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莉8 死者长眠于荒野(上)[壁井ユカコ][台/简][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8-3 16:4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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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琦莉8 死者长眠于荒野(上)
  作者:壁井ユカコ
  插画:田上俊介
  译者:刘佩瑄

  这颗行星上若真存在着拥有神奇力量的人,拜托请让我们明年、后年,甚至更遥远的未来,都能永远在一起——
  琦莉、哈维为了修理收音机下士而展开了旅程,但途中却遭到首都治安部逮捕。对方声称要带琦莉去见她的亲生父亲,犹豫不决的她,最后仍与哈维、下士(在士兵们的监视之下)一同前往首都。然而开往首都的火车上,约雅敬也出现了,而且还厚脸皮地要求与琦莉他们同行。但这趟首都行也决定了琦莉、哈维、下士,甚至贝亚托莉克丝与约雅敬的命运。
  『琦莉』精采完结篇『死者长眠于荒野』将分为上、下两集!命运的齿轮即将转动。

















  壁井ユカコ
  5月下8日生,金牛座B型。父亲出身于冲绳,母亲来自北海道,自己则是在信州长大,现居东京。不爱出门,但却喜爱接触都会的喧闹与噪音。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更积极处事的人,但目前仍过着逗弄爱犬的悠闲生活。

  插画:田上俊介
  现居琦玉,喜爱日式风格和爬虫类。虽然计算机知识贫乏,但最近已经架设了自己的网站。
  http://www.geocities.jp/jhanome/

  【Kadokawa Fantastic Novels
  琦莉l
死者沉眠于荒野

  2
砂上的白色航迹

  3
前往惑星的囚犯们

  4
深渊畔的长夜

  5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上)

  6
一切开端的白昼校园(下)

  7
幽谷之风呼啸而过

  8
死者长眠于荒野(上)


  琦莉8 死者长眠于荒野(上)
  存在于世界顶点之物
  第一话 向巧克力棒墓碑默祷
  第二话 猫味水泥口香糖
  第三话 Like MotherLike Daughter.
  中场休息 只要再撑一下,世界就会继续转动
  第四话 某日,她曾度过的幸福时光
  第五话 存在于世界尽头之物

  琦莉9 死者长眠于荒野(下)
  第六话 当终点孕育出新的开始
  Episode.1 Judoh
  Episode.2 His Neverland
  Episode.3 Mother
  第七话 临终之刻~Heaven
  Episode.1 Nobody knows
  Episode.2 Heaven
  死者长眠于荒野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8-3 15:46 编辑


  存在于世界顶点之物

  不想在此详细描述上吊尸体的模样,但至少上吊并不是种好看的死法。
  自己要是上吊会怎样呢——他边眺望在眼前摇晃的「前例」,边思索着这个问题。虽然自己可能死不了,但在呼吸和血液循环暂时停止的期间,脸可能会变得很难看,颈骨可能会折断。不只死不了,还有很多缺点。
  呼……我可不想上吊啊!
  「你、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点帮忙!快帮忙!
  盛气凌人的叫声打断了约雅敬的思绪,让他不禁咂了咂舌。
  头夹在天花板吊扇扇叶之间的男人双腿胡乱晃动挣扎,踢着大衣下襬。这位身上穿着黑底配上金色装饰的大衣,相较于身上过多的肥油,头发却显得稀疏的老人,目前处于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优势?令人不禁感到怀疑,但他的态度却仍然那么嚣张。
  「你快点想想办法!不然我为什么要再用你这种人……」
  歇斯底里的咆哮声非常刺耳,让约雅敬皱起眉头。
  「就算你叫我想办法帮忙,我能想什么办法?
  约雅敬表面上措辞尊敬地反问,但实际态度却非常不屑,只见他感到困惑似地歪着头。
  「说这什么话……你这家伙,连眼睛都烂了吗?当然是指我现在这个状况啊——」
  「不,可是你……」
  约雅敬打断了老人激动的咆哮,以谈论天气般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
  「你已经死了啊。」
  他扬起下巴指了指老人的身后,平静下来不再说话的老人捉心吊胆地回过头。被扇叶夹住的头,以不太符合人体工学的不自然角度弯曲。过了一会儿后,由于脖子受到拉扯,尸体的躯干朝后方转了一百八十度。
  在黑暗中,隐约可看见老人背后另外吊着一具有着同样表情的老人上吊尸体——脖子被夹在两座吊扇交错的扇叶之间,发黑膨胀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从半张开的嘴角流出血、泡沫和口水(啊,真不想详加描述)。停止转动的吊扇绞碎了障碍物后,又要继续转动了吗?嘎吱、嘎吱,沉重的嘎吱声在微暗的天花板中微微作响。
  「什、什么、啥……」
  老人凝视着自己的尸体,嘴里冒出意思不明的单字。
  咕溜……
  不知何时,彷佛从房间四周的黑暗处渗入般,出现了许多黑色的人形东西,并逐渐往一脸惊愕的老人脚边聚集。那些东西以四肢在地上爬行蠕动,像触手一样又细又长、只有关节部分突出的手臂,接连攀着老人的脚和身体逐渐往上爬,老人害怕地张大布满血丝的眼睛。
  人形一起张大嘴巴咬住了老人的灵体,被啃噬的灵体手脚顿时化成了黑色噪声状物质,消失于空中。
  「怎么……快救我,快救我……我还不想死……救我……」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这是不可能的。」
  约雅敬无奈地看着仍对人间有所留恋而挣扎的老人,为什么解释了一次他还不能理解?难道这家伙的智商和他的发量成正比吗?
  老人的脸惊愕、恐惧、绝望地扭曲着。
  「我说过你已经死了。」
  最后被嘴巴大张的人形整个吞噬,化成噪声,粉碎消散。

  好好吃……好好吃……
  沙哑低沉的呢喃声,和将灵体残渣狼吞虎咽一番的咀嚼声,彷佛有重量似地沉入房间底部。

  好好吃……肥滋滋的灵魂最好吃……
  大叫「我不想死」的灵魂最好吃……

  啃噬完老人灵体的人形们将注意力转向约雅敬。他瞥了一眼朝自己爬过来的人形们,在心里低喃一声后耸耸肩。「引起一连串骚动」的凶手原来就是这些家伙……难怪会被传成是杀手干的好事。首都那些家伙并不愿意承认这些东西的存在。
  爬到他脚边的人形们靠近他的脸,做出嗅气味的动作。接着头部开始弯曲变形,全变成了刚才吃下去的那张老人脸,令人讨厌的秃头排成一列,开始七嘴八舌地念着:

  你是……不死人。
  你的宝石闻起来不香,不好吃。
  你不能吃,而且没有灵魂可吃。
  你不能吃,真是无趣……

  秃头老人的头排成一列,灵活地后退并逐渐离去。
  「咳!真不好意思啊,我很难吃。」
  他脱口而出的回答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只有自己的声音空虚地在主人死后的办公室里回荡,随后消失。
  这间房间明明是圣职者的办公室,但丝毫不见质朴或是禁欲的感觉,摆饰着看似昂贵却品味低俗的家具和图画。他瘫坐(身体陷入)在非常宽敞的客用沙发上,后脑杓靠着椅背,整个人向后仰,仰望着在他头顶摇摇晃晃的尸体双脚。滴答……滴答……滴答……混合着唾液的混浊血液牵着丝线滴落下来,在地上渲染成一片。尸体充满怨恨地瞪大眼睛,无法对焦的污浊眼珠从天花板俯瞰着他。
  「啧……我才觉得无趣吧!这下不是害我没工作了吗?啊——这种要死不活的痴呆老头到底还有几个啊……」
  他自言自语发着牢骚,同时脑海里逐一浮现出要死不活痴呆老人们的秃头,其中可能有些家伙会抗议说自己并没有秃,但是他的头发顶多只占整颗头面积的一成或二成左右。
  最后出现了还算没秃的家伙。
  「席格利·禄吗……」
  他嘴里喃喃念着一个浮现在脑海里、可以与脸对上的名字。
  「哈哈。」
  不知为何,他突然笑了出来。笑的同时咳个不停,他用手捂住嘴巴,内脏碎块宛如被碾死的老鼠尸体般被吐在手心里。黏着黏稠血液的内脏碎块,在手心里像蛆一样跳来跳去,然后快速变干。「可恶……」霎时他感到晕眩,眼前一片漆黑,于是靠在沙发上吐出一大口气。
  再度看向天花板,上吊的尸体依然安静地摇晃着。
  「真不想上吊……」
  他叹着气低声说道,声音变得很虚弱。
  就算上吊也死不了吧。若想要停止机能,只要把心脏挖出来,自己跳进火里,或是抱着手榴弹,这样还死得比较痛快。他知道有不死人失去理智后,就是这样死的。
  他把头靠在沙发上,右手放在胸口中央偏左的心脏附近。他打算进行预演,便用五根手指头用力一抓,第一节关节真的陷入肉里并从衣服下渗出血来。
  「唔。」他似乎很佩服地点点头,随后又试了一次。右手的手指陷得更深,在失去理智之前,必须让自己这只手确实去执行,必须要让身体记住这个感觉。
  好了……练习完毕。
  那么在自己对自己放弃之前,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喂……你爬到这个地位,得到了什么?一切事物都到手了吗?
  他若无其事地问着头上的尸体,挂在天花板上的尸体,只是以涣散的眼神看着他,什么也没回答。
  他举起自己那只被鲜血和内脏碎块弄脏的右手。
  手掌彷佛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般,张开后紧紧握住。
  但是右手没有任何感觉,只握住了冰冷的空气。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8-3 15:50 编辑


  第一话 向巧克力棒墓碑默祷

  自己从十四岁开始旅行至今,究竟在火车上度过了多少时光呢?虽然旅途中并不全然是开心的回忆,但却从来没有想要打道回府的念头。或许他们之间不常交谈,但对琦莉而言,他们在这个四人包厢座位中,聊了好多、好重要的事。不过他们都不太擅长聊天,所以通常也不是聊得很起劲,甚至偶尔还会吵架。在这个小小的厢型空间里,包含这种有时显得莫名尴尬的气氛在内,都让她觉得珍贵不已。
  今天之前一直如此,没有一样东西是多余的。
  可是……
  但是、可是、话虽如此……
  今天笼罩整个包厢席的紧绷气氛,大大刷新了之前的纪录。
  琦莉坐在自己的固定座位,也就是包厢席靠走道的座位上,将双拳僵硬地放在膝上,低着头眼珠朝上瞪着自己对面的座位。她也知道自己的双眉已经皱成一团了。
  为什么这个人要坐在琦莉的正对面呢?
  之前的旅行中几乎都是空着的座位,今天却坐了一名乘客。
  他穿着与第一次出现在琦莉面前时同样的黑色长神官服,原本有如夜空的深蓝灰色眼眸,存窗边射入的阳光映照下,变得像是亮灰色。那家伙似乎毫不畏惧琦莉的扑克脸,笑容满面、心情愉悦地坐在那个座位上。
  我是来自首都的交班使者,请多多指教——昨天这家伙与交班的监视人员一起过来向琦莉他们打招呼。不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轻薄笑容,和没特色的神宫服非常相称,所以琦莉一时之间并没有认出这个家伙,差点被蒙骗过去。
  「您有什么指教吗?大小姐?
  那家伙神色自若地避开琦莉露骨的不信任目光,装傻地反问。琦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假」神官隔壁,亦即琦莉斜对面座位的乘客,也不时飘来不悦的眼神。
  与隔壁的神官一样有着瘦高身材的红铜色头发青年,像是被挤到窗边似地缩着身体抽着烟。虽然两人都很瘦,但因为个子高,并肩而坐时空间就显得很狭小,彷佛前方就是墙壁。其实这辆矿山火车的车厢座位原本就比一般的旅客用车厢稍窄,但更严重的是,这两人本来就水火不容,即使只是肩膀稍微碰触,可能就会真的相互厮杀。
  坐在窗边的青年撇过头咬烂烟屁股,想要让自己心情平静地无视于身旁男人的存在。然而他左眼下方的皮肤从刚才开始就不断抽动,现在那一带的血管几乎要断裂了。而他身旁放在窗边的小型收音机,则不断噗嗤噗嗤地吐出威吓的噪声。
  「唉呀!真是令人惊讶耶,我没想到琦莉居然是那位席格利大人的千金啊!
  即使所有人都毫不留情地摆出不欢迎的态度,但「假」神官约雅敬仍不以为意,始终维持着好心情。
  「什么千金……不要这样叫我。」
  「嗯?为什么?
  「又还不确定我就是他女儿。」
  约雅敬听到她低声的回答后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后噗哧一声不屑地笑了出来。倍感生气的她,脸变得越来越臭。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这是对方自己说的吧?妳只要心怀感激地打着这个名号就好了啊,这样就能提高妳的身分地位吧?对了,那我来反钓金龟婿好了,琦莉,妳今年几岁?
  「咦?
  本来这是一个可以相应不理的问题。但是琦莉却不知不觉有所反应,她不是对着提出问题的那个人回答,而是以充满疑惑的视线看着斜对面的座位,接着小小声地说:
  「今天……满十七。」
  「今天?
  回问的人是约雅敬,但她知道在窗边托着腮的哈维转过头去假装没听见,而且还轻轻眨着眼睛。琦莉看着他的侧脸,略微点了点头。
  大陆北方的春天比北海洛的春天还来得迟,但今天,在日历上是最后一天吹冬风的日子——也是祖母替她选的生日,琦莉的第十七次生日。
  「十七吗?妳长大了呢……OK,十七,对我来说毫无问题。」
  「问、问题是指什么?
  约雅敬笑容满面地说着令琦莉不解的话,还站起来往她旁边的座位移动,使得琦莉的姿势变成了被挤向靠窗的座位,膝盖和对面的哈维碰撞(她好像听见哈维的太阳穴附近发出奇怪的声音,难道是她心理作用)。约雅敬把手肘靠在全身僵硬的琦莉头顶椅背上,靠了过来。
  『喂!你这家伙!离琦莉远一点!
  收音机已经忍无可忍地插嘴说道。
  噗嗤。
  这次真的听到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哈维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琦莉他们也停下动作,转头仰望。只见哈维大步跨过他们的脚(虽然没看清楚,但约雅敬的脚可能在踢动),不发一语地走到通道上。因为椅背挡住的关系,从琦莉的座位看不到通道后方,但她听见「哇啊!搞什么!」、「不要!还给我!」等叫嚷声,哈维强拽着在车厢后方待命、监视的教会兵腰际,立刻走了回来。
  他的左手拎着一把没有刀鞘的军刀。
  红铜色的右眼和暗褐色的左眼完全固定不动后,双眼深处闪烁着危险的黑色光芒。接着他将军刀高举过头——
  「等一下,艾弗朗,很危险耶!
  「呀!
  琦莉和约雅敬赶紧将背部靠向椅背,身体往下缩。军刀刀尖发出高亢的声音,刺进几秒钟前约雅敬头部的所在位置。
  「等、等一下,你要冷静!
  「我替你这家伙腐烂的脑浆挖一个通风孔,让你换换气可能会比较好吧!
  『喂!快上!哈维!快杀了他!
  「你们两个别吵了!怎么连下士都……」
  想要将军刀刀尖刺进约雅敬头顶的哈维,和徒手抓住刀刃推回去的约雅敬,双方势均力敌;而收音机则是不负责任地在一旁煽动。被哈维拖过来的士兵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就在快要演变成琦莉一人无法平息的大骚动时——





  「真吵!
  赫然传来带着压迫感的低沉怒吼声,让所有人的动作不禁停了下来。
  一名身穿被煤烟熏污的连身工作服、身材矮小但体格健壮的老人,单手举起长柄铲子,站在通道前方。就连在座位上扭打成一团的哈维和约雅敬,也稍稍缩起身体看着老人。
  「你们这些小毛头!谁敢在我的火车上撒野,我就把他丢出去!
  他对着所有人怒吼,不分一般乘客、神官还是教会兵,没半个人吭声。车厢内鸦雀无声,老人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慢走回通道上。
  把铲子扛在肩上的老人,那有棱有角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的火车头,车厢门被粗鲁地关上后,紧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所有人都放心地叹了口气。不知是否失去了杀气,只见哈维推开约雅敬后站了起来,并把军刀塞回给士兵。士兵一脸惊讶但也松了口气,把军刀插回自己的腰际。
  (没被发现……)
  以极为不自然的姿势贴在椅背上的琦莉,一下子全身虚脱地瘫坐在座位上……她刚才赶紧遮住椅背上被军刀刺入的痕迹。若被发现,所有人一定会被那名火车驾驶员扛起来,一个个丢出车窗外。
  「真是可怕的老头,他对我们有什么不满啊!
  趁机赖在琦莉旁边座位的约雅敬耸着肩说。「你这家伙不要说什么『我们』!」不想被他当成同伴的哈维立刻提出抗议;约雅敬却只把这严正的抗议当作耳边风。
  「琦莉,妳想要什么?
  「欸?
  「想要什么东西?今天不是妳生日吗?
  被约雅敬突如其来的一问,让琦莉吓了一跳;但他看起来像是笑容满面地等待着琦莉回答。琦莉一时之间满脸呆滞地愣住,随后才突然皱起眉头。
  「不、不需要。」
  「不用客气,凭我们俩的交情。」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交情。「那我就送妳巧克力吧。
  不知约雅敬为何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只见他从神宫服的怀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哈维也立即揪住他的衣领。「你过来一下,过来!」、「啊?搞什么嘛!不要打断我和琦莉快乐的谈天。」约雅敬就这么维持着把巧克力递给琦莉的姿势,被哈维从领口拖着离去。两人的身影随后消失于后方的车厢门,留下琦莉一个人在座位上,无所适从地看着窗边的收音机。
  『两个男人要做个了结吧?
  收音机又说出不负责任的话。

  这是连结「西北矿山区」和「首都」之间,沿着北边山脉修筑的山岳铁路。一般旅客几乎不会走这条路线,琦莉他们却坐上了载运石化资源的货运列车。最前方是火车头,接着是两节载运矿坑矿工、构造比一般的旅客车厢简单的厢型载客车厢,其余车厢全都是货运车厢。至于那位担任这列火车驾驶员的老先生,琦莉不记得有做什么惹恼他的事(至少琦莉没有),但是他是一个怀着明显敌意的可怕老人。
  今天这辆火车没有载运矿工,两节载客车厢便被包了下来,第一节车厢被琦莉等人(主要是哈维)悠闲地使用着,负责监视的士兵们则在第二节车厢待命。监视的士兵共有四人,他们会轮流推派一人,站在第一节车厢后方的车厢门前,紧紧盯着琦莉等人的一举一动。
  还有另一个人。琦莉不记得有人允许,但那名神宫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坐进了琦莉他们的包厢席内,也不知是真是假——很可能是骗人的吧,他自称是和刚才先行撤退的使者神宫交班的人员。
  (让那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没有问题吗?
  他们可能又会扭打成一团……琦莉不安地望着哈维和约雅敬消失的车厢门时,刚好与独自坐在车厢门旁包厢席的监视人员四目相交(就是刚才被哈维夺走军刀的年轻教会兵)。监视人员似乎很畏惧地将视线移开。
  唉!就算被敬而远之也莫可奈何……那是因为琦莉现在的身分。
  据说教会最高机构。长老会第十一大老席格利·禄就是琦莉的父亲,他们以(好像)被捕的贝亚托莉克丝为诱饵,邀请琦莉去首都。不过感觉上琦莉他们是被带去的,但就结果而言,他们是以反胁迫的形式,让对方答应保证他们去首都的这一段路能自由行动。虽然有人监视,但他们是以自己的双脚前往首都。哈维可能在脑袋里盘算了很多事情,表面上并未表现出急进的态度,选择了比较悠闲的旅程而来到这里。不过这里似乎没有可供观光之处,只能顺路经过寂寥的矿山城镇。况且不论到哪里,监视的教会兵都如影随形。
  当哈维决定不理会监视的教会兵后,似乎就真的完全不在意他们了,他一如往常地随意行动,使得监视人员们焦躁不安,受尽折腾。其中有一、两次,他故意假装要甩开监视,让监视人员手忙脚乱。当哈维做这种恶作剧时,虽然仍面无表情,但感觉得出来他相当开心。
  他要把这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旅行,将每一天、每一天都牢牢刻在记忆里。

  ※

  「未爆弹?
  「对,西贝里地底下挖出了好大的未爆弹,听说已经运到首都动力塔了。」约雅敬靠着连廊扶手,嘴角露出一抹轻薄的笑容。「因为这样,首都变得有趣多了。」
  西贝里地底下挖掘出未爆弹,那一定是他听说埋在南西贝里游乐园地底下的未爆弹。那股如同围绕着游乐园周边的强力磁场,具有活化灵异现象的作用。若直接被带进了首都,应该会出现比西贝里更强的灵异现象吧。那里本来就是聚集很多亡灵的区域——因为那座都市建造于过去流放星时代的囚犯墓地上。那些被隔离在实验室里的不死人复制品,也可能会受到磁场的影响。
  「以上,是我特别赠送的免费情报。」
  和一脸贼笑地说话的约雅敬面对面,点燃香烟的哈维只是靠着另一边的扶手,半瞇着眼睛看着他。
  「你真正的目的是?
  「你是指什么?我单纯只是想和琦莉小姐做好朋友。」
  「胡说,你只是想对我的东西下手吧?
  「你少臭美了。」
  「……」
  哈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咂了咂舌移开视线,撇过头去抽烟。
  不断往后方飘去的灰白色烟雾和车轮的噪音,正好填补了两人之间彼此不合的气氛。这条单线铁轨沿着山脉斜坡的狭窄岩棚而建,从没有屋顶的连廊可以直接眺望车外景色,靠山的那边是岩壁斜坡;靠山谷的那一边则是断崖绝壁。若他们两人开始打斗,可能会有一方(甚至双方)轻易跌落谷底。
  「琦莉真的是那个叫做席格利什么东东的女儿吗?
  「就我所得到的情报,席格利·禄派出使者接回他失散的女儿这件事是真的,所以我利用这个机会,现在才会出现在这里。」
  约雅敬说起话来抬头挺胸,不知在得意什么。哈维沉默了片刻,吐出的烟随着车轮的噪音飘向后方。他脸上浮现一抹冷笑,瞪着站在对面的男人,压低了音调说:
  「约雅敬,你把席格利·禄……」
  无法关紧的车厢门嘎答嘎答摇晃着,脖子上挂着收音机的琦莉从门缝探出头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承受了两个男人由高至下同时盯着看的视线,让琦莉不禁缩起了身子。
  「啊,你们没有吵架啊……」
  「吵架?唉呀,我们感情这么好怎么可能吵架呢?是不是啊,艾弗朗?
  「谁和你好啊?
  约雅敬用单眼对琦莉眨啊眨着,并说些虚情假意的话,让她感觉全身发冷。「你走开!」、「是你自己拉我过来的!」哈维甩脚把约雅敬赶走,他也只能不满地耸耸肩,准备经过琦莉身边往车厢内走。当他和几乎贴在门边的琦莉擦身而过时——
  「来,给妳。」
  硬是把巧克力棒塞到琦莉手上(举动不着痕迹,完全不给琦莉拒绝的机会)。
  「我说我不要……」
  「没关系,妳拿去啦!
  琦莉想要塞回给他,但他的手已经拿开,让她握着巧克力棒的手在空中挥舞着。
  「反正那个木头人也不会准备什么礼物。」
  「啰嗦!快滚啦!
  约雅敬露出一抹冷笑后消失在车厢内,连廊上只剩下自己和不知所措地拿着巧克力棒愣在原地的琦莉,不知为何气氛突然变得很尴尬。反正自己什么也没准备,不过那家伙为什么会有巧克力?他明明不吃巧克力的,一定是拿来做诱饵的。
  「这个,丢掉比较好吧……」
  琦莉小小声地说,视线游走于连廊左右的她,似乎在找可以丢弃的地方。
  「妳吃吧,应该没有毒。」
  「欸?嗯。」
  她的视线落在手里紧握的巧克力棒上,点了点头,但眼睛仍朝上看想要窥视哈维的表情。「妳过来这里,坐下来吃。」叹了口气的他将扶手当作靠背,一屁股坐在连廊上,并以视线指示自己身旁的位置。走过来的琦莉抱着膝盖,坐在他隔壁。
  哈维用眼角余光看着撕开包装纸后、咬下一口巧克力棒的琦莉,接着抽着嘴里的香烟。
  (西贝里的未爆弹……不见了吗?
  他的另一只眼睛追着远方缓慢流过的山麓景色,刚才听到的讯息在脑海里苏醒。若真如此,将游乐园里众多亡灵聚集起来的磁场也已经消灭了吧。被囚禁于磁场内的亡灵们,以及那所学校的孩子们若被解放……
  他一直挂念的事情解决了一件,肩上的重担也减轻了一些。
  但他还有时间能等到肩上所有重担都放下吗?

  琦莉拿到的,是以浅咖啡色的包装纸包裹的巧克力棒,长度约有十公分,甜度也恰到好处,真是美味。
  现在正值冬春交接之际,北方山脉捎来仍有寒意的风,吹乱了他们的大衣和头发。不过因为两个人挤在不怎么宽敞的连廊一边,所以感觉并不那么冷;火车也以适度的摇晃震动着他们臀部下方。监视士兵们的眼睛不时出现于车厢门的小窗上(他们应该是在想:为什么要在这么冷的地方吃点心吧),琦莉显得有些畏缩,不过哈维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琦莉边小口吃着巧克力,边窥看着右方,若无其事地抽着烟的哈维,左手肘轻轻碰触着琦莉的右手臂。虽然长浏海多少能遮住,但鬃毛给他的暗褐色左眼,四周仍残留着宛如黏着铁锈般的腐烂组织。就因为这脸上的伤痕、独臂,以及旁人看来只会觉得桀傲不逊的面无表情,再加上散发出明显的邪恶气质,让监视人员在来到这里的旅途中,都只在远处监视着,没有一个人想要上前和他们说话,除了约雅敬之外。
  当琦莉正窥看着他的侧面时,哈维突然转了过来,让她不由得地紧张了起来,身体也往后仰了几公分。
  「那个好吃吗?
  「欸?喔、嗯。」
  琦莉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赶紧点点头。不知为何,哈维有些不开心似地撇过头去。不可以说好吃吗?「那个……也不是那么好吃啦。」琦莉改口说道,但哈维仍转向另一边应了声:「嗯。」嗯?
  难道说……
  难道说、难道说他在嫉妒吗?不过可能不是。
  「生日……」
  感觉自己心跳开始加速的她,垂下视线后咬了一口巧克力,结果听到一个语气生硬、简短的单字。
  「妳先说啊。」
  「喔,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觉得有点……对不起。
  「妳不用跟我道歉。」哈维紧蹙眉头,像是朝远方撇过头似地低声说道。其实就算琦莉告诉他,他觉得自己也不会有什么特殊想法。但今天明明是琦莉的生日,为什么她还要被抱怨呢?
  这么说来,这是琦莉和哈维他们相遇后第三次过生日,或许他们从来没替自己正式庆祝过。在南海洛的公寓过十五岁生日时,根本不记得这个日子的哈维那天还出门去(虽然隔天大家有一起吃蛋糕)。十六岁时……他也不在。
  今年、十七岁、第三次生日。
  明年、十八岁、第四次生日……
  会有第四次吗?
  「妳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又听到一句简短的话,琦莉的视线这才离开了巧克力。虽然外面的空气很冷,但她一直紧握着双手思考事情,以致于巧克力在手中融化了一些。「嗯,没……」她几乎要以平常的口气回答没有时,又改变了想法。
  「那你答应的……」
  她想要若无其事回答的声音变了调。
  原本撇过头去的哈维转过头来,眨动着左右不同颜色的眼睛,露出一脸「那是什么意思?」的表情。琦莉鼓胀起双颊,在连廊上重新坐正,眼珠朝上瞪着哈维(但却口齿不清)。
  「你、没有信守砂、砂坑的承诺。」
  哈维则是一脸想不起来的表情,但过了一会儿后似乎想起来了,只见他抽动着溃烂的左脸颊,身体往后退。
  「妳还真难缠……」
  难、难缠?对于哈维这样的反应,就连琦莉也忍不住开始生气。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是鼓足了十年份的勇气,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琦莉像是逼迫哈维似地向前挺出身子,「我、我不会忘记的,这是你自己答应的事,但你却还想模糊焦点。」、「我不记得我有答应妳什么。」哈维说出不干脆的话,并将身体更往后缩,以致于后脑杓撞到了连廊的扶手。他那可疑的眼神不停地左右游移,但已经无处可逃。
  最后,他似乎死心了,只见他低着头说:
  「我知道了。」
  他一脸无奈地环顾着四周,最后将视线转向琦莉。
  当他们又重新面对面时,这次换琦莉不知所措,但仍全身僵硬地端正坐好。她稍微将视线往下移,心跳加速地等待着。
  哈维夹着香烟的手指,轻轻触碰她的下巴。正当她心脏怦怦狂跳时——
  『你们到底约定了什么?
  两人的脸正逐渐靠近时,却突然被从中间发出的声音打断(不,也不能算是突然,从一开始就一直挂在琦莉的脖子上),两人同时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慌忙躲开。这时又传来哈维的头撞到扶手所发出的声音。「对喔,你一直都在喔!」他摸着后脑杓,说出失礼的话。不过,其实刚才那一瞬间就连琦莉也忘了下士在场,因为他一直都没吭声。对不起,下士……
  暗绿色噪声形成的军人,突然从挂在琦莉脖子下方的收音机喇叭浮现出一颗头来,露出一张宛如地狱守门人般的恐怖脸庞。若不了解的人看到一定会惊声尖叫,晕厥过去。
  『到底是约定了什么?
  带着噪声、宛如在地底爬行般的低沉声音再次问道。
  「没什么啦!
  哈维扯着嗓门回答,但噪声的亡灵却直瞪着哈维,他三度问道:『到底是答应什么?』。「你是故意的吧!」哈维大叫并将手伸向收音机的电源「啊!」、『啊!』琦莉和收音机同时发出短促的叫声后,亡灵的脸就像影像被切掉般,横向变形消失不见。
  「啊——啊,待会儿一定会被骂……」
  琦莉一想到重新开启电源后的情况就叹了口气,失望地垂头丧气。最后还是被搅局,不知为何,扫兴的尴尬气氛并未随风散去,仍然停留于两人之间,她看着自己随着火车震动、微微摇晃的膝盖。
  欸?可是,难道说……
  哈维故意关掉收音机的电源是因为……
  她斜眼瞥了哈维一眼,送出「期待的眼神」。但哈维显然故意避开她的视线。
  「啊——我都忘了,我好讨厌巧克力。」
  他使用卑鄙的手段逃避。「欸——」嘴里充满巧克力味的琦莉受到很大的打击。明明是他叫自己吃的,现在却又以此为借口躲避,他真的不愿意到需要使用这种手段吗?
  最后还是被他逃过了……自己已经十七岁了,从十四岁到十七岁,琦莉觉得自己已经成熟许多,但在哈维眼里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吧!
  那么明年应该就可以了吧?只是不知道……
  是否还有明年。
  「不需要。」
  随着自己的低喃声,一条泪水滑过脸颊,被她吸进嘴里。一股咸味混入扩散在整个口腔的巧克力甘甜味中,变成又甘又苦的奇妙滋味。
  「琦莉?喂……」
  哈维一脸惊讶地窥看着琦莉。她用握着巧克力棒的手背胡乱擦着眼泪,并把脸撇了过去。她心想:不可以为这点小事就哭,让哈维感到为难。但喉咙仍发出宛如打嗝的呜咽。她要收回之前所说的话,十七岁还是一点都不成熟。
  「不需要,我什么都不要,答应我的事也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拜托!若这颗行星上,真存在拥有神奇力量的人……
  希望明年、后年、甚王更遥远的未来,大家都还能在一起。
  我知道……虽然我说什么都不要,但这却是最奢侈、最困难的愿望,比起以前那个一无所有的我,现在自己一定变得爱哭又任性。
  「琦莉。」
  一道平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沙哑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和火车的声音很搭调。
  「等首都的事情告一段落后,在东贝里的转运站塔达伊那边,不是有间房子吗?虽然现在很脏乱,不过应该还可以居住,到时候我想要住在那边。」
  听到哈维这个意想不到的提议,一直望着下方的琦莉这才稍微抬起了头,并擦了擦哭泣的脸,转头仰望他的侧面。他仍然面向连廊外流过的风景,只用斜眼看了看琦莉,略微歪着头。
  「妳觉得呢?
  琦莉被这么一问,不禁瞪大了眼睛。
  「我……觉得不错、很好。」
  「对吧?如果从转运站去,离下士的墓也很近。」
  哈维看着放在琦莉膝上的收音机,露出些许柔和的笑容。
  从那座转运站沿着废铁路往南行的废矿坑里,有下士及其它许多战死者长眠的墓碑群。他答应等哪一天下士的收音机故障时,就把收音机带去那里……若住在转运站,也可以常去墓地看看。例如:带着便当和新的收音机过去,在打开便当向下士报告最近情况的同时,还能让下士听听他喜欢的摇滚乐。当然,要是收音机永远都不会坏,就更令人高兴了。
  可是……
  即使琦莉的内心祈求这样平静幸福的未来,但她不敢想象。她也不认为哈维会相信,但为什么现在要对琦莉说这些话呢?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来不谈未来计划。琦莉觉得就是因为哈维不认为会有幸福的未来,才会说出他的理想,这反而让琦莉更加不安。哈维的存在,怎么感觉好像越来越遥远、模糊。
  「那么,在此之前,我们就解决所有的事吧?不管是我还是妳,都必须各自解决各自的问题吧!是不是?
  即使哈维笑着问她:「是不是?」她也无法老实回答,只能不置可否地垂下视线。她没有任何想法地盯着握在手里、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棒。琦莉该做的事……就是去见疑似是她父亲的人,确认事实真相,然后救出贝亚托莉克丝。现在的确没有时间担心接下来的事情。
  「琦莉。」
  哈维再次呼唤琦莉时,把手伸了过来,彷佛在说「好歹点个头」似压着她的头。琦莉只好无可奈何地点着头,本来应该流动于她身旁的烟味,不知为何感觉好遥远,(虽然不可能)她很害怕转头一看,发现身旁没有半个人,结果迟迟不敢抬起头来。
  呜——
  沉重冗长的火车警笛声,在铁轨后方拖着尾音。这条铁路在到达平静稳定的未来之前,会不会先坠落谷底呢?琦莉拚命转换自己一直往坏处想的念头。
  不会的,这只手的触感和香烟的味道不是幻觉,哈维确实就在她身边。

  ※

  之后有一阵子,他们并不怎么交谈,继续着平静(或许也不算)的旅程时,火车突然减速了。回到车厢的琦莉贴着窗户凝视前方,看见了铲平岩壁斜坡所建造的露天月台。车窗外的风景瞬间转换成月台景观,嘎咚……火车产生往前冲的惯性力道,停了下来。
  这里彷佛是一座临时搭建的简陋车站。只有像废屋般的车站和利用简单栅栏围起来的月台,连剪票口都没有。车站旁除了一条被岩壁包围的细长坡道向上延伸之外,四周空无一物。不过既然停在这座车站,应该会有人上下车才对(车上乘客只有琦莉一行人和监视的士兵们,当然不会有人下车),空荡荡的月台也完全不见等车的乘客。
  (啊……)
  从座位上惊讶地往外眺望的琦莉,双手撑在车窗玻璃上,睁大了眼睛。
  有好多人从车厢前后的阶梯走下火车,步上月台。可是这辆火车除了琦莉他们应该没有其它乘客才对,而且人数居然那么多,只有两节客运车厢根本不可能载得了这么多人。多数人都穿着带有砂色的工作服,不时可看见身上扛着十字镐和铲子等工具的人。
  那排长长的队伍,就像窗外景物的一部分般模模糊糊、永无止尽地延伸着。直到穿过月台后,才慢慢消失于岩壁的坡道上。瞪大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只有琦莉一人,哈维和约雅敬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负责监视的教会兵更是什么也没看见。
  (死者的队伍……)
  当穿过月台的人龙宛如海市蜃楼般不知不觉地消失时,琦莉看见那名老驾驶员走下火车头,把十字镐扛在又矮又宽的肩上,另外一只手抱着好几根长长的木棒。他要做什么呢……看不见死者队伍的监视士兵,也对老驾驶员的行为投以讶异的眼神。老驾驶员留下满腹狐疑的乘客们(不过感觉老驾驶员好像没有将他们视为乘客),仍然一脸不悦地慢慢走向月台边缘。
  「对不起,在老爷爷觉得心满意足前,能不能请你们稍等一下?
  和老驾驶员穿着同款连身工作服的男子,从前方的车厢门露出了带着一脸歉意的脸庞,低头说道。他比老驾驶员年轻许多,听说他是实习驾驶。
  琦莉将视线转回车窗外后,发现老驾驶员沿着包围月台的栅栏走了过去,还用十字镐开始敲打地面。
  不,那并不是栅栏——本来以为是栅栏的东西,其实是许多根木棒。木棒有长有短,有粗有细,倾斜的方式也不同。但沿着月台外围而立的木棒,就像人们吃了一半的巨型巧克力棒般,几乎是以相同间隔插在地面上。
  那是……墓碑,为数不少的墓碑。
  老驾驶员先用十字镐挖了一个洞,接着插入自行带去的木棒,开始竖立新墓碑。他背对着火车,一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般默默作业。
  『那上面好像有作业场……』
  过了片刻,死者队伍的尾巴也消失于坡道顶端,琦莉这才带着收音机走下月台。彷佛从很深的洞穴吹起的风呼啸而过,掠过岩石表面的斜坡。悲伤低沉的风声,听起来就像死者们的叹息。
  老人已经开始竖立第二根墓碑。他那顽固的背影,仿佛告诉别人他不需要任何帮忙。琦莉稍稍耸了耸肩。
  「他大概竖立个五、六根就满意了。大家在赶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听到声音后,琦莉回过头看见年轻的实习驾驶员站在那里,他和老人都同样穿着被煤炭弄脏的工作服,但因为他个头比老人高,所以显得非常瘦。他脸上浮现一抹莫可奈何的苦笑,嘴里念着:「他是个令人伤脑筋的老爷爷啊!」。那名老驾驶员和这名年轻实习驾驶员,都是这辆货运列车的驾驶。老驾驶员对琦莉他们摆出敌对的态度;但实习驾驶员却采取和他完全相反的低姿态,两人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里是……矿坑吗?
  「正确来说是废矿坑,不过是两、三年前才开始开挖的新矿坑……因为老矿坑已经开采不出什么资源了,可是发生坍塌意外后,这个矿坑就被封闭了。」
  「坍塌意外……」
  琦莉知道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的哈维逐渐走近,但一听见这个讯息后就突然走开了。她斜眼目送着哈维,继续听实习驾驶员说下去。
  听说那名老驾驶员的儿子担任监工参与这里的开采,但被卷入坍塌意外后,就再也没回来了。矿坑本来是由教会出资开采,但因为意外现场十分混乱,教会也无法执行彻底搜救,失踪者不计其数,搜救行动也中断,意外现场就这么被搁置不管。老驾驶员每次经过这座车站时会暂时停车,悼念没被救出来的死者,并为他们竖立几座墓碑。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老爷爷才会讨厌教会的人,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要求大家不要见怪……但还是请你们不要介意,他平常就这么心情不好了。真是的,老人家还真是顽固呢!」年轻的实习驾驶员不知所措地搔着头,一个人喃喃念道:「趁现在吃便当好了。」随后就走回火车头。
  她目送着实习驾驶员,有点生气地咒骂着:
  「居然说我们是和教会有关的人。」
  『旁观者看来的确是这样吧?因为咱们在教会兵的护卫下,要去首都呢!
  「我和教会才没有关系……我和那种人……」才没有关系。琦莉否认的声音越来越小。
  接着琦莉望向沿着月台边缘走着的哈维,只见他把手插进口袋里随意地蹓跶,看起来就像在散步,但也像是在沉思。
  哈维应该比琦莉更早发现吧。
  他从躲在西贝里贫民窟的那对兄弟得到了讯息——几年前,在首都山脉开挖的新矿坑发生坍塌意外,牺牲了许多矿工。由于牺牲者人数过多,遗体直接被集体埋葬于首都,而没有送回家。
  哈维对于没能救起告诉他这个讯息的善良年轻人,一直耿耿于怀。
  这里应该就是克理福多夫「丧命」的第一现场。
  琦莉看见随性蹓跶的哈维和抱着一捆木棒走来的老驾驶员撞个正着。因为两人走路都没看前方,所以手臂轻轻相撞。老驾驶员手里抱着的木棒散落一地,哈维想要弯下腰去捡时,老驾驶员赶紧抢了过来。
  「不要碰!不用你管!
  突如其来的怒吼声,吓得琦莉缩成一团。老驾驶员随意挥动抢来的木棒,直接敲到哈维大衣的右手袖口一带,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啊!」不禁叫出声的琦莉虽然想要跑过去看,但老驾驶员立刻收回木棒,她便在几步之遥处停下脚步。
  可能是敲击的触感不对劲吧,老驾驶员似乎这才发现哈维没有右手臂。他有些尴尬地皱起眉头,但仍盛气凌人地哼了一声,推开站着的哈维。接着他把木棒兜拢整理后,才沉重缓慢地继续刚才的作业。
  「太过分了……」
  『那是什么态度!连句道歉也没有!
  哈维用左手轻轻压住右腹部目送着老人,但琦莉和收音机看到这情形都显得很愤怒。本来想要帮忙捡起木棒却突然被揍,就算再怎么讨厌和数会有关的人,也不能这样随意暴力相向吧?
  「别管闲事吧,世上有一种人就是需要『敌人』呢!
  琦莉甚至想要去向老驾驶员抗议,但这时背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他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背后——琦莉反射性地退开一步,和他保持距离,转头仰望身穿黑色长大衣的「假」神宫。
  「需要『敌人』的人……」
  「对。」
  对于琦莉明显的闪躲,约雅敬只是轻轻地耸了耸肩。
  「这种人若没有能让他发泄的对象就活不下去了。对这种人来说,像那家伙一样看开一切的人,更是会让他火冒三丈。」
  做势要吐口水的约雅敬,对哈维投以鄙视的眼神。哈维并没有对老驾驶员生气,心里似乎也没有受伤,只是以方才的步调走回车厢。
  虽然琦莉觉得哈维的态度并非看开一切,但是哈维确实对他人没什么敌意……也就是说,他不在乎别人对自己怀有无意义的敌意。
  (需要「敌人」的人类……)
  琦莉望着老人那独自竖立墓碑的顽固背影。失去重要的亲人后,不发泄一下怒气,是活不下去的……她试着想象自己也失去重要亲友的情形。若教会伤害哈维或是贝亚托莉克丝……自己也会有相同的反应。绝对不能原谅教会。
  约雅敬也是那种需要敌人的人吧?虽然琦莉想要问他这个问题,但如同他刚才出现的方式一样,等琦莉发现时,他已经不知去向了。真是个像影子或幽灵的男人。
  若敌意和愤怒成为人类生存的粮食,那哈维生存的粮食是什么呢?琦莉的视线不安地游移着,随后看见一道瘦长的身影靠在稍远处的货运车厢侧面,正点燃香烟。带着灰白色蒸汽的山风,吹乱了他那红铜色的头发。
  设法解决首都相关事宜,似乎就是现在维系哈维生命的动力。那么,要是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待……
  『唉!俺也不是不知道,敌意和愤怒能成为人类的动力。这种事就像亡灵需要留恋和怨念才能存在一样嘛!
  琦莉对巧妙避开自己存在问题而做出回答的收音机露出笑容,稍微打起了精神。收音机一如往常的说话口气解救了她,收音机的存在,总是能成为琦莉他们的正面力量。
  「能让下士生存下去的动力就是骂人吧?
  对于半开玩笑说着的琦莉,收音机回答的声音则显得强而有力:
  『喂!俺还要骂上好几百年呢!你们要俺操心到什么时候啊?「鞭策死人」就是在说你们!啊、对了,刚好俺有一句话要跟妳说,琦莉妳听好了。』
  「欸……嗯。」
  『俺虽然一直都站在妳这边,但是……』
  感觉收音机好像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口气突然变得很认真,就连琦莉也正经八百地低头看着收音机。过了片刻后——
  『妳听好了,现在打啵儿还太早了!
  「打、啵……」
  这是那个时代的用语?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琦莉哑口无言。收音机毫不在意地继续发出严南的噪声,滔滔不绝地说着:『打啵儿是结过婚的男女才能做的事,在俺有生之年,不允许妳做出那么寡廉鲜耻的行为。』结婚、寡廉鲜耻……「呼!你落伍了啦!下士……」、「这种事情有什么落不落伍的?可以吗?琦莉,咱们一言为定。』、「欸……嗯、嗯。」琦莉虽然不能接受,但迫于收音机的强势,她整个人显得垂头丧气。刚才只差那么一点就被下士破坏,他一定是故意的。怪不得时机会那么巧合……『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随随便便就马上打啵儿……』收音机唠唠叨叨地念着不知哪个时代的老人用语。
  琦莉不禁长叹一口气,将视线从收音机身上移开。
  她眺望着已经开始竖立第四、第五根墓碑的老驾驶员背影。他的肩膀很宽、力气很大,但背影却看起来很孤独。那名厌恶教会的老人,究竟是因为相信谁会将他的但顺传达给死者,而建造那些墓碑的呢?
  越过继续作业的老人背影,琦莉静静地垂下眼睛,对着死者们的墓碑郑重地默祷。她想要对谁祷告呢?但她心中并没有浮现出任何神。
  (下士,那就……)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祷。
  (请你永远都不要离开,不要去任何地方,一直监视着我吧……)
  会有人听见这个祷告吗?

  哈维靠着货运车厢的车厢壁,隔着嘴里香烟冒出的烟,眺望着琦莉垂下头默祷的背影。从两年半前他们相遇时开始,这名少女似乎就怀疑是否有神存在,但她彷佛一定要依赖着什么似地,时常对自己也不理解的东西祈祷。
  哈维,我问你喔,你有没有注意到教堂里没有神?
  年仅十四岁、身穿教会寄宿学校制服的少女居然说出这句话,仔细一想,还真是怪异!
  「真是笨蛋啊!为什么要为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还学人家祷告?
  琦莉隐约听见揶揄的话语。只见她斜眼一瞪,坐在客运车厢连廊、身穿神官服的男人,就露出了一贯的讨厌笑容。
  他和哈维大约距离三步。若彼此再往前走近一步,就能打到对方的要害。
  「连教会的神部不相信的小鬼,居然和教会最高权利者有血缘关系,这还真是天大的笑话呢!哈哈!
  卡在喉咙深处的笑声听起来让人火大,哈维也不想和他聊这个话题,因此根本不理他,继续看着前方并压低音调问道:
  「你利用琦莉接近席格利·禄,打算做什么?
  「你心知肚明,干嘛还要问?
  对方说话的语气始终是一派轻佻,但自己仍以低沉声音继续问道:
  「你打算杀他吗?
  「是又怎样,你要阻止我吗?
  哈维没有立刻回答。这时,似乎已经完成作业的老人,放下手中的十字镐,琦莉也停止祷告并抬起头来。只见她有点慌张地转向这里,一看到他们两人在说话,就露出了极度不安的表情,指着客运车厢比出「我先回去」的手势,然后就往第一节客运车厢走去。哈维远远目送着琦莉,又开始和约雅敬对话:
  「席格利·禄抓到了贝亚托莉克丝。」
  「贝亚托莉克丝?」约雅敬愣了半响后,「喔——我想起来了,那个唠叨的金发女人。哇喔~」约雅敬反复「哇喔」了几声,实在令人感到厌烦。但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只见他再次用喉咙深处发出声音笑着说:
  「你是想跟我谈交换条件吗?如果我帮你救出那家伙,你就不阻止我杀席格利·禄?
  「没有,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哈维喃喃答道,他虽然予以否认,但回答的声音不清不楚,感觉上似乎有所保留的样子。或许他心里真的有此打算才和约雅敬说话,但对方可能和琦莉有血缘关系,老朋友和琦莉的亲人,他该选择哪一边呢……现在他不想做出选择。
  约雅敬露骨地咂了咂舌,吐出一口口水。
  「杀死教会的痴呆老人有什么理由好犹豫不决的?我才不管他是不是琦莉的亲人,那和我无关,就因为这样而将八十年来追杀我们的事实一笔勾消是不可能的!
  「只要复仇你就心满意足了吗?这样做有意义吗?
  「意义?把我们受到的待遇回敬给他,不需要什么意义,我最讨厌你这种令人作呕的天真想法!不管遇到任何事情,你都会摆出一副大彻大悟的表情,啊——你可真了不起啊!
  「那么,你……把受到的待遇全都回敬给他后,你还剩下什么?最后你想要做什么?






  锵——
  传来高亢的声响。往前跨一大步并挥动右手的约雅敬,手上出现一把亮出刀刃的折迭刀。他稍微划伤货运车厢的侧面后弹开来,被切断的几根红发随风飘散。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剑拔弩张。双方按兵不动,以最近的距离互瞪。哈维突然以左手挥开约雅敬的手腕,约雅敬也索性缩回手,并收回刀刃。
  「你这家伙还是一样令人火冒三丈。」
  「你放心,我觉得你也一样。」
  把刀子收进口袋里的约雅敬转身跳上连廊,随后就消失于车厢里。
  呜——火车的警笛声响起,喷出灰白色的浓浓蒸汽。「要开车了喔,请各位赶快上车。」实习驾驶员从火车头的阶梯探出身子对他们说。这时老驾驶员已结束收拾作业,只见扛着十字镐的他,默默地从实习驾驶员身旁走上火车头。
  当哈维踩熄烟蒂后,想走上连廊时,突然有个东西引起他的注意。
  「……」
  他单脚跨在连廊的阶梯上回头张望,后方货运车厢的阴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大约连结了十节左右、没有屋顶的货运车厢,满载着褐炭状石化资源。他那双仍无法对焦的左右眼并未看到任何特别奇怪的东西,最后一节车厢看起来黑暗又模糊。
  「哈维?
  琦莉从第一节客运车厢的窗户探出头来。「啊!」当哈维抓住扶手将身体往上一拉时,微微震动的火车也冒着浓浓的蒸汽滑出月台。走进车厢前,他又再次回头看了看后方的货运车厢,但并没有发现什么。
  (视力越来越差了……)
  他压住左眼轻轻摇了摇头。在「西北矿山区」峡谷遇到的异形野兽——鬃毛给他的左眼在神经连接起来后,已经看得见了。但恶化的速度也超乎他的想象,影像可能会一瞬间突然中断。右眼的视力也尚未完全复原,所以他时常觉得自己身处于有严重噪声的通讯影像中。他很担心那只眼睛不能再撑多久。
  最后,他再一次眺望那排沿着月台边缘竖立、像栅栏般长短不一的墓碑。距离越来越远的墓碑群,仿佛就像一堆随意插在烟灰缸里的黑色火柴棒。里头是否也有克理福多夫的墓碑呢?
  即使不知要向谁祷告——他仍闭目默祷了一秒。
  他从第二节客运车厢的后方走进车内时,已不见约雅敬的踪影。三名占据前方包厢席左右两边座位、正在玩牌的士兵转过头来,其中一人紧张得手一滑,手里的牌七零八落地掉在走道上。哈维不以为意地继续往前走,他虽然没有想要故意去践踏,但弯下腰想捡拾纸牌的士兵却吓得缩回手。他就是刚才负责监视第一节车厢、被哈维借走(也可以说是抢)军刀的年轻士兵。
  那些目送他的士兵们就像被钉子钉住般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他只瞥了他们一眼,就以正常的步伐经过通道正中央来到前方的车厢门前,但随后又倏地停下脚步。由于他突然转过头来,原本放松的士兵们一下子又全身僵硬起来。他甚至觉得听见了咽下口水的咕噜声。
  他暗自耸了耸肩,脑海里浮现出约雅敬说过的话——不管遇到任何事情,你都会摆出一副大彻大悟的表情。其实他根本没有大彻大悟,但事实上,即使躲避教会兵和教会,自己也不会对他们特别怀有敌意。说明白一点,对于毫不在意的人抱持敌意又有何意义?
  「我的脸很恐怖吗?
  他发问时以肩头示意仍残留溃烂疤痕的左脸颊,再加上左右两眼颜色还不一样,因此没有一个人要回答,于是哈维锁定蹲在通道上的年轻人并看向他。士兵慌张答道:
  「有、有点。」
  「有点?
  当哈维露出很受伤的表情后,士兵又解释:「啊、不、不,也没有。」哈维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让他害怕的事,但也没兴趣再继续听他说下去。他叹了口气后重新面向车厢门,这时从背后传来一道畏畏缩缩的声音:
  「那个……那会痛吗?听说不死人士兵没有痛觉……」
  正要走出车厢时,哈维又再次转过头来。士兵可能以为哈维在瞪他,连忙补充道:「不、那个、对不起。」想要撤回问题的士兵声音被突然打断。
  砰!
  哈维用背在后方的手槌打车厢门,不只那名士兵,另外两名士兵也都脸色苍白,全身僵硬。
  「一样的。」
  流动于车厢内紧绷气氛里的,除了火车的微微震动,还有自己的声音。
  「我和你们一样,受伤也会痛,碰到有趣的事也会笑,也会觉得某些事物很恐怖,还有……也会玩牌。」
  他的视线落在散落于信道上的纸牌,接着抬起头来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下次要和我玩吗?不过我很厉害喔。」
  「正、正合我意,我们不会输给不死人的!
  年轻士兵感到有些惊慌失措;但一名年纪较大的士兵,则满脸通红地扯着嗓门回答他。即使他们对不死人充满偏见,但也不能让他们如此惧怕自己。终于让他们做出对等的反应,感到十分满意的哈维,这才露出坦率的笑容走出车厢。
  他站在连结第一、第二节客运车厢的连廊上,暂时停下脚步。被车厢壁反弹回来的风变成乱流,吹乱了他的头发。抬头仰望从连廊缝隙间的天空,看见了灰蒙蒙的砂色薄云。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都没有任何变化的行星天空,今天也依旧朦胧地飘移着,并未指引他前进的方向。
  (犹大……我现在是不是走错了方向呢……)

  当他打开第一节车厢的门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头晕目眩。
  约雅敬蹲在通道的正中央,脚边放着巧克力棒,还用木棒立着一个状似水桶的东西盖在上面。那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是捕鼠器之类的机关,但他想要捕捉什么东西呢……站在车厢门旁监视的士兵,和坐在正中央座位上的琦莉都冷眼望着。
  「你这是在做什么?
  哈维用和琦莉同样的冷淡眼神看着并问道,约雅敬就这么蹲着抬起头来回答:
  「你这家伙就是这样驯服她的吧?
  「想也知道怎么可能!」他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假的?令人意外的是,这家伙可能是认真的,他脑内的常识正是令人感到害怕的地方。
  约雅敬就像吵着要玩具的小孩般,闹别扭似地收拾着自制的陷阱。
  「我也想要一只狗。」
  「我才不是狗!
  琦莉忍无可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反驳。

  呜喔……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狗吠叫般的咆哮声,接着又听见几个男人既非哀嚎、也非怒吼的声音,和刀剑互击的声响。哈维吓得回头往刚才定进来的那个连廊一看。
  「搞什么?
  监视的士兵一脸苍白地从车厢门冲了出去。「等、等一下——」追在后面的哈维跑到连廊上时,监视的士兵正要打开第二节车厢的车厢门。
  啪嚓。这时传来了一道恐怖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黏在小窗的内侧——那是血淋淋的人类手掌。那只留下五指和掌心红色痕迹的手掌滑过玻璃后,旋即消失于窗户下方。同时,一只手臂打破小窗伸了出来,抓住愣在门前的士兵脖子。
  关节突出的变形细长手指,以及细胞腐烂后宛如融化般的绿色皮肤——
  「哈维——」
  「不要出去,回来!
  听到背后传来琦莉的声音,哈维下意识地转身,用背后的手关上第一节车厢的车厢门。琦莉的呼唤声就这么被门挡住,逐渐远去。他从刚冲进第二节车厢连廊就被抓住脖子的士兵腰际拔出了军刀。
  咚……
  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刀尖刺入小窗内,刀子贯穿肉的恶心感觉透过手臂传了过来。
  「咕呜……」
  传来了一道野兽般低沉的吼叫声,从小窗伸出来的手这才松开来,被放开的士兵便一屁股跌坐在连廊上。刺入军刀的门被往外一开,靠在门上的「那个东西」现形了。
  身上只裹着破烂的碎布,只能算是一具绿色的腐烂尸体。只见他那涣散的双眼慢慢看向空中,然后转向哈维。
  (刚才的……)
  刚才上火车之前感觉到的气息,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啊?哈维咂了咂舌。他是趁火车停车时,才进入车厢的吗——虽然刚才从小窗刺入的军刀精准地插中对方的咽喉,但那家伙似乎毫不在意地徒手抓住刺中自己的军刀。哈维赶紧放开刀子,以免被他拖了过去。
  「不好意思喔。」
  他一鼓作气,隔着门用尽全身力气撞了过去。
  整扇门被火车行驶时产生的强风一吹,连带使得那家伙庞大的身躯也一起摔出连廊。哈维几乎与他一起被抛出车外,但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扶手。他越过在风中翻飞的大衣回头看,坏掉的车厢门和对方巨大身躯都摔落在铁路沿线的岩石上,并一路弹跳翻滚,一瞬间就被抛到后方。
  哈维喘着气跨过扶手,爬上了连廊。他看了看倒在那里的士兵状况,颈骨碎裂的他早已断气……可能是因为现在脑里的含氧量不足吧,此刻的哈维并没有任何感觉。
  当他摇摇晃晃走进第二节车厢时……
  这次,他光是在入口处停下脚步,就得强忍着不断作呕的感觉。
  第二节车厢已经化为一片血海。他脚边的那具尸体,就是把血手印黏在车厢门窗玻璃上的主人,也就是刚才跟他说过话的那名年轻士兵。
  那会痛吗——
  他委婉地询问哈维,他们刚刚才说过话的。
  剩下的两人——其中一人俯卧在通道前方的一滩血水里;另一人则是年纪最长的男人,瘫坐在座位上的他,姿势看起来像是低着头。他的头疑似被抓去撞玻璃窗,只见玻璃窗上黏着血迹,并一路往下抹。
  哈维感到非常恶心想吐,匠同时头晕目眩。他步履蹒跚地靠着门口,捂住嘴巴。他感到愤怒、后悔,甚至想大哭,心里涌起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他虽然对教会兵没有敌意,也不抱着好感,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之间仍属敌对关系。即使如此,他们一分钟前才和自己说过话,还很骄傲地说下次要打牌来一决胜负,怎么可能会输给不死人。然而现在这些人却惨死在自己面前。
  要是当时自己再多留意一下那股气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不知哪里传来的嘎吱声响,还有——他绷紧神经注意着四周,一道影子穿过他的视野边缘,吓得他连忙回过头——
  喀锵!
  这时通道的另一头,后方车厢门的小窗破了。

  「下士,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
  车厢外从刚才就不断传来「喀哩、喀哩」刮削墙壁的声音。『琦莉,不要放开俺!』、「嗯、嗯。」琦莉抱着收音机,害怕地环顾四周。哈维和监视的士兵从后方的车厢门冲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
  她觉得好像听到有东西在车顶正上方跑来跑去的声音,紧紧抱住收音机往后退时,刚好撞到了站在身后的约雅敬。赶紧与他保持距离的琦莉回头一看,约雅敬耸着单边肩膀,装出一副旁观者的样子,在椅背上托着腮。
  「好像有什么麻烦家伙跑进来了呢!
  琦莉瞪着摆出一副不关己事态度说话的约雅敬。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摆出一脸无奈的神情,侧着头仰望车顶。
  「那明明就和他无关嘛,那家伙为什么要那么拚命?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帮助别人的?
  「哈维和你不一样!
  约雅敬讽刺的口吻令琦莉火冒三丈,她正想踩约雅敬的脚时,车厢外传来巨大的声响。她辉紧离开约雅敬身边,窥视着四周。嘎吱、嘎吱,整座车厢彷佛被勒住一般,从外侧被挤压着。
  到底在哪里——墙壁?车顶?
  当琦莉为了寻找可疑气息而左顾右盼时,某种东西打破了侧边的窗户玻璃冲了进来,而且还像只蜘蛛般倒趴在窗框上,让她吓得瞠目结舌。
  绿色的扁平肢体,以及没有眼皮、让人联想到甲虫复眼的双眼,还有肉已剥落、关节异常客出的细长四肢;趴在窗框上准备进来的感觉,彷佛真的就像这类昆虫,让琦莉不由得地产生一胎厌恶感,浑身起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一个没踩稳,背部撞到通道另一边的座位。
  她踉踉呛呛地倒在座位上,手里抱着的收音机同时发出了冲击波。但是气团没有冲击到目标,只稍微掠过「那个东西」的手臂,随后撞击到墙壁。
  「那个东西」原本收起来的四肢宛如弹簧地伸长,紧接着朝这里冲了过来。
  「呀啊啊!
  她以跌倒在座位上的姿势缩起身体时——冲过来的「那个东西」突然一动也不动地停在她上方的天花板。抱着头的琦莉这才胆战心惊地拾起头来。
  「啧!怎么可以让意外遇到好事的大小姐受伤呢?
  约雅敬右手拿着折迭刀刺进那家伙的胸口,不耐烦地咒骂着。「咕呜……」那家伙从喉咙发出痛苦的呻吟,挣扎着想要拔出刀子。但是越挣扎,刀子反而刺得更深。约雅敬几乎整只右手伸进对方的胸口。愣在原地的琦莉,也只能瞠目结舌地凝视着眼前的景象。
  被刀子挖开的胸口中央,露出一颗变形的石头心脏。约雅敬歪着嘴角笑了,他右手更用力地想要抓出心脏。这时,琦莉听到一道似乎不是从生物体内发出的奇怪吱嘎声。
  原来是约雅敬的外表产生了变化。从他抓住心脏的右手一路延伸到手臂,手上的血管变得突出,皮肤也开始溃烂融化。露出扭曲笑容的单边脸颊的血管也渐渐变得突出,而且还皮开肉绽。约雅敬似乎不在意自己的样子,他扯断「那个东西」体内相连的生物电缆,徒手抓出心脏。
  只见「那个东西」痛苦地挣扎,并往后退撞到窗户,接着就像具坏掉的人偶般倒下。没有眼皮的双眸无神地看着空中,以及间歇性抽筋的动作,都让琦莉看了觉得恶心想吐,她用颤抖的双手捂住嘴巴。
  过了几秒之后,「那个东西」仿佛发条断了般一动也不动。
  约雅敬右手随意拿着生物电缆和仍滴着焦油状黑色血液的心脏转向琦莉。他用拿着石头的右手手背擦了擦右脸颊,融化的皮肤立刻剥落下来,琦莉不禁发出小小的哀号声。没一会儿功夫,皮肤已经开始再生,约雅敬歪着右脸颊,露出一抹冷笑:
  「恐怖吗?
  「不、不恐怖……」
  就在琦莉逞强反驳,并抱紧收音机往后退时,前后方的两扇车厢门同时打了开来。
  「你们在吵什么!再吵就把你们丢下车!
  前车厢门出现手里举起铲子的老驾驶员,他看到眼前的情况后,立即停止怒吼。后车厢门则是哈维走了进来。琦莉顿时松了口气,表情也变得轻松许多。哈维正眼没瞄过车厢内的情形,就赶紧用力关上车厢门,把手里的军刀插在门把上。
  没过多久,一只绿色手臂打破小窗玻璃,伸了进来。哈维在千钧一发之际撇开了头,对方尖锐的指甲划过他的脸颊,还不断从外面摇晃着以军刀闩住的门。
  「快往前走!
  哈维连忙离开眼看快要被撞开的门,接着跑向琦莉并大声喊叫。约雅敬也露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率先转身,从站着不动的老驾驶员身边穿过车厢门。「琦莉,妳不要紧吗?」、「不、不要紧。」瘫坐在椅子上的琦莉被哈维一把抓起,一路推着她往通道跑。
  仍举着铲子站在原地的老驾驶员也被推着一起往前走,就在穿过车厢门时,后方的门在激烈晃动后倒了下来,「那些家伙」现身了。
  两个?不,三个?琦莉还来不及确认,所有人就全穿过连廊,冲进了最前面的火车头。「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年轻的实习驾驶员狐疑地把头探向连廊,看见出现在后方客运车厢的妖怪后,忍不住放声大叫。
  「卸掉车厢、快!
  「啊、啊?
  年轻驾驶员听到哈维的指示后,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赶紧切断连结第一节客运车厢的连结器。不过在慌张实习驾驶的操作下,连结器却迟迟无法脱离。就在这时,「那些家伙」穿过客运车厢逐渐逼近。
  「唔喔喔!你们这些妖怪!
  发出怒吼的,是刚才一路被往前推、吓得日瞪口呆的老驾驶员。高举铲子的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般大吼大叫,接着冲进连廊,胡乱挥舞铲子。「笨蛋!回去!」他听不见哈维的声音。随后其中一只妖怪抓住老驾驶员挥动的铲子,还一把拉了过去,老驾驶员的身影就此消失于客运车厢里。
  「可恶!
  哈维咂舌追了过去,跑到连廊的同时,火车震动了一下,随即发出连结器脱开的声音。
  「哈维,不要!
  琦莉赶紧伸出手抓住哈维的大衣背部,略微踉舱的他回过头去,甩开琦莉抓住大衣的手。「妳先去,要是今天之内我没追上,妳就一个人去首都。我之后会赶去。」、「不要。」琦莉的叫声打断了哈维的声音,她的叫声不输几乎将周围撕裂劈开的风声。
  「琦莉——」
  「我不要一个人去!我一定不会去的!
  「没关系,妳去!
  「我不要!
  琦莉摇摇头吶喊,她也明白自己这样很幼稚。不要、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十四岁仍长不大的自己在心中哭喊着。自己从十四岁开始就不再长大,孩子气、固执、爱黏人,只会跟在哈维屁股后面转。可是……她不想再和哈维分开了。她很害怕下次再也见不到他,或甚至永远见不到面。
  「琦莉。」
  哈维用力扳开她的手后,把脸靠过去低声说道。虽然吹过连廊的风化为一道紧紧包围他们的墙,但这时的她只听得见哈维平静的低语声:
  「我答应妳,我一定会去接妳的,然后——」
  嘎咚……
  车厢随着重重的撞击开始脱离,最后的那句话语随风散去,无法听清楚。「约雅敬!」琦莉撞到火车头的连廊上,站在后面的约雅敬接住了她。『那个混蛋……琦莉,拜托妳把俺……』收音机的声音被阵阵强风吹走。
  「停下来,请回去!拜托!
  「这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不想啊!
  琦莉回头对着火车头大叫,但实习驾驶员也以大喊的方式响应她,随后就跑回了驾驶座。
  接着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距离越来越远的客运车厢,留在连廊上的哈维脸庞,一瞬间就变得好遥远。
  不对,这和当时不一样——
  她试图这样说服自己,现在的她与十四岁时的她早已不一样。哈维曾经说过,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担。所以琦莉应该要自己想清楚该怎么做?现在该如何着手解决——
  琦莉只是紧抿双唇,双手放在收音机吊绳上。

  「哈维!
  哈维一听到叫声,便停下正要跑进客运车厢的脚步回过头来。「拿好!」霎时被琦莉抛过来的收音机发出了『呜哇啊——』的尖叫声,直线飞向哈维。
  叩!
  收音机直接撞击到哈维的脸,让他顿时什么都看不见。
  「妳……妳这家伙!
  「啊,对、对不起。」
  哈维拿起收音机怒吼道。从火车头连廊探出身子、依然保持着投球姿势的琦莉,则是显得一脸苍白。
  这时背后传来老人咒骂妖怪的嘶哑声音。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客运车厢,咂了咂舌,又重新转向火车头,举起收音机露出微笑。
  他仿佛在对琦莉说:谢了,我不要紧。
  「约雅敬!如果你敢乱来,我就杀了你!
  他对站在琦莉身后、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约雅敬丢下这句话后,就将收音机挂在脖子上,转身跑进客运车厢内。
  老人刚才拿着的铲子掉落在通道上,他跑过时顺手弯下腰用左手捡起。老人就在通道最后方,肩膀被钩爪扎入吊上半空中,不过嘴巴仍不断咒骂着。「可恶!」哈维加速冲了过去,奋力将铲子往袭击老人的「那个东西」脸上敲。
  呛踉乱撞的敌人从车厢门的门口跌到连廊上,就这么直接摔出车外,巨大的身躯整个倒栽被车轮碾碎。强烈的震动和嘎吱嘎吱的绞肉声,让哈维全身汗毛都竖立起来。随后车体单侧也渐渐升高。
  正当哈维想要跑去救起倒在通道上的老人时——
  『哈维!还有!
  哈维听到收音机的噪声和警告,吓得赶紧转头一看。一只手臂就从他身后横扫过来,击中他的头部侧面,他就这么抱着老人一起摔到连廊上。栽了一个筋斗后,先是撞到后方的车厢壁,接着一阵强风又把他们从连廊吹向车外,车厢的侧壁瞬间从身旁滑过。
  幸好脱离火车头的车厢速度已大幅减慢。哈维抱着老人在岩石上栽了好几个筋斗,肩膀也跟着用力摩擦地面,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才好不容易停了下来。
  当最后一节车厢的车厢壁从他身旁滑后,仅过了数秒,就听见前方传来剧烈削过岩石表面的爆炸声。
  「唔……」
  哈维集中精神阻断痛觉,倒在地上的他好不容易才拾起头来。
  从前面数来不知多少节的货运车厢脱轨倾倒,最前面的客运车厢还差点坠落山谷,好不容易才在岩棚边缘停下来。堆放于货运车厢上的石化资源全倾倒出来,哗啦哗啦地从山崖滚落下去。
  看到眼前的惨状,哈维不禁深深叹了口气。若车上有乘客,不知死伤会有多惨重——这能说是幸运吗?活着的人已经不在那辆火车上了。
  「下士你还活着吗……」
  『嗯,那你咧?
  「这可以。」
  哈维确认过垫在自己身体下方的收音机安然无恙后,想要撑着手臂坐起来,但袖子破得乱七八糟,隐约还可以看见肩膀与手肘的关节骨。「啧……」他试着将意识集中于伤口上,但皮肤再生的情形缓慢。由于他将治愈力全神贯注于一处,不但感到头痛,而且眼前一片漆黑,因此再生进行到一半就放弃了。因为已经阻断痛觉,整只左手臂感觉又重又麻。
  他确认倒在身旁老人的受伤情况,只见老人背后和肩膀留下深刻的抓痕,整件工作服也被血染红。他爬过去盯着老人的脸看,并试图叫着老人:
  「老爷爷,喂!你还活着吗?
  「不、不要碰我……」
  老人虽然虚弱,但仍咒骂着用力挥开哈维的手。「唔啊……」哈维自己也没站稳,一个踉舱跌坐在地。虽然他一时目瞪口呆,『喂……你这家伙!』但收音机立即发出了怒吼声,他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被拒绝了。老人咬着牙,固执地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但眼看他身上那件工作服的血渍面积越来越大。
  「不要乱来。」
  「不要碰我,教会的走狗……」
  哈维伸出去的手又被老人挥开,这个反作用力使得老人肩膀着地摔倒,疼痛和失血使他意识模糊,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趴在地上不停地急喘。「可恶……真是的。」哈维咂了咂舌,接着抓起老人的手臂,往他身体下方摸索,想要将他整个人扛起来。然而,收音机却发出了抗议的噪声:
  『不要管那么顽固的老头,他这样说你,你也没必要救他。』
  「啰嗦……」
  自己的意识好像已经有些模糊,感觉逐渐听不见,收音机的声音听起来也变了调。
  『哈威!
  「我……」就连自己的低喃声听起来也很怪,他彷佛自言自语般地抱怨着:「不想再因为这种事情后悔……为什么会在我眼前发生?我也不想要管啊……」他发现自己莫名焦躁,之前那些因自己没伸出援手而丧命的人们脸庞逐一浮现脑海。克理福多夫也是这样,还有刚才相谈甚欢的那些士兵也是。若发生在与自己无关的地方,自己也会毫不在意地视而不见,但为什么要死在他面前呢?有人死于自己面前,事后当然会令人觉得难以释怀,自己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扛起老人的他正要站起来,但双膝却顿时无力跪地。
  『哈威,快住手!
  「啰嗦!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这家伙可能再也动不了了,你到底懂不懂!
  「啰嗦……若以前你一定会叫我救他吧?但你现在却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收音机越说越激动,声音变得更加刺耳。哈维非常明白下士是担心自己才这样说的,但他对满口罕骚的自己也感到难以忍受。啰嗦、啰嗦!其实有一半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的,对那个明明下想多管闲事,却又无法不管的自己说。
  他又重新扛起老人,好不容易站起来迈开步伐时,眼角余光发现有东西在动。
  嘟咕一声。
  腹部有种恶心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地放下好不容易才扛起来的老人。
  低头往自己的身体一看,锐利的指甲和关节突出的变形五指从背后伸进他的侧腹部,五只手指的前两节关节甚至已经穿刺身体了。「……」他单膝跪地,回头一看,下半身已经被火车车轮碾碎、血肉模糊的妖怪,就这么趴在铁轨上,把手臂伸向哈维。「那个东西」将手插进了哈维的腹部,以没有瞳孔的涣散双眸抬头看着他,彷佛在乞求哈维伸出援手……为什么自己眼前到处都是这种家伙。
  但这瞬间的犹豫反而害了自己,腹部的肉顿时感受到一股被拉扯般的剧痛。



  『混蛋!
  收音机喇叭随即发出冲击波,击中目标后瞬间将敌人吹得老远。但是「那个东西」的手臂在空中乱挥时,指甲钩住了收音机的吊绳。吊绳被应声扯断,收音机也跟着摔落在地。
  「下士!
  哈维受到冲击波的反作用力影响,脚步根本站不稳。当他想伸出手时——
  妖怪正要站起来的脚直接踩上收音机,收音机的外壳立即破裂,里面的零件飞散,发出有如指针超出刻度的巨大杂音后就没有声音了。
  脑袋里彷佛受到闪光照射般,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那个东西」似乎发现自己踩到东西了,只见他先抬起一只腿,歪着脖子。就在他再次把脚放下来的剎那,「可恶!」哈维的侧腹部痛得无法奔跑,因此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那个东西」,他用尽全身力量冲撞,才让收音机得以被甩开。接着随手抄起掉落在铁轨旁的铲子。
  哈维把尖端对准趴倒在地的「那个东西」,朝着对方背部尽情地敲打。铿的一声,他感觉刺进肉里后碰到某种坚硬的东西,但他仍不在意地使尽浑身力气将铲子刺进对方身体。
  「哈啊……哈啊……」
  他不停喘气,双膝跪地的同时,铲子也从手中滑落。从「那个东西」倒下的身体里滚出的,是一颗随着焦油状的黏稠血液流溢而出、拖着电缆的石头心脏。「那个东西」就这么睁大无神的双眼,最后一动也不动。
  哈维的思绪回路有一半已经麻痹,只觉得想吐。
  「下士……」
  他以沙哑的声音呼唤,摩擦地面的膝盖一路爬向收音机。外壳已被严重压扁的收音机没有任何反应。「嘿咻……」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懦弱到丢脸的地步,为什么最后对他说的话是「啰嗦」呢……他不想就这样结束。
  「对不起,对不起……拜托,请回答……」
  他爬过来蹲在收音机上方,以极度带着歉意的声音、额头贴地道歉。但是不管怎么呼唤,喇叭都没有发出半点噪声。
  这时,哈维觉得头顶上方似乎有什么气息,但这时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或体力抬起头。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抬起视线,模糊的视野前方有几只绿色的腐烂尸体,从横倒于铁轨前方的火车爬了过来。
  咕呜——
  呜呜——呜——
  如文字所述,就算死了几百遍也死不了,痛苦的呻吟声随着风声响彻整座山脉的铁轨。
  爬过来的尸体们屈身站了起来,以有如亡灵般的缓慢步伐,走向发现的猎物——哈维。「可……恶……」哈维抱着收音机回头看看老人,但他自己也怀疑是否还有余力可以扛着老人逃跑,他想要站起来,然而一个踉呛使他双膝跪地。
  就在那时——
  咻砰——
  仿佛压缩过后的沉重空气瞬间被解放般,现场顿时枪声大作。
  前方逐渐接近的尸体,身体中央破了个大洞,随后就这么往前趴倒在地。连续传来数发枪声后,尸体就像毫无用处的故障人偶般,逐一被原地击飞后倒地。
  (该不会——)
  趴在地上的他抬起头来,凝视着铁轨前方。
  在热气蒸腾的铁轨前方,出现了几道全身裹着装甲服的人影。这些人全都手持和纯白装甲服形成对比的漆黑大口径枪枝。
  宛如单色图画绘制而成的——死神般的集团。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8-3 15:51 编辑


  第二话 猫味水泥口香糖

  真无聊。
  他实在是无聊透顶,所以决定去逗猫。
  「要吃口香糖吗?口香糖喔。」
  蹲在月台角落的他,试图将口香糖拿给蜷缩在车站墙边窥看自己的难看生物。那家伙一面警戒着一面慢慢靠近,就在自己差一点要抓住牠时,牠却突然转身想逃,于是他赶紧用力抓住牠的后脚。
  「喵喵喵——!
  那家伙发出沙哑的叫声并激动地抓挠,他不禁松开了手,那家伙也因为贯性作用使然,结果摔得很惨。只见牠喵地大叫一声威吓,随后一溜烟跳上墙壁,逃到车站后方。「啧!我本来要给你口香糖的。」他心想:要是能看到猫全身黏满口香糖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或许能打发一些时间吧。
  他把毫无用处的口香糖放进嘴里,边嚼边低头看着刚才被抓伤的手背。从三条抓痕渗出来的血,慢慢变成如脓般的黑色焦油状并开始再生。由于修复过度,多余的细胞变成了腐肉掉落于脚边,下一刻立即蒸发变干。他看了一阵子便失去兴趣。
  他保持着蹲姿转过头去,试图学着猫叫:
  「喵——」
  坐在月台尽头的少女只是一味地凝视铁轨前方,毫无反应。
  「喵——喵——」
  少女仍旧没反应。
  「我在叫妳,妳差不多可以死心,继续走了吧?不管怎么等,那家伙也不会来,我看他八成被吃下肚了啦!
  当他说到这里时,对方终于有了反应。她一脸严肃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但随即又板着脸看向前方。
  「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又没说要谁陪我一起等。」
  哇!这小女孩对待自己和对待艾弗朗的态度截然不同。约雅敬没想到她那么讨厌自己,也只能耸了耸肩。「如果我不和妳一起行动,不就见不到席格利·禄了?护送遭受妖怪集团袭击的大小姐平安抵达首都,最后接受席格利·禄的道谢。若不按计划走,岂不是糟蹋了如此完美的剧本?」他边说着边再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伤口就像张着大口的食虫植物般再次裂开流脓。他舔舐伤口,焦油血液和细胞的化脓味道,与嘴里的口香糖混合在一起。
  他不经意地抬起视线,这时琦莉又转过头来。
  「你去见那名叫席格利·禄……的人,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听来格外严肃。
  「要杀他吗?
  「若这样妳会怎么办?阻止我吗?
  他把这个似乎问过艾弗朗的问题抛给琦莉。她先是半瞇着眼瞪了他一会儿,才将视线转回前方如此答道:
  「不会。」
  琦莉从这一刻开始便不再开口说话,继续盯着铁轨前方看,明显地表现出自己绝对不走的态度。这里是平常只有货运列车会通过的冷清月台尽头。直线穿越荒野的铁轨消失于地平线,只见地平线那端砂色热气蒸腾,接着开始慢慢泛出了黄昏的红铜色。看样子,再过不久太阳就要下山了。
  「啊——我去散步好了。」
  约雅敬叹了口气起身,他一站起来,腐肉就啪答啪答地从右手掉落至脚边。他咂了咂舌,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

  ※

  琦莉觉得铁轨前方似乎有人影,一瞬间充满期待地站了起来。但她发现那是早春热气造成的错觉后,失望地重新抱膝坐在月台边缘。
  无人的寂寥月台只停靠着一节火车头,年轻的实习驾驶员为了请求救援而前往某处,跑进车站后好一阵子都没回来。
  听说这座单调无趣的车站只供往来山脉沿线矿坑的货运列车卸货,以及矿坑的矿工上下车,所以只有一间钢筋和白铁皮组合而成的简单房舍。这座车站过去在「西北矿山区」仍为首都资源库而兴盛时,应该也很热闹吧?但现在不要说旅客了,甚至看不到矿工的身影,感觉非常冷清。车站的后方应该就是矿工居住的村子,一整片杂乱无章的贫民窟沿着山坡而建。听说这块区域就是为首都提供劳力,但却无法住在首都的人们所居住的贫民窟。连接山脉与「门之镇」之间的水路好像也横卧在这一带的地底下,整体散发出一股老旧的水味。
  水味里淡淡飘散着过去经过这里的人们所遗留下的思念。
  车站这种地方,经常残留着许多人的思念——刚来到新城市时雀跃不已的心情、不得不留下最心爱的某人而离去的心情、想去某个地方又去不成的遗憾心情、以及持续等待未返家亲友时的心情……
  聚集低矮建筑物的贫民窟对面,矗立着首都大门所在的城墙。通过那扇大门,就是首都的「机械都市」。从城墙对面的斜坡就能看见深灰色尖塔林立的都市样貌,对于将首都的教会总部视为最后朝圣地而前来朝圣的人们而言,这里是既庄严又令人敬畏的地方。那些被污浊废气笼罩的高塔,看起来死气沉沉,简直就像一群墓碑。
  是谁的墓碑呢……
  希望不要变成琦莉最珍惜的人们的墓碑。
  琦莉如此思索的同时,突然用力按住心脏一带。
  (哈维、下士……你们平安无事吗……现在人在哪里……)
  她设法让自己不要担心害怕,只在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哈维说过的话,使自己尽量不要往坏的方面想。
  在东贝里的转运站塔达伊那边,不是有间房子吗?
  虽然现在很脏乱,但稍加整理后应该还可以居住,我想要住在那边——

  口气有点随便是他说话的习惯,说话时平静稳重的低沉声音沁入她心坎,让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喵。」
  琦莉突然听见脚边传来叫声,低头一看后眨了眨眼睛。
  她垂下双腿坐着的月台下方有几只猫。有白色、黑色还有花纹猫,总共有四、五只,牠们在琦莉的脚边徘徊,然后跳上月台。
  「你们要、要做什么……」
  她虽然感到有些害怕,但却不自觉地开口询问猫咪。
  这些疑似野猫的猫,全都又脏又瘦。对了,刚才火车进站时,也有看见猫,她想起年轻的实习驾驶员曾向她说,好像有人会喂食食物,所以野猫都会聚集在这附近。但就算如此,野猫应该不会这么毫无警戒地聚集在一个陌生人的身边吧?
  其实那些猫并非聚集在琦莉身边,她这才发现自己身旁还有一个人——可是刚才自己身边明明没有半个人啊。琦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转头看向身旁。一名身穿白色工作服的男人和她并肩坐在月台的尽头,漫不经心地低头俯视着脚边那些猫。
  琦莉不禁大胆地直盯着那个男人,男人也转头面向她。当两人四目相交时,对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是立刻淡淡笑着说:
  「妳好。」
  他稳重自然地打招呼,琦莉也连忙回应他:
  「你、你好。」
  那是一位笑容十分亲切、身材消瘦的年轻男人。从他身上穿的工作服看来,应该是矿坑的矿工吧。
  那些猫并不是聚集在琦莉四周,而是聚集在男人四周——猫儿们在他脚边徘徊、撒娇、挨着他坐下,或是一脸安心地用后脚搔着耳朵。男人发现琦莉不可思议的眼神,露出了苦笑。
  「之前我曾喂过牠们一点食物,牠们就这样围着我了。」
  「喔……」
  琦莉不置可否地点头,原来喂猫的就是这个人。
  可是……
  难道他看出了琦莉的内心话?只见他孤独地垂下视线说:
  「我已经不能再喂你们了啦……你们看,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啊。」
  他伸脚一踢,作势要赶走这群猫。但是那些猫却毫无防备地走到男人身边,以期待的眼神仰望着他。
  琦莉想了想,把自己的包包拖到膝上摸索了一下,最后找到了随身携带的肉干袋子。她将肉干撕成小块撒在脚边,猫儿们则是警戒地抬头望着琦莉。不过,当那只最大的白猫靠过来吃了肉干后,其它的猫也跟着聚集过来。只有一只最瘦小的黑猫一直在远处警戒到最后。但过了一会儿,牠可能是饿得受不了,也慢慢走了过来,从其它猫的缝隙间钻出头来,开始吃着肉干。大家似乎肚子都饿了。
  男人低头看着那些猫吃东西的样子,对琦莉笑了笑。
  「谢谢。」
  「不客气。」
  琦莉也害羞地笑了。
  「这些猫很喜欢你呢!
  两人看着正在吃肉干的猫儿们时,她面带微笑地说道。男人则露出困惑的奇妙笑容说:「我只是有一天心血来潮,拿吃剩的东西喂牠们,我并没有打算要一直照顾牠们……但不知为何,牠们却很喜欢我。」唉——他深深叹了口气。
  眼前嘟囔念着的男人,让琦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知为何,她觉得以前时常看到这个表情。是谁呢?到底像谁呢?
  (啊!是哈维……)
  她立刻发现这男人身上重迭着初次见面时的哈维影子。
  只因为一时兴起去管闲事,就被这名麻烦的女孩缠上,让他一开始也感到非常困惑。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有丢下琦莉不管……所以说,眼前这只最小的黑猫就是十四岁时的自己啰?她不禁如此思考。也许是因为身材又黑又小、不爱理人,这些特征很像以前的自己。
  她和男人就这样并肩看着啃咬肉干的猫儿们好一阵子。天空也逐渐由砂色转变为黄昏色,度过只属于两人和猫儿们的安静时光。矗立于身后的机械都市不时传来仿佛低沉地鸣的锅炉声,微微地渗入了空气中。
  不久后,那些猫吃完了肉干,也没对琦莉表现出感谢的样子,又聚集在男人身边开始撒娇。男人有点无情地晃动着脚。
  「我已经没办法照顾你们了,你们去别的地方,走开!
  他想要把猫赶走,但猫儿们可能以为他在跟牠们玩,闪开后又扑了回来,看起来非常开心。其中那只小黑猫还扑向男人的脚,但身体却直接穿越男人的脚,结果摔了一跤。牠站起来后,不可思议似地东张西望。
  猫儿们……应该不知道吧?
  不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死了,不知道他只是飘浮于这座车站里的种种思念之一。
  「你们为什么不走啊……不一定非我不可吧?其它人也会喂你们的。」
  他低头叹气说道:「真糟糕啊。」琦莉看到这一幕,也不禁露出笑容。男人对她投以埋怨的眼神,她才赶紧改变态度,说了声对不起。
  「那个……我觉得牠们很喜欢你。」
  「要是一开始喂牠们的不是我,牠们也不会非我不可了。」
  「但当初就是因为你喂牠们啊!
  男人听到她的回答后,似乎倍感意外地眨了眨眼睛。而琦莉也有点讶异自己竟然会说出这句话。她思考了一下刚才自己那句话的意思,接着又说:
  「或许不是非你不可,或许其它人也会做相同的事情。但因为当时出现的是你,所以那些猫就是喜欢你……这样不可以吗?
  男人愣愣地盯着琦莉看,她这才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感到丢脸。「这是理、理所当然的事吧……」而且还越讲越小声。被猫儿们包围的男人盯着她看了半响后,表情才缓和下来,消瘦的脸上浮现了微笑。
  「对啊……这是理所当然的,应该就是因为那个机缘吧。」
  这位感觉和哈维很像的人对她笑了笑。她只觉得一阵揪心,便不由自主地垂下视线。但不知是否因为喂食肉干,才终于得到牠们认同,琦莉这时才发现那些猫在她脚边撒娇。
  「啊!牠们也喜欢我了……」
  当琦莉高兴得拾起头来时,已不见男人的踪影。
  一阵风吹过只剩下琦莉和野猫群的月台。北方初春时节的风仍然带着寒意,但那阵风却像男人留下的微笑,令人觉得莫名舒服。
  她盯着刚才男人所在位置好一会儿,才再次将视线转回铁轨前方。
  自己在车站内一直等待着某人的心情,也和这些无家可归的猫儿们一样。
  那位十四岁女孩宛如那只孤单又其貌不扬的黑猫,她之所以会跟着不死人和附在收音机上的凭依灵旅行,其实都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要是没有当初的偶遇,她的人生可能会完全不一样,自己现在可能仍在东贝里的寄宿学校里过着单调的生活。或许会遇到其它人,去别的地方旅行。或许会有其它人成为琦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或许一开始不管是谁开启这个偶然机缘都无所谓,只要有人能带她离开那间无聊的学校宿舍就好。
  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代替他们。不知何时开始,他们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早已无可取代,即使要付出任何代价,她也会不惜挺身保护。他们从最开始的可有可无,变成其它人无法取代的存在,如此明显的变化应该不是一瞬间发生的。
  所谓的机缘应该就是这样吧——那男人说的话浮现在脑海里。
  (要回去找他们吗……)
  之前她也曾这样一个人抱膝坐在寂寥的车站里,当时在她身边的不是猫,好像是狗。而且还有一个人推了她一把,对她说只要去找不就行了。那就是穿着深绿色制服、戴着帽子的老站长。站长告诉她:我只能永远待在这里默默等候。但是,妳还可以去找他啊。
  (要回去找吗……)
  琦莉再次思考,不过……

  我答应妳,我一定会去接妳,然后——
  然后……哈维最后到底说了什么?琦莉忆起了被风声淹没前所听到的微弱声音。
  然后——
  大家一起回去吧!

  ※

  以前不知是谁告诉他,杀死越多敌人越好。最初记忆里的那个人长相太过平淡,已然不复记忆。但自己按照那个人所说的,杀死了很多敌人,果真受到褒扬,所以就更加卖力杀人。自己还曾因为杀死最多人而沾沾自喜。
  「还不够……」
  他用手指刮下沾在军刀上的敌人血液和油脂并舔了舔。那天他杀死的人比平时少,让他觉得心情很不好。他以为即便如此,自己杀死的人数应该还是遥遥领先其它人。然而那一天却听说有个家伙杀死的人数比自己多,他心想:到底是哪个家伙?应该是个粗暴又愚蠢的彪形大汉吧?
  他舔着军刀上的血思索时,一辆卡车随着轰轰作响的引擎声突然从旁边冲了过来……结果自己就这么被撞到了。
  部队的其它家伙都目瞪口呆地在远处观看,屁股跌坐在地的约雅敬更是惊讶地抬起视线。卡车卷起漫天尘埃,直冲向另一头后才停下。这时,一名块头高大的长宫踉踉呛呛地从副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你下次不准再开车了,艾弗朗。」
  他听见长官说话的声音。
  那家伙从驾驶座上下来,面无表情地略微歪着脖子。
  「压到了什么吗?
  「我……」
  约雅敬自报姓名地站了起来之后,那家伙才转向他。即使刚才差点压死人,那家伙也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态度。
  那家伙有一双讨人厌的红色眼眸和一头红发,从第一次遇见他就留下极差的印象。

  「咳咳、咳咳……」
  他蹲在车站后方的墙边,把从喉咙往上冒的东西和口香糖一起吐了出来。掉落在他膝前的黑色内脏碎块和口香糖混在一起,像生物般地扭动了一下,随后就变干了。他额头抵住墙壁,强忍着不舒服的感觉,右手紧握着几颗小石子般大的水泥碎块。被紧握于掌中的水泥块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陷入已经开始腐烂的手掌皮肤里。
  他将依旧紧握住水泥块的拳头放入口中,咬破皮肤。腐烂的皮肤一下子就被扯下,接着又用臼齿咬碎手上的肉和水泥块。
  臼齿发出了崩落的声音,他才突然回过神吐出肉块和水泥块。
  「可恶……」
  约雅敬以额头摩擦墙壁,沿着墙边慢慢倒下。嘴里渗出了水泥和血的味道,不但无法中和呕吐物的恶心味道,反而更凸显那股味道。
  不时发作的细胞腐烂和过度再生,两者发生的间距逐渐缩短,他吐出腐烂内脏碎块的同时,意识也会变得模糊。等他回过神时,已经做出啃噬自己的异常行为。
  他紧握拳头的右手微微颤抖。
  (我感到害怕了吗?害怕自己吗?还是害怕什么呢?害怕自己不知何时会吃掉自己吗?还是害怕死亡?
  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非常愤怒,若自己的意识会被妖怪啃噬,那么在那之前自己应该先把心脏挖出来。现在立刻就动手挖吧——他按住胸口用力一抓,五指陷入了皮肤里,胸口也立即渗出血来。
  他突然听见咕恰咕恰吃东西的声音。
  他贴着墙边,稍微抬起脸颊一看,一只既丑陋又脏兮兮的猫正闻着自己刚才吐出来的腐肉,并开始吃了起来。黑白花纹、直挺挺立着的尾巴断了半截,是那只刚才他想要用口香糖引诱却逃走的猫。
  「会吃坏肚子吧?
  他试着提出忠告,但那只花纹猫可能是肚子太饿了,根本不予理会(但不知道牠是否听得懂人话),仍继续吃着腐肉。他用些许模糊的意识望着花纹猫的短尾巴。
  「要吃吗?这里的比较新鲜。」
  他转身躺下并伸出右手。刚才水泥块陷入手心皮肤所形成的伤口开始再生,已经能看见新长出的肉。花纹猫的视线离开了腐肉,抬起头看着他,仿佛摆饰般一动也不动地警戒着。
  「我又不会把你抓来吃掉(或许吧)。」
  约雅敬边说边轻招右手,花纹猫才慢慢蹑手蹑脚地走近他,舔舐他伸出来的手心血液,并开始啃噬他的肉。没想到牠居然饿得吃起人类的腐肉。「你肚子饿了吧?是吗……」他恍惚地低喃着。花纹猫专心地吃着肉。他觉得牠会因此吃坏肚子或得到怪病,但是要选择填饱肚子后得到传染病死亡,还是就这样饿死呢?不管选择哪一个,结果都差不多吧。
  「好痒喔……」





  因为已经切断痛觉,猫舌啃噬着他手心的触感并不痛,反而很痒。过了一会儿,不知牠是否已经填饱肚子了,花纹猫不再进食,而是开始舔着他手心上的血。
  「过来这里!
  他试着把另一只手伸向花纹猫。牠拾起头窥看着他。原本以为牠会逃走,但牠却慢慢走过来,喉咙一带就压在他伸出的左手上。脏污的野猫体毛脱落得很严重,触感有些硬梆梆。
  他不知道该如何抚摸猫,总之先试着用手指搔着猫的喉咙一带,花纹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很舒服吗?」他问道,花纹猫又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贴在地面的脸颊上浮现出笑容。对了,猫就是这样咕噜咕噜说话的吗?这是他第一次抚摸猫,所以不清楚。不过这样还真是有趣,也比把口香糖黏在牠身上闹牠还来得有趣。
  他用指尖摸着猫的脖子,茫然地思索着。
  ……这能吃吗?
  牠瘦得只剩皮包骨,应该很难吃吧?
  若不把毛拔掉,一定会吃得一嘴猫毛吧?
  好像不太好吞的样子……
  不知哪里突然传来震动声。好不容易被他驯服的花纹猫动作利落地跳开,一溜烟就爬上墙壁,不知往哪里去了。
  他发现那是车轮接近时所产生的震动,声音低沉又有规律性。
  (怎么了……)
  他坐起上半身,但这时却突然发现一件令他不寒而栗的事。
  转头看向花纹猫逃跑的方向。
  刚才——
  是谁支配了我的思考?是我自己吗?还是谁?
  单手按着太阳穴的他,只觉得思绪不清,同时感到脑内闷痛。
  车轮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用手撑着墙壁站了起来,绕到车站的前方时,才发现琦莉在月台前端踮着脚凝视铁轨前方。从已渐渐染成黄昏色的荒野远方,可以看见一辆战车逐渐接近。黑色烤漆的装甲车——那奢侈、夸张的厚重装甲,绝非一般的治安部,是「不死人猎人」吗——
  「喂!笨蛋!
  他抓起站在月台上的琦莉手臂,将她拉到车站旁边。但是他的脚步仍然无法站稳,最后就抱着琦莉一屁股跌坐在墙边。「等一下,放开我……」琦莉双脚乱踢,不停地挣扎。当她发现抱着自己的约雅敬手臂已经腐烂时,更发出小声的哀鸣:「放、放开我!」她激烈地扭动身体挣扎,试图想要逃跑。
  「那些是『不死人猎人』。」
  他从后面抱住琦莉,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琦莉似乎明白了,便不再乱动。
  两人屏气凝神地从车站遮蔽处偷窥,装甲车带着比一般战车高分贝的噪音驶入月台,喷着白色墓一汽停了下来。
  只见实习驾驶员不知在叫嚷些什么,从站内一路跑了过去。装甲车上抬下疑似载运着伤员的担架,躺在担架上的就是那名老驾驶员。他应该是受了重伤,只见从急救包扎的绷带里渗出浓浓的血。看到他似乎并没有被妖怪啃噬,反而令人感到有点遗憾。因为刚才被他骂得那么惨,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就算他被吃掉也无所谓。
  琦莉直盯着装甲车,用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
  「哈维……呢?
  「没看到,可能被吃了吧,或是被那些家伙杀了吧?
  琦莉转头瞪着约雅敬,然后突然扭动身体,想要冲出去。「等一下!」约雅敬赶紧抱住琦莉,再次将她制伏,结果两人又迭在一起摔倒。
  「喂!妳是白痴吗?妳出去做什么?妳蠢到要去问他们有没有发现不死人吗?
  「……」
  琦莉紧抿嘴唇,不发一语,仿佛仇人就在眼前般瞪着地上,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她用力挥开压在她上方的约雅敬手臂,重新站了起来,但她并非打算冲出去,而是站在那里从墙壁后方直盯着装甲车看。卸下担架后,装甲车上的人对实习驾驶员说了几句话,随后车体就「喀哩喀哩叩叩」地发出让人感到沉重压力的噪音,不知开往何处。
  等装甲车逐渐消失,琦莉才从车站旁的遮蔽处冲出来,跑向正把担架推上处于静止状态火车头的实习驾驶员。
  「哈维呢?他怎么了?
  她激动地问着躺在担架上的老人,但是老人看起来不省人事,并没有回答。「我要送他去下一站的医院,妳要去吗?」实习驾驶将担架推上车厢时,询问愣在原地的琦莉。
  「我要再等等看。」
  实习驾驶员看了看以阴郁声音摇头回答的琦莉,然后只对她说了句:「是吗?
  只剩下一节火车头的火车喷出蒸汽驶离车站后,琦莉又站在空无一人的月台前端,凝望着铁轨的前方。
  (喂、喂!妳还要等吗……)
  约雅敬看到琦莉完全不想动的样子,以莫可奈何的心情靠着车站的墙壁坐下。铁轨前方的地平线几乎有一半已没入染成红铜色的夕阳,等那道轮廓完全被地平线吞没后,就要迎接正式夜晚的来临。
  随着太阳逐渐西下,从地下水路渗出的水味越来越浓。这附近有许多通往山脉的地下水路出口。虽然不知「那些东西」是否为夜行性,但也有可能会混入夜色爬过来。
  这时夕阳已逐渐没入地平线,伫立于月台上的少女背影逆着光,镶出一道橘红色轮廓。在最后的夕阳消失前,地平线被渲染成一道红铜色的光,待夕阳完全没入夜色后,那条线才从地平线的两端逐渐消失,天空也开始渗出夜晚的蓝灰色。
  当少女的背部融入黑夜里形成黑影时,她突然转了个身。
  靠在车站的墙上准备继续等下去的约雅敬吓得眨了眨眼睛。
  「我要去首都。」
  少女用僵硬的声音说。
  「妳放弃了吗?我就说妳一定被骗了!
  约雅敬冷笑并挖苦道,但琦莉并没有和他争辩,而是以严肃口吻回答:
  「哈维说如果今天到不了,叫我先去。他答应我一定会来接我的,所以我要先去……因为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担。」
  琦莉说话的语气格外坚定。她留下了相形见绌、默默目送着她的约雅敬,重新背起包包,快步离开。
  看起来态度坚决的她,从眼前走过时紧握着的拳头还微微颤抖。她明显地是想拚命掩饰僵硬的表情。约雅敬无奈地耸了耸肩。唉!她为什么会那么想要相信那家伙呢?那家伙到底哪里值得她这么拚命?
  这时,琦莉倏地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仍坐在地上目送她的约雅敬。
  「你不来吗?你不是要利用我吗?
  「嗯,我当然要去啊!
  约雅敬用轻浮的口气回答,虽然嘴里这样说,但他看起来并不打算起身的样子,让琦莉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站不起来吗?
  「嗯,是真的站不起来。妳拉我起来。」
  「……」
  约雅敬死皮赖脸地笑着说。明显露出一脸不悦的琦莉,再度转向前方,迈开步伐走人。啧!真是不懂幽默。他其实只是想要让她亲近自己,但她却那么无情地躲开。约雅敬将刚才那只花纹猫的影子重迭在琦莉身上并咂了咂舌。他冷眼目送着逐渐走远的少女背影,后脑杓靠在墙上仰望着天空。
  夜幕渐渐低垂,变成了单调的蓝灰色,看起来和自己眼睛的颜色一样。
  他思索着自己和哈维到底有什么不同?一开始他们的起跑线应该大致相同。同样都是不死人、杀死的人数也差不多、同样都是险些死于战争,而在人世间闲荡了八十年左右——然而那家伙在这段期间却碰到了愿意对他伸出援手的人。自己明明也想拥有许多东西,但最后却全都从手上溜走。
  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们行走的距离是从何时、何地开始拉大差距的?
  若琦莉先遇到自己,她会愿意给予帮助吗……应该也不会吧?他自虐地这样想。
  这时突然有个细长的东西伸到他眼前。
  琦莉不知何时回来了,她板着一张脸,把像是捡来的木棒伸到他眼前。约雅敬愣愣地抓住木棒前端,她则透过双手拉着的木棒帮助约雅敬站起来。等约雅敬一站起来,她就丢掉木棒,仿佛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用手拍了拍大衣的下襬。真是聪明的垃圾处理法。
  「我不知道怎么去首都,如果你不带我去,我也不知该怎么走。」
  琦莉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后,就转身往前走。
  「我陪您去吧,大小姐。」
  约雅敬对快步向前走的少女背影咧嘴一笑答道。
  在他追上去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月台。铁轨直线穿过已隐没于黑夜中的荒野地平线。

  是什么原因让我和那家伙走向不同呢?而我又是在哪里走错的?
  如果没有走错路,我会——

  他旋即转身,背对着铁轨。
  踩着自己落于水泥地上的瘦长背影,迈开步伐。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8-3 15:53 编辑


  第三话 Like MotherLike Daughter.

  我问妳喔,神是什么颜色的啊?
  小时候的尤利乌斯,是一名爱问为什么的小孩,若感到疑惑的事得不到答案,就会觉得很难受。这就是他曾经问过奶妈的问题。
  少爷,颜色是一种光,神本身就是那道光。祂包含所有颜色,所以神并没有特定的颜色。
  奶妈似乎是这么回答的。当时他深感佩服地接受这个答案,但现在学会颜色原理后仔细一想,把所有颜色混在一起后,不就接近黑色了吗?神的颜色居然变成黑色,而且是吞没所有光芒的漆黑。
  (真是鬼扯……)
  尤利乌斯望着眼底的深灰色都市,叹了口气后便停止思考。从他家窗户外所能见到的,是挥霍着西北矿山区开采出来的稀少能源、彷佛蒸汽火车头聚集处的铁之街。只要是有建筑物的地方,突出的排气管就会喷出源源不绝的浓烟。从靠近中央总部的这栋房子往下看,中层以下的一般住宅区看起来宛若烟雾茫茫的灰色庭园式盆景。
  您回来了啊——他听见佣人的招呼声,而且楼下变得吵杂了起来。在楼梯中段转角处的窗台眺望街景的尤利乌斯离开了窗台,转身冲下楼梯。他看见被佣人包围的父亲出现在玄关。他听说今天父亲会回家,所以一直在等待。
  「父亲。」
  「啊、尤利乌斯,你又长高了吗?
  父亲将脱下来的外套交给佣人,一看到他的脸就这么说。
  「我本来是想和你共进晚餐,但我现在必须立刻回执勤室,所以只能绕过来看你一下。」
  心里感到十分失望的尤利乌斯,没有将此刻的心情写在脸上,「这样啊……好辛苦喔。」而且还对能做出如此明理回答的自己松了口气。这么说来,这个学期末的假期,最后竟连一次都无法与父亲配合。相隔了大约一个月左右,却只能这么短短见一面……
  然而自己不能尽要任性。无论是首都上层或是位于一般住宅区的市镇,最近接连发生骚动,治安部也因要同时处理各种棘手问题而慌乱不安。父亲比以前还更加忙碌,让人担心他会不会过劳死。「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我很感谢你有这份心,但还不到需要你帮忙的时候。」父亲开朗地笑着,双颊却露出疲态。身高中等、体格结实的父亲稍微瘦了些,可能因为这样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不能再多聊了,对不起。明天你就要回学校了吗?
  「嗯。」
  后天就是春季新学期的开始,他准备明天回神学校的宿舍。从家里到神学校只有十分钟路程的距离,但忙碌的父亲不常在家,与其和佣人两人生活,还不如和朋友在一起比较有趣——在父亲的这番建议下,他住进了宿舍。不过他也没交到什么朋友。
  最近扰乱首都的问题之一,就是以前也曾在「门之镇」发生过的妖怪事件。首都一般住宅区及「门之镇」的市区出现了妖怪,而这一、两个月更是频传市民受到攻击的消息。
  「今天也有人遇害,我们得加强警戒工作,尤其是有水路出口的下层似乎有多人受害……你也可能会遭遇危险,所以没事不要出门。」
  「那是什么东西?父亲。」
  尤利乌斯的问题让父亲露出了忧心忡仲的神情。对他而言,个性正直的父亲并不容易应付,很难让他说出真心话。他们可能已经猜出是什么东西了,但还不能对外公开吧。不能公开的内情……也就是说,一旦公开将会造成某些人的困扰。应该是高层的人吧?
  最近这几个月,不论内外都发生严重问题的首都上层,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尤利乌斯这十六年来的信仰对象原本应该环绕着光芒,不知为何,现在却像这座城市一样,覆上沉积成不透明的灰色。
  「对了,尤利乌斯。」
  父亲摸着下巴想着事情,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
  「我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可以吗?
  「欸?嗯,什么事?
  尤利乌斯兴奋地探出身子。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帮父亲的忙,这还是头一次受到父亲的请托。他不禁两眼散发出期待的光芒。
  「有两件事。一个是,我希望你去见一名女孩。」
  「女孩?
  他觉得很失望,没想到这项任务比他预期的简单多了!因为他原本有点期待是击退或调查妖怪之类的任务。父亲似乎看穿了尤利乌斯的心思,开怀地笑了。被父亲看出来仍和幼时一样喜欢玩冒险游戏的他,顿时觉得很丢脸。
  「别这么说嘛,另一件事就比较接近你想做的事了。细节方面是我好朋友的女儿应该快要抵达首都了,所以我希望你去看看,虽然我的部下一直没有联络,但预定今天或明天应该就会到达。」
  「喔……」
  尤利乌斯听完说明后,意兴阑珊地响应。
  「她和你年纪差不多,你看。」
  要是另一件事和妖怪事件有关就好了——他在脑海里不经意地思索着。但就在接过父亲递给他的相片,漫不经心地低头一看时——
  「欸?
  他不禁惊讶万分。
  眼睛直盯着接过来的相片。头戴宛如新娘般的白头纱及害羞的笑容,这意味着什么?他感到有点震惊,尽管再怀疑、再仔细确认,但那和自己年纪相当的黑发女孩,一定就是那名他所认识的少女。

  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嗯,我觉得我们会再见面——

  上次和她见面时的最后对话,在他脑海里苏醒。
  他当然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

  半透明的浮游灵在天花板附近轻轻飘移。琦莉索然无味地眺望着,随后才把视线转回前方。
  以前,在母星犯了重罪被处以流刑的囚犯们被流放的地方,就是这颗行星。当时囚犯收容所的所在地,据说就是建造这个都市的地基,而包围都市的灰色城墙就是囚犯收容所的遗迹。不久之后,人们发现这颗行星上可以开采能源,于是囚犯们就被强押去西北矿山区等行星各地的矿坑,从事劳力工作。
  这座神的城市,建于当时被迫劳役而死的囚犯墓地上。
  林立的尖塔当中,以最大的两座塔——大圣堂的钟楼和提供都市能源的动力塔为中心,感觉就像由各管辖部门管理的外围设施所组成的巨大复合设施,奢华的大门就矗立于正前方。她出示使者神官给她的通行证给守卫看,看来应该是货真价实的通行证(虽然她曾经相当怀疑)。守卫显得很慌张,将琦莉奉为贵宾接待,并引领她前往传道部本部塔。
  一般朝圣者从大门进入,直直穿越中央的通道后,就可以来到大圣堂。但通往传道部的路却很错综复杂,要走过弯弯曲曲的通道,上上下下曲折的楼梯及一圈又一圈的螺旋梯,再穿越连接塔与建筑物之间的回廊。她被带着走过像迷宫般、若凭一己之力绝对无法走出来的路线,最后终于来到传道部的入口。
  对方要她在那里稍候一下。
  即将和父亲(可能人选)见面……
  琦莉的双手不知不觉变得冰冷,她紧紧握住贴在身体两侧的双手。
  拒绝被带进会客室的她,就直接站在本塔部的入口等待。只见黑衣神官们忙碌地穿梭着。他们心里可能在想:那个显得突兀的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吧,经过的人不时以奇怪的眼神瞄着琦莉。她感觉有点不舒服,便把视线落到脚上。
  「喂。」
  琦莉只低声叫了一声,随即转向应该在她身边的人。空气只略微晃动一下,就回应了她的叫声,琦莉也很快地掌握到了那道身影。这个男人只要刻意压低气息,就能让自己的存在感变得薄弱。虽然他可以融入任何环境,唯独却与哈维相互排斥。她转向那抹令人厌恶的气息,不过现在她也没有其它人可以依靠,不知不觉跟他聊了起来:
  「你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
  琦莉问了之后就后悔,约雅敬应该和哈维一样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于是她又换了一个问题:
  「如果能和自己的父亲见面,你会做什么?
  对他来说,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而且是一道绝对不可能成真的问题。
  「嗯,杀了他。」
  小声又轻佻的回答,让琦莉不禁轻轻回头。有一双蓝灰色眼睛、身穿神官服的瘦长身躯男人,脸上浮现出招牌的轻薄笑容,低头俯视着她。「因为很恶心啊,如果和我长得很像就糟了,那岂不是又多了一个我?」他的说法,仿佛是说连身处于现在这个世界的自己都令他难以忍受。
  琦莉把视线转回前方,对方继续低声说道:
  「我再跟妳确认一次……我要杀了他喔?杀了妳的父亲。」
  「随你高兴。」
  琦莉丢出这个回答时依然面向前方,之后便听见从喉咙深处发出的讽刺笑声:
  「是吗?那么至少要坚持到见面喔。」
  那抹气息瞬间就消失了。当琦莉想要再回头看时——
  「太、太好了。」
  传来一阵吵嚷且伴随着啪答啪答跑过来的脚步声,是那名之前担任使者出使到「西北矿山区」的年轻神宫。他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慌张地踢着神宫服下襬跑了过来。「我联络不上护卫,还在想妳会不会逃跑了……」他忙乱地挥动双手说话时突然打住,东张西望地看着琦莉四周,仿佛很害怕似的,脸色有点苍白。
  「那个,陪您一起来的人……人?在……」他以连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方式问话(就对方立场,可以把琦莉的同行者当人看吗?这么说来,这问题或许还挺让人困扰的)。
  琦莉被这么一问后回头一看,蓝灰色眼眸的男人已混入人来人往的神宫中,瞬间消失不见。因为顺利入侵,所以不需要琦莉了吧。她既不想帮助他,也不想妨碍他,也就没有多提什么。
  「我们走散了。」
  她重新转向神官,以不带感情的声音叙述事情经过。她简短说明在火车里遭到像妖怪般的东西(因为不知道神官是否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所以故意说得含糊不清)袭击。神官仿佛听不懂似地,原本苍白的脸显得更为苍白。
  「还有……」
  琦莉又对回答会立刻出动救援的神官补充说道:
  「我的同伴可能已经受伤了……所以请前去搜索!
  琦莉彷佛在警告对方「绝不准许你们伤害他」似的,以严肃的表情低声说道。神官看来有些胆怯(发生矿山区骚动时,琦莉也曾相当粗暴地反抗,似乎让他感到很害怕)地对着身边的低阶神宫,迅速发出派遣救援的指令。
  他带领琦莉往总部塔内部走时,重新提起了这次的主题,也就是和席格利·禄见面的事情。「对不起,可能要请您稍等一下。禄现在非常忙……总之忙得一塌糊涂。」走上楼梯的神官,背对着琦莉说明。经他这么一说,刚才来到这个传道部总部塔的途中,经过总部设施时,对教会的总部产生非常嘈杂的印象。她本来以为这里的气氛应该更肃静、更庄严,或是让人觉得身心舒畅。
  他们走过入口正面的宽敞楼梯后,定上沿着墙壁盘旋的螺旋梯。就在爬到约三楼左右、脚觉得有些酸痛时——
  「请在这里稍候。」
  就在神官停下脚步并催促着琦莉时,房间前方站着两名身穿式样简单黑色侍女服的女性。神宫把琦莉交给那两名女性,就不知匆匆赶去哪里了,突然把她一个人丢给不认识的人,让琦莉显得有些畏缩。
  身材有点肥胖、眼神犀利的侍女从上而下瞪视着她,琦莉虽然瑟缩着身体,但也彷佛要把侍女的视线推开似的反瞪回去。她下定决心绝不能在此时退缩,若在这里露出害怕或卑微的态度就输了。
  在哈维来接她之前……怎么可以被击倒!
  这名高大肥胖、摆出一张臭脸的侍女,从头到脚打量着琦莉。受她的影响,琦莉也低头看着自己的打扮。她仍是一副旅行的装束——土气的黑色粗呢大衣配上破破烂烂的肩包,再加上肮脏的牛仔裤和靴子,头发也没怎么梳理。她回头望着刚才走来的路,原本擦得很亮的地板上,已经留下了清楚的脚印。
  怎么可以被击倒!
  虽然自己已下定了决心,但终究无法抗拒的她被拖进房间,对方剥掉她的衣服后,将她一把推进了澡缸里。

  最后,等琦莉和地位崇高的大人物见面时,她已经被打理成正常人的装扮。不过等到对方有空时,已经是当天的下午了。应该说幸运吗……这段期间那位要和她见面的对象,似乎并没有遭到那名身分成谜的神官服男人杀害。
  那个神官再次来迎接她,引领她爬上通往传道部总塔部最高楼层附近的办公室。途中琦莉因为太久没穿裙子而感到非常不习惯,有三次都差点踩到裙襬。这让她想起了东贝里寄宿学校的制服——只有领子是白色的黑色无扣短上衣和过膝黑裙,里面再穿上质地柔软的白色衬裙。她已经有两年半没做这种千金小姐的打扮了。
  自己和那个时候到底有何不同呢?
  那名可能是自己父亲的人,究竟会如何看待从婴儿时期分开后,到了十七岁才又突然现身的自己呢?
  和祖母相依为命时,每当教会儿童教室里的小孩兴高采烈地谈论起自己的父母,琦莉总是在那个谈话小圈圈外围一个人玩,甚至还装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其实她也不是那么感兴趣,因为一开始就和他们不熟,所以也不会有什么思念的情绪,只要有祖母在身边,她就十分满足了,所以从来没想要和父母见面。
  但是自从知道了母亲雪莉的消息后,她多多少少会念及父亲。不过琦莉印象中的父亲模样很模糊,很难描绘出父亲的长相,她也曾想过如果父亲是像犹大那样的人就好了。但是琦莉记忆中的那个犹大其实也是位未曾谋面的人,只留下和哈维感觉很像的深刻印象。不过要将自己的父亲想象成哈维的样子似乎过于牵强,只好因而作罢。她心想:如果哈维是父亲,小孩会变坏吗?还是反而变得非常乖巧呢?
  现在第一次能够较具体地想象父亲的样子——他是使那些琦莉最爱的人及母亲雪莉遭遇不幸,并折磨哈维、贝亚托莉克丝及犹大的人。对琦莉而言,他只是一个顽强的敌人。
  心脏快速跳动,发出怦怦的声音,她紧握冰冷的双手。
  (约雅敬……不在吗?
  琦莉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但没有发现蓝灰色眼眸男人的气息。
  「请往这里走。」
  神宫在房间前催促着琦莉,她这才收起思绪,抬起视线。
  琦莉挺起背脊,集中精神,仿佛要把所有东西推开似地用坚定的眼神看向前方。她已经不是十四岁时那名揣揣不安、有话也不敢说的女孩。她为了守护自己心爱的人、为了要大家一起回去,而前来这里做个了结。
  她站在门口凝望着正前方。一整面墙的书架上,塞满了厚重的书,房间内到处堆积著书,像间文官的办公室。与其说这里是伟人的豪华办公室,不如说是塞满了书的小说家书房,只要有一点火苗,一定就会熊熊燃烧。房间的最里面有一张大书桌,书桌后面坐着一个人。
  他好像正在工作,与站在书桌旁边的中年神官在讨论些什么。
  「这种小事不需要一一来请示我!
  突如其来的怒吼声使琦莉吓了一跳。文件被摔的中年神官也提高声调、缩着身子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并收拾起散落一地的文件,随后跌跌撞撞地经过她身边,跑出了办公室。琦莉往旁边闪,目送着神宫离去。
  那个男人——席格利·禄双手撑在书桌上站了起来,这时才发现到琦莉他们的身影。
  「呃、我带她过来了……」
  带路的年轻神宫战战兢兢地说。
  「喔,好——」
  席格利·禄似乎有点尴尬地咳了几声,轻轻理了理凌乱的头发,重新坐回椅子上,再次看着琦莉。紧绷的紧张气氛不知为何突然中断,两人的对望显得有点蠢。
  琦莉之前压根没想象过阔别已久的父女重逢时感人的画面,反而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要如对待敌人般地仇视对方。但不知为何,现在并非一段完整的「初次见面」过程,反而落得气氛不佳又尴尬的状态。
  琦莉曾想象自己的父亲是以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坐在书桌后面,态度傲慢、瞧不起一般世人的讨厌大神官;或是脸上带着虚伪笑容,低声下气接待她,像个骗子般的大神宫;或是秃头泛着油光,一笑起来就露出金牙,全身散发出坏蛋气质的大神官。但席格利·禄不是这其中任何一种模样——初现花白的头发因疲惫而显得有些凌乱,身高中等、体型消瘦,戴着细框眼镜的浅灰眼睛颜色比琦莉浅,整个人和厚实的书桌不相称,倒是与数量庞大的书很相称。总之,他是一个与颇为威严的大神宫相距甚远的人物。
  这场尴尬的会面,一开始对方似乎也不知所措地说不出话来,只能挤出僵硬的笑容。
  「啊……那个,谢谢妳从遥远的地方过来。」
  他以生硬的语气,说出与现场气氛有些不搭调的话。
  琦莉木然地愣在原地,其实她膝盖嘎答嘎答颤抖着,几乎要跌坐在地。她现在脑袋一团混乱,因为席格利·禄的样子实在太普通、太普通了——自己是带着恨意而来的,甚至已做好要杀了你的心理准备,为什么你要挤出那么生硬的笑容?说些讨好我的话呢?
  琦莉突然变得很焦躁,因为席格利·禄笨拙地拚命想要挤出话语的感觉,怎么那么像最近的哈维。她绝不容许自己最大的敌人居然像哈维,因而感到焦躁不安——不要模仿哈维!
  「妳再过来一点……」
  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手。琦莉反倒将抱在胸前的双手当作盾牌般往后退。
  「我……还没听完来龙去脉,或许是弄错人了……」
  琦莉顽固地拒绝后,男人伸出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中,一脸愣怔的表情。
  「应该不会弄错人,妳长得很像雪莉。」





  「妈妈……」的名字不要随便乱叫——琦莉接下来说的话越来越沙哑、小声,最后紧抿嘴唇看着地上。她对自己说不可以、不可以认输,于是勉强维持着顽强的态度。「既然这样,为什么妈妈……非要离开这里不可?妈妈……是被教会杀死的……」
  席格利·禄沉默了片刻后,声音变得忧郁低沉:
  「啊,我听过报告了。」
  听到席格利如此回答的瞬间,心里勉强绷起的那根弦突然断了,两滴眼泪啪答啪答地滴落在脚边。她明白这举动使得席格利·禄和站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窥看着事情发展的神官都很不知所措。琦莉拚命表现出排拒的态度,用衣袖擦着眼泪,慢慢往后退了几步。几乎碰到门口时才扯着嗓门大叫: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我恨你,我讨厌这里,这里不但吵得要死,大家又都一副很忙、很累的样子,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心情……还强迫人家洗澡,强迫人家穿不想穿的衣服……」琦莉抓着裙子的下襬。「说我出生在这里根本是胡说的,妈妈曾经住在这里过也是骗人的,因为我讨厌这里,这里根本没有神……」
  对于她突然暴跳如雷,在场的人十分惊愕似地陷入一片沉默,只有琦莉带着哽咽的哭泣声在空中响起。她是毅然决然打算来此对决的,她虽也明白自己这副德行根本就和耍赖的小女孩没什么两样,但情绪一旦爆发却怎么也收不回来。
  「明明就没有神……就连哈维也知道,他也这样说,但大家却睁眼说瞎话,装出一副有神的样子,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哈维才会一直被追杀,落得遍体鳞伤……我讨厌你们,我最讨厌这里的人,你们、你们全都去死吧!
  当她这样大叫时,就被那名高高胖胖的侍女抓走了。
  虽然她不太记得,但自己好像一直叫着:「大家都去死吧!」接着她被侍女抱着拖离房间,而和父亲的第一次见面,最后被自己搞得乱七八糟。

  ※

  「十一圣者与五家族」时代的故事,如今不过是个传说——担任侍奉、辅佐「十一圣者」的「五家族」中,有一族负责解决灵异现象并对「十一圣者」提出建言或预言,亦即所谓具有巫师能力。但是开拓时期之后,长老会害怕这一族对信徒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便压制这一族的发言,从几世代前的长老会开始,就将「灵异现象」视为禁忌,不承认其存在。
  身上流着「十一圣者」血液的席格利大人,以吸收被迫害的那一族(或是席格利大人想要保护那一族也不一定)的形式,与该族的后裔中一名叫做雪莉的女性结婚,而且在十七年前左右生下了一名女儿。
  但是幸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在某天的礼拜上,发生了某名长老从塔上坠落死亡这个令人震惊的意外,他们以雪莉该负起责任的理由嫁祸给她。尽管雪莉并未受到处罚,但长老会仍删除雪莉存在的记录,雪莉未满一岁的小孩也从首都消失。之后席格利大人就立刻晋升为长老,与雪莉失踪这件事的关联性……表面上并不明确。
  尤利乌斯刚好在这个事件发生后没多久出生,那几年登记在「十一圣者」血脉之下的新生儿,据说就只有尤利乌斯一个男孩子而已。
  「父亲,您知道雪莉这个人吗?
  尤利乌斯听说这件事后询问父亲,摸着下巴的父亲,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她虽然不多话,但却给人内在坚强的印象。我觉得那家伙娶了一个难对付的女人……但是尤利乌斯,我很惊讶你居然认识席格利大人的千金,只能说这颗行星还真小啊。」
  父亲笑着耸耸肩说:
  「她是你喜欢的女孩吗?
  「不……」
  尤利乌斯满脸通红、为之语塞,他的回答完全露了馅。本以为父亲会再继续追问,但父亲却露出复杂的表情,撇开视线说道:「嗯,你身上果然流着我的血呢。」尤利乌斯愣愣地想着父亲这句话的意思。
  「难道说父亲也喜欢雪莉……可是你已经有母亲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尤利乌斯脸色大变地不断逼问下,父亲只是举起手来洒脱地解释。最后才悠悠吐出这句话:「我也没能拯救雪莉……我和席格利同罪。」
  似乎发生了那个事件后,父亲和席格利·禄也开始变得疏远。

  席格利·禄因为开会及做礼拜而离开了办公室。听完父亲话后的第二天晚上,尤利乌斯终于得到和琦莉见面的许可。
  接到货运列车遭到妖怪袭击的通知后,父亲立刻派人去救援,但却和对方错身而过,只接到「不死人猎人」小队已经收拾现场的消息。父亲显得难以理解的样子,因为目前长老会直辖的「不死人猎人」经常抢得先机出面处理这件谜样的妖怪事件。
  就连尤利乌斯也有些畏惧那名臭脸的大块头侍女,她带尤利乌斯去的房间,位于传道部总部塔的高楼层角落。可能是席格利·禄本人或是侍奉高官的神官所住的房间吧,内部装潢看起来非常舒适,但却从外面上着锁。尤利乌斯皱起眉头,侍女见状用平板的语气解释:「因为她精神错乱,会大吵大闹。」
  那是一间只在墙边放了床和书桌的房间,照明昏暗,只有微微的街道灯光从拱形窗户照进来。而窗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黑色长发少女。
  她不时垂下双眸俯瞰窗外的侧面,让尤利乌斯有点怦然心动。
  「尤利。」
  发现尤利乌斯后转过头来的少女似乎并不十分惊讶,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表情好像在抗拒什么似地一脸僵硬,泫然欲泣的黑色眼眸显得有些湿润。尤利乌斯勉强挤出亲切的笑容说:
  「琦莉,妳不要紧吗?
  少女不发一语,点了点头。
  他让侍女在走廊等着,自己一人走进房间后把门关上。和在窗边等待的琦莉面对面,自最后一次见面后已经过了半年左右,自己可能又长高了,比他大一岁的少女感觉却比他印象中还矮小。不过自己可能还是完全不及那家伙高。
  「我好惊讶喔,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也是。」
  琦莉低垂着视线,点了点头,「那个教会兵的伟人,果然就是尤利的父亲呢!」教会兵的伟人……啊、父亲吗?父亲在冬末时,离开首都一个多星期,听说受席格利·禄的委托,一路保护那名迎接琦莉的使者。据说那个红发不死人也和琦莉在一起……
  「那家伙怎么了?
  「他之后会来接我。」
  尤利乌斯小心翼翼地问道,琦莉却以从未有过的顽强声音立即回答。
  「妳说之后……但现在警戒很森严,没有通行证根本不可能轻易进入首都。」
  「他会来接我。」
  琦莉只这样摇着头回答。
  「因为他答应我的。」
  「琦莉……」
  琦莉如此固执己见,尤利乌斯不禁有点粗鲁地碰了碰她的肩膀,她吓得缩起身体,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尤利乌斯。「啊!对、对不起。」尤利乌斯慌张地收起伸出去的手。他对于自己做出让琦莉害怕的行为感到生气,急着想要转变话题:
  「对不起……那个如果妳有什么需要,或是觉得不方便就尽管说。我明天必须去学校,但后天我还会再来。」
  琦莉只是摇着头说什么也不需要。「对不起……」接着低下头小声说道。尤利乌斯一开始也不知道她为何道歉——直到听到她接下来说的话才明白:
  「以前我曾说过尤利像是贵族的王子……可是我一点也不羡慕。也不需要教会的神,神并没有保佑我。
  这里的所有人都去死吧——我刚才是这样骂的,我说的是实话。不过尤利乌斯……也包括在其中呢。所以,对不起……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我没有资格。」
  仿佛有根棒子猛然刺进心脏。
  那不是她的错,他痛感自己的天真与思虑不周。
  当尤利乌斯知道有一名小孩和自己年纪相仿,也拥有同样血脉。再加上知道那名小孩就是琦莉时,自己其实是非常开心的。他甚至觉得太棒了!他也曾经想过,若席格利·禄有一个年纪和自己相当的小孩,应该可以和他成为朋友,然而这竟然成了事实,而且那个人就是琦莉。
  老实说,他是有点得意忘形地来这里和琦莉见面。然而现在他却有种被人从悬崖上推下来的感觉,他这才了解到自己只考虑到自己。站在琦莉的立场,对于突然被告知自己的身世,内心只有疑惑和排斥。而且独自一人被关在这房间里,她一定会用顽强的态度,拚了命想要掩饰自己的不安。他现在才终于了解,不禁觉得心好痛。
  啊、我只想到自己,完全不了解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里,是下了什么决心独自一人深入敌营。虽然身高比她高出许多,但自己还是个孩子,不知该对这个被孤立的女孩说些什么。
  「后天我再来……」
  他好不容易对沉默不语的琦莉挤出这句话后就走出房间。
  「啧……」
  步行至走廊后,他发出了咂舌声。自己完全比不上哈维,虽然懊悔、虽然生气,但自己却无法成为她的依靠。他深切体认到自己终究无法取代那家伙。他真的不明白到底那家伙哪里好?不过……就算长得再高,不管经过多久,自己终究仍比不上他。
  (他在哪里……)
  听说他是在矿山铁路被妖怪袭击时和大家走散的。他心想:父亲派出去的人能找得到他的行踪吗?尤利乌斯没有往回家的路走,而是走向传道部最高负责人的办公室。
  在办公室前,他刚好遇到从某处开完会回来的席格利·禄。
  「席格利大人。」
  他出声叫道。那位在教会最高机关。长老会担任要职、身分地位远远高于自己的男人转过头来,席格利·禄的斜后方还跟着一名不知名疑为近侍的神官,就是他安排自己与琦莉会面的。席格利·禄虽然一副顿时想不起来他是谁的表情,但一脸疲惫的他却仍露出爽朗的笑容:「啊、是尤利乌斯吗?你见过她了吧?情况如何?
  「父亲托我转告您一件事。」
  尤利乌斯没有回答禄的问题,反而是以生硬的声音提起了另一件事。这是父亲拜托他的另一件事。席格利·禄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倾听。
  过了一会儿后,尤利乌斯下定决心,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最近问题严重的妖怪事件,长老会为什么要加以掩盖?
  席格利·禄顿时变得面无表情,在后方待命的神宫彷佛想说「你这小孩在说些什么啊」似的,一脸苍白地跳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没时间跟你详谈,我现在马上又要去开会了……要讨论古斯·禄丧礼的事,我必须走了。」
  「这是家父要我转告您的。」
  席格利·禄态度虽然平静,但很明显想甩开尤利乌斯转身离去。尤利乌斯张开双手绕到他的前方,以严肃的表情抬头瞪着比自己稍高的禄,脑海里浮现出父亲交代的话语,并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
  「比起原本寿命将尽的老人丧礼问题,为什么现在不立即处理造成市民牺牲的问题?
  尤利乌斯用力吸了一大口气后又说:
  「不要再去管那一、两个来日不多的痴呆老人了!
  他原封不动地说出了父亲交代他说的话后,赶紧趁着席格利·禄目瞪口呆、不发一语时,转身逃跑。
  真舒畅!

  「刚才那个少年是谁?
  「朋友的儿子。」
  「就算这样也不能口无遮拦……」
  「不,算了,让他去吧!
  神宫看着跑走的少年背影,一脸不悦地大声说。席格利·禄虽然脸色也有点难看,但还算冷静地回答,所以神官也无可奈何地退下。
  「你能不能替我去看我女儿?我现在又要立刻出去。」
  神官赶紧对着丢下指示后就走进办公室的席格利·禄的背影鞠躬回答:「是、是,我知道了。」随后就往大小姐所住房间的楼层走了过去。
  (来日不多……这倒是……)
  神官不禁笑了出来,虽然没有被人看见,但他还是慌张地收起笑容。毕竟这行为实在太离谱了,但对于少年敢在首都内部丢下这句没人敢说出口的话就跑掉,老实说,他觉得莫名钦佩。
  春季学年度即将开始,原本明天他就要前往神学校担任特聘讲师,但被任命为席格利·禄的使者后,现在迫于情势变成了禄的亲信,结果还是跟在禄的身边打转。他主要的工作就是负责照顾席格利·禄初来乍到的千金,以及监视被软禁在禄家里的女不死人(也可说是负责跑腿的吧)等,感觉就像专责处理禄私人问题的人,或许比起特聘讲师,待在禄身边侍奉更容易飞黄腾达吧?不过,若禄垮台,他也可能会跟着万劫不复。
  为了不造成一般信徒混乱,所有情报都由上层管制。但现在首都上层已经陷入极度混乱的局面。去年秋天长老会第一大老的往生,宛如揭开序幕一般,今年开始陆续有四名(来日不多……)长老骤逝,第一、二人都是死于心脏麻痹——也因为长老高龄化的关系,长老会世代交替的问题已经到了大家议论纷纷的地步,但第三人、四人的死法却很异常。第三人是吐血后暴毙;第四人则是——头卡在自家天花板的吊扇上,隔天早上才被侍女发现。四名长老的死亡事实尚未公诸于世,也尚未举行公开葬礼。
  是以长老为目标的暗杀者吗?或是第一名长老的诅咒呢——这些触及禁忌的流言也被大家私下议论著,上层开始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而促使问题加速恶化的,是从西贝里运送过来的未爆弹使用权所引发的长老会内部派系斗争。
  在夜里,自己走在走廊上的脚步声喀登喀登地作响,令人莫名毛骨悚然。最近他虽然仍像以往若无其事地工作,但有关长老们过世的传言和恐惧气氛却从未间断。从治安部派遣的警备士兵也会进出传道部内部,这影响到治安部和传道部之间的关系,使气氛变得更为紧张。
  再加上镇上频传妖怪攻击事件,仔细一想居然发现,长老们连续死亡与谜样的妖怪骚动开始发生的时间,和那颗未爆弹被运进首都的时间不谋而合……是自己想太多了吗?
  和之前在乡下不断抱怨无聊的工作相比,自从捡到那名女不死人后,生活怎么会变得那么不平静,甚至与阴谋为邻呢?
  自己在这种时候被召回首都,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

  终于冷静下来的大小姐一直被软禁在房间里,所以在她抵达此地的两天后,才带她参观总部。「请让我见贝亚托莉克丝,她平安无事吗?」她还是以强硬的态度对神官提了好几次。但这一点仍未得到席格利·禄的许可。
  「她现在非常、非常平安。」
  神宫每次总是这样回答,其实事实也是如此。
  大圣堂此刻(一如往常,完全不见上层的吵吵嚷嚷)正在举行早上的礼拜,朝圣者们千里迢迢前来参加。从圣歌队所站的高出一段的露台往下看,身穿礼拜时的正式服装——头戴深色帽子、披巾的人头,感觉就像某种可以一个个敲打的电玩游戏一般,充塞于整间大厅。即使是静默的时段,但众集这么多人的大圣堂依然人声鼎沸。建于前方中央墙上的塔状雕刻圆柱上方,有座半圆形的露台,身穿纯白色镶金边长袍的席格利·禄仍继续传道。一整面庄严的彩绘玻璃墙,透出带有淡色的光芒,落在禄的背上。
  每次听席格利·禄的传道,神宫都会赞叹不已,平常(这样说有点失礼)禄绝对不能算是一个有威严的人,但这就是「长老再烂还是优于一般人」吗(……这样说有点失礼)?禄所讲解的圣经对于一般没有受过专业教育的人而言,非常浅显易懂且具说服力。站在传道台上的禄的声音听起来低沉稳重,很能感染听众。
  「如何?
  他不时偷窥着从圣歌队后面观看着礼拜进行的大小姐侧面,试着问她。
  「比东贝里的礼拜堂大很多呢!
  她故意避开话题回答。
  「令尊工作时的样子如何?
  他犹豫了一会儿后,重新以较为直接的方式问道。
  「我还不能信任爸爸这个人。」
  她用生硬的声音回答,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深色眼眸几乎是瞪着中央的露台。虽然她已经不像第一天那样哭闹,但态度仍然顽强,神官觉得有点扫兴地耸了耸肩。
  礼拜进行到一半时,她好像就对此不感兴趣了,只见她突然移开视线转身离去。不能让她一个人独处,因此神官也追了上去,走到她身旁。由于正在进行礼拜,大圣堂外没有任何人影,从被静谧空气笼罩着的走廊后方,开始传来圣歌队的歌声。
  神官想不出什么话题和她聊,而且每次跟她说话,她也只回答一些生硬简短的语词,所以两人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下,并肩走了一阵子。

  主为了试炼我们,
  给予我们布满砂子和荒野的行星,
  前往行星的孩子们,垦荒种麦。

  「我从之前就想说了……」
  他漫不经心地边听着远方传来的圣歌队歌声边往前走时,少女很难得地开口说话。「欸?请说,什么事呢?」由于少女突然和他说话,神宫有点怯生生地回应。毕竟少女会突然做出攻击性举动,非常危险,让他觉得这名少女还是很棘手。
  少女不自觉地望向神宫身后。
  「后面的那个人是谁?
  「啊?
  他不禁失声大叫,往旁边一跳闪开,回头往自己刚才所在的位置看了看。当然现场没有任何人,但是他想起来那个女不死人也说过类似的话,因此背脊开始发冷。少女仍以平静的态度继续说道:
  「最近你身边是不是有人过世?
  「没、没有啊。」
  他立刻回答,少女只说了句「是吗?」,接着又侧着头直盯着神官背后看。
  「有什、什么吗……」
  「我觉得你不用在意,只是有人在守护你。」
  少女说完后就别开了视线。
  「可是、这样我会非常在意啊!
  当神官一脸苍白地喊叫时,少女却毫不在意地又迈开了步伐。「请等、等一下……」他不时在意着自己的背后,慌张地以小跑步追上琦莉。
  (饶了我吧……)
  他又再次觉得这个女孩果然危险,别开玩笑了……
  有人在守护你——
  不断回头张望的他,追着快步离去、拥有一头黑发的少女背影同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当他独自住在那很小的教会分部期间,那些淳朴的乡下老人们常会送东西给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孙般疼爱。他们慢慢接受了一开始还不习惯工作、也没融入乡下生活的他,在那里工作的五年间,他送走了好几名往生的老人。
  我已经活够了,我感到很满足。有你送我最后一程,真的很幸福。
  我会一直守护着你,加油喔……
  那些人生的前辈留下这些话后,就安心地离开了人世。
  真是无聊至极,他非常想要逃离但却别无他法。不过,那是段朴实平稳的生活。虽然真的如愿逃离了,但现在却卡在这笼罩着不安气氛的首都上层角落。
  当时的自己究竟是因为想要做什么,才变得那么想离开那里呢?现在这个状况真的是自己所期盼的吗?自己可能只是憧憬着看不见的东西。
  现在这样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今天的情况如何?
  那天晚上,席格利·禄结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烦人会议后,终于回到办公室书桌前,按照往例询问他。自己去探望女儿不就好了吗?但自从第一天被强烈拒绝后,禄就不再与她会面。这让他想起自己已经往生的父亲,与孩子之间的互动方式也是极为生硬。
  「令嫒很难应对呢!
  他想起了白天的情形,不禁有感而发。
  「像她母亲。」
  禄露出复杂的苦笑说道。
  「那个、可以请教吗……夫人为何会被赶出首都呢?
  禄从桌上抬起头来,神官为自己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而感到焦急。「对不起,如果您不方便回答……」这是一笔已经遭到长老会删除的历史,如果问这种问题,自己可能也会被删除……他正想撤回问题时——
  「不、没关系,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
  禄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视线在空中游移,以和传道时同样低沉稳重且具有渲染力的声音开始说起。

  ※

  那个孩子有点恐怖。
  手会伸向没有任何东西的空中,或是突然就自己笑了起来,让我好害怕……
  她听见女人们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弥漫于整段对话里的,是一种彷佛要说邻居坏话时、或是要排除异己时那种令人生厌的气氛。听说三楼的老婆婆孙子是捡来的——她想起了和祖母生活时,公寓里那些人的流言,让人莫名感到一股厌恶的气氛。
  窸窸窣窣聊天的,是手里拿着一团床单和银盆、应该还在工作中的黑衣侍女们。
  侍女们聊到一半突然停下来,她们同时回头看着一名手里抱着婴儿站在那里的女性。一头黑色长发盘于脑后,身上穿着比侍女们还要简单的黑色衣服。她的举止安静,但却以严厉凶悍的眼神,瞪着刚才聊得正起劲的那些侍女们。
  那是我吗……
  「雪利女士。」
  她听见其中一名侍女的声音,不对,她立刻发现那是自己的母亲。也就是说,身上裹着新生儿衣服、被抱在怀里睡得正香甜的婴儿就是自己。
  侍女们尴尬得不发一语,雪莉毫不畏惧地以威风凛凛的步伐向前走。穿过侍女们的正中央时,原本睡着的婴儿突然开始哭闹,那双和母亲极度相像的深沉黑色眼眸,瞬间睁开来。婴儿一直盯着空中看,视线好似追随着某种飘浮于空中的东西时——
  呀的一声,开心地笑了。

  影像一点一滴渗入后又渐渐消失的位置上,挂着一幅构图非常精细的图画,画中大约有十入围绕着餐桌上的面包祷告。她曾经在寄宿学校的教科书里看过,那是描绘圣经中一个场景的宗教图画。照明昏暗的房间里,画中人物的眼睛灰暗深沉,皮肤看起来白皙立体。
  (刚才的……)
  琦莉被分配到塔里的房间。她坐在床边盯着挂在墙上的画,鸦雀无声的房间空气里,停滞着一股寂静的杂音。
  其中一名画里的人物,似乎突然笑了一下。
  嘻嘻……
  她听见画里传来的一阵笑声。探出身体想要看个仔细时,从画里冲出一团白色身影,几乎和她撞个正着,吓得她赶紧缩起身体。
  这次笑声从旁边传来。
  她低着头转头一看,房间角落站着一黑发名少女,对方身穿内衣般轻薄的白色衣服,整体感觉和自己很像。「那个……」琦莉想要呼唤她,但少女一转身就翩然消失于黑暗中。
  嘻嘻……
  这时又从不同方向传来笑声。
  琦莉搜寻声音的方向时,发现刚才那名少女就站在房门前,不时发出嘻嘻的窃笑声,并往门外离去。白色睡衣的裙襬彷佛羽毛般飘然消失于门缝里。





  琦莉赤脚下床。她想可能是侍女忘了锁门,便试着拉动门把,门在发出嘎吱声后立即打开。她悄悄往走廊窥看,深夜的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只有等距离排列的灯泡散发出朦胧昏暗的灯光。
  啪答。走出房间的琦莉和少女一样,都是赤脚、身穿白色睡衣。
  嘻嘻!
  她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在一瞬间看到走廊前方闪过睡衣裙襬,随即立刻融入黑暗里。琦莉彷佛被牵引般走向那里。她完全不会觉得奇怪、犹豫或是害怕。不知为何,她觉得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那名奇妙的少女了。
  塔的内部构造错综复杂,每次几乎要迷路时,那名少女的笑声就会指引她。她就这么被带领着,啪答啪答地踩着冰冷的走廊。她穿过弯弯曲曲的走廊和几层楼梯后,来到了拱形屋顶直线向前延伸、走道宽阔的走廊。两边墙上排列着刻有雕刻的柱子,柱子与柱子之间都挂着一幅比刚才房间里的画还要更大的宗教图画。
  琦莉在那里停下脚步。
  走廊的另一端站着一名少女,让人一瞬间有种彷佛与镜中的自己面对面般的错觉。穿着白色睡衣的身影在黑暗中隐约浮现。
  「妳是谁……」
  自己的声音小声地回响在拱形屋顶上。
  「妳忘了吗?以前妳看到我都会对我笑的啊!
  女孩像是闹别扭般噘起嘴回答。接着她又发出了窃笑声,张开双手向前一伸,少女的睡衣裙襬翮然飞舞。

  「欢迎妳回来,老朋友——……」
  呼——
  明明人在屋内,却突然迎面吹来一阵强风。琦莉连忙别过脸,紧闭双眸。

  窸窸窣窣……她听见人们低声说话的声音,接着她张开眼睛,挂在两边墙上的画彷佛时间倒转般团团旋转,显现出影像。源源不绝的影像瞬间灌入她的意识里,让她感到头晕目眩。
  影像背景是今天被带去参观的大圣堂。挤满大圣堂的人们全都是一脸不安地互相交谈。人们视线全都集中于露台正下方、扩散在大厅中央的血海,一名身上裹着圣职者祭礼白色长袍的人就倒卧血海中。对方应该是老人,但那张脸已经支离破碎得看不清楚。纯白色长袍逐渐染成了深红色,血海像生物一般慢慢扩散开来,围绕在四周的人们更是害怕地往后退。
  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坠落?
  是踩滑了吗?
  不对,你没看到吗?是被人推下来的……
  人们不安地窃窃私语着。人们窸窸窣窣交谈的表情,以不同角度分别显现于墙上的每幅画。神官们开始驱离吵嚷的朝圣者,让出一条路来。她看见其中一幅画上有指挥着人们的席格利·禄和尤利乌斯的父亲。两个人都比现在年轻许多,席格利·禄的旁边站着抱着婴儿的雪莉。
  人们在神官们的指挥下开始往后退时,照亮大厅的电灯落下一道巨大的影子。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人们头上响起疯狂高亢的笑声。挂在大厅墙上的灯饰劈哩啪啦地爆开,陷入恐慌的人们,开始四处逃窜。
  咯咯!
  混乱中传来一声突兀的天真笑声。只见雪莉抱在怀里的婴儿似乎很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对着投射在空中的影子挥舞着稚嫩的小手。
  「恶魔的孩子!是那孩子搞的鬼!
  不知是谁指着婴儿大叫,歇斯底里的叫声穿过已达到恐慌顶点的人们之间,瞬间感染了每个人。群众陷入兴奋状态后顿时化为暴徒,甚至为了抢走婴儿,还团团围住雪莉。而保护婴儿的雪莉几乎被挤扁。
  (妈妈!你们快住手!谁来救救我妈妈——)
  琦莉对着灌入意识的影像伸手拚命大叫。但是琦莉的手当然碰不到只从意识表面流过的影像,之前一直笑个不停的婴儿——这时也发出有如迸裂般的声音嚎啕大哭。刺耳高亢的哭声使得人们更加恐慌。

  雪莉紧抱并保护着婴儿的同时,视线也在人群中游定搜寻着某人。她找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对他伸手求救,琦莉的意识也追着雪莉的视线。
  席格利·禄正站在距离混乱人群稍远之处。他被精神错乱、情绪激动的人们粗鲁地推挤,茫然地站在原地观看事情的发展。席格利·禄的视线离开了抱着女儿求救的妻子那纤细的手臂,紧抿着嘴唇。
  最后只看到雪莉深沉悲伤的眼眸,混乱的影像就化为一片黑暗。

  一阵空白后,画中又传来压低音量的窃窃私语声。「过世的第十一大老后继者……」、「席格利大人应该是第一人选。」、「但据说他女儿是恶魔之子……」以人们的嘈杂声为背景音,画中浮现出放着一张厚实圆桌的豪华房间。一群老人身穿镶有装饰品的黑色长袍,围着圆桌而坐。
  老人们的严肃视线纷纷看向一名站在末座上的男人。
  「怎么样?席格利大人?」坐在上座的老人问道。
  「你想要加入这张圆桌的末座吗?」又一名老人问道。
  「你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与妻子、女儿切割了吗?」另一名老人问道。
  十名老人的二十只眼睛全集中于站在末座的男人身上。经过片刻沉默。
  那名男人看着前方,点头答道:
  「是……」

  墙上的宗教画全都变回一般静止的图画。从房间图画里走出来的那个少女已不见踪影。刚才少女所在的位置,也就是挂着画的走廊前方吹来了一阵冷风。
  琦莉发出微弱的急促脚步声,往走廊前进。
  穿过走廊时,突然刮来一阵强风。延伸在走廊前方的,是连接塔与塔之间的露天柱廊。从等距离排列的粗大柱子缝隙间,可看见没入黑暗的高耸山脉影子。沿着山吹来的冷风,吹得轻薄的睡衣翻飞,露出来的皮肤瞬间就冻僵了。琦莉抱住自己的手臂,缩起身体。
  她看见一道人影从回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那道消瘦、中等高度的身影,穿着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色长袍,腋下抱着文件和书籍。细长的镜框在微弱灯光的照亮下泛着银光,因此让琦莉知道那个人是谁。可能是因为白色睡衣的身影在夜晚的黑暗中格外显眼,对方也立刻发现了她,惊讶地停下脚步。
  琦莉赶紧一百八十度回转,想要逃离现场。

  「等、等一下!
  琦莉听到叫声后,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席格利·禄追了过来,从后面抓住她的手臂猛地往前扑,使得两人一起摔倒,文件也散落一地。「对、对不起。妳有没有受伤?」席格利以不熟练的说话方式道歉并想扶起琦莉,她则是甩开他的手。两人瘫坐在柱廊边沉默了一阵子,调整一下急促的呼吸。
  琦莉把脸别了过去,斜眼瞪着眼前的男人,接着以僵硬的声音说:
  「你工作到这么晚吗?
  席格利被这么一问,视线落在散落于四周的文件及书籍上。
  「啊……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所以很忙……」
  他似乎很疲倦,消瘦的脸上挂着一丝不知所措的笑容如此答道。琦莉则垂下视线,紧握住放在膝上的拳头。
  「你真的那么想要当长老吗?连妈妈和我都可以丢下。」
  低喃的声音微微颤抖。她知道席格利无话可说,拳头握得更紧,血液几乎无法流动。
  过了半晌,他只以悲痛的声音简短回答:
  「对不起……」
  这时的他完全不见教会高层人物的威严,老实地低下头。琦莉看着他,感到一阵幻灭。并非对他这副可怜兮兮道歉的模样幻灭,可能刚好相反。「请不要这样,你对我道歉也没用,你要道歉请向妈妈道歉,虽然妈妈……妈妈是很坚强的人……」
  她想起了刚才看到的影像。
  母亲被父亲弃而不顾时,那绝望的表情。
  「可是当时,她一定希望你能救我们……」
  她不愿意在这种男人面前落泪,只得忍住想哭的冲动望着下方。即使如此,紧握的拳头上仍落下一滴泪水。席格利的消瘦大手迭放在琦莉的手背上。「放开我!」、「对不起……」琦莉想要甩开他,但席格利不肯放手,他把自己的额头抵在琦莉的手背上磨蹭并低下了头。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你对我道歉,妈妈也回不来了,我不承认你是我的父亲!
  席格利像是伏地谢罪般把额头贴在她手背上,不断重复道歉的话,琦莉硬是从席格利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她跌跌撞撞地转身,留下瘫坐在地的席格利,折回到刚才走来的走廊上跑了起来。
  她对他完全幻灭了。怎么可能会这样?
  教会的高层人物应该要更高傲自大,而且是不可一世的坏蛋干部;也是对人们宣扬根本没有神存在的教义、魅惑人心的骗子头目;更必须是阻挡在琦莉前方的巨大邪恶高墙才行。做出杀死犹大、杀死母亲、让哈维遍体鳞伤、逮捕贝亚托莉克丝等众多令人难以原谅罪行的元凶。对琦莉而言,他应该是最令人憎恨的敌人,怎么可以像个一般人露出那么筋疲力尽的样子。只为了这样无趣的敌人,就让琦莉最珍爱的人受尽了苦头,她绝对不允许,也无法原谅这么不堪一击的敌人。这个人不能这么轻易就道歉,如果轻易道歉就了结,那自己就不知道来这里该与谁对战——
  她一路赤脚奔跑,折回走廊上。奔回房间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门关一上后就直接冲到床上趴着。
  (快点来接我,哈维……)
  琦莉在心中哭诉着。她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她不想来这种地方。救出贝亚托莉克丝就回去吧!赶快回去!但大家一起回东贝里后,就能脱离这些人,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吗?
  「哈维……下士……」
  琦莉把脸埋在枕头里,模糊不清的呜咽声和哭泣声被房间的寂静所吞噬。
  虽然她内心这么祈祷着,但自己也明白不管自己怎么祈祷,这一天绝对不会到来吧。哈维虽然说要去住转运站的房子,但其实他心里根本没有构思那样的未来。两年半前,十四岁的琦莉遇到他们时,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但那段幸福时光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离她好远,甚至无法挽回。
  「喂!妳在哭什么?
  头上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她抬起趴在枕头上的脸,一双融入黑暗房间的深蓝灰色眼眸正看着她。不知他是何时……可能是趁自己刚才离开房间时进来的吧,只见一名身穿神官服、身材瘦长的男子,抱膝蹲坐在床头饰板边缘。
  他从第一天来到这里后就消失不见,如今已经过了三天。
  「你之前做了些什么……你不是要杀那个人吗?
  自己说出口的话渗入了阴湿的微暗空间里。
  「嗯,对了……我本来趁妳和父亲感人重逢时,好好地大肆破坏一番,但没想到你们却完全决裂了。」
  脸上浮现出冷笑的男人答道,不过琦莉觉得他说的话半真半假。在房间昏暗灯光的照亮下,她看到男人一边的脸颊皮肤已融化成绿色,他之前可能躲在什么地方无法动弹吧。
  「那妳为什么哭?
  他可能已经知道答案,但却微笑装傻再问一遍。琦莉不顾形象地吸着鼻涕,低着一张臭脸念念有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这家伙说实话?这时反而觉得如果是这名男人,感觉似乎可以对他坦白以对。「我以为这里一定有我的敌人……只要打倒那家伙,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可是这里根本不存在那样的敌人……」有的只是悔恨过去的所作所为、疲惫不堪的普通人。
  「真狡猾啊!现在我到底该恨谁才好……」
  琦莉说着说着,惊觉自己也和那名矿山铁路的老驾驶员一样。那名偏执老人只能藉由憎恨某人及胡乱发飙来克服失去挚爱的痛苦。当她发现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面后,对自己感到失望不已。
  自己可能也是需要敌人的那种人。失去心爱的东西后,若不把责任推给某个人就无法释怀。哈维一定不会这样,他会很自然地饶恕侵犯自己利益的人。和他相比,自己应该算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吧。
  她低垂的头突然被人搓揉抚摸着。不知何时,约雅敬已经蹲在自己面前。
  「好了、好了,没什么好哭的。」
  就像在哄小孩般安慰自己。琦莉难为情地挺起身子,不知为何,现在她毫无抗拒地想要依靠那道声音。他那稳重、亲切中却带有类似夜晚黑暗的阴沉声音,侵入了耳里。
  「我和妳可是同类啊。我会助妳一臂之力,一路帮妳杀敌。」
  声音消失时,男人已经融入黑夜里消失不见。
  琦莉有好一阵子就这么一动不动,维持抱着枕头低下头的姿势。不知为何,感觉像是发烧说着梦呓,无法成形的散乱思绪不断在脑海里旋转。
  我会助妳一臂之力,一路帮妳杀敌。
  自己没有拒绝他说的那句话。若有人替自己做这件事,感觉真的这样也无所谓。
  脑海里突然浮现哈维的脸庞。琦莉每次犯错时,都会露出泫然欲泣眼神的红铜色眼眸,现在有一边变成了暗褐色。
  (不可以……)
  她紧紧抱住枕头,强迫自己如此思考——
  不对!绝对不可以!我现在差点又做错事了。
  「约雅敬……」
  琦莉终于回过神抬起头来。笼罩在一片昏暗的房间里,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她只僵硬了一下,就从床上滑下去。赤脚冲出房间之前,不忘将抱在怀里的枕头丢到床上。

  ※

  那家伙的灵魂很瘦、很难吃……
  但应该可以填饱肚子吧……
  来吃吧……

  人形的影子们窸窸窣窣地低喃着,从房间角落滑了出来,伸出关节畸形突出的长手长脚,朝站在书桌前的男人爬了过去。但是爬到一半就突然停下来。

  又是你……你要捣乱吗……
  你没有灵魂。不能吃。只会碍事……

  约雅敬瞥了他们一眼,人形们留下怨恨的窃窃私语声,便退回到房间的角落,融入黑暗里消失不见。
  把文件放在书桌上的长袍男人觉得身后好像有人,于是想要转头张望。「不准回头!」他抢先从背后扭住男人的一只手臂,并用折迭刀抵住男人的脖子。男人发出微弱的呻吟,静止不动。
  「你到底是谁……」
  「死神。」
  约雅敬听到沙哑的询问声后,潇洒地回答。男人的肩膀关节嘎吱作响,但他强忍疼痛勉强地转身,以痛苦的声音和坚决的态度反问:
  「你、就是那名暗杀者吗……」
  「你太高估我了,不过既然你们想从肉眼看得见的人类寻找凶手,你就这样认为好了。」
  「你会杀我吗?
  「嗯,你会向我求饶吗?
  男人肩膀痛得冒冷汗,对这道算得上天真的问题没有反抗也没有哀求。虽然不知他是否在逞强,但见到他反应意外地冷静,令约雅敬有些失望。上次杀死的(不,他的确想要杀死对方,但想下手时,却被恶灵们抢先一步咒杀)那名油光满面的老家伙,即使死了还不死心地不断求他饶命。约雅敬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男人不像老人那样害怕地求他饶命呢?
  「你求我饶你一命啊!
  约雅敬把脸凑近被刀子抵住的脖子低喃,但是男人的表情彷佛豁出去了,只是一味地低垂视线。男人像是没必要地、无意义地、自愿地背负着罪恶感活着,身上散发的气质和那家伙好像,他突然觉得火冒三丈。
  喀擦。
  响起一道突兀的干裂声音。约雅敬更用力地扭着男人的手臂,使得男人肩关节脱臼。
  「呜哇!
  男人口里发出嘶哑的哀嚎,但仍旧不反抗。
  「你想要做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而这样做?
  对方却再次问道。「目的?」两人分别站在想杀人和想被杀的立场,为什么自己要回答他的问题?真是让让人存疑——一开始自己就不是连续杀死长老的凶手,真凶是恶灵们的诅咒,但他却对这个问题有点感兴趣。他索性以暗杀者的身分回答:
  「因为我想要把你们杀光,我很火大,想把你们杀个精光。」
  「嗯……那么你之后该怎么办?
  「之后?
  约雅敬因这个出人意外的反问而显得惊惶失措,不自觉地老实反问回去。
  男人脖子被刀尖触及之处已渗出血来。你求我饶命啊!像其它老头那样丢脸地哀求啊!约雅敬这样想着并用刀抵住他的脖子,但男人即使因为肩膀脱臼而痛苦地扭曲着脸,口气却很平静,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我以前也有个愿望,为了实现我的愿望,我牺牲了很多东西。但是事实上,等我实现愿望,爬到顶点后,反而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发现自己想要抓住的只是个没有实体、无聊的理想而已……当时我舍弃的东西已经再也无法挽回了。
  真是愚蠢啊……事到如今我才期待时光能倒流,让我弥补我的罪行。也期待能挽回那孩子,哪怕只是一时也好……」

  约雅敬走出房间后,手背到身后把门关上时,一阵啪答啪答的赤足脚步声跑了过来。出现在走廊前方的少女一看到自己便停下脚步。
  「你杀……杀了吗?
  她调整好呼吸、咽下一口口水后,苍白着脸问道。约雅敬耸着单边肩膀,对背后的门使了个眼色。
  「他肩膀脱臼了,妳要去照顾他吗?
  少女看着门,跨出一步后又重新思考,只见她停下脚步低头犹豫了一下。「我、我去叫人过来好了……」约雅敬只瞥了一眼再度折回走廊的少女,就往反方向走了。
  「约雅敬……」
  约雅敬听见少女客气的叫唤后轻轻回过头,少女也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她欲言又止地张开嘴,但最后还是露出不知该说什么般的复杂表情,约雅敬见状故意大声地咂舌。
  「我又不是妳的朋友。」
  他旋即转开视线,再次向前走。少女再次呼唤他,但他不再回头。
  (什么嘛……)
  最后妳还不是担心得冲过来了吗?是妳盼望的,我才想要替妳杀了他。但其实妳根本不希望我杀他不是吗?真令人火冒三丈——对于周遭的一切、对那个小女孩、对那位不乞求他饶命还废话连篇的男人、还有那明明不在却如影随形似地闪现在自己意识角落的笨蛋。

  可是你也没杀他……
  为什么没杀他……

  走廊角落传来恶灵们嘲笑般的低语声。他斜眼一瞪,恶灵们留下了嘲笑声就消失于墙里。他独自走在四下无人的走廊上,黑暗中响起自己的脚步声。但伴随着脚步声的,却是从自然垂下的左手指尖上,滴答、滴答地滴落黏稠物体的沉重声音。过了片刻,他开始听见远方有人群众集的吵杂声。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因为什么都看不顺眼,所以我以为只要破坏一切就可以变成自己想要的世界。
  那之后呢——
  那之后?
  他把左手伸到眼前,指缝中溢出了异常活化、冒泡的细胞,滴答、滴答地腐蚀掉落在地上。五根手指的指甲已经看不出原貌,只露出部分指关节的骨头。
  (我想要的东西是……)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阵子,指尖黏稠的细胞融化后掉落的样子。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8-3 15:53 编辑


  中场休息 只要再撑一下,世界就会继续转动

  接到丈夫来电时,已是夜深时分,他说今天要睡在执勤室所以不会回来,还叮咛自己要把门锁好。确认过二楼房间和阳台的门锁好后,再去检查面向一楼前院的走廊窗户。从窗户眺望所见到的「门之镇」郊区夜景看来仍一如往常,感觉好像被屏住气息般的寂静所包围。
  最近这一个月左右,商业区贫民窟陆续发生多起不明妖怪袭击市民的事件。去年秋天也曾发生过妖怪尸体从水路出口坠落的骚动,好一阵子镇上都在谈论这个话题,当初好不容易才趋于平静,现在又发生了这些事情。
  她丈夫在这个「门之镇」的治安部分部担任事务宫,由于最近发生的事件,他住在执勤室的频率越来越高;她本身现在已经没有工作,但大约两年前,她仍在首都教会总部担任某个有钱人家公子的奶妈。
  (尤利乌斯少爷不要紧吗……)
  听说即使在首都也发生了好几起相同的事件。好久没来的他在学期末假期时曾来过,由于新学期即将开学,他前几天就已经回首都了。关于学校的情况,虽然只要问他,他也会告诉自己,但他不太像以前那样天真无邪地谈论,感觉他长大了,但也变得孤独。他们夫妻没有小孩,对夫人来说,尤利乌斯少爷俨然就像自己的亲生儿子。
  「欸……」
  她打算锁上唯一一扇还开着的窗户时,一面凝视着被玄关黯淡灯光照着的前院。前院另一头的小门出现一道缝隙,她记得自己明明有关好门,难道是被强风吹开的吗?
  她有点害怕,感到背脊发冷。
  (不、不要紧吧……)
  她对自己说并确认窗户的锁,正要离开窗边时,感觉庭院角落好像闪过一抹黑影。「什、什么……」是自己心理作用。她想这样认为,但这时窗外传来窸窸窣窣彷佛某种东西移动的声音。
  心脏为之纠结的她,想尽办法忍住尖叫,但双腿却僵硬得无法移动,只能在胸前紧握双拳,凝视着窗外。
  (怎、怎么办……老公……)
  她在心中求救,但丈夫今晚不会回来。她手脚抖个不停。正当她喝叱着不听使唤的膝盖,想要蹑手蹑脚从窗边往后退时——
  砰!
  有什么东西撞上了窗玻璃。
  「呀!
  这次她失声尖叫,往后退的脚踩滑,结果一屁股跌坐在地,就这样全身无力无法站起。仿佛有什么东西黏在玻璃窗上,而且还从玻璃上往下滑,消失在她眼前。留在玻璃上的,是沾满血水的人类指印。
  手印……是人的手……
  她吓得回过神,虽然仍起不了身,但赶紧爬到窗边,双手抓住窗框站了起来。隔着窗户偷偷往外窥看,发现有个人倒在窗下的墙边。手印从窗玻璃沿着墙壁而下,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
  夫人记得自己对这名被昏暗的玄关灯照射的独臂高瘦身躯有印象。她那颤抖的膝盖勉强靠着墙站起来后,便绕到玄关,打开玄关门冲进庭院里,跑向倒在窗下的那道人影。倒在墙边的独臂男子,用那只已经满目疮痍、沾满血水的手,想要捡拾某个散落于四周的小小物体。
  「怎么会这样……」
  夫人喘着气愣在原地。发现自己后轻轻抬起头来的红发青年,就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她惊觉他不只手臂,就连身体也伤势严重。
  青年用左右颜色不同、无法对焦的双眼仰望着夫人的脸半晌,终于把眼睛对准目标,不安地开口说话:
  「啊……对不起,等我回过神时我已经来到这里了……我想不到其它的地方……我会马上走的,我想要跟妳借工具……」
  青年用有气无力的沙哑声音,还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夫人在他面前双膝跪地,抱住他那浑身是血的背部。「先进去、请先进去。我帮你包扎……」、「我没事,我……」青年看起来意识模糊,彷佛说着断断续续的梦呓,举止有点奇怪,视线、动作也是飘怱不定。
  「零件没掉吗?能帮我找一下吗……我现在、眼睛……有点不太好……」
  净是伤口的左手在地上摸索着,难怪刚才感觉他好像在捡拾什么东西似的,原来像是机械零件的物体散落于墙边。倒下的青年身体下方,很宝贝地抱着一台老旧收音机,青年的视线到处游走,摸索、捡拾着散落一地的零件。「下士,等一下,我会捡起来的,对不起……」感觉他神智相当不清,嘴里念念有词,不断说出别人听不懂的话。
  「啊!神……」
  夫人哭着喘了口气,一度仰望天空后,赶紧协助青年。
  她不禁在心中对天上的神埋怨,为什么每次见到他时,他都是这副凄惨的模样?这名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呢?为什么要给他这么艰辛的试炼呢——

  ※

  他以为世界可能就这么结束了。听不见收音机的声音时,就连视力也急遽恶化,几乎快失去联系世界的声音和光芒。
  鬃毛给他的左眼视力范围非常狭小,就连右眼视力也受到压迫,眼前一片昏暗。至今有好几次、甚至好几百次直接面临死亡,但这次若真有个什么万一,可能真的回不来了。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发现自己从未变得如此害怕过。
  他在夫人官邸的玄关前,以单手笨拙地操作着借来的工具,有样学样地修理着收音机,最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电源。
  传来噗嗤一声微弱的噪声,他以祈祷般的心情出声呼唤着:
  「下……士……」
  沙、沙沙……哔——嘎……
  沙沙、哔——
  收音机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从变形的喇叭挤出带有强弱的杂音:
  『……威……不……』不要紧,俺还在。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哈维喉咙里涌出一股热意,他紧咬嘴唇把额头贴在喇叭上。
  「这是你很宝贝的东西吧?
  他听到声音后拾起头来,夫人脸上带着拘谨的笑容站在原地。他很难为情地掩饰表情,用力点点头。
  他还记得逃离「不死人猎人」的耳目、离开矿山铁路沿线时的这段记忆,但之后的记忆就断断续续了。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来到「门之镇」。在半梦半醒之间,循着半年前的记忆来到了这间房子前。他本来不打算打扰夫人的,但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身穿连身围裙的夫人跪坐在哈维身边。他看见夫人准备了用消毒液浸湿的毛巾,感到有点害怕。「不用了,我想妳也知道……」我是不死人——他想要这样说,但夫人摇摇头说:「地上都被血弄脏了,受伤的人应该要乖乖听话喔。」
  哈维被她这么一说就无法再反抗,只得乖乖地接受上药包扎,这和半年前在这个镇上的拘留所受她照顾时一样令他难为情。他以自己的力量几乎治愈了伤口,但当消毒液渗入还留有严重擦伤的左手臂后,不同于受伤时那种他习惯的疼痛,让他痛得几乎失声尖叫。但是不知为何,他没有事先切断痛觉。
  夫人一边利落地处理伤口(她之所以动作这么熟练,可以想象尤利乌斯小时候应该很调皮吧),一边以沉稳的声音说着话:
  「能再见到你真开心,因为我一直惦记着你,小姐还好吗?
  「应该吧……」
  他暧昧地模糊回答,并点了点头。琦莉现在如何了?虽然担心得要命,但现在也无从得知。
  「又来打扰妳了……对不、起。」
  说到「起」字时,哈维低头道歉。「那个,为什么妳要救我……」他想不出更好的问法,说到一半话就卡住,感觉很糗。其实他觉得无处可去、不请自来、像现在这样受她照顾的自己反而更丢脸。
  「因为我不认为你是坏人。」
  「只有这样?
  「还需要其它理由吗?
  夫人暂时停下手,略微歪着头,似乎觉得很有趣地微笑着说:
  「你是一般人吧?只要有人受伤而有困难,都要伸出援手。这不是很平常吗?
  「……」
  哈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猛然低下头。虽然不知为何,但他能理解——这就是带大尤利乌斯的女人。一般人……可以接受别人的帮助吗?原来是这样,至今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想顺便麻烦妳一件事……妳可以联络得上尤利乌斯吗?
  他很自然地提出要求,在此之前,他很少会主动要求别人义务帮忙他,他了解自己是想要利用夫人的亲切提出无理的要求。
  但是因为凭一己之力实在很困难。
  或许应该拜托某个人。

  沙……哔——、嘎——
  『……威……』
  喇叭伴随着噪声,发出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
  「嗯……下士,我听得见。」
  他把额头贴在喇叭上,以慢条斯理的口吻说话。「搞什么嘛!又要说你不会死是吗?」沙沙……收音机彷佛在说这是理所当然似的,回以强烈的噪声。看到收音机恢复以往的反应后,自己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被压扁的喇叭虽然只会发出毫无意义的噪声,但仍能确实担任鼓舞他们的保护者角色。
  「不要紧,我懂,你说的话我都听得懂。」
  『……那……咧……』
  「啊,我不要紧,因为我还要去找琦莉。」
  夫人先行休息了。深夜,他跪在面向二楼阳台的窗前,眺望着「门之镇」的夜景。他的视力非常差,街灯看起来像是萤火虫的光般朦胧,好不容易才隐约看见矗立于街道遥远后方的乳白色城墙。除了视力衰退之外,似乎也丧失了不少来到这里之前的记忆,令他十分在意。左眼深处时常会发生仿佛一点一点陷入脑内的闷痛。
  神经应该会慢慢受到侵蚀,所以应该不久后就会看不见了。
  虽然他记得鬃毛这样说过,但恶化速度却比他想象中快,令他有点焦躁。
  如果只有眼睛有问题那倒还好——
  「……」
  他凝视着看起来模糊不清的城墙,那道城墙后方就是他要去的首都。自己应该要解决的事情以及琦莉都在那里等着他。
  不知哪里传来了狗吠声。从实验室外流的数量增加了吗?听说最近那些不良品出现的频率异常增加。夫人说首都内部现在好像发生了令人动荡不安的事件。
  之前逐步逼近的各项事态,现在突然开始加速集结——
  他不知不觉变得严肃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肩膀的力量也放松了。
  他把视线落在膝盖上的收音机,又用额头轻轻抵住收音机的喇叭。闭上眼睛,即使听不到声音,但还是能听见平时的微弱噪声,他放心地叹了口气。就算视力恶化,还能靠着这道声音感受到自己与世界连结在一起。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靠着许多人的帮忙才来到这里。若稍微走错路,或是做了错误的抉择,搞不好就会发展出与现在截然不同的结果,但是现在他打从心里庆幸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虽然曾经好几次感到厌烦,想要抛开一切、想要逃离一切,但还好自己走到了这里。现在,他可以诚心地向曾在这条路上和他有所关联的人们道谢。
  「下士……你还可以再撑下去吗?
  收音机发出沙沙约维汛。
  「嗯……加油吧!
  只要再一下、再一下。
  一路走来终于抵达这里,现在真的快要接近终点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8-3 15:55 编辑


  第四话 某日,她曾度过的幸福时光

  可能是某人过世了,这里正举行某人的葬礼。那个广场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以白色石头切割而成的长方形墓碑。而头戴深色帽子,身穿丧服的人们正聚集在那里。在微微低头站立的人们前方,有名身穿黑色长袍的神官对着墓碑献上吊唁语词,小声的祈福声渗入肃静的广场空气里。
  站在队伍最后方的是一对身穿丧服、手牵着手的少女和少年。

  真可怜……
  听说只剩下姐弟两人了?

  少女听到人们的低声谈论,用力握住站在自己身旁、吸着鼻涕不断啜泣的少年小手。紧抿嘴唇的她,视线落在地上。

  两个孩子今后该怎么办?
  女儿长得很漂亮,或许可以送给哪户人家吧……
  大人们在肃穆丧礼进行中窸窸窣窣地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少女一脸怒气,慢慢凝视着从肩头流泄而下、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金发。她大约十五岁左右,少年的年纪则应该将满十岁,两人都有一头衬托着黑色丧服的显眼金发。
  少女紧紧握住弟弟的手,彷佛要与全世界对抗似地拾起头,以浅水蓝色的眼眸瞪着正前方。
  她以只有弟弟听得见的声音,彷佛要甩开他似地低声说:
  「我要去当兵,所以你自己要坚强。」

  影像有如渲染开般消失不见,眼前只挂着一幅静止的图画。那是一幅身穿贫穷农民服的女人们,正弯着腰在干涸荒芜的土地上耕种的图画。完全不见丧礼中的墓地,也全无少女、少年及身着丧服人们的身影。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后仰躺着。天花板上隐约浮现已经熄灯的装饰灯轮廓。
  她若无其事地用指尖把玩着自己的金发,仰望天花板思索着。
  刚才的画面……那是谁呢?

  ※

  席格利·禄位于中城的官邸里藏着一名美女情妇——这种流言似乎慢慢传开来。其实这也算是事实,不过和人们所想的八卦徘闻可能有些差异。对方确实是美女,但同时也是一名人质,她和禄之间并没有男女私情(再加上一开始禄就对外宣称单身,所以就算有情妇,应该也不要紧),况且那名女性非常任性蛮横。
  禄只交代神官要让她开心,就去忙自己的事了,完全不关心那个女人,宫邸就真的任由那女人随便乱搞。若她有心,或许真的会跑掉,但还好她完全赖在席格利的宫邸里。
  那一天,神宫抱着两、三个衣物盒,来到了席格利的官邸。
  「辛苦了。」
  从治安部借调过来、负责监视的教会兵,有感而发地对他说。
  「情况如何?
  「一样。」
  「还是一样吗?
  「是的。」
  神官和监视的教会兵相互点头,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
  「我要进来喔!
  他用禄交给他的二楼房间钥匙,单手重新抱好衣物盒,随便打声招呼后就开门了。立在房间正中央的穿衣镜前,正在搭配衣服的她回过头。
  一看到神宫的脸就说:
  「真慢!
  「对、对不起。」虽然他心想: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呢?但因为自己个性软弱,不自觉地就先道了歉。
  她的房间(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变成了她的房间)简直就像经过烽火延烧的战场遗迹,惨不忍睹——床上、地上全都是新衣服和打开的衣物盒,绝无半点夸大,真的是连脚踩的地方都没有,甚至连酒瓶也是扔得一地。「你帮我买回来了吗?」赤足跑来的她不由分说地把神宫抱着的盒子一把抢走,跳回床上开始兴奋地撕开包装。
  「对、对,就是要这样的,要搭配这件洋装,就是要这种设计简单的!
  她从盒子里取出的,是神宫按照她的指示,竭尽所能地四处搜寻才买到的黑色漆皮细跟高眼鞋。她双手分别拿着左右两只鞋子,举到眼前,然后似乎不太满意地歪着头。
  「嗯,跟再高个一点五公分就无可挑剔了,不过算了,我妥协。你的品味还算不错,可以交到不错的女朋友喔!
  「谢了。」
  神官带着叹息回答,总之对于能获得认同松了一口气,但是不知自己为何必须向她道谢而感到懊恼。她立刻把新鞋拿到穿衣镜前,开始搭配身上穿的黑色洋装,转了一圈后看向他,摆出把头发往上撩的姿势。
  「如何?
  「欸?
  神官没想到她会问自己想法,所以很紧张。
  「啊、还好。」
  「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满地鼓胀起双颊,所以神宫慌张地改口:
  「很适合妳,非常适合。
  这并非恭维,金发配上雅致的黑衣十分夺目,光这样就足以成为上流社会的晚宴主角。
  她看起来只是一名中等(应该说非常)漂亮,普通(不过却很任性)的年轻女性,但据说她是过去战争时杀了很多人的最强杀戮武器,也是「土鲁斯大火」的元凶魔女,是连续被追捕八十年以上的悬赏赏金榜首……只能讶然无言的神官虽然不能跟她说:妳好歹像个杀戮武器的样子吧!但总觉得她若不是出生在战争时代,人生应该会更不一样吧!
  「喂、喂!你不觉得这条裙子的衩要是能再开高一点就好了吗?
  「啥?啊……」
  神官被这么一问,只是随便应了句:「我怎么知道!」他在心里隐约想着:衩开高一点,当然再好不过了。
  「可以借我剪刀吗?
  「等一下我再拿来……」神官莫可奈何地垂下头点了点。真累人……「至于耳环嘛,即使打了耳洞,也会立刻填满而取不下来,所以我只能戴夹式耳环,不死人还真不方便呢——」她若无其事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同时跪趴在地照镜子,开始搭配新耳环。大波浪卷曲的金发配上黑色洋装,再戴上红铜色宝石的耳环,真是相得益彰,她就算不打扮也十分美丽,打扮起来更令人惊艳万分。
  她对着镜子侧着头,看着挂在耳朵上的耳环,并好整以暇地问道:
  「喂!琦莉还没来吗?
  「已经来了啊,她住在总部那里。」
  神宫不经意地回答到一半时,她却突然停止动作。
  「琦莉已经来了?
  她莫名不自然地转过头来再次问道。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或许最近就会让妳们见面。」
  当神官说出口的瞬间,「哇!」穿在她脚上的鞋子倏地飞到神官眼前,他连忙反射性地向后一仰,鞋子应声撞到背后的门口。细跟高跟鞋差点刺穿自己的眼珠,他的心脏怦怦狂跳,刚才还以为自己会死。
  「怎、怎么了?
  「出去!
  想抗议的应该是神官才对,但她却突然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出去!谁都不要进来!滚出去!
  「等、我……」
  鞋子、衣服、衣物盒全都朝神官飞了过来,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赶出房间,身后的门啪答一声被关上。心脏仍狂跳不已的他,敲了敲门叫道:
  「为什么赶我出来?怎么回事?
  「闭嘴!不准进来!
  隔着门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刚才还很高兴地任意使唤他,然而现在却叫他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神官目瞪口呆地愣在紧闭的门扉前。
  女……女人还真难懂。

  ※

  那位独裁者厌恶他们,
  把他们放逐至满是砂砾和荒野的行星,
  前往行星的囚犯们,垦荒种麦。

  从画中传出了歌声,母亲哄着一名不断哭泣的婴儿,抱着婴儿的她就像宗教图画中的圣母般慈祥。不过圣母所唱的歌,是将赞美神的圣歌更改歌词后的歌。那则古老传说目的是回想开垦荒野真正有功的囚犯们。待命的侍女们听到歌词内容后皱起了眉头,但她似乎并不以为意。
  包裹着白色新生婴儿服的婴儿,仍在母亲臂弯里哭个不停。母亲温柔地对婴儿说:「没有什么好怕的喔,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妳看!可怕的人不见了,是小鸟来了喔。」母亲指着空中,婴儿的哭闹便逐渐停下来,鼓胀起被泪水沾湿的双颊,开心了起来。两只小手仿佛追着飞过来的东西似地,在空中轻飘飘地挥舞着。
  轻飘飘地、轻飘飘地,婴儿稚嫩的双手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空中飘来飘去。
  然后用那深沉漆黑的眼眸——愣愣地看着她。

  妳背叛了我……

  婴儿张开嘴巴,发出有如老婆婆的沙哑声音。

  妳说了啊……要是妳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妳出卖了我……

  婴儿的眼睛开始滴溜滴溜旋转,并从两颗黑色眼珠爬出了大量的蛆。这些蛆慢慢从画里爬了出来,从画框往墙壁扩散蔓延。就连挂在四周墙上的其它图画中的人物也嘻嘻笑着附和——妳出卖朋友,那个孩子绝对不会出卖人,然而妳却出卖了……
  「啰嗦!滚开,不要进来!
  她咆哮着乱丢鞋子,鞋跟砸伤了墙壁掉落到地上,四周突然变得好安静。
  不停喘气的她保持着丢鞋子的姿势,愣了半响。图画在昏暗的房间灯光下,又恢复原本的样子——被蛆覆盖的婴儿、画框和墙壁,以及四周的嘲笑声全都消失不见,画中人物保持着开垦荒地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她觉得喉咙好干,想要喝水,却踉踉呛呛地从床上滑下来。
  当她经过放置在房间正中央的穿衣镜前时,镜子里闪过自己的侧脸。
  呵呵……
  镜中的自己笑了。她一脸苍白地回头看镜子时,镜中的自己发出尖锐的笑声,而镜子映照出的自己又丑又扭曲。
  「不要模仿我!
  「妳胡说什么?我就是妳啊!
  镜子对着歇斯底里咆哮的她,继续发出疯狂的嘲笑。
  「不要!妳去死吧!
  「妳要是杀得了我,就杀了我啊!妳就是我,我是不会死的。」
  「啰嗦!
  她反射性地举起捡起来的鞋子,这次朝着镜子扔去。镜子劈哩啪啦地产生了放射状的裂痕,但仍听得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笑声笑个不停。「死了也无所谓,反正活着也不怎么有趣,用这些衣服来打扮自己,也只是徒增空虚,死了也无所谓,只要能让我死得了,因为我已经累了……」
  她那丑陋扭曲的脸在裂开的镜子里仍嘻嘻地笑个不停,鼓噪不已。
  死了也无所谓,死了也无所谓。





  席格利·禄已经完全将自己的房子交付给神官管理(应该可以说是放任吧)。他说家里的东西可以随意使用,所以每次神官来这里时,都会不客气地泡上一杯咖啡,小憩片刻再回去。基本上这间质朴的屋子里,只有咖啡会储购比较高档的产品。
  顺带一提,昨晚席格利·禄受了伤,说是从楼梯上滑倒,造成肩膀脱臼。在这个人手不够的时期,被由十一人减为六人的长老们冷眼对待,但是那些老人的头脑似乎并不会想到「只不过是从楼梯上滑下来,就会造成骨折吗?」这个基本问题。
  (哇!找到白兰地了。)
  他若无其事地窥视着客厅的橱柜,发现了白兰地的瓶子,虽然教义中并没有禁止饮酒,不过还是有尽量少喝酒的风气。但他知道席格利·禄有在咖啡里滴入白兰地的嗜好,所以才会想要模仿一下。
  若以这间屋子主人的家世和地位而论,配上这样的沙发相当适当。但是对他这名从不曾拥有过一间房子的年轻人来说,这张沙发显得十分奢华,他将身体沉入这张上座,将自己当作禄啜饮着滴入白兰地的咖啡。
  (这个……不怎么好喝呢!
  苦中带苦的奇妙滋味,到底有什么好喝?禄怎么会喜欢喝这种东西?对了,他从未见过席格利·禄在喝这个东西时露出很美味的表情。在他的印象中,席格利·禄就像在修什么苦行似地把白兰地咖啡放在一旁,总是不断工作着。
  他试着学上流社会装模作样,但不知为何……只觉得空虚。
  他叹了口气,放下咖啡时——
  喀——锵!
  头上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他不禁从沙发上跳起来,心脏也随着臀部一起强烈地跳动了一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当他飞奔到走廊上时——
  「约、约舒亚先生!
  监视士兵从二楼回廊探出身体,慌张大叫,他冲上楼梯和监视士兵会合后,奔向二楼那女人的房间,当他站在门口时愣住了。
  她就在房间正中央,站在呈放射状裂开、碎片散落一地的镜子前,单手拿着剪刀。最近(任性是另一回事)神宫并没有发觉她会做出危险的举动,所以大意给她剪刀。但这显然已经超过对人质的容许范围,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大波浪卷曲的部分金色长发从脖子附近被一刀剪断,金发散落在她脚边。她的发型变得乱七八糟,脖子还流出了大量的血。
  「妳、妳到底在做什么……」
  神宫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对她叫道,眼神涣散的她慢慢转过头来。她身上的浅色睡衣因为脖子流出的血而染成了鲜红色,但伤口附近的血却变成了焦油状的黑色液体,开始填满伤口。
  「死不了……」
  她彷佛觉得不可思议似地歪着头说道。
  「这是理、理磨田然的不是吗?不、对一般人来说,这可不是理所当然的。」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啊哈!
  她突然笑了出来,剪刀应声落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胆战心惊地注视自己的神官与监视士兵面前,她就像具断了线的人偶,全身虚脱地坐在散落着自己头发和镜子碎片的地上,发出恐怖的沙哑声音一直笑个不停,真的就像具坏掉的人偶。

  ※

  抵达首都后的第五天,终于能见到贝亚托莉克丝。那位照顾琦莉、名叫约舒亚的神官带着她,前往位于首都一般住宅区的席格利·禄的宫邸。为什么那么突然地让我们见面——琦莉满腹狐疑地问道,而神宫仍然有点怯懦地回答:「我们已经应付不了了……不过我之前已经跟妳说过了,我们什么都没做喔。」琦莉听得一头雾水,但感觉他好像是在辩解。
  席格利·禄的官邸是间意外普通的房子。当然,就琦莉的标准来看已经十分豪华了,不过没有过度的装饰,可能比东贝里教区神官长的家还要俭朴。
  「这就是妳出生的家。」
  被他这么一说,琦莉才意识到这件事。
  她带着复杂的思绪,试着触摸楼梯扶手,感觉好冰、擦得很亮、摸起来很顺手。几乎毫无装饰品的墙上却挂了多幅图画,这是谁的品味呢?是席格利·禄本人还是母亲呢?
  哇啊……
  她感觉听见小孩喧闹着跑过的声音,但回头一看,只有一道细细的砂色阳光从门口射入,除了挂在墙上的画以外,什么也没有。
  (这间房子住着很多东西呢……)
  她爬上面对门门的楼梯后,看到一个呈半圆形延伸的回廊,神宫打开位于最后面的一间房间的锁。
  「或许会有危险,请小心。」
  神官提出忠告,但怎么感觉他想要逃跑似地把琦莉推到门前。
  她心脏不停狂跳。自从在教区内的酒吧吵了一架分开后,就很想见贝亚托莉克丝并向她道歉,因此她一直相信贝亚托莉克丝会平安无事。重修旧好后,有好多话想对她说。自那以后还发生了好多事情,所以希望能说给她听。贝亚托莉克丝也一定是完全没变,甚至还会感到讶异地讽刺她:「少笨了!」随后又会变成倾听自己说话的亲人。琦莉也想告诉她关于哈维和下士的事,她已经无法再独自忍受这股不安了,若是贝亚托莉克丝,应该就可以和她讨论了。
  终于可以见面了,贝亚托莉克丝——
  窗帘紧闭的房间内很昏暗,虽然眼睛已习惯门口射进来的自然光,但留下的绿色视觉残影使她无法立刻看清楚屋内的状况。随着视觉逐渐习惯后,琦莉看到房内的惨状,吓得屏气凝神。
  脱下来的衣服、衣物盒及酒瓶,随意散落在房间内。墙壁上的图画有好几幅已经歪斜、脱落、掉落到地上,房间正中央破裂的镜子碎片散落一地。

  前往星球的囚犯们,开垦荒地……

  从床上传来以鼻音哼出的不成调歌声,上面躺着一道人影。干涸血液黏在剪得乱七八糟的金发上,被染成红褐色的睡衣裙襬及肩带也显得十分凌乱,她趴伏在床上,断断续续唱着歌,不时突然嘻嘻笑了起来,细细的指尖在空中轻轻画着圈圈。
  听不清楚的歌声仿佛渗入了房间的黑暗里,逐渐往下沉。
  「贝亚托莉克丝……」
  琦莉发出沙哑的声音叫着。她仍然哼着歌,在空中游移的视线转向了琦莉。琦莉紧张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后,以缓慢的语调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妳是新来的女佣吗?
  「贝亚托莉克丝。」
  琦莉又再一次,用更低但却更为清晰的声音叫道。
  这次的呼唤,使得她原本在空中画着圈圈的手指突然停下来,她的眼神重新认真地看向琦莉,蓝色眼眸用力地眨动了一、两次。琦莉看了觉得好怀念,拥有那双智慧的冰蓝色眼眸的美丽主人果然一点也没变。自己一直好想见她,想跟她道歉……
  「贝亚托莉克丝……」
  当琦莉含着泪想要朝她奔去时,一只疑似拖鞋的物品朝眼前飞来。
  「出去!
  「呀!」几乎擦过闪避不及的琦莉脸颊,直接打到站在后方的神宫脸上,使得神官放声尖叫。「什、什么?」还搞不盾楚状况时,衣眼、盒子就间不容发地飞了过来。琦莉边拉开盖在她头上的裙子之类的布——
  「贝亚托莉克丝!怎么了?
  「出去!出去!
  东西随着叫声乱飞一阵,琦莉受不了了,索性暂时躲在门后用手臂遮住脸窥视着房间。这时,另一只拖鞋又飞了过来,她挥开打到手臂的拖鞋。
  「贝亚托莉克丝!!是我喔?妳怎么了?
  「妳是来骂我的吧?一定是这样!
  「骂妳……妳在说什么?
  「很危险唷!
  琦莉被神官抓住手臂往后拖的剎那,一把剪刀的刀尖就啪啦一声刺入她刚才还站着窥看的门口。琦莉吓得毛骨悚然、背脊发冷。贝亚托莉克丝自己也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保持着丢剪刀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琦莉趁着那一瞬间甩开神官的手,冲进房间里。贝亚托莉克丝看到冲过来的琦莉,似乎很害怕地从头盖上毛毯,钻到床里面,从毛毯边缘发出模糊的叫声:
  「不要过来!我叫妳不要过来!
  「为……」
  琦莉看到露出孩子般丑态的贝亚托莉克丝,一时之间十分惊讶地愣在床边。一直非常担心她,期待终能再见面而心惊胆战地来到这里……但怒火却渐渐地往上窜升。「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妳在说什么,我们好好谈谈,贝亚托莉克丝!」、「不要——」琦莉拚命想要掀开毛毯,贝亚托莉克则反抗大叫;双方已经乱成一团。为什么会变成像是两个孩子在玩拉扯游戏,琦莉只觉得想哭。
  「好痛!
  贝亚托莉克丝想要拉回毛毯的手掠过琦莉脸颊,指甲抓破了琦莉的皮肤,让她发出低声的哀嚎。「啊!」贝亚托莉克丝也有点惊讶地叫了一声,霎时两人都静止下来看着对方。
  啪!
  琦莉紧抿嘴唇,用力打了贝亚托莉克丝一巴掌,算是「回礼」。贝亚托莉克丝彷佛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被打,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为、为什么……」
  琦莉气喘吁吁,喘着气挤出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为什么要这样?真像笨蛋。我会生气,没错,我很生气,因为我一直很担心妳,很想见妳,我、我来到这里以后,一直都很担心……可是,现在这是什么情形?狂买衣服、喝酒、乱吵乱闹又乱扔东西,妳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琦莉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虽然她知道边哭边生气的自己很滑稽、很蠢、很难看,但泪水却是流个不停。
  贝亚托莉克丝推开毛毯,就这么抱住毛毯,一脸呆滞地看着琦莉。
  「我……我泄漏了妳的事,妳不生气吗……」
  她感觉像是战战兢兢地询问,这次换一张哭脸的琦莉愣住。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要生气?
  「因、因为,妳就是这样才会被强押来这里吧?而且还找不到艾弗朗。我、我好像全部都无所谓了,不知不觉就把妳的事都说了出来,然后就听他们说要去接妳,这才发现事情不妙了。虽然后悔,但我已经讲了……」贝亚托莉克丝说着说着整张脸的表情都垮了下来,就连她也哭得像个小孩似的。
  「对不起,对不起……」
  「妳在说什么?我见到了哈维啊,已经见到了啊!哈维也一直很担心贝亚托莉克丝啊!还有下士,大家都很担心妳呢!
  琦莉双手抱住贝亚托莉克丝引以为傲的凌乱金发,把她的脸拉了过来。贝亚托莉克丝眨着泪水盈眶的眼睛问道:
  「妳见到艾弗朗了吗……」
  「见到了啊,真的见到了!
  她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随后整张脸又扭曲了起来,放声哭泣。
  「这样啊,太好了,太好了……」
  「嗯、嗯。」
  琦莉也流着泪频频点头,额头抵着贝亚托莉克丝靠过来的脸。
  「妳看妳把头发弄成这样,妳到底在干什么?真是躇蹋,大笨蛋……」琦莉边哭边生气地说出原本应该是自己要被骂的话,贝亚托莉克丝同样也哭着发脾气:
  「妳才是笨蛋,就是因为妳随便跑出去才会变成这样!
  「那还不是因为贝亚托莉克丝说谎!
  两人都鼓起腮帮子瞪着对方。原本以为两人在哭,没想到却开始吵了起来。神官似乎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地愣在房门口。
  她们互瞪了几秒钟。
  接着……
  「呜呜……」
  「呜……贝亚托莉克丝……」
  两人的脸又垮了下来,互相抱住对方,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她们不断放声哭泣,直到心满意足为止。琦莉抱住贝亚托莉克丝的一头乱发,闻到淡淡的发油香味及混入其中的血腥味,贝亚托莉克丝的香味还是一如往常,丝毫没有任何改变。

  ※

  「妳听我说嘛,妳觉得他一开始看到我的脸时说了什么?居然说『妳是谁?』耶!
  「啊哈哈哈!很像那家伙会讲的话。」
  「拜托,妳还笑得出来!
  贝亚托莉克丝看到琦莉一脸受伤的表情,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琦莉把一个人冲出教区内的酒吧后,前往「门之镇」途中发生的事,一会儿按照顺序、一会儿又掺杂着其它事情,告诉了贝亚托莉克丝。两人就像和室友在夜里谈天说地一般,躺在偌大的床上抱着枕头滚来滚去。房间外有人监视,这里对琦莉而言仍然是敌人阵地的正中央,无法联络上哈维和下士……问题堆积如山,但来到首都后第一次感到如此安心。
  「他也忘记了我的十七岁生日,妳还记得南海洛的事吗?还有初次遇到贝亚托莉克丝那一年的生日,他根本不记得就出门去了……」琦莉说着在心中对哈维累积已久的怨言,越说越起劲。当她提及出生日这个话题时,贝亚托莉克丝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贝亚托莉克丝也忘了吧?妳明明说过今年要帮我庆生的。」
  「欸,欸?我记得啊!当然记得。」
  琦莉静静地用狐疑的眼神看着贝亚托莉克丝时,她显然是狼狈地辩解,「等一下!」她啪答一声倒在床上,开始动手做起什么东西,两人睡的方向颠倒,所以琦莉眼前是贝亚托莉克丝的赤脚,没办法看见她的头。
  「妳在做什么?
  「不可以看。
  「噗!
  琦莉想要拾起头偷看时,枕头就飞了过来。「真是的。」琦莉生气地重新躺回床上,好久没能这么悠闲,不知不觉就觉得想睡了。住在传道部的塔里时,每晚都不太能入睡。

  前往行星的囚犯们,垦荒种麦。
  但神祇现身,
  大地全属于神祇,麦子应奉献予神。

  开始打盹时,耳里传来贝亚托莉克丝鼻音哼出的歌声,是她刚才唱的那首歌。琦莉的脸颊贴在枕头上,边打盹边聆听贝亚托莉克丝清脆的歌声,听着听着怎么感觉有一股淡淡的怀念渗入内心。以前好像有人唱给她听过……
  「那是什么歌?我觉得好像听过……」
  前往行星的囚犯们——哈维曾经说过,在这颗行星上垦荒的,并非如圣经所教导的信徒们,而是比行星教会成立的时间更早以前、当这颗行星还是流放星时,被流放到这里的囚犯们。
  (哈维……)
  琦莉想起了他,又是一丝不安掠过心头。
  (……可是,他一定会来的……)
  他说过要来接妳的吧?既然他说一定会来,那就应该会来吧!
  贝亚托莉克丝充满自信地这样告诉琦莉。为什么那么有自信呢?贝亚托莉克丝轻轻戳了一下无法挥去不安、一脸阴郁的琦莉额头,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家伙基本上不是个会说出『一定』这种话、如此有自信的人,他会觉得麻烦(琦莉也觉得确实如此)。既然那家伙很罕见地说出『一定』这两个字,那么他就一定会来吧。」
  琦莉彷佛依赖着这两个字祷告般,闭上眼睛在胸前握着双手。
  「琦莉,手借给我。」
  琦莉听见手里仍做若什么东西的贝亚托莉克丝的声音后,睁开了眼睛,但眼前还是那双赤脚。贝亚托莉克丝就这么躺着,彷佛砂虫般滑呀滑呀地移动,转了半圈后变成和琦莉同一个方向的她抓起琦莉的手腕,在发愣的琦莉手腕上绑上一条细长的东西。
  「……什么?
  「护身符——当作妳的生日礼物。希望妳能和艾弗朗相见……这个东西好处多多喔,因为有我的怨念加持。」
  贝亚托莉克丝咳了几声后抬头挺胸地说,琦莉倒希望不要有她的怨念加持……她把左手举到眼前,睁大眼睛凝视着绑在手腕上像是手环的东西,那是用贝亚托莉克丝剪下来的一缯金发所编织而成的绳子,再挂上应该是从她耳环上取下的红铜色宝石。
  「谢、谢谢……我好开心喔,这是妳亲手做的……」
  刚才哭得很伤心的琦莉,眼睛四周还觉得刺痛,只好噙着泪水。自己有多久没收到对方亲手做的生日礼物了……
  她由衷感到开心地道谢。「不好意思喔,是我自己做的,我的原则不花钱买送人的礼物。」但贝亚托莉克丝却露出不悦的神情,不知为何还说出很了不起的一番话,所以琦莉含着泪笑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琦莉紧紧握住手腕以及套在手腕上的护身符。
  「那、那我也要送妳一个东西。」
  琦莉也转动身体慢慢靠近她,和她面对面。她眨了眨眼睛。
  「不用啦,又不是我生日。」
  「那下次妳生日时,我也送妳个什么东西,在盛夏时。」
  「那是妳自行决定的吧?」贝亚托莉克丝抽动着脸颊,表情突然缓和下来,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
  「不过,也没关系啦!
  「那我一定要帮妳庆生,一言为定喔!
  「知道了,知道了。」
  「一言为定,一定喔!
  「一定。」
  躺着的两人彼此额头相抵,相互点头。





  现在,她相信「一定」这两个字了,虽然这个世界上说不定根本没有「一定」这种东西,但是现在她相信绝对存在。
  好久没有度过这么平静的夜晚,之后她们没有再多聊什么,琦莉就在她身边睡着了。虽然很想再继续聊天,却突然觉得好困。
  但不要紧,今天就算睡着,明天、后天甚至以后,随时都可以聊天。

  「前往行星的囚犯们,垦荒……」
  神官仿佛不知不觉中也被传染似的,小声地哼唱起来,之后耸了耸肩闭上嘴巴。
  深夜昏暗灯光照射下的回廊角落,神官坐在她们的房门旁,啜饮着已经变凉、加了白兰地的咖啡。刚才房间里还听得见歌声和说话声,但现在已经听不见了,深夜的寂静仿佛以浸透的方式开始支配着这个官邸。
  「约舒亚先生,那首歌有点……不妥。」
  和他中间隔着门、直挺挺站在门口另一边监视的士兵,望着前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同样望着前方喝着咖啡的神官苦笑着低声回答:
  「喔!说的也是……」
  因为那是批判教会教义的歪歌。要是被谁听见,不仅会皱起眉头,还可能会把他当作异端分子,可是……他觉得这首歌比较有趣。
  「约舒亚先生,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呢?
  监视士兵又低声问道。神官隔着回廊扶手,茫然地眺望着挂在入口墙上的图画,这次换他提醒监视士兵:
  「这个还是不要说出口比较好。」
  「说的也是……」
  这次换监视士兵说出和神官一样的话。
  为什么自己非要这样监视不过是对好朋友、一心想要见面而寻找彼此的两名女性呢?不过他们没有违抗命令的信念和行动力。
  (真难喝啊……)
  沁入舌尖的冰冷白兰地咖啡味道还是很奇怪,怎么感觉就像不顺遂的痛苦现实。

  ※

  他在画里见到了又小又漂亮的白色房子,就像一幅描绘得很精致的图画,前院有栅栏,还有小巧整齐的花圃。虽然有架轰炸机飞过屋子上空并发出爆炸声。那间屋子仍宛若与世无争、平和地伫立在那里。
  「姐姐!
  少年一脸泫然欲泣地呼唤着。一名少女冲到屋外。少女和少年比起穿丧服那时都还要年幼,少女穿着淡绿色的围裙,少年也穿着相同绿色的背心和短裤,少年一边撒娇,一边指着挂在庭院树枝上的玩具飞机。
  飞机,对,这个时代的行星上还拥有足够的能源可以让飞机飞行。
  「好!」少女抬头看着庭院的那棵树,撩起围裙的裙襬。
  「姐姐,这样很危险喔!
  「没事、没事。」
  少女在惊惶失措的弟弟面前毫不畏惧地开始爬树,把手伸向卡在树枝上的飞机。「抓到了!」当她正以为抓到时,抓着的树枝就应声折断。连续传来劈哩啪啦的声响,「哇!」弟弟也大叫一声,当场哭了起来。这时刚好有辆车子停在门前,听见弟弟哭声的父母脸色苍白地冲出车子。
  「好痛、痛……」
  压住后脑杓的少女蓦地起身时,一脸担心的家人已经完全将她围住。「对不起……」少女尴尬地瑟缩着身体,手里紧紧握着飞机不放,家人全都松了口气,少女把飞机塞到哭喊着姐姐名字的弟弟手里,「不要哭,亏你是男生。」她推了弟弟一下说道,弟弟虽然爱撒娇,但也不敢生气似地擦着眼泪。
  「糟了……」
  姐姐视线往下一看,裙襬被树枝钩破了一个大洞,掀起裙子一看,露出全是擦伤的腿。
  「对不起……钩破了。」
  少女带着歉意抬头看着父母:父母则面面相觑,露出微笑。
  「这样正好呢!
  这是什么意思?少女愣住了,而父亲从车上拿下一个大衣物盒。
  「生日快乐。」
  父亲交给少女一个无法双手环绕的大盒子,她不禁瞪大眼晴。她根本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对于出乎意料之外的礼物,她感到非常开心,几乎是用撕的方式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款式有点成熟的纯白色可爱洋装,让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姐姐了。
  「谢谢!
  少女似乎毫不在意腿上的擦伤,只见她用双手展开新衣服,在院子里跳来跳去。「这样会弄脏,等一下再穿嘛。」父母注意着她的举动苦笑地说,弟弟也追着姐姐跑来跑去。院子里充满了一家人的笑声。
  生日快乐,贝亚托莉克丝。
  生日快乐,碧。姐姐——

  影像消失后,画中人物一如往常地依旧是动手垦荒的人们。房间很安静,她既听不见那个镜子里令人讨厌的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图画里亡灵的嘻嘻笑声,只听得见睡在隔壁的少女那沉稳安静的鼻息声。
  她起身后坐在床沿,仰望着隐约浮现在黑暗中的图画。
  (啊……)
  一滴泪水自然潸然滑落。

  生日快乐,碧。姐姐——

  一道开朗的声音在脑海里苏醒。
  那个女孩就是我。自己也曾经有过被家人围绕的幸福时光,不但有人守护自己、也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一段令自己倍感幸福的时光。
  如果是这颗行星上某种类似神力的力量使然,而让我想起了刚才那段回忆……
  我想说声谢谢。
  我曾经非常幸福过。

  ※

  清晨,又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吓得闭目养神的他从沙发上跳起来。这样对心脏不好,所以他很想拜托她不要这样。从一楼客厅冲出来后,监视士兵和上次一样从二楼回廊探出身体大叫:
  「约舒亚先生,快看外面!
  神官没有爬上二楼就直接穿过门口,冲进前院时他停下了脚步,怀疑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两个女孩从二楼的窗户爬下来——!
  只见黑发少女将手钩在金发女人的脖子上着地,虽然有点不稳,但大致还算安全地护着少女,让她降落到地面。「嗯,身体有点不灵活。」看到嘎吱嘎吱转动着脖子淡然说道的金发女人,少女一脸苍白地说:
  「这样太乱来了啦,贝亚托莉克丝!
  「反正我们已经平安降落了,有什么关系!
  金发女人感觉有点不耐烦,噘起嘴巴说道。
  神官挡在她们要前进的方向,两人停下了脚步。她那张被蓬松金色乱发遮住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接着抱住少女并用剪刀抵住少女的脖子。「欸?」少女一脸惊愕。虽然内心害怕,但神官仍然没有逃走,伸开手挡在两人面前。
  「这、这种烂演技,我是不会上当的。」
  神官声音变得有点尖,但她不为所动的样子。
  「那又怎样?你就说上司的千金被当作人质,你没有办法,只能放走她们。可以吧?
  「欸?
  「如果你想要被打倒,我也可以这样做。」
  她脸上浮现出极其危险的微笑回答道。「呜……」他害怕得腿都软了。拿着长枪的监视士兵接着冲进了院子,神官对着士兵摊开手,作势要制止他。她噗哧一笑,牵起少女的手。
  「我们还有事要办,所以先走了……谢谢你们,让我过了一段还算不错的日子呢。」
  尽管身处这种情况,她还是抛出了一个足以一箭穿心的最高级媚眼,留下愣在原地的神官和监视士兵后转身离去。随后还踹倒大门旁的出入用小门(如文字所述,她拚命地踹,连铰链都脱落了),他们只能站着目送逐渐跑远的两人。
  「怎、怎么办?约舒亚先生。」
  「这个……」
  神宫听到监视士兵的询问,仍盯着她们消失的方向。
  「这种时候,要先向上司报告。」
  有感而发地相互点头的两人心想:还好自己有个不错的上司。

  ※

  两人直到站在可以俯瞰铁路陆桥的高台上,眼底能看见朝着通往教会总部上坡前进、排着长长队伍的朝圣者们后,才终于停止跑步。刚才一路跑过中城,所以琦莉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有点羡慕地瞪着一脸平静的贝亚托莉克丝。
  「刚才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妳是认真的。」
  「不过看情形,有可能是真的。」
  贝亚托莉克丝潇洒地回应发牢骚的琦莉,并把拿在手里的剪刀塞给她。琦莉吓了一跳,低头看着贝亚托莉克丝给她的剪刀。
  「可以帮我剪吗?
  贝亚托莉克丝轻轻摇着自己那一头乱发,对着吃惊瞪大眼睛的琦莉说:「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还不如剪短。」她似乎一点也毫不留恋地开怀大笑。
  「这么一来,我们就混入那里,这样的打扮也刚好。」
  她所指的目标,就是眼底眺望到那宛如长蛇般婉蜒绵长的朝圣者队伍。如果能混入身穿深色外套、头戴帽子的人群队伍里,身穿黑色衣服的自己,应该也会完全融入其中吧。队伍延伸的另一头就是深灰色尖塔林立的教会总部。
  「没问题的。」
  贝亚托莉克丝的声音,让一脸不安地眺望着远方高塔的琦莉鼓起了勇气。及腰的长发当然很漂亮,但不整齐蓬乱的头发,也很适合个性率直的她,她果然还是一样漂亮又坚强。
  「那家伙如果来了,应该会直接去总部吧。不要紧的,你们一定会见到面的。」
  「嗯。」
  琦莉轻轻点点头,用力握着绑在左手腕上的护身符,贝亚托莉克丝的金发配上红铜色的宝石,全都是琦莉最喜欢的颜色、比什么东西都珍贵的护身符。哈维、下士……还有自那以后就没再出现的约雅敬,不知现在在做什么——
  不要紧,一定会顺利进行,大家可以一起回去。
  琦莉右手紧握住护身符,戴着护身符的左手也握紧拳头,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正前方的目标——教会总部。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8-3 15:56 编辑


  第五话 存在于世界尽头之物

  那个,神是怎么样的人啊?
  小时候的尤利乌斯,对感到疑惑的事若得不到答案会觉得很难受,是一名爱问为什么的小孩。这就是他曾经问过奶妈的问题。
  这个嘛……我也没见过啊。
  奶妈一脸困惑地回答。
  地位崇高的人们都见过神吗?
  嗯,是啊,因为神会直接传达旨意给禄他们。少爷将来或许也可以成为禄呢!
  年幼的尤利乌斯听到奶妈的回答后,眼睛闪烁着光芒。如果能见到神,我想要跟祂拜托很多事情——我想得到稀有卡片、我想要更强壮、我想要养狗,我想要、还想要……奶妈对说出一个又一个愿望的小尤利乌斯露出苦笑。唉呀,少爷,神并不是替您实现愿望的,神是守护您、爱您、赦免您的。
  是、是吗……
  对,没错。
  原来是这样……少年尤利乌斯听到奶妈的说明后,方才的兴致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显得垂头丧气。我还有很多愿望呢。希望能和爸爸、妈妈还有婆婆一直感情融洽,还有……行星上的人都不要有烦恼,大家都不要伤心难过、都不要挨饿受冻。
  不过,是这样吗?神不会倾听我的心愿吗……

  这世界上根本就不需要神,神不曾为我做过任何事。

  少女说的话在脑海里苏醒,重重地刺入心脏。
  不论是长老连续死亡事件还是妖怪的骚动,教会高层都想要低调处理。长老会仍人手不足,高层管理机能则呈现混乱状态,他们想尽办法掩饰,不显露出内部的混乱。至于妖怪骚动事件,虽然不断传出有一般市民牺牲,但目前仍未对外正式公开说明。由于「不死人猎人」一直出动,所以这应该和长老会有某种关连吧,至少他们确实已经接获情报,但这个情报尚未下达到负责警戒市镇的治安部。
  尤利乌斯心中对于教会的不信任感与日俱增,已经无法坐视不管。他也希望自己只是杞人忧天,不过……
  虽然春天脚步渐近,但这一天寒意仍重,阴郁且湿冷。尤利乌斯收到「过来接我」的强势命令后,就来到了教会相关人员专用、位于总部附近的车站。他看见火车滑入车站,过了一会儿后,乘客们就从比平时更加忙碌的车站内涌出。
  在几乎被身上裹着圣职者黑外套、头戴帽子的人潮塞满的车站内,要找到相对醒目的红发高个儿,并非十分困难。他们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面对面停下脚步,尤利乌斯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不适合你。」
  「少啰嗦。」
  这就是他们打招呼的情形。
  在漆黑的神官服上披着一件外套的红发男人,将外套帽子拉得很低,还以有些不悦的神情俯视自己。虽然尤利乌斯觉得很不甘心,但对方比自己高了半个头也是事实。只见他脖子上挂着尤利乌斯之前曾经看过的那台破旧小型收音机。只要仔细观察,应该会有人发现他插入口袋中的右手袖子空荡荡的。但乍看之下,他的装扮就像从地方巡视归来的神宫。听说他动用了于「门之镇」治安部分部担任事务官的奶妈丈夫(对尤利乌斯来说,相当于「叔叔」般亲近)的人脉关系。
  瘦高的身材照理说非常适合高领长袍,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却像极了逃犯,所以看在尤利乌斯眼里,他就像一名素行不良的神官。若自己穿上神官服,一定会更体面一百倍(或许)。他脸颊上黏着像是铁锈的溃烂,以及左右不对称的双眼,看起来显然有问题,世界上哪有一本正经的神宫会是这副德行……这个男人仍然一样,每次看到他时,身上总会少了些东西。
  「你的眼睛……怎么了?
  「勋章。」
  尤利乌斯客气地问道,对方却抿嘴而笑。尤利乌斯是基于担心才发问,结果自己反而像被嘲笑一番,让他不禁感到火大。
  「那是什么嘛?一点都不酷。」
  「喔,我可是干尽各种坏事才来到这里的,当然不酷啰。」他爽快地承认,让尤利乌斯为之语塞。正觉得这家伙竟然那么坦率时——「我因为没有时间好好打扮,能利用的就好好利用。虽然我压根不想欠你人情,但刚好能找到你帮忙,所以就和你联络了。」
  「……」
  他果然是个讨厌的家伙。尤利乌斯不满地噘起嘴巴。在「砂之海」的船上首次相遇以来,已经过了两年多,虽然尤利乌斯已长大了不少,但这个不会变老的男人个性乖僻的程度,仍然一点也没变。
  从车站出口延伸出一座通往教会总部的宽阔联络桥,两人混入相同穿着的人群中,并肩走在桥上。
  「琦莉呢?
  当两人朝向前方走着时,他小声问道。他一定是一开始就想问得不得了,尤利乌斯啧啧咂舌后回答:
  「听说她去席格利·禄的家里见人质了。」
  「她和碧会合了啊……」
  他安心地低喃着,同时低头看着胸前的收音机,看起来就像在和收音机相互点头。
  「要去那里吗?
  「不……如果她能见到碧,那就不用急了,在那之前……」





  他走到一半突然放慢脚步,步伐有点蹒跚地绕到桥边去,尤利乌斯虽然觉得讶异,但仍跟在他后头。「怎么了?」、「我要哈一根。」、「啥?」本以为他要做什么,结果却靠在联络桥的栏杆上,在帽子的遮挡下开始抽起烟,让尤利乌斯十分惊讶。
  「我刚才没跟你说过我们没有时间了吗?
  「没有,所以呢……」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后又了吐出来,「不先吸一点尼古丁,我可能走到一半就挂了。」他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他将上半身探出栏杆外,靠着栏杆吐气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痛苦。尤利乌斯顿时明白,他是靠着说些令人讨厌的话,才好不容易打起精神勉强行动。
  「那、关于妖怪骚动的事件。」
  「喔。」
  尤利乌斯也背靠隔壁栏杆,边休息边说。在联络桥上人来人往的行人不时看着他们,但哈维背对着人潮,所以没有人对他吸烟的行为皱起眉头。
  「可以潜入实验室吗?妖怪一定是从那里外流的。」
  「如果想做,我可以规划路线。虽然也能拜托父亲,但我想靠我个人的关系……」
  听到尤利乌斯利落的回答,哈维停下抽烟的手,斜眼看着他并眨了眨眼睛:尤利乌斯也暂时打住话题。他觉得自己应该又会被嘲笑,反射性地摆出防卫的态度:
  「怎、怎么了?
  「你说想要参与,但这可是背信的行为,你知道吗?
  「是你要我协助的,你还说这种话。」
  「我并没有勉强你,我可以把你当作人质,自己想办法。」
  「……」
  这样还不是勉强我,不然是什么?
  「开玩笑的啦。」
  「你说谎。」
  「嗯,我是说真的。」
  「……」
  尤利乌斯想了一下之后,视线落到了脚边,郑重地开口说道:
  「我只是……想要知道事实。我一直以来信以为真的东西、过去从不曾怀疑过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搞不好这里什么也没有……」之前他所遥望、幢憬的地方,真的有神吗?

  这世界上根本就不需要神,神不曾为我做过任何事。

  脑海里响起琦莉的声音。
  「教会是为了帮助人们而存在的,不是吗……」
  「你问我教会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你希望我回答你什么?还需要问我的答案吗?
  哈维快刀斩乱麻地回答了这个沉重的问题,尤利乌斯才发现自己少了根筋,顿时无法做出回应。对被教会追杀的不死人来说,神根本就是敌人,怎么可能有存在的必要?

  根本就不需要神——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我并非认为这颗行星上不需要教会,即使现在也仍这样认为。战争结束时,这颗行星各地皆闹饥荒、盗匪横行,变得乱七八糟,伸出援手配给食物、安装暖气、恢复秩序的,确实是教会没错。只有这个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也一直想要为这颗行星贡献一己之力……」可是现在自己所憧憬的东西,已经被朦胧的灰色雾霭所包围,逐渐看不清楚。自己长久以来所相信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旁边这个男人是否有在听自己说话,他只是越过栏杆抽着香烟,用左右颜色不同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眼底展开的首都街景。应该得不到他的回答了,虽然一开始尤利乌斯说这些话就没有期待他会响应,但还是不知不觉期待着他的回答。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匆忙的人潮络绎不绝地通过联络桥。
  「尤利乌斯。」
  他没想到哈维突然会有反应,所以紧张地等待他接下来说的话。
  「你真的觉得你能为行星上的人类有所贡献吗?
  哈维以一副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的口气问道,尤利乌斯高涨的期待在心中嘎答嘎答作响,应声并崩溃,愤慨与羞耻使得他满脸通红。
  「怎、怎样吗?不可以吗?
  缓慢地……
  哈维的对面好像有什么影子在动。就从对面——栏杆外侧。哈维察觉到来不及发出声音的尤利乌斯一脸惊愕地张开嘴巴,于是自己也想立即闪避。但却被从旁边横扫而来的钩爪打到,打得他沿着栏杆向下滑。
  不知何时爬上来的妖怪,蹬着栏杆从桥下一跃而起,出现在众人面前。
  「呜、呜哇……」
  尤利乌斯一时反应不及,惊叫出声并往后退了几步。联络桥上往来的行人们也瞬间开始骚乱,现场哀嚎声四起。
  咕呜……呜……呜啊……
  「那个东西」从喉咙里发出类似人类的呻吟,拖着啪答啪答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哈维他们。尤利乌斯凝视着「那个东西」没有瞳孔的眼睛,双腿开始发抖,无法逃开。
  啪答……啪答……
  「那个东西」拖着脚步,伸出舌头舔着卡在指甲上的红色肉块。
  「尤利乌斯,趴下去!
  尤利乌斯听到声音时,身体根本来不及反应,往后退的脚绊了一下,让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好像有什么东西掠过他的头顶上方,而近在眼前妖怪的头部侧面遭到殴打,往一旁弹开。但是妖怪似乎没受到什么伤害,立刻又起身,其中一侧眼珠还因殴打的撞击力道使然,最后弹了出来。不过「那个东西」似乎不太清楚自己的状态,只略微歪着头,将目标从尤利乌斯变成了闯进来的哈维后,随即又慢慢地站了起来。
  「退下!别碍事!
  哈维用粗鲁的口气说道,赶紧挡在尤利乌斯前面。他左手拿着的铁管,应该是断掉一截的栏杆;鲜血从裂开的左手外套袖子流了下来。他咬着牙稍微闭上眼睛后,焦油状的黑色血液开始从伤口渗出,暂时填满了伤口,但焦油状的血液立即止住。他发现哈维一瞬间脚步站得不稳。
  「啊,呜……啊……」
  自己一定要想办法救他。
  尤利乌斯因犹豫及恐惧而无法言语,但在他头脑能明确思考前,身体已经先动了起来。
  「呜哇——」
  他大叫一声,用整副身体朝妖怪猛撞,将妖怪压上栏杆,打算顺势将对方撞出栏杆,直接推到桥下去。但对方的爪子拉着他的衣领,使得他们一起坠落。「尤利乌斯!」随着一道声音传来,自己的手臂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抓住,妖怪应声跌落桥下。尤利乌斯的手臂被哈维抱住,他靠着栏杆喘气,视线也向桥下方左右察看。
  他的背脊顿时窜起一股寒意。
  隔开都市的陡峭内墙上,到处都是穿梭整个市镇流动的水路拱形出口。而从所有出口可以看见大量类似溺毙尸体的绿色妖怪爬了出来。内墙简直就像浸泡在腐败的水里般,逐渐被侵蚀成污浊的绿色。联络桥上四处逃窜的人们,陷入恐慌的模样全化为背景音,尤利乌斯只能全身僵硬地凝视着这幅骇人的景象。
  不知从何而来的火丢向攀爬内墙、逐渐逼近的成群妖怪。妖怪们化为火球从墙上坠落的景象,涂了让他感到安心之外,更觉晒心想吐。
  他看见身穿安装了装甲板的纯白神官服的治安部士兵们出现在下方的街道上;也有部分的士兵手举着点了火的火把,冲上联络桥。
  士兵们前方则出现了那张令他倍感安心的脸孔。
  「父亲!
  「尤利乌斯!你没事吧?
  「发生了什么事……」
  率领部队冲过来的父亲发现了和尤利乌斯站在一起的瘦高男人,便停下了脚步。两人保持一段距离对望着。但是现在不是对峙的时候,因为暂时被火把击退的妖怪们,又逐渐聚集过来。父亲隔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咂了咂舌。
  「妖怪全都从水路出口出来了,也出现在一般住宅区。」
  「琦莉她们呢?听说去席格利大人的家了——」
  尤利乌斯说完的瞬间,哈维突然想要越过栏杆跳下去,尤利乌斯见状慌忙阻止:「等一下、等一下!不要从这里跳!」随后抓住他外套的衣领,并勒住他的脖子。但这时哈维的脚已跨到栏杆上,只见他摸着脖子朝对方大声怒吼:「你要杀了我吗?
  「请等一下,大小姐不在席格利大人家了,我接到通知说她们逃跑了。」
  尤利乌斯的父亲抓住哈维的手,冷静地劝导他。
  「逃跑?
  「一般住宅区的市民已经被引导到大圣堂去了,你就去那里看看吧!
  哈维露出宛如瞪人的眼神,听完尤利乌斯父亲的话后点了一下头,就转身朝向总部的方向前进。「尤利乌斯,你也跟去。」、「父亲呢?」、「这是我的职责。」尤利乌斯在率领部队留守的父亲催促之下,才依依不舍地跟在哈维后头跑了起来,尤利乌斯在混乱中不时撞到四处逃窜的人们而跑着的同时,对着走在前头的瘦长神官服背影大叫:
  「喂!治安部的装备能击倒那种妖怪吗?
  「没办法。」
  走在前头的背影头也不回地立即回答。
  「只有刺穿心脏才能消灭,因为那东西……和我是同类。」
  最后吐出一句不带感情的话。
  穿过联络桥后,可以看见尖塔林立的首都总部的正门。从市镇逃来的人们,把正门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争先恐后地想要穿过门扉,互相推挤着,混乱中有老人家跌倒,也有小孩和亲人走失而不停哭喊——
  尤利乌斯的脚步自然而然停了下来。
  「我要回去,我应该要去帮忙指挥群众避难。」
  他看着惊讶回过头的哈维,用强烈的口气说。
  「你去找琦莉,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可以看到大圣堂。」
  「这不用你说。」
  已经慢慢习惯哈维毒舌的尤利乌斯,只举起一只手响应,便转身折回来时的方向。
  「尤利乌斯。」
  哈维在背后叫道。尤利乌斯转过头,哈维仍站在原地看着他。只见他以一脸怪异表情,看着停下脚步的尤利乌斯,然后以粗鲁的口气继续说道:
  「我对于你真的认为自己可以拯救世界的想法,实在觉得很好笑。」
  「不好意思喔!不用为这种事情把我叫住。」
  哈维看见满脸通红怒吼着的尤利乌斯,突然露出了笑容。「可是……深信自己可以办到的你,我真的觉得很厉害喔。」他露出比平时冷笑更为柔和的笑容。他也会有这种笑容吗?哈维令人意外的一面和令人意外的一番话,让尤利乌斯张口结舌。
  「加油。」
  最后抛下一句打气的话后,身穿神宫服的瘦高男人就转身离去。一时愣在原地目送着他的尤利乌斯,看着红铜色头发的背影消失于杂沓的人群中。
  加油——
  自己一直想要追上的那个人对他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想哭。自己明明都已经遍体鳞伤、步履蹒跚,但却还对别人说出打气的话。
  「你也要加油。」
  对方应该已经听不见,但即便如此,尤利乌斯还是希望对方能听见似地低声念道,然后也转身往反方向跑。

  ※

  坐在隔壁的贝亚托莉克丝突然四下张望。
  「怎么了?
  琦莉讶异地问。
  「嗯、没什么,不要紧。」
  她头戴的黑色披巾之下,是她曾经引以为傲,但现在已经毫不惋惜地剪短的金发,她为了要让琦莉安心而露出微笑。她剪下来的一缯发丝变成了护身符,绑在琦莉的手腕上。她们只要一说话,就会被坐在前面的中年妇女瞪,所以两人互看一眼后不再交谈。
  两人的装扮皆是穿着黑衣,头戴黑色披巾。缓缓流泄出管风琴背景音乐的大圣堂大厅里,排列着满满的长条椅,而戴着深色帽子的朝圣者们坐得十分拥挤。被拱形的挑高天花板围绕的大厅虽然挤满了群众,但却弥漫着冰冷、静谧的气氛。微微飘散于空气中的油画气味,是自己和贝亚托莉克丝衣服上沾染的味道吧?和席格利·禄宫邸的味道一样。
  管风琴的背景音乐结束后,前方露台上出现一位身穿镶了金边的纯白色长袍、感觉神经质的老人。就琦莉来看,完全感受不到老人身上有神力,但周围的礼拜者却都发出崇敬的赞叹声。
  「那不是席格利·禄呢!
  贝亚托莉克丝望着前方低声说道。的确,前几天琦莉参观礼拜时,站在讲台上的是席格利·禄,但今天好像是由另一名长老传道。仔细一看,可以看见席格利·禄站在露台后方的不明显处,右手臂以绷带吊起。原来如此,那个样子站在讲台上,也只是徒增民众不安吧!
  「没想到妳居然是大小姐呢!
  琦莉听到贝亚托莉克丝半开玩笑的细语,不悦地皱起眉头,贝亚托莉克丝轻轻耸耸肩,对琦莉眨眨眼睛。
  「这样不是很好吗?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琦莉摇摇头,戴在头上的披巾左右摇晃着,撞到脸颊。
  「妳不高兴吗?
  琦莉点头。
  「为什么?
  「因为教会不是哈维和贝亚托莉克丝的敌人吗?
  坐在隔壁的她,对于低下头用低沉声音回答的琦莉,回以毫不在意的开朗笑声。
  「原来是这种芝麻小事。」
  「才不是小事呢!
  琦莉不知不觉越来越大声,坐在前面的中年妇女又瞪了她们一眼,两人面面相觑,缩起身体。贝亚托莉克丝再次压低音调说道:
  「妳觉得艾弗朗会介意这种小事吗?
  「不会,可是……」
  「无论是那家伙还是我,第一优先考虑的都是妳的幸福,只要妳能往前走就好了……所以虽然今后还会遭遇很多困难,偶尔逃跑或是停下来都无所谓,可是……千万不要转身走开。」
  贝亚托莉克丝在一旁低声说话的音量虽小,但却强而有力地沁入琦莉耳里。琦莉用绑着护身符的左手,握住放在旁边的贝亚托莉克丝右手的漂亮指头。
  「所以……」
  琦莉以沙哑的声音低声说:
  「大家、大家不要说这种像是遗言的话,我不喜欢,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声音虽然虚弱、可怜,不过说出口的这句话是她发自内心的愿望和祷告,泪水几乎夺眶而出的她紧抿嘴唇。贝亚托莉克丝也用力握住她的手,用她惯有的明显充满自信的声音说道:「没问题的,不会只剩妳一个人的,妳还会跟艾弗朗见面。」
  「嗯,我也要永远和贝亚托莉克丝在一起。」
  琦莉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紧紧握住贝亚托莉克丝的手点点头。
  她突然发现四周开始吵杂,就连只要她们一讲话就会瞪她们的那名中年妇女,也开始皱起眉头与身旁的男人交谈。
  她们本来就没有在听传道内容,所以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长老传道的声音不知何时早已中断,讶异的气氛从前方如波纹般在礼拜者之间扩散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依旧坐在长条椅上的她们伸直了背,从人头之间的缝隙窥看着前方的露台。礼拜者以及站在周围的神宫们都一脸讶异地面面相觑,站在露台上身穿白袍的长老,似乎早就把传道的事抛到九霄云外,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以写满害怕神情的苍白脸孔瞪视着空中。
  就那么一瞬间,琦莉看见长老的头顶上方浮现了一道人影。
  「贝亚托莉克丝……」
  就在琦莉吓得抓住贝亚托莉克丝的手臂时,前方传来女性高八度的哀嚎声。
  长老突然向前倾,弯下身体越过扶手,从露台上跌落下来。或许看起来是自己跳下来的——但是琦莉清楚看到一道黑影抓住老人的衣服,把他推下去。从琦莉的位置,看不见坠落的地点,但是露台距离大厅约有十几公尺高吧,传来一声沉闷、讨厌的声音。哀嚎声呈放射状向外扩散,大厅中的礼拜者全都站了起来。
  「贝亚托莉克丝,妳看见了吗?刚才的……」
  「看见了,不要走散了。」
  混乱一下子扩散开来,两人同时站起,紧握着手靠在一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突然摔下来……
  是脚踩滑了吗?
  不是的,你看见了吧,是有人把他推下去的……

  人们不安地窃窃私语——在琦莉的脑海里,眼前的景象清晰地与图画里看到的婴儿时期事件重迭。开始疏散吵嚷礼拜者们的神宫身影更令她产生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便是——
  人们在神官们的指挥下开始撤退时,照亮大厅的电灯上,落下一道巨大的影子。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像是什么动物的诡异笑声,在拱形天花板上相互交迭、回响。墙上的灯饰一闪一灭,劈哩啪啦冒出火花,彷佛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下由前方往后方迸裂爆开。突然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有从彩绘玻璃透入的淡淡光线照着大厅。琦莉在尚未习惯昏暗的视线中看到惊声尖叫的人们、害怕地彼此靠在一起的人们,以及抱着头蹲伏下来的人们。为了不要和贝亚托莉克丝走散而牵着她的琦莉,被混乱的人潮由四面八方推挤、冲撞而步履蹒珊。
  不知是被父母丢下不管,她发现人们脚下有婴儿在哭,「啊!」、「琦莉?」她立刻甩开贝亚托莉克丝的手,奔向婴儿。就在婴儿快要被人踩到之前,赶紧抱起婴儿。
  「不要紧吧?
  她看到裹着初生婴儿服的婴儿脸庞的瞬间,屏住了呼吸。应该尚未满一岁的婴儿,眼睛睁得大大的,那双彷佛没入黑暗中、没有瞳孔的眼睛,正仰望着她。
  龇牙咧嘴……脸颊扭曲。
  呀哈哈哈哈哈!
  婴儿发出疯狂高亢的笑声,笑了起来,胖呼呼的稚嫩脸颊转眼间长出皱纹,变成了老人的脸。「不要!」琦莉想要丢掉婴儿,但婴儿幼小的双手却使出难以想象的握力,紧抓住琦莉的衣服,不管琦莉怎么甩都甩不掉。在群众的混乱中,婴儿不断发出的高亢笑声回荡在大厅。
  鲜明的似曾相似感再次袭来。
  接下来会发生、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就是——
  「恶魔的孩子!是那孩子干的!
  不知是谁指着这里放声大叫。歇斯底里的叫声穿过已达恐慌顶点的人群之间,一下子渲染开来。群众陷入兴奋状态后变成了暴徒,团团围住琦莉想要抢走婴儿,让琦莉几乎快被挤扁。
  自己的遭遇,与之前母亲雪莉的遭遇完全重迭。
  重现和过去一模一样的景象。
  琦莉的衣服、头发从四面八方被抓住拉扯时,紧紧抓着她不放的婴儿服中,婴儿倏地消失不见。老人面孔的婴儿变成了黑雾状的影子,依旧发出狂笑并逐渐升向天花板。琦莉抬头仰望,和面色苍白站在露台旁观望、戴着眼镜的长脸男人——父亲四目相交。琦莉下意识地对他发出求救,从人群的缝隙中向他伸出手。
  男人的视线忽然离开了琦莉伸出的手,随即消失于露台后方。
  某个才刚有所期待的念头,霎时在琦莉心中啪的一声断裂,和母亲一样的绝望霎时在心中扩散开来。

  恶魔的孩子!恶魔的孩子!

  现在被人群围绕,成为众矢之的只有琦莉一人,人们宛如被附身般地不断叫嚣,似乎冷静不下来。与其说那里是渗透整颗行星、具有威权的教会首都大圣堂,更像是完全相反、具有暴力的异端宗教集会场。
  「琦莉!琦莉——」
  贝亚托莉克丝的声音从人墙另一头远远传来,但却看不见她的身影。人们疯狂的脸从四面八方包围着琦莉,继续叫骂着,听起来只像是胡乱敲打的打击乐器所发出的不悦耳声。好可怕……好可怕……因为害怕,琦莉已经无法再反抗,也无法再发出声音。
  (救命、救命、哈维……)
  她就是想要对不在现场的哈维求救,但就在此时……
  「住手!住手!
  有个人边叫边伸手推开群众。对方既不是贝亚托莉克丝也不是哈维,长脸眼镜男踢着漆黑长袍的下襬,粗鲁地推开暴徒们跑了过来,抓起琦莉的手臂。
  「住手!我叫你放开,混蛋!
  男人叫着并殴打其中一名抓住琦莉头发的暴徒。
  那名身为最高阶的神官,应该是个人格高尚的人物,这时却出声叫骂,甚至还用拳头殴打一般信徒。
  在尚未恢复平静的混乱中心,琦莉仿佛自己置身事外似的目瞪口呆地看着覆盖在自己之上、想要保护自己的父亲拚死拚活的脸。眼前围绕着她、像是被附身的人们及四周的骚动,还有刚才她感到害怕得不得了的东西,现在都离她好远,一点也不真实。听不清楚父亲在咆哮什么,只感受到父亲抱着自己的体温。
  「席格利大人疯了!
  「现在禄的遗体——」
  只觉得其它人的叫声听起来好遥远。
  但父亲大叫响应的声音,却突然听得好清楚。
  「不要再去管那一、两个来日不多的痴呆老人了!
  那是身为最高阶的神官,且应保有高尚人格的人物吗?琦莉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贝亚托莉克丝焦急地殴打挡着她去路的群众并大叫。礼拜中的大厅不应该会有这么多人,但人潮不知为何不断从外面涌入,现在几乎已经到了动弹不得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刚才坠落下来的长老尸体难道不会被踩烂吗?
  「琦莉!
  她随意(用拳头)殴打挡住她的人并大叫。她看见琦莉和席格利·禄一起逃离大厅,正当她心想着应该不要紧的时候——
  「啊!找到了!
  名叫约舒亚的神宫用力推开人群,露出脸来。为了不再让她跑掉,他不惜伸手抓住她衣服腰间某处,「你抓哪里啊?」、「喔,啊!」神官被骂后慌张地松开手,放开手后双手却又不知该抓哪里才好,只见他视线四处游移,露出一脸的困惑。就在他不知所措时,被拥挤的人潮推挤「噗!」地撞上她的胸部。「对、对不起。」他赶紧起来按住撞到的鼻子。
  「欸?妳的头发剪得很漂亮嘛。」
  毫无紧张感的男人……贝亚托莉克丝疲惫地叹了口气。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人越来越多?
  「啊!对了!这个嘛,事情不好了……」
  不知哪里发出的哀嚎声打断了神宫的说明。圣堂入口涌现混乱的人潮,而人潮的另一头,可以看见一道绿色的巨大人影。「呜哇!已经来到这里了。」神宫发出丢脸的叫声,躲在贝亚托莉克丝背后。群众向四面八方逃窜,形成了一个甜甜圈的形状,而中心点就是那个皮肤融化得黏呼呼、像溺毙尸体一样的妖怪,慢慢地摇晃着身体走过来。那就是琦莉说的——故障的不死人吗?
  「讨厌!
  她不自觉地发着牢骚,在纱巾下确认握在手里那个东西的触感。
  「快、快逃!
  她在打从一开始就想逃跑的神官催促下,随着人潮往逃离妖怪的方向跑了起来。群众尚未遭到妖怪袭击便争先恐后逃跑,结果因为互相推挤、摔倒而使得现场哀嚎声四起。在此之前原本应该是笼罩着静谧气氛的大圣堂,却因人们宛如被那些恶灵附身一般,变成了暴露人性丑恶的战争现场。
  跑在前头的神官轻轻叫了一声,转过头去好像有所踌躇,站在原地不动,几乎被人群撞倒。
  「搞什么嘛!
  神官经过正要抱怨的贝亚托莉克丝身旁,往回跑了几公尺,回到刚才经过的地方。在杀伐混沌中,有一名可能是跌倒后站不起来而蹲伏在地的老婆婆。
  「喂!神啊……神啊……」
  她的头在地上磨蹭,颤抖的双手合十,不断低声念着祈祷的话语,人潮从她上方通过,几乎践踏到她。
  「老婆婆,妳在做什么?站起来!
  神官想要扶起老婆婆,但就在这时,从两人头上落下一道巨大的影子。扶着老婆婆的神官抬起头来,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全身僵硬。因为妖怪的爪子就从头上挥了下来。
  「真是的,气死人了。」
  贝亚托莉克丝在披巾下重新握好剪刀,毫不犹豫地踹了妖怪胸部。
  锵!
  她用剪刀的刀尖拨开妖怪的爪子,反手以刀尖刺进妖怪的眼珠。如果那是不死人,应该不会构成致命的伤害,但只剩一只眼睛可视,使得妖怪瞬间变得胆怯,贝亚托莉克丝用肩膀猛力撞击妖怪的身体,再奋力推开对方。「真是的,我只有这个武器!」贝亚托莉克丝唠唠叨叨抱怨着,并重新拿好拔出来的剪刀,然后与立刻重新调整好姿势的敌人对峙。
  她瞄了一眼自己的肩头,咂了咂舌。只见她的衣服似乎被妖怪的爪尖抓破了,破了一个大洞,而露出来的手臂裂开一道伤口。妖怪的眼珠再生和自己的伤口修复同时进行着,站在周围的人群之间发出了害怕的吶喊:
  「妖、妖怪!
  有人在大叫,是对谁叫呢——不用说当然不是对那个本来就长得像妖怪的妖怪,而是在说自己吧。恐慌瞬间蔓延,站在原地的人们又开始往四面八方逃窜。
  虽然这情景已经司空见惯,但她还是发出咂舌声。真令人厌烦,所有的人都因为这样而惊慌失措,还叫我妖怪——
  「那个……」
  和闪避自己逃窜的人群相反方向、距离她非常近的地方,突然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保护蹲伏在地老婆婆的神官,从长条椅椅背后面露出苍白的脸。贝亚托莉克丝焦躁地斜眼一瞪,神官便缩起了身体。
  「妳不……不要紧吗?
  神官客气又担心地问道,贝亚托莉克丝露出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只见神官小心翼翼地窥视着她的脸色。
  贝亚托莉克丝露出淡淡的苦笑。
  「不要紧啦,对方根本不够看,你别在这碍事,快逃吧!
  「是、是。」
  贝亚托莉克丝斜眼目送着救起老婆婆后,开始往圣堂后方移动的神官,又重新和妖怪对峙。大部分的人彷佛被从正前方出现的妖怪追赶似的,逃向通往大圣堂后方的通道。好像所有的人都已经去避难了,哀嚎声越来越远,且越来越小声。
  那么现在怎么办呢……虽然开玩笑说出「对方不够看」这句话,但和自己同样具有不死属性的敌人,到底该如何对抗?老实说她还没想到。
  「嘎……」
  她越过敌人的肩膀一看,不禁发出粗俗的呻吟。
  有好几只妖怪正左右摇晃着身体,慢慢爬上通往大圣堂入口的楼梯。就在她稍不留神的几秒间,妖怪以无法想象其为双脚步行生物的动作,踹着地板扑了过来。「可恶!」贝亚托莉克丝使尽浑身力气,抓起六人座长条椅朝旁边横甩出去,长条椅撞到敌人的身体后碎裂,但只稍微削弱扑过来的敌人气势而已。碎裂的长条椅坠落在地上时,敌人已经逼近到眼前。从垂直张开到令人怀疑他下巴是否脱臼的嘴巴里,可以看见口腔内黏答答的唾液和长满了一颗颗突起物、凹凸不平的舌头。
  「碧!
  她听见有人叫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家人叫她的小名。现在应该只剩一个人会这样叫她简称的小名,但同时好像有个旋转的东西从地上滑了过来。在她头脑辨识出来之前,她的直觉反应认出了那个东西的真面目,于是她从敌人下方钻过,弯下腰捡起来。
  那是挂着弹带的大口径黑枪。她双手拿着沉重的枪,锁定敌人心脏为射击目标。
  啾砰!
  碳化枪独特的混浊枪声轰然响起。从最近距离被子弹打到的敌人胸口附近化为熄灭的木炭,随后消失不见。
  失去力量的敌人身体摇摇晃晃地从正面倒下。
  「呀!
  被压在重量级尸体下方的贝亚托莉克丝发出哀嚎,像极了溺毙尸体湿滑又浮肿的皮肤触感,让她感到一股寒意。「唉呀!不要!好恶心,走开!」、「碧!」自己就像整个翻倒后爬不起来的甲虫般不断挣扎时,与方才相同的呼唤声响起,同时某个人冲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想尽办法把她从尸体下方拖出来。
  她半哭着紧抱住对方的手坐在地上后,转头看着尸体,已经变得焦黑的石头心脏,从胸部的伤口掉了出来。
  尸体又回复成一般尸体,一动也不动。
  「咕哈——」
  她发出低俗的叹息声后,肋骨感觉略微疼痛。被尸体压断了吗……应该可以马上痊愈吧,只要阻断痛觉,就不会觉得痛。接着她与来救她的人对望。
  彼此抿嘴一笑。
  「唷!
  「好久不见,你还活着?
  双方交换了非常简单的重逢招呼后,轻轻互抵拳头。相隔两年的重逢感动一直以来都只有这样而已。她讶异对方仍和以前一样没变(不过自己也没有变),即便如此,这家伙给人的第一印象,仍和四肢健全相距甚远。两年前本来装上了义肢的右手,现在也不见了,左眼是换过了吗?颜色也不一样。
  她有些惊讶地盯着对方看,对方也盯着自己看,然后眨了眨眼睛。
  「妳好像变了,啊!是头发变少了。」
  「变少是什么意思?
  先揍他一拳。
  然后她耸着肩轻轻笑了起来,用揍他的那只手抚摸着红铜色的头发。「你还是一样遍体鳞伤,很有你的风格呢!」、「别、别乱摸!」艾弗朗粗鲁地想要挥开她的手,但她觉得很有趣,更想要捉弄他。






  「大叔他还好吗?
  她的视线落在艾弗朗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问道,从喇叭里只发出一阵噪声,像是在说:不要叫俺大叔。「……大叔?」哈维侧着头拾起视线。
  「坏了,还没有恢复……」
  她看见艾弗朗郁郁寡欢地垂下视线看并咬着嘴唇的表情,一时为之语塞。「不要露出这种表情,一定有办法的,你不是总说:一定会有办法的吗?」看他还是低着头,贝亚托莉克丝索性抓起他的浏海,露出了微笑。「还好你来了,快点去见琦莉,她可能往圣堂后面去了。你这边还有子弹吧?我先拿走啰?」他可能是从遇到的士兵身上抢来的,碳化枪独特的大型弹带上还有很多残弹。
  「碧?
  她拾起碳化枪后站起来时,艾弗朗抓住她的手臂,红铜色的眼眸似乎很担心地看着她。被发现了吗……贝亚托莉克丝有点自嘲地摸着自己的侧腹部,断掉的肋骨已经几乎痊愈。
  「不要紧的,我还有点事要办,待会儿就会追上你的。」
  就在她被尸体压到,费了一番功夫处理时,她看见接着出现的故障不死人,也追着一般朝圣者跑向圣堂后方,也就是那名神官带着老婆婆逃跑的方向。真是无奈……一旦帮了一次忙,若不帮到底,感觉好像过意不去。
  「贝亚托莉克丝。」
  当她把碳化枪扛在肩上正要跑定时,又被叫住了。「嗯?什么事?」她停下脚步用轻松的口气回答,她明白这家伙若不叫她的小名而叫完整名字时,一定是有严肃的话要说。
  过了半晌,他才说出话来:
  「大家一起回去吧!
  那家伙不好意思地垂下视线,似乎有点害羞地板起脸说道。贝亚托莉克丝目瞪口呆地眨眨眼睛后,在内心里噗哧一笑。
  他的个性看起来没什么改变,但确实能感受到在不知不觉间还是改变了。以前他明明不是一个会如此直率表露感情的家伙。不过对他们而言,一直没有任何变化的冗长岁月里,总算多少起了一些变化的,就是他们密切往来的这几年。尤其是活了将近百年后的这短短几年中。
  「那是当然的,我马上就会追上你们。」
  贝亚托莉克丝伸出一只手,把比自己高的红铜色头轻轻揽了过来。
  「你自己也要加油喔!
  她说出很久以前曾对年幼弟弟说过的话。
  少女时期的自己不擅表达感情,当初那句只能冷冷地脱口而出的话,如今却已经能以柔和、温暖的口吻重新说出口。
  就在这几年,对自己而言一定也起了变化。她不会为这几年的生活感到后悔。
  两人约好再见面后就转身,分别跑向不同的方向。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8-3 15:57 编辑


  ※

  教会兵为什么没来?
  这种时候,保护市民不是治安部的职责吗?
  喔,神啊……
  人们逃入用具室后,把长条椅堆栈在门口做成了屏障,但这时却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奇怪声响。屏障另一头虽然只有一个妖怪,但是就算所有的男人们使尽全力想要往外推,屏障也像是即将被突破似地嘎吱作响。这里除了一般朝圣者之外,还有几名年轻神官。约舒亚也加入其中一起推着屏障。隐约还能听见身体挨着身体挤在用具室后方的女性、小孩还有老人们,逐渐开始发出不满和牢骚。
  治安部可能已经尽全力了吧,市街那里有更多成群的妖怪出现,而以治安部的装备而言,他不认为能轻易阻止那些妖怪。即便如此,这种时候只会发丰骚的人们应该没有发现,爬到圣堂上的妖怪就只有几只,正是因为治安部竭尽所能地行动吧?不过因为自己也想发一、两句牢骚,没有资格数落别人。
  「呜哇!
  可能是神宫在思索着这些事情时松懈了,妖怪的手臂从长条椅脚的缝隙间伸过来,他从喉咙里发出哀嚎。
  平坦的绿色皮肤带有锐利爪子,关节突出的手指彷佛甲虫四肢挣扎般蠕动,想要隔着屏障抓取猎物。周围的男人们及背后的人们都发出惊恐的叫声。「呜哇!」在旁边推着屏障的年轻男人被那只手抓住了衣领,几乎趴在屏障上的他就这么被往前拖行,约舒亚使出浑身力气拉着那名陷入混乱、惊慌状态的男人身体。包含约舒亚在内的三名神宫一起对抗妖怪,把男人拖了回来。没想到这时……
  喀吱。
  听见让人毛骨悚然怪声的同时,妖怪的手臂从手肘处断裂脱落,周围群众发出哀嚎,闪避掉落地上的手臂,退离那一带。
  从手肘脱落下来的恐怖手臂,仍然像是在寻找猎物般拚命蠕动着,只剩五根爪子在地上爬。围观的群众苍白着脸在远处凝视着这一切,小孩发出高亢的哭声,屏障又再次嘎吱作响,所有人凝众心力,拚命推着屏障。
  「救命……」
  屏障另一头传来一个令人意外的声音,神官从长条椅的缝隙间贴着脸窥看,一名应该是落在后头的礼拜者正攀着屏障外侧,失去一只手臂的妖怪发现了男人,慢慢改变目标。
  「救我,让我进来,快点!
  在他焦急的求助下,有一部分的屏障松动了。
  「不要!
  守候在后方的人群,发出了制止的叫声。
  「不要,如果打开的话,『那个东西』也会进来!
  约舒亚怀疑自己是否听错,落在后头的一般人明明被挡在外面,但这个女人却说不要打开屏障。更令人不可置信的是,居然有好几个人发出赞同的声音。「说、说得没错,不可以!」、「这也是没办法的,谁叫他运气不好。」、「可是……」虽然也有几个人反对,但自己寡不敌众,只能乖乖闭上嘴巴。
  「你们在干什么?快点打开,救救我……」
  男人求救的声音仍从嘎吱作响的屏障外传来,但屏障内的人们只是沉着脸面面相觑。最后竟没有一个人想要打开屏障。外面的男人发出哀嚎,而屏障内的所有人都瑟缩起身体。「救我!救我!」男人的求救声变得越来越细微、虚弱。
  约舒亚一面和其它人一起推着屏障,脑袋里的思绪也不停转动,怎么办?必须要救他。但是一旦放开屏障,妖怪一定会进来叫怎么办?怎么办——这种时候神为什么不会伸出援手?难道这也是试练?
  「给我退到那边去!
  突然从外面传来尖锐的叫声。退到哪边?这实在太笼统了吧!而且不要说退开了,大家全都已经无法动弹地愣住。
  啾砰!
  宛如将混浊空气一次解放似的爆破声,隔着屏障轰然响起。部分的屏障由外侧开始解体,在附近的人们发出哀嚎并闪躲着,那个绿色妖怪和坏掉的长条椅一起倒下,现场哀嚎声四起,人们撤退到墙边。
  妖怪仿佛在观望情势般安静了片刻,不过最后就这么趴在长条椅上,不再动弹。
  就在人群中开始弥漫着更甚于害怕的惊讶气氛时——
  砰!一道人影把妖怪的背部当作踏脚垫,从屏障后面跳了进来。人们吵吵嚷嚷的同时,转头仰望那道人影。金色短发随风轻轻飘动,四周落下了光粒子,像是带着金色羽翼在空中飞舞的姿态,简直就是——
  简直就是……
  「天使——」
  听到有人夹杂着叹息声的低哺。
  她确实就像天使,轻盈又婀娜多姿地在空中飞舞,并平稳地着陆。但是接下来的瞬间,人们崇拜的叹息声变成了躲避时的吵嚷。她肩上扛着浑身是血的男人可能已经被妖怪咬到了吧,另一边肩上则扛着大口径的黑枪。
  「妖怪……」
  刚才看过她异常再生能力的人们之间,传出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在那些吵嚷声中,将受伤的男人粗鲁地放在地上,她似乎不在意四周胆怯的气氛,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有谁是医生吗?如果不快点急救,他会死的。」然后环顾人们的脸。具有急救知识的神官们欠身哈腰跑向受伤的男人。
  「只有一只?应该还有吧?
  她以手势指着已经完全不动的妖怪问道,但是人群里并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约舒亚赶紧叫道:「还有人逃往其它通道,妖怪可能追过去了……」她那有如冰一般清澈的蓝色眼睛,看着约舒亚,让他吓得不发一语。
  她一如往常,轻轻柔柔地露出一个足以射穿人心的最高级微笑。
  「是吗?谢了。」
  她只瞥了一眼仍以回避的眼神在远处围观的人们,随即转身离去,和刚才跳进来时一样把妖怪尸体当作垫脚石,穿过屏障。除了正在急救受伤男人的神官们外,现场只有面无表情目送着她的人们。
  「啊!
  同样目送着她的约舒亚突然回过神,他推开四周的人们,跳入她打开的屏障缝隙。虽然他犹豫是否要碰触妖怪的尸体,但也只能尽量不看,赶紧爬上尸体(浮肿的沉重触感以及一股仿佛某种混合烧焦味的腥臭味,让他只觉得想吐想哭),越过屏障。当他跳跃落在用具室外的通道时——
  「等、请等一下!
  他对着扛着碳化枪往通道跑的女子背影叫道,她停下脚步,回过头。
  「干麻?这里很危险,你赶快回去。去帮忙补强屏障也好啊。」
  「不,那、那个……」
  和她隔着一段距离站立的约舒亚,突然支支吾吾口齿不清地开口。停下脚步的她一脸讶异地眨了一、两下眼睛后,「啊!」他什么都还没有说,但她似乎有所理解地做出了响应:
  「对了,你要逮捕我呢!
  「不、不是的……」
  约舒亚连忙摇头否认——妳不用去救那些人吧?根本不用去管那些不知感恩的家伙——他是为了说这些话才赶紧冲出来的。但是到了紧要关头,想到自己也是靠她拯救的,所以很犹豫是否要说出这么自私的想法。他厌恶自己的懦弱和心胸狭窄,他甚至怀疑:真是奇怪,我真的已经通过神宫的测试了吗?
  「我、我必须逮捕的是战争的杀戮武器——『战争恶魔』、『土鲁斯魔女』……不是妳。」
  约舒亚左思右想后才说出口的话,让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明明是经过思考后才说的,怎么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要说什么。无法将心中想说的话确实转换成语言,令他感到心焦,紧咬住嘴唇。
  「一开始发现妳时,镇上的孩子们吵嚷着说妳是天使,老实说,我觉得很荒谬……可是……」
  他吸了一口气后,过了一会儿……
  「可是那一天,降临到我身边的真的是天使……」
  他说完后,才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很恶心,开始感到非常丢脸。他不敢直视一脸目瞪口呆的她,慌忙低下头去。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什么?这简直就像在告白嘛……
  不过即使低头不语,也让他无地自容,过了半晌,他眼珠往上窥视着。
  「谢了!
  她笑了,而且只对着自己露出一个最高级的美丽笑容,然后就跑向现在仍有妖怪徘徊的混乱场面中。

  ※

  「没有子弹了……」
  她将弹带用尽的碳化枪咕咚一声重重地扔在地上。圣堂后方是柱子林立的通道。沉淀着硝烟的脚边,倒着几具心脏已经被射穿的故障不死人尸体,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虽然已经没有武器可用,但进入圣堂内的那些家伙应该已经全都被摆平了吧!虽说可能还有家伙已进入后方的总部设施内,但争先恐后逃跑的长老及高阶神官们即使遭到袭击,她也不会生出半点慈悲心。
  她呼的一声吐了一口气,把柱子当作椅背靠着坐下休息片刻。
  「啊——啊……」
  她对自己身上干疮百孔的衣服咂了咂舌。被软禁(赖着不走)在席格利宫邸时,他们买给她的众多衣服中,这件是她最喜爱、样式简单的黑色洋装。她的身体也和衣服一样,因着大大小小的伤口而遍体鳞伤,但身体和衣服不同,身体会自己复原,所以她并不在意(一般人应该是刚好相反)。
  她若无其事地瞄了一眼脚边那些尸体。
  「你们也是牺牲者呢!我很想祭拜你们,但那不是我的职责,因为这里有很多神职人员。」
  艾弗朗应该已经见到琦莉了吧?这家伙只会给人添麻烦呢!她叹息着并露出苦笑。天使应该也不会管这么多闲事吧?
  (天使吗……)
  她想起那名神官跟她说的话,感到有点难为情。在土鲁斯时别人都是叫她魔女,没想到现在却被叫天使,老实说,做魔女要比天使轻松多了!
  (因为天使必须要为这个世界做善事。)
  不过,她今天应该算是个表现杰出的天使吧。
  柱子与柱子之间挂着一幅很大的图画,那是天使们包围着圣人升天的图画,弥漫在通道底边的硝烟使画显得朦胧模糊。

  ——谢谢,好棒喔!好棒喔!

  从画里传出了开朗的声音。小而整洁的白色屋子庭院中,一名身穿簇新白色洋装的金发少女,似乎很开心地笑着,并转着圆圈跳舞。年幼的弟弟追着姐姐跑来跑去,往前扑倒摔了一跤。真是的,你是男生吧——少女抱起膝盖磨破正要哭出来的弟弟怒斥道。
  你自己要加油喔——当初在双亲丧礼上对弟弟说过的话,为何当时会对艾弗朗说呢?总是给人添麻烦,其实胆小又优柔寡断,明明很倔强但却动不动就要哭的样子,那家伙对自己来说,感觉就像弟弟一样。
  大家一起回去吧!
  「好了,我也该动身了!必须要再关照他一下。」
  双腿依然疲累的她想要站起来,但却定得步履蹒跚。「认真干活儿!」她将双手撑在柱子上,喝叱踉呛的双腿。
  就在此时,她的眼角瞄到对面柱子旁边,有具倒下的妖怪尸体在滑动。她难以置信地张大眼睛——他的心脏应该已经被射穿了,怎么可能还会动?但尸体仍趴在地上缓慢滑行,最后消失在柱子的另一头。
  尸体和一截应为电缆线的奇怪物品,一同被拖向柱子后方。接着她开始听见骨头和肉被咬碎、咀嚼的声音。
  当她惊讶地凝视着那个方向时。
  咚——
  她感觉到一股无以名状的压力从心脏正上方压迫而下。虽然她想要站起来,但腰却挺不起来,结果一屁股跌坐在地。
  她看见柱子后方的畸形巨大身影。那家伙从仿佛报废机器般的尸体各部位,拖出粗细不同的电缆线及大大小小的配管,慢慢地从柱子后面现身。
  仍跌坐在地的贝亚托莉克丝感到毛骨悚然并瞪大了眼睛。她怀疑自己的视力,低喃的声音颤抖着:
  「你是——」

  ※

  父亲左手牵着自己右手的触感,令琦莉非常不知所措。不同于哈维的手和祖母的手,那是一种从未摸过的触感,不知该如何以言语形容,她的脑袋无法处理。思绪回路干头万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请放、放开我……」
  她终于以虚弱的声音表达出拒绝的意思。
  「喔、啊,对不起。」
  父亲道歉后放开了牵着她的手。两人都很喘,不再继续跑,只是不发一语地继续疾走。父亲在近乎盲目的混乱场面中不知是挨了谁的拳头,眼镜掉了,嘴角有一块瘀青……一切都是为了救琦莉。
  逃出大圣堂的混乱后,两人走在总部设施内连接塔与建筑物之间的柱廊。户外光线从林立的粗大柱子之间细细射入,向前后延伸的空间笼罩着昏暗、安静的气氛。刚才背后还隐约传来大圣堂骚动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听不见了,两人的脚步声和仍未平静的不规律呼吸声,回荡在空无人烟的柱廊里。
  「有没有受伤……」
  席格利客气地问道,琦莉用力摇着头。父亲彷佛松了一口气似的,瘀青的脸颊浮现出笑容。他那被打到瘀青,吊在右手臂上的绷带不知何时已经不知去向,疼痛的手臂不自然地放下。父亲问完这句话后,两人就不再说话,尴尬的气氛持续了一阵子。
  琦莉突然站住,父亲也停下脚步,像是在问她:怎么了?
  「这一点小事……」
  琦莉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边吐出这句话,边慢慢往后退,像是要离开父亲似的。「这一点小事……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拉拢我!」她发现自己脱口而出很过分的话,但脑子里一团混乱,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现在她希望有个人能快点来救她。不要!不想要和这个人单独在一起。哈维、下士、贝亚托莉克丝……父亲似乎很痛苦地紧抿嘴唇的表情,使得气氛更尴尬。
  「我……我必须去找贝亚托莉克丝。」
  「等……」
  她甩开想要拉住她的父亲的手,转身往来时的方向。
  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如果再继续和他在一起,琦莉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她一定会说出让哈维难过的话。来到这里以后,她越来越讨厌自己。
  第一优先考虑的都是妳的幸福——
  贝亚托莉克丝这样对她说,她是这样说的,实在没脸见这些为她着想的人。

  咕……

  不知哪里传来有如野兽的呻吟声。
  吓得她赶紧停下脚步。她看见柱廊的柱子后面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像动物一样向前弯着身体站立,慢慢摇晃着身体。对方似乎正确认她的身影似地歪着头又发出一声「咕」的呻吟,那是故障的不死人——
  父亲站在正准备跑但腿却僵硬得无法移动的琦莉前方,不过他为了保护琦莉而伸出去的手臂却在微微颤抖。故障的不死人从柱子后面踏出一步,琦莉仿佛被父亲的手臂推开,僵硬的双腿不自然地往后退。
  当故障的不死人跨出一步后,身体突然向前弯折,然后倒在地上。由于太突如其来,琦莉惊讶地张大眼睛。「……」之后,她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忍住快要冲出食道的呕吐感。
  倒在地上的故障不死人身体不见了一半,似乎是被吃掉了。
  「这个真难吃……」
  柱子后面又传来另一道声音。右手握着沾满血的石头心脏,心脏四周垂着好几截生物电缆线,嘴角吸食黏在缆在线血和肉块的竟是——
  「约雅……敬……」
  琦莉毛骨悚然地叫出这个名字。
  「啊——啊——」
  身穿黑色长袍的瘦高男人耸了耸肩,以突兀、莫名轻松的口气,带着叹息声嘟囔着:「你明明说过无法挽回了,根本是在说谎吧,大叔?那藏在你后面的是什么?」他的视线越过父亲的肩膀投射过来,琦莉吓得缩起身体。父亲往前跨出半步,以保护琦莉。
  「你不是已经挽回了吗……真是一派胡言!
  约雅敬以和那些妖怪一样缓慢的步伐,从柱子后面走过来。琦莉看到已经变成异样妖怪的他,屏住了呼吸——被柱子挡住的左半身已成了要绿不绿的腐肉块,垂在身体旁边的左手指尖滴滴答答地掉落腐肉碎块。他就像吸吮着水果果汁般,啃着右手上的石头心脏。
  同时发出了一声奇怪的笑声。
  「喂!要杀哪一个?让哪一个绝望比较有趣呢?
  他望着两人问道,并做出歪着头的动作。
  「快跑!
  父亲低声说完后,就把琦莉往后一推。琦莉被这么一推,还来不及转过身就得准备起跑,但僵硬的腿不听使唤。当她快要跌倒时被父亲一把扶起,牵着她一起跑。
  她看见昏暗的廊柱尽头有一扇铁门,感觉背后的缓慢步伐逐渐追上来。他们边留意着后方边穿过柱廊后,父亲赶紧抓着门不放。这好像是平常不太使用的出入口,已经严重生锈的门扉不断嘎吱作响。琦莉实在看不下去,也跟着从旁帮忙,使尽浑身力气推着生锈的门。发出嘎的一声后,铁门出人意外地瞬间往内侧开启,两人顺着惯性力量,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内。
  轰——
  门内比外面的柱廊还要暗,飘散出浓浓的铁锈、灰尘及东西腐败之类的味道。这里是圆柱形的塔状建筑物内部。琦莉转头仰望上方,螺旋梯沿着已经龟裂的墙壁往上攀升,消失于黑暗里。
  轰——
  宛如空气由上而下贯穿的低音,随意反射到墙上后在塔内不停回响。
  就在他们费力打开门时,紧追在后的东西也越来越接近。她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父亲仍牵着她的手,爬上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狭窄螺旋梯,水泥阶梯上传来两个人小跑步的脚步声。喀答、喀答……后方有其它脚步声缓缓追了上来。虽然步调缓慢,但感觉好像距离越来越近,让人感到焦急。
  到底爬了多久?琦莉的双腿已经变得相当沉重、不听使唤,一不小心就踩空阶梯往前扑倒,小腿猛力撞到阶梯。牵着琦莉的手跑在前头的父亲虽然也受到影响而脚步踉舱,但他重新站好后,就伸出手想要拉起琦莉。不过从后方追来的脚步声也在这段时间一下子逼近。
  前后都是能见度只有几公尺的昏暗螺旋梯,瘦高男人从下方的黑暗处现身了。
  父亲被男人横扫过来的手臂推开,背部撞到阶梯倒了下来。发出哀嚎的琦莉想要赶紧跑过去,但她的脖子被对方从后方抱住,将她和父亲分开。父亲可能是撞到了脱臼的肩膀,压着肩膀倒在地上,只发出呻吟声却无法站起。
  「放开我!
  那只勒在大吵大闹的琦莉脖子上的手,使劲地压住她的下巴,手掌皮肤黏呼呼地融化,仿佛快陷入下巴里,让琦莉全身颤抖。她的背部被推到螺旋梯的扶手上,半往后仰的头部正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圆柱形黑暗。
  「住手……」
  她听到了父亲的呻吟,约雅敬把琦莉压在扶手上,稍微转头往后看,咂了咂舌。「什么嘛,你还不是有拚了命想要保护的人?你不是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吗?真令人火大,你这个背叛者……」他边说边用力掐着琦莉的脖子。「呜……」琦莉拚命想要将自己的手插进两人手之间的缝隙,让自己可以呼吸。但氧气越来越稀薄,眼前的景物开始闪烁。
  约雅敬将自己的脸凑近痛苦挣扎着的琦莉脸颊,用舌头舔着嘴唇。尸体飘散出的腐臭味扑鼻而来。
  「人类吃起来比较美味吗……刚才的肉好难吃……」
  「约、雅……」
  对方好不容易稍微松手,恢复呼吸的琦莉不断咳着,断断续续叫着他的名字。她发现约雅敬的行为举止怪异。原本如夜空般的漂亮蓝灰色眼眸,已然泛白污浊且眼神涣散。「约雅敬……约雅敬!」她仍咳着叫他的名字,蓝灰色眼眸在最近的距离滴溜滴溜地转动,他终于对准焦点看着她。
  「琦、莉……救我……」
  他扭曲着脸颊,露出哀伤痛苦的奇怪笑容,说起话来像是不断在打嗝。
  「真是奇怪,从刚才开始我的体内就好痛,可是无法切断痛觉……也想不出办法……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喂、我现在到底哪里有问题?
  「约雅敬……」
  「喂、我拜托妳一件事,琦莉。」
  约雅敬一边掐着琦莉的脖子把她压在扶手上,一边用几乎化为腐肉的另一只手抓住琦莉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瞪大滴溜转动的眼睛,一脸悲伤地看着琦莉。
  「帮我挖出心脏。」
  他这样哀求着。琦莉不禁吓得瞠大眼睛。「帮我挖……救我,让我不要那么痛苦……」、「不要、不要,我没办法,放开我……」琦莉一面挣扎,一面拚命摇头拒绝。自己放在约雅敬胸口上的手,彷佛已经被抓进去似地陷入软绵绵的肉里,琦莉发出沙哑的叫声,想要把手抽出来。

  背叛者……

  当脖子被勒住,意识越来越模糊时,她的脑内听到了咒骂声,而非耳朵。
  来首都后和约雅敬的谈话,像泡沫一般浮现在脑海后又随即消失。

  我要杀了他喔?妳的父亲。
  妳在哭什么?
  我和妳可是同类啊。
  我会助妳一臂之力,一路帮妳杀敌。
  我又不是妳的朋友。

  背叛——自己真的背叛了吗?自己曾经说过杀了父亲也没关系,也说过他是敌人,但一到紧要关头,却开始犹豫,最后居然想要阻止约雅敬。琦莉听到父亲说的话,接触到父亲的体温后感到混乱,不想被他笼络而拚命拒绝。但是刚才父亲被打倒在地时,自己却马上冲过去。接受他就是背叛吗?她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谁能救我——
  「约雅敬!
  像隔着一层膜的模糊听觉里,冲进了一道声音,约雅敬就像从恶梦中被拖出来似地突然清醒过来。
  约雅敬停止动作。背部被压在扶手上、头往后仰的琦莉环顾着四周。螺旋梯下方的黑暗里,跑上来一道瘦长的人影。融入黑暗中的漆黑神宫服身影,让琦莉一瞬间以为是别人,但在黑暗中显得有些亮的红发,以及虽然不大声,但却让琦莉听得很清楚的那道声音,一定是那个人没错。一定是——现在虽然仍被抓住,但她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正逐渐扩大。
  现身的人影喘着气,在稍微下方的阶梯停下脚步。
  「哟,英雄在绝佳时机登场了呢。」
  约雅敬边以嘲讽的口吻说着,边抓住琦莉的下巴予以牵制。哈维咬牙切齿,停下正要踏出的脚步大叫道:
  「约雅敬……你这家伙在搞什么?
  「什么?你看也知道吧,我正在强迫你的琦莉公主和我一起去死呢!
  约雅敬更加用力地把琦莉压在扶手上,她的上半身往后仰,滑出扶手外。琦莉的眼底那仿佛受到黑色噪声侵袭的黑暗,无止尽地往下沉。而约雅敬则和哈维在阶梯上、下互瞪着。
  就在他们彼此互瞪时,琦莉越过约雅敬的肩膀,看到有东西在移动。
  「放开我女儿!
  原先倒地的席格利从约雅敬背后一把抱住他。尽管约雅敬的表情显得有点惊慌,「啰嗦!」却仍用肘击撞开席格利,并毫不留情地以手刀劈砍席格利脱臼的右肩击倒他。席格利又再次倒在楼梯上。但这段时间被放开、一屁股跌坐在地的琦莉,几乎从楼梯上跌落下来,和约雅敬拉开了距离。
  而站在琦莉眼前的双足,便是要保护琦莉,身穿神官服的哈维。
  「啧!
  约雅敬擦了擦脸颊的腐肉咂着舌,转身以蹒跚的脚步爬上四周黑墙耸立的螺旋梯上方。哈维本来想追上去,只跑了两、三道阶梯,就立刻停了下来。逃跑的脚步声便逐渐被头顶的黑暗所吞噬。琦莉按住刚才被勒住的脖子喘着气,目送着逐渐远离的脚步声和已经看不见的长袍背影。
  见席格利倒在阶梯上,哈维轻轻蹲下确认他的伤势,然后又回到琦莉所坐的阶梯。
  琦莉仍咳个不停,哈维也仍有点喘,这时两人四目对望。
  下一刻就被蹲下来的高个子紧紧抱住。
  琦莉咬着颤抖的嘴唇,拚命忍住眼泪,但已经饱和的泪水落下一滴后,便再也止不住地往外流。「呜……呜,哈维……」无力的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背,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喘着气。「哈维、哈维、哈维。」她哭喊了好几次他的名字。好几次、好几次。琦莉每叫一次,哈维点头说「嗯」的声音就会传到她耳里。的确是那个听起来让人感到舒服的熟悉声音和香烟的味道。
  「对不起,我来迟了。」
  她就这么让脸埋在眼前的胸口,拚命摇着头。你来接我了。你真的来接我了。因为你说一定会来,在面临危机时真的来解救我。这样就足够了。
  「贝亚托莉克丝呢……」
  「我见到她了,已经不要紧了,待会儿大家就能一起回去。」
  安静、坚强的声音沁人心底,让她泪流不止。本以为琦莉会摇头的,但这次琦莉却不断不断地点头。快要回去了。大家一起回去。这几天琦莉是多么期待听到这句话?虽然只有几天,感觉却像是几个月那么漫长。
  嘎……
  远方上空传来了门嘎吱作响的声音。轰——滞留在室内的风,仿佛渗入墙壁般发出声响,屋外的空气灌了进来。哈维转头仰望,稍微和琦莉分开。
  「能不能再等我一下?我想和那个笨蛋说话,马上就回来。」
  琦莉虽然露出一脸不安,但吞下想要阻止他的话,轻轻点点头。这一定是哈维为了和大家一起回去,而必须做的了结……若这样,琦莉就不能阻止他。
  为了和大家一起回去。
  哈维仿佛为了使琦莉放心似地也对她点头回应。他把挂在脖子下方的收音机交给琦莉后,站了起来,转身往楼梯上方走。琦莉将收音机抱在怀里,转头仰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神官服背影。即使如此心底的不安仍挥之不去,收音机则彷佛唱着摇篮曲般发出安静的噪声。
  「下上……」
  琦莉用额头抵住喇叭,才稍微听到收音机混入噪声里的声音。
  她只爬了一格阶梯,和昏倒的席格利拉近了距离后,窥看着他的状况。可能是陷入昏迷了,席格利一动也不动。虽然琦莉与他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些,但无法再继续靠近他,也无法试着叫他,只能尴尬地蹲在稍远处,紧紧抱着收音机。
  为了大家一起回去而必须做的决断,仍缠绕在琦莉心头。必须由琦莉自己解决,没有第二个琦莉可以替她解决。

  螺旋梯一路盘旋到屋顶,他一口气爬到尽头后吐了口气,只反复做了两、三次深呼吸来调整呼吸。
  屋外冰冷的空气,从半开的铁门缝隙间吹进来。穿出门来到屋外时,山脉强劲的风往身上吹,差点把他吹倒,他赶紧抓住门框。绵长的户外回廊延伸至相邻的塔,一边是山脉岩壁,另一边是垂直耸立、直线往遥远下方延伸的内壁。从这里可以俯瞰到远处灰色烟雾缭绕的首都「机械都市」市镇及穿越市镇的铁路陆桥。
  他看见正跑向隔壁塔的约雅敬,跑到了回廊中央附近时单脚膝盖跪地摔倒。风不停地吹,虽然他仍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一鼓作气冲刺,追了上去。约雅敬刚一站起来就回过头将折迭刀刺向他。他左手手背轻轻挨了一刀的同时,也极力避开并抓住对方的手腕。他想要夺下刀子,两人翻滚摔倒在回廊上,最后哈维骑在仰躺着的约雅敬身上。
  约雅敬的刀尖瞄准哈维的喉头要害逼近,而哈维则揪住约雅敬的身体中心——心脏的正上方。两人下一瞬间的动作,则维持着至少能使对方暂时无法动弹的姿势互瞪着。
  约雅敬持续腐败的皮肤已崩塌得令人不忍卒睹,他扭曲着单边的脸颊,还发出奇怪的笑声。
  「你是来笑我的吧?来笑我变得这么难看的吧?
  「才不是。」
  「那你是来杀我的吗?
  「是啊,我很乐意杀你。」
  他用力抓住约雅敬心脏部位。感觉手指陷入腐烂的皮肤里,但是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快啊!还是要你的头先落地?
  刀尖碰到脖子后,流出了血来,不过哈维还是无法再继续对他加重力道。约雅敬嘴角扭曲地笑了。「什么嘛,这种表情,现在才同情我吗?其实这还不部是你害的,真令人火大。我打从心底对你这家伙感到火冒三丈!」他以最后这一句话代替吶喊,转身,把骑在上面的哈维甩下来。两人扭打成一团连续滚了几圈,约雅敬的背部撞到回廊的扶手。
  难道是脆化了吗?传来嘎的一声后,部分石制扶手就崩塌了,背部往后倒下的约雅敬也随着崩塌的扶手和粉尘一起往下坠落。
  在千钧一发之际,哈维赶紧从回廊边缘探出上半身,抓住约雅敬的手腕,一个成人体重的负荷,使得他肩膀嘎吱作响,同时耳边响起黏性物体被扯断时发出的讨厌声音。被腐败侵蚀的约雅敬左手臂从肘关节处被扯断,只剩下肌腱还有神经纤维勉强垂挂在上面。
  回廊下方是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水路淤水所侵蚀的陡峭内壁,遥远的下方可以看见坚硬的岩扎斜坡。若从这个高度坠落,脑浆应该会迸裂飞溅,即使是不死人也不知是否还能再生,自己也从来没有尝试过。
  以单手悬挂在几十公尺高空的状态下,约雅敬仿佛事不关己似地抽动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我真搞不懂你这家伙,完全不懂呢。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那又为什么要救我?
  「我才搞不懂你这家伙!
  哈维使出浑身力量支撑着约雅敬体重,并怒吼回去。
  「你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到底想要什么?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净给我找麻烦,还有你刚才说要我杀了你又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啊?
  哈维不假思索地说出口,他其实并不想对这家伙说教,为什么自己要为这种家伙拚命呢?
  他庆幸自己走了这条路,他确信自己没有后悔。反观这家伙曾经对什么事情感到满意过吗?有没有任何事情让他庆幸自己的选择呢?任何小事都要反驳,看什么都不顺眼的表情,最后这家伙到底是想要什么——他并非同情他或想要拯救他,只是有一半是在发泄无法理解的焦躁感而大叫。即使他们走的路线既交错又平行,但他也总是和约雅敬保持等距地一路走来,就算他们走的路有点不同,自己也可能和这家伙的下场一样。这家伙就是另一个选择不同道路的自己,一个什么也没找到的自己。
  约雅敬脸上鄙视人的冷笑消失了,他用那双哈维已经看腻了的蓝灰色眼眸,直直抬头仰望着哈维。两人视线一度交错。
  接着,那家伙掺杂着叹息声说道:
  「你真是个不管到哪里都让人惊讶的烂好人,所以我很讨厌你这家伙,你问我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想要什么……我才不会告诉你,笨蛋!
  约雅敬以一成不变的憎恨口吻说着,然后……
  以右手上的折迭刀,朝着好不容易支撑住自己身体的左手肘肌腱砍下去。
  「约雅敬——」
  约雅敬留下左手臂后就直接以倒栽的方式坠落,冷笑着以右手大拇指指着自己心脏附近,接着将折迭刀刺进胸口,再往横向切开,扯断生物电缆线后抓出自己的心脏。
  他像是在嘲讽着哈维似地,将右手的石头心脏对着哈维的同时,身影也逐渐缩小——
  遥远的下方传来撞击声。





  看见天空了。
  彷佛尖帽子般的尖塔屋顶后方那遥远的天际,渐渐渲染成傍晚红铜色的天空,看起来高耸门达天际。那是因为薄云而显得混浊的行星天空。不管自己如何伸长了手,都无法触及那片似高似低的天空。
  (啊——我还活着吗?
  摊在岩石表面的右手仍握着自己的心脏。
  你想要什么——
  其实我真的没有想要的东西,结果我不过是想抓住自己也不知道、没有实体的东西,所以不论去哪里、不论爬到什么地位,我理所当然都抓不到。
  啊!可是现在我有点了解了……我想要变成像那家伙一样,是个优柔寡断得无可救药的烂好人。可是就因为如此,那家伙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得到很多我想要但却得不到的东西。
  (啊——没错,我很羡慕他,一直以来……)
  明明当初我们应该是站在相同的起跑线,是什么让我和那家伙分道扬镳了呢?我是哪一步走错了呢?
  要是没有走错路,我就——
  好不容易才稍微看到我想要的东西轮廓……就这样结束,还真令人有点遗憾。真是既漫长又无聊的人生啊!!算了,这样无趣又无聊地离开人世也很适合自己。
  他举起右手想要抓住天空。
  当然连指尖也构不到天空。
  握在右手的心脏,咕噜噜地从手中滑落,滚落到岩石上。
  已经染成红铜色的视野逐渐泛白,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光芒、没有声音,也没有味道,就连孤独、绝望、痛苦、悲伤、快乐的情绪也没有。
  世界的尽头真的是一无所有。
  有的只是一片虚无。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8-3 15:57 编辑


  取代后记

  大家好!我是ユカーコ·壁井(这是哪儿来的角色?
  !怎么小说是以那样的感觉结束,所以我很烦恼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写后记,最后就采用这种会破坏小说余韵的乱HIGH方式来写……对、对不起。
  就这样,送上『琦莉』系列的第八集。本集和之前几集稍微不同。到底有何不同?封面成员不一样了。田上老师也很努力配合。经过不断讨论、修改,这集约雅敬好像变成了第二男主角。
  接着还有下集,也就是最后一集。如同我在上一集后记中所期望的,本书将做成全九集。
  呃,到了这个关头,若提到太多关于本书的故事情节,也未免太俗气了……所以这次我想以后记番外篇的形式,回答读者来信中较常出现的问题。绝对不是后记的题材用罄喔?
  那么,QA大会即将开始。

  Q:第六集后记中所写的广播剧已经听不到了吗?
  A:广播剧已经结束了,但播出的部分加上BONUS TRACK,将制成广播剧CD发售。另外还刊载了附录短篇故事及田上老师的插画新作,所以请务必买来聆听。我想从二○○六年二月起,即可在全国的Animate购物网站或是电击购物网站(www.dengekiya.com)购得。 (注:以上指日本当地的情况)

  Q:读者来信的回复明信片上所写的话,真的都是壁井老师亲笔写的吗?
  A:是我亲笔写的哟!顺带一提,我问室友:「我的字真的丑得见不了人吗?」室友回: 「妳的字已经超越了美丑的问题,是乱。」明信片上总是字迹潦草,对不起……还有我惯用0.5公分见方的格子稿纸打草稿,写得密密麻麻的,所以字真的很小……

  Q:「哈维」这个名字的重音是?
  A:问这个问题的人出奇的多,令我感到惊讶(因为我毫不犹豫地就能念出来……)。我想只要去听广播剧CD应该就会明白,呃、很难用文字说明……和「翻车鱼!」的重音一样(这是什么比喻)。或是「仙贝」、「盲肠」、「我和军舰共存亡」、「舰长!」等。

  Q:请教下上的本各。
  A:秘密……不,并不是没有取好名字喔……

  Q:请教小柴犬的名字。
  AYukichi。我很喜欢「YU」这个音,我作品里的角色,很多名字里都有「YA」、「YO」、「Y U」这几个立日。

  Q:我看了第五集和第六集后,开始喜欢约雅敬了。
  A:谢谢喔(窃笑)。约雅敬莫名疯狂的个性很容易写,站在作者的立场,我也非常喜欢这个角色。

  Q:将来我想要成为小说家,可以请妳给我一些建议吗?
  A:呼,我也是每次边尝试边写的,所以还没资格给你建议……总之不要半途而废,写到最后也是一种磨练。写到一半感到厌烦而放弃,和坚持到最后完成作品,会有相当不同的发现。还有,尽情和朋友出去玩,若能大量吸收小说以外的东西,将会成为你宝贵的资产。我吊儿郎当地混过学生时期,就毕业了,现在十分后悔。将来若能遇见成为同行的你们,我会很开心。请加油!(在此之前,我也会为了还能继续写小说而努力)

  Q:『琦莉』会发行漫画或是卡通吗?
  A:漫画版『琦莉』已经出版了!秋田书店的漫画志『ミステリーボニータ』(住:秋田书店于1988年创刊的少女漫画杂志,于每月六日发行)从二○○五年十二月已经开始连载,由漫画家手代木史织老师,画出了与田上老师风格回异的漂亮作品(因为我们都是废墟的酷爱者,臭味相投)。请一定要去看看另一个不同的(琦莉)世界。

  Q:请继续写『琦莉』续集!
  A:好多人都跟我说过同样的话,真的很感谢如此支持这部作品。可是我觉得每个故事还是应该要有个结局……若您能看到最后一集,我将会感到无比荣幸。

  那么,期待我们在『死者长眠于荒野(下)』相见。

  壁井ユカ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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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8

10000
溪竹风 平民
琦莉系列终于要结局啦~追了将近两年了吧,时间过得好快啊~
非常的喜欢这部作品啊!淡淡的感觉,淡淡的伤痛,喜欢!
希望结局能是幸福的吧~楼主录入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skywingcroc 平民
呀...我不想哭死
結局不要這麼慘呀

15 年前 0 回復

Miyako 勳爵
这一卷都已经赚足眼泪了啊~下一卷不是得哭死?

15 年前 0 回復

wykc 勳爵
偶尔会觉得他像奇诺一样,淡淡的感觉。不错的书。

15 年前 0 回復

error3524 勳爵
琦莉第8集出了 淚目啊
這次動做好快
圖片好清晰啊

15 年前 0 回復

池天辰 公爵
这部作品也有8卷了吗,总感觉时间真是过得快……

15 年前 0 回復

ocdef920 伯爵
一直对这部作品没有什么感觉…录入辛苦

15 年前 0 回復

小店老板 勳爵
琦莉系列...大爱啊~终于快完结了~撒花撒花~

15 年前 0 回復

mark20hk 王爵
真是太感動了..!!
終於出了最新一期..!!
令在下十分期待..!!
謝謝了閣下的分享..!!

15 年前 0 回復

sjtcao 子爵
快要完结了吗~希望是个好结局~大大辛苦了~很喜欢这部~

15 年前 0 回復

suya 子爵
哦哦~~要完结了嗄。。。

仰望。。。追了这么久。。。。。。。。

15 年前 0 回復

cq123 子爵
电击文库又有一本书即将完结啦啊

15 年前 0 回復

LZSLZS5959 騎士
终于要完结了,听说结局不是HAPPY END啊。。俺纠结了

15 年前 0 回復

mffz 子爵
终章开始了!一直喜欢的系列要完结,感觉很微妙啊~

15 年前 0 回復

xyzchwn 子爵
这个系列一直在追,终于迎来了最终卷啊,收下慢慢看

15 年前 0 回復

约修亚后宫团 平民
奥嗷嗷哦奥
这本书终于等到了!
每天都来刷轻国就为盼这本啊~~=~=
感谢七夜大大><
以后第九卷也请多关照了XD

15 年前 0 回復

109256 王爵
占完楼了吗……

琦莉已经到第8本了……

史上最强年龄差别恋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呢……

15 年前 0 回復

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amp;amp;lt;br /&amp;amp;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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