
  鸟口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可是天气状况十分不凑巧。
  大雪不止,出发延迟了一日。
  雪似乎一直下到清晨时分。今早离开东京时,坏天气似乎总算过去,虽然仍旧乌云笼罩,但雪已经停了。
  然而目的地是山上。虽说距离不是很远,但东京的天气状况并不能作为判断基准。加上山中天气易变,预定行程极有可能因天候不顺而变更。亦有可能为了等待放晴而延长逗留时日。若是那样,鸟口也不以为意,甚至反倒希望如此……
  但是,据说他有那么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过眼前的景色丝毫不逊于登山电车车窗外的雪景,走出车站仰头一看,天空正徐徐恢复蓝天,这个时候,鸟口早上怀有的些许担忧已经烟消云散了。
  ——好像早晨。
  因此这个时候,他有了这样的印象。
  鸟口有些喜孜孜地跟在敦子后面走着。
  鸟口早已习惯粗活了,而且他觉得在山里活动反倒舒服。
  “冷得……”鸟口用没出息的声音说,“呼吸困难呢。”
  每一吸气,鼻孔内侧就感到一阵冰冷。
  敦子没有回头,略微仰望地回答:“可是空气很清新,头脑变得好清爽。”
  呼出来的气一片雾白。
  “哎,对于吸了满肚子都市漆黑空气的黑心肝的我来说,这种清凉令人呼吸困难呢。这种健全状态比较适合敦子小姐。”
  “你在说些什么啊?如果鸟口先生是黑心肝的话,我哥哥该怎么办?那他不就是黑到无法形容了?”
  “哈哈哈,京极师傅的确很黑。不过他是衣服黑,我是心肝黑……”
  敦子有个年纪相差悬殊的哥哥,名叫秋彦,鸟口也曾经受到他诸多关照。
  他在中野经营一家叫做“京极堂”的旧书店,鸟口称他为京极师傅,也是由于其店名。那位京极堂店东不仅是个旧书商,还是位神主[注];从事这两样工作之余,同时也是个替人驱鬼除魔的祈祷师,是个奇特的人物。当他进行这类特殊工作时,行头是一身时代错乱到了极点的漆黑便装和服。敦子揶揄的应该是他那身黑衣打扮。
  注:原本专指神社中神职者之长,今用以泛指神职者。
  “因为我老是拍摄一些残酷至极的犯罪照片呢。虽然衣服就如你看到的是白的,但是我的身心老早就染得一片漆黑了。”
  敦子总算回过头来笑着说:“鸟口先生,虽然你这么说,但这次要请你拍摄的可是这片清新之地哟。而且是我推荐你的,请别忘了我的立场。别看中村总编辑那副模样,他对照片可是很挑剔的。”
  “这点我非常明白。就算我的心肝是黑的,镜片也是透明的,不要紧的。而且照片也不是用念力来拍摄的,请放一百个心吧。”
  这次的采访地点是一座寺院。鸟口为了满足敦子的期待,想尽可能拍出清净而庄严的照片。虽然他这么想,但是不管再怎么鼓足干劲,照片这玩意儿也只能拍出事物原有的模样。若是没办法拍出清净庄严的照片,那就是拍摄对象的问题了。
  鸟口这么看开了。
  鸟儿啕啕啼叫。
  接着传来啪啪的振翅声。
  树上的雪发出沙沙细响,落了下来。
  鸟口踩着刚在雪地上形成的小脚印前进,那是敦子的脚印。放下脚时,身体便往下一沉。这条路并未被人踩实。敦子的前方可能甚至连被踩得模糊的脚印都没有。好像是一条无人行经的小径。
  “不过这真是一条险路呢。我听说箱根的交通最近变得相当便利了,没想到也有未蒙受其惠的地方啊。这简直就是个险阻之地嘛。”
  “什么险阻之地,鸟口先生,以前的人来这里也都是要走的啊。箱根被称做天下之险,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我们在大平台下车后,不是才走没多久吗?”
  “走是没什么问题,我说的是这条路。就算那是家老字号旅馆,怎么能叫客人走这种兽径到温泉旅馆呢?我们来此之前也有不少还算可以的道路,而且不是听说老国道也开始修缮、整修了吗?”
  “说的也是……”
  敦子没有回头,仰望上方。
  “前年小田急电铁直接延伸到箱根汤本,同一时间,骏豆巴士好像也开到小田原来了——各方为自身利益纠缠不清,现在好像甚至被称为第二次箱根山交通大战呢。可是观光据点还是沿着街道[注]发展的温泉旅馆跟芦之湖吧?除此之外这一带什么都没有,所以与纷争无关。”
  注:这里的街道指的是箱根街道,是江户时代制定的五条交通要道之一。
  “什么都没有?可是敦子小姐,听说那家叫什么仙石楼的,不是一家历史悠久的旅馆吗?那座寺院的规模不是也很大吗?就算成为观光景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呀。”
  “很困难,”敦子说,“仙石楼和其他的疗养所或旅馆不同,拥有独特的历史背景。它好像是在江户晚期建立的,但是与箱根的驿站相去甚远,也偏离了旧街道。而且距离箱根七汤和其他村落都很远不是吗?一直到大正时代左右,好像都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这家旅馆。就连现在,知道仙石楼的人似乎也不多。”
  “哦,就像大财主或特权阶级御用的会员制俱乐部吗?这么说来,他们也没有在马路边揽客呢。”
  小田原车站的揽客活动非常惊人喔——上司妹尾不知对鸟口这么说了多少遍。
  当然,这是为了招揽到箱根一带游览、泡温泉的客人。揽客者身穿呢绒外套,足蹬皮鞋,戴着宣传自家店名的醒目帽子和臂章,大声招呼,据说景象非常壮观。不过妹尾拜访箱根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横跨战时战后这贫穷的时代,现在状况已大幅改变了吧。鸟口下车的车站不在小田原,不过也没有看见那一类揽客者。
  “而且现在时期也不对。”敦子说。的确,现在不是避暑的季节。“再说这两三天天气也不好。不过仙石楼似乎是只靠常客维持经营的旅馆,据说战争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开战以后,就算是大财主,也不会想来休养吧。”
  “唔,不愿意对老百姓广开门户,现在总算尝到苦果了吧。不过老百姓这几年来更加无法出门旅行什么的,也是一样吧。”
  “而且……”
  敦子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右转。一直光看着脚底的鸟口慌忙停步。
  “明天要去的寺院,不是寻常寺院哦。”
  “啥?”
  “那里似乎不是寻常寺院,所以才无法成为观光寺院吧。”
  “不是寻常寺院——敦子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妖怪寺院之类的吧?”
  “不是的。是一般的寺院,只是……”
  敦子在这里顿了一下,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默不作声。圆睁的眼睛中透露出些许动摇之色。
  “你怎么……”
  锵——声音响起。
  不是自然之声。
  鸟口将注视敦子脸庞的视线焦点移向她的背后。敦子也同时慢慢转过身,把脸转向鸟口视线的方向——他们的去向。
  锵——声音再度响起。
  无法承受积雪重量的枝桠像拱桥般左右垂下,宛如白色的隧道。
  一个人影,穿过那条隧道似的,出现在眼前。
  不,那不是人影。是真正的影子,一团黑影。
  它让人觉得那完全就是一条影子。
  一团漆黑。
  影子自积雪的兽径走了过来——至少在鸟口眼中看起来如此。
  不是因为与雪的皓白对比才显得黑。当然它是纯白中的暗色,因此看起来格外漆黑,但是……
  那其实是个黑衣人。
  是个僧侣。
  网代笠[注一]与袈裟行李[注二],络子[注三]与缁衣[注四]。
  注一:一种以细竹编成的斗笠。现今多为禅僧或巡礼者所戴。
  注二:云水僧行脚时,将袈裟、经文等装入箱中,以布巾包裹后用绳子绑扎,背于身上的行李。
  注三:络子为禅宗所使用的一种单边有环的袈裟。
  注四:僧侣所穿的黑色僧衣。
  一名云水僧自山上踏雪而来。“锵”的声音,便是锡杖所发出来的声响。
  那名僧人体格健壮,身材高大。虽看不见被斗笠遮住的脸,但是从他的动作和体格来判断,看得出是一名年轻的僧侣。
  僧人注意到挡住去路的两名奇特旅人,停下脚步,稍微抬起深深覆在头上的斗笠。
  “啊。”
  敦子好像注意到僧人的动作,反射性地短呼一声,退开身子。鸟口慌忙避向左侧,但左边是一片积雪,让他踉跄了一下。所幸没有跌倒,但下半身大半都沾上了雪。
  因为路面狭窄,有一方必须避开,才能继续往前进。鸟口轻拍仍在出神的敦子的肩膀,催促她同样移向左边。
  看到两人的动作,僧人主动避往小径一旁,说:“失礼,两位先请。” 声音非常嘹亮,果然很年轻。 “啊。呃,谢谢。抱歉。”敦子说,略微点头致意后,小跑步穿过僧人旁边。鸟口也跟了上去。
  但错身而过后,敦子立刻转向僧人,又让鸟口没了去路,再次一个踉跄到路边去,最后甚至像拨开堆积成山的雪似的绕到敦子背后。
  僧人从斗笠底下望着这一幕,待鸟口站定后,深深行礼。
  举手投足间高贵优雅,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修行者就是这样吗?鸟口莫名地佩服起来。
  “请问……”敦子叫住抬起头来准备离去的僧人,“恕我冒昧,请问您是明慧寺的大师吗?”
  僧人把斗笠抬得比方才更高,说道:“很遗憾,并不是。贫僧是个四处行脚的修行者,行云流水,居无定所。”
  如同鸟口的推测,斗笠底下是一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从他弹性的肌肤、紧实的嘴唇、神采奕奕的瞳眸来看,顶多年近三十——鸟口不必要地品评起对方来。
  青年僧人再次行礼,循着鸟口及敦子踩出来的漫长足迹离去。
  僧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前,敦子一动也不动。
  鸟口也隔着敦子的肩膀目送僧人。
  总觉得情况变得不大对劲。
  “怎么了,突然发呆?”
  “咦?哦,对不起。”
  经鸟口这么问,敦子转过身来,钻过鸟口的视线似的再次走到他前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然后她用有些疲倦的口吻说:“我好像完全被周围的气氛给吞噬了,这场面好得太过分了。”
  鸟口非常明白那种心情。云水僧完美地融入雪山,他们宛如在欣赏一幅挂轴,如此完美地融合在景色中。然而就算把这些因素考虑进去,敦子刚才的态度还是一点都不像她。鸟口有些在意。所以他一边像追着主人跑的忠犬似的跟在敦子后面,一边试着说些无聊的俏皮话。俏皮话是鸟口的拿手好戏。
  “竟然对和尚看得着迷,一点都不像敦子小姐呢。不过那个和尚真是个美男子,害我担心起敦子小姐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了。哥哥是神主,男朋友是和尚的话,这实在是太惨了。不过婚丧喜庆的时候倒是很方便啦。”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真是的。”
  敦子头也不回,用一种受不了他的别扭口吻说道,甩头快步走去。
  道歉也蛮奇怪的,于是鸟口默默地跟上去。
  沙——沙——,传来积雪崩落的声音。
  鸟口始终从敦子背后搭讪,所以无法连敦子的表情变化都掌握到。如果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羞红了脸倒还好,但也可能真的动怒。玩笑话鸟口一年到头都在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敦子面前开这一类的玩笑。
  结果,鸟口由于突然出现的和尚以及自己愚蠢的俏皮话,最后终究没能在路上探听到明天即将拜访的寺院为何不是寻常寺院。
  两人暂时无声默默地前进。
  只有踏雪的声音持续着。
  沉默的旅程似乎不适合鸟口。
  自我约束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他还是开口了。
  “这么说来,听说那个叫什么的书籍部的人不是先到旅馆去了吗……”
  鸟口记得在搭电车的时候,听说这次采访的发起人会早一步抵达当地。他到现在才想起来。
  “你说饭洼编辑吗?昨天应该已经到了吧。”
  敦子回过头来,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听声音的话,感觉她反倒是很高兴。
  “哦,我说的就是那个饭洼编辑。可是,为什么那个人得在昨天那种下大雪的日子赶来呢?在那样的大雪中能爬上这么险峻的小径吗?”
  “听说她的老家在箱根,我记得好像是在仙石原附近吧,所以会直接从那里过去的。”
  “哦——仙石原的话我知道。热心工作、循规蹈矩的我,昨天事先勘查过地图了。原本我还以为既然叫做仙石楼,那一定是在仙石原不会错——结果并不是。”
  “是啊。饭洼姐说过,旅馆的创立者好像是仙石原出生的。”
  “饭洼姐?饭洼编辑是女的吗?”
  “嗯,是女的。她的名字叫做季世惠。我没告诉你吗?”
  “我没听说呢。可是那样的话,那我接下来好一阵子都处在左拥右抱、双手捧花的幸福境地喽?”
  “你说的双手捧花,其中一边是我吗?”
  “当然喽。”
  敦子笑得像个孩子一样。
  “可是我刚才已经知道比起美女,鸟口先生更喜欢美食了。听说仙石楼的料理也很不错哟。啊,看见了。是那个吧?”
  树木的缝隙间可以看到仙石楼。
  敦子跑上坡道,在坡度变得平缓的地方停了下来。
  鸟口也喘了一口气,来到她身旁,眺望总算现身的古老建筑物。
  这栋建筑物与其说是旅馆,氛围更像是料亭。有一种将赤坂一带摇摇欲坠的料亭移建到山中来的奇妙印象。它的样式与周围的山峡格格不入。尽管如此,却又落落大方,而且气势堂堂,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为在漫长的岁月里置身于这片景色当中,使得景色接纳了这个异物也说不定。
  屋顶后面看得见雄伟的枝桠。
  那应该是种植在庭院里的树木,却大得异常。是一棵巨木,比屋顶高出许多。
  不过料亭的部分是平房,所以屋顶并不高,但是那棵树比后方延续的二楼建筑物更高耸。
  两层楼的屋舍外观比较像是疗养所。可能是后来增建的,它比平房的部分略新,不过还是很旧,都褪色了。
  两处的屋顶以及巨木都积满了雪。
  “该说是气势堂堂还是古意盎然,保有旧态还是摇摇欲坠……”
  “这……你说得太夸张喽,鸟口先生。”
  “可是看起来好旧。不,是真的很旧。”
  走近玄关一看,上面挂着一块写着“仙石楼”的匾额,这也是老东西了。
  字迹流丽,却模糊不清,难以辨识出写的是什么字。
  “喏,这实在旧过头了。这旅馆一副令兄会喜欢的风格呢。应该跟他一道来的。师傅的话,一定比较喜欢这里。这建筑物一看就很古怪。”
  如果鸟口没记错,敦子的哥哥现在应该也来到了箱根。听说好像是有什么棘手的工作,不过鸟口觉得既然都要到同一处旅行,又何必兵分两路呢?
  “这里很贵的。要不是公司出钱,根本住不起。要自掏腰包连日住宿是不可能的。”敦子边说边开门。
  “很贵?这么旧还那么贵吗?”
  “鸟口先生。”
  敦子戳戳鸟口的侧腹。
  “唔,这真是失礼了。”
  女佣已经等在玄关了。
  因为她跪坐在地上俯首,所以并没有进入鸟口的视野。
  “请问是中禅寺小姐吗?”
  “麻烦你们了。请问,我的朋友……”
  “是的,关于另一位客人……”
  女佣说,早一步抵达的饭洼女士今早起就身体不适,卧床不起,可能患了感冒。她是在下雪的时候到达的,鸟口与敦子方才走过的路途对她来说一定格外艰辛。女佣接着说明旅馆老板现正因病疗养,不在此处,恭敬地致歉。不久后掌柜出现,再次为了同样的事赔罪,带领两人进入里面。女佣和掌柜立刻想要接过鸟口的行李,鸟口却婉拒了。 他不习惯被人服务。 女佣有些困惑,说着“那么……”,只拿了敦子的皮包。 “我们准备了新馆的三间房间……” “啊,麻烦你们了。饭洼姐究竟是怎么了呢?” “我们请她在本馆这边的别馆休息。请问两位要先到房间去呢.还是……”
  “先放下行李,再去看看情况好了。”
  敦子瞄了一眼鸟口身上的大包小包后说。
  “那么请两位随我过来。”
  女佣领路,敦子跟在后面,鸟口也跟了上去。
  年代久远的走廊擦拭得光可鉴人,陈设的摆饰物看起来也都古老而昂贵。原来如此,从这些地方看得出是老字号呢——鸟口独自恍然大悟。
  走过一小段走廊后,出现一道敞开的纸门。鸟口只要看到开着的门都一定要往里头瞧瞧,.所以这回他也若无其事地往里面看。
  里面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大厅。榻榻米绵延不断,尽头处有两个像是男人的身影隔着将棋盘或围棋盘对坐。另一头靠檐廊的纸门也敞开着,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分外明亮的庭院。也看得见那棵巨木。巨大的树干中段将庭院的景致切割开来。可能是因为外头明亮,里面显得阴暗。
  鸟口忍不住看得入迷了。
  是一幅画。被黑色框起来的纯白庭院,在庭院前对弈的两道剪影。很棒的构图。鸟口的视线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摄影师的眼神。
  注意到鸟口的模样,敦子也折返回来,望进里面。
  “很大的一棵树吧?”
  女佣忽然这么说。听到她的声音,其中一个影子有了反应,以倒嗓的声音朝这里问:“阿鹭,那几位是客人吗?”
  “哎呀,两位还在这里啊。没有人通知午膳已经准备好了吗?”
  “噢,好像有人来说了。不过我们下得太专心了。对不对,今川?”
  “久远寺医生?这不是久远寺医生吗?”
  耳边传来这样的叫声。鸟口一瞬间无法判断是谁的声音,反射性地窥看敦子的脸。敦子露出一副相当吃惊的表情。看样子,刚才的叫声是她发出来的。
  “我是中禅寺,中禅寺敦子。”
  “噢?噢噢!你是那个时候的……”
  光秃秃的影子徐缓地站起,走近他们。另一道影子则盯着他的动作。女佣露出比敦子更加讶异的表情,出声问道:“客人,您认识这位医生吗?”
  “啊,是的。我知道久远寺医生从以前就是这家旅馆的常客,可是没想到本人竟然就留宿在这里……”
  “阿鹭、阿鹭,这位小姐算是我的那个……就像恩人一样。喏,之前我曾经跟你提到过一些吧?”
  被称为医生的男子皮肤厚实,顶着一颗秃头,是个气势十足的老人。
  老人一边笑着,一边以完全倒了嗓的声音问敦子:“呀,那个时候真是承蒙你照顾了。好巧,真是奇遇。那个……令兄,还有那位奇怪的侦探,呃……还有另一位,他们怎么样了?过得好吗?”
  老人说的侦探,应该是指鸟口也认识的榎木津。榎木津是个职业侦探,在敦子的朋友圈当中,也算是个特别奇怪、不折不扣的奇人。说到敦子认识的侦探,也只有榎木津一个人了。至于另一位说的是谁,鸟口就不晓得了。
  敦子低头鞠躬后回答:“遗憾的是,大家都还是老样子,生龙活虎的,教人气结。医生是否别来无恙……”
  “哦。哎,其实后来真是惨到家了。被警方侦讯、书面起诉什么的,医院再也没有办法继续经营下去。我抛弃了一切,总算获得了解脱。现在就像你看到的,是个举目无亲、逍遥自在的老人。”
  老人说完,豪爽地笑了。
  他的笑声很干。听在鸟口的耳里,总觉得格外干涩。
  此时,鸟口突然悟出了老人的身份。他想到这名老人正是去年夏天震惊社会的某起事件的当事人。
  那么老人说的那一位,指的就是某位作家了。
  再来,如果鸟口的推理是正确的,那么与敦子的邂逅,肯定唤起了老人心中极为复杂的感情。因为敦子与那起事件的终结有着密切的关系。
  鸟口本身虽然并未涉入那起事件,却也从相关者口中听闻了那哀伤的始末。
  老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但是饭洼女士还卧病在床,总之先到房间放下行李之后,再慢慢叙旧——这么决定后,两人被带往房间。
  在走廊拐了几次弯,来到颇宽阔的木板地房间后,有一道相当突兀的楼梯,不仅坡度奇特,上头还有像桥梁栏杆般的扶手。那似乎是通往新馆——外观比较像是疗养所的两层楼建筑——的连系通道。
  根据女佣的说明,新馆是在明治二十一年(一八八八年)增建的建筑物,在那之前,那里似乎是别馆的大浴场。原来的建筑物由于山崩而半毁,重建时,便将它改造为以前就计划好准备招待一般温泉客的两层楼住宿设施。
  “说是开放给一般客人,但是当时我们是不收生客的,全都是通过介绍来的客人。只是那个时候箱根经过一连串开发,已成为疗养胜地——这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我当然没经历过,不过听说除了前来避暑或疗养的客人外,观光客也大为增加,我们旅馆当然也不能就这么默默地置身事外。”
  “这么说来,兴建马路,交通变得方便,也是在明治中期的时候呢。除了达官贵人和外国旅客之外的一般客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增加的吧。”
  敦子应对如流,让鸟口佩服不已。
  像鸟口,几乎都只是听而已。
  “可是这一带还是很不方便呢。听说当时通往这里的路途艰辛极了,所以尽管增建了新馆,客人的数量还是未见增加。当时的干线铁路不是绕过箱根了吗?说都是因为这样才会没有客人上门,还为此起了纠纷,不过这跟我们旅馆也没有关系。”
  “哦,你是说现在的东海道线吧?可是我记得相反的,不是有马车铁道直通到汤本吗?”
  “哦,客人知道得真清楚。还有一种叫担椅的,就是担在肩上,像轿子般的交通工具,听说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全都是些奇怪的交通工具呢。”
  “马车铁道——是马在铁轨上拉车吗?”鸟口终于再也跟不上话题,发出疑问。
  “是的。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听说箱根以前还有叫做人车铁道的哟。”女佣说。
  “啊,人拉电车前进吗?”
  鸟口打从心底吃惊,但敦子笑了。
  “鸟口先生,人不拉电车的。电车的话,不用人拉也会前进,所以才叫做电车呀。因为是用人力拉的车,所以叫做人车,马的话就叫马车。”
  女佣也笑了。
  “听说拉的只是像小矿车般的箱车罢了。算是有铁轨的人力车吧。”
  “噢噢!说的也是呢。电车撞人的事我是听过,但是颠倒过来人拉电车,话就说不通了。简直就像人咬狗一样嘛。”
  “客人,房间到了。”
  玩笑话讲太多,差点又过头了。
  呈一直线的走廊上并排着八个拉门。鸟口的房间是左边数来第三间,敦子的房间就在左邻。
  “我马上准备,请先进去歇息吧。”
  女佣开门,对鸟口这么说完,先陪伴敦子进入隔壁房间了。可能是要帮她把行李送进房间里吧。凡事都是女性优先,这很不错。
  鸟口暂时将沉重的行李放在走廊上,将脖子转了一圈。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两人很快地出来了。
  “鸟口先生,我先去看看饭洼姐的情况,行李放好之后,可以请你到刚才的大厅等我吗?或者如果你累了的话……”
  “不,我不累。我们走吧。”
  鸟口回想起方才那有如一幅画的构图。
  “我带这位客人过去之后,马上送茶到大厅那里,请您稍候。真的很抱歉啊。”
  女佣一副万分歉疚的表情道歉说。鸟口目送两人走下楼梯后,重新转向房间门口。
  ——见牛之间?
  令人猜不透意思的名称。说到旅馆的房间名,一般不是都使用花的名字吗?像桔梗之间、蔌之间这类的就经常看见。或许只是鸟口不知道,其实有种花就叫做“见牛”,又或者鸟口知道那种花,只是不知道汉字写做见牛罢了。
  鸟口边想着这些事,边踏进房间。
  他打开里面隔间的纸门。
  房间——
  ——腐朽了。
  这是鸟口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个印象。
  横木与雕花横楣的木材都已经干燥到泛白。至于门槛,甚至都龟裂了。榻榻米也被阳光晒到变色,相反的,柱子的表面磨损,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饴黄色色泽。虽然打扫得很干净,却有种灰蒙蒙的味道。
  ——不是灰尘的味道。
  是老臭味。或者说,这是时代的气味。
  鸟口缺乏建筑装潢的知识,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这肯定是一间讲究的房间。装点在四处的雕刻非常细致,所使用的木材看起来也很高级。装饰在壁龛里那不知是瓮还是壶的东西既黝黑又粗犷,不过一定是大有来头的物品。
  挂轴同样古老。
  上头是一幅莫名其妙的画,是老东西了。
  ——好奇怪的画。
  图案画在一个圆圈当中。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孤零零地站在圆圈的右侧。
  中间隔着一条像河川的水流,左侧只有一颗像黑色野兽的头伸了出来。
  毫无构图可言。例如说,如果要画野兽,应该再多画一点,连身体也画进去才对。这样实在太半吊子了,而且连是什么动物都看不出来。
  ——是牛吗?
  头上长着像是角的东西,可能是水牛之类的动物吧。不管如何,稍微懂画的人绝不会这么画。鸟口虽然不谙绘画,对于画面的构成却自有看法。光靠构图来判断的话,这肯定是门外汉画的。
  ——里面有什么含义吗?
  鸟口不可能明白。就算有意义,反正也是源于中国或是哪里的典故,那他更是一窍不通了。鸟口连卧薪尝胆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至于他山之石,不晓得是哪里搞错了,他甚至一直以为那是多子多孙的意思。
  即使如此,那幅挂轴依然静静地主张着本身非凡的价值。那果然还是因为……
  ——很古老吧。
  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战后的东西。不,在鸟口看来,完全就是文明开化[注]以前的东西。
  注:一般指日本在明治初期吸取西洋近代文明、采取近代化政策而产生的社会风潮。
  这种主张不仅适用于挂轴,也适用于整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价值,并不在于雕刻之精美或建材的质量、装饰品的昂贵,而是来自于漫长的历史、源自于古老的高级感。
  所以虽然华丽而高级,这个房间终究还是腐朽老旧。鸟口将行李放到壁龛前,再次这么想。
  他解开行李,确认器材有无受损。
  他在搬运中十分细心注意,但是在打开察看之前,还是不能够保证平安无事。幸好里头没有任何异状,也没有忘了东西。
  鸟口拿起照相机,忽地心生一念。
  ——去拍那个大厅吧。
  那个构图——不知为何令人心动。
  可是因为会增加行李重量,所以底片等其他东西并没有多带。如果用完,在这样的深山里可无法轻易取得。所以还是不要平白浪费为妙……
  ——一张而已的话,无妨吧。
  照相机他带了禄莱(Rolteiflex)的双眼相机和莱卡(Leica)这两个机种。莱卡是社长的私人物品,因为他不断说服鸟口带来,所以他才带来的,但是鸟口到现在还不习惯连动测距式相机,所以把编辑部的对焦屏式相机也带来了。也不算没有余裕。
  “去拍吧,去拍吧。”他说出口来。一旦下定决心,总觉得心情都雀跃了起来。
  连昏暗的房间感觉都变明亮了。鸟口自从在雪径与和尚擦身而过之后,一直感到浑身不对劲。这下子总算恢复正常了。
  大厅和刚才一样,几乎没变。纸门一样开着,老人和另一名男子仍坐在相同的位置。看样子他们正在对弈。
  像这种时候,明明不是来当小偷的,却不知为何会蹑手蹑脚起来。鸟口靠近他们,两人也完全没有察觉。有点难以出声。
  “抱歉打扰两位对弈,我是……”
  “哦,你是跟中禅寺小姐一起的。”秃头老人瞥了鸟口一眼。“我是久远寺,这位是住宿在这里的古董商今川。”
  老人的下棋对手看着鸟口点头致意。这个男人长相之怪异完全不逊于老人,令人印象深刻,感觉却相当和善。老人接着说:“我看小哥人长得满帅的,是那个——中禅寺小姐的男朋友——”
  “没、没那回事。我是摄影师,只是跟着来帮忙采访而已。”
  “看你极力否定的样子。别看中禅寺小姐那样,她可是个美人坯子呢。有什么不好呢?”
  “这、这太可怕了,我可不敢了。”
  “你怕的是她哥哥吗?被我猜中了吧?”
  老人带着揶揄的眼神大笑起来。老人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鸟口也露出苦笑。叫今川的人当然是一头雾水,只是用一脸松弛的表情交互看着鸟口和老人。
  “我叫鸟口守彦。”
  鸟口总算报上姓名,接着请求两人允许他拍摄人镜。
  “拍照?年轻女孩姑且不论,我这样一颗大光头,今川也像你看到的那副长相。没事何必来拍我这种老头子呢?”
  “呃,因为我觉得可以拍到很棒的照片。”
  “这我就不懂了。要拍庭院的话,只拍庭院就好了吧?那么美的院子,跟个秃子一起人镜,价值也跟着变低了。喏,今川,你说对不对?”
  “哦……”今川以有些湿黏的声音说,“我也觉得自己不适合作为拍摄的对象,不过艺术家往往并非独好美丽的事物。我想这位先生不是想拍庭院,而是想拍摄包括这个大厅、我们和庭院的这个场景吧。”
  “什么这个场景,今川,现在这个大厅的场景岂不是平凡无奇、随处可见吗?所谓照片写真,就如同字面所示,是如实拍摄真实。就算把这平凡无奇的景象给烙印到相片纸上,也既不有趣也不滑稽啊。”
  今川用那双浑圆大眼仰望鸟口问道:“或许吧,那你认为呢?”
  即使今川这么问,鸟口也穷于回答。他缩起身体。
  “那个……若是会给两位添麻烦,请不必勉强,只是那个……该怎么说……”
  被对方如此深究,鸟口无从答起。一旦追根究底地去想,鸟口开始搞不懂自己为何想要拍摄这里了。确实,照片会如实拍下事物的模样,但若以这种角度来看,无论拍摄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今川开口了:“老先生,依我之见,被拍摄的物体与照片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相等的。照片的确会如实拍下物体,但是并非只要拍摄美丽的东西,就必定会是一张好照片。一张照片的好坏不是取决于被拍摄的物体,而是取决于摄影师。我想这位先生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不错的画面吧。”
  “正是如此,你说得真好。”
  鸟口开始欣赏起今川这个人了。
  与那憨直的外表不符,这个人或许相当聪明伶俐。
  结果可能是被今川的话给说动了,久远寺老人允诺鸟口摄影。真是今川万万岁。
  鸟口首先请求两名模特儿不要意识到自己被拍摄这件事,继续对弈。因为鸟口想要他初来乍到时看见的那幅画面。
  被这么吩咐,大多数人反而会变得更加紧张。就算被交代不要在意,也无法摆脱被注视的紧张感。或许什么都不说偷偷拍摄还比较好,而且从他们刚才专注于对弈的模样看来,不会被发现的可能性应该很高。但是也有人极端厌恶被拍照。鸟口担心万一拍完后才惹来对方不满就糟了,所以才向两人说明,不过现在想这些都为时已晚。
  但鸟口是杞人忧天了。不知是理解力好,还是原本就不在意这种事,两人很快地恢复到最初埋首对弈的情景。好机会。鸟口快步折回纸门处,望进照相机。
  在光线改变前拍摄才是上策。相同的状态是不会持久的。不。自然界里绝对不存在所谓相同的状态。所以除了在觉得的适当时机,在觉得的适当地点,拍下觉得适当的对象以外,是无法拍到好照片的。照相机会将那一刹那切割下来,固定在相纸上。所以今川方才说的是正确的。决定这一切的不是被拍摄的对象,而是摄影者。
  很棒的构图。
  调整焦距。前方的榻榻米纹路逐渐变得模糊,漆黑的人影鲜明地浮现出来。背景中自皙跃动的庭院散发光芒。继续移动焦距。
  ——巨木。
  那棵巨木真正是这幅构图绝妙的关键。
  鸟口将焦距对准树木,稍微抬高角度。
  冬天御寒用的濡湿稻草,部分裸露而出的漆黑树干。
  比第一眼见到的时候更加鲜明。
  是因为阳光的关系吗?天空放晴了。
  雪也开始融化了。
  鸟口将焦距移回人物,按下快门。
  调整曝光。室内摄影时若是这种光量,一般都会使用三脚架。但是鸟口是个自称人类三脚架的强壮男子,所以毫无问题。
  改变设定,拍了三张。
  “谢谢两位。”
  久远寺老人又用奇怪的声音响应:“怎么,已经拍完啦?不用打那个什么——镁光灯吗?至少也开个灯怎么样?会拍得比较清楚喔。”
  “呃,这……”
  当然鸟口也带着同步闪光灯,但是那样一来,难得的一幅画会被硬生生地糟蹋。那才真的会拍成一张秃头佬与丑怪男的纪念照——鸟口差点脱口而出,赶忙咽了下去。
  再怎么说都是初次见面,太失礼了。
  就在鸟口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敦子从背后出现了。对鸟口而言,正是救世主降临。
  “鸟口先生,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哦,我刚才在请两位让我拍照。”
  “拍医生?”
  鸟口懒得再说明一遍,索性不回答,改变话题。“话说回来,饭洼小姐呢?”
  “她的样子有些不对劲——明明本来那么起劲,却突然变得无精打采。”
  “是感冒吧?”
  “好像不是,也没有发烧,让人有点担心呢。”
  “是食物中毒吗?”
  “应该也不是。”
  “没有拉肚子?”
  “好像没有。我拜托女佣准备餐点了。她好像从一早就粒米未进,所以才会这么虚弱。”
  “哦,不吃饭是不行的。要是有食欲的话,应该就不是食物中毒吧。”
  “与其说哪里不舒服,更像是在害怕些什么……可是,她知道我们抵达后,好像稍微平静些了。今晚起,她会和我同房休息,所以应该不要紧了吧。啊……”
  说到这里,敦子隔着鸟口和老人打招呼。
  久远寺老人坐着,高举右手回应。
  此时,刚才的女佣边嚷着“哎呀哎呀”边走了出来。似乎是送来了说好的茶。
  “有人送粥过去给另一位客人了,请不必担心。或许是因为看到同伴来了,放下心来,她的脸色似乎也好转了一些……啊,请进来。医生还有客人也歇息一下如何?我端茶过来了。”
  女佣说着,小碎步走进大厅正中央,扫视了周遭两三次后,放下托盘,从隔壁房间搬来了矮桌。实在是相当健勇。
  “你来得正巧,我正在沉思中哪。这个人下的棋路深奥极了,令人难以招架,几乎快输了。”老人说道,站了起来。
  然后敦子和鸟口、久远寺老人与今川四人聚集在宽广的大厅正中央,围绕着矮桌坐下。
  首先是今川,接着鸟口再次被介绍。
  久远寺老人仿佛见到多年不见的女儿或孙女,用一种极为怀念的表情看着敦子,然后用他抑扬顿挫相当独特的口吻述说自己的近况。尽管并未直接提及半年前的事件,但老人说他最后还是因为那事件而离开了东京,从去年底就一直隐居在这家仙石楼。他说即使如此,每个月还是至少会被检察官或警察给找去问话一次。
  “待一回神,不管是亲人还是一切,我全都失去了。认识的人和朋友也都离去了。这家仙石楼啊,我大概十二年没来了,这里的人却记得我,还允许我寄居在这里,哎,连我都觉得简直成了大爷。”
  老人再次发出干涩的笑声。
  不知今川究竟了解多少,他并未应和,而是用一种难以分辨是在笑还是在发呆的表情喝着茶。可是从方才的发言来看,鸟口认为不能光用那副松弛的外表去判断这个男人。
  鸟口也没有任何可以插得上嘴的话题。默默坐着喝茶,这一点与今川无异。
  鸟口冷到骨子里了,所以几乎要烫伤舌头的热茶喝起来分外甘美。同时他也大口大口地吃着像是佛坛供品的馒头茶点。食物就是要大口大口地吃——这是鸟口个人的信条。
  当他恢复生气的时候,气氛已变得相当融洽了。
  老人询问敦子:“话说回来,中禅寺小姐,听说你们是来采访的,来到交通这么不方便的地方,究竟是要采访什么呢?若是透露无妨,能否说来听听?刚才我听说是要采访寺院……”
  “是的,我们是来采访这附近的明慧寺的。”
  “什么?”
  久远寺老人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望向今川。然后他“呼”地吁了一口气。
  “哎,明慧寺也终于要变成观光地,大肆宣传了吗?那样的话,比起宣传,更重要的是交通问题吧。只是这一带现在才想要筑路,也是不可能的吧。近来老是听到一些反对意见,说箱根的观光化造成了严重的环境破坏云云呢。”
  老人送出寻求附议的视线,今川会意,出声发言:“可是老先生,对温泉旅馆来说,有没有道路和铁路,是攸关存亡的大问题啊。事实上铁路会通到这里,也都是因为当地居民的大力要求啊。”
  “确实,交通方便与否对观光地而言是存亡问题,但是这一带除了像这家连工会都没有加入的乖僻旅馆,就只有明慧寺了。若非哪一方自掏腰包,否则筑路是不可能的。”
  敦子边苦笑边插嘴:“不是那样的,不是宣传。”
  “那是什么?日本的秘境探险吗?”
  “晤,差不多。”
  “哦?”
  “这是说笑的。不过若要从头说起,这话就长了。其实,帝大的精神医学研究室的教授们有一项研究计划,想要从脑科学的角度对宗教加以解析。”
  “哦?听起来颇有意思。可是要做些什么呢?”
  “测定修行中的僧侣的脑波,与常人的脑波比较——计划从这方面着手。教授们认为应该从坐禅开始测定,因此询问了每一座禅宗寺院的意愿,却得不到任何善意的响应。计划迟迟无法顺利进行,研究几乎陷人停顿。”
  “宗教与科学本来就形同水火嘛。”
  “然而我们文艺部的社员得知这件事,认为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主题,希望它能够实现。经过协商,稀谭舍决定支持协助这项研究。”
  “支持协助?出钱了吗?”
  “没有出资。我们提议由我们提供人力。与寺院之间的交涉及安排、器材的搬运,还有餐费、交通费由我们负责。相应的,研究有了成果之后,论文必须由我们出版社出版,还有研究的过程必须在《稀谭月报》上刊载……”
  “贵出版社也真是古怪呢。那种东西会畅销吗?”
  “不可能畅销吧。可是我们杂志擅长这类报道,社长也很有兴趣。所以就以现在在别馆休息的饭洼小姐为中心——其实也几乎只有她一个人——和寺院交涉,推动计划。不过却没有任何一座寺院首肯……”
  “那么排斥啊?要是能够在医学上证明修行的成果,岂不是美事一桩吗?”
  “可是如果无法证明,将会如何?”
  “也有无法证明的可能性吗?”
  “有吧。或许……那种事物是无法用机器加以测量的。”
  “这样吗?不管哭、笑还是生气,就连那种程度的感情起伏都会对脑波造成影响不是吗?那样的话,进行修行这种重大行为的时候,应该会出现某些变化才合理吧?”
  今川突然开口:“可是,所谓悟道和喜怒哀乐不一样吧?”
  “悟道?”
  “修行不是为了悟道才做的吗?”
  “唔,是吧。”
  “那样的话,我不太会说,不过我认为悟道不悟道,和医学上的脑的状态并没有关系。”
  “没那回事吧?不管是什么样的状态,一切都只是脑中的变化。人因为有脑,才能够认识世界。太初有脑,知道吗?对吧,中禅寺小姐?”
  敦子微微侧首,答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不尝试是不会知道的吧。例如说,很有可能还有许多以现在的技术无法测量的部分。不,关于脑这个领域,现代医学才刚开启了它的大门而已。所以极有可能什么都无法检测出来。然而若是没有任何成果,它就会被轻易否定掉了。”
  “原来如此。也就是其实只是因为技术尚在发展而无法测定,却非常有可能被烙下毫无效果的证明。”
  “不仅如此。若是真的测定出来,也有可能造成麻烦。”
  “为什么?”
  “就算不必修行,也能够制造出相同的状态——根据实验的结果,也有可能变成如此。”
  “噢噢!原来如此。”
  老人“啪”地击掌。
  “就像为了测定民间偏方的效果而分析它的成分,再根据分析的结果制造出更有效的合成药一样,也有可能研究出科学的方法,以某种物理性的手段使人体的状态变得和已修行的人相同……”
  “虽然我认为现实上这很困难,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做到。”
  “换句话说,对和尚来说几乎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呢。这对寺院来说风险太大了。可是和尚们想到过这一层吗?”
  “不,我想他们并没有考虑得这么深入。可是姑且不论这一点,这是场规模相当庞大的调查,必须搬进脑波测定器之类的东西,还得在坐禅中的和尚头上贴上电极,不管怎么样都会妨碍到修行。总之这对宗教家而言,是不必要的研究。无论结果为何,终究都与信仰无关啊。”
  “说的倒也是。那,果然还是行不通吗?”
  “其中似乎也有为了制造话题而主动找上门来的寺院,但是越是这种地方,就越是不正经。”
  “不守清规吗?”
  “是的。慷慨允诺的寺院,大多都是新兴宗派。说穿了就是想沽名钓誉。例如说,有一座明明是在战后才创立的寺院,与永平寺[注一]毫无瓜葛,却擅自宣称是曹洞宗。尽管如此,竞又索求高额的布施……”
  “敛财寺呢。”
  “嗯。若要进行调查,不寻找严格修行、来历正统的寺院就没有意义了。饭洼小姐千辛万苦不断地与本山[注二]交涉,就算是末寺,找的也都是渊源明确的寺院。结果公认最适合的一座禅寺就是……”
  “明慧寺是吗?嗯,那里的话,确实和敛财什么的沾不上边吧。而且那里——我是不太清楚啦——来历似乎相当正统。寺院的等级好像也很高。可是连我都不太清楚了,亏那位小姐打听得到呢。其实刚才我才跟今川聊到,我到现在连那座明慧寺是什么宗派都不晓得呢。”
  注一:永平寺为曹洞宗的大本山。一二四四年,由道元在豪族波多野义重的资助下创建。原名大佛寺。道元死后,曾因内部纷争而荒废,但寂圆守住门流,于江户时代成为大本山。
  注二:本山(或本寺)指的是日本佛教宗派中的根本道场,隶属于此寺的寺院即称末寺。
  “可是饭洼小姐是这附近的人吧?”鸟口总算能够插上一句话了。
  “就算是这样,但是就连当地人都对那座寺院所知不多哪。知道的只有一部分宗教界的人士,还有不晓得究竟有没有的檀家而已。”
  “这种事有可能吗?”
  鸟口因为难得的发言遭到反驳,不得已望向敦子。
  敦子回应他说道:“就是这样啊,鸟口先生。其实刚才在山路的时候我也想要说,那座明慧寺……”
  ——不是寻常寺院,是吗?
  “——是家兄也不知道的寺院。”
  今川露出“那又如何”的表情。
  既然他不认识敦子的哥哥,这便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但是对于认识他——中禅寺秋彦的人而言,这就是有些难以接受的事实了。
  中禅寺这个人熟悉全国各地大小神社佛刹,到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境界。每一个认识他的人恐怕都认为这个世上没有一座寺院是他所不知道的。连这个中禅寺都不知道这座寺院的话……
  “从规模或历史来看,这很奇怪吧?而且一问之下,听说那也是座相当古老的寺院,而且还相当大。”敦子说。
  “哦哦,事有蹊跷。这的确不是寻常寺院呢。”
  除此之外无法作他想了。
  “咚沙”一声,八成是屋顶的积雪滑落了。
  已经完全习惯了。
  “总之不知道来龙去脉如何,饭洼小姐找到了明慧寺。可是那里连电话都没有,所以就写了信过去,没想到竟然获得了应允。”
  “所以才会来采访啊。”
  “原来是这样啊。”
  这也是鸟口第一次听说决定采访的详细经过。
  “调查团会在下个月入山,不过因为是没有人知道的寺院,不晓得里面情形如何,所以我们先一步进去,首先来为无人知晓的寺院写一篇现场报道。杂志方面也决定当做预告,以先行企划的形式刊载在刊头。”
  “哦,可是明慧寺竟然肯答应这种事呢。而且那个……禅寺几乎都有女性禁制不是吗?”
  “是的。由于明治五年颁布的政府法令,女人结界[注]算是被废除了,不过还是有许多寺院依循惯例,排挤女性。书简当中应该有特别注明负责人是女性,不过万一真的有什么状况,可能就得请他们派一名和尚出寺来,由我们采访他,之后再……”
  “啊,总不会要叫我一个人进那种神秘的寺院里头拍照吧?”
  “就是这样。真是的,从早上开始,我不是已经拜托过你好多次了吗?”
  “呃,可是那个,我听得有点心不在焉嘛。这就叫做牛耳什么风吗?”注:灵场区域禁止女人进入的禁忌。
  “那是……”
  久远寺老人一句“马耳东风”。敦子一句“对牛弹琴”。两个人同时纠正。鸟口等于是出了双倍洋相,但是他已经习惯丢这种脸了。鸟口每次只要说出成语或谚语,总是错得离谱。虽然他并不是故意在耍宝,却总是引来捧腹大笑。
  “我说啊……”
  久远寺老人大笑一阵后,瞥了今川一眼,问道:“这位今川先生其实也有事要去明慧寺。中禅寺小姐,回信给你们的和尚叫什么名字呢?”
  敦子立刻翻开记事本回答:“呃,是禅寺里的知客,一位叫和田慈行的和尚。”
  “鹿?你是说那种头上有角的动物……?[注]”
  注:日文中,知客(shika)与鹿(shika)的发音相同。
  “不是啦。禅寺里负责接待宾客的和尚,就称为知客。”
  “这下我就放心了。这要是个鹿和尚,那可吓人了。剃头又不能连角都一起剃光光……”
  鸟口这么打诨,他的憨傻是天生的。虽然本人是一派正经,却经常惹人失笑。老人和敦子,这次连今川都再次笑了。
  “这个青年真是有趣。这样啊,叫慈行啊。这也是和尚常有的名字,不过这下子就跟今川在等的和尚不同人了。你在等的和尚,是叫珍念还是了稔来着?”
  “了稔。” .
  “喏,真可惜。”
  “可惜吗?”
  “可惜啊。不过既然他们明天要去寺院,虽然会有些劳累,你也可以一道过去。”
  “哦,那真是求之不得。可以吗?”
  敦子说“没问题”。
  四人畅谈了约摸三四十分钟之久。敦子说她要去看看饭洼女士的情况,离开了座位。差不多是该用餐结束的时候了。鸟口想顺便让敦子引见一下,便站了起来。
  鸟口的视点上移。
  一路望过大厅,直达窗口。
  占据鸟口视野的庭院面积增加了。
  和刚才不一样。画面的构成要素变多了。怎么会?
  ——那是什么?
  有一团黑块。
  ——那是什么人?
  在理解到细部之前,它在鸟口心中已经是个人了。
  是人。一个人坐在那里……裹着一身漆黑的外衣。那个身形是……
  ——僧侣。
  一名僧侣正在巨木与檐廊之间坐禅……
  这一定是幻觉,鸟口伸手指去。
  “有、有、有和尚……”
  正要离去的敦子停步,回过头来。
  今川和久远寺老人也同样望向庭院。
  “那、那里有一个和尚……”
  说到这里,鸟口再也说不下去了。在感觉到奇异或恐怖之前,他更感到吃惊。
  这不是错觉。
  老人张大了嘴,“怎……”了一声,顿了半晌后,用变了调的声音继续喊道:“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坐在那里?”
  “究竟是什么时候……?”敦子以虚脱的声音接着说。
  “怎么会?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啊!”
  就连看到身形的现在,也感觉不到半点气息。
  鸟口徐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和早晨感觉到的漠然不安相去不远,是一种朦胧模糊的不快感,而它确确实实地涌了上来。
  “今川,那会不会是了稔和尚?”老人半带怒意地说道,大步走近窗边。
  “嗯?”老人出声之后,僵住了。
  今川追了上去,鸟口也跟上前去。接着敦子也过来了,四个人在檐廊上一字排开,贴在落地窗上似的站着。
  僧人的确就在那里。
  从檐廊到巨木之间,距离约有四间[注]之遥,其间空无一物。
  注:一间约为一点八米。
  僧人恰好就坐在中间左右。
  不是幻影,而是实像。
  来到打开窗户就几乎伸手可即的距离后,僧人看起来益发鲜明,毋庸置疑,他确实存在于那里。
  僧人略微俯首结跏趺坐。正好就是一副在坐禅途中打瞌睡的姿势。不知僧人从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他的下半身大半沾了雪,肩膀和袖子也有雪花附着。濡湿的衣物或许冻结了,一团漆黑的黑色僧衣,无法判别出是湿的还是干的。不过在纯白的庭院里,漆黑的僧人看起来宛如飘浮在半空中般鲜明。
  没有一丝动静。
  僧人是庭院风景的一部分。
  缓缓地,惊奇转为战栗。
  “那……”
  沙沙——雪落到僧人身上。 “是死的。” “那个和尚死了。” “什、什么?” “别看我这样,我还没秃头前就是个医生了。那不是和尚,是和尚的尸体!” “怎么会……” 鸟口打开窗玻璃。 不仅仅是冬季的寒意,冷冽的空气也猛地侵袭进来。 鸟口作势跑下庭院,却被敦子阻止了。 “不可以!” “可是……” “如果、如果那个人已经死了的话……”
  “啊……”
  她的意思是最好是维持原状吗?
  ——意思是可能演变成刑事案件……?
  “敦子小姐,怎么会……”
  “我去叫旅馆的人。”
  敦子往柜台去了。
  今川站在檐廊边,扫视庭院一周,左手按住松垮的嘴巴。圆滚滚的大眼睛有些充血。
  “这、天哪、怎么会、啊……”
  这宛如呜咽的声音是掌柜发出的。敦子带着掌柜和女佣回来了。
  “噢,早坂掌柜。喏,快去叫警察。”
  “警察?医生,这……”
  “已经死了,离奇死亡。快点。就算叫了,抵达这里也得花上一个小时以上吧?”
  “啊、呃,您说的没错……”
  掌柜抱着头,嘴里嘟哝着“今天到底怎么搞的”,跑掉了。
  “那个人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阿鹭,你没有发现吗?”
  “什么发现,我刚才送茶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有那个和尚啊。”
  “你也看不见吗?”
  “不是看不见,是根本没有吧?竟然随便跑进别人家的院子里,扰乱别人安宁……啊……”
  “怎么了?”
  “医生,那个人真的……那个……死掉了吗?”
  “那样还是活着的话,要我切腹也行。”
  女佣用一种看着怪东西的眼神凝视和尚。在这乱哄哄的时候又有数名旅馆员工赶来。久远寺老人一副工头姿态,举起双手,用倒嗓得格外严重的声音大叫:“喂,在座的各位,有没有人知道这名和尚的身份?”
  没有人回答。太过于日常,却又极度脱离常识的状况,确实地搅乱了每个人的心智。一言以蔽之,只是有个和尚坐在庭院里罢了。虽然是个很奇妙的情景,但是以命案现场而言太过于普通了。再加上和尚头顶积雪,就这么枯坐原地,作为一具尸体也滑稽极了。更何况现在是大白天。太阳高挂,景色鲜明,没有任何诡谲的舞台装置。
  ——即使如此,还是让人有些背脊发凉。
  鸟口依然有此感觉。
  说起来,这个和尚何必跑进旅馆的庭院坐什么禅——而且还是偷偷摸摸地溜进来……不对,问题不在这里——对,这是……
  “鸟口先生,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仿佛看透了鸟口内心的动摇,敦子向他问道。
  “说奇怪是奇怪,但是我不晓得哪里奇怪。现在这个状况虽然古怪,但是如果那个和尚突然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是说完全没有声息这件事?”
  “这也是其中之一,可是……”
  “明明有四个人在场,却没有任何人发现?”
  “不,那……”
  “他……”今川唐突地开口。“他是从哪里进来的?”
  “咦?”
  “这种庭院,从哪儿都可以进来啊。”
  “可是……”
  今川指了庭院的周围一圈。
  在这个范围当中……
  一片雪景的庭院当中,没有留下任何像是脚印的痕迹。
  “哦,这就是所谓的……”
  “没错。这名僧人是凭空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吗?或者是以结跏趺坐的姿势,就这样自空中飘浮而来?若说有哪里奇怪,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的确,不管在场的有四人还是十人,有些事情依然不会被注意到。但是要不留下任何足迹,在雪地当中移动是不可能的。久远寺老人回过头来。然后他缩起下巴,说道:“的确没有侵入的形迹呢。但是……如果说这名和尚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这里的话,怎么样呢?”
  “一直在这里?”
  “虽然我不晓得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不过他在下雪之前,或者是下雪时,侵入了这座庭院,然后开始修行。”
  “医生的意思是,他是冻死的?”敦子一脸讶异地反问。
  “只是假设。”
  今川弯腰后站了起来,提出反驳:“可是老先生,我和你从今天早上就一直看着庭院。就在这里,坐在这个地方,直到开始下棋之前都一直观赏着庭院。但是……”
  “还是有可能没注意到,今川。而且……对,或许和尚完全被雪给埋住了。下午太阳露脸后,雪融化才出现的。”
  “之前有那么大的雪堆吗?”
  “是一片雪白。不是说雪中白鹭,暗夜乌鸦吗?没有注意到雪堆,也是情有可原。”
  这……
  有可能吗?鸟口离开檐廊,避开员工,移动到大厅后,再一次来到室内走廊。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房间的视点。
  “可是医生……”刚才的女佣的声音传来,“再怎么说这都太恐怖了吧?要是就像医生说的,岂不等于我在尸体面前运送膳食,医生你们也边眺望着尸体边用餐吗?医生是这个意思吗?我倒是没看见那么大的雪人呢。”
  员工喧嚷起来。发言的女佣也苍白了几分,双手按住了脸颊。
  鸟口望向相机。
  久远寺老人的嘴巴瘪成“乁”字形答道:“阿鹭,这个世上并非看得见的就是一切。人类的眼睛啊……”
  “医生的高见很有道理,不过还是不对。”
  “啊?”
  镜头中的人们同时回过头来。
  中央是巨木,前面露出和尚的上半身。
  久远寺老人用一脸奇妙的表情质问:“你、你……叫鸟口是吧?你刚才说什么?”
  “哦,我刚才在这里拍了照片对吧?我现在站在相同的地方,以相同的姿势看着相机……”
  “噢,然后呢?”
  “从这里的话,不管怎么样都会看到和尚的头。换句话说,和尚会被拍进照片里。但是我刚才可以完整看见那棵大树的御冬用稻草,而现在树的侧面却被那个和尚遮去了大半。再说,如果当时的积雪盖住了那个和尚,树干应该也会有一半被遮住看不见才对。”
  “噢噢,这样啊。那……”
  久远寺老人和女佣一样,用双手按住脸颊,然后“啪”地拍了一下额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就算人的眼睛不能够信任,也无法瞒过机械。镜片是透明的。这不是念力摄影,所以不会拍到不存在的东西,存在的东西就一定会被拍到。总之只要显像就可以知道,至少拍摄的时候是没有和尚的。”
  “可是,但是……”
  “那样的话……”
  “啊啊——”
  突如其来地,鸟口的右后方传来裂帛般的尖叫。转头一看,一名娇小的女子僵立在原地凝视着庭院里的和尚。小个子的女子穿着令人错以为是丧服的黑色上衣和黑裙。或许是在那片黑色映衬下。她的脸色苍白得犹如白蜡。
  “呃,你是……饭洼小姐?”
  女子崩溃似的倒在走廊。
  根据传闻,这便是只有知情者才知晓的“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的开端。
  据传若迷失于其山,时罕遇魔物。其形为妖冶童女,以清冽歌声吟唱。
  “檐廊边缘碎裂处
  以观音赐予之指
  轻轻触摸
  数千佛陀碎裂处
  十万亿土寂宵时
  微微扎刺
  成为猴儿,去往山间
  成为蟹儿,去到河间
  成为人子,燃烧于烦恼的炉灶间
  化做飞灰
  泪涟涟复过今日
  如是佛子该如何
  爹爹娘娘请原谅
  今日碎裂,明日也碎裂”
  有时仅闻其声。歌声不知来自何处,回荡不知所去。有时立时歇止,长则续歌如下:
  “洗手处旁蕺草叶
  蜗牛缓缓啖地藏
  西方净土简素晨
  光头小僧裂两方
  成为神子,无须置身此世
  成为鬼子,无可置身此世
  成为人子,被装进烦恼的皮囊里
  抛入水流
  雾茫茫夜也将明
  如是佛子该如何
  爹爹娘娘请原谅
  今日蜗牛,明日也蜗牛”
  据传其歌听似童谣,亦似和赞[注一],听似古旧,亦有新意。虽如胡唱,却绝非如此。大抵以此曲终结,然听至末尾者无几。
  “错弄释迦堂教示
  涌现千千万佛陀
  千千万佛陀
  涌自那碎裂尖刺
  蜗牛之职不过是
  今明之职俱皆是
  闭入壳中佯不知,佯不知”
  亦云此歌尚有续,其内容漠然无所定,非余所能知晓者。
  告余此事者,以仙石原村川村某人为首,不下十余人。起至昭和十五年,至本年昭和廿七年,前后历经约十二载。
  过去曾闻数人谈及此事,姑且记之,中隔大战,忘却已久。近年复闻众多相同之体验谈,时隔虽久,其内容几无二致,令人惊奇,故重记于此处也。
  岁月流转,听闻山怪之姿未老,仍为垂发童女。此若非所谓大秃[注二]耶?又,逢怪者所闻妖异之曲,其词其音,时隔已久,犹与过往同,知悉此事时,因其不可思议,惟惊叹无语。经此长久,仍有多人遭遇相同之山怪,究竟何故?世间虽有众多怪谈奇谭之类,余确信此乃真奇谈也。

  昭和廿七年十月十四日
  笹原樱山人记
  注一:一种佛教歌曲,以和语赞颂佛祖、菩萨、教法等的偈颂。
  注二:大秃为日本传说妖怪之一,其身形犹如年幼童女,身着和服,留着刘海平齐的短发。


  大秃——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下·明

  世有彭祖,岁七百余犹有稚龄之相,人以慈童称之。此非大秃也。
  那智、高野山中有寿高面恶之辈,名作大秃,以其头秃齿豁故。


本帖最后由 夏亚夜 于 2009-7-18 23:53 编辑


  02


  我自孩提时就喜欢过年,一近年终,便会毫无来由地兴高采烈起来。
  年长之后,自然不再如此。然而最近不知为何,或许是多少感染了这股脱离日常的氛围,我时常注意到自己的心情有些乐陶陶的,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感到既怀念又难为情。
  是以等待过年的十二月心情,现在已经近似引颈期盼与老友再会的心境。只是,即使是与朋友的邂逅,无论阔别多久,一旦真正聚首,几乎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慨;而新年这玩意儿也像这样,真正到了过年这一天,也只不过是个和往年一样、一如既往的普通早晨。
  即使如此,过年就是过年。
  在无意义的喧嚣中,穿着和平常不太一样的衣裳、吃着和平常不太一样的食物,然后总算有那么一点过节的心情。其实只是这样,就足以让我兴奋好久。今年也不例外,在我还没有脱离所谓新年喜庆的余韵时,门松[注]早已收了下来,我被独自遗留在社会之外。
  注:日本在新年为了迎岁神而装饰于家门口的松枝。
  上班族的话,有收假上班这种巧妙的区隔,还不必担心;但是从事写作这种醉生梦死的工作,就不会有规律或戒律这类外来的规范,无论经过多久,就是等不到一个段落。当然我自己也明白,这与其说是因为我从事的工作,不如说出于我自甘堕落性格的成分更大。
  尽管如此,妻子却能够收拾心情,收起门松后,就打起精神,恢复了平日的生活。她至多是在小正月的时候和朋友中禅寺的夫人一起去看了《姬百合之塔》[注]这部电影,后来也没有耽溺于过年喜气的模样,当然也没有松懈懒散。
  注:《姬百合之塔》是为了纪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冲绳县立第一高等女子学校、冲绳师范学校女子部的职员与学生被动员作为看护员,不幸在美军军事行动中丧生的悲剧而建的塔,位于冲绳县系满市。这里指的是今井正导演改编此一史实所拍摄,于一九五三年上映的电影。
  至于我,怎么都振奋不起精神,一月就这么过去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着手工作。
  既没有人约稿,也没有想写的东西。
  去年在各种层面来说,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年。众多事件接二连三降临在我身上。那些事件全都远远地超出了我这个小小器皿的容量,巨大而且沉重。只是平凡地过日子就已经心力交瘁的我,每次经历这些事件,就遭受到往来于人界鬼界两端般的巨大冲击。尽管如此,在工作方面——以我来说——却是精力异常旺盛地投入其中。
  我的第一本单行本就是在去年出版的。托它的福,今年比起往年来,手头要宽裕一些,不过这一定是我现在萎靡不振的原因之一。因为就算发呆,暂时也不必担心生计问题。
  话虽如此,我拿到的仍是无法与近来流行作家的收人比较的涓滴之额。顶多等于得到了一笔少得可怜的横财罢了,那种钱一下子就会花光的。同时再清楚不过的,在不久的将来家计又会像从前一
  只是,我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这绝不是我在自夸。
  这么看来,这无为的生活,有八成是出于自发。
  之所以不是十成,是因为还有两成左右是自责,或受到焦躁感折磨。而且我也并非完全没有创作的欲望。构想——或者说妄想——的话,要多少就有多少,只是我拿不动笔,动不了身。
  这类建设性的意识,在我身上总是敌不过怠惰那煽动的诱惑。
  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了一个前往箱根泡温泉疗养的提案。
  这一天,我独坐暖炉矮桌旁,处在一种似睡似醒的半吊子状态,剥着别人送的蜜柑。妻子有事去亲戚家,似乎一早就出门了,待我发现时,已是孤身一人。
  门“喀啦啦”打开。我以为是妻子回来了,但是出乎意料,来人竟是中禅寺。
  中禅寺——京极堂是我的学伴,以开旧书店为业。我总是频繁地拜访他的住处,像这种倒过来的情况相当稀罕。旧书店店东京极堂比起行动更重思索,比起体验更重读书,简而言之,就是懒得出门。
  “关口,你看了电视了吗?”京极堂劈头就这么问。NHK东京电视台从今年二月一日开始播放节目了。
  “谁会看啊?我正像这样,每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地过着年呢。”我尽可能粗声粗气地回答。
  并不是因为我对电视没兴趣,相反,其实我兴致勃勃。我想看极了,却不能看——不,是不能去看,就是这种扭曲的感情发泄。
  听说因应此次开播,NHK在都内七个场所设置了公开电视接收器。所以想看的话,只要在播放时间去那里就行了。当然,我没有去。
  因为听说大受欢迎。
  我无法忍受人潮。但是话说回来,电视的接收器也并非我这个老百姓随随便便就买得起的东西。一台要将近二十万元。
  京极堂这个人对于这类微妙的感情相当敏锐,因此我认为他当然会揪出我对于电视的扭曲渴望,没想到竟然落空了。
  “你庆祝的是旧历年吗?可是你上个月也来拜过年了不是吗?哈哈,新旧两边都要过是吧?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真是个爱讽刺人的家伙。我忘记一月已过而说漏嘴了。京极堂是个喜欢挑别人语病胜过三餐的人,若是想避开他的攻击,和他说话就只能如履薄冰地发言。
  这种情况,通常我都是豁出去了。
  “是啊,只要是传统的活动节日,我一律新旧两边都过。当然,豆子撒两次[注一],竹叶也摆置两次[注二]。因为这类节日原本都是根据旧历制定的嘛。过新历也没有意义不是吗?只过一次的,大概只有圣诞节吧。不过也不能够无视于现今已经完全西化的社会情势。我这个人是重视旧俗,融入新制的。所以啊,新年我也庆祝两回。在这个家里头,现在还在过新年呢。”
  注一:日本在节分(立春前一日)的黄昏,习惯用冬青枝穿过沙丁鱼头插在门口,并撒大豆驱鬼驱邪。
  注二:日本在七夕的时候,会在院子里摆上竹枝,并在短签上写下愿望,挂在上面祈祷。
  “哼,岁暮和中元一年不就只有一次吗?哎,算了。总之你就是怠惰得病人膏肓,到了连那么想看的电视都没办法去看的地步,还闲得连心志都在这片寒空下颓废到底了……”
  不出所料,真是个讨人厌的朋友。他打算挑人语病,驳倒我之后再给予致命的一击。原以为还会被继续挖苦个一阵子,没想到又错了。
  “那么,要不要去旅行?”京极堂唐突地接着说。
  “旅行?什么叫旅行?”
  “你还是一样,笨蛋一个哪。所谓旅行,就是离开居住的土地,在其他地方停留一定的时间。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京极堂老是彻头彻尾地嘲弄我。不管是新的一年到来,还是国破家亡,他这个方针似乎永远不会改变。我更加豁出去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是这个意思吧。其实我也是这么记得,只是因为太久没听到这个字眼,都给忘记了。所谓旅行,我记得原本是波斯话吧?”
  京极堂说“不对,是马来语”,笑了。
  旅行这个词,真的变得离我好遥远了。
  “所以用简单易懂的日语来说的话,就是我在邀请你一起到远方去住个几天。”京极堂说道,拿起蜜柑。
  “听起来很可疑……”我讶异地看着朋友的脸。“我不认为你会什么阴谋都没有地说出这种话来。你有什么企图?”
  “你说话也真恶毒,”京极堂说,“学生时代,每当休假时,我们不都一起去穷人旅行吗?你都忘了吗?”
  ——要不要去旅行?
  那个时候,京极堂也是这么邀约的。
  然后我们一起四处游历。
  “当然记得啊。那的确是很有意思,不过现在想想,我忍不住怀疑你那个时候其实心怀鬼胎,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
  “你竟然说这种忘恩负义的话。你以为既没有计划性也没有企划力,再加上没有行动力,只有挑三拣四的性子和无底洞般的欲望的你和榎木津能够像一般人一样出去游玩,都是托谁的福?”
  “看你说得那么了不起,可是京极堂啊,那个时候的你,和我跟榎兄根本就是半斤八两,是五十步笑百步。而且那全都是漫无计划的旅行不是吗?虽然那也是乐趣的根源啦。”
  “那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哦?那真是失礼了。”
  真的,那个时候很快乐。
  虽说年轻气盛,却也做了许多相当胡来的事。
  当时我还是个学生,在忧郁症的临界线上摇摆不定,无法自主地采取任何行动。我不管做什么,几乎都只是被学长榎木津和同届的京极堂等人给拖着跑。就这个意义来说,京极堂刚才的发言是正确的。
  当然,没钱没闲这一点现在和过去都一样,而且那或许是称不上旅行的漫游,即使如此,我觉得惟独心境是确实地经历了旅行。说是无为的话的确是无为,也和现在同样地没有雄心壮志,即使如此,不知为何还是比现在快乐。如果说那只是一种幻想,那也就如此了,但是我的忧郁症没有恶化到生死攸关的地步,或许也是拜那些幻想所赐。
  不再旅行之后,究竟过了多久?我已经完全忘掉那种感觉了。一方面出于经济的考虑,一方面则是因为社会情势。不过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战争这玩意儿把那种感觉从我身上给连根拔除了。
  就算现在去旅行,是否还能够获得相同的感觉呢?那样的话……
  我有些心动了。
  “去哪里?”
  “箱根。”京极堂当场回答。
  “这回答快得异样呢,果然还是很可疑。”
  “你这人疑心病怎么这么重?就算陷害你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我又有什么好处?什么都没有嘛。”
  “是这样没错,可是京极堂,总之这话来得太唐突了。为什么我非得现在跟你一起去箱根不可?”
  “有人说是你跟我吗?”
  京极堂灵巧地叠起蜜柑皮,扔进字纸篓里。
  “我压根儿不打算和你这种臭男人像弥次喜多[注]一样哥俩好地去旅行。”
  注:指一八〇二~一八〇九年间出版,十返舍一九所著的滑稽小说《东海道中膝栗毛》中一起旅行的两名主角弥次郎兵卫以及喜多八。
  “那是怎样,你要去约榎兄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我们又不是在聊什么事件,怎么会突然扯到侦探身上?”
  “会突然吗?”
  “而且榎木津现在感冒卧病在床,他年底在逗子海岸疯过头了。话说回来,关口,我想你八成是没完没了地回想起学生时代,沉浸在无谓的感伤里,不过这可不是学生结伴出门游玩。你是不是忘掉最重要的人了?”
  “最重要的人?”
  “我说啊,你打算扔下雪绘夫人,自己去旅行吗?我怎么可能那么残忍无情,只邀你一个人去呢?”
  “啊。”
  雪绘是内子的名字。就像京极堂说的,我满脑子净想着过去的事,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我竞把妻子给忘了。我面红耳赤,慌忙辩解:“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样的,我是……对了,为什么会是箱根?还有你为什么会邀我们?我想问其中的缘由。”
  “是因为有个不管在旅馆住上多少天都免费的好机会。其他地方可就没那么好了。”京极堂边吃着第二只蜜柑边说道。
  “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事?那不是箱根,而是安达原[注一]之类的地方吧?去住宿的客人都会被旅馆主人给吃掉。”
  注一:日本流传的民间故事中,奥州安达原住着一个会吃人的鬼婆。
  “像你这么难吃的东西有谁要吃啊?不是那样的。这说来话长,你就听着吧。你应该也知道,横须贺有一家叫‘伦敦堂’的旧书店……”
  “没听过。”
  “那里的老板名叫山内铳儿,是为我指点古书之道的恩人。算是我开书店的师父……我之前没说过吗?”
  “好像听说过。”
  “和你说话真是没意思。总之,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旧书店老板。不,他不但是个生意人,更是个一流的收藏家。其实是他促成的。”
  “不懂。为什么那个山内先生要帮你打点免费旅馆呢?”
  “别催啊。不是说最近景气好转,国民的生活开始有了余裕吗?可能是因为这样,观光地也逐渐恢复活力,每个地方都积极地进行开发。”
  “以你而言,这话真是没头没脑。什么生活有余裕,那只是有钱人在说的吧。不过是政治家的胡言乱语罢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问题不在于是否真的有余裕,而是现今的风潮是否容许经济充裕这种幻想横行。要是战争刚结束就说这种话,也不会有人理睬。而现在总算形成了能够接纳这种说法的基础。总而言之,有生意头脑的人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国家也是一样,因为经济的活化可以推动开发事业嘛。尽管被批评破坏自然、环境恶化等等的,道路和铁路也……”
  “我受不了啦。”
  动不动就爱扯远。
  “为什么你总是不直接切入正题?老爱拐弯抹角,完全听不出你到底要讲什么嘛。我一点都不想听什么战后经济的事。”
  “你这人真没耐性。”京极堂厌恶地说,“哎,罢了。总之箱根也是这样。自从元和四年[注二]箱根驿站成立之后,那块土地的命运就注定如此。它原本是作为交通关键驿站而兴建,所以没有传统产业,顶多就只有镶嵌木工艺而已。然而,箱根风光明媚,又有温泉。如果单论温泉疗养,它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镰仓时代[注三]。作为休养观光地是再适合不过了。自文化年间[注四]幕府改变交通制度后直至今日,箱根不断在观光地化,可以说是观光地的始祖。明治期间也盖起了金融界要人的别墅等等,不仅是街道沿线和温泉地。连芦之湖与大涌谷、小涌谷,甚至连仙石原都……”
  注二:元和为江户时代前期的年号,元和四年为一六一八年。
  注三:一一八五~一三三三年。
  注四:文化为江户时代后期的年号,自一八〇四到一八一七年。
  “我说啊,京极堂,这话一点都不得要领。横须贺的伦敦堂和观光地的不当开发还有箱根的历史,根本就兜不到一起嘛。反而更让人一头雾水了。你快点把这三题落语[注一]给作个总结吧。”
  注一:三题落语为一种落语形式,让听众任意出三个题目,再由话者将之滑稽巧妙地串连成一个故事表演。一八〇四年由三笑亭可乐所创始。
  京极堂搔了搔下巴。
  “其实啊,听说在关西发迹的暴发户为了赶上这波开发浪潮,决定在箱根兴建饭店。但是好地点全都被自古以来的旅馆和别墅给占据了,事到如今想要加入也很困难,可是那个暴发户老爷似乎恰好在奥汤本有块土地。说是土地,但位在空无一物的荒山野地,至今为止一直找不到用途;不过小田急已经通到汤本了,他们估计只要用接送车之类的方式配合就没有问题,于是便正式开工,没想到令人大吃一惊,他们在山坡上发现了一座疑似仓库的建筑,有一半遭到土石掩埋。”
  “挖到马鞍[注二]?”
  注二:日文中仓库(kura)和马鞍(kura)发音相同。
  “不是不是,是收藏东西的仓库。据说是一座土仓库。老爷完全不知道有那样的建筑。”
  “埋了那么巨大的物体?是以前的地主的吗?”
  “那块土地一直无人居住,而且也不会有人把仓库盖在山坡上吧?”
  “真奇妙。”
  “是啊。打开一看,里头满满的都是……”
  “金银财宝?”
  “笨蛋,是书。书籍、书本。而且很古老。”
  “什么?”
  “暴发户嗅惯了铜臭味,对于能够赚钱的事物异常敏感。如果这只是单纯的置物间,一定立刻就拆掉了吧,但是里面的东西不同凡响。搞不好拥有文化上的价值,那么就可以大捞一笔了。当地的旧书店立刻被找了过去,然而一般的书店不懂那是什么。”
  “为什么?”
  “例如说,《私家版北原白秋全集》[注三]的价格,一般书店可能知道,但是《和汉禅刹次第》就得研究研究了。就是这么回事。而且还不止一两册。”
  注三:北原白秋为明治末期的诗人、歌人。
  “委托大学之类的机构鉴定不就行了?”
  “可能是想马上卖掉吧。业者也是,虽然不明白价钱,但心里也有了个谱。所以他们便书面通知全神奈川的旧书店。”
  “哦,因此伦敦堂才会……”
  “没错。大家都认为博学多闻的伦敦堂应该会知道。不过伦敦堂老板的擅长领域是洋书,那一方面的知识虽然不是没有,但是大略察看后,发现仓库里的书全都是些和书与汉籍,剩下的则是卷轴和像是教典的书籍,这不在他擅长的领域。他向有交情的和书专售店打听,不巧的是全都落空了。于是……”
  “原来如此,轮到京极堂你——活动《古事类苑》[注四]出马了是吗?”
  注四:《古事类苑》为日本最大的官方百科史料事典。出版于一八九六年至一九一四年间,全五十一册。
  “你那是什么奇怪的比方?不过这是件棘手的大工程,感觉不是一两天就可以搞定的。那种分量,就算雇上几个工人,光是整理就得花上一星期到十天。”
  “所以呢?”
  感觉总算讲到正题了。开场白还是老样子,又臭又长。只是若是省略了的话,可能还是会感到莫名其妙吧。
  总而言之……
  原来是为了工作啊。不出所料,果然有内幕。
  “这份工作提供了免费的住宿是吗?”
  “没错。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是公共的疗养所吧。不是旅馆或饭店,可是在工作结束之前都是免费的。我也是得歇业才过得去,提供免费住宿是应该的吧。”
  “可是,你本人是没有问题,但我和雪绘跟着去不是很奇怪吗?”
  “没关系,对方说房间是一间还是两间都没问题。”
  ——还有什么内幕吧。
  我依然无法信服。
  京极堂似乎敏锐地察觉了我的疑心,先这么说了:“哎,我只是想说你也别老是让雪绘夫人吃苦,偶尔孝敬孝敬老婆也不错。这不是个好机会吗?”
  我疏于体恤老婆是事实。甚至连蜜月旅行都把她给带去公婆家,蒙混充数。可是这么说的京极堂自己,平日也不顾家庭,只顾着读书,以这个意义来说,他和我应该是同类。
  我这么反驳,朋友便不悦地说了:“你胡说些什么啊?我在书店业者当中,可是个少见的疼老婆的丈夫呢。”
  “你吗?”
  我目瞪口呆,京极堂这么继续:“而且这次可能会停留一段时间,我打算把千鹤子也一道带去。可是又不能只带她去,就这么好几天都把她丢在旅馆里。如果有其他同伴的话还好,只有她一个人的话,恐怕连观光也没办法吧……”
  千鹤子是京极堂的妻子,是个品德超凡的女性,对这个性情乖僻的丈夫平素就没有半句怨言。可是即使是性情如此温良的佳人,这次似乎也不愿意听从丈夫的话。就算是坐享其成的旅游,被独自抛在温泉旅馆里,也会受不了吧。反倒是不去还比较好。
  “所以……”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
  我一看到那个动作,当下就明了了。
  “原来如此啊。”
  “什么?”
  “我明白了。你想邀的不是我,而是雪绘对吧?我只不过是生鱼片旁边的叶子罢了。”
  换言之,京极堂是来邀他老婆的朋友——也就是我的妻子。但是又不能只邀请雪绘一人,是以不得已顺道试探我的意思罢了。
  “说穿了我只是次要的吧。”
  “何必闹别扭呢?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千鹤子也说如果跟雪绘夫人一起的话就去,而且箱根也有许多可以游览的地方。只要雪绘夫人愿意,你也……”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我可要声明,我听了那么久才了解,并不是因为我的理解力差,都是你说得那么复杂。总之是怎样?你这是在提议要稍微报答一下不幸嫁给了怪老公的妻子们吗?”
  “差不多。”
  “谁叫咱们彼此素行不良呢?我想千鹤夫人一定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可是你这个报恩也太顺便了吧?你的目的是去工作,这样太太们的感激也会大为减半了。”
  “不是顺便,要把它想成好机会啊,关口。可以免费连续住宿在温泉旅馆的机会,可不是随便就有的。怎么能够平白放过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你先等一下。”
  总觉得好像又被摆了一道。
  的确,我们两人的妻子很要好。两个人一起的话,四处逛逛走走,应该也能够玩得相当尽兴吧。所以妻子们这样就没问题了,但是……
  ——我怎么办?
  京极堂应该会去忙他的什么工作,而我一个人跟在女人屁股后头观光也很奇怪。换句话说,这下子会变成我一个人被抛下不管。仔细想想,这实在太自私,太如他的意了。
  “喂,那我怎么办?完全只是个附属品不是吗?”
  “你吗?你只要睡觉就行了啊。事实上你现在不也在睡吗?既然要睡,在哪儿睡都一样吧?”
  “这太过分了。”
  “哪里过分了?还是如果你要帮我工作也没问题啊。就支付你相当于港口苦力的日薪好了。”
  “我才不想受寒,劳动也免谈。我可没有你那种怪异体质,不是只要有上头写着字、缝缀起来的纸束,不用吃饭也可以活下去。虽然我不是千鹤夫人,可是被独自抛下也会受不了的。”
  京极堂再次扬起单边眉毛。
  “我说啊,关口。自古以来,文豪、艺术家之流,都是在旅馆长期滞留,推敲构想的。而且只要带着一支钢笔,去到哪里都可以工作,也只有干你这一行的了。只要灵感乍现,随时都可以写作啊。所以我才邀你的。”
  京极堂强调文豪这两个字,当然他是在揶揄我。尽管我完全无法分辨这是他事先预备好的说辞还是信口胡诌,总之无疑是一番诡辩。真是流畅至极的诡辩。可是或许是我天性单纯,几乎总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被他耍得团团转。
  我内心的想法或许被他看透了。
  京极堂应该是明白一切而如此作结:“往返的旅费我来负担。因为如果工作顺利,也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旅馆本身虽然无法令人心生期待,不过总比必须自炊的温泉疗养场要来得好吧。不过如果想要尝尝山珍海味,恐怕就还得再花些钱了。”
  “我会跟雪绘提提。”因为不甘心,我这么回答。
  可是其实我心意已定。
  文豪气氛也不过如此吧……
  远离尘嚣、耽于书卷、享受温泉、只是过日子。
  这样的确也不错。
  还有……
  听到旅行,妻子也会欢喜吧。
  和京极堂的夫人一起的话,我也可以放心。而且就像朋友说的,不管我只是顺便被邀请还是如何,如果能够让妻子开心——或许也是件好事。远胜过什么都不做。
  然后……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渴望起旅行了。与其说是憧憬旅行,倒不如说是缅怀曾经旅行的过去。总之,这一定是逃避现实的一种。
  那种年轻时的心情——已经形疲神困的我是否还能够再次体验呢?
  京极堂接着说了约一小时左右的无聊话,之后回去了。
  他说到旭川的人工降雪实验,还有一个叫东尼谷的艺人表演的七五调日式英语很有趣之类的事。
  雪绘在黄昏时回来了。
  我告诉她这件事,她高兴得远超出我的预期。她说她一直很想去旅行。我再次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没出息,以及对妻子的漠不关心。若是没有这个机会,我根本想都不会想到要去旅行吧。
  不仅如此,妻子还赞成我偷偷策划的鲁莽计划。
  我打算把那一小笔横财全数花在旅行上。
  要是没钱,就不得不工作。那样一来,我也会有动笔的意思了吧。若是不把自己逼迫到束手无策的地步,我是不会振作的——这是只适用于我个人的终极自我启发法。
  ——对逆境顽强,对顺境软弱。
  我从学生时代就经常被人这么说。
  既然如此,我就设法主动将自己推人逆境当中。可是,连我也没料想到妻子竟然会赞成将生活费挥霍殆尽这种自毁的行为。
  雪绘微笑着说了:“反正也撑不了几个月,干脆就一次把它用完,不也好吗?”
  “你怎么说出这种像江户人的话来了?”
  “讨厌啦,我家本来就是延续了三代的江户人呀。”
  雪绘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仔细想想,雪绘的确是东京出身。她嫁给我这种吝啬鬼,操持着没一天宽裕的家计,都变得有些鄙吝起来了。但是或许钱不过夜这种性格,才是妻子天生的禀性。我这么说,妻子便回答:“你在说些什么啊?真是失礼。要是我的个性不果断,怎么会嫁给阿巽这种人呢?”
  妻子总是称呼我“阿巽”。
  如此这般,该说是中了京极堂的奸计,还是被他的甜言蜜语所惑,总之,我们出发旅行了。
  尽管有所抱怨,然而一旦出发,倒也有了游兴。我甚至贪心起来,心想或许真的会有新作品的构思浮现。雪绘和千鹤夫人也非常高兴。
  天气不巧地并不到晴朗的地步,一副就要下雪的模样。可是这和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关在旅馆里的我并没有关系。两名女性也尚未决定行程,所以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事实上,不受时间追赶的状态真是充满了解放感。所谓时间,原本是没有结束、没有开始,也没有刻度的。只是人类刻意去切割它,才会去计较什么快了、慢了。光是计算一天两天还不够,还要切割成一小时、一分、一秒,最近甚至还切割到零点几秒的地步了。真希望可以不要再切割下去了。
  就连杀人分尸也不会切割到那种地步啊。
  这么看来,时钟就等于是现代人的牢槛。只要活着,就无法逃脱的牢槛。而这种解放感,也不过像是一种假释。我们迟早都得回到那座牢槛去。
  我思考着这些事。
  妻子们比平常更精心装扮。但我觉得又不是要去哪里亮相,而是去山里的温泉旅馆,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一身装扮只限于抵达旅馆前的短暂旅程,而且时值冬季,不管穿着再怎么高级的衣物,外头也得披上防寒外衣,旁人根本看不见。
  可是不管是这趟旅程还是披肩,都不是日常熟悉的事物,与平素使用的东西不同。
  我心想,原来这就是女人心啊。
  然后,我也发现其实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更加激发了我渴望旅行的心情。
  看样子,只凭冲劲就能够乐在其中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完善的安排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我,只穿着从旧衣铺买来的暗色大衣,上头围了一条色泽暗淡的绿围巾而已。连胡子也没仔细刮干净,打扮和平常一样,不修边幅。因为除了防寒以外,我根本没有留意到其他细节,这也是理所当然,但毫无风情可言。我难得地有些后悔了。
  即使如此,我依然有些兴奋,喋喋不休起来。
  不管怎么说,旅行是很有趣的。
  不过,只有京极堂一个人一如既往,顶着一张东京彻底毁灭般的臭脸,一会儿读书,一会儿看车窗外。有事要办的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会在意天气吧。可是这个朋友平日就是如此,如今也无须在意。而且向他搭话他也会响应,偶尔还会抬头说些笑话,从这些地方推测,他的心情毋宁说是愉快的。
  就算是这样,带书去旅行这一点姑且不论,这又不是一个人旅行,在移动当中也埋头读书,成什么样子?
  “喂,京极堂,你这样净是看书,不会晕车吗?”
  “我的平衡感很好,不会晕的。”
  “不,这个人没有三半规管[注一]京极堂夫人打趣地这么说,“以前在青森的佛之浦搭乘小舟的时候也是,船摇得好厉害,我连景色都没办法看了,这个人却还是书读个不停,教人哑口无言。我想要是发明‘铅字会摇晃的书’送给他,他读了应该就会晕了。”
  注一:人体感觉系统的一部分,左右内耳各有一对,主管人的重力平衡状态。
  意外地遭到来自妻子的攻击,京极堂露出着实古怪的表情。我乘胜追击:“你这个书痴真是教人目瞪口呆。不仅如此,连体质都教人目瞪口呆。京极堂,你果然还是不对劲。就像千鹤夫人说的,你是不是没有三半规管啊?”
  “哕嗦啦,关口,像你还不是会在毫无振动的平地晕眩?晕有许多种,晕车晕船,宿醉也算晕,可是会晕走晕坐的就只有你一个。就算睡觉,你也是晕的吧?”
  “哪有那种事?”
  “有呀。”
  雪绘接口。看样子妻子这种生物,动不动就会与丈夫为敌。这么一来,情势就相当不利了。
  “有一次你不是看着狗摇尾巴,然后人就觉得不舒服了吗?”
  “这种事你何必记得?那是因为我在凝视。狗尾巴是一种催眠兵器呢,可以混淆敌人的视听。”
  “我不晓得狗竟然有那么厉害的武器呢。那岂不是像果心居士[注二]一样吗?关口要是跟狗斗,一定会输的。这么说来,记得有一次……对,是你在我家跟猫玩的时候。你拿逗猫棒转圈逗猫玩,结果是你晕了呢。这样啊,就算跟猫斗,还是你输吧。”
  “为什么我非得跟猫狗斗不可?”
  居然拿我跟畜牲相提并论。
  注二:果心居士据传为室町时代的幻术师,曾为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明智光秀等人表演过幻术。
  “对了,京极堂,你家那只猫怎么办了?就这么扔下吗?”
  “哦,你说石榴啊?”
  “石榴?”
  “它的名字。打哈欠的时候,那张脸就跟石榴一样,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是啊,我想大约明后天就会饿死了吧。那只猫是家猫,不知道怎么狩猎,连老鼠都打不过,又离不开家,就像被关在牢槛里,没有人喂食一样。会饿死。”
  “怎么这样……”
  “不要紧的,我已经拜托邻居,请他们喂食了。这个人老爱胡言乱语,但是要是猫真的死掉了,最伤心的可是他呢。”
  夫人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瞥了一眼阴险的老公,消遣他说。然后她转向雪绘,两名贤妻同声大笑。
  另一方面,无能的老公们一个看起书来,另一个则望向车窗。
  车窗外的城镇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雪中荒山。
  电车驶过了一座令人惊叹的木桥。
  伦敦堂山内先生就在汤本车站等待。
  与我的想像不同,山内先生个子矮小,却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势。他一头长发束在后颈,穿着暗褐色大衣,围着黑色围巾。此外还戴了一副小型墨镜,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乍看之下,有种外国谍报员的气质。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本国的旧书店老板。
  在车上,京极堂这么形容他旧书店生意的大前辈:
  ——他这个人就像诸葛孔明。
  我当然不认识诸葛孔明,就算京极堂这么说,我也完全摸不着头绪。所以正式见过之后,我反倒有种“原来孔明就是这样啊”的感觉。不过这么一看,比起强悍,这个人的确更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印象。
  山内先生以超乎我预期的谦和态度开口说:“京极,好久不见。”
  “是我疏于问候。哦,我来介绍,这位是贱内,这位是……”
  “噢,这是忧郁症的那位吧。初次见面,敝姓山内。怎么样?最近忧郁的情况如何呀?”
  “啊?呃,这……”
  京极堂到底是怎么对别人说我的?
  “我的朋友当中也有人罹患忧郁症,他的情况很严重,可是进行了那个……是叫森田疗法[注]吗?现在总算是勉强过得下去。你怎么样呢?”
  注:精神疗法的一种,由森田正马(一八七四~一九三八)于一九一九年所创。
  “我、我的症状很轻。”
  “这样,那太好了。请多指教。”
  山内先生伸出手来。没有握手习惯的我,手足无措地回握他的手。幸好他戴着手套,要是他光着手,一定会因为我的掌心渗出来的大量汗水而感到极不舒服吧。
  “我、我叫关口巽。”我总算挤出这句话。
  我恍惚了好一阵子,所以雪绘由京极堂加以介绍。山内先生的招呼方式与举手投足都极为优雅。不是日本式,而是英国绅士的举止——不过我不可能熟知真正的英国绅士是什么样的身段,所以这只是个暖昧的感想。原来如此,所以才叫伦敦堂啊。我总算明白了。是一种以东洋哲学为基础,不重视个别症状,而是借由锻炼性格采治疗的疗法。
  另一方面,站在一旁的朋友穿着如同乌鸦般漆黑的和服外套及冬季木屐这样的和装前来。还是老样子,一身时代错乱的扮相。不过的确,这就是京极堂。
  话说回来,同样是一身黑色打扮,看起来竟会因人而异到这种地步。虽然同样可疑,但是京极堂完全融入温泉疗养区这落魄的景致当中。相反,伦敦堂店东则仿佛嵌入了剪下来的苏格兰背景般,相当滑稽。
  英国绅士结束寒暄之后说:“我不会过夜,今天就回去,所以没办法久待……现在怎么办?去现场吗?”
  “旅馆远吗?”
  “步行到旅馆要二十三分钟,到现场约一小时三十分钟。路程有些辛苦。但是方向相同,亦即从旅馆徒步到现场,约需一小时七分钟。”
  “那么先把这些人带到旅馆,再去现场吧。我想先看看情况。”
  然后如英日同盟般不可思议的一行人便悠哉地开始移动了。
  旅馆是一栋宛如大正时代的租赁屋般的木造两层楼建筑。处处都有粗略修补的痕迹,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尽管如此,整体看起来还是有种扁塌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屋顶上的积雪所致。不,即使把这一点考虑进去,这栋建筑物就算有心奉承也称不上漂亮。可是这种半吊子的老旧,还颇合我的胃口。
  不是高级就好、有条有理就好。
  旅馆好像叫做“富士见屋”。
  可能是察觉我们抵达,一个富态的老爷子从里面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老人长着一张小熊般的脸孔。
  山内先生看到他,上前一步,殷勤有礼地说:“老板好,刚才承蒙照顾了。喏,我带客人来了。”
  “嘿?哦,这几位就是笹原老爷的客人吧。欢迎欢迎。喏,外头很冷,快请进。房间已经暖好了。”
  老板挥着手指粗短的手招呼我们进去。
  旅馆的外观虽然是大正时代的,里头却像江户时代的客栈。感觉像是商人旅馆。我们被分配到的是二楼约有十张榻榻米大的两间相连的房间。只要打开纸门,就可以变成一间宽敞的大房间,关上则隔成两个房间。这种地方也根本就是客栈。
  我想老板可能犹豫着不知该让夫妻住同一间房,还是该分成男女各睡一间房吧。又或许每一间房间都是这种构造,我并不晓得实情究竟如何。
  小熊老爷子频频对我们说,大澡堂虽然不是露天的,却是旅馆的招牌。然后详细地说明膳食、外出的注意事项,但我根本心不在焉。反正妻子们热心地倾听,所以无妨吧。
  窗外是后山吗?听得见小溪潺潺声,底下可能有河川流过。景色说美是美,说不怎么样的话也的确不怎么样。
  撩拨旅情的,反倒是毫不稀奇的流水声。
  我是来旅行的。
  我立刻试着进入朦胧状态。
  这是为了充分享受文豪气氛。
  然而一点都不顺利,杂事在脑中萦绕。我第一次知道扩散与集中同样的困难。明明老是被别人说平素镇日发傻,但一旦想要刻意发傻,却无法做到,实在讽刺。很像夜里想睡却睡不着时的烦躁。
  “那,我去去就来。关口,你怎么样?”
  “啊……?”
  “喂,你已经进入自己的世界了吗?”
  “咦?什么东西?”
  “我从刚才就再三询问,说你如果无聊的话,要不要跟着一起去看看那座仓库,还是要待在这里睡觉?千鹤子和雪绘夫人都说今天就这么歇息了,你呢?”
  ”嗯……”
  我完全没发现京极堂从刚才开始就在问我。
  我似乎致力于扩散,把外界给隔绝了的样子。
  那样的话,在外人看来,我一样是在发呆。想要发傻却发不了傻的状态在别人眼中看来根本就是在发傻,越来越讽刺了。
  隔绝内部与外部的墙壁,竟是如此厚重吗?
  “关口,你有点不对劲哪?哎,没那么事事顺心的,你只要像平常一样就好了。就算放着不管,你也很快就可以变成那样的。”
  “你在说什么?”
  “不,没事。随你的便吧。”
  不知京极堂察觉了什么,随即转过身去。
  “等一下,我也去看看好了。”
  要沉浸在旅行中,或许还需要再多看一点异于日常的风景。我急忙准备,追了上去。
  在路上,我和山内先生聊起音乐。
  看样子他似乎从京极堂那里得到情报,知道我喜欢某种类型的音乐。也就是他在配合我聊天,但是不仅如此,山内先生本身似乎也相当喜好音乐。他非常博学,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拥有一切我一直想要鉴赏的名盘、珍盘,是个收藏家。
  我们越是走,天就变得越是阴沉。不但如此,脚下的路况似乎也越来越糟了。
  “就这样朝这里继续走下去就是旧东海道[注],会走到元箱根地区。不过,我们要在这里往这边爬上去。”
  注:东海道为江户时代的五条主要干道之一,连接江户日本桥与京都,途经西方沿海各诸侯国。
  带路的山内先生好像也有些步履蹒跚。
  “不久后就可以看见摇摇欲坠的别墅,那就是委托人笹原宋吾郎先生的别墅。现在是委托人的父亲……呃,我记得是叫武市,是个已近八十岁的老人了,他和女佣两个人住在那里。”
  “委托人不在现场吗?”
  “听说这星期因为生意忙,没办法脱身。”
  “我听说他请了人手帮忙……?”
  “对。听说从明天开始,会有四名工人过来。这是委托人安排的,说是如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告诉那位武市老先生就行了。还有小田原的高濑书店的高濑……呃,京极知道他吧?”
  “我们曾经见过,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这样啊,他说明天会过来。我明天跟大后天有一些杂事,之后就会过来。如果人手不足的话,请随时联络店里。诺,那就是别墅。”
  不过是栋木房子罢了。
  三分之一左右被埋在雪里,实在难以说是所谓环境幽雅的别墅。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让老人家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吗?这说白了简直就是舍姥山[注一]嘛。”
  注一:民间故事中,儿女将年老的父母背去抛弃的山。
  山内先生回答:“这……据说是武市老先生本人的意思。儿子顾虑到世间的眼光,再三要求父亲同住,但是老爷子就是坚持要住在这里。”
  ”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太喜欢箱根了。”
  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难以开启的门户“喀哒喀哒”打开,女佣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是女佣,也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妇人了。她似乎已经见过山内先生,无须多费唇舌,立刻替我们回报。
  一个将白发理成平头、戴着圆眼镜、风貌有如身穿和服的东条英机[注二]般的老人扶着走廊走了出来。他的脚似乎不太方便。
  注二:东条英机(一八八四~一九四八)为发动太平洋战争的日本首相兼陆军大臣。日本战败后以A级战犯身份被送上绞刑台。
  “欢迎光临,各位是从东京来的吗?”
  “敝姓中禅寺,这位是我的朋友关口。”
  “我是笹原。小犬真是的,拿他的蠢事劳烦你们了。虽然过意不去,还请你们多加帮忙。古书的话,我多少有点知识,可是就像你们看到的,我的脚不行了,没办法爬到那里去。再加上最近也有些老眼昏花,全身都不灵活,连外出都无法随心所欲。哎,如果事情只关乎利欲熏心的愚昧小犬的个人嗜好,我也会阻止他这么劳师动众,可是挖到的是书。这些书要是价值非凡而受损,就是文化上
  “既然已经答应,那就是生意。请您无须在意。”京极堂说。
  暴发户的老父亲稍微踉跄了一下,深深行礼。
  离开房子的时候,天色变得更阴沉了。
  山内先生仰望逐渐暗下来的天空,略微转过头来悄声说:“听说那栋屋子要在盖饭店的时候拆掉。委托人似乎打算下猛药,逼顽固的老爷子下山。”
  “这……是在刚才的老先生同意的情况下吗?”
  “当然是用骗的吧。要是他知道,不可能会是那种态度。他好像非常喜欢箱根呢。老爷子太过喜爱这片土地,似乎甚至编纂起乡土史、搜集起民间传承来了。哦,就在这上面。”
  已经没有路了。我们拨开雪堆及竹林,攀爬了相当远的距离。
  然后它总算现身了。
  这是一幅令人无法立刻把握状况的异样景观。这一带已经是树林——不,与其说是树林,说深山比较贴切,在森然林立的树木间,斜坡以不自然的形状隆起。乍看之下,那仿佛天然形成的隆起,但是稍微走近一些观察,就可以发现那并不单纯是突出地面的瘤。大瘤的上方没有树木生长,相反,处处裸露出瓦片,但是掩埋的部分明显地呈现一片草丛状。这一切都被一层薄薄的雪给覆盖,若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什么。它很大,外表就像遗迹或古坟。
  绕过去一看,有一面墙壁。
  墙壁的确是仓库常见的土壁,上面有几处隙缝,嵌了疑似采光用的铁网。周围有几处?昆合了雪与泥土的肮脏小山,可能是挖开斜坡的泥土造成的,更前方则半吊子地搭建了一座像工地现场的低矮鹰架。
  再绕过鹰架,有个入口。
  生锈的门扉像是金属制成,上了一个腐朽的木制门闩。
  人口周边的鹰架搭建得颇为坚固。
  我想起了煤矿坑。当然,煤矿坑口应该没有这种门,但是有那种感觉。
  “这是被山崩埋住的吗?”山内先生走近它,边抚摸墙壁边说,“好旧呢。”
  “可是……”京极堂走到山侧——依然被掩埋住的地方,仰望上方开口。“感觉不太对劲。若是山崩,树木却没有倒下的迹象。反而生长得很好。”
  我学着朋友仰望山的斜坡说:“那些树是山崩后才长出来的吧?”
  紧邻隆起处的上方,生长着四五棵大树。
  “可是关口,这些树相当古老。不止十年二十年,树龄超过一百五十年了。”
  “这代表山崩是发生在那之前吧,一定是两百年前的山崩。”
  “是吗?”京极堂纳闷地说,“可是你仔细看。除了这几棵树以外,生长在上面的树全都是年轻的。而且……”
  “那种事无关紧要吧?京极堂,你不是来考察这座奇怪的仓库为什么会被埋在这里,而是来给收藏在仓库里的书籍估价的吧?”
  “是啊,京极。就像关口先生说的,重点是里头。”
  山内先生说完,站到人口前。
  “建筑物已经严重变形,像这样歪曲成平行四边形,这道门打不开。不,开了会有危险。或许会崩塌也说不定。”他指着门说。
  “所以呢,喏,在这里……”山内先生说着,稍微移动,拿开
  那里开了一个勉强容一个人穿过的扭曲洞口。
  “地主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凭着一股傻劲,像只老鼠似的猛挖。他一定是认为里头有什么财宝,没想到挖出来的却是一堆京极会喜欢的玩意儿。于是他想尽办法钻到更里面去——没想到里头全是书。”
  “可以进去吗?”
  “不行。若没有地震应该是不要紧,可是……很危险哟。”
  京极堂说着“很危险吗?”,察看仓库各处。
  山内先生双臂环胸,望着朋友的行动,重复说“很危险哟”。
  “说是明天工人会来,然后除去上面的土沙,拆掉屋顶。那样一来,危险性应该会降低。只是天气教人担心。委托人说会拉上帐篷代替天花板,可是如果做得不够迅速牢靠,书会湿掉的。”
  英国绅士以帅气的角度仰头望天,我也跟着仰望。天空已经变得相当昏暗了,不完全是因为天色已晚。
  “明天开始可能会下雪呢。京极,在帐篷拉好之前,你要不要就在旅馆里待着?仔细想想,进行土木工程的时候待在里面很危险的。”
  “最好不要拆掉屋顶吧。”
  “那要怎么做?很危险的。”
  “既然至今为止一直没有崩塌,也不会突然说塌就塌吧。倒不如在这附近搭设可以避雪的简易帐篷,把里面的书搬过去比较好。四五个人一起搬的话,两三天就可以结束了吧。不过也要看里面究竟塞了多少书……啊,这……”
  京极堂原本屈着身体往小洞里面窥看,结果还是爬了进去。
  山内先生有些目瞪口呆地看我,问道:“这人真是爱书成痴呢,他总是这样吗?”
  我报复似的回答:“他这是有病。”
  有病的朋友迟迟不出来。
  “有点担心呢,不会塌下来吧?”
  山内先生扶着鹰架,滴水不漏地将墙壁从底下一路检查到屋顶,然后把脸凑近洞口呼唤:“喂——京极。”
  没有回应。
  “不出来呢。关口先生,怎么办?”
  “呃……”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平常总是坐着不动的人突然积极地行动,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坐视,姑且和山内先生一起屈身往洞口窥看。里面一片漆黑,满是霉臭味。
  “喂!京极堂,你怎么了?里面黑成那样,你看得见什么吗?”
  “哦。”
  突然,黑暗中浮现出一张有如死神般的脸。
  “这……”
  他的脸变得更加阴森了。
  “京极,很危险哟。”
  “山内先生,或许不是在意危险不危险的时候了。”
  “什么意思?”
  黑暗从洞口中倏地膨胀,溢出外头。是穿着和服外套的漆黑男子出来了。全身各处变得白灰,可能是沾上了灰尘吧。京极堂丝毫不理会我们的视线,说:“太有意思了。”
  “喂,京极堂。你又不是野兽,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到底看得到什么?”
  “关口,我又不是你,才不会那么鲁莽行事。手电筒我至少还带着。”
  “哦。”
  手从和服外套底下伸了出来,那只手中握着手电筒。
  “这不重要,山内先生,根据情况,这可是大事一桩。这个……”
  京极堂伸出另一只手。
  “这是?”
  好像是什么老旧的东西。
  山内先生捏起墨镜的镜框,仔细端详京极堂出示的古籍。
  “这不是我的专长呢,连时代都看不出来。”
  “嗯……这是叫做《沩山警策》的禅籍。是沩山灵佑所著的佛祖三经指南之一,在我国是文治五年[注]时由拙庵德光赠与大日房能忍,之后在无求尼相助下得以问世……”
  注:文治为镰仓初年之元号,文治五年为一一八九年。
  “有那么古老吗?”
  山内先生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打断了京极堂。这个人只要一讲到自己的拿手领域,就欲罢不能。像我除了文治五年,其他的完全听不懂。英国绅士继续问道:“是正本吗?这么不得了的东西不太可能留存下来吧?”
  “不,这一定是抄本,但是时代也相当古老了,绝不是最近的东西。这里面是禅籍经典的宝山,我从未见过如此丰富的收藏。当然我只是稍微看了一下,还没有掌握全貌。”
  “物主是个僧侣吗?”
  “与其这么说,这原本应该是寺院的书库吧。竟然会有这么多书——纵然是抄本也一样——任意堆放,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
  “嗯,箱根也有很多老寺院嘛。汤本的名刹早云寺也是临济宗的吧?还有因为报仇雪恨而闻名的曾我兄弟[注一]的曾我堂所在的……”
  注一:指曾我十郎佑成及五郎时致,两人为镰仓时代的武士。英雄传记《曾我物语》中描写兄弟两人除掉杀父仇人,为父报仇的故事,成为许多传统艺术的表演题材。
  “正眼寺对吧?那里也是临济宗。那一带盛行地藏信仰,正眼寺在成为临济宗的寺院前,就是叫做汤元地藏堂的堂宇。若是从当时算起,历史就相当古老了。从这里出街道,往芦之湖的方向有锁云寺,烟宿则有守源寺。元箱根以兴福院为首,也有许多寺院。箱根的驿站在狭小的范围内,不问宗派,原本就有众多寺院云集,像是日莲宗的本迹寺、曹洞宗的兴禅院、真宗的万福寺、净土宗的本还寺等。其他还有新近成立的寺院。就算箱根曾经是关所本阵[注二]所在的交通要道,也算是寺院很多的地方吧。”
  注二:江户时代的驿站里,大名诸侯及幕府官员、贵族、使节等贵人所住宿的公家旅馆。
  山内先生耸耸肩膀说:“哎,一提到这类话题,就只能甘拜下风呢。”
  说完他瞥了我一眼。
  “山内先生。这家伙若是任由他去,会一直讲到天荒地老的。这种时候,我们这种有常识的一般人也只能应和:哦,这样啊。就算听了也一点都不有趣嘛。”
  “不,关口先生,也不见得一定无趣哟。”
  伦敦堂的诸葛孔明豪爽地笑了。
  “京极,那么你是想这么说是吗?——尽管箱根有那么多的寺院,却距离这个仓库都太遥远了。”
  “没错。尽管寺院那么多,但是把书库建在这种地方,对任何一座寺院而言都不便利。每当要找书或教典,就得至少花上两到三个小时往返这里。”
  “会不会是这附近有你不知道的寺院?”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这附近刚好有那么一座寺院吗?我的确不可能一一掌握全日本的寺院,就算有我不知道的寺院也不奇怪。事实上我最近才刚听说箱根有一座我所不知道而且相当古老的寺院。”
  “在哪里?”
  “那座寺院好像要从山的另一头的大平台过去。就算从这里回到汤本,再经由塔之泽过去,单程就不知道要花上几小时。而且这座仓库很古老了,一定是登山铁路完工之前就有的东西。那么……”
  “原来如此,也不是那座寺院呢。那样的话,如果说这座书库是属于一座与它匹配的古老寺院,就等于这一带有两座连你都不知道的寺院了。考虑到你这个人的特质,这也不太可能。不过书库这种东西通常都是盖在院区内的。若说寺院位于身处于此的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就算再怎么近,也说不通。”
  我听着两人的对话,有了一个想法。为了让聪敏的谍报员和饶舌的时代错乱男听听忧郁症小说家的高见,我发言了:“喂,京极堂。这座书库有一半埋在沙土里对吧?”
  “是啊。”
  “那么会不会连寺院也被埋住了?我不晓得山崩是发生在几百年前,不过这座书库隶属的寺院本堂或讲堂会不会是在那个时候,就像庞贝城一样深深地没人了泥土当中?逐步逼近的土石流、仓皇逃窜的和尚、庄严的堂宇在一夜之间被吞噬殆尽,寺院的历史就此埋葬在黑暗中……”
  “关口先生,你的想法真有意思。换句话说,你认为寺院连同僧侣被埋没在这座山中吗?可是如果有哪座寺院如此壮烈罹难,历史会将它埋藏起来吗?应该会留在某些记录上才对吧?反而会声名大噪的。”
  “这道门真的打不开吗?”
  山内先生还姑且理会我的话,京极堂则似乎打算无视我难得的发言。
  “好像打不开,因为变形后就整个锈了。不管怎么看,它一直都是关着的。或者说,那道门本身有一半也被埋住了。”
  “这样吗?那就更伤脑筋了。”
  “为什么伤脑筋?”
  “关口,假设就像你说的,这座书库是远在两百年以前遭到掩埋的。然后后面那棵大树是后来才长出来的。再来,我退让到不能再退的地步,也相信寺院就埋在里面好了。可是那样的话,这要怎么说明才好?”
  京极堂从那本我忘了叫什么的古书底下拿出另一本书来。
  “这本书是浅显地讲述《沩山警策》,叫做《沩山警策讲义》的书,作者是山田孝道。”
  “这书怎么了吗?”
  “这本书是明治三十九年出版的。”
  “什么?”
  “所以说,这里面有多得数不清的古老典籍,却也有极为近代的明治铅字本。像这本,顶多是五十年前左右的书。”
  “也就是怎样?那个……”
  “意思就是,至少直到四十七年前,这座仓库还保有它书库的功能。”
  “你是说,就这样埋着被人使用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就像你说的,就会变成那样。仓库是在两百年前被掩埋,而使用它的和尚们也被活埋了对吧?那不就变成有其他人出入这座被埋藏在地底的仓库了吗?然而……”
  “门扉如斯紧闭。”伦敦堂主人有些愉快地说,“原来如此,这有点神秘呢。也就是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
  “虽然里面没有尸体。”京极堂说,用手电筒的尾端搔搔头。“关口,你回旅馆吧。山内先生也是,你再不走,差不多就得留下来过夜喽。”
  “京极你呢?”
  “我调查一下再走。”
  “喂,这太胡来了,京极堂。你连午饭都没吃不是吗?”
  “不要紧的。我看到满意之后,就会回旅馆。就算没回去也用不着担心。如果有什么万一,我会去刚才的笹原先生那里打扰他们的。而且我也想听听乡土史。”
  “旅馆那里怎么办?这时间膳食都已经准备好了哪。”
  “给你吃就行了啊。酒足饭饱的话,或许比较容易发呆哟。”
  这个人真教人目瞪口呆。
  山内先生也哑口无言。
  “可是这很危险。刚才我也说了,要是发生地震,就会崩塌的。这不是学关口先生,可是真的会演变成逐步逼近的泥石流、被吞没的京极堂店东的。”
  “不要紧的。要是发生地震,就算我待在家里也一样会死。”书痴朋友这么说,笑了。
  的确,京极堂不管是店里还是自己家里,每面墙壁都塞满了书,主人不管待在哪个房间,都坐在书架附近,所以要是发生地震,九分九厘是免不了被压死或被砸死的。夫人也很危险,能够幸免于难的大概只有猫了。但是就连那只猫,也是个怎么看都无法灵敏行动的懒骨头,或许一样会被压死。
  山内先生小声对我说“真伤脑筋”,接着说“哎,拿你没办法”。然后他说:“我本来说如果需要人手就来找我,不过就算没人叫我,我也会过来的。在那之前,我会祈祷你还活着的。”
  京极堂扬起单手,进入洞里。
  山内先生看着京极堂进入洞里,再次问道:“他总是那样吗?”
  我望着京极堂爬进去的洞口,答道:“他这人有病。”
  和伦敦堂店东道别,抵达旅馆的时候,已经接近五点了。
  两名妻子一副刚出浴的表情,似乎充分享受了温泉气氛。我有些夸张地说出京极堂的奇行。他的夫人一点也不惊讶,说:“我就想八成会这样。”
  然后伤脑筋地笑了。
  不愧是妻子,十分了解丈夫的个性。
  距离晚餐还有一点时间,我去泡了温泉。
  昏暗的澡堂虽然不美,但气氛不错。
  过年之后,我就老是在睡,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这应该是今年运动量最多的一天吧,筋疲力尽,全身上下都在痛。一泡进热水里,酸痛的地方仿佛得到净化,舒爽极了。
  我“呼”地大大吁了一口气。
  热气蒸腾。
  好一阵子,我处在忘我的状态。
  不过即使我想要悠闲地泡汤,体质也容易泡到头晕眼花,要是长时间维持忘我状态,可能真的会失去意识。
  因此我得频繁地进进出出,真是麻烦的体质。即使如此,脱衣服的时候还冷得直哆嗦的身体,在穿衣的时候已经暖得直冒汗了,看样子温泉效果显著。
  温泉就是温泉——我为这理所当然的事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穿上浴衣后,总算有了真正在旅行的感觉。
  回到房间一看,小熊老爷子和像是他妻子的妇人——不过她长得并不像熊——正在准备晚膳。
  老爷子粗短的手指灵巧地动着。
  我的手指也很短,却笨拙到了极点,所以有些羡慕老爷子。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山珍海味啦。”
  “只是深山僻壤寒酸的乡下料理罢了。”
  “客人的朋友,真的没关系吗?”
  “那个地方那么危险,他也真是热心工作呢。”
  夫妇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我对这对夫妇产生了兴趣。
  “澡堂真的很不错。”我甚至说出不习惯的奉承话来。
  “我们这里没有女佣,也没有艺伎表演,是个无趣的地方。”
  老爷子睁圆了眼睛这么说完后,接着说“按摩师的话倒是可以请过来啦”,说完唐突地笑了。他的门牙缺了一颗。
  虽然少了相当于主客的人,老爷子还是在用餐中送来温好的酒,是一顿相当热闹的晚餐。平常不嗜酒的我也装出好酒量,妻子们也喝了。看样子,妻子和京极堂夫人的酒量都胜过一般人。京极堂滴酒不沾,我也两三下就会喝得烂醉如泥,所以两家都不会常备酒类,不过这么看来,妻子们平常只是配合酒量小的丈夫们,忍耐着不喝罢了。
  “笹原老爷交代过要好好招待,请各位宽心休息吧。”
  老爷子热情地说着,为我们斟酒。笹原这个暴发户似乎是个相当慷慨的人,姑且不论京极堂,我们只是跟班罢了。
  “话说回来,老板。”我不胜酒力,饶舌了起来,“那位笹原先生似乎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到底是……”
  我对这场盛情招待的缘由感兴趣,小熊老爷子再次睁大了双眼。
  “哦,笹原老爷家以前是在箱根驿站的蓑笠明神旁做杂货生意的。明治维新后,上上一代的祖先赚了一笔钱,就大举买下附近一带的土地。他们家族可能很有生意头脑吧。然后啊……”
  “然后怎么了?”
  “到了大正以后,箱根成立了许多公司。当时引起了大骚动……”
  据说为了争夺箱根山的观光特权而爆发的所谓箱根交通战争,其根源相当复杂。
  以人力车为始,公共马车、出租汽车、公共汽车、马车铁路到电气铁路、观光游览船、空中缆车等交通工具以各种形态接踵出现。当地居民、观光业者、运输公司的图谋纵横交错,逐渐两极化,最后情势甚至被比喻为战争。根据京极堂的话,同样的战争现在又重新萌发,情势再次变得错综复杂,不过老爷子所说的大正时代的混乱,应该是最初的战争,也就是现在的纷争的祸根。
  “地价暴涨,笹原老爷不顾上一代当家的反对,把原本居住的箱根驿站的土地全都卖掉了。首先就靠这个大赚了一笔。”
  “卖掉了?可是我听说笹原先生是个地主……”
  “所以才说笹原老爷有先见之明啊。他卖掉箱根驿站的土地赚了一笔,进军关西,一段时间之后回来,砸下重金买下客人您刚才去的那片土地。”
  “什么?”
  “那一带不是杳无人迹吗?所以还买得起。在箱根想要买地可不简单。像我是因为住在祖先留下来的这块地上,另当别论,一般不是随随便便就买得起的。”
  “这样哪里有先见之明了?卖了一等地,买了三等地呢?”
  老爷子不知为何露出窝囊的表情回答:“因为后来箱根驿站那边没落了啊。”
  据说最后赢得芦之湖观光据点的是元箱根一带。
  观光船以元箱根为起点航行,经过箱根,直到湖尻。箱根町那里变成了单纯的通过点,徐徐自纷争中退场了。
  没多久,受到战争时期汽油管制波及,船甚至连箱根町都不经过了。不单是船,尽管箱根有巴士站,却连巴士都直接行经而不停留,可以说屈辱的时期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从箱根出发的观光船,也是大前年左右才开始有的。说到当地人的辛酸啊,真是一言难尽。即使如此,听说还是发生了不少争执。”
  听起来的确是很辛酸。
  “那么笹原先生是洞烛机先……?”
  “不,说偶然应该也是偶然吧,反对卖土地的是笹原上一代当家……”
  “哦,那位老先生。”
  “你见到他了?那位大老爷住不惯关西,坚持住箱根比较好,无论如何都要回来,所以笹原老爷才会买下那里——其实应该是这样的吧。”
  “原来如此啊。”
  就算什么都没有,但是现在已经有了新宿到汤本的直达电车,是块弃之可惜的土地吧。而且那里也可以通往元箱根地区。现在虽然极不方便,但是只要兴建马路,还是足以开店营业的。
  老爷子怪邪恶地笑着说:“不过大正的那场大地震把整座山搞得一塌糊涂,或许趁着那片混乱弄到了土地才是真的呢。”
  “地震?有那么严重吗?”
  “桥崩了,路也断了,铁路都扭曲了,修复花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有些地方几乎是重新划分过了。笹原老爷趁着这个机会,使尽各种手段……啊,这可要保密哟。再怎么说,出资援助复员之后生活没有着落的我,还帮忙重建这间损毁的民宿的,就是笹原老爷啊。他可是我的恩人呢,嘿嘿嘿。”
  原来如此,他们是这种关系啊。
  我试着劝酒,老爷子不客气地喝了。
  才喝了一口,老爷子就满脸通红,没多久就径自说了起来:“哎,如果就像笹原老爷预期的,从旧街道一带就这么一直开拓到烟宿这里来的话,我们就万万岁了。只是笹原大老爷住的那一带就……因为是在山里嘛。要是再靠近街道一些的话,也有瀑布什么的可以参观,客人也才会去,不是吗?而且那一带啊……”
  “怎么了?有什么吗?”
  “没有啦,那一带有那个啊。”
  “熊吗?”我看着老爷子的脸,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有熊啦,这里又不是北海道。”
  “难道是幽灵之类的吗?”一直默默倾听的京极堂夫人问道。
  “哎,差不多啦。”
  “差不多?你说差不多,难道是天狗还是什么吗?”
  “天狗的话是大雄那一带。到了尊那附近啊,天狗多的是。”
  老实说,我完全猜不出老爷子说的“那个”指的究竟是哪里的什么东西,可是我刻意不问。我说出我所想得到的山怪名称。
  “既然是出现在山里,剩下的就只有鬼或山姥了。”
  我所想得到的也只有这点程度。如果京极堂在场,他至少还可以再举出几百种妖怪的名字吧。
  “山姥是出没在足柄山的。其实啊,山里头有一条比街道更古老的路,叫做汤坂道。”
  “是以前的镰仓街道对吗?”
  我听说京极堂夫人详知道路,看样子似乎是真的。老爷子好像不晓得。
  “是吗?唔,那条路一带,到了夏天左右,也会有人去登山。就是出现在那里。”
  “到底是什么东西出现?”
  “女孩子。穿着盛装和服,唱着怪恐怖的歌。”
  我有些愣住了。
  “那不会是迷路的小孩吧?”
  “是迷路的小孩吧。”
  “那样的话……”
  “就算是迷路的小孩,那个女孩也已经以同样的穿着打扮迷路了十几年了。”
  “十几年……那岂不都变成大人了?”
  “所以说啊,可她一直都是小孩子的模样。”
  “什么?”
  “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依然是孩童的模样。我看见过哟,就在去年中元过后。记得那时候是黄昏,一开始我听见歌声,忽地一看,她就在那里。我吓得浑身发毛。她就像这样,一脸苍白,两眼空虚。而且在深山里头穿着盛装和服,简直吓死人了。因为太恐怖了,回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了笹原隐居老爷的家,告诉他这件事,没想到……”
  “没想到?”
  “隐居老爷说,他十几年前也曾好几次听说相同的事。据说是战前的事了,一样是十岁左右的女孩,穿着盛装和服唱着歌……”
  “可是老板,那会不会是碰巧的?碰巧和那个时候一样,有个迷路的小孩……”
  “不是碰巧啦。歌啊,唱的歌是一样的。我也不记得全部的歌词,可是隐居老爷把它记在本子上了。什么把小孩放进炉灶里烧啊、佛陀怎样的,实在是够恐怖的歌。噢噢,吓死人了。”
  老爷子歪斜着嘴巴。
  “那么老板,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子十几年问,丝毫都没有成长吗?所以才会一直在那座山里唱着同样的歌,不断地徘徊?”
  “那不可能是这个世上的生物。”
  “哎呀,真恐怖……”
  雪绘蹙起眉头。
  那种荒唐事——虽然我最近经常遭遇这类的荒唐事——不可能有吧?
  “不,老板,歌的话两三下就可以学会了。像是《竹笼眼》[注],全日本的小孩都会唱。那首歌一定也是那样的。狐狸妖怪之类的不可能那么轻易就现身。那一定是活生生的人。”
  注:日本著名童谣,也是一种儿童游戏。歌词为:“竹笼眼、竹笼眼,笼中的鸟
  “呃,我也想要这么想。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笹原老爷也一定感到相当困扰吧。”
  明明没人劝酒,老爷子却自行倒酒喝了起来。
  那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的话……
  就轮到京极堂出场了。
  我悄悄地想。
  可是,不管等上多久,黑衣祈祷师就是不回来。
  用完晚膳后,睡魔侵袭了我。
  至于妻子们,打开的话匣子似乎关不起来,聊个没完。
  这是暌违多年的旅行,我能够了解她们兴奋的心情。我拜托老爷子在另一个房间铺床,关上纸门,独自躺下。妻子们的话音很快地与流水音融合在一起,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那一天,京极堂终究没有回来。几何时何时放天飞,黎明夜,鹤与龟,滑一跤,背面的正面是……谁?”
  翌日我起得非常晚。
  连梦也没做,整晚酣睡,起床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了。
  妻子们早已起身,用完早饭,泡了好几次温泉了。妻子一看到我的脸就笑说“都浮肿了”。只被雪绘一个人看见还无所谓,但京极堂夫人也在场,睡过头有点丢脸。
  “京极堂有联络吗?”我立刻转移话题。
  夫人也不禁露出有些担心的表情回答:“没有呢,看这片大雪,又不是八甲田山[注],不晓得走丢到哪里去了……”
  注:八甲田山为日本青森县中部奥羽山脉的火山群。一九。二年发生了一场惨剧,青森步兵第五连队于八甲田山雪中行军,遭遇罕见的暴风雪,二一〇人当中冻死了一九七人。
  “雪?下雪了吗?”
  打开拉窗一看,窗夕卜是一片雪白。
  伦敦堂店东的忧虑似乎成真了。
  “啊……下成这样也不可能进行工作了。京极堂的运气也真背,他的怪癖要了他的命。看这情况,搞不好真的遇难了。”
  “哎哟,快别说了,真不吉利。你这不是让千鹤子姐更担心吗?”
  雪绘一面沏茶,一面责备我不当的发言。
  “哦,可是应该不要紧吧。”
  我毫无根据。
  雪也没有要歇止的样子。
  京极堂的夫人望向菌外,呢喃道:“话说看这样子,小敦他们也很为难吧。总不会真的兄妹俩一起遇难了吧?”
  雪绘耳尖地听见,询问夫人:“小敦是一早出发到这里的吗?”
  看样子,京极堂的妹妹也来到附近了。这件事我并没有听说。
  “我是这么听说的,但究竟如何就不清楚了。听说是有事要去深山穷谷里头的寺院。”
  “距离汤本很远吗?”
  “听说要在前往强罗的登山铁路途中的车站下车,然后步行约两小时还是三小时。虽说长得不像,但他们俩果然是兄妹,这种地方实在像极了……”
  夫人又伤脑筋地笑了。
  雪下个不停。
  妻子们看样子似乎也无法外出观光了。
  我把窗户拉开一条缝,擦拭玻璃窗上的雾气,漫不经心地望着外面。然后我总算成功地发呆了,但是这与在家里睡觉的状态毫无二致,完全不可能涌出任何作品的构思。这证明了我根本不是什么文豪。
  此时。
  我瞥见雪中有一条黑影。
  是人影。
  黑衣男子……
  “是京极堂吗?”
  “咦?”
  妻子们靠到窗边来。
  “那——不是。”京极堂夫人一眼就这么断定。“那是和尚哟,关口先生。”
  “和尚?是吗?”
  影子以稳健的动作一步步扎实地在险径上行走。
  动作与白昼妖怪般的京极堂显然不同。而且来人戴着看似斗笠的东西,手中拿着长长的棒状物体。
  “哦,是,是和尚呢。”
  僧人似乎在雪中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斗笠上积满了雪。
  “而且那里不是车站的方向吗?”
  “是啊。”
  就像雪绘说的,这人如果是京极堂的话,除非他选择了相当怪异的路线,平白绕了一大圈,否则应该会从反方向过来才对。僧人丝毫没有喘息不定的模样,保持相同的速度,通过旅馆前面。
  “他要去哪里呢?是要沿着街道往芦之湖去吗?”
  “这边过去没有寺院吗?”
  “哦,这么说来,昨天京极堂讲了一大堆呢。听说旧街道沿线有几座寺院。”
  他是要去那里吗?
  我没有多想,透过二楼的窗户眺望僧侣离去。僧人已经化为景色的一部分,我再次进入朦胧的愉悦。
  一整天什么也没做。
  入夜后雪依然不停,用过晚膳以后,京极堂还是没有回来。
  虽然才第二天,但我对温泉也有些厌腻了。在仿佛要下雪的夜里,也完全看不见景色。流水声亦是,听惯了之后就等于没听见一样。
  虽然无法完全放松,却也不是令人紧张的状况。半吊子到了极点。
  我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顺道说:“好无聊喔。”
  “哎呀,才第二天呢。”
  妻子一脸惊讶地回答。京极堂夫人相反地一脸歉疚,向我道歉:“对不起呀,关口先生。仔细想想,你那么忙,却硬是把你邀来……给你添麻烦了吗?”
  这只是打哈欠时顺道说的话,并没有其他意思,我大为惶恐起来。正当我思量着该如何回答是好,雪绘用一种像老师又像母亲的口吻说了:“不用理他的,千鹤子姐。这个人从来没有忙碌的时候。明明完全不工作,却老喜欢自己一头栽进一些怪事里。只是因为这样累了而已。难得你们邀请,就该趁机会休息才对,却又做不到——真是个不会利用时间的人。”
  的确,我想我是个时间贫穷的人。因此我没有反驳。
  什么文豪情调,说出来真是让人笑话。明明憧憬闲寂的人生,每天都在追求悠闲充裕的时间,一旦真正如此,却连一天都承受不住。为不怎么忙碌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连日常琐事都觉得烦人无比,然而一旦无事可做,却又无聊得发慌。看样子我真是过惯了相当卑俗的生活。
  此时,老爷子过来露脸,我趁机请他帮我叫个按摩师。
  根据昨天老爷子说的,这家旅馆能够请到的也只有按摩师了,而且因为昨天的远行,我的脚筋酸痛极了。
  妻子听到我的请托,说:“哎,简直像个老头子。”
  老爷子说去请按摩师再回来,往返要花上三十分钟。我叫住老爷子,请他像昨天一样拉上纸门隔开房间,同样在房间正中央铺床。我可不想在妻子们的参观下接受按摩治疗。说起来,看到的人也会觉得不舒服吧。老爷子勤快地活动矮小的身躯,铺好床后,说了句“请稍等”,就离开了。
  我躺在盖被上等着。
  独处之后,我突然想起朋友。
  ——京极堂现在还待在那个洞穴里面吗?
  待遇和现在的我有如云泥之别。
  那么大的仓库,究竟能够收藏多少书籍呢?
  而且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工作能有多少进展呢?
  我想像京极堂在洞里的模样。
  半埋在山腹里的仓库上挖开一个黑暗扭曲的洞口。
  看不见里面。我靠近洞口,屈起身子窥看。
  总觉得不太对劲。
  看不清楚。不知不觉间,洞口像牢槛似的镶上了铁栏杆。这样简直就像座土牢。
  我出声……没办法发出预期的音量。
  喂——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我不安起来。
  这么黑暗的牢槛里,连吃的东西也没有吧?
  有声音。
  —会饿死。
  怎么会?那……
  那不是在说猫吗?
  ——问题是里面的猫是否还活着。
  这话好像曾经听过,记得是……
  不,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无聊,你为什么不自己开?
  喂,为什么不打开?打开这里啊!在这么黑暗的洞穴里,到底看得见什么嘛?
  ——我不是你,不会那么鲁莽行事。
  黑暗当中浮现出疑似朋友的淡影。
  被书山包围,面朝底下。
  我双手紧紧握住牢槛的铁栏杆。
  喂,你不冷吗?打开这里啊!
  ——你已经进入自己的世界了吗?咦,你刚才说什么?
  被关在牢槛里的不是你吗?
  牢槛。
  关在牢槛里的其实是我吗?
  这么说来,我好像身在牢槛里。
  原来我人在牢槛里。
  怎么样?很羡慕吧?
  你来得了这里吗?这座牢槛里。
  你就待在另一边,读你的书去吧。
  我只要待在这座牢槛里就放心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
  虽然也没办法离开。
  ——不要紧的。
  有人。
  牢槛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
  就算回头也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谁要去看。就算不看,我也知道那是个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
  是去年夏天死去的那个女人。
  不,是秋天逝去的那个男人。
  还是冬天殒命的那个人?
  我的身边满是死人。只要死了,就不会再成长了。
  永远都维持着孩童模样。
  ——哎呀,真恐怖。
  不要!打开这里,放我出去!
  朋友在看书,听不见我的声音。
  ——振作点呀。
  ——这座牢槛是打不开的。
  ——没办法离开牢槛的。
  ——你这一生,
  ——振作,
  “振作一点啊,老爷。”
  “啊,这里,这里好冷。”
  “当然冷啦。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连被子也不盖就躺下,会感冒的。那么一来,可就不是我们按摩的能够救得了的了。得请医生了。”
  “按摩?哦,按摩师傅!你好。”
  我跳了起来。看样子我似乎是等着等着,打起瞌睡来了。按摩师本来好像抓着我的肩膀摇晃,他双掌朝着我,说“哦,您醒了”。
  接着他离开我身边,在榻榻米上灵巧地后退,把头顶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问候:“恕我失礼了。承蒙老爷指名,至为感激。”
  我忍不住跟着端坐起来,半吊子地鞠躬。在旁人看来,这个场面一定相当滑稽吧。
  “麻、麻烦你了。”
  按摩师傅笑了。
  他是个穿着白衣,肤色浅黑的男子,年纪应该不到四十。
  “老爷,您紧张成那个样子,本来能够消除的僵硬也没办法消除了。我这是第一次被人跪坐着拜托按摩呢。不会弄痛老爷的,请放轻松吧。”
  “哦,因为我实在不习惯。话说回来,按摩师傅,你怎么会……”
  他怎么会知道我是跪坐的呢?既然知道,表示他还有一些视力吗?这种事不好开口询问,我的语尾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不,小的看不见。不过小的还是知道。”
  “果然还是靠着气息?”
  “不,是声音的高度。如果老爷躺着的话,声音会在更下面,站起来的话会是更上面,但老爷的声音是从比盘坐更高一些的位置传来的,所以……来,请您趴下吧。”
  “哦,原来如此……”
  我照着师傅说的趴下。
  “那么恕小的失礼了。”
  手指贴上了我的手臂,开始使力。
  我闭上眼睛。
  ——这么说来……
  醒来之前,我好像在做梦。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梦了。留下一种怀念的、不祥的、渺茫的余韵。看样子是个伴随着舒适感伤的不可解的梦境。
  牢槛……
  对了,京极堂他……
  “老爷的身体很僵硬呢。”
  男子说。那句话让我把原本快想起来的梦给忘个精光了。
  “老爷,您是从事写作的吗?”
  “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僵硬的程度不同,而且您的中指长出硬茧来了。”
  “哎呀,不愧是按摩的,真是了如指掌呢,好厉害。而且真的很舒服。我活到这把年纪,都不知道原来按摩这么舒服呢。”
  男子说“多谢夸奖”。
  我似乎颇擅长给人揉肩,从学生时代起,就老是在帮别人按摩。
  像学长榎木津,几乎每天晚上都命令我在宿舍帮他揉肩。有一段时期我甚至获颁“猴子按摩”这样一个屈辱的绰号,因为榎木津说我的外貌酷似猴子。那是榎木津在过去赐予我的无数过分的绰号当中,最令我沮丧的一个。
  总而言之,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至今为止我从未让别人帮我揉过肩膀。所以虽然对方以此为业,但是像这样请人帮忙按摩,我还是觉得有些歉疚。
  “话说回来,那个……一时兴起,就突然把你请来,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呢。而且雪好像也下得很大,在这一带,夜路不会很危险吗?”
  “不,只要客人需要,小的就有生意,不管是哪里小的都会立刻赶去。老爷这么客气,小的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且对我们来说,白天和夜晚都是一样的。”
  “啊……失礼了。”
  说到白天与夜晚的差异,仅止于有无光线这一点。对于生活在黑暗世界的盲人来说,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吧。我担心男子会不会因此不悦,狼狈万分。但是男子以和先前没什么两样的口吻继续说:“不过这雪真令人伤脑筋呢。”
  “咦?哦,我想也是。”
  我无法判断男子是否为了做生意而故作平静。
  “若是积了雪,原本熟悉的路也会变得陌生。我们原本走路就相当慎重,虽说不会跌倒,但脚还是会陷进雪地里,手杖也会被绊住。这很麻烦。”
  “哦,那果然还是很辛苦呢。真对不起啊。你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在汤本郊外。从这里的话……是啊,慢慢走的话,大约十五分钟路程吧。”
  “那太辛苦了,要走好久呢。”
  “无妨的,走惯的路了。老爷,听说您是笹原隐居老爷的客人是吗?”
  “呃,算是吧。”
  “那边的隐居老爷也经常照顾小的生意。比起那里,这里要近多了。”
  “这样说的话,你也会去到那里喽?”
  “是的,隐居老爷吩咐小的每周去为他按摩一次。老爷的脚不太好。这阵子不太景气,不能够因为要走些远路,就埋怨什么哪。只要有客人惠顾,小的都会很感激。”
  男子用力按上我的腰。
  “呼……可是按摩师傅,这里的旅馆老板也说过,那一带好像有什么出没不是吗?你不怕吗?”
  “出没?”
  “孩童的幽灵之类的。”
  “哈哈哈,幽灵的话,就算出现小的也看不到,一点都不怕的。”
  “哦……”
  说的也是。
  意思是,他与视觉上的怪异无缘吗?可是男子接着这么说了:“可是,如果真的有什么出没,或许就是那个吧。”
  “什么?”
  我忍不住回头。
  这类话题就是会挑起我的兴趣。
  这种时候,我总是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真是个俗物。
  “老爷,您把身体扭成那样,小的没法子按摩啊。”
  “哦,抱歉。那个……”
  我恢复姿势,再次问道:“发生了什么那一类的事吗?”
  “不,应该是无聊的恶作剧吧——小的被老鼠给迷骗了。”男子说。
  “老鼠?你说的是吱吱叫的那个老鼠吗?”
  听到我幼稚的问题,按摩师“对对对”地愉快回应。
  “那是大前天晚上的事了。小的前往笹原隐居老爷府上,事情就发生在回来的路上。从隐居老爷府上直通旧街道的路,是一条相当陡急的坡道。从那里稍微往旁边偏离一点,有一条野兽踩出来的小径,斜向通往街道。那条路虽然狭窄难行,坡度却平缓许多。小的已经走了五年,非常熟悉,而且距离也短一些,所以小的总是走那条路。”
  的确,那条险径对健全者来说也不轻松。同样是路,坡度较小的也比较安全吧。
  “大前天也下了一点雪,今年的雪下得似乎比往年多呢。然后小的慎重地走在那条兽径上,结果就像这样……”
  男子从我身上放开按摩的手,我转过头来看他。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
  “什么东西?”
  “道路正中央有东西挡住了。小的以为是积雪,用拐杖戳它,但是不像。小的战战兢兢地拿脚去拨弄,感觉却像……”
  “却像?”
  “有个人蜷缩在那里。”
  “人蜷缩在雪径正中央?”
  “很奇怪吧?结果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声音说:那是贫僧杀的尸体。”
  “平生?平生是在说什么……?”
  “就是和尚的自称。”
  “哦,贫僧啊。咦?意思是有个僧侣……在、在路中问告白他杀了人?”
  “是的。不过小的只听得见,并无法看见,所以也不晓得那是不是真的和尚。”
  “那样的话,那物体是不是尸体也……”
  “是的,其实小的并不确定。那个和尚……不,自称和尚的那位先生,喃喃自语地说了许多像是和尚会说的深奥话语,听得小的一头雾水。所以小的才会觉得自己被捉弄了。于是小的便对那位先生说:竟然捉弄盲人,恶作剧也该有个限度。”
  “就是啊,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可是,你刚才说被老鼠给迷骗……?”
  “是的。不一会儿,那个和尚就说自己是老鼠,而死在那里的是牛。”
  “牛?那个物体有那么大吗?”
  “没有。看那个高度,体格恰好就像老爷这样吧。所以即使那真的是尸体,也一定是人。竟然说它是牛,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可是,小的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毛骨悚然?”
  “如果那真的是人的尸体,而出声的人是杀人犯的话,就等于小的和杀人凶手两个人面对面了。而且当时是夜晚,又是在无人的山中小径。”
  “这……”
  的确,那或许是极为凶险的状况。
  “和尚一边问着:‘你怕死吗?你怕死吗?’一边逼近过来。小的吓得魂飞魄散,一溜烟地逃跑了。”
  “然后你怎么做呢?”
  “小的叫醒派出所的警察先生,赶回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小的被责骂又被嘲笑,凄惨极了。人家还说我大概是被狸子迷骗了。”
  “所以你刚才才会说是被老鼠给迷骗了?”
  “因为对方都这么自称了。可是这是真的,不是小的在做梦。那个老鼠和尚最后说的话还残留在小的耳底呢。”
  “他说了什么?”
  “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小的目不识丁,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是指禅宗要悟道很难的意思吗[注一]?悟人指的是进入‘悟’的境地吧,禅宗则是那个要坐禅的禅宗吧。我想他的意思可能是禅宗行不通的话,就改信念佛宗[注二]之类的吗?不懂呢。可是……”
  注一:日文中“渐修”与“禅宗”发音相同。
  注二:指融通念佛宗、净土宗、净土真宗等。相信阿弥陀佛的救济,念颂其佛名,以期往生净土的佛教宗派。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不是什么妖怪,而是对双眼不方便的人下手的低劣恶作剧了吧。背后有什么内情吗?或者只是单纯的玩笑?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件过分的事。比起恐怖,我更觉得生气。
  “不过,如果说那一带有妖怪出没的话,那么前天小的遇到的那个,也是它们的同伴吧。”
  男子悠哉地说道,接着道歉:“哦,不小心手停了。”再次揉起我的脚来。
  因为舒服,我的话不知不觉间变少,接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对话,按摩结束了。
  我支付费用,想要送他到玄关口,却被恭敬地婉拒了。我完全是出于纯粹的感谢之意,但是这种态度或许真的很奇怪。无可奈何之下,我说我还想麻烦他来,询问他的名字。男子惶恐地回答:“敝姓尾岛。”
  我读着带来的书,看了三十分钟左右,不知不觉间困了。当我再次打起瞌睡的时候,京极堂毫无先兆地回来了。
  还是一样一脸不悦。
  “京极堂,你……干吗?”
  “什么干吗?我回来了。”
  “这我知道。真是的,连个联络也没有,害我们都担心死了。”
  “胡说,你不是在睡觉吗?”
  “哪里是胡说了?就算担心,觉还是得睡啊。我正在想如果今天你再不回来,明天就要过去看看情况呢。而且千鹤夫人……对了,你快去给千鹤夫人……”
  “不必了,隔壁好像已经睡了。”
  才刚过十一点,但纸门另一头确实已是一片静默。我觉得在接受按摩治疗的时候好像还有话声,可能是睡着了吧。
  京极堂总算解下行装。
  “话说回来,你吃饭都怎么办的?而且昨天你住在哪儿了?笹原老翁那儿吗?工作能够进行吗?”
  “不要一口气问那么多问题。总之我先去泡个温泉再回来。”
  京极堂拿着更换衣物和手巾,离开了房间。
  相反,老爷子抱着一组寝具走了进来。他似乎已经准备要睡了,一身奇怪的打扮。仔细想想,在这种时间突然回来,实在是给人平添麻烦。
  “不好意思。客人,我来重新铺床。”
  因为我盘踞在房间正中央的被窝上,若是不让开,老爷子当然无法铺床。我不甘愿地爬起来,披上棉袍,在角落的小茶几旁坐下。香烟扔在小茶几上,我抽出一根叼住。
  抽上一根烟之后,我清醒了过来。
  就在这当中,换上浴衣的京极堂回来了。
  总是和服打扮的朋友就算穿了浴衣,外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我再抽出一根香烟。我问京极堂要不要抽,他便也抽出一根,点火深吸一口气“呼”地大大地吐出烟来。
  “啊,话说回来,雪也下得真是大。我想你这懒骨头今天一定睡了一整天吧?”
  “我……呃,嗯,睡了一天。不管这个,你那边怎么样?”
  “哦。今天从笹原老先生那里牵了电线过去,在里头装设了电灯。距离很远,工程浩大。然后搭了一座帐篷,用来暂时摆放搬出来的书籍。”
  “怎么,原来工作还是可以进行啊。我还以为工作又因为下雪而中断,然后你遇难了呢。”
  “真过分,随便想像别人冻死在荒郊野外,还说什么担心我。又不是去南极探险,待在室内怎么可能会遇难?”
  “室内?”
  “我的工作是鉴定书籍啊,我才不会去做那种电气工程类的事呢。我从十四岁的时候就打定主意,绝不做任何体力活。所以在电线牵好之前,我一直待在笹原老先生家,后来则是待在仓库里。”
  “怎么,原来是这样啊,真像是你的作风。然后呢?宝藏怎么样了?看起来有赚头吗?”
  “嗯……”
  京极堂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不行吗?”
  “不,关于这一点——那真是座伤脑筋的仓库。”
  “伤脑筋的意思是……”
  “里头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我说“你那种说明我听不懂”,京极堂便说“无所谓”。他不想说。这个朋友性情乖僻,想说的事会说上十倍以上的量,但是对于不想说的事,却是惜字如金。
  总觉得有点不甘心。虽说出于不甘心也挺奇怪的,不过我换了个话题。
  首先我转述从老爷子那里听到的笹原某人的来历。但是京极堂似乎从雇主笹原某人的父亲隐居老爷那里听说了一些内容,反应冷淡。
  接下来我说出“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事。
  京极堂绷起脸来,说:“那个女孩是什么呢?”
  他好像是第一次听说。
  “怎么样?很不可思议吧?这里的老爷子说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个女孩,也听过她唱歌。然而同样的事情在十几年前也发生过,那位笹原的隐居老爷把它记录下来了。而且听说这事还不止一两次。”
  “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那当然是妖怪或幽灵之类的喽。”
  我故意说出违心之论。
  当然我不是认真的,这是为了引诱乖僻的朋友高谈阔论些没用的大道理。
  可是,我的算计落空了。
  “关口,看样子你也学聪明了。没错,这么想就对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你不是最痛恨这类虚浮不实的街谈巷议了吗?”
  “我最喜欢了。你是不是根本就搞错了什么?我痛恨的是心灵科学、超能力这类荒诞不经的伪科学,或是以它们为前提的谬误的怪异认识,对于民间的口头传说和信仰,可是一点都不讨厌。”
  的确,京极堂极度厌恶心灵科学与超能力。
  然而他似乎承认妖怪幽灵迷信咒术之类,也敬爱宗教与科学。每次听他说明,我都觉得好像懂了,但是到现在却还是无法透彻地理解。我想要在今天彻底弄个明白,所以索性发问:“就是这里我不懂。究竟是哪里可以、哪里不行?把你的基准告诉我吧。”
  “基准?”
  京极堂露出嫌恶到了极点的表情。他捻灭烟灰缸中还在冒烟的烟蒂。
  “你这人真是麻烦哪。假设那个身穿长袖和服的迷路孩童是幽灵好了,那么她就是心怀怨念而死的女孩的魂魄——到这里是可以的。所以人类有灵魂,死后也依然能够持续保有意识——这部分也当做没问题好了。问题是接下来:所以灵魂能够以科学加以证明,那个女孩就是证据——这就不行了。还有……不,这个世上是有科学无法说明的事物的,那个女孩就是证据——这也不行。这两种说法都一样,愚蠢透顶。我痛恨的就是这种。”
  “那么怎么说呢,这种情况……”
  “听好了。这一带的人看到那个女孩,或是听到歌声,理解为‘噢噢,好恐怖,这一定是妖怪’,对吧?这样不就结了?没有任何人困扰。”
  “是不会困扰,可是结果还是一样啊。心灵科学与迷妄的风闻也没有什么差别。一个女孩好几年都不会成长,穿着同样的服装在山中徘徊,世上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这如果是捏造出来的就算了……”
  “喏……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我也实在没用,轻易地就中了他的诱导性问话。
  “我的想法如何无关紧要吧?我的意思是,如果有那种不合常理、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四处徘徊的话,那一定是骗人的。或者你的意思是,那类幽灵妖怪真的存在?”
  “听好了,关口。这个世上只发生可能发生的事,只存在可能存在的事物。所以那个老爷子说他看到的话,那就是有,以前曾经有其他人目击的话,就表示那个时候也曾经有。这不就得了?因为没有的东西是不可能看得见的。所以那是存在的。”
  “存在?这我无法信服。十几年都不成长,迷失在同一个地方?你是说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应该有的事吗?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嘛。”
  “你这人领悟力实在够差呢,那种事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嘛。这个世上不会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不存在不应该有的东西,所以也没有不会成长的生物。而且迷路的孩童也不可能迷失十年之久。”
  “所以说……”
  “所以怎样?听好了,在这个‘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例子当中,完全没有任何物理上或生物学上不可能发生的事,不是吗?”
  “咦?”我愣了一下,发出错愕的声音。
  “唉,关口,你似乎一天笨过一天哪……”京极堂说道,叹了一口气,捏住眉间。“女孩没有成长,以及迷失在同一个地方,这两点是根据她出没的时期很长此一事实所导出的推论,并非实际上发生的事啊。”
  “哦,说的也是。”
  “换句话说,把‘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定义为不可能发生的事的依据,集中于出没时期的长度这个问题。只是长时期这个要素,正确地来说并非确定的要素。女孩并不是长时间不断地出没,而是分成十几年前与最近这两个区段。应该将它视为相隔一段时间的两个短期目击事件群才正确。而将第一次与第二次的迷路孩童假定为同一个个体时,才会感觉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
  “是啊,这不正是不可思议的关键吗?”
  “问题就是这个关键。作为肯定她们是同一个个体这个假设的证据,被列举出来的有下列四个要素。首先是唱着疑似不为一般人所知的相同歌曲。其次,服装大致相同。再者,外表的年龄看起来差不多。出没在大略相同的地点。这些要素要拿来当做证据,实在是太不牢靠了。”
  这我打从一开始就想到了,甚至也这么向老爷子指出了。可是我故意保密不说。拐弯抹角地说话,正是这个人的看家本领。
  京极堂用一种兴味索然的表情继续说道:“这四个要素本身并不是特别不可能的现象。迷路的孩童爱穿什么是她的自由,歌的话谁都会唱。而且这四个要素之间并没有彼此矛盾。如果她只被目击过一次,或者即使多次被目击,也集中在某一段时期——也就是出没时间是短期的话,只会被当成怪异的迷路孩童。她并没有飘浮在半空中,所以不管被多少人目击到多少次,穿着多么突兀的服装,唱着多么奇怪的歌,也都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如果她在许多地方同时被人目击的话还另当别论,但是几乎都是在相同的场所被看到吧?”
  “唔,是啊。”
  “可是,因为加上了十几年间这个时间的要素,使得她的出没时期长期化,奇怪的迷路孩童遂成了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也就是妖怪化了。”
  “原来如此。嗯,可能就像你说的吧。”
  “换言之——一边是只能判断为是同一个体的极度特殊要素,另一边则是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体的时间经过。两者之间有了矛盾,而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怪异这个说明体系获得了采纳,就是如此这种情况,如果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纳怪异的话,只要消除这个矛盾就行了。解决的方法有好几种喔。”
  说到这里,京极堂撩起刚洗好的头发,接着说道:“我再次强调,支持长时期这个部分的证据非常不可靠。孩童不是不成长,只是看起来没有成长吧?同样,穿的是相似的服装,而不是相同的服装。不是迷失了十几年,而是在大略相同的地方被目击到,如此而已不是吗?如果你无法把怪异视为怪异来接纳,就不能够擅自去捏造这些暧昧的部分。”
  “我并没有擅自捏造……也就是过去被目击的女孩,和现在被目击的女孩,其实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吗?”
  “当然也可以把她们假设为不同的个体吧。这么一来,长时期出现这样的认识就是错误的,年龄的问题也得以解决了。歌曲的话,不同的人会唱相同的歌曲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此不成问题;至于服装,是否毫无二致也令人存疑。这是有可能的。相反,就算那是同一个个体,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是吗?这不可能吧?”
  “没那回事,”京极堂说得轻松,“如果是同一个个体的话。问题就更简单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唱相同的歌还是穿一样的衣服,都不是问题。问题只剩下年龄。”
  “年龄不就是最重要的吗?说没有生物不会成长的人可是你啊。”
  “哪有生物不会成长的?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新陈代谢。生物是会成长衰老的。但是,也有可能只是看起来没有成长啊。”
  “看起来?”
  “外表没变,可不代表就没有成长。像你,这几十年来都是同样的一张脸。就算看到小时候的照片,也可以一眼就认出你来。”
  要你多管闲事。
  “就算是这样……十几年呢。”
  “那也有可能是——例如看起来不会成长的障碍疾病之类的。像是荷尔蒙分泌失调的话,肉体有时候会停止生长。不只是先天的,似乎也有后天的病例。直到最近,也有因为缺乏爱情而停止成长的病例出现。”
  “爱情?”
  “是啊。人体的构造还有许多未知的部分。若是牵强附会地解释,没有什么是不可思议的。可能性要多少就有多少。不过完全是可能性啦。总而言之,解释要多少都有。换句话说,种种现象本身都并非不可能或是不可能发生的。”
  “唔,你说的是没错,可是总觉得有点不能接受。”
  “当然啦,”京极堂撇下嘴角,“因为并非不可能,所以实际上应该发生过;但是因为难以信服,所以才会变成怪异。要是每个人都能够接受的话,就不会产生怪异了。”
  “就是这里我不懂。的确,发生的似乎只是可能发生的事,但是你的说明却是这种牵强附会的解释,教人难以苟同。我觉得反倒是拿超常现象、灵异现象之类来说明还比较有合理性。”
  “就跟你说这样不行。千万不可以从什么超常现象、灵异现象这类愚蠢的观点来看待事物。原本这要是单纯的迷路孩童,最应该质疑的是她为何会穿着与深山格格不入的服装,以及为何会在那种地方,对吧?这并非不可思议之事,而是令人不解的事。”
  的确是令人不解。
  “因为我们不知道那个女孩为什么会那样。这根本无从查证,所以才不明白。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摒弃怪异去理解这件事的话,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会留下暧昧之处。即使想要作更进一步的科学逻辑思考,信息也太少,无法得出结论。换句话说,想也是白想。”
  “等一下,我可不认为一切事物都能够以科学来加以阐明。”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京极堂断言,“只是所谓科学的思考,在一切获得证明、清楚明白之前,是不能够作出结论的。迟早能够解释一切——这么陈述愿望是无妨,但如果对无法证明的部分都摆出了解一切的态度,那就是傲慢了。如果想要以科学的思考去理解事物,不狠下心来把现阶段不了解的事物就这么任其不了解地搁置不管,那就是虚伪。就算逻辑上正确,推论就是推论,而不是结论。如果你说这样感觉就是难以接受,那就只能暂时抛弃科学了。因此像这种无法补足欠缺信息的例子,最稳妥的理解方法就是将它视为妖魔鬼怪。所以说,这里的人选择了最贤明的一个做法。而你则是最愚蠢的。”
  朋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像平常一样扬起单边眉毛,嘲弄似的看我。
  “你无论如何都想把我说成蠢蛋是吧?灵异超常现象不行,妖魔鬼怪就没问题吗?它们哪里不一样了?我打从一开始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妖魔鬼怪——怪异这玩意儿,一开始就是为了去理解无法理解的事物而产生的说明体系啊。说起来,它的功能就和科学一样。而这样的怪异,却要拿科学去加以考察,岂不是荒谬绝伦吗?拿说明机能去说明其他的说明机能,这根本是愚蠢而且不知趣,等于是把酱油浇在盐巴上吃嘛。”
  “哦,原来如此。能够以科学说明的事物,就不必特地拿怪异去说明;相反,用科学只能够作出推论的事象,就惟有用怪异才能够完全解释,是吧?可是心灵科学这个玩意儿,等于是把科学无法说明而用怪异加以说明的事象,又拿科学再去解释关于此一事象的说明——亦即怪异——啊,好复杂。”
  “你说的没错。科学与怪异原本是相辅相成,而不是彼此排斥的东西。尽管如此,却绝对无法彼此融合,可是现状却让人误以为两者是彼此排斥的。心灵科学有一部分就是建立在这种误会上,不仅如此,它甚至还想要统合无法融合的这两者。简直就是在空中楼阁上盖花园。”
  虽然这比喻很妙,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们自以为用模仿科学手法的伪科学解释了怪异而喜悦,其实却根本是在贬低怪异,使科学堕落罢了。别说是统合说明体系,他们根本就完全搞错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关口,你也终于明白了嘛。最近这一类自以为聪明的蠢蛋增加,科学家和宗教家也深受其害。不过关于这件事,你一开始就说是妖魔鬼怪了呢。因为你比那些开口闭口就叫嚣着心灵啊超能力的蠢蛋们少了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所以还算稍微有救。”
  京极堂的眼神总算变得愉快。
  “稍微有救而已吗?你真是欺人太甚。哎,我懂了。那就当做是妖怪好了。可是就算是妖怪,这类山怪不是也很稀奇吗?”
  “哪里稀奇了?不老不死的怪异俯拾皆是呢。在被流放处喝了菊露而不老不死的菊慈童[注],还有吃了人鱼肉而获得千年寿命的八百比丘尼[注一],都以童稚的外表活过了同等于永恒的时光。这些不会成长的孩童,全都是被称做‘大秃’的妖怪。《百鬼夜行》里也有收录。”
  注:中国菊水长生不老的故事与彭祖的故事流传至日本后相结合所形成的新的故事,谓周穆王之侍童慈童被流放到南阳后,饮菊露而长生不死。
  注一:流传于日本各地的传说,不慎误食父亲带回的人鱼肉的少女维持着青春美貌活了数百年,却受到村人排挤,最后出家为尼,救助贫苦之人。
  京极堂说的《百鬼夜行》是一位名叫鸟山石燕的江户时代画家所著的妖怪图录,是他的爱书。总共出版了四部十二卷,如果“大秃”收录在正篇或续篇的话,就可说是当时有名的妖怪了。
  “关口,说起来妖怪是不会老化的,所以诧异妖怪没有成长反而奇怪呢。”
  “嗯,这么说来,我的确是没听说过一目小僧[注二]会从小朋友变成大人,成为一目爷爷呢。可是歌呢?唱歌的妖怪多吗?”
  注二:脸上只有一颗大眼睛的儿童型妖怪,不会危害世人,至多现身吓人。
  “我没听到那是什么样的歌,所以无法断言,不过唱歌的妖怪也同样数不胜数。你不知道吗?例如说岛根那里有个传说,叙述一个十九岁时遭到杀害的纺织娘在遇害现场附近一边舞蹈一边歌唱‘去年十九,今年也十九,哼嗯哼嗯’。和那个有点相似。”
  “哦,有无数个先例啊……”
  京极堂说“是啊”,冷淡地回答。
  竟然能够一个接一个想出那么刚好的例子来。我觉得知道这种事的人才叫异常,不过既然京极堂这么说,那就是这样了吧。可是,这也更说明了“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非常接近传统妖怪。它并不特殊,只不过是流传在全国各地的怪异形式的其中一种罢了。
  ——可是,那样的话……
  我想起刚才的事。
  “对了,京极堂,换个话题,我听到一件奇妙的事。老鼠和尚怎么样呢?没有这种妖怪吧?”
  这肯定不寻常了吧。
  我怎么样都想挫挫这个爱好妖怪的朋友的锐气。
  “你是说赖豪吗?”朋友却当场这样回答。
  “什么?连老鼠和尚都有吗!”
  “你真的是日本人吗?说到老鼠的妖术就是和尚,和尚的妖术就是老鼠。远从平安时代起就是这样了啊。”
  “那就是那个叫做赖豪的?”
  “啊,真是的,没完没了的,你这个人真是麻烦哪。才不过一两天没见,你倒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无聊的话题?而且无知也该有个限度啊。”
  京极堂说完,慵懒地起身,从他放在窗边的皮包里取出什么东西,回到原位。
  看样子似乎是线装书。
  “用嘴巴说你也不懂吧,喏……”
  京极堂把书递给我。
  古书特有的香味倏地扑鼻而来。
  那本线装书我曾经看过。
  “怎么,这不就是你说的《百鬼夜行》吗?你都把这种东西随身携带吗?就算再怎么喜欢,这书也不适合带来旅行吧?真受不了你啊。”
  “喂,看仔细点。这可不是你平常看的我自己的那本,是要拿来卖的。从今天来帮忙的小田原的高濑书店那里买来的。他好像在当地弄到了两本,打算卖到我这里来。喏,在书的中间左右。呃……这个,是这里。”
  因为我一直找不到,京极堂似乎不耐烦起来,伸手亲自翻页,指给我看。
  “铁、鼠,这念TESSO吗?你刚才说赖豪什么的……哦,上面也写着赖豪呢。”
  这是……寺院吗?
  背景的柱子上布满寺院风格的装饰。有着看似须弥坛或放置经文的几案之类的东西,上头也描画了经典。无论是几案还是柱子……
  放眼所及——充满了跋扈恣肆的肥滋滋的老鼠。
  老鼠拖出经典,将之咬破……
  这幅画似乎是描绘这样的情景。
  但是妖怪的本体应该是四平八稳地盘踞在这些老鼠正中央的大鼠。
  四散在周围的鼠群,看起来像是这只大鼠的手下。
  大鼠比爪牙鼠大上好几倍,而且穿着衣服。
  它的四肢从卷起的衣物伸出,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体毛。爪子也尖锐修长,半开的嘴巴露出啮齿动物的尖细门牙。瞳眸没有知性的光辉,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双野兽的眼睛。
  可是——这头大鼠似乎不是老鼠,而是人类,而且还是个僧人。他的脸和头顶光秃无毛,乍看之下像是尾巴的东西,其实是松掉的衣带。
  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富知性且禁欲自持的僧侣,正赤裸裸显露出愚昧而且鄙俗的兽I生。不管是言语还是情绪,都再也无法与人相通了。
  一如往例,这画并不恐怖或骇人。
  越看越嫌恶,太肤浅了。
  强烈的闭塞感,无以名状的压迫感。
  这是我自己。
  多么令人厌恶的……
  “怎么了?你在发什么呆?这是老鼠妖术的开山祖师——天台宗园城寺派的高僧,实相房阿阁梨赖豪。”
  “啊,哦……”
  我忍不住……看得出神了。
  “这是人吗,还是老鼠?唔,那个叫赖豪的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赖豪是平安末期的人,是藤原宇合的末裔长门守藤原有家之子。他年幼出家,拜在长等山园城寺的权僧正[注一]心誉门下。在显教和密教两方都修习有成,是个被誉为硕学通儒的高僧,不仅如此,据说他还拥有灵验无比的法力。”
  “听起来是个很了不起的和尚嘛。说到园城寺,我记得那是座很有名的寺院吧?”
  “是天台宗寺门派的总本山,俗称三井寺。”
  “哦,是那个有费诺罗萨[注二]之墓的寺院吧。”
  注一:僧正为最高级的僧官,当中又分为大僧正、僧正及权僧正。
  注二:费诺罗萨(Ernest Francisco Fenollosa,一八五三~一九〇八),美国哲学家、美术研究家。于一八七八年渡日,在东京大学教授哲学、经济学,并研究日本美术,致力于复兴日本画。与冈仓天心共同创设东京美术学校。一八九〇年归国后,任波士顿美术馆东洋馆长,不遗余力地宣扬日本美术。
  我这么一说,京极堂便露出厌恶的表情:“你为什么老是知道一些不知道也无所谓的事?寺院又不是观光地,记点别的好吗?”
  “何必这么说呢?我还知道其他的喔。我记得园城寺是近江八景之一,有个叫‘三井晚钟’的钟吧?”
  “不要用那种博物学的观点来看待日本文化好吗?你又不是外国人,至少也说它是和比叡山敌对的寺院吧。”
  “比叡山?可是那座园城寺也是天台宗的吧?说到比叡山就是延历寺,延历寺的宗派也同样是天台宗……喂,天台宗的话,比叡山才是本山不是吗?天台宗是最澄[注一]创立的,所以比叡山才是元祖吧?”
  “你这个小说家真够无知。三井寺原本是天武时代[注二]所建立的古寺,是大伴氏的氏寺[注三],但是随着大伴氏式微而荒废,经过约两百年左右,才由天台宗的学僧智证大师圆珍将其作为延历寺的别院来复兴。之后它就成为天台宗的根本道场,也以三井修验道的发祥寺闻名。可是这名圆珍的弟子与比敏山的圆仁的门人……唔,以你能够了解的说法来说的话,就是不和。比叡山被称为山门,三井寺称做寺门,两者持续抗争了近五百年。”
  注一:最澄(七六七~八二二)为日本天台宗之祖。于七八五年入比叡山修行,八〇四年与空海等人入唐,在天台山修习圆、密、禅、戒诸教后回国,于八〇六年创立天台宗。
  注二:指飞鸟时代的天皇——天武天皇的时代,六七三年~六八六年间在位。
  注三:由氏族建立、使其子孙皈依并维护的寺院。寺院则为氏族的现世利益及死后安宁而祈祷。起源于飞鸟时代豪族兴建的代替古坟的佛教寺院。圣德太子所建的法隆寺、苏我氏所建的飞鸟寺等都属于氏寺。
  “明明是同一个宗派吗?是因为经典的解释不同而引发了异端审判之类的……?”
  “是如同字面所说的抗争。”京极堂说。
  “你是说,不仅彼此反目,更诉诸武力斗争吗?”
  “就跟你说是抗争了。他们会彼此火攻之类的,当时的和尚是很粗野的。”
  “那简直就是流氓了嘛。他们是和尚吧?而且还是同门不是吗?”
  “有时候正因为是同一宗派,才会引发纷争。上下同心,坚若磐石的宗派反倒少见。总之,山门派与寺门派明争暗斗,而赖豪是寺门派的高僧。话说回来,你读过《平家物语》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我并未精读到连细节都记得的地步,却也不是一无所知。
  “真是没出息哪。《平家物语》的异本之一《延庆本平家物语》第三之十二当中,有一段关于赖豪的记述。篇名叫‘白河院请三井寺赖豪祈得皇子之事’,梗概是这样的:白河院委托赖豪祈祷,让中宫贤子产下皇子,条件是答应赖豪所求的恩赏。赖豪这个和尚就像之前说的,也擅长咒术,所以祈祷一回,立即见效,敦文亲王诞生了。因为已经说好了,所以白河院要赖豪尽管说出他的愿望.没想到赖豪竟然请求皇上允许建立三摩耶戒坛。”
  “哦哦,想要成为政府公认的宗教是吧。”
  “你这是哪门子形容?这可是平安时代的事。总而言之,戒坛的建立原本就是引发山门、寺门抗争的关键问题。山门大为紧张。这种情况,白河院哪边都不想帮。他对赖豪说,金钱或地位、名声的话,尽管要求没问题,惟有设戒坛这事不成。白河院不想得罪比叡山,这个大骗子……结果赖豪怒上心头,宣誓要堕入魔道,绝食之后,活活气死了。出生的亲王也在四岁突然夭折。人们说因为他是赖豪祈祷得来的皇子,所以被赖豪带回另一个世界去了。”
  “喂,那老鼠呢?”
  “这件事还有下文。据说饿死的赖豪转生为大批老鼠,涌入比叡山的经藏,啮咬经典。根据《本朝语园》记载,其数目高达八万四千只——就是这张图的内容吧。”
  “因为太过饥饿而啃食经典?他是堕入饿鬼道了吗?”
  “没错,肤浅的欲望凝聚在一起了。于是比叡山的法师心生一计,建立鼠祠,也就是神社,加以祭祀,以镇压赖豪的愤怒。”
  “我第一次听说呢,这事有名吗?”
  “我觉得很有名啊。”京极堂纳闷地说,“相同的事《愚管抄》卷之四也有,当然《源平盛衰记》里也有记载。《太平记》卷十五《园城寺戒坛事》里提到过。《异说秘抄口卷传》当中也有祭祀鼠神的神社记述,所以这事在镰仓时代应该相当有名才对。《近江名所图绘》里不是也有狂怒的赖豪从口中喷出老鼠的图像吗?《菟玖波集》的神祗连歌也……”
  “够了够了,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听了也不懂。可是……镰仓时代的流行啊……我想除了你以外,应该没有半个人知道吧。这种程度就叫有名的话,我根本是致命性地落伍了。”
  “关口,就算你想要埋没于众多的愚人之中,好使自己的无知不那么醒目,也是没用的。”
  说得真过分。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赖豪?”
  “当然了。山东京传的读本[注]《昔话稻妻表纸》中有一个叫赖豪院的角色,是个使唤老鼠的妖术师。这本作品大受好评。换言之,不仅是平安时代,赖豪到了江户时代依然有名。它大受欢迎的证据是,山东的弟子泷泽兴邦——也就是曲亭马琴,紧接着写下了《赖豪阿阁梨怪鼠传》这部作品。可能是想要积极地抓住这波流行吧,因为很受欢迎啊。”
  注:读本是江户时代的一种小说形式,相对于以插图为中心的草双子、绘草纸,是以文章为中心,故称读本。内容主要为历史传奇小说,有浓厚的因果报应、劝善惩恶等儒家及佛教思想。代表作品有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曲亭马琴的《里见八犬传》等。
  “马琴我知道,可是我没读过那篇作品呢。不过我明白了。那个老鼠妖怪——铁鼠吗?在以前很有名是吧,这没有问题。可是京极堂,那个叫赖豪的是实际上存在的人物吧?他啮咬比叡山经文的事件,是真的发生过的吗?”
  “那当然不是史实了。说起来,敦文亲王早在赖豪死亡的七年前,就因为感染天花而病逝了。这故事本来就是编出来的。只是赖豪处心积虑想要设立戒坛应该是事实,那么他与比叡山的野和尚之间应该也有过激烈的争执吧。”
  “什么,原来是编的啊。史实上根本没出现过半只老鼠嘛,而且是发生在三井寺啊,场所也不一样嘛。”
  鼠和尚这种妖怪似乎的确存在,但是与尾岛所说的事好像无关。
  京极堂露出讶异的表情说:“关口,说起来你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件事呢?我还以为你读了马琴的《赖豪阿阁梨怪鼠传》呢。”
  “为什么?”
  “因为里面提到箱根啊。在《怪鼠传》当中登场的赖豪,是一个操纵老鼠的妖术师。木曾义仲之子义高请求赖豪传授他妖鼠的秘法,欲使唤妖鼠除掉杀父仇人石田为久,而埋伏在此地——箱根。不过这是创作啦。”
  “哦,所以箱根也不是毫无关系就是了。可是我要说的是完全不同的事。”
  我说出方才听到的按摩师尾岛的体验。
  京极堂不知为何露出更加恐怖的表情。
  我开玩笑地这么作结:“怎么样?这也是妖怪吧?他说他被老鼠给迷骗了,不过这其实是狐狸之类干的好事吧。因为这比刚才的迷路孩童更加典型呢,是传说故事里经常听到的模式。可是竟然戏弄眼盲之人,这妖怪也真恶劣。怎么样,京极堂,你去教训教训它吧。”
  反正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被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给蒙混过去。我觉得与其胡乱发言,倒不如直接断定是妖怪干的比较好。
  “你在胡说什么?这不对劲。这不是什么妖怪……”然而京极堂却这么说,然后他沉默了半晌。
  我听见了遗忘许久的流水声。
  然后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冷到骨子里了。房间里只有一个电灯泡,总觉得只有中央地带是明亮的。日期已经变换了。
  “关口,你……”
  京极堂突然抬头,然后他低声说:“我撤回前言。这是妖怪,所以绝对不要深入。”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京极堂顶着一张臭脸,嘴角下撇得更厉害了:“没什么,不必深思。”
  然后他无视一脸无法释然的我,站了起来。
  “明天也要早起,我睡了。”说完他便钻进了被窝。
  声音就此断绝。
  我有一种被半途抛出,悬在半空中的感觉,却也完全想不到该出声说些什么才好,暂时沉默。
  京极堂一动也不动。他背对我躺着,所以我连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都不晓得。
  我从学生时代起,就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的鼾声。京极堂总是比别人晚睡,也总是比别人早起。他就是这种人。根据夫人所说,他的睡相会让人搞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所以或许他是睡了。
  我的嘴里原本已经衔了一根烟,结果还是放弃点火,决定就寝。
  “关口,不许打鼾啊。”
  我站起来想要关灯的时候,朋友头也不回地说。
  我做了个极为奇妙的梦。
  矮小的僧人在房间里自由自在地四处奔跑。小和尚们踩出“哒哒哒”的脚步声,在我身旁朝气十足地跑跳,一碰到墙壁,就反弹似的改变方向。或许他们是想要出去。僧人脸上全都面无表情。
  ——吵死了,这个梦真不舒服哪。
  明明是在睡梦中,我却这么想。
  醒来的时候,京极堂已经不在了。
  我出声招呼后拉开纸门,妻子们已经完全准备好要外出了。
  她们似乎正要出门。京极堂夫人坐在简陋的镜台前,至于雪绘已经站了起来,才刚穿上和服外套。
  京极堂夫人一看到我便说:“早安。”
  “啊,好像也不算早了,京极堂那家伙……”
  “哦,他七点前就出去了。连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
  “这样啊。哎,我完全没注意到呢。”
  倒映在镜子里的我,脸看起来有些肮脏。我才刚起床,胡子也没刮,连头发都翘得乱七八糟,而且浴衣前面还敞了开来,一副邋遢模样。妻子们则早已梳妆妥当,打扮整齐,也难怪我看起来更形污秽了。
  “早膳帮你留在那里了,洗过脸之后快用吧。可是也已经超过九点了,再拖拖拉拉下去,一下子就到中午喽。”雪绘看见邋里邋遢的我,伤脑筋地说。
  我忍不住伸手按头,遮住翘起来的头发。
  “京极堂他……吃过早饭了吗?”
  “他好像事先拜托旅馆老板帮他准备饭团了。其实书也不会跑掉,吃过饭后再去也不会遭报应呀。真是给旅馆老板添麻烦了。”
  “可是中禅寺先生有正事要办吧。说到不能一起吃饭,这个人也是一样。真亏他每天都可以赖到那么晚才起床。”
  “哎哟,雪绘,这有什么关系嘛。话说回来,你们已经要出门了吗?”
  “嗯。幸好天气也似乎放晴了,我们想去搭乘登山电车。阿巽,你今天怎么安排呢?”
  “对了,关口先生也一起去怎么样?”
  “呃……”
  夫人这是在客气。
  我是有点想去,可是在我准备好出门之前,得要她们等我,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犹豫了片刻,结果被雪绘给抛弃了。她可能察觉了我在想什么。
  “不行的,他好像还没睡醒。千鹤子姐,我们走吧。”
  这也是情非得已的吧。
  她们说会在晚饭前回来,出门了。
  我有种松了一口气,却又有点寂寞的心情。
  我打开纸窗,目送她们的背影。
  雪似乎又积了不少。
  仔细想想,从前天抵达旅馆后,我就一步也没踏出去过。就算出门,我也不像她们作好了观光计划和心理准备,连徒步能够抵达的范围内有些什么都不晓得。我对这块土地也不熟,所以绝对会走失,我只能想像自己在雪中惊惶失措的模样。而且外面那么冷。
  懒骨头、邋遢鬼、消极——这似乎就是我所看不见的牢槛。
  这样的话,就算从时间或社会这类绑手绑脚的监狱中解放,也根本毫无意义。
  因为不管走到哪里、身在什么样的状态,都无法从我这个牢槛中挣脱。
  换句话说,我处于作茧自缚的软禁状态。
  尽管雪绘叮咛过了,我却连脸也不洗,就取用冷掉的饭,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不去洗脸,就跑去泡汤了。刷完牙,因为觉得自己实在邋遢得不成样子,所以明明没有要出门,却整齐地穿上了外出服。
  于是我总算清醒了。而当我觉得完全清醒的时候,不出所料,已经中午了。因为才刚吃过饭,实在用不了午膳,我走到柜台去,想请老板把用餐时间挪后。
  小熊老爷子在走廊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啊,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啦?啊!客人!”
  “发生了什么事?”
  “是老鼠啊!”
  “老鼠……的什么?”
  “还有什么,老鼠就是老鼠啊。”
  理所当然。老鼠和尚的事还残留在我的脑中一隅。
  “老鼠突然冒了出来。客人昨晚没被吵得睡不着吗?可是竟然被咬成这样,得去买石见银山[注一]来才成喽。”
  注一:石见银山为一种老鼠药。江户时代,与石见银山同领国的笹之谷矿山不仅产铜,也出产砒石,里头含有剧毒砒霜。当地人将其制成灭鼠药,贩卖时使用全国知名的石见银山之名。称为“石见银山捕鼠剂”或简称“石见银山”。
  “这里很多老鼠吗?”
  “不不不。这一带没什么家鼠,几乎都是野鼠,这个季节一般都冬眠去了。特别是人说老鼠早早冬眠的那一年会降大雪,的确今年冬天老鼠冬眠得很早呢。”
  此时老板娘掀起帘子探出脸来。然后她说:“可是老头子啊,俗话说老鼠一吵闹,天就要放晴。现在不就正像此话所说,天气放晴了吗?”
  “笨蛋,俗话也说老鼠发起飙来,会下雪又下雨啊。甚至还说被咬了拇指会死掉哪。竟然会在这种时期叼走饭厅的食物,这绝不是一般老鼠。”
  “俗话也说老鼠是大黑天大人[注二]的使者啊。还说要是没了老鼠,家运就会衰败呢。相反地跑出这么多,就当做是好兆头吧。”
  “什么好兆头?我不晓得那是大黑天大人还是惠比寿大人,可是家里哪有那个闲钱连老鼠的三餐都照顾?”
  注二:大黑天为佛教中掌管破坏与丰饶的神明,后来转化为司掌食物、财福之神。在日本与大国主信仰相糅合,成为七福神之一,也被称为“惠比寿”,作为厨房之神受到信奉。
  “啊……”我发出奇怪的呻吟,打断夫妇间无谓的争吵。
  “怎么了?啊,失礼,在客人面前争这些有的没的。”
  “呃,不……”
  我只是想到昨晚的梦境的原因而发出声音而已。哒哒哒的声音应该是老鼠在天花板里或某处奔跑的声音吧。睡梦中的我听到声响,才会做那种梦。
  总之我交代了午饭的事,回到房间。老爷子说了类似“您每天都辛苦了”的话。看样子尽管我留在旅馆里,他却认为我也负责那份工作的一部分。
  我特意不去否定,这样比较好。
  老实招出我只是在睡觉,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觉得房间异常宽敞。不管是躺是坐都一样无聊。床铺已经收拾起来了,我也穿着白天的衣服,感觉更是浑身不对劲。即使如此,我还是提不起劲出门。我玩弄着坐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莫名地想要找人说说话,甚至想到楼下去看看,可是既然老爷子以为我在工作,也不能去找他聊天。
  动不动就厌烦与人见面,一点小事就会兴起离群索居念头的我,现在却渴望起别人的陪伴来了。甚至还觉得小熊般的老爷子这样的对象就可以妥协。这么一想,我觉得滑稽极了。
  我出声大笑,顿时觉得轻松许多。
  接着深深地陷入沮丧。
  我握住忧郁的门把,放开,就这么重复了几次。
  这副德性与其说是休养中的文豪,更像是隔离病房里的神经症病患。
  当太阳西倾的时候,我总算得以进入我一直期望的状态——所谓的文豪气氛——也就是发呆的状态。
  只要什么都不想,就等同于没有世界,也没有时间。
  就连流水声也从我的耳中消失了。
  经过了多久呢?
  ——啊啊,来了。
  在相当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闹哄哄的。
  从空无一物的无限彼方,有什么吵闹的东西冲了过来。
  突然间,走廊侧的纸门被粗暴地拉开了。
  “噢噢!在啊,老师您在啊!”
  多么吵闹的妄想啊。
  “老师,您怎么一脸猴子被子弹射中的表情?咦?只有您一个人吗?”
  “你说猴子怎么了?”
  从妄想的彼方粗暴地冲过来的,既非感伤也非作品的构想。
  而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人——青年编辑鸟口守彦。
  我一瞬间就被拉回了俗世。
  “怎么啦老师?您脑震荡了吗?”
  “脑、脑震荡的人是你。突、突然干吗啊?你、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吓、吓了我一大跳。还有你刚才的比喻说错了,那种情况应该说是鸽子被子弹射中般的表情才对吧?”
  “可是老师的脸又不像鸽子。除此之外的问题我晚点再回答,请老师先回答我的问题。京极师傅怎么了?还有夫人们去哪里了?”
  “怎么净是你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啦?京极堂去工作了,老婆们去观光了。”
  “而老师脑震荡了对吧。这样啊,那么师傅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啦。那家伙说他想要死在书的环伺之中,而现场似乎有着成千上万的书,我不晓得他会不会活着回来。话说回来,鸟口,你也回答我的问题吧。你从谁那里听说我在这里的?你又是来干吗的?约稿的话我可不干。”
  “唔,老师,您自以为是流行作家吗?可是您猜错了。我才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委托您工作呢。消息当然是从敦子小姐那里听来的喽。”
  “小敦?对了,我听说她因为工作而到箱根来了……”
  “是的。不瞒您说,她这次工作的助手就是我哟。而这件事竟然出现了不得了的发展。所以……嗯,我才会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这里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呢。照顺序说好吗?越听越混乱了。”
  鸟口可能是赶得相当急,此时紧张一口气松懈下来,一屁股瘫坐在榻榻米上。
  “啊,喘死我了。我是跑来的,肚子都饿了。”
  “你根本是一天到晚肚子饿吧?好啦,快说理由吧。”
  “是是是,其实啊……”
  和尚死在庭院的事件。
  太荒唐了。
  这是我的感想。
  实际上死了一个人,说荒唐也过分了些,不过我想我是在不知不觉间把它和这几个月以来发生在周遭的阴惨而悲怆的事件相比较了。
  惨绝人寰的事件太多了。
  我觉得一个人要是习惯这种事问题就大了,而且我这一生恐怕都无法习惯这类事件。尽管这么想,但是就像罹患重病之后的小感冒一样,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去小觑。虽然即使是感冒,小看它也是有可能死人的。
  鸟口的说明方式也有问题。
  他不管说什么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这是鸟口的特色,不过对爱开玩笑的他而言,这次脱线并不多,我算是相当快速地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这也不好。
  我只得到了和前天听到的“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以及昨天听到的“老鼠和尚”完全相同的印象。就像怪谈一样。
  只是,我隐约感到一丝不安的情绪。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心弦。
  那究竟是什么……?
  “老师,您怎么一脸厌恶呢?”鸟口难得地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咦?呃,没有啊。”
  “这样吗?那就好。那老师有什么看法呢?”
  “什么看法?”
  “您在听吗?”
  “有啊,就是那个……”
  ——什么去了?
  ——这个青年刚才说了些什么?
  “呃,就那个,有和尚死在庭院里对吧?那、那真是糟糕啊。”
  我一瞬间游离于现实,但很快就回来了。明明很冷,却冒出汗。
  鸟口皱起眉头:“什么真是糟糕,简直是糟糕透顶。是现在进行式。而且和尚死在庭院虽然是事实,可是这个情况,问题是……”
  “我知道,我在听,听得一清二楚。死人的侵入路线不明——也就是没有脚印……”
  ——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
  “对,是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吧?”
  我回溯前天听到的伦敦堂店东的话。
  “那的确算是一种密室……老师,您怎么了?脸色很苍白呢。”
  “不,我不要紧。那真的很不可思议呢,一定是妖怪干的。所以……”
  ——帮我除掉附身妖怪。
  ——帮我解除诅咒。
  怎么回事?我体内的什么东西在反应。
  “老师,您在说什么梦话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鸟口望向我的脸。我别开视线,觉得还不够,背过脸去。
  鸟口一脸奇怪地看着我的动作,说:“不是身体不适呢。”
  “咦?”
  “老师,其实……”
  “不,我不要紧。这几天我好像整个人完全恍惚了。可是啊,鸟口……”
  “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急忙赶过来?那是短短数小时前才发生的事吧?你也算是第一发现者之一吧?可以这样随便离开现场吗?警察呢?这部分的状况你根本没有说明嘛。”
  “我接下来正要说明啊。明明就在发呆,却那么急性子。可是老师,您的模样真的有那么一点不对劲……真的不要紧吗?”
  “已跟你说不要紧了,怎么,我一点事都没有啊。我看起来有那么怪吗?”
  鸟口抱起双臂,扫视我的全身之后说:“唔,既然老师都说不要紧了……”
  他从容不迫地停顿了一下,继续接着说:“那,我先按照时间依序说明。呃,我们抵达旅馆是一点半,发现尸体大概是三点左右,大平台的警察在四点左右抵达。来的是一个不牢靠的派出所警察,这个老伯从来没看过离奇死亡的尸体,根本派不上用场。他连现场勘验的方法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儿地着慌。所以老伯赶紧联络辖区和本部,请求支持。我跟敦子小姐商量后,在支持的刑警和警官抵达前,偷偷溜出旅馆,火速赶来这里。同样是在箱根,距离也实在够远了。从大平台到汤本,搭个登山电车一下子就到了,可是从现场到大平台车站非常远。我从汤本车站到这里,也走了有三十分钟吧。平常的话要花三小时以上的。”
  看看时间,才刚过七点左右。换句话说,鸟口似乎是在这举步维艰的雪径上硬是强行军赶来的。
  “哦……我非常明白你是多么匆促地赶到这里了,然后呢?你想要我做什么?”
  “呃,所以说……”
  “有言在先,我再也不想被扯进奇怪的事件里了。从上次发生在横滨的事件,你应该也明白了吧?我可不是有的街谈巷议中所说的那种人啊。我既没有解决事件的能力,在警界也吃不开。打死我都不干那种模仿侦探的事了。而且说起来,那类事件……”
  ——应该当成妖魔鬼怪所为。
  “没错,把那类事件想成妖魔鬼怪所为才比较稳当。不要胡搞比较好。”这次我回想起京极堂昨晚的话。
  鸟口说了声“唔”,搔了搔头。
  “上次的事件,我已经深切地了解到老师您没有侦探的资质,也没有半点搜查能力与推理能力了,请尽管放心。”
  “说得真过分。那你是来拜托京极堂的吗?他可不行啊。基本上那个人不喜欢行动,遇到这种事,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出马的。之前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他给请出来。明明早点插手解决就好了,可是他就是觉得别人的事件怎么样都无所谓。他就是这样的人。”
  “呃,这我听说了,是年底发生在逗子的事件吧。不过这件事应该没有师傅出马的机会,没有人涉人事件到需要请师傅除妖的地步。”
  “那是怎样?”
  “哎,其实老师或师傅哪边都可以啦。而且不必涉人事件也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想和事件扯上关系啊。毋宁说,正因为不想再继续牵扯下去,我才会跑来拜托的。”
  “不懂你在说什么,那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事吗?”
  例如说,要我在鸟口遭警方拘禁时,代替他进行采访之类的?鸟口露出半哭半笑似的、以他而言相当稀奇的表情。
  “差不多是这样。目前最重大的问题是,事件曝光后到警察抵达之前,有将近一个小时的空当。”
  “这怎么了吗?”
  “其实啊,好死不死地,在这个空白的一个小时间……有人叫了侦探。”
  “侦探?难道……”
  我有不好的预感。
  “没错。就是有那么糊涂的人,好死不死竟然请来了那位榎木津礼二郎大师。”
  猜中了。
  “榎木津!”我忍不住厉声叫了出来。
  “这、这真的是个大纰漏。什么人不叫,竟偏偏叫来了那种人……”
  虽然榎木津以侦探为业,但仔细想想,他却是全日本最不适合当侦探的人。不管是搜查还是推理,凡是解决事件所必需的一切工作,他全数放弃。是侦探中的败类。他赖以办案的工具只有一个——隐约能够看到别人过去的这种灵媒般的可疑体质而已。
  尽管如此,榎木津却深信自己应该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侦探。他深信自己不是名侦探,而是伟大的侦探,更教人束手无策。
  “被那种荒唐的怪人给闯入的话,显而易见,现场绝对会遭到扰乱,与警方的磨擦倍增,搜查也会陷入困境,本来解决得了的事情都解决不了了。但是……鸟口,我记得京极堂说榎木津感冒,正卧床休息啊?”
  “不幸的是听说痊愈了。”
  “真是祸不单行呢。所以你是来抱怨的吗?”
  “就算我叫鸟口,老师叫关口,我也不会这么辛苦地大老远跑来只为满口埋怨[注]。其实……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两位当中的一位——其实本来是想请京极师傅啦——来顾着榎木津大将。”
  注:日文中的“口”字发音与埋怨相同。鸟口这是在讲同音异义的冷笑话:
  “顾着?”
  “嗯。为了让警方的搜查能够迅速无碍地进行,限制住榎木津大将的行动是最好的方法吧?如果是师傅的话,榎木津大将多少也会听吧?”
  “别说梦话了。叫京极堂去看顾榎木津,他肯定是死也不愿意的。我也一样。再说要叫我驾驭那个怪人,根本是痴人说梦嘛。”
  “怎么会?如果要拜托老师的话,状况就不一样了。我不奢望老师有办法驾驭那个侦探王。老师的话,只要您来就绰绰有余了。只要老师在场,榎木津先生就会绞尽脑汁去欺负您,没有闲工夫去管其他事了。”
  “喂,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你说的欺负是什么意思?”
  说得真是太过分了。
  话虽如此,我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忧郁状态,榎木津则相反地身陷狂躁症之中,一般来说和他相处,我看起来就像是遭到他欺负一般。
  “可是那不就是欺负吗?总而言之,我现在是十万火急。不赶快回去,警察就要到了。那么我会被怀疑是畏罪逃亡,蒙受不白之冤。就算现在赶回去,抵达现场也超过十点了。另一方面,榎木津大将去到新宿的话,搭乘小田急的急行列车到汤本这里只要一小时三十一分。搞不好他已经差不多要抵达现场了。没时间了。”
  鸟口说榎木津是在警察抵达前被请来,所以是四点前的事吧。榎木津总是要花很多时间作外出准备,不一定立刻就会离开事务所,不过现在也已经过了三小时以上了。
  “可是那可不关我们的事,因为这根本是自作自受嘛。竟然叫那家伙来,你也真是笨到家了。是一时鬼迷心窍吗?”
  “呃,又不是我叫的。”鸟口一副打从心底颓丧的表情。
  “总不可能是小敦叫的吧?那女孩很明辨是非。”
  “敦子小姐当然不可能想出那种下下之策。”
  “你讲话怎么这么不干不脆的,那到底是谁叫的?”
  “哦,是久远寺先生。”
  “咦……”
  ——他刚才说什么?
  “是久远寺先生叫的,他好像知道电话号码。真是疏忽了。”
  “你说的那个秃头老人,就是……久远寺医院的……”
  “是的,没错。”
  “久远寺……久远寺嘉亲先生吗?”
  “老师,您早就注意到了吧?久远寺先生是仙石楼的常客,这件事从以前就是众所周知的事了,不是吗?据说老先生从去年起就一直留宿在那里。”
  “仙石楼?你、你说的那家旅馆,就是仙、仙石楼吗?”
  ——触动我的心弦的事物。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是啊。”
  “你一开始……就说了?”
  “是的。我不是说了吗?就是仙石楼。唔……我是没说出久远寺先生的名字啦,可是老师就是注意到了,脸色才会变得那么苍白吧?”
  鸟口微微蹙眉。
  然后他过意不去似的继续说:“久远寺先生一开始似乎也还气势高昂,可是当他发现尸体是没有脚印也没有声息地凭空出现,样子就变得有点不对劲,说警察没办法处理,跑去打了电话。听到他说‘我已经请来那位侦探,大家可以放心了’的时候,我真是大吃一惊。根本就不可能放心嘛。所以我和敦子小姐都……”
  我感觉到鸟口的话声逐渐离我远去。我可以理解他说的意思,却无法有任何想法。若问为什么……
  若问为什么,因为那是……
  ——被切割下来的现实。
  “……的啊。所以老师,我说老师啊。”
  “啊,哦。”
  “老师,您真的完全没发现吗?那个……久远寺先生。”
  “咦?”
  我应该注意到了吧。
  只是我没注意到自己注意到了。如果鸟口从一开始就提到仙石楼这个名字,我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关键词。
  仙石楼。久远寺嘉亲。密室。那个雨天。
  那件事,那件事我……
  “老师。”
  我不可能……
  “老师,半年前的那起事件……”
  “鸟、鸟口你……”
  鸟口再也无法忍耐地突然站起。
  然后他低下头来。“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我不该对老师说这些的。”
  我第一次看到鸟口表现出这种态度。
  我大为狼狈。
  鸟口低着头继续说:“虽然老师什么也没说,但是我从敦子小姐那里听说了一些内情。我对此感到担忧,但是敦子小姐说不要紧,所以我忍不住就……对老师说了。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想要找师傅商量,而不是老师,但是因为事情紧急……我去师傅那里好了,请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往前探出身体,阻止他的行动。
  “等一下,不要紧的,事件早已结束了。我不晓得你听说了些什么,不过那件事在我心中已经解决了。而且要是你就这样把我抛下,岂不太过分了?”
  感觉好像变成我在哀求对方。
  鸟口抬起头来,露出一副饥肠辘辘的孩童表情。
  然后他这么说了:“经历了之前横滨的那起事件,我觉得人生大受影响。可是对老师而言,之前……发生在杂司谷的事件,一定是更重大的事件吧。那会不会是……老师不愿意想起的事?”
  “没那回事。别说是不愿想起了,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因为我已经决心不能够忘掉它了。只是啊……”
  半年前,我遭遇了一桩极为凄惨的事件。
  也就是鸟口所说的杂司谷事件,久远寺嘉亲是当时的当事人之一。而仙石楼这家旅馆的名字,也是我在那起事件发生之际知晓的。
  以那起事件为开端,我涉入了几桩悲惨的事件,经历了难以置信的体验。每一个事件都是那么令人难以承受、无以排遣。但是如果先前我没有经历过杂司谷事件,我虚弱的神经一定会在其后的事件中遭受到严重的打击,不安定的精神肯定早已崩坏了。我在岌岌可危之处克服了这些——或者说是蜷起身体承受过去——而现在也像这样蛮不在乎地活着。所以现在的我,完全是经历了最初的事件才有可能存在的我。
  那个事件对我来说,真像是一种仪式。
  事件终结时,我杀害了我心中的某个我。所以才有现在的我。
  对于这件事,我现在既无迷妄的执着,也不感到悲哀。只是已经死去的某个我的幽灵,偶尔会来去我的心中罢了。
  可是,我不能惧怕这个幽灵。
  这是我已经决定的事。
  因为已经死过一次,我现在才能够活着。
  那个夏日,我已经这么决定了。
  自己的幽灵有什么好怕的?所以我开口:“不,我不要紧的。”
  “可是老师……”鸟口在犹豫,“还是不要吧。榎木津先生的事就算了。我会想办法的。”
  “不,如果久远寺先生在的话,我更非去不可。榎木津那家伙怎么样都无所谓,而且我也不愿意涉入事件,可是我非得向久远寺先生打个招呼才行。自从那天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哦……”
  这若是以前的我,一定会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面对。
  可是就算捂住耳朵、闭上眼睛,那些东西还是会毫不留情地钻入我的心。
  那么,没什么好怕的。
  鸟口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
  “我要去。内子她们应该也快回来了,不过,也没时间等她们了吧。”
  “嗯,可是还是……”
  “不,请老爷子帮我传话好了。已经是晚餐时间了,不过应该无妨吧。喏,带路吧。”
  我站了起来。
  就这样……
  我再次陷入深渊。
  ——所以千万不要深入。
  不知为何,脑袋一隅响起了京极堂的声音。
  我从衣架上取下外套。
  外头已经暗下来了。
  我的脑袋有些昏沉。
  是我杀的。
  铃子哭着逃进山里了。
  然后再也不回来了,一定是死在山里了。
  红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
  铃子盛装打扮,穿着华丽的和服。
  红色,蓝色。好美,好羡慕。
  时代这么艰苦,其实这是不应该的行为。
  不应该的行为。每个大人都在背地里这么说。
  铃子穿着长袖和服死了。
  雪花纷飞。
  老鼠啾啾叫着逃进山里。
  宅子隆隆地崩塌,喏,明明是夜晚,却如此明亮。山和天空都是一片赤红。
  这种东西,烧了吧。
  烧了吧……
  ——这种东西是什么东西?
  对,是信。
  好寂寞。
  所以我好伤心……
  所以那天晚上,我……
  我完全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
  铃子也喜欢哥哥。
  可是……过分、过分、太过分了。
  我看到了。
  我知道的。
  所以这种信……
  肮脏,肮脏死了。
  才不是我害的。
  要好的铃子不在了,虽然有点伤心,可是我也喜欢他的。
  所以……
  ——信?信……
  那种事……
  我醒了。
  似乎睡不着。会做梦。
  被噩梦惊醒,可是也不愿意睁开眼皮。
  一想起当时的事就心烦意乱,怎么样都睡不着。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且昨晚开始我就有些错乱,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吧。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头痛和恶寒不止。这不是感冒,是心理作用使然。异样兴奋的情绪窜遍全身各处,止不住地发抖。头晕目眩。没办法好好说话。耳鸣不止。
  ——信?
  丢失的信,是怎么回事?
  ——那种事是哪种事?
  不懂,好急。同时漠然地觉得恐怖。
  情景的话,可以历历在目地重现出来。这十三年间,我没有一天淡忘。然而我却忘掉了什么。
  这诡异的触感,无以名状的不安。
  不,是焦躁吗?不对。是罪恶感吗?
  为了看清这不明究竟的感情真面目——我才主动来到这里的不是吗?那么我应该有所觉悟了。然而……然而我现在却是这副德性。
  ——是那个僧侣。
  那个人、那个僧侣……
  好可怕,可怕得让我迷失了自己。
  为什么?
  ——那是他吗?
  不对,那是幻觉。不可能是他。
  而且就算那真的是他,我也没有理由招致他的怨恨。所以我根本无须害怕。那么,这遍布全身的恐怖又是什么?
  ——那是幻影,是我累了。
  一切都是幻觉,只是十三年间一直怀抱在心中的妄想化成了形体。
  这不过是愚蠢的心理作用让我看见的幻影罢了。
  ——可是,那具尸体又该如何说明?
  那是……


本帖最后由 夏亚夜 于 2009-7-19 01:36 编辑


  03

  同样是听人转述的事。
  当时,山下德一郎警部补[注]暴躁无比。
  注:日本警察位阶共分九等,由上而下分别是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及巡查。
  在有高手云集美誉的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刑警当中,山下警部补也被视为一匹年轻的黑马,名号格外响亮,然而他却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遭遇挫折,从此以后,所作所为尽皆失利,简直就像被幸运女神给抛弃了似的。
  成为他的挫折开端的无聊小事,就是去年夏季震惊社会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这桩案件最后发展成跨越一都三县的重大事件,于初始阶段担任搜查主任的不是别人,正是山下警部补其人。
  原本应该指挥搜查的上司石井警部恰好负责别的案件,山下才有机会担任此一重大任务。
  山下对于精英官僚的石井颇为欣赏,石井也对拥有相同资质的山下特别关照。因此山下经常留心讨好石井,而他的努力也有了回报,获得了这次大提拔。
  无懈可击的现场勘察,有如典范的完美初期搜查。
  山下对自己的指挥信心十足。
  然而,结果却是一败涂地。搜查触礁,不但发展成屈辱的共同搜查,最后嫌犯还被东京警视厅给锁定了。换言之,山下没能立下半点功劳。不仅如此,石井在其他事件中犯错失势,身为石井心腹的山下受到牵连,在课内的立场跟着一落千丈。
  背到底了。
  山下认为警察机构是一种企业。
  他把法律视为做生意所必须知道的条款,伦理和正义则是支撑它的商业道德。这么认定虽然会留下巨大的疑问,不过的确无论什么样的生意都建立在约定之上,而这些约定则是由商业道德这种道德观念所支撑,就像违反商业道德的商人会被唾弃为奸商一样,言行举止违背伦理正义的警察也不会被容许。这么想的话,倒也不会偏离得太远。
  即使如此,只要心底存有这种想法,就绝对不会萌生出真挚的心情,认为无论是谁破的案,只要事件获得解决就好,或是只要犯罪减少,建立市民能够安居乐业的社会,就感到心满意足。
  不管是其他人立下功劳,还是其他部署业绩提升,更别说被其他公司抢去生意,都只会教人懊恨不已,一点都不会让人开心。
  竞争意识这种东西,每个人多少都有,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论,去纠弹这样的意识。话虽如此,山下的竞争意识还是有些异常。
  山下自从被派任到一课以后,之所以一直和石井警部密切往来,也是因为他敏感地嗅到了飞黄腾达的气味。对山下而言,石井是他出人头地与建功立业的门路。可是到了这步田地,山下对石井的评价变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在署内的待遇连锁性地恶化而引发的私怨,但是更准确地说,是山下对石井的将来感到绝望。他看到石井愚蠢的作为,明白了自己有能力超越这个蠢蛋。
  石井失去了作为门路的资格,沦为一介竞争对手。
  可是石井虽然曾经差点失势,现在却也重新挽回劣势,甚至有传闻说他即将在春季升迁为某处的警察署署长。
  另一方面,山下却没有任何升官的迹象。
  前几天,国家地方警察本部已在内部订定警察法的改正要纲,不久后可能就会进行组织的改编重组。
  得在那之前想想办法……
  虽然局势不太可能因此改变,山下却漠然地焦躁不安。
  此时,传来了发生杀人事件的通报。
  既然警察机构就像公司,对山下来说,事件就像是生意上的商品。
  他火速赶到现场。
  然而一看到现场,山下大失所望。
  ——这是什么离谱的状况啊?
  戴着牛奶瓶底般的眼镜、年近退休的警官,惊恐万状、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而且还带有奇怪的口音,山下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辖区的刑警每一个都卑俗而粗鲁,感觉愚笨极了。从外表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是流氓还是刑警。
  至于不晓得是目击者还是关系人的人,也全都一脸鲁钝。女佣们只会像群麻雀般吱吱喳喳地吵个没完,掌柜则生得一张正面看过去像鲷鱼的脸孔,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都令人怀疑。
  自称古董商的人一副马与老鼠交配生出来的诡异松弛容貌,说是外科医师的老人明明没喝酒,脸却红得有如醉汉。
  惟一看起来能沟通的只有据说是东京出版社职员的两名女子,但是其中一个昏厥过去,另一个则一直在旁看护,连侦讯都无法顺利进行。
  最令山下失望的,就是坐在庭院里的尸体。
  ——坐着的尸体。
  光是这样就可笑极了,真是太离谱了。
  而且还是个和尚。一副盘腿而坐的难看姿势——那是叫坐禅吧——而且头上还积着雪。
  ——是冻死的吧?
  真是烂透了。可是警官和旅馆的人似乎都主张并非如此,但山下怎样都无法理解。
  “那个,警部先生……”
  “是警部补。”
  “那个,能不能给点指示?”
  “什么指示?”
  “呃,那个……”
  “哦,遗体啊。赶快确认之后收拾掉吧。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有什么不妥吗?”
  “呃,说是要保持现场……”
  “什么保持,不下去那里确认遗体的话,连是不是杀人都不知道吧?为什么连这点事都不先办好就请求支持?你是白痴吗?”
  “呃,这……”
  老警官立刻陷入狼狈。
  秃头医师以异样高亢的声音插口:“警部补先生吗?容我僭越说句话,这是杀人。我是外科医师。就算从这里看也看得出来。要不然让我来验尸如何?”
  “平民给我闭嘴一边去。说起来,从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判断出什么?光线又暗,尸体还低着头,连脸都识别不出来。若是不下到近处查看,连是人还是人偶都判断不出来吧?”
  “你们抵达前天还是亮的。从这个大厅是看不出来,但是刚才把晕倒的小姐扶去左侧突出的那个别馆——也就是现在小姐休息的地方的时候,我看到了。从那条走廊恰好可以看见尸体的侧面。颈骨的弯曲角度太不自然了,断了。”
  ——那又怎样?
  “也有可能是意外折断的,不一定是杀人。”
  “那是被打死的。”
  “是吗?那么下手的就是你吧?”
  “为什么会是我?”
  “一定是吧,你如果不是凶手就是共犯。我说啊,被打死的人会在死后自己坐禅吗?如果你说的都对,那么那个和尚不是以那个姿势被打死的,就是被打死之后摆成那个姿势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那么凶手不就只剩下你们了吗?如果你们不是凶手的话,不管是杀人现场还是无意义的事后加工,你们都没有看见就太奇怪了。所以你是共犯。”
  秃头医生的脸涨得更红了:“警察总是只会说些屁话!你们就只有那种蛮横、草率的思考吗?”
  “什么!竟敢说这种侮蔑国家警察的话,我饶不了你!什么草率?给我收回!”
  “谁要收回?怎么,你要逮捕我,判我刑是吗?办得到就试试看啊。我已经习惯啦。竟然无法理解状况有多么异常,你根本是脑袋有问题。我来帮你打开头盖骨,进行脑部摘除手术好了!”
  “老先生,说得太过分了。”
  古董商阻止医生的辱骂,然后把那张松弛的脸转向山下,用湿黏的口吻说:“这位警官先生没有立刻下到庭院,是因为庭院里没有任何脚印之故。这一点我们说明过很多次了。”
  “脚印?”
  “我们想请前来的刑警们确认这个状况,如此罢了。”
  “没有脚印又怎么了?”
  “这是发生在不可能状况之下的凶杀案。”
  “不可能状况?”
  “如此罢了。”
  山下总算理解了。
  “哦,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可是怎么会……”
  山下陷入混乱,想用常识来压制混乱,却更加混乱了。这些目击者果然每一个都很可疑。
  “山下先生,鉴识人员到了。”
  益田——山下从本部带来的部下——通报鉴识人员抵达的消息。山下有如在猴群中看到了人类,感到一阵安心。
  “噢,拍、拍照。听好了,不要下到庭院,就在上面拍。哦,辛苦了,麻烦你们了。照片拍好的话,把尸体收好。千万要趁着人还没下到庭院前拍好。唉……你,箱根辖区的你把关系人集合到别的房间,一个一个叫过来。唉……就借用一下隔壁房间吧。”
  抵达之后三十分钟,山下总算开始行动了。
  “辖区总共来了几个人?光只有人数多也没用哪。”
  “刑警有四个,警官有……五个人呢。这也是没办法的啊。”
  “哼,只会碍事……”
  山下支开辖区的刑警,和益田两个人开始进行侦讯。他随便分派给辖区警官看似像样的工作,因此并没有发生什么纠纷。据说附近有一座寺院,于是派两个人去那里,剩下的就叫他们调查建筑物周围。这样一来,应该多少能恢复正常的调查步调。
  可是在侦讯过程中,山下发现了警方的重大过失。听说关系人之一从现场消失了。山下抱住了头。
  “山下先生,这下糟糕了……”
  “我知道,我知道啦。呃……那个老糊涂的派出所警察叫什么?”
  “阿部巡查。”
  “对,把他给我叫来!”
  益田连应声也马马虎虎,就离开了房间,山下的烦躁感染了他。山下的思考无法整合,再度陷入焦躁。他觉得要是看到那个畏畏缩缩的瓶底眼镜家伙,自己或许会当场咆哮出来。
  纸门打开,瓶底探进脸来。
  “喂!你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唉?”
  不出所料,山下吼出来了。
  “听说有一个关系人失踪了!你明明就在现场,怎么给我捅出这种娄子来!要是那家伙是凶手怎么办!你这个混账东西!”
  “咦?是这样的吗?”
  “什么是这样!那个说是杂志记者的小姐说他马上就会回来,不用担心,可是万一被他销毁证据,那该怎么办?”
  “销毁证据?为什么?要怎么销毁?”
  “啊,少啰嗦啦!快给我去找!”
  山下打翻了烟灰缸。老糊涂的巡查吓坏了,飞也似的一转眼就溜得不见踪影。
  ——反正他一定什么都办不成。
  最初搜查彻底失败了。
  除了卧床的女性之外,全员在将近二十二点的时候完成了侦讯。此时遗体也总算被搬出庭院,然而这个时候发生了问题。
  也就是遗体要怎么搬运的问题。通往这家仙石楼的道路狭窄,宽度并不足够让汽车通行。搜查员全都是徒步走来的。
  “请求支持,明天再搬吧。现在这种天气也不必担心会腐烂。总之也只能先借个房间,让死者躺下了。”
  鉴识人员不满地说:“没办法躺下啊。”
  “为什么?哦,死后僵硬吗?”
  “不是的。冻住了,以那个形状。”
  “冻住了?拖拖拉拉的,所以冻结了吗?”
  “不是的,冻结是更早以前的事,只是肯定是死后才冻结的。这没有进行司法解剖无法确定,不过死因是后脑……或者说颈部比较正确?那里遭到殴打而导致颈椎骨折。”
  医师——久远寺的见解是正确的,山下觉得有点不甘心。
  鉴识人员接着说:“这也还不是很明了,不过警部补,那名死者没有任何抵抗的迹象。所以是像那样盘腿打瞌睡还是干吗的时候,被人从后面用棍棒或铁棒之类的东西一记打下去,然后就这么断气,被弃置不管,接着冻结了。只能这么推测了。”
  益田说:“可是山下先生,这和这里的人说的状况完全不吻合啊。如果相信这里的人说的话,那个死者是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不知从何而来,然后在那里不为人知地死了。”
  “这我知道,死亡推定时间呢?”
  “不知道。”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吗?”
  “所以就说冻结了。完全没有腐烂,一直是冷冻状态。只是考虑到今天的气温,就算是放置在屋外,我也不认为是死在——两点到三点吗?——这段时间。不解剖调查胃里的食物,是无法判断出什么的。话说回来,警部补,我们可以撤离了吗?”
  鉴识人员瞪也似的看着山下,他们极不情愿在这种时间走下路况危险的山路吧。而且这里距离城镇的路程将近一小时,难怪他会表现出不满,不过该怪罪的是发生在这种偏僻之处的事件,这并不是山下的责任。
  山下允许撤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这里的每一个家伙都在撒谎,客人和员工一定都套好口供了。”
  “可是说谎的话,又何必制造出不可能的状况呢?只要说看见凶手的身影就好了。”
  “里头一定有什么内情,让他们不能这么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
  有如虚构般的状况——山下想这么说。自己的常识似乎无法通用,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急躁感纠缠着他。无法顺利沟通,让他有一种仿佛是自己无能的错觉。再这么继续下去,他甚至可能会对这里的人感觉到一种面对占领军般的自卑感。一想到这里,山下就浑身战栗。
  “不,我绝对要揭发出来。”
  所以他逞强地这么作结。
  “可是,那个姓中禅寺的小姐感觉不像在说谎。而且其他人也不像是那种有胆子欺骗刑警的人。”
  “益田,不可以靠感觉或直觉来判断事物。我们需要的是证据,还有证词,也就是自白。刑警必须去想的是该如何整合性地重现出犯罪状况,以及可以信服的犯罪动机。”
  “哦……”
  “那家伙看起来像犯人,所以有罪。这家伙看起来像好人,所以是清白的——这样子是不成调查的。光靠模拟的能搜查吗?这又不是长屋赏花[注一]。”
  “什么?山下先生也会去寄席[注二]听落语啊?”
  注一:“长屋赏花”是日本著名的古典落语(类似单口相声)作品之一,内容前半大至是长屋的吝啬房东邀请房客们一起去赏花,仔细一看,房东准备的食物竞是以粗茶模拟的酒、以白萝卜模拟的鱼板、以腌萝卜摸拟的煎蛋等,外表虽然相似,实际上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注二:表演落语、漫才(类似对口相声)、说书、杂艺、演唱等的大众演艺场。
  “啰嗦。”
  只是刚好想到,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含义。
  “那个昏倒的女人怎么样了?”
  “怎么样——要我去看看状况吗?”
  “去啊,快点。”
  山下自暴自弃地说,结果连益田都露出怨怼的表情来了。
  益田很快就回来了。他说女人虽然醒了,却似乎仍然无法起身,山下迫不得已,只好前往女人休息的别馆。
  走廊有种武家住宅的印象,简直是时代错乱的舞台装置。山下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读剧本就跑来演时代剧电影的演员。穿过走廊,便是一个像茶室般——虽然山下也不太懂茶室是什么样子——的圆形入口。益田拉开纸门。
  中央铺了一床大被子,上面躺着一名娇小的女子。枕边坐着刚才那个姓中禅寺的小姐。山下向益田耳语,叫他请那个小姐回避。就算是比较正常的一个,这个小姐也是这群人的同伙。山下不愿意直接与她对话。因为或许又无法顺利地与她沟通。这种时候,益田就像是口译员一样。
  中禅寺说“我明白了”,离开了房间。
  山下取代她在枕边坐下。
  “你可以说话吗?”
  女子点头,这女人苍白得过了头。
  山下询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姓饭洼。
  “听说你从今早开始就一直卧床休息,是身体不舒服吗?”
  “嗯。”
  声音很细。
  “是感冒了吗?”
  “不,是……”
  益田屈起身子问:“是不方便告诉我们的事吗?”
  “你给我闭嘴,问话的人是我。你上午一直在睡觉,然后下午醒来一看,外头似乎在吵些什么,是吧?”
  “有……有和尚……”
  “死在庭院对吧?”
  “有和尚飘浮在半空中。”
  “啊?”山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和尚,有和尚在二楼的窗户……”
  ——这个女的也沟通不良。
  山下哑口无言。
  “你说和尚怎么了?”益田代替山下问道。
  “是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我想去如厕,结果在二楼的走廊窗户看到一个和尚……和尚……”
  “二楼?记得你昨晚是睡在那个……对面建筑物二楼那里吧。是发生在那里的事吗?”
  “我吓了一跳……”
  “你说和尚到底怎么啦!”
  山下厉声逼问,女子“咿”了一声。
  益田伸手制止山下,意思可能是交给他处理。虽然事情的发展不如己意,但是这种情况也迫不得已。山下听从了。
  “你说二楼的窗户,是靠哪边的窗户呢?”
  女子沉默了半晌,不久后以蚊子叫般的声音开始说了:“看得见前庭的那边,我很怕,急忙折回房间,结果一整晚天花板上都有声音,我睡不着,然后到了早上……”
  说到这里,女子的声音开始颤抖,音量稍微变大了些。原本一直朦胧地望着天花板电灯或某处的视线突然转向山下。她的瞳眸一片湿润,眉毛细致,脸庞小巧,五官十分标致。山下想起了少女杂志的插图。
  “结果……”
  “等一下,可以请你多说一点那个和尚的事吗?那个和尚在窗户外面吗?是什么样子呢?”益田用安抚的口气询问。
  山下只是听着。
  女子点了一下头。
  “那个和尚……在我看来,就像是贴在窗户上。不对,他就是贴在窗户上。我一发现,和尚就往上逃走了。”
  “往上?屋顶上面吗?”
  女子再次点头。
  “所以你觉得害怕,回到了房间对吧?你的房间……是叫什么的房间?”
  “最角落的,从这座庭院也看得到,我记得是……对,是寻牛之间。”
  “寻牛?哦,嗯,我了解了。所以你再也睡不着了是吧?”
  “有声音——我觉得和尚就在屋顶上,我觉得不可能,可是还是有喀哒喀哒的声音。”
  “你没有告诉旅馆的人吗?”
  “我不敢到走廊上去。”
  “哦。”
  此时益田望向山下,山下敏感地察觉,却无视于他。益田的嘴巴微妙地扭曲,眉尾也垂下了,然后他继续发问:“然后呢?到了早上,怎么样了吗?”
  “嗯……”
  感觉上女子正逐渐恢复平静。
  果真如此,虽然教人气结,但这都是益田的功劳。
  “早上……”
  益田问是几点左右,女子坦率地回答大约是六点。
  “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停了,所以我……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
  “是……梦吗?”
  “不是的,”女子说,“不是梦,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的确看到也听到了,但不可思议的是,事情一结束,我却也觉得好像是我搞错了一样——或者说我希望是我搞错了——是想要否定它的心情影响了记忆吗?”
  “这是常有的事。”益田应和着说。
  山下以前都没有发现,这名部下意外地善于应对。
  “总之,我稍微冷静了些,而且外头也变亮了,雪好像也停了,所以我打开拉窗窥看。一看见明亮的早晨景象,我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一整晚的傻事。”
  “原来如此,我能够了解。然后呢?”
  “我想要呼吸外头的空气,打开窗户出去,外面有一个平台,我走到那里。我的房间在角落,平台围绕到建筑物的旁边,走到那里,就可以看到这里的……旁边的那座庭院。我不经意地望向那座庭院,结果……”
  “结果?”
  益田侧着头问,可是山下不怎么想听。反正女人一定会说出山下无法理解的话来。
  “我望向这座庭院,结果……”
  “看到一个和尚飘浮在空中。”
  “啊……”山下吐出一个大到不能再大的叹息。
  此时纸门突然打开,瓶底脸探了进来。
  “那个,不好意思。人回来了。”
  “人?哪个人?哦,逃亡者是吧!”
  “不是,他自己乖乖回来了,并没有逃亡。”
  “啊,啰嗦啦!让开!”
  山下推开巡查,来到走廊。
  玄关站着两名男子。
  “为什么有两个!竟然给我跑了两个人吗!”
  这个时候,山下完全失去自制力了。

  *

  我大约是在十点四十分抵达仙石楼的吧。
  我整理好行装,正要离开富士见屋的时候,妻子她们回来了。我笨口拙舌地说明事情原委,结果出发时已经过了七点半。也因为出发得晚,结果路上还是花了三个小时。我觉得我已经相当努力地赶路了,却还是远不及飞毛腿的地步。
  一如往例,我无法对妻子她们简要地说明原由。
  可是两个人都已经习惯了,似乎也了解了我想说的话。
  妻子只说了一句:“不要涉入太深喔。”
  路程比想像中的艰辛许多。
  当然没有路灯,而且这是个不见月光的暗夜,要是没有鸟口的话,我一定已经遇难了。根本没工夫为京极堂担心。
  费尽千辛万苦,总算穿过漆黑夜晚的隧道之后……
  夜晚的黑暗中还有更加黝黑的夜晚团块。
  那就是仙石楼。
  夜晚团块的形状和大小都不明了,不仅如此,还喧嚣地蠕动着,仿佛它是个活物,一点都不像建筑物。建筑物不会蠕动。可能是因为鸟口所说的巨木生长在屋顶之上吧。建筑物与树木之间的境界暧昧不明。每当树木摇晃,看起来就像整幢建筑物都在蠕动。
  一位巡查戴着度数似乎很深的黑框圆眼镜,微屈着腰站在门口。巡查发现我们,把手放在眼镜框上,凝视了我们半晌,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摇摇晃晃地原地踏了几步,急急忙忙地跑进里面。
  “啊,鸟口,你好像已经是嫌疑犯喽。”
  “嗯,好像已经曝光了呢,老大。”
  “谁是老大啊?话说回来,仔细想想,我到底该说些什么来证明我的身份呢?还有,我今天可以住宿在这里吧?”
  “登山电车已经没有班次了,要是全程徒步走回那里,天都已经亮了。会死人的。在这里过夜就好了,不要紧的。一股傻劲,比大海更深。”
  鸟口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里头一片乱哄哄。玄关有几名男子。从服装推测,他们似乎是鉴识人员。他们可能正要撤离。我们等待他们走出门外,待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才进入里面。一走进里面,数名男子便把走廊踩得震天价响地出现了。
  “为什么有两个!竟然给我跑了两个人吗?”
  一名男子披散着三七分的头发叫嚣着。年约三十,眼神相当神经质,鼻子尖挺,有着一张歌舞伎演员般的秀气脸孔。
  刚才的巡查开口了,他的腔调有口音。
  “这边的这位我没见过。”
  “你这家伙的记忆能信吗?喂,你们两个!”
  男子以歇斯底里的动作指着我们。
  “混、混账东西,你、你们要怎么负责?”
  他陷入错乱了。这种场合,先错乱的人先赢,其余的人大多都会冷静下来。我当然也急速地冷静了下来,只是男子过于激动,我的心跳也跟着加速了。
  “哦,不好意思偷溜出去,让你们担心了,我是去接这位先生的。这位先生是个严重的路痴,要是扔下他不管,好好的一个大人可能会就这么走丢了……”
  鸟口说着牵强的借口。所谓严重的路痴,指的当然是我。这个托词似乎是他在路上想到的,但是在听惯京极堂诡辩的我听来,实在是破绽百出。我提心吊胆,担心谎言随时都会被揭发。
  “这、这家伙是谁?”
  “我……”我吞吞吐吐起来。
  “这位……这位是今晚要住宿在这里的作家关口巽老师。我们委托他撰写这次采访的报道。老师,深夜里辛苦您走这一趟了。”
  是中禅寺敦子,简直就是救世主。
  “作家?这个人?哈!”
  男子送上露骨的侮蔑视线。
  “敝、敝姓关口。”
  “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山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今天这里发现了离奇死亡的尸体,目前警方正在进行搜查。我负责指挥现场,也就是搜查主任。总之,这家旅馆目前成了临时搜查本部。我不晓得你是作家还是谁,总之别给我妨碍搜查啊。喂.你这家伙,我有多到问不完的问题要问你,赶快给我过……咦?”
  山下搜查主任指着鸟口说了一串之后,盯着我的脸,把头倾斜了十度左右。
  “作家关口?”
  一旁的年轻刑警对山下耳语了几句。
  “啊!那个关口!”
  山下反射性地轻呼,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总、总之不许你来碍事。喂,那边那个男的,赶快给我过来。"
  鸟口一脸窝囊地转向我,然后随着蛮横的刑警消失到里面了。至于我,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像个白痴般呆杵着。我连鞋也没脱,站在玄关,于是敦子伸手接过我的行李。
  “我还以为是哥哥会来。对不起,关口老师,旅馆这边我已经交代了,费用当然由稀谭舍来负担……”
  “这事不打紧……小敦,刚刚那个刑警……”
  “哦,那个人是石井警部的部下喔,所以应该听说过老师的事吧。最近在神奈川一带的警察当中,关口巽可是位大名人呢。”
  我从去年秋季到年底被卷入的事件,全都发生在神奈川本部的辖区内。石井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警部。
  此时女佣过来,先领我到房间去。
  听说榎木津侦探还未现身。
  我穿过迷宫般的走廊,爬上特异的楼梯。
  因为完全无法掌握外观,屋内的结构更形同迷宫。构造细长、连续八个并列的门户中,正面左边算过来第四间是我的房间。
  房间里很温暖。用不着我担心,住宿的准备似乎也已经完全安排好了。我一脱下外套,女佣便立刻接下。待遇和富士见屋果然大不相同,小熊老爷子就没有细心到这种地步。
  “总觉得演变成不得了的大事了,这种事我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呢。杀人事件真是太恐怖了……”
  女佣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在这种情况下,无法招待周到,实在是对不起。待会儿掌柜的会过来打招呼……”
  “啊,招呼就不必了。可以给我茶或是水吗?”
  我这种客人才没资格劳烦旅馆员工来打招呼。女佣说“我立刻送来”,跪坐着向我行礼。然后她半抬起头,眼睛朝上地看我说:“请问,仙石楼会怎么样呢?”
  “什么叫怎么样?”
  “像是受到闭馆还是勒令歇业之类的惩处……”
  “不会这样吧。”
  一般来说不会有这种事,只是我这番发言也没有确实的根据。
  即使如此,女佣似乎还是放下心来,说完“请稍等”之后离开了。
  我伸出双腿,把手撑在后面,仰起身子。榻榻米冰凉冰凉的。我看见坐垫,把它拖了过来,折成两半后当成枕头塞在后脑勺下,躺了下来。
  壁龛挂了一幅挂轴。
  上面画了一幅漆黑的牛跳跃的图案。
  从黑牛的鼻尖延伸出来的缰绳,握在一个模样像中国孩童的人物手中。他看起来也像是在跳跃的样子,面无表情。
  因为我躺着看,画看起来当然也是横的。
  一时间,我专心在那幅画上。
  哒哒、哒哒的声音响起,是面无表情的中国人在那里跑来跑去吗?
  或者……是老鼠。
  外门“喀啦啦”打开。
  接着纸门开了,敦子的脸从缝隙间探进来。
  我慌忙跳起来,坐正姿势。
  “老师,我送茶来了,也请旅馆做了饭团。您一定饿了吧。”
  托盘上放着堆积如山的饭团,可能也有鸟口的份吧。
  “哦,这么说来我还没吃饭。谢谢……”
  敦子背后露出久远寺老人的脸。
  “久、久远寺……医生。”
  “啊,好久不见了,真是好久不见了,关口。哎,没想到连你也来了。谢谢你啊。没想到我又被卷进这么奇怪的事情里头,看样子是我平日太作恶多端了吧。”
  久远寺开朗地说,只是陷在颊肉里的一双眼睛看起来有些寂寞。
  “您、您好,之前真是……”
  多么陈腐的寒暄啊。
  去年夏天。
  有如高烧不退的一星期。
  我遭到了仿佛过去的人生全数遭到否定的巨大——太过于巨大的冲击。关于这一点,这名老人应该也是一样的。我对久远寺老人,以及久远寺老人对我,应该都怀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
  然而我却只想得出仿佛见到阔别一年的亲戚般的可笑寒暄。
  也没有特别的感慨。
  微微掠过胸中犹如感伤的情绪,是因为毫无感慨而萌生的寂寥感吗?或者是对于再也无法挽回的过往昔日的丧失感?
  ——或许就是这样。
  就像过年一样。在来临之前毫无意义地兴奋,但实际到了那一天,却也无甚特别。因为得不到期待中的那种感觉,而且希望那种感觉迟早会造访,都一把岁数的我才会拖拖拉拉地不想结束过年。可是那种感觉或许只会在某种时期、忽然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造访。而过了那段时期以后,一切都只是幻想。
  孩提时代欢乐的过年,年轻时候旅行的兴奋,还有那个事件,全都再也不会重回我身上了。
  尽管那个事件现实中的确发生过,我也确实体验过……
  忽地,我感到寂寞万分。
  “怎么啦?关口?”
  “不,那个……”
  ——就是这样的。
  不,非得这样不可。
  我怀着分不清是寂寥还是失落的感觉,徐徐恢复平静。
  “我来介绍,这位是古董商今川先生。”
  一个长相不可思议的男子跟着走了进来。
  “敝姓今川,幸会。”
  “敝姓关口。”
  我们围着矮桌坐下。
  今川的眼睛和鼻子都很大,而且眉毛和胡子很浓,嘴唇也很厚。特别是鼻子大而发达,那张喜感的脸让我感觉很亲近。
  “事态似乎很严重呢。话说回来,鸟口还在接受侦讯吗?”
  “不幸的是,他好像被狠狠地训了一顿。被当成嫌犯了。”敦子像个恶作剧的孩童般吐舌说。帮助鸟口溜出现场的就是敦子。
  “那家伙被教训教训也好。”
  “可是关口老师弄得不好也会被同样捉去教训哟。若是给您添麻烦就不好了,请您配合我们的说词。就算隐瞒您在汤本住宿的旅馆不说,也马上就会曝光,若是事后查明和供述有所矛盾,会惹来不少麻烦,所以基本上请您实话实说就可以了。只是关于工作,就说您事前已经接到我们的委托。”敦子谆谆告诫地说。
  然后敦子比鸟口更详细一些地把事件的状况说明给我听。
  不管听多少遍,都教人摸不着头绪。
  “可是那个侦探真的会来吗?”我问。
  “他说要来的。对不对,久远寺医生?”
  “是啊,他还是老样子,不晓得在讲些什么,我都怀疑他是否还记得我。可是他很爽快地答应喽。”
  此时今川发言了:“从各位的话听来,那位侦探似乎是个很不得了的人物,但他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真的很恐怖的,那个侦探糟糕到了无可言喻的地步。就我所知,他根本是侦探史上最糟糕的一个侦探了。对不对?”
  我征求敦子的同意。久远寺老人既然都主动把他请来了,肯定是完全误会了那个侦探。可是敦子说出令人意外的话:“嗯……可是对于这类事件,他的能力或许可以发挥效果。”
  “你说榎木津吗?”
  我面露难色,不知为何今川有了反应:“榎木津?那位侦探姓榎木津吗?梗木再加上津津有味的津?”
  “今川先生,你认识他吗?”
  “呃,或许是我认识的人的亲戚,不过这个姓很少见,或许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不,如果说他是个怪人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今川,你说的那个认识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哦,是我军旅时代的长官。”
  “你是陆军吗?”
  “不,我是海军。”
  “关口老师,那……”
  “嗯,那应该是榎木津本人吧。我记得他哥哥是陆军……”
  榎木津这种珍奇的姓不是到处都有的。
  仔细询问之下——或者说越听越觉得今川的长官、一个怪人青年将校,绝对就是榎木津礼二郎其人。名字姑且不论,那么奇怪的人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
  我们面面相觑,然后同声叹了一口气。
  既然今川认识榎木津,那也不必说明了。这是失望的叹息。
  “那个人的家世应该相当显赫,然而现在却在当侦探吗?我完全无法想像。说到侦探,我一直以为是头上戴着鸭舌帽的那种人呢。”
  “不知道榎木津侦探阁下这次又会以什么样的打扮登场……”
  我想他会这么晚还没有到,一定是因为在挑选衣服吧。
  反正他一定会以光怪陆离到极点的装扮登场。
  这么一想,我更加消沉了。
  短暂的沉默。
  纸门冷不防地打开,一个不同于刚才的女佣探进头来。“恕我失礼,医生,还有客人……”
  她的表情有些紧迫。
  “噢,阿鹭,怎么啦?”
  “那个,去了明慧寺的刑警先生,带了一个和尚回来了。”
  “哦?然后呢?”
  “听说和刑警先生一起回来的和尚叫做和田慈行师父,而过世的那位则是叫……小坂了稔师父。就是……”
  “咦?”今川大声说,“那,我已经见到我在等的人了吗?!”
  我们在阿鹭的带领下急忙下楼。
  我完全搞不清楚在哪个地方转弯,哪个房间又是和哪里相通。我只是没头没脑地跟在后面,在众人引导下抵达了该房间。
  打开纸门一看,方才的刑警们和鸟口在里面。刑警的人数似乎增加了。山下一看到我们,立刻露出厉鬼般的表情怒吼:“干吗!滚出去!”
  敦子说:“我们听说有明慧寺的师父前来,我刚才也说过,我们是来这里采访的,但是看这情形,似乎也无法按计划进行采访,所以想向那位师父……”
  “啊,受不了。那种事怎么样都……啊,喂,你。你叫今川是吧?你来得正好,过来一下。”
  山下面露青筋,一走过来,就抓住了今川的肩膀。
  鸟口随即出声:“那我可以走了吗?”
  “不行,你太可疑了!”
  山下吼也似的说道,半强迫地拖着今川,消失到隔壁房间去了。隔壁房间只能瞄到一点,似乎是一间佛堂。我听见高声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楚是在说些什么。
  我正迷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年轻的刑警偷偷摸摸地靠了过来。
  “你是关口老师?”
  “咦?嗯。”
  “敝姓益田。听说你在逗子的‘金色骷髅事件’当中大显身手。我是从石井警部那里听说的。”
  “咦?没……没那回事……”
  “你不记得我了吗?之前横滨发生绑架事件的时候,向老师问话的……就是我呀。”
  “啊?是这样的吗?”
  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不,我不可能记得。即使没做任何亏心事,我依然经常是个行迹鬼祟的人。在警察盘问或侦讯这种状况下,我绝对身陷极度紧张的状态,所以完全不会留下任何客观的记忆。
  益田这个刑警虽然有点嬉皮笑脸的,却不像是个坏人。
  “喏,我就说老师很有名吧。”
  “世界真小呢,警察满世间。”
  敦子与鸟口一个接一个说。
  其他凶悍的刑警瞪了过来,益田略微耸了耸肩,离开我身边。
  “关口,看样子你也是作恶多端哪。”久远寺老人悄声说。
  三分钟过去,纸门粗暴地打开,伴随着骂声,山下与今川在险恶的气氛中走了出来。
  “啊!我什么事没见过,我无法信服!你刚才不是说你谈生意的对象是小坂了稔吗?这种事一查就知道了!现在就给我招!”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与那位和尚只有书信往来而已。真的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什么叫如此罢了!扯谎!嗯?你们干什么像个白痴似的杵在那里!喂,把老百姓给我赶出去!听不懂吗!”
  “嗯,老百姓可以回去了是吗?”
  “你不行!喂,益田,给我赶出去!”
  “可是山下先生……”
  “肃静,这可是在佛祖面前。”
  沉着、充满威严的声音。
  音量不大,却在一瞬间慑住了房间里的一切事物。
  山下也突然静下来了,所有人同时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纸门的另一侧,是一幅被切割下来的景色。
  完全打开的纸门后,佛坛前,有一团像黑色破布的东西,是尸体。
  旁边站着一名僧侣。
  盘踞在这一侧的喧嚣与执念等猥琐的事物,隔着一道门槛,完全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连空气看起来也是清澈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这当然是错觉。
  僧人朝着破布——尸体行了一礼,以庄严的动作进入俗世——这边的房间。
  然后他静静地背对我们,再度合掌行礼后,无声无息地关上纸门。
  他端正姿势,再次转向我们。
  缁衣的衣袖因风吹而鼓胀,随即萎缩下去。灰色的朴素袈裟称为缁衣,是僧侣常见的穿着。然而……
  ——这个人是尼僧吗?
  不,刚才的声音是男的。
  但是……
  僧侣的长相甚至令人错认为是尼僧……
  俊美极了。
  眼睛细长,睫毛浓密,脸庞小巧而端正。
  他的举手投足与外貌仪容,没有一丝可挑剔之处。
  个子虽小,但姿势端庄,整个人看起来身形庞大了两倍左右。
  美僧看见我们,上身没有半点晃动,静静地走过来,在敦子面前停步,然后开口了:“敢问是稀谭舍的人员?”
  “啊,是的。”
  “请问是饭洼小姐吗?”
  “饭、饭洼她身体不适,正在休息。我是《稀谭月报》的编辑,敝姓中禅寺。”
  “贫僧已经听说了。贫僧是明慧寺的僧侣,名唤和田慈行。虽然遭逢如斯不测……采访一事该如何处置?”
  敦子难得地穷于回答,面露狼狈地望向我。然后她又看看山下,这么说道:“虽、虽然敝社非常希望能够进行采访,但是警方……还有贵寺也……”
  “本寺可以接受采访,全无问题。”
  “可是,那个……过世的是……”
  “您是指……被害人吗?确实,邻室那具怪异的尸骸是本寺云水了稔和尚。不过据闻遗体将送交司法解剖,因此亦无法为他举行葬仪。听说贵社想要采访的是寺院的修行,那么无论发生任何不测之事,吾等每日之修行亦不会有任何改变。”
  山下紧握双拳,插了进来:“那个……喂,和田先生。包括这个小姐在内,这里的人全都是嫌疑犯,而且他们的嫌疑是杀害你们寺院的和尚。”
  “所以?”
  慈行和尚转向山下。
  “什么所以……”
  “贫僧是问,所以那又如何呢?”
  “所以说嫌疑犯……”
  “嫌疑犯将被警方限制行动,无法自由外出——如果您是这个意思,那么也无可奈何。这几位在真正的凶手被逮捕之前,都会被监禁在这里吗?”
  “不,这……”
  警方应该没有权限把一般人的行动限制到这个地步。
  “况且,难道凶手不可能是这几位以外的人吗?了稔师父早在四日之前,便行踪不明。”
  “也、也是有这个可能,可是……”
  “例如说,或许我就是凶手。”
  慈行和尚笑了——看起来。
  “据闻了稔师父与世俗多所牵涉。即便遭逢如斯末路,亦是其身之不德所招致。”
  “但是也没这样就活该被杀的道理啊!”
  “所言甚是。本寺也会不遗余力,协助搜查。盼警方能够尽速逮捕凶嫌。只是……”
  “只是?”
  “请警方不要妨碍本寺修行。”
  “呃?”
  “贫僧的意思是,希望警方切勿做出搅乱寺院宁静的无礼之举。如此一来,本寺三十五名云水,将悉数协助警方办案。另外,贫僧凡事最重秩序。出版社的各位,请依照当初的预定,在明日午后二时进行采访。中禅寺小姐,可以吗?”
  山下哑然失声。接着敦子开口了:“请问……”
  “什么?”
  “贵寺没有女人禁制吗?”
  “那类古老因习早已抛却。请勿担心。”
  慈行和尚说完之后,瞥了我一眼。
  正看得出神的我倒吸了一口气。
  “恕我就此告退。”
  慈行穿过我们,来到面对走廊的纸门前,重新转向这里,深深行礼。他抬头的同时,背后的纸门无声无息地左右开启。
  那里站着两名年轻的僧侣。慈行走到走廊,在两人中央停步,回过头来,隔着肩膀望向我们。
  两名年轻的僧侣深深行礼之后,关上了纸门。
  “什、什么跟什么啊,喂。”山下发出错愕的声音。
  “山下先生,你要怀疑我们也好,可是寺院那些人看起来也很可疑呢。”
  鸟口亲昵地说。益田跟着说:“得扩大搜查的范围才行,还得检讨鉴识的分析,还有辖区的报告……”
  “闭嘴!不许指使我,给我安静一点。”
  山下失去了霸气。
  “请问……”敦子提心吊胆地开口。
  “关于明天的事……”
  “我知道,采访是吧?唔,也不能把你们全部逮捕……不过你们得把具体安排交代清楚。呃……”
  山下像要掩饰错乱似的按住了脸,说他明天再决定。
  日期过了一天。鸟口也暂时获得释放,我们回到各自的房间。
  可能是因为敦子去了女同事身边,没了听他抱怨的对象,鸟口跟着我过来。
  “太过分了,这是越权行为,是国家权力的滥用。”
  鸟口频频嘟哝,抒发不平。
  一问之下,他拍摄的底片似乎被当成证物给没收了。
  “这有什么办法?就当做国家警察免费帮你冲洗照片,该心存感激才对。”
  “我只拍了三张而已,根本是损失了。而且那是艺术作品,冲洗的技巧很重要的,门外汉才没办法胜任。那是我的自信之作,标题就叫……对,‘老人与梅’……”
  “你之前不是说那是柏树吗?真是随便。而且冲洗的人又不是门外汉,应该会洗得比你好。对了,有饭团,你要吃吗?”
  “当然了。饿肚子不能编蔺草[注]。”
  注:这句俗语正确说法应该是“饿肚子不能上战场”。“编蔺草”日文发音与“上战场”相似。
  这次的口误感觉像是故意的。
  鸟口的特色是浑然天成的迷糊,若是故意的就不好笑了。这样的搞笑会流于技巧。
  鸟口一直叨念个没完,但是他一看到我房间里的饭团,食欲便似乎胜过了愤懑,吃着吃着人就温顺下来了。接着他说:“那个警部补不行,木场先生比他优秀多了。”
  木场指的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是我的老熟人了。
  鸟口吃了六个之多的饭团。
  大胃王青年编辑还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但是房间里已经没有粮食了。
  “咦?是连续的吗?”
  鸟口打量我的房间似的四处张望,看到壁龛的挂轴,这么呢喃。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此时女佣过来铺床了。
  以此为契机,鸟口返回房间,而我更换衣服,独自躺上床去。
  ——京极堂今天会回来吗?
  我不在的日子,至少也该回来啊。
  我想着这种事,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连做梦的工夫都没有。
  “老师、老师……”
  鸟口“啪哒啪哒”地踩出脚步声过来,吵醒了我的安眠。不过我与其说是睡着,感觉更像是意识断绝,昨天的疲劳感依旧残留着。看样子已经到了早上,但是昨晚历经长途跋涉,而且过了一点钟才睡,我依然困极了。
  “干吗?为什么你老是要妨碍我的安眠?”
  “那是因为老师老是在睡觉啊。像我,吃得太胀,连觉也没睡呢。”
  “谁叫你那么贪吃,到底是怎么了?”
  现在才六点。
  “先别管那么多,快过来吧。”
  我一起身,鸟口就说我的浴衣穿得很奇怪,大笑不止。
  “带子绑得太高啦,简直就像蒙古的民族服装嘛,啊哈哈。”
  “你真是够失礼的。这有什么关系?到底要干吗啊?”
  “现在正在搬出遗体。好像困难重重,值得一看哟。”
  “困难重重?什么东西困难重重?”
  “喏,披件棉袍吧。如果要更衣的话请决点。”
  我被鸟口拉着手拖出房间,恰好今川也正走出房间。今川好像住在最右边的房间。
  走廊上的搜查员比昨天更多,搜查已经开始了,支援人员可能一大早就赶到了。
  我们在走廊上走了不一会儿,便遇到了久远寺老人。
  “噢,真早呢。快看,他们竟然搬出那种玩意儿来,这简直是庆典了嘛。”
  几名男子搬来了一样奇异的东西。
  像是暖桌的木框……不,比较接近担架。两根长棒子之间设置了笼子,笼子像椅子般附有靠背。总之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是什么?”
  “担椅吧,是明治时代的交通工具。客人坐在轿子的部分,由四个男人担着棒子,还真是原始哪。箱根这里因为道路险恶,人力车不好上来,而且也不像江户时代有轿夫,所以这玩意儿好像便流行起来了。据说外国人特别喜欢。喏,在印度还是非洲,人不是都会骑在大象身上吗?感觉可能就像那样,让他们格外中意吧。也就是把日本人贬低为未开化人民,当成大象对待。”
  “哦……”
  前天京极堂还生气地说不可以用博物学的角度看待日本文化,不过对于当时的外国观光客而言,日本人除了博物学的对象以外,真的什么也不是吧。
  担椅被搬进大厅里。
  “据说这座仙石楼以前的客人有五成都是外国人,所以还保留着自家用的担椅。”
  “有那么多外国人吗?”
  “很多啊。外国人以前不能够在日本国内自由迁徙,只有箱根这里是特别休养地,允许外国人滞留,是不折不扣的外国人休养地。哦,放上去了。这景象真是滑稽哪。”
  久远寺老人扬扬下巴。
  我和鸟口以及今川站在走廊角落,偷看这幅景象。
  大厅里,数名不知是警官还是鉴识人员正把昨天那团破布放上担椅。在早晨的阳光下一看,那只是个坐着的和尚。看起来就像即身佛[注]或蜡像一般,一点都不像尸体。
  注:又称全身舍利,有些高僧圆寂之后尸体并不腐朽,自然风干成为木乃伊,称即身佛。
  山下警部补揉着困倦的红眼,正尖声怪叫着。
  “已经叫车到山脚下了吧?拜托千万别给我这么怪模怪样地在街上游行啊。要是被拍照,登上报纸可就惨了。”
  众搜查员齐瞪向山下,仿佛在说“我们又不是喜欢才做的”。当然没有半个人搭理他,山下这个人惹来了所有人的反感。
  遗体被盖上一块布。
  众人也没把担椅扛在肩上,而是像抬桶棺般,浑身无力、一脸阴沉地出发了。
  尸体移开后,敦子和一名有如大病初愈的女子出现了。
  女子之所以看起来如此,主要还是因为她的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她就是饭洼女士。
  敦子介绍饭洼之后,凑近我身边,悄声说:“老师,在空中浮游的僧侣——这是妖魔鬼怪之类的吗?”
  “不晓得呢,我不是京极堂,所以不知道,不过应该也有这种妖怪吧?据说天狗原本也是和尚嘛。我听令兄说过,天狗是过于自大而堕入魔道的修佛者。若是风风光光地变成了天狗的和尚,应该也能够飞天吧。”
  因为都有变成老鼠的和尚了。
  可是敦子说“这不是在开玩笑哟”,接着她告诉我饭洼女士的体验。
  我来到箱根之后,听到的净是些怪谈。
  今川和久远寺老人也一脸纳闷。
  蓦地,四周吵闹起来。掌柜与女佣约摸三人一脸阴郁地从柜台那里跑了过来。
  后面跟着一名像厨师的男子,可能是通勤的厨子吧。
  大厅传来争论的声音。
  “老师,警察好像起内讧了呢。”鸟口不愉快地说。是辖区和本部的意见相左了吗?
  我竖起耳朵。
  “啊,那个小伙子遭到围攻了。那种尖酸刻薄的家伙就会遭人厌恶,不会出人头地的。”
  就像久远寺老人说的,因为受不了山下的搜查方针——或者说山下本人——辖区的人似乎群起反抗了。
  当我回过神时,益田刑警正站在我背后。
  “啊,终于爆发了哪。”年轻刑警苦笑着,“虽然山下先生也不是个坏人啦……真伤脑筋呢。”
  鸟口睁圆了眼睛问:“刑警可以随便跟我们这些嫌疑犯交谈吗?”
  “没关系吧,反正你们又不是凶手。所以也就是一般老百姓。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受到老百姓爱戴的警官。”
  “可是,喏,你的上司寡不敌众,情势危急。你应该去助他一臂之力才对啊,刑警先生。”
  “哈哈哈,我不适合做那种事。”
  益田笑道,却立刻被山下给大声唤去了。
  紧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也被叫了过去。“反正全部都给我过来!”神经质的警部补有些激动地说,激烈地招了好几次手。可是与他夸张的手势相反,辖区的刑警们格外冷淡。
  山下的额头与脖子暴出青筋,声嘶力竭地说:“听好了,我现在就让凶手招认!凶手就在这些家伙里面。不,这些家伙全都是凶手。这是整家旅馆勾结全部客人所进行的犯罪!”
  “警部补,这再怎么说都太胡来了。我不晓得你算不算大人物,可是如果你以为可以这样为所欲为,那你就错了。别小看现场的人,你要是再不适可而止一点,辖区会联络本部,请本部换掉你这个负责人!”
  “混账东西!你敢就试试看。像你这种小角色,我两三下就可以让你卷铺盖走路。听好了,老早就死掉而且冻结的尸体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没有人看见地出现在庭院里——哪个世界会发生这样的事!还说那个和尚从前晚开始就在空中飞舞!要是完全相信这些家伙的证词,可能吗!这根本是疯了!谁能相信啊,混账!”
  受到孤立的精英警部补的激情到达极限,此时玄关传来了怪声。
  山下似乎真的濒临极限,他“咻”的用力吐出一口气,又像哮喘病患者似的吸气,颤抖着声音说:“怎、怎么了?”
  一阵格外快活的大笑从玄关那里徐徐靠近,停在我们所在的大厅入口。
  “我来了!”
  “你、你是什么人!”
  “是侦探!”
  声音明朗快活。
  走廊上,一名身穿古色古香的防寒服,宛如要前往攻略二。三高地[注一]的士兵装扮男子——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笑容满面地站着。
  注一:位于中国辽宁省大连市旅顺的一个丘陵,为日俄战争时的激战地。因其标高二〇三米,故名。
  五官宛如西洋陶瓷人偶般精致,肌肤与头发颜色浅淡,眼睛硕大,瞳仁则是褐色的。
  如果他就这么默不作声,一定是个谁都会看得着迷的所谓美男子。然而这个人却没有一时半刻肯闭上嘴巴。不仅如此,他还极尽疯癫之能事,几乎将所有的常识都破坏得体无完肤。
  “多么荒凉的边境!好远,这里实在是太远了!我可是差点就遇难了呢。要不是在途中碰到古怪的神轿,我就要放弃来到这里,回家去了呢!噢,这种地方竟然有猴子!”
  榎木津用力指向我,大步走进大厅,“砰砰”地拍打我的肩膀。
  “竟然比主人早一步抵达,真是聪明。好一只忠猴。你是在为我温暖草鞋吗[注二]?咦?这不是小敦吗?你还是一样可爱呢。那位女士是你的朋友吗?哦?那是啥啊?算了,无所谓。”
  注二:榎木津这句话的典故出于日本战国时代,还是织田信长家臣的丰臣秀吉(当时名叫木下秀吉)在冬天将信长的草鞋放入怀中温暖的轶事。因秀吉长相下等,信长为他取了个“猴子”的绰号。
  榎木津看到饭洼女士,皱了一下眉头。
  “咦?”
  接着榎木津的视线停留在今川身上。
  “记得你是……唉,这不是大骨吗?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你还是老样子,顶着一张恶心的面孔呢。哎呀,原来你还活着啊。喂,各位,这家伙以前曾经泡在汽油桶里面洗澡,就这么站着睡着了。真是恶心哪。话说回来,你是否遵守着跟我的约定?”
  “约定?”
  矛头突然指向今川,今川嘴巴半张,哑口无言。这种状况,就算想寒暄也没办法。
  “你竟然忘掉了吗,这个蠢蛋!我不是在南方再三命令过你,因为你嘴巴松垮,所以一生都不准在别人面前吃乳制品吗!你忘掉了吗?”
  “乳制品?”
  “从军时代的命令现在还有效吗?”
  今川因为太过混乱而陷入茫然自失状态,鸟口勉强接话。
  “噢噢!这不是小鸟吗!你也活着啊。看在你还活着的分上,我回答你的问题好了。我的命令是无限期有效的,因为我不是以长官的身份命令部下,而是以神的身份在命令下仆。因为这家伙只要喝牛奶之类的东西,嘴角就会留下白沫,恶心诡异到了极点,实在糟糕。所以我这个命令也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着想。咦?”
  此时榎木津终于注意到久远寺老人。
  “久候大驾了,榎木津。真是千钧一发,我们差点就要被当成凶手了。”
  “你是……嗯,我记得你。你是、唉……算了,这无所谓。既然我已经来了,大家可以放心了。话说回来,小关,这些面相凶恶的家伙是谁呀?”
  榎木津总是称我小关。
  大厅里的警方人员,包括警官在内,总共超过十人以上,但是众人都只是张着嘴巴呆立原地,注视着这个没常识的闯入者。他们好像完全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即将发生什么事。“哑然”这个词完全就是为了他们而存在的。
  “榎兄,这几位是警察……”
  “警察?木场那个二楞子的同伴吗?这样啊。嗨,我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榎木津礼二郎。”
  警方人员没有反应。
  不,我想是无法反应。
  山下好像哪里出故障了,痉挛着右半边的脸,僵硬地扫视周遭,犹豫了好一会儿后,最后选择询问敦子:“这、这人、是谁?他是什么人?”
  “刑警先生,这很难说明。就像你所看到的,这个人……只能说他是个侦探。”
  “叫他回去、叫他回去!”
  山下用泫然欲泣的声音指示辖区刑警和警官,却没有半个人听从。现场与本部之间出现了鸿沟,这对榎木津而言似乎是幸运的。
  “话说回来,熊本先生。”
  “熊本?哦,你是在说我吗?”
  榎木津好像还记得久远寺老人,却完全忘了他的名字。
  “我叫错了吗?可是名字什么的无关紧要。喏,委托我吧。我可是大老远特地跑来的,我就来解决些什么吧。”
  不是搜查也不是推理,而是解决,教人目瞪口呆。山下依然嚷嚷着“把他撵出去”,却没有人理他。
  “其实啊,榎木津,昨天下午,那里的庭院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死掉的和尚。没有脚印也没有声息,唐突极了。因为这样,我们被当成了凶手。”
  久远寺老人非常简短地说明经过。
  可是仔细想想,发生的真的就只有这么一点事。
  “然后啊,那位饭洼小姐前晚看见一个和尚贴在二楼的窗户上,隔天早上还看到一个和尚在天上飞……”
  “啊,已经够了。说明简洁有力,非常好。呃……久能先生。”
  “榎兄,这位是久远寺先生。”
  “不是很像吗?”
  榎木津说着,大步穿过大厅,打开纸门,连落地玻璃窗也拉开,仰望庭院。
  鸟口看着他的背影说:“一点都不像嘛,只说对了‘久’一个字。”
  榎木津完全无视于他,大声说道:“你们这些人聚在一起,究竟是在烦恼些什么?噢,多么愚蠢啊!连猴子都明白是为什么。”
  接着他灵敏地回头,扫视全员:“小关,如果这里只有一个愚钝的你,我还可以理解为什么不明白,但是这里有这么多人……噢噢,多么愚笨啊!”
  此时我想起了我被找来这里的理由。换言之,阻止榎木津再继续失控下去,正是以鸟口为首,每一名害怕榎木津登场的善良老百姓对我的期待——也就是我的使命。
  “榎兄,你适可而止一点。不要一直蠢啊笨的说个没完。我是已经习惯了,但是……”
  “可是笨蛋就是笨蛋啊。这样好像在学京极,我实在很不愿意,可是既然笨蛋这么多,我也没办法了。啊,真麻烦,快点过来。过来就是了。”
  梗大津大步穿过刑警们形成的人墙,一径来到饭洼女士面前,抓起她的手。
  “过来。”
  “咦?”
  “叫你过来。小关、小鸟,还有其他人也跟上来。”
  “榎兄!你该不会要说饭洼小姐是凶手吧?”
  榎木津不回答,拉着饭洼的手走到走廊。鸟口跟上去。我窥看敦子和久远寺老翁的脸色,立刻领悟他们的意思,追上榎木津。两人马上跟了上来。背后传来益田的声音:“可是人家都说要解决了,没有理由不听一听啊,山下先生……”
  没有人带路,但榎木津似乎是要前往我们住宿的二楼屋舍——新馆那里。我在楼梯处回头一看,原本还在犹豫的今川和掌柜等人,甚至连刑警们都跟在后头。最后面还看得见山下一脸哭丧的表情。
  我爬上说陡不陡的楼梯,看到榎木津站在最上面。他打开走廊的窗户,似乎正在往下看。饭洼女士不安地望着他,要是没有鸟口在一旁扶着,她应该随时都会倒下去。这是她的榎木津初体验,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榎兄,让开啦,后面塞住了。你挡在那里没办法上去啊。”
  “这里吧。这里就是那道窗户!小鸟,快点过来这里。”
  榎木津正吩咐着鸟口。
  鸟口发出“唔”的悲鸣,频频瞥着我说:“我吗?”
  “不是猴子就是鸟啦,快。”
  榎木津说,“咚”地推了一下鸟口的肩膀。鸟口一脸凄惨,钻过尾随在后面的众人行列,心不甘情不愿地前往走廊。
  “榎木津,那个窗户……就是有和尚贴在上头的窗户吗?可是窗户那么多个,你怎么能够断定就是这一个?这一整排全都是窗户啊。饭洼小姐,怎么样?真的是这里吗?”
  即便久远寺老人询问,饭洼的表情依然僵硬,没有回答。
  榎木津得意洋洋地说:“就是这里,九文字先生。这根本用不着问。”
  “名字好像是接近了一点,可是榎木津,你……果然还是看得见什么吗?”
  榎木津能够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似乎。
  当然除了本人以外,无法判断其真伪。
  “看见?既然都来到这里了,任谁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啊。”
  榎木津说着,关上窗户,退到一旁。因为障碍物消失,我们约有一半的人得以爬上二楼走廊。其他人就站在楼梯各处。
  一会儿之后,传来奇怪的声响。
  原本半发呆的大家竖起耳朵,饭洼女士睁圆了眼睛。
  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鸟口正贴在窗户上。
  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喏,现在有一名两眼间隔有些太近的轻薄青年正贴在上头,不过那个时候贴在这里的是个和尚。然后他不得不尽快往上爬才行。”
  鸟口一脸悲惨,进行引体向上运动似的移动到上方,最后留下挣扎踢打的两条腿,很快地消失了。
  “以这个姿势,要维持攀在上头的状态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人又不是壁虎。换句话说,不管这位女士有没有看到,和尚都不得不往上爬。若非如此,就只能往下掉了。”
  “往下掉?”
  “因为人不会飞啊。要是真的有人会飞,就算砸大钱我也想跟他交个朋友呢。若是不会飞,就只能往下掉了。”
  益田从楼梯较上面的地方说:“换言之,那个僧侣并非被饭洼小姐发现才慌忙往上逃,对吧?”
  “没错,你真是聪明。和尚应该……哦,这直接问就好了。”
  榎木津说道,拨开刑警们下楼。虽然我们依然有些无法释然,但除了跟随精力十足的侦探前进以外,别无选择。有如遭遇了震撼力十足的先发制人的攻击,大家似乎都脑震荡了。
  下一个舞台是前庭。
  或许是因为难得地跑起步来,感觉屋外并没有那么寒冷,天气也很好。
  而我初次看到了仙石楼的外貌。蠕动的夜晚团块,一到早上也变成了单纯的旅馆。
  抬起视线一看,二楼的屋顶上站着弯腰曲背的鸟口。
  鸟口一看到我们出来,就发出撒娇般的声音说:“好可怕喔……好滑唷喔……”
  榎木津大叫:“噢!小鸟,我有话要问你,你刚才从窗户看到我们了吗?”
  “咦?”
  “我问你看到我了吗?”
  “才没那种工夫呢,我只能看着上面啊……”
  “喏。所以小姐,那个和尚八成没有发现你。看起来像是贴在窗户上,是因为他伸长了身体抓住排水管,正努力想要爬上屋顶。但是他是人,没办法像猴子一样灵活。”
  “那、那又怎么样?或许是这样,可是那又怎么样!喂,我在叫你!”
  遭受打击可能最严重的山下复活了。
  “你这人气焰真嚣张哪。比起刑警,更像个社长。喂!小鸟,你可以穿过那个奇怪的连接处,到那边的大屋顶吗?”
  “可、可以是可以,可是可能会掉下去。不过总比待在同一个地方好。”
  鸟口就像走钢索的小丑似的,沿着屋顶走下新馆与本馆连接的那个坡度奇异的楼梯屋顶,来到本馆的屋顶。
  “喏,就是这么回事。”
  “哪回事?”
  “和尚是想去那里。”
  “咦?”
  “想要爬上这栋平房的大屋顶,喏,既没有地方可以攀,也没有地方可以踩。要是跳过去抓住屋瓦,声音会很大,而且也很难爬。然而把目光转向这里的话,就像各位看到的,有个一看就是要叫人踩上去的又大又坚固的垃圾桶,紧接着还有一道宏伟的围墙。”
  两层楼屋舍的一楼部分好像是大浴场,四周围绕着围墙。
  也的确有个看似坚固的垃圾桶。
  “围墙上面有屋檐。更巧的是屋檐上是突出的一楼屋顶,只要爬上那里,伸长身体,就可以像小鸟刚才一样爬上屋顶了。这些东西全都排列成阶梯状,一看就是叫人来登山的模样。若说为什么要爬那里,因为那里有垃圾桶啊!”
  “你刚才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指的是垃圾桶吗?”
  “当然了!唉……”
  “我叫久远寺。也就是从这里攀登,是前往本馆屋顶最简单而且距离最短的路线吗?换成是我,可能也会这么做吧。”
  或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使然,我也觉得这么爬是最确实的做法,关于这一点,其他人似乎也都同意。只有山下一个人像宝贝被抢走的幼儿般,露出气愤无比的表情。警部补用他擅长的歇斯底里口气说:“看你神气活现地说着那种无聊的事,可是就算不用你说,警方迟早也会查……”
  “连这点小事也得查了才晓得,这种人就叫大呆瓜。而且神气活现的人不是我,是你吧,社长。”
  “社长?”
  正当山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被称做社长的时候,益田走上前来问了:“那么,半夜惊扰那位饭洼小姐的天花板噪音,就是那个和尚在屋顶上行走的声音喽?”
  “那是老鼠吧。因为,喏,屋顶上似乎很难待太久呀。”
  榎木津半眯着眼睛,斜眼望向屋顶。
  鸟口一脸拼命地撑着。
  “我想和尚很快就移动到平房那里了,而这位小姐所在的房间不在移动路线上,所以那是老鼠。”
  “哦……”
  就像榎木津说的,饭洼住宿的房间在最左边,是楼梯连接处的另一头。如果目的是去到本馆,应该不会特地经过那上面。
  鸟口诉起苦来:“榎木津先生……好冷喔……”
  “加油啊小鸟,离地面很近了。喏,抓住那棵怪树的粗枝!”
  “啊……”
  这个时候,我了解一切了。然而尽管了解了一切,却依旧有什么……
  “这样吗……?”
  鸟口抱上去似的攀住延伸到屋顶上的巨大柏树。
  “就这样移动到树上的本体!应该有个坐起来稳当的地方才对。喏,接下来是这边!”
  确认鸟口的身影从我们的视野消失之后,榎木津前往玄关。
  接下来的舞台是饭洼一开始住宿的房间。
  榎木津打开落地窗,来到平台,伸手指示。
  “喏,小鸟浮在那里。”
  “啊,我看出来了。榎木津,我也了解了。我本来就想会不会是这样……噢,这看起来真的就像是飘浮在半空中。”
  山下及刑警共四个人推开久远寺,来到平台角落。我和今川肩并着肩,隔着刑警们的肩膀遥望鸟口。
  鸟口脸色苍白,只露出上半身,微微上下摇晃。
  “怎么样?小鸟,坐起来舒服吗?”
  “好、好可怕喔,树枝好像要折断了……”
  声音被风吹散,我们只能够依稀听见。
  “那副蠢样只能从这里看见。而且明明是隆冬,那棵树的树叶却还这么多。不仅如此,上头还积着雪,所以就如同各位看见的,下半身是看不到的。”
  “柏树不是常绿树,而是落叶树,大部分却都带着叶子过冬哪。到了春天的时候,旧叶才会被薪芽给挤落。这叫让叶,被视为好兆头,所以才会种植在庭院里。这要是其他种类的树,这个时期是光秃秃的,可以清楚地看到人是坐在树枝上,看起来就不像是飘着的了。”
  听着博学多闻的久远寺老翁那不知是解说还是炫耀知识的话,益田刑警半感佩服地说了:“嗯,要是看到那种地方有人的上半身冒出来,任谁都会吓一跳的。特别是从昨天开始就饱受惊吓的话……”
  “就像貉一样哪。”
  山下说。他说的应该是拉夫卡迪欧·汉[注一]所写的怪谈《貉》[注二]吧。被妖怪吓了一跳,总算放下心来之后,又被吓了一跳——饭洼女士当时的经历就像这样吧。
  注一:即小泉八云(一八五〇~一九〇四),原名Patrick Lafcadio Heam,为出生于希腊的英国人。一八九〇年以特派记者身份渡日,后与一日本女性结婚,成为日本人,改名小泉八云。著有《怪谈》等与日本文化相关的作品。
  注二:小泉八云著名的怪谈故事,概略为一名商人行经纪伊国坡,看见一名女子蹲在路旁哭泣,于是上前关切,然而回过头来的女子脸庞却是光溜一片,没有五官。商人吓得魂飞魄散,奔到一家荞麦面摊,告诉老板刚才的经历,老板回过头来说“是长这样吗”,同样是一脸平滑。商人于是吓昏了。
  “快,在这里拖拖拉拉下去,小鸟会死掉的。快过去吧。”
  榎木津说道,从平台走回来,离开房间的时候,他看着饭洼女士说:“你既然知道就早说啊。”
  我们总算回到原来的大厅了。
  榎木津再次打开女佣或其他人特地关上的落地窗,走出檐廊,朝着上面大声叫唤:“下来!”
  太胡来了。我忍不住来到榎木津旁边,朝上仰望。纵横交错的树枝与枯叶的另一头,看得见疑似鸟口的物体。
  “下来!”榎木津在“来”的地方卷舌,再次说道。
  催促得毫不留情。
  “喂,榎兄,至少准备个梯子……”
  鸟口“咚”一声掉了下来。
  “鸟、鸟口……!”
  敦子当场跑过去。
  “鸟口先生!要不要紧?”
  “唔、唔……如、如果这还叫不要紧的话,世、世界上就几乎没有要紧的事了。”
  看样子他似乎是屁股先着地的。幸好下面积着雪,不幸的青年勉强还活着。
  “喏,怎么样?这样就了结了。”榎木津愉快地说,背对鸟口,望向大厅里的人们。
  “哎,我就想八成是这么回事。”
  久远寺老翁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每个人都各自沉思,接二连三地发出失望般的声音。
  山下无法接受。
  “怎么?什么叫做这样就了结了?”
  “山下先生,不懂的只有你一个哟。”
  益田刑警和其他的辖区警官们面面相觑,看样子益田加入辖区那一国了。
  “所以说,山下先生,你看,这样一来也不会留下脚印了呀。因为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啊。”
  “哦,这样啊,这样啊,从上面啊。”
  圆眼镜的老巡查大声叫道,并且惊奇不已。
  “所以那个死者是从树上掉下来的啊,原来是这样啊。啊,原来如此,这真是吓死人啦。”
  “阿部巡查,你也没看懂吗?”
  益田一脸难掩困惑的表情,再次与刑警们面面相觑。因为这等于意味着位于最顶端的搜查主任与最底端的小巡查水平相同。久远寺老人高高扬起眉毛,眯起眼睛,斜眼看着这样的警官们,深深感慨地说:“那个时候确实‘咚沙咚沙’地掉了好几次积雪呢。听得我们都不当一回事了。对不对,今川?”
  “是的,完全没想到竟然会有尸体掉下来。可是仔细回想……”今川环抱双臂,以异样的表情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在那之前,好像有一道格外巨大的声响。”
  山下依然偏着头纳闷不解。然后他就这么歪着头,走到榎木津那里盘问:“然后呢?”
  “已经结束了。”
  “所以呢?凶手是谁?”
  “这我怎么知道?那个人委托我的是解开尸体突然出现的谜,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解决了。结束了。”
  “这不叫做解决!”
  “为什么?凶手是谁算是不同的谜吧?不要搞混了。你连这点事都弄不清楚吗?你这样还算是社长吗?”
  “我不是社长,是警部补!听好了,你刚才做的事,看起来的确是有那么一回事,似乎是对的。但是侦探,你仔细听好。现在是大晴天的上午,但是那名女子目击和尚是在深夜,而且还下着大雪,条件相差太多了。若要进行刚才的那种大冒险,昨晚的条件是最糟糕的。太危险了。”
  “若不在夜里,不就会被人瞧见了吗?那样更危险。要是被人看见,可就没办法爬了。”
  “所以,你这家伙也真是冥顽不灵。听好了,他何必特意掩人耳目,甚至甘冒这样的危险去做这种事?费那么大的工夫都要爬到旅馆庭院的树上坐禅的理由何在?像你这种愚蠢的小丑或许会喜滋滋地去干那种事,但是小坂了稔可是个和尚。和尚、僧人、僧侣、出家人。他可不是建筑工人。他的工作又不是爬屋顶爬树,和尚做的可是在丧礼上给人诵经的生意。他干吗要做这种事?”
  不愧是本部的警部补,比乡下派出所巡查难缠多了。
  山下说的完全没错。就连在稍早的阶段就得出结论的我,也只有这一点怎么样都想不透。益田开口了:“山下先生,这会不会是一种修行?”
  “没有那种修行!不可能有!不准有!我不允许!所以这个蠢侦探说的也都是一派胡言。听到了没?所以刚才的实验也没有意义!换句话说,这家伙也是串通的!”
  山下又咆哮起来。一方面难缠,一方面却又过分简单地作出这种结论,或许这就是这名警部补的极限了。
  久远寺老翁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望了一眼这样的山下,悠然走下庭院。掌柜拿来了急救箱。庭院里,众人正在挖掘浑身沾满了枯叶和雪片的鸟口。
  敦子把鸟口交给外科医师后,静静地起身,往这里走来。
  感觉英气逼人。
  “这不是毫无意义的事。”敦子以清亮的声音说道。“山下警部补,我认为刚才的实验未必完全是白费。”
  “干、干吗?”
  敦子的凛然正气,会让大部分的男性却步。
  “榎木津先生刚才的实验,至少让我们认清两项以上的新事实,所以我认为它非常有意义。虽然造成了若干的牺牲……”
  敦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回头瞄了鸟口一眼。
  鸟口在挥手,他这种反应实在很蠢。
  “在得到实验结果之前,我们将一切混为一谈。”
  “一切……?意思是……”
  “所以说,明白的事、不明白的事;做得到的事、做不到的事;可能的事、不可能的事——我们应该将这些明确地区分开来看待才是。换句话说,‘在空中飘浮的僧侣’是不可能的事,但‘不留下脚印而出现的尸体’却是有可能的事。我们就像榎木津先生说的,把这些都混淆在一起了。”
  “这一点我认同。”
  山下难得老实听从。
  “我想——在大前天晚上以及昨天的下午,有人执行或偶然发生了与刚才的实验相同的事。从目击证词以及状况的吻合来看,这一点应该不会错。和尚应该是从那道窗户爬上屋顶,而尸骸从树上掉落也是事实……”
  “前提是如果相信你们的证词。”
  山下从旁打岔,但敦子不为所动,继续说下去:“但是,另一方面就像山下先生说的,依常识来判断,完全找不到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我想应该是没有在树上坐禅的修行,也难以想像必须在雪夜做出这种事。”
  “就是吧?”山下满足地说。
  “是的,这的确是难以想像,只是,我认为这些——榎木津先生所提示的事实与山下先生所主张的事实——彼此之间并不矛盾。只是我们的常识当中找不到如此做的理由罢了。反过来说,只要有理由,它就是可能的。”
  “就是吧?”榎木津学山下说。
  “可是这一点姑且不论,若是将刚才的实验照单全收,同时也有可能产生一项巨大的矛盾。”
  “矛盾?”
  “是的。就像各位所看到的,实验品鸟口先生……人还活着。”
  鸟口爬到檐廊上,正让久远寺老翁上下触诊,还在对敦子挥手。
  “但是掉落下来的小坂了稔和尚——是具遗体,他死了。”
  山下在眉间挤出皱纹:“那又怎样?你的意思是这个男的最好也摔死吗?这我也赞成。”
  “不能是摔死呀,警部补,必须是死后掉下来才行……”
  听到敦子这么说,鸟口“唔”了一声。
  “各位都忘了,小坂了稔和尚是一具他杀尸体。”
  虽然没有回答,但是大多数的刑警应该都大感意外。
  没错,掉落下来的是一具遭人杀害的尸体。
  亦即……
  “刚才的实验应该是正确的。但是这么一来,凶手就必须在刚才的实验过程中进行杀人才行了。明白吗?和尚——了稔和尚确实是从那个垃圾桶越过窗户,爬上了屋顶。换句话说,前天深夜他人还活着。而一夜之后,树上的他八成已经死了。雪融的同时落下的他,是一具他杀尸体。亦即被害人是在屋顶上或树上遭到杀害的。”
  “这样啊,但那是不可能的嘛。”
  “没错,不可能的。像天狗般在天空飞翔,打死在树上坐禅的僧侣——这就像方才说过的,属于不可能的范畴。那么如果屋顶上有另一个人,也就是凶手呢?——这也不符合常识。不可能有那么多人在下雪的深夜里爬上屋顶。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他——小坂了稔和尚是以尸体的状态爬上屋顶的。”
  “怎么可能!这才是不可能的事!”山下不屑地说,“哼!还以为总算听到一点人话了,没想到你也跟这些蠢蛋半斤八两。死人会爬上窗户吗?如果是飞上去还比较像幽灵!”
  “死人当然不会活动。我的意思是,爬上屋顶的人与掉落下来的遗体是不同的两个人——换句话说,饭洼小姐在窗户目击到的和尚并不是小坂了稔和尚。”
  “可是掉下来的就是了稔!”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鸟口旁边的今川拍了一下手,发言道,“亦即了稔和尚是以尸体的状态被搬上屋顶……不,凶手扛着了稔……不对,如果是扛着就没办法爬。对了,是背着尸体爬上屋顶的。你的意思是这样吧,中禅寺小姐?”
  敦子露出高兴的神情。“今川先生,你说的没错。”
  “背着?背得动吗?”
  “我只是稍微瞄到一下,不敢断定,但了稔和尚个子小,而且清瘦。我想他的体重大约是十二三贯[注]吧。那么只要有扛得动一袋米的力气就成了。而且我想了稔和尚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冻结了,搬运起来较为容易,这是刚才我看到摆在担椅上的遗体时想到的……”
  注:一贯约三点七五公斤。
  确实,若非冻结,想要让尸体好好地坐上那个奇妙的玩意儿是很困难的吧。但是如果没有冻结,也没有担椅出场的份了。感觉上只要有力气,比起柔软的状态,坚硬的东西会比较好处置。
  “如果相信饭洼小姐所目击到的,那么从窗户看到的人双手都正忙着。因为若不使用双手,就没办法爬上屋顶。亦即如同今川先生说的,我想应该是用背架之类的东西背着遗体爬上去的。考虑到这一点,那个时候了稔和尚已经冻结……已经遭到杀害,才符合道理。”
  山下低吟,他好像在思考。
  敦子看我,微笑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而且如果死者是坐着遭到殴打而死,也不太可能是坐在树枝或积雪的屋顶上的时候。了稔和尚应该是在地面遭到杀害的——我认为这样的推测比较妥当,这应该也符合山下先生的常识才对。”
  符合道理、符合常识这些措词可能说动了山下。
  敦子是有些刻意地使用这些说法的吧。不愧是带有京极堂血统的女孩。警部补在常识与非常识的夹缝间摇摆,自问自答起来。
  “虽然说人死后尸体会变重,可是体重并不会增加。确实,如果是那个小个子的和尚,魁梧的男性也不是搬不动……不,可是、可是,嗯,哎……”
  益田开口了:“那样的话,也就是那不是在树上修行的和尚,而是被遗弃在树上的尸体喽?”
  “是的。至于目的是为了藏尸,或是有其他理由,尚不清楚。可是这只是我们不了解而已,并非什么不可思议之事。若以查明动机或理由的角度来看,的确是毫无进展,但是各位不觉得与‘在暴风雪的夜晚爬上屋顶,再爬到树枝上坐禅的时候,遭人殴打致死’这种看法相比,‘在暴风雪的夜里,悄悄地将冻结的遗体弃尸在树上’这种推测更具有现实性吗?而且内容也符合实验结果与证词……”
  山下嗤之以鼻地说:“什么弃尸在树上,要论现实性的话,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谁会把尸体扔在那种地方?对吧,益田?”
  益田没有回答。
  山下在常识与非常识的夹缝间来回摇摆了好几次,最后似乎还是停在最保守的地方。而他似乎更进一步失去了部下们的信任。
  益田好像抛弃了山下,转向背后的辖区刑警说:“以弃尸场所来说,树上确实是个盲点。事实上若是没有下大雪的话,尸体应该不会掉下来,那样一来,或许到现在都还不会被发现,是个不错的藏匿场所。”
  另一方面,刑警们似乎也决定忽视山下了。
  “这么一来,杀害时间就必须更往前回溯,犯罪现场也有可能是在远处哪。要扩大到什么范围才好?”
  “这个看法也符合鉴识的见解呢。”
  “也和我们侦讯到的情报一致,因为小坂在被发现的四天前就失踪了。”
  “那是预定与这位今川先生会面的日子吧。”
  结果除了山下以外的警察们,全都根据敦子的话来重新检讨搜查方针了。山下张着嘴巴,好一阵子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们,结果为了打入其中,准备开口出声。然而他的话却被益田的发言给打断了,没有说出口。
  益田转向敦子说:“你刚才说明白了两项新事实,那是指……”
  “是的。在这场实验当中能够得知的,首先是我刚才说过的,小坂了稔最迟是在昨天深夜数小时以前就遭到杀害。另外一点,则是凶手或共犯是僧侣,或者是作僧侣打扮的人物。”
  “啊,对呀。这位小姐从窗户看到的和尚,不是被害人而是凶手嘛。意思是凶手也是和尚吗!”
  “凶手……是和尚?”
  刑警们大受动摇。
  敦子对山下温和地说:“也有可能不是凶手,而是事后共犯,而且可能不是僧侣,而是乔扮成僧侣的人。因此我们依然是嫌疑犯。不过,至少有一个共犯是和尚,或者我们当中有人乔装成和尚。再者,就如同方才山下先生所说,大家串通的可能性也并未消失。接下来的判断就交给警部补了。”
  遭到部下抛弃、被嫌疑犯要求下判断的充满悲剧性的警部补,对着敦子露出难以名状的苦涩表情,接着回望背后的刑警们。
  结果山下被益田带到房间角落去了。接着,应该闹翻了的刑警们开始交头接耳,悄声协议起来。与山下的谬论和榎木津的谬举相较之下,敦子的话显然更有说服力。不管怎么样,这些刑警还是具备最基本的协调性,只要可以获得线索,即便是看不顺眼的对象也愿意合作。
  山下回过头来,他的脸在痉挛。
  “呃……你是中禅寺小姐吗?你的意思我大概了解了。不过被害人在数天前遭到杀害这件事,从鉴识的见解加上周边搜查,本来就已经大致确定了……呃,这件事就先算了。唉……接下来要进行搜查会议,在得到指示之前,不要外出。那个……采访是吗?在你们采访之前我们会决定方针。你们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指示吧。”山F这么说。
  听起来简直就是辩解。
  敦子沉默半晌,总算走上檐廊。接着她说:“袜子湿掉了。”
  虽然这不是胜败问题,但是不管怎么看都是山下落败。
  刑警们在各处安排警官监视后,便到邻室去了。可能是要进行他们说的什么搜查会议吧。话说回来,哪一边才是合乎常识的判断,可以说昭然若揭。山下以外的搜查员似乎也几乎确定好方针了,如此一来,若是山下再继续坚持目击者全都是嫌犯说的话,他会遭到撤换也是显而易见之事。
  敦子本人则蛮不在乎,只说着“光着脚好冷”,退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不愧是京极堂的妹妹,辩才无碍,一点都不像个黄毛丫头哟,小敦!”榎木津远远地称赞敦子。
  经历了这些,也才到早上九点。
  刑警们一走掉,大厅便突然变得一片空荡荡,感觉冷清。
  饭洼站在入口附近,捂着嘴巴站着。她是在沉思吗?
  今川随手取来坐垫,请我坐下。我们并排坐了下来。
  此时,躺在檐廊的鸟口在久远寺老人的催促下,终于爬了起来,走进大厅。
  “怎么,根本就毫发无伤嘛,年轻人振作点啊。”
  “人家是受了精神上的创伤嘛。啊,好冷。啊,老师,太过分了。”
  “鸟口,你还好吗?亏你特地把我找来,我却没能帮上忙。会痛吗?”
  “屁股坏掉了。老师,为什么您不自告奋勇来代替我呢?要是敦子小姐不肯为我说句话,实验变成白费的话,我岂不是背到家了吗?”
  “可是,那怎么看都是适合五万匹马力的鸟口你的苦力差事嘛。我是书斋派的,所以……”
  敦子开始发言后,榎木津一直在附近晃来晃去,到处打量,此时他耳尖地听见我的声音,靠了过来。
  “你说那什么大话啊,小关。你应该感谢小鸟才对啊,要是小鸟不在,那当然就是你的任务喽!”
  “什么任务?”
  “猴子就是要从树上摔下来的![注]”
  注:正确的谚语是“猴子也会从树上摔下来”,有“马有失蹄”之意。
  “哪有这种蠢事?”
  “蠢的是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小关,你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只会东跑西窜,至少也该从树上摔下来吧,猴子从树上摔下来!”榎木津以不可一世的H吻再次说道。
  看样子,搞错谚语并不是鸟口的专利。
  此时两名女佣过来,询问膳食该如何处理。
  早已过了早膳的时间,现在再返回房间各自用餐也很怪,所以我们请旅馆人员在大厅准备膳食。
  鸟口维持奇怪的姿势坐到我旁边来:“也要给警察准备早餐吗?那些人会付钱吗?还是吃白饭呢?”
  “你也是稀谭舍出钱住宿的吧?胡说些什么。”
  “可是让人很不舒服呀,那个警部补。”
  “嗯,不过警察也有警察的立场啦。而且那个人也被欺负得蛮惨的,甚至有点可怜不是吗?小敦也真是厉害呢。”
  我望向庭院。玻璃落地窗关上了,不过还是看得见那棵巨木。那棵树的前面,原本坐着今早看到的和尚尸骸吧。我无法想像。同样看着庭院的久远寺老人自言自语似的问:“那姑娘几岁啦?关口。”
  “你说敦子吗?我记得是二十三左右吧。怎么了吗?”
  “没什么,嗯,那姑娘真能干呢。”
  久远寺老人看起来还是有些寂寞。
  饭洼女士不发一语,默默地坐着。她还在想事情吗?
  我感到一种难以平静、如坐针毡的心情。
  像要驱赶不安似的,鸟口以逗弄的声音说了:“话说回来啊,刚才的敦子小姐实在帅极了。真是大快人心。和她相比,我就逊毙了。”
  听到鸟口的话,躁动不安地看着门框及雕花横楣的榎木津不知为何一本正经地说了:“没错。小鸟的掉法真是逊毙了。那要是小关的话,一定会更害怕地挣扎个老半天,发出‘咿呀呀’的悦耳悲鸣掉下来。小关,等一下你得好好指导小鸟正确的掉法和正确的害怕模样啊!”
  “为什么我非得做那种事不可啊?倒是榎兄,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回去啊。学了一下京极,把我给累死了。”
  “那太好了。你要回去了是吧?那就没我的事了吧?对吧,鸟口……”
  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敦子换好衣服回来了。
  “不行的,关口老师。昨天才撒了那样的谎,今天您若是不和我们一起去采访,我的立场就难堪了。当然,我们会支付协助采访费。或者是真的委托您撰稿也可以。”
  “这真是伤脑筋呢……”
  “工作啊,猴子。”
  榎木津说。鸟口接着说:“而且老师也完全是个嫌疑犯了。”
  “这样吗……?”
  不要涉入太深——我想起雪绘的叮咛。
  而且京极堂也叫我不要深入——那是在说到什么事的时候被这么吩咐来着?
  我已经完全深入了。
  三四名女佣送来早膳。也有榎木津的份,侦探欣喜若狂。我们这群嫌疑犯也没有聊什么特别的话题,七个人围坐在餐桌旁。
  仔细想想,事件并没有任何进展。
  不仅没有进展,仿佛现在才正要开始。换句话说,我们现在依然身陷旋涡当中。由于榎木津的登场,我总有种一切都已经结束的错觉。置身于杀人事件中心,也不该其乐融融地用什么餐吧。
  久远寺老人说了:“榎木津,你要回去吗?”
  “当然要回去了,吃完饭后。”
  “我啊,想要重新委托你。”
  “委托什么?外遇调查我是敬谢不敏的喔。”
  “不是的,这次是想拜托你找出真凶。”
  我和敦子面面相觑。
  鸟口大叫:“久远寺医生,这……还是不要比较好,榎木津大师非常忙的。”
  “我一点都不忙。”
  “咦?可是听说您得了感冒……”
  “传染给和寅了……所以回去的话又会被传染。”
  和寅是住在榎木津的事务所里的侦探助手。
  “可是啊……”
  榎木津半眯着眼睛看着饭洼,一副不甚起劲的样子。鸟口频频用眼神暗示敦子,他是在委婉地请求敦子协助阻止榎木津留下,但敦子似乎已经放弃了努力,没有反应。
  “榎木津,你就答应又何妨呢?我姑且不论,连中禅寺小姐和关口都被怀疑了呢。”
  我——果然也被怀疑了吗?
  “找凶手呀,我没什么兴趣。小关不管是被判死刑还是上断头台,我都只会等着看好戏而已。不过要是小关死了,我就看不到精彩的害怕模样了哪。而且就算回去,也只有和寅一个人。哎,要我答应也是可以啦,而且这里的饭也很好吃。”
  榎木津就要因为无聊的理由而答应委托了。鸟口察觉这一点,急忙发言。刚才被当成实验白老鼠的事似乎让他惊魂未定。
  “大将!榎木津大师!和寅一定正哭泣着说他好寂寞呢!”
  多此一举。鸟口的垂死挣扎似乎反而更坚定了榎木津的决心。
  “你说寂寞?噢,真恶心!和寅那家伙不管怎么教,吉他就是弹不好。而且那家伙现在还感冒,我一点都不想看到那人的脸。我了解了。熊本先生,我就答应吧。”
  熊本——久远寺老人说“谢谢”。
  “虽然答应是答应了……”榎木津自言自语地说道,依序望向敦子和今川、我以及鸟口,最后盯着饭洼。
  看得出榎木津从刚才开始就很在意饭洼。饭洼似乎没什么食欲,垂着头用筷子拨弄炖煮的食物,并有发现侦探在看她。
  我到现在都还完全无法掌握敦子这名同事是个什么样的人。
  榎木津不疾不徐地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看样子和尚太多了,没办法区别。和尚巧妙地干掉了和尚,这实在不合我的兴趣哪。”
  和尚干掉和尚?
  ——他说凶手是和尚?
  ——平生?哦,是贫僧啊。
  ——僧侣在路上杀人……
  此时,我想了起来。
  京极堂忠告我不要深入的,就是按摩师尾岛所说的“老鼠和尚”的事。那桩有如怪谈般的事件,不正是僧侣杀人的告白吗?
  我感到胸口一阵悸动。
  用完餐后,我被叫去了邻室,接受约谈。尽管清白,我却语无伦次,为了惟一的一个谎言——事前被委托采访——紧张到失语症几乎发作。但是幸好负责的不是山下警部补而是益田刑警,我仅止于面红耳赤、汗流浃背——虽然这样就够可疑了——就克服了这场难关。根据益田所说,山下向本部要求更多的支持人手,决定对包括屋顶和树上在内的地点进行缜密的大勘查。此外大平台方面的搜查也已经着手进行,还派遣了数名刑警到明慧寺去。
  我略为踌躇之后,将尾岛的体验——“老鼠和尚”一事——告诉了益田。
  益田表现得极为关注,说:“哎呀,不愧是关口老师,这个情报非常珍贵。”
  我觉得表示谦逊也很奇怪,默默低下头去。益田询问我尾岛的住址,我只回答尾岛说是在汤本郊外。
  约谈结束后,数名增派人员抵达,开始对屋顶和那个垃圾桶进行勘查。
  据说是老板娘的妇人也到了现场,为了招待不周向我们恭敬地谢罪。
  老板娘憔悴无比。
  到了中午,午膳准备好了。可能是因为早餐用得很晚,全部吃完的只有鸟口一人。
  听说明慧寺的采访原本是预定下午两点开始。因为昨天的美僧——和田慈行说了相当神经质的话,也为了不得罪他,包括我在内的采访小组必须立刻出发才行。前往寺院得花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
  将近一点的时候,我们获得了前往采访的许可。
  条件是让搜查员同行。
  结果益田与辖区一名叫菅原的壮硕刑警与我们同行。
  此外,今川也说要一起去。他的理由是这样下去会有如身陷五里雾中。我听完他的经历之后,也觉得的确相当离奇。
  我和鸟口、敦子、饭洼、两名刑警和今川共计七人,在约一点过十分的时刻从仙石楼出发,前往神秘的明慧寺。
  京极堂前几天说箱根有一座他不知道的寺院,看样子明慧寺正是那座未知的寺院。说到京极堂不知道的寺院,就像不会被刊登在相扑选手顺位表的最下级选手,然而这个无名的下级选手却似乎拥有直逼横纲[注]的实力。
  注:相扑力士中地位最高的选手,
  路程漫长,而且艰险。
  对于软弱的我而言,连大平台到仙石楼的兽径都觉得艰辛无比了,然而前往明慧寺的道路之难走根本不是前者所能够比拟的。不,这根本就等于没有道路。
  走在前头的是菅原刑警。菅原昨天已经拜访过一次明慧寺,知道路的只有他。这名外貌有如野人般粗犷的刑警与其说是在带路,更像在披荆斩棘地开路。
  绊到了。菅原停步,回过头来。
  “小心,这坡道对女人小孩来说很辛苦。作家老师看起来弱不禁风,不小心可是会跌到山脚下去的。”菅原把那张严肃的脸绷得更紧,这么说道。
  我身后的鸟口“唔”了一声,益田则在最后面发出“啊啊”的声音。我猜不出今川在想什么。他顶着一副可以看做什么都没在想,也像是深深烦恼着什么的奇怪表情默默爬着。相较之下,敦子看起来比较活泼一些。
  饭洼女士则是一脸有如殉教者般的悲壮面容。
  她还好吗?
  昨晚,慈行和尚是以那身打扮走下这座山的吗?在我看来,他的装扮没有一丝凌乱,而且表情平静无比。令人难以置信。
  “虽说和尚都已经走惯这路了,不过他们还真是健步如飞呢。那个像歌舞伎里反串女角的纤弱家伙,脚力也相当惊人呢。像我都爬得气喘吁吁,昨晚跌倒了好几次哪。”
  仿佛看出了我的疑问,菅原刑警面朝前方说。
  我早已浑身是雪了。僧侣们的好脚力,果然是修行的成果吗?
  四周渐渐暗了下来。不是天气变坏,也不是太阳西下,而是走进深山里了。我记得这一带的山并没有多高,却开始呈现出深山幽谷的气氛。
  鸟口仰望耸立的树林说:“啊,树木越来越高大了呢。咦?这是柏树吗?好大棵哟。比那座庭院的还要大吗?”
  敦子停步回答:“鸟口先生,那是橡树。同样是山毛榉科,所以很像,不过那上面没有叶子吧?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观察,不过箱根的山里好像没什么柏树呢。”
  “这样吗?那真是太好了。我已经受够柏树了,一想起它的叶子,我就害怕起端午节要吃的柏饼哪。”
  鸟口摸着屁股打趣道。平常的话,他在这之后都还会再说上几句无聊的冷笑话,但是寂然的肃穆山林似乎让他自制了。
  山鸟啼叫。
  我有些感佩,继续前进。
  雪与树……
  对于熟悉黏菌和蕈类,却毫无一般植物学知识的我而言,树经常单纯地只是树。每一棵看起来都一样。我无视每一棵树的个性,只将它们视为森林或山林。所以鸟口的问题令我意外,敦子的回答也让我感到新鲜。而敦子在连步行都困难重重的这趟路程中,甚至连山中的植物分布都加以推理的观察力,更是令我脱帽致敬。
  因为除了雪径以外,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越过鸟口以及被敦子牵引的饭洼等三人,和今JIl并排在一起。
  山——寒冷刺骨。
  继续往上爬。
  空气潮湿。
  每当吸气,山中冰凉的空气便侵人体内。我觉得每呼吸一口气,黏稠的都市沉淀物就被驱赶到身体下方,逐渐净化而去,连身体都似乎轻盈了一些。看样子我的内部病得相当严重。
  倦怠和疲劳都忘却了,不安与焦躁也消失了。寂寥感和失落感也云消雾散,就在这当中,一瞬间我甚至忘了是为了何事而置身此处。
  为了何事……?
  刑警们是为了调查杀人事件。
  敦子和鸟口是为了杂志采访。
  今川是为了追查死去的僧侣与自己的关系。
  虽有公私之别,但同行者都各有其目的。只有我是为了贯彻一个鸡毛蒜皮、微不足道的谎言而共同行动。不过无可否认,我的目的意识原本就很薄弱。
  或许是因为这样,烦杂的愚念才会在庄严的劳动之前消失无踪吧。我是为了达成目的而攀登?还是为了攀登而攀登?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
  我什么都没在想。
  只是攀登。
  是我在动脚,还是脚在动我?是我在移动,还是世界在移动?——当我进入浑然一体的境地之时,声音响起了:“是那个,到了。”
  是菅原的声音。
  我的额头渗出薄薄一层汗水。
  ——是牢槛。
  我这么感觉。
  在那里,世俗终结了。
  等间距地耸立着的树木正如同牢槛一般。
  那个牢槛是明确的、眼睛看得见的结界。
  另一头是寺院大门。
  是——监狱的入口。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非要把清净的圣地比喻成监狱不可。
  对我而言,烦嚣喧闹的都市才应该是监狱,那么这前方毋宁是完全相反的地方才对,不是吗?
  即使如此,我还是这么觉得。
  “现在几点?”敦子问。
  遗憾的是,时间早已过了两点,不久后就三点了。
  修行者只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等俗人却得花上将近两倍的时间。这也是没办法的。
  慈行会说什么吗?昨天他说比起杀人事件,他更重视恪守时间。或许我们会因为迟到而被拒绝采访。
  穿过大门。
  印象虽然迥然不同,景观本身却没有什么变化。
  这里与其说是寺院境地,更像是山地的延续,树木同样绵延生长。
  说到不同的地方,只有雪径被清理得很干净这一点。
  原本潮湿的空气转为紧张。
  当然这只是心理作用。
  走上一阵子之后,我们看见两名穿着作务衣[注一]的僧侣正在铲雪。
  僧侣注意到我们,默默地行礼。
  看见三门[注二]了。
  注一:作务衣,僧侣做事时穿着的衣服。主要是木棉材质,上身是前襟交叉的筒袖服,下身则是窄口长裤。
  注二:三门为禅寺正门,象征空、无相、无愿(或无作)之意。也称“山门”。
  一名僧侣走近过来。“请问是杂志社的人吗?”
  “还有警察。”益田回答。
  僧人看到菅原,“啊啊”一声,低头说“辛苦了”,接着说“慈行师父恭候大驾已久”。
  从三门延伸出去的回廊似乎延续到佛殿。
  我们被领到距离那里有些远的其他建筑物里。
  寺院的建筑物似乎散布于山中各处。
  “这里——根据我不周全的常识判断,这是一座很奇妙的禅寺呢。与其说是默默无闻,更接近未被发现吧?信竟然寄得到这里呢,饭洼姐。”敦子自言自语般地说。
  今川点头:“嗯,我也这么觉得。虽然我只是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投递的……”
  “这种地方有门牌号码吗?”
  听到菅原这么说,益田回答:“菅原兄,可别小看邮政省哟。最近几乎哪里都寄得到的。”
  “可是益田老弟,送信到这种地方来也太辛苦了。邮资都一样的话,岂不是太不合算了?邮差也是很拼命呢。”
  我也这么认为。
  事实上,这里简直就像出现在实录小说的秘境探险记中的场所。然而这里既不是无人魔境,也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只要寄信就会确实送达的日本国土的一部分。我再次将这件事铭记在心。
  这完全是日常的延续。
  这里是与俗世土地相连的、区区一座山罢了。
  不必要的钻牛角尖是受伤的原因。
  这是一座古老的建筑物。
  领路的僧人以设置在那里的木槌般的东西敲打垂挂在壁上的木板。
  “喀、喀”的干燥声响响彻整座山间。
  看样子那个东西似乎是用来通知的工具。昨晚的僧侣——慈行的随从——很快地走了出来。正稀奇地翻转木板观察的鸟口慌忙做出立正姿势。
  我们被带往里面。
  慈行跪坐着等待我们。
  敦子正要开口,但饭洼女士伸手制止她,在我面前几乎是第一次发言:“初次见面。我是稀谭舍的编辑,敝姓饭洼。这次承蒙贵寺答应我们无理的要求,感激不尽。而且昨晚亦未招呼,真是三番两次失礼了。接下来还将叨扰贵寺,请多包涵指教。”
  说完,饭洼恭敬地低下头来。
  敦子也同时行礼。我和鸟口慌忙照做。
  慈行说“我明白了”,同样恭敬地垂下头来。
  我错失了抬头的机会,陷人困惑。
  慈行静静地抬头说:“目前的状况有些棘手。现在这个时间也无法让各位慢慢地采访,而且看样子警方也随同前来了。”
  除了嘴巴之外,全身纹丝不动。
  连眨眼都没有。
  慈行的视线盯住了两名刑警。
  菅原一脸不悦的表情说:“我们是来搜查的。就像你昨天说的,小坂先生有可能是在遥远某处的什么地方被杀的,他搞不好就是在这座寺院遇害的。”
  “所以呢?”
  “什么所以?就说我们是来搜查的。昨天你不也说过,会不遗余力协助警方调查吗?”
  “本寺当然会不遗余力协助调查。不过就如同昨晚所说,搜查切不能够妨碍到修行。本寺将于午后四时闭门。而且茶礼的时刻就要到了。”
  “我说你啊,喝茶跟调查杀人事件,哪边比较重要?”
  “这并非单纯的饮茶,是修行。”
  “就算是这样,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没空吧?我们可以从那边打扫的人开始一一讯问。”
  “本寺没有任何一名云水空闲无事,随时都在进行作务。无论打扫、用餐、睡眠,生活中一切皆是修行,活着即是修行。因此贫僧的意思是,吾等可以在这些修行间,在能够协助的范围之内协助警方,采访亦是如此。昨晚那般无礼之举,还请各位节制。”
  “什、什么叫无礼之举!死了一个人,而且还是你们的人啊!无论是什么时间,都应该不顾一切立刻赶过来协助才……”
  “所以贫僧提供协助了。自昨晚开始,贫僧便如此再三重申……”慈行维持正襟危坐的姿势,静静地威吓着。
  “各位却还是无法明白吗?”
  菅原立起单膝,益田慌忙制止他。
  “我、我们了解,非常了解。唉,和田先生。或者该称呼你为和田和尚?呃、那个,这里的最高负责人——这样说怪怪的吗?唉,说住持的话,每一位都算是住持吗?那个……”
  说到这里,益田不知为何求救似的看了敦子一眼,然后甩开这种念头似的说:“请让我见这里地位最高的人。”
  “地位最高?您的意思是希望与贯首会面吗……?”
  “贯首?是这么称呼吗?总之就是这座寺院的……”
  “寺院的行持皆由身为监院的贫僧掌管,云水的纲纪则由维那司掌。即使会见贯首,贫僧也不认为会对搜查有所帮助。不过,如果是想向禅师求教的话……”
  “是的,我想要求教。”
  “乞求贯首回答,委实狂妄。应先潜心修行为是,本寺的门户随时开放。”
  “我说你啊……”菅原立起了另一边的膝盖,益田又慌忙按住他的肩膀。
  “不管怎么样,都、都不能够会见吗?”
  慈行把头稍稍转向一旁。看见那若不仔细瞧就不会发现的细微动作,在后方待命的僧侣灵巧地靠上前来。慈行把头更偏一些,对那名僧侣耳语。
  僧人立刻低头离开座位。
  “我已派人询问禅师,请各位稍待。那么,警方姑且不论,采访的各位意下如何?”
  敦子有些困扰地皱起眉头说:“如果四点就必须撤离的话——时间只剩下一个小时不到呢。”
  说完她望向饭洼,饭洼开口了:“能不能让我们留宿在这里?我们不会妨碍修行。不只是采访各位,我们也想看看各位修行的情况。那样的话,不管是一天还是两天……”
  “饭洼姐!”敦子好像吓了一跳。
  “您的意思是要住宿在本寺内?”
  饭洼的态度毅然决然。与其形容为毅然,或许更接近豁出性命。那是一种让人感觉到苦闷——没错,是痛下觉悟的表情。
  慈行除了嘴巴之外的脸部五官第一次动了。
  他皱起了眉头。一般来说,此时应该会面露吃惊或困惑的表情——事实上包括我在内,每一个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而慈行的表情看起来却是露骨地显现出嫌恶。
  “这……”
  “我们不会妨碍修行。”
  “问题并不在此……”
  “下个月起即将展开的脑波测定实验,前提是住宿在这里,进行一定时间的调查。关于这一部分,贵寺应该算是允诺了。而这次的采访是在那场调查之前……”
  “且慢。关于实验的部分,本寺的确是已经答应了。答应是答应了……”
  这一定是意料之外的发展,没有任何人预料得到。比其他人更重视秩序的慈行和尚会面露难色也是当然的吧。
  慈行沉默了一瞬间。就在这个时候……
  纸门开了。
  外头站着一个趾高气扬的僧侣。
  他的衣物和慈行和尚没有太大的不同,看起来却更富装饰性。像是袈裟的微妙色泽与带子的颜色,还有绑扎的形式,都与慈行有那么一点不同。只是这么一点细微的差异,似乎就能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僧侣的年纪约莫四十五六岁,比慈行年长许多。
  他的背后同样站着随从的僧侣。
  僧人用粗犷的嗓音开口了:“我听到你们交谈了。慈行师父,你在那里唠唠叨叨些什么?”
  慈行露出更加不愉快的表情。“佑贤师父,默不作声地进房,太无礼了。为何您会到这栋知客寮来?”
  “慈行师父,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实在有点太神经质了。其实我刚才在外面和你慌慌张张的行者错身而过,我抓住他一问,原来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客人,要去请教觉丹禅师,然后又听到刚才的对话,于是我便担忧起来,因为照你的个性,可能会把难得迢迢远路而来的客人给赶了回去。”
  “知客是我,请您不要擅加干涉。”
  “让不喜世俗的你担任知客,原本就是个错误。所谓知客,应该是与外界沟通的窗口,不对吗?”
  “如果您认为我不适任知客,请尽管提出申请,要求我转任。只是,接待宾客是重要的职役。本寺姑且不论,说到临济宗的知客,不仅司掌纲纪,甚至是管理全寺的重要职位。不似维那那般,只需挥舞警策[注一]便行的。”
  注一:禅林中,禅师为了警醒坐禅时打瞌睡等不专注的僧侣,用来敲打肩膀的长约四尺余的扁平状棒子。
  对于慈行这番话——这恐怕是讽刺——被称为佑贤的僧侣用傲慢的态度回嘴道:“转任之事,还不是监院的你在处理?不管怎么样,禅师已经严正交代过我了。即便是知事之一,了稔师父依然是本寺的修行僧。僧人的不幸,是身为维那的我的责任。更何况这是刑事事件。不仅是寺内,也为俗世带来极大的困扰。我有义务适切地应对并解明真相,向禅师报告。”
  听到佑贤的话,刑警们的脸色稍微平复了一些。
  慈行不为所动。
  “这两件事并不相关吧?了稔师父的事,与这几位采访之事并无关联。再加上唐突地要求住宿,状况更是不同了。本寺并非接受一般民众住宿的宿坊。或者佑贤师父的意思是,要让这几位女士在旦过寮[注二]过夜吗?”
  注二:禅寺中让行脚僧投宿过夜的寮舍称为旦过寮。
  “不必让客人住宿在旦过寮,也有好几间未使用的方丈。寝具至少还能备妥。说起来,若是有女人在身边就无法修行的话,那种修行打一开始就是假的。”
  慈行沉默了。然后他以冰冷得教人胆寒的视线盯住佑贤:“既然佑贤师父都这么说了,就委由您全权处置,我也无甚异议,但是……”
  “我明白,这点小事我还清楚。”佑贤和尚说完,问候我们,“我是本寺维那,中岛佑贤。请各位随我过来。”
  佑贤引导我们似的,右手向一旁伸出。
  两名警官立刻站了起来。慈行沉默着。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听从佑贤之言。
  敦子比起眼前的选择,似乎更对饭洼的态度骤变——应该可以这么形容——感到惊惶。她同样困惑无比。
  鸟口好像尚未掌握状况。
  此时,刚才的年轻僧侣回来了。
  僧侣瞄了一眼站着的佑贤,别开视线,默默行礼后,穿过我们身后,走到慈行前面,恭敬地低头禀告着。
  慈行再次瞪也似的望向佑贤,静静地说:“佑贤师父,您说的没错。禅师说一切都交由您处理。各位,今后就请几位与这位佑贤师父商量即可。还有诸位警察,禅师吩咐,视情况可以与僧众晤面无妨,关于这件事,也请佑贤师父代为安排。”
  那完全是压抑、严肃的口吻。然而我却觉得从那双细长而硕大的眼中窥见了有如憎恨的肤浅感情。
  发现此事,不知为何我放下心来,总算站了起来。脚全麻了,我踉跄了两三步。
  我们来到外面。
  佑贤与慈行呈强烈对比,长相犷悍。朝上扬起的三角眉与细眼酝酿出一股威严,体格也很健壮。但是动作和慈行一样敏捷,没有一丝破绽。
  “让各位见笑了。同样都是入僧籍之人,应该早已斩断三不善根,然而合不来的怎么样就是合不来。众多烦恼当中,亦只有嗔恚难以斩断哪。忍不住就粗声粗气起来了。”
  “三不善?那是什么?从刚才开始,听到的尽是些听不懂的话呢。”益田问道。
  鸟口小声地问:“不是心脏衰竭[注]吗?”
  注:日文中三不善(sanhuzen)与心脏衰竭(日语作“心不全”,sinhuzen)发音相近。
  “所谓三不善根,指的是毒害众生善心最甚的三种烦恼。其一是贪欲,再来是嗔恚——亦即发怒,以及愚痴——即不明佛祖教诲。这贪嗔痴三者合称三毒。”
  “哦,换句话说,你这个人容易动怒就是了。”
  “没错,贫僧修行不足。”佑贤笑了。
  “请问……”敦子发问,“就快要四点了,那个……”
  “闭门——慈行师父是这么说的吧。虽然是会闭门,但也不是就出不去了。只是夜路危险,若要折返,须趁现在。当然若是各位要留宿的话亦无妨,只是就像慈行师父所说,四点开板之后,到接下来的开板——九点之间,无论是采访还是搜查,僧侣都无法配合,这是事实。接下来十点也有所谓的熄灯,各位意下如何呢?”
  “那么,若我们明天再来叨扰的话……”
  “起床是三点半。不过能够接受采访的时间,也只有午斋——午餐之后的三十分钟左右吧。”
  “哦……”益田发出泄气般的声音,“从那么早就开始修行了吗?”
  敦子抱住了头。“那么若是要采访早上的修行,就必须在三点半前来打扰了是吗?”
  佑贤泰然自若地回答:“就是这样吧。”
  “嗯,敦子小姐,我们还是像饭洼小姐说的,在这里过夜吧。要是就这样回去,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搬着这么重的器材,拖着痛得要死的屁股过来的了。而且如果要在那种三更半夜的时间过来,结果也根本睡不了觉啊。会死人的。”
  鸟口诉起苦来。
  “喂,鸟口,你或我根本就无所谓,但是小敦和那位饭洼小姐可是妇人呢。像是更换的衣物还是什么的……”
  我还没全部说完,饭洼开口了:“我是准备好过来的。或者请各位先回去也可以,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早晨的修行的采访就由我……”
  “小姐,这可不行啊。你也算是嫌疑犯之一。你要在这里过夜的话,我们也得留下来过夜才行。对吧,益田?”
  “而且山下先生会很啰嗦啊。”
  益田模仿敦子抱住了头。敦子说:“虽然我也是整袋行李都带来了……可是饭洼姐,你一个人留下来的话,照片该怎么办?而且这次是《稀谭月报》的采访,我还是……”
  “我会留下来的,敦子小姐。”
  “鸟口,你不管是留下来还是离开都无所谓啦。小敦,你打算怎么办?”
  “呃……”
  “好像谈不拢呢。喏,要怎么做呢?”佑贤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欣赏着俗人周章狼狈的模样说。
  饭洼似乎心意已定,所以敦子回头看警察:“益田先生,我们留下来过夜可以吗?”
  “什么?啊,菅原兄,怎么办?”
  刑警们也商量起来了。敦子侧眼望着他们,转向我这里:“老师要怎么做呢?”
  “我都可以啊,反正我只是随波逐流跟来这里的。”
  “今川先生呢?”
  对了,还有今川。我都忘了。
  “我的目的没有达成,不能回去,而且我自己一个人也没有自信回得去。如此罢了。”
  原本在角落仰望建筑物屋顶的今川用一种大舌头的声调说。可能是一直默不作声,舌头一时转不过来吧。这我很了解。
  “和尚先生!”似乎商议完毕,益田用滑稽的称呼叫道,“只要等到九点,就可以进行约谈是吧?”
  “没错。”
  “在那之前,能不能先调查小坂先生居住的地方?”
  “应该可以。”
  “嗯……呃,各位。”益田转向我们,“想过夜的话也没有问题,我们能够配合。因为照目前的状况,搜查也毫无进展。”
  “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叨扰一晚。各位都同意吧?那么,佑贤师父……”
  结果变成是敦子勉强统合了乌合之众,饭洼突兀的提议硬是通过了。佑贤再次露出豪爽的笑容,叫来在后面待命的僧侣。
  “我立刻安排。英生。”
  “在。”
  “你带这几位到内律殿去,我随后就到。记得泡茶款待,别怠慢了。”
  佑贤对随从的僧侣说完,转身离去。
  年轻僧侣朝着佑贤背后深深行礼后,重新转向我们说:“贫僧名叫英生,请各位随我过来。”
  没有半个人影,当然也没有任何声响。
  这里应该住着三十名以上的僧侣才是,可是简直形同无人之境。完全不像是在寺院境内。不过我也不清楚从哪里到哪里才算是寺院境内。
  我们被英生带领到更偏远的小殿堂去。我不知道是不是称做殿堂,总之是一栋相当小巧的建筑物。
  刚才佑贤说这是方丈。
  可是方丈的话,应该是十尺四方,也就是四张半榻榻米左右的大小,但这里虽然小,却也不止四张半榻榻米,当然里面好像也被隔成了几个房间。
  “这里称为内律殿。直到去年夏天为止,是由一名知事所使用,但是现在由于某些原因,已无人使用。”
  大部分的人听到这样的说明都能够接受,益田却很爱追究:“不好意思问这么多,不过你说的知事是……”
  “所谓知事,就是主事职的僧侣,分担禅寺的庶务。监院、维那、典座、直岁为四知事,有些大寺院更将监院区分为都寺、监寺、副寺三者,为六知事。本寺则是设四知事。方才的慈行师父是监院,佑贤师父是维那,而过世的了稔师父则担任直岁。”
  “哦,那个叫直岁的做些什么工作?”
  “呃,请问……”
  “啊,失礼了,我是国警神奈川本部的……”
  益田正要从外套内侧取出警察手册,却被菅原一把抓住胳臂。
  “小哥……不,益田老弟,这样一群人站在玄关前,人家和尚也很困扰吧。到里面去吧。”
  益田“哦”了一声。
  以此为契机,我们进入了内律殿里。
  刚才也是这样,从纯白的雪地里突然进入昏暗的室内,我迟钝的虹膜完全机能失调,暂时失去了视觉。
  这是一栋古老的建筑物。榻榻米几乎都已经褪色,柱子则泛黑到分不出是木制还是石制的地步。纸门上绘有图画,却暗淡模糊。再加上室内光线不足,完全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可能是出于占董商的习性,今川频频四处查看。鸟口则吵吵闹闹的:“看呀,关口老师,这比仙石楼还要古老。这种老臭味非比寻常啊。”
  “什么叫老臭味?”
  “就是古老的气味啊。”
  鸟口说,但我觉得这根本是线香的味道。
  英生送茶过来了。
  “让各位久等了。贫僧人山以来,从未有过客人莅临,如有失礼之处,还请多见谅。”
  “哦?那么也没有人来参拜喽?”菅原问。
  “本寺并无檀家信徒。”
  “没有檀家?”
  “是的,没有。”
  “那么寺院应该没办法经营下去吧?”益田说道。
  今川接着问:“我听仙石楼的人说,战前这里有许多信徒……”
  “呃,战前的事贫僧并不清楚。”英生歉疚地说。
  的确就像益田说的,若是没有檀家信徒,寺院是不可能维持得下去的。
  我在前些日子偶然有机会得知一座没有檀家的寺院,但是那里并不是什么正经地方。盂兰盆时节不拜访檀家、不经营墓地、不为人举行葬礼的和尚,似乎全都被视为不正常。
  可是关于这一点,回到根本来看,也是件相当奇妙的事。仔细想想,僧侣原本就是求道者,与世俗隔绝是理所当然之事。
  若是纯粹地潜心修行佛道,会与社会疏远也是无可奈何吧。然而这样的人在现代却往往被视为不正常。只有能够在社会中与世俗共存的求道者,才会被当做正常。
  换言之,在现代若与世俗完全隔离,就无法求道。将它视为矛盾或当然,因人而异,但将寺院与经营这两个原本格格不入的词结合成一个词,而且满不在乎地加以使用的我们,仔细想想或许才是不正常的。
  山下今早说和尚做的是在葬礼上给人诵经的生意,在某种层面上的确如此,现代就连当和尚也成了一门生意——或许。
  尽管如此,若是完全将它视为生意,会被人说世俗味太重,但若是不把它当成生意来经营,又会被视为不正常,当和尚还真是吃亏。
  明慧寺——依然是一座神秘的寺院。
  似乎没有世俗味,好像也不正常。
  菅原取出记事本,更进一步询问:“和尚,你看起来很年轻,几岁了?”
  “贫僧今年十八。”
  “十八?真年轻呢。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贫僧才来四年而已,不久前还是暂到。贫僧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人,这座寺院就是我的家。我是因为过世的了稔师父帮忙说情才得以入山的。在我之后,就没有人人山了,所以我是本寺资历最浅的。”
  “这样啊,什么叫暂到?”
  “就是新来的云水。”
  “我听说入门的时候非常辛苦?”
  敦子问道。我搞不清楚这是采访还是侦讯了,应该两者都有,可是总觉得很奇妙。
  “是的。必须带着入山入堂的请愿文请求人山,但是一定会遭到拒绝。即使如此还是不能够死心,要在户外站上两天两夜,不断地请求,才总算被允许入山。这称为驻庭。得以入山之后,接下来是旦过闭关。要在一个叫做旦过寮的地方坐禅三天。不仅是动,连说话甚至是咳嗽都会遭到斥责。当时我的意识变得朦胧,好几次差点晕过去。”
  “这简直是拷问嘛,一定很难受吧?”益田轻浮地问。他似乎就是这种个性。
  “是的。有四个人和我同一天入山,但是其中两名在那个时候就离开了。姑且不论这些……那个,了稔师父他到底……”
  “哦……”
  除了了稔和尚已死之外,英生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菅原只回答说小坂了稔遭人殴打致死。英生倒抽了一口气,双手合掌。
  “请问……”饭洼问道,“坐禅是面对墙壁吗?还是……”
  这唐突的质问似乎把英生吓了一跳。他的双手依然合掌,眼睛睁了开来。仔细一看,他还是个少年。
  “呃?我是面对墙壁的……”
  “那么也有人不是面对墙壁坐禅是吗?例如说老师辈的……”
  “不,这……”
  “关于这一点啊,小姐,本寺是形形色色的。”佑贤再次无声无息地登场,打断英生的话。
  “英生,辛苦了。已经可以了,你退下待命吧。”
  “是。”
  英生再次深深行礼,以伶俐的动作退到隔壁房间。佑贤以威风凛凛的态度来到我们面前,扫视众人之后坐下。
  “小姐,方才的问题……”佑贤一坐下,就盯住饭洼,以洪亮的声音问道,“我可以视为是在询问本寺的宗派吗?”
  饭洼似乎有些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却以毅然的语气回答“是”。感觉她上山之后性格整个变了。我越发不了解这名看似软弱的女子了。
  “你清楚佛事礼仪吗?”
  “不,只是在决定采访贵寺之前,我曾经与不下数百处的禅寺丛林[注一]接触过。因此……”
  “哦,正所谓门前小僧,不学自通是吗?”
  “什么意思,饭洼姐?”
  敦子询问。的确,我也听不懂。饭洼发问的意图,以及佑贤的反应,令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佑贤回答了敦子的问题:“在王三昧[注二]之中,临济黄檗是背壁而坐。而在曹洞,师家宗家之类虽有不同,但自开祖道元禅师以来,云水皆面壁而坐。换句话说,这位女士想要以是否面壁而坐,来判断本寺之派别,是吧?”
  注一:此处的丛林为寺院道场之意。
  注二:指三昧之王,三昧为梵文音译,是佛教谓修行者将心集中在一点的状况在这里三昧之王指的是坐禅。
  饭洼点头说“对”。敦子问:“可是那样的话……这里的宗派是……”
  “很遗憾,本寺既非曹洞,亦非临济。”
  “可是……这里是禅寺吧?日本的禅寺不都是临济宗、曹洞宗、日本黄檗宗这三宗之一吗?”
  “这有些不对。曹洞宗与日本黄檗宗的确是一宗一教团,但临济宗分为建长寺派、圆觉寺派、南禅寺派、东福寺派、相国寺派、建仁寺派、妙心寺派、天龙寺派、大德寺派、永源寺派、国泰寺派、佛通寺派、向岳寺派、方广寺派这大本山十四派,以及兴圣寺派。若论宗派,正确地说就有这样的差别。但本寺与其中任何一处皆无关联。”
  “那么……难道这里并不是禅宗?”
  “禅宗?没错,本寺并非禅宗。不仅如此,本山亦没有派别。”
  “没有派别?”
  刑警们呆住了,我当然也大感意外。饭洼抗议似的说:“我……不认为这里不是禅宗。”
  “问日:三学之中有定学,六度之中有禅度,此皆一切菩萨初发心时所习者,不分利钝,悉皆修行。现今之坐禅,亦应为其一,据何以日当中集有如来之正法耶……小姐,你知道《正法眼藏》吗?”
  饭洼回答:“我记得是……道元禅师所写的书吧?”
  “正是,是永平道元所著的禅籍。方才所说,是其一《辨道话》之中的一段质疑。所谓三学,即持戒、禅定、智慧。加上布施、忍辱、精进,即为六度。此六度正是救人之德目。这段质疑的大意约是:禅定只不过是此六度当中的其中之一,怎么能够说这一个就是佛法的全部呢?”
  “这么说的话,师父说这里不是禅宗,意思是因为也会修习那六项里面的其他五项吗?”
  “完全不对。”
  “咦?”
  “对于这个疑问,道元自己如此回答:禅宗之号,兴于神丹以东,竺干尚不见闻——达摩大师于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之间,道俗尚不知佛法正道,以‘坐禅为宗之婆罗门’名之——愚昧俗家不知其实,概称其为坐禅宗——简坐字,仅称禅宗。”
  “听不懂。”
  “这也难怪……”佑贤说道,“简单地说就是这样:印度并没有禅。禅勃兴于中国。只是即使在中国,初祖达摩大师坐禅的真意也完全不被理解,被误解为是婆罗门的坐行。因为只是一径打坐,所以被称为坐禅宗,后来被简称为禅宗。换句话说,道元禅师的意思是,不能够把达摩的禅与六度中的禅定相提并论。禅宗这个称呼其实是错误的,只会招来误解。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佛法之全道.无一物可并称之。”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这是我坦率的感想。我只要听到这类言谈,就会想起京极堂。也就是会忍不住带着一种“这可能是诡辩”的偏见去听。
  佑贤继续说道:“如同各位所知道的,道元被视为曹洞宗的开山祖师。的确,若是在道元身上追溯传递正法的天童如净的法脉,可以溯至中国曹洞宗的宗祖洞山良价,但这是不同的。道元生前从未称呼自己建立的宗派为曹洞宗。道元的禅是只属于道元的。同样地,本寺只要追溯法脉,应该也能够编人某个法系,但是即便冠上流派之名,也毫无意义。此外,为了夸示与其他宗派的不同而另兴一宗,自立门户,也同样没有意义。佛家不该议论教义之殊劣,而应不论道法之深浅,只管辨明修行之真伪。宗派不过是一种妨碍罢了。”
  “哦……”
  越听越像诡辩。其实或许并非如此,我陷入一片混乱。我以为与京极堂长久交往下来,已经非常习惯难解的用语和说法了,但是佑贤却欠缺一种京极堂独特的恶魔般的亲切。朋友的论调虽然艰涩,却会在不知不觉间钻进心房里,在不知不觉间怀柔对方;反观佑贤,他的口气却是充满了一种听不懂就揍死你的冈0毅。两者的差异或许接近夜袭与正面交锋的不同。正面交锋虽然堂堂正正,事实上夜袭的成功率却比较高。
  “呃……”益田战战兢兢地出声。佑贤看到他的模样,说道:“真是失礼了,我的说教癖又发作了。”
  钟响了。
  四点了。
  纸门另一头传来声音。“佑贤师父,您在这里吗?”
  “哦,我在,我在。请进。”
  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另一名僧侣站在那里。
  来人穿着华丽的袈裟,仿佛强调他与其他朴素的僧侣大不相同。年龄与佑贤大致相同。
  后面一样跟着随从的僧侣。
  “库院[注]那里……”
  注:库院为禅寺的厨房。
  “不必担心。”
  僧人略微拱起右肩,流畅地穿过我们面前,坐到佑贤左侧。
  “哦,这位是典座的知事——桑田常信师父。”
  常信双手合掌,朝我们行礼。
  “那么,我们来决定今后事宜。首先请各位介绍姓名和身份。”
  一开始是刑警们,接下来以饭洼为首,我们依序报上名字,最后今川自我介绍,说明来意。
  重新从正面望去,常信是个肌肤黝黑、感觉难以捉摸的男子。
  佑贤说:“首先由我们回答各位的问题三十分钟。接下来会分派僧侣陪同警察与杂志社的人员,由他们为各位带路。无论要在哪里调查或取材都可以,悉听尊便。我已经吩咐其他僧侣予以配合了。只是对于僧侣的质问,请留待九点过后再进行。”
  “可以吗?”——被这么一问,益田像个下人般回答“是”。可能是被氛围给压倒了吧。菅原看到他那个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怎么说呢,呃,中岛先生,感谢你的配合,不过以杀人事件来说,这实在太欠缺紧迫感了。”
  “不,我们非常严肃地看待这起事件。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已经和常信师父商量过了。虽然对稀谭舍的各位过意不去,不过在采访的时候,请以警方的搜查为优先。我们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来协助各位的。因为现在是非常情况,还请多多见谅。”
  “这才是正确的态度。”菅原不满地说,打开记事本,“那么我先来发问。呃,在这之前,我有言在先,我们毫无信仰,虽然是会拜佛祖啦,不过不懂太难的事。你之前的话有一半以上我们都听不懂。被你刚才说的……三毒吗?被那个最后的毒给毒到了。对吧,益田老弟?”
  “是啊,我们一点才学也没有,所以请你们尽量说得浅显易懂一点。例如说那个……知事是吗?呃,方才的和田先生,他是负责总务人事的,而你——中岛先生,是负责风纪教育。是这样的吗?剩下的,呃……桑田先生,你则是典座……吗?”
  “所谓典座,是负责炊事,也就是管厨房的。煮粥做料理。”常信回答。他的发音很清晰。
  “哦,和尚做料理啊——负责厨房的,记下来。那么过世的小坂了稔是……呃,直岁……吗?”
  “直岁就像是负责建设的,监督建筑物的修缮与作务。”
  “原来如此。直、岁……记下来了。”
  益田写在记事本上。
  “那么我可以把身为知事的四位——现在是三位——视为这座寺院的干部吗?啊,干部这个称呼只是个比喻。”
  “无妨。可以吧,佑贤师父?”
  “当然可以了,常信师父。只是在一般的寺院,知事的任期是一年。每年都会更换职务。而这里原本也应该这么做的。”
  “但是本寺人手不足,所以就这么一直连任下去。虽然能够熟悉工作,却也有其弊害。典座直到去年都是由其他人担任的,但是原本的负责人害了病,所以由贫僧仓促接任。”
  “原来如此。也就是除了各位以外的其他僧侣并非全都是年轻僧侣,也有着相当于干部的大人物——或者说重要人物?”
  “大人物这种说法我并不认同,不过的确是有几名资历很深、上了年纪的僧侣。他们拥有各自的草堂。”
  “准确地说,包括我们以及慈行师父与过世的了稔师父在内,总共有六名……”
  “不对,常信师父,是五名。”
  “啊,五名。是五名。”
  “地位高于这五人,最大的是……”
  “是觉丹禅师。”
  “觉、丹、禅、师,记起来了。有这样一位觉丹禅师啊。觉丹禅师不包括在这五人当中吧?”
  “不包括,剩下的都是些年轻的云水。”
  “云水的数目呢?”
  “三十名。”
  “这么一来,总计共有三十六名和尚……”
  “和昨天说的一样呢。”菅原说,他是指慈行说的人数吧。
  “好,接下来是正式质问。”
  “请问……”敦子窥看刑警们似的说,“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的话,不过这是侦讯吧?我们需不需要离席?”
  益田摆出戏谑的表情,当下回答:“咦?没什么关系吧?菅原兄?”
  “也不是没关系吧?他们是嫌疑犯啊。”
  “何必学我们山下先生说那种话呢?我们谈的事被听到了也没有什么不方便,而且我们也得盯着他们才行啊。那也只能要他们待在这里了。对了,中禅寺小姐,干脆连采访也一起进行好了。我想你们要问的内容大概也差不多吧?”
  “呃、嗯,是啊……”
  敦子和饭洼面面相觑。然后敦子从皮包里拿出记事本,又望向我。我也无话可答。
  “益田老弟,那个警部补不在,你倒是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了呢。”菅原目瞪口呆地说,接着询问两名僧侣:“这样可以吗?”
  僧侣们没有意见。
  “呃,那么关于过世的小坂先生,我来请教一些问题。昨天和田先生也说过,据说小坂先生资历非常深,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是吗?”
  “了稔师父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十年左右了吧。常信师父,这你比较清楚吧。”
  “了稔师父今年应该六十岁了,我记得他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入山的。是和觉丹禅师一起入山的。”
  “和觉丹禅师一起?觉丹禅师不是最大的吗?小坂先生和他是同期吗?”
  “同期?哦,以你们易懂的说法来说就是这样。是相当老资格的僧侣了。”
  “那就是次席了呢。如果觉丹禅师不在的话,小坂先生就有可能成为领导人是吗?”
  “开、开什么玩笑!”常信露出诧异的表情,“他从一开始就是那个位置了。现在反倒是被慈行师父给取代……”
  “常信师父。”
  佑贤劝谏。常信似乎对了稔观感不佳,提到了稔的时候,语气尖酸刻薄。
  “真教人搞不懂呢。那么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那个人……”
  “难道他有什么问题吗?借用和田先生的话,他与俗世多所牵涉是吗?”
  “嗯,慈行师父还是老样子,说话拐弯抹角的。与其说是与俗世多所牵涉,那个人根本就是个俗物。”
  “俗物?你是说俗人吗?”
  “没错,俗人。充满欲念,不是个禅师。”语气充满不屑。
  “但是常信师父,了稔师父似乎想要彻底改变这座禅寺。不,虽然他可能只是嘴巴说说而已。”
  听到佑贤这么说,常信翻起三白眼瞪他:“佑贤师父,你这话是真心的吗?真教贫僧怀疑自己的耳朵。那个人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投资事业,不仅如此,还侵占公款,在花街包养女人,极尽奢侈之能事,耽溺于游兴——是个净会破夏[注]的……”
  注:僧侣不守清规,出法界游玩,即称“破夏”。
  佑贤眯起眼睛打断常信的话。“这事并没有证据。那个人总是说寺院应向外界敞开大门,再继续固守现状,迟早会无法维持。那么寺院就应该在经济上独立,宗派也必须……不、不,我当然也是反对。”
  “当然了,那只不过是虚言罢了。那种事不可能做得到!说起来您和我又是为了什么来到这种……”
  “请等一下。”菅原用手势制止,“如果内容再复杂下去,还是改天再慢慢听你们说吧。我们想要先知道小坂先生这个人的为人。”
  菅原一脸厌倦。
  佑贤和常信同样不悦,望着乡下刑警的脸。
  就我所知,警官与宗教家似乎天生就合不来。
  “呃……不过关于投资事业这一部分,我们想知道得更详细些。还有侵占公款的部分,身为警官也不能置若罔闻。即使只是流言,也有这样的迹象是吗?”
  “不,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明确的信息。关于此事,慈行师父正在监查当中。”
  佑贤制止想要开口的常信,中断了这个话题。
  “刑警先生,了稔师父这个人的确在许多地方遭人误解,但是就这么一口咬定他是坏人,也有失妥当。了稔师父并非一般人所说的花和尚、破戒僧之类。唔……”
  佑贤瞥了一眼常信。“他与这位常信师父有些想法上的分歧。两人虽然经常起冲突,不过那也是热心修行佛道的结果。是教义解释不同,以及修行方法有所差异。切勿以俗世的常识标准来判断。”
  “就算你这么说……”菅原用铅笔搔头。
  此时纸门打开,英生探出头来。
  “佑贤师父,常信师父,差不多……”
  “明白。”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吗?
  “药石已经准备妥当了。”
  “药石?那是什么修行吗?”
  益田露出极端不愿意的表情。佑贤笑了。
  “药石就是晚斋。”
  “哦,是饭啊。”鸟口小声地但很高兴地说。
  “要招待客人,总不能和僧人一样一汤一菜,因此典座也费了一番苦心。不过毕竟是山寺的斋饭,实在称不上丰盛。”
  常信还是一样机敏地说。接着佑贤像在挑选什么似的扫视我们,最后视线停留在饭洼身上,开口了:“稀谭舍的各位,饭后这位英生会带领各位参观。山内各处皆可自由行动无妨。摄影也请随意。只是要拍摄修行中的僧人时,请先告知英生一声。”
  “请多指教。”英生把头贴在榻榻米上行礼。
  常信朝纸门外出声:“托雄。”
  “在。”
  纸门再次打开,那里有一名方才跟在常信背后的随从僧侣。一样很年轻。
  “你照着警察先生的吩咐,带他们参观寺内。菅原先生、益田先生,这位是贫僧的行者托雄,有事请尽管吩咐。首先要去了稔师父的草堂是吗?”
  “是啊。”
  “托雄。粥罢之后,带这几位到雪窗殿去。”
  “是,遵命。”
  托雄同样行礼。
  “那么稍后见。”
  两名僧人静静地起身,穿过跪坐在邻室的两名年轻僧侣之间,头也不回地退出了。益田像要挽留似的伸出手去,对方却毫无响应。菅原看着他们的背影,接着视线落向一直打开的记事本,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英生与托雄异口同声地说“请稍候”,再次垂下头去,关上纸门。
  就在这一瞬间,鸟口躺倒下去。
  “啊,完全无法理解。我的屁股也到极限了。前途堪虑。”
  “我有同感。结果除了被害人的年龄之外,什么都不明白。虽然我已经习惯被别人打迷糊仗了,但是被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到头来竟然什么都没搞清楚!”
  菅原同意鸟口的话。
  “是因为我们对宗教太无知了吗?我们是笨蛋吗?关口老师明白吗?”
  益田把话锋转向我,我慌了手脚:“我、我不行。这种情况,饭、饭洼小姐跟敦子比较……”
  饭洼低垂着头,正在沉思。
  同样正在思考的敦子说了:“这里有点……奇怪。”
  奇怪。
  这是最恰当的形容。
  这座寺院……不,这次的事件当中,没有任何不可思议之事。既没有发生违反物理的事,也没有超越人类智识的不可解之谜。
  但是就是有些不谐调。
  有什么东西不足,有哪里错位了。
  因为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所以才不安定。
  亦即……
  不能将之归咎为妖魔鬼怪所为了。
  尽管如此,却又无法用科学的思考加以理解。
  若问为什么,因为我无知。
  因为我对宗教一无所知,或因为我站在目的意识稀薄的局外人这种不负责任的立场,所以无法用科学的思考来处理这起事件。
  若要以科学的思考去理解世界,就必须有所觉悟,得将不明白的事就这么不明白地搁置下来——京极堂这么说。
  这次——我想只是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因为不知道,所以连明不明白都不明白了。
  就像看到高等数学的算式,就算这个算式错了,也不明白哪里不对,当然更别说纠正错误。不,别说是指出错误了,就连它是错的都不晓得。就像益田刑警说的,是笨蛋。
  只能放弃思考了。
  这种情况,即使那道算式是正确的,无知的人也只能够经常心存疑念,怀疑它可能是错的。而这是只要无知一天,就永远摆脱不了的暖昧不明。看样子,无知的我早已在根本的地方遭到科学思考的舍弃了。
  虽然如此,应该是这次惟一的依靠的怪异,也在很早的阶段就几乎被全数否定了。
  所以才会觉得不安定。
  硬要说的话,就是——奇怪。
  “很奇怪,有哪里不对劲……”敦子继续说,“饭洼姐,你是怎么知道这座明慧寺的?”
  “是在交涉采访的时候,从几家寺院那里听到的。”
  “听到的?知道这里的寺院有好几家吗?几家是有多少家呢?”
  “记得是……四家。准确地说,连名称都知道的只有一家,其他的连名字都记得模糊不清,感觉他们只知道大略的地点而已。只是……”
  “只是?”
  “其实我从以前就知道这座明慧寺了。虽然我没有来过这里,也不知道它的名字。”
  “这样啊,那么知道这里的那四家寺院的宗派是……”
  “咦?呃……曹洞宗和临济宗,两边都有。”
  “这样吗?”
  敦子抚摸下巴,这个动作很像她哥哥。益田望了她的动作一会儿后,开口问:“中禅寺小姐,请问这座寺院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今早的那场推理之后,敦子似乎受到信任了。
  “嗯……要是这时候家兄在就好了……只是我想这与犯罪并没有关系。”
  “是什么呢?”
  “这座寺院没有檀家,同时又是不受本末制度统制的独立寺院,却又相当古老,而且还藉藉无名,位于箱根——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是因为无法经营下去吗?”
  “不是的。”
  “还是刚才和尚的讲解在教义上有误?”
  “我想应该也没有。我对教义也不清楚,不过那种说法在曹洞宗的寺院常听到。我也曾经从家兄那里听过。”
  “那么是哪里不对呢?”
  “是的。首先这个地方——很古老对吧?今川先生,你认为呢?”
  今川睁大了眼睛,嘴巴稍微松开,仰望天花板说:“很古老。例如说那座三解脱门,那是五间三户二重门,这与五山的样式相同。五山之外的寺院三门规模较小,都只有三间门左右。还有那道回廊,以回廊连接三门与佛殿这样的样式,是临济宗系的寺院中所没有的特征,因此一般都认为禅宗寺院没有回廊,不过这好像是个错误的看法,原本似乎是有的。现在有些曹洞宗的寺院还保留有回廊。而且那座佛殿的规模大到令人难以置信。虽然不华丽,却极为宏伟。简直就像五山——而且还不是现在的五山,而是古图上的五山寺院的伽蓝。这座寺院位于这种深山僻野,而且也没有移建的迹象。此外山间似乎也散布着塔头[注]——我想至少这不是近世的建筑物,是中世的。”
  注:原本指禅宗中高僧居住之塔,在日本禅宗中则特指大寺院内的小寺、别寺。
  “不愧是古董商,真详细哪。”菅原惊讶地说。
  “可是我只会赞叹,并不懂它学术上的意义,也无法切确地估算出年代。所以搞不好我完全看错了。而且我连随便一个壶都没办法好好地估价,以一个古董商来说是不及格的。”
  “可是,这里很古老是错不了的吧。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这里真的有股老臭味呢。”鸟口用手指抚摸榻榻米的边缘说。
  敦子继续说:“我也认为这座寺院相当古老,它所在的位置就让人这么认为。这里的交通现在虽然极为不便,但是这是以现在所使用的道路为基准来看,才会这么觉得吧?”
  “可是啊,小姐,这里离旧东海道也很远,而且也偏离了巡回箱根七汤的道路。”
  “可是如果是从旧镰仓街道来的话——虽然称不上便利,但也还容易过来吧。俗称箱根八里的东海道的一部分,是江户初期所制定的。在那之前,应该都是利用一条名叫汤坂道的道路才对。虽然只是推测,不过我想从那条路前往这里的话,应该还算方便。”
  “那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这座寺院是江户时代以前就建立的吗?”
  敦子再次把手摆到下巴上说:“嗯,我是这么想。可是若是这样,而这里又是不属于任何法系的独立寺院,那么明慧寺就等于是逃过了幕府的宗教统治。因为自元和时期颁布寺院法度之后,幕府便开始制作末寺账,积极地管理寺院并掌握宗派……”
  “什么意思?”
  “幕府认为只要弄清楚本山与末寺的关系,那么仅须控制少数的几座本山,就能够掌控全国的寺院了。所以一些敷衍的寺院也被迫转宗或转派,编入组织当中,同时幕府限制荒废的寺院重新复兴,禁止新寺建立——就这样不断地统合废除到最后,据说到了元禄时代,全国寺院的本末关系几乎都已经整顿好了。在那个时间点,已经没有无名寺这种东西了。每一座寺院都可以查出是哪座山系的第几号寺院。能够维持独立寺院身份的,只有官刹、名刹等势力庞大的寺院而已。”
  “这里会不会也是那样?”
  “但是这里藉藉无名啊。既非官刹也非名刹,没有留在记录上。”
  “会不会是做出虚伪的申报,只在表面上宣称是属于哪座本山的末寺?”今川提出尖锐的疑问。
  “嗯,事实上好像真有那种寺院。实际上并不改宗,而在契约上与法系上毫无关系的本山缔结本末关系——确实曾有这样的寺院。”
  “那就是那个了。”
  “可是那样的话,应该会登记在某个时代的末寺账上才对。但是这里并没有登记。”
  “你怎么知道?”
  “家兄调查的,他拿出现存的宽永寺院本末账之类的来查。”
  “你哥哥是什么人啊?”
  菅原露出诧异的表情。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鸟口戳戳我。
  “是个书痴,有病的书痴。”
  竟然有自己不知道的寺院,京极堂想必相当不甘心吧。但是也亏他弄得到那种古书。我一问,敦子说就:“好像是拜托明石老师的。”
  明石老师据传是中央区最潇洒的男子,相当于京极堂的师傅。我这么说明,鸟口便说:“唔,师傅的师傅啊。”
  “总之,江户时期的记录当中,并没有箱根山明慧寺这样的寺院。这若是离岛或边境还可以理解。可是这里与当时的交通要冲——箱根驿站只有咫尺之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敦子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这次的事件当中,目前尚未发生任何物理上不可能的事。然而却似乎在不同的意义上有着不可能的事。
  ——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京极堂说过这样的话。我身在不能够存在的场所。
  敦子继续说道:“而且到了明治,寺院益加组织化了。首先有废佛毁释的影响。经营困难的寺院,除了废寺或合并之外,别无选择。而随着明治五年神祗省[注一]废止,明治政府颁布了一宗一管长制。禅宗被统一算为一宗,我记得天龙寺的贯首应该是第一代管长。之后曹洞宗独立,成为临济、曹洞两宗,临济宗再分出各派,而黄檗宗独立,直到现在。在这个阶段,哪个宗派有哪些末寺已经非常明确了。但是其中似乎也找不到明慧寺的名字。”
  注一:神祗省为明治初年的政府神道教机关。于一八七一年延续神祗官设置,负责推动大教宣布(明治政府的神道国教化政策),但随着神道国教主义的退潮,于一八七二年遭废止。
  “哦哦,彻头彻尾的地下寺院哪。”
  鸟口玩笑似的说。
  “嗯。不过这是记录上,也有可能发生登记遗漏之类的事——可是有一点还是让我觉得很纳闷——”
  “哪一点?”
  “也就是——这里是一座无檀家寺院。明治四年,全国的寺院除了墓地和宗教上需要的设施以外的土地——也就是寺领,全都被府藩县给征收了。在那之前,版籍奉还[注二]的时候朱印地[注三]也已经遭到没收,所以当时寺院的经营就已经产生了根本上的变化。寺院失去了生产的手段,若不完全依靠檀家,就只能另觅财源了。”
  注二:一八六九年,萨摩、长州、土佐、肥前四藩主主动将领土及领民奉还给中央朝廷,其他藩主亦跟进,达成形式上的中央集权,也是其后废藩置县的契机。
  注三:江户幕府发给朱印状,政府认可寺院、神社之领地。可免除年贡、课役,但禁止买卖、租赁。
  “所以没有檀家的寺院不可能存续到现在?”
  “不是的。那个时候,明治政府命令无住持、无檀家的寺院必须废寺。”
  “消灭没有檀家的寺院?”
  仔细一看,益田正把敦子的话抄在记事本上。
  “是的。所以如果这里是无檀家寺院,能够存续到现在是很奇怪的。”
  “可是……”今川插口道,“会不会是那个时候有檀家,而现在没有了?我听仙石楼的女佣说,战前有像是檀家信徒的团体客拜访这里。虽然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了。”
  相当敏锐的指摘。敦子立刻回答:“你说的那些团体客,如果他们是住宿在仙石楼的话,就表示他们是来自远方喽?”
  “应该吧。住在附近的话,就会直接过来了吧。”
  “既无本山也无末寺的独立寺院的檀家,为何会住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而且还是团体?”
  “对喔……”
  “檀家信徒——我想还是没有的吧。说起来,明治政府因为难以决定寺社领地、墓地以及该征收的土地标准,当时还对全国的寺院进行了寺领的详细调查。在那个时候,这里究竟是如何应对的?这座明慧寺的寺领没有被没收,而且还无檀家,尽管如此,却没有遭受到任何处分。”
  我佩服不已。我老早就放弃了思考,敦子却未如此。她明确地抓住我所感觉到的暖昧不明,将它具体说了出来。
  “真奇怪呢,”菅原总算明了了,“的确很奇怪。里头有什么黑幕,这是刑警的第六感。”
  “可是,这与这次的事件无关吧?”
  “这可难说哟,益田老弟。要是有什么秘密的话,就有可能成为动机。而且凶手很有可能是和尚啊。可是啊,那些和尚看起来口风很紧,而且他们讲的话几乎都莫名其妙,我们说的话他们也听不懂,就算逼供也没用吧。好,我下山去查个清楚。说起来,这些家伙一定也没缴税金。用了这么一大片日本的土地,得要他们付钱才行。”
  “菅原兄,你干吗突然管起逃漏税来啦?而且要是说山里的和尚全部都是嫌疑犯,就跟我们那里的山下没有两样了。”
  “别把我跟他混为一谈。我可是在现场干了十年,经验比他老道太多了。”菅原盛气凌人地说。
  两个人都一样——我心想。
  我觉得不管是山下还是菅原,结果都只是在自我正当化。排除扰乱社会秩序的异物,是他们警官的责任。但是这里并非我们生活的社会——他们所应该保护的社会。在这里,异物毋宁是我们,是他们。
  换句话说……
  在这座寺院里,该被排除的是我们。
  即使发生了杀人事件,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在这种状况下,若是想要贯彻正当性或自我意识,就必须将构成周遭环境的一切全数否定才行。所以山下警部补才会怀疑起仙石楼的所有客人,而菅原刑警则怀疑起明慧寺的全部僧侣。
  但这样是不行的。
  若因为难以理解,就将无法理解之事囫囵吞枣,自以为理解也没有用,遑论完全予以否定,更是什么都无法了解。若无视细节和微小的差异,将事相混为一谈地看待,就和无视每一棵树,把它们粗略地当成一片树林和山地的我没有两样了。
  所以……
  破案恐怕很困难吧——我如此狂妄地径自想像。
  刚才的年轻僧侣出声之后,打开了纸门。
  谈话就此中断。
  刑警们——特别是菅原,似乎对僧侣们产生了明确的疑心。
  ——这就叫做先入为主。
  我心想。
  膳食很朴素。不是称得上怀石料理[注]的精致餐点,也几乎没有味道。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照明很暗,而且东西吃起来口感很相似,再加上不知道吃进嘴里的究竟是什么,才会觉得味道都一样吧。听说禅寺很注重用餐的礼仪。虽然没有特别受到监视,但不知为何我们却远比平常守规矩,默默地用餐。
  注:怀石原本指的是禅僧在修行时用来暖腹和忍耐饥饿时所使用的“温石”,和温石一样用来稍微解饿的料理就称为怀石料理,原先是指茶会饮茶前先享用的简单料理。但随着时代变迁,怀石料理逐渐演变成豪华的高级宴会料理。
  即使如此,鸟口依然独自大口大口地吃着。
  好像一点都不够吃。
  这场短暂的用餐十五分钟就结束了。
  用膳完毕后,菅原有条件地释放了我们。
  他的条件是全员必须在九点以前回到这座内律殿。他会作出这样的判断,应该不是因为我们值得信任。而是比起我们,他现在更怀疑和尚罢了。
  两名刑警在托雄的带领下,前往小坂了稔以前居住的建筑物。敦子、饭洼和鸟口则由英生带路,参观寺内。
  而我——犹豫再三之后,决定和今川两个人留在内律殿。
  因为既然没有警方监视,我也不必假意采访了。
  寂静得教人吃惊。
  外头已经暗下来了。
  时间才刚过五点。
  都市的话,这个时刻说是黄昏还太早。
  然而这里却已经是夜晚了。
  今川默默地坐着。
  “真不可思议。”不一会儿,他看着我说,“这里……是哪里呢?”
  “咦?这里是……”
  显然,今川想要的并不是“箱根”这种愚蠢的答案。
  我非常了解他这么问的心情。
  尽管这里是现代日本,却非我们生活的现代,也非我们居住的日本。这是一座徒步数小时就能够抵达、土地相连的寺院,也有住址,连信都能够送达,然而这里……
  “是山中异界啊,今川先生。”
  穿过大门时,我下定决心绝不去这么想。
  这完全是日常的延长。
  这里只不过是与俗世土地相连的、平凡无奇的一座山。
  我应该已经决定这么去想了。
  可是,这里果然还是非日常。
  今川说“原来如此”。
  “在这种地方静静地生活是不是很不错呢?关口先生。远离丑陋忧愁的尘世,忘却时间的流逝……”
  “唔……”
  的确,仿佛连时间的流速都不同。
  不,时间的速度改变这种事,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这是主观的问题,换句话说,只是我们的肉体和心理受到了不熟悉的环境影响罢了。
  无论置身何处,一小时就是一小时,一分钟就是一分钟。太阳同样落下,同样升起。并非不去计算,时间就会延长或缩短。
  鸟儿啕啕啼叫。
  好安静。
  ——啊。
  ——今日碎裂,
  ——明日也碎裂。
  幻听吗?
  歌?
  “今川先生,刚才……”
  ——成为神子,无须置身此世,
  ——成为鬼子,无可置身此世,
  ——成为人子,被装进烦恼的……
  是歌,是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歌。
  “今川先生!是歌,有人唱歌……”
  “是的,我听见了。”
  我冲出外面。
  今川吓一跳似的后仰,跟了上来。
  外头已经暗下来了。
  “啊,那是……”
  今川伸手指去,我慢慢地回头。
  ——在那里。
  树影下站着一名穿着长袖和服的少女。
  ——燃烧于烦恼的炉灶间,化做飞灰……
  少女在唱歌。
  仿佛从景物中浮现出来。
  四周是一片雪景的白,然而太阳已经西下了。
  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亮度。明明昏暗,却不阴暗。
  只是失去了色彩,世界成了灰色调。
  只有少女一个人色彩缤纷。
  绯色花纹。绀青花纹。紫色花纹。
  此时,少女轻巧地一跳。
  齐剪的一整片刘海,
  轻柔地,摇晃。
  总觉得晃动得很慢。
  ——啊,主观的时间……
  变得越来越慢了。
  再这样下去,我的时间迟早会停住。
  那样一来、那样一来,我就出不去了。
  ——如是佛子该如何。
  ——爹爹娘娘请原谅。
  少女转向这里。
  没有表情。
  那是人偶吗?
  瞳眸是两颗漆黑的、无底的洞孔。
  有如被浇上一盆冷水似的,我浑身战栗。
  “啊,果然是在这里。”
  背后传来今川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
  一片昏暗,我看不清楚今川的脸。
  “就像……久远寺先生说的。”今川说道,走到我前面。
  “今川先生,不可以去。”
  我抓住今川的袖子。
  “那、那……”
  ——那不可能是这个世上的东西。
  ——哎呀,真恐怖。
  “总之不可以去。”
  “可是……”
  或许就像京极堂经常挂在嘴边的,这个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她如果属于此世,就绝非不可思议。
  可是,这里并非此世。
  所以她也不属于此世。
  如果她不属于此世,那么……
  少女面朝我们这里,静止了片刻。
  她的瞳眸没有光辉,脸上没有表情……
  不对,少女在瞪我们。
  用没有眸子的眼睛瞪着我们。
  我的时间停止了短暂的一瞬间。
  ——不行,会离不开这里的。
  我别开视线。
  当我再次移回视线的时候,少女已经不见了。
  “啊……”
  ——是妖怪。
  ——要把它当成妖怪。
  原来如此,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啊,京极堂。
  我这么想道。

  *

  修行僧的早晨开始得很早。
  凌晨三点半。
  四周还是一片阴暗。振铃的声音响遍全境(照片1),僧侣们的一天开始了。
  冬山的早晨冷冽刺骨。
  负责振铃的僧侣必须冒着严寒,从法堂到方丈(禅师起居处)、旦过寮(新来僧侣的宿舍)、知客寮(接待宾客的设施)与境内之间奔驰过一巡,通告一天的开始。
  山中充满了紧张感。紧接着各种音色的钟与太鼓响起,这便是禅寺的时钟。
  禅寺的一天全都由这些“响器”来管理运行。
  不仅是起床,报时的钟声、集合的信号等等,全都借由声音来通知。响器的种类有钟、太鼓,以及被称为巡照板和鱼板的木板等等,形形色色。关于敲打的次数和顺序,皆有极为详尽的规定,僧侣们必须对此完全知悉。一听便知其意自不必说.若是轮到自己负责敲打时,也绝不允许任何失误。时间彻底地受到严格遵守。
  早上四点开门。此时法堂的蜡烛、烧香用的木炭等必须全部点燃,准备妥当。僧侣的动作不容许一丝多余。
  配合贯首抵达的钟声,禅师们恭敬地进入本堂,开始早课(早晨的修行)。
  全山的僧侣们齐聚一堂修行的景象(照片2)真是壮观无比。被称为殿行的僧侣们曳步前进,搬入教典和阅览台。
  步幅、放置的位置、捧教典的角度到低头(敬礼)的角度,全部整齐划一。僧侣们的呼吸没有一丝紊乱,动作从头到脚都有严格规定。
  这里——M寺,除了贯首以外,共有三十五名僧侣。全员齐声诵经。独特的发声法使得声音仿佛不是传进耳朵,而是直接震动腹部。整座堂内都在震动。
  《大般若波罗密多经》的转读开始了。所谓转读,是将教典迅速流畅地翻过略读(照片3),来取代诵读一整卷经文。若不这么做,是无法读完全部六百卷以上的大教典的。转读是动态的,但这些全都是根据礼仪来进行,绝不草率鲁莽。
  此外,修行的时候也充分地利用锣和木鱼、手凿等响器。它们的音调十分庄严,让人有一种仿佛在聆听音乐的错觉,然而绝对不能够把它当做音乐来欣赏。
  早课结束后,僧侣们便进行各自的公务。
  所谓公务,就如同字面所示,是执行公共事务,但它与俗世所说的公务并不同。
  僧侣们所进行的并非等同于经济活动中所谓的工作,他们并不会在工作中寻求工作以外的意义。因为这并非劳动,而是修行。就连清扫和炊事,在寺院中也被视为修行。僧侣们全员皆是构成寺院这个社会的成员,一定都负责某些职务。尽这些本分,也就等于修行。
  例如法堂的清扫(照片4)当然也是修行的一环,不能留下一点灰尘。这些作务说起来就像动态的坐禅。
  在此期间,典座(炊事负责人)的僧侣们会制作膳食,膳食是常听说的一汤一菜。早上是粥,中午和晚上是麦饭,非常简素。
  配合云版这种响器的声音,僧侣们集合到食堂。默默无语,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唱颂偈文,开始粥座(早斋)。筷子的拿法、钵的捧法,甚至连萝卜干的咬法都有礼节规定(照片5)。没有人弯腰驼背,也没有人发出声音。用餐结束后,在钵里倒进一杯茶,以茶洗钵之后收起。以用餐而言,这种情景相当奇异,但这也是修行。
  接下来终于开始坐禅。
  坐禅在一栋称为禅堂的建筑物里早晚进行。禅堂与食堂、浴室并称“三默道场”,也就是不许发出任何声……

  ——中断——


本帖最后由 夏亚夜 于 2009-7-19 14:06 编辑


  04

  这也是事后听闻的事。
  仙石楼的大规模现场勘查在十六点结束了。
  汇报与意见交流听说也在二十点结束了。
  虽然并未发现指纹等能够锁定特定人物的证据,但是从垃圾桶和别馆一楼突出的屋瓦等处,找到了些许遗留物。
  是稻草屑。这在本馆大屋顶以及柏树上也有发现,据分析皆为相同的东西。
  警方推测,这可能是从草鞋上掉下来的。
  此外还查出设置在别馆二楼墙面上方的排水管有不自然的变形,山下警部补认为那是鸟口爬上去时造成的,但是经过慎重的实验,发现排水管相当坚固,若非驮着相当沉重的东西——例如尸体——攀在上面,光一个人的体重是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变形。换句话说,那不是鸟口攀住时造成的弯曲。
  不过这个判断的前提是鸟口这个人的体重并非异常沉重。
  而决定性的证据,是柏树上残留有被害人的一部分衣服纤维。
  榎木津的主张就此获得证明。
  小坂了稔的尸骸确实是被某人遗弃到树上去的。
  勘验之后,从树木的形状和残留在树干上的擦痕分析,也发现尸体与其说是掉下来的,不如说是滑落下来的比较正较。以坐禅的姿势冻结的遗体就像溜滑梯似的一路滑行到树干途中,然后以一副坐在那里的姿势落地了。这要是倒栽葱地落下,恐怕无法顺利地以坐姿着地,而且若是那样,遗体也有可能遭到损坏。
  可是事到如今,这个问题已经无所谓了。无论它发生的机率是多么地微乎其微,无论它看在目击者的眼中有多么异样,这个问题都已经无所谓了。
  只是在犯罪之后偶然地发生了这样的情形罢了,与犯罪无关。
  问题在于凶手为何要做出这等荒谬之事?凶手非得在暴风雪之夜将冻结的尸体遗弃在树上的原因为何……?
  山下警部补拼命地思考。
  这种情况,最符合常识的结论是隐藏罪行。
  只要尸体不被发现,杀人事件就不会被察觉。因此杀人犯都会费尽心机处理尸体。有时候埋进土中,有时候沉入水里,有时候加以焚烧,有时候予以肢解,来隐藏尸体。使用刀刃,使用药品,破坏、抹煞、隐藏。因为只要没有尸体,杀人事件就不会成立。
  遗弃在树上这个方法有用吗?
  ——唔,算是有用吧。
  山下这么觉得。从建筑物正面无法看到遗体,因为那个角度被屋顶遮住了。但是从饭洼住宿的寻牛之间可以看见。不,搞不好只是凶手不晓得这件事……
  不行,不可能。说起来,只要走出庭院由下往上看,就绝对看得到尸体。而且从庭院另一头的山坡看下来怎么样?从山上应该看得到。
  ——有必要实际去看看吗?
  不,没那个必要。高耸的树顶上有个和尚像伯劳鸟串在树枝上的虫饵似的挂在上头,从远方的高台肯定是看得见的。
  当然,前提是那里有人的话。
  ——是了。
  没错,这种隆冬的深山里才不会有什么人。事实上就是因为没有人,遗体才会直到落下之前都没有被发现。所以……
  ——没错.这么想就对了。
  这一带是杳无人迹的深山。无论杀人现场在哪里,既然都能够把尸体搬运到这家仙石楼了,那么其他的弃尸地点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管遗弃在这一带的山里的任何一处,都能够拖延被发现的时间。可供藏尸的地点,就如同字面所说的漫山遍野……
  不对,正好相反。在这一带,这家仙石楼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地点。换句话说,凶手希望尸体被发现。
  ——就是这样。
  凶手希望尸体早点被发现。换言之,犯罪在几天之内就被揭露,对凶手是有利的。可是弃尸的时候不能够被发现,所以他为了制造逃走的时间,把尸体放到树上。若是放在不安定的树上,尸体不久就会落下而被发现。而那个时候,凶手已身在遥远的彼方……
  ——为了什么?
  山下觉得这个推测不错。不错是不错,但是接下来就不懂了,也觉得好像想错了。
  例如这是为了制造不在场的证据……
  不,在现阶段,连犯罪现场——甚至连犯罪时间都还无法厘清,凶手就算不做这种愚蠢的事,也可以轻易证明自己的不在场,而且无法锁定犯罪现场与犯罪时间的话,不在场证明是毫无意义的。
  可是如果凶手缺乏法医学的知识呢?又或者凶手对警察的搜查行动毫无概念……
  ——那样的人才不会去伪造什么不在场证据。
  不行,毫无意义。
  不管从哪个角度切人,都看不出意义。连线索都抓不着。甚至觉得若不是因为什么差错,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差错吗?
  例如说,尸体从树上掉落,对凶手来说是个意外——这样想如何?这并非为了隐藏尸体,也非制造不在场证据,凶手原本有着完全不同的意图,或有其他目的,却因为意想不到的坏天气和积雪而失败了……
  这个想法不错。以精心策划的犯罪而言,这个结尾太过于粗糙,感觉手法非常草率。可是那样的话,所谓其他意图又是什么呢?所谓其他的目的……
  ——不行。
  这根本不是什么好推测,结果山下的思考绕回比原点更前面的地方了。
  “那个……”
  阿部巡查探进头来,山下中断思考。
  “干吗!有什么事!”
  莫名地火大。
  “那个,菅原刑警回来了。”
  “菅原?哦,那个辖区的壮汉啊。”
  山下看看时钟,二十三时四十分。
  “好慢,太慢了。到底是在干什么啊,真是的!”
  山下吼道,结果怒斥的对象从背后回答了:“不满意的话你自己去。”
  “你、你这是什么口气!我可是搜查本部的……”
  “好啦,要是我有失礼的地方,我道歉就是了。谈话一点进展也没有。”
  菅原绕到山下前面坐下,倦怠地转着脖子,兴致索然地问道:“其他人呢?”
  “他们暂时撤回了,搜查会议明天在辖区警署举行。我在等你和益田,因为我是负责人啊。”
  “那真是多谢了。”
  “益田呢?”
  “在那里过夜。”
  “过夜?什么意思?”
  “嫌疑犯说要过夜,有什么办法?”
  “这……把他们带回来不就得了?”
  “允许他们采访的是警部补你自己吧?光是侦讯就搞到这么晚了,更别说采访了。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那相当花时间,不是两三下就能搞定的。”
  “可是……”
  “哎,亏你特地等我,就听我说吧。虽然明天在会议上说也一样……啊,既然会议上也得说,还是明天再说好了。”
  “现在就给我说。”
  从菅原的口吻,山下马上就听出明慧寺是个极度不利于搜查的环境。和尚嘴上说会协助搜查,结果却似乎完全不肯配合。菅原说他们调查小坂的房间后,只侦讯了短短一个小时,然后就回来了。
  借由菅原的陈述,小坂这个人总算在山下心中获得了“人格”。对山下而言原本只是个丑陋物体的那具尸体,现在终于被山下当成杀人事件的被害人看待了。
  “被害人小坂了稔今年六十岁。根据记录,他是在昭和三年进入明慧寺的。人山时是三十五岁。之后二十五年之间,一直住在那座寺院里。至于入山以前的经历,目前尚不明朗。没有留下记录。不过现在的明慧寺贯首圆觉丹禅师也是在同一年入山,所以贯首应该知道这部分的情形才对。”
  “可是因为无法约谈贯首,所以不知道详细情况。”菅原心有不甘地说。
  “然后呢?”
  “小坂的风评很差,但也不完全都是负面评价。”
  “真是不清不楚。”
  “哎,普通人谁都是这样的。只是根据我们所听到的,小坂不管怎么想都是个腥膻和尚。”
  “腥膻?他吃鱼吗?”
  “你啊,唔,鱼好像也吃啦……”
  菅原说,小坂似乎过着双重生活。
  “他是直岁的知事,也就是干部。我不觉得是因为那个职位的关系,但是他每个月都会下山一次,然后外宿。好像从战前就这样了。也因为这样,有不少流言蜚语,说他在外面包养女人之类的。那个姓什么?那个古董商……”
  “今川吗?”
  “对。和他说的话……唔,也有些吻合。他们有生意往来不是吗?我是不太清楚啦。”
  “嗯,如果全面相信那个怪脸古董商的话,是有些吻合。今川的身份现在已经向东京警视厅照会了,还有,我也委托他们查证今川的证词真伪。只是什么包养女人、生意买卖的,我看这部分有调查的必要。”
  “确实有必要。所以小坂和其他和尚不同,经常不在寺院里。但是他每次外出都会规规矩矩地提出申请,得到许可之后才下山,所以过去从未有过不假外出的事。”
  “可是怎么说,小坂有那么多钱让他如此为所欲为吗?现在要包养女人,花费可是非同小可呢。他又不是哪里的大富豪,只是个山和尚吧?”
  “问题就在这里。”菅原露出心怀鬼胎的表情,“这部分非常可疑。”
  “也是吧,和尚毕竟也是人啊。我老家的菩提寺[注一]的和尚,也是喝酒玩女人,搞到倾家荡产,结果说要把墓地的一部分卖掉,不久前才被檀家代表给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呢。小坂要是素行这么差,在寺里也……”
  注一:一个家族所皈依的宗派的特定寺院,家族墓地设于此处,委任寺方进行丧礼或法事等等。
  “不,小坂没有遭到挞伐。”
  “为什么?有什么理由吗?”
  “这我不知道。当然也有和尚把他骂得一文不值,像桑田常信——这是个地位相当高的和尚,这个常信就把小坂说得一无是处。可是好像也有和尚不觉得小坂不好。中岛佑贤——这也是个地位崇高的和尚,中岛就说:看看一休宗纯[注二]。”
  注二:一休宗纯(一三九四~一四八一)为临济宗僧侣,据传为小松天皇的私生子。擅长诗、书、画,游历各地,不分贵贱,广为传教。性格洒脱狷介,留下许多轶闻。
  “一休?你说的是那个机智的一休和尚吗?”说出口后,山下才觉得这个反应好像很幼稚。
  可是菅原点头说“对对对”。
  “就是那个一休。据说一休和尚是个会玩女人、吃肉喝酒的破戒和尚。可是他还是被人敬为高僧。中岛说,所以不可以只因为这样就纠弹小坂。”
  “一休和尚不是个小和尚吗?”
  “小和尚总有一天也会长大吧。没有人永远都是小孩子的。”
  “也是。”
  山下想像在女人服侍下喝酒的破戒僧模样,那张脸却是小孩子长相,山下忍不住对自己贫乏的想像力以及画面的愚蠢而苦笑。
  “所以小坂并未被孤立?”
  “没有。听说和小坂最合得来的,是一名最老资格的老僧。是一个名叫大西泰全、年近九十的老人。听说他比贯首更早来到明慧寺,不过我没能和他谈到话。中岛没有把小坂说得太糟,或许也是看在大西的面子上。”
  “那个大西掌握大权吗?”
  “他是个老人了,老头子。不过好像也有其他的年轻和尚仰慕小坂。说起来,战后入山的和尚好像都是经由小坂牵线的。”
  “牵线?”
  “没有和尚会来这种默默无闻的寺院吧。是小坂向亲属或其他寺院交涉后带来的。因为战争,年轻的和尚有一半都战死了。除了干部以外,好像只剩下十四人。”
  “和尚也去打仗了吗?”
  “我的部队就有个净土宗的新兵,每次揍他都给我念佛号,气死人了。”
  “呃,没人在讲你的事。我的意思是,这种地方也收得到召集令吗?”
  “赤纸[注]管他是天涯海角都送得到的。”
  注:即军方的入伍召集令,因为使用红色的纸张,故俗称赤纸。
  “是啊……那个玩意儿……”
  只要是日本国民——也就是只要拥有户籍,健康的成年男子都一定会收到。
  应该是吧。纵然是位于深山、远离村里的寺院的僧侣,也是有户籍的。
  “收得到吧。”山下告诉自己似的说。
  “小坂好像蛮会照顾人的,只是也有许多人和他个性合不来。不过我不晓得造成他们对立的焦点是什么。刚才我也说过了,小坂和典座的知事桑田常信,这两个人特别水火不容。”
  “典座?”
  “算是炊事的负责人吧。”
  “料理长吗?”
  “差不多吧,他们就像天敌般彼此仇视。”
  “那么小坂在那座寺院里是什么样的地位呢?不能一概而论说他遭到憎恨或厌恶是吗?”
  “那当然啦,警部补。要是可以那么简单地断定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警察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菅原,我的意思并没有这么单纯。寺院说起来也是一种组织吧。那么和尚就是组织的成员,而小坂应该也有所谓组织中的地位。这么一来,就会自动产生利害关系。如果小坂不是组织的末端而是中枢成员,那更是如此。”
  “啊……噢。”菅原用力点头,“你说的没错,寺院也有派阀。这看得出来。依我的观察,干部的和尚们感觉上在建立各自的派阀。可是像昨天来到这里的和田慈行,从他之前的态度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于小坂似乎颇有微词,是反小坂派。但是同样是反小坂派,和田和桑田这两个人却彼此交恶。相反,中岛是亲小坂派,和桑田却很要好。错综复杂。”
  “不是主流反主流这样单纯的区分就是了。那个社……”山下差点要说“社长”,慌忙订正,“贯、贯首又怎么样?”
  “贯首感觉上和每一个干部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过我没有直接见到本人,不清楚呢。只是依我之见,权力最大的应该是和田。而在和田的势力兴起之前,坐在那个位置的似乎是小坂。”
  “哦……?”
  可是寺院和公司组织不同,并没有出人头地就能够掌握特权这种显而易见的好处。因为这些人是和尚。但不管怎么样,错综复杂是肯定的。
  “然后呢……?”
  “什么?”
  “什么什么?那个小坂的行踪呢?”
  “哦。小坂了稔是在五天前被人发现失踪,也就是尸体被发现的四天前。”
  “这件事昨天的和尚——和田也说过了。”
  “是啊。再说得更详细一点,五天前的早课——也就是和尚们每天早上集合念经,当天早课的时候,小坂人还在。南无南无地念完经之后,要进行打扫、洗濯之类的,这些事情都规定得清清楚楚,在时问上比一般公务员还要烦琐,总之就是处理那类杂事。接着是早餐。云水们集合到食堂吃饭,地位比较高的和尚则是在自己的房间吃。小坂住在一个叫雪窗殿的小建筑物,那里我们也调查过了。值班的和尚准时把斋饭送去那里,结果……”
  “他不在吗?”
  “不在。”
  “时间呢?”
  “五点半。”
  “五点半?五点半吃早饭?真是够早的哪。最后看到被害人的是谁?”
  “所以说,早上念经的时候,所有的和尚都看到了。”
  “几点念完经?”
  “五点。”
  “那他是在五点到五点半之间不见的?”
  “也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快说。”
  “有人作证说他入夜之后目击到小坂。而且小坂竟然在他的天敌桑田常信的房间里。看到的是常信的行者——也就是随从的小和尚。那个行者,呃……叫牧村托雄,他在夜里大概八点四十分到九点之间,看到小坂从桑田起居的建筑物里走出来。”
  “目击的时间不确定吗?”
  “晚上七点到九点是人浴或收拾整理的时间。因为澡堂不能一次容纳所有人,所以得排队。托雄算是比较新来的,所以排在后面,他从澡堂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忘了东西。”
  “什么东西?”
  “他说是经本。隔天早上念经的时候需要,所以他慌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是称得上房间的房间啦——没找到,所以他心想一定是忘在师父那里了,便脸色苍白地跑去看。”
  “脸色苍白?”
  “当然会脸色苍白啊。要是丢了那么重要的东西,会被臭骂一顿的,还会被拿棒子殴打,就像军队里一样。我以前也经常揍新兵呢。”
  “没人在问你的事。”
  “唔,反正似乎会遭到很严厉的惩罚,所以托雄偷偷跑过去找。那是一栋叫觉证殿的建筑物,结果小坂忽然从里面走了出来。”
  “哦?所以他还在寺院里?”
  “是啊。但是从早上念经以后到那个时候,其间行踪不明。完全不见踪影。没有任何人看到。”
  “他会不会一直待在那里?”
  “不,白天的时候,桑田进出那栋觉证殿好几次。那是他自己的房间,这是当然的。托雄也有进出,因为他是桑田的随从。而且托雄说他把经本忘在那里,也是晚上七点前后的事。”
  “连忘掉经本的时间都记得吗?”
  “没错。黄昏六点开始,会各自进行修行。_托雄好像在练习诵经。练习时会用到经本,所以那个时候经本还在。后来托雄被桑田叫去觉证殿,经本好像就忘在那里了。那么就是过七点左右,所以小坂是在那之后进入觉证殿的。”
  “那么小坂在早上五点过后就如同烟雾般消失无踪,一直不知去向,然后二十点四十分左右,突然从那栋建筑物里走出来。然后呢?”
  “就这样。”
  “那个小和尚没有出声叫小坂吗?”
  “好像没有。托雄当时是掩人耳目过去的。他是偷偷折回去的,才不敢出声叫人呢。听他的口气,当时反而躲起来了。”
  “那个……是叫桑田吗?建筑物的主人。他说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夜坐。”
  “什么?夜漏?”
  “夜坐,晚上坐禅。他说他在禅堂里。”
  “有人看见吗?”
  “没有呢。嗯……?不,有吗?”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夜坐是自主性的坐禅,时间并不固定。常信算是地位相当高的和尚,所以可以在自己喜欢的时间坐禅吧?这我是没问啦。那个时候禅堂里……”
  “没人?”
  “有人,就是那个和田慈行。他说他也在夜坐,还有慈行随从的小和尚,两个都在。他们三个人一起去夜坐。”
  “那不就看到了吗?”
  “没看到呢,桑田常信是面壁而坐。所以后来进入禅堂的和田等三个人,说他们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桑田本人。”
  “会认不出来吗?”山下纳闷地说,“不,应该认得出来吧?他们至少会打个招呼吧?入室的时候,说句晚安还是打扰了……”
  “不会打招呼的,禅堂这种地方是不可以出声的。”
  “像是咳嗽或是从姿势……”
  “咳嗽也禁止。而且和尚每一个姿势都很端正,再加上几乎没有灯光,一片昏暗。所以虽然确实有个和尚坐在那里,却不晓得那是不是桑田。而且和尚的发型每一个都一样嘛。”
  “这我知道啦。没办法从袈裟还是体型之类的判别吗?”
  “就算你这么说,证人都说不知道了,我有什么办法?不问清三十几个和尚每一个人的证词,确认彼此的所在和时间,是没办法知道的。”
  “你问了吗?”
  “怎么可能嘛!侦讯的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小时。光是问出这些,就不知道费了我多少工夫了。你还吼我说什么回来得太晚不是吗?”
  “等一下,等一下,我们两个对骂也没用。我了解你那边的情况了。明白了。”
  山下说,菅原不高兴地交换盘腿而坐的双脚。
  “话说回来,警部补,新闻发布呢?”
  “哦,由本部那里发布。只说箱根山中发现僧侣的他杀尸体……”
  “明智之举,这起事件的内情看来很不单纯。”
  “菅原,意思是关于凶手……”不知不觉间,山下放低了姿态。山下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屈辱,硬是咽了下去:“你已经有什么想法了吗?”
  “凶手应该是明慧寺的和尚。”
  “这是根据那个女人的证词推测出来的吗?”
  “当然有一部分是。被目击到的疑似凶手的人是个和尚,而距离这里最近的寺院就是那里嘛。而且那里的和尚每一个都健步如飞。我得花上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他们一个小时就能够走完。我想到大平台那里,也只要两个小时半就可以到达了吧。换句话说,他们的行动范围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广。而且他们有体力,区区尸体,可以轻而易举地搬运。凶手就在明慧寺的和尚当中,这一点错不了。”
  “你、你掌握到什么证据了吗?”
  “证据接下来才要掌握,其实我已经有眉目了。主犯……不,实行犯是桑田常信,但是整座寺院都想要隐瞒这个事实。换句话说,那座寺院的和尚全部都是共犯。这是整座明慧寺串通进行的犯罪!”
  “整座寺院的和尚都是共犯?这……”
  “太荒诞了是吗?可是今早你不是才断定这是整家旅馆串通进行的犯罪吗?”
  “呃,也是啦。但是根据呢?”
  菅原不怀好意地一笑,那是一副土里土气的表情。
  “动机呀。那些家伙有动机。小坂是直岁,也就是负责建设及修缮的人物。这很花钱,所以他掌控了财务的一部分。那是一座古老的寺院,修缮应该也特别花钱。小坂会动不动找理由下山外宿,表面上好像也是说去筹措物资。”
  “这哪里是动机了?难道你的意思是其他的和尚嫉妒可恶的小坂自己一个人独享甜头吗?”
  “不是的。小坂好像侵占了寺院的公款,甚至有流言说他除了包养女人之外,还投资了事业。”
  “侵占啊……原来如此。那是怎么样?挪用了寺院金钱的坏和尚遭到了天谴吗?”
  菅原再次鄙俗地笑了。
  然后他打开记事本,结结巴巴地说明寺院本身就很可疑这件事。山下只能够听懂一半左右,不过他将之理解为近似于未经登记的公司行号。宗教的事他不懂,但是他暖昧地想,如果违反法律的话,就应该加以取缔。
  “就像我刚才说明的,明慧寺没有檀家。没有檀家的寺院竟然有可以侵占的钱财,这就够奇怪的了。所以有什么不能公之于世的秘密的,是寺院啊。”
  “寺院有秘密?”
  “财源呀,财源。没有檀家的话,就没有法事可做。明明没有任何收入来源,那里却有多达三十六人的和尚。就算是住在深山里,和尚也不是仙人,总不能喝西北风过活吧,需要维持费。一定有什么钱财的出处。”
  “换句话说,小坂掌握了这个秘密财源?”
  “没错。所以小坂也趁此之便,中饱私囊。此事败露后,他遭到抨击。但是寺院没办法将小坂所犯的罪公之于世。小坂利用这一点,纠缠不休。最后小坂豁出去了,暗示他要揭露秘密,于是……”
  “被杀人灭口了吗……?可是菅原,这实在不怎么合乎现实啊。又不是武打电影,会有那种邪恶秘密结社般的寺院吗?”
  “总比秘密结社般的温泉旅馆合乎现实多了。”
  这个乡下刑警真是够惹人厌的。山下气愤地思考要怎么反驳,他很快就想到反证了。
  “唔……我撤销今早的见解。可是啊,菅原,我认为凶手应该就是和尚,但是整座寺院串通这样的看法我实在不能苟同。”
  “为什么?”
  “首先是犯罪现场。你应该还不知道,但现场有可能是奥汤本再过去一带。当然还未确定。”
  “奥汤本?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地方?那根本是在河岸另一边了。”
  “嗯,有人提供情报,证人也确认过了。说起来令人吃惊,有人在路边碰到了尸体。而且那个时候凶手还留在现场,甚至还向那个人自白是自己杀害的。”
  “什么?这太厉害了,根本就是一级目击证词啊。一口气解决了。然后呢?”
  “遗憾的是,证人并未目击。作证的那个人——是个双眼失明的人。”
  山下自己说着,失望地叹了口气。对山下而言,否定菅原的意见也等于是自断仅存的一条活路。山下在失望之余,隐约心想就算这是全寺串通的犯罪也无所谓了。所以他在脑袋一隅期待着菅原的反驳。
  “那么警部补,那个人看到……不,遇到的尸体,也不晓得究竟是不是小坂了稔吗?”
  “不晓得啊。至于自白的凶手,当然也只听到他的声音而已啊,菅原。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非常不可靠。更何况只有声音,证人肯定已经认不出来了吧。但是,菅原,这要是在寺内被杀害的也就算了,奥汤本的话,场所距离太远了。要当做是全寺串通实在是……”
  “那根本无关吧。而且那种证词,别说是不是小坂了,连是不是尸体都很难说呢。就算万一真的是尸体,也有可能是别的事件。”
  “不过,据说凶手自称和尚。听好了,在这么狭小的箱根,再一次冒出和尚来,和尚喔。而且……”
  “而且?”
  “那件事发生的时间,正好是尸体被发现的四天前的夜晚,吻合小坂失踪当天的日期。这应该不是偶然吧。”
  “晚上几点?”
  “二十二点,晚上十点左右。”
  “这……这样的话不对!警部补,小坂了稔八点四十分人在明慧寺的觉证殿。就算是健步如飞的和尚,也不可能在一小时二十分之内走到奥汤本的!就算是修行僧,小坂也已经六十岁了。能够在那种时间去得了的地方,顶多只有这一带吧。”
  “嗯?”
  “就连去到大平台都得花上两小时以上。即使坐电车,要去到奥汤本那种地方,应该也得花上四个小时以上,将近五小时才对。所以那不是小坂的尸体。绝对不是。”
  “等一下,先等一下。可是啊,菅原,你不是说和尚们都是共犯吗?那么那些证词真的能够相信吗……对吧?”
  “啊,对喔!”
  “就是啊。”
  山下与菅原共鸣,几乎同时发出声音。
  山下所提示的否定要素,反而增强了菅原的想法。戏言成真了。而菅原似乎也作出了相同的结论。
  “也就是怎么说,那个……”
  “没错,菅原,就是……”
  也就是这么回事:寺院内部成员的证词完全不可信任,只有外部人员——按摩师尾岛佑平的证词足以采信。换句话说,暂时先假定犯罪发生在二十二点的奥汤本。
  那么,首先就与牧村托雄的证词产生矛盾了。
  如果托雄的证词是假的,他为何要做这种伪证呢?
  凶案发生在奥汤本。
  在那里,凶手碰上了尾岛。凶手认为无处可逃,情急之下认罪了。但是凶手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于是,他进行了事后伪装。
  凶手暂时隐藏遗体,利用尾岛双眼失明这一点,让尾岛自己误以为他遭遇到的是一场恶作剧。这只是权宜之计,不过姑且算是成功了。事实上,据说尾岛就四处宣称自己被老鼠迷骗了。这么一来,便暂时拖延了一点时间。但是尸体迟早会被发现。那样一来,一定会有人把尾岛遭遇的恶作剧和杀人事件联系在一起。
  这个时候,托雄的伪证便会发挥效用。
  托雄作证说小坂在二十点四十分前后人在明慧寺内。那么就像菅原说的,小坂不可能在遭到杀害的时间走到奥汤本,所以尾岛碰到的疑似尸体的东西不可能是小坂。换言之,尾岛所遇到的事依然会被当成一场恶作剧。
  事实上,听到这件事的菅原就这么判断了。
  托雄的证词,很有可能是为了让尾岛的体验与事件切割而捏造的补充材料。
  假设小坂被杀害的时间是二十二点。
  从明慧寺到现场必须花上五个小时左右,所以若是十七点以后小坂在明慧寺被人目击,那么尾岛的证词就会被视为毫无关系。
  但是,若是犯罪时刻与目击时间太过于接近,也会发生问题。因为会变成小坂是在寺内被杀害的。
  那样就糟了。那么一来,内部的人一定会遭到怀疑。所以……
  必须让小坂的遗体在远离寺院一定距离的地方——例如这家仙石楼——被发现。从明慧寺到仙石楼约需要一个多小时。这么一来,就可以理解为何要谎称二十点四十分是最终目击时刻了。因为这样的时间恰好可以让小坂来到这附近。
  事实上,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早上五点消失的小坂,为何经过将近十六个小时之后又被目击到?那番不自然的目击证词,会不会是为了将小坂的杀害现场转移到这家仙石楼而捏造出来的?
  目击时间非得是二十点四十分不可。
  “以桑田的角度来看,他连声音都被听到了,一定觉得尾岛的证词相当碍事吧。”
  “如果刚才假设的都是事实的话,就是如此吧。很碍事。平常的话,在被人撞见的时候就会俯首认罪了,但是在场的如果碰巧是个双眼失明的人,会想做垂死的挣扎,也是人之常情吧。”
  “就是啊。那个叫托雄的是桑田的随从吧?而且他说看见小坂走出来的觉证殿也是桑田居住的建筑物吧?这要怎么说都行嘛。菅原。”
  “但是警部补,这个伪证是以警方确定死亡时间为前提而做吧。我孤陋寡闻,不过连冻成那样的死人都可以确定出死亡时刻吗?还是已经确定了?”
  “还没有,解剖可能也碰到麻烦了吧,因为都冻结了啊,这也是我第一次碰到结冰的尸体。但是菅原,现在可不是江户时代。明天——最迟后天就可以查出死亡推定时间了。科学搜查是万能的,就算犯罪地点可以隐瞒,只要遗体被发现,杀害时间迟早都会被查出。这年头不晓得这种事的大概只有你一个了,就连山寺的和尚都知道。所以啊……”
  就算与尾岛的事件分开来看,只要杀害时间确定,被害人的身份查明之后,警方迟早都会搜查到寺院里。为了防患于未然,桑田最好先准备好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那就是仿佛有目击者又仿佛没有目击者的不自然的夜坐。桑田的夜坐一方面证明他和小坂未在觉证殿彼此打照面,同时也成了行凶时刻的不在场证明。
  姑且不论是不是整座寺院串通,桑田常信与牧村托雄两人共谋一事,应该是错不了的。
  山下无比满足。“这样如何呢?菅原。”
  菅原更加满足地应和:“就是这样,这样没错。就像我说的,桑田就是凶手。就是那家伙,一定是的。没错……”
  不对。
  “等一下。”
  “怎么了?”
  “为什么是仙石楼……不对,为什么是树上?”
  “这……”
  不行。
  没有意义。
  若是想不出弃尸在树上的意义,不管怎么样都还是不对劲。
  山下历经一番波折,结果又绕到菅原回来之前他在想的地方了。
  根本是在原地打转。
  他认为梗概大致正确,剩下的……
  “尸体非被发现不可的理由吗?”
  营原双手抱胸,山下再度叹息。
  可是桑田凶手说弃之可惜。
  而且调查小坂生前行动的同时,也必须彻查明慧寺的财源及底细。也需要知道每一个和尚的身份和来历。
  “菅原,关于明慧寺的和尚,你有多少情报?”
  “我记了姓名和人山年限回来。年龄是自称,出生地等也尽可能问了。”
  菅原半自暴自弃地递出一叠和纸。
  山下厌倦地看着那些纸张。
  贯首圆觉丹禅师昭和三年入山六十八岁
  知客和田慈行昭和十三年入山二十八岁
  维那中岛佑贤昭和十年入山五十六岁
  典座桑田常信昭和十年入山四十八岁
  老师大西泰全大正十五年入山八十八岁
  与其说是在看人名,更像在读经文。和田在干部中显得异常年轻,但人山已经有十五年了。他十三四岁就出家了吗?至于大西,都已经八十八岁了。山下的家累中,最年长的是八十五岁。那个老太婆脚和腰都直不起来了,然而一个比她更年长三岁的老人,竟然能够在这样的荒山僻野中生活?那真的是人吗?
  “就算这么记上一大串……和尚的名字特别莫名其妙。”
  “没什么难的,地位高的人名字是很奇怪,不过其他人只是把名字换成音读[注一]罢了。很简单的。例如说,警部补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不能换成音读。”
  “哦,这样啊。我叫刚喜(takeyoshi),换成音读就叫gouki。如果我出家的话,就是刚喜和尚。”
  “比起和尚,你更像入道[注二]。”
  注一:日文的汉字发音大多有音读与训读两种,音读依循汉音,训读则是以和语的方法发音。
  注二:这里指的是日本的一种秃头妖怪。
  “是吗?唔,除了干部以外,战前入山的中坚分子有十四人,是战争幸存者。战时没有人人山,战后很快地,昭和二十年有五人人山。接着二十一年有四人,二十二年有两人,二十三年有三人,二十四年有两人。这是最后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僧侣入山了。”
  “那个桑田的随从小和尚呢?”
  “你说托雄吗?不就写在这里吗?二十四年那一组,二十二岁。”
  名字埋没在名字堆里。
  所以这份名册对山下而言,只是写了一堆汉字的纸屑罢了。完全看不出意义。这么一看,就像菅原说的,这些和尚不分青红皂白,每一个看起来都可疑万分,真不可思议。山下无奈,只算了算人数。
  “喂,菅原,这里头只有三十五人啊。和尚不是总共有三十六个吗?”
  “还有一张啦,你这人也真是粗心大意。”
  “咦?哦,我知道啦。杉山哲童,二十八岁啊。喂,这个人的人山年份呢?”
  “哦,他没有入山年份。”
  “没有?”
  “听说他出生的时候就在山里了。”
  “什么意思?”
  “嗯。啊,我想这家伙应该无关吧。虽然把他也算进去,不过说是和尚,智商好像也有点那个……不足。”
  “咦?智能障碍吗?”
  “那种叫什么呢?他就是住在附近的老人家的家人,小时候就一直做着类似寺男的工作,不知不觉就成了和尚。”
  “门前小僧啊。”
  “才不是什么小僧哩,他是个巨汉。这就叫做体大无脑还是什么吗?读写好像会,但是智力很低,顶多是小学生的水平吧。”
  “等一下,你说住在附近的老人家,有人住在寺院附近吗?”
  “哦,听说好像有。一个女孩,一个老人,还有那个哲童三个人一起生活。那个女孩也都在寺内游荡。我是没有看见,但是那个小说家好像看到了。听古董商说,她在这一带好像很有名,叫什么山中的长袖和服姑娘。这家旅馆的人好像也知道。”
  “穿着长袖和服?在这种深山里?真够怪的。那个老人怎么维持生计?是樵夫吗?”
  “箱根又不是木曾[注],才没什么樵夫呢。唔,说可疑是可疑,可是应该没关系吧。要调查吗?”
  注:木曾为长野县西南部木曾川上流的溪谷一带,以桧木的产地闻名。身下山。
  “你……当然没有调查吧。我想应该也没那个时间,可是总觉得啊……”
  反抗资本主义、近代国家及管理社会的荒唐家伙们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山下困惑不已。
  他觉得不能够胡乱增加嫌疑犯的数目。虽然这么觉得,但可疑人物确实增加了。每一个都是他不想扯上关系的那种人。
  他只能祈求这些人和事件没有关系。
  ——这座山里没一个正常人。
  菅原一开始也不像个正常人。
  但是现在已经算是差强人意的一个了。
  益田怎么了呢?
  山下非常挂心。
  “菅原,咱们的益田呢?”
  “哦,那个小哥啊。他生龙活虎地在搜查哪。现在应该跟嫌疑犯一起打鼾睡觉了吧。”
  “生龙活虎?益田他吗?要不要紧啊?”
  现在益田正引领着一干嫌疑犯,深入更加疑云重重的嫌疑犯大本营。只身留在那里,应该是四面楚歌才对。
  菅原下流地笑了:“不要紧的,又不会被杀掉。只是最近的年轻人真没体力呢,锻炼的方法不一样哪。看他已经累得快垮了。噢,这么说来你也挺年轻的呢,真是失礼了。啊……对了对了,你说明天要在署里开会是吧?几点?”
  “早上十点。”
  “那今天能不能到此为止?我的脚也痛了。”
  “哦……”
  在山下回答之前,菅原已经举起右手说“告辞”,打开了纸门。
  阿部巡查就站在纸门外,他吓了一跳,敬了个礼,心想菅原接下来还要回到山脚下去吗?
  菅原离开后,女佣走了进来,但山下一句话也没招呼。
  凌晨一点三十分了。
  翌日早晨,山下起得比任何人都早。因为他不想见到那个教人愤恨的侦探和那个赤脸医师。即使如此,他起床的时候也已经六点了。山下看着时钟,想到明慧寺这时候连早饭都用完了。他交代掌柜要是益田回来时该怎么做,总算在第三天离开了仙石楼,只身下山。
  搜查会议进行得很顺利。
  遗弃小坂遗体的凶嫌,似乎穿着类似草鞋的东西。
  这与凶嫌做僧侣打扮的目击证词有一定程度的吻合,结果菅原的报告受到了重视。
  会议上也提出了解剖报告,死因是由于后脑勺遭到殴打而造成的骨折。几乎是当场死亡,没有被毒杀的可能性。死亡推定时间大约是失踪当天黄昏到翌日早晨,但范围没办法再缩小了。这全都是根据胃中食物的消化情形所作的判断。这个结论感觉相当靠不住,而且这暖昧的范围是建立在小坂从失踪前一天的晚餐之后就没有再进食的前提上。
  这样一来,死亡时间在现阶段等于是无法确定。因为明慧寺的斋饭菜色似乎每天都一样,而且这要是像菅原说的是整座寺院串通好的犯罪,只要篡改情报,要将死亡推定时间偏离个一两天也不是问题。于是尾岛的证词受到了关注,因为警方认为尾岛与明慧寺问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商议的结果——也就是在没有确证的情形下——尾岛的证词被采信,达成了小坂是在失踪当天的二十二点前后遭到杀害的共识,并决定以此为前提进行搜查。
  此外,考虑到被害人小坂过着双重生活,一方面必须彻底调查他的异性关系与事业等流言的真伪,同时明慧寺的真实情况、僧侣们的来历与身份也成了调查重点。搜查完全以明慧寺为焦点展开。
  死掉的是和尚,疑凶也是和尚,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最后山下决定亲自出马,进人敌方大本营明慧寺。
  从会议的发展来看,这是情势所迫。明慧寺不能不调查,而若要调查,那也是身为本部长的自己的责任——应该。当然,菅原要求同行。
  会议在正午结束,用完难吃的午餐后,山下带着数名警官和菅原,再次踏上山路。
  心情沉重。
  抵达仙石楼是十四点。短短的七八个小时前还在这里,但山下却觉得暌违已久。
  益田还没有回来。
  蠢侦探和刻薄医师正在下棋。真是轻松,教人连气都生不起来。
  不过这两个人根本连山下都没注意到。
  说起来,那个蠢侦探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山下想道,看着两人,结果侦探发出奇怪的大笑。山下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升起一把无名火。
  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回步调,再这样下去又会前功尽弃。就在山下决定不理他们,别开视线的瞬间,他听见了不想听见的声音。
  “哇哈哈哈哈……已经没救了,久我山先生!你赢不了我的!”
  “也还不一定没救吧。可是你啊,该不会是用那种奇怪的能力赢过我的吧?”
  “你也是大笨蛋之一哪。全知全能的我才没有什么奇怪的能力,我有的只有多到不能再多的才能!”
  “哎,或许的确是这样哪。不过我觉得你可能只是碰巧赢的。”
  “有可能吧,没什么才能赢得过碰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无所谓。不管这个,榎木津,可以请你准备着手进行我委托的侦探工作了吗?关口和中禅寺小姐都没有回来。”
  “猴子回山里去了吧,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在想,干脆连我也一起去好了。”
  “去哪里?”
  “什么去哪里,当然是明慧寺喽。”
  “不准!”
  无法置若罔闻地就这么经过,竖起耳朵偷听的山下终于忍不住插嘴打断了这场骇人对话的结论。
  “不行,禁止外出!”
  “噢噢!这不是社长吗?你还在啊?话说回来,你说禁止什么东西?”
  “禁止你外出!”
  “喂,山下警部补,你有那种权力吗?虽然我是嫌疑犯,但榎木津不是吧?你不能限制他的行动。”
  “啊,啰嗦!菅原,把这几个……”
  “警部补啊,不能把这些家伙绑起来。弄不好会是滥用职权。而且还有寺院里那些人的先例,总不能区别对待吧。倒不如把他们摆到一处或许比较好。”
  “混账,难不成你想把他们给带去吗?”
  “我是不会把他们带去啦。我只是说,如果他们要跟来,我们也阻止不了。不过如果他们妨碍搜查的话,就可以逮捕他们了。”
  “逮捕啊……”
  就像菅原说的,干脆让这些家伙捅出什么娄子,再加以逮捕,还比较乐得轻松。山下斟酌着这种想法,医师收起了下巴说道:“怎么,警察要去明慧寺吗?和尚当中有嫌犯吗?如果已经知道真凶是谁,我们也不必进行什么侦探活动了。”
  “啰、啰嗦!我没有义务跟你们报告搜查进度!随你们的便。菅原,走了。”
  山下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发,这是他不管怎么样都事不关己的意志表现。在警察署里头事事都很顺利,但是只要踏进山里一步,就变成这个样子。完全无法一如所愿。而且就算他们跟来,山下也绝对不愿意和蠢侦探一道远足。这阵子诸事不顺的山下,还是留有一点自尊心的。
  好陡的斜坡。
  菅原和警官们都默默地爬着,身为主任的山下不能够在他们面前说丧气话。这是警部补的志气。菅原咒骂着:“哼,我今天一定要逮到那些和尚的狐狸尾巴。事无三不成!”
  “菅原,太卯足了劲不行啊。人不是说有二就有三吗?”
  “事不过三啊,警部补。所以要是这次不成,我就要变成铁石心肠了。我要揪住那个桑田,硬逼他给我招出来。”
  “比起证词,证据更重要啊,菅原。物理证据胜过一切供词。要是找到和那些稻草屑相同的稻草鞋,那就很够了。”
  “一点都不够,搜查的醍醐味在于供认啊。”
  菅原豪迈地说。山下完全无法理解。而且他总有一种疏离感。
  这座山在拒绝山下。
  “话说回来,这条山路也太不人道了吧?你不觉得住在这种没效率的地方,本身就是一种犯罪吗?”
  这是拐弯抹角的泄气话。
  “寺院姑且不论,像是一般老百姓,而且还是老人跟小孩,真能住在这种地方吗?小孩子的教育问题该怎么办?”
  塞塞搴窜的,令人生厌的气息从背后逼近。
  山下缩起脖子,但菅原回过头去。“噢,警部补,是侦探来了吗?”
  山下一点都不想看到那种东西。“别管他们,快点前进吧。”
  “咦?好像不是。”
  “不是?”
  山下回头一看,一个人偶站在树木之间。
  微弱而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如是人子,装进烦恼的皮囊里,抛入水流。
  “那、那是什么?”
  “噢,那就是你刚才还在质疑存不存在的山中的长袖和服姑娘吧?”
  “姑娘?”
  ——那是人吗?
  肮脏的长袖和服动了。
  枯枝沙沙摆动。
  雪花纷纷飞舞。
  极其怪诞。
  却又无比真实。
  人偶笑了。
  “你、你……”
  住在哪里?——山下想这么问。
  “回去。”
  说话了。
  山下张口结舌。
  “不要再过去了。”
  一阵猛烈的恶寒窜过全身。
  警官们和菅原也失去了冷静。
  女孩用一种恐怖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表情瞪着山下,甩动长长的袖子,像一阵风似的溜过警官身边,奔上斜坡消失了。
  “啊……警部补,你看见了吗?”
  “当、当然看见啦,那种东西……”
  竟有那样的东西猖獗跋扈,这里根本就是魔界。
  那样的话,下界的法律是否无效?
  山下像要追上女孩似的仰望她的去向。
  瞬间树丛左右摇晃,一个浑身沾满了雪的男子连滚带爬地跑了下来。男子一看到山下等人,放声大叫:“啊……!山下先生!这不是山下先生吗!”
  来人是益田。
  “呃、益、益田,怎么了?”
  “又、又被杀了!和、和尚……”
  “什么?你冷静一点。”
  “明、明慧寺再度发生杀人事件了!”益田这么说道。

  *

  “所谓坐禅,”敦子的声音响起,“一言以蔽之,就是……唔,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这……”
  敦子停下拿着钢笔的手,自言自语地说道,回过头来。当然没有人回答得出来,所以也没有响应。
  不过这个时候,清醒的——处于能够回答的状态的人,只有我一个。
  然而就连这样的我都以全身露骨地表现出痴呆状态,回过头来的敦子露出愣住的表情。
  “天晓得。”
  我落井下石地回了个愚蠢到家的答案。敦子目瞪口呆,再次转回书桌,用钢笔盖轻轻顶住鼻尖。
  今早……
  我们手忙脚乱地追赶着僧侣们凌晨三点半开始的生活。采访大致结束的正午过后,众人疲劳到了极点,到了午餐后的休息时间,我们紧张的神经全都绷断了。
  我和鸟口完全瘫痪,青年摄影师就这样遁入了梦乡。应该负责监视的益田刑警也打起瞌睡来。饭洼一个人不知为何积极无比,似乎自己一个人继续采访去了。
  没看见今川。
  他去参观寺院了吗?还是去找僧侣聊天了?早上的采访今川并未陪同,所以也许不像我们这么疲劳,话虽如此,早饭也一样是在早上五点半用的,没什么差别。
  敦子好像已经开始撰写报道的草稿了。
  勤劳得教人吃惊——不,持续力令人惊异。
  如果效法敦子,我一个月应该可以写出一部长篇小说吧——我一边与逼近的睡魔搏斗,一边头脑昏沉地想。
  敦子昨晚应该也几乎没睡。
  昨晚……
  明慧寺最年长的老师特别答应接见我们。老师的心情很好,会见一直持续到深夜。我认为不管对稀谭舍还是对警察,以及对今川来说,都是一段非常有意义的时光。
  若问为什么,因为听完老师的话,我们对于明慧寺的疑问大半都得以冰释,对僧侣们的疑心也几乎都消除了。我在逐渐退后到名为惰眠的溟濛彼方的意识当中,回味着昨晚与老师会面的始末。
  昨晚……
  菅原与益田在九点展开侦讯工作,情况是不折不扣的兵荒马乱。
  因为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小时。然而僧侣人数众多,若是两者相除,一个人能分配到的时间不到两分钟。以三名干部为首,年轻僧侣一个接一个被叫入内律殿。不过只有高龄的老师和贯首无法配合警方的侦讯。不对,与其说是无法配合,更应该说是在一个一个叫来年轻僧侣时,时间到了。这才是实际情况。
  侦讯结束,菅原刑警返回仙石楼后,一度退下的中岛佑贤的行者——我记得是叫英生——再度造访内律殿。
  说是老师希望与我们会面。
  根据英生的说法,老师和小坂了稔交情匪浅,主动提出想和我们谈谈。
  我们大家鱼贯跟随英生走去。
  我们被带去的,是一栋叫做“理致殿”的建筑物。
  老师名叫大西泰全。
  那是个身上只穿了一件暗黑色无袖外套的干枯老人。
  我们原本擅自想像那会是一个身穿金碧辉煌袈裟的高僧,所以全都大感意外。
  “晚安。”
  招呼的方式也完全是个慈祥的老爷爷。
  “老衲就如同各位所见,是个老糊涂,只不过做和尚做久了,被人称做老师,其实只是个普通老头子罢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虽然是潜心修行,不过不必负责作务。所以老衲除了坐着打禅和诵经,其他时间都闲得很。话说回来,老衲已经不晓得几年没见过年轻的姑娘喽。”
  慈祥的老爷爷用干涸的声音大笑说。
  此时三名僧侣送来了茶。
  “噢噢,噢噢,来,请用茶。”
  老师请我们喝茶,然后说了:“话说回来,了稔师父也真是不幸哪。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师询问益田。尽管没有自我介绍,但他好像看穿了我们大略的身份。益田简要地说明发现遗体的经过。
  老师惊讶不已。
  “哦?柏树上头?仙石楼的?那座庭院的柏树上?哦,原来如此啊。”
  “您有什么线索吗?”
  “庭前柏树。”
  “什么?”
  “没事没事,没什么。不过这真是骇人听闻哪。仙石楼也真是无妄之灾。”
  “老师知道仙石楼吗?”饭洼问道。
  “小姐,老衲当然知道那里。老衲来到这里,已经将近三十个年头了吧。而且建造那座庭院的,正是老衲的师父。”
  “什么?”
  敦子露出诧异的表情。据说禅僧与庭院之间有着很深的关联。虽然一样只是粗略的认识,不过我记得以庭院闻名的寺院大多都是禅寺。此时我想起来似的望向今川,但古董商还是老样子,完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接着发问的是敦子。“那么,建了仙石楼那座庭院的,就是这座明慧寺的和尚喽?”
  “非也非也。老衲的师父是京都一座临济古刹的住持,他是个擅长造园的名手。其实原本预定是师父要来这座明慧寺的,但是师父初到不久就圆寂了,结果变成老衲代为人山。来到这里的时候,老衲已经年过六十了,在那之前,这里没有半个人。是座废寺。"
  “废寺?”
  “是啊。不过废寺这个说法有些不准确哪。虽然不知道这座寺院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不过一直都没有人。不,它不为人知地建在这里,而老衲的师父前来仙石楼的时候发现了它。”
  “发现?”
  记得拜访这里的时候,敦子说过类似的话。她的印象似乎是正确的。
  今川问道:“这里的大伽蓝如此雄伟,在那之前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吗?”
  “是啊。这里真的是一座丝毫不逊于五山寺院的大寺院,不过只能说也是有这种事的。发现这里的时候,似乎引发了一场混乱。不过不管怎么样,事实就是如此,也只能接受。所以啊,不瞒各位,第一个以住持身份来到这里的就是老衲。这座寺院的和尚里头,没有一个比老衲资历更深。就算有,那也是好几百年以前的事了。”
  “哦……”
  废寺的话——如果是已经废寺的寺院,没有登记在末寺账里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对……
  “那么这座寺院究竟是什么时候……”
  “哈哈哈哈,你们好像觉得这座寺院很古怪是吧?我不晓得你们是怎么想,不过应该就像你们猜想的一样,这里没有留在任何记录上。是谁建的、什么时候建的,完全不清楚。”
  “真、真的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听说发现它的时候调查得相当彻底哪。当时日本禅寺的首脑们齐聚一堂共同调查,却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应该是真的不清楚吧……”
  泰全老师以轻妙的口吻述说明慧寺被发现的经过。
  这同时也是仙石楼的历史。
  现在的仙石楼老板是第五代,名叫五代稻叶治平。
  据说初代治平这个人出生在箱根西北部的仙石原村。
  仙石原虽然一样位于箱根,却在芦之湖及高耸的群山环绕下,与其他各地隔绝开来,是个位于高原的小村子。源赖朝[注一]经过当地时,曾说若是开垦,应该会有千石米[注二]的收成——据说这就是地名的由来。
  但是,与地名由来的传说相反,仙石原被富士山的火山灰覆盖,土壤贫瘠无比,又受到多雨及冬季来得早的气候影响,几乎无法栽种作物。
  旱田里的收获只有少量的小米和玉蜀黍,有人则以挖掘神代杉[注三]或采伐木工艺用的木材维生。除了把山林坐吃山空以外,仙石原的居民没有其他的生产手段。
  注一:源赖朝(一一四七~一一九九)创立镰仓幕府,为初代征夷大将军,也是武家政治的创始者。
  注二:石为日本的计量单位,一石约一百八十公升。
  注三:指长年埋没在水中或泥土中的杉木,颜色亮黑而坚固,用来制作工艺品或高级家具。
  虽然现在已有国道通达,也观光化到某些程度,但是在当时——江户时代,仙石原真正是一个贫穷到三餐不继的村子。
  治平就出生在那里。
  因为是这样的一块土地,治平年幼时就为了减少抚养人口而被卖到小田原的商家。
  仙石原因为有里关所,小田原藩派遣了定番[注四]的武士驻守,据说就是靠着那名武士的关系。也有人说治平其实是那名武士的孩子。
  注四:江户幕府的一个职称,是派驻在城里,不需轮调的警卫。
  可是,被卖掉这件事对治平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治平很有生意头脑,在受雇的商家很快地崭露头角。之后他经过许多历练,辗转到了江户,最后在日本桥的郊区开了一家小料亭。
  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老师说得很含蓄。
  关于治平在江户做了些什么,似乎没有人知道详情。但是毋庸置疑,他获得了一大笔金钱,然后他想到要衣锦还乡——老师说。
  治平回到了小田原。
  此时又发生了一些事。
  治平一开始似乎计划要让故乡仙石原村的经济独立。为了这个目的,首要之务是开通道路。
  但是不管财力再怎么雄厚,治平也只是一介商人。而且追根究底,他原本还是个贫农,说穿了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商人。如此狂妄的计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实现的。
  但是治平不死心,他使尽各种手段,成功地笼络了藩主。值得庆幸的是,他原本受雇的小田原商家,与当时的小田原藩主大久保家之间似乎有某种关系。
  没有人知道他们进行了什么样的交易。治平变更计划,决定兴建旅馆,将收益用在援助村子的财政上,并且实现了。
  但是这一定也是小田原藩出于某些政治考虑所作出的裁量。
  总之,治平散尽他在江户积蓄的私财,建设了仙石楼。结果在偏僻得难以置信的地点,完成了豪华得难以置信的旅馆。
  关于仙石楼的地点条件之差,老师作了以下的说明:“大平台地方不知为何,并没有温泉。直到去年还是前年才从宫之下引泉过来,总算有了温泉。在那之前,大平台的人都是捡柴烧水的。直到最近,这一带没有温泉都还是常识。而仙石楼那个地方虽然交通不便,却有温泉。虽然水量不够引到下面,不过水质很不错。以为不会有温泉的地方涌出了温泉,所以才把旅馆建在那种地方吧。或许那原本是座秘汤也说不定。就算在当时,其他的温泉地也都已经颇负盛名了。在箱根没办法随便盖什么隐秘的温泉疗养场,所以才会选在那种地方吧。一方面也因为招待的都是无法公开露面的客人。”
  秘密的高级温泉疗养场——这才是仙石楼的真面目。
  而后一直到明治维新,仙石楼一直在小田原藩的秘密庇护下,作为藩里的重要人物及宾客——好像也有外国人——的秘密疗养所营运着。
  “那里现在虽然叫做仙石楼,可是以前用的好像不是这个‘楼’字。说到楼,就是高殿,指的是两层以上的高耸建筑物。那两层楼的新馆好像是明治中期才落成的,在那之前是平房。平房的建筑物怎么能叫做楼呢?所以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它一开始好像是叫做‘仙石廓’这个名字。说到廓,就是风月场所,也就是艺伎屋啊。换句话说,它原本其实是那样的场所。”
  仙石廓的营业内容为何,似乎不为人知,一切都是传闻、风闻之类。据说仙石楼每年都会捐出收益的一部分作为村子的援助金,但是关于这件事,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记录或古书,或许是骗人的。
  明治维新之后,理所当然地,仙石廓被迫与小田原藩断绝了关系。因为表面上两者原本就毫无关系,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事,而且藩本身已经被撤废了,无可奈何。
  当然,仙石廓也无法继续作为秘密的风月场所——如果这是事实的话——营运下去了。除了作为一般的高级温泉旅馆继续营业下去以外,仙石廓没有其他的存续之路。
  然而如此一来,仙石廓就地点而言就变得十分不利。撇开高级与隐秘这两点,仙石廓没有其他卖点能够在自由竞争中脱颖而出,吸引众多一般顾客。但是另一方面,招待秘密来访的要人这个原本的机能似乎受到各方面重视。换句话说,仙石廓拥有一定数量的援助者。
  进入明治中期后,外国客人日益增加。此时为了确保常客,吸引更多新顾客,仙石廓决定增建二层楼的新馆,并修建纯日本风的庭院。
  于是,仙石廓变成了仙石楼。
  这个时候——禅僧总算登场了。泰全老师师事的某位临济宗僧侣被邀请到仙石楼来。那是距今五十八年前,明治二十八年的事。
  “之前并不是没有庭院,那棵柏树当然也在。可是外国人怎么说都比较喜欢日本风不是吗?恰好在那两年前的明治二十六年,美国举办了万国博览会,在那里召开了世界宗教会议。本邦也有镰仓的圆觉寺的释宗演老师前往参加,介绍临济禅。也因为这样的背景,禅在当时似乎很受欢迎。仙石楼请来师父,拜托他砍掉那棵柏树,建一座像龙安寺那样的枯山水庭院。”
  听说泰全的师父看了庭院一眼,就拒绝了这个请求。
  “枯山水是不用水,而是以石头及土沙表天地。但是这里已经有山,也有河川。不必特意建造,天地皆俱在此。为何要破坏这些,去创造不同的天地呢?——据说师父这么回答。师父活用那棵巨木,围上池泉,建筑假山,修建了一座池泉回游[注一]式的庭院。这虽然和起源于室町时代的禅庭相去甚远,却也不同于平安时期的庭院。平安时代流行的池泉庭是模仿自然,是所谓的小净土。但师父所建造的庭院并非模仿的自然,而是自然本身,同时也是师父本身。师父是一般世俗说的造园名手,但是不需世俗评价,他也是个了不起的禅师。”
  注一:庭园形式之一。池泉四周铺设游园小径,再辅以亭桥、石灯笼装点其间。
  此时——他想要一块石头。
  听说附近有一座采石场,他便去看了看,却没有找到满意的,气势会被柏树压过。要天然的石头才好,于是泰全的师父深入山野。
  然后,他发现了明慧寺。
  “惊异万分——师父这么说了好几次。说他以为误闯了佛国。这若是海,明慧寺就是龙宫。不过这里是山,所以该说是世外桃源吗?有巨大的三门,伽蓝也壮丽极了,还有本尊。但是没有人。师父急忙回来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说是没有人住在山里。于是……”
  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然后他沉思片刻:“于是,师父着手调查。这座寺院这么大,不可能没有留在记录上。然而……”
  “记录上却没有呢。”敦子说。
  “对,你查过了啊。是白费力气,完全没有留在任何记录上。这完全违背常理。不管怎么想,规模如此浩大的寺院绝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盖起来。老衲的师父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对,是被这座寺院给迷住了。”
  “被迷住了?”
  “是啊。师父频繁地探访这里,老衲也陪同师父来了两次左右。”
  “为什么?他是觉得这里有什么宝藏吗?这就叫和尚生意,一本万利[注二]什么的吗?”
  注二:日本的一句俗谚,因为当和尚不需成本,意指一本万利的生意。
  鸟口发言,他好像渐渐听懂老师要说什么了。
  似乎也同样逐渐明了的益田回应:“那当然是因为想揭开秘密喽。”
  老师不知为何,快活地应答:“与其说是想揭开秘密,还是只能说是被迷住了。被这座明慧寺。建筑物虽然年久失修,但师父每次来都住宿在这里。这里也有许多塔头不是吗?只来个一两次,根本无法摸透。”
  “找到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找到哪。老衲陪同前来的时候也是……对了,顶多在法堂后面的建筑物里找到了几幅挂轴。那些画都捐赠给仙石楼了。”
  “送给仙石楼了?”
  “因为师父是拜访仙石楼,才会发现这里的,可能是想要报恩吧。不过不是自己的东西,说捐赠也蛮奇怪的,你们没看到挂轴吗?”
  鸟口想起来似的抬头:“啊,那些奇怪的画!画着牛的,连续的……”
  记得他看到我房间的挂轴时,也说了类似的话。那些画是连续的吗?
  “没错,那叫做《十牛图》。本来是十张一组的,却只找到了八幅。恰好那家仙石楼二楼的房间有八间,想说恰恰好……”
  “这样啊,原来如此……”今川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那是《十牛图》啊。”
  “很有名吗?”益田东张西望之后,向鸟口问道。
  “可是画得不怎么样呢。”
  鸟口吐出不成体统的回答,于是益田将视线转向我。老实说,我完全没听说过什么《十牛图》,所以将益田的视线传送过去似的看向敦子。敦子察觉我的眼神,说:“《十牛图》,我记得是写作十头牛的图。我也不是很清楚……”
  既然敦子都不清楚了,那么自己完全不晓得也不是件多丢脸的事——益田似乎这么判断。我也完全同意。
  老师说明:“《十牛图》是禅的经典,是将禅修行的过程比拟成寻牛而画下的故事。北宋末年,临济宗杨岐派的五祖法演三世的法系中的廓庵师远所画的《十牛图》,在我国很有名。不过这位廓庵除了《十牛图》以外,什么事迹都没留下。只是这里找到的《十牛图》,不晓得是普明的,还是皓升的哪……”
  完全听不懂。
  老师修正话题的轨道:“可是啊,就算再怎么为明慧寺着迷,当时师父在教团里的地位也相当高,没办法任意行动。说到明治那个时候,寺院为了本末而争执、因废佛毁释而一座座被废,算是佛教界的受难时期。”
  所谓废佛毁释,是根据庆应四年的神佛分离令所兴起的运动,如同字面所示,是提倡废除佛法、毁弃释尊教诲的一个风潮。敦子之前也说过,在明治这样的新体制下,佛教寺院为了延续下去而巩固体制、建立基础,费尽了心血。宗派的独立性与寺院的地位高低等争议,并不单纯地只有教义上的差异或法系的不同,而是连同经济与组织的整合性等问题,突然浮出了台面。
  当然也有相当多的寺院废寺了。
  “有正统来历的寺院还算顺利地被认可为无本寺,但除此之外就难了哪。大寺院每一座都想成为本山。曹洞宗里,水平寺和总持寺之间甚至起了纠纷,虽然很快地就以两寺皆本山、永平寺为开祖开山这样的形式,决定永平寺地位较高,但临济宗就麻烦了。因为临济宗相当复杂,为了本末问题起了相当大的争执。老衲那个时候还是个三十不到的云水,不了解上头的情况,不过京都五山系和镰仓二山加起来就已经七派了。若是随便加入哪座寺院底下,法系很有可能就此断绝。当时就是这样一个时期。即使如此,师父依然前来这里。而师父若是在调查什么资料,也都是关于这里的事。因为太过热衷,事情终于曝光了。结果引起了轩然大波。”
  “轩然大波?”
  “没错。这里究竟是哪一宗的寺院?视结果不同,这会是相当重大的发现。不过这里毋庸置疑地是一座禅寺,但若是如此……”
  “原来如此。老师的意思是,根据结果,日本的佛教史可能会被整个改写……”
  敦子说,老师点头说“没错、没错”。
  “什么意思?”益田问道。
  老师边点头边“哦哦”地回答:“禅宗被统合为一派的时候还好,因为法华宗和真言宗也没有被混进来。但是曹洞脱离了。曹洞宗是道元创始的,所以这也无妨。无可奈何。此时禅宗变成了临济宗与曹洞宗两宗。但是接下来就伤脑筋了,例如说……对,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不是有个日本黄檗宗吗?黄檗宗是隐元隆琦[注一]传人本邦的,一开始被归在临济底下。隐元就是那个引进四季豆[注二]的名人,但是隐元来到日本的时候,是承应三年,这是江户时代了。所以以宗派来说,相当年轻。相较之下,将临济禅带到日本的明庵荣西[注三],是镰仓时代的人了,非常古老。但是如果说因为黄檗在日本的历史短浅,就称它为临济宗黄檗派,这又不行了。”
  注一:隐元(一五九二~一六七三)为江户初期渡日的明代禅僧,福建人。俗姓林,名隆琦。死后谥大光普照国师。
  注二:四季豆在日文中称为隐元豆。
  注三:荣西(一一四一~一二一五)为备中人。初于比叡山学习天台宗,后二度入宋学习临济禅,为日本临济宗之祖。此外亦自宋带回茶叶栽培,为日本之茶祖,著有《吃茶养生记》等。
  “为什么?”
  “临济的开祖是临济义玄,日本的临济宗全部是从临济的弟子分出来的。荣西是黄龙慧南的弟子,是黄龙派,其他全都是杨岐方会的法系。而隐元也是杨岐派,但是隐元在中国的时候待的黄檗山万福寺,是与临济无关的寺院。说到黄檗山,它比临济更古老。临济的师父也叫做黄檗希运。所以冠有黄檗之名的黄檗宗变成临济的一派的话,就会变得颠三倒四了。再说黄檗宗的戒律也属于明朝风格,因此黄檗宗便作为日本黄檗宗独立了。”
  “哦哦,就像本家与元祖?”
  听到鸟口少根筋的发言,老师大笑起来:“不对不对,虽然或许是有点像,但是不太对。这又不是烤年糕丸子[注四]。说起来,两者教义不同,戒律也不同。”
  注四:烤年糕丸子(aburimochi)为京都一种将小团年糕沾黄豆粉串起来烘烤的点心,许多店铺自称元祖、本家,生意竞争激烈。
  “可是一样都是佛教吧?追根究底,不都是释迦吗?”鸟口提出胆大包天的问题。
  “是啊,因为是禅宗,就算不用追溯到释迦,到达摩大师也可以哪。能够就这么解决的话是最好的,但……”
  老师盯着鸟口问:“这样说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鸟口。”
  “这样啊,那么刑警先生,你呢?”
  “益、益田。”
  “这样,那么鸟口先生,假设你的祖先只能追溯到祖父好了。在那之前就没有记录了。但是你的伯母的祖父,是这位益田先生的曾祖父。所以你从今天开始就叫做益田山鸟口寺——这样如何?”
  “晤,我才不要呢。”
  “就是吧,一定不愿意吧。你不期然地被迫配合益田家的家风行事,这怎么教人受得了?假设这个时候,你发现其实你也有一个姓鸟口的、来历明确的曾祖父。所以你果然还是大本山鸟口寺,可以为所欲为——这样如何呢?”
  “那当然比较好了。”
  “是吧?就是这么回事。所以啊,是在哪里分开的、哪边比较古老、哪边比较正统,这些问题必须慎重地考虑才行。黄檗宗来历明确,所以没有问题,但是同样的例子有不少。因此要是这座明慧寺非常古老,而且又找到证据,证明它是某一个法系的开祖,那么隶属于那个法系的寺院的地位就会立刻大为提升。”
  “哦哦,原来如此,我完全了解了。”
  鸟口用一种非常不甘愿的表情偷看益田。
  “所以这座明慧寺啊,就像刚才那位小姐说的,有可能是改写我国佛教史的大发现。位高权重的和尚们察觉了这个状况,聚集一堂,开始调查,但是啊……要是当时立刻就把这件事公之于世,事情就不会变得这么复杂了,但是,喏,各人打着各人的如意算盘,所以迟迟没有公开。就是这步走错了。”
  “走错了?”
  “时期不对。那个时候,也是箱根开始积极开发的时候。感觉这一带的土地迟早也将开发。事实上,就在拖拖拉拉的时候,这里被某家企业给收购了。”
  “收购?”
  “连同寺院一起,是想趁地价高涨前先下手为强吧。因为这里表面上本来就没有寺院,所以买主似乎也不晓得有这座寺院存在,只认为自己买了一块地皮。”
  “哦……”
  确实,若是在那个时间点将明慧寺公之于世的话,应该就不会有人收购了。
  “所以这里以前一直都是属于企业的。买主发现自己买的山里头有寺院,大为吃惊,想把那种东西给拆了。因为要是查明这里有文化上的价值,将无法拆除,所以地主拒绝一切的调查。于是临济、曹洞、黄檗,各宗各派超越了派阀之见,各自的领导者共同商议,决定在查明这座寺院的来历之前务必加以保存,私底下拜托地主。交涉似乎困难重重。地主完全无法接受,买是买了,却不能碰。交涉拖了很久。但是就在这当中,不知为何,这一带的观光地行情开始走下坡了。”
  富士见屋的小熊老爷子也说过,箱根的土地被先行投资的人给收购一空,但是买是买了,没能成为观光据点的地点也很多。
  “所以地主似乎也没办法动用这块土地,但是平白送给和尚也觉得不甘心,结果这件事就这么一直搁着了。不久之后,大家都把这件事给忘了——除了老衲的师父。所以……没错,是大地震之后吧。发现之后经过将近三十年,地主总算愿意放手了。”
  “大地震?关东大地震吗?”
  “对,关东大地震。那个时候,观光据点也差不多都定下来了,于是地主也明白就算占着这一带不放,也没有价值吧。于是地主把这里廉价抛售了。”
  “所以就把它……”
  “没错,就把它给买了下来。这一带因为那场大地震,引发了山崩等等,变得满目疮痍。没事的地方似乎没事,但是后来道路全都崩塌了。箱根山整个全部重整,就是趁着这个机会买下来的。”
  “哦……”
  就算是廉价抛售,这面积也相当惊人,总金额应该形同天文数字吧。到底是谁买下来的?我感到疑惑,但是没有任何人询问,所以我保持沉默。
  “总之,老衲的师父——那个时候他已经是老衲现在的年龄了,因为他是发现者,所以被推派到这里来。然而天命真是讽刺,师父一来到这里……”
  “就过世了?”
  “是的。结果就轮到老衲头上来了,接下来就这么前前后后过了二十八年。真的是一眨眼的工夫啊。”
  室内昏暗,老僧的表情暖昧模糊,我完全没办法看见,但是从他的声调判断,老僧的表情一定是在缅怀过去——或是追悼过去。当然我无法断定,但我有这种感觉。
  这里——明慧寺,确实是一座神秘寺院。由于从江户到明治一直是无人的废寺,它才得以逃过数次的统制与调查。尽管不知道它成立于何时,但至少长达数百年之久,它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只是一直存在于这里。
  事实上,这座明慧寺在大正的大地震之后——亦即几乎是进入昭和之后,才作为一座寺院重新复苏。
  这样说的话,在不知几百年的岁月里,竟然未被任何人发现,这才是这座寺院最大的谜团吧。还有……
  ——为什么记录中找不到?
  没有登记在宽永时代的末寺账的理由可以明白,因为那个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人了。没有被记载在明治初期的记录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就连建立时的记录都没有……
  ——果然不寻常。是被抹消了吗?
  敦子问道:“那么现在这座寺院的经营是……”
  “靠援助金和托钵。此外还有旱田,虽然种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援助金?来自于哪里?”
  “是来自于各教团、各宗派的援助。嗯,除了老衲以外的僧侣,都是从各教团派遣过来的。”
  “各教团派遣的?”
  “对,你们没从慈行师父还是觉丹师父那里听说吗?”
  “没听说。”益田异样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样啊。就算隐瞒,迟早也是会知道的啊,真是拿这些和尚没办法。实在对不住啊。例如说,佑贤师父和常信师父是曹洞的和尚。然后老衲和慈行师父,还有过世的了稔师父是临济。没有黄檗的,不过这里啊……”
  ——是形形色色。
  佑贤也曾这么说过,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法脉是乱七八糟。一开始大家都是被派遣过来调查的,来调查这里是不是自己宗派的寺院。所谓的援助,本来也是调查费用。可是啊……”
  老师说到这里,从腹部深处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烛影晃动,影子扭曲。
  “这里啊,不是那样的场所。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忘了当初的目的,现在只是待在这里。然后,没有任何人愿意离开。离不开这里了。”
  ——离不开?
  “是离不开啊。虽然已经很久了,但刚开始时,老衲还像师父那样四处调查……”
  老师说到这里,没了下文。敦子追问:“即使如此,还是什么都……”
  “你说的什么是指什么?”
  “呃,就是可以作为证据的……”
  “哦,没有没有,什么都查不出来。”
  老僧摆摆手。
  “就算想调查,也无从调查起,因为师父已经调查得够彻底了。而且这座寺院很大,老衲一开始带了三名左右的云水过来,根本不够。所以过了两年左右,过世的了稔师父和现在的贯首觉丹师父各自率领了和尚进来。之后年年增加。直到战前,大家都还非常热心地调查。也有教团委托大学教授之流的悄悄来访,即使如此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喏,那些学者要是没有文献记录,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就算看出些什么,也得不出个结论。要是找不到寺传或缘起就没法子啊,总之完全不行。”
  今川问道:“即使是学者,也完全看不出什么吗?例如说从这里的建筑样式之类的……”
  “好像看不出来。建筑物什么的,也可以故意建成过去的风格。而且说是学者,也是偷偷派来的,没办法大规模地调查。不过这里在明治时代看起来就很古老了,一定是江户时代以前兴建的没错,但到底是镰仓还是室町,完全不清楚。不过现在学问也进步了,请人来调查的话,或许可以查个水落石出哪。喏,什么技术革新、科学进步,听说只要调查建材,就可以测出年代了不是吗?”
  “呃,某种程度的话……应该可以吧?”
  敦子补足今川的话:“虽然不全然精确,但是可能吧。”
  “就是吧?老衲这次会赞成协助大学教授调查那个……脑波吗?老实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什么?”
  “现在大家似乎都已经放弃查出这里的庐山真面目了。不,或许都已经忘了。说起来,就连教团的高层也似乎完全忘了这里。到了战后,教团完全无视于我们。虽然勉强还会送来援助金,但那已经成了惯例,是惰性。世代好像也交替了,他们可能也不晓得是在援助些什么吧。包括老衲在内的三十六名云水,全有如被放逐到孤岛一般,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啊。所以老衲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
  “可是老师,那类调查只要委托,不管是哪里的大学都会立刻赶过来才是,而且也不花钱吧。再说这里有文化及历史上的价值,应该随时都……”
  敦子说道。确实如此。如果真的想要调查,只要委托大学就没问题了。
  以这种状况半吊子地存续下去,本身就极为反常,而且这若是足以改变历史的大事,保持沉默更显得奇怪。
  “也无法那么办啊。最初,整个教团似乎都不愿意公开明慧寺的事,现在却仿佛完全把这里给忘了,任凭我们自生自灭,但是我们毕竟是接受人家的援助,也不能擅作主张。如果只有一个教团还好,但是这与多数的教团有关哪。”
  老僧用辩解的口气说。而那似乎真的是借口,他接着吐露真心话:“而且老衲全都——就像刚才说的,已经无所谓了。战争开始之后,渐渐变得如此。这里的生活也习惯了。云水们虽然会出去托钵,但老衲并不会下山,完全不晓得世间的现况。委托大学什么的,想都没有想过。若说就这么维持现状,老衲也无所谓,只是另一方面老衲是继承师父的遗志入山的,也不能就这么轻言放弃。所以当老衲听到有人要求调查、采访,便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听到老师的话,饭洼有气无力地说了:“所以……所以您才会答应吗?”
  “不,不仅如此。当然那个脑波什么的要调查也是无妨,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可以顺道调查这座寺院。虽然无法公开委托,但是我想有外人进来的话,或许会对这里产生兴趣,所以才答应了采访。而且……对,常信师父他甚至说根据调查结果,这里或许会被指定为什么东西。”
  “指定为什么东西?”
  “喏,就国家的……什么宝物……”
  “国宝?”
  “对,对。这原本是传教大师[注]说的话哪。喏,之前是叫古寺社保护法吗?因为法隆寺被烧了,所以那个法律被重新修订了吧。”
  “哦,《文化财产保护法》是吗?”
  注:传教大师即天台宗开祖最澄的谥号。最澄曾经说过“何谓国宝,宝谓童心”,认为人心才是国宝。
  “对,对。”
  老师晃着肩膀说。
  在议员立法下,《文化财产保护法》于前年——昭和二十五年制定公布。就像老师说的,直接的契机是法令成立的前年,法隆寺的金堂被烧毁的事件。将过去的“国宝保存法”与“重要美术品保存相关法律”及“史迹名胜天然纪念物保存法”三法,再加上无形文化财产、埋藏文化财产的保护等新观点,订立了新的法律。
  “确实,如果建立的年代如此久远的话,能不能到国宝级姑且不论,我想一定会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产的。”
  “哈哈哈,这样吗?常信师父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样说的话,桑田先生——常信和尚对这次的调查表示赞成喽?”
  “赞成?不,可以说是他强行通过的。一开始,反对意见较占优势。像觉丹师父似乎就反对,慈行师父也反对,佑贤师父他……算是哪边都无所谓吧。最热心的就是了稔师父和常信师父。”
  “被害人和常信和尚意见相同?”
  益田纳闷不解,他可能感到怀疑。侦讯时,桑田常信将小坂了稔贬斥得一无是处。根据其他僧侣的证词,也可以轻易推测出常信与了稔间水火不容。
  “哈哈哈哈,没错没错。他们两个彼此看不顺眼,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却不可思议地只对这件事意见一致。虽然他们两人的出发点可能各有不同吧。总之常信师父说服了佑贤师父,得到觉丹师父的允许。慈行师父则是逼不得已允诺了。”
  “原来是这样……我们果然不受欢迎呢,尤其是慈行和尚……”
  敦子朝上望向饭洼。饭洼注意到她的视线,说道:“原来如此,我一开始也完全没想到竟然能够获得贵寺应允。其他禅寺全都……”
  “拒绝了吧,这是理所当然的。话说回来,小姐,你究竟是从哪里打听到本寺的?”
  “呃……我听说的。”
  “从哪里?”
  饭洼拿出记事本翻阅,说出几间寺院的名字。老师“嗯嗯”的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哦?是那里说的啊,那里的话的确有可能哪。或者是……嗯,那里的话,或许是了稔师父事先安排的。”
  “事先安排?怎么做?”
  “他和那边的和尚应该很熟才是。”
  “了稔和尚吗?了稔和尚为何要做这种事?”
  饭洼一脸的不解。
  “请、请等一下。呃……老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益田探出身体问道:“被害人是推动采访调查派吧?或者说,根据刚才老师的话,感觉更像是被害人自己主动策划这次调查采访的……?”
  “老衲认为有这个可能。”
  “这是为了什么?”
  益田紧咬不放,有点刑警模样了。
  “没什么,了稔师父想要毁掉这座寺院。他和其他人不同,不中意这里的生活,所以才想要把它公之于世吧。或者是想挫挫教团的威风。所以他有可能事先疏通,故意向一些寺院和尚透露这件事,让他们把明慧寺的名字告诉小姐。对了,这么说来,了稔师父感觉好像事前就知道这次的调查实验了。”
  “哦?可是老师说他不中意这里的生活,意思是被害人厌倦了修行之类的吗?”
  “不是那样的。虽然他是个疯癫和尚,但是如果厌倦修行的话,早早辞别下山就成了。”
  “哦,呃……”益田更进一步挪近膝盖诘问,“请告诉我更详细的情形。小坂了稔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老师大概是这座寺院里最能够沟通的人——益田一定是这么认为。
  我也这么感觉。不管询问什么人什么问题,僧侣们的回答都模糊不清,无论再怎么打听,活生生的小坂了稔还是有如存在于迷雾当中。从侦讯中完全描绘不出被害人的轮廓。说起来,和僧侣们之间的对话根本无法成立。和尚虽然有问必答,但他们的回答却让人无法提出更进一步的问题。因为他们的回答令人无法理解。像我只是在一旁听,更是茫然不解。
  老师稍微变换声调回答:“了稔师父是个很有意思的和尚。他不管对任何事都加以反抗,予以否定。所以……他本来好像是镰仓一座大寺院的僧侣,却遭到上头排挤,才会被流放到这儿来。”
  “他性情乖僻吗?”
  “不是的。禅这个玩意儿啊,不否定就无从开始。遇佛杀佛、遇祖杀祖、遇亲杀亲——舍弃一切,否定一切,才得以开始。若不这么做,就无法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吧?了稔师父完全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他甚至还说‘谁要给你悟道’,非常率性。”
  “杀亲?好危险的教义呢。”
  “说是杀,也不是真杀。这算是一种比喻——不,也不能这么想。应该说无论是父母还是师父,甚至是佛祖所走出来的道路,都不能够遵从吧。借花献佛总是徒然。佛祖这样说、老师这样说,但这终归是别人的意见,那样根本就没有自我可言,关键就在这里。所以必须杀掉这些东西。无论再怎么正确,即使那是佛道,也不能够受其束缚。若无自在的精神与绝对的主观,就无法完成禅的修行……”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不,不懂。”
  益田说,老师笑了。
  “不不不,要是这么容易就被你听懂,那还得了?哈哈哈。就是为了理解,才会去修行啊。这不是用道理或话语述说就可以理解
  老师故意避重就轻:“复杂的事我不懂,老衲只是个不谙世事的老头子。就算你说什么沟通不沟通的,也完全不懂。”
  “哦……我也是,听不懂太难的汉字。我们刑警在处理杀人事件的时候,当然很重视物理证据和证词,但是除此之外,也会思考能够信服的动机。也就是凶手为何会犯下这样的凶案……”
  “是啊,是啊。”
  “一般来说,是出于怨恨或感情纠纷,再来就是为了钱财利益、保身,还有意外、一时冲动……”
  “近来也有叫作快乐杀人的呢,还有精神分裂的杀人狂。还有恐怖主义,以及基于政治或宗教上的信念而作出的狂热犯罪……”
  鸟口作出不晓得是补充还是搅局的发言。益田瞥了一眼鸟口,稍微拉长了人中部位,继续说道:“嗯,是啊,也有这种的。可是那种程度的动机,还算是在我们的常识范畴内。但是这次的情形,我怀疑是否可能完全不符合其中的任何一种。”
  “噢,警方是希望了稔师父在下界包养女人,不仅如此还花心,结果事情败露,包养的女人嫉妒之下杀害了稔师父;或者是被了稔师父逮住了把柄的什么人,把这个碍事的臭和尚给收拾掉……”
  “也不是希望啦……”
  不,益田应该是如此希望。
  我这么觉得。
  因为这对益田刑警来说——不,对警方来说也是最轻松、最容易让世人接受的一类理由。
  然而实际上,没有任何犯罪是在如此明确的动机下被严肃地实行的。特别是杀人事件,几乎都是突发性的、痉挛的。而所谓动机,事后怎么样都可以编出个像样的说词来。
  我通过几桩事件,学习到了这一点。
  凶手若是毫无理由地杀人,被害人那一方的亲属是无法接受的吧。当然,社会……不,凶手自己也会觉得不对劲,所以事后再编造出所有人都能够接受的动机,向每一方妥协,如此罢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妥协的时候,就会被贴上异常的标签。京极堂总是批评说,这是将这些行动和犯罪当做污秽加以净化驱除的愚昧行为。我一开始对朋友的说法感到有些抗拒,但是现在已经能够相当干脆地接受了。
  益田有些踌躇地继续说:“如果这类平凡的动机大错特错的话,不尽早修正轨道,就无法期待事件能够早日解决了。就像鸟口先生刚才说的,这要是狂热分子犯下的罪行,那么不知道那个狂热分子所信奉的事物的真面目,就找不到解决的线索,所以我想知道这一点。有没有什么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呢?”
  “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啊……”
  老师把脸仰向天花板,原本就已经昏暗朦胧的脸完全融入黑暗了。
  “没那种玩意儿。”
  “没有吗?”
  “哈哈哈,我不太了解什么叫做只有禅和尚才会有的动机哪。很难想像会有这种东西。而且也不晓得下界是否有人对了稔师父怀恨在心。那个人在底下的生活,老衲等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啊。所以或许会有什么相关人士拥有你刚才说的动机——像是怨恨了稔师父,或憎恨了稔师父,但是啊……”
  “但是?”
  “假设凶手是个打翻了醋坛子的女人,那为什么会把遗体丢到树上?”
  “女人应该没办法吧,所以说……”
  “非也,非也,问题不在这里。女人没办法,那禅僧就有法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就算是和尚,也不会把尸体往那种地方扔。没道理说因为是禅僧就会做些怪事,也没道理说因为是禅僧就可以做怪事。所以不可能有什么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
  “不可能吗?我刚才听了临济大悟的故事,总觉得很有可能呢。”
  “所以方才老衲说的话啊,意思是不管过着再怎么样令人意想不到的生活,也不等于没资格当一个和尚,或者花和尚统统该死——是这个意思的。”
  “完全相反?”
  “没错。不管是踢是打,或不遵守戒律,或一般人认为过分的行为,从修行的观点来看,也并非不好的事——是有这样的情况的。就算在修行者以外的人看来相当地自甘堕落,但是在这座山寺中,有时候也并非多么稀奇古怪之事。所以老衲的意思是说,这种事不可能成为犯罪的动机。如果你不弄清楚这一点就伤脑筋了。你们好像已经见过慈行师父和佑贤师父,是不是以为每一个禅僧都像那样一板一眼?就算是禅僧,也是形形色色的。修行的形式也是千差万别,百人百种。只因为同样是禅和尚,就混为一谈,那可教人吃不消。了稔师父会被杀,完全是因为了稔师父个人的因素。当然,他或许是因为刚才刑警先生说的理由被杀,也有可能不是。但是绝不可能因为他是禅和尚所以被杀,或因为谁是禅和尚所以杀人。禅并非这样的东西。所以,老衲只是认为不该有不当的偏见。”
  “哦,原来如此。”益田环抱双臂说,“原来如此啊,一切就看怎么看是吧。听老师这么说,我真的开始这么觉得了。真想让菅原刑警也听听这番话,那个人怀疑这里所有的和尚呢。”
  “是吧,老衲就是在担心这一点。”
  老师说完,呵呵呵笑了。
  “嗯,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就必须更进一步了解被害人的个人情报才行了。底下城镇的事辖区应该会调查,不过关于他在这里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希望老师尽可能告诉我。而且,我听说老师与被害人交情甚笃。”
  “若是能够化解各位对这座寺院……不,对禅和尚的奇陉误会,老衲就姑且说说好了。”老师以温和的口吻说道。
  我觉得比起其他的僧侣,泰全老师的说话技巧更接近京极堂的巧辩几分。
  说上一长串与正题相距悬殊、毫无脉络的内容,一旦进入正题,那些闲聊却成了有效的伏线,使得结论难以推翻——这是朋友经常采用的战术。
  事实上听完泰全老师的话,这座原本万般可疑的寺院,现在却不觉得有多古怪了。当然,它建立的历史之谜依旧存在,但是对于现在的明慧寺的疑虑——它的收入来源以及僧侣们的来历——几乎都化解了。
  不仅如此,禅僧——被害人——奇矫的行为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正当化。而且被宣告在禅寺当中,那样的行为不可能衍生出犯罪,我们再也无法不分青红皂白地怀疑他们——明慧寺的僧侣了。
  益田刑警也是,现在不管他听到什么,应该都不会像菅原刑警那样怀疑整座寺院了。
  这样的环境在不知不觉中整顿好了。
  或许我们在不知不觉间,被这个狡狯的慈祥老爷爷玩弄在掌中。
  “这样啊,所以你才会来这里?”
  “是的,如此罢了。”
  “今川先生,老衲与你的堂兄弟还是远房兄弟,当然不曾面见。不过我知道了稔师父生前有个交情很好的古董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记得是昭和十年还是那之前……”
  “我的堂兄弟是在昭和八年开始买卖古董的,拥有自己的店面是在昭和十一年。”
  “哦,那就是那个时候吧。是佑贤师父和常信师父他们来到这座寺院的时候。那两个人是曹洞宗的寺院分别派遣过来的,那等于是为已经松懈下来的这座寺院……怎么说,为调查行动打了一针强心剂。那个时候,老衲几乎已经死了心,认为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发现了,但是并非如此。天花板里头和本尊的台座里面,发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是文书吗?”
  “是佛具和书画古董之类的东西,也有佛像。发现是发现了,却派不上半点用场。虽然东西是相当古老……了稔师父他啊,把那些东西处理掉了。”
  “处理?可是那些东西不是价值连城吗?”
  益田发出怪叫声。敦子好像也很吃惊,接着说道:“平常的话,不是应该会当成寺宝还是……”
  “寺宝?成不了那种东西的。”
  “会不会是利欲熏心了?了稔和尚就像字面上说的,什么和尚生意一本万利,而且还是天降柏饼[注]……”
  注:鸟口说的这句话原本是“天降麻糬”,有“天降之喜”、“平白捡到的便宜”之类的意思。
  鸟口好像非常中意一本万利这个词。
  天降柏饼是昨天的体验造成的混乱吧。
  但是没有任何人纠正错误,老师只是笑道:“哈哈哈,没那回事。不过好像是卖到了好价钱。是吧,今川先生?”
  “是的,从账簿上来看,卖了相当高的价钱。”
  “就是吧。那个时候,市面上流通着相当多寺院的东西。喏,首先是来自废寺的东西。明治时代的废佛毁释时,大约有五成——比较惨的地方甚至有八成的寺院成了废寺。感觉上要把能废的寺院全都给废了。倒掉的寺院的东西就在市场上流通开来。不过由于老衲的师父等人奔走努力,激进的风潮很快就平息下来,但是就像刚才说的,受难的时代持续了好一阵子。那段期间,很多寺院卖掉了古董。听说有些寺院甚至连本尊都卖了。不过努力有了回报,风潮平息下来之后,这样的事不再发生,之后几乎都是当时流出的东西在流通。只是好东西都很贵,听说卖价高,买价也很惊人。不过从这儿卖出去的东西,成本全无,说赚也是赚了吧。”
  “出售那些东西时,没有人反对吗?”
  “常信师父我记得是反对吧。可是那个时候了稔师父是监院,所以……”
  常信曾说,了稔的位置后来被慈行给取代了。根据我的观察。慈行现在在寺里掌握了最大的权力。
  这么说来,当时了稔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了?
  “以常信师父的立场他也不能说什么。可是啊,我不晓得常信师父跟你们说了什么,但了稔师父并不是为了私利私欲才卖东西的。所以也没有中饱私囊这回事,不是什么和尚生意一本万利。”
  “那他为何要卖呢?”
  “了稔师父说,禅寺不需要那种美术品和古董,有了只是白有。换句话说,他卖东西是出于强烈信念的宗教行动。”
  “请等一下……”今川插嘴,“禅与美术、艺术,不是有着深切的关联吗?破墨、泼墨、顶相、道释画还有禅机画、书、石庭及汉诗,不管是茶道或是佗、寂的观念,追本溯源,不都是始于禅吗?您说禅寺不需要这些,我实在是不明白。”
  “是啊,”老师回答,“今川先生,你说的没错。古来杰出的禅师全都精通杰出的艺术。仙压义梵如此、.被称为五山文学之祖的梦窗疎石亦如此,临济中兴之英杰白隐慧鹤如此,方才说的一休亦留下许多诗句,也是书法名家。但是啊,今川先生……”
  “是。”
  “那些的确被称为艺术。作为美术品,似乎也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但是我问你,何谓艺术?”
  “呃……”
  今川露出了相当奇怪的表情。
  “老衲在请教你,艺术是什么东西?”
  “美的……流露吗?”
  “何谓美?”
  “漂亮的东西……优秀、的……东西?”
  “何谓漂亮?优秀是和什么东西相较之下优秀?”
  “这、那是、这……”
  被不停追问,今川的回答逐渐变得愚钝。我也像今川一样试着思考,想得出来的解答却也大同小异,可想而知,根本得不到确切的解答。
  我们平常理所当然地使用艺术这个词。
  但是这么一看,我对它根本毫无理解、不加思考,只是漠然地使用这个词吗?
  老师又开怀大笑。
  “哈哈哈,不必这么伤脑筋。老衲又不是在欺侮你。是啊,这样的话,就说是漂亮的东西好了。但是啊,今川先生,艺术不全都是漂亮的东西吧?”
  “呃……”
  今川露出奇怪的表情,就这么僵住了。
  “是啊,今川先生,你昨天对我说不全是漂亮的才是好照片。”
  鸟口从后面说,但今川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是啊,是啊。古寺沾满了手垢的栏杆一点儿都不漂亮,但是每个人都说它美。腐朽缺了鼻子的佛像也被说是艺术。”
  老师再次换了个声调说:“换言之,艺术这种东西什么都好。只要认为漂亮,垃圾也一样漂亮,认为美丽,屎尿也一样美丽。没有绝对美、绝对艺术这种东西。这只是主观的问题。但话说回来,一个人做出来的东西若是无人能够理解,他还是不会被称为艺术家吧。这是当然的。但是只有一两个人称赞,依然不能称之为艺术。然而若说大多数人都说好的东西就是艺术吗?虽然这样也不错,但是把只会创造迎合大众口味事物的人称为艺术家,又有些不太对……”
  老师不等今川回答,继续说道:“艺术这种东西,有社会、常识这类的背景,是如何与这些彼此妥协的问题。若没有社会对个人这样的结构图,艺术是很难成立的。而不管怎么样,这都与老衲们无关。禅师并没有想要把东西造得美丽,也没有想到要去创造艺术。禅师所造的东西,既非说明也非象征,当然也不需要道理。这是绝对的主观。只是一把抓住世界,再咚地扔出来而已。就算别人在它当中感觉到美,那也和创造的禅师无关。无论世人称它为艺术还是美术,都不关禅师的事。”
  “啊……”
  今川邋遢地松开嘴巴,睁大了浑圆的眼睛。表情简直有如自我崩坏,但是他现在应该正在进行激烈的思考。
  “喝!”
  “啊。”
  老师一喝,今川有如大梦初醒般回来了。
  “不需要想,也不可以想要明白。你已经明白了。若是想用语言说出来,它就会溜走了。”
  “是的。”
  今川缓缓地将上半身前倾,双手扶在榻榻米上。
  老师望着他的模样,慢慢地说:“所以啊,了稔师父才会说禅寺是不需要那些美术品的。所以他每次下山,都将之拿去出售。了稔师父可能是认为:不过是那样的东西,与其拿来诚惶诚恐地膜拜,倒不如换成下贱的金钱更要来得干脆。我没有问是怎么样的因缘际会,不过他把那些东西卖给了你的堂兄弟。”
  “那么,战后一直杳无音讯是因为……”
  “全都卖光了吧。”
  “我明白了,感谢老师。”
  今川恭敬地低头,他可能有什么想法吧。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敦子说道:“我记得一休禅师也非常嫌恶禅在艺术方面的发展是吗?他好像曾经批判流于形式的五山文学……”
  “好像是哪。五山文学是梦窗竦石创始的。梦窗和老衲的师父一样,是个作庭造园的名手,同时也精通诗文书法。但是就连那个梦窗,也说公案问答会妨碍悟道,更在遗戒里严厉地禁止禅僧耽溺于艺术。”
  “是这样啊。”敦子意外地说。
  “就是这样。然而禁止是禁止了,这种倾向却越演越烈。就像小姐说的,一休就把艺术贬得一文不值。而且一休好像也很痛恨公案,对于将公案简单易懂地解说给大众明白的师兄弟养叟,一休是大加痛骂,甚至说他是法盗人。”
  “这种地方也和了稔和尚很像呢。”
  “是啊。这么说来,了稔师父也很讨厌公案呢。老衲是被公案训练过来的,但是了稔师父这个人感觉像是会说:公案去吃屎吧!以这种意义来说,他或许就像一休。不,了稔师父反倒是说过与盘珪的意见相近的话呢。盘珪称公案是老废纸,看也不屑一看。”
  “恕我失礼……”被遗忘在座间的益田战战兢兢地发问。“公案到底是什么?对不起,刑警是很无知的。”
  “公案?是啊,方才临济大悟的故事,要说它是公案,也算是公案。也就是所谓的禅问答。由师父提出艰涩的质问,让弟子作答。”
  “像猜谜那样吗?还是像考试一样?”
  “非也,非也,不是那样的东西。”
  “我不懂呢。”
  益田一副受够了的模样,敦子向他说明:“对于不能够以演绎归纳导出符合逻辑的明快解答的问题,该如何当场应答——这是一种修行对吧?像临济宗的看话禅经常……”
  “呵呵呵,小姐似乎相当博学多闻,不过这种时候,多余的知识反倒是一种妨碍。但若要说明,也只能够这么说了哪。的确,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这我又不懂了。”益田歪着头说。
  “不懂吗?刑警先生,假设窗外有一头牛在走。”
  老师指着看似有窗户的墙壁说。一片漆黑,无法确认窗户的所在。
  “牛?哦,牛啊。”
  “首先有角经过,接着头经过,接下来身体经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尾巴没有经过。为什么呢?”
  “什么?呃,为什么?牛一定是有尾巴的啊。就在背后的这个地方,如果看得到角的话,角度上应该也看得到尾巴吧。是看漏了吗?不对不对,这样讲应该不行吧。尽管实际上有,却看不到——得要是这种哲学的——不、机智的解答——”
  “那样不行。”
  “不行?哪里不行呢?”
  “不可以想。”
  “不想就回答不出来啊。”
  “所以了稔师父和一休还有盘珪都讨厌公案哪。和尚们大半都会像现在的你一样,绞尽脑汁。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公案就像是文字游戏一样。最近叫什么来着?给……”
  “Game?”
  “对、对。就像动脑的Game一样,净是花工夫在想出机智的着语[注一]和下语[注二]——亦即解答。费尽心血,想的都是该如何漂亮地作出看似深奥的解答。据说有一段时期,到处横行着写有模范解答的行卷这种秘笈呢。这不是求道,是文字游戏,是禅的堕落。”
  “只是语言表面上的技术罢了,是吧?”今川说。
  注一:对公案的评语。
  注二:对公案的感想及意见。
  “是啊。今川先生,你说的没错。这样根本不成。原本公案并不是这样的东西。公案是不能想的,每个人都应该一开始就知道答案的。”
  “一开始就知道答案?”
  益田露出奇怪的表情。
  “应该知道的。”老师说,“答案溜也似的脱口而出,才叫做大悟。不过像白隐,他想出新的公案,或重新编纂旧的公案,使得禅在日本落地生根,所以公案应该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东西,但是了稔师父似乎就是不喜欢。他经常为此生气哪。他啊……”
  老师闭上眼睛。
  “就像不生禅的盘珪永琢——‘较之于成佛,做佛更简单’;也像疯狂禅的一休宗纯——‘他日君来如问我,鱼行酒肆又淫坊’。了稔师父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那可能是某种引用,但我当然不知道是什么,就连意思都只能依稀了解。不过益田似乎稍微恢复自我,开口问道:“被害人把卖掉那些古董得来的钱怎么处理?就算包养女人是假的,那个……私吞之类的……”
  “私吞?或许有一些吧。我刚才也说过了,他在玩女人,多少也会花些钱吧。像老衲都这把年纪了,跟那种事无关喽。不过那也是战前的事了。”
  “那所谓的侵占公款指的就是这件事喽?”
  “侵占公款?什么叫侵占公款?老衲不甚明了哪。东西能够高价出售,靠的全是了稔师父的聪明才智。不过我想他应该只是用掉了利润——不过没有原价,也不晓得哪些才算是利润——用掉比预料中卖得更高价钱的差额罢了吧。而且他也把钱好好地交回寺里了。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他不是那种会中饱私囊的人。因为了稔师父没有金钱欲这种东西。而且如果说侵占公款的话,那应该是窃取来自于教团的援助金这样的意思吧?这种话是谁说的?”
  “常信和尚吗……是那个常信和尚说的呢。佑贤和尚说没有证据,持否定的态度。不过他也说慈行和尚正在调查。”
  “常信师父?真是愚蠢。”老师小声而匆促地说。
  “但是根据传闻,我听说被害人还投资事业……”
  “事业?哦,那是在说了稔师父和箱根的环境保护团体有关系这件事吧。”
  “环境保护?”
  “没错。老衲没有下山,所以不太清楚,不过听说汽车还是铁路把山给切得乱七八糟。虽然交通变得方便,对当地人来说也是件好事,但是难得的美景……噢,了稔师父指的并非外观如何,而是说破坏这天然、自然的景观,实在太不像话了。所以他才和进行这些保护工作的团体有所联系。”
  “这不算事业呢。”
  “也算是一种事业吧。”敦子说。
  “唔,中禅寺小姐说是的话,那应该就是吧。但是这么说的话,小坂了稔和尚这个人,虽然有些流氓——或者说豪放不羁——的地方,却非常热心修行,同时还投入自然保护工作,是个十分健全的人呢。在听到老师的话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个黑幕重重、怪诞不经的和尚……噢,失礼了。我一直把他想成一个可疑人物。但是这么一来,反而难以想像会有什么人有杀害动机了呢。或许真的是感情纠纷也说不定。”
  益田环起双臂,他好像很困惑。
  “刑警先生,可是了稔师父事实上就是被杀的,所以还是有凶手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动机不太可能是宗教教义理解的歧异吧。但是饭洼小姐又看到了僧侣打扮的人物,僧侣还是很可疑……”
  说到这里,益田望向饭洼。
  饭洼被其他人挡住,我看不清楚。
  “而且若是起因于一般动机的杀人,该怎么说明那异常的弃尸状况才好?感觉搜查像是回到了原点呢。”
  益田更加困惑地这么作结,身体斜倾一边。老师也以略带困惑的口吻说道:“但是了稔师父究竟找到了什么呢?从这封信里无法知道得很清楚呢。信上虽说是神品,但是这座寺院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卖了。今川先生,你可有任何线索?”
  “没有,我才想要请教老师呢。”
  “了稔师父可能找到了什么吧。他……这么说来,那个似乎……嗯……”
  老师思索着什么。敦子问道:“了稔和尚找到要卖给今川先生的神品,是去年接近年底的事呢。然后新年过去,在预定与今川先生约定见面的日子,了稔和尚遭人杀害——至少他在那一天失踪了。该说是最近吗?或是那段时间前后,了稔和尚有没有什么异于平常的地方?”
  敦子的口气很像刑警。她习惯了。
  “是啊,这么说来,他在失踪的前一天,曾经到老衲这里聊了一下。”
  “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哪。是啊,他说他豁然大悟了。”
  “豁然大悟?”
  每当出现艰涩难解的词汇,益田就会卡住。而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追问,这与其说是热心,更应该是出于刑警的习性吧。像我总是从谈话前后的脉络朦胧地猜测意义,几乎都只是听过就算了,因此并不会打断对话,却也经常有了错误的认识。
  这种时候,大多都是敦子在补充说明:“一切困惑烦恼消失而领悟的意思吧?”
  “正是。”
  “大悟——了稔和尚是这么说的吗?”
  “说了。他是说了,不过或许是玩笑。”
  老师沉默了一下。
  鸟口低声说:“好厉害喔,悟道了啊。”
  “那、那是那么厉害的事吗?只要悟道的话,修行就结束了吗?……”
  在益田说完他的疑问之前,老师回答了:“不是只悟道一次就够的。”
  “悟道不是就到达终点了吗?”
  “这又不是双陆游戏[注]。悟后的修行——悟道之后的修行才是问题。而且悟道并不仅止一次。像白隐,据说他生涯大悟十八次,小悟无数次。我不知道了稔师父是怎么样地领悟了,但是小悟对他来说,或许根本是稀松平常之事……”
  注:一种室内游戏,二人对坐,将自己的棋子依掷出的数字前进,先进入敌方阵地者获胜。于奈良时代自中国传入日本,称双六。
  老师说得有点含糊其词。
  “关于那个时候的事,请再说得详细一点。”
  “也没有什么详细不详细的,是啊,他不见的前晚,忽然来到老衲这里,然后说:‘泰全师父啊,贫僧豁然大悟了。’”
  “然后呢?”
  “哦,老衲以为是玩笑。”
  “你没有当真吗?”
  “是啊,而且会那样说的和尚也不多。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当成一回事。我以为他是在胡闹,所以……是啊,那个时候,老衲不知为何也顺势自比为华叟宗昙,问他:‘了稔师父啊,你那是罗汉的境界,还是作家的境界?’”
  “什么意思?”
  “华叟就是刚才多次提到的一休的师父。刚才的话,是学一休豁然大悟时华叟对他说的话。所谓罗汉,指的是小乘的觉者,而作家则是优秀的禅师。亦即我是在问他:你那是独善其身的觉悟,还是伟大禅者的觉悟?华叟是一口咬定一休是罗汉的觉悟,不予理会,而老衲则是特意追问——虽然老衲问得并不认真。”
  “结果呢?”
  “哦,了稔师父不愧是了稔师父,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回答说:这若是罗汉的境界,那么我愿做罗汉而弃作家。这也是那个时候一休所说的话。了稔师父你真是机智啊——老衲这么大笑,但是……”
  “但是?”
  “或许他……是认真的吗?”老师说到这里,沉默了。
  所谓认真——指的是了稔真的大悟了吗?
  益田探出身子:“然……然后呢?”
  “就这样了。翌日早晨的早课时,我们没有交谈。他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不同,老衲就这么再也没见到他了。”
  “哦……只有这样啊。豁然还是大悟,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我一点都不懂哪。”
  益田频频搔着额头。
  与其说是烦躁,他更感到心急吧。
  鸟口瞥着这样的益田,以一如往常的口吻陈述意见:“益田先生,凶手一定是下界的俗人啦。和女人有关,再不然就是跟那个环境保护团体什么的有关。若是站在保护自然的团体那一边,或许就会和推动开发的人有所冲突,或是产生利害关系啊。”
  很像是新闻记者会说的意见,鸟口似乎渐渐地恢复了自己的步调。
  “可是啊……”
  益田一脸可怜相,再次望向饭洼。他就是没办法撇开饭洼的证词吧。目前凶手是和尚这种说法的关键只有她的目击证词。
  “我……”饭洼只说了这个字,便沉默了。
  “饭洼小姐见到的人物,或许真的是为了扰乱搜查而变装的吧。”
  听到益田的话,老师说道:“就是那位小姐见到疑似凶手的僧人样子的男子吗?可是刑警先生,说是和尚,可疑的也不只有本山的云水啊。这一带到处都是寺院。不,和尚自己有腿,所以不仅是附近寺院的僧侣,也有可能是行脚僧吧?”
  “嗯,也是。”
  “啊。”敦子轻声叫道。
  她迅速地回望鸟口,说道:“我完全忘记了。鸟口先生,我们来到仙石楼的途中遇到的……”
  “啊,那个和尚!让敦子小姐看得脸红心跳的美男子……”
  “什么?这是在说什么?”益田回头,交互看着两人。
  “哦,益田先生,那个俊美无比的和尚啊……”
  “鸟口先生!真是的……”
  “好啦,敦子小姐,我不说就是了。这么说来,记得那个人说他不是明慧寺的僧侣呢。”
  “什么?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警方吗?”
  “不,就是……我们抵达仙石楼之后,因为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结果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从大平台前往仙石楼的惟一一条路上,我们与一名行脚的和尚擦身而过。”
  “在那条兽径吗?”
  “是的。所以我满心以为那一定是明慧寺的和尚,开口询问,结果……”
  “那个和尚装腔作势地说:贫僧是个居无定所的云水。”
  鸟口用一种时代剧腔调说,好像是在模仿那个僧侣。
  “从那里走下去的话,起点只可能是仙石楼或明慧寺呢。仙石楼里有这样一个和尚吗?”
  益田转向今川。
  “没有。不,至少我在停留的这段时间并没有看到那样的和尚。”
  “我想也是吧。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调阅了一星期左右的住宿旅客数据,但没看见那样的和尚呢。是发现尸体那天对吧?老师,呃……是昨天吗?有没有其他寺院的和尚来访?”
  “好像……有吧。”
  “真的吗?”
  “问问知客就知道了。慈行师父可能判断与事件无关,所以没说,不过我记得是镰仓……是了,是从了稔师父以前待的寺院来的。我听说有一个云水会来,那应该是昨天还是前天的事吧。但隐居的老衲完全不晓得是为了何事而来。”
  “就是那个人了!一定不会错的。那样的话……”
  益田说到一半,饭洼突然发言打断他:“那位、那位和尚是来自镰仓吗?”
  “似乎是哪。怎么了吗?”
  “您、您知不知道他的名字?”
  “很遗憾,老衲并不知道。名字只有慈行师父才知道吧。”
  “这样吗?”
  “饭洼小姐知道些什么吗?”
  发言被打断的益田诧异地反问,饭洼却只是用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说:“不……”
  她的言行举止可疑到了极点。一开始还以为她因为遭逢怪事,所以情绪不稳定,但似乎并非如此。
  “真的吗?老师,那么只要询问慈行和尚,就可以知道那名客人的身份了吧?中禅寺小姐,鸟口先生,你们还记得那名僧侣的长相吗?”
  “应该记得吧。因为那个雪中的黑衣和尚简直就像画里走出来的,是个俊美过头的美男子呢。对吧,敦子小姐?”
  敦子对鸟口置若罔闻。
  在雪中行走的黑衣僧侣?
  昨天……不,前天早上,我也看到了那名僧侣。
  我错认为是京极堂的雪中僧侣,会不会就是敦子等人所遇到的僧侣?
  我的直觉这么告诉我。当然没有确证。而且只凭那点记忆,也无从确定起。更何况我只是从窗户看到而已,连是不是同一个人都不知道。
  但是……
  等一下该告诉益田吗?
  总觉得在意。老鼠和尚也好,现在谈论的雪中僧侣也好,我总觉得发生在这一侧的事,不知为何竞与另一侧的事相呼应。这当然只是一种幻想。并没有任何事实确实地彼此对应,只不过是单纯的印象罢了。警方应该正在调查,不过尾岛说的事或许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就连现在说的僧侣也非常暧昧模糊。只是……
  ——那个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
  那是……
  “请问,泰全老师……”
  因为对话不知不觉间停顿,原本一直旁观的我第一次向老师开口。
  “是。”
  “我是那个,从事笔耕的,说起来算是局外人,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啊,敝姓关口。呃……”
  我说话结结巴巴,口齿不清。虽说是口语,但文法乱七八糟,连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很笨。
  “那个,我刚才在这里看到了那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女孩,呃……那个……”
  我无论如何都想询问山中的长袖和服姑娘——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事。我想要更确切一点的证词,来证明那个女孩是属于这世上的。
  方才侦讯的时候,也提到了一些关于那女孩的事。据说她是住在这附近的老人的家人,但也只知道这样而已。光凭这一点情报,那个女孩在我心中仍旧是个魔物。
  “哦,你说阿铃吗?”
  “阿铃?”饭洼大声说道,“阿铃?穿着长袖和服的女孩?这究竟是……”
  饭洼应该不知道长袖和服姑娘的事。侦讯提到她的时候也被菅原草草打断,所以应该没留下什么印象。菅原怀疑和尚,所以判断长袖和服姑娘和这件事无关。因为当时没什么时间,这无可奈何,不过饭洼这狼狈的模样,怎么想都反应过度了。
  “这到底是在说什么?敦子还有你、大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吗?那是……”
  饭洼扫视众人,最后把脸转向老师,沉默下去。因为很暗,我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有一股令人战栗的气息传了过来。
  “我想那应该是仁秀家的女儿,不过不是很清楚哪。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的呢?……”
  “仁秀(jinsyuh)——这位也是和尚吗?”
  “不,其实应该是念做仁秀(hitohide)吧。不过贫僧们都把名字音读,自然而然就这么叫了。”
  “那位仁秀先生是个什么人?听说他是住在附近的老人,或是寺男……”
  “这儿没有寺男。寺男的工作,老衲们当做修行在做。说他是住在附近的老人算是没错吧。他在这座寺院正后方耕田过活,不过那块田地现在已经跟寺院的田地没有区别了。老衲来到这座寺院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大为吃惊哪。至于老衲的师父知不知道他,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他好像在这座寺院被发现以前,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那么他是在这样的山地里从事农业?”
  “那称不上农业,只是勉勉强强栽种供自己吃的作物罢了。他过着仙人般的生活。”
  仙人——那么那个女孩就是仙女了?那样的话,不会成长也是可以理解的。
  “喏,你们没见到吗?那个大个子的,叫哲童的云水。”
  “哦,只瞄到一下而已。听说他是那个仁秀先生的孙子?”
  “孙子?仁秀才不是那种年纪,他还要更老。要是有血缘关系的话,应该是曾孙吧。不,他们不可能有血缘关系。总之,仁秀和哲童还有阿铃三个人一起生活。所以仁秀虽然年纪一大把了,却很硬朗,腰杆子也直挺挺的。他的年纪或许比老衲还大,却远比老衲更老当益壮哪。哎呀哎呀,老衲修行还不足哪。”
  “那么大把年纪的老人住在这种深山里?是祖先代代就住在这里吗?”
  “不清楚哪,那位老人完全不提自己的事。可是他似乎能读书写字,也有学识。或许是厌世隐遁的隐士也说不定。”
  “那么,哲童和阿铃吗?你说那两人和仁秀先生没有血缘关系,这是什么意思?”
  “在老衲入山的时候,还没有哲童……不,有吗?就算有,也还在襁褓中吧。哲童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帮忙种田,就这样出入寺里,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帮忙僧侣的作务,结果变成了僧侣。再怎么说都不可能是仁秀生的,所以我认为应该是弃婴之类的,被仁秀给捡到了。阿铃也一样。阿铃她……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的呢?老衲看到她——是这三四年左右的事吧。”
  “三四年?那么是战后的事喽?”
  那么十三年前的目击证词——又该作何解释?
  “没错,是战后的事。不,或许从战前就在了,只是我没看过她小时候哪。对了,这么说来,仁秀说她一直体弱多病。现在虽然像那样活蹦乱跳的,但是还是有一点……嗯,所以她大概也是弃婴,要不然就是走失的孩子。”
  益田立刻做出符合警官身份的反应:“可是如果真是如此,应该要通报警察,请警察代为保护才对吧?也得让他们接受教育才行呀。”
  “嗯,你说的是没错,但是那对兄妹——虽然不是亲兄妹,不过两个人都有一点那个……智能不足,实在没办法去下界的学校。虽然这只足从旁观察,不知道程度究竟有多严重,不过老衲这么认为。但是他们俩在这儿过得很不错,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像哲童,虽然话说不好,却非常勤奋地进行作务。而且他不晓得是从谁那儿听来的,总是努力地思考着公案。”
  “公案?就是刚才说的那个牛怎么样的、艰涩的玩意儿吗?”益田发出退避三舍的声音。
  “是啊,是啊。哲童从别人那里听来公案,每天都在想。公案非常多,有数千则,不管怎么解,都永远解不完。”
  “可是老师,你刚才不是说公案不可以想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哲童并不是要想出机智的回答或强词夺理,而是正经地、认真地在思考。所以他偶尔会到老衲这儿来,结结巴巴地问我说,这我怎么想,老师觉得如何?有时候他也会说出一些相当稀奇古怪的意见来,却非常真诚。老衲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哦……”
  “那么……”饭洼开口了,她好像稍微冷静了一些,“那位叫阿铃的女孩——年纪大约多少?”
  “是啊,大概十二三岁吧。”
  “这……样啊。咦?十二三岁?那……可是……要是……”
  语尾声音逐渐转小,终至消失。结束得极为含糊不清,让人感到疑惑。
  她——知道些什么。
  我望向饭洼。她依然被阴影笼罩,看不清楚。这名在白天已经失去色彩的女子,现在甚至连光芒都完全消失了。
  饭洼对刚才的神秘僧侣和长袖和服女孩两者都表现出过度的反应。我怎么样都想不透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我观察她的模样。突然间,饭洼的影子、老师的影子、大家的影子一阵剧烈的晃动。
  忽地,光线消失了。
  漆黑包围了我们。
  老师身处的方向,传来老师的声音。
  “噢,蜡烛也烧完了哪。夜已经深了。喂,有人吗?有人在吗?”
  现在到底几点了?
  来到这里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半左右。我们应该聊了整整两个小时以上。那么日期应该也跳过一天了。距离凌晨三点半的起床时间只剩下三小时不到吗?
  侍者迟迟不来,睡着了吗?
  “怎么,真没办法。真是抱歉啊,我现在就点灯……”
  纸门打开的气息。
  那不是气息。
  一名手持烛台的巨汉影子就在那里。
  “噢,是哲童吗?哲童,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其他人怎么了?”
  “屎橛。”
  “什么?”
  异样,说不出的异样。
  “何谓屎橛?”
  语调毫无抑扬顿挫。躯体黝黑而巨大,只有脸部一带透着微亮。凝目望去,哲童身穿作务衣,头上绑着手巾,背上背着背架般的东西。 .
  “你说的视觉,是指眼睛看到东西的视觉吗?这是在说什么?哎,罢了。把那个烛台拿过来。还有叫人来带路。连半个侍者也没有。”
  “老师,万分抱歉……”
  三名僧侣惊慌失措地从哲童背后出现。
  “一不留神就……”
  “啊,无妨,罚策就免了。是聊到这种时刻的老衲不对,这要是被慈行给知道,要被罚策的可是老衲哪。喏,领众人回去吧。噢,全都是老衲擅作主张,真是抱歉哪。各位,今天就到此为止,可以吗?”老师重新转向我们说。
  “啊,好的。老师的一席话帮助良多,感谢您的协助。”
  益田第一个道谢,我们也跟着一一低头鞠躬,站了起来。我的脚已经完全麻了,为了不被人看出而慢慢地起身,却踉跄了一下。
  就这样,会见突兀地结束了。
  哲童不知不觉消失了踪影,刚才的僧侣们鱼贯入室,带领我们。
  “那个,老师……”
  今川独自悄悄走近老师。
  “若是方便,接下来能否稍微谈一下呢?呃,不会花上多久的。”
  “噢……”
  老师允诺他的请求时,房问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今川当然请求我的谅解。
  “关口先生,我等一下就跟上去,请各位先回房吧。”
  “啊,哦……”
  于是我走出房间,离开了理致殿。
  内律殿里准备了非常简素——或者说简陋——的被褥。因为冷得要命,我立刻盖上被子,却没有半个人睡着。
  时间比我想像的更晚,早已过了凌晨一点。距离起床时间连两小时都不到。鸟口只要睡着,不过十几个小时是不会醒来的,所以他根本不敢就寝。
  今川真的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
  在东摸西摸当中,早晨很快地造访了。
  听见喧嚣但肃穆的铃声,逐渐松懈的我不得不振作起来。
  早上的采访似乎已经事先决定好摄影地点和顺序,敦子和饭洼的行动没有一丝多余。鸟口也异于平常,机敏地行动。我和益田只是愚笨地跟在后头东奔西跑。
  然后……
  然后,我现在完全瘫了。
  “啊,怎么样都写不好。”
  敦子说道,坐着高举双手,“嗯”的伸了个懒腰。
  “关于坐禅,我们没有听到任何说明呢。昨天也是……”
  我想要回答“嗯”,却混在哈欠里,成了“呼啊”的声音。
  “要不要再去请教泰全老师呢?”
  “呼啊……小敦,这想法不错啊。那个人感觉最能够沟通。”
  又混进哈欠了。
  “老师,您要不要一道去呢?”
  “我?去是可以啦……不过你最好不要太勉强自己哟。”
  “可是照片拍了,要是事后忘记拍的是什么就不好了,而且我觉得趁着身在这种环境下,先把稿子写好比较好。”
  “拍照的时候我也在场,而且还有鸟口在啊。再说,要是怎么样都不懂的话,去问京极堂就好了。他大概都知道的。”
  “我不想麻烦哥哥。”
  “这样啊。但是我们还算是嫌疑犯,不把这位益田刑警叫起来,其实是不能任意行动的。”
  “可是今川先生和饭洼姐都擅自出去了啊。”
  “可是啊……”
  “我、我醒着!”
  益田硬是睁开充血的眼睛,猛地坐起来。
  “中、中禅寺小姐,那个,去老师那里吧。我也还有些事想请教老师,不问清楚之前,不能下山。”
  口齿不清。益田似乎相当勉强自己。或许因为是在敦子面前,他才逞强耍帅。相反,鸟口已经呼呼大睡,连嘴巴都张开了。我不免担心起他会不会流下口水来,鸟口也不想被敦子看见他那种样子吧。
  敦子则似乎完全没看见那种东西,精力充沛地说“那我们走吧”,灵活地站了起来。益田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摇摇晃晃地跟在她后面。我受情势所逼,无可奈何,刻意慵懒万分地站起来。
  外头还是一样寒冷,却格外明亮。
  敦子眯起眼睛说:“这么说来,今天早课的时候,泰全老师在吗?我好像没看见他呢。”
  “不清楚呢。和尚每个都是光头,从背后看也看不出来哪。被你这么一说,我也好像没看见。”
  老实说,我回想不起泰全这个人的长相。
  除了浮现在黑暗中的皱纹阴影外,没有任何印象。
  益田说道:“会不会是因为他年事已高,所以早上的念经可以免除?”
  “可是昨晚老师说他潜心在修行啊。”
  “那就是睡过头了吧。”
  “有可能吗……?”
  敦子稍微偏头眨了几下眼睛,她看起来有一点困倦。
  此时,响起了一道撕裂空气般的声音。
  几名僧侣把手交叉在胸前——这似乎叫做叉手——从旁边的回廊飞快地奔驰而过。虽然速度很快,却没有脚步声。跑法很独特。
  “怎么了呢?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是慈行和尚。”
  同样叉手放在胸前,疾行如风的慈行出现了。后面跟着两名侍者。法衣的袖子因吹饱了风而浑圆地鼓胀起来。
  慈行看到我们,登时停步。
  随从也说好似的停了下来。
  慈行人偶般的脸转向这里。
  一片惨白。
  “您是……益田先生吧?”
  “啊?是啊。”
  “请随我来。”
  “嘿?”
  慈行狠狠地瞪了我和敦子一眼,以响亮的声音说:“请随我前往东司。”
  “冬斯?冬斯是什么?”
  益田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露出没出息的表情向一旁的敦子求救。
  “东司指的是盥洗间啊,益田先生。”
  “厕所吗?为什么我要跟他去厕所……”
  “请快。”
  慈行刀斩般地厉声一喝,再次快步离去。益田心头有些烦乱,结果还是从回廊外陪跑似的赶上慈行等人。我和敦子面面相觑,也追了上去。
  因为不晓得该从哪里进入建筑物,结果益田也迟了许多,我们三个人同时抵达了那里。今川和饭洼也在。
  此外还有佑贤及常信。穿着作务衣及法衣的僧侣们杵在各处,一脸茫然。
  没有哪里不对劲,眼前的情景却十分异样。完全不像是戒律森严的禅寺景象。这里没有今早所见到的举手投足、全身上下皆自律甚严的僧侣们。总觉得被掏了个空,空气紊乱,无形的秩序已然崩坏。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益田问佑贤。
  “唔……”佑贤有如岩石般的脸变得更加僵硬,只是紧紧蹙眉。
  “怎么了?”我跟在今川旁边悄声问。
  今川只是缓缓摇头,一双有如橡果的眼睛睁得更圆。饭洼则像幽魂般伫立原地。我没办法,只好转开视线。
  走廊上并排着木门。这里就是东司——也就是厕所吗?内律殿里设有独立的厕所,所以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毕竟采访的范围并不包括厕所。
  最里面的门开着,慈行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慈行在发抖。
  益田推开两名僧侣,跑向慈行。
  “慈行师父,究竟怎么了?”
  慈行用冷彻得令人几乎背脊发凉的眼神俯视益田,然后比他的眼神更凌厉地说了:“不可饶恕。如此无秩序、无节操之事……都、都是因为你们……”
  我走上前去,敦子也跟上来。
  “都是因为你们扰乱了这里,才会发生这种事!”
  慈行歇斯底里地叫道,粗暴地捶打开了一半的门,将之完全打开。
  有如时代剧里出现的木制茅房。
  那里,长出了两条腿。
  一个人头下脚上地从头被倒插进去。
  衣服翻卷过来,完全软趴趴的两根棒子毫无意志地、邋遢地左右张开。青黑浮肿的皮肤简直就像假的。
  我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人体能够自然摆出的姿势。
  换言之……
  这是一具尸体。尸体的头部被狠狠地插进茅厕里,身体反折,使其维持平衡。
  地板有些破损,是因为被强硬插入至肩膀处的关系吧。
  仔细一看,还可以看见不自然地弯折的双手。
  好像是个老人。
  “这……”益田总算挤出这点声音。
  敦子喃喃说:“泰、泰全……老师?”
  “咦?这是泰全老师?”
  益田吓一跳似的一蹬,再踏出一步,做出屈身观察的姿势。
  “啊?啊,这……”益田挤出声音似的说道,站了起来,转回身子望向众人。“现、现场维持着发现当时的状况吗?”
  声音变调了。
  “发、发现者是……呃、这……”
  没有任何人回答。没有人发出只字片语,益田孤立无援。
  “益田先生,这里交给我,快、快去请求支援……”敦子说。
  “是、是啊,拜、拜托你了。要、要确保维持现、现场状况。我马上回来。”
  “愚蠢!”慈行大声说道。
  益田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而我只是凝视着昨天我还称呼为老师的两条腿。

  *

  消防团生活三十六年间的回忆
  大正六年,我加入温泉村消防组第二部,尔来三十五年余,皆担任持筒小队长,此次退团在即,笹原翁邀请我为文以兹纪念,因而有此疏陋之文。
  今年,我们消防团终于配备了运送消防手的小型卡车。如此一来,可大幅缩短赶赴现场的时间,应该能够更确实地进行灭火与救援行动。
  战前,消防团被称为消防组,消防员的打扮也是法被[注]加上缠腰布,宛如武打戏剧照上的打火兄弟般英勇帅气。战争期间,消防组改名为警防团,负责后方村落的安全。当时正值国家非常时期,服装也变得较为朴素,但装备依旧,令人甚感不安。
  注:一种日式短外衣。
  与当时相比,现今已有长足进步,实令人欣喜万分。
  虽不愿归咎于装备之故,但是山里与山脚下的城镇不同,难以迅速移动。不仅如此,也有许多地区无法确保水源充足。
  因为以往所使用的都是大板车。将唧筒放在大板车上,奔走于崎岖不平的箱根町村,需要极大的劳力。上坡时须以绳索在前方牵引,人在后方推行,困难重重.然而更棘手的是下坡时,必须反过来用绳子从后面拉住,小心不使其滑落,缓缓地下山。若是慌了手脚,使车子滑下山坡,不仅会弄坏唧筒,更会使拉、推车子的团员受伤。
  不仅辛苦万分,更是危险重重。
  抵达现场之后,团员便轮流压唧筒喷水。到了战后,消防团配置了TOHATSU唧筒[注一],但当我还执行现场勤务时,使用的仍是手动唧筒。这也是一件苦差事。即使在冬天,也会累得满身大汗。大家都非常拼命,但是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有时候仍然无法顺利地进行灭火行动,令人懊恼。
  注一:TOHATSU株式会社是生产船外机、各式唧筒等设备的制造公司。在一九四九年首次生产可搬运式消防唧筒,大受好评。
  前后横跨三十六年的消防团生活中,最令人悔恨、一生难以忘怀的一场火灾,发生在昭和十五年正月三日。
  大家都还沉浸在新年屠苏酒[注二]的气氛里,所以松懈了吗?不,我想绝无此事。无论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只要听到一声火灾,我们总是会立刻抖擞精神,酒气和倦意也会马上全消。这就是消防员。
  注二:日本习俗里,过年会喝屠苏酒,据传是华佗创始的药方,在平安时代从中国传入日本。
  只是那一年降雪比往年要来得多,路况也变得更为险恶。
  不幸的事故总是接踵而至。
  发生火灾的地点是小涌谷再过去的一座小山村。爬上山路的途中,拉大板车的绳索断了。当时我正在后面推车,突然感觉车子变得沉重无比,随即和车子一同滑落到山坡底下。一起推车的另两人中有一人手指被压断,受了重伤,另一个则重重地撞伤了腰,无法行走了。
  幸好唧筒平安无事。我只受了擦伤,所以和剩下的团员同心协力,抱着必死的决心爬上山坡,抵达时间却大幅延迟了。
  不幸的是,屋子早已付之一炬。
  罹难者五人之多。
  地震或台风等巨大天灾姑且不论,火灾中烧死这么多人.在我的经验里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这是我长年的消防生涯当中最屈辱的一件事。我们因为太不甘心,回去之后全都抱头痛哭。
  一想到要是再早个五分钟……不,再早个一分钟抵达的话,或许就能够拯救一条性命,我现在依然感觉到无法排遣的悔意。
  在警察赶到前,我们巨细靡遗地勘查了现场,却发现诸多疑点。虽然我们的确抵达得晚了,但是火势实在延烧得太快了。感觉起火点不止一处。
  屋主夫妇陈尸在内宅大厅,起火点应该是那里,但是从建筑物燃烧的情况来看,是玄关、厨房后门先烧起来的。以延烧情形来说,相当奇特。而且用人房火势也极为猛烈,那里死了三个人。所以我们再三告诉警方这是纵火,却终究没有听到纵火犯被逮捕归案的消息。
  这也是令我感到遗憾的原因之一。
  想到由于车辆的配备与技术的进步,能够减少如此心酸痛苦的经历,我就有无比感慨。各位后辈,今后也请为了箱根的安全,继续努力不懈。

  昭和二十八年元旦
  记于最后的出团式之前
  箱根消防团底仓分团堀越牧藏


本帖最后由 夏亚夜 于 2009-7-19 15:02 编辑


  05

  约莫三十分钟后,益田伴同山下警部补、菅原刑警及两名警官回来了。
  往返仙石楼的路程需要花上三小时,再怎么说都回来得太快了。看样子山下等人早已出发前来明慧寺,而前往请求支持的益田在途中碰上了他们。
  山下还是一样混乱。
  不过我也丝毫冷静不下来,只是连混乱都放弃了。这一点其他人也是一样,当然僧侣们也不例外。
  山下一抵达,也不自报姓名,就这么直接前往现场,安排两名警官监视现场后,强制所有僧侣包括我们全部离开。他似乎已经安排好要鉴识人员与搜查员前来支持了。
  山下扫视全员,大叫:“总、总之把全部的人集合到一个房间里!在支持的人到达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开一步!”
  慈行理所当然地反驳:“这会造成困扰,碍难从命。”
  “困扰?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们全部都是重要关系人……不,是嫌疑犯!不许你们擅自妄为!日本可是个法治国家,你们要是日本国民,就有义务遵守法律!不服从我的命令的人全部视为妨碍搜查,当场逮捕!”
  山下气势汹汹地破口大骂。
  面对那样的山下,慈行不屑地应对:“啊,多么蛮横无理的说辞!即便凶手就在当中,也不会愚蠢到在这种状况下拔腿逃跑吧!况且本寺的云水当中不可能有犯下杀生戒的不法之徒。此等恶行必是外人所为。尽管警官就在此监视,却依然发生了眼前的惨事,您究竟打算怎么负起这个责任?吾等是受害者。这般无礼的态度根本是侵害人权!”
  “等一下,慈行师父,你最好看看状况,现在还是听从警方的指示才是上策。”
  “这……没想到身为维那的佑贤师父竟会说出这种话来,我无法允许如此失序。”
  “这可不是允许不允许的问题。继了稔师父之后,不是别人,而是泰全老师遭人杀害。而且还是在山内——不,寺内——不对,堂内。即使如此,你还是坚持要像平常一样进行行持吗?”
  “当然。因凶事而打乱行持,简直荒唐。”
  “不是只有照平常行事才是修行。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修行就是修行。我作为维那,必须指导僧侣服从警方!”
  “管你们怎么样都好,快点照我说的做!益田!把他们集合到随便一个地方!”
  “随便一个地方……?”
  “不可在寺内擅自行动!”
  “你还要坚持己见吗?慈行师父。”
  “啊……”
  常信打断了这场错乱。“慈、慈行师父,拜托你,请、请照着警察说的,让警察监视所有的人……”
  “什么?常信师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慈行师父,不、不管凶手是不是在这里面,都不能保证这场祸事就到此为止。你姑且不论,接、接下来或许是我……不,或许是贯首。”
  “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种祸事还会继续发生吗?”
  “呃、不,这、这没有人知道吧……”
  “常信师父,此话真是愚昧。你是疯了吗?”
  “疯了的人是你,慈行师父!”
  “你说什么……?”
  “安静!成何体统!”一道充满威严的声音宛若自地底响起。
  僧侣们围成的人墙同时分成两边,失去已久的秩序瞬间恢复了。
  一名威风凛凛的僧侣背对法堂站在那里。
  身旁伴随着两名侍者。
  那名魁伟的僧侣身穿金银丝线编织而成的华丽袈裟。那身袈裟上高贵的花纹我曾经见过,是早课时坐在法堂中心的僧侣所穿的袈裟。换句话说……
  “你……你是?喂,菅原,这人是谁?”
  众人全然肃静,山下却似乎更加混乱了,威严荡然无存。那名僧人拥有区区国家地方警官的警部补根本无从对抗的十足压迫感。
  “贫僧是本寺贯首圆觉丹。”
  “你、你就是……”
  所谓高僧,真正就是此种风貌。分不清是开是阖的眼睛并没有特别注视着哪里,却震慑着他所面对的全世界。
  但是那压倒性的无言压迫似乎首先击中了慈行。
  “猊、猊下(对高僧的尊称),您为何亲临此处……”
  “慈行,这是何等丑态?丢人现眼。对警方太无礼了。”
  “可、可是……”
  “不许辩驳。山内的行持紊乱,是监院之不周;僧人之纲纪紊乱,是维那之不周。将之归咎于外来宾客,这是何等欺瞒!”
  觉丹缓缓转头。
  然后开口:“哲童,对慈行与佑贤各打十下罚策。”
  哲童原本站在最后面漠然旁观,但他对于突然的指名亦不惊慌,也不回话,缓慢地走到正中央。
  这是意料之外的发展。我们自然不用说,就连山下等警方也完全插不上话,只能杵在原地看着。
  哲童看起来比昨晚更加魁梧。今天他穿的不是作务衣,而是法衣,将袖子卷起,以带子交叉斜绑起来。那异样的外貌完全就是个凶猛的野和尚。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扁平的木棒。
  那叫做警策,是用来警醒修行僧的棒子。
  慈行和佑贤露出带有几分悲壮的表情,默默地坐在雪地上,略微垂首。
  怪僧哲童首先站到慈行正后方,将警策放到他的肩口上。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哲童的脸。他的脸很长,额头突出,凹陷的眼框里的瞳眸没有光辉,除了鼻翼翕张之外,近乎面无表情。从他的脸难以看出喜怒哀乐。
  哲童无言地高举警策,狠狠地挥了下来。
  一道有如打在榻榻米上的钝重声音响起。
  慈行一礼。
  “呃、喂!住手!又、又不是处罚小孩子,何必打人!”
  山下似乎完全无法认清状况,想要阻止,却被益田拉住了。
  “干什么阻止我,益田!喂!不可以使用暴力!贯首,不可以使用暴力!立刻叫他住手!”
  就在山下嚷嚷的时候,警策又挥下了两三次。
  使尽全力,毫不留情。
  “喂,你听到没有?民主社会里不能使用暴力解决问题!不管犯了什么样的罪,都不能够体罚!叫他住手!”
  “肃静,会分心。”
  “啥?”
  “这不是体罚。”
  “这是体罚啊!是体罚吧?”
  没有人回答。哲童移到佑贤背后。
  “这并非什么人在制裁什么人,也不是对于罪的惩罚。除了打之外别无选择。”
  “什么?”
  佑贤被打到第五下的时候,警策折断了。
  “到此为止。哲童,辛苦你了,可以退下了。”觉丹严肃地说。
  哲童默默停手。
  佑贤深深行礼。
  慈行的肌肤完全失去了血色,闭目垂首的美僧就如同卫生博览会中出现的诡异等身大人偶,总觉得美艳异常。
  “那么……本寺的贯首就是贫僧,敢问警察的负责人是哪位?”
  “哦,是我。”
  “本寺给警方带来诸多麻烦了。云水的疏失,由贫僧代为赔罪,还请见谅。”
  觉丹低头鞠躬。
  “啊、呃.不……”
  山下失去稳重,撩起乱掉的刘海。这里最伟大的人现在正在对山下低头赔罪。换言之,山下一口气爬到顶点了。这个状况对他来说,等于是达成了复权。山下干咳了两三下,尽可能神气地开口:“呃……这真是一宗凶残至极的杀人事件。不经过调查无法断定,但非常有可能是连续杀人事件。事态极为严重,今后请务必全面协助搜查。你们虽然是和尚,但更是日本国民,有协助警方的义务。对于警方的问话,希望你们一五一十地全盘说出。此外也要全面服从搜查员的指示。若非如此,当局也必须依照法律,对你们作出相应的处分。明白了吗?”
  山下一口气说到这里,“呼”地吐出一口大气。他觉得好像突然成了异国的国王。但是山下终究是个胆小鬼,无法完全压抑他的紧张与困惑。
  觉丹不为所动地开口:“请报上名来。”
  “啥?”
  “贫僧说,请报上名来。贫僧连你是否真为奉职国家警察之人,皆尚未确认。”
  “哦,我是……”山下拿出警察手册,“可以了吗?看到了吧?我真的是警官。所以今后要服从我的命令。唉,首先把大家……”
  “混账东西!”
  一声恫喝,把山下吓到几乎都腿软了。就在这一瞬间,山下的权威一落千丈。山大王连瞬间的荣华都还没有享受到就失势了。
  “纵使贫僧再怎么说要以礼待之,但对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报上的无礼之徒,还是无法听从!你算何许人!”
  山下一脸泫然欲泣。
  “我、我是警部补。不,是这个事件的搜查主任。所以……”
  “你是什么样的身份,皆与吾等无关!”
  “呃、不,我只是那个……国民有义务协助警察……”
  “吾等作为僧侣,应当服从者为佛法;作为人,应当服从者为道德;作为国民,应当服从者为法律。丝毫没有必须服从你个人之理。你不过是警察机构之一员,伟大的并非你个人,别弄错了。”
  山下似乎连回嘴都办不到了。
  菅原看不下去,说道:“贯首,我了解你说的意思。可是这也不是我们乐见的情况,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前来打扰了。初来时,我好好报上名字,也尽了礼数,但是你们却不合作,这可是真的。到最后还发生了这种事。态度我们会改进,但也请你们……”
  “你是菅原先生吗?”
  “我是菅原,这位是神奈川本部的山下警部补,那边的那位是……”
  “益田先生吧,贫僧听说了。所言甚是……”
  觉丹以拥有重力的视线——确切来说是发自体内、像磁场一般的魔力,所以不能够称之为视线——依序扫视众人之后,威严十足地说道:“贫僧明白了,请原谅贫僧的无礼。慈行。”
  “在。”
  “今后就服从山下先生的指挥,全面协助搜查。除了大雄宝殿与法堂,全数开放,让他们自由出入。重新安排行持,一切以搜查为优先。如有需要,贫僧随时配合。山下先生……”
  “啊、是?”
  “请尽可能……早日解决。”
  觉丹再次行礼后离去。山下等于是被推落了一次,又再度被救了上来。也就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根本毫无威信可言了。山下花了将近五分钟之久,才总算恢复身为警部补的自觉。
  “菅、菅原,那个……”
  “我明白,你也真够惨的。这里事事都像这样,今后也都会是这样,你作好心理准备吧。喂,慈行和尚吗?那个,你可以借个大房间给我们吗?要把搜查本部……移到那里吧?山下兄?”
  “移过去吧,仙石楼已经没有什么可调查的了。”
  “是啊。那请把那边借给我们,把所有和尚集合在那附近的房间,在增援人员到达前,不要让任何人离开。如果要修行的话,就让他们坐禅还是跪坐。还有……啊,小哥……不对,益田老弟,把那些人集合到昨天的地方。你可以看着他们吗?”
  那些人——我们采访小组还有今川,再次被幽禁到内律殿里了。
  回到内律殿一看,鸟口还在呼呼大睡。
  我知道就算叫他他也不会醒,所以一开始就没理他,不过似乎也没有其他好事之徒想要叫醒他。
  益田、敦子和今川全都一脸阴郁,一径沉默。不是内心动摇这种明确的状态,而是一种近似心情难以平复的精神状态吧。饭洼还是一样一脸苍白,我难以忖度她的心情。
  “关口先生,”益田开口道,“你怎么想?”
  我什么都没想。
  “哪有什么怎么想?我……这个嘛,益田先生,我感到很困惑哪。老师确实被杀了,这绝对是凶杀案没错。而且我们在短短数小时之前,还在与死者交谈。平常的话,这应该会更……对,更悲伤或更震惊,我的确是很震惊啦,总之一般应该会是那种心情。不过我现在的感觉,作为一个人……或者说参照社会伦理,应该都是很不恰当的,但是老实说,我却无法萌生出那类普通的感慨。”
  “这……我也是一样,关口先生。我当上刑警已经五年左右了,但是至今为止,就算不是大事件,也还是会感到义愤填膺,有一种身为守护社会正义之人的感慨。不对,我并没有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作为刑警的立场。只是身为一般人的时候,很难碰到杀人事件不是吗?所以无论是再怎么样平凡无奇——虽然这种说法对被害人很失礼——平凡无奇、意外死亡一般的事件,也会……怎么说呢?那也是一种特别的死。不像在战争中,接二连三地被社会所杀害。不管是再怎么小家子气的杀人事件,也还是有凶手,有动机。杀人事件虽然是无法原谅的,但是比起战争中的大量杀人,至少还保有个人的尊严。”
  益田放弃了监视嫌疑犯的刑警立场,如此述说。这番话非常情绪化,而且欠缺逻辑,但我觉得有些了解。
  “然而我总觉得这次却不是那样。该说是太简单……对,有一种死亡、杀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警察不应该说这种话。”
  “不,益田,我了解你的心情。虽然很不庄重,但我也觉得这像是一场闹剧。了稔和尚遇害,我没有看到现场,当然也没见过生前的他,所以就算看到尸体,也觉得不关己事。我以为是因为这样,不过泰全老师就……我和他交谈过,也看到了现场,却……”
  有种“那又怎么样”的感觉。
  有人杀了泰全老师,将他倒着插进茅厕里。
  那又怎么样了……?
  这真的、真的是非人性的感情。这不可能是好的。
  去年我经历了几桩悲惨的事件,所以我已经产生了惯性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没有那种事。
  并不是那样的。
  敦子说道:“那是……那样的演出代表什么呢?”
  “演出?”
  “那不是演出吗?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以说明那种状况的词句了。总不可能是要把尸体扔进厕所里面藏起来吧?那是某种暗示……不,主张?不对,那果然还是演出。”
  “是来自凶手的信息吗?”
  “或者说……感觉也像是恶作剧呢。”
  敦子用双手按住脸颊,陷入沉思。
  确实如此。
  如果泰全老师是以普通尸体的状态被发现的话——虽然我不知道普通尸体指的是什么样的状态——或许我会有不同的感慨吧。
  从厕所突出的两只脚,散发出一种足以驱散感伤或悲愤这种真挚情感的滑稽。泰全的尸体因为受到特别的装饰,丧失了大西泰全这个个人——人格——的特殊性。尸体连作为一个人的尊严都失去,沦为一个滑稽的物体。
  所以,那么……
  “小敦,你说的演出,会不会是为了诅咒往生者而做的呢?是为了玷污、贬低、污辱生前的泰全老师的人格而……”
  “可是,”敦子抬起头来,“那么了稔和尚又怎么说呢?”
  “什么怎么说?”
  “益田先生,你觉得这两起杀人事件彼此没有关联吗?”
  “我不这么想。若说这两起案件是毫无关系的个别事件,那也太过于巧合了。这应该是连续杀人事件。”
  “那样的话,树上的尸体也……与其说是遭到遗弃,更应该是演出才对吧?”
  “啊,原来如此。”益田木然张口,“你的意思是,与其说尸体是藏在那里、扔在那里,更像是凶手要把它装饰在那里、放在那里。”
  “那样的话……”敦子用食指顶住额头,“放置在树上,算得上是侮辱死者吗,关口老师?”
  “这……至少根据我的常识,那并非多有效的侮辱呢。”
  我这么觉得。
  插进茅厕里,与放置在树上,在我的感觉中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换言之,若是采用小敦说的尸体演出说,若非找出茅厕与树上同等的道理,就查不出凶手是谁了吗?”
  “是的,我不认为我们的常识里头找得到这种道理。或许只是我没有知识和文化素养罢了。”
  “意思是——这是异常者的犯罪吗?”
  益田露出厌恶的表情。“我认为这也不对。我不喜欢异常者这种称呼,不过我觉得这异于一般所说的异常快乐杀人。这些人有外界无法通用的自我的法则,那些犯罪是依据那些法则进行的。但是这次的事件——虽然没有根据,但我强烈感觉那种法则不是发自于一般所说的异常者的内部——不是局限于个人世界的事物。”
  “是啊。”
  我反刍过去涉入的事件。
  事件中登场的多具尸体,有的时候被放置,有的时候被切割,有的时候遭断首。回想起来,没有任何一具尸体是普通的。在某种意义上,正因为不普通,它们作为一个人受到诅咒,作为一具尸骸受到祝福。每一具都不只是单纯的尸体。凶手或者犯罪的环境为了实现、维持或破坏他们所怀抱的妄想——那对他们来说是现实——尸体是必要而不可或缺之物。在他们的故事里,那些除了是非死不可的尸体之外,什么都不是。所以事件中的尸体全都是纯粹的被害人。里头虽然也有连姓名、长相都不知道的尸体,但是他们在我心中是同质的,是特别的尸体。
  而这次……
  似乎哪里不同。
  我觉得就像敦子说的,这与个人的意志或妄想似乎无关。无论小坂了稔走过什么样的人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大西泰全拥有什么样的思想、是个拥有何种人格的僧侣,仿佛都毫无瓜葛……
  就是这样的事件。
  是因为这个环境吗?
  这里的确和我们居住的下界不同。
  想要解开真相的刑警们看起来更接近小丑。比起这座寺院的所有僧侣都是嫌犯的谬论,这座山本身就是嫌犯的妄说更具有说服力。僧侣们——包括我们在内——都是被这座山攫住的俘虏。而这些俘虏仿佛正被某种超越人类智识的巨大意志给一个个肃清……
  或许真是如此。
  ——离不开这里了。
  泰全这么说过。
  ——无法离开这里。
  ——无法打开这座牢槛。
  是牢槛。
  这里——这座山果然是座牢槛。
  那么为何、为何那两个人会……
  “我刚才想到了……”敦子的声音打断我的思考,“这会不会是比拟?”
  “比拟?”
  益田与今川有了反应。
  “你说比拟,指的是把水说成酒、把腌萝卜想成煎蛋来吃的。像长屋赏花的那个?”
  “是和歌和俳句[注]里,把对象当做其他东西来表现的比拟吗?”
  注:和歌是指相对于汉诗,日本自古即有的三十一音定型诗歌。俳句则是以五、七、五音,共十七音形式的短诗。
  益田以落语、今川以和歌俳句来理解。
  “嗯,没错。”敦子说,“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在比拟些什么……”
  “比拟啊……”益田说,眼睛转向天花板,“对了,我在侦探小说之类的读过呢。是横沟正史吗?对了,那也是吊起尸体,加以装饰的故事……”
  益田好像不仅听落语,也读侦探小说。
  “对,就像你说的,益田先生。我觉得惟有用这种角度去理解,才能够找出这次事件的线索。不过这也只是希望呢。”
  “哦,向外寻找道理是吗?——以我说出来的话而言,这还真是抽象。换句话说,意义不在于杀人,而是演出——这样的话我稍微可以理解。换言之,杀害的动机是因为需要演出那个场景的尸体。”
  亦即——被害人是谁都无所谓吗?对凶手来说,杀人本身既没有动机也没有必然性,毋宁说创造那个奇怪的物体才是重点吗?那么我所感觉到的乖违,是起因于此吗?
  我觉得不是。
  我觉得比拟这个看法应该是正确的。
  但是为了比拟才有杀人这个说法——有待。商榷。
  今川开口道:“那么,泰全老师是被当成了作品吗?我觉得不是。不,我希望不是。我……”
  “怎么了?”
  “我觉得我受到的冲击比各位更大,所以这并非冷静的判断,但……”
  “冲击更大?今川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呢?啊,这么说来,你昨天好像在泰全老师那里又待了一下子呢。”
  益田突然恢复了刑警口吻,质问今川。
  今川一如既往,用迟缓而湿黏的语气回答:“是的。昨天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要请教老师,所以留下来了。然后我和老师谈了一下,老师吩咐我隔天再去一次。”
  “再去一次?”听到这里,益田倒吸了一口气,,“那么今川先生,你今天也见到泰全老师了吗?”
  “是的,我见到了。”
  “可是……泰全老师今天被杀了哪?”
  “但是我见到老师了。老师吩咐我早课后,在早斋结束时过去,所以我在大约用餐结束的时间前往理致殿。”
  “用餐结束后?所以你才会在采访的时候不见人影吗?”
  一同采访的人——除了今川以外的五人为了拍摄僧侣们的用膳情景,早餐吃得比较晚。那个时候今川已经准备好外出了,当大家再次出门采访,中午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今川先生,你在理致殿待到几点?”
  “嗯,从六点半开始,三十分钟左右。后来我一个人想了一会儿事情,八点半左右再次拜访老师,但那时老师已经不在了。”
  “那后来怎么办?午餐你也是和我们分开吃的吧?”
  “是的。我回到这座内律殿之后,一直待在这里。到了正午,英生为我送来午膳,但是各位没有回来,所以我一个人先用,然后再去了理致殿一次。但是老师依然没有回来,我怎么样都想见到老师,所以在寺院里游荡,结果就……”
  “发生了那场发现尸体的骚动?”
  “是的,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今川先生。”益田用力缩起尖细的下巴,“根据情况,你的证词非常重要。说起来,你为什么那么想见到泰全老师呢?”
  “嗯……”今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睛,“说来话长又像话短……”
  “你不是想知道小坂了稔和你堂兄弟的关系才来到这里的吗?关于这件事,泰全老师那个时候不是已经把他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我们也都听到了。除此之外,你还想知道什么?”
  “嗯,是关于悟道——不对,是关于艺术——也不对呢。对了,是关于化为语言就会溜掉的事物。”
  “什么?”
  这么说来,昨天泰全也对今川说了。
  ——你已经明白了。
  ——若是想用语言说出来,它就会溜走了。
  那是在说什么来着?记得是在讨论艺术什么的。这么说来,今川那个时候似乎深有所感。
  今川慢吞吞地说道:“我出生在艺术家的家族。”
  “艺术家?”
  “但实际上是工匠的家族。”
  “工匠?”
  “而这两者是相同的,思考这种事本身……啊,我还是没办法清楚地说明。”
  今川说到这里,那张不可思议的脸纠结在一块儿,陷入了烦闷之中。
  益田露出完全无法信服的模样:“我不懂哪,今川先生。你说的工匠,是做木桶、漆墙壁的人吧?艺术家则是画些莫名其妙的画、做些稀奇古怪雕刻的人吧?根本就不一样啊。”
  “不,是一样的。不对,说一样有些奇怪,但是这一点我只要想说明,无论如何都会溜走。”
  “哦……这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
  “是的。以前我曾经认为只要把画画得好,就能够成为艺术家。而这个想法被家父纠正,我不得其解,陷入挫折,就这么一路走来。我怎么样都不明白,想要画好有什么不对。而昨天听到泰全老师的话,我觉得我明白了。但是我心想只是觉得明白,并不等于真正明白,所以留下来请教老师。我询问老师:明白和觉得明白是不一样的吗?”
  “哦,然后呢?”
  “老师说,是一样的。但是老师也说,尽管明白,却只是觉得明白,和不明白是一样的。”
  “完全不懂,跟刚才的回答彼此矛盾嘛。”
  “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追问老师究竟是哪一边?结果泰全老师告诉我一个公案。”
  “公案?哦,那个脑筋急转弯啊。是什么样的内容?”
  对于前来求教的今川,老师提出的公案如下:
  从前,一名僧侣请教师父。“狗有佛性吗?”
  师父当场回答:“有。”
  僧侣接着询问:“那么为何狗会是畜生的模样?”
  师父回答:“因为它明知自己有佛性,却行恶业,此业障所致。”
  其他僧侣再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狗有佛性吗?”
  结果师父这次当场回答:“没有。”
  于是僧侣追问:“为什么没有呢?”
  师父回答:“因为它不知自己有佛性,身处无明之迷惘所致。”
  这似乎是一则叫做“狗子佛性”的公案。
  在众多的公案当中,这也是基本中的基本。当然,我完全不知道它的出处和年代,也无法判断现代语文的诠释有多正确。首先,今川的记忆不一定值得信任,而且泰全老师也有可能在述说时恣意加以篡改。总而言之,老师对今川说的公案就是这样的内容。
  “不懂呢,”益田说,“这两者都是以那个佛性——所谓佛性就是佛的性质吧?——以有那个佛性为前提吧?明明有,不知道就是没有,明知道有,做了坏事却还是有吗?那有反倒比较不好……不,没那回事吧。那种诡辩我不懂啦。”
  “嗯,我也告诉老师我不明白。结果泰全老师说:‘不,你应该明白。’”
  “哦?就算别人说你应该明白,也只是徒增困惑吧。那么那个时候,泰全老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嗯,在告诉我狗子佛性的公案时,老师说:‘啊,原来是这样啊。’好像发现了什么,露出明白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他这么说吗?”
  “是的。然后说完之后,老师用一种开朗的表情对我说:‘原来如此,就是这样,今川,真是谢谢你了。’”
  “一脸开朗地说谢谢?是怎么了呢?”
  “然后老师说:‘你也已经明白了,隔一个晚上,明天再过来吧。’”
  “向你道谢,然后叫你再去?那么今川先生,你一整个晚上——不过也只有几小时吧——都在想公案吗?”
  “是的。就算老师叫我不可以想,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只是,我并不是在思考解答,只是在细细回味,结果……”
  “结果……今川先生,难道你想出了它的解答?”
  “唔,是有那种感觉……不对,不是这样,该怎么说呢……”
  今川独自用完早膳,等待采访小组——我们回来。但是我们回来后形色匆忙,结果今川完全错失说明这微妙经历的机会。的确,我们用餐的模样很忙碌。那段时间,今川犹自埋首思考公案,等他注意到时,我们又离开去采访了。
  今川无可奈何,独自前往理致殿。
  一开始他在入口出声呼唤,却无人应答,连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
  今川心想自己是否错失了时机,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绕了建筑物一周。
  “那个时候……对了,哲童在那里。”
  “在哪里?”
  “他从理致殿正后方的山里走了出来。从相关位置来说的话,相当于大雄宝殿的后面吧。我出声叫他,他却无视于我。他一身打扮和刚才一样,往三门那里走去了。”
  今川再一次回到玄关,再绕过去,走到昨晚会见的房间外面,试着从窗外呼叫泰全的名字。结果这次纸窗另一头传来了声音。
  “是谁?”
  “我是今川。”
  “今川?”
  “古董商今川。”
  “嗯,噢噢,是古董商今川啊。”
  “请问是老师吗?”
  “是啊,是啊。”
  “关于昨晚老师告诉我的狗子佛性的公案……”
  “狗子佛性?”
  “是的。那个,我想了很多。”
  “这样啊,狗子佛性,你也解开啦?”
  “唔,我是这么想的……”
  “你解开了!今川先生!”益田发出异样高亢的声音。
  “我并不觉得自己解开了,只是心想这应该是有却没有,所以我这么告诉老师。”
  “什么?哦,昨天也说公案没有解答呢。”
  益田略略偏头。敦子说:“不是的,今川先生是认为狗没有佛性才是正确答案,对吧?”
  “咦?可是不是没有,有才是基本,有却没有……呃,好难懂。”
  今川用奇妙的表情向两人解释:“呃……不是那样的,我是想说,有跟没有都是一样的。”
  “什么?”
  “我认为狗有佛性,但是那跟没有是一样的。”
  “呃,今川先生,我一点都听不懂啊。然后老师怎么说?”
  一听到今川的回答,里面传来的老师的声音立刻变得生气勃勃。
  这么说来,昨晚老师也变换了好几种音色。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
  “哦,是正确答案吗?”
  “公案好像没有正确答案这种东西。只是老师接着这么说了。”
  “山川草木悉有佛性,天地万物有象皆无象,出于无,归于无。”
  据说老师自言自语地这么说道,呵呵大笑。接着又说:“再继续深究,将殒身灭命吧。无无无无,这样就好。《无门关》里亦曾如此说:‘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无也。’干脆。”
  “那是什么经啊?完全听不懂。”
  “我也不是很明白意思,可是明白——明白这个词不好,这似乎是混乱的根源。不好理解。我是不明白,但是……”
  “你是领悟了呢,今川先生。”敦子说。
  “我不明白这么一点小事称不称得上领悟——不明白又冒出来了。语言这种东西真是束手束脚。这样太复杂了,我就照中禅寺小姐的意思重说一次。我不明白,但是我领悟了。”
  “怎么样的领悟?”
  “哦。也就是一切都是无,既然都是无,不管有或没有都是一样的。所以,昨天晚上我第一个问的问题,就是明白和觉得明白是否一样的问题,它的解答……”
  “你明白了?”
  “借用敦子小姐的话,是领悟了。我没办法巧妙地说明,不过就是这样:就算明白,但觉得明白的瞬间,就变得等同于不明白。也就是觉得明白,是对自己说明自己已经明白这件事的状态。其实已经明白了,却在说明的阶段失去了它的本质。所以觉得明白的时候,虽然明白,却和不明白没有两样。不需要说明,以活着本身来体现已经明白了的这件事,才算是真正明白了。”
  “唔……”益田抱住了头。
  “换言之,画图的时候,还要自己化为纸和笔,把纸当成纸,把笔当成笔的时候,那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技术……”
  我无法理解。逻辑上也不是不明白,却没有真实感。那种差别或许就是明白和领悟的差别。反正我就是没领悟。
  但是尽管这么感觉,不过明白和领悟的差别,会不会其实只是词句的代换罢了?我觉得那只是将它替换为修辞的问题,借此获得安心罢了。
  而且我也不觉得今川这个我隐约能够理解的逻辑是从老师的话导出来的。里面似乎有某种不可估量的跳跃,那么那种跳跃是否能够不是跳跃,或许就是领悟与未领悟的差别。
  “总觉得好深奥啊,这就叫哲学吗?”
  益田说。敦子间不容发地开口:“益田先生,听说禅并非哲学哟。要是把禅说成哲学,我哥哥可是会大发雷霆的。”
  虽然我没听说过京极堂对于哲学的看法,但是从敦子现在的说法来看,京极堂似乎把它摆在与禅距离相当远的地方。目前我无法区别这两者的差别。
  益田不认识京极堂,只是缩起脖子说“是”。
  今川继续说道:“虽然我获得了这渺小的领悟——不过听说领悟不是可以获得的——但是我并不是刚听完老师的话就立刻到达这样的境地。是我离开理致殿,前往这栋内律殿之后才想到的。虽然我无法理解老师的话,却不断地咀嚼,才总算领悟。所以我再一次前往理致殿,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泰全老师这样的境地。那是……对,八点半左右,但是这次不管我怎么呼唤,都没有响应了。”
  那么,泰全是在七点到八点半之间被杀害的吗?
  益田佩服地说:“原来如此啊。那么今川先生,已经领悟的你,认为这次的那个并非比拟是吧?”
  “请别再说什么领悟了,”今川说,“会被真正的觉者给斥责的。说到我为何觉得那并非比拟,是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了稔和尚与泰全老师两方的现场,却没办法将它们看成其他任何事物。”
  “没办法将它们看成其他任何事物?”
  “是的。了稔和尚的尸体,在我看来只是个坐着的和尚。哦,它一开始是在树上,所以是坐在树上的和尚吧。完全就是这样。而泰全和尚看起来只像是被倒插在茅厕的尸体。换言之,这若是比拟,了稔和尚便是被比拟为‘在树上坐禅的和尚’,而泰全老师被比拟为‘被倒插在茅厕里的和尚’了。”
  “原来如此——那不是比拟,根本就是那个样子。”
  “啊,这样啊……”敦子再次按住脸颊,“所谓比拟,是把对象当做其他别的东西才叫比拟呢。那些遗体除了那样以外,看起来什么都不像——什么都不像呢。真的。换句话说,那果然只是一种下流的演出吗……?”
  敦子似乎回忆起陈尸现场。
  被倒插在茅厕里的难看尸体。
  完全不是什么比拟。
  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并未象征任何事物。
  那丑陋的模样,果然只是在冒渎死者而已吗?这若是单纯的恶作剧,那就太残酷了。是出于强烈恶意的行径吗?不,这也不对。我觉得不对。
  今川开口道:“是的。那若是比拟,比拟的还真是奇形怪状的东西。无论泰全老师是被比拟成什么怪东西,或者是因为这样而被杀,我都觉得……很难过。我希望有什么其他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虽然只认识了相当短暂的时间,但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老师的弟子。如此罢了。”
  今川有着他自己的感慨。
  我对今川感到有些歉疚。
  我没有把泰全当做一个人。
  益田和敦子也都沉默了。
  鸟口的鼾声传来。
  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太舒服了。
  “对了,饭洼小姐。”
  益田想起来似的唤道,饭洼靠在纸门后面坐着。
  只看得见她的脚尖。
  益田出声之后,迟了一拍,饭洼的脸才从纸门后面露出来。
  面容憔悴。益田看到她,开口问:“我想反正等一下你会被问到,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先请教一下。山下先生已经发飙了,要是我一问三不知,到时候会被骂的。采访结束后,你似乎也个别行动了,你去了哪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饭洼悄悄看了敦子一眼。
  敦子敏感地察觉她的态度。“哎呀,益田先生不是一直都醒着吗?饭洼姐可是好好地向你报备后才出门的呀。对吧?”像是捉弄对方似的说道。
  益田搔了搔头:“中禅寺小姐真是坏心眼呢。其实吃完饭之后,我忍不住小憩了一下。虽然没有鸟口先生睡得那么熟。”
  稍微一瞄,鸟口还在睡。他的睡相非比寻常。远超过熟睡,根本是不省人事了。话说回来,益田对敦子的态度似乎越来越亲昵了。
  饭洼以微弱的声音说:“我……去了仁秀先生那里。”
  “仁秀先生?是那个以前就住在这里的老人吗?为什么?”
  “嗯……我有些……感兴趣。”
  “饭洼小姐,唔,我不是在怀疑你,可是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又瞒着没说?”
  “咦?”
  “益田先生,你这话太过分了。你在怀疑饭洼姐吗?就连益田先生都把我们……”
  “啊?中禅寺小姐,不是的。基本上我是相信大家的。相信是相信,但那是认为你们应该不是凶手的信任。只是你们也有可能知道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实,却隐瞒……不,还没有告诉我们,所以……”
  益田的姿势越来越低,最后结论变得含糊不清。
  他的心情也不是不能够理解。饭洼的举动——特别是来到这座明慧寺之后的态度,明显地脱离常轨。仔细回想,一开始提议留宿采访的也是她。虽然最后除了菅原刑警之外,其他人都留下来过夜,但是她也表现出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住下来的气派。不,我有一种她一开始就打算要留宿在此的印象。而且——对于往来于雪中的神秘云水,还有那个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准确地来说是她的原型女孩阿铃,她也……
  她知道些什么。
  这么说来,榎木津也很介意饭洼。
  ——你既然知道的话就早说啊。
  这是榎木津说过的话。当时我照字面的意思去理解奇矫的侦探的话,认为饭洼是目击者,会注意到什么也不奇怪,但是那段发言或许有着更深的含义。
  榎木津看见了什么吗?
  ——看样子和尚太多了。
  榎木津还这么说。他看见和尚了吗?不管怎么样,益田会起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敦子庇护饭洼似的说道:“可是益田先生,这次我们会来到这座明慧寺,是近乎偶然的。要是明慧寺拒绝采访,我们就不会来了。饭洼姐不可能和这个地方有私人的关系。”
  “中禅寺小姐,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他们答应采访,应该是相当久以前的事了吧?”
  “嗯,是这样没错。”
  “而且这次的采访,也是因为得到调查脑波的许可才企划的吧?”
  “这……是的。”
  “换句话说,你们收到回信,得到调查的允诺,才要求采访;原本调查脑波的委托,是在更早之前。而这座寺院的信件往返相隔一个月左右,所以至少从四个月以前开始,饭洼小姐就与这座明慧寺有关系了——不对吗?”
  “唔,是这样没错……”
  “而且饭洼小姐昨天自己说过,她虽然不知道这座明慧寺的名称,却从以前就知道它的存在。再加上她似乎是在这附近出生的——我也不想怀疑,但是她有十足的理由受到怀疑。而且就算我不怀疑,山下先生也在怀疑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好了,敦子。”饭洼总算发出像样的声音来,“其实我……没错,我有事相瞒。”
  “饭洼姐,你真的……”
  “敦子,对不起。我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是没办法。”
  “是和犯罪有关的事吗?”
  “我想是……没有。”
  “若是方便,可以请你一并告诉我你今天的行动吗?”
  “我在找人,”饭洼说道,“我在找一个人。然后,实在是太过于巧合……可是,我觉得应该不可能有这种事……”
  “不管是什么事,都请尽管说吧。刑警益田龙一会视情况捂住耳朵的,我的目标是成为一个可以通融的警官。”
  “这种信念我想还是不要大大咧咧地标榜比较好哟,益田先生。”
  敦子说,益田便“嘿嘿嘿”笑着,说道:“哎,也是啦。我只是想说现在既不是讯问也不是侦讯,所以……”
  于是,饭洼响应益田要求,总算吞吞吐吐地开始述说自己的事。
  “我出生在小涌谷上游,蛇骨川旁的一个小聚落。现在老家已经搬到仙石原了,不过直到战前,我们都一直住在那里。是发生在那里的事。”
  饭洼述说时,依旧低垂着头。
  “那是个小聚落。产业几乎都是锯木加工,我家也是靠着收入微薄的渔获——大多是捕捉早饭吃的鱼而已——再来就是锯木加工了。家父一整天转着辘轳,主要做些响陀螺、掷套圈环等玩具。当时那一带的一般传统家庭似乎都是如此,不过我小的时候家境贫苦,家母必须外出采伐原木,贴补家用。家父总是说,以前日子过得更加悠闲。家兄在宫之下的旅馆就职,家境变得宽裕一些后,家父过世了,那是昭和十二年的事。那个时候,我就读宫之下的一般小学。学校很远,上学非常辛苦,但是还有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孩子,我也不敢有所抱怨……不,那个时候过得非常快乐。那是……对了,是家父亡故三年之后的事。”
  十三年前,昭和十五年正月的事。
  中日战争爆发后第三个新年,以纪元二千六百年[注]如此欣欣向荣的宣传展开的那一年,我记忆犹新。
  注:纪元是以神武天皇即位的那一年为起点的日本纪年法,亦称皇纪、皇历、神武历。纪元早于公元纪年六六。年。日本自明治到昭和二十年战败之间,与元号同时并用纪元。战争时期为了强化“神国日本”的观念,曾盛大庆祝纪元二六〇〇年。
  那一年对我而言,与去年同样是无法忘怀的一年。这对现在身在仙石楼的久远寺老人来说也是一样吧。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
  那一年的正月,我还是个学生。
  由于白米禁止令,吃的是碾去七成谷壳的米制成的、黑得像木炭的年糕。被粗野捣蛋的学生强灌的酒,则是混了三成以上清水的掺水酒。
  因为军需需求等原因,景气蓬勃,但那只是片面的宣传,由于物资缺乏,奢侈被视为罪恶。举国上下彻底执行俭约、自律体制,就像不久后即将造访的太平洋战争的前奏曲,逐渐腐蚀、扰乱人心。
  就是那个时候的事。
  饭洼述说道。
  当时饭洼十三岁。
  益田既没有搭腔也没有打岔,只是听着。可能是因为他看不出追述会在哪里与事件发生关联吧。
  饭洼居住的聚落有一户富裕的人家。
  据说是大正末期迁居而来的人家。
  姓松宫的那户人家的家长既非工匠也非农民,而是个企业家。虽然不知道他的本业,但是他出资兴建箱根水厂,输入箱根木工艺用的漆,并进行原木采伐,统筹木工艺的买卖,甚至投资采石场,事业经营得相当广泛。当然那些原本都是当地人所经营的事业,所以发生了相当大的摩擦,但是本人完全不当做一回事。
  他很有钱。或许插手当地的产业,只是他一时兴起罢了。因为那些都是赚不了钱的零碎事业,就算四处插手,利润也十分微薄。在努力经营的当地居民眼里,他是个令人极度嫌恶的存在,纠纷遂无可避免地产生了。
  让他与地方间发生主要争执的,就是汽车。昭和初期,从大平台到底仓村——也就是所谓的温泉村——的物资搬运几乎全靠称为“马力”的货运马车帮忙。货运汽车全村加起来也只有一台,非常不便。在这种环境下,松宫家却奢侈地拥有自家用的货车。若是有效地加以利用,它将给当地带来莫大的贡献。尽管如此,松宫除了自家用以外,绝不使用那辆车子,更遑论为村落出借车子了。这个人似乎是只顾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类型。
  松宫某人有两个孩子。
  大一点的是男孩,名叫仁(hitoshi)。
  饭洼说她并不确定是不是“仁”这个字。
  仁不像父亲,是一个人品高尚的年轻人。
  当时他似乎才十七八岁,却反抗父亲的做法,连学校也不上了,劝谏父亲必须作为村民的一员,为全村的发展尽心尽力。
  父亲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即便如此,仁依然不放弃,想说只有自己也好,积极地主动与村民交流。尽管他还年轻,却是个相当有主见的青年。
  然而看在村人眼中,他毕竟是个外来者,就算乳臭未干的小子拼命地奉献服务,想要促进地区繁荣,看不顺眼的还是看不顺眼。再加上也有偏见。因为他是松宫家的孩子,一开始就被人用有色眼光看待。虽说是无可奈何之事,但仁的计划似乎相当不顺利。
  为何年幼的饭洼会知道这些事?因为她和仁的妹妹同年级。就算是外来者、暴发户、受村人排挤的人家的孩子,那里也毕竟是个小村落。年幼的两人也因为年纪相同,感情非常融洽。
  饭洼的儿时玩伴——仁的妹妹,名叫铃子。
  “铃……子?”此时益田总算出声了,“咦?我记得那个长袖和服姑娘也是叫这个名字——是叫阿铃吗?啊?”
  那一年新年——
  松宫家在火灾中烧毁了。
  “门松都还没拿下来,不过这一带挂的不是松,而是杨桐。嗯,是一月三日发生的事。”
  “火灾?全部烧毁了吗?”
  “完全烧毁。那里难得发生火灾,所以当消防团赶到时,已经……”
  “原因难不成是纵火?”
  “似乎不是意外。最后好像还是查不出是失火还是纵火,但是似乎有盗贼闯入的迹象。依常理来判断,应该是纵火才对。”
  “那是当然的吧。可是有盗贼闯入的根据是什么?是强盗吗?”
  “遗体不是被烧死的。”
  “什么?”
  “铃子的父亲和母亲的死因是遭殴打致死,是杀人事件。”
  “哦,强盗杀人又纵火吗?真是凶恶的犯罪哪。”
  “不,所以说,发生火灾和杀人事件是事实,但是不是强盗以及是不是纵火都不清楚。也有可能是失火之后,趁乱打死男女主人吧。”
  “如果是偶然失火的话啦。”
  “因为失火,所以萌生了杀意,这也是有可能的。而且似乎有理由推断并不是强盗。松宫家有三名外国佣人,但那三名佣人都是单纯被烧死的。没有抵抗的迹象,也就是逃生不及,以盗贼入侵而言有些不自然。至少不是强行闯入。强盗不被佣人发现而打死男女主人并且放火——说奇怪也是奇怪。”
  “是蛮奇怪的呢。平常的话,那应该是行窃失风吧?躲过佣人的耳目偷偷潜进去行窃,却被主人发现,因此杀人并且放火。”
  “嗯。只是那个时候,警方也判断挟怨杀人比行窃的可能性更大。因为松宫以半带好玩的心态扰乱当地的产业,招来相当多的怨恨,当地盛传大多是这个原因。”
  “啊,这我了解,应该就是这样吧。那凶手呢?”
  “这件事就像益田先生你们说的,成了悬案。”
  “哦,成了悬案啦……”益田交握双手,望向天花板,“这样啊,嗯……咦?这么说来,松宫家的儿子——仁吗?还有女儿——铃子呢?”
  “嗯,年终的时候,仁哥和父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了,所以保住了一条命。但是铃子她……”
  “铃子她呢?”
  “火灾现场找不到她的遗体。”
  “逃走了吗……?”
  “不知道,行踪不明。”
  “行踪不明?消失了吗?”
  “不过,有几个人看到有一个女孩边哭边往山里走去。”
  “山里?为什么?”
  “不晓得。而那个走进山里的女孩……据说穿着长袖的盛装和服。”
  “长、长袖和服?这……”
  “嗯,就是长袖和服。当时崇尚节约才是美德,更何况深山里的荒村,很少有女孩能够穿到盛装和服。不,我们的村子里只有铃子一个人有那种和服。我记得当时我也是羡慕万分,而那天铃子也穿着长袖和服。所以如果证词是真的,那九成九是铃子不会错。所以……”
  “啊……!”我忍不住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穿着长袖和服深入山林的少女。
  那就是“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
  就那样一直……
  不可能……
  “不可能有那种事!”
  阿铃不可能是铃子,那么……
  “嗯,当然了。关口老师,不可能有那种事。那场火灾之后,已经过了十三年之久,我也已经二十六岁了。后来战争爆发,战争结束,时局也有了重大的变化。这一带大肆开发,我原本住的聚落也已经没有了。然而却只有铃子还是原来的模样,这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明明不可能,这里却……”
  饭洼开始失去冷静。“这里却有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十三岁的阿铃!所以……”
  饭洼无力地垂下头来。“所以我……”
  一定震惊极了吧。
  昨晚得知阿铃的存在时,她会错乱成那样,也是情有可原的。
  就连旁观者的我在得知背后的缘由之后,也几乎要陷入错乱了。
  十三年之间,时间完全停止的女孩。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
  那是——妖怪。
  就像京极堂说的,这种看法真的令人感到十分稳当。但是另一方面,那个名叫阿铃的女孩实际存在,也是不争的事实。无论看起来有多么的梦幻,也没有任何一种怪异会如此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正因为如此……
  正因为如此,才让人觉得不对劲。没办法把她当成妖怪处理,但我们却也没有足够的情报来导出科学而且合理的结论。换句话说,只能够把它当成不了解的事,放弃理解。
  “那一天……”
  我无谓的思绪徐徐融人饭洼的话里,烟消云散。
  “其实,火灾那一天的中午,我和铃子见面了。”
  “咦?这样吗?那你一定很……唔……”
  难过吧——益田是想这么说吧。饭洼维持着遥望的眼神,十三年前的情景似乎在她的视线前方扩展开来。
  “她穿着长袖和服,就像人偶一样,好漂亮。铃子平常就非常在意仁哥的事,她说再这样下去,不是爸爸不见,就是仁哥会不见……不,爸爸不会不见,所以一定是仁哥会离开。十三岁这个年纪,已经是可以出外帮佣的年龄了,所以大部分的事也都懂了。铃子很喜欢哥哥,而最后仁哥真的离开了。虽然知道他大致的去处,铃子却不能够大过年期间自己跑去找。所以她才会偷偷地把我叫出来吧……”
  “为什么?”
  “为了和仁哥取得联络,我……收下了铃子的信。”
  昭和十五年的信啊。
  “原来如此,所以饭洼小姐你……”
  “咦?”
  “你去送那封信了吗?”
  “是的。铃子说仁哥应该在底仓村的寺院里,那里我也知道,因为和尚是个喜欢小孩的好人。所以我收下铃子的信,就这样去了寺院。”
  “仁先生呢?”
  “咦?”
  “你把信送到了吗?”
  “他……不在。”
  饭洼的声音顿时沉了下去。和一开始见到时一样,是惊恐般的微弱声音。
  “不在?”
  “嗯,不在。所以我先回家一趟。我打算趁着家人不注意时溜出家门,通知铃子,就在这段时间,天色暗了下来……然后……”
  饭洼的话在这里中断了一下。“当晚发生了火灾……”
  “哦,所以饭洼小姐,你的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不管经过几年都是。我了解,我非常了解。那么那封信呢?”
  “嗯……”
  信似乎在火灾的混乱中遗失了。
  这是发生在小村子里的火灾。饭洼的哥哥跑到山脚下有电话的人家通报,在消防团赶到之前,全村出动倾力灭火。但是发现火灾的时候,火已经延烧开来,光靠水桶泼水,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消防团赶到的时候,房子大部分都烧毁了。因为灭火的混乱,饭洼收在怀里的信件也不晓得丢失到哪里去了。
  隔天四日的时候,仁回来了。
  看到烧毁的屋子,仁茫然自失。
  但是一夕间失去了家人的不幸青年尽管境遇悲惨,却无法得到周遭的同情。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依然是令人嫌恶的家伙的儿子。不,如果只是受到冷淡对待还算好。仁与父亲不和、争吵之后离家出走的事曝光后,他竟被怀疑弑亲及纵火,最后甚至遭到逮捕了。
  “他的不在场证明呢?”
  “好像没有。直到前一天夜晚,仁哥都寄住在那座寺院,但是火灾当天下午到翌日早上,他宣称自己一个人在城镇还有山里徘徊。”
  “啊,那是会遭到怀疑的行动方式呢。这要是负责人是山下先生,一定立刻移送检调单位。如果是我的话,就会释放。”
  益田说出极不负责任的话来。
  不过现场没有发现铃子的遗体,这是遇劫青年惟一的希望。妹妹还活着,快点保护妹妹,只要问妹妹就明白了——仁这么主张。
  仁当然担心妹妹的安危,但是他可能也觉得只要妹妹平安归来,自己的嫌疑就能够洗清了。
  的确,铃子目击到杀人的可能性很高。警方也想要尽快找到她。因为有目击者作证看到铃子,于是青年团和消防团进行了好几天的搜山行动,众人的努力却没有回报,铃子杳然不知所踪。一星期后,搜索停止了。在冬季的深山,娇弱少女存活的希望微乎其微。
  最后的结论是,铃子遭到了神隐[注]。
  注:神隐指的是孩童突然失踪,古来认为是天狗或山神所为。有些遭遇神隐的孩童,会在山中以昏厥的状态被发现。
  今川说道:“仁先生这个人——我总觉得他有点可怜。从饭洼小姐的话听来,他根本没有做任何坏事,反倒是一个好青年。刑警先生,你怎么想?”
  “是啊。不对的是父亲吧。仁先生为了村子而努力不是吗?家庭会不和,追根究底也是起因于此。父子吵架,也是为了村子着想才发生争执的啊。”
  “嗯,当时争吵的主因似乎是因为仁哥想要让那辆货车为村子派上用场。所以的确有一部分村人认为不应该仇视仁哥,而随着时间过去,这种风潮转变为温情,徐徐扩大开来。所以当地的人向警方提出了请愿书。”
  “请愿书?那种东西有效力吗?”
  “我不清楚,不过当时似乎产生了一定的效果。”
  提出请愿书的契机,是追悼铃子的同情声浪。年幼的铃子是无辜的,这样下去实在是太可怜了——据说是前往搜索的青年团员最先这么说的。虽然只有少数,但仁在青年团的年轻人当中拥有一些人望。而这种同情声浪获得当地全体居民同意,以请愿书这样的形式开花结果。
  找不到任何决定性的证据。
  结果仁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被释放了。
  无法迅速地找到铃子,警方似乎也颇感自责。况且不管再怎么不和,也实在很难想像会因此而冲动杀人。再加上父亲姑且不论,仁完全没有杀害母亲的理由。这是由于父亲的不德而造成的不幸,也就是仁是冤枉的——警方如此判断。
  “之后仁哥在熟识的和尚劝说下……出家了。”
  “出家?当和尚了?”
  “是的,在禅寺。”
  和尚——实在太多了。确实就像榎木津说的,接二连三登场的全是和尚。
  总而言之,仁在孤立无援时遭到逮捕,被释放之后没多久就出家了。所以那段时间,年幼的饭洼可以说是不可能接触到仁的。饭洼不仅没能把信件交给仁,甚至连铃子有信要转交给仁的事都无法告知。
  其后,时局转眼间陷入混乱,战争开始了。
  十三岁的小女孩根本无从得知已经出家的仁的行踪。
  饭洼就像益田说的,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饭洼姐,那你……”一直默默倾听的敦子以平静的口吻询问,“主动说要担任这次帝大的交涉负责人,也是……”
  “嗯,敦子,我一开始的动机就不单纯。”
  饭洼总算抬头看敦子。“一听到禅寺两个字,我立刻想起了仁哥。会揽下与寺院交涉的任务,也是因为怀抱着一丝希望。”
  “一丝希望——你是认为或许可以找到仁先生的行踪吗?可是啊,饭洼小姐,这实在太没效率了呢。就算不用这么拐弯抹角,也应该还有其他找人的方法……”
  “当然,战争结束后我曾经试着调查,可是松宫家的血缘几乎断绝了,户籍和住民证也在战争中佚失,我找不到任何一点确实的情报。劝仁哥出家的和尚也过世了,结果就连仁哥出家的寺院名字都不清楚。我所打听到的,只有那似乎是镰仓一带的禅寺这样的传闻。”
  “镰仓的禅寺啊……咦?在哪里提过来着?”
  益田转向我,但我什么都没有回答。
  “没错,可是总不能只靠着这样一点情报,就写信给全镰仓的寺院或进行调查,更别说一间间拜访,这实在……”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管再怎么牵挂,也不到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妨碍的地步,若非拥有相当财力的闲人,是没办法去做那种疯狂之举的。
  “原来如此,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即使不愿意也得一间问向禅寺打听的、真正是求之不得的工作。所以你便抓紧机会,是吗?”
  “嗯,我从有电话的寺院开始打听,每次都顺便询问是否有一位名叫松宫仁的僧侣,或者是过去是否曾经有这样一位僧侣;而以书简询问接受调查的意愿时,也会附上一句这样的询问。”
  “哦……”
  “但是一直没有好消息。脑波测定调查之事不用说,仁哥的消息亦然。然而,那是……对,去年九月左右吧。我开始进行脑波调查的交涉之后,过了两个月左右,收到一封来自镰仓的临济宗寺院的回信。信上……”
  “答应了请求?”
  “不,调查被拒绝了。但是信里面写道,那里曾经有过一位同名的僧侣。”
  “噢!那真是太好了。人就是应该锲而不舍呢。”
  “可是,信里头也写说他现在已经不在那座寺院了。姓松宫的那名僧侣从那座寺院出征,两年前复员了,但是复员之后……”
  “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吗?”
  “不,回信给我的那位知客僧写道他并不清楚,根据信里的内容,姓松宫的僧侣似乎在贯首的亲自吩咐下,好几天前外出长途旅行了。”
  “贯首吩咐的长途旅行?去哪里?”
  “最后的终点似乎是一座位于箱根浅间山中的无名寺院……”
  “难道指的是这里?这座山也算是浅间山吧?原来如此,所以你联络了这里?”
  “嗯,可是那封信里连地址和寺名都付之阙如,所以我就此放弃了。我心想只要知道仁哥还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然而后来从其他寺院收到的回信里,有些提及明慧寺这里。”
  “哦,你昨晚也说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有两三家寺院提到呢。”
  益田这么说,但如果我的记忆正确,饭洼应该是说四家。而且连这里的寺名都知道的只有一家。
  “嗯,两家左右。我收到回信说,本寺虽然不甚赞同那类科学调查,但箱根里的无名禅寺——也就是明慧寺——或许有可能答应,因为那里与宗派无关。”
  “嗯,事实上跟宗派的确是没关系呢。所以你就更想到这里来了?”
  “是的。昨晚我也说过,虽然每一家寺院都这么说,但提供的情报却都暧昧不明,老实说我觉得受够了。但是不久后就有一座寺院明确地写出明慧寺这个寺名,连住址和联络方法都清楚写下了,所以,我决心探问看看。”
  “哦,原来如此。昨天泰全老师说和了稔和尚有关联的就是那座寺院吧。话说回来,能够得到明慧寺的允诺,对你来说真正是一石二鸟呢。不管是工作方面还是私事方面。”
  “嗯……是这样吗?关于仁哥,我并不期待能够见到他,因为他出发旅行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从镰仓到箱根的话,不管绕经哪里,都花不到几天。”
  “直接过来的话是一天。不,半天吗?”
  益田的话在我听起来十分新奇,因为那时我正在想用走的要花上几天。移动就是徒步——我已经完全这么认定了。
  都是因为这座山。
  “可是,我也拜托镰仓的那座寺院,请他们务必在松宫先生回寺时通知我,只是我一直没有收到回音。于是在询问明慧寺的意愿之前,为了慎重起见,我再次询问,得到的回音是他还没有回去。所以我心想或许他一直逗留在这里。因此得到明慧寺这里的应允时,我兴奋极了。”
  “是那个娇弱的和田慈行写的回信吧。”
  益田的脸颊微微痉挛,看样子益田讨厌慈行。
  “是的。慈行和尚的回信里,完全没有提到松宫这名僧侣的事。只写了他们答应接受脑波调查,请我们联络日期等细节。考虑到也没有其他寺院肯答应,就……”
  敦子说:“没有多久,就因为中村总编辑多嘴,决定要进行事先采访了呢。”
  “是的。其实这是《稀谭月报》的采访,我没有同行的必要,但是我说我是负责人,硬是拜托总编辑让我参加。”
  “因为这里是听都没听说过的神秘寺院呢。由于中村总编辑拜托,我请哥哥帮忙调查,可还是查不出什么。我把结果报告总编辑,没想到引起他更大的兴趣……”
  “嗯,可是我以前就从家母那里听说这一带有座大寺院。”
  “从令堂那里?”
  “是的。家母从事木头加_丁用的原木采伐工作,以前曾经在山里迷路,好像就是在那时发现了这座寺院。”
  “哦,所以你才会说你从以前就知道了啊,这还真是碰巧呢。可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家父还在世的时候,所以是昭和十年或十一年,或更早以前。我想是那个时候。”
  “那就是这里被发现以后的事喽?泰全老师当然不用说,了稔和尚……不,或许觉丹贯首和佑贤和尚也在。”
  “嗯。可是家母说她没有遇到任何人,只说在山里有一座巨大的寺院……”
  “唔,可是怎么说,这里是只要迷个路就可以发现的寺院吗?那么几百年来都没有被发现,这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说起来,令堂——一个女人家都可以走得到的话,搜山寻找铃子的时候,强壮的青年团应该也会发现这里才对吧?”
  “嗯。是这样没错,可是我以前居住的村子更接近小涌谷那一带。搜山的时候,应该也是以小涌谷附近为中心进行。小孩子要越过这座山非常困难,而且当时又是冬天,所以搜山时也没有搜到这里来吧。”
  “但是令堂越山了吧?就算不是冬天,从那里过来,路程应该也相当艰辛吧?”
  “我记得家母那个时候是……对,她是从汤本那里爬上来的。”
  “咦?从汤本可以到这里吗?”
  “我觉得或许会比从大平台上来更花时间,但是从奥汤本那里的话,应该可以很轻松地爬上来吧。”
  益田的视线好一阵子在半空中游移。接着他“砰”地拍了一下手。
  “这样啊!从这里去奥汤本,比我们想像中的更简单。以这里的和尚的脚力来看,时间上也……”
  “几乎都是下坡,我想也不会花多长时间。”
  “就是这个!小坂了稔就是走那条路。关口先生说的老鼠和尚的事这样一来就有可能了!”
  我临时想到的发言似乎突然派上了用场。
  作为情报提供者,我姑且询问:“益田先生,警方已经向那位按摩师傅——尾岛先生确认过了吗?”
  益田露出暌违许久的高兴表情:“我还没从山下先生那里听到什么啦,不过当然是确认过了,因为这是重要证词啊。根据关口先生的话,老鼠和尚那件事发生在了稔失踪当晚,但是根据昨晚查访的结果,了稔在这座寺院最后被目击到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分。我们原本认为从时间上来看有些不可能,但是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饭洼和今川都一脸木然,当然他们不懂这是在说些什么。
  “啊,饭洼小姐,真是谢谢你了,我总算觉得有了一点安慰。话说回来,那位……仁先生吗?他到底去了哪里呢?”
  敦子瞄了一眼异样兴奋的益田,又重新转向饭洼,以奇怪的表情说:“他……或许还在这附近呢。”
  “嘿,什么意思?”
  “所以说,益田先生,我们在兽径遇到的那位行脚和尚,有可能就是那位松宫先生。饭洼姐昨晚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是的。我听到和敦子你们擦身而过的和尚似乎是来自镰仓寺院时,我心想那一定就是仁哥。虽然时隔那么久,但我总觉得一定不会错……”
  饭洼的确也对那个话题敏感地作出反应。
  益田再一次击掌。
  “啊,来自镰仓的和尚就是那家伙啊!哎呀,刚才听到镰仓跟和尚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在意,原来是这个,我都给忘了。这得立刻向慈行确认才行。饭洼小姐,或许你为搜查提供了非常重大的线索哟。”
  “什么……意思?”
  “这次的事件与十三年前那起事件在根本上似乎彼此联系……呃,感觉很像推理小说,不过我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这有可能就是其中的关键!”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益田的表情愈发兴高采烈起来,“例如说,那十三年前的松宫家杀人放火事件的真凶其实是泰全和了稔——这样想如何?”
  “咦?”
  “你的意思是复仇吗?”
  今川抗议似的说:“但是,我实在不认为泰全老师会是那种人。虽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但是这个结论太突兀了。”
  “今川先生,有人说过不能够以印象来判断一个人喔。而且就算他们不是凶手,也有可能是仁先生认定他们就是真凶啊。比起是不是事实,凶手怎么想更重要。只要这么认定,他们就是弑亲仇人。”
  这就是只有凶手才明了其意的、充满侮辱的遗体演出的理由吗?
  “可是益田先生,”敦子接着发言,“那饭洼姐在寻找的人岂不就是杀人犯了吗?”
  敦子的口气似乎也难以苟同。
  饭洼沉默着。
  “作为一种可能性,我不否定你的推测,但是在进行确认之前,警官能够这样说吗?灵光一闪也算是一种先入之见。”
  益田被敦子斥责,有点泄气。
  “哦,对不起。你说的没错。可是,这番话还是不能置若罔闻呢。再怎么说那都是和尚啊。”益田说。
  我思忖该不该把我自己也目击到那名疑似仁的僧侣的事——虽然只是疑似他的人物——现在告诉益田,但是益田突然大叫起来,结果我又错失了时机。
  “啊,那么饭洼小姐……啊,请你不要生气哟。就像中禅寺小姐说的,刚才的发言只是我突然想到而已,是毫无根据的话。重点是,呃,这也是一开始的问题,关于你今天下午的行动……”
  “哦……”
  饭洼蓦地露出寂寞的表情。
  虽说不是刻意隐瞒,但是下定决心吐露出长久以来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后,她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卸下了重担——我强烈地这么感觉。
  饭洼将视线往右上方游移了一下之后回答:“我离开这里单独行动,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钟左右。我只是想去仁秀先生那里,见见那个名叫阿铃的女孩。我总觉得很诡异——那个女孩不可能就是铃子,然而两者的共同点实在太多了。”
  “与其说是太多,倒不如说根本是有人特意为之的呢。”
  “嗯。所以我心想就算不是铃子本人,也应该有某种关联。我追寻仁哥的足迹,而且是极为怠惰地、靠着偶然的牵引来到这里,结果碰见的却不是仁哥,而是与失踪时的铃子年纪、外貌相同的女孩,总觉得……”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就连我对阿铃这个女孩都感到无法释然的不舒服。但是我无法释然的主要理由来自“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这个传闻。那只是故事中出现的虚假幻想谭。另一方面,饭洼所知道的铃子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想要在铃子和阿铃之问找出某种关联性……
  不就等于肯定怪异为现实吗?在这种情况下,怪异不是作为说明体系发挥功能,而是以无限接近否定科学说明的形式发挥功能。
  若不尽可能填补欠缺的情报,使其成为能够以科学的思考理解的状态,是不可能获得解决的。
  “心情上无法接受。”
  “所以你去见了阿铃?”
  “我没有见到她,”饭洼回答,“不过老先生在那里,所以我和老先生聊了一会儿。”
  “哦,那位老先生除了饭洼小姐以外,还没有任何人见过呢。其实在来到这里的途中,山下先生他们好像见到了长袖和服姑娘。那么,那位老爷爷住的小屋在哪里?”
  “也不能算是小屋,是和这里一样的草堂。大雄宝殿后面有旱田,就在再过去一点的地方。周围树林和杂草丛生,若是不知道的话,或许很难找到。”
  今川问道:“他住在和这里一样的草堂吗?一样是叫什么殿吗?”
  “建筑物的名称我没有问,不过我觉得和这里是一样的。”
  “那么老爷爷是擅自借用寺院的建筑物了呢,得要他付房租才行。”
  “可是益田先生,其他和尚也是半斤八两啊。现在地主应该在什么地方,不过谁也不晓得这座寺院究竟是谁的。”
  今川这么一说,益田喃喃说着“啊,一样啊,是一样的嘛”之后,眨了几下眼睛:“嗯,是一样的。是啊,那个老爷爷跟和尚们也是一样的,一样可疑嘛。得盯住才行。”
  敦子问道:“他可疑吗?”
  “可疑啊。不晓得他的来历,养育的孩子也似乎是弃婴,因为他不是和尚,反而是最可疑的人物。啊,饭洼小姐,你和老爷爷聊了些什么?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
  老人很瘦。
  半眯着一双大眼,微笑着。
  是个很慈祥的老人。
  一张饱经日晒的黝黑脸庞,没有头发,无法区别是秃了还是剃发。肤色被阳光晒得十分均匀,眼尾的皱纹极深……
  老人身上穿着灰色的——或者说鼠灰色——像法衣也像作务衣、分不清是什么的衣物,乍看之下也像是农事服。身上绑着麻绳般的东西取代衣带,衣摆和衣襟全部绽开,破破烂烂。从饭洼的描述推测,那似乎是年代久远的奇异装扮,但是在成长于贫瘠山村的饭洼看来,那种模样似乎也不特别奇异。
  老人正用耙子般的东西在除雪。
  ——请问……
  ——是、是。
  ——我是那个……
  ——来,请进,请用茶。
  老人请饭洼喝茶。
  咻咻声作响。
  地炉上,茶锅正滚滚沸腾。
  ——请问,阿铃小姐……
  ——阿铃不在,出去玩了。
  ——阿铃小姐几岁了?
  ——不清楚哪,大概十三四岁吧。
  ——她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不清楚哪,大概十三四年了吧。
  ——那么……她是在这里……
  ——虽说岁岁年年人不同,然小的俟百年河清之身,是数十年如一日啊。完全不知过了几年几十年。
  ——阿铃小姐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来,请用茶。
  ——十三年前,有个和阿铃小姐年纪相仿、一样穿着长袖和服、名叫铃子的女孩迷路走进了这座山里,老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您是说那就是阿铃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因为两个人太像……
  ——如果您说那孩子就是那姑娘,应该就是那样,不是的话,小的也不知道其他姑娘了。在这里的只有哲童和阿铃。
  “他那是不知道铃子小姐、和他无关的意思吧?以年龄来看,那个女孩和松宫铃子一定是不同的两个人啊。”敦子说,用食指摩擦下巴。
  “我也觉得除此之外听不出别的意思了。也就是一切都是偶然,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饭洼说道。
  “这样吗?听起来很像在骗人呢……”益田在怀疑,“年龄、外貌,还有名字都相同的女孩,相隔十三年的时光,出现在这么接近的地方?我不认为这样会毫无关系。会有这种偶然吗?”
  有吧。
  就像敦子说的,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与明慧寺的阿铃是不同的两个人。这两个都是实际存在的人物,所以也无从怀疑起。因为年龄不同。
  而“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一半真面目——亦即最近被目击到的“迷路孩童”,显然就是明慧寺的阿铃。若将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和现在的阿铃视为不同的两个人,“不会成长的孩童”就不再是怪异了。
  那么……
  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与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的关系究竟为何?
  最说得通的解答是这个:
  十几年前的“迷路孩童”是松宫铃子。
  最近的“迷路孩童”是明慧寺的阿铃。
  如此一来,“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就消灭了。
  换句话说,把“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定义为不可能发生的事的依据,集中于出没期间的长度这个问题——而证明它的证据极为薄弱……
  没错,证据薄弱。所以只要能够备齐将她们区别为不同个体的反证,“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就不再怪异了。不管是偶然还是什么都可以,松宫铃子这个实际存在的人物正是反证。
  这是铃子与阿铃之间过多的类似的偶然所产生出来的幻想。松宫铃子的存在正是妨碍科学性理解的欠缺情报……
  不对,我忘了什么。可以解释为偶然的薄弱证据:两人出没在几乎相同的地点,两者服装大致相同,从外表看年龄也大约相同,以及不寻常的……
  “歌……是歌。”
  “关口先生,你怎么了?”
  是歌,“迷路孩童”十几年前也唱着那首歌。
  换言之,这种情况……
  “啊,呃,那个,饭洼小姐……”
  得问才行。必须补齐情报,确认才行……
  否则怪异……
  怪异会附着下来。
  “饭洼小姐……”我有些激动地问。
  “什么?”
  饭洼露出困惑更胜于吃惊的表情。
  “那个,关于铃子小姐……”
  “铃……子?”
  “嗯,十三年前的松宫铃子小姐,那个时候她会唱什么与众不同的歌吗?”
  “歌?什么歌?”饭洼露出更加困窘的表情。
  “哦,是在说昨天的那首歌吗?”今川用大舌头的语调说。今川和我一起听到了那个女孩唱的歌。
  “没错。事实上,现在的阿铃小姐由于那身与深山格格不入的装扮,被不知内情的山脚下的居民视为妖怪。不,我在听到今川先生的话之前,也这么认为,所以昨晚看到……不,遇到她的时候,我大吃一惊。而使她妖怪化的一个要素,就是她总是唱着一首不可思议的歌。”
  “什么样的歌?”
  “呃,曲调我记得很模糊,很难重现,但今川先生或许……”
  “我是个音痴。”
  “哦,总之,旋律像数数歌,也像御咏歌,什么人子的话就在炉灶里烧死,猿子的话就去山里之类的歌。”
  “也有唱到如是佛子该如何。”
  饭洼深深地倾着头说:“我……没听过呢。”
  “这样啊。”
  那果然是不一样的人了。
  又混乱了。
  如果松宫铃子不知道那首歌的话,铃子就不是现在的“迷路孩童”——阿铃,也不是十几年前出现的“迷路孩童”了。那么十几年前——与铃子失踪几乎同一个时期,这座山里有多达两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同龄女孩吗?
  错综复杂。
  益田说道:“你看起来似乎无法释然呢,关口先生。”
  “嗯,无法释然。”
  “我也是,那个老爷爷怎么想都是在装傻。唉,你觉得怎么样呢,饭洼小姐?”
  饭洼垂着视线回答:“嗯……可是后来我什么都问不出口了。然后他第三次请我喝茶,我有点害怕起来。”
  “又要你喝茶?”
  “嗯。他的态度很温和,又笑容可掬,却反而更让我觉得恐怖。我很快就告辞了。然后,我想接着去找哲童打听,不过又转念想到应该先确认来自镰仓的和尚叫什么名字,就去了慈行和尚那里。”
  “哦,问松宫仁的事呢。然后呢?”
  “知客寮里没有半个人,我去了三门一看,才发现东司那里出事了。”
  “哦,过去一看,就碰上了那场骚动啊。唔……”
  益田双手交握,按在后脑勺上,按压似的垂下头去。
  “这不完全是因为睡眠不足呢,总觉得莫名其妙。是我太笨了吗?”
  “不,益田先生,这起事件,没有任何人明白任何事。嗯,我们……不明白。”
  敦子难得说出自暴自弃的话来。我以为敦子无论身陷什么样的困境,总是勇往直前,寻求微弱的光明而作出建设性的发言。
  所以若说意外,是颇令人意外的。
  “我想不止我们,这座寺院里的人也什么都不明白。毋宁说现在掌握最多情报的或许是我们。可是完全无法整理出轮廓,不管怎么样推理,无论做出多有整合性的结论,也只是觉得明白了而已。真正明白的或许只有凶手。”
  “哎,这下麻烦了。”
  益田放开交叉的双手,撑在身后,伸长了脚仰起身体。
  此时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喂!小哥,没时间休息啦,你在干吗?”
  粗俗的声音。
  菅原像狮子头般的脸从打开的纸门缝隙问伸出。
  益田弹也似的恢复原来的姿势。
  “我、我没在休息啊,菅原兄。”
  “人手不足。这样下去,在底下的支援人员赶到之前,你的上司会先疯掉。过来帮忙。”
  “哦,现在是什么状况?”
  “正在侦讯当中。喏,都是那个调调,一点进展也没有。这里呢?”
  “是的,我进行了讯问——或者说情报搜集,也有许多事得报告。”
  “这里也是,还有今早在搜查会议决定的事。总之你一起过来吧。”
  “可是这些人……”
  “跟嫌疑犯客气什么?太麻烦了,你们过来跟和尚待在同一个房间吧。”
  “这是不要紧,但……”敦子望向鸟口。
  鸟口还在昏睡。

  *

  又是听来的事。
  在借用明慧寺的知客寮作为箱根僧侣杀害事件临时搜查本部进行的搜查会议,真正是呈现蜩螗沸羹之景况。无用的空泛理论只是闹哄哄地从山下的右耳进左耳出。
  支援人员在十八时三十分抵达。
  不用说电话,明慧寺里连电和水都没有,再也没有比这里更不适合进行科学搜查的现场了。荒唐的凶案现场已经被夜幕覆盖,在反近代的环境下进行的现场勘验困难重重。遗体虽然已取出,但鉴识人员认为无法在黑暗中继续进行作业,将更进一步的勘查作业留待明早,于二十点暂时撤离了。
  对僧侣们的侦讯也暂时告一段落,之后举行了会议。
  益田刑警起头的报告相当耐人寻味。
  上午开会时依然不明的事实逐渐被厘清。当然在每一个事实完成确认作业之前,益田的话并不能够尽信,即使如此,却也是有利于拟订搜查方针的情报。
  此外,命案与据说发生在十三年前的杀人纵火事件之间的奇妙吻合也令人在意。
  原本混沌不明的事件轮廓因此而……
  ——变得更加暧昧了。
  山下感到轻微的偏头痛。
  听着益田的报告,他开始觉得怀疑这座寺院的和尚是没有道理的了。那个姓松宫的行脚僧侣很可疑——不过还没有向和田确认,所以不能够断言那个僧侣就是松宫;叫饭洼的女人也很可疑;今川的行动更可疑。平常的话,今川就算用别的罪名加以逮捕并逼供也不奇怪,他就是可疑到这种地步。但是山下一方面又对明慧寺共谋说——尤其是桑田常信凶手说——感觉到毫无根据的强烈魅力。
  “总之,我认为若要把握和尚们的行动,必须制作一览表。虽然他们的行动应该是一板一眼,但是要在这种状况下完全掌握是不可能的。什么时间谁在哪里看到了谁,完全无法掌握整体的状况。这样就算确定了犯罪时间,也……”
  “这种事打一开始就知道了。就算做那种东西,掌握和尚的动向——不,警部补,那又怎么样呢?这种情况,和尚之间的证词是有效的吗?”
  “这……”
  “当然有效啦,菅原兄。就算是同一座寺院的和尚,也不是亲兄弟啊。”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所以不知道,我觉得比起这里的和尚们说的话,亲属之间的证词还更可信。是啊,和尚之间的关系比起特殊关系人、姘妇要坚强得多了。这就叫做宗教的一体感吗?”
  “禅宗不是跟念佛宗什么的不一样,是单独进行苦修吗?”
  “不是吧?他们是大家一起坐的。共犯的嫌疑很大。”
  “那是对僧侣的偏见,”益田打断争论不休的众人,“这种议论一点建设性也没有啊。”
  “益田老弟,怎么,你睡了一晚就被洗脑啦?”
  “才没那回事。就算对象是僧侣,进行这种没有建设性的争论也是没用的。不能有偏见。警部补不也说过不能够凭印象搜查吗?灵光一闪也是一种先入之见。”
  “你干吗这么激动啊?不过说的也没错啦。怎么样,警部?”
  “是警部补。可是益田,和尚之间很可能彼此包庇,或为了守护寺院的名誉而作伪证吧?”
  其实不是有可能,而是希望如此——山下自己也有这种自觉。他只是在立场上无法这么说而已。
  益田异于往常,干劲十足地回答。就像菅原说的,他看起来比平常更加精神抖擞。
  “我想山下主任的意见是正确的,但是就像我方才报告的,这座明慧寺并非一教团一宗派的寺院,这类联系反倒很薄弱吧?例如说,了稔和泰全虽然同样是临济宗,派别也不同。”
  “可是临济宗就是临济宗吧?那个,你是……”
  “我是本部的益田。临济宗,呃……有十四派,每一派都不一样。”
  “要说不一样的话,那是曹洞宗吧?临济宗跟曹洞宗的差别更大不是吗?”
  “没错,曹洞宗与临济宗之间,比临济内部各派之间的差异更大。但我不是专家,所以没办法回答更深入的问题了。”
  “根据你的报告,被杀害的小坂了稔和大西泰全都是临济宗的僧侣。”
  “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么益田,剩下的干部里面是临济宗的有谁?”
  “和田慈行吧。”
  “哦,慈行啊。例如说,凶手计划将慈行也加以杀害,把临济宗从这座寺院连根拔除——这样想如何?”
  “怎么可能?阿菅,那种事不可能啦。”
  “可是啊,铁兄……”
  “喂,你们,不许用绰号称呼,现在可是在开会。都是这个蜡烛不好。”
  山下极为厌恶这座知客寮里宛如山贼谋议般的气氛。
  “益田。”
  “是。”
  “如果你的报告正确,那么这座明慧寺里就有数个宗派。这一点不会错吧。那么宗派之间的对立怎么样?刚才菅原说的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吗?”
  “我想是不可能。因为例如说,这里的僧侣全是从别处的教团派遣过来的,所以就算杀了慈行和尚,也马上会有后继者补充进来……应该。啊,虽然也不是马上啦。”
  “那你的意思是也会有小坂跟大西的后继者过来喽?”
  “这我不知道,也可能不替补吧。不过那是教团判断继续和明慧寺牵扯下去也没有益处的时候吧。事实上,根据泰全老师的话,现在各教团似乎是消极地和明慧寺保持关系。”
  “那么不是我旧话重提,一宗派独裁支配明慧寺不是也有可能吗?”
  “那种事是没有意义的,菅原兄。”益田吊起细眉,“这座寺院是仰赖来自各教团的援助金维持的。自明慧寺排除临济宗,让曹洞宗独裁,也就是斩断来自临济的援助吧?曹洞宗只有一个宗派,会变成要靠一宗支持全寺。这样太没有经济效益了。说起来,这种事不必靠杀人,只要坐下来谈谈就可以解决啦。”
  “是吗?唔,或许是我对宗教有偏见啦。从昨天调查的感觉。我觉得这里的和尚们会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所以说菅原兄,那应该视为不管做出什么事,都难以成为杀人动机、不可能成为杀人动机才对呀。”
  “这……完全相反了哪……”菅原噘起厚厚的嘴唇。
  “可是益田,你的意见根本是大西泰全的意见吧?那个泰全正是第二名被害人啊。”山下强硬地想要将话题转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怎么样?各位?可以视为大西的见解真的如同益田所报告的吗?老狯的僧侣也有可能为了隐蔽某些纷争,故意将虚伪的见解灌输给这个益田。再加上大西本人也遭到杀害,我认为不能够断定寺院里头是风平浪静的。所以访查时,我希望将重点放在这个部分来讯问……”
  “主任,意思是要厘清这座寺院里有没有因为宗派不同而引发的纠纷或派阀抗争吗?”
  “要询问每一个人,看看这样的看法在这座寺院里头究竟通不通用。俯瞰全体的话,看起来全都一样,但是和尚每个人都长得不同,脑袋里想的事也不同吧。若是有什么,就算和宗派无关也无所谓,要是能够找出两名被害人之间的共同点也算是赚了。这种细腻的工作,正是今后我们必须做的。”
  山下自以为是地扭转了方向,没想到说出口来还颇头头是道。正当山下高兴着这或许意外地是不错的方针时,辖区刑警中最年长的一名姓次田的老刑警——也就是刚才菅原喊他铁兄的人,面露难色说:“我家代代都是曹洞宗,而且我还是檀家代表,这种事一时实在是难以……”
  “你是……次田吗?确实就像本部的益田说的,和尚全都很可疑、不能信任这样的看法是一种偏见,但是因为是教徒就能够信任、信仰这种宗派的人不可能犯罪——这也算是一种先入之见、偏见。就算信徒中有人犯罪,也不等于否定信仰本身。你的信仰是你的信仰。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诽谤你家的寺院的。”
  “也是啦……”次田露出一副颦眉蹙额的表情,“可是主任,我倒是认为外头的人更可疑呢。”
  “外头的人,指的是采访的人吗?”
  “例如那个卖旧货的,是叫今川吗?今川从以前就跟被害人有关系。了稔在约好和今川见面的日子失踪死亡了。不管他怎么说,只要溜出旅馆,还是有可能行凶的。而且这次他也和泰全单独会面了。一问之下,最后目击到被害人的也是今川,不是吗?”
  “他没有看见,只是听到泰全的声音而已。”
  “这个说词不能信哪,今川他……”年轻刑警发言了,“真的见到了泰全吗?我不是不信任益田的报告,只是什么领悟了明白了.我无法信服哪。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和尚提出的证词能够证明今川的话吧?”
  “有几个和尚看到他在寺院里头乱晃。”
  “那是八点以后的作务时间吧?没有人看见他往泰全所在的建筑物走去。”
  “哲童吗?今川说了他碰到那个人吧?”
  “哲童什么都没说啊。”
  “他不是没说,是不会说。”
  “总觉得太凑巧了呢。”
  盲眼目击者、哑巴证人——另一方面,善辩的关系人的话又令人无法理解……
  “还有……”次田接着说,“饭洼季世惠吗?也得查证她的话才行。十三年前确实有过那样的事件呢,虽然我只是听说而已……”
  “铁兄那个时候就在当刑警了?”
  “那个时候我还是警官。阿菅,那时候你才刚进警界吧?不记得吗?”
  “是这样吗?我不记得有那种事件。”
  “是吗?我记得那是个不干不脆的事件,不过当时正值国家重要时期,是否经过绵密的搜查也很难说。得重新调查才行哪。”
  “重新调查那种时效已经快过的事件?”
  山下认为这只是徒增麻烦,无法期待成果。
  但是坚持己见的话,又会失去搜查员的信赖。
  他认为这个时候应该同意次田的意见。
  山下再也不愿重蹈仙石楼的覆辙了。
  他最痛恨遭到孤立和轻蔑。
  山下迅速地动脑。
  前来明慧寺的时候,一开始他的脚步十分沉重。
  但是……
  从益田那里听到第二宗杀人事件的消息后,他的想法改变了。
  这若是连环杀人事件,情况就不同了。功劳——会加倍。
  原本已经萎缩的功名心又不自觉地茁壮起来。
  山下怀着这次一定要成功的决心,勇猛地闯进明慧寺——到这里还好,然而山下才刚抵达,就大大地出了个糗。
  但是,山下变得顽强了一些。
  ——我并没有错。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失败了。
  而且,幸好除了益田与菅原,其他增援人员并不知道山下在寺内丑态毕露的事。一定要趁此时洗刷在仙石楼的污名,挽回干练警部补的名誉。而且挽回名誉非快不可。
  石井警部到任搜查主任——这种状况……
  山下死也不愿意。
  “我明白了,次田,你负责调查十三年前的事件。其他人接下来回镇里去,继续调查小坂在市井的生活,查证益田的报告——也就是确认大西所言是否为真。也不能要和尚全部下山,这里需要相当多的人手哪。所以,你,还有你……”
  必须巧妙地分配。目前不论寺里的人和外来者都同样可疑。重要的是如何周到地分派人员,使无论凶手在哪一方,功劳都落在山下身上。
  “剩下的五人继续留在这里进行寺院的搜查,各位觉得这样如何?”
  没有异议。是坚若磐石的配置吗?
  总之,威严保住了。
  “关于分派我是没有意见,但是山下搜查主任……”
  “怎么了,益田?”
  “我们要住在这里吧?那么搜查员的饮食该怎么处理呢?总不能不吃不喝彻夜进行侦讯吧,山下主任?”
  “啊?这个嘛……”
  完全没想到。
  “还有,僧侣之外的嫌疑犯也一直让他们待在这里吗?也不能这样吧?虽然我也觉得今川先生确实颇为可疑,可是又毫无证据。因为一开始说他们是嫌疑犯,才一直把他们当成嫌疑犯对待,但其实他们是目击者,顶多是关系人吧。这种待遇行吗?既然没有逮捕,就没有法律上的拘束力吧?”
  “这……”
  益田在心底瞧不起自己。
  山下看出来了。就像山下轻蔑石井一样,益田开始轻蔑自己了。
  再这样下去会被扯后腿。不,搜查员的步调会不一致。
  ——碍事。
  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惟一一个可以沟通的人,但现在似乎已经不同了。
  尽管如此,益田的意见依然十分中肯。总不能就这样一直持续到早上。
  “是啊,这里交通不便……啊,就好好活用仙石楼好了。各位,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要住在那里吗?”
  “虽然路程得花上一小时左右,但总比下山要近得多了。而且那里有电话,发生状况时也比较方便。对了,益田,你就把这些辖区的明慧寺组还有那些……”
  山下用下巴一比,全员转向那里。但因为不是采访小组所在的正确方向,有点可笑。
  “嫌疑犯……不,采访小组那些人,把他们带回仙石楼去。”
  “什么?”
  “还有益田,今后你就留在仙石楼。”
  “哦,意思是叫我不用回去了?”
  “因为还得联络辖区和本部,你就待在那里吧。其他人在明天早上,鉴识人员抵达前回到明慧寺。对了,还有明天以后的粮食,就由仙石楼那里供应吧。益田,麻烦你安排了。仙石楼就由你指挥,你是负责人。”
  益田露出一种肚子痛般的表情。
  以山下来看,这是把益田与自己切割开来,给予他重责,满足他的自尊心,并且在发生问题时能够推诿塞责,真正是一石三鸟的绝妙处置,但是对益田来说,或许是徒增麻烦。益田以抗议般的口吻说:“山下主任呢?”
  “我当然留在明慧寺这里啊,总不能只留下警官吧。是啊,啊,菅原。”
  “什么?”菅原抬起粗犷的脸。
  土气的长相、鄙俗的反应。
  但是现在这名粗野的乡下刑警却成了山下惟一的依靠。
  “你也跟我留在这里,你对寺院的情况很熟悉。益田,听好了,采访那些人基本上不必限制他们的行动,但是他们的嫌疑尚未洗清。可以让他们自由行动,但是要好好掌握他们的动向。今川和饭洼非常可疑,可别让他们跑了。拜托了。”
  益田纳闷地偏着头。
  但是山下没工夫听他反驳。
  “那么就此散会。请各位以早日解决为目标,好好加油。要下山到山脚下的人千万小心。啊,菅原,过来一下。”
  “什么?”
  “我有话跟你说……”
  山下故意留下菅原,但他也觉得这样的分派很奸诈。因为不想受人猜疑,山下留意其他刑警的动向。幸好其他刑警为了完成各自的职务,已经离开了房间,但……
  那家伙在干吗?
  只有益田一个人没有离开房间,站在原地,一脸咽下不平的表情,看着山下这里。山下别开视线,但益田似乎不死心,走了过来。
  “请问……”
  “干吗?益田,拜托你快去啊,行动要迅速确实。还是你对我的指挥有什么不满?”
  我有什么疏忽吗?
  ——怎么可能。
  在这种地方、这种环境下,还能作出比这更好的指挥吗?还是益田掌握了什么山下不知道的特殊情报?因为益田在一夕间,就在这座寺院里网罗到相当惊人的情报。那么……
  ——有那种可能性。
  所以他才在嘲笑不明白状况的山下的疏漏吗?
  那样的话……
  但是益田一脸呆傻地说道:“哦,没那回事,只是有件事我忘了说。”
  “什、什么事?”
  他隐瞒了什么?
  “哦,从刚才开始,我每次一提就被忽视,就是关于那个仁秀老人。”
  “仁秀……那谁啊?喂!”
  “喏,就是住在这里的老头子。”菅原从旁提示。
  “啊?哦,仁秀啊。他怎么了?”
  “我认为若要说可疑,他是最可疑的一个。仁秀老人只因为不是僧侣,也不在仙石楼,现在完全置身嫌疑圈外。可是不能这样吧?应该把他跟和尚一视同仁。他若是与次田兄调查的十三年前的事件有关的话,那就更可疑了。”
  “这、这我明白啦。”
  其实,山下根本不明白。
  若是办得到,他真希望不要再有更麻烦的登场人物加入事件了。因为山下觉得若是发展再复杂下去,就要超过自己的容许范围了。这种愿望化为意志,山下才会默默地将仁秀老人排除在话题之外吧。
  “这事我很清楚,交给我吧。”
  “哦,那样就好……”
  益田无精打采地退场了。
  真是出其不意,山下担心自己惊讶的心情被益田识破,悸动加速了一些。菅原担心地开口:“话说回来,警部补,你找我做什么?”
  纸门和拉窗全部打开,搜查员们利落地开始行动。山下用手招来菅原,附耳过去悄声说:“菅原,我还是在意桑田。”
  “嗯,他今天的模样也很不对劲哪。”
  “所以,你和我趁着今晚把桑田给……”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把我留下。”
  “是啊,真正的目标得由我们攻陷才行。可以吧?”
  “当然了。逼他自白吧,自白。”
  如果严厉地逼问,桑田就会照期望吐实的话,就不必麻烦了。菅原的兴趣似乎就是逼嫌犯自白,作为搭档是再适合不过的。
  在这个阶段,山下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放弃了推理和搜查。他已经放弃了查明真相的努力,眼前只剩下预定的解决方法。
  骚然不安的感觉怎么样都平复不下来。
  门“喀啦喀啦”地开了又关,不久后就整个打开不管了。
  “干吗干吗,真是不像话。外头冷成这样,把门关上啦。”
  菅原嘴里抱怨着,走向玄关,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他的表情异样僵硬。
  “警部补,不好了。”
  “什么?怎么了?”
  “桑田他……”
  “桑田?”
  “桑田在吵闹。”
  “吵闹?”
  “哦,他来了。”
  山下出去一看,外头一片闹哄哄。
  菅原用吵闹来形容,但是其实并没有声响,只是四处弥漫着令人坐立不安的气氛。
  刑警们杵在各处看着事情发展。右边里侧的建筑物门户大开,微微透出的光亮前有数个人影。好像不是和尚,是益田和采访小组那些人吧。左侧的建筑物前有个清晰的僧形黑影——山下直觉那是和田慈行——巍然屹立着。后面还有疑似僧人的影子。以这些为背景,在两三名警官伴随下,桑田常信以稍微拱起有肩的独特姿势走过来。
  桑田来到山下面前,停下脚步。
  警官们代替侍从和尚似的站在两边。被月光、雪光及蜡烛的微光照亮的僧侣没有阴影。形姿一片平坦。
  “您是山下先生吧?”
  “有、有什么事?”
  ——自首吗?
  “请保护贫僧。”
  “保护?”
  “没错,贫僧不能待在那里。”
  “这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就轮到贫僧了,贫僧……会被杀。”
  “怎、怎么可能!”
  山下踟蹰不前地窥看菅原。
  若是仔细地观察,可以看出桑田常信在害怕。
  他要求把他和其他和尚隔离开来,坚称他被人盯上了。
  山下陷入困惑。或者说迎头受挫,干劲消失殆尽,陷入极度厌烦的心情。最有可能的凶手候选竟然自己找上门来要求保护。才正想逼他招供,怎么就来寻求保护呢?要是下一个被盯上的真的是桑田,那么桑田就不是凶手了。
  不管是说服或听从,都十分尴尬。
  但是桑田很顽固。
  “我明白了。那你就在这栋建筑物——知客寮吧,待在这里。我跟菅原会和你在一起。”
  “如果可能,请让贫僧下山。”
  “下山?这不行啊,桑田先生,这么突然……”
  “泰全老师是在寺院里被杀的,尽管警察就在寺内,这里也不安全。”
  “可是小坂了稔是在寺外被杀的啊,在哪里都一样吧?”
  “所以贫僧才像这样请求警方保护。就算是派出所……不,就算是拘留所也无妨。”
  “那就说说你的根据吧。”
  “不能在寺里说。”
  “啊,真是的……”
  为什么老是鸡同鸭讲呢?
  “警部补,请过来一下。”菅原悄声呼唤。
  山下紧盯着桑田后退,离开足够的距离后,将上半身转向菅原。菅原用气音说:“这不对劲哪。”
  “是不对劲啊,我们想错了吗?”
  “不,反倒是跟我们想的一样吧。”
  “为什么?他不是怕成那样吗?”
  “只有他一个人在害怕,这不是很奇怪吗?其他的和尚每一个都十足冷静。喏,他一定是认为在这种情况,只要摆出被害人的面孔就不会被怀疑吧。”
  “喂,菅原,那你的意思是这是佯装?”
  菅原竖起食指说:“小声一点。怎么样呢?就把桑田一个人移到仙石楼去如何?”
  “移到仙石楼?”
  “除了益田以外,今晚有三个刑警住在仙石楼。而且那里还有警官,说安全也是安全吧。桑田也可以接受,当然也不会让他逃了。”
  “然后呢?”
  “所以啊,喏,看看其他和尚,就知道桑田的模样很不对劲了。把桑田移到别处,趁着本人不在的时候,向其他人探听他的底细啊。本人不在的话,和尚们也比较好开口吧。”
  “哦,从外围进攻啊。”
  “没错没错,只要攻下外围,主城就会陷落了。在那之前,要益田好好地保护桑田……”
  菅原瞥了一眼益田那边,山下也跟着看。益田等人因为突发状况而延后出发,聚在建筑物入口,无所事事地呆等着。
  “是啊,就这么办吧。”
  山下将视线移回桑田。
  他像只蟾蜍般紧踏住地面。
  “就这么办吧。益田!益田!”
  益田小跑步过来。
  “桑田先生,我想你也知道,这位是益田刑警。从今晚开始,你就暂且和这位益田一起到仙石楼,你知道那里吧?移到仙石楼去。不用担心,今晚有三名刑警跟着,也派驻了众多警官,很安全的。只是在我联络之前,请不要擅自行动。乖乖待在仙石楼。可以吗?明白了吗,益田?”
  益田露出比刚才更诧异的表情。
  益田与桑田、采访小组及其他刑警撤离,在二十二点过后,寺院——或者说山下——才总算恢复了平静。混乱过去后着实寂静,尽管还有许多和尚与警官留在这里,却感觉不到一丝人的气息。对僧侣们的限制暂时解除了,但他们完全没有要活动的样子。就算有警官在看守,这种寂静也太异常了。平常也是如此安静吗?
  山下从未体验过如此的寂静。夜阑人静——指的就是这样的夜晚吗?
  “山下先生。”
  “哇啊!”
  因为无声无息,山下被吓了一大跳。
  入口的门开着,站着一名僧侣。
  “你、你干吗啊?吓死人了。”
  “虽然晚了许多,请问要用膳吗?粗茶淡饭无妨的话,贫僧立刻准备。”
  “呃、哦,那太好了。”
  “警备人员也需要吗?典座不在,或许会花些时间,但只要约半刻时辰即可备好。”
  “麻烦你了。”
  “那么……”
  僧人就要离去,菅原叫住他。
  “啊,英生,可以请你叫佑贤和尚过来吗?”
  “遵命。”
  “菅原,你记得真清楚呢。那个和尚叫英生吗?我根本都分不清楚。”
  “他是中岛佑贤的侍从啊,听说才十八岁,是个很清秀的美少年呢。警部补,中岛究竟会怎么说桑田呢?”
  “侦讯的顺序从中岛开始好吗?”
  “可以吧,他是维那。要是桑田溜了,被骂的会是中岛。又会被拿棒子揍了。刚才的纠纷一开始也是发生在中岛跟桑田之间。咽不下这口气的中岛,一定会说些有的没的吧。”
  “这样吗?……”
  山下忽地心想,他自以为巧妙地操纵着菅原,但其实或许是被菅原给巧妙地摆布了。
  中岛佑贤很快地现身了。
  为了不被菅原抢先,山下连寒暄也草草略过,开始质问。
  他再也受不了继续被乡下土包子掌握主导权了。
  “中岛先生,状况似乎变得一团混乱,你站在维那的立场上,想必也相当辛苦,不过想借用你一些时间。可以吗?”
  “听凭尊便,各位也是公务在身。发生不幸的是本寺的云水,且有贯首之吩咐,贫僧岂敢有任何怨言?”
  “听到你这么说,我们也放心了。话说回来,桑田先生是怎么了呢?”
  “令人费解哪。”
  “那种就叫做被害妄想吗?”
  “佛家说罪业本无形,如同妄想颠倒[注]。虽不知真伪究竟如何,却是修行僧不应有之妄言愚行。竞做出如斯愚昧之举,想必常信师父心中有其愧疚之处吧……”
  注:妄想颠倒为佛家用语,意指由于内心的执着,致使人无法真实地认知事物萌生出谬误之分别。同于“妄念”、“妄执”。
  “你觉得他很可疑吗?”
  “可疑?所谓可疑,意何所指?警方认为常信师父是凶手吗?”
  “没、没那回事。只是无法理解他为何怕成那样,而且完全不肯说出理由。他说不能待在寺里,他到底是在怕寺院里头的谁?”
  “似乎……是慈行师父。”
  “慈行?——他在害怕和田先生?”
  “当然,这是无凭无据之事,这才是妄想。慈行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只是常信师父这等人物竟会如此周章狼狈……”
  “有什么理由吗?”
  “我想各位也已经知道,慈行师父是临济僧。常信师父和我同样是曹洞和尚。常信师父他啊,和临济就是处不来。了稔、泰全逝后,现在临济僧只剩下慈行师父一位——虽然还有其他弟子——总之以常信师父的角度来看,若要怀疑,也只有慈行师父一个吧。”
  “宗派不同,果然还是会引起纷争吗?”
  “这并非纷争吧,只是有无法兼容之处。”
  “无法兼容?也就是彼此不能相让吗?”
  “没错。禅僧不会无益地诽谤他宗,然而事关禅定[注一],便会赌上生死一搏。常信师父有常信师父的禅,无法兼容,是无可奈何之事。”
  注一:佛家语,指统一心性,平静烦恼散乱之心,致力于领悟真理。
  “哦,可是为什么要害怕成那样呢?被害人只有小坂先生一人时,桑田先生不是那样的吧?感觉上他在大西先生遭到杀害后,整个人全变了。小坂、大西这两名临济僧接连遭到杀害,一般来想,接下来有可能受害的应该是和田先生吧?然而他却害怕下一个是他……”
  ——是报复吗?
  “例如说——这只是举例——例如说桑田先生是杀害小坂与大西的真凶。所以他害怕来自惟一剩下的临济僧——和田先生的报复?……”
  “这说法令人存疑哪,”中岛佑贤微微偏首,“下一个被盯上的是慈行师父这种看法,以及慈行师父试图复仇这种看法,都不太可能。慈行师父与泰全老师似乎处得不错,与了稔师父却是视同陌路。临济僧这样粗略的概括看法,贫僧难以苟同。”
  “原来如此。可是连着小坂、大西,接着是桑田——这样的看法,我们也难以信服哪。这三个人更没有共同点了吧?”
  “警方这么说,贫僧也无从答起……是啊,或许是因为我对常信师父对于修证[注二]的想法不甚理解。对了。”
  注二:即修行与证悟。
  “想到什么了吗?”
  “常信师父与了稔师父间冰炭不相容,彼此对立很激烈。”
  “哦?”
  山下就是想听这种话。
  “可以把他们想成是不共戴天吧?”
  “唔……是啊。常信师父以前甚至提出请愿,要求放逐了稔师父。”
  “放逐?”
  “是的。剥夺法衣,自寺院放逐,毁坏其席,挖出其下七尺之土抛弃——这是道元对弟子玄明的惩罚,而常信师父主张这么做。常信师父对了稔师父就是如此情绪化。”
  ——就是这个。
  菅原也曾经提过。桑田和小坂之间果然是反目成仇,对桑田的疑心的根基便在于此。
  “也就是你所谓的无法兼容?”
  “贫僧也认为这是有些过了头了。但是这座寺院的法脉多样,即便是贯首,也无法将并非弟子之人破门,当然也无剥夺其僧籍之权限。那样的请愿是太不合理了。只是有人赞成常信师父的请愿——那就是慈行。”
  “慈行?可是就算视同陌路,和田先生和小坂先生也同样是临济宗吧?”
  “方才我也说过了,并非同是临济,两者就相同。慈行师父与了稔师父之间的对立,比常信师父更严重。所以或许常信师父认定就是慈行师父杀害了了稔师父。”
  教义上的对立、禅僧的破戒、奇行……
  ——这些成不了动机。
  益田这么说,但山下不这么认为。至少在山下的常识中,激烈对立的两方中有一方得出抹杀另一方的结论,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以这种意义来看的话,应该视为桑田、和田皆有杀害小坂的动机才对。那么……
  “大西泰全先生的立场——或者说他与桑田先生、小坂先生等人的关系如何?大西先生与和田先生的关系不错吧?”
  “老师他……是啊,他对了稔师父似乎表示理解。老师他自己的风貌亦有如大愚良宽,特别向往盘珪、正三、一休那类所谓异流的禅师。”
  “我只听过一休。”
  山下不认为这是无知,自己始终是基本。他认为自己不知道的事,一般人也不会知道。
  “这样啊。大法正眼盘珪永琢是江户初期的临济宗师,他提倡所谓的不生禅,一切以不生整顿。盘珪痛恨公案,就连心存疑问都加以否定。他以通俗的语言讲道,并用假名[注]予以记述。铃木正三说二王禅,提倡在家佛法,生涯未曾嗣法。”
  注:此指日文中表音的假名文字。
  “请……请等一下。我问个基本的问题,首先临济宗跟曹洞宗是怎么个不一样?无法兼容的部分是什么?我完全不懂。”
  ——这种事与杀人事件的搜查无关。
  所以完全没有必要知道。山下这么想,也丝毫没有兴趣。但是他觉得如果这与动机有关系的话,知道一下也无妨。
  佑贤似乎对于这个太过于基本的问题感到困惑,有些欲言又止。仔细想想,这就像对刑警询问何谓警察一样吧。
  “禅以菩提达摩为祖,自中国传来,其后由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代代嗣承,于六祖慧能集大成。禅的法系于六祖分歧,自青原分出曹洞、云门、法眼三宗,自南岳分出临济、沩仰二宗,是为五叶。传至我国的便是其中的临济与曹洞两派。临济宗始于临济义玄,这是对参禅者提出公案,使其参透修行,即所谓看话禅。相对于此,始于洞山良价的曹洞宗被称为默照禅,只须打坐。”
  “哦?只要坐就行了吗?”
  “只要坐就行了。”
  “那么,那个叫盘珪还有正三的呢?”
  “盘珪尽管是临济宗,却厌恶公案。他认为就算绞尽脑汁想出石破天惊的解答也毫无益处。就算什么都不做,佛还是佛。修习道元的我对这种想法感到亲近,但对当时的临济和尚来说,应该是一种陌生的见解吧。不过盘珪伟大的地方,在于他连疑团——怀疑这件事都加以否定。”
  “意思是不可以怀疑吗?”
  “不只是禅,在佛教当中,怀疑是基本。怀疑自己是什么人,怀疑何谓人类,打破这些疑问的时候,便能够悟道。”
  “悟道啊……”
  不太懂。不过至少在警察这个行业里,不怀疑就干不下去。
  “但是盘珪认为在无疑团之物上加诸疑团,将佛心代换为疑团是一种错误,加以否定。铃木正三是曹洞的僧侣,却责难开祖道元未达佛境界,斥责柔和敬虔无欲的僧侣们毫无霸气,认为萎靡而死气沉沉的悟道境地根本是疯狂,是个勇猛果敢的禅师。”
  “哦?小坂先生也是那样吗?”
  “是啊。不过无论是盘珪、正三或是一休,他们若是活在现代,也会被众人视为毒蛇猛兽,所以了稔师父会受到排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吧。像常信师父就不认同正三,慈行师父也不认同盘珪。所以他们会和了稔师父合不来,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过大西先生和每一位都处得不错吧?”
  “嗯,泰全老师基本上是五山系的禅风。若要说的话——虽然措词或许不太恰当——无可无不可,即便受到批判,也逆来顺受,就如同老师之名,泰然自若地持续自己的禅[注]。再加上可能是出于为人,老师不会做出树敌的行动。不过不知为何,老师与常信师父似乎不太亲近。”
  注:“泰全”之名在日文中发音与“泰然”相同。
  “他和桑田先生感情不好?”
  “但也不到对立的地步。”
  “这样啊……”
  山下思考。这表示就算桑田、和田都有杀害小坂的动机,但没有杀害大西的强烈动机。但是小坂命案与大西命案极有可能是连环杀人。亦即应是同一人所为。那么这两个人有可能是共犯吗?硬要说的话,桑田和大西比较处不来,所以凶手果然还是桑田吧。
  例如说,大西掌握了某些能够锁定凶手的证据,所以才被杀人灭口。这种情形很有可能发生。
  ——那么桑田为何要害怕?
  如果那是装出来的,凶手果然还是桑田。
  他是不是佯装自己是被害人,企图将罪行推到和田头上?和田也有杀害小坂的充足动机,所以若要嫁祸,和田是绝佳的人选。
  ——但是大西命案又如何?
  和田与大西并无宿怨。
  要把大西命案的罪嫌也栽嫁到没有动机的和田身上,相当困难。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而且就算如此,桑田的模样也太不对劲了。
  ——他是真的在害怕。
  不管怎么看,都是在害怕报复。
  例如说,小坂命案是桑田与大西共谋的如何?大西先遭到报复,被杀害了。所以桑田害怕下一个将轮到自己。
  ——不对,大西与小坂颇要好。
  那么大西也不可能是共犯了。
  顾此失彼,怎么样都没办法得出十全十美的解答。
  “真是暧昧不清哪。中岛先生,那个……小坂先生、大西先生、桑田先生这三者的共同点,果然还是很难找到吗?”
  佑贤闭目片刻,突然抬起岩石般的脸,想起来似的说了:“共同点……是有的。”
  “有!是什么?”
  山下用力把脸探过去。
  “不用把脸凑这么近。在听到你提起之前,贫僧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了稔师父、泰全老师、常信师父,这三个人都赞成这次帝大的脑波测定检查。”
  “脑波检查赞成派……!”
  ——原来还有这种区分法啊。
  这个结论不在山下的思考内。
  采访者与被采访者同是一丘之貉,更别说采访背后的科学调查对明慧寺有什么样的意义,山下连想都没有想过。他从益田的报告中,大约知道一开始寺内似乎有反对科学调查的意见,却完全没有想过寺院会因此一分为二。
  “关于这部分的事——接到脑波调查委托时的情形,可以详细告诉我吗?”
  “一开始每个人都觉得愚蠢。事实上这的确是一件蠢事,贫僧现在依然这么认为。贫僧并非瞧不起科学,科学很伟大,它可以让铁块在空中飞,让木箱表演净琉璃,治愈治不好的病,这是很好的事。但这是两码事,与贫僧们无关。即便以科学解开坐禅的原理,发展出不打坐便能够悟道的技术,也与禅无关。悉有佛性,万物原本生来俱已领悟。所以坐禅并非为了悟道而坐,修行不是为了悟道而修行的。只管打坐——吾等只需打坐,只要这样就够了。将坐禅视为悟道的手段,是外道之行径。修行与悟道为修证一等,须为同等才行。那么即便不经修行即知悟道之理,或不知悟道仅知修行之理,皆是徒然。”
  “哦,是这样的啊?”
  随口应应,山下根本不了解。
  佑贤眉头不动一下地说:“简单明了地说,例如——你吃饭吗?”
  “当然吃啦,等一下还要承蒙贵寺招待。”
  “若问为何要吃饭,你如何回答?”
  “当然是因为肚子饿……不,是为了摄取营养吧。”
  “没错,是为了摄取营养。那么若是有了不吃饭即能够摄取营养的机制,从明天开始就不必吃饭了,如何?”
  “这不太好吧,会失去吃饭的乐趣。”
  “那么相反,若是为了满足吃的乐趣,发明了不管怎么吃都不会吸收营养的机制的话呢?”
  “这也不好吧?不管怎么吃都不能吸收营养的话,迟早会死的。”
  “是吧,这些是不能够个别而论的。但是科学这东西,却使得它们能够分离。”
  “哦,是啊。原来是这样啊……”
  山下虽然姑且信服了,脑中却忽地掠过一个疑问:这算是警方的侦讯吗?
  “唔,中岛先生,你的想法我了解了。可是桑田先生的想法和你不同是吧?”
  “非也,基本上应该相同。我想了稔师父和泰全老师也都一样,只是各有各的意图。不管怎么样,第一个主动提出要接受调查的是常信师父。”
  “为什么?同样认为科学没有用的话,应该不会说出那种话来吧?”
  “贫僧不甚明了,只是常信师父非常热心。常信师父的说法是:不是以科学来解释禅,而是将科学纳入禅当中。但贫僧不知他的真意为何。关于这一点,直接询问本人就行了吧。可是慈行师父对此大加反对,暴跳如雷地反对。贫僧老实说,哪边都无所谓,因此保持静观的态度,然而泰全老师却突然赞同常信师父,接着了稔师父也赞成了。老师的真心贫僧无法忖度,但了稔师父的心情我稍微能够了解。”
  “了解?你吗?”
  “了稔师父说,禅虽然不需要科学,但也同样地不需要传统和神秘性。他说宗派、大义名分、艺术作品都与禅无关。禅师无一物即可。然而这座建筑物却给无法拭去的历史黑暗这种怪物给盘踞了。僧侣背后则有着教团这样的碍事者监视着,既然法脉分歧,这岂不是一个索性舍弃一切的大好机会吗?了稔师父似乎是这么想的。”
  “那么实施科学调查又能怎么样呢?”
  “感觉上,他企图让科学与传统相互抵消。他似乎想要拭除覆盖这座明慧寺的幻想,使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过接下来怎么打算,贫僧便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可是根据我听说的,你们原本是由各教团派遣到这座明慧寺进行调查的。可以擅自做这样的事吗?”
  “你说的没错,只是……”
  “只是?”
  “那种事已经……”
  “咦?”
  “不,了稔师父恐怕是想离开这里吧。”
  “听说他经常外出不是吗?”
  “外出并非等同于出得去。”佑贤说道,沉默了。“哦,失礼了。”
  接着他闭上眼睛,再一次睁开,岩石般的脸庞恢复了表情。
  “对,刚才正说到脑波调查哪。如此这般,赞成的知事有三人,反对的除了贫僧以外有三人——不,剩下两人,最后觉丹禅师答应了——所以,首先是最后赞成的了稔师父被杀,接着泰全老师被杀了。所以常信师父才会害怕接下来将轮到自己吧。”
  “但是最后赞成的是贯首觉丹吧?而且你也……”
  “我并未表达立场。而且决定权在于贯首,责任重大。或许常信师父认为,贯首的责任和一开始积极赞成的自己相同,甚或更重。”
  ——下一个就是我,不,或许是贯首。
  桑田确实这么说过。
  “原来如此啊。我觉得好像了解他害怕的理由了,可是,这种事会成为杀人的动机吗?因为要是那么反对——我是指甚至夺去赞成派的性命——那么反对脑波检查的话,现在也还来得及阻止吧?”
  “可能吧。即便不可能,那种事也不可能成为杀人动机。所以,这完全仅仅是了稔、泰全、常信三个人的共同点。只是常信师父或许这么认定,而感到害怕罢了。”
  “哦,也就是一开始说的被害妄想呢。唔唔……那样的话,也可以说明桑田先生为何怀疑和田先生了哪。如果遭到杀害的两人的共同点只有脑波测定赞成派的话,就有可能是反对派下的手。若是桑田先生这么想的话——那么反对派的急先锋和田先生——不对,等等,反对到最后一刻的,只有和田先生一个人吗?”
  “呃、不……这……哦,年轻僧侣当中也有人提出异论,绝非只有慈行师父一个人。慈行师父并非单独一个人提出异论的。只是,常信师父因为陷入错乱,就像刚才说的,才会去怀疑平日便想法相左的临济僧慈行师父吧。总之作为一个典座知事,他的修行还不够。不管怎么说,那狼狈的模样简直就是疯狂。更别说怀疑同寺的云水,这简直不寻常……”
  “你……佑贤师父。”盘坐的菅原突然出声。他把蜡烛摆在一旁,简直就像个木曾的樵夫。“你又怎么想,对那个慈行和尚?”
  这么说来——菅原说过,中岛佑贤和和田慈行感情不甚融洽。
  “这……”
  “这?”
  “愚……愚蠢,慈行师父不可能是什么凶手,他是个高洁的禅师。不,今早慈行师父自己也说过了,本寺没有僧侣会犯下杀生戒。所以,常信师父现在一定是身陷魔境吧。等到他摆脱魔境之后,就会纠正自己愚昧的行止吧。”
  “哦?可是看昨天的样子,感觉你跟慈行师父处得并不是那么好哪,这也是那个吗,无法兼容的关系?”
  “我?和慈行师父?不,绝无此事。”
  “可是你不是说过吗,什么合不来就是合不来,难以斩断嗔恚什么的。”
  “那、那段话的意思是,我还不够成熟,无法弃绝自己易怒的个性。”
  “是吗?”
  “有什么不对吗?”
  “你会生气,也是因为那个什么无法兼容的宗教上的什么吗?”
  “贫僧不懂你的意思。”
  “就没有其他的理由了吗?修行僧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有感情的吧。像是喜欢啊讨厌……听好了,在下界,这些都可能是动机。怎么样?中岛先生,你没有线索吗?像是发生在寺院里的感情纠纷……”
  “菅原,寺院里怎么会有感情纠纷!”
  “没有这类的事吗?”
  “全然——没有。”
  ——这正经八百的回答是怎么回事?
  “没有啊?”
  “真是啰嗦。不管你们是警官还是什么,对僧侣作这样的揣摩臆测,实在是无礼至极。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本寺的云水当中都不可能有杀人凶手!警方应该向外调查才是。”
  “外部啊。是吗?哎,好吧。话说回来,容我再问一次,今早大西先生没有参加早课吧?”
  “没错。”
  “这是常有的事吗?”
  “这是第一次。”
  “那么身为维那的你怎么处理?”
  “我想或许老师年事已高,身体不适,派人去探视情况了。”
  “派英生去吗?”
  “不。我吩咐英生和常信师父的侍者托雄两人,在早课后与采访小组同行,所以我派了其他僧侣……”
  “哦,好像是这样呢。换句话说,中岛先生,你和桑田先生直到采访结束之前,都没有随从的小和尚跟着,是单独一个人,对吧?”
  “是……这样吧。我吩咐去探视老师情况的,是一名叫做正春的僧侣。”
  “那个和尚不是任何人的随从吧?可是大西先生的随从小和尚作证说,早上起来的时候,老师已经不见了。也就是尽管大西先生在前晚和采访那些人聊到凌晨一点多,却在四点半的大清早就出门去了。”
  “似乎如此。但是在早课前,没有任何人向我报告这件事。早课后,因为我也有事,所以没有时间听泰全老师的侍者们报告。正春是因为他恰好就在附近,我才吩咐他。我一直以为老师在理致殿。”
  “没有时间啊……你在早课后有事?”
  “贫僧必须去拜见贯首,因为必须报告前日之事,并商量今后的对策。”
  “和田先生和桑田先生也一起?”
  “不,不是一起。我离开的时候,常信师父正好来见贯首,慈行师父则不在。”
  “桑田先生好像也这么说,和田先生说他有什么事要调查。你在贯首那里待了多久?”
  “仅十五分钟。”
  “之后呢?”
  “之后——进行粥座。”
  “在你自己的草堂——是叫什么来着?”
  “正见殿。”
  “你在那里用了早饭。”
  “是的。”
  “负责伙食的小和尚也是这么说。”
  “喂,你在干吗啊菅原?这些事在刚才的侦讯已经问过了吧?”
  山下不明白菅原发问的意图。但是菅原的讯问非常有刑警架势,和山下刚才分不清是在讯问还是在讨教的发问大相径庭。
  “警部补,这些问题的确是问过了,可是我还想再问清楚一点。中岛先生,早饭是五点半开始吧,念经结束是在五点。就算你跟贯首聊了十五分钟,时间上还是有空当呢。”
  “嗯?贫僧倒是没有那样的感觉。离开贯首那里,回到正见殿之后,很快就是粥座时间了。”
  “大家都是在同样的时间用餐吧?那么跟你错身而过的桑田先生,就是在快要吃饭的时间去拜访贯首喽?”
  “常信是典座,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应该是等斋饭都准备妥当了才去见贯首的。”
  “原来如此。做好早饭,完成料理长的职务之后再去拜访。”
  “典座并非厨师,是只有受人景仰的修行僧才能够胜任的重要职务。说起来……”
  “这无关紧要。中岛先生,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才听到大西先生一早就不见的报告的?”
  “粥罢时。”
  “用完饭之后,那个正春过来正见殿向你紧急报告是吧。”
  “是的。正春与泰全老师的三名侍者过来,报告老师失踪的消息。”
  “时间呢?”
  “六点过后吧。”
  “然后呢?”
  “因为才发生过了稔师父的事,贫僧有不好的预感。贫僧要四人先不要张声,吩咐他们在附近找找。接着我先去通知慈行师父。”
  “你亲自去?”
  “采访的人还在寺内,贫僧认为这种事应当慎重为上。我将此事告诉慈行师父,他似乎也很困扰。他说总之先别慌。我接着去通知常信师父,但是常信师父不在。”
  “你去了桑田先生的草堂吗?”
  “贫僧先去了库院,接着去了觉证殿,但常信师父不在。”
  “你自己一个人?”
  “是的。然后我去了理致殿。”
  “抵达理致殿是几点的事?”
  “方才侦讯的时候我也说过了,是七点过后。”
  “你没碰到任何人?”
  “没有。”
  “理致殿里没有人在?”
  “没有。”
  “里面呢?”
  “贫僧没有进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确认?”
  “听说老师从一早就不在,叫了也没有反应,所以……”
  “但是啊,大西先生就在里面呢。”
  “老师在里面?”佑贤皱起了鼻子,“没那回事吧?老师若在,应该会回话,而且也没有人在的声息。”
  “不,那个叫今川的旧货商作证说,六点半到七点左右,他在理致殿和大西泰全说过话。”
  ——哦,原来如此。
  山下总算赶上菅原了。山下完全没想到要把和尚们的行动与今川的行动重叠在一起审视。
  “不过这里没有时钟,也不晓得正确的时间。说是七点,也有可能是六点五十分或七点十分,有约二十分钟的差距。而且想要避人耳目地进出建筑物,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也不能全盘否定你的证词,但你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吗?”
  “哪里呢……?”
  “唉,一般来说,失踪后再被发现时已是一具尸体,是常有的事。可是啊,小坂了稔听说是在早上念经之后失踪的,但是他失踪半天以上,又被托雄目击,然后紧接着遭到杀害。这次大西泰全也一样,他失踪的时间与其说是清晨,更接近深夜。虽然如此,却也被今川目击过一次。从发现尸体的时间来看,被杀害的时间也是今川离去后不久吧。两者都是曾经失踪过一次,间隔相当久的时间后,被一个人目击,接着很快地被杀害了。这很不自然吧?很奇怪吧?”
  “只是偶然吧。”
  “应该是偶然没错,但这样想就太单纯了。这里有三十几个人呢。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眼光,四处藏匿,也不是件易事吧?不过如果溜出寺院,跑到别的地方,也可以理解为何不会被发现啦。不管怎么样,他们不是躲在这座寺院里,就是曾经外出再回来吧?”
  “这么说的话,或许就是这样。但是贫僧只能说,这与贫僧无关。”
  “这样吗?常信和尚见了贯首之后,去了哪里呢?不,你觉得他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本人吧。”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啊,中岛先生。对不对,警部补?”
  “啊?嗯。”
  山下对乡下刑警与山和尚各怀鬼胎的针锋相对听得入迷,根本没有主导权可言。完全只是个旁观者。
  “是、是啊,中岛先生,我们想听听你的看法。”山下慌忙粉饰太平。
  佑贤用利箭般的眼神瞪视山下,山下心想绝不能退缩。
  “不知道的事,贫僧无从答起。贫僧不知道两位期待什么样的回答,但贫僧是不可能满足两位的。贫僧并无任意猜疑,亦没有辩护的必要。”
  “是这样没错,但……”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配合。”
  菅原擅自斩断了紧绷的丝线。
  “喂,菅原,不要擅自结束啦。”
  “警部补,难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呃,这……”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或许山下只是不甘心主导权完全被菅原夺走而已。
  “对了,中岛先生,关于大西先生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我记得是……”
  随便掰个问题。
  “是下午两点过后。前往东司的僧侣发现后,首先向贫僧报告。贫僧认为要是引发混乱就不好了,但是抵达现场一看,场面已经不可收拾。贫僧暂时安抚众人,要僧侣们维持东司的现状。因为贫僧听说,保持现场很重要。确认之后,贫僧立刻火速禀报贯首,然后再一次折返,派僧人召来慈行师父。对……大概经过了三十分钟吧,慈行师父十分钟左右就抵达了。紧接着,警察的益田先生吗……他也赶到了。所以益田先生离开寺院,是两点五十分钟过后吧。还是三点之后?”
  山下在仙石楼待了不到十分钟,所以离开仙石楼是十四点十分左右。在山中碰到益田,是在刚过十五点十分左右。抵达寺院,应该是十五点三十分。
  时间符合。
  “那个……东司吗?就是厕所吧?被发现的厕所从早上到那个时候,都没有人用过吗?”
  “早课之后会进行打扫,听说当时没有任何异状。之后的事贫僧不清楚,或许也有人使用过,但是一直到那时才有人来通报,所以在那之前都没有人发现吧。”
  “是这样啊。”
  “可以了吗?”
  “啊、哦,谢谢。”
  山下似乎变得散漫起来。
  菅原意味深长地看着山下。
  ——这家伙……
  也瞧不起我吗?
  “失礼。”
  纸门打开,英生送膳食过来了。
  “哦,斋饭似乎准备好了。若是无妨,请恕我就此告退。”
  “哦,可以了。可以吧,菅原?”
  “嗯,我无所谓。”
  佑贤闻言,无声无息地站起来。
  英生捧着膳食进来。后面跟了两名年轻的僧人,将膳食摆到山下和菅原前面。
  此时……
  钟响了。
  “这种时间,是怎么了?”
  山下取出怀表。二十二时四十二分,非常半吊子的时间。
  钟鸣不休。
  力道也强得不像话,根本是乱敲一通。
  “怎么了!怎么回事!”
  佑贤难得踩出脚步声走向前面人口。
  英生等人不安地回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只有声音响起通告:“佑贤师父,博行师父他……”
  “混账!不许在这里提那个名字!”
  佑贤以机敏的动作回头:“英生,过来!”
  说完他便冲到外面。两名僧人行礼完毕,起身跟上佑贤。英生频频交互望着山下与菅原,悄声说道:“对、对不起。”
  然后他起身就要走,菅原抓住就要离开的英生袖子。
  “喂!英生,博行是谁?”
  “这……”
  “名簿里没有和尚叫这个名字!”
  “对、对不起……”
  英生再一次鞠躬,甩开似地转身,但菅原纠缠不休。
  “等一下。喂,山下兄,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喂,英生!给我站住!”
  菅原被牵引似的站起来,跟在英生后面追了出去。山下也跟上去。
  ——讨厌,讨厌死了。
  山下心想。自己的推理没一个说中;自己的经验没一个派得上用场;自己的头衔没半点用处;自己是这里不需要的人。
  僧侣们聚集在钟楼旁,里头也夹杂了几名警官,但比例悬殊。就算发生骚动,他们也不能够立刻离开自己的岗位,人少是没办法的事。怪叫声响起。
  钟楼上有个奇形怪状的人物,嚷嚷着莫名其妙的话语,正与数名僧人演出全武行。
  他的手中拿着像木槌般的东西。
  衣衫褴褛,头发和胡须也杂乱不堪,裸露的手脚干瘦得几乎要折断。
  “那是谁?”
  ——叫仁秀的老头子吗?
  山下反射性地这么想,但刚才的僧侣……
  ——叫他博行是吗?
  慈行在场。即便身处混乱当中,美僧的姿势依旧丝毫未变,抬头挺胸的模样格外引人注目。慈行一看到山下等人,立刻横眉竖眼,狠狠地瞪了上去。那是一种“都是你们害的”的攻击性视线。这当然是冤枉的,然而山下已经几乎丧失驳回那种诬赖的自信。不,或许他的内心某处已经快要承认或许就是如此了。
  楼上的怪人大吼大叫,不懂他在狂叫些什么。
  ——什么都不懂。
  有一种仿佛置身梦境的心情。
  一名僧侣被木槌敲中脑袋,昏了过去。
  一个警官冲了上去。
  山下看见惊慌失措的佑贤。
  “中……中岛先生!”山下大声叫唤,“这是怎么回事!喂!中岛先生!给我说明清楚啊!”
  “这、这与事件无关……”
  警官被击中脸颊,鼻血直流,撞上铜钟。
  “咚”一声,闷重的声音响起。
  “大有关系!喂,要不要紧!”
  菅原推开两三名僧人,跳到钟楼上,直接冲撞怪人。男子一个踉跄,几名僧侣趁机压了上去。
  山下分开僧侣们形成的人墙,冲了过去。
  男子挥舞着手脚挣扎着。
  菅原手持捕绳,更加用力压制。
  男子的脸转了过来。
  一双死鱼般混浊的眼睛,看着山下……
  ——笑了?
  令人毛骨悚然。
  慈行不知不觉来到山下身边,用一种死了心的表情开口:“这位是明慧寺第三十七位僧侣,前任典座菅野博行。”
  “第三十七个?”山下发出走了调的声音。“还……还有其他僧侣?”
  “博行师父目前罹患心病,不仅做出蛮横无理之举,亦会像那样狂暴不已,因此将他隔离在土牢。向警方禀告得晚了,贫僧为此致歉。”
  “土牢?什么土牢,这……”
  “给各位造成麻烦了。”
  “问题不是造成麻烦……”
  山下在慈行的肩膀后面看见了……
  长袖和服的少女从三门背后悄悄地窥探这里。
  阿铃也又……
  在笑。


主啊,2本的才31.6,1本天杀的居然是4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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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叫狂骨下册是两本合成的一本呢


真的不行乃就把书寄过来分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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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blackkitten 騎士
这次鸟口和敦子的戏份真多……
系列现在都写了快10本了吧,怀疑他俩是不是配成了一对儿
这次好像没木场什么事儿啊,侦探和阴阳师也没怎么出来,光是关口很郁闷啊

15 年前 0 回復

sofakudo 平民
姑获鸟之夏很有震撼力,希望这本也一样

15 年前 0 回復

999fy 勳爵
京极夏彦,他的漫画我以前视乎看过,还不错的样子

15 年前 0 回復

yonghengdelu 侯爵
京极夏彦的书要顶一个,了解古代日本的妖怪文化读他的书最合适了,就是咱虽对妖怪有兴趣,对推理却没有啊。感谢楼主录入

15 年前 0 回復

sjtcao 子爵
已经录入完了?大大的动作真快~感谢您了~这个系列偶一定要坚持看完~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啁啾 騎士
感谢楼主录入,支持

15 年前 0 回復

dadongua 平民
泪牛满面啊,又是一本想看的书,真快啊,嘿嘿

15 年前 0 回復

mysosword 子爵
推理累的小说吗,刚看了一下写的不错,期待楼主早日完结

15 年前 0 回復

末世之月 子爵
又有新小说了,内容还不错 ,有点意思

15 年前 0 回復

sjtcao 子爵
大大们都加油哦~小的在精神上棉支持你们~京极大好啊~

15 年前 0 回復

lein 勳爵
啊哈哈哈哈,要追的坑一个接一个真是美极了
话说我狂骨都没看完铁鼠就来了,这么多字,录入的大人们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lzhmsmsmmsyes 王爵
谁叫狂骨下册是两本合成的一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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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从厚度上,(铁鼠两本放一起比狂骨之梦高大半个头--)我本能的反应是铁鼠比狂骨多一半有余吧--

真的不行乃就把书寄过来分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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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费注目--
相信俺的手抽能力吧--

15 年前 0 回復

lzhmsmsmmsyes 王爵
要是《狂骨之梦》也有OCR就好了,本来以为铁鼠既然是2本书就应该比狂骨之梦字多,所以理所当然的有安心感的咱,昨晚录书累了翻一下铁鼠来看,无意中看见最后一页的字数--
31.6万字--
忽然有种啥东西破裂掉的感觉--
主啊,2本的才31.6,1本天杀的居然是47.1!
今天,我究极爆肝了--

15 年前 0 回復

ygpz2000 王爵
太幸福了,狂骨和铁鼠都有录入,不用破费了啊

15 年前 0 回復

raincat 騎士
我倒是去书局看过姑获鸟之夏  感觉还蛮有意思的  虽然实在很厚又喜欢扯一些理论之类的
不过倒是跟其他的推理小说不太一样 蛮有自己的风格
这么多字数 录入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bcw 皇帝
妖怪推理小說?!第一次聽說..感覺蠻有意思的....LZ錄入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8730871 王爵
感谢LZ辛苦录入,这样咱就不用花钱了,前两天在书店看到,正犹豫着收不收

15 年前 0 回復

yibilibi 伯爵
期待已久的京极夏彦~~楼主大人加油填坑啊~

15 年前 0 回復

小店老板 勳爵
哇,又是新书呃
LZ录入辛苦了~~
话说这是推理系的吧..不知怎么的...总把推理系和黑暗系联系在一起- -
这两者是必然存在么....?

15 年前 0 回復

夏亚夜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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