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族2 第二部‧詩人的歸還[李榮道][錄入完成]


本帖最后由 kelvin0502 于 2009-8-14 13:03 编辑


龍族2 Future Walker 第二部‧詩人的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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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榮道
譯者 王中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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葩和騫在旅途中遇見了愛亞.伊克利那的吟遊詩人—帕哈斯,但,他應該已經死亡超過一百年了!
究竟,他是一個已死的亡靈還是一個活生生的瘋子,又或者是個真正的復活者?
而大風暴神殿的祭司艾德琳,竟綁架了精靈伊露莉,這是一場誤會,還是一個足以撼動各種族之間的陰謀......

「你、你們有沒有聽見歌聲?」
「……結結心心……血血色色.……騎騎士士……法法!」
「結結結的的的心心心……血血血色色色……騎騎騎士士士……律律律法法法!」
歌聲漸漸越來越近。
霧之暴風造成猶如夜晚再次到來的黑暗之中,亞夫奈德因為寒冷與恐怖而發著抖,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推測。
恐怖,絕望,黑暗的死亡騎士。
回溯了三百年的光陰,它們再次回到了大地之上。

第二篇 詩人的歸還 005
第三篇 投進時間中的毀滅之錨 159
龍族名詞解說 279


本帖最后由 kelvin0502 于 2009-8-8 16:15 编辑


第二篇
詩人的歸還

第二章

宓睜開了眼睛,但還是躺著問道:
「宓現在在哪裡呢?」
溫柴對於這個問題感到很奇怪。因為這是從宓本人嘴裡說出來的。但是一陣子之後,溫柴才聽懂這是在問這個地方是哪裡。所以溫柴舉起手臂,指著山稜線底下在霧間隱隱約約的城市說:
「是托比。」
「托比……?啊,我的頭好痛。到底為什麼頭會這麼痛呢?」
宓坐起身來,兩手按到兩邊的太陽穴上。砰!突然傳來的聲音讓宓嚇了一跳,但是她馬上對趴到她膝蓋上,舔著她的臉的巨大動物的偷襲綻放了笑靨。溫柴毫無表情地看著嘻嘻哈哈地慘叫的宓,然後拿起火堆上的水壺,倒滿了一杯之後放到宓面前,說:
「是安眠藥。」
正抓著亞達坦的頭搖晃的宓突然用驚訝的表情看著溫柴。
「安眠藥?天哪……為什麼要給宓吃這種東西呢?」
「不是我幹的,是那個夜鷹。」
「咦?柯雷先生嗎?為什麼呢?」
「他被我們追的傢伙唆使這麼做的。」
「啊?」
宓陷入了驚慌。對一個賽德倫的牧羊女來說,就算是具有看見未來能力的巫女,這也是太讓人吃驚的事情了。宓居然被捲進了陰謀,被下了安眠藥!宓決定將這件事拿去跟騫炫耀,然後才想到自己跟騫也許再也沒機會見面了。
宓一把抱住了亞達坦的脖子,亞達坦則是舔著宓的臉頰。
為了抹消腦中浮現的想法,宓甩了甩頭。旁邊的妮莉亞將雙手雙腳攤得開開的,用完全不設防的姿勢睡著大覺。將頭轉向另一邊,則可以看到緊緊將劍鞘抱在懷中,縮成一團熟睡著的格蘭。
「哎呀,好重啊。」
宓將亞達坦的頭向旁邊推開,最後又看了溫柴一眼。溫柴坐在稍遠處的岩石上,正翻攪著火堆。絲線般細細升起的一縷青煙,在圍繞著四周的乳白色霧氣中很難看見。宓費力地暍了一口茶之後,乾咳了幾下,說︰
「那後來事情怎麼樣了?你沒有吃到安眠藥嗎?」
「吃了。」
「咦?那……」
「因為我消化比較好。」
過短的回答讓宓覺得很頭痛。但是溫柴對於毫不氣餒不斷發問的宓,卻不得不佩服。在長久的努力過後,宓好不容易才用溫柴一句句簡短的答案拼湊出前兩天晚上所發生事件的全貌。
「是前天晚上嗎?那溫柴先生昨天是花了一整天把大家帶到這裡來的嗎?」
「那傢伙下的藥太重。那份量簡直可以用來當麻醉劑了。」
「您辛苦了。」
「不會。」
溫柴從岩石上起身,然後轉過身去,單方面地終止了交談。還有很多東西想問的宓注視了一會彎腰俯視底下的溫柴,然後摸了摸亞達坦的脖子陷入了沉思。底下就是托比城。溫柴背對著她說:
「真是抱歉。妳不是說要去坦能灣?可是因為妳還在睡覺,我不可能拋下妳自己過來。而且……」
「咦?啊,沒關係的。反正也不是離得很遠。」
「我的話還沒說完。」
「咦?啊,對不起。請說。」
宓原本打算想想為什麼自己要道歉,然而聽到溫柴的下一句話,她的這個想法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妳必須跟我們在一起。」
「為什麼?」
溫柴慢慢轉過身來。他一一看了看沉睡中的夥伴們,然後眼睛直視著宓。
「因為哈修泰爾侯爵已經知道我們一行多了一個人。」
「哈修泰爾侯爵,就是你們要追的人嗎?」
「沒錯。柯雷也這樣說過。他說除了他自己以外,還有很多海森比居民都看到了妳跟我們在一起。侯爵鐵定已經知道妳的存在。這樣一來,妳跟我們分開的瞬間,就是妳遭到攻擊之時,這是很容易就可以獲得的結論。」
「攻擊宓?嗚……是這樣嗎?」
宓似乎一點都不擔心,所以溫柴反倒擔心了起來。
「是的。所以雖然抱歉,但如果妳還想獲得安全,待在我們身邊會比較好。」
宓微微笑了,那是溫柴這輩子第一次看到的表情。宓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卻閉上了嘴,馬上轉過頭開始尋找自己的行李。找出自己的背包之後,宓一面翻著背包裡面一面說:
「有水嗎?」
溫柴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找出了水壺遞給宓。這比承認自己說出了愚蠢的建議要舒服得多。宓從背包中拿出了碗,對溫柴說:
「可是你又是為什麼選擇來到托比呢?」
「因為柯雷說那些傢伙在這裡。」
「他不是受到對方的唆使嗎?你怎麼還相信他說的話?」
「我相信。那傢伙應該很清楚,要騙人的時候說出些事實是最好的方法。」
「啊,是這樣嗎。好難懂啊。好的,準備好了。抱歉,能不能請你安靜……」
溫柴一面吸著菸斗一面說:
「我會閉嘴。」
一陣子之後,溫柴將菸斗中的白灰倒掉之時,宓才虔敬地將水倒乾,脫下了面具。到此時為止,宓與溫柴兩個人之間都沒有進行任何交談。宓將碗擦得一乾二淨放回背包之後,才慢慢起身。
「肚子好餓啊。」
溫柴也把菸斗插進上衣口袋裡,說:
「我們到托比市區去吃吧。可是妳剛才看到了什麼?」
宓並沒有回答。她只是要亞達坦過去她身邊,就自顧自地跟狗玩了起來。在地板上打滾的宓與亞達坦玩耍的那副模樣,任誰看了都會認為一定是兇悍的吉塔那獵犬想將巫女抓來吃了。溫柴呆看了這幕景象一陣子,然後隨口似地問道:
「妳還會跟我們一起走嗎?」
「喀喀喀!別這樣!你該洗澡了!是的。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喂,滴口水了,口水!」
溫柴是個聰明的劍客,要從一連串尖叫當中找出宓對自己問題的回答,也並不是特別難的事情。所以他一面等待夥伴們醒來,一面開始仔細思索之前的狀況。他轉身望向霧氣漸漸散去的天空。
因此溫柴完全沒發現,宓這時正把臉埋在亞達坦的脖子旁,無聲無息地吞嚥著淚水。那是即使專心也不見得能看得出來的景象,再加上溫柴平素又是個對女人不太留心的傑彭劍士,當然更加看不出來了。
宓的眼淚沾溼了亞達坦粗厚的毛,她低聲地反覆說著。那是只有聽覺異常靈敏到不可思議地步的吉塔那獵犬才能聽見的聲音。
「怎麼辦……亞達坦,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嗚,嗚嗚……現在連那個也……」

帕塔露酒館的餐桌吵雜得無以復加。昨夜發生的怪異事件簡直成了讓人們可以興奮地談個三年的話題。但是對於不清楚那件怪事的騫來說,是有必要進行說明的。所以騫皺了皺眉頭。
「什麼?能不能說清楚點?」
被騫逮個正著只好坐到桌子對面的戴夫先拿起了杯子,杯子連嘴唇都沒沾到,他就先暍乾了杯裡的水。然後他嘆了口氣,才說:
「呼,呼,這種事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看到。我要講了,你好好聽著。嗚,我的腳啊。宓昨天早上是跟我初次看到的三個人一起出現的,他們是兩男一女。其中一個男的非常可怕!還有那個女的騎的馬,天啊,也是我從來沒看過的。可是他們四個人呢,也就是那三個陌生人和宓,在這裡跟柯雷不知道談些什麼。後來他們就跟柯雷一起回家去了。柯雷的家是耐恩河上的一條廢船。然後今天早上,柯雷的屍體就在渡口附近被人發現了。那四個人連影子都沒了。不久之前我才去看過那具屍體,結果就在路上被你抓到了。天啊,怎麼會有這種事!」
「啊,好,我懂了……可是你到底是在說些什麼?」
戴夫用受不了的表情看了看騫,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後的葩。但是葩只是用兇狠的眼神瞪著戴夫,然後搖搖頭。
『你敢說出來,你就死定了。』
戴夫咕嘟吞了口口水,結果被嗆到,開始猛咳了起來。看到他那樣子的騫面帶同情的表情說:
「怎麼會有這種傢伙!你水暍得太急了。」
戴夫卻不可能把他此刻的無可奈何與委屈說出口。不管怎樣,在戴夫辛苦地想將呼吸調勻,要繼續往下說之前,葩很快地拍了一下騫的肩膀。
「這傢伙剛剛才看了陳屍的現場,精神還沒恢復鎮定。他跟你可是不同的啊,兼差葬儀師先生。而且我們沒有時間花在這裡了。」
「是嗎?好,戴夫,謝了。我想看一下那具屍體。」
騫從椅子上起身,戴夫還在那邊咳嗽無法回答,只能點了點頭。騫直接走向綁馬的地方,葩跟在後面走著,然後輕輕將頭轉向戴夫那邊。葩的眼光直視著戴夫,戴夫整個人就畏縮了起來,做出了蒙住自己嘴巴的動作。他就這樣兩手搗著嘴,眼中帶著不安,注視著葩。葩噗哧笑了出來,然後就轉回身去。
騫握起了金錢獵人的韁繩,陷入沉思中。葩盯著他直瞧,然後對他發話了:
「在想什麼?」
「在想痕跡的事。」
「痕跡?」
騫突然舉起手搔了搔頭。他用充滿不耐煩與憤怒的聲音說: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宓遇見的那些人到底是什麼人,居然丟下屍體就這樣不見蹤影?他們又為什麼要殺這個人呢?宓為什麼還是跟那些傢伙在一起呢?根本沒有辦法解釋這裡留下的一切痕跡。可惡!我很不喜歡……為什麼這樣盯著我看,葩?」葩嚇得身上一震。
「像騫這種感情缺乏症患者……居然也會表現出感情來。」
騫眼中的葩看起來更加怪異了。不管怎麼說,現在她的親姐姐正跟殺人魔一道走著,但妹妹此刻表現出的樣子實在是太過沉著了。騫摸了摸因為鬍鬚長了出來而變得粗糙的下巴,用很快的動作翻身上馬。
「走吧。有什麼事都等先看過屍體再說。是剛剛才發現的嗎?拖太久的話,搞不好已經被警備隊員清理掉了。」
葩點點頭,也上了白足的馬背。雖然已經看過那具屍體,但是要再看一次,也還是十分恐怖。葩面帶憂鬱跟在騫的後面走。
兩人問過了戈斯比的居民,到達柯雷屍體的所在之處時,那裡已經聚集了一大群當地的警備隊員在調查屍體。阻擋看熱鬧者蜂擁而至的警備隊員們,對騫與葩投以懷疑的視線。騫從馬上一下來就直接往屍體走去,原本的些許疑心立刻轉變為混雜了憤怒的懷疑。但是騫對那些表情都置之不理,還是繼續往柯雷的屍體方向走。最後警備隊員之一就面帶嚴肅的表情擋住了騫。
「喂!這裡是禁止進入的。」
「請您看一下。我是POG商團的護衛武士,名叫騫。我聽說附近發現了屍體,所以想來看看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哇!」
圍觀群眾之間響起了讚嘆聲。商團的護衛武士這個充滿浪漫意味的頭銜,詞語中帶有的微妙含意刺激了戈斯比的居民們。但是警備隊員的臉繃得更僵了,他說:
「POG商曲團?啊,原來是那個商團啊。可是護衛武士怎麼會孤身一人出現在這個地方呢?」
「當然是有些事情要辦。你到底要不要讓我看看?」
警備隊員感到了與騫相同的情緒。也就是對方講的話聽起來非常不順耳。但是警備隊員還是閃身到一旁讓開了。老練的護衛武士,可以說是種不使用瑪那的魔法師。騫簡簡單單地點了一下頭,然後就走近倒臥在路上的屍體。
他在不用手去碰的前提下仔細檢查了那具屍體。站在圍觀者後面的葩,則是轉過頭去背對著屍體。結束了對屍體的觀察之後,騫開始細密地觀察附近的地面。但由於那是堅硬的石路面,所以沒有留下腳印之類的東西。騫搖了搖頭,然後將眼睛瞇成一條縫查看周圍。這段期間圍觀者都屏住了呼吸注視著騫,警備隊員也用混雜了期待感的表情望著騫。
不久,騫終於慢慢地起身,站到柯雷的身邊。
「以半獸人與復仇之神華倫查之名,願讓你冤屈而死的人血債血償。願你安息。」
騫這樣說完之後,就轉身望著警備隊員們。他很快地開口:
「對不起,打擾了各位的工作。各位辛苦了。」
對於殺人者的來歷、用刀的習慣、殺人者的故鄉以及髮色,甚至於他的名字以及兒時的痛苦回憶,圍觀者們都期待能二從騫的嘴裡講出來,所以騫說的話帶給了他們很大的衝擊。警備隊員也都訝異得張大著嘴望著騫,但騫只是對他們輕輕點了下頭,然後就馬上回到了葩的身邊。等到騫騎上金錢獵人之後,警備隊員才發出一片抱怨之聲。但也因為騫事前並沒有答應要告訴他們線索,所以他們的抱怨打從一開始就失去了目標。這時騫輕輕說了:
「那邊插在樹上的那把小刀,就是這位老兄的。請轉交給希望拿回遺物的人。」
警備隊員們立時陷入一片慌亂。
「什麼小刀?」
騫用手指著遠處的一棵樹木。警備隊員表情訝異地走向騫所指的方向,這時才發現了插在樹上的柯雷的小刀。圍觀者中爆出一片驚嘆聲,先來到此地卻根本沒發現什麼小刀的警備隊員則是漲紅了臉。但在他們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騫已經離開了命案現場好長一段距離。
騫掉轉馬頭,朝城內的方向走去。葩慢慢跟在後面,等到離命案現場非常遠之後,才對騫說:
「你什麼也沒有看出來嗎?」
騫放下了韁繩,回答說:
「不對。我看出了很多東西。」
「什麼呢?」
騫將頭轉向命案的現場。他用苦澀的表情看著那方向好一會兒,然後才將視線收回,低頭看馬鞍,說:「他死之前跟某人打過一場。脖子上乾掉的鹽,代表他之前曾經進行相當激烈的運動。樹上插的小刀,就證明了那場運動應該是打鬥。然而這個人並不是因為打鬥而死的。打鬥跟被殺分明是兩件事。所以殺害他的另有其人。」
葩打了個寒噤,但是馬上轉變為對騫推理的訝異,她說:
「哇,……為什麼呢?」
騫用緩慢但帶有些神經質的聲音說:
「戰鬥中要這樣刺中他的背,是不可能的。而且既然射出了小刀,代表他可以看見打鬥的對手。在這種狀況下,不可能在背上刺出這樣的傷口。傷口證明他受到的是完全意外的一擊。總之打鬥在之前應該已經結束了。我們沒看到其他的血跡,很可能是對方贏了。雖然是很困難的推理,但我看對方應該在壓制了他之後就直接離開了。在戰鬥結束,精神緊張也已經鬆懈的狀況下,有某個人過來刺了他一刀。可是實際的狀況應該相當複雜。」
「相當複雜?」
「嗯。因為殺害者離開之後,還有其他人跑來看過這具屍體。至少可以知道那個人不是來祈求他的安息。那個人騎著一匹馬。在跳過屍體之時飄落的馬毛黏到了樹枝上。是茶褐色的毛。」
葩整個人都僵住了。這不是因為騫口中說出的話,而是因為他的動作。騫不知何時已經讓金錢獵人轉身站定,對著葩的正面瞧。葩低下頭,看著白足的茶褐色鬃毛。
「抬起頭來。」
葩依言抬起了頭。騫的眼神緊抓住葩,所以葩無法轉過頭,只是用蒼白的臉與騫對望。
「跟我來。」
騫下了馬之後,抓住韁繩,開始在小路旁的空地上走了起來。遠離道路相當的距離之後,騫將韁繩綁到了樹枝之上。葩沒說什麼話,只是照著騫的動作做。騫將背靠到樹幹上坐著,葩則是選了塊離騫稍遠的地方坐下,開始望著地面。騫看了看這樣的葩,然後抬起頭望著天空。
雲用很快的速度飄過。高空中似乎吹著非常強的風。但是戈斯比郊外的這片樹林中,卻沒有一點風經過。在這裡能夠聽到的,就是不知其含意的樹林呻吟聲,樹林四周則是一片寂靜。騫傾聽著自己的背部在樹幹上摩擦的聲音,然後開口說:
「我今天早上從妳身上聞到了汗味。而且白足的馬蹄上沾的紅土並不是草原上的。妳昨晚來過了吧?」
「嗯。」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才堅持要在草原上休息。騫感覺到心中的苦惱,說:
「為什麼自己一個人先來?」
葩並沒有回答。轉過頭去一看,葩還是併攏雙膝坐著,直盯著地面瞧。
「葩?」
葩突然抬起了頭。那是在她決心變得盡可能殘忍之後。
「首先我有件事要說。姐姐很清楚騫已經回來找她了。姐姐看水的時候,看到了騫離開商團回到史卡尼亞村來。然後她刻意在騫到達之前先行離開。」
騫沒有做任何回答,也沒讓葩看到他有任何動作,就像棵樹一樣坐在那裡。葩瞥了一眼望著天的騫,然後低下頭說:
「所以,所以姐姐根本不想再見到騫。」
「喔。」
「你懂我說的話嗎?」
「嗯。」
葩用驚訝的眼光望向騫。騫的樣子還是跟之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沒有聚焦的散漫雙眼依然向著天空,拋到膝蓋上的雙臂就像被人丟棄在那裡一樣,靜靜地躺著。他沒有發問。也沒有反問。為什麼會這樣呢?葩感覺十分疑惑,說︰
「那,好。我想先跟姐姐講。我想比騫更早見到姐姐,然後跟她說,騫追她追到這裡來了。」
騫的聲音極為單調。
「所以妳讓她跑走了嗎?妳故意讓我無法見到宓?」
「別這樣說 你這情感缺乏症患者!我、我只不過是,嗯,想要正確理解姐姐的心情 騫不是愛著姐姐嗎?但姐姐卻就這樣離開了。懂嗎?所以,所以我希望在騫不在的情況下,可以跟姐姐單獨談談。就是這樣……」
「我懂了。妳見到宓了嗎?」
雖然感覺好像被打了一巴掌,但是葩很努力才想到坐在遠離自己十肘之處的騫,是無法打到自己的臉頰的。葩咬到嘴唇都快出血了,一面瞪著騫,但騫還是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天。
「姐姐早就說過,不想見到騫!所以你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益的事!」
「我剛剛問過了。妳見到宓了嗎?」
「知道了。那麼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騫悄然起身,葩還是坐在原地看著他。騫慢慢轉過頭,面對著葩低聲說:
「快點走吧。要找到妳姐姐才行。」
「你還想要找姐姐嗎?姐姐明明就不想見到騫啊?」
「那句話嗎?那只不過是謊言。快點起來吧。」
葩訝異地看著騫,但騫不知何時已經跨到了金錢獵人的背上。坐在馬背上低頭看了葩好一會之後,他下了一個葩所無法抗拒的堅決命令。
「走吧,葩。」
葩起身上了白足。騫沒說什麼話就出發了,葩也默默無言地跟在後面。

第三章

拜索斯皇城的街道似乎再怎麼樣都無法習慣。注意地聆聽著自己的靴子踩在堅硬的鋪石街道上的聲音,杉森‧費西佛正用不滿的心情踏出步伐。每當面對這樣華麗的街道的時候,都讓他再次確認自己只是個鄉巴佬。
打從跟著卡爾‧賀坦特住到首都來,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踢開了國王寶座,從宮城中跑出的廢太子吉西恩打算前去除掉最強的龍克拉德美索之時,衫森也與他在一起。吉西恩可以說是繼路坦尼歐大王司談是擁有各種各樣的共通點。他們都是已死的屠龍者。
雖然是場較為短暫的冒險,但因為比起不管多長的冒險都還要更為激烈,所以當卡爾與杉森兩人回到首都的時候,受到了盛大的歡迎。人們歡呼著新屠龍者的出現,並對於與他一同呼吸、到臨死前還跟他在一起的兩個傳說的活證人也送上了歡呼。背上背負著這種歡呼的兩人雖然很遲才開始向政治核心進發,但是他們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紮紮實實的。他們只是默默地去實現其他人誰也不知道的吉西恩的遺言。
雖然兩人都是想要對現在拜索斯的國家結構進行改革的野心家,但比起沒有任何立場、勢力與背景的卡爾,杉森還是有一項優勢的。也就是他可以依靠卡爾。兩人赤手空拳地承擔起吉西恩的遺志。
杉森從來沒有對自己的身分認同感到苦惱過,而且他的野心也是很淡薄的。他雖然能理解卡爾所走的道路,但不曾試著對這件事做出評價。他跟卡爾一起被改造拜索斯的任務綁住,但他也從未感覺這是崇高到值得他花一生去做的目標。杉森所做的只是尊重朋友吉西恩的意志,去幫助同鄉卡爾罷了。雖然想法比較單純,但也因此而散發出魅力的杉森,今天卻在拜索斯皇城的繁華鬧區感受到了被欺負的感覺。走在這座拜索斯的首都,擁有魔法師公會、可說是整個大陸上最為繁華之地,在偏遠鄉村出身的青年理所當然感受到的不舒服之上,又加上了被欺負的感覺,這些感覺正在不斷刺激著他。
「唷!費西佛先生。今天的天氣真好。可是你為什麼要戴著假鬍子呢?」
「咦,啊,那個……」
「天哪,杉森先生!呵呵呵!為什麼要戴眼罩呢?你的眼睛怎麼了嗎?」
「啊,沒事……」
「哎呀,這不是杉森嗎?可是你為什麼腳一跛一跛的呢?你的腳受傷了嗎?如果你願意的話,就上來我的馬車吧。」
「我有點神經痛……」
一陣子之後,杉森非常厭煩地將自己的變裝用具全都送給了路過的乞丐,伸了伸懶腰,開始走了起來。明明是很完美的易容改扮啊,為什麼每個人都認得出自己呢?這實在是太奇怪了。一陣子之後,杉森到達了大路旁稍微凹進去之處的一家店鋪入口。
這家店的規模並不怎麼大。但是裡面陳列了許多吸引住行人視線的物品,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店前的陳列台以及箱子中放滿了各種各樣的水果。看到這個季節在這個地方很難見到的水果種類,讓人們都嚇了一大跳。店鋪後面則是有著一個相當巨大的倉庫,就在杉森觀望著的短短時間中,就有許多車輛在倉庫出出入人。杉森純樸地對車上載的那些水果發出了讚嘆,然後就走入店內。
店鋪當中除了擺放了一張桌子與幾把椅子的地方以外,全都被水果給佔領了。椅子上是年輕到出人意料的老闆,正用放肆的姿勢坐著。杉森穿過了鳳梨與蘋果,然後對坐在香蕉箱子後面桌子旁的老闆打了個招呼。
「喂,我來了。」
「喔。」
老闆雖然簡簡單單地裝作熟人代替了回答,但杉森還處於因為神秘體驗而興奮的狀態,所以杉森的屁股一撞到老闆面前的桌子,他就將前來的路上發生的事情一股腦說了出來。
靜靜聽著故事的水果店老闆賈克將一個水果拋給了杉森,說:
「你難道以為食人魔化個妝,看起來就可以變得像個精靈嗎?」
「我有扮成精靈嗎?我扮的是人啊。」
「……這件事還是先別聊了。以後你別化什麼妝了,想來找我就直接來吧。城裡到底還有誰不知道你會來跟我見面的?」
「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杉森用驚愕的表情與賈克對看,賈克則是閉上了雙眼,將脖子向後一傾。連椅子也向後傾斜的賈克把雙腿擱到水蜜桃箱子上面,抓起了桌上的帳簿,說:
「世界上有哪個笨蛋會相信你是來找我買水果的?」
「那真是糟糕了。要趕快跟卡爾說才行。」
「呿。卡爾一定早就知道了。」
賈克冷冷地回答,然後拿起筆來,在帳簿上潦草地不知寫了些什麼。賈克一開始寫字,杉森馬上就閉上了嘴,走向堆滿了李子的陳列台。在這一瞬間,一個年輕人走進了店鋪入口。
「賈克老闆,我來了。」
賈克似乎到了此時才發覺有人進來,抬起頭瞄了年輕人一眼。
「喔,沒事,克拉克。今天沒有什麼事要請你辦的。」
「是嗎?那……」
「也就是說,今天是遊玩的日子。你內心正高興得拍手呢,不要故作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不過明天事情可能很多,早點來吧。」
「是的,老闆。那就明天見了。」
名叫克拉克的年輕人靜靜地轉過身,但似乎正如賈克所說的,內心正高興得拍手呢。只是他走路的腳步並沒有隨之輕快起來。克拉克消失之後,杉森再次走到賈克身邊說:
「那是誰?」
「光之塔裡面派過來的見習生。」
「見習生?是消防署要他來進行火災安全檢查嗎?但是這間小小的水果店,到底有什麼事可做……」
位於拜索斯皇城的巫師公會『光之塔』,也是以修習魔法為志向的年輕人最高的教育機構。這所公會的教育過程中會安排修煉生到消防署去執行勤務,這樣一來修煉生可以得到實際應用魔法的機會,二來消防署也可以得到相當大的幫助。
賈克搖了搖頭。
「不,這小子是我雇用的。」
「咦?你要魔法師幫你做什麼?」
「因為我的水果必須要用低溫儲藏才行。他來到這裡幫我降低倉庫的溫度,我則會每次送光之塔幾箱水果。」
「呵,這樣嗎?你好像真的滿會做生意耶?」
賈克並沒有說出『再怎麼樣都比你好多了,食人魔先生』,只是噗哧一笑。杉森點點頭,說:
「你不是個夜鷹嗎?做生意是什麼時候學的呀?難道你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
賈克將帳簿蓋到桌上,然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別閒談些有的沒的了,起來吧。馬上就是貴族家裡紛紛派人出來買晚餐後甜點的時候了。最近因為有我們這家店,貴族之間似乎掀起了草莓蛋糕的風潮。」
杉森喃喃自語著,賈克則是將店鋪一角的門給打了開來。走出門外是個小小的庭院,對面則是倉庫的正門。杉森轉頭朝後一看,說:
「咦,你把店這樣空著不管,也不會出問題嗎?」
「有什麼關係,想吃的人要拿就拿吧。他們能拿走多少呢?頂多就是塞幾個到口袋裡罷了。水果可是體積很大的東西呀。」
賈克對這類事情毫不關心的態度,讓杉森受了很大的感動。完全不理會杉森感動的表情,賈克開始走到排著隊的一輛輛馬車之間。杉森隨便數了數,發現院子裡面有十一輛車排隊等著進倉庫,十一個車夫都坐在自己的車上,露出一副無聊的表情望著天空。
在車子之間行走的賈克似乎突然想到什麼事情,在一輛車旁邊停了下來。車夫想跟他打招呼,但賈克什麼話都沒說,就直接將車上蓋的布翻開。強烈的柳橙香味一下子傳來。杉森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那一車燃燒著金黃的果實。
賈克將幾個柳橙拿起來看了一下,連放在箱子底的也都細心檢查。賈克檢查的過程中,車夫們都用得意洋洋的表情望著他。一陣子之後,賈克點了點頭,把布放了下來。
「壞掉的不算多。」
車夫氣勢洶洶地說:
「對呀,賈克老闆!我用最快的速度趕來,跑得我眉毛都快掉了下來。你再拿出來看一下!壞掉的絕對不超過十個。」
「是嗎?那就拜託了。辛苦你了。下次請你也用這種速度趕過來。」
賈克對他笑了笑,然後走進倉庫。杉森用心焦的眼神注視著車上的那些柳橙箱子,弄得車夫都開始警戒了起來,才虛脫地跟在賈克後面走。在倉庫正門前等待的賈克笑了笑,說:
「你回去的時候,我會包一些給你,你就帶回去吧。」
「真的?」
「呵呵,我很大方的。平常一半以上的水果都是爛的,必須丟掉,但是最近居然都沒多少爛掉的。」
「可惡,你這傢伙,說的這什麼話。講得一副好像要丟掉的東西才給我似的。」
「不管我怎麼說,反正到頭來你還是會拿走的。」
「呿!」
賈克微微笑了,然後打開了倉庫的門。
一片漆黑的倉庫裡面十分寬敞。不但深到簡直看不見對面牆壁,而且天花板的高度也達到一般建築物的三層那麼高。倉庫裡面到處散佈著階梯與置物架,工人們正拿著從車上卸下的水果箱在樓梯上上下下,或者把水果堆到架子的擱板上去。賈克毫無困難地在其間穿梭著,杉森則是覺得猶如被拷打一樣難過。在黑暗的倉庫中,杉森的嗅覺變得十分敏銳,所以必須不斷吞下因為水果香氣而流出的口水。咕嘟。
一陣子之後,賈克幾乎走到了倉庫另一端的盡頭才停了下來。放在那裡的都幾乎是堅果類的東西。賈克走近其中一箱,打開了箱蓋。
那裡面放的是椰子的果實。賈克拿起了幾個椰子,從其中選了一個,說:
「我也還沒看過這個。我想等你來的時候一起看……喂!別人在說話的時候要看著對方,不要只是鼻孔在那邊一漲一縮的!」
「咦?啊,喔。這樣呀?」
賈克從腰間抽出了小刀,細心地觀察椰子。一陣子之後,賈克將小刀反了過來,插進了椰子裡面。不太瞭解這種南方神秘果實的杉森只是毫無表情地看著,然而實際上椰子並不是用小刀就可以切開的東西。但賈克簡簡單單地將小刀插了進去,手上一用力,椰子立刻就被剖成了兩半,將自己空空如也的內部公開了。
中空的椰子裡面出現的是折疊很多次之後硬塞進去的一團文件。賈克將文件拿出來,遞給了杉森。杉森雖然將紙的皺摺攤平,但也沒看其中的內容,就將文件塞到了懷中。
「嗯,可以了。拿去給卡爾吧。」
杉森再次以感覺奇特的眼光朝下看著中空的椰子。
「哈哈,這很神奇耶。原來你們就是用這種方式傳遞文件的啊。」
「其他的東西也都很神奇。」
賈克露出很醜陋的表情說。杉森露出狐疑的表情,對著賈克說:
「怎麼了?為什麼這麼說?」
「咦?」
「為什麼你表情這麼奇怪?看起來簡直就像生了鴨蛋的雞才會有的表情。你也沒說想要看看文件。」
「呵……」
賈克搔了搔自己的下巴,然後將小刀插回腰間,說道:
「柳橙。」
「啥?」
「剛才的那些柳橙。我在想那些柳橙的事情。老實說,我就是因為在想這件事,所以對於文件不太在意。」
「你已經完全成了個生意人了啊,居然會有夜鷹對情報之類的東西不太關心?怎麼了?那些柳橙又怎麼了?」
賈克用擔心的表情望著倉庫的天花板說:
「因為幾乎都沒有壞掉的。」
杉森差點就回嘴說:『那真是太恐怖了!』剛剛好不容易才聽懂賈克在說些什麼的杉森,現在又開始搞不懂賈克了。杉森不怎麼痛快地說︰
「大概那個車夫真的像他自己所說的,盡全力快速奔馳而來吧。」
賈克用鼻子哼了一聲,說:
「車夫?別開玩笑了。那些車夫是寧可把時間花在上酒館,也沒時間讓馬吃草的傢伙。他們如果還不走快點,那麼在強盜跟怪物橫行的這片土地上,他們恐怕連現在的工作都會丟掉。」
「是嗎?不然就是這批柳橙的品種特別好……不,等一下。如果沒有多少水果壞掉,你不是應該高興才對嗎?可是為什麼你現在會是這種表情呢?怎麼了,你對自己生意做得太順利有所不滿嗎?」
賈克聳了聳肩。如果他實際上是個生意人,應該會對這種幸運感到十分高興。但對賈克而言,賣水果只是用來掩人耳目的東西。所以賈克才能夠更冷靜地觀察近來發生的一連串幸運。
「最近總是如此。這是非常奇怪的事。近來天氣也沒有特別異常,但水果都沒有爛掉。如果再這樣下去,我應該會成為拜索斯皇城最成功的水果商人了。」
「這是什麼話。只不過就是賣水果而已,有這麼困難嗎?」
「要管理運貨的車夫以及保存水果都很困難。好像從來沒有人像我一樣大規模地做過。這種前無古人的事情居然要由我這個對做生意一點興趣都沒有的夜鷹來做,可真是莫名其妙。」
「怎麼了?賣水果至少比搞盜賊公會健康得多啊。就把盜賊公會當成副業做做不好嗎?」
拜索斯皇城的盜賊公會會長賈克聽到這個對自己前途的建議,做出了如下的反應︰
「那就這樣試試吧。如果水果一直像這樣都不會壞的話。」

衫森懷抱著籃子,笑咪咪地在大街上走著。那是拜索斯皇城的美麗街道上洋溢的一切優雅格調與品味都會發出尖叫然後結伴自殺的一刻。
『應該把那些柳丁全吃光,然後把種子當作禮物送給黛美公主才對。』
對象正常的人來說,把能吃的部份全吃光,剩下的部份才當作禮物效給自己,一定會引發相當的不快,但對於黛美公主而言,那卻是最棒的禮物。身為國王的妹妹,還常開玩笑說因為沒有可能來救自己的王子出現,所以直到今天自己還沒有被龍捉走,其實黛美公主對園藝的興趣遠遠超過對王子的興趣。『又不能澆水到王子身上。』如果是黛美公主的話,連在這塊土地上讓柳橙樹生長成這種完全不合理的事情,也一定會有辦法使其成功。
『如果能讓宮城裡面飄散著柳橙香,那就可以到那裡的樹下睡午覺了。』
衫森一面空想著這些事情,一面勤快地坎著,天氣清朗,舉目一片祥和,衫森覺得非常幸福。所以衫森看到從對面走來的年輕人面帶明朗的表情,舉起手來的時候,他也不自覺地差點朝著對方揮了揮手。
年輕人露出了魅力無比的笑容,踢了衫森的小腿一下。「嗚!」遭受到出乎意料的一擊,衫森往前踉蹌了幾步,年輕人則很迅速地將裝了柳橙的籃子一把抓了過去。再怎麼想,衫森都不覺得對方是想要幫自己接住籃子。因為年輕人立即就轉身,逃之天天了。杉森茫然地望著年輕人的背影,更正確地說是眼睜睜看著可以跟卡爾一起吃的柳橙、要送給黛美公主的種子,以及宮城中香氣環繞的柳橙樹都一起從他的眼前消失。他這時才想到要大喊:
「那是我的!」
『咦,是這樣嗎?對不起了。我還以為那是我的。』杉森至少還是個正常人,所以並沒有期待對方有這樣的反應。年輕人也是個正常人,所以即使杉森努力想要使對方瞭解到自己對此物的所有權,他還是一個勁地拔腿就跑。這實在是很符合人性的一幕,杉森開始在那個強盜的身後拚命追逐。
「給我站住!」
年輕人停了下來。已經開始適應於人性正常反應的杉森受到了很大的衝擊。
「我叫你站住,你還就真站住呀?」
「如果你認為我根本就不會站住,那為什麼還要叫我站住?」
年輕人堂堂正正地反問道,一下逼得杉森說不出話來。這種問題恐怕連卡爾也沒辦法回答吧。杉森這樣想了一下,然後環顧了四周。
不知何時,杉森與搶劫水果籃的強盜犯已經站在遠離大街的巷道裡了。周圍全是連扇門窗都找不到的磚牆,而且似乎在這裡等待個一整天都不會有人經過。杉森馬上就發現年輕人是故意逃進這個巷子的。讓杉森更確認這個結論的,是朝他背後揮來的一棒子。啪!
「為什麼打我!」
這是隻怪物嗎?拿著棒子的男人用無法置信的表情後退時如此想著。杉森很快退了幾步,將背貼到牆上。巷子口出現了三個男子,他們與水果賊還有打了杉森背的男子會合時,杉森感到十分幸福。這些可笑而令人無法理解的狀況,剛剛好開始在他腦中旋轉。但是他的幸福感中帶有一些苦澀。
突然間有一根棒子、兩把釘頭鎚、兩個拳頭同時開始往杉森身上招呼。杉森口中喊出根本聽不清意思的話,攻向最靠近他的男子腰部。啪,啪!雖然感覺腰痛欲裂,但杉森抓起了那個男子的腰,成功地把他壓到牆上。腰部被抓住的男子沒有試著用身體去掙扎,而是將手上拿的釘頭鎚直接朝杉森的腦門砸了下來。突然腦中閃出火光,杉森好不容易才沒有跌到地上,只是一扭腰,用頭頂撞上了男子的下巴。
砰!
下巴破裂的男子對著深藍的天空吐出白牙,然後就昏了過去。杉森就像是相信『擁有正義感的男子看到我遭受不公的待遇,雖然想把釘頭鎚交給我,但是卻昏了過去,所以才沒辦法說出這番話』一樣,很快地抓起了釘頭鎚,滾過倒下的男子身上。「謝了,朋友!我一直很喜歡你的!」
無畏地再度朝站起的杉森揮動棍棒的人看到了令他瞠目結舌的景象。杉森將右手中的釘頭鎚放著不用,用左手手臂擋住了棒子。「你為什麼拿著那個鎚子?」杉森轉身將釘頭鎚往上一揮,打中那個男子的下體,他沒有直接回答對方,只是大喊:
「這招叫做一字無識,混帳!」
我還沒出生的孩子們啊!
男子在睪丸破裂的衝擊中嗚咽著。但是第三個男子卻非常冷靜。他將正在悲痛子孫冤屈而死(?)的男人直接往前推開。杉森口中吐出了辱罵,閃身想要避開,但還是跟倒下的男子滾作了一團。
鞋底與釘頭鎚朝倒下的杉森毫不客氣地飛來。一陣子之後,杉森就跟被洗衣棒打了好一會的髒衣服堆一樣,蜷縮在巷子的一角。但是杉森口中流出的鮮血卻不是他自己的。勇敢地朝杉森的頭部一踢,結果腳踝被咬住的男子瘋狂震怒,拔出了攜帶的匕首。看來像是領頭的男子如果沒有很快抓住拿著匕首的手臂制止,那麼杉森恐怕已經被分解成不規則的肉塊了。
「不可以殺他。」
「王八蛋,你看看這瘋狗做的好事!」
領頭的看了看四周,對這個男的所說的話深有同感。下巴裂開的男人如果不馬上去找祭司治療,恐怕這輩子都不能吃比湯更硬的東西了。在抓著下體在地上滾的男人面前,悲壯美都顯得褪色了。居然有這種咬人腳踝的男人。領頭的嘆了一口氣,說:
「媽的,我說不能殺他就是不能殺!匕首快給我放下!」
聽了這話的男子並沒有馬上放下匕首,只是朝地下的杉森狠狠踢了一腳〈當然啦,他這次不太敢往頭部踢〉。阻擋了男子殺杉森的首領將昏迷的杉森身體翻過來,很快在他懷裡一探。
一陣子之後,領頭的掏出了一疊文件,然後點了點頭。
「行了,走吧。」
領頭的將下巴破裂的男子揹了起來。拿著水果籃的年輕強盜將籃子丟到杉森身上,然後扶起了絕子絕孫的男人。所以腳踝被咬的男人就只能靠自己走了。這男人狠狠朝杉森瞪了一眼,轉過身去一跛一跛地走著。他為了洩憤,故意踩過了從籃子裡滾出來的柳橙。
太陽圓圓地向西方滾去。
唧唧喳喳。
杉森聽到了麻雀聲,好不容易醒了過來。
「嗚嗚。」
杉森口中吐出呻吟,然後慢慢起身。他倒在血與柳橙汁斑斑灑落的巷道中的模樣,用悲慘這個詞尚不足以形容。成群飛下來吃著柳橙碎塊的麻雀被杉森的動作嚇到,紛紛飛起。啪啦啦。麻雀朝著夕陽西下的黃昏,變成小小的黑點騰空而去。巷道內已經充滿了夕陽的霞光。
『我昏過去太久了。』
杉森用手擦過嘴角,努力在不讓身體受震動的情況下站了起來。然後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在很短的一段時間裡,杉森對被踩過的柳橙,比對被打的自己還要惋惜。
『我得打起精神來。』
杉森用悲慘的心情彎身撿起那些髒掉的柳橙。從其中選了幾個狀況比較好的撿起來之後,杉森用難過的表情看著周圍。這些東西要怎麼樣拿呢?杉森找到了滾落在夕陽陰影下的籃子,立時忘記了身上的痛楚,露出燦爛的表情。
杉森很費力地撿起了籃子。就像秋收結束之後到田裡去撿落在地下穀子的村姑,杉森跌跌撞撞地撿起那些被霞光染紅的柳橙。這是個寂靜森冷的下午。杉森咬著牙開始想:
『到底是光之塔,還是貴族院幹的?』
應該是那個名叫克拉克的見習生做的好事。所以才很難判斷介入這件事的到底是魔法師還是貴族。就把這個問題丟給卡爾吧。讓他一個人去煩惱吧。我做這種辛苦得跟狗一樣的事情,必須要得到報償。杉森抓住了搖晃著的膝蓋,下了這樣的決心。不需要條件,不需要理由,這些柳橙都是屬於我一個人的。無論如何都是我的!
藏在水果籃子底下的文件反正也不能吃,就交給卡爾吧。杉森不自覺地咧嘴笑了出來,然後因為嘴唇裂開的疼痛差點慘叫了出來。哎喲!

伊露莉慢慢地起身,從樹上下來。那是連手都不用碰到樹枝的輕巧動作。
猶如踏在平地上一般俐落地下到地面上的伊露莉,剛下來就直接開始往前走。她並沒有調整姿勢,也沒有去穩住重心,根本沒做出任何多餘的動作,就直接走著。如果是人類想要學習這個動作,就一定會發現這個動作並不像想像中那樣簡單,同時會感受到頸骨斷裂的劇痛。但伊露莉是個精靈,這對精靈而言是簡單不過的事情。伊露莉所走的方向前面,有一條小澗橫過森林流著。這條小澗旁邊,有著一個巨大的形體在焦躁地看著四周。
這個動作,不知怎地讓看的人覺得有些愉快。巨大到讓人無法想像的身軀上,卻沒有理所應有的重量感。因為那身軀正隨意左右亂晃著。
伊露莉並沒有停下腳步,只是舉起手來。
「我在這裡,艾德琳。」
左右環視著森林的艾德琳將身體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下一個瞬間,艾德琳的口中露出了可怕的尖銳利牙。她正在微笑。
「啊,伊露莉,好久不見了。妳等我很久了嗎?」
「是的。」
艾德琳雖然慌了一下,但想起對方是精靈之後,就再度做出了那個恐怖的微笑。這兩人的樣子放在一起看實在是太不平衡了,但同時卻也是很相配的一對。擁有讓人屏息容貌的精靈,以及擁有讓人屏息容貌(?)的巨魔祭司互相打招呼的情景,即使帕哈斯復生,恐怕都很難找到適當的形容詞句。艾德琳決定再次仔細查看,確定對方是個精靈。
「妳是不是等太久所以生氣了?」
「咦?什麼意思?」
艾德琳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是點了點頭。好像連一句打招呼的話,精靈用起來意思也完全不一樣。
「我是想說我擔心來得太晚,妳已經走掉了。我還擔心我幫不上妳的忙。」
「妳是在說……時間的問題吧。是的,我有很多很多的時間。我是不會著急的。」
艾德琳搖了搖頭。
「也許永遠沒有必要著急了。」
「為什麼這麼說呢?」
艾德琳在切入正題之前,先仔細觀察了交談對象的臉色。在精靈必須說謊的時候,臉上會出現什麼樣的表情呢?但是伊露莉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變化。甚至對於不久之前艾德琳說出的突兀內容,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一絲的驚訝。
艾德琳很小心地選擇用字遣詞,很辛苦地說:
「有一個必須討論的重要問題。我雖然也打算跟在南方的傑倫特一行人取得聯絡,但還是下了必須先跟妳見面的結論。」
伊露莉靜靜地等著。如果是人類,恐怕會先嘆口氣再往下說,但是不容易做出這類表情的艾德琳只是優雅地繼續說:
「說來話長,要不要先坐下再講?」
「啊,好。」
伊露莉在坐下之前,先低頭往地下看了看。就像所有人坐下之前的動作一樣。那是代表毫無疑心的動作,這一幕讓艾德琳突然有了很強的罪惡感。但是艾德琳並沒有放任自己被這樣的罪惡感折磨,反之她馬上讓自己的身子朝前彈了出去。
巨魔可怕的大拳頭直接擊中了伊露莉的腹部。從伊露莉的立場來說,那還不如直接被弩砲打中還來得比較好。短而殘忍的聲音響起,伊露莉就此倒在艾德琳的手臂上。
輕輕接住了無力地倒下的伊露莉,艾德琳朝下仔細看了看那張白皙的臉龐。無力地張開的嘴唇、輕輕閉上的眼皮。那張臉上的任何一角,都不帶有對於之前所受的意外襲擊感到懼怕或懷疑的情緒。就像是張安詳地睡著了的臉龐。

「來了,哇哈哈哈!艾賽韓德,我贏了!」
傑倫特還躺在床上,就開始笑了起來。在雖然不怎麼乾淨,但也找不到什麼大缺點的旅館床上嗤嗤笑著,祭司的這副模樣仍然讓人感覺到一種神聖。這位祭司靜靜地閉上眼睛,將自己的精神傳送到遙遠的地方,亞夫奈德則是用手拍了拍安撫了咬著牙的艾賽韓德,然後說:
「是艾德琳嗎?」
「沒錯。我先前是怎麼說的呀,艾賽韓德?我不是說過她今天晚上會跟我們聯絡嗎?」
原本在將菸草塞進菸斗的艾賽韓德高喊出聲。
「吵死了!你是不是用了德菲力的權能?」
「拜託。啊,艾德琳,真對不起。我們幾個人打了個賭。我賭妳今晚就會與我們聯絡。所以就是……咦?妳說艾佩薩斯嗎?她很好。」
只能聽到對話其中一方的艾賽韓德捻了捻自己的鬍子。亞夫奈德坐在床旁邊的椅子上,試著去想這場有趣的對話。
擁有信仰的人不管到了哪裡,都可以將自己的意志傳達給神。即便是在閣樓中進行祈禱,神也都會聽取的。反過來也可以說,如果神要將自己的意志傳達給信徒,那麼不管信徒身在何方,也都是沒有妨礙的。
所以身為神的權杖,祭司們就可以透過神來互相傳達意志。
『就像我們魔法師一樣。』
亞夫奈德如此想著。我們魔法師可以感覺到瑪那。因此我們可以利用遍佈於世上各處的瑪那,與其他的瑪那偵測器(也就是魔法師)來彼此進行溝通。而祭司也可以用神當作媒介,來傳遞彼此的消息。
當然這兩件事不能一概而論。要能精確地操作瑪那,是需要相當高超的技術和經驗的。而祭司閭進行的這種對話,則取決於其信仰是否虔誠。如果無法以虔心將自己的意思傳遞給神,那麼這樣的祭司也不能將意思傳遞給其他祭司。
想到了最後,亞夫奈德看著躺在床上嗤笑的傑倫特,微微笑了笑。那就是一個虔誠信仰者所表現出的樣子。一般人信以為真的常識當中,到底有多少根本只是胡說八道?
「妳在胡說八道什麼?」
傑倫特突然冒出爭論的語氣,讓亞夫奈德吃了一驚。亞夫奈德留心觀察躺著的傑倫特的臉龐,看到原本活潑明朗的祭司太陽穴整個緊繃了起來,緊咬著牙齒,不覺更為驚慌。
「妳現在是在打嗝嗎?總之不是人話。妳現在是要我相信這番話嗎?就我所認識的妳而言,會這麼做一定是有理由的,有的話妳就說給我聽聽吧。不對,就算妳的藉口跟伊莎的少女織機上的絲線一樣多,我好像也不可能接受妳的藉口。妳到底做了什麼?」
艾賽韓德叼著的菸斗一下子掉到了手背上。「哎呀,好燙!」亞夫奈德慌忙地撿起菸斗,然後注視著傑倫特。為什麼突然會發生這種混亂的情形?一面這樣想著,亞夫奈德差點就把菸斗的嘴給插到了艾賽韓德的鼻孔裡。
傑倫特發出了粗大的呼吸聲,聽著對方說的話。好一陣子之後,他才生氣地說:
「妳說什麼?妳當然無話可解釋啊。因為這是完全不合理的行為。我知道了。我們面對面談吧。大暴風神殿?就在那裡吧。最遲我十天之內會到達那裡。可惡,為什麼我連那種事都得擔心!妳自己做的事,自己負責啊。十天之後喔!」
傑倫特不太高興地讓上半身坐了起來。坐在床上的傑倫特兩手抓起了頭髮,努力想要壓抑住不久之前受到的衝擊。感受到周圍視線射來的傑倫特放下了手,轉過頭去,就看到了正張著嘴望著自己的矮人與魔法師的樣子。
坐在椅子上很吃力地將短腿拉起按摩腳背的艾賽韓德先開了口。
「她剛才跟你求婚嗎?」
「……如果是的話,我就不會如此吃驚了。」
亞夫奈德用憂心忡仲的聲音說:
「到底什麼事?為什麼聽來好像很可怕?」
「祭司艾德琳想要見我們。這快逼得我無法呼吸了!」
亞夫奈德無法理解這兩句話為什麼會連在一起。所以他憂心地反問:
「艾德琳小姐的美貌是逼得人快無法呼吸沒錯。」
「我現在沒心情開玩笑!」
傑倫特十分惱怒,說出不太合時宜玩笑的亞夫奈德則是鄭重地道歉。好一陣子之後,傑倫特才靜下心來說:
「艾德琳小姐……好像將某個俘虜帶在她身邊。」
「俘虜?」
「或者應該說是犯人……總之她強迫某個人留在自己身邊。所以我才會說是俘虜。嗚。我想不出適當的詞去形容。」
傑倫特用非常不像他的方式說著。也就是說得既緩慢又模糊。亞夫奈德注意到了這一點。傑倫特搔了搔鼻樑,結結巴巴地說:
「總之,……她自己一個人看不住那個犯人,所以希望我們去找她會合。」
「什麼?」
艾賽韓德口中的菸斗差點就再次落下。亞夫奈德歪著頭說:
「這還真奇怪。她會逼某人留在她身邊就已經夠怪了,而且還有大暴風神殿的治療之手艾德琳也看不住的人,那我實在想不出來是誰。用巨魔的強大臂力跟累積豐富修行經驗祭司的強大神力都還看不住的人……難道是希歐娜嗎?」
傑倫特好一段時間都沒有回答,這沉默的時間弄得矮人與魔法師漸漸不安起來。所以當傑倫特衝口而出地說出來之時,艾賽韓德與亞夫奈德的驚訝只會更大。
「不是,是伊露莉‧謝蕾妮爾小姐。」
「啊?」

淺淺的紅色天空下,吹著黃褐色的風。祭壇上的駱駝安安靜靜。
聚集而來的群眾雖然鴉雀無聲,但駱駝並不會因此也需要安靜下來。就算淺淺的紅色天空下,吹的不是黃褐色而是七彩的風,駱駝也沒有必要這麼安靜。但是駱駝的確十分安靜。所以紅海蛟號的一等航海士伊西多‧賽洛克不耐煩地說:
「春分祭的駱駝居然會如此沉默,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看到。」
春分祭。晝與夜的長度相同之日,從這一天起直到秋分為止,賀加涅斯的力量將支配世界。這件事有必要先展示給眾人看一下。所以傑彭的人們在這一天會獻上駱駝給賀加涅斯。然而在這件事上,有三種相牴觸的立場存在著。首先,傑彭人很喜歡駱駝。其次,不知道賀加涅斯喜不喜歡駱駝(但是寧可信其有吧)。第三,幾乎所有的駱駝都不只不喜歡自己被展示給賀加涅斯看,也不喜歡展示給傑彭人看。
所以駱駝在這一刻都會試圖反抗。這麼龐大的動物如果想要反抗,可不是簡簡單單就可以擺平的。實際上有的駱駝還會從祭壇上跳下來,落到安靜的群眾當中去。然而那是只有在祭司長經驗不夠的狀況下才會發生的事,也是傑彭的春分祭當中絕對不可以發生的事。
當駱駝試著最後一次發狂的時候,祭司長手中快速的劍會以什麼風也跟不上的速度,在駱駝激烈的反抗中用簡短迅速的攻擊割開牠的喉嚨。那是比蝴蝶停到花辦上更輕柔的動作,但也是比颱風折斷大樹更強烈的攻擊。之後當血從駱駝的脖子流出,駱駝再跳到群眾當中,也不是很少見的事。總之,說整個春分祭的焦點就是在毫無他人幫助之下祭司長對駱駝脖子進行的瞬間一擊,也不算過分。那就是春分祭的價值,就是在神面前討神歡心。
然而今年的駱駝實在太安靜了,甚至讓人懷疑牠好像還沒殺就已經死在祭壇上面了,所以讓人絲毫都沒有獻祭的那種心情。因此圍繞在祭壇四周的人們全都感到十分喪氣。他們並不是特別殘忍。這是傳統的問題。
跟船員們一起夾在人群中看著這幕光景的伊西多無意識間伸出了舌頭。結果他感覺下巴很痠痛。伊西多抓了抓發痛的下巴,用模糊的聲音說:
「下太多藥了。這還算什麼鳥啊。還沒割開動脈之前就已經跟死了沒兩樣。這到底怎麼回事?」
伊西多身邊的一個老船員用不層的聲音回答:
「大概是祭司長對自己的信心不夠,才會下這麼重的藥啊,伊西多。」
「自信不夠?」
「沒錯。因為夠格的祭司長都上前線去跟拜索斯打仗了。你看看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拿刀的樣子,就知道了。」
老船員抬起下巴指向祭壇上祭司長的手,周圍的船員們全都同時伸出了舌頭。跟祭司長莊嚴肅穆的表情相比,他的手讓人遺憾地劇烈顫抖著。
「最近不管到哪裡去,都看不到能好奸把事情辦妥的人了。」
伊西多的精神都專注在發痛的下巴上,所以並沒有回頭,只是沒好氣地說:
「你是這麼想的嗎?不管哪個時代都會有人說這樣的話啊。」
「至少從我們看起來是這樣的。」
這回答很誠懇,所以伊西多回頭看了看老船員。粗糙的臉龐深處,眼睛正在閃閃發亮的老船員說:「我們因為很少回到陸地上,所以對於事物的變化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難道不是這樣嗎?狀況確實不太一樣了。伊西多你想想看昨晚的事吧。」
伊西多的臉紅了起來,放下了原本還在撫摸下巴的手。昨晚在喬蘭他常光顧的酒館中,伊西多發現自己暍了十年的酒味道變了,所以惹起了一場騷亂。跟他在一起的紅海蛟號船員們好不容易才把他救了出來之時,伊西多一手抓著不知是從桌子還是椅子腳上拆下來的木塊,另一隻手則拿著坐墊,堅持自己正在發明一種全新的劍法。為了阻止想把新劍法取個『賽洛克地平線』這種帥氣名稱的伊西多,老船員很尊敬地將伊西多的下巴給打破了。
老船員用憐憫的眼睛望著伊西多的下巴,說:
「連酒味都變了。女人也變得沒什麼看頭了。祭典也變得無趣了。因為這場該死的戰爭,所有的一切都變得亂七八糟了。我那兒子說他對看春分祭沒興趣的時候,我還感覺很驚訝,現在我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說。」
「你兒子早就過了對這種東西有興趣的年齡了吧。他不是已經超過二十了,對吧?」
「話是這麼說啦。」
「咦,你這次居然沒有忘掉兒子的長相嗎?」
聽到伊西多的問題,老船員微微一笑,回答說:
「就像你說的,他不是已經過了二十了嗎?到海上航行一趙,回來就認不得兒子的事情,也應該到此為止了。因為他也到了為自己的容貌負責的年紀了。」
「呵,沒錯。」
伊西多點點頭,然後再次望向祭壇上,然後再次做出受不了的表情。
「媽的!」
現在就是那一瞬間。奉讀完《海卡倫書》第三章之後,祭司長絲毫沒有麻煩地走向了駱駝。但是祭司長遲疑了。性急而毫無耐心的伊西多簡直想馬上大喊出聲。
『喂,你這沒用的傢伙。下了那麼重的藥,難道駱駝還會突然站起來踢你的席嗎?別再磨磨膾贈的,快拿起刀來吧!不,我們不該殺駱駝,反而應該把你綁起來放到祭壇上宰才對!』類似如此內容的話並沒有從伊西多嘴裡冒出來,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的肩膀此時已經被老船員給抓住了。
「祭司長到底在看些什麼?我眼花看不清楚。」
一直到了這時,伊西多才發現祭司長在瞪著某個東西瞧。伊西多的頭隨著祭司長的視線方向移動。擠滿了廣場的看熱鬧群眾與船員都慌亂地朝著祭司長視線的方向瞧。
讓春分祭的祭司長忘記了手邊最重要的祭把任務,直直盯著瞧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
是殺氣。
伊西多的頭還沒轉到不能再轉之前,就已經發現祭司長感覺到的是什麼了。將精神高度集中的祭司長是最先發現這樣東西的人。伊西多在轉動頭的同時,也開始將腰壓低。在眨了一次眼皮的時間之後,伊西多已經採取了防禦姿勢,在廣場的一角找到了隨便亂放殺氣的傢伙。
「船長大人?」
下一個瞬間,紅海蛟號船員們的行動非常引人注目。以伊西多為首的船員並沒有說出任何一句對不起、失禮了、借過一下之類的話,就試圖擠過人潮,開始朝他們船長的方向跑了起來。廣場上立刻爆發出辱罵、高喊聲,以及慘叫聲。
「怎麼回事?這些人瘋了!嗚哇!」
「船長大人!船長大人!可惡,快放下來!船長大人!」
「天哪,他們難道不知道現在正在祭典當中嗎,這些該死的船員混蛋!」
「連句對不起也不講啊!」
「嗚啊!」
伊西多用頭朝抓住自己領口男人的臉撞了上去,像春分祭的駱駝一樣很大聲地拉開了嗓門亂叫。其他船員的情況也與此相去不遠。然而參加春分祭的大量人潮還是跟銅牆鐵壁沒兩樣,即使受到被海風鍛鍊過的強壯船員們的突擊,船員跟他們船長之間的距離還是幾乎一點也沒有縮小。廣場上的騷動正開始迎向高潮。
辛柴船長花了片刻轉頭用鬱悶的眼神看著他的船員引起的騷動。站在他對面的男人也隨著辛柴轉過頭,輕輕地做了一個微笑。
「他們是很好的船員啊,船長。那樣子看起來簡直就像呼喚著爸爸的兒子們。我有好一段時間也是帶著這樣的船員在大海上流浪。這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所以你笑一笑吧。」
辛柴的頭稍微偏斜,望著對方。
「謝謝了。然而在你的忌日隨意嘻笑,我擔心會不會對你有所不敬。」
對方笑了出來。
「你那些船員現在擔心的是誰呀?」
辛柴並沒有回答。現在他的船員之所以拚命想要跑過來的理由,並不是因為發現自己的船長打算跟人決鬥,而是因為他們發現這場決鬥的對手是繼承了寇達修之火的貝倫‧寇達修。
寇達修之火。那是名門中的名門,這不只因為他們是可以隨意調遣幾千匹駱駝的巨商,也是因為他們自豪可以將一把半月刀舞得猶如戲弄花辦的風,或者乘著微風的海鷗一樣流利,是刀法的名家。再加上這名門中養的食客超過百人,據說甚至還可以餵飽喬蘭城的所有乞丐與流浪漢。
辛柴掀了一下衣角,將木劍拔了出來。貝倫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但是辛柴並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開始吧,貝倫。」
「你沒有家人吧?」
「沒錯。」
貝倫抬頭望了一會天空。在這段期間船員們拚了老命地狂奔,因此而造成的人們高喊聲雖然達到了極度混亂的程度,但是名門之長貝倫還是以堅毅的表情望著深紅色的天空。突然低下頭的貝倫很快地說:
「你自己也很清楚,繼承了幫我復仇責任的家屬超過了一百人。由於對你是場非常不利的決鬥,我放棄所有復仇的繼承權。我在此鄭重宣言,不管是誰,都沒有對我的死亡進行復仇的權利。」
這漂亮的欺瞞手段讓辛柴的嘴角現出了苦澀的微笑。
似乎考慮到對方的立場,同時又進行欺瞞的貝倫這番話如果借用拜索斯或海格摩尼亞的語氣來直譯的話,就會變成上面說的這樣。但其實這番話背後的意思是因為會死掉的傢伙是你,所以對於我的棺材好不好看,或者要託誰來替我復仇,我一點都不在乎。
「這是非常公正的提議。溫柴也是在沒有人會為自己的不幸命運進行復仇的情況下出發前往死亡之地,所以你這麼做也是對的。」
一提到溫柴的名字,貝倫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貝倫好不容易才做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說:
「你這是什麼話?溫柴也是個傑彭人啊,他是以名門後裔的身分去執行哈坦的光榮任務。你居然說這是種不幸?」
「說到巴爾坦家執行了哈坦的光榮任務,寇達修之火又如何呢?」
「我們家也將兒子獻給了哈坦!」
「喔。你是說那個私生子啊。高貴的寇達修家應該是不會隨便對女傭下手的吧。所以那個孩子大概是跟家裡到處都是的駱駝結合之後生下來的吧?」
低俗的話通常都是粗製濫造,但是很快就能編出來。而辛柴只能透過低俗的東西才能獲得自己所想要的狀況。繼承了寇達修之火的貝倫‧寇達修叫出了讓人聽不懂的怪聲,半月刀向前一伸,就衝了上來。
片刻之後,貝倫就領悟到自己再也不能看到春分祭了。
辛柴刺出的木劍貫穿了貝倫的脖子,造成了致命性的圓孔,那個孔中流下了寇達修之火最後的鮮血。噹啷。祭司長手中的短劍終於落到了地上,但是除了駱駝以外,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意這件事。伊西多將騷動中撕裂的上衣脫下丟到一旁,看著在地面上流淌,然而誰事先都沒預料到的春分祭鮮血祭物,然後抬頭看了看他的船長。他的嘴無力地張開了,因著群眾安靜下來好不容易才能將聲音傳到他的說話對象那裡。
「船長大人?您沒事吧?」
辛柴並沒有回答伊西多的問題。他毫無表情地將木劍收起來之後,就抬頭看著天空。天空不知何時已經變成黑紅色了,在辛柴的天空中拋出了血色的夕陽。

第四章

哈坦的宮殿。
宮殿雖然也是一間房子,但也可以說不是房子。好的房子必備的條件當然是對居住者提供保護,以及便利舒適的生活。然而哈坦的宮殿卻不是提供保護給哈坦、讓哈坦享受便利舒適生活的地方。哈坦是哈坦,宮殿是宮殿,傑彭是傑彭,世界是世界,宇宙是宇宙,都不是這以外的任何東西。因而哈坦的房子,也就是哈坦的宮殿要稱為房子,總是讓人覺得有些無趣。哈坦的宮殿,是哈坦在那裡起居坐臥、用餐、會見崇拜者,以及進行此外日常生活的處所。哈坦並沒有房子。(什麼才能算是大自然的家呢?)
所以現在哈坦宮殿二樓黑玉房間中怒吼的內務大臣穆拉斯絕對沒有在哈坦的家中犯下引起騷動的無禮行為。
「我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竟敢如此放肆?」
內務大臣穆拉斯。前任內務大臣阿里在視察前線的過程中,被奸惡的拜索斯遊騎兵給抓走,在無法自盡的狀況下成了俘虜,所以前內務次官就坐上了他空出的位子。因此現任內務大臣的出身完全是個公務員。在名門充斥的宮殿中,他是個為了立足而不可避免地變得保守,還努力故意把下巴抬得老高的人物。就在此刻,穆拉斯也正抬高了下巴,在那邊大喊大叫。
「現在這個國家到底怎麼了?眾民都應該團結,在哈坦的榮光之下帶著玉碎的決心前去作戰,這樣還嫌不夠呢!可是這傢伙不但不支援前線的戰士,居然還搞些莫名其妙的決鬥來屠戮名門的子孫,讓民心惶惶不可終日,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居心叵測的行為?我要求現在立刻逮捕辛柴‧巴爾坦,加以凌遲處死!」
「穆拉斯內務大臣。我們現在在這裡開的是國務會議,並不是議罪論罰的法庭。國務會議討論的,都是國家最重要的大事。」
也許他本人並沒有這樣的意圖,但是通商大臣克萊‧達基達斯的話聽來並不像是以通商大臣或者國務會議成員的身分說的,而是以達基達斯之雷的名門繼承者身分。國務會議的新加入者穆拉斯用不太高興的表情看了看達基達斯,然後苦澀地微笑,說:
「對不起。但是請各位看看那個放肆者到底做了些什麼。」
「您真認為那是適合在這裡討論的案子嗎?」
穆拉斯稍微轉過頭,他把看起來很堅硬的下巴朝國防大臣翰姆與外務大臣利萊緬的中間方向一低,說道︰
「我很重視那個人與許多名門繼承人決鬥這一點。舉例來說,雖然沒有人不景仰達基達斯之雷的,但像他那樣的狂人是否敬畏達基達斯之雷,卻是很值得懷疑的。」
達基達斯的嘴脣稍稍扭曲了。不過扭曲的程度非常小。但是如果下一個瞬間外務大臣利萊緬沒有說話,要猜出達基達斯的口中馬上就會吐出大量狂暴的辱罵,是非常容易的。
「兩位請都鎮靜下來。」
利萊緬連忙接著往下說:
「通商大臣說在這裡開會要討論的是軍國大事雖然也是對的,但是太輕看那個人所犯的罪,也是很輕率的事情。我們仔細檢討這件事情,應該是不會有害的。就我所知,那個人其實是賴布斯的子孫,只不過用了巴爾坦的姓。對吧,嘉達倫大人?」
把教育大臣嘉達倫拉進對話當中,借用國務會議席上最年長的大臣的威嚴,利萊緬外務大臣此刻採取的策略是很正確的。因為會議越拖越長,已經半個身體都靠到軟墊上的大臣們一下都坐直了身子,用非常禮貌的態度等待嘉達倫說話。嘉達倫教育大臣盡可能做出沉重的表情,說:
「是的。雖然並不是什麼好事。」
「我聽說當時您也參與了這件事。」
戰時國務會議當中教育大臣擁有發言權的機會甚少,所以嘉達倫內心感到十分滿足,但他仍然維持著認真的表情說:
「沒錯。我也曾勸過羅拔爾不要將太大趕走。羅拔爾‧賴布斯。在賴布斯之風獻上給傑彭的無數戰士當中,沒有能比得上他的。無論如何,是賀加涅斯給了他這樣的試煉。而且還是在新婚的甜蜜之夢醒來之前。我想在座有幾位已經聽過這件事了,有幾位還沒聽過,那個名叫辛柴的人之所以無法繼承賴布斯的家名,是因為他是母親被人魚綁走之後回來才生下的孩子。疑心是很可怕的東西。這簡直就是毀了這個人的一生。」
「這樣說來,說那個人的身上帶有人魚血統的傳說是事實嘍?」
在還沒確認是誰拋出的問題之前,嘉達倫教育大臣的額頭整個都皺到了一起。
「誰知道呢?但是如果要問我的意見,當時我說給羅拔爾聽的內容也是這樣的。羅拔爾根本連聽都不想聽,但是在任何書上都沒有提過人類與人魚是有可能混血的。這兩個可是完全不同的種族啊。這就像馬跟牛之間,難道有可能互相交配生出後代嗎?」
「馬跟驢之間是有可能的。」
大臣們都無意間開始偷笑。嘉達倫瞪著發話的人,也就是穆拉斯內務大臣,說:
「說得沒錯。內務大臣應該也很清楚,騾子與馬不同,與驢當然也不同。然而辛柴卻長得完全是一副人的樣子。他的模樣就是證明他來歷清白的證據。」
「以下這句話是從我們族長那裡聽來的,女性人魚到陸地上誘惑男人的時候,都採取了與人類相同的型態。」
穆拉斯仍然採取了不屈服的態度。嘉達倫下定決心要大暍一聲之時,讓舉座一下子都悄然無聲的話傳來。
「討論的方向好像已經偏掉了。」
說話的是國防大臣翰姆。他盤腿挺直腰板正坐,充分顯露出了軍人的精神,雙眼中則帶著相當程度的疲勞。他眨了眨疲憊的眼睛,環視了一下座上諸人,說:
「對不起,但是叫我前來參加國務會議的話傳到我那裡之後,我在前線兩天都沒有睡過覺,就硬撐著跑回來。現在討論在戰線後方引起騷動的流氓雖然也不錯,但是我認為如果討論一些能夠實際拿到戰場上運用的事項會更好,這也是事實。」
哈坦評價這個人是總有一天會成為大詩人的人物。國防大臣翰姆的語氣並不像個武人,反而像是個歌詠沙漠黃昏的文人。但是堅強的下巴與讓裁縫師覺得十分麻煩的寬闊肩膀讓他說起話來更有魄力。甚至連穆拉斯都微微朝著他低下了頭。翰姆稍微轉身,看著法務大臣拉布達哈,說道:
「如果那個名叫辛柴的船長一直惹事,那就叫淨化隊員逮捕他進行處罰,不就得了嗎?」
法務大臣拉布達哈常被人開玩笑說,筆尖如果鈍了可以用他的眼神來削尖。但是與他充滿殺氣的眼神不同,他其實是個性格溫和的人物。然而拉布達哈用宏亮的聲音開始說話的時候,任何一個大臣都不會相信今天拉布達哈法務大臣心情不錯。
「要對付那個男人,在原則上是完全沒有辦法的。要是傑彭內的任何一個勢力逮捕或者拘禁了他,那完全必須視為對於傑彭司法正義的正面挑戰。」
聽到不像平常法務大臣說話的強硬語氣,翰姆將頭歪到一邊,然後發現其他大臣全部都在迴避他的視線。一定有些事情。國防大臣翰姆小心地觀察著其他大臣的反應,用慢吞吞的聲音問道:
「你是說他沒有犯法?」
「辛柴‧巴爾坦所殺的所有名門子孫,本人都同意與他進行決鬥。」
「你是說,全部都是正式的合法決鬥嗎?」
「沒錯。」
「這樣實在太奇怪了。他決鬥的對象這麼多。難道他是把決鬥當成一種興趣嗎?不,如果是正式的決鬥,那麼一定是有理由的。可是他有可能同時跟這麼多人結下深仇大恨嗎?到現在為止,他總共進行了幾場決鬥?」
「四場。」
翰姆原本想要吹一聲口啃,然後才發現這裡並不是戰場,而是國務會議的會場,趕緊將自己抑制住。
「他可真是厲害。簡直就是個無敵的戰士嘛!對手全部都是名門啊?」
「哈希姆、葛利哥斯、特里葛羅斯、寇達修這四家的家長。這幾家算不算是名門,就由國防大臣您自己來判斷。」
翰姆煩惱了一陣子。如果是他自己,與哈希姆的彎刀、葛利哥斯的長矛、特里葛羅斯的鋼爪、寇達修的半月刀連續幾場打下來,難道還能生還嗎?答案是否定的。不,更重要的是,難道真有可能同時與這麼多名門結仇嗎?
「決鬥的理由是什麼?」
「真是可笑。國防大臣居然向我問這個問題。難道國防大臣不清楚拉先法的事情嗎?」
翰姆再次感到訝異。談話的方向已經被引入歧途了。
「拉先法我當然知道。家裡只剩下獨子,或者已經有人去服兵役的情況下,就可以免除兵役的義務,不是嗎?」
法務大臣突然用閃亮的眼睛環顧四周。翰姆發現大臣們都在避開拉布達哈的視線,不得不再一次感受到訝異。一陣子之後,拉布達哈用火燙的眼神望著翰姆說:
「您知道巴爾坦家的溫柴嗎,國防大臣?」
「咦?我不清楚。」
「巴爾坦家曾經是十分有力的名門。至少在剛才談到的辛柴船長出生之前都是如此。在發生那件事之後,巴爾坦家就開始被世人指指點點。這真是可笑的行為。所以連國防大臣都沒有聽過這個名門的名字。」
這是年輕的國防大臣翰姆第一次聽到的故事。拉布達哈大概覺得喉嚨乾,所以吞了口口水,說:「無論如何,巴爾坦家已經衰敗了。可是繼承這個家門的還有最後一個子孫,名叫溫柴‧巴爾坦。他是個獨子。是個很聰明伶俐的孩子。」
翰姆好一陣子都用慌張的眼神看著法務大臣拉布達哈。
「他是您的親戚嗎?」
拉布達哈用沉重的聲音回答說:
「是我的外孫。」
再次環顧四周的翰姆很快就看出拉布達哈的外孫分明就被捲入了某種不好的事情,而且那件事跟現在在座的許多大臣都有關係。而且還提到什麼拉先法。如果是這樣的話……
「如果是獨子的話,他當然不會被徵召入伍了,不是嗎?」
「不,他被徵召入伍了。很光榮的是,他進了尼林之翼。」
翰姆深深吸了一口氣。居然說他進了尼林之翼?
「那是不可能的。怎麼可能讓獨子進去尼林之翼呢?」
這時利萊緬外務大臣輕輕地乾咳了幾下,開始插話:
「那個,法務大巨大人。他並不是獨子。」
拉布達哈將眼睛轉過去看利萊緬的時候,傑彭的外務大臣感到了一股寒意。搞不好這人真能用目光來削筆尖。
「喔,當然啦。他不是獨子。獨子是不可能進入尼林之翼的。絕對不可能!」
翰姆注意到拉布達哈的脖子居然輕微顫抖著。
「你又說他不是獨子?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因為還有辛柴船長啊。」
翰姆一直到了這時,才搞清了事實。這是蓄意滅門啊。對於一個男人妻子的疑心居然能夠在這麼長的歲月中不斷造成不好的影響。翰姆感到口中開始發苦。將身體深深埋進軟墊的翰姆注視著大臣們的臉龐。在他們當中,哪些人為了避開光榮的毒杯而決心毀掉一個名門呢?這是不得而知的。所以翰姆本人的關心就移到了名叫辛柴之人的身上。那真是個引人好奇的傢伙。
翰姆微微閉上了眼睛。

國防大臣翰姆離開國務會議的會場,已經是深夜了。
大臣們到了這時還在熱心地對傑彭竭盡他們的忠誠,但是翰姆本人提出自己實在太過疲累,所以就鄭重地離開了會場。穿過巨大的黑玉房門,翰姆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不知從哪裡很快冒出來的奴隸之手幫翰姆穿上了斗篷,接著翰姆就直接在哈坦宮殿的複雜通道中走了起來。
好一陣子之後,翰姆才出到庭院中,望著喬蘭的夜空。
喬蘭的夜空因為黑暗的海洋,而讓人覺得亮到奇怪的程度。看著橫過青灰色夜空的月亮,翰姆突然感覺有人正跟在他後面。翰姆的額頭整個皺了起來。還有對禮法如此不熟悉的年幼奴隸嗎?雖然明天也可以讓這個奴隸掉腦袋,翰姆卻無視於附近有人的感覺,決心拯救這條奴隸的性命。所以他直接朝向正門走了過去。就在這時--
「真是遲鈍啊,翰姆。」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要說明翰姆所感受到的驚訝並不簡單。他的驚訝來自於三種不同的狀況。首先是奴隸(搞不好不是奴隸也說不定)竟然敢主動對自己說話,其次是對自己說話的居然是個女人(這一點倒是可以確定)。第三,這個人竟然膽敢指著國防大臣鼻子說他遲鈍。
因著這樣的驚訝,要等到翰姆發現那個聲音其實是自己認識的聲音,是需要一些時間的。這延遲的時間讓女人更確實地感受到了翰姆的遲鈍。
「喂,翰姆。沒看到你的這段期間,你連耳朵都聾了嗎?」
翰姆慢慢將身體轉了過去。那裡有一個渾身被黑暗包覆住的女人,正用不耐煩的表情望著他。黑色的頭髮、黑色的斗篷、黑色的袍子。沒有一點血色的臉龐近乎灰色,她那樣子簡直就是黑夜中的另一重黑夜。翰姆用有點委屈的聲音說:
「是希歐娜嗎?」
希歐娜並沒有做任何回答,只用冷冶的眼光與翰姆對望著。翰姆在接著往下說之前,先環顧了一下四周。雖然她跟人類八竿子打不著邊,但是國防大臣翰姆跟女性交談,這種事如果被人看到總是不太好。更何況這裡是誰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個奴隸隱藏著走來走去的哈坦的宮殿。
希歐娜看了看翰姆的這種樣子,然後噗哧笑了出來。
「不用擔心,這裡沒別人。我已經把這附近的奴隸都弄得一聲沒辦法吭,才在這裡等你的。」
翰姆全身縮了起來,看著希歐娜的臉。他不自覺地觀察了一下希歐娜的嘴角,然後馬上搖了搖頭。
「妳吸了奴隸的血嗎?」
「有什麼關係。那只不過是誰都不知道總共有多少人的哈坦的奴隸。」
「屍體清掉了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聽到希歐娜略顯尖銳的高喊聲,翰姆才發現自己失言了。這裡可是哈坦的宮殿啊。死幾個奴隸根本算不上是什麼問題,比較嚴重的反而是在哈坦的宮殿中發出屍體腐敗的氣味。所以那些活著的奴隸們對於奴隸同事充滿疑問的死亡毫不覺得苦惱,反而會把精神花在連忙把屍體清掉上面。毫無疑問,夜晚的黑暗中伸出的那些手一定會將屍體處理掉的。雖然也會傳出恐怖的傳聞,但是對於奴隸閭的傳聞,根本沒有一個有水準的人會去傾聽。
翰姆皺起了眼睛看著希歐娜,說:
「這樣看來,對於像妳這樣的黑暗的女兒,這裡可以說是個獨一無二的宴會場啊。吸乾了幾個人的血,所有人卻都毫不在乎,甚至連事後處理都不用勞煩妳親自動手。妳是不是常來這裡吃大餐啊?」
「那倒是沒有。哈坦的奴隸們來無影去無蹤,要抓到也十分麻煩。」
希歐娜回答時的語調沒什麼變化,但這個答案讓翰姆感到十分不快。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翰姆稍微抬起了下巴,說:
「就算是這樣,我們也先出去再說吧。我可沒有打算要害自己陷入危險之中。」
「呵。膽小的傢伙。」
翰姆原本想回嘴,但還是很神經質地轉過身。然而在轉身的瞬間,他突然想到自己是用背對著吸血鬼。就像後腦的頭髮被某人給抓住一樣,他脖子的後方突然僵硬到疼痛的程度。可惡,怎麼會這樣呢?然而此刻再將身體轉回去,就等於明白說出了自己這一刻內心的想法。所以翰姆急急忙忙開始移動腳步。
背後並沒有傳來任何的聲音。傳到耳朵裡的只有自己粗重的腳步聲。吸血鬼當然沒有理由會發出腳步聲或者呼吸聲之類的聲響。更何況這個吸血鬼可是希歐娜呀。翰姆煩惱著沒有自然的方法可以將頭轉回去。但是應該要湧進腦袋裡的血液卻似乎一股腦都湧到心臟裡去了。怦怦。胸中猛然跳著的心搏讓翰姆再也無法繼續忍受了。結果翰姆勉強自己轉過身去。那動作從第三者看來,甚至會錯誤地覺得他們正在跳舞。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先將左腳往前踏一步,再將右腳往旁邊踏一步,再將上半身朝後轉,翰姆就這樣用極不自然的姿勢僵在那裡。希歐娜發白的臉此刻離他的臉只有一掌的距離。希歐娜吐出的氣息搔癢著翰姆的脖子。那是混雜了鮮血腥味的溼潤氣息。希歐娜的眼睛被流洩而下的髮絲擋住,根本看不見,但是她低下了頭。不,與其說她是低下頭,不如說是將頭稍微往旁邊傾斜。將頭部這樣傾斜的姿勢,對於翰姆而言並不是那樣地陌生。她下巴的角度跟親吻時的角度幾乎沒兩樣。而希歐娜嘴唇的樣子也跟親吻差不多。稍微張開朝前突起的嘴唇上閃耀著灰白的顏色。
「……怎麼了?」
希歐娜並沒有說任何話。翰姆看不見她那雙被遮住的眼睛,但是她嘴唇的尖端隆起,在這黑暗的夜裡是看得很清楚的。因為那張極其蒼白的面容,極端地接近自己。希歐娜的髮絲上飄來的特殊氣味刺激到讓人停止了呼吸。
就好像凋落的花辦腐爛後發出的氣味。
「很好。」
大幅省略了的希歐娜的話非常難懂。翰姆靜靜地等待著。
「既年輕,又充滿了活力。像是要噴發出來似的生命力。這跟奴隸是完全無法比較的,年輕的將軍。叱吒於戰場之上的年輕血液在蠕動著。哈哈哈。」
「我才不是將軍。我是國防大臣。」
希歐娜似乎並不打算修正自己的錯誤。反之她的手臂慢慢地向上抬起。翰姆一動也不動地在那邊等著。希歐娜的手臂搭上了翰姆的肩膀,希歐娜纖細冰冷的手指在他的頸後交纏之時,翰姆也絲毫沒有動彈過。
希歐娜抬起了臉龐。她的頭髮往左右兩邊散開,希歐娜火熱燃燒著的眼光朝向翰姆射去。她張開的嘴唇之間滑出了像是黑色肉塊般的舌頭。就像品嚐著甜蜜的東西,希歐娜小心地舔舐自己嘴唇的時候,翰姆只是毫無表情地看著那舌頭。然而翰姆的心臟已經幾乎要從胸膛跳出來了。忽然他發現今天是雪琳娜滿月的日子。
希歐娜用十分沙啞的聲音說:
「我十分好奇你的血液會發出怎樣的香氣。」
無法再忍耐的翰姆粗魯地推開希歐娜。吸血鬼的力量不知道比人類強多少倍,然而希歐娜就這樣被翰姆推開了,而且還爆發性地大笑了出來。
「哈哈哈!你不但敢跟女性交談,現在甚至還動手動腳了!傑彭的盾牌,哈坦的拳頭啊。你敢說吸血鬼就不是女人嗎?」
翰姆用咄咄逼人的眼神瞪了希歐娜一眼,然後轉過身去。希歐娜仍然不管有沒有人聽到,在那邊大聲笑著,好不容易才忍住笑,用悅耳的聲音說:
「你想到什麼事?」
「妳屬於尼林之翼部隊吧。妳認識名叫溫柴‧巴爾坦的人嗎?」
「當然認識。熟到簡直會出問題的程度。」
希歐娜語氣中混雜的敵意,引發了原本還在因為憤怒而顫抖的翰姆的好奇心。翰姆再度轉過身,直視著希歐娜。
「他原本是尼林之翼的成員。在紅土地作戰計畫中,我就是帶著那個小鬼到處跑。」
一提到紅土地作戰計畫,翰姆就感覺整顆心揪在一起。在尼林之翼主導下實施的這個作戰計畫,是透過獻上了無數幼小孩童的靈魂引發出神力,來污染敵方地盤的恐怖計畫。尼林之翼是哈坦的直屬部隊,所以憑翰姆自己也無法阻止這樣的計畫。
「可是?」
「變節了。」
「他投敵了嗎?」
「是的。而且事情還不只如此。那傢伙跟拜索斯的人勾結,克拉德美索挑釁計畫也被他們破壞了。幸好他是尼林之翼的成員。要不然那傢伙的全家早就被下令滅門了。」
從挑釁克拉德美索這句話中,翰姆感受到了與剛剛不太相同的恐怖感,整個背脊都涼了。眼前這個吸血鬼的本質正朝他襲來。隱隱約約的月光底下,翰姆感受到了極度的寒意。
希歐娜是個百分之百的暗殺者。甚至是可以將一個國家完全暗殺掉的暗殺者。

伊露莉睜開眼睛的同時,也坐起身來。夢中持續感受到的不愉快,在醒來之後又更強烈地逼近了。
周圍是一片寒冷黑暗。同時也相當地陰森。伊露莉大致摸了摸地板,知道這裡是一座石造建築的一部分。就連只要有一點點星光就可以數出有幾條蜘蛛絲的精靈,在這裡也覺得伸手不見五指,由此可以證明這裡應該是某棟建築物的地下密室。但是伊露莉的不愉快並不是來自這件事情。伊露莉感受到的不愉快有更根本性的原因。
伊露莉低聲地喃喃說道:
「自己的敵人當中最美麗者,來到我身邊抬起你的眼皮吧。」
光精並沒有出現,伊露莉靜靜地笑了出來。沒錯。如果對方真要關住自己,是絕對不會放任自己隨意召喚這類東西的。這非常合理。原來與這類召喚物被強制隔離,就是她感到不快的原因。
伊露莉並沒有感到什麼失望,只是輕輕地起身。無論如何,她至少還有可以用來摸索的雙手,所以沒有理由要失望。這是精靈的思考方式。
一陣子之後,伊露莉確信她已經掌握了這地下室是屬於一棟什麼樣的建築。雖然光精的氣息非常強烈,但是與其他精怪一樣都處於無法回應召喚的狀態。要一次封鎖住所有精怪,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所以伊露莉開始感到了擔心。
「我不會再召喚那些精怪了!花力氣不讓我召喚是很辛苦的,要不要停下來?」
喀噹。巨大的聲音響起,讓伊露莉嚇了一跳。伊露莉歪著頭,等待下一個反應。一陣子之後,光線很快投入黑暗裡,在空中出現了一個方形的光條。牆上的門開始出現一條縫。門緩緩地打開了,但並沒有完全開啟。
伊露莉依然靜靜地站著不動,所以接著傳來的話完全沒有必要。
「不要靠近門。有五把十字弓對著那裡。」
「咦?喔。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走到門邊,就會射我吧。這是一種威脅,不,應該是一種警告吧?你是在警告我嗎?」
「沒錯。」
對方吐出的呼吸聲在地下的密室中久久地迴盪著。一陣子之後,門後面出現了一個黑黑的影子,將光線給蓋住了。影子不斷伸長,接著有五個人進了這間地下室。
進來的其中一個人舉起了手的時候,伊露莉疑惑得將頭歪了歪。接著對方馬上開口:「太初的反逆者,秘密的冤仇,純正的真理光輝啊。」伊露莉吃了一驚,想要攔住他。因為對方打算叫出精怪來。
「不行的。在這裡精怪……」帕!伊露莉還沒將話說完,光精就已經飄浮在空中,用藍光將整個地下室照亮。
伊露莉在熟悉的光線中留心觀察著對方。
乾瘦的身軀披上了毛皮衣,讓人聯想起山上的野人或北方的牧人。臉上滿滿的鬍鬚硬到即使要刮,恐怕刀片會先斷掉,往前彎曲的腰讓這人看起來十分衰弱。但是他臉上閃爍的雙眼中正噴出兇狠的光芒。
伊露莉說出了自己的推測。
「原來是召喚師啊。你就是一直在妨礙我的人吧?」
背都已經駝了的年老召喚師揚起眉望著伊露莉。他的視線不知為什麼看起來有些不安。但是從他口中流出的聲音更加不安。
「沒錯,是的,精靈。我當了一輩子的召、召、召喚師,但還是很不安啊,妳覺得我還可以嗎?我、我的技術到底怎麼樣啊?」
「非常了不起。啊,我是伊露莉‧謝蕾妮爾。」
召喚師的臉上浮現了欣喜的表情,其餘四個男人的臉上則是浮現了困惑的表情,這是同時發生的事情。老召喚師的腰稍微挺直了一些,他的眼睛也望向更高的地方。
「我、我是庫達伊。可是?真的嗎,非、非常了不起嗎?妳沒騙我?」
「是的。你有能力制住那些光精。是你讓它們無法應答我的召喚嗎?」
「沒錯,妳說得沒錯!」
「真令人驚訝。我從來沒有想過可以做到這樣的事情。但是就像魔力會拒絕不正常地集中在一處,讓精怪在世界上到處自然移動著,那不是更好嗎?我認為精怪被禁閉的場所,也就是死亡的場所。」
「妳、妳說得對。當然嘍!我、我搞這些也、也已經有七、七十年了。在這七十年當中,我、我都是跟精怪在一起打滾的人,我不可能、不可能喜歡這樣做。這會讓我覺得很抱歉。我是說真的。」
「這似乎有我所無法得知的真正理由。」
伊露莉雖然很溫和地說著,但是老召喚師並沒有聽進她說的話。召喚師開始用老人特有的喃喃自語方式說起話來。
「這、這真是殘酷。為什麼非得這樣做不可呢?嗚,嗚。這、這樣是不行的。它們會很痛苦的。這、這是錯誤的一件事。這、這樣子是不應該的,那……」
「庫達伊。我雖然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可不可以安靜下來?」
原本靜靜站著的四個男子當中,有一個忽然開了口,年老的召喚師庫達伊立刻嚇了一跳,馬上閉上了嘴。他用痛苦的眼睛朝上看了看說話的男人,連忙轉過頭去看著角落。他的手急忙擦了眼角,即使沒有精靈的視力,任誰也都能看到。
讓庫達伊閉上嘴的男人穿著長長的袍子。原本白色的袍子在光精的照耀下發出青光,男人的臉色也變得發藍,就像臉是用玻璃做的一樣。伊露莉大致觀察了一下對方的袍子,然後說:
「以風中飄散的大波斯菊之名祝福你們。這裡是大暴風神殿嗎?」
「以平息暴風的花辦之榮耀祝福妳。沒錯,森林的女兒啊。」
「我還記得,是女祭司艾德琳把我打昏的。也應該是她把我帶到這裡來的。你是在代替她道歉嗎?」
祭司噗哧笑了。
「並不是這樣的。拜託艾德琳那樣做的人就是我。」
伊露莉動人地微笑了出來。
「原來如此。那麼您不是在代替她道歉,而是本人直接道歉嘍。」
對於伊露莉所說的話做出最積極反應的人,就是老召喚師庫達伊。「嘻嘻嘻!」庫達伊似乎笑到受不了的程度,連腰都笑彎了。一般人聽起來像是要吵架的對話被精靈一攪就會變得異常溫和,對這一點很清楚的祭司們無意識間微笑了起來。
伊露莉對於人類們的反應訝異了一陣子,然後說:
「無論如何,如果沒有不方便的話,請先將各位的名字告訴我吧。」
「叫我多斯佩就可以了。」
其餘的三個祭司都沒有表明自己的身分。伊露莉看著多斯佩祭司說:
「您這是在道歉嗎?」
「我並沒有這種打算。」
「看起來您認為有應該這樣做的理由嘍。」
「沒錯。」
「為了您的理由產生了犧牲者,也就是我,能不能將理由跟我說呢?」
多斯佩在回答之前,先用銳利的眼神觀察著伊露莉的臉色,就像之前艾德琳所做的一樣。然而與艾德琳一樣,多斯佩從精靈的臉上也看不出有任何說謊的證據。
「我很好奇。妳是真不知道呢,還是故意裝作不知道。」
「您是在說什麼呢?」
伊露莉的反問,語氣中沒有一絲疑惑或動搖。但是多斯佩在內心中反覆說著:她難道不是個精靈嗎?多斯佩扭了扭脖子之後慢慢地說:
「大暴風神殿受派遣到大陸各處的弟兄姐妹們的幫助,可以相當自由地獲取大量的情報。所以跟其他修道院或神殿不一樣,這裡甚至有人專門管理情報。我就是情報工作的負責人。弟兄姐妹從大陸各地送來的信息都是先由我來進行整理,之後才報告給高階祭司的。」
伊露莉並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等著。多斯佩又繼續往下說:
「當然比起走向神的精神之路,這可以說是種非常樸素的工作。但是一想到我們是被選出的牧羊人之時,必須豎耳傾聽神的羔羊的任何動靜,這些妳應該都可以理解的。我負責這樣的工作,已經有二十多年了。」
伊露莉歪著頭,看著多斯佩的臉。她完全猜不出多斯佩到底想要說些什麼。如果是人類的話,聽到多斯佩的話一直這樣原地打轉,就會猜到之後一定會有很可怕的話會說出來。但是伊露莉卻只是無言地等待,默默地接受了這所有的話。甚至伊露莉開始幫對方擔心,連續看了二十多年的文件眼睛會不會壞掉。
多斯佩搔了搔自己的下巴,說:
「近來我感受到了一些反常的東西。」
伊露莉突然覺得自己的猜想是正確的。
「您的眼睛應該變得不太好吧。大概是因為文件看太久了……」
「……不是這樣。」
多斯佩無視於身旁和身後傳來的嗤嗤笑聲,嚴肅地說:
「我剛才已經說過,管理著這塊土地上四處如雪片般飛來的書信、文件、夢境等等的情報之人就是我。可是在整理這些情報之中,我感到一種過去從未感覺過的動向。」
「什麼樣的動向呢?」
多斯佩再次摸了摸下巴。這樣看來,還讓人以為他粗糙的下巴非常好摸似的。伊露莉看到那個下巴,感到十分驚嘆。居然會有這麼粗大的下巴。這時多斯佩說了:
「毀滅的動向。」

女祭司艾德琳靜靜地坐著。事實上她甚至感到有些無聊。
隔了好久才回到大暴風神殿,在這裡還記得她當年樣子的人已經剩下不多了。帶她到多斯佩房間的修煉士那張臉,簡直可以當成畫家創作路坦尼歐大王面對神龍王之時的最佳模特兒。他嘴裡頭雖然說的是『前輩』、『姐妹』之類的話,但艾德琳差點就把那些話聽成『放馬過來吧!』『救命啊!』
如果有幾個好朋友歡迎自己那就好了,但此刻對艾德琳而言,除了高階祭司或者其他幾個地位較高的祭司之外,幾乎沒有值得一見的人。艾德琳盡可能用柔軟的語氣詢問帶路的修煉士她當年的那幾個弟兄姐妹的近況,但是大致可以確認他們都出發前去宣教旅行或者上前線去了。所以艾德琳轉頭看了看那個修煉士,然後就單獨進入多斯佩的房間坐著,等待房間的主人回來。
多斯佩的書桌上文件堆積如山,讓人很難看到有沒有人坐在那後面。細長的方形窗戶與單純的窗框幾乎讓人很難相信這裡是大暴風神殿的房間,書桌上與各個角落堆放著高度及腰的書堆,不是按照方便而是隨便亂放的幾張書桌看起來簡直就像魔法師與弟子要進行一場大實驗之前的研究室。
但是這裡可以說是大暴風神殿的脊椎。散佈在大陸處處的大暴風神殿的細小神經,也就是各個修道院與神殿、傳教中的祭司會將他們所見所感的一切毫無修正增刪地原原本本送到這裡來,多斯佩與他的下屬則會詳細調查這些情報。處理的情報深度也許很難比較,但在值得信賴方面,這裡恐怕比大陸上任何一個國家的情報機構還要好。至少這裡做夢都不會發生因為雙面間諜而頭痛的問題。最純粹的祭司精神力超越了空間,將他們無法欺騙或粉飾的信息原原本本傳送到這裡來。
艾德琳因為太清楚這一點了,所以才帶著滿滿的情緒看著這個房間。對於匆忙前往西部林地旅行的她,多斯佩下了一道命令,是艾德琳完全無法理解的命令:與精靈伊露莉見面之後把她打昏,然後不要被任何人發現,偷偷地把她帶到這裡來。這簡直就像盜賊公會向夜鷹所下達的命令。
但是在這可稱為大暴風神殿脊柱的房間中,艾德琳獲得了對於那個命令不可能有錯的確信。所以艾德琳並沒有想對多斯佩拋出質疑,只是準備謙恭地接受解釋,來釋放她無聊的心情。
門打開之後,艾德琳馬上站了起來。多斯佩雖然面帶疲勞的神情,然而他還是摸著自己下巴走進了房裡。多斯佩一看到艾德琳,就露出了喜悅的表情說:
「等很久了吧,艾德琳?」
「沒有,多斯佩。」
多斯佩伸出了手,艾德琳則是彎下腰,親吻了一下他的右手手背。塊頭巨大的艾德琳很笨拙地做著這個必須莊嚴的動作,但是兩人都沒有感受到尷尬與不舒服。因為多斯佩是從艾德琳還是個幼小巨魔,剛進入神殿的時候就一路看著她長大,直到現在。
多斯佩坐到了書桌後面的椅子上,發現因為高聳的文件堆而看不到對方,所以將幾疊文件隨手搬到了旁邊的書桌上,然後自己坐到那些文件上面去。在艾德琳面前,他不太會遵守那些形式上的東西。關於這一點艾德琳也是一樣的。她沒等對方請自己坐,就馬上坐到了椅子上。
「連這麼困難的事情都辦得這麼好。謝謝了,艾德琳。」
「您過獎了。」
「嗯。妳應該很驚訝吧?」
「是的。老實說是這樣沒錯。要她來這裡當然是有原因的,但為什麼還要把她打昏,這一點我就的確很難猜到了。」
多斯佩稍微搖了搖手,說:
「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個精靈啊。搞不好沒有必要使用那種暴力。嗯。也許只要發一封邀請函請她過來這裡,不久她自己就會乖乖過來了。」
「關於這一點,我絲毫都沒有懷疑過。」
艾德琳微笑著說,多斯佩也跟著微笑起來。但是瞬間之後多斯佩就故意讓臉色僵硬起來。他說:「但是呢,艾德琳,如果我懷疑的東西正確的話,那我們恐怕要動用比暴力更嚴重的手段了。」
艾德琳雖然稍微被嚇到,但還是沒有提問,只是等待對方的說明。多斯佩瞇起眼睛,看了看天花板,突然低下頭直視著艾德琳。
「在這個房間裡談的東西不管什麼情形下一定要守密。可以發誓嗎?」
「我以多斯佩的下巴之名發誓。」
艾德琳溫和地笑著說,多斯佩再度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然後才突然發現自己在做這個動作,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放下了手。他大致環視了一下書桌桌面,找出了一份文件,遞給了艾德琳。
「妳先讀讀這個吧。」
艾德琳接過來的文件上面,用粗大且漂亮的字體寫著『拜索斯--傑彭戰爭勃發後人口動向變化分析』。艾德琳光是看了這個字體,就可以猜出文件的編寫者就是多斯佩。文件份量很厚,上面點綴著相當複雜的統計資料與數字,讓艾德琳感覺很頭痛。多斯佩露出了些微焦躁的表情,但是艾德琳很俐落地玩弄著她粗大的手指,很有耐性地堅持到將文件讀完為止。
艾德琳讀到文件的最後一頁之後,多斯佩馬上就問了:
「怎麼樣呢?」
「什麼?什麼怎麼樣?」
「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艾德琳低頭看了看放在膝蓋上的文件封面,然後再度抬起頭,露出『我不知道』的表情。雖然是張巨魔的臉,多斯佩卻很清楚這個表情的含意。多斯佩臉上顯露出些許不耐煩,但還是試圖有耐性地問:
「那就請妳再看一次第七頁。關於新生兒數字的部分。」
艾德琳並沒有再次拿起文件翻來翻去。她早就清楚看見了那些數字。
「是在快速地減少。」
「這件事不奇怪嗎?」
「多斯佩。因為戰爭的緣故,許多男人都上前線去了。新生兒出生率銳減,不是理所當然之事嗎?」
「當然那也是可能的原因。但是妳沒有仔細看那些數字。戰爭發生並不是前幾天的事情。但是妳可以比較一下上個月跟上上個月,再看看這個月的新生兒出生數字。」
艾德琳再次翻開了文件。一陣子之後,艾德琳皺起了眉頭說:
「……好像減少得太厲害了。」
「沒錯。不管在怎樣的一段時期中,人口都是有可能激烈變化的。因為有可能會發生戰爭、傳染病或者大災難。但是其他數字都沒什麼變動,只有出生率突然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是很特殊的狀況。知道嗎?」
「是的……,沒錯。」
多斯佩點了點頭,又遞了另外一份文件給她。艾德琳接過了那份文件之後,感到非常訝異。文件封面上寫著『拜索斯的產業結構--畜牧業』。聽了多斯佩的說明之後,她內心不得不感到慌張。
「那一份沒有必要全部都看。看看第二十八頁家畜數目的部分。」
「是的……嗯。家畜的數字大量減少。但是因為戰爭,牛馬都會被徵用……」
「不是,不是。這件事也是一樣的。依照我的調查,那是因為家畜都不生下一代了。知道嗎?」
「咦?」
艾德琳感到多斯佩說的事情的確有蹊蹺。但是她還是完全無法理解。所以艾德琳小心地問:
「那麼,您是說人或家畜都開始不生孩子了嗎?」
多斯佩帶著沉重的表情說:
「沒錯。」
「這樣說我就不懂了。人與家畜兩者同時顯現出了一樣的現象,所以應該不是什麼傳染病之類的東西,而且也不可能會有什麼阻礙懷孕的傳染病吧。也許有什麼引發嬰兒死亡的疾病吧?」
「才不是!跟嬰兒死亡沒有關係。是出生這件事本身減少了。絕對是這樣!」
艾德琳用驚慌的表情看了看多斯佩。讓多斯佩這麼激動的理由是什麼呢?多斯佩不自覺地再度摸了摸下巴,說︰
「這非常明顯。人與家畜,這兩者的出生率都顯著下降了。要對其他的生物進行調查是有點困難,但如果我們連其他生物都一起進行調查,那麼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知道,生物的數目都在大幅下降。」
「到底有什麼原因會造成這樣的情形呢?」
「不知道。但是想想看吧。如果想要生小孩,該怎麼做呢?」
又冒出了一個荒唐的問題。在持續的驚慌之中,艾德琳用一半放棄的心情說:
「要有父母親啊。」
「沒錯!必須要有父母在,而且他們必須互相結合才可以!」
激動中大喊出聲的多斯佩故意背對著艾德琳,稍微偏過頭艾德琳看了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多斯佩乾咳幾次說:
「呼。嗯。妳應該也能領會到重點。嗯……要生小孩,前提是要有父母在。這樣說來,在什麼條件下出生率會減低,也就大致可以猜想出來了。人要結婚,如果是家畜的話,嗯,要交配。如果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也就不會有什麼出生了。懂了嗎?」
艾德琳聽到這些在大暴風神殿聽來特別刺耳的語詞,覺得有些難為情。但是一陣子之後,艾德琳完全搞懂多斯佩想說什麼了。所以艾德琳訝異地說:
「這怎麼可能!」
多斯佩重重地點了幾下頭。艾德琳用無法置信的表情露出了尖牙,咆哮說:
「那、那麼您是相信庇佑純潔少女與精靈的卡蘭貝勒會對這個國家做些什麼事情嘍?難道……難道您認為他們會在拜索斯設下神臨地?」
「沒錯。」
「不,那是不可能的。當然傑彭人借用了基頓的力量試圖造出神臨地,這件事我也清楚得很。但是為什麼卡蘭貝勒的神臨地……這一點都不合理呀!」
「怎麼會不合理呢?」
「這種事,怎麼可能……透過讓敵方少生下一代來取得戰爭的勝利,耗的時間太久了。而且己方花的心力與資源也太大了吧!」
「我沒有說過這事是傑彭人做的。」
艾德琳這次也沒辦法一下子搞懂多斯佩的回答。要等過了好一陣子,她才突然領悟。朝向從椅子上突然起身的艾德琳,多斯佩用沉重的聲音說:
「卡蘭貝勒是精靈們的神。我不認為精靈低能到從傑彭人的神力武器事件當中什麼都學不到。妳先在那裡坐一下吧。」
艾德琳用拳頭塞住了自己的嘴,坐到了椅子上。
神臨地,或者說神力武器,在理論上極為單純。那是讓神的力量在地上傳佈的一連串複雜儀式。傑彭所選擇的是烏鴉與疾病之神基頓。在沒有月亮的寂靜夜晚,從某處冒出身分不明的男子、老人或者青春少女,在村落的一角埋下聖徽。可以推測因為複雜儀式已經舉行過,選出的祭物也都獻上了,傑彭帶來的東西就只有舉行過儀式的證據,也就是聖徽。行動單純,攜帶簡便。所以他們很輕易地就能把這東西埋到地底下。只要第二天太陽一升起,當地的村民就都會受到世界上所有疾病的攻擊。
在光提起也會把人嚇得半死的初期大量屠殺結束之後,真正的恐怖才要開始。那些死者不會受到大地的接納。為了抓住自己飄散的靈魂而將雙臂往前伸出,他們全部會變成不死怪物,來攻擊活著的人。
所以許多地方都出現了歇斯底里的反應。即使不是基頓的聖徽,只因為身上帶了聖徽這個理由就遭到殺害的旅行者不知道有多少。從事宣教活動的祭司會受到完全相反的兩種待遇。擁有治療疾病、除掉不死怪物的權能的祭司,被人們視作救援者,但也因為他們可以不受懷疑地帶著聖徽到處跑,另一方面他們也受到毀滅使者的待遇,即使如此他們還是締造了很多傳說。在南部林地,已經達到了沒有任何一個教團沒有祭司跟疾病爭戰而殉教的程度。艾德琳本人也曾有在受到神力武器攻擊的城市中與眾多彊屍大戰的經驗。
在人類的生命受到了威脅,開始極度執著地尋找的情況下,是不太可能找不到別人藏起來的東西的。神力武器的攻擊計畫最終失敗了。然而這是在無數人犧牲之下達成的成果。
可是,真有人再次試著使用神臨地的力量了嗎?而且這還不是由傑彭,而是由精靈所做的,用的還是卡蘭貝勒的力量?
「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光靠這個數字,難道就能相信這種不合理的理論嗎?」
「原來妳覺得不合理啊。」
「是的。您為什麼認為精靈會這樣做?他們根本沒有理由會想要減少人類的數目呀。啊,而且這跟傑彭人使用基頓的力量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傑彭人由於拜索斯與自己的距離夠遠,所以才敢放膽散佈基頓的力量。艾德布洛伊啊,請牢牢記住他們所犯的罪孽。但是精靈們本身也住在我們拜索斯的境內。所以他們自己也不能脫離神臨地的影響。精靈本身也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呀。他們自己也必須生產子孫……」
「那就是他們的人生道路啊。只要等一陣子,等待人類的數目大幅減少之後再生小孩,對於他們而言也不算是浪費時間。」
「但是他們根本沒有這樣做的理由啊!」
「我就是因為想要弄清楚這個理由,才要妳把伊露莉給帶到這邊來。懂了嗎?」
艾德琳發現自己在咬自己的拳頭,所以把手放了下來。
「我認為您想錯了。這個,您向伊露莉問過這件事了嗎?」
「嗯。」
「她說了些什麼?」
「她什麼都沒說。」
艾德琳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對於不會說謊的精靈來說,無言就是最明確的肯定。多斯佩用混雜了鬱悶以及自信兩者的怪異表情注視著艾德琳的臉龐。

第五章

「太難解開了。」
雖然他海格摩尼亞話的實力也有點不太夠,但是打從一開始格蘭就不大會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情緒。所以他才用相當溫和的詞句來表達出他此刻的焦急與困惑。然而妮莉亞故意表現出更生動的情緒給他們看。
「我以優比涅與賀加涅斯之名發誓,那個問題是狐臭!」
格蘭聽不僅,將頭轉向了溫柴。接著宓微微一笑,修正了妮莉亞的錯誤。
「她想說的是胡扯吧。」
「咦?啊,沒錯。那個問題是胡扯!妳說胡扯嗎?胡扯,胡扯。」
妮莉亞不斷重複說著自己之前講錯的海格摩尼亞話之時,格蘭詢問溫柴說:
「我同感從妮莉亞的話覺得。胡扯的問題你說的?」
「妮莉亞的海格摩尼亞話實力都已經變得這麼好了,格蘭你為什麼還是這種樣子呢?」
「那個問題對嗎?」
「至少我聽到的是這樣。」
格蘭搖搖頭,開始直瞪著宓瞧。感受到被瞪視的宓回看格蘭,格蘭則是摸著自己下巴的一小把鬍鬚,說:
「這海格摩尼亞方武的玩笑?根本搞不僅。」
「才不是。因為根本不好笑。」
妮莉亞嘟起了嘴唇說:
「但是怎麼會有這種問題?朝向過去的脈流,以及朝向未來的脈流……之後是什麼來著?」
溫柴不太親切地回答說:
「找出兩道脈流的交叉點。」
「那又是什麼?」
「不清楚。」
托比。這座城的另一個名字是愛亞‧伊克利那。那是大詩人帕哈斯的出生地,是吟遊詩人們的聖地。朝著這座美麗的都市天空,不,正確來說是朝著天花板,妮莉亞很有氣質地大罵著。因為幾乎都是用拜索斯語說的,周圍飲酒的人們雖然無法瞭解那些毒辣的咒罵內容,但溫柴與格蘭則是驚訝得跟從高處墜落一樣,覺得非常受不了。格蘭終於開口了。
「妳拜索斯話瞭解的人存在不留心?」
妮莉亞不得不停止辱罵。因為她為了要聽懂格蘭的話而陷入了深深的煩惱之中。然而宓很快地說:「如果有懂拜索斯語的人在的話,那怎麼辦……應該是這意思吧」
「喔,是嗎?可是只要是美女說的話,就算是罵人聽起來也像是甜言蜜語吧,所以用不著擔心。」
溫柴原本想要咆哮出聲,但看了看坐在桌子旁邊的亞達坦,就壓抑住了自己。因為他不想被人看成是這條狗的好兄弟。
「為什麼妳的神經質又發作了?」
「因為我想不出答案啊!」
「妳打算跑去解那個問題嗎?」
「那是筆保管了六十六年的巨大財產啊。多得不得了啊!」
「我們之所以來到這裡,是為了掌握侯爵的行蹤啊。其他的事情我們不應該涉足。」
「嗚,嗚!我們追侯爵,同時也可以追錢啊。」
「是嗎?那麼千萬拜託妳不要再用拜索斯話在那邊大喊了。如果妳覺得我們千里迢迢跑來這裡,不是專程為了讓侯爵發現的話。」
妮莉亞一直到了這時才嚇了一跳,用手搗住了自己的嘴巴。她輪流看了看格蘭與溫柴,然後慌忙地朝空中揮了揮手臂。妮莉亞的動作簡直就像掉到水裡的人求救一樣,宓看了之後歪著頭疑惑地問:「妳在做什麼,妮莉亞?」
「嗚。我想把我說出去的話給抓回來。」
宓咯咯笑了笑,但此刻溫柴卻完全無視於妮莉亞。他把椅子拉到窗戶邊,將手臂放到窗台上,開始朝外面望。
黑暗的巷道中人跡罕至。這裡雖然是吟遊詩人們的聖地,不管是吟遊詩人還是文采不足的文人都用美麗詞句諶歌讚美著,但實際上的托比跟任何一座都市都大同小異。該髒亂的地方還是髒亂,該發臭的地方還是發臭,該有人在的地方都有人在。
在這座讚揚普遍性的都市裡面,就只有一樣東西不太普遍。那就是追蹤溫柴一行人的人物。
溫柴望著巷子另一邊的旅社。旅社邊的牆壁是一層魚鱗般貼得厚厚的木板所構成的。溫柴稍微抬高了視線。這樣一來,那些木板中間鑽出的黑洞就映入了眼簾。窗戶。總共有五扇。窗戶從伊斯的方向開始排列,一直到拜索斯的方向為止。溫柴現在望過去的是朝伊斯方向的,也就是位在最東邊的窗戶。
燈火已經熄了。那些人的確在睡覺嗎?溫柴很難相信這件事。如果對剛進托比城就碰到的人問:『請問你遇見過講拜索斯話的人嗎?』那人應該會馬上告訴對方有關這閭旅社的線索吧。這樣說來他們住在那間旅社的可能性非常小。就像老鼠不會把寫了自己行蹤的請帖寄給貓一樣。
但是侯爵一夥人應該人數不少。而且追了他們這麼久,溫柴居然連侯爵這票人到底確切的人數有幾個都搞不清楚。這麼大一票人怎麼可能輕輕鬆鬆隱藏自己的行跡呢?
「他們為什麼會進來這座城呢?還冒著露出自己行蹤的危險。」
溫柴的問題連一點方向性也沒有。然而坐在桌子對面的格蘭還是鎮靜地回答說:
「我們一行人跟他們同慾望的也有……」
我們一行人之中有一個人(妮莉亞)的慾望與目的都跟他們相同。溫柴決心要如此詮釋這件事。
「你說錢嗎?這個……你的意思是,侯爵已經陷入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嗎?」
「是有這個可能性。」
只不過是有可能性而已。溫柴面帶沉鬱的表情轉過了頭。
「可是那些嘍囉為什麼不離開侯爵的身邊呢?如果他身邊沒有那些傢伙跟著,我們也不需要像現在這樣,累得跟狗一樣了。」
「我想他們應該是相信侯爵還會東山再起。」
「都是些看不到未來的傢伙。」
嘀咕的溫柴聽到自己說的話,吃了一驚,轉向宓的方向。宓在自己的碟子裡倒了些啤酒,然後放到桌子底下去給亞達坦。那條狗會喝酒嗎?她再次起身,溫柴立刻對她拋出了問題。
「宓。看未來的代價要多少?」
「你想看什麼呢?」
「侯爵明天早上吃早餐的場景。我想先知道他在哪裡吃飯,然後到他的飯裡面下毒。」
溫柴雖然用很平靜的語調這麼說,宓則是將眼睛睜得大大的。
「你打算殺掉他嗎?」
「我沒說過嗎?」
「你之前只對宓說,你想要把他弄成失蹤狀態而已。」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之所以沒辦法馬上把他給宰了,是因為那傢伙身邊帶了太多人馬。如果我說那個傢伙的生存本身就是種重大的罪惡,現在在場的人當中至少有一個會強烈同意。」
宓看了看格蘭的眼神,馬上就得知溫柴說的那個人是誰了。那樣的眼神,她根本不想再看第二次。
「這根本不合理啊。」
「為什麼?我早就在書上讀過殺人是種罪惡了。」
「不是,不是。事情不是這樣的。要是宓看到了侯爵吃早餐的樣子,那麼侯爵明天就會好端端地吃早餐。他不會吃到毒藥而身亡。」
溫柴引發了一陣混亂。
「等一下。就算我看了之後再下毒也不行嗎?妳是說即使如此,侯爵還是會安安穩穩地吃完他的早餐?」
「是的。事情會變成那樣。」
「妳是說,未來是已經固定的嗎?」
「未來是不是已經固定了,連宓也不太清楚。但是宓已經說過,事情會按照宓所看見的未來來實現。就像宓爸爸的故事一樣。」
溫柴一時之間閉上了嘴,好不容易才再次開了口:
「那應該可以看到侯爵是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吧?」
妮莉亞將眼睛睜得大大的。
「啊,這樣說來連我們的旅程還剩下多久,都可以知道嗎!對吧?可以看看還要過多久我們才能抓到侯爵,還是我們會……宓,宓!這些都真可以看到嗎?」
格蘭想著妮莉亞說不出口的話。『我們會失敗,然後被侯爵殺害。』宓與妮莉亞對望了一下,然後甩了一下頭。
「對不起。我看不見。」
「是看不見呢,還是不想看呢?」
宓並沒有回答。
決心不發一語的溫柴忽然發現自己到目前為止連一次都沒有強迫過宓。為什麼會這樣呢?雖然自己原本是一次都沒想過要強迫女人的傑彭人,但是這件事還是很奇怪。雖然宓做過無數令人費解的動作,但是自己卻連一次都沒有要求她進行說明。而且連格蘭與妮莉亞也都是這樣,不想去強迫她。
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呢?
就在這時,格蘭很難得地說出了正確的海格摩尼亞話。
「宓小姐。我在進入這個國家的時候卜看到了一塊石碑。」
「石碑?啊啊,你說的是時間之針。」
「那塊石碑的名字叫做時間之針嗎?無論如何,在那上面刻了一行令我印象深刻的字。」
「海格摩尼亞。你的命運將重新改寫。」
「依照那句石碑上寫的話,未來是有可能變化的,但是按照妳剛才說的話卻不是這樣。請告訴我。未來是已經固定的嗎?」
宓深深吸進了一口氣。
「是的。」
「怎麼說?」
「如果要簡單地解釋,那就是因為過去已經固定了。」
「你相不相信木劍能刺破金屬盔甲?」
深夜裡。這時所有客人、妮莉亞與宓都已經消失回到寢室。溫柴對酒店老闆放出森冶的目光,表明大廳已經被他跟格蘭兩個人佔據了。酒店老闆用放棄的心情,從已經清理好的桌上放下了一張椅子,然後將手臂撐在桌子上。在睡著之前,老闆用僅剩的一點自尊心開始大喊:「不要把我給吵醒,你們要喝酒就自己動手拿!」老闆立刻陷入了熟睡,溫柴內心毫無負擔地將整桶酒都搬了過來。格蘭默默地伸出手將酒桶的蓋子打開,溫柴立刻就將跟巨大的酒桶非常不配的小杯子拿來舀酒,開始暍了起來。兩人差不多將桶中的酒暍了三分之一的時候,溫柴才開口說出了前面那句話。
格蘭用拜索斯話回答。
「什麼意思?所謂木劍,不就是用木頭做成的劍嗎?」
「嗯。」
「木劍不是小孩子用來玩的東西嗎?要不然就是用來練習的。那種東西當然不可能穿破盔甲。」
「有可能。」
「什麼?」
溫柴再次將酒杯拿到酒壺邊。格蘭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戴的手套,說:
「當然,如果戴著這種手套,是有可能的。」
「笨啊。你戴著那雙OPG,拿木劍去戳盔甲看看。一定是木劍會先折斷。」
「嗚。沒錯。那麼要怎麼做才辦得到呢?」
溫柴將杯子放到桌子上,慢慢將雙手抱到胸前。
「我們國家有一些人不喜歡用鐵劍,而更喜歡用木劍。他們都是船員。理由你應該猜得到吧?」
「因為鐵劍會生鏽吧。我也聽說過這件事。」
「沒錯。雖然我們國家的人很會使用木製的器具,但主要還是因為要在鹹鹹海風當中保管鐵劍實在是太過麻煩。我搞不清楚。也許住在拜索斯的矮人做得出直接丟進海裡再撈出來都不會有問題的劍來。但是我們並不是矮人。所以我們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用木劍。傑彭劍法之所以比拜索斯劍法快那麼多,就是因為擁有使用木劍的傳統。」
「就劍法而言太過輕佻了,你們傑彭的劍法。」
「你吵死了。無論如何,我自己的表哥就非常會用木劍。在他還是個二等航海士的時候,他的船曾經在伊伽利斯海峽上面受到過海蛟的攻擊。那時他直接跳到捲起船隻的海蛟身上,用木劍刺穿了海蛟的鱗片。你可別跟我說你不知道海蛟的鱗片比起盔甲硬得多。」
「真令人驚訝。」
雖然格蘭認為溫柴是在誇大其詞,但還是沒叫他不要吹牛了,只是靜靜地附和著。但是溫柴其實並不想說起那些回憶。
「那怎麼可能呢?」
格蘭稍微揚起了眉毛望向溫柴。溫柴摸了摸自己腰間掛的長劍,說:
「即使用這樣的金屬劍,想要攻擊海蛟也是很困難的。海蛟的鱗片堅硬到令人無法想像的程度。你有沒有聽過水壓這個詞?也就是進入到水深處會感覺到的壓力。海蛟會在海水的各種深度間游來游去,所以必須能抵禦強大的水壓。海蛟的鱗片就是硬到能夠承受這麼巨大的壓力。但是辛柴卻能夠把這樣的鱗片給刺穿。」
「你表哥的名字叫做辛柴嗎?」
「嗯。」
「似乎是個很厲害的人物。」
「沒錯。那是我能夠回答你的唯一結論。因為他受到過很多的磨練。」
格蘭低頭看了看酒杯,然後也將酒杯稍微推開,雙手抱胸了起來。而且他直視著溫柴的臉說:
「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不久之前宓說過,過去扮演了決定未來的角色。她看的其實不是未來,而是過去。就是因為這樣才能夠知道未來。」
「這話我也聽到了。所以呢?」
「這番話似乎是對的。辛柴用木劍攻擊了海蛟。從什麼都不知道的人看來,也許覺得很神奇,但是我們這些在長久歲月中一直使用木劍很清楚的人,就一定能夠理解。」
「這不就是所謂的看著後面,想著前方嗎?透過觀察過去來預測未來。」
「沒錯。就是這樣。」
溫柴這樣回答之後舉起了酒杯。格蘭靜靜地等待著。一陣子之後,放下酒杯的溫柴又說了:
「你問未來為什麼已經決定了的時候,宓回答了什麼?」
「她說那是因為過去已經決定了。」
「用木劍是不可能刺穿海蛟的鱗片的。」
格蘭感受到了混亂的心情。溫柴今天說話的方武實在很奇怪。
「如果我不出聲,你應該會解釋給我聽吧?」
「我們國家的人長久以來都有使用木劍的傳統。這是所謂過去。而我的表哥辛柴能用木劍刺穿海蛟的鱗片。這個是現在。乍看之下,這是非常順理成章的事情。」
「沒錯。純粹只從邏輯上看的話是這樣。」
「嗯。對吧。」
溫柴閉上了嘴之後,就沒再說任何話了。格蘭雖然感覺溫柴忽視了自己,但也無言地舉起了酒杯。托比城的夜晚朝向清晨茫然地流去。溫柴將椅子朝後一拉,採取了一個很舒服的姿勢,然後將雙腿放到桌子上,說:
「我會先守夜,你先上去休息吧。我先想一下事情。」
「守夜?我們明明在城裡,為什麼還要守夜?」
「我們不是跟侯爵在同一座城裡嗎?」
「他們已經掌握了我們的動向嗎?」
「機率一半一半。」
「如果你想睡了,就把我叫起來。」
格蘭這樣說完之後,立刻就起身。格蘭消失進寢室之後,溫柴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叫醒老闆,然後決定放著他不管,將大廳中的燈火全部弄熄了。在黑暗的大廳中,溫柴將窗戶射入的月光當作照明,靜靜地暍乾了酒杯。
溫柴似乎在進行某種肅穆的儀武,用莊嚴的動作將酒杯中的液體灌進自己的肚子裡面之時,宓悄悄地從酒店的後門溜了出去。她的一隻手上拿著面具,另一隻手上則是拿著水壺與大碗。她的身後是亞達坦在靜靜地跟著她走。
宓環顧了一下四周。酒館的後門通向後院,懶惰的女侍還沒把曬好的衣服收下來,迎著夜風飄揚著。掠過鼻子的花香讓宓的臉上層露出愉悅的心情。春夜的微風靜靜地吹散了花粉。
為了不受到住客們所做之夢的妨礙,宓決定走到離建築夠遠的地方去。宓在圍繞後院的低矮籬笆底下選定了一個位置。周圍的灌木以及庭園景觀樹木適當地排列,形成了像牆壁一樣的氣氛,可說是剛好適合她的需要。
「亞達坦。坐在那裡別動。」
讓亞達坦坐下之後,宓集中精神將碗擺好,將水倒了進去。雖然是很熟練的動作,但是由於這次宓特別專心,所以光是倒水就花了好幾分鐘。碗裡的水一倒滿,宓就戴上了面具,坐到地上開始等待。
一段時間之後,水面開始平靜了下來。宓閉上了眼睛,努力要讓心情鎮靜下來。『一定要鎮靜下來才可以啊,宓。鎮靜下來吧。可惡,宓!一直想著騫,是要怎麼才能鎮靜下來?怎麼這麼沒用啊,宓。』宓不只責罵著自己,還咆哮著逼自己找回自己的沉著。不要害怕,去看吧。不知道會看見什麼。宓睜開眼睛注視著水面。
水面上果然有某些東西。宓差點就喊出了歡呼聲,好不容易才咬著嘴脣忍住。然而不久之後宓的情緒就變得完全相反了,這次宓換成是為了不要放聲大哭而緊咬住嘴唇。
平靜水面上投射出的東西是滿月。以黑暗的夜空為背景,被月光染白的雲朵正悠悠地流過。
宓粗魯地將面具脫下丟到一邊,將臉埋到膝蓋的中間。宓的膝蓋間漏出了細微的嗚咽聲。這完全沒道理啊。現在連那個都看不見了。這到底怎麼回事呢?
感受到面頰上的冰涼,宓抬起了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身邊的亞達坦開始舔著她佈滿眼淚的面頰。宓一下子抱住了亞達坦的脖子。然後她開始了無聲的悲鳴哭泣。亞達坦汪汪叫著,從她身上聞到了不安與挫折的氣息。
「妳為什麼要這樣?」
宓抬起噙淚的眼睛望向前方。
映照在月光下,妮莉亞站立的身影劇烈搖晃著。妮莉亞有些尷尬地望著宓。宓用哽咽的聲音說:「妳醒了嗎?好像是被宓弄醒的。」
妮莉亞走到宓的身邊,說:
「嗯,說起來,從妳剛才離開房間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好歹也是個夜鷹啊。我本來也不想插手的,可是呢,妳好像在哭。妳為什麼要這樣呢?這件事不能告訴我嗎?」
「我看到太令我痛苦的景象。」
「什麼……痛苦景象?」
宓用很悲痛的聲音回答說:
「我看到我嫁人之後生了三個小孩的樣子。我的腰圍變成兩倍粗。胸部開始往下垂,腿也變得這麼肥。嗚嗚!太可怕了……」
「哈哈哈!」
妮莉亞笑到差點滾到地上去。如果是騫或者葩,他們都很清楚宓的性格是在最痛苦的時候還會用真摯的表情沉著地開玩笑,妮莉亞根本還無法掌握她大部分的性格。所以妮莉亞看到她如此泰然地開著玩笑,立時就感到安心。似乎不是什麼太痛苦的事吧。
「哈,哈。笑死我了。這種事情不用看那個碗,也可以猜得到吧?害我嚇了一大跳!嗚哇。」
妮莉亞擦了擦眼淚,站起身來。
「我們進去吧。哎呀……好冶啊。在這北方,春天都不像春天了。」
「嗯嗯。」
宓不太情願地回答,收起了水碗、水壺與面具。看到她這樣子,沒人會相信她是不久之前還在大哭的女人。所以妮莉亞變得幾乎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東西了。

美麗的月夜。
雷澤開始吟味著種種令自己高興的事。袋子裡裝的是未來幾個月過生活用的財產。氣到快爆炸追來的賭徒也都被遠遠拋在後面。而且他現在是走在前去尋找老朋友的路上。如果在那些朋友的家裡躲上幾個月,那世界上誰也找不到雷澤了。還有比這更美麗的夜晚嗎?
「如果還有一個水嫩嫩的小丫頭在身邊,那就更是錦上添花了。」
可惜的是只有這東西一時半刻弄不到手。雷澤所走的地方,是滿月光如同瀑布傾瀉而下的紅色山脈。這廣大的群山當中,哪裡才可以找到女人呢?在躲藏的幾個月裡面,雷澤也只能沉溺於空想了。
所以雷澤開始空想。
葩‧L‧格拉喜艾兒。那一天也傾瀉著這樣的月光。月光隱約地照耀著四方,所以會造出與月光或燭光下面龐的影子完全不同的輪廓與陰影。從想像不到的地方顯出的陰影與月光將人裝扮得十分神秘。但是對雷澤而言,葩留下的只有更為刺人的印象。在倒下的賭徒與屍體面前流下的葩的眼淚,成了雷澤一生都無法忘懷的回憶。她那個L縮寫的名字到底是什麼呢?蘿莉塔?蘿拉?盧西雅?琳達?哈哈哈。
雖是即使大白天也很難走的險惡山路,但雷澤卻熟悉地走著。
腳下延伸著的紅色山脈,在月光底下成了藍色。雷澤望向幾座山峰,猜測著自己的位置。遠處映入眼簾的是永恆森林。月光照耀下的永恆森林在山峰之間,看來就像是片大海。搖曳著銀波的大海。
「吱--!站住!」
雷澤停下來站著。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去,他看見稍高的山丘上有著小而挺立的影子。影子總共有三個。與製作粗劣的盔甲十分相配的兇惡臉龐正低頭看著雷澤。短短的手臂握著的大刀閃爍著鈍重的銀灰色。
三隻半獸人一絲不亂地移動著。
用讓人很難相信牠們是在山上移動的敏捷動作逼近的半獸人將大刀舉起,指著雷澤毫無顧忌地走來。確認了那些半獸人面孔的雷澤慢慢將雙手舉起。然而那並不是代表投降的意思。雷澤將雙臂朝兩邊攤開,開始朝著半獸人們跑去。
「還好嗎,各位朋友!」
「雷澤?吱--!是雷澤啊!」
半獸人也都開始大喊,同時高興地嗤嗤笑著。為了抱住一個個的半獸人,雷澤連忙跪下了一邊膝蓋。然後雷澤一次就抱住了三隻半獸人,笑了出來。
「魯森!你這傢伙啊。你不是說自己的重量減輕了一些嗎?哈哈哈。怎麼還是這麼豐滿?」
「這混蛋,吱--!你這傢伙臉頰上的肉,吱吱!都已經變得圓滾滾的,吱。看起來你過得不錯?看一下這傢伙的屁股。吱--!」
「是啊,最近吃好的住好的,媽的。哈哈。咦?這個又是誰呀,諾拉敘!你總算進了偵查隊啦?」
「吱--!當然嘍!上次看到大叔已經是,吱,吱。三年前了吧?」
高興得互相擁抱的雷澤與半獸人們這才暫時找回了平靜。半獸人中偵查隊的首領魯森抓了抓自己到處都是瘤的下巴,似乎心情很好地說:
「對了,吱。你為什麼來啊?」
「我是來看朋友的啊,你這傢伙。啊,對了。納克頓還好嗎?」
「咦?啊,吱,啊。你說納克頓嗎?」
魯森一時之間慌了起來。雖然這個人是與半獸人混得非常熟的雷澤,但是半獸人的臉上竟然會浮現此種程度的不安,這是非常難得見到的事。況且半獸人居然會如此猶豫,這也是雷澤第一次看到。閃亮的小小眼睛到處亂瞟,非常難堪的魯森那副樣子,看起來簡直就是滑稽的喜劇,然而雷澤並沒有大笑,反而用擔憂的口吻說:
「怎麼了?納克頓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魯森突然轉頭,呸一聲吐了口口水出來。
「媽的。吱!去就知道了,吱吱吱吱。我說過了。納克頓正在漸漸,吱,死去。」
「你說什麼?牠跟人打了一場嗎?」
「打?喔,吱吱吱吱……沒錯。打了一場。」
「跟其他半獸人嗎?」
「吱!吱吱吱!不是!」
「那是?」
魯森再次猶豫了。訝異的雷澤仔細看了看魯森,才發現牠十分害怕。這到底怎麼回事?魯森用不得已的語氣說:
「吱!吱。是巨人。」
「你說啥?巨人?開什麼玩笑啊?」
「咳!吱!我沒有開玩笑!巨人出現了,吱!出現了!」
雷澤雖然想立刻反問些什麼,但還是先看了一下另外兩個半獸人。他立刻發現另外那些半獸人臉上都浮現著跟魯森一樣的恐懼。雷澤閉了一下嘴。
「這到底是什麼莫名其妙的事情啊?好,你先帶我去找納克頓。」
幾個半獸人都點了點頭,然後馬上轉身出發。
雖然只有跟半獸人對照起來才是這樣,無論如何跟在半獸人後面走著的雷澤的身材顯得太過瘦長了。他臉上浮現的憂愁也因此可以被更清楚地看到。跟在快速上山的半獸人背後走著,並不覺得怎麼吃力的雷澤開始思考納克頓的事情。
納克頓是個自己都已經搞不清自己年紀的年老半獸人。牠跟人類們戰鬥,有時則是跟同類戰鬥(在殘殺同類方面,半獸人與人類存在著可怕的共通點)。在很忠實地降低本身平均壽命的半獸人社會中,納克頓是非常稀有的存在。雖然牠自己不會去提,但是許多半獸人都很清楚納克頓曾經參加魯斯修雷戰爭的傳說。如果這個傳說是事實的話,納克頓的年齡恐怕已經超過兩百歲了。雷澤常常幻想納克頓其實是生活在帕哈斯時代的人。
但是即使如此,看了納克頓要聯想到人類的老人,也是非常困難的。在半獸人的社會中,年齡就代表了戰鬥能力。在納克頓不可避免必須戰鬥的時候,例如其他半獸人唱起了一首納克頓討厭的歌,或是牙齒形狀長得讓納克頓看不順眼的時候,納克頓將那個半獸人的樣子按照自己的心情重新進行組合的能力是很夠的。至少就雷澤瞭解的情況來說是如此。
這個不屈的半獸人納克頓正在漸漸地走向死亡。不斷從岩石跳向另一塊岩石的過程中,雷澤開始思考不久之前半獸人提到的人物。牠們說巨人?
所謂巨人,難道是指食人魔或者巨魔之類的怪物嗎?然而雷澤卻不得不迅速放棄這個輕率建立的假設。半獸人的語彙體系再怎麼粗糙,也不會在看到食人魔或巨魔之類的東西之後,卻用『巨人』這個詞來形容的。這麼說來,牠們提到的是真正的巨人嗎?但是雷澤卻沒辦法很快地完全放棄這個假設。因為不可能還有巨人殘留在這片大陸上。
絕對不可能。
繞過巨大的岩石之後突然出現了峭壁。
被森林遮擋住的峭壁下方,有著外面看不見的洞穴入口。比地面稍高的洞穴入口處用岩石與砂礫很用心地堆出了一個坡道。如果是矮人的話,應該會在這裡製作出石階梯,再在旁邊立起幾尊石像,如果還嫌不夠,搞不好還會蓋幾座迷宮當作消遺。但是如果想到這個洞穴並不是矮人的洞穴,而是半獸人的洞穴,就會覺得這裡做的工已經夠講究了。
守門的半獸人諾瑪拉對自己守住洞口的責任跟自己的睡意做了很好的調和。牠整個身體擋在洞口處坐著,正在打著瞌睡。啪嚓!突然傳來砂礫散落的聲音讓諾瑪拉吃了一驚,連忙抬起了頭。
某個人正在朝斜坡路的上方爬去。
「嗚哇哇哇……!」
伸著懶腰看著前方的諾瑪拉維持著這個姿勢,突然僵住不動了。清晨發藍的黑暗當中,諾瑪拉將能看到的東西全都合起來導出的最佳結論就是,出去偵查的三個半獸人都已經回來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半獸人怎麼可以跟人類感情這麼好地一道走上來呢?
諾瑪拉突然發狠似地舉起了大刀。然而背對著微藍的清晨天空走過來的人類並沒有停下腳步,只是說:
「哇。你的大刀好帥啊。我會仔細地看,你現在拿刀來要一要吧,諾瑪拉。」
「吱----!雷澤!」
諾瑪拉把大刀丟到一邊,開始往前跑去。抱住朝自己身上跳來的諾瑪拉,雷澤的腰差點就折斷了。
「你這個傢伙。簡直要把我的腰給弄斷了!快點下來吧。而且現在不是搞這些的時候了。聽說納克頓的狀況不是很好?」
原本抱著雷澤,好像要跳起舞來的諾瑪拉馬上就滿臉的不高興。
「吱,吱吱。好吧。老半獸人,吱--吱!聽說牠馬上就要到華倫查身邊去了。吱吱!」
雷澤皺著眉頭看了一下洞穴。許多像是被丟進清晨天空的黑色紙片一樣的東西映入了眼角。輕柔地飛著的蝙蝠滑過了洞穴往上裂開的細長縫隙,往洞內飛去。仔細一看現在已經是黎明時分了。
「帶我過去吧。嗯,時間也差不多了,所以大家應該也都睡了吧。」
「不,不是那樣。吱--」
「咦?什麼意思?」
諾瑪拉似乎想要解釋些什麼,馬上對魯森說:
「吱。魯森,帶他去看看。」
「好。」
其他半獸人往回走,由魯森負責帶雷澤過去。魯森原本想要直接進到洞穴裡面,但是瞄了雷澤一眼之後,就什麼話也不說,走向了洞穴入口旁邊堆積著的雜物堆那裡。在各種雜物中間翻找的魯森一會兒之後發現了一個火把,就拿給了雷澤。
「你看不清楚吧?」
「謝謝了。」
雷澤接過火把,暫時閉上了眼睛。在他睜開眼睛的同時火把發出了啪啦聲,同時火也熊熊燃起。魯森皺起眉頭往後退,而雷澤則是稍微將火把舉高。
跟雷澤賭過任何一次錢的賭徒如果看到這一幕光景,絕對會想要馬上將雷澤給宰了。可以說跟祭司賭錢是沒關係的。因為他們不會騙人。但魔法師就不是這樣了。雷澤就算怎麼樣辯解說他賭博的時候絕對不會用魔法,也不可能說得通的。
『當然吧。』雷澤這麼想。『偶爾也可以用用魔法吧?』
因為那不是什麼很好的火把,所以發出的煙氣十分嗆人,但要在黑暗的洞穴中行走,這樣的照明就已經足夠了。雷澤跟在魯森的背後。
「半獸人為什麼都不睡覺?」
對於雷澤的問題,魯森的回答要隔很久的時間之後才傳來。
「吱。在等待牠的臨終。」
在通道中走著的那段時間,突然被火光照到的許多半獸人都被嚇到了。然而牠們都認出了雷澤,對他獻上了最熱誠的歡迎。當然因為那都是半獸人式的歡迎,所以雷澤身上差點到處都被打出洞來。雷澤不得已將火把稍微拿高,讓那些傢伙不能靠近。至少把牠們逼到用拳頭很難打到自己背的距離之外。「哈哈!吱吱--!這不是雷澤嗎!」啪!嗚呃。
然而雷澤並沒有受到他預料中的盛大款待。對於這些半獸人看到老朋友雷澤一定會非常高興這一點,雷澤可以用優比涅與賀加涅斯之名來發誓。但是同時他也可以用他沒帶在身邊的手杖之名發誓,牠們現在正壓抑著相當大的不安與痛苦。
納克頓真的快死了嗎?
納克頓在這一點上也十分獨特。雖然牠有著分解再重新組合半獸人同類的嗜好,但這種事情對半獸人而言原本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牠是個很受尊敬的半獸人,所以這些半獸人才會這麼『悲傷』。
雷澤已經回來了的消息馬上就傳遞了洞穴內的各處。所以雷澤一陣子之後才隨著喧鬧的半獸人們進入洞穴最深處,走向納克頓的房間所在之處。但是所謂的房間也只不過是洞穴中凹進去的一小塊地方,前面掛了張像是簾子的毛皮而已。
雷澤走近納克頓的房間之時--
「咳呃呃……是哪個傢伙!吱--!誰,咳!瞅--!竟然敢在此燒火!」
唰!差一點半獸人之友,歐羅瑞學派的最終繼承者,老千雷澤就一命嗚呼了。穿過毛皮飛來的手斧鑽過雷澤的雙腿之間。對方顯然是對準他的腹部丟出手斧的。鏘鏘!噹!沒射中雷澤的手斧撞到後面的洞穴牆壁,發出很大的響聲。聽到那聲音,讓嚇得失了魂的雷澤知道自己還能看到明天升起的太陽,同時也有著讓拋出手斧者知道自己並沒有射中的效果。毛皮裡面傳來了瘋狂般的高喊聲。
「瘋子!把火滅掉!吱--!我叫你把火弄熄!咳咳!」
雷澤等到大腿被魯森戳了好幾下,才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魯森無言地伸出了手,雷澤感到十分感謝,將火把遞給了牠。魯森整個臉都皺成了一團,然而牠還是無言地接過了火把,然後舉得高高的。雷澤在跨進毛皮之前小心地說:
「納克頓。我是雷澤。」
「吱,咳!咳。我叫你把火熄掉!」
「納克頓!我是雷澤。我是賭徒,不,我是人類雷澤!」
「把火熄掉!咳,咳咳!你這混蛋!吱--!你把我當作已經死了的傢伙對待嗎!吱--!想把我燒掉嗎!」
瘋狂般的高喊聲與咳嗽聲在洞穴中被增大了好幾倍,讓雷澤感到震耳欲聾。感到血充大腦的雷澤瞬間走進了那張毛皮。
「納克頓!」
除此以外他什麼都沒說。看到背後射來的微弱火光下映照出納克頓樣子的瞬間,雷澤整個人都僵住了。
雷澤簡直變得一個頭兩個大,看到似乎當場就要爆出來的肩膀上的肌腱,雷澤所認識的納克頓還是一點都沒變。上半身處處銘刻著的一個個白色傷口證明了這個不屈半獸人的昔日輝煌。但是不久之前發狂踹開的毛毯底下現出的下半身令人訝異得說不出話來。關於要如何形容納克頓腰的下半部分……雷澤想到的是料理用的肉塊。從糜爛的肉間穿出的白骨都已經破碎不堪。流到腿底下的血非常濃稠,一半都已經凝固了,每當納克頓發狂的時候,就會發出很大的劈啪聲。
「喔,華倫查啊!」
雷澤好不容易擠出這樣一句話,然後像是往前仆倒一樣地跑過去。然而在這一瞬間有一隻手連忙抓住了他的腰。含著淚的眼睛轉過來一看,就看到魯森緊緊抓著自己。
「吱。別靠近牠。牠搞不好會把你咬死。吱吱吱!牠已經瘋了。因為痛苦與恐懼。吱--!-一」
雷澤再次轉過了頭。沒錯,如果到現在還沒瘋掉那才是件怪事。在那樣的痛苦之下還能活著,這才是令人覺得神秘的奇蹟。就因為是納克頓才能這樣活著。
雷澤慢慢將手放下,抓住了魯森的手。
「放開。我並沒有將朋友當作屍體處理的嗜好。我要跟他談談話。」
魯森搖了搖頭,在手上加了更大的力量。雷澤並沒有能夠將魯森的強壯手臂甩開的力氣。但是雷澤睜大了眼睛低聲說:
「不放開手的話,我就把你給燒了!」
魯森咆哮著抬頭看他,但雷澤的眼珠連轉都沒轉,就這樣直接跟牠對看著。一陣子之後魯森似乎放棄了,放鬆了手上的力量。雷澤走近了納克頓。
牠好像看不見自己。雖然只不過是個火把而已,但是對半獸人而言卻是極為強烈的光線,況且對方痛苦得似乎已經快要喪失視力。發狂的納克頓視線左右閃爍著,沒辦法聚焦在雷澤身上。雷澤做了一次深呼吸,慢慢走到納克頓身邊,一邊的膝蓋跪了下去。
「納克頓。」
「咕啊啊啊啊!把火給我弄熄!哪個混帳!吱--!咳,咳!來了,你是來殺我的嗎!是魯森嗎?還是齊林寶!咳呃呃!」
「納克頓,拜託!是我啊。是我雷澤!」
納克頓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那並不是半獸人的聲音。雷澤用充滿希望的表情觀察著納克頓的臉色。然而納克頓馬上就翻了白眼大聲咆哮:
「索羅奇!」
雷澤覺得莫名其妙,一時說不出話來。天哪,居然說什麼索羅奇!我可不是什麼三百年前的魔法師呀!納克頓大概是想起了小時候聽的故事中提到的魔法師。牠要不是精神結構面臨崩潰邊緣,恐怕就是出現了退化現象。無法再忍耐下去的雷澤不自覺地伸出了雙手,抓住了納克頓的肩膀。
「納克頓!」
這跟想自殺根本沒兩樣。雷澤的手一碰到了肩膀,納克頓馬上就掌握到雷澤的位置。「吱----!」納克頓像箭一樣飛來的手纏上了雷澤的脖子。粗大到嚇人的十根手指毫無顧忌地開始緊緊掐住雷澤的脖子。
「咳,納、納克頓!」
雷澤雖然瘋狂地想把納克頓的手給扳下來,但是從力氣的角度來看雷澤根本不可能成為納克頓的對手。「雷澤啊!」魯森立刻揮動著火把走了過去。魯森用沉著冷靜的動作將火把靠向納克頓。來到納克頓眼前的火把引起了牠的痙攣。「嗚哇哇哇哇!」然而掐住雷澤脖子的手並沒有放開。魯森做出了悲壯的表情,將火把往上舉起。
「不行啊,魯森!」
魯森聽到雷澤的高喊聲猶豫了,將火把稍微縮了回去。
「等一下啊,等一下!」
聽到雷澤連續的高喊聲,魯森的肩膀高低起伏,朝後退了下去。
「雷澤?吱,你沒事吧?」
「沒事。手快點鬆開!納克頓,納克頓?」
啪。納克頓掐住雷澤脖子的手朝下落了下去。雷澤感覺吃了一驚,連忙將耳朵貼到納克頓的胸膛上。此時納克頓的手又再度彈了起來。納克頓的手碰觸到雷澤頭的瞬間,雷澤覺得連血都涼了,閉上了眼睛。
「是雷澤嗎?」
令人驚訝的是,牠的發音非常清楚。雷澤突然抬起了頭。納克頓仍然對不準焦點的眼睛雖然沒有朝著他,但對半獸人的表情也能像人類一樣明顯區別的雷澤可以知道納克頓的眼中浮現了一種類似於微笑的東西。
「納克頓!」
「太亮了。吱--……你的臉看不見了。那個,吱!我不知道拿火把的傢伙是誰,不過快往旁邊閃開。吱--!頭上舉著東西的那個傢伙!」
魯森高興得源源流出了口水,避到了一邊去。火把遠離之後,現在換成是雷澤看不清楚納克頓的臉了。納克頓原本摸著雷澤頭的雙手突然將頭抓住,慢慢往自己的眼前拉。從納克頓呼出的氣中感受到的腥味,等於是讓雷澤確認自己還活著的證據。
「咳咳。原來是雷澤。吱--!賺了不少錢嗎?」
「納克頓。」
「啊,是。吱。跟錢比起來,你好像更在乎母的傢伙啊。你現在應該已經弄到不少母的了吧?吱--」
納克頓的溫暖關懷(?)讓雷澤的眼淚倏然而下。納克頓是個聰明狡猾的半獸人,對人類社會的普遍價值居然已經瞭解到了這個程度。雷澤滿是眼淚的臉笑到都皺起來了。
「不是的。哈哈。我不受任何母的人類歡迎呢。」
「哈哈哈!吱--!」
用鼻子發出了似乎心情不錯的響聲,納克頓再次用安穩的表情說:
「我死去之前還能見你一面。吱!這是華倫查送來的禮物。」
「您說的這什麼話,納克頓。您一定要好起來。我們到河邊去吧,對了,納克頓,我們不是還有未完成的約定嗎?說好要教您游泳的啊。我們一起去河邊吧,納克頓。這次我一定會遵守這個約定。」
「你看這腿還能游泳嗎?哈哈哈!」
納克頓帶刺的話讓雷澤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這個笨蛋啊!朝向為了批判自己而在腦中將自己知道的髒話一一列舉出來的雷澤,納克頓笑了出來。
「你還是沒變啊。雷澤。吱吱吱。」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雖然四周十分黑暗,但是雷澤還是可以清楚看見那一瞬間不屈的半獸人臉上露出的表情。那是白而又白的恐怖顏色。納克頓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納克頓?」
「是巨人啊。」
「咦?」
「蠢貨。吱!你連這座山的名字都不知道嗎?」
因為交談的方向突然變得很混亂,雷澤一下子愣住了。山的名字?在他想回答些什麼之前,納克頓衝口而出地說:
「克頓山的巨人,我說克頓山的巨人啊!」
雷澤做出的反應把納克頓弄得十分憤怒。雷澤虛脫般地嘆了口氣。不久之前牠才喊出了索羅奇的名字,現在居然開始講什麼克頓山的巨人了?大概很久以前,牠曾是那種連覺都不睡只顧著努力聽老半獸人講故事的小半獸人。雷澤用痛苦的表情說:
「納克頓。克頓山的巨人早就已經死光了。三百年前就被屠龍者路坦尼歐大王、神弓烏塔克還有牧羊人查奈爾給殺光了。」
「吱--!你混帳!那你說清楚,我傷口怎麼來的!」
傷口?雷澤想起不久前舉起火把的時候看到的納克頓下半身的傷口。他的脖子後方突然僵直到痛的程度。雖然連一次也沒看過這樣的傷口,但納克頓的傷口的確像是『被巨人搬起的石塊砸出』的傷口。難道會有真正的巨人出現嗎?
「但是納克頓。連你都不知道嗎?克頓山的巨人在三百年前……」
「吱吱!靠過來,你這混蛋!吱吱吱!你這傢伙的舌頭一下子就敢講出什麼三百年,咳!咳,咳咳!」
納克頓激烈地咳嗽,簡直就要把肺給咳出來了。為了壓住牠身體的顫抖,雷澤必須傾渾身主力。不行啊,壓得太用力不行!那樣會無法呼吸的!雖然頭腦中的理性不斷對他發出警告,但雷澤不知不覺幾乎要抱住了納克頓似地拚命壓著。
咳嗽跟開始時一樣快,在剎那間就結東了。納克頓完全喘不過氣來地說:
「過來!吱!我右邊的眼睛已經瞎了。吱!吱!右邊腿後面,有黑黑的傷口!吱--!你把這種樣子,一百肘高的巨人當成什麼了!」
雷澤差點咬到了舌頭。然而下一個瞬間,雷澤內心卻想著納克頓搞不好是受到幻覺的折磨。聽到納克頓這些怎麼也令人無法置信的陳述,為了確認自己獲得的是能說出的最好的說明,雷澤連忙將頭朝魯森轉了過去。
然而魯森點了點頭。而且還很用力。
雷澤幾乎要瘋了。他不願意承認身邊所有的狀況,精神開始往遙遠的往日,已經稀薄的回憶中逃避。坐在椅子上的媽媽腳邊聽那些故事的回憶。
將克頓山的巨人完全騙倒的鳥塔克與查奈爾最後被巨人接納成為心腹。而在路坦尼歐大王對克頓山的巨人發出挑戰書的時候,對於還不到自己膝蓋高的人類居然敢發出這麼傲慢的挑戰書,簡直要把克頓山的巨人氣得半瘋了,但是烏塔克與查奈爾展現出更為瘋狂的姿態。把他們口中爆出的詛咒與謾罵全都複述一逼是毫無意義的。簡單來說烏塔克很好奇路坦尼歐大王的身上到底可以插幾枝箭,而查奈爾則說很想看看路坦尼歐大王的器官長什麼樣子。結果克頓山的巨人開始想,如果讓路坦尼歐大王被自己昔日的部下攻擊而死,那不是很有趣嗎?
烏塔克與查奈爾當然接受了這個提議。烏塔克緊握住他百發百中的弓箭,查奈爾則是緊握住海格摩尼亞人送給路坦尼歐大王的禮物當中最具有價值的他那把劍。
然而決戰的瞬間,鳥塔克的弓打從一開始就瞄錯了目標。即使看到了烏塔克原本瞄準路坦尼歐大王心臟的弓轉過來朝著自己,克頓山的巨人剛開始也只是感到訝異而已。然而飛來的箭枝殘酷地戳進了他的右眼。從因驚訝、痛苦、憤怒而發狂的巨人雙腿間鑽過去的查奈爾,用很符合牧羊人查奈爾的方式乾淨俐落地斬下了巨人的右腿。
用剩下的左邊眼睛看著路坦尼歐大王,用瞎掉的右邊眼睛看著地獄,巨人大聲地咆哮。據說咆哮聲響徹大地,甚至遠遠地傳到了傑彭。即使到了現在,吹襲過克頓山山峰的山間暴風,還被人們稱作『巨人的咆哮』。
「咳,咳!克頓山的巨人啊。吱--……突然出現了。我跟他打了。吱,吱--!然而巨人丟出了岩石。華倫查啊!吱--!雷澤,你知道吧?那是路標石。吱--!咳!咳!他丟了那個!那個東西滾了下來,……呃,吱!我的腿被砸爛了。嘁嘁!」
雷澤並沒有發現自己將下嘴唇緊咬到快要斷裂的程度。納克頓小小的眼睛當中,承載了近乎無限的恐懼。
「現在所有東西都要離開克頓山。有腳的東西用走的。有翅膀的東西用飛的。吱吱。腳跟翅膀都沒有的東西用爬的……沒錯。我一定要離開!吱--!像蛇一樣爬著走!我是蛇!」
「納克頓!」
「雷澤,雷澤!吱,吱--!帶我走吧,好不好?吱,吱吱吱!」
納克頓朝四面八方噴出濃稠的口水,瘋狂地搖著頭。
「帶我走!我求你!我拜託了,拜託!」
不知不覺間納克頓再次翻起的白眼中帶著一些狂氣。雷澤的心情像是吞下了一塊大石頭。納克頓摟住了雷澤的脖子放開喉嚨大喊。牠要求雷澤把自己帶走,而且用的是非常卑屈的語氣。納克頓正在卑屈地大喊著。雷澤似乎連想都沒想過他會看到這樣的一幕。
「救命啊,快救命啊!吱吱!拜託,雷澤。嗯?快帶我走。吱吱。我沒辦法走了。那混蛋會把我宰了,我只能靠你了!吱,吱!咳!嗚呃,咳咳咳!雷澤啊!」
雷澤的耳朵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話。雷澤雙手蒙在耳朵上,將臉埋進納克頓的胸部。從他眼中流出的淚水沾溼了納克頓的胸膛。
魯森靜靜地丟開了火把。
洞窟內霎時間變得一片漆黑,在這片黑暗之中,納克頓的高喊聲漸漸減弱,而雷澤的哭聲漸漸大了起來。

第六章
傑倫特用無限讚嘆的眼神看著橫擋在前方的溪谷。
「真是帥呆了!」
他身邊的亞夫奈德則是做出與傑倫特完全相反的表情。用蒼白的臉低頭看著溪谷的亞夫奈德以虛弱無力的聲音說:
「這真是個看到會嚇死人的地方。」
「是的。原來你沒有放棄期待啊!這樣說來就在這個溪谷底下,有索羅奇使其沉睡的一百個死亡騎士嘍?真不得了。」
亞夫奈德用嚇壞的表情看著傑倫特,再次轉過頭望著眼前的寇羅內溪谷。然後他突然發狂似地抓住了謝蕾妮爾的馬鞍。明明離峭壁邊上還有超過二十肘的距離,但這種現實的距離對於增加亞夫奈德的安全感似乎沒有絲毫幫助。
平坦展開的戴頓平原,就猶如曾被巨大的刀刀掃過一樣。猛然一看,寇羅內溪谷到底怎麼會生成這種地形,實在是令人無法理解。很久很久以前,在戴頓平原上,有著美麗的寇羅內水源。之所以不取湖或者池這類正常的名字,而被人叫做水源的理由是,這裡就真的是個水源。
被人稱為露水的女王,或者夜之女王的山野與隱匿之神逸賽茵,曾經是最後一個還遺留在地上的神,她就是寇羅內水源的主人。每當夜晚降臨在寇羅內水源之上,逸賽茵就會派遣露水信使到大陸各地去。就是因為這樣,寇羅內水源沒有被人叫做湖或池塘,因為它是大陸上所有露水的源頭,所以得到了水源之名。
從寇羅內水源流出的寇羅內河,跟一般從高山流向低窪海洋的河流不同,是在平坦的地面上流著。寇羅內水源的水不枯竭地繼續湧出,寇羅內河將戴頓平原深深侵蝕之後再流向海。所以他們眼前看到的東西是深度達到一千肘,長度達到二十萬肘的峽谷。
後來死亡騎士們就找來了。
誰都不知道它們從哪裡來,為什麼要到這裡來。但是一部分神學家發表了見解指出,因為這裡是世界上殘留的最後一個神衹的居所,早晚會成為黑暗勢力的攻擊目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這個見解不知道對不對,總之因著死亡騎士的蠢動結果連逸賽茵也離開了這片土地。之後死亡騎士花了長久的歲月來征服寇羅內峽谷,到亨德列克的最後傳人彩虹的索羅奇讓它們沉睡之時為止,整個南部林地都陷入了極度恐怖當中。
等最後一位神衹離開這片土地之後,最後一位大魔法師的傳說也隨風飄散,剩下的只有荒蕪的原野以及深深的峽谷。肆意亂吹的強風猶如對活人吹起了死者的哀歌。
艾佩薩斯微微一笑,運用了相當具有獨創性的表達方武,讓傑倫特與亞夫奈德吃了一驚。
「這簡直就像地被撕裂開來一樣。不是這樣嗎,艾斯大哥?」
「妳這傢伙,講話不可以正常點嗎!」
「我說的話就代表了我的個性。」
艾佩薩斯想要聳起肩膀,她動作的正確度讓亞夫奈德十分佩服。那幾乎跟人類的動作完全相同。無視於艾賽韓德的手顫抖著伸向綁在馬鞍上的戰斧,艾佩薩斯再度望向寇羅內峽谷。
「我們家裡有很多那樣的東西。」
亞夫奈德將頭歪向一邊。我們家?艾佩薩斯的家應該就是大迷宮吧。
「這樣的東西?妳是說峽谷嗎?」
她應該不是在說有很多峽谷吧。艾佩薩斯果然搖搖頭。
「不是啦。我是說那個。就在那裡啊,那個!嗯。那叫什麼來著?」
「風?石頭?泥巴?野草?地平線?雲?充滿了世界上的德非力的大愛?」
傑倫特環顧著四周,用響亮的聲音開始喊出所有他眼大看到的東西。艾佩薩斯看了看喊著這些東西的傑倫特,然後用誠摯的語氣說:
「現在在這裡一共有四個種族。龍、矮人、人類,還有另外一個種族。」
「那是什麼,佩西?」
「笨蛋。」
「不可以講這種話,佩西。快向亞夫奈德道歉吧。」
「你才是笨蛋啦,傑利。」
艾佩薩斯與傑倫特互相開著玩笑的過程中,亞夫奈德還是縮著肩膀望向峽谷。艾佩薩斯說有很多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亞夫奈德很想向她詢問。然而對於這個話題已經喪失興趣的艾佩薩斯望著峽谷對面說:
「可是這個要怎麼過去?用飛的嗎?」
「不是,艾佩薩斯。往那個方向走一萬肘,就可以找到下去的路。」
「下去之後呢?」
「那當然就有爬上對面的路啦。」
「哎,煩死了。飛過去不就得了,傑利。我要不要飛飛看?我可是有翅膀的種族啊。龍要過溪谷,還得爬下去爬上來的,說出去不是笑掉別人的大牙嗎?」
傑倫特搖搖頭。
「跌落山谷底下的龍更會笑掉別人的大牙。妳難道想靠這個名留青史嗎?」
「呀啊啊啊!」
艾佩薩斯朝著傑倫特伸了一下舌頭,連忙將自己的馬趕到一行人的前面去。不顧她的馬『百夫長』的抗議,她走到溪谷斷崖邊幾乎就要滾下去的地方,朝谷底看了看。傑倫特用愉快的表情看著她的背影,亞夫奈德則是對於她輕盈的身體是否會被峽谷中吹來的強風捲走感到非常不安,連續好幾次催她離峭壁遠一點。
每當這樣的時候艾佩薩斯都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故意將百夫長馳到峭壁邊上,結果亞夫奈德變得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了。艾賽韓德將頭壓低到不能再低,用冷靜的態度坐在亞夫奈德的背後,但是亞夫奈德聽到他口中反覆好幾次喃喃唸著:「我沒臉見神龍王了。」
除了寇羅內峽谷之外,這裡舉目四望,都是沒有什麼特點的平原。連離得最近的山也藏在地平線的腰底下,此處就是遼闊無垠的戴頓平原。所以連風也絲毫不受阻礙地吹來。有時候雜草會高到馬膝蓋的程度,就像波浪一樣捲來。然而大部分的地面都是露出地表的泥土以及岩石。
用鬱悶的表情看著這陰沉光景的亞夫奈德為了轉換一下心情,故意問傑倫特說:
「可是,艾德琳祭司為什麼會把伊露莉給綁走?」
也是為了轉換心情,伸出手杖敲打著雜草頭部的傑倫特用似乎很高興,然而同時也很不安的表晴說:「很難猜得出來。看起來並不是她自己單獨採取了這樣的行動。如果這麼虔誠、名望這麼高的祭司做出了這樣的事情,那恐怕還是大暴風神殿的意思。可是,她卻又向我們請求協助。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幾乎無法想像伊露莉強烈反抗艾德琳的樣子。」
原本靜靜聽著的亞夫奈德冷靜地提出了反駁:
「可是你說的這兩種狀況是互相矛盾的。」
「咦?」
「要是這件奇怪的事是大暴風神殿指示的,那為什麼還會向我們請求援助呢?大暴風神殿難道沒人了嗎?這是不可能的。如果大暴風神殿想要的話,限制一個精靈的行動絕對不是不可能的事。這樣說來難道不是艾德琳自己私下的行動嗎?」
「喔,沒錯。你還真像個魔法師。哈哈。」
傑倫特就這樣笑了出來,而亞夫奈德則是無力地笑著。果然跟祭司討論事情是非常困難的。尤其跟德菲力的祭司更是如此。他們是瞭解真理的人。然而所謂討論這件事,是不懂得真理的人互相之間做的事。然而我們就是因為無知,才更像人類,不是嗎?對未來無知,對意義無知,對理由無知。
思考著人類本質的亞夫奈德抬起了頭,望著走在遠遠前頭的艾佩薩斯的背影。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跟艾佩薩斯相差了好大一段距離了。那頭小龍少女怎麼能這麼快就學會說話?艾佩薩斯用輕快無比的腳步走著。亞夫奈德臉上浮現了一抹笑容。就在這時,艾佩薩斯停下了腳步,轉過頭朝後面大喊:「你們說的是那個嗎?」
走近艾佩薩斯身邊的一行人發現峭壁盡頭豎立著兩塊岩石。岩石的長度達到四十肘,非常巨大細長的兩塊石頭互相支撐,就像一個倒過來的V字,斜斜地佇立著。看起來就像大門的岩石後面,果然看到有一條路可以往下走。
傑倫特望著對面的峭壁。對面看不太清楚的峭壁上果然也有著跟這邊一樣的構造物。因為峭壁太過巨大,看起來就像根細線似的道路從峽谷底彎折向上,沿峭壁往上走,最後連到那些岩石的地方。道路往左右彎折了好幾次,幾乎就要斷了,看來像是好不容易才連到了一起。艾佩薩斯望著那幕景象,開始抱怨了:
「要走那麼遠下去,然後再走那麼遠爬上來啊!你們看看那邊。往下走還只是麻煩而已,重點是到底要怎麼爬上去呀?我說得不對嗎?我要用飛的飛過去。嗯!」
艾佩薩斯開始堅持自己能夠用她還沒長硬的翅膀飛過這個峽谷。傑倫特聽了只是傻笑,艾賽韓德則是脫口對亞夫奈德說出:「有沒有繩子可以綁住這傢伙?」之類的問題。亞夫奈德煩惱了一會兒之後,簡短清楚地說:
「一杯葡萄酒。在下一個村莊裡暍。」
「穆洛凱‧薩波涅!」
「好啊。」
艾佩薩斯立刻朝著岩石們走了過去。亞夫奈德微笑著看她的背影,然後因為艾賽韓德拍了他的背幾下而轉過頭去。艾賽韓德訝異地說:
「你們真打算給那個孩子暍酒?」
「是的。她那麼想暍,不給她暍不是很奇怪嗎?也不過就是一杯嘛。」
「天哪,神龍王如果知道這件事,會怎麼樣呢?」
亞夫奈德再次傻呵呵地笑著。雖然他那張臉長得有些神經質,但如果那是個微笑,連他自己都認為應該不會太糟糕。
「神龍王如果希望她用龍的方式成長,就沒有理由要把她交託給我們了。」
「什麼呀?」
「我雖然不清楚他真正的意圖,不過神龍王應該是希望她具有在人類社會中生活下去的能力。就算不是這樣,無論如何至少也是希望她對人類社會有所瞭解吧。」
「那到底是為了什麼!」
亞夫奈德默默地觀察艾賽韓德的表情,然後轉過頭望向前方。
「艾賽韓德,偉大的敲打者啊。你為什麼會跟我們幾個人混在一起呢?」
「你說啥呀?還不是因為傑倫特那傢伙說要到深淵魔域去,我才跟來的呀。雖然現在完全繞到反方向來了。」
「別開玩笑了,艾賽韓德。你可是敲打者啊。我才不認為矮人是因為沒眼光才選你當敲打者的。」
艾賽韓德完全沒做任何回答。就算再好的朋友,還是會有不能說的話。矮人敲打者艾賽韓德沒說的是,他自己已經觀察到世上的主導權會長期握在人類的手裡,而且這樣下去所有矮人都得躲在岩洞裡度過一生,所以再怎麼樣他也得試著阻止這件事。
神龍王也是這樣嗎?
亞夫奈德沒再多說話。而傑倫特已經跟在艾佩薩斯的後面開始走了起來。艾賽韓德忽然想到,不管自己的意圖到底是什麼,他選的旅行夥伴可都是一些常常令人氣結的傢伙。這些傢伙雖然愚蠢,但是每個人都還是懂得用自己的方武來維護朋友的自尊心。
一行人從岩石門底下鑽了出去。
下坡路跟他們預想的不一樣,並沒有窄到讓他們擔心會掉下去。因為峭壁非常深,所以對面的路看起來才變得非常窄小,實際上那條路的寬度足以讓他們一行人全部並肩一起走著。只是他們還是一個個排成一串長長的隊伍,走下這條漫長的道路。因為這樣他們感覺比較舒服。
不知從何時起,陽光就已經被峭壁給擋住,看不見了。
雖然已經是正午,但陽光要照進這個谷底,卻是非常困難的。一行人進入了從遠古時起就沒有一絲陽光透入的寇羅內溪谷陰影部分。因為周圍散落的光,走起來還不會讓人覺得困難。但是在朝向黑暗谷底行走的過程中,周圍漸漸高聳起來的峭壁,甚至會逼得人幽閉恐懼症都發作。一行人什麼話都沒說,就這樣默默走著。
周圍的空氣裡開始帶著些許溼氣。
原本看著陡峭的下坡路走著的亞夫奈德感受到些許寒冷,所以抬頭朝四周看了看。他發現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下到相當深的地方來了。現在頭頂上的天空看起來像是一條細長的緞帶。從一邊地平線湧起而形成一道弧形連到另一邊地平線的藍色緞帶。周圍的亮度顯著降低了。
一行人終於到達了谷底。從寇羅內水源流過來的河水好似要把碎石濺起,猛烈地流著。雖然那是徒步就可以涉過的河水,但因為兩邊無盡高聳起的峭壁,水聲被放大了好幾倍,把看著它的人心情都弄得很微妙。
「沒有風在吹。」
艾賽韓德突然這麼說。傑倫特懷疑地望向艾賽韓德。岩洞的居民矮人為什麼突然關心起風來了?
「我並不懷疑這裡還留有索羅奇所呼吸過的空氣。一條河的河水居然看起來很古老,這對我而言還是全新的體驗。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是古老陳舊的。」
說起來這真是深到可怕的溪谷。袒露的岩石讓人看到風化的極限。艾佩薩斯聳聳肩,說:
「艾斯大哥。你有見過索羅奇嗎?」
「有。」
「他被人們叫做彩虹的索羅奇。他平常是不是穿得五顏六色的?」
「咦?哪有這回事。他因為面對師父的自卑感,所以穿的衣服時常是亂七八糟的。」
「什麼意思?」
艾賽韓德脫下頭盔,搔了搔頭髮。
「亞夫奈德,幫我跟她解釋一下。」
由矮人來說明人類的心理,是件非常可笑的事情。亞夫奈德微笑著說:
「彩虹的索羅奇師父是亨德列克,可說是真正的大魔法師,艾佩薩斯。妳父親應該跟妳說過吧?啊,這樣說好了。無論師父如何有名,對徒弟而言,就跟兒子有著太有名的爸爸是一樣的情況。就算索羅奇跟亨德列克一樣厲害,人們還是只會把他當成亨德列克的徒弟,不會把他看成索羅奇。亨德列克本人對穿著之類的東西毫不關心。因為他不需要自己去宣傳,就已經是一個極為有名的人了。但是索羅奇對這些事情就必須花心思了。他必須更加謙虛,更加沉穩安靜。所以他連衣服都故意穿得很邁遢。」
「為什麼呢?」
「因為他不想聽到別人說,他是因為師父的大名才浪得虛名的。」
妳自己應該也很清楚吧,艾佩薩斯。亞夫奈德忍住了想要加上這句話的誘惑。艾佩薩斯噘起了嘴唇,故意採取了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的態度。亞夫奈德轉頭,對環顧著四周的傑倫特說:
「來吧,快爬上去吧。一直站在這種地方,讓我有種過去會將我們活埋掉的心情。」
傑倫特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回顧了一下亞夫奈德,然後將頭轉了回來。
「咦?啊,但是這裡好美啊!」
「你說這裡好美?」
「我能夠理解逸賽茵為什麼會選擇待在這裡。不,也許因果顛倒了吧?搞不好就是因為逸賽茵曾經待過這裡,所以這裡才變得這麼美的。」
居然說這裡很美?亞夫奈德無法理解。渺遠的峭壁歪曲了人的遠近感,看起來簡直現在當場就要塌到他們的頭頂上。激流著的河水從上游傾瀉而下,也許是因為黃土的關係,變得十分混濁。而周圍找不到一株草,全都只是岩石與黃土。也許是這個祭司感受到了神曾經居住過的空間殘留下的神聖痕跡了吧?
如果真是那樣,那麼亞夫奈德是絕對無法與傑倫特懷有相同的感受。
傑倫特用充滿憧憬的眼光望向上游的方向,說:
「從那裡爬上去之後,應該就到上游,寇羅內水源那裡了吧?」
「是的。應該沒錯。但是請你不要說些『我們爬上去吧』之類的話。」
「哈哈。我的確很想看看。你難道不會興起好奇心嗎?那可是地上最後一位神衹居住之地呀。」
「我當然有好奇心啦。但是現在要往上游走的話,得在這一帶花上好幾天才行。然後還要再從這條路走上去。我們帶的補給品根本不夠用。我可沒打算要跟死亡騎士一起躺在寇羅內溪谷裡面啊。」
傑倫特用他的作風快速點了點頭說:
「嗯。說得沒錯。下次有機會再來吧。趕快爬上去吧!」
傑倫特這樣說完,就一馬當先朝河水走了過去。然而最先跳入河水的卻是艾佩薩斯。百夫長的馬蹄濺起了大大的水花。噗通!
「呀,好燙啊!」
河水一噴濺起來,艾佩薩斯就慘叫了出來。水很燙嗎?亞夫奈德搞不太懂,將頭歪向了一邊。這深深的峽谷中流過的河水有可能是燙的嗎?大概是還不太會說人話的艾佩薩斯選錯了詞吧。艾佩薩斯沒有再說什麼其他的話,就將百夫長往河裡趕去。就在這時--
「德菲力呀!小心啊,佩西--!」
咿嘻嘻嘻!亞夫奈德差一點就墜落到馬下。亞夫奈德的馬謝蕾妮爾跺了幾下馬蹄。亞夫奈德拚命地想抓緊韁繩,艾賽韓德則是拚命地想抓緊亞夫奈德的腰。「咿呀!快跑啊,修奇!」傑倫特發出了大吼,催促自己的馬修奇前進。啪啪!修奇突然出發的同時,石塊往四方彈射而去。
到底怎麼回事啊?好不容易讓謝蕾妮爾鎮靜下來的亞夫奈德抬起頭的時候,傑倫特已經跑在好遠的前面,瘋狂地濺起河水,朝艾佩薩斯奔去。亞夫奈德看著自己前進方向的正前方,看到了艾佩薩斯正一臉茫然地站在那裡。
艾佩薩斯看的是上游的方向。亞夫奈德也將視線轉向了那裡。
亞夫奈德感受到了呼吸被哽住的心情。在他的背後,艾賽韓德用發抖的聲音說:
「卡里斯‧紐曼啊!天哪,那是什麼東西?」
從上游的遠處,像是黑霧的東西正在流下來。
是煙嗎?不是。那是比煙更重的某種東西。嘩啦啦的流水之上慢慢都被漫延的霧給蓋住了。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呢?就像從沼澤冒起的水蒸氣般,成團緩慢而堅決地延伸開來的霧充滿了整個溪谷,看起來就像傾瀉的激流。亞夫奈德突然覺得很想吐。還真是奇怪。那陣霧看起來也不是特別噁心,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亞夫奈德感到眼前的世界似乎開始動搖了。
「亞夫奈德!笨蛋啊,快跟上來!」
艾賽韓德大喊,馬上展現了身為矮人敲打者應具備的老練之美。他立刻轉過腰,對著謝蕾妮爾的屁股打了發出大大「啪!」一的巴掌。謝蕾妮爾即刻開始跑了起來,一直到了這時,好不容易才清醒過來的亞夫奈德一把抓住了韁繩,再次仔細觀察那陣霧。這樣一來,他馬上感覺在那霧中似乎有某種東西正在動。是不是看錯了?
然而下一個瞬間,亞夫奈德肚子裡面感覺越來越燙。就像有一團炭火在腹中燃燒的感覺。
祭司傑倫特為什麼會那樣慘叫?而這裡又是哪裡呢?
「我的天哪,這怎麼可能!」
亞夫奈德喊出了驚訝聲,跳進了河水裡。河水濺起噴到他腿上的瞬間,亞夫奈德再一次感受到了暈眩。河水是溫熱的。一開始之所以覺得水是滾燙的,是因為這冷冽的峽谷空氣。艾佩薩斯說的話是對的。
傑倫特已經用堅決的態度將身體拋了出去。一手緊緊纏繞著韁繩的傑倫特用另一隻手一把勾住了百夫長的韁繩。這段期間,艾佩薩斯還是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從上游流下來的黑霧。傑倫特二話不說,就拉著百夫長開始奔跑。
「抓好啊,佩西!」
啪躂啪躂!滾燙般的河水朝四方飛濺。艾佩薩斯差點跌落下去,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馬鞍。她慘叫般地大喊:
「那個是什麼,傑利!不要讓它過來!我討厭那個!」
艾佩薩斯並沒有期待任何回答,只是自己在那邊亂喊,傑倫特也沒有做任何回答,只是用堅決的態度繼續過河。咿嘻嘻嘻嘻嘻!馬兒們口中吐出痛苦的慘叫,橫越著滾燙的河水。渡過了河的傑倫特與艾佩薩斯直接朝跟原來反方向的斜坡路開始飛奔。因為兩個人騎同一匹馬,所以亞夫奈德還可以跟在後面稍遠處。
嘎--!聽到後面傳來的可怕聲音而轉過頭的亞夫奈德,發現黑霧近在咫尺。在那後面可以看見一千肘深的峽谷裡面充滿的霧正源源不斷地湧出。
「咿呀!咿呀!」
「哈啊--!」
在黑霧籠罩他們的背之前片刻,這幾個人才好不容易站上了往上爬的斜坡。一行人毫無片刻可休息,就直接把馬往地面上趕。躂躂躂躂躂!想到這裡的坡度這麼陡,路又連續地往左右彎折之時,他們的速度已經夠讓人驚異了。
從他們腳下經過的黑霧現在往下游方向流去。
在稍高的地方跑著並眺望四周的亞夫奈德,現在看到了更令他震驚的光景。上游方向的峽谷已經看不見了。峽谷上游那一帶已經被波浪般湧起的黑霧整個蓋住了。
如果從天空中看,廣大的平原正中央,突然可以看到一座山湧起。四處亂嘖的黑霧很快立刻遮蔽了另一邊的天空。即使如此霧的噴出還是沒有停止。現在追擊著他們的黑霧將四周全掩蓋住了。亞夫奈德感覺視野變得非常狹窄,慌忙讓馬的速度減慢下來。因為他害怕馬會直接掉到溪谷底下去。從溪谷裡面冒出的霧強烈地震動,讓亞夫奈德騎在馬上的身體都搖了起來。嘎--!亞夫奈德拚了命往上爬,同時喊到喉嚨都要爆開了。「傑倫特!艾佩薩斯!」然而霧不只遮住了光線,似乎連聲音都要吞噬掉。亞夫奈德的手上都起了雞皮疙瘩。好像季節又往前倒回,冬天又再次回來了,讓他感到非常寒冷。還有不斷持續的爆破音。霧現在以箭矢般的氣勢飛射下來。
「傑倫特!艾佩薩斯!快回答啊!」
「我們在這裡,快跑!」
傑倫特微弱的聲音從對面傳來。亞夫奈德知道他們還在平安無事地往上爬,所以就繼續催馬。一陣子之後兩匹馬從霧的另一邊鑽了出來。艾佩薩斯用嚇得失了魂的表情抓住了百夫長的脖子,傑倫特仍然緊抓著百夫長的韁繩持續跑著。亞夫奈德為了不被遠遠拋到後頭,出了死力拚命地跑。
開始享受強迫性狂奔的艾賽韓德緊抓著亞夫奈德的腰,開始想這些笨蛋到底為什麼要這樣。那不就只是陣霧而已嗎?雖然這幕景象看了讓人印象深刻,搞不好也只是這種地形常常會發生的自然現象。不僅是一行人當中年紀最大的,甚至也是一行人當中性格最堅毅的艾賽韓德因為身為矮人,所以不太會騎馬,這對這群人是非常大的不幸。如果不是這樣的話,艾賽韓德也許可以更沉著冷靜地率領這一行人。然而對他們而言有著另一種意義上的卓越領導者。
託傑倫特的福,好不容易沒有任何人滾落到峭壁底下去。這時霧已經濃到連自己騎的馬的耳朵都看不見了,在這樣的霧中能帶領一行人不走上錯誤的岔路,靠的都是德菲力的祭司。傑倫特毫不猶豫地在看不見的峭壁上跑著。因為傑倫特在前面帶路,亞夫奈德也毫不遲疑地跟著跑。
「就是那裡!快到了!」
在喘不過氣的狂奔結尾,傑倫特高喊了出來。霧就像佔有實際體積的堅實物質一樣發出了吵雜的聲音,所以傑倫特的說話聲聽不太清楚。但是一陣子之後,一行人像是從峽谷彈跳上去似地上了平地。馬都在口吐白沫,騎士們也都狼狽不堪。然而從峽谷溜出來的一行人還是有同伴的。
「這是什麼呀!」
艾賽韓德慌忙抓住了亞夫奈德的手臂。讓激動起來的謝蕾妮爾原地踏步之後,亞夫奈德轉過了頭,跟臉被嚇白的艾賽韓德面面相覷。
艾賽韓德下巴上茂密的鬍鬚全都豎了起來。艾賽韓德用無法置信的眼神看著峽谷裡流溢出的霧之風暴。「什麼事呢?」必須有亞夫奈德的這句疑問,艾賽韓德才好不容易開了口。而在那一瞬間,亞夫奈德發現連艾賽韓德這樣的人也會嚇得半死。
「你聽不見嗎,亞夫奈德?」
「咦?聽見什麼?」
雖然是騎在同一匹馬上的兩個人對話,但是亞夫奈德與艾賽韓德說話都必須放開喉嚨高喊才行。地面上響起的震動聲與霧瘋狂般的迴旋聲簡直讓人震耳欲聾。
「你、你們有沒有聽見歌聲?」
歌聲?亞夫奈德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著艾賽韓德。那時他耳邊聽見穿過風暴聲飄來的微弱歌聲。那是極為強勁的節奏,極為粗暴的歌聲。

……結結心心……血血色色……騎騎士士……法法!

亞夫奈德覺得膝蓋一下子就軟了。還好他這時是騎在馬上。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心中冒出這些想法之時,亞夫奈德還在注視著峽谷。旁邊的傑倫特雖然在高喊著些什麼,但是亞夫奈德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傳進他耳朵的只有陰沉的歌聲。

結結結的的的心心心……血血血色色色……騎騎騎士士士……律律律法法法!

歌聲漸漸越來越近。霧之暴風造成猶如夜晚再次到來的黑暗之中,亞夫奈德因為寒冷與恐懼而發著抖,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推測。接著暴風聲之間傳來噹啷作響的金屬聲。聽到發狂般的歌聲,艾賽韓德用激烈發抖的手緊抓住了亞夫奈德的手臂。
這時艾佩薩斯瘋狂似地說:
「那個!就是那個!」
她說什麼那個?甩了甩轉動著的頭,亞夫奈德努力想要集中精神。她說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呢?是搖動中的天空嗎?還是在空中閃爍著妖氛的黑霧呢?
「我之前不是說過了!有好多那些東西!我是說那些屍體!」
她說屍體?屍體,屍身,骸骨,大迷宮中處處散佈著的過去的遺骸,死者,死亡的騎士。

凍凍凍凍結結結結的的的的心心心心!血血血血色色色色旗旗旗旗幟幟幟幟!死死死死亡亡亡亡騎騎騎騎士士士士的的的的律律律律法法法法!

它們突然穿越黑霧出現了。
就像從波濤的盡頭急速飛升而起的海鷗一般,它們被黑霧載著浮上了地面。瀰漫的霧已經朝四方延伸,開始遮蔽住了整片天空。白晝出現的夜色讓它們呼吸著深深的恐怖,用閃爍的眼睛瞪視著四方。紅色旗幟被撕碎成一條條迎風飄動。一隻隻手上拿著的強力武器上,都滿是血乾掉的痕跡。刻著妖魔形象的頭盔下面,眼眶中正燃燒著兩團火焰。隆起的肌肉上一條條銘刻著的東西,是對著所有生者的無限敵意。被它們的步伐踩在腳下的大地發出了呻吟,在它們充滿毒氣的呼吸之下,草葉都立即凋萎了。
恐怖,絕望,黑暗的死亡騎士。回溯了三百年的光陰,它們再次回到了大地之上。

第七章

「可惡,媽的!我想要摸索出你死我活的方!」
傑倫特說完了你死我活這句高層次的話之後,就讓馬掉頭了。艾佩薩斯將她知道的所有髒話(雖然也沒有多少)一股腦全混在慘叫之間說了出來,但傑倫特還是讓馬停在原地不跑。轉身的傑倫特騎在馬上抓住平衡,掏出了聖徽。原本跟在他後面跑著的亞夫奈德發現傑倫特突然擋在前面,大吃一驚,連忙調轉了馬的方向。載著亞夫奈德與艾賽韓德的謝蕾妮爾一經過傑倫特的馬修奇身邊,傑倫特立刻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點了點頭。
亞夫奈德衝過了傑倫特的身邊,隔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好不容易才勒住馬停了下來。再度朝後轉過身站定的亞夫奈德看到了傑倫特,立刻想要高喊出聲。然而黑霧已經越過了視野所允許的範圍,朝上下四方湧起,如同刀刀般的風在空中發出了口啃聲。那合唱聲猶如會永遠持續下去般響徹了大地。「凍凍凍凍結結結結的的的的心心心心!血血血血色色色色旗旗旗旗幟幟幟幟!死死死死亡亡亡亡騎騎騎騎士士士士的的的的律律律律法法法法!」穿著全副鐘甲的骸骨每次將腳踏在地上,都會發出讓人極為不舒服的摩擦聲。那些恐怕並不是馬,然而用任何其他名字去形容也都不太合適的怪異動物背上騎的死亡騎士在空中揮動著巨斧、雙手劍之類的重武器,反覆唱著狂暴的歌。「凍凍凍凍結結結結的的的的心心心心!血血血血色色色色旗旗旗旗幟幟幟幟!死死死死亡亡亡亡騎騎騎騎士士士士的的的的律律律律法法法法!」亞夫奈德一下子感覺自己的喉嚨整個哽住了。
不理會飄起的袍角,傑倫特將高聳如山的霧當作對手,獨自一人佇立著。亞夫奈德的視野從左邊的盡頭到右邊的盡頭都已經被死亡騎士給填滿了,而上下部分又填滿了黑霧,在其中白得顯眼的傑倫特已經化成了讓人流下眼淚的小點。
「傑、傑倫特!」
亞夫奈德的慘叫聲非常細小。死亡騎士用燃燒著的眼睛瞪視傑倫特,大喊道:
「老老老老鼠鼠鼠鼠般般般般的的的的傢傢傢傢伙伙伙伙!想想想想回回回回到到到到你你你你神神神神的的的的懷懷懷懷裡裡裡裡嗎嗎嗎嗎?」
「我啊,……」
傑倫特用很沉著的態度瞪著擋在眼前幾千肘高的霧堆說:
「我非常討厭早上必須起床這件事。每當我這樣說的時候,高階祭司都把我的頭當作是練拳頭的工具,然而就算如此,我還是沒辦法喜歡起床。可是你們明明睡得那麼舒服,不起床也可以,為什麼還要那麼勤勞呢?而且同時還要唱一些讓人很不舒服的歌。這樣一比起來我不是很丟臉嗎?控制天氣!」
不知道他唸的是祈禱文還是胡說八道,傑倫特喃喃唸著聽不清的話--因為他用跟唸祈禱文一樣莊嚴的語氣胡說八道,把亞夫奈德給搞糊塗了。講到最後傑倫特高高舉起了聖徽,放聲大喊。
必須靠盼望才能讓神發揮力量。
靠著慾望或意志力是不可能讓神有所作為的。人類的期盼飄到了神前,神對人類的許諾與父母對孩子的許諾非常相似。無限地懇求再懇求。無論何時,絕對不要放棄盼望。德菲力的祭司口中吐出的純粹願望馬上就傳到德菲力那裡,在戴頓平原上神開始發揮牠的力量。
鏘!
最初聽到的聲音,是瞬時間橫掃了整個戴頓平原的敲擊聲。掩蓋住死亡騎士們的合唱、霧之怒號的清澈透明聲,讓亞夫奈德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瞬間令人從頭頂發麻到腳底的感覺,甚至差點讓他爆笑出來。但是比起這個,亞夫奈德更熱切盼望的是--
『真想脫下褲子爽快地撒泡尿。』
草細微地顫抖著。碎石在草閭跳舞。塵土飛揚了起來。地動山搖。用鐵鎚敲擊蓋滿了一層沙的鐵板看看吧。那麼你就能瞭解現在戴頓平原上的碎石為何會如此躍動了。鏘!鏘!鏘!死亡騎士在神的力量之下開始發狂。
「嗚嗚嗚嗚哇哇哇哇!詛詛詛詛咒咒咒咒你你你你!詛詛詛詛咒咒咒咒你你你你神神神神之之之之名名名名!」
極度混亂中完全聽不懂的咆哮與慘叫聲,讓艾賽韓德的整張臉都一下子發青了起來。但是傑倫特朗聲大喊道:
「走吧!我的朋友們,你們的臉色太糟糕了。去曬曬太陽吧!」
呼嗚嗚嗚--!艾佩薩斯突然起身,所以差點從馬上摔了下去。從戴頓平原的東方、西方、南方、北方,都開始吹起了疾風。按照傑倫特的盼望吹起的風馬上就開始推擠著死亡騎士的槍尖。亞夫奈德高興地呼喊道:
「沒錯!那陣霧,那陣黑色的霧!」
亞夫奈德很快就察覺了傑倫特為什麼要讓風吹起的理由。因此他也馬上舉起了手,用華麗的動作揮動著。原本還在忙著按住被風揚起的頭髮的艾佩薩斯唰一下轉過頭去。她的眼光變得非常銳利,開始盯著亞夫奈德手部的動作瞧。
魔法原本就是屬於龍的東西,所以她的眼睛能夠看見魔法。回應著亞夫奈德華麗的手部動作以及口中唸的咒語,原本遍佈於戴頓平原的瑪那間開始引發了微微的震動。艾佩薩斯的嘴唇無力地張開的瞬間,亞夫奈德高喊了一聲:
「Wind Wall(風牆術)!」
瑪那被意志重新分佈。
被世界環抱著,順應於世界的瑪那本身就已經與世界達成了和諧。然而魔法師的意志卻在整體瑪那的配置上造成了脫離原有秩序的效果。就像安錯了齒輪一樣,瑪那的錯誤配置與大自然之間產生了可怕的摩擦。這摩擦變成了一陣風,開始橫越整個戴頓平原。
魔法師掀起的風形成了一道障壁,擋在死亡騎士的面前。走在最前頭的死亡騎士們眼中開始燃燒了起來。
「想想想想用用用用風風風風擋擋擋擋劍劍劍劍嗎嗎嗎嗎!」
站在最前面的死亡騎士如此高喊,就開始朝風的障壁裡面直衝。然而席捲它們全身的黑霧一碰到風之障壁,就猶如被撕成一片片朝後散開。結果就是死亡騎士無法繼續受到黑霧的保護,因而暴露在殘酷的陽光之下。
「呃啊啊啊啊啊啊!」
黑色火焰爆發性地噴起,燃燒到了死亡騎士的身上。死亡騎士的身上處處噴出了黑色的火焰,傳出了極度的惡臭。傑倫特簡直無法呼吸了。就在他不斷咳嗽,無力地退後的期間,死亡騎士雖然身上燃燒著黑色的火焰,然而還是一點也不動搖地朝向傑倫特突進。走在最前面的死亡騎士在空中劃出了火花的半圓,將戰戟高舉到肩膀後面。啪啦啦!
「Fireball!(火球術!)」
魔法師撕裂般的慘叫聲傳來,火焰的球飛了過來。
死亡騎士的肩膀一下子高高隆起,砍下的戰戟被飛來的火球打中了。砰!紅色的火花與黑色的火花混雜交織成一片火的暴風。然而死亡騎士只是猶豫了一下,然後又毫不在乎地奔跑過來。艾佩薩斯用撕裂般的聲音大喊:
「傑利!笨蛋!快跑啊!」
「嗚,咳咳!笨蛋先生。你跟我都必須要快跑才行。可是,咳!佩西,那個笨蛋在哪裡呢?」
一面大咳還非要講完一句玩笑話的傑倫特惶急地轉過身去。黑霧雖然被風吹散,但是死亡騎士還是全身燃燒著狂奔而來。幸好穿越旋風跑過來的死亡騎士沒有幾個。但是只要它們當中有任何一個進入拿劍砍得到傑倫特的距離,那恐怕傑倫特立刻就要享受到朝見德菲力的榮耀了。
「快跑啊!修奇!」
「快跑啊,百夫長!你這笨蛋,跑呀!為什麼我要把自己的身體交託給這麼愚蠢的生物啊!」
亞夫奈德已經轉過身開始拚命跑,傑倫特與艾佩薩斯則是時快時慢地跟在後面跑著。死亡騎士雖然還想追在他們後面,但亞夫奈德引發的那陣風已經把霧吹散。依著傑倫特的盼望所吹起的風則是把它們推向峭壁。死亡騎士們發狂地大喊:
「永永永永遠遠遠遠受受受受詛詛詛詛咒咒咒咒!在在在在地地地地獄獄獄獄迴迴迴迴廊廊廊廊再再再再見見見見吧吧吧吧!」
沒辦法再追逐傑倫特一行人的黑霧在障壁後面狂暴地捲起了一陣龍捲風。在那裡面死亡騎士混雜了咒詛的高喊聲震動了天地。連回頭看看的念頭都不敢有,傑倫特與艾佩薩斯、亞夫奈德、艾賽韓德拚了整條命激勵自己的馬向前奔去。

滴答。滴滴答。
葩用雙手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二這是個異常陰沉的傍晚。整個大平原充滿了夕陽的光芒,讓人看了覺得簡直要著起火來,整個黃昏天空都下著雨。春雨既細又帶著些許溫暖。
讓人疑心是否真在下著的細細雨絲之間,偶爾有雨滴會反射出夕陽光。但是沾溼了的肩膀一被風吹,葩就感到一陣寒意。葩吃力地將斗篷領子豎起,在斗篷底下環抱住自己,往前方小小聲地喊:「騫。還要繼續走下去嗎?」
騫不說一句話,只是努力地查看著地面。他是想在雨把所有的線索消去之前,至少找到一點點痕跡。將已經全溼了黏在額頭上的頭髮給撥開,騫用鼻子都幾乎要碰到地面上的彆扭姿勢走來走去,看到騫這個樣子葩只能咬住了嘴唇。
如果說每滴雨絲都被塗成了其他顏笆,現在賽德蘭大平原的上空看起來就好像瘋子用壞掉的織布機織成的布。此刻能看到的只是紅色與黑色而已。葩將沾溼的頭髮朝後一順,然後擦了擦臉。騫成了仍然發紅的大平原上到處走來走去的黑影。他似乎擔心尋找痕跡會受到妨礙,連金錢獵人都託給了葩。葩走向騫的身邊。
馬蹄聲越來越近,騫抬起了頭。他面向葩說︰
「不要靠過來。痕跡會被踩壞的。」
葩無視於騫所說的話,將拿在手上的斗篷給遞了過去。
「還是沒找到任何東西嗎?」
騫伸直了腰,將黏在手上的草層與土塊拍掉。雖然騫的視線還是朝向地面,但是葩再一次更神經質地做出遞斗篷的動作。接過了斗篷的騫將它隨便披到肩膀上,回答說:
「雖然找到了幾個線索,但還是不太能確定。如果有狗的腳印那就好了,可是亞達坦又是從來不留足跡的。但是我看到了很眼熟的腳印。」
「很眼熟?什麼呢?」
「非常大的腳印。我想也許是戴夫所說的那匹大馬吧。」
「那麼這個方向大概是對的。真不愧是騫啊。」
騫沒有開口回答,只是望著地平線。從這個方向一直走,就可以到達托比。這還真是奇怪。原本一直往西方走的痕跡,為什麼突然轉向南方托比了呢?如果一口氣要走到托比去太辛苦,那麼稍微繞一下其實也就可以充分獲得補給再走。這樣說來難道宓在托比有什麼事情要辦嗎?而且那些身分不明的同行者為什麼還跟宓在一起呢?會不會宓是在戈斯比就與那些人分開了呢?從痕跡看來,這怪異的一行人明明是往托比走去。但是騫卻無法確認宓是不是還跟那一行人走在一起。騫再一次為了亞達坦總是不留腳印而覺得可惜。
「我現在很想抓著帕哈斯問一問。」
「咦?」
「我實在看不懂這個痕跡。」
葩沒有跳舞、沒有唱歌,也沒有讚頌賀加涅斯,反而露出了擔心的表情。
「不是有那匹馬的腳印嗎?可是為什麼還是看不懂呢?」
「沒錯。腳印是在那裡。可是我不知道宓是不是還跟那夥人在一起。既然我們猜不出宓原本的目的地,也就不可能知道宓會跟他們同行到哪裡為止。也許宓在戈斯比就跟他們說過『一路上謝謝你們了,再見』,然後與他們分道揚鑣了。」
葩聳了聳肩。
「那怎麼辦?」
看著地平線的騫搖了搖頭,說:
「我們除了盡早趕上這群留下怪異足跡就消失的傢伙之外,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就算宓跟他們已經不在一起,至少我們還可以問他們一些東西。」
如果去托比的話,等到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得告一段落之後再跟商團會合,那也比較方便。因為已經過了約定的日期,所以商團也不可能再等自己了。基洛伊受不了老闆的神經質,神經質就會發作,如果兩個人都對對方發神經,那就甭想好好做生意了。必須要快點回去才行。騫搖搖擺擺地走來,又再次騎上了金錢獵人。
「走吧。他們應該在托比。這中間根本沒有可以紮營的地方。只要他們不是精靈。」
「精靈?真是有趣的想法。難道精靈還會留下這樣的痕跡嗎?」
葩雖然還想繼續往下談,但騫並沒有開口回答。不,其實他說了一句:「呀!」金錢獵人立刻向前衝了出去,葩也只能無奈地跟在後面跑。一面跑著,葩就對著騫的背後大喊:
「難道我們要這樣一路跑到托比去嗎?」
「下雨了。那座森林看到了嗎?」
騫舉起手,指著他們的前進方向稍微右方的一片森林。
「趕一趕太陽落下前可以到那裡。先到那邊避一下雨再說。」
聽起來他是想要稍微躲一下雨然後就繼續跑。看來得一路跑到明天早上為止了。葩並沒有把內心的抱怨轉移到外表上。反之她將身體稍微往馬鞍上提,開始催促白足。一陣子之後,葩去配合騫的步調,兩人並肩跑著。
現在,我正跟騫一起跑著。
這件事對她有何意義,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賽德蘭的南方四處廣佈著紫芒,落在上面的雨滴染上了黃昏的顏色,將四周染成一片通紅。因為繼續讓馬跑著,臉被雨滴得溼漉漉的,馬吐出的白氣在雨水之間造出了濃密的陰影。濺起的水滴在他們身邊形成了一陣稀薄的水霧。葩將圍巾拉起來包住臉,然後發現沾溼了的圍巾會妨礙呼吸,就只好直接讓雨打在臉上。
如果能永遠一直這樣跑下去……
但是黃昏還是無奈地逝去了。太陽消失在地平線之下,荒野一下子就暗了下來。騫的估計是正確的,所以他們剛好在夜幕降臨之前進入了森林。
跑進森林之後,騫連忙採取了行動。拿出小刀、繩索與毛毯的騫觀察了一下四周,找到了兩棵位置適當的樹。將毯子的兩角用繩索綁好之後,騫將那些繩索纏到了樹上。在樹與樹之間掛上毛毯的騫將垂到地上的部分往逆風方向拉,在上面堆上了一些石頭。頃刻之間騫就搭好了一個帳幕般的東西,然後對著葩用下巴指了指那個帳幕。
「咦?」
「進到那底下去吧。雨太強了。」
葩將臉上的水滴擦去,說:
「騫打算怎麼辦?」
騫並沒有回答,只是將金錢獵人與白足的馬鞍,還有自己與葩的行李移到帳幕之下。搞懂他打算做什麼行動的葩想要來幫忙之時,騫已經把事情做得差不多了。騫將馬的韁繩綁在一起,然後綁上撐著帳幕的樹。在這之後騫才回答了葩的問題。
「這只是陣雨而已。很快就會停了。」
騫這麼說完,就開始翻找金錢獵人的馬鞍。找出了酒瓶的騫將斗篷攤開,然後就坐在帳幕前方的地上。跟不久之前他敏捷細膩的行動對照來看,騫毫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到被雨淋溼的草地上的模樣,在葩看來是十分矛盾的。
葩看了一下,就鑽進帳幕底下去。後面有毯子擋著,前面有兩匹馬與騫擋著,所以葩幾乎不會被雨淋到。葩背靠著行李堆坐了下來。雙膝併攏的葩將下巴放到膝蓋上,開始望著橫擋在帳幕前面的騫的背影。
噗答答。噗答答。雨滴落在毛毯上面,發出了鈍重的彈跳聲。然而雨勢並不強,能穿過森林滴下來的雨滴就更少了。在下雨的夜應有的平靜中,葩開始壓低自己的呼吸聲。不知為何心中覺得被煩悶壓迫的葩說:
「你常常經歷這樣的夜晚嗎?怎麼能這麼快就搭起個帳幕來。」
騫摸了摸酒瓶,說:
「這樣的夜晚啊。這樣的夜晚是很少有的。」
「咦?」
「在下著毛毛細雨的森林當中與女人獨處的夜晚,我幾乎沒有經歷過。」
葩必須壓住自己的胸膛,努力壓抑住突然變大的呼吸聲。葩試著想要理解騫的話中是否隱藏有其他的含意,然而適度混合了些許雨聲的騫,說話聲卻非常平穩。
啪。突然發出的聲響讓葩差點咬到了手指。但是她無聲地責罵自己的愚蠢。拿著酒瓶直接暍起來的騫放下了酒瓶,清脆的聲音傳來。騫將嘴角隨便擦了擦,將酒瓶藏到斗篷角落底下,再度開始呆呆地望向下著雨的森林。
唰--
從森林頂上的部分不斷落下雨滴,造出了小小細語聲般的聲響。騫像塊岩石一樣一動也不動。看著被雨淋溼緊貼在騫背上的斗篷,葩在無意識中說:
「你一定要找到姐姐才行嗎?」
騫並沒轉過頭去,就說:
「嗯。」
「找到之後呢?」
「嗯……照我現在的想法,要跟妳一起回賽德蘭去。」
「跟我一起?騫?」
「我從這裡往南方跑,就可以再度跟商團會合。」
「你想什麼事情都是這麼理性、這麼愛算計嗎?」
騫稍微轉過了頭。但是黑暗的帳幕底下看不見葩的樣子。朝著轉回頭的騫的後腦勺,葩壓抑著情緒的聲音傳來。
「萬一、萬一姐姐不是到南方,而是到其他地方去了呢?那你要怎麼辦?」
「那我就會放棄這次旅行的分紅。」
「如果、如果姐姐真不希望騫去找她呢?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騫並沒有回答,反而拿起了酒瓶,將酒慢慢嚥了下去。感覺肚子裡稍微暖了起來,騫才再次將酒瓶藏到斗篷裡面去。
「到底你要怎麼辦?」
「直接問吧。」
「什麼?」
「直接聽宓說吧。」
「如果姐姐真這麼說呢?」
「那我就得去跟商團會合。」
掠過滴落的雨點之間,騫的聲音中帶著斑斑溼氣。但是那並不是某種情緒,也不是某種習慣。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應該說是一種同化。騫用很適合下雨春夜的聲音這樣說著。
「到底你為什麼要去找姐姐?」
葩的聲音中帶有溼氣,但並不是這個夜裡飄浮在空氣中的那種溼氣。騫感到困惑,不知該用什麼話來回答。當然他必須回答。但是,人聽話不只是在聽內容,語氣也同時會傳達一些思義。葩的這種問法,就好像在問:難道你真有話可以回答嗎?她根本是在問情感缺乏症患者難道會執著於某個特別的對象嗎?
「因為就只有一個。」
「什麼?」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引發我些微情感波瀾的,就只有宓一個人。」
葩可以理解。但是同時她也不想要理解。那個病態傢伙不管碰到什麼事情,都不會真心高興,也不會大發雷霆。葩心中有著無數的問號,但是她什麼都沒問,只是想起了近乎狂暴的憤怒當場就要爆發開來,但最後什麼情緒都沒表現出來的那天早晨。那一天,在戈斯比的森林之中。
葩想要慘叫出聲。用手搗住了嘴的葩將頭埋到膝蓋之間,壓抑住自己的痙攣。那個怪物般的傢伙,居然只對一個人表現出誠摯的感情。更重要的是,那個人竟然不是自己。
光是殺掉了爸爸這件事,不就已經夠了嗎!
『宓,是妳殺死了爸爸!』
『事情不是這樣的,葩。』
『如果一切妳都看到了,妳都看到了,為什麼妳不說呢,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放著不管,害爸爸去死!兇手,妳這個兇手!爸爸是被妳殺掉的!』
『葩,葩。別這樣。我是……』
有什麼藉口,就說出來吧。我會裝作辯不過妳,接受妳的藉口。我不可能痛恨世上僅剩的唯一親人活下去。但是宓並沒有說話。她沒有說出任何解釋,靜靜接受了葩的詛咒。那對葩而言是件更殘忍的事情。
傷口很深,帶來了長長久久的痛苦。葩的臉摩擦著膝蓋。那力度簡直要把臉給撕裂開來似的。滴落在春天柔嫩的草葉上發出啪啪聲的雨水閭,傳來了騫的嘆息聲。
雖然刻意不發出聲音地哭,但是騫還是能感覺到葩這樣的哭聲。然而騫心中卻沒有掀起任何一絲漣漪。雖然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很奇怪,但是此刻騫所感受到最強烈的情緒卻僅僅是極其微弱的同情心。而且對這個狀況感到奇怪的也不只是騫而已。
「下雨的夜晚,深邃森林中的青春男女。原本應該要發生連小孩都猜得出來的事情才對,到底那種富含熱愛的旅行到哪裡去了?這簡直就是藐視觀眾嘛。」
騫忽地站起身來。
放肆的聲音傳來的方向,可以看到一個男子斜斜地站在那裡。男子倚靠著樹站著,用一手將頭髮上的雨滴拍掉,並對他發送著微笑。那雖然是讓人心情好起來的微笑,但其中也帶著一些淘氣。那個人的身材跟葩一樣嬌小,卻繫了一把長到令人發笑的長劍。騫看到斗篷底下長長伸出的長劍底端,疑惑了一下。那種個子還帶著這 長的一把劍,是很麻煩的。男子裝作沒看到騫的眼光,說:
「我已經導出兩種結論了,年輕人。」
年輕人?看起來這人年齡也沒有比我大嘛。騫因為並不是那種具有神經質般豐富感情的人,所以反而感到了訝異,與這個男子兩人對看著。仔細一瞧,男子背上有著跟駝子一樣拱起來的東西。他背上那東西到底是什麼呢?男子伸出一根手指,響亮地說:
「首先,世上的愛都已經死了。」
「第二種是什麼呢?」
「你根本就不是個男人。」
騫微微笑了。男子現在故意拍了拍肩膀上的雨滴,突然抓住了斗篷的一角,用很帥氣的動作朝肩膀後面甩去。那是相當刻意的動作。一直到了這時,騫這才發現男子的背後為什 會那樣鼓起來。男子揹著一個巨大的豎琴。
男子用下巴示意要騫往旁邊避開。騫面帶懷疑的表情往旁邊走了幾步站定之後,男子用華麗的動作朝帳幕裡面的葩彎下了腰。
「只有在這樣的夜可以相見的話,即使白晝永遠再也不來訪,我這可憐的藝人也會滿足的。美麗的仕女啊。這膽小的藝人之所以能夠拿出超過極限的勇氣,就是因為我善良的正義感無法忍受展現在眼前的這一幕啊。我想給您一些關於仕女選擇男人的忠告,不知您是否願意原諒我?」
葩慌忙地站起身來。因為太過著急,一不小心腳被毛毯纏住,好不容易才沒跌倒。葩整張臉都紅了,說:
「你是誰?」
男子用茫然的眼神直盯著葩瞧。
「妳問我是誰?妳竟然連我都不認識?」
「是的。你是誰啊?啊,我是葩‧L‧格拉喜艾兒。」
男子用失了魂的表情看著葩,連忙改換表情,這次則是用同仇敵愾的表情抬頭望著騫。男子很鄭重地對著莫名其妙的騫開始進行責備。
「這位仕女看起來,應該是個認為家門外世上就是罪惡泉源的淑女。你這個壞蛋,居然在這樣的夜裡,將這麼純真的小姐引誘到這裡來?」
「你怎麼講起話來跟基洛伊一樣啊。嗯。還真是神奇。」
「什麼啊?」
「我的名字叫做騫。你又是誰呀?」
此刻男子那張臉變得很像肝病患者。朝向到此刻還是無法置信地一直看著自己的男子,騫靜靜地表明了自己的疑問。
「您是不是平常必須要在各種狀況下練習各種各樣的表情?」
「你真不認識我?」
「您是不是什麼時候賴了我的錢跑掉了?」
「你這是什麼話?我今天是第一次看到你。」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您。那我又怎麼會認識您呢?」
男子為了嘆一口巨大的氣,開始抬頭朝向天空。但是因為落下的雨滴滴進了眼睛,男子只能慌忙地低下頭來。由騫看起來,這個男子的動作帶有相當多裝模作樣的成分。但是這並不會讓看見的人感到不快,反而會讓他們嘴邊帶有愉悅的微笑。粗魯地揉著眼睛的男子乾咳了兩三下之後說:
「名聲真是無用啊!有好一段時間,想要奪取少女之心的所有青年都必須要背誦我的歌曲。曾經有十五個出版業者為了追上流浪中的我,必須連續一個月受到野外流浪的折磨。你們認為我現在是在自誇嗎?沒錯。我是在自誇!到現在為止,我還沒見過不認識我的青春男女,所以我沒有必要這麼做,但是看來我應該自誇一下了。騫與葩,這兩個名字都是傑作啊!無論如何,世上難得見到的一對情侶,在今晚讓我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你是歌手嗎?」
「是詩人!」
「喔,詩人啊。你寫過哪些歌呢?」
男子最後臉上露出了放棄的表情。他並沒有直接回答騫的問題,只是拿起了揹在背上的豎琴。那很像戰士拔劍的動作,所以騫感到印象非常深刻。拿起豎琴的男子往四周稍微看了看,發現了一個樹樁,就坐到那上面去。
男子用左臂抱著豎琴,右手輕輕地伸向了琴弦。放任飛散的雨滴沾溼額頭的男子靜靜地閉上了眼睛。男子的手則是像游絲一樣搖曳著。琴弦發出了朦朧呻吟般的聲音,騫感到肅穆的心情,葩連呼吸聲也都壓低了。
而男人開始發出猶如半獸人脖子被掐的聲音。(至少從騫的感覺來說是這樣的。)

在愛亞‧伊克利那,那座狂人村子裡,
是的,勇敢的鞋匠米德比!
右手拿鐵鎚,左手拿小釘子。
勇敢又快活的鞋匠米德比!
雖只是個皮鞋匠,卻也是勇敢的男子漢,
小貝里姬,如果散步到他的窗外,
那天只能做兩隻左腳,咿呀嘿唷!
小貝里姬,如果散步到他的窗外,
那天只能做兩隻右腳,咿呀嘿唷!
善良的小貝里姬,
散步一定會來回走上兩次,
所以在愛亞‧伊克利那,那座狂人村予裡,
不管是爺爺,是小孩,還是冷漠的小姐,
全都各有兩雙皮鞋唷!

騫非常熟悉這首歌。但是這還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聽到一個人居然這麼不會唱愛亞‧伊克利那的鞋匠米德比這首歌。『老闆應該會高興死的。如果我跟他說有人比他還更不會唱歌,他會感到多麼幸福啊?』騫舉起了手,打斷了男子的絕技,也就是用口水打掉天上落下來的雨水的絕技。
「喔,是的。這首歌我非常清楚。你應該不是個歌手。」
雖然這句話真正的意思是只有這種實力的歌手餓死活該,男子還是用愉悅的表情說道:
「啊,你現在總該知道了吧?」
「是的。你應該真是個詩人吧。你作過哪些詩呢?」
「咦?我剛才不是唱給你聽了嗎?」
騫一時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跟那個男子對看著。等一下。他說愛亞‧伊克利那的鞋匠米德比是他本人寫的?但是作那首歌的人……是誰呢?那是琅琅上口的一個名字。這時騫發現相當溼潤卻又火燙的東西碰到了自己的肩膀。
轉過頭的騫看到是葩抓住了他的肩膀。葩緊咬嘴唇,將雙眼固定在男子身上瘋狂地抓著騫搖。騫感覺到非常奇妙的心情。結果為了不往後倒下,騫朝後退了兩三步,葩連忙擋在騫的面前,說:
「慢慢,慢慢退。」
那是十分沙啞的聲音。騫再一次想到,話的內容及其語調之間的關係並不永遠是那麼密切的。騫的耳朵裡聽到的是類似『不要後退,快抓住我。』之類的話。葩站到了前頭,隔著葩的肩膀看著那個男子的騫發現對方也正用訝異的表情在看著自己。這時葩說了:
「不,不要過來。我身上有女巫的紋身。」
男子迷迷糊糊地說:
「紋身?女巫的?我雖然不知道葩小姐的父母是誰,但他們似乎很盡心地保護葩小姐。說起來,如果我自己也有像葩小姐一樣富有魅力的女兒,搞不好也會整天擔心到胃腸都穿孔了。」
「我姐姐是女、女巫。」
「喔喔。是這樣嗎?」
「像你這種幽、幽靈是無法靠近我的。給我退下!」
葩的最後一句話將雨聲全蓋住了。葩的怒吼聲不只嚇到那個男人,連騫都吃了一驚。居然說我是幽靈?男子聽到這樣的侮辱,感覺到極大的憤怒。
「說話給我小心點!拿活人開玩笑也要有點分寸啊,居然說些什麼莫名其妙的幽靈?」
「那麼、那麼你說說看你是誰啊。」
「可惡,我是帕哈斯啊!愛亞‧伊克利那的帕哈斯,吟遊詩人帕哈斯見到了一位胡說八道的仕女了!大概某個該死的出版業者又編出我死亡的傳聞了。」
雖然這是可以預料得到的回答,但是想像被證實的瞬間,葩還是隱隱約約感到發暈。然而騫並沒有整個人僵住,也並沒有咬住嘴唇,而是照樣重複了葩不久之前的行動。他抓住了葩的肩膀朝後一拉,然後自己站了出去。葩無意識間採取了反抗的動作,但是騫已經用劍鞘對準了自稱帕哈斯的男子。騫用冷冷的聲音說:
「真是個瘋狂的傢伙。」
帕哈斯現在從眼中噴出火來。好笑的是,騫認為這才是符合帕哈斯個性的行動。
「混蛋!你想說的都說完了?如果不想在情人面前當場被殺,就馬上給我道歉!」
騫嘴邊露出微笑,回嘴說:
「非常好。你大概做了不少研究吧。看起來簡直跟帕哈斯沒兩樣了。好,你走吧。只要不來惹我們,我們也不會對你下手。我個人並沒有接觸過精神異常朋友的經驗,但我根本不想靠近手上拿著武器的瘋子。」
就在這時,非常微弱的聲音傳到了騫的耳邊。
「騫……那是真的帕哈斯。」
騫對這個神經病給予了足夠的注意力,才稍微轉過頭來。然後他深深吸進一口氣。葩滿面蒼白的臉正對著他的臉。
「我說他是真的。騫……」
「帕哈斯死了。」
「這件事我也知道。但是……那、那人的確是帕哈斯。」
「難道帕哈斯這麼不會唱歌嗎?」
「呃呃!他不是不會唱,只是唱得不一樣!笨、笨蛋啊!」
「唱得不一樣?」
「如、如果那個人真想裝成帕哈斯,他為什麼會唱得那麼、那麼奇怪?不是的。就是因為他是真的,所以才會把歌唱成那樣。他是真的。帕哈斯最初開始唱這首歌的時候,就是那樣的調子。是在歲月流逝的過程中,才漸漸改變的。是的。」
「什麼?等一下,這件事妳怎麼知道的?」
「姐姐曾經說給我聽過。你不是很清楚嗎?只要是姐姐想看見的過去,任何一個時段她都能看到。姐姐常常把那首歌原本的曲調唱給我聽,而且她就是這樣唱的。一模一樣啊!原本、原本就是這麼愉快,雖然複雜但也讓人很容易記住的通俗旋律……」
騫靜靜地看了看葩的表情,然後搖搖頭,望向帕哈斯。
「你好像很有研究嘛。」
但是帕哈斯並沒有回答騫的話。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騫一眼。帕哈斯正把眼睛睜得大大地瞪著葩。
「妳再多說一些吧,仕女。」
雖然已經盡可能表現沉著,但是帕哈斯的聲音中還是帶著微微的顫抖,聽起來讓人覺得頗不舒服。帕哈斯擦去了沿著臉龐流下的雨水,粗魯地拍去了水滴。說:
「隨著歲月的流逝,我的歌也改變了,這是什麼話?居然說什麼歲月?」
葩沒有辦法直視帕哈斯的臉。無論如何,她並不是她的姐姐。所以葩瞪著地上說:
「你、你已經死了。看樣子你好像還不知道似的。你已經死了超過一百年了。」
「什麼?」
「我、我說你是幽靈。沒錯,就是幽靈!」
「可惡,連鴿子咕咕叫都比這個更能打動人心呢!這到底還算是人話嗎?像話嗎?」
騫發現自己漸漸開始認為眼前的男人的確是很像帕哈斯,所以有些心慌。他是矮小但熱情的北方詩人,愛過無數的女人,但也是一次都沒有在與她們的丈夫或情人之間的決鬥中輸過的劍客。還是百年間在賽德蘭平原上遊蕩的幽靈。
帕哈斯全身都抖得很厲害,說︰
「仕女。我並不善於與可愛的女性展開爭論呀。還有,我雖然對於膽敢在我面前這樣做的混蛋完全無法忍受,但從背後傳來的許許多多嘲弄、詛咒與鄙視,對我來說都是非常熟悉的事情。然而這還真是可笑。把活人當作死人來對待,還真是有個性啊。妳剛說啥?一百年?」
騫表現得很像他自己,並沒有感到不安或恐懼,反而掀起了些許的好奇心,看著在眼前展開的光景。那是相隔一百年之後詩人的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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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投進時間中的毀滅之錨

第一章

帕哈斯聽到了腳步聲,突然抬起了頭。
「不要靠近我。」
帕哈斯冷酷地說。然而騫搖了搖頭,將自己手上的杯子舉給對方看。
「這是湯。如果你真是個幽靈,就沒有必要吃東西了,但是我耳朵明明聽到了肚子發出的咕嚕聲。」
帕哈斯的臉漲紅了,他舉起了手。騫用夠慢的動作將杯子遞了出去,然後坐在稍遠的位置上。而葩坐在火堆的對面,也面對著他們兩人一點一點暍著杯子裡的湯。
騫舉起了自己的杯子說:
「你為什麼認為自己名叫帕哈斯呢?」
「我就是帕哈斯啊……可惡。我真是帕哈斯!」
「帕哈斯是一百多年前的人物了。」
「你要我怎麼相信你這句話?」
「咦?」
「現在是龍曆幾年了?嗯?」
騫大大嘆了口氣。居然還說什麼龍曆。這個人病得還真重。
「這種東西我怎麼會知道。不過我至少還清楚到一百年前為止,龍曆還是並行使用的。但是最近連海格摩尼亞都幾乎在用拜索斯曆了。無論如何,現在已經是拜索斯曆三百一十六年了。」
「等一下……所謂拜索斯曆,應該是從路坦尼歐大王打敗神龍王的那一年開始算起的吧?」
「是的。」
帕哈斯感到想要放聲大哭的心情。與此同時,他感覺非常想拔出劍來砍向這個用平靜表情隨口胡扯的傢伙。如果手上沒拿著裝湯的杯子,搞不好他早已這麼做了。帕哈斯氣得連喉嚨都發著抖,很吃力地說:
「那麼算起來……從那時起不是已經過了兩百零八年了?」
騫用冷靜到簡直要把帕哈斯逼瘋的聲音回答說:
「是三百一十六年。」
結果帕哈斯將杯子摔在地上。噹啷!葩整個人跳了起來。「啊啊--!」湯灑得到處都是,把周圍都給弄髒了,跳進火堆的湯水發出了噗吱的慘叫聲。但是騫還是用沉鬱的表情說:
「這樣對待食物,並不是良好的態度……」
騫並沒有把話說完。跑過去的帕哈斯一把抓住了騫的領口,用毒辣的眼神向上瞪著騫說︰
「你這有神經病的傢伙!給我老實說!現在到底幾年……嗚呃!」
帕哈斯看到眼前突然變得一片漆黑,只好彎下了腰。領口被帕哈斯抓住的騫將散開的頭髮整了整,說:
「我已經說第三次了,是三百一十六年。據說三是魔法的數字。」
帕哈斯可沒辦法像騫一樣沉著。無論如何,他從未受過被他動手動腳的人用如此和善的態度來對待。身子朝後一彈的同時,帕哈斯拔出了他長長的劍。嘶昤!騫這麼想著:因為這把劍太長了,拔劍的動作也變得十分華麗。
帕哈斯激烈抖動著說:
「起來,把你的劍拔出來吧!我不打空手的傢伙!」
「是嗎?那麼……」
騫將在地板上滾的帕哈斯的杯子撿了起來,開始清理四周。然後他舉起自己的杯子,開始啜飲著湯。葩心裡頭覺得不知道到底該說些什麼,只是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光景。一邊是一面烤火一面小口喝著湯的男子,另一邊則是手上拿了把過長的劍,一面發抖一面瞪著他的男子。騫正確地表現出了一個正在吃晚餐的流浪漢應有的樣子,帕哈斯則是氣得露出嘴巴一張一合的怪樣。
「騫!危險啊!」
最後葩這樣高喊了出來。但是騫只是聳聳肩。
「我不拔劍他不會攻擊我的。不用擔心。」
「你這傢伙,快給我起來!我叫你快起來拔劍!被帕哈斯動過手的傢伙就應該動手,被帕哈斯動嘴罵過的傢伙就應該回嘴!這才是做人應有的道理,不是嗎!」
帕哈斯幾乎是用哀求的態度喊著。碰到一個看他拔劍還不發狂的男子,在他心中可是件稀有的『大事』,所以要帕哈斯說出這些連一次都沒說過的話實在是很吃力。
雖然無法得知交手的勝負,至少戰鬥這件事帕哈斯隨時都可以輕易挑起。只要瞄對方一眼,再隨便惹兩下,只要是男人,就應該拔出劍來和自己對打一場才對。但是眼前的這傢伙到底算什麼?帕哈斯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樣一來他不就得拜託對方『求你拿劍起來跟我打一場』了。
「我就是不拔劍。」
「可惡,去你的!」
帕哈斯高喊出聲,忽然轉過頭去看葩。葩很想打個寒顫,而故意裝作毫不在乎其實卻細密地觀察著帕哈斯所有動作的騫也是這樣。帕哈斯做出了一個冷酷的微笑。嘻。
帕哈斯突然用華麗的動作將劍轉過去對準了葩。葩渾身震了一下,朝後退了幾步,騫為了準備丟出杯子開始讓肌肉緊繃起來。帕哈斯大喊:
「你這根本就是在侮辱那位仕女!那位仕女雖然也很美麗,但是跟我的仕女比起來,簡直是螢火蟲想與太陽爭光!」
帕哈斯得意洋洋地回頭看了騫,但看到騫差點沒滾到地上去,他感到十分訝異。後退中的葩差點就朝後跌了下去,好不容易才抓住了樹枝站穩。騫用拇指與食指大力地按住了額頭的兩邊,無力地說:「所以,我得為了仕女的名譽跟你決鬥嘍?」
「咦……當然嘍!那是血管裡頭流著血液的男子所應走的路。為了仕女而死!來吧,名叫騫的武士啊。起身,給我舉起劍來!」
騫以鬱悶的心情看著葩:
「葩,我真要這麼做嗎?」
「你瘋了嗎?」
「嗯。我也沒有這種意願。」
帕哈斯感到了一陣戰慄。帕哈斯用看到不可能發生之事的語氣大喊著:
「這……這……真是世上少見的絕配情侶啊!這種情況能說得過去嗎!我不是已經冒犯了那位仕女了嗎!」
「對,似乎是這樣啊。」
「你這傢伙,對仕女而言,名譽可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啊!」
「似乎是這樣沒錯。」
「到底這世界變成什麼樣子啦!」
帕哈斯這樣喊完之後,就將劍丟開,整個人摔到了地上。騫判斷他並不是在要詐,而是真的因為心力交瘁而跌坐下去,就翻了翻自己的袋子。
將臉埋在雙手之間戰慄的帕哈斯聞到了熟悉的氣味,精神為之一振。帕哈斯偏過頭看了看騫握在手中的小壺,從那裡面傳出的香氣讓他感受到所能感受的最大喜悅。騫點點頭說:
「這東西對你而言似乎有必要。」
帕哈斯趕緊接過了騫遞來的酒瓶,用極為溫柔的語氣說:
「對於侮辱那位仕女這件事,我道歉。剛才那是我為了激怒你們才說的話,我內心其實不是那麼想的。其實我根本沒有屬於我自己的仕女。美麗的仕女啊。對於我微不足道的一點大話,就請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葩小姐啊,萬一這裡沒有這位騫的話,我會願意為了妳而拔出劍來一戰,妳就是這樣的美人。」
騫雖然爆笑了出來,但是並沒有多說些什麼。看到事態竟演變至這種可笑結局的葩一直到了這時,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可以動動腳的氣力。葩很吃力地走來,坐回原本的位子上看著帕哈斯拿起酒壺猛灌的樣子。騫希望帕哈斯不要暍太多,帕哈斯則是把烈酒一口氣吞了下去,然後打了個冷顫。
「哇!呼,真棒。真是隔了一百年之後才再度喝到的心情。」
「你的名字是什麼呢?」
帕哈斯聽了這句話覺得酒瞬間都失去了滋味,但是騫則是悠閒地看著帕哈斯的脖子一帶變得通紅,並等待著回答。帕哈斯對騫投以不爽的視線,說:
「帕--哈--斯!如果你膽敢再一次把我當作瘋子……」
「那你在這裡做些什麼呢,帕哈斯?在這裡,在這個時代。」
「咦?」
「我是問你為什麼要進這片森林。」
帕哈斯突然變得一臉茫然。他雖然還是看著騫,但大腦似乎完全沒有認知地說:
「我,為什麼?不……我為什麼會進這片森林呢?我……我明明是在賽德蘭平原上……」
帕哈斯的視線完全失去了焦點。看著他那張失魂落魄的臉,葩面帶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開始揉自己的腰。為了坐得離騫更近一點也好,但又不想讓帕哈斯發現,葩拚命地蠕動著。但是帕哈斯並沒有把心思放在葩身上。騫看到帕哈斯的眼珠開始往上飄,皺起了眉頭。
帕哈斯啜泣似地接著往下講︰
「在賽德蘭……看著……夜晚的星光……豎琴……歌曲……散特雷拉之名在追憶裡……眼看著深邃的神秘,口中歌頌著神秘……虛謊的耳中聽見的東西是……大平原……大平原之歌……我已經死了!」
帕哈斯的眼珠突然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但是他的眼珠已經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帕哈斯突然緊按住自己的胸口,吐出了已經忍耐了好久的氣息。
「死了,死了。」
騫雖然不認為他真叫這個名字,但因為想不到其他名字可以用來叫他,所以還是叫了這個名字。
「帕哈斯?」
「呃……咳!」
帕哈斯用激烈的動作抱住了自己的胸膛。那動作簡直要把衣服給撕裂一樣。因著憤怒與驚訝而扭曲的臉龐上,連血管都快要爆了出來。帕哈斯的身體開始往前面傾斜。騫連忙抓住了他的身體,發現帕哈斯的身體冰冷到嚇人的程度,大吃一驚。
「怎麼會有這種事,帕哈斯!」
「咳……嗚!咳,咳!我……我……」
帕哈斯拚命地發著抖。驚慌得站起的葩朝帕哈斯跑去,大喊道: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喂,帕哈斯?帕哈斯!」
「呃……呀!啊啊啊啊!」
帕哈斯的身體痙攣得彈了起來。騫差點就漏抓了帕哈斯,還好有抓到他的肩膀,成功地把他朝後抓了回來。帕哈斯的後腦勺狠狠撞到地上,整個人倒了下來,但是痙攣卻沒有停止。翻開白眼,揮動著僵硬的手腳,帕哈斯慘叫了出來。
「啊啊啊啊!嗚啊啊啊啊!」
騫連忙跨坐到帕哈斯的身體上。觀察了一下帕哈斯的臉之後,騫伸出了舌頭。
「葩,皮袋!」
騫用盡渾身之力朝帕哈斯的肩膀捶了下去,一面大喊。跺著腳的葩一時之間聽不懂騫說的話,失了魂地望著騫。
「什麼?什麼皮袋?什麼意思?」
騫的下巴被帕哈斯打了一拳,再次大叫:
「把我馬鞍下面的皮袋子拿來。這個傢伙……」
看到騫的動作,葩才完全搞懂了他的話。騫一將右前臂塞到帕哈斯的嘴那裡,帕哈斯就用要咬斷它的力氣大大地咬了一口。噴出的血嚇得葩慘叫出聲。
「呀--!騫!」
然而騫一副沒聽見葩慘叫的樣子,咬著牙說:
「快去把袋子拿來。如果放開這傢伙,他就會咬到舌頭。」
在讓葩失了魂的混亂中,好不容易葩才將馬鞍上綁的小皮袋扯下拿了過來。看到葩拿著皮袋前來,騫沉著地點點頭,左手抓住了帕哈斯的下巴。騫的牙縫之間露出了細微的聲音,一面開始按住帕哈斯的下巴。
「嗚嗚嗚嗚!」
騫一把右臂拔了出來,葩連忙用皮袋塞進了帕哈斯的嘴巴。帕哈斯一咬住袋子,騫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就連忙抓住了帕哈斯的手腕。面對著瘋狂地掙扎的帕哈斯,騫就像拜索斯牧人面對野馬一樣,用敏捷沉著的動作成功抓住了帕哈斯的雙手,壓到他自己的頭上。然而比起這個更難的其他動作此刻都是不可能做到的。騫把帕哈斯固定住之後,低沉強勁地大喊:
「帕哈斯,帕哈斯!醒醒啊,帕哈斯!」
「嗚呃,嗚嗚嗚嗚!」
帕哈斯扭動腰身想把騫甩開,他可怕的怪力讓騫內心中為之咋舌。不知所措的葩就在此時想到一個好主意。葩慌忙衝向騫的馬鞍,將繩索拿了過來。不久之後,葩做出了在屬於大詩人的時代,認識他的所有女人都真心想做的事情。帕哈斯的手腳都被團團捆住了。
雖然嘴裡咬著袋子、手腳都被綁著,但是帕哈斯還是一刻都不停地蠕動著身體。快要進出來的眼珠整個都充血瞪著空中。但是他實際上根本動不了,而騫一直到了這時,才能從帕哈斯的身上退了下來。
「嗚,嗚……」
騫坐在帕哈斯的身邊,嘆了一口氣。葩哭著抓住了騫的手臂。
「騫,騫!手臂,手臂!」
騫粗魯地甩開被葩抓住的右臂。
「妳打算把我的手臂給拔下來嗎?」
葩的臉色變得鐵青。葩用朦朧的淚眼看著騫,騫卻背對著她,站起身來。
「咦,你要去哪裡?嗯?」
「去把繃帶拿過來。」
「喔,坐下。我叫你坐下!繃帶我去拿!」
葩驚慌地站起身,從騫的身邊鑽了過去。騫看了看她那樣子,再次坐到地上,將臉轉向帕哈斯。葩一將繃帶與藥瓶拿來,騫立刻伸出了手要接。葩猛搖著頭,將繃帶與藥瓶塞進懷裡。
「我來幫你。把手臂伸出來,嗯?快把手臂伸出來!」
持續注視著葩的騫二話不說伸出了右臂。葩擦去了眼淚,小心翼翼地在騫的前臂上開始擦藥。葩在治療騫手臂的過程中,其實是在看著被騫團團捆住蠕動著的帕哈斯。帕哈斯現在渾身不停顫抖,騫用不安的表情觀察著他的呼吸是否哽住了。但是他的呼吸並沒有任何異常。帕哈斯動來動去想要把繩索弄斷似的,但是牧羊女葩打的結非常結實。騫嘆了口氣,說:
「為什麼要這樣?」
「他、他想要再死一次,不是嗎?」
騫頭偏了一下,但還是看不到葩低頭專心在纏繃帶的臉。葩低著頭,用鼻子被捏住般的聲音說:
「他、他接受了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了,不是嗎?」
「葩。妳真認為他是正牌的帕哈斯嗎?」
「從一開始我就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騫原本想說些什麼,但還是算了,又開始觀察起帕哈斯。帕哈斯眼中雖然源源不斷地流出眼淚,但是身上的痙攣卻也沒停。
帕哈斯就這樣哭著,身體還不斷掙扎著。

「鳴呃。」
「嗚呃。」
「嗚呃。」
帕哈斯沒有再繼續掙扎,也並沒有流出眼淚。雖然不怎麼情願,但是葩還是小心地整理了一下他的頭髮,把他的臉擦了擦,讓他的臉看起來不再那麼狼狽。帕哈斯的樣子現在已經可說是人模人樣了。但是因為他還是不停在那邊吵吵鬧鬧,騫也沒想過要把他的繩索解開。再加上騫很清楚他在講什麼,所以也不覺得有必要幫他把嘴裡塞的袋子解開。
「請別再這樣了。」
「嗚呃。」
「我並沒有想要殺你。」
「嗚呃。」
帕哈斯用惡毒的眼神瞪著騫。那眼神似乎在說:『殺了我吧!我已經死了。我是死人!我不該再繼續像這樣在大地上走著。』
「也有些人希望透過奪走其他人的命來讓自己復活。」
騫生硬地回答之後,才發現托比的辛斯賴夫是六十六年前的人物。一百年前死去的帕哈斯當然無從得知。騫立刻豎起了神經,觀察帕哈斯的臉色。萬一這人顯出對於辛斯賴夫的事情知道任何一點點的跡象,那他就絕對不是帕哈斯了。然而帕哈斯毫無表情地說:
「嗚呃。」
騫無聲地嘀咕了一下,然後轉過頭。雙臂環抱著自己肩膀,不安地看著帕哈斯的葩嘆了口氣,說︰「怎麼樣,騫?這個人你打算怎麼處理呢?」
這個人很難被稱作是帕哈斯,甚至很難稱作是人。無論如何,他是已經死了超過一百年的人。但是他可以被繩索綁住,連嘴裡都可以塞東西進去,所以他至少也是幽靈之類的玩意。葩根本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那個男人。騫用抑鬱的表情翻動著火堆,回答說:
「我不知道。那是很頭痛的問題。殺掉已經死的人,算是殺人嗎?不,也沒有必要殺掉那個傢伙。只要解開繩索,那就等於放他自殺。可是死者殺了自己,也算是自殺嗎?」
「嗚呃。」
「不要再講些奇怪的東西了。嗚。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人在眼前自殺,是我無法承受的事情。就算那個人已經是個死人……哎,連我自己講的話都變得奇怪了!死人還自殺什麼自殺!」
「嗚呃。」
「嗯。這件事用我的頭腦再怎麼樣也想不出答案來。可是我認為在這樣的時候隨著自己的感覺去做是更好的。無論如何要殺某個人,或者放任某個人去死,都是讓人高興不起來的事。不是這樣嗎?」
「嗚呃。」
「對的。沒錯。騫的話是對的。怎麼可以那樣。那種事情是不可以發生的。」
「嗚呃。」
結果葩完全無法再忍受下去了。
「喂!給我停下來!你只要再求我殺你一次,我絕對會馬上殺了你!」
一陣子之後,葩發現騫與帕哈斯正用相同的眼神看著自己。騫低下了頭,帕哈斯將緊閉的眼睛對準天空,故意不去看葩。摸了摸自己發紅的耳垂,葩用不好意思的聲音說:
「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呢?就像不久之前騫說過的,也有人想要靠賭上性命來復活。」葩雖然還沒發現,但這句話還是不合理的。如果想要復活就先得死,而死者已經沒有生命了,當然不能靠賭上生命來復活。「雖然是件非常怪異可怕的事情,但是能這樣復活過來不是應該高興才對嗎?為什麼還一直喃喃唸著求人殺了自己?這真是奇怪,太奇怪了。」
「……嗚呃。」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說那句話!」
葩突然站了起來。然而葩必須拋棄掉猛踢大詩人一腳的想法。無論如何,她沒辦法猛踢被五花大綁嘴裡還塞了個袋子倒在地上的人。所以葩想了另外一個辦法,把騫嚇得站了起來。
「為什麼要踢我的腿?」
葩跺著腳,稍微揮動著拳頭說:
「拜託你想辦法解決一下吧。嘴裡都被塞了東西還在那邊喃喃發出快殺我、快殺我的聲音,我簡直聽不下去了。咦?你怎麼還不快想辦法解決呢!」
騫嘆了口氣,轉過去對著帕哈斯。帕哈斯並不像之前一樣臉上毫無表情。他的眼睛裡開始帶著一些覺得有趣的氣息。騫無奈地坐到了帕哈斯旁邊。
「你聽到了嗎?你停下來好不好。」
「呃嗚嗚呃。」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覺得很悶。如果你真是帕哈斯,就應該懂得名譽這回事。我幫你把嘴裡的袋子拿出來,你可不要給我咬舌自盡。如果你願意發誓,你就眨兩下眼吧。」
騫幾乎不帶任何期待感,所以帕哈斯很快地眨了兩下眼的動作,甚至讓他起了疑心。用滿是懷疑的眼睛看著帕哈斯的騫最後還是伸出了手,拿開了他嘴裡的東西。然後他讓肩膀的肌肉緊繃了起來,以便隨時可以抓住對方的太陽穴。
嘴裡的東西一被拿出來,帕哈斯就急急呼了一口氣。
「呼!呼,哈。殺了我。」
「這麼飢渴地呼吸還要求別人殺你,一點都沒有說服力。」
帕哈斯看著騫,驚訝得合不攏嘴。無論如何,聽到商團護衛武士這麼有邏輯地指責,對大詩人帕哈斯而言是種衝擊性的經驗。帕哈斯瞄了一眼在騫的肩膀後面咯咯笑著的葩,乾咳了幾下,說:「呼,啊,這是當然的反應,不是嗎?媽的。拜託不要拿這種莫名其妙的現象來反駁我了。所以拜託你,殺了我吧。」
「為什麼?你不想活了嗎?」
「我已經死了。」
「那麼現在你的狀態到底是什麼呢?」
「啥?你這傢伙。就是因為現在我這狀態實在太莫名其妙,我才拜託你的,不是嗎?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我已經死了。所以殺了我,你也不算是殺人。這只是讓事情恢復正常。懂了嗎?懂的話就趕快把我殺了吧。」
「真是妙啊。光是用莫名其妙這個理由,就可以否定生存的慾望嗎?我感覺你分明有活下去的慾望。你難道完全沒有這樣的念頭嗎?」
帕哈斯暫時皺起了眉頭,抬頭看著騫。
「夏季的結尾跟秋季的開頭有什麼不同呢?」
「咦?那不就是一樣的東西嗎。按照你自己的心情,你可以說那是夏天的結束,也可以說是秋天的開始。」
「我是雖死猶生,還是雖生猶死呢?」
「用合乎你心情的方式來稱呼它吧。雖然按照我的感覺這兩個根本沒兩樣。」
「到底你是個看起來像笨蛋的笨蛋?還是因為真是個笨蛋,所以看起來才像笨蛋!」
帕哈斯的身體動搖了。葩吃了一驚,朝後退了幾步,騫臉上浮現雙手抱胸姥縮在那裡坐著的姿勢就是世界上最好姿勢的表情,低頭看著帕哈斯。
「你身體不要再掙扎了。繩索會把你弄痛的。」
「你這混蛋,我叫你殺了我!我並不欠這個世界什麼債!雖然我獲得了很多,但是我失去的也很多!然而我完全不想比較這兩者來進行一個清算!我並不希望等到我死後才揹上債來。這世界無權讓我復活過來!」
騫稍微想了一想,就決定放棄思考這個行為的本身。因為這番話他根本不可能聽懂。所以騫拋出了其他的話。
「……我們要去托比。」
「什麼?你說托比?」
「用古代龍的叫法,那裡叫愛亞‧伊克利那。不過現在大家都叫那裡托比了。」
帕哈斯的臉上很快閃過與剛才都不一樣的表情。騫記住了那個表情,然後繼續往下說:
「那裡是你的故鄉吧?」
說出故鄉這個詞的時候,帕哈斯的臉上再次閃過跟剛才一樣的表情,騫在內心中微笑了。商團的護衛武士、流浪者騫非常清楚要怎麼樣刺激流浪者。他本身雖然也是個流浪者,但他並沒有故鄉或父母,所以騫才能保持一定的距離感來觀察有故鄉或父母的流浪者。
帕哈斯用低聲共鳴的聲音說:
「沒錯。」
「我很清楚,有故鄉是很好的一件事。我是沒有故鄉的。我打算抵達那裡之後就把你放在那裡。到時候要不要自殺都隨便你。我才不想把你一個人丟在荒野之中就走。」
「……真的嗎?你們要去愛亞‧伊克利那?」
「是的。你這樣復活過來,卻連一次都沒看到故鄉就再度死去,不會覺得很可惜嗎?(騫雖然感覺這句話有些奇怪,但還是沒停止說話。)就我所知,據說你的一生是在他鄉輾轉流浪而死。」
帕哈斯雖然沒有回答,但是他的眼睛已經說出了所有的事情。騫溫和地說:
「請發誓吧。我會把你的繩索解開,請你發誓到達托比,嗯,愛亞‧伊克利那為止,你什麼都不會做,會乖乖當我們的夥伴。到達那裡之後,你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現在提到了歌詞中存留的地名,騫感受到稍微愉快的心情。帕哈斯用看穿騫的眼神抬頭看他,點了點頭。
「好的。我發誓。」
騫對帕哈斯發的誓並沒有發出任何異議或問題,就馬上把他的繩索解開了。葩雖然擔心地望著,但是帕哈斯什麼也沒做。揉了揉之前被繩索綁著的手腳,帕哈斯感受到了葩的視線,還故意悄悄把移掉繩索的手攤開給她看。『對於妳綁住我的這件事,我並不感到怨恨。所以請妳安心吧,善良的仕女。』因為他的動作看起來就是在表達這個意思,所以葩覺得有點難為情。
騫說他要守夜,帕哈斯二話不說就躺了下去。他將豎琴與長長的劍用自己的斗篷細心裹住,把那東西放到頭旁邊,然後用背包當作枕頭躺下。誰都沒有開口,雖然造成相當尷尬的氣氛,但是一陣子之後帕哈斯就發出了輕輕的呼吸聲入睡了。一直到了這時,葩還是坐在騫的身邊,輪流看著騫與帕哈斯。
星光漸濃的時間中,判斷帕哈斯已經完全睡著的葩將上半身朝騫那邊傾斜。葩將嘴靠向騫的耳邊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騫陷入了自己的沉思當中,所以回答出葩不想聽的答案:
「我不知道。去猜他之所以想死的理由……」
「不,不是。那件事雖然也很奇怪,我想問的是帕哈斯怎麼復活了?」
「咦?啊。沒錯。嗯。他看起來像是個不死怪物或者幽靈嗎?」
「不,完全不像。他說起話來也很正常,還可以綁得住,如果說他是個幽靈,那不是很奇怪嗎?」
「嗯。按照我的想法,他不是已經完全復活的帕哈斯,就是完全瘋掉的神經病,一定是這兩者之一。可是如果是前者,帕哈斯怎麼可能復活過來呢?這還真是有趣。問清楚之後,我自己也想試試看。這還真是種有用的技術啊。」
「這話你是猶如開玩笑地說,還是想要開玩笑地說啊?」
「妳怎麼說起話來變得跟帕哈斯一樣了。不知道。我會找宓問一問的。」
「咦?你說什麼?」
「我說我要去問問宓。」
「……所以你才決定要去托比的嗎?」
「是。那傢伙是個過去的人。這樣的話,說到底這個問題是在時間上出的問題,所以向宓問一下會是最好的。等一下。宓所說的未來,難道就是這件事情嗎?」
你整天都在想著宓的事情嗎?葩提出的這樣一個問題,連她自己的耳朵都聽不見。那是個說不出口的問題。葩將膝蓋併攏,將下巴放了上去,開始講起了其他的話。
「應該是。姐姐說過未來會發生不好的事情。因為姐姐連爸爸死掉都不管(騫感到葩的聲音中含有些許怒意,眼角稍微皺了起來),所以所謂不好的事情應該不是會讓她痛苦的事。她的意思大概是會發生絕對不可以發生的事情。」
「嗚。死者再次爬起來,的確是不該發生的事情。」
「那麼……」
葩原本還想要說些什麼,但只是搖了搖頭,就小心地將頭放到了騫的肩膀上。騫雖然很不喜歡動作受到拘束,但還是任由葩這麼做,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
「那是不該發生的嗎?」
「咦?」
「死人難道不能再爬起來嗎?嗚。如果是幽靈之類的東西那還難說,但是你看看那個帕哈斯,簡直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他看起來根本不嚇人,也不是發出腐敗惡臭的屍體。如果都像他這樣,那就沒什麼關係吧?」
騫雖然想要看看葩的表情,但是以現在的姿勢是不可能的。所以騫看著火堆說:
「帕哈斯口裡一直喃喃唸著的是什麼?」
葩並沒有回答。
「他不是要我們殺了他嗎?連他自己都感覺到了。他應該要死才對。」
「那根本是亂搞。他只是故作勇敢罷了。無論是誰都想要活著,不是嗎?」
「故作勇敢?」
「呃……我不知道!那些事,為什麼會發生。男人們所做的事。即使死前也要先吹些牛,無論何時都想要些浪漫。帕哈斯也沒兩樣。他一樣是個男人。男人們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妳原來是在說豪氣啊。故作姿態地表現豪氣。但是想死跟豪氣有什麼關係?」
「抽出佩刀獨自衝向敵陣的將軍又怎麼樣呢?」
「那個當然不一樣。因為那種情況下有著男人們認為重要的理由。希望能喚起部下的勇氣,或是如此死去將會得到無上榮譽之類的理由。就是因為有這樣的理由,才能這樣充滿豪氣。當然連身為男人的我看了,也會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甚至還有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這種愚蠢的豪氣。像我們老闆那種人,要等在賭局中拿了把好到完全不合理的牌,才會大展豪氣。這才像個男人啊,男人們會這樣想。」
葩咯咯笑了出來。騫在不受到葩妨礙的範圍內稍微轉頭看著帕哈斯,說:
「但是那個朋友想死,卻跟豪氣沒有任何關係。他是在理性上發現到自己是已死的人物,所以才會想死的。雖然我搞不僅到底怎麼回事,但無論如何,這件事裡面完全沒有豪氣的成分。」
「但是從我看來卻是這樣的。哼,他居然還說什麼不想在世界上欠債?還真是可笑。到底他為什麼會想死?無論誰都是想活下去的呀。」
「是這樣嗎?」
葩以為騫一定會說當然是這樣,所以一陣子之後才發現騫說的不是這句話。葩抬起頭往上看著騫。
「咦?真的嗎?」
「也有不是這樣的人。」
「什麼人?」
「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的人。我是說宓。」
葩慌忙地轉過頭。她不想讓騫看到自己發白的臉色。所以葩向著黑暗的森林中無聲地喊叫。你難道永遠都在想著宓嗎,笨蛋!你這個笨蛋!

妮莉亞突然站了起來。
她曾經是個害怕人情澆薄而每晚躲到倉庫裡入睡的幼女,也是個由於時間的造就使得身體逐漸成熟而必須想盡辦法守護住自己的少女,更是個將他人擁有的物品不經許可就當作禮物拿走,聽到警備隊員的腳步聲就必須躲開的夜鷹。妮莉亞擁有令人懼怕的敏銳感官。她幾乎是在瞬間醒來,摸出了壓在枕頭底下的匕首之後,就開始尋找是什東西把自己弄醒的。
「嗷……嗷嗷。」
這算什麼呀。亞達坦發出了嗷嗷的叫聲。那條狗為什麼會這樣?妮莉亞疑惑了一下,然後聽見從亞達坦的嗷嗷叫聲中間傳來的細微聲音。
是啜泣聲?
妮莉亞無力地將匕首反握,歪頭疑惑著。黑暗中再次傳來啜泣聲。對方雖然已經盡一切努力不發出聲音來,但還是很明顯有哭聲傳來。
「宓?」
妮莉亞從床上溜了下來,走到宓的床所在的地方。
黑暗中眼睛一開始適應,就看到微藍月光下映出的宓的輪廓。她將被單拉到了頭上蓋住全身。亞達坦縮在床邊嗷嗷叫著,然而妮莉亞一走近宓身邊,亞達坦馬上就將身體拱了起來。妮莉亞雖然遲疑了一下,但是當宓的啜泣聲傳來,她就下定了決心。
「喂,亞達坦。你聽得懂人話嗎?你的主人現在好像怪怪的。你要相信我說的話。」
亞達坦連一動都沒動。妮莉亞用驚嚇的表情看了看亞達坦,再次試圖平靜自己的心。妮莉亞盡可能不表現出威脅性,慢慢移動身體,而亞達坦還是沒有任何動作,只是觀察著這樣的妮莉亞。
妮莉亞將耳朵貼到宓的頭旁邊。一陣子之後,妮莉亞開始慌了,將宓的被單拉了下來。
「可惡,宓!怎麼會這樣?」
聽到宓粗大的呼吸聲,慌亂的妮莉亞用手摸了摸宓的額頭,更加驚訝了。冶颼颼的夜晚空氣中,宓的額頭燙得猶如火燒。妮莉亞用一隻手將桌子上的油燈拉了過來,並將另一隻手上拿著的小刀上下顛倒過來,用手指連續擦了幾下。小刀的刀柄嘖出了幾點火花,將亞達坦嚇了一跳,連忙退後,但是妮莉亞並沒有在意,直接將油燈點了起來。
房間中被照亮了,妮莉亞看見宓的整張臉都被汗水沾溼。宓變白的臉不斷顫抖著。汪汪汪!在旁邊不安地走來走去的亞達坦突然吠叫了起來。妮莉亞驚嚇得摸了摸宓的臉頰。
「宓,宓?醒醒啊!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呢?這樣子不行啊。等一下。」
妮莉亞馬上跳出了房間。不久之後被妮莉亞吵醒的溫柴以及坐在大廳裡守夜的格蘭都站在宓的床頭邊,用灰暗的表情低頭看著宓。而亞達坦神經質地重複著走來走去然後停下來的動作。因著亞達坦的狂吠聲,旅館處處都響起了辱罵的聲音,但亞達坦卻毫不在乎,而站在宓枕邊的人們看到了宓這樣的狀態,也都沒有關心這種事的餘裕。
格蘭摸了摸宓的額頭,同時感到了滾燙與冰涼。站在旁邊的溫柴抱著胸說:
「什麼呀,感冒了?但是到剛才傍晚為止,還沒有這樣的跡象。」
「可惡,這豈只是感冒?她已經不舒服到這種程度了。你看看這個!我們是不是該找醫生了?嗯?」
妮莉亞坐立不安地說。汪!亞達坦用盡全身力氣大叫一聲,溫柴因為妮莉亞與亞達坦,幾乎要陷入精神衰弱的地步了。所以溫柴決心把事態終結掉。
「去舀一碗水來吧。得先把燒退下去,不是嗎?」
妮莉亞匆匆忙忙跑走之後才稍微獲得一點安靜的溫柴,再次將額頭皺得滿是抬頭紋,注視著宓。她的臉龐現在蒼白得跟紙張一樣,因著汗水頭髮也都變得亂七八糟的。雖然她那種發抖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個瘧疾患者,但溫柴不認為在這北方之地會有人得到瘧疾。格蘭用擔心的表情低頭看著宓說:
「妮莉亞的話是對的。叫醫師來吧。這狀況已經不正常了。」
「我去去就來。」
溫柴就這樣離開了房間。被一個人留在原地的格蘭擔憂地低頭看了看宓,但他沒有什麼可以採取的行動。這時全身抖得厲害的宓將嘴唇稍微張開了。
「……」
她是在呼喚誰呢?格蘭的眼睛眨了幾下,彎下一邊膝蓋跪坐到宓的床邊。亞達坦雖然疑心地看著格蘭這種樣子,但格蘭則是毫不在意,抓住了宓抖得厲害的手。宓的手一被抓住,就立刻緊握了起來,說著:
「騫,騫……」
她說騫?那是人的名字嗎?是宓的家人,還是戀人呢?格蘭無言地握著宓的手。宓開始急促地喘息,用因為高熱而變得虛浮的聲音說:
「我看……嗚,嗚呃。我看不見……」
格蘭打了個寒顫。她說她看不見?燈台點得這麼亮,她居然還說她看不見?喪失視力一般來說都是極為嚴重的病才會發生的現象。格蘭想要伸手翻起宓的眼皮看看。但是宓並沒有放任格蘭把手抽走不管。突然間宓手上的力氣大為增強,並開始大大地啜泣了起來。
「……不要放開我,求你……呃,不要放開我!」
格蘭低頭抓起了宓的手。宓激烈的呼吸漸漸平息了。亞達坦此刻兩腳朝前併攏,頭趴在腿的上面,用痛苦的表情抬頭看著格蘭與宓。格蘭很清楚無精打采的吉塔那獵狗現在是什麼狀況。
妮莉亞為了舀一盆水,結果弄得看起來像是要拿水清洗整間旅館的地板似的。因為端著盆子跑來,灑出來的水濺得到處都是,結果自己踩到一灘水,滑了一跤。旅館老闆很不高興,直接拿著乾淨的毛巾、水罐、水壺、盆子之類的東西過來。這時嘴邊掛著白沫的醫師出現了。格蘭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了看溫柴,然後問醫師說:
「為什麼這表情?」
「如果半夜有人一劍把你的房門劈成兩半跑進來,要你三秒之內決定到底是要下巴被砍一刀,還是要收下十賽爾馬上去出診,那你也會變成像我這樣的表情!」
然而名叫朱伯金的那個老醫師面對殺氣騰騰的兩個男人,還有比男人們更加殺氣騰騰的吉塔那獵犬的瞪視之下,也只能做出救人比其他事情都重要的表情。醫師並沒有再繼續抱怨,只是很快地觀察了一下宓的情況。翻開宓的眼皮看看的醫師皺起了眉頭,在盆子裡洗了洗手,說:
「喂,小姐。幫這位小姐把上衣脫下來。」
溫柴與格蘭看到妮莉亞開始脫宓的襯衫,就稍微往後退了幾步。可是原本在脫宓衣服的妮莉亞突然停下了手部的動作。旁邊的的醫師用啼笑皆非的聲音說:
「這是什麼?這不是女巫嗎?」
溫柴用即使天翻地覆也不會去看的表情堅決地瞪著天花板,但是格蘭則是偷瞄了一下醫師看的地方。宓露出的雪白右肩上刻著複雜的紋身。那是從鎖骨部分開始一直延伸到右上臂一半之處為止的巨大紋身。格蘭覺得一直盯著看很失禮,所以沒辦法再細看,但妮莉亞則是仔仔細細地觀察著那紋身。然而即使看得十分仔細,妮莉亞還是搞不清那個圖案到底是什麼。許許多多複雜的線條與圖形讓人根本猜不出那上面到底畫了哪些東西。
醫師停止洗手,用兇惡的表情看著溫柴說:
「喂你是在開玩笑嗎?你應該不是要我治好她的神入吧?」
格蘭雖然很好奇神入是什麼,但溫柴看起來似乎並不怎麼好奇。
「她不是在神入的狀態。那個女的並不玩一些降神附身之類的東西。」
醫師用懷疑的表情說:
「不是神入?那還真是奇怪。……啊,難道她是未來漫步者?」
「未來漫步者……沒錯。她可以看到未來。」
「那麼她是不是在漫步未來的過程中出問題了?」
溫柴很想說今天傍晚時她並沒有漫步未來。但是妮莉亞想起了傍晚看到的景象,於是對醫師說:「啊,是的。剛剛傍晚時她自己拿了個大碗去看。可是那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前天她也看了,還有大前天,無論如何,宓雖然常常看她的碗,但是那根本不會怎樣啊。怎麼可能突然會這樣……」
妮莉亞並沒有接著講下去。因為旅館老闆跟醫師都用啼笑皆非的表情望著她。
「等一下,妳再說一次。妳說她前天……啥?妳是說她每天都有漫步未來?」
「是的。」
「妳不是在開玩笑吧?」
「怎麼了?為什麼這麼說?」
醫師看了看此刻陷入昏睡狀態的宓,自言自語地說:
「女巫小姐。妳是下定決心要死嗎?」
格蘭與妮莉亞受到了很大的衝擊。溫柴很快地問:
「那件事不能每天做嗎?我們是到處流浪的人,跟這位小姐結為夥伴還沒多久,所以不太清楚。」
醫師露出了不滿的表情。
「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天天做的。如果你們認為她一個月之內死掉也沒什麼關係的話。你們還真是一群沒心肝的夥伴。」
妮莉亞訝異得合不攏嘴,只是低頭看著宓。不會說人話的亞達坦仍然只能用痛苦的表情趴在那裡,抬頭看著那些人們。
醫師並沒有開什 其他的處方。他說未來漫步者的事情他們自己最清楚,醫師能夠幫得上忙的事情連一件都沒有,所以只留下了『之後如果她要漫步未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攔住就對了』這個處方,說完之後就離開了。所以在整個漫長的夜晚,溫柴與格蘭、妮莉亞都不知該如何是好,就只能望著宓而已。除了用毛巾幫她擦汗,或者放到她的頭上幫她稍微降點熱度之外,他們什麼也不能做。
第二天正午的時候,坐在宓床邊的妮莉亞還一半在睡夢中,聽到了宓叫她的聲音。
「妮莉亞。」
妮莉亞突然被驚醒。雖然十分憔悴,但宓還是用平靜的表情抬起頭看著妮莉亞。妮莉亞吃力地刻意微笑給宓看,然後說:
「我在打瞌睡。現在可以起來了嗎?」
宓淡淡一笑,說:「嗯。」
「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突然嚇人一跳呢?昨天晚上我們太過驚訝,連心臟都差點裂開了。喀啦。」
宓臉上沒什麼表情地說:「宓還記得。醫師來過了嗎?」
「嗯。」
「他好像說了宓這樣下去活不過一個月之類的東西,對嗎?」
妮莉亞有兩次想說話,但是失敗了,第三次好不容易才說出:
「是的。那是真的嗎?」
「也許是吧。」
「真是個笨蛋,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宓看起來幾乎是個已經沒有呼吸的人。那幕景象簡直讓人看了無法相信被單底下還有著活人的身體,妮莉亞感受到了森冷的心情。宓抬頭看了看天花板,耳語般地說:
「亞達坦在哪裡?其他人呢?」
「亞達坦?整夜都在那邊汪汪叫,剛剛才睡著。溫柴與格蘭為了辦我們自己的事情出門了。他們去搜查侯爵的行蹤。」
宓似乎想表達她已經知道了,所以閉上了眼睛。但是妮莉亞卻沒辦法就這樣丟著她不管。
「想不想吃些什麼?不會口渴嗎?」
「沒關係。」
「說說話啊。到底怎麼回事啊?為什麼要做這種冒生命危險的事情?」
宓閉上了眼睛,轉過頭不去面對妮莉亞。妮莉亞遲疑了一下要不要拉她轉過身來,再次調整了一下呼吸,說:
「我很想聽。宓。妳講話啊。」
宓並沒有說任何話。除了春天的陽光之外,並沒有任何其他照明的房間中,搖曳的灰色圍繞著妮莉亞與宓。從窗戶落入的陽光映在宓所蓋的被單上,呈方形閃爍著,宓淺淺的呼吸完全沒有讓那個方形有任何的搖動。這是個平穩寂靜的下午。
「從現在開始宓所講的東西都請妳靜靜聽著,什麼問題都不要間。只要聽就行了。我很想講。」宓突然這麼說。妮莉亞陷入了驚慌,雖然想說些什麼,但宓又繼續往下說:
「宓的未來非常單純。宓在二十五歲的時候跟騫結婚。所以就是今年了。騫是宓交往了十二年的男明友,宓愛騫的程度是言語無法形容的。亞達坦也是騫介紹給宓認識的。無論如何,宓與騫結婚的四年期間,是非常幸福的。二十九歲的時候,宓跟著丈夫騫一起出去旅行。在那趙旅行當中,騫將會死去。」
妮莉亞差點吐出了呻吟聲。她感覺到根本無法保持正常情緒的混亂心情,妮莉亞看著猶如訴諼別人的人生一樣,平靜地訴說自己一生的宓。
「騫死去的地方是迪多斯。雖然誰都沒有察覺,但是那時迪多斯發生了一場瘟疫。瘟疫在十年間佔領了整個海格摩尼亞。騫就是在那場瘟疫中得病死了。那時宓並沒有死。而且宓對騫的死亡也並不悲傷。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嗎?因為宓早就知道騫死亡的事情了。人們都覺得宓非常奇怪。無論如何宓獨自一個人回到了故鄉。幾個月之後,宓生下了騫的兒子才死的。因為抱著懷孕的身體獨自橫越疾病橫行的土地回家鄉,實在是太辛苦了。死的樣子非常地醜陋。那樣子我也看過了。我身上的脂肪都沒有了,只剩下皮包骨,底下一直不斷流血而死。而且屍體很快就腐爛掉了。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我的兒子活下來了。」
妮莉亞用手掌將自己嘴巴給蒙住。宓的表情、宓的聲音都沒有任何變化。但是那也不能用面無表情來形容。壓抑住火熱燃燒著的痛苦的那種非人性的平靜,讓人看了覺得十分害怕。妮莉亞感到自己的眼前變得一片灰暗。
「騫與宓的孩子,是由宓的妹妹葩撫養長大的。孩子的名字叫亞達坦。其實宓是拿宓的孩子的名字來幫那條狗取名字。因為宓沒機會喊那個名字,覺得很可惜。但是因為宓先取了這個名字,葩就拿那條狗的名字來幫自己的姪兒取名字。這不是很好笑嗎?其實原本因果是相反的。只有女巫身上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吧。」
宓的聲音當中開始帶著些許水氣。但是宓的語調高低還是沒什麼改變,還在繼續往下講:
「無論如何亞達坦在瘟疫橫行的海格摩尼亞經歷了各種的痛苦,還活不到十歲就死了。那樣子也很難說是幸福的死亡。不應該是這樣的。雖然葩也得了瘟疫,但她也不是因此而死的。宓的妹妹,善良的孩子,葩……葩自殺了。因為她還是個孩子,無法承受持續發生在自己四周人們身上的痛苦。這就是宓,以及與宓相關之人的未來。也是女巫宓‧V‧格拉喜艾兒所必須遵守的未來。」
結果妮莉亞跪了下去。
啪。將發抖的肩膀緊抓得都快碎了,妮莉亞緊閉住嘴唇。這個,這個就是所謂看到未來嗎?只要是人,誰都很清楚自己總有一天會收到時間給予的死刑宣告。但無論是誰,都沒辦法持續不斷在腦中重複這件事來活著。妮莉亞就像怕手臂會突然掉下去的人一樣,緊緊抱住了自己兩邊的肩膀。這時我到底該說些什麼呢?然而宓繼續往下說:
「這一切的事情,宓早在十年前就已經知道了。當宓剛開始懂事,宓就已經看過了自己的死亡、家人的死亡與兒子的死亡。」
「宓……宓……」
在呼吸都哽住的心情下,妮莉亞只是反覆反覆地喊著宓的名字。然而宓就像聽不到這聲音似地,不斷用空虛的聲音說:「有可能幸福嗎?」
春天的微溫空氣中,稀薄的浮塵粒子閃爍著。不知從哪裡飄來的花香與旅館中帶有霉味的空氣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種令人搞不清到底是什麼的氣味,在四周環繞著。宓望著飄浮於視野上方的金色塵埃,疲憊地說:
「宓剛剛說過幸福這個詞。與騫結婚之後,四年之間幸福地生活。這合理嗎?但是宓就是會這樣活下去。他們會一起出發去進行那次等待丈夫死亡的旅行,然後生下將會悲慘而死的兒子。把孩子託付給之後會自殺的妹妹,然後她自己就會這樣死去。宓從此就消失了。就像是個根本沒有存在過的人。宓的回憶,宓所走過的、宓歡笑過的一個個日子,都會被過去所覆蓋了。變得誰也不知道了。」
宓的眼睛變得無限透明的瞬間,透明的小珠子沿著她的臉頰往下滑。然而宓的聲音中卻似乎帶著些許好奇的語氣。
「有可能幸福嗎?」
結果妮莉亞終於開始放聲大哭。

第二章

下午很晚的時刻。
一整天都在尋找侯爵的蹤跡,但卻一無所獲,格蘭與溫柴帶著有點煩的心情走進了酒館。進入大廳的兩個男人看到了暍著酒的妮莉亞的樣子,都感到甚至大喊大叫都不足以表達出的訝異。妮莉亞將身體靠在大廳一角的凳子上,用似乎是為了能繼續喝酒而撐著不倒下去的模樣迎接格蘭與溫柴。
「啊!歡迎,嗝!」
傍晚來到這裡想暍點小酒的當地居民們看到妮莉亞這種樣子,都開始瞠目結舌。格蘭只覺得莫名其妙,什麼話都沒說,但是溫柴則是用兇狠的表情瞪了妮莉亞一眼,咆哮道:
「妳是不是瘋了?居然把病人丟在一邊,這樣拚命喝酒?」
妮莉亞甩了一下頭,差點直接往前面跌倒。格蘭將眼睛緊緊閉住,而溫柴則是相反地睜大著眼睛。然而妮莉亞很吃力地坐起身來,說︰
「病人?嘻!什麼病人。不會死的,不會死的。嗝!宓絕--對不會死的。」
溫柴急躁地朝著妮莉亞走了過去。然而那時格蘭的手抓住了溫柴的手臂。溫柴發出了咬牙的聲音,想要甩開格蘭的手臂,但這時聽到妮莉亞傳來的聲音,結果就站在原地停了下來。
「宓--,不會死。在未來四年裡面是這樣的。咯咯咯!她會跟就快死掉的丈夫結婚,到她生下會夭折的兒子然後死去之前,宓都是不死之身啊。嘻嘻嘻嘻!嗝!」
「……妳說的這是什麼話?」
「媽的,我說她不會死!我說宓不會死!這是人話啊,咳!你說這話不像人話嗎?啊?你啊,你!溫柴。你實在是太看不起我了。我也是人啊,嗝!太看不起我了。別別--這樣!這樣是不行的,你……嗚哇,嗝!」
溫柴搖了搖頭,馬上走到妮莉亞身邊,把她手中的酒瓶給搶走了。「咦?咦?你這算什麼,給我放下!」妮莉亞無力地擺了擺手,溫柴無視於她的抗議,立刻將她抱了起來。將全身亂掙扎的妮莉亞捧在手上,溫柴回頭看著格蘭,壓低了聲音說:
「我有話想對這間店的老闆講。我現在要上樓去,你可以幫我傳個話嗎?」
「沒問題。你是打算要道歉嗎?」
「不是。幫我跟他說:為了賺錢居然就放任個女人醉到這種程度,要不了多久就會回去見祖宗。」
「你還真是個沒良心的傢伙。快帶她上去吧。」
格蘭剛把溫柴打發走,就已經開始感到頭痛了。用他自己不夠好的海格摩尼亞語實力,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對旅館老闆適當地表達出歉意呢?
溫柴拖著不斷掙扎的妮莉亞,好不容易才上了二樓。然而他沒辦法將陷入了這種狀態的妮莉亞帶到患者的身邊。所以溫柴進了格蘭與自己住的房間,將妮莉亞往床上拋。妮莉亞揮動著手腳摔到了床上。
「呀啊!喂,媽的!嘿,嗝!你把我當成東西隨便亂丟嗎?」
「東西可不會發酒瘋。」
溫柴這樣說完之後,用左手勾住了想起身的妮莉亞的手臂,然後在同時做出左手再次推倒妮莉亞、右手拿出菸斗叼在嘴裡的動作。好幾次都想爬起來,但一直受到溫柴的妨礙而不斷摔回床上的妮莉亞最後終於放棄了,攤開了雙臂望著天花板開始發出粗重的呼吸聲。
「呼……呼……」
溫柴在菸斗上點上火,然後坐到妮莉亞的身邊,用委屈的表情低頭看著她。
通過窗戶溜進來的夕陽,將床上的妮莉亞身軀完全染紅了。披散在床單上的妮莉亞那頭紅頭髮中,浮現出妮莉亞發紅的臉龐。能讓女人用這種姿勢躺下的,就只有陽光。溫柴就這樣反覆地在黑暗的房中吐出白色的煙氣。
妮莉亞突然將身體轉向一邊。翻過身去躺著讓溫柴看背的妮莉亞開始啜泣著。溫柴低頭看她的背,然後用苦澀的聲音說:
「還沒醉吧?」
妮莉亞仍然只是肩膀上上下下地哭著,並沒有回答。溫柴轉過頭,透過西邊窗戶瞄著西下的夕陽。溫柴睜著他的縫眼望向太陽,說:
「妳很清楚那個酒有多烈啊。格蘭不會上來,所以妳就說吧。妳剛才說了些什麼?」
「就我說的那些東西啊。」
「宓這麼說嗎?四年之後她的丈夫會死,然後她自己也會死?」
妮莉亞突然站了起來。溫柴的視野中充滿了紅色的波浪,她直接纏住了溫柴的脖子。溫柴有些慌,馬上將菸斗放到桌子上,然後慢慢摟住了妮莉亞的肩膀。溫柴將頭埋進妮莉亞的紅髮裡頭,輕聲細語地說:
「是這樣嗎?」
妮莉亞啜泣著說:
「嗯。嗚,嗚……而且,她丈夫也會死,宓自己也會死,十年後宓的兒子也會死,她妹妹還會自殺。結果就是這樣。我、我太害怕了,太痛苦了。宓毫不在乎地說著這些事情。那個,嗚!那就是事實。這些、這些事說到底我不得不信。你也、你也應該看看她的表情。是的。溫柴,我、我好難過啊。太可怕了!嗚嗚!」
溫柴無言地將手搭上了妮莉亞的肩膀,妮莉亞則是將頭埋進了溫柴的胸前,泣不成聲。但是她還沒有完全表達出內心中的恐懼。
「可是,嗚!可是宓自己希望那樣。」
「什麼意思?」
「宓說她變得看不到未來了。沒錯,她以後都看不到未來了。嗚,嗚嗚!她說那個碗,從那個碗裡面再也看不到未來了。那一天,那一天你記得嗎?我們跟她剛認識的時候。宓剛開始不讓我們看那裡面的東西,後來才給我們看格蘭的樣子。還記得嗎?那其實是,其實是過去啊。並不是未來!」
溫柴的眼睛在妮莉亞的頭髮之中很可怕地閃爍著。要回憶起那一天的事情是非常簡單的,因為他持續一直在想那時的狀況。
宓說過她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看的時間去看。然而宓給他們看的卻都是過去的情景。她並沒有說過未來的景象不可以被其他人看到。可是為什麼宓只給他們看過去的景象呢?妮莉亞很大聲地打了一個嗝之後,嚎啕著說:
「這樣的話,那宓為什麼要出來旅行呢?嗯?宓說過,宓已經看不見未來了。所以,所以她想要出來旅行,來找回這樣的能力。懂嗎?知道我在說什麼嗎?因為變得看不見未來,所以她想要讓一切都恢復到原本的狀況。呃,可、可是原本的狀況又是什麼?嗯?溫柴!說說看啊。所謂的原本到底是什麼?」
天啊……溫柴撫摸著妮莉亞背部的手突然停住了,但是兩個人都沒有察覺這件事。溫柴感到心中一片朦朧,緊緊閉上了眼睛。

溫柴下到大廳來的時候,格蘭將妮莉亞原本佔著的位置佔了之後,就雙手抱胸直瞪著酒杯。大廳中的客人都用充滿好奇心的表情看著溫柴,但溫柴什麼話都沒說,直接走到格蘭的那桌坐下。格蘭並沒有抬起頭,只是說:
「妮莉亞呢?」
「睡著了。」
「辛苦了。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應該要告訴你才對。」
溫柴苦笑了一下。為了給他跟妮莉亞一些時間,格蘭坐在這裡等著,溫柴將宓的話轉告給他聽。用冷靜的表情開始聽的格蘭聽到了那段話最後的部分,用蒼白的表情與溫柴對看。他終究無法用海格摩尼亞語來表達他的情緒。但是格蘭用拜索斯語說出的話還是遠遠不能表達他的情緒。
「怎麼會呢……」
溫柴點了點頭。
「知道未來這件事,是很可怕的。」
「的確。如果是我的話早就自殺了。不,等一下。她應該沒辦法自殺吧?那樣未來就等於變化了,不是嗎?這個,可惡!我已經搞不清到底什麼是什麼了。那麼,不管發生什麼事情自己都很清楚,也很知道該說些什麼話,在這種狀態下全都照做……」
「演戲啊。」
「咦?」
「演戲。將劇本記起來,照著說話照著行動就行了。宓應該就是這樣活著的。」
「是啊,沒錯。但是人怎麼可能這樣生活呢?」
溫柴舉起手揉了揉眼角,用疲憊的聲音說:
「雖然乍聽之下有些不太合理,但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什麼?」
「她這樣不就不會不安了嗎?也是有好處的。」
格蘭短而有力地搖了搖頭。
「那根本不算是活著。你自己想想看那種立場。不,那種立場說到底還是不可能合理的。」
「不可能合理嗎?」
「你是覺得某個人有可能完全站在其他人的立場上嗎?」
溫柴翻了翻上衣口袋,掏出了菸斗。
「我們的俗語說,可以蓋住駱駝眼皮的東西,也可以蓋住沙漠鼠的眼皮。」
格蘭一時之間閉上了嘴,將酒瓶拿起來倒。咕嘟咕嘟。酒水傾瀉入青銅酒杯發出了清脆響聲,酒馬上變成貫穿酒杯大小同心圓正中央的一枝箭。格蘭放下了酒瓶,說:
「意思是所有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一樣的嗎?」
「大概吧。」
「但是宓看到的世界,跟我們完全不同。」
「這樣說也沒錯。」
「要設身處地站在她的立場,是不可能的。」
「應該是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
溫柴把菸斗從嘴裡拿了出來。他的嘴唇之間嘖出了又濃又白的煙氣,暫時遮蔽住了南方戰士的臉龐。溫柴朝著往大廳的泛紅空氣中散開的白霧說:
「如果我們無法站在她的立場,她也一樣無法站在我們的立場。也就是我們這些搞不清楚明天會變成怎麼樣之人的立場。對於這件事,我想提一個比喻,這就等於是在幾千個瞎子當中混進了唯一一個正常人一樣。」
「嗯……?」
「這種正常人會是怎麼樣的心情呢?」
「什麼?」
「這種正常人首先會感到對盲人的同情心。但是要幫助所有的盲人,在現實上是不可能的。結果會怎麼樣呢?這個正常人會將對於盲人所有的同情心都拋棄掉。無論盲人將腳踩到了陷阱邊上、峭壁或者火堆,他都不會在乎的。」
格蘭皺起了眉頭。看了看凝結在睫毛上的燭光,格蘭陰沉地說:
「所以呢?」
「我好像想錯了。」
「什麼意思呢?」
溫柴再次叼起了菸斗。
「離開戈斯比的時候,老實說我不是為了宓才把她帶來的。更重要的是她可以看見未來的這一點。她與我們一起走的話,在訂定行動計畫上,不是會更有利嗎?我是這樣打算的。知道嗎?」
格蘭點點頭。
「是的。我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也不是沒有這樣想過。」
「說到夥伴……嗯。若能看到未來,舉例來說我曾想過,如果第二天我踢移動監獄的屁股會扭到自己的腳踝,那 宓可不可以事先告訴我。我想以夥伴的身分拜託她看看。而且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
「侯爵?」
「沒錯。」
「可是呢?」
「我之前好像想錯了。她對我們應該沒什麼同情心。不,搞不好她對我們還是有同情心的,只是她不會把看到的事情跟我們說。無論如何,她是個放任自己爸爸死掉都不管的女人。我不會說她是冷酷無情的。她可能抱有我所無法想像的痛苦。但是,我想關於她無法再幫到我們這一點,可說是已經確定了。她是不會跟我們講未來的。無論如何,現在她想講也沒辦法跟我們講了。因為她已經看不到未來了。」
「嗯。」
格蘭聽了溫柴的話,點了點頭。無論如何,溫柴等於是防止了格蘭的脖子整個僵掉。格蘭對自己的想法淡淡一笑,說:
「可是你說的,是瞎子之中的正常人啊。」
溫柴叼著菸斗,抬起眼望著格蘭。格蘭搔了搔毛糙的下巴鬍鬚,說:
「原本就是瞎子的人,雖然看不見東西,卻也不會這麼痛苦。但是正常人某一天突然變成了瞎子,心情會怎麼樣呢?」
溫柴不知不覺閭拿下了口中的菸斗,將身體坐直。不懂得刻意坐直是傑彭劍士在向對方表達敬意的禮節,格蘭只是毫無情緒地看著。
溫柴深深嘆了口氣,說:
「沒錯。她跟原本就不清楚未來的我們是不一樣的。突然看不見未來了,她感到的恐怕是比我們對未來的不安更加不安的。」
「我是這樣想的。」
「格蘭,你在富有人情味這一方面的確勝過我。如果你的劍術也這麼棒的話,那就好了。」
「……如果你最後不加上兩句刺人的話,難道你就不會說話了?」
溫柴並沒有回答。看著再次叼起菸斗,將身體埋在椅子裡的溫柴,格蘭做出了一個淡薄的微笑。但是溫柴則是完全沒有辦法微笑出來。這兩個疑問怎麼樣都解不開。一個是理論上的問題,另一個則是實際上的問題。
為什麼宓會變得看不到未來了呢?
侯爵到底在哪裡呢?

朱伯金‧伊雷瑪。托比城的兩名醫師中,他的資歷是比較老的,對於自己的學識非常有自信,也相信自己是治療費用較低的大公無私之人,這個男子此刻陷入了驚慌。昨晚那個叫做瘟豺還是溫柴什 的瘋子把門劈開走進房間裡來之時,朱伯金還認為那是一輩子少有的珍貴經驗。但是今天晚上,好不容易卡上去不會再掉下來的門又被劈開之時,朱伯金開始疑心最近外面社會上是不是開始流行劈開醫師家門的運動了。
「哪個發神經的……」
朱伯金只說到這裡為止。
走進來的男子沒有打招呼、沒有說話,而且也沒有為了喘不過氣而停下片刻,直接就走過去抓住了朱伯金的領口。
即使如此,男子的腳步並沒有停下。砰,砰,砰砰!桌子倒下了,堆著的藥材四處飛散,病歷猶如在舞動著,被踹倒的椅子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即使在此時,那個男子還是沒有停下腳步。所以朱伯金連掙扎都沒辦法,只能慌忙地後退。被上下搖動的朱伯金幾乎看不到那個男人的臉。他看到的只是混雜了些許斑白的夜色頭髮。
咚!男人把朱伯金的後腦勺抓起對著牆猛撞,發出了壯烈的衝擊聲之時他才停了下來。接著朱伯金連茫然地看看眼前團團轉的美麗星星與拍動著翅膀的不知名飛鳥的機會都沒有,又馬上被推了起來。令人驚訝的是,朱伯金兩腳騰空,被夾在男子的右手與牆壁之間。男子到了此時才開口:
「誰不舒服啦?」
「我不舒服啊。」
男子噗哧笑了出來,放開了朱伯金領口。不,應該說他好像要放開似地擺動著手。朱伯金的身體就要往前傾的瞬間,擁有夜色頭髮的男子再度推了過來。咚!朱伯金在肺都差點吐出來的衝擊之下,根本沒有辦法呼吸了。然而男子的音調連一點變化都沒有,還是用他低沉沙啞的聲音說:
「誰不舒服?」
「女人,黑頭髮的女巫。」
朱伯金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才回答出來。這雖然是沒有經過思考一瞬閭就吐出的話,但似乎是正確的答案。男子用冶冷的聲音這樣說︰
「你也知道我說的是那個女巫。」
一直到了這時,朱伯金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可以吐出安心的氣息。被猛撞了兩次的後腦勺鐵定已經破皮了。雙眼中滿溢淚水的朱伯金為了直視男子的臉龐眨了幾下眼睛,硬擠出眼淚。砰!
「難道我是你這老頭剛娶的小媳婦嗎。為什麼眼睛跟發羊癲瘋一樣亂眨。那是有多痛啊。你不是應該拿藥過去嗎。」
男子將疑問句用猶如敘述句的音調唸了出來,不過朱伯金根本沒有時間管這種事情。被不可思議的怪力抓起的衣角,就像絞首台上的繩索一樣,勒住了朱伯金的脖子。朱伯金的臉頰紅腫起來,嘴巴為了一口空氣而拚命地狂吸。後腦勺流出的血沾溼了脖子,朱伯金幾乎已經陷入了昏迷狀態,卻還是回答說:
「沒、沒有……我沒開藥。」
「為什麼呢?」
「因為放著不管她就會好了。」
「去拿藥給他們。你就說突然想到了可以讓她好快一點的藥。」
「什、什麼藥呢?」
「吃了就會陷入昏睡狀態三、四天的藥。」
你自己去把現在對我做的事做到她身上不就得了?那不只是三天,她一定會陷入昏睡狀態三年。朱伯金在內心中如此抱怨著,這件事為他招來了非常遺憾的結果。啪!
「這麼久還想不出來嗎?」
「有,有啊。有啊!」
「好。馬上拿來給我。」
「馬、馬上?」
「是。」
「好、好吧。」
現在在這裡那當然好。從這房子出去之後,我當然會馬上通知警備隊員。然而朱伯金看到男子接下來的行動,就發現自己的計畫需要全面重新檢討。男子右手仍然緊抓著朱伯金,左手則是伸進了懷裡。隨便一瞄他重新伸出的手,就知道他抓了十個以上的金幣。男子將金幣丟到地板上,金幣發出了很響的聲音,滾向四面八方。叮鈴,噹啷。男子對金幣連看也不看,只是抬頭盯著朱伯金說:「如果你按照我說的去做,這些都是你的。」
朱伯金內心中感受到極重的糾葛。這時男子展現出的親切一下就讓朱伯金的煩惱減低了相當大的一部分。但接著男子就用正確的咬字與適當的音高說出以下這些話:
「如果你不照我的吩咐去做,你、你的老婆、你的兒子、你的孫子我都會殺個精光。你最好相信我。我這個人說得出做得到,這個是公認的事實。」
朱伯金判斷對方是一個標準的瘋子。朱伯金是一個很清楚瘋子會做出什麼事情的醫師。所以朱伯金接受了男子熊熊燃燒的眼光,知道只能延後對自己的治療,必須先專心調他要的藥。
用發抖的手調配藥劑的同時,朱伯金斜眼瞟著那個男子。看到男子的手時,朱伯金稍微感到訝異。男子手上戴著怪模怪樣的手套。那是用黑色的皮做成的,手背的上半部分被鐵環密密地覆蓋著。但是朱伯金突然覺得似乎在其他地方看過那隻手套。
『到底在哪裡看過呢?』
朱伯金雖然想要煩惱,但男子的眼光突然飛來,所以他沒辦法再繼續苦思這個問題。男子斜斜倚靠在牆邊站著,惡狠狠地看著朱伯金配藥的過程,不過看來他似乎對藥理一點也不僅。觀察男子神色的朱伯金下定了決心。
這個男子對朱伯金‧伊雷瑪根本是一無所知。
朱伯金並不是為了同情心或正義感,而只是為了自己萎縮的自尊心,調配了穩定神經、讓人睏倦的藥。該死的傢伙。這些藥也許能達到你這傢伙所希望的藥效,也許完全達不到。依照那個女巫精神敏感纖細的程度,搞不好會產生完全莫名其妙的效果。這個男子搞不清楚朱伯金根本沒有妻兒。他說要殺我?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到了這把年紀還受到這種侮辱,我也沒想過要再活多久。不過我已經被你欺負了一頓,這好像是無可改變的事實啊?
朱伯金努力不露出冷酷的微笑,停止了配藥的動作。
「需要由我親自拿過去嗎?」
「當然啊,愚蠢的老頭啊。」
「好。我會把東西拿過去。那麼現在那筆錢應該是我的了吧?」
拋出這句話的朱伯金不滿地閉上了嘴。男子並沒有回答任何話,只是狠狠地瞪著朱伯金瞧。就像覺得朱伯金的樣子看起來沉著到有些怪異似的。雖然很想觀察一下那個男子的神色,但朱伯金卻努力地栘開視線,不安地說:
「把這藥拿給他們之後呢?」
男子仍然沒有回答。朱伯金突然很想直接跪在地上。可惡,被發現了!那個人故意裝作不懂藥理,原來是在試探我啊。那個完全瘋狂的傢伙現在到底……
「我走了。如果那個女巫沒有昏迷過去,我會再回來找你。」
男子並沒有等待對方回答,就直接把身體從牆邊移開。就像進來的時候一樣,他對於面前的障礙物毫不在乎,毫不猶豫地用堅定的步伐走出了門外。
被留在那裡的朱伯金茫然地望著門。
男子就像從沒來過一樣地消失了。不久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感覺起來簡直就像是調皮的妖精搗蛋,讓他做的一場惡夢。但是滾到房間各個角落的金幣與工作台上放著的藥,確實證明了那個男人曾經到訪。
朱伯金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

托比的旅館街。這是一條寬敞舒適的道路。
來往的人們喧嘩著的內容不管是什麼,都因為充滿了生活中的愛憎而美麗。『天打雷劈的傢伙,已經老成這樣還敢在外面偷腥!』『妳不能閉上妳的鳥嘴嗎,妳這囉唆的婆子!』因為還沒喪失的一點希望,人們的腳步今天還在持續走著。『哎呀,你們這對狗男女!真是賤貨。我骨頭都快散了。』直到可以回到溫暖的家之前,人們都會努力工作的。『嗚哇哇!是扒手!快抓住那傢伙!』
無論如何,至少托比不是地上的樂園。
在不是地上樂園的都市中,從不是空中樓閣的旅館二樓窗戶,一個不是聖人的人低頭看著底下的大街。
除了幾點斑白之外,男子的頭髮就猶如夜色般烏黑。
自豪於身為朱伯金‧伊雷瑪的惡夢,溫柴‧巴爾坦的煩惱來源,格蘭‧哈斯勒的血仇等等各種人際關係的男人,正兇狠地望著對街的酒館。
哈修泰爾侯爵。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拜索斯的貴族們只要開宴會或舞會,在邀請名單的前三名之中一定會寫著這個名字。拜索斯的三百年歷史當中,這件事情連一次都沒有中斷過。但是這個名門最後的末裔為了抓住漸漸消失的權力以及權利開始玩火,現在轉為叛逆者的身分,藏身於遙遠的海格摩尼亞一個偏僻骯髒的小城市裡。
尾隨在他身後的是變節的間諜、轉向的叛逆者以及夜鷹。溫柴的猜想錯了。侯爵就是藏在他們的鼻尖底下。今天這一整天,溫柴與格蘭之所以在把宓託給妮莉亞之後,把托比城整個繞了一遍,卻還是無法發現侯爵的蹤跡,理由就是這個。
當然,這並不是因為侯爵比常人更為大膽。侯爵根本不知道他們這麼快就從戈斯比追過來了。捲入了殺人事件,應該會長時間被困在戈斯比無法脫身的一行人居然已經來到對面的酒館裡,得知這件事之時,侯爵嚇得心都涼了半截。
結果就形成了潛逃者隔著洋溢活力的托比大道監視著追逐自己的人這樣一幕奇異的光景。
哈修泰爾侯爵正盯著進入視野中的所有靜物與移動物瞧。在他背後的男人望著這樣的侯爵,用惋惜的語氣說:
「如果不是那個女巫,而是其他傢伙得病的話,那就好了。這真是可惜啊,侯爵大人。」
侯爵似乎暫時沒有心情要回答,只是緊閉著嘴。後面的男子好像要接著說些什麼話的時候,侯爵突然說:
「為什麼這麼說呢,魁海倫?」
「如果是那個傑彭傢伙或者熱劍得病的話,那就好了。那麼要收拾掉那些傢伙不就簡單多了嗎?」
「那些傢伙。你太看得起他們了。」
「咦?」
侯爵轉過身去望著魁海倫。魁海倫發現他在笑。
「我很喜歡那些傢伙。」
「什麼意思?」
「我說我喜歡那些傢伙。他們為了毫無報酬與價值的事情,居然能瘋狂地撲過來,這一點我很喜歡。笨蛋們總是能逗我高興。那個叫做格蘭的傢伙,就是迪特律希的老爸。好。至少對那傢伙來說,這些事是有意義的。但是那個傑彭傢伙為什麼也會這樣呢?」
「他好像是想為……吉西恩王子報仇。」
「是嗎?真是愚蠢。那麼那個紅髮娘們呢?」
「那隻母貓似乎非常喜歡旅行。她的最終目的非常模糊,我們也搞不清楚。」
「全部都是些浪漫主義者啊。我實在是很喜歡這些傢伙。哈哈哈!」
侯爵說完了這些話,就很開心地笑了出來,看到那笑容的魁海倫心中感到有些恐怖。侯爵臉上的笑還沒消失,就接著往下說:
「那些傢伙是我的。」
「咦?」
「魁海倫,你說錯話了。這麼強的原動力,我為什麼得輕易放棄呢?你難道沒聽過查奈爾所說的狀況與行動的關係嗎?」
「當然聽過。」
侯爵無視於魁海倫的回答,繼續說:
「魁海倫你對我而言是陽性的原動力。因為你在幫我做事。縮在對面酒館裡的那些傢伙則是陰性的原動力。因為他們在妨礙我的事。但是妨礙也可以當作積極的力量來運用。只要是發揮出來的力量,多多少少都可以加以利用。愚蠢的傢伙才會討厭礙事的人,聰明人都會歡迎妨礙自己的人。那是種熊熊燃燒的力量。對我而言最沒價值的傢伙,是什麼事都不做只知道吃的蟲子!」
侯爵再次轉過身,指著大街低聲咆哮說:
「像那些傢伙,幾百個、幾千個我都可以輕輕鬆鬆殺掉。那些活著死了世界都沒有任何改變的傢伙!」
魁海倫並沒有回答。他似乎有很多話要衝口而出,但其實是處於什麼話都沒辦法說的狀況。因此魁海倫只能帶著彆扭的心情看著侯爵的背影。
突然侯爵微微笑了出來。
「好,你看那個。」
魁海倫用小心翼翼的動作走近侯爵身邊,看著下方的大街。被黃昏染紅的大街對面有個頭上纏了繃帶的老頭,手上拿著包袱之類的東西在走著。老頭走起路來十分怪異,在魁海倫開始看他的短短時間中,他就已經跟其他人相撞了兩次。他臉上的表情看來猶如獨自背負了世上一切的憂慮愁煩,到了很多人都想要開口來安慰他的地步。
「那是誰?」
魁海倫的問題似乎讓侯爵的心情好了起來。侯爵帶著冶洽的微笑看著那個男人。
「那是我另一個陽性的原動力。這傢伙原本只不過是條蟲子,但是因為我而有了生命的意義。這傢伙自稱是醫師。他只會將一些莫名其妙的差勁藥物當作萬能仙丹賣給只有跛腳馬的農夫來進行詐騙,還會抓住一些討厭做家事的中年婦女的手調戲。他根本就是條無用的蟲子。但是我給了這傢伙一些力量,所以那傢伙現在才會那樣歪歪扭扭地走著。」
魁海倫靜靜地等待著。侯爵用很高興的聲音說:
「那傢伙會拿藥去給那個黑頭髮女巫吃。女巫吃了之後會昏睡個三天左右。」
「咦?啊,為什麼……」
「我需要那個女巫。」
「為什麼需要呢?」
哈修泰爾侯爵在回答魁海倫的問題之前,為了看得更清楚,將手撐到窗台上,身體往前傾。魁海倫雖然想要攔住他,但最後還是放棄了。侯爵看了看從路另一邊走過來的朱伯金醫師,滿臉笑意地說:「問題。流向過去的脈流是什麼?」
魁海倫慌了。侯爵突然講起了辛斯賴夫的問題。對於這個問題,魁海倫從得知的那一刻起直到此時為止都煩惱到整天偏頭痛,但還是想不出任何解答。魁海倫無力地說︰
「我不知道。雖然有很多流向未來的脈流,但什麼才是流向過去的脈流呢?再怎麼想,我也只能想到追思、回想、記憶、歷史。總之除了這些我什麼都想不到。」
「固定啊。」
「咦?」
「問題。流向未來的脈流是什麼呢?」
魁海倫因為還在想侯爵所說的『固定』是怎麼回事,所以沒有時間去回答侯爵的第二個問題。
「啊,那個……」
「變化啊。」
魁海倫不知道侯爵講的話只是些文字遊戲,還是真具有重要的意義,所以陷入了煩惱。但是就魁海倫所知,侯爵的性格並不喜歡玩文字遊戲。所以魁海倫又不得不再次陷入煩惱。
「是的。過去是無法變化,已經固定的東西……而未來是可以變化的,屬於還未受人決定的時間範疇。」
侯爵仍然沒有理會魁海倫的回答,直接問道:
「最後的問題。時間是從哪裡來,流到哪裡去?」
「咦?那個,時間不是流向未來的東西嗎?」
「你還是無法脫離一般人普遍具有的時間概念啊。」
侯爵手抓著的窗框現在開始發出了不祥的聲音。嘎吱嘎吱。魁海倫面帶不安的表情低頭看著侯爵的手。侯爵的手現在已經深深戳進窗框的木材裡面了。但是侯爵卻擺出一副沒有發現般的態度,精準地望著對面的酒館低聲說:
「時間是從未來而來,流到過去去的東西,知道嗎?」
「咦?」
「未來對我們而言,是持續逼近而來的。過去離我們則是越來越遠。你不僅這個簡單的事實嗎?把時間跟人搞混之後是很麻煩的。沒錯。人會越來越老。站在自我中心的立場上,人們搞糊塗了,就以為時間也是往未來走。所有的一切都會走向未來,所以人們連思考都沒思考過,就相信時間也是這樣的。但是先把頭腦冷靜下來想想看吧。」
侯爵突然抬起頭望著天空。就像想從天空中的某處捕捉時間之流一樣。
「所有的一切都走向未來,這件事有什麼樣的意義呢?」
「那是……」
「那就代表時間是向過去走的。從未來流過來的時間經過此時此刻的瞬間,就走向過去被固定住了。」
「當然也可以這樣想……無論如何,這簡直就像是一種邏輯遊戲。」
「給我閉嘴。」
魁海倫身體一震,稍微朝後退了一些,侯爵仍然還是撐著窗框瞪著天空。
「都已經解釋到這種程度了,應該懂了吧。流向過去的脈流就是時間。現在我們想想看流向未來的脈流到底是什麼。」
大概是因為不安感的緣故吧,魁海倫採取了些微挑戰的態度說:
「您不是說過了嗎?所有的一切都往未來流去。如果說時間是朝著過去流動的話,是的,所有的一切往未來流去。」
「所有的一切又是什麼呢?」
魁海倫並沒有回答。這是因為侯爵的語氣中夾雜著微微的煩悶。果然侯爵沒有等待魁海倫的回答,就說了:
「就是此刻。所有的一切存在之處就是此刻。你並不會被過去的書桌腳絆倒,也沒辦法吃到未來的蘋果。不過光是這樣並不能說明所謂『所有的一切』。」
啪啦!侯爵終於一把扯下了窗框上的木頭。侯爵完全沒有提高說話的聲量,甚至露出了可說是燦爛的微笑,說:
「他們提到朝向過去的脈流以及朝向未來的脈流,然後是脈流的交叉點。能夠連結朝向過去流走的未來的時間,以及生活在此刻流向未來的我們。一定就是那個沒錯。連接此刻與未來的東西。那就是未來漫步者!」

第三章

朱伯金‧伊雷瑪非常討厭現在的狀況。他希望誰都不要跟自己講話,誰都不要看到自己,當然更不希望有人發覺他拿假藥去找患者。最後一件事情還沒有發生。但是前兩件事情卻完全不是這樣。纏了好多層繃帶的額頭下方,用咬牙的表情一跛一跛走著的朱伯金被投以了無數的視線與同情。托比雖然不是什麼地上樂園,但也絕對不是地獄。
他對湧上來的許許多多的人(雖然其實真要數起來也只有三、四個而已)都解釋說這是他撞上柱子產生的傷口,朱伯金很吃力地走進了胡拉瑪酒館。雖然有一部分也是因為自己跛腳,但在他心中隱藏的擔憂之重,以及那些對他拋出同情話語之人的視線,讓朱伯金感覺走的這段距離實在很遠。所以等到朱伯金走到胡拉瑪酒館的門前之時,他必須為了擦去額頭上的汗水而站在那裡好一會。就在這時--
「請問一下。」
又來了!朱伯金猛地大怒,惡狠狠地轉過頭去。但是進入朱伯金視線的卻是一匹巨大的馬的胸膛,以及脖子一帶。朱伯金沒預料到跟他說話的對方騎著馬。慌忙抬起頭的朱伯金眼裡映著一個表情沉著的青年,正在低頭看著他。
「有什麼事呢?」
「那個,您接受治療的地方在哪裡呢?我們必須要找到醫師才行。」
向病人問醫師的位置是非常實際的。朱伯金嘆服於青年展露出的實際性,然後板起臉孔說:
「我自己治療的。我就是醫師。」
可是他剛剛居然說我們?朱伯金稍微偏過視線,發現他的背後還有另外一個男人騎在馬上。然後他又看到後面的另一匹馬,以及馬上的騎乘者,朱伯金發現那個騎乘者是黑髮飄逸的少女,稍微有些吃驚。這些傢伙是冒險家嗎?看了看騎在青年背後身材矮小的男子腰上繫的長劍」朱伯金更堅定了他的想法。那個矮小的男子環顧了一下四周,從他忙著東張西望的樣子看來,他應該是第一次進這座城市。
對朱伯金發話的青年露出了高興的表情,說:
「喔,您是醫師嗎?我的名字叫做騫。可是現在您很忙嗎?」
「沒錯。我現在正在去出診的路上。」
朱伯金講到出診兩個字的時候心情稍微緊張了一下。騫煩惱了好一會之後說:
「會花很長的時間嗎?因為這個傷口我才找您的。」
騫將自己的袖子捲起來,露出了袖子底下綁得很漂亮的繃帶給朱伯金看。坐在騫背後的矮小男子突然開始瞪著天空。朱伯金看了看那繃帶之後,點點頭說:
「嗯。雖然我說出診,但其實也只是把藥拿去給病人而已。就在這家酒館裡面。只要等一下就可以了。我把藥拿過去之後,你跟我一起回診所,怎麼樣呢?」
「啊,是這樣嗎?那麼我們也進這一家酒館等一下好了。這樣好嗎?」
「那就這麼辦吧。」
騫立刻從馬背上下來,而坐在他背後的矮小男子到了這時還在東張西望,等到騫催他之後才下馬。矮小男子下馬同時還在觀察著四周,然後嘆了口氣說:
「路的樣子我大致還記得,……但是建築之類的東西我卻認不出來了。」
騫說了一句朱伯金聽不僅的回答。
「已經有太長的歲月流逝了。」
朱伯金非常訝異。聽他們之間的對話,那個矮小男子恐怕以前是住在這座城裡的。但是對在托比土生土長的朱伯金而言,那個男子的臉卻非常陌生。這人是誰呢?然而朱伯金想到自己必須執行的危險之事,馬上就忘記要想那個矮小男子的事情了。現在必須把藥拿進去才行。
朱伯金先走進了酒館,騫的手上還抓著馬的韁繩,等待帕哈斯確認完這裡的確是托比之後,興起想暍杯酒的念頭。帕哈斯露出喪氣的表情,朝四周環顧了一下,然後用心煩的語氣說:
「哇。好像真的已經過了一百年。我已經完全搞不清狀況了。但即使過了一百年,這裡是座骯髒都市這一點,卻還是一點都沒變,嗯。」
騫並沒有回答,只是將頭轉過去看著葩。關於環顧這座都市之後感到茫然這一點,其實葩跟帕哈斯也沒什麼兩樣。來往的人潮簡直讓葩感到頭暈目眩,建築物的規模與數量壓倒了賽德蘭大平原上的牧羊少女。所以葩聽到帕哈斯的話十分驚訝。
「咦?你說這裡很髒?天哪。怎麼會有這麼壯觀的都市……」
帕哈斯幾乎是反射性地伸直了腰,開始微笑。那幕可笑的光景,讓騫不知不覺臉上掛起了笑容。
「那個,葩小姐。我相信葩小姐是在美麗的家風中寧靜成長的少女。也許乍看之下這座城既大又美。但是跟迪多斯或者圖靈等級的城市比起來,這座城只不過是城寨前面小孩子堆的破屋罷了。」
「哇!我怎麼樣都想像不出來,那樣的大城市。那個,騫。騫應該去過那樣的都市吧?」
「嗯。」
「如果有那麼多人住在一起,那路上還可以走人嗎?互相之間不會撞到嗎?」
「走得很順啊。」
騫用這種不和氣的態度回答之後,葩面帶失望,從白足上面下來。把金錢獵人與白足的韁繩交給立刻跑來的馬僮之後,三個人進入了胡拉瑪的酒館。當然帕哈斯很親切地搬起了葩的馬鞍,騫再次微笑。

告知白晝結束的夕陽紅,也是告知屬於酒館的時間正式開始的顏色。胡拉瑪的酒館大廳並不怎麼寬闊,坐在大廳一角的溫柴感覺被窗扇梳理過的夕陽光十分刺眼,所以皺起了眼睛望向四周。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想暍一杯而來到這裡的人三三兩兩走了進來,人數漸增,酒館中正在準備著夜晚的活動。
不久之前突然找來的醫師說帶來了對患者有幫助的藥。然而不想走進女人獨自躺著的房間,溫柴把帶路的責任拋給了格蘭。格蘭帶著醫師上了二樓,交談的對象一時間消失了,溫柴就採取了一個悠閒的姿勢,觀察著四周。嗶喀。門打開了,再次有客人們進來之時,溫柴在繚繞的香菸煙霧中瞄著門口的方向。
啪喀。
進來的是一高一矮的兩個男人以及一個女人。比較小的男人身上掛著一把長長的劍,抓住了溫柴的注意力。居然帶著把這麼長的劍故意要帥。溫柴銳利的眼睛很快就掌握了男子背上揹著的是豎琴。簡直要把人逗得笑出來的長劍與巨大豎琴,跟他小小的體格對照起來一看,溫柴內心開始嘲笑著。這人應該是在裝腔作勢吧。
然而望向體格健壯的男子時,溫柴感受到了有些獨特的心情。健壯的男人擁有連在他故鄉傑彭的名門都很難見到的收東過的氣。溫柴嘴裡還是叼著菸斗,但暫時中斷了吸菸的動作,開始擴張自己的氣感。
環顧四周的騫馬上發現了一個適當的位子。那是位在角落,面帶冷酷表情的男子獨自坐著的桌子旁邊的一桌。騫對帕哈斯與葩說:
「我們坐到那裡去吧。」
騫為了不妨礙到旁邊桌子的那個男人,所以將馬鞍小心地放下之後,才坐到椅子上。騫這樣的行動雖然沒有妨礙到那個眼光銳利的男人,但這似乎勾起了同行的帕哈斯的心事。看到騫的行動之後搖了搖頭的帕哈斯在放下馬鞍之後,立刻走向葩的身邊。騫突然有了不安的預感,帕哈斯用盡可能裝模作樣的動作幫葩拉出椅子,騫看了之後用力閉上了眼睛。
「請坐啊,葩小姐。」
葩不管大廳中的男人全部都把頭轉往自己的方向,她沒辦法像騫一樣把眼睛給閉上。無論如何應該要先坐到椅子上才行。所以葩紅著臉坐上了帕哈斯拉出的椅子,然後只好用蚊子般的聲音說:「喔,那個,謝謝。」帕哈斯面露滿足地坐到椅子上之後盯著騫瞧。他那張臉上猶如寫著:這才是紳士面對仕女所應有的態度。
但是騫根本沒有空去把心思花在帕哈斯的表情上。因為突然有人想吵架似地對這邊喊:
「搞什麼呀,這個?是貴族人渣嗎?」
稍遠處傳來男子粗啞的聲音。騫露出了憂鬱的表情,帕哈斯露出了兇狠的表情,葩則是露出了神經質的表情。雖然不認識這三個人,坐在旁邊桌子的溫柴還是面無表情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看。
有四個男人正在喝酒,其中那個想吵架的男子擁有強壯的肩膀,連手腕都有拳頭那麼粗。在酒店的歷史中培養出的非常傳統的兩種男人裡面,此人相當於會對他人施加暴力的那種男人。(另外一種是會對自己施加噪音這種暴力的人,也就是發酒瘋的傢伙。這兩種要互換是很簡單的,同時擁有這兩種特性的男人也很多。)無論如何,看到那個想打架的傢伙,騫感到有些心寒。他媽的。帕哈斯一定是故意的。但是既然事已至此,就應該出面去解決一下。
然而帕哈斯卻顯出了更生動的反應。
「為什麼用這麼欠踹的語氣說話?」
「你說什麼?」
帕哈斯用冷冶的表情瞪著這個男子,說:
「如果你無聊到有時間對人類吠叫,那乾脆跑到肉店去搖搖尾巴還比較好。肉店老闆搞不好會丟根骨頭給你。」
嘩!男子馬上站起身來,坐在他身邊的另外三個男子也都慢慢地起身。雖然從外表看起來他們身上沒有帶武器,但是騫非常清楚這些混混搞不好平常不穿內褲出門,但身上一定至少帶著一兩把小刀。然而帕哈斯只是在那邊傻笑。
「哎呀,你是呼吸得不耐煩了嗎?」
到了這時騫已經開始煩惱要不要出手阻攔了。但是要捕捉住人們相互之間你來我往的情緒,對騫而言常常都是很辛苦的事。不管那是愛,還是像現在一樣是敵意。所以騫一時之間還在猶豫的時候,事態就發展到帕哈斯把劍解下,砰一聲放到了桌子上。
帕哈斯笑咪咪地看著騫,低聲說︰
「我是想確認一下這裡到底是不是愛亞‧伊克利那。不被拳頭打幾下,我似乎很難認定這裡就是我的故鄉。」
無視於騫似乎想說些什麼,帕哈斯繼續將雙臂攤開給那些男人們看,說:
「來吧,你們這些無禮的野狗,我要教教你們如何在人類的夾縫之間生存。你們要一個一個上,還是要整群一起上,都隨便你們。」
對這句充滿豪氣的語言,最適切的反應就是由溫柴做出的。結果溫柴笑了出來。當然他沒有出聲,只是用嘴唇笑著,但溫柴非常簡單地就能預測出這場爭鬥的結果。即使用最客觀的角度來看,溫柴還是幾乎讀不出那個矮小男子的殺氣。所以溫柴下的結論就是:事態會朝向矮小男人完全被打扁的結果去進行。
四個男子那邊開始勃然大怒。無論如何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先說話的男子口中開始咒罵,直接就往前衝了過來。周圍的人吃了一驚,尖叫出來之時,那男子已經對帕哈斯的臉揮出了拳頭。
事態正朝著誰也沒預料到的方向進行著。
帕哈斯稍微扭腰,輕輕地避開了對方的拳頭。雖然光是這件事就已經夠令人驚訝了,但看著這幕光景的人當中誰也想不到,原本坐在桌邊的葩手腕一轉,一把抓起了帕哈斯的劍,就直接朝上重重揮了出去。噹!骨頭與劍鞘互相撞擊,發出了無法形容的清澈聲響。被從完全想不到的地方飛來的攻擊打中的男子朝後倒了下去。砰噹!所以帕哈斯在扭腰之後用很有餘裕的姿勢伸出的拳頭撲了個空。
「喔咦?」
啪躂躂。帕哈斯為了抓住重心,又往前多踏了幾步。用無法置信的視線轉過頭去看的帕哈斯看到葩將往上伸直的雙手抓著自己的劍。看那樣子簡直就像是在喊萬歲一樣。帕哈斯試圖從自己受不了的時候用的各種詞彙中選一個出來講。但是葩直接將劍鞘往帕哈斯一丟,突然就站了起來。雖然差一點就漏接了,但帕哈斯還是好不容易把劍鞘接了下來。
「葩小姐?」
葩一從位子上起身,就開始瞪那些男人們。萬一不是葩而是騫站起來的話,男人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撲上來。但是男子對於身材嬌小的黑髮少女這樣瞪著自己的狀況很難一下子就接受。(她表現出的行動更難讓人接受。)所以衝過來的男子們停下了腳步,對現在的事態開始頭痛了起來。葩對著男子們發呆的臉龐低聲說:
「其他人不管是幫女人拉椅子還是上吊,都跟你們無關。你們留在原來的位子上乖乖暍完酒就走,怎麼樣呢?」
這時扶著下巴站起來的男子大喊:
「快、快給我抓住她!這個跟野貓一樣的死丫頭!」 「上!」
三個男子也是一直到了這時,才感覺到了憤怒,往前跨出大步。然而男子們的腳步卻只能停下來,這是因為事態又再一次往沒預料到的方向展開了。嘎躂。響起推開椅子聲音的同時,騫與溫柴起身了。男子們對於騫站起來並不怎麼驚訝,但是連溫柴也起身,這就讓他們有些驚慌了。騫搖搖頭,看著溫柴。
「您為什麼要站起來呢?」
「反正不是為了要看熱鬧。」
「啊,您大概是要出去醒醒酒吧?」
「……我是想讓兩邊的人馬旗鼓相當。」
騫一直到了這時,才發現雙方人數已經變成四比四了。騫微微一笑,說:
「危險的事情您沒有必要站出來。那些男人我自己會好好處理。」
因為雙方人數已經變得一樣了,所以沒辦法隨便就撲上去的男人們聽到騫說的話,再次暴怒了起來。但是騫一將手伸進懷中,那些就男子連忙往後退,將腰給壓低。騫惡狠狠地一笑,掏出了錢包。
騫到處看了看,在大廳一角發現嚇得臉色發青的店員,然後往那個方向拋出了一個錢幣。用熟練的動作接過錢幣的店員發出了詢問的眼神,但騫還是朝著那些男人說:
「我向各位道歉。這位先生的嘴粗野了一點,至於這位小姐,就像各位所看到的,手粗暴了一點。即使如此,還好剛剛打起來彼此都還沒受傷。我請各位每人暍一杯酒,如果各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太好了。」
男子立刻面面相覷了起來。但是在這段過程中店員眼色很快,連忙端上一個酒瓶來,男人們既然已經收了禮物,就很難再多說些什麼。結果那些男人們將倒下的男人扶起來,決心只撂下幾句警告,就讓事態暫時告一段落。
「這位年輕的朋友很懂禮貌啊。比旁邊的那個小傢伙好多了。以後給我小心點。」
「謝謝。」說這句話的當然是騫。帕哈斯突然激動起來,想吐出比這句警告更惡毒幾十倍的話來,但是葩不會放任他這麼做的。葩拉住了帕哈斯的袖子,然後用對方無法拒絕的語氣命令說:
「坐下吧!」
帕哈斯無力地跌坐到椅子上,喃喃自語說:
「到底這個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了?」
騫聽了這句話,微笑了一下。立場變得很可笑的溫柴用毫不在乎的表情再次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騫朝著他稍微點了點頭。
「謝謝。」
「行了。」
溫柴似乎不想再說些什麼話,嘴裡叼起了菸斗。騫看了看溫柴的菸斗,讚嘆了一會。雖然他只是個護衛武士,但無論如何,身為吃商團飯的人,騫當然一眼就看出那菸斗是世上罕有的精品。個人難道是個經驗豐富的冒險家嗎?還是個富商?東想西想的同時,騫再次坐了下來。另一方面帕哈斯則是在煩惱其他的問題。
「說說看吧,騫。喂,到底世界在這段時間當中變成什麼樣子了?昨天的你也是這樣,不久之前的那些傢伙也是這樣。為什麼受人侮辱了卻不憤怒呢?啊!至少那些傢伙還顯示出一些正常的反應,讓我看了很高興!面對這種事情必須要高興,我復活才有價值。可是那些人只拿了幾塊錢的好處就退下了,這難道說得過去嗎?」
「看來沒讓你們打起來,還讓你很不是滋味呀?」
「媽的,我不是因為沒有打起來而覺得忿忿不平。我只是想確認世界是不是還跟我所認識的一樣。但是看起來已經變了好多,變得我都搞不清什麼是什麼了。這讓我覺得我不是身在海格摩尼亞,而是來到了拜索斯。」
「拜索斯?啊……說來是這樣沒錯。說起來查奈爾原本被人稱為彬彬有禮的海格摩尼亞族。這裡是彬彬有禮,懂得名譽重要之人所住的國家。但是那種意識在一百年前好像就已經淡薄了?現在如果由我們來評斷,生活在熱情中、持守著名譽、為愛而死的海格摩尼亞人,你應該就是最後一個了。」
「末世啊,這就是末世啊!」
帕哈斯吐出了長長的嘆息,這時騫看到朱伯金從通向二樓的階梯上走了下來。
朱伯金跟一個健壯的男人一起同行。騫沒想太多地看了他們一眼,但發現到男人手上戴的手套之後,有些吃驚。身為不使用瑪那的魔法師,騫很快就下了結論,知道那東西分明是世間少有的魔法寶物。男人並沒有說什麼其他的話,只是聽著朱伯金說的東西,然後點了頭,立刻朝騫走了過去。騫內心雖然慌張,但是那個男子經過了他身旁,停在眼神銳利的男人坐的桌子旁邊。
「他決定要回去了。」
溫柴口中稍微吐露出呻吟,然後從位子上起身,對朱伯金打了個招呼。
「感謝你專程來這裡一趟。」
「哪兒的話。我只是做了身為醫師該做的事情而已。那麼我先走了。」
「咦?您不收藥錢嗎?」
朱伯金將眼睛睜得大大的,慌張地說:
「啊,可以了,不用再給了。昨天我就已經收了出診費,可是實際上沒幫上什麼忙。所以我收過了那筆錢就算了。」
「那真謝謝了。」
與溫柴以及格蘭打過招呼之後,朱伯金看著就坐在旁邊的騫那一行人。騫又掃視了一下朱伯金、溫柴與格蘭,然後對著朱伯金說:
「事情已經辦完了嗎?」
「沒錯,來,我們走吧。」
「咦?啊,我們還沒潤潤喉呢……。方便的話,大夫也暍一杯再走吧。」 騫雖然這麼說,但是朱伯金連一刻也不想在胡拉瑪的酒館中逗留。在他的一生中常常配藥給病人吃了之後才發現開錯了藥,但是故意在明知故犯的情況下開錯藥,而且還自己送上門去給患者,這還是第一次。所以朱伯金慌忙地說:
「喝酒對患者其實不是太好。我們趕快過去治療吧。」
「咦?啊……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動身吧。診所離這裡遠嗎?」
「不會,並不怎麼遠。」
「嗯。好的。那麼我一個人去一趙好了。你們就留在這裡休息吧。」
騫這樣說完之後就起身,但是葩也跟著站了起來。她還是因為坐在稍遠處的四個男子一直覺得不太舒服,所以不太想繼續留在這裡。
「一起去吧。我去看看怎麼治療,沒關係吧。」
「不。這裡好像也有旅館服務。弄一個房間來等吧。我們沒有必要帶著行李這樣跑來跑去吧。」
葩用不太高興的表情看著那四個男人,但因為騫的意見比較正確,所以還是乖乖坐回椅子上。騫與朱伯金一出到外面,發現自己『與仕女兩人單獨同處一席』這件現實的帕哈斯突然露出了嚴肅的表情,端正坐好,所以兩人坐的那一桌就陷入了可怕的寂靜當中。葩根本不想要打破這片寂靜,所以叫店員拿啤酒來之後,就完全不開口了。
而對帕哈斯來說,這樣的寂靜把他的精神狀態弄得十分混亂。年輕女人總是(雖然是一百多年前的總是)試圖主動來接近他,所以帕哈斯幾乎不曾為了打破這樣的寂靜而努力地尋找話題。當然他在唱歌或是編些甜言蜜語方面擁有近乎恐怖的才能,但是帕哈斯從未跟擺明著完全不想說話的少女坐在一起過。因此帕哈斯感到了一種欲求不滿,直瞪著桌子瞧。帕哈斯真正找到像樣的話題,是在店員將啤酒拿來放在桌上之後。好機會!
「請用吧,葩。」
「好。」
葩用完全消滅掉任何繼續對話可能性的語氣回答之後,認為自己抓住了千載難逢機會的帕哈斯就用黯淡的心情跌坐下去。嗚。可惡。舉起啤酒杯拿到嘴角邊的帕哈斯內心中十分不安。就像這種情況下大部分的男性一樣,帕哈斯感受到了把對方弄得這麼無聊的罪惡感。
當然與這種情況下大部分的女人一樣,其實葩完全不覺得無聊,所以帕哈斯的罪惡意識根本就是莫名其妙。葩此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當中。
『我們來到托比了。騫的治療結束之後,他一定會說要去找姐姐。會到哪裡去呢?嗯。如果問要怎麼先處理帕哈斯,那騫會說什麼呢?騫說過到達這裡之後就會放帕哈斯自由,要不要對他說只要一放走,帕哈斯就會自殺?』
這時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宓怎麼樣了?」
葩內心中差點踢了桌子腳,但是肉體上卻完全僵住了,所以帕哈斯沒發現葩已經完全陷入了驚訝。帕哈斯為了拚命找到葩覺得有趣的話題而發著呆,根本沒辦法清楚觀察到葩的樣子。所以葩在毫不表露自己驚訝的狀況下可以找到說話聲傳來之處。
提起宓的名字的人,就是坐在鄰桌那個眼神銳利的男人。葩對於這種不可思議的狀況幾乎感到了恐怖,但還是像之前一樣神色毫無改變地等待著回答。一陣子之後與朱伯金一起下來的那個男人回答說:
「睡著原因宓吃藥。」
葩聽到了這個回答,幾乎要咬住了嘴唇。關於這一點,那個眼神銳利的男子--也就是溫柴--也是一樣的。溫柴甩了甩頭,換成用拜索斯語說:
「什麼意思?宓吃了藥之後……睡著了嗎?」
「嗯。沒錯。」
「現在怎麼樣呢?呼吸或臉色之類的東西。」
「還是跟原來一樣。吃藥的時候狀況還是不錯的。啊,我想比起我的眼光來說,亞達坦的眼光應該正確得多了,亞達坦簡直跟死透了沒兩樣,就那樣趴在床邊。」
「是嗎?」
「可是神入又是什麼來著?昨天醫師提到的那個東西。」
溫柴認為神入是什麼只要用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清楚了。但是格蘭卻覺得這樣的解釋不太夠,而葩則是覺得一點都不夠。這當然是因為葩完全聽不僅拜索斯語。葩屏住呼吸,專心聽格蘭與溫柴所說的話,但是她能夠聽得懂的詞就只有『亞達坦』這一個而已。然而光是亞達坦這個詞,就更讓她確定這些人口中說的宓的確就是她的姐姐。
她跟宓正處在同一個屋頂底下。搞不好宓就在她的頭頂正上方也說不定。
『外國人?跟姐姐同行的人是外國人嗎?沒錯。在草原上發現了拜索斯銅幣。一定是這樣的。嗯。這樣說來,姐姐應該是在二樓嘍?可是她吃了藥?如果有醫師來過,那麼姐姐正在生病嗎?但是那兩個男人的臉上卻似乎並不顯得有多憂慮。是不是因為旅行累積了太多的疲勞呢?騫之前提到過的可怕男人,是那兩人當中的誰呢?還有……』
「妳在沉思些什麼呢?」
帕哈斯無奈地用柔軟的聲音說,對葩而言這簡直跟敲鐘的聲音沒兩樣。陷入沉思的葩被嚇了一跳,看了一眼帕哈斯。『哎呀!難道他讀出我的想法了嗎?』當然不可能做到的帕哈斯故意露出了溫和的表情看著葩。葩突然感到極大的厭煩。
「我在算還剩下幾天。」
「什麼幾天?」
「女人的事情。」
如果騫還在這裡,恐怕會感到『這兩人果然是姐妹啊!』這樣陳腔濫調的感動,但是帕哈斯感受到的只有令他呆頭呆腦的驚慌感。當然這是百年來第一次感到的驚慌感,但是大詩人帕哈斯感受到的的確是一百年才會碰上一次的那種驚慌感。帕哈斯受到的衝擊幾乎已經令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望了望葩,突然就臉紅了起來,然後好像認為自己的長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觀察對象似地彎下了脖子。
這樣完全堵住了帕哈斯的嘴之後,葩再次側耳傾聽旁邊兩個男人的對話。但是身邊的兩個男人臉上似乎寫了『非常沉默寡言。危險,禁止靠近!』這幾個字,都只是不發一語地將酒杯喝乾。不知怎地他們之間你來我往的少數幾句話都是拜索斯語,這讓葩受到了非常嚴重的壓力。
「溫柴,明天要去哪裡找呢?」
「如果是你,你會躲到哪裡去呢?」
「我不知道。在這種根本沒有半個熟人的偏遠之處,可以選擇的範圍會變得相當狹窄。」
「那個問題。」
「咦?」
「我是說那個辛斯賴夫的問題。他們說要去解那個問題,那麼我們也都到那裡去參加怎 樣?」
「妮莉亞會很高興的。」
「……我們並不是因為妮莉亞高興才跑去參加……」
「我知道了。嗯。可是那個情報是真的嗎?」
「機率一半一半。」
「好。明天我們到市政府去,把那個問題搞清楚吧。」
「嗯。」
葩將自己此刻的狀態定義為『大動脈被人揪住』。她雖然想敲敲自己越來越悶的胸膛,但還是害怕其他人的眼光所以沒有那麼做。葩努力地想著:如果騫回來了,如果將我所聽到的東西轉告他,如果騫知道他終於找到了姐姐,如果上到二樓去,姐姐與騫會……
「我們到其他地方去吧。」
葩突然看著帕哈斯這麼說。帕哈斯不知緣由地眨了眨眼,這樣一來葩則是朝肩膀後面用眼角瞄了剛才吵架的四個男人一眼。
「這裡有點……我們到其他地方去吧,好不好?」
帕哈斯搞懂了。不,應該說他自以為搞懂了。帕哈斯微笑了出來。
「那個。如果騫回來的話……」
「不,我們出去等吧。嗯。我不想坐在這裡。好嗎?我們到外面去等。」
帕哈斯點了點頭。
「好,就這麼辦。」
帕哈斯將放在桌子旁邊的白足馬鞍拿起來之時,葩連忙把酒錢放到桌子上,然後毫不回頭就朝外走了出去。帕哈斯感覺到了難堪的心情,將馬鞍扛到左邊肩膀上之後,右手拿起了金錢獵人的馬鞍,蹣姍地走到外面去。
葩突然不見了。帕哈斯不知所措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卻找不到葩。怎麼回事呢?可是一陣子之後,他就看見葩從旅館旁邊親手牽著金錢獵人與白足的韁繩走來。帕哈斯雖然想問她為什麼不拜託馬僮去牽,但是葩是不會允許他問的。葩從帕哈斯的肩膀上將白足的馬鞍一把抓起,驚訝的帕哈斯伸出手想要幫她之時,馬鞍都已經綁好了。
「把金錢獵人的馬鞍放上去吧。我們,到那家診所去看看怎麼樣?我們沒必要站在這裡發呆吧?我、我想看看這座城市。哇,這裡的建築實在是太漂亮了。這裡是你的故鄉,你有很多可以聊的東西吧?你騎上金錢獵人就可以了。快去吧。」
葩幾乎毫不停頓地連珠砲般說出這些話。所以帕哈斯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話來回答,只是用悽慘的表情看著葩。

第四章

伊西多‧賽洛克正在打著瞌睡。
一等航海士是高級船員之首,在船上的發言權僅次於船長。船長若是受到病魔的摧殘、喝醉了酒之後不省人事、聽到海妖女的歌聲之後跳海的話,只要在無法執行本身任務的狀況下,一等航海士都必須為他代行,所以對於船上的各種事務都必須跟船長一樣清楚。
但是這些都是船在航行之時的事。如果船沒有航行的計畫,那麼一等航海士與一般的船員就完全沒有兩樣。訂定下一個航海計畫是船長與船東的事情,與船員沒有關係。至少在傑彭是如此。
所以伊西多可以用輕鬆的心情逛逛各家酒館,然後引發騷動。也可以去見見很久沒見過的朋友們。如果都不做這些事,他還可以用按照過去十年中的盼望去完成傳說中的劍法『賽洛克水平線』這個名目出發前往沙漠中去。(可是他的期盼是否有實現的一天,還是相當令人懷疑的。)
然而伊西多卻決心注視著港口,正確來說是靠在紅海蛟號的前桅上用銳利的眼神觀察著四方。這是因為他的船長決心窩在紅海蛟號的船長室裡不出來。為了跟船長配合無間,伊西多下了堅定的決心,要展現出獨自擊退找上門來的暗殺者的英姿。 但是要伊西多守住這樣的偉大決心,春日下午的陽光卻又太過甘美了。鹹鹹的海風就像女人的頭紗一樣輕柔地飄過,連停在船舷邊上的海鷗都在打著瞌睡。
嘎吱。
微風輕輕吹來,讓前桅的橫帆柱都發出了細微的抱怨聲。聽到聲音睜開眼睛的伊西多低頭看了看滾在自己腳底下的木劍,再次懶懶地翻了個身。
陽光非常熱燙,甲板上整理得再怎麼好,也不可能比得上羽絨床。從碼頭那邊傳來的騷亂聲毫無方向性地散亂開來,讓伊西多的耳朵覺得很煩。但是昨晚整夜沒睡警戒著四周的伊西多還是將自己交託給了持續撲來的睡魔。
「伊西多。下去睡個覺吧。繼續這樣睡的話會被曬傷的。」
伊西多將眼睛瞇得細細的朝上看。將精神弄得朦朧的陽光之中,浮現出老船員罩滿黑影的臉龐。
「啊,沒關係。我不是在睡覺。」
「你先把口水擦乾淨再這麼說吧。」
伊西多覺得很煩似地抬起手臂,隨便擦了擦嘴角。從結果上來說伊西多變得更為難看的那張臉讓老船員笑了出來。老船員放下了手上拿著的桶子,坐到上面去看著伊西多。伊西多閉上眼睛,緩緩地說:
「那個角度很好……。連影子都出來了。」
「你到底在等什麼,就說吧。」
「啥……?嗯。我是在等些什麼。」
老船員再次噗哧笑了出來。
「你是認為有人會來復仇嗎?」
伊西多非常輕地點了點頭。老船員看著遠遠的碼頭邊上,然後再次低頭看著伊西多說:
「真有人為了報決鬥的仇而來的話,伊西多你打算怎麼辦呢?如果對方說要找船長大人復仇,你也就不能擋了,不是嗎?」
「但他們還是可以奇襲啊,不是嗎?應該也有些傢伙想用比復仇決鬥更簡便的方法吧……」
「如果要進行暗殺,應該會晚上來吧。全副武裝的人白天要避開碼頭管理人員的眼睛上來,幾乎是不可能的。」
「那些管理的傢伙可都是名門的黨羽啊……嗯。」
「伊西多。越是名門,要偷襲的時候就越會晚上才來。」
「知道了,知道了……他們晚上才會來,好。」
伊西多似乎覺得很煩地這麼說,再次翻了個身。老船員搖了搖頭,再次站了起來。將坐在底下的桶子再度搬到肩膀上的老船員看著碼頭邊上,皺起了眉頭。
「咦?」
伊西多只細細地睜開一隻眼睛,朝上瞄著老船員的下巴。老船員瞪了一眼從碼頭出發的小艇,說:「伊西多,搞不好我前面說的話都必須取消。」
「什麼意思?」
「現在可以看到一艘小艇朝我們船這邊駛來。可是在波浪裡攪的東西是槳,那反射出陽光的東西又是什麼呢?」
伊西多騰地站了起來。
撿起木劍立刻跑向船舷的伊西多在船舷上方將身體伸展得長長的,朝碼頭方向一看,果然就看到一艘橫渡平靜的水面,搖著槳朝紅海蛟號駛來的小艇。從搖著槳這一點來說,乍看之下他們只是一般的船員,但從端坐的姿勢來看,那四個男子的外表看起來又不像是一般的船員。雖然他們像一般船員一樣將手帕緊緊綁在頭上,身穿輕便的襯衫,但他們的坐姿卻一眼就讓人看出不是船員的姿勢。他們的樣子太過僵硬有禮。況且那些人揹在背上的東西分明就是長劍。雖然反射光讓眼睛都花了,但伊西多這時幾乎可以確定了。
「是軍人嗎?」
伊西多帶著懷疑的心情說。因為軍人不可能學船員把手巾綁到頭上。雖然這並不是航海中的船,但是只要上船軍人就一定會穿正裝。這時走近他身邊的老船員點了點頭,說:
「啊,是。原來是陸戰隊員。」
「陸戰隊?」
「是。似乎是如此。」
「你說他們是陸戰隊,那些傢伙要來我們的船上做什麼?」
伊西多再次疑惑地歪著頭,連忙環視了一下四周。但是那隻小艇再怎麼看都不像是要去找其他船。伊西多用不怎麼踏實的心情雙手抱胸對老船員說:
「去報告給船長大人聽吧。我來跟對方周旋。」
老船員並沒有回答,只是往升降口的方向走去。抬頭挺胸用堅定姿勢站著的伊西多希望盡可能給予對方壓迫感,將下巴往前伸出,開始朝向遠處水平線上方飄浮的雲投射出視線。一直到小艇駛到船舷旁邊為止,他都沒往小艇看一眼。
小艇很快就停在船舷前面。搖著槳的船員之一站起身來,兩手圍在嘴巴前面,大喊道:
「冒犯了!我請求登上紅海蛟號!」
伊西多裝作好像一直到了這時才發現似地往下面瞄了一眼,然後沒好氣地說:
「請表明身分。」
「啊,我是喬蘭港的海關關員奇騰利‧姆斯。這些人全都是我的屬下。」
伊西多的心情變得更為不高興。好個屬下。陸戰隊員私底下前來的理由到底是什麼呢?從近處一看,伊西多體認到老船員的判斷是正確的。如果不是陸戰隊員的話,到底還有哪些傢伙會露出這些猶如和暢春日的表情呢?
「我是紅海蛟號的一等航海士伊西多‧賽洛克。可是你來這裡有什麼事嗎?」
海關關員奇騰利和氣地說: 「我來不是為別的事情。你們的入港許可書上似乎有些問題。」
「什麼呀?這樣的話我去稅關跑一趙好了。人港許可書上會有什麼問題呢?」
「喔,我不想把事情弄得這麼麻煩。我只問你們幾個問題就可以了。」
伊西多煩惱了一陣子要再繼續施加壓力,還是要減輕壓力來靜觀其變。但是他的嘴似乎並沒怎麼受到他的煩惱所限制。
「喔,那麼應該就不用麻煩你們上來了。你就站在那裡問吧。」
奇騰利的臉一下子就僵了。然而伊西多在意的其實不是稅關員奇騰利,而是坐在他背後的四個陸戰隊員。但是讓伊西多失望的是,陸戰隊員的表情依然沒有任何變化,只是默默地坐著。
「雖然有些抱歉,但這樣是不行的……」
奇騰利聲音中和氣的那一部分消失了非常多。原本就與和氣八竿子打不著邊的伊西多用更嚇人的聲音說:
「那就請回吧。這艘船並不是貨船或客船,也不是漁船或走私船,當然更不是『軍艦』。」伊西多無法忍住故意用力強調軍艦這兩個字的誘惑。「這艘船是自由貿易船。換句話說,並不是任何人提著個野餐籃就可以隨意上上下下的那種船。」
奇騰利用憤怒的表情瞪著伊西多,沒有特別說什麼話反駁,也沒有大喊出聲。他只是靜靜地說:「我懂你想說什麼,但不管你們是不是自由貿易船,對稅關員而言,都一樣只是船而已。我要說的事情並不是需要大聲高喊的事情。我沒學過奴隸們的手語,又在底下,怎麼可能小小聲地說話?拜託你允許我們登船吧。」
這種親切公正的態度伊西多相當感佩。但是他的心情卻更糟了。因為伊西多到此刻為止連做夢都沒想過世上居然會有親切公正的稅關員。『他說他是稅關員,這恐怕是謊話。』這個竟敢在喬蘭的港口自稱是稅關員的人到底是誰呢?況且他還是跟四個陸戰隊員一起前來。伊西多煩惱了一陣子,然後輕輕轉頭往後看。不知怎地,甲板上連一個船員也看不到。所有人都下碼頭去了。再加上天氣實在太熱,奴隸做的卸貨工作也都是在晚上進行。
伊西多下定了決心。
「請您自己一個人上來會有困難嗎?」
奇騰利的眼睛閃爍了一下。他做了一個相當有意義的微笑。
「就我跟這四位上去。」
「好。請你等一下。我幫你把梯子放下去。」
伊西多親手把繩梯拿起來,到船舷邊放了下去。因為沒有幫忙對方爬上來的打算,所以伊西多稍微退後,將木劍放到肩膀上等。
除了自稱稅關員的奇騰利之外,另外四個陸戰隊員都用熟練的動作爬上了繩梯。四個陸戰隊員上了甲板排成一列,伊西多不得不感到有些畏縮。但是奇騰利仍然微笑著走近了伊西多。
「感謝貴艦允許讓我們登船。」
「希望各位留在船上的期間,都能感到很愉快,也很有收穫。」 伊西多按照大致的禮貌回答之後,故意誇張地環顧著四周。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說:
「我很好奇陸戰隊來我們這邊有什麼事情。」
奇騰利並不怎麼慌張。
「正確來說,我是找辛柴‧巴爾坦船長大人有事。」
「嗯。奇騰利是你的本名嗎?」
「沒錯。但是我不是陸戰隊員。我在你聽都沒聽過的地方侍奉著哈坦。」
「嗯……」
為了擊退想像中的暗殺者而自願守在甲板上的伊西多,自然擁有極為豐富的想像力,但是他的想像力還沒豐富到認為陸戰隊會出動來跟船長決鬥。這樣說來軍方是要拜託我們船做些什麼呢?伊西多並沒有發現自己內心中已經開始想像穿越了夜霧,大膽地在夜間侵入拜索斯港口的紅海蛟號。(他完全無視於拜索斯根本沒有可稱作港口的地方。)
所以奇騰利只能發出不太舒服的乾咳聲。想像途中被驚醒的伊西多用慌張的表情對奇騰利道歉。這時老船員從主升降階梯上來了。老船員連看都沒看一眼到船上來訪的客人,就立刻朝著伊西多走了過來。
「我帶各位進去。」
伊西多一直以來對紅海蛟號都感到很自豪。也許比起對船長的尊敬心來說少了點,但伊西多無論何時都願意為了這艘船的名譽而捨命決鬥。但是帶著四個陸戰隊員跟一個假的稅關員到船長室的時候,伊西多似乎想要展現出這艘船是由堅毅剛強的船員們操縱的一座海上城郭,為了辦到這件事他什 都願意做。因為這樣的心情,每當為了避開陽光而下到中層甲板的那些奴隸或船員的睡覺的樣子進入伊西多眼中之時,他就會咬牙切齒。無論如何,那些人都是用非常放肆的姿勢在昏睡著。伊西多放聲大罵靠在絞盤上打瞌睡的一個船員,罵到連在旁邊看的奇騰利都感到十分同情的程度,然後才走進了船長室。
「船長大人,我把客人都帶來了。」
「進來吧,伊西多。」
船長室的門一打開,伊西多先走了進來,之後是身材矮小的男子與四個陸戰隊員魚貫進入,辛柴船長站在船長室的正中央默默看著。身體矮小的男子先往前跨出幾步,用華麗的動作伸出雙臂說:「以自己的意志選擇的唯一一條鎖鏈。」
辛柴的眉毛稍微蠕動著。但是與張開嘴的伊西多不同,辛柴並沒有表露出什麼情緒,抓住男子伸出的兩隻手臂,輕輕地擁抱說:
「捆綁自己,在所有人面前氣宇軒昂。歡迎。我是辛柴‧巴爾坦。」
「我是奇騰利‧姆斯。」
辛柴指著船長室地板上的坐墊。四名陸戰隊員似乎相信從遠古時期他們就應該用這種方式坐著,他們靠牆坐下,將自己隔離在對話之外。伊西多在頭腦中一直很在意的陸戰隊員現在完全消失了,現在他完全不在乎這些人了。伊西多反而開始用充滿敬意的表情看著奇騰利。 這番打招呼的話顯露出了奇騰利‧姆斯是尼林的祭司。被海風輕撫著,被格林‧歐西尼亞鍛鍊過的伊西多旺盛精神中,尼林的祭司是黑暗可怕的,烙印著強大的恐怖。所以在伊西多的大腦中並沒有留下一點空間給退到牆壁邊坐下的陸戰隊員。
這樣的狀況對辛柴來說也是一樣的,但是過程稍微有些不同。辛柴發現奇騰利並沒有介紹那些陸戰隊員之後,那四個陸戰隊員就被從他心裡完全抹去了。他們只是燃燒著的火把。而拿著火把的人就是尼林的祭司奇騰利‧姆斯。
人人都找到位子坐下之後,船長室的門打開了,年幼的奴隸走了進來。奴隸用精巧的動作在所有人面前擺上了茶點與飲料之後就消失了,接著辛柴開口了:
「各位請用吧。可是這次會面,是尼林的引領嗎?」
「不是的,船長大人。是我個人帶領他們來的。」
「自由也算是我的引領者啊。」
認為辛柴的話只是隨口說說,心不在焉地差點漏聽的奇騰利突然被驚醒。從表面上來看,辛柴的話也可以當成是自由貿易船船長對鎖鏈與自由的尼林祭司所說的話。但是奇騰利很快就懂得這話背後的意義。『我是自由的船員,所以對宗教界與軍方的事情不太關心。』奇騰利為了整理一下內心,輕輕將放著的酒杯拿了起來。在稍微潤潤嘴唇的期間,奇騰利想出了適合的回答。
「自由是萬人的引領者啊。船長大人。」
「我想聽聽你來有什麼事。」
辛柴單刀直入的態度讓奇騰利感到慌張,並沒有再次拿起酒杯,反而瞄了伊西多一眼。接下來從辛柴那兒傳來的話讓伊西多感到十分幸福。
「這位朋友是這艘船的一等航海士,我希望能給予他應有的待遇。」
「我很清楚您想說什麼,但因為這件事情很重大……」
辛柴只是雙手抱胸靜靜坐在那裡,什麼話也沒說。伊西多收拾起惋惜的心情,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船長大人。我先出去了。我在外面還有些事情要辦。」
「不。坐下。」
辛柴說的話同時讓奇騰利與伊西多吃了一驚。辛柴並沒有回頭看伊西多,只是繼續看著奇騰利往下說:
「之後還要傳話給你很麻煩。你坐在這裡聽比較好。」
伊西多露出了為難的表情,輪流看著船長與奇騰利,但內心中其實是十分稱快。反過來說,奇騰利雖做出了尷尬的微笑,但內心則開始咬牙切齒。還真是個很有性子的傢伙,難怪被人說擁有人魚的血緣。奇騰利努力保持著臉上不失微笑,說:
「您對屬下的船員如此信任,在我看來真是件非常好的事情。我對剛剛抱持的懷疑態度在此致歉。現在我會像船長大人信任伊西多先生一樣信任他。」
「那真是非常感謝。」 「那麼在我談正事之前,我先提出一個問題。紅海蛟號下次出航的日程已經定了嗎?」
「還沒有。」
「那好。您有聽過近來大陸東北航道頻繁發生的怪事嗎?」
「我們進港還沒多久,而且忙著辦許多事情,所以還沒聽到這個消息。」
辛柴雖然這樣回答,但是伊西多馬上聽懂了奇騰利所說的話。只要不是決鬥可能發生的時候,跟只會窩在船艙裡的船長不同,伊西多一進港,就會跑去船員們常光顧的酒店好幾次,所以他能夠從船員那裡聽到這個傳聞。
「喔,船長大人。最近這幾星期以來,駛往海格摩尼亞的東北航道商船頻頻失蹤。」
辛柴第一次轉過去看伊西多,說:
「居然說失蹤。難道整艘船就這樣消失了?」
「是的。連一點痕跡都沒留,就這樣消失了。從位置來看,也有人說應該是拜索斯幹的,然而拜索斯並沒有足以攻擊傑彭商船的海軍實力,不是嗎?」
「伊斯呢?」
這次換成奇騰利來回答辛柴的問題。
「伊斯嗎?這怎麼可能。伊斯大公有什麼理由要攻擊傑彭的商船呢?他完全沒有這樣做的理由。而且正義騎士團也不可能在海上跑。」
辛柴也認為這是個沒有什 意義的問題,只稍微點點頭,沒有回答,而是直瞪著奇騰利瞧。
「似乎也推論不出什麼東西。」
「是的。所以我們想要請紅海蛟號幫忙對這件事加以調查。」
伊西多似乎慌張地想要說些什麼。但是辛柴稍微抬起了手制止了伊西多,然後瞄了一眼到此時還無言地坐在牆壁邊上的陸戰隊員們。
「你說的我們是誰呢?是尼林的教團嗎?」
「不是。」
「那麼,是海軍嗎?」
「也不是。」
「那麼到底是誰呢?」
奇騰利一時之間面帶著意義不明的微笑對著辛柴,然後故意用沒什 大不了的語氣說:
「是尼林之翼。」
下一個瞬間,陸戰隊員因著對威脅的反射作用,而差點站起身來。奇騰利話一說完,辛柴船長的殺氣突然充滿了整間船長室,逼得陸戰隊員陷入了極度的緊張當中。奇騰利大概因為是祭司的關係,連對氣的感覺不是特別敏銳的他面對著辛柴船長的氣勢,都把身子縮了起來。
「你再說一次。」
辛柴船長的音調高低完全沒有改變,但是他的目光卻猶如兩把利刀,朝著奇騰利飛去。奇騰利雖然絕對不希望如此,但還是無奈地吞了口口水,說: 「我是以尼林之翼之名前來拜託紅海蛟號。」
「你說拜託紅海蛟號?」
「咦?」
「這個嘛……我推測你們與其說是想拜託紅海蛟號,不如說是想拜託我這個人。」
「呃……也可以這麼說啦。」
「請你說明一下。」
奇騰利開始有種自己是不是進了哈坦宮殿的錯覺。辛柴船長用的完全是命令的語氣。帶著不平的心情,奇騰利開始說起了事前準備好的話。
「首先我想指出的是,紅海蛟號是傑彭船團當中最為有名的一艘船……」
「主要是因為船長的家醜才變得這麼有名。人們說那是人魚之子所領導的船。就算船沉了,船長也還可以活下去的傳聞十分有名。」
奇騰利要繼續開口,必須花很長一段時間。
「不,事情不是這樣的。紅海蛟號是最有名的自由貿易船,船員們的勇猛與令人無法置信的冒險,在所有航海員當中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兩年前在赤道航海中帶回來令人驚異的……」
「你是尼林的祭司,對嗎?」
「咦?」
「似乎有鎖鏈之外的某種東西在捆綁著你。一下子捧我們一下子又故作謙虛,如果你能立刻切入正題的話,我會非常感謝的。」
用愕然的表情望著辛柴船長的奇騰利耳邊響起了伊西多十分令人不快的嘻笑聲。這樣的船長居然配上了這樣的航海士。幾個很像的傢伙居然物以類聚。辛柴船長持續用僵硬的表情說:
「尼林之翼為什麼會找上我呢?」
奇騰利將事前準備好想要先講的那些話全部跳過,然後決心全都不再提了。
「因為猜不出往後你會將多少名門之人送進墳墓。」
「是放逐嗎?往死裡放逐?」
「我不否認也有這個層面的意思。」
辛柴船長微微一笑。
溫柴‧巴爾坦即使身為獨子,還是被拉進了尼林之翼這支死亡部隊,就是因為名叫辛柴‧巴爾坦的男人。即使辛柴事實上並不屬於巴爾坦家,卻還是不得不用了巴爾坦這個姓氏。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既然現在溫柴已經離開,那麼辛柴船長應該就算是巴爾坦家的獨子了。在認為終結一個家門與殺人沒兩樣的傑彭社會中,要處理掉辛柴船長當然是件令人頭痛不已的事情。
對那些有孩子符合進入尼林之翼的條件,但是以溫柴為犧牲品而讓子孫免於入伍的名門,辛柴一家家找上門進行決鬥卻還能活到這一天,與其說是因為辛柴總是採用正式公開的決鬥方式,不如說辛柴這個人是獨子,恐怕是更大的原因。這就是傑彭的思考方武,在這種思考方武之下,辛柴才有機會不折不扣地展露自己的憤怒。『你們終結了巴爾坦家,那我也要終結你們這些名門。』
然而那些決鬥最終將會帶來這樣的結果,這一點辛柴也早就想到了。當然他也不打算乖乖遵命。辛柴面帶黯淡的微笑瞧著奇騰利說:
「除了這種層面的意思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意思?」
在回答之前,奇騰利投出了敬畏的視線。辛柴發現那是毫不掩飾的敬畏感,感到了訝異。奇騰利用純然讚嘆的語調說:
「你是屠戮了伊伽利斯海峽的君王,拿牠的牙齒來當作船的裝飾的人。這樣的人在傑彭漫長的航海歷史當中,也只有你一個人。」
伊西多再次感到極度地幸福。因為對他所追隨的船長的這番讚嘆引起了他的自負心。但是辛柴卻用看起來不怎麼幸福的表情說:
「那是蠻勇與血氣的產物,給我留下的只有恐怖的回憶。我用木劍刺那傢伙,在很短的時間之內簡直就經歷了幾十、幾百次的死亡。那絕對沒有什麼值得自誇的地方。」
「自誇也無妨啊。在很清楚死亡的恐怖之下發揮的勇氣,才是真正的勇氣。連自己死亡都忘記了還出手,那只能說是蠻勇或者自暴自棄。」
辛柴一時之間煩惱著該用什麼話來回答,所以只盯著奇騰利瞧。然而他的嘴裡說出的話,連他自己都沒有預料到。
「您是認為東北航道會有海蛟出沒嗎?」
「不是。事情不是這樣的。就像我之前已經說過的,根本沒有可以當作推測根據的東西。但是您指揮的是最有名的船,是傑彭船團當中擁有最知名傳說的船長。光是從這一點來看,尼林之翼決定前來拜託您,難道理由還不夠充分嗎?」
辛柴再次感到了煩惱。其實這理由一點都不充分,祭司奇騰利。如果只以這些想法來說,尼林之翼根本沒有理由要指定紅海蛟號與辛柴。明明還有另外的理由在背後。雖然如此,到底是要多加些壓力讓對方吐實?還是要花些時間去觀察呢?辛柴稍微動了一下眼球,看著陸戰隊員。
陸戰隊員……是要來暗殺自己呢?還是來護衛自己呢?那些無言之人的存在把辛柴弄得很不舒服。為什麼連陸戰隊也運作起來了呢?尼林之翼與陸戰隊在體制上是完全無關的兩支獨立部隊。這時比辛柴更加把心思集中在陸戰隊員身上的伊西多提出了問題:
「有一件事我想問一下。既然是尼林之翼的請託,那他們會不會共同參與這件事情呢?」
辛柴在內心中微微笑了。當認為自己選對了一等航海士之時,所有船長的內心都會有類似於此的喜悅。奇騰利似乎老早就在等這個問題似地回答說:
「不。這幾位會跟我一起參與。」
「跟你……?」
「是。是尼林之翼拜託我們教團以及陸戰隊員的。我的任務是搭上紅海蛟號,在辛柴船長大人探索的過程中給予建議,並進行觀察。這幾位陸戰隊員則是以軍方代表的身分上船來的,主要的任務是保護紅海蛟號及其乘員免於探索過程中所發生的危險。」
「只有四個人?當然我們很清楚陸戰隊員的勇猛程度,但是如果他們能夠派出幾艘軍艦,那不是更好嗎?」
伊西多雖然有些忿忿不平地這麼說,但是回他的只有奇騰利與辛柴船長的微笑。辛柴冷冷地開始解釋:
「伊西多。往東北航道派遣軍艦,將會刺激到伊斯與海格摩尼亞。」
『啊,真是的!是我思慮不周。我失言了。』伊西多並不具有很快說出這句話的政治敏銳度。伊西多嘴巴嘟囔著,搔了搔自己的後腦勺。「喔,啊,是的。就是因為這幾位無法利用軍艦,所以才會來找我們船的。」
「應該是這樣沒錯。」
他們是要把我從傑彭給趕出去吧。辛柴低頭看了一下茶杯,沉浸在思考裡。這是各種原因複雜地相互作用之後導致的結果。但是即使已經有了這麼多的原因,但是沒說清楚的部分還是很多。
首先,東北航道的問題為什麼是由尼林之翼來出面解決呢?這應該是海軍或者船東協會更為關心的問題呀。無論如何由只不過是一介特殊部隊(?)的尼林之翼來處理這個問題,似乎是超出了界線。
第二,照這樣說來,尼林之翼不直接來接洽,而是派了尼林的祭司與陸戰隊員的理由又是什麼呢?雖然用了相同的名字會讓人感到混淆,但是尼林之翼與尼林教團本身在實際上並無相關。前者只是傑彭軍的一支特殊部隊的名稱,而後者則是侍奉尼林神的宗教團體。當然,如果以哈坦為中心來思考,尼林之翼是哈坦的直屬部隊,而尼林則是哈坦的守護神。但是這兩者之間畢竟只有形而上學的關係。
第三,為什麼會找上我呢?關於這一點,辛柴決定暫時接受奇騰利的解釋。因為常惹麻煩被趕到遠海上,這理由已經足夠了。而且因為國際問題無法派遣軍艦前往之處選擇了紅海蛟號,這一點也讓人可以接受。紅海蛟號是自由貿易船,而且按照奇騰利的話,是最有名的自由貿易船之一。
如果事情是這樣的話,我又該怎麼樣行動呢?
「我不能答應。」
奇騰利睜大了眼睛,陷入慌張之中。他雖然想說些話反駁,但是此刻辛柴的話還沒說完。
「這艘船並不是屬於我的。要先得到船東的允許才行。」
奇騰利的表情又再度和緩了下來。
「啊啊,如果您說的是這件事,是的。這當然是如此。我們當然要得到船東的允許才可以。但是只要船長大人願意答應,船東大人當然也就會答應。無論如何這艘船並不是貨船,也不是客船,當然更不是漁船或走私船,而且又不是『軍艦』。這艘船是自由貿易船啊。」
辛柴不明白奇騰利為什麼要講這麼一長串東西,伊西多當然瞭解得很清楚。辛柴哼了一聲,瞄了一眼伊西多,然後對奇騰利說:
「當然這艘船是自由貿易船,這是毫無疑問的。所以我比其他船的船長擁有更多的自由與權利,這也是沒問題的。但並不是這樣我們就可以無視於一切原則。如果沒有船東大人的允許,我沒辦法帶這艘船到任何地方去。」
「這個你不用擔心。關於許可我會去向船東拜託的。船長大人只要把自己的意向說出來就行了。」
辛柴的回答,將他在回答之前腦中閃過的重重思考以及推理過程用太過簡單的方武說了出來。
「好。」

第五章

旅行的準備迅速到有點神奇的地步。伊西多嘴巴都驚訝到合不攏了,辛柴則開始對祭司奇騰利漸漸開始疑心起來。尼林的祭司奇騰利回去之後第二天的早晨,紅海蛟號的船長與一等航海士輪流讀著紅海蛟的船東比坎特親筆寫的同意書,然後各自露出了不太高興的眼神。況且拿著親筆同意書過來的人物,也是他們事先都想像不到的人。
紅海蛟的船東,同時也是這艘船的第二代船長伊戈爾‧比坎特將親手寫好拿過來的同意書直接扔在船長室地板上之後,就看也不看了。他反而將一邊的腿彎起來,另一條腿伸得直直地靠坐在軟墊上,然後用充滿回憶的表情環視著船長室。
這件事也可以看成上一任船長前來探訪充滿他過去回憶的船。但是傑彭的船員社會中,船東盡可能不要上船,才是符合禮儀的。從層級上來說,船東處於比船長還高的位置,船東隨意來訪會讓船上的首領船長感到很不舒服。就辛柴所知,伊戈爾‧比坎特並不是這麼無視於禮法的無賴之輩。
過了一陣子,伊戈爾發現紅海蛟號的第三代船長與一等航海士都已經讀完同意書之後,就露出了苦笑,說:
「這個你不用擔心。關於許可我會去向船東拜託的。船長大人只要把自己的意向說出來就行了。」
辛柴的回答,將他在回答之前腦中閃過的重重思考以及推理過程用太過簡單的方武說了出來。
「好。」

第五章

旅行的準備迅速到有點神奇的地步。伊西多嘴巴都驚訝到合不攏了,辛柴則開始對祭司奇騰利漸漸開始疑心起來。尼林的祭司奇騰利回去之後第二天的早晨,紅海蛟號的船長與一等航海士輪流讀著紅海蛟的船東比坎特親筆寫的同意書,然後各自露出了不太高興的眼神。況且拿著親筆同意書過來的人物,也是他們事先都想像不到的人。
紅海蛟的船東,同時也是這艘船的第二代船長伊戈爾‧比坎特將親手寫好拿過來的同意書直接扔在船長室地板上之後,就看也不看了。他反而將一邊的腿彎起來,另一條腿伸得直直地靠坐在軟墊上,然後用充滿回憶的表情環視著船長室。
這件事也可以看成上一任船長前來探訪充滿他過去回憶的船。但是傑彭的船員社會中,船東盡可能不要上船,才是符合禮儀的。從層級上來說,船東處於比船長還高的位置,船東隨意來訪會讓船上的首領船長感到很不舒服。就辛柴所知,伊戈爾‧比坎特並不是這麼無視於禮法的無賴之輩。
過了一陣子,伊戈爾發現紅海蛟號的第三代船長與一等航海士都已經讀完同意書之後,就露出了苦笑,說:
「是不是太快了點?」
「的確是快到誇張。打著誰的旗號呢?」
「國立博物學會。」
自由貿易船是貿易船,同時也是探險船,根據情況也可能在毫無抵抗感的狀況下變成海盜船。所以紅海蛟號締結了契約,從傑彭國立博物學會收取了相當數量的補助金,但相對地也要將航海時發現的所有新情報提供給博物學會。辛柴船長皺起了眉頭。
「實際上呢?」
「是尼林之翼。那些該死的軍人。博物學會的朋友給了我暗示。」
「尼林之翼怎麼會……?博物學會跟軍隊有任何關係嗎?」
伊戈爾不太滿意地說:
「醒醒吧,辛柴船長!尼林之翼部隊裡面全都是名門的子弟啊。尼林之翼的領袖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把任何名門的家長叫來教導『他們認為最棒』的禮貌。那些名門的家長當中也包含了許多傑彭國立博物學會的贊助人。這個你不瞭解嗎?」
辛柴重重地點頭。
「我懂了。但是這份同意書也太過分了。」
雖然處於激動的狀態之中,在跟天一樣大的船東大人面前說不出一句話的伊西多從辛柴的話裡面得到了力量,小心翼翼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船長大人說得對,船東大人。這種同意書我們怎麼可以接受呢?這種寫法,根本是把這艘船當作軍艦處置了嘛!」
伊戈爾用不太高興的視線望向伊西多,冷冷地說:
「我寫的東西不需要你來告訴我對不對,伊西多。」
勉強發揮勇氣的痕跡全都消失了,伊西多在船長的關心之下恢復了『膽敢』參加船長與船東會談的一等航海士的姿態。也就是開始裝成沒嘴的人了。辛柴冷冷地看著同意書說:
「祭司奇騰利‧姆斯這種真誠有益的意見與提案,充滿了誠摯的好意與關心,我們很樂意接受……如果願意的話,奇騰利先生在必要時可以執行船長的職務。那這個又算什麼呢?在所有層面上與執行人員維持緊密的關係,以便能很有效率地處理航海上發生的各種狀況與災難……這難道是說,擤鼻涕或咳嗽的時候,都必須向那些陸戰隊員傢伙鄭重地請求允許嗎?」
「是這樣寫的沒錯。」
辛柴繼續冷酷地說道:
「乾脆把我的頭砍了掛到主桅上面去算了。這個我做不到。』
伊戈爾嘆了口氣。他不是以船東身分來命令辛柴,而是以朋友的身分來拜託。他還冒著無禮之嫌直接跑上這條船來。伊戈爾收起了腿,用端坐的姿勢很誠懇地說:
「諒解我一下吧。就像你在伊伽利斯海峽所做的,再一次救救這艘船吧。」
辛柴下巴的鬍鬚稍微抖動著。辛柴用陰鬱的眼神對著伊戈爾。
「您這話什麼意思呢?」
「他們很親切地暗示了我們如果拒絕這個提案,將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紅海蛟號會被徵用為軍艦。」
伊西多再也無法忍受了。「哪有這種事!」而這次連伊戈爾也沒有責怪他。伊西多激憤地說:
「把紅海蛟號徵用當作軍艦,那不就是對全體自由貿易船的挑釁?不,這根本是對船東協會的挑戰。海軍竟敢做這種事!」
「伊西多。我很清楚你想講什麼。但是這場戰爭實在太長了。」
伊西多滿臉的無可奈何。他根本沒想過會聽到這樣的回答。
「不,這跟戰爭有什麼關係?難道海軍在這場戰爭中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嗎?難道我們的海軍連自由貿易船都必須徵用,才能打敗拜索斯嗎?」
辛柴也將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是他的驚訝跟伊西多的驚訝有著些許不同。他直視上一代船長,也就是船東的臉,說:
「難道……?」
伊戈爾咬著牙說:
「最容易在戰爭中獲勝的方法是什麼?」
「當然是犯規。」
「嗯。國防大臣在溫厚的臉龐後面,有著野獸般的本性。雖然很令人驚訝,但這也不能說不合理吧。」
「他難道想要解決掉傑彭海軍長久以來的煩惱來源嗎?」
「這不是很有趣的想法嗎?雖然所有人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想的,但傑彭陸戰隊絕對打不過玫瑰騎士的根據到底是什麼呢?」
伊西多對於這場進行得很吃力的對話開始心不在焉。他並不是聽不僅這場對話。但是這場談話背後代表的意義要讓伊西多接受實在是太困難了。
伊斯公國。伊斯大公所治理的這個小小公國因其擁有的獨特性格,在傑彭與拜索斯的戰爭中扮演了旁觀者的角色。但是就因為這個公國的存在,使得拜索斯不用擔心傑彭從海路入侵。傑彭即使擁有無比強大的海軍力,但還是無法擊沉拜索斯的艦隊。因為從傑彭透過海路進入拜索斯之處,有伊斯擋在那裡。
在戰鬥中勝利最容易的方法,就是犯規。侵入與傑彭拜索斯的戰爭無直接關係的伊斯當作迂迴進攻拜索斯的橋頭堡,當然也是值得考慮的方法。傑彭的戰略家們並不是白痴。但是這件事情上有幾個問題需要考慮。
首先,就像前面已經提過的,要侵略戰爭的第三者伊斯只是道義上的問題。但是只要決心犯規,這根本不是什麼大問題。
第二,伊斯也並不是一個可以小看的對手。伊斯的確是個小小公國,海軍軍力也絕對不是傑彭的對手。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海格摩尼亞絕對會派出不是以支援為目的的艦隊,這可以說是一清二楚的事情。伊斯與海格摩尼亞之間的紐帶關係至少在海軍上是很特別的。這是伊斯在長久歲月中不斷刺激海格摩尼亞,不想把大陸東方海岸霸權讓給傑彭的心態帶來的結果。故而侵入伊斯,就等於是傑彭打算與拜索斯、伊斯、海格摩尼亞這三國同時開戰,最終將會帶來不願見到的結果。
第三,退一百步來說,即使能夠用閃電戰術快速掌握伊斯的港口,在未經允許下踐踏伊斯土地的人將會受到威名遠播的伊斯騎士團的抵抗--他們不是為了勝利與入侵者作戰,而是為了將入侵者殺得一個不剩才作戰的。傑彭與伊斯間的航道很長,侵入伊斯的傑彭軍不但必須防禦漫長的補給線不受到海格摩尼亞艦隊的襲擊,同時還必須與人稱玫瑰騎士、正義騎士團的伊斯騎士團作戰才行。當然現在已經不是天空三騎士的時代了。但是在伊斯國境之內的戰鬥中一次都沒有輸過的正義騎士團的傳說,到今日為止還沒有打破。(原本有所謂無敵騎士團的傳說。然而三百年前,在伊斯騎士團第一次進行海外遠征與死亡騎士的戰鬥之中,伊斯騎士團幾乎完全遭到殲滅。從那以後,他們留下的就只剩在本國內無敵這種格調很低的傳說了。)
即使輕鬆(?)克服了第一個問題的傑彭戰略家,也無法解決第二個與第三個問題。可是伊戈爾相信國防大臣翰姆已經下定決心用低劣的方法來解決第二個問題。伊西多非常激動地說:
「該怎麼說呢,是的!如果船東協會的船艦全都直接服屬於傑彭海軍的話,搞不好也可以與海格摩尼亞-伊斯聯合海軍艦隊一戰。雖然如此,我們的陸戰隊似乎公認不是伊斯騎士團的對手!」
伊戈爾搖了搖頭。
「不是這樣的,伊西多。你說的是長久歲月以來僵化的固有思想。既然無法將馬與重裝士兵裝上船運到伊斯,就差不多等於傑彭軍跟玫瑰騎士根本無法一戰。但是呢,傑彭軍與拜索斯作戰之時,在對騎兵的戰術上也已經獲得了很多的歷練。雖然伊斯騎士團素負威名,但再怎麼說拜索斯至少也是個騎士道的國家,不是嗎?」
「是這樣嗎?」
伊西多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雖然身為格林‧歐西尼亞的孩子,但是再怎麼說伊西多也還是個傑彭人,聽到傑彭也許會贏得戰爭,也不可能不高興。雖然如此,辛柴還是把眼睛瞇得更細,說:
「戰爭的不等式比女人心還更不可信啊。」
「沒錯。這個問題也僅止於紙上談兵就結束了。無論如何,軍方之所以插手這件事的理由,就是這個。傑彭艦隊如果真想通過東北航道與海格摩尼亞、伊斯的艦隊作戰,他們就不得不花心思處理東北航道發生的怪異事件,我想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辛柴點了點頭。這樣陸戰隊員參加的理由就很清楚了。
「而且船東協會也在努力處理這個問題。即使不是如此,我也打算早晚要對這個問題進行調查。所以這場調查也符合我們的需求。雖然如此……」
伊戈爾壓低了聲音說:
「請你仔細聽好,牢牢記住。我是以船東協會會員的身分這麼說的。萬一這件事可以保障勝利,如果上面下令要徵收我們這艘船當作軍艦,我們根本無法抗拒。我只是不希望這件事持續到戰爭之後去。連戰爭結束了,船東協會都還是得服從於傑彭海軍的命令,這種令人不快的狀況才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你懂了嗎?」
「懂了。」
「所以……就請你先接受這份同意書吧。請你笑著讓他們上船。然而絕對不要把刀柄交出去給他們。知道了嗎?」
辛柴再次經過了反覆的思考與推理過程,然後簡略地回答說:
「是。」

騎士道與冒險心的國度,拜索斯。
讓拜索斯的所有體制存在的力量,也就是騎士道,如果要用實際的東西來體現,要用一個場所來表達的話,那就是他們的宮城了。就像傑彭哈坦的宮殿並不是房子一樣,拜索斯國王的宮城也不是房子。那是國王的戰鬥要塞,也是騎士道的聖地。
然而現在宮城後院裡的三個人不只跟騎士道沒啥相關,甚至還讓這個騎士道聖地的莊嚴性大幅褪色。
第一個人是黛美雷娜斯‧拜索斯。暱稱是黛美。她是尼西恩國王到現在還沒出嫁的妹妹,所以也算是這座宮城的女主人,但不只是公主大人自己不這麼想,連其他人也都很難這麼想。彎腰看著地上的黛美公主暫時脫下了麥梗帽,將汗水沾溼的頭髮朝後順了順。發現手上滿是汗水,黨美公主低頭看了一會自己的手掌,然後就在自己的工作褲上擦了擦。
「啊,可惡。等一下吧。」
黛美公主將頭轉向另一邊稍遠處涼棚內拿起手帕同時半蹲著的男人。他身邊則是一個看起來像棵杉樹的男人,用慌張的表情連忙把某種東西塞進懷裡。拿著手帕的卡爾‧賀坦特露出尷尬的表情已經遲了,他煩惱著到底是要去遞出手帕,還是要將手帕收回來。但是黛美公主卻沒有放任他在那邊煩惱。
「所以是我贏了。」
「咦?」
「你不是在舉白旗嗎?可是我們是為了什麼打起來的?」
卡爾哈哈大笑,將手帕放回口袋裡,再次坐到了凳子上。坐在卡爾旁邊的杉森不久之後好不容易擠出了一個微笑。黛美公主將原本放在旁邊的白鐵罐、剪刀與小鏟子等東西拋開不管,慢吞吞地走向兩個人坐著的涼棚。黛美公主坐到涼棚的凳子上,接著馬上拋出了疑問:
「好熱啊。你們是從什麼時候起在那邊看著的?」
「剛剛沒多久。其實我們是以為沒人才會坐在這裡的,可是傳來的沙沙聲把我們嚇了一跳。之前完全沒有有人在的感覺。」
「啊。因為我剛才很專心。那些三色堇開得紛紛亂亂的。我在想要不要直接拔起來煮了吃。」
杉森的眼睛一下子圓睜了起來。
「三色堇還需要煮來吃嗎?喜歡花花草草的公主大人喜歡跟山羊一樣吃生的吧……嗚哇哇!」
杉森突然發作似地緊抓住自己的劍鞘慘叫了出來。再次抬起頭的杉森從黛美公主的眼中看到了一抹思念與痛苦的痕跡,不由得感到了心慌。
「我有些難過。」
黛美公主口中說的話比起她內心的情緒弱了非常多。杉森慌慌張張地努力思考安慰的話時,黛美公主突然伸出了手。
「讓我握一下。」
杉森不知所措地低頭看了看黛美公王的手,啪一聲打了一下自己的頭,就解下了劍鞘。他將相當漂亮的一把長劍放到桌子上。黛美公主閉上了眼睛,將自己的手放到了劍柄之上。黛美公主立刻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道:
「原來我跟你的處境是相同的……我們想念的是同一個人……而且你比我還好得多。我連他最後的樣子都沒看到。那個……對不起。你很難過吧。我只想到了我自己。」
卡爾用肅穆的表情旁觀著劍與黛美公主之間的對話。
放到桌上的杉森那把劍原本是屬於屠龍者吉西恩‧拜索斯的端雅劍。它擁有自己的意志與情感,是可以與主人交談的稀世名劍,但也因為這樣的情感,所以它也承受著其他劍不會有的痛苦,是把不幸的劍。雖然它自己靠著不停地開玩笑與不屈不撓的智慧來隱藏住自己的痛苦,但現在被吉西恩‧拜索斯的妹妹抓在手上的端雅劍……
「咦?我不清楚耶。妳說磨坊的女兒?水車磨坊?那位小姐的名字叫什麼呢?……」
「呀,你這個叛徒!」
充滿魄力的一聲大暍。杉森奮力伸出手抓向端雅劍。該說是他太想把劍搶過來了嗎?結果杉森手上只抓到劍鞘,一臉茫然地看著還被黛美公主握在手中的端雅劍。黛美公主驚訝得合不攏嘴,用僵硬的表情看著杉森,而那樣的表情在卡爾臉上也能找到。然而就在這急迫的一瞬間,杉森發揮了符合屠龍者之友崇高名聲的敏捷度。
杉森抬起手,指著黛美公主的頭,用焦急的聲音大喊:
「公主大人,頭頂上!」
驚慌的黛美公主連忙想將手舉到頭上,等待這個動作的杉森毫無困難地收回了端雅劍。高高興興將端雅劍再次插回劍鞘中的杉森發現卡爾與黛美公主正用難以形容的神情望著自己。杉森慌忙地繼續往下說:
「有一頂麥梗編的帽子呀。」
「你嚇了我一大跳啊,費西佛。」
黛美公主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以為公主頭上有毛蟲或者其他各種危險昆蟲的卡爾一直到了這時,才找回了微笑。居然說什麼麥梗帽?卡爾將額頭往上一揚,問黛美公主:
「可是三色堇有什麼問題呢?」
「咦?啊,我剛剛說過現在天氣很熱。三色堇原本耐寒性是很強的,很能承受低溫。那麼也大致可以猜出來它很怕熱。可是我猜不出來,兩位是因著什麼煩惱來到這裡的?」
卡爾內心混亂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順著黛美公主的話往下說。煩惱著應該如何回答的卡爾突然清醒過來,在自己的懷中翻找了起來。一陣子之後卡爾將懷中找出的一個袋子放到了桌上,黛美公主注視著那個袋子。
「是種子。」
黛美公主露出愉悅的表情,打開了袋子。從袋子裡面撿起了一顆滿大顆的種子的黛美公主微微一笑說:「原來是柳橙啊!怎麼弄到的呢?」
卡爾用下巴指著杉森說:
「啊,是的。費西佛常光顧的水果店裡有很多橙子。」
「原來如此。你是因著什麼煩惱來到這裡的?」
「沒什麼呀,我其實沒有什麼其他的煩惱。」
「原來如此。你是因著什麼煩惱來到這裡的?」
「哈哈。是我個人的事情。」
「是這樣啊。你是因著什麼煩惱來到這裡的?」
卡爾做出要舉起雙手投降的樣子說:
「我從來沒想過公主殿下的性格居然如此固執。所以呢……」
「休息一下再走吧。」
黛美公主從長凳上站了起來。卡爾與杉森臉上出現適度混合了悲慘與慌亂的表情,抬頭看著黛美公主,黛美公主拿起了放在身邊的白鐵罐說:
「你在說謊,不是嗎?明明知道是謊話,還假裝在聽,是很無趣的事情。」
黛美公主直接朝向宮城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卡爾先是煩惱到底要直接笑出來,還是要故意裝作面無表情,然後又開始煩惱為什麼只要遇見了黛美公主,就會發生這麼多煩惱的事情呢?然而杉森嘆了一口氣,不滿地說:
「你剛才不是說因為這個庭院很開闊,所以非常安全的嗎?」
原本陷入煩惱的卡爾看了看杉森,微微笑了笑。
「凡事都有例外,不是嗎,費西佛老弟。下次你就不要這麼急急忙忙地把文件放回去。那不是等於昭告天下你拿著重要的秘密文件嗎?」
「咦?啊,因為我太吃驚所以才會這樣的。我的心臟現在還在怦怦跳著呢。這完全顯示出我對黛美公主大人的愛……閉嘴,給我閉嘴!」
杉森朝著端雅劍大聲呵斥之後,從懷裡將皺巴巴的文件拿出來放到了桌子上。卡爾拿起文件將縐折攤平之後,就專心看了起來。杉森用洋洋得意的聲音說:
「那些可惡的傢伙。他們不知道我把文件藏在籃子裡。我是智能比人類低的傢伙當中的天才……可惡,連一下都不能鬆懈!集中精神,集中精神。可是那東西是從哪裡來的?」
「咦?啊。是從傑彭的喬蘭城來的。」
「喬蘭嗎?哇!賈克那傢伙還真厲害。他居然把黑手給伸到那裡去了?」
杉森稱讚別人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奇怪。他皺起眉頭咬起牙,為了不被端雅劍開的玩笑拉走,在稱讚賈克的同時還必須集中精神。然而忙著看文件的卡爾隨便點了點頭。
「那個傢伙……原本可是拜索斯皇城的夜之王子……賈克三代的最後一個賈克啊,不是嗎?再加上他在大迷宮刮了一陣,手上也有不少錢……無論如何,託那傢伙的福,我們才能弄到這麼豐富詳實的情報。說到底,人交對朋友是很重要的。」
卡爾心不在焉地回答,一面掃視著文件。發現卡爾根本無心與自己交談的杉森面帶無聊的表情環視了一下四周。當然這幕光景也不能加上『戰士的休息』這樣的標題。他對於端雅劍的種種嘮叨一概置之不理,只是用太陽穴暴起青筋的臉瞪著後院。一陣子之後,等到卡爾讀完了文件的最後一頁,杉森才說道:
「你說什麼?賈克的情報來源並不是送給公會長,而是直接送給卡爾,那個公會馬上就要煙消雲散了……我的修煉還是不夠。嗚!似乎是相當重要的內容。」
卡爾雙手抱胸,暫時陷入了沉思。為了消化內容再轉述給杉森聽需要些許整理的時間。一會兒之後卡爾才點點頭說:
「你聽說過尼林之翼嗎?」
杉森將眼睛瞪得大大的。
「有一種鳥叫做尼林嗎?啊……是。你是說鎖鏈與自由的尼林吧?嗯。也有這樣的神衹……是的。原來如此。現在我懂了。」
卡爾有點搞不清狀況地看著杉森,然後就領悟了是端雅劍將所有的事情解釋給杉森聽。卡爾噗哧一笑,說:
「如果以後你有不僅的事情,慢慢再說出口比較好。她會幫忙解釋的。無論如何尼林之翼跟尼林的教團是沒有什麼關係的。他們是傑彭的特殊部隊。」
「特殊部隊?」
「那可真是支華麗的部隊啊。尼林是哈坦,也就是傑彭最高統治者的守護神。可以說跟守護拜索斯王家的亞色斯是處在類似的地位。光是看到用了尼林這個名字,就可以推知他們是多厲害的一個團體了吧?所以這個尼林之翼都是由名門--用我們的方式來說就是貴族--的子孫所組成的部隊。」
杉森歪著頭疑惑道:
「應該不怎麼樣吧?外表看起來光鮮亮麗,實際上也不見得會打仗。而且如果他們是貴族部隊,那搞不好只是擺著給民眾看的展示品而已。」
「沒錯,端雅小姐。」
「那些話是我說的!」
「咦?啊,呵呵。真是尖銳的指責啊,費西佛老弟。更正確地說,他們也是某種人質。將名門的子孫聚集到哈坦麾下的直屬部隊中,哈坦也就可以牽制那些名門了。」
杉森輕輕點了點頭。卡爾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說:
「但是也不能說他們不怎麼樣。他們反而是被交託最危險任務的部隊。他們是哈坦直屬的部隊,是由各個名門的子孫組成的。他們因為赫赫威名,反而變得無法抽身。派到我們國家的間諜好像大部分都是屬於這支部隊的。這支部隊近來最廣為人知的動向,是你跟我都很清楚的一件事。」
「是什麼呢?」
「神力武器。」
杉森眼中噴出了火花。他沒說話,只是開始緊咬牙關,卡爾也露出了不太舒服的表情。好一會之後,杉森才用低沉的聲音喃喃道:
「太好了。之前我都不知道該詛咒誰。不過現在我知道了,只要詛咒那些叫做尼林之翼的傢伙們就可以了。」
「詛咒只不過是把自己的心弄得混亂而已。別做這種事吧。」
「那些人連原因都不明不白就死了,你要我怎麼做!」
「難道我一定得提出是不是你詛咒了對方對方就會死這麼根本性的問題嗎?」
杉森搖了搖頭。卡爾也可以那樣說。但是杉森曾經與羅內‧修利哲帶著祭司與士兵周遊過受到神力武器集中攻擊的南部林地。在那惡夢般的三週當中,杉森所看到的是地獄。
杉森深深嘆了一口氣。
「他們還活在我的心裡。」
卡爾用沉鬱的表情望著杉森。卡爾的手慢慢拍上了杉森的肩膀,杉森才稍微笑了出來。
「沒關係。可是為什麼會提到尼林之翼呢?」
卡爾看了看杉森,然後低下了頭。他不再擔心杉森的情形了。
「嗯。據說他們已經進行了一些異常的動作。」
「異常的動作?比如倒立著用鼻子喝啤酒……集中精神!」
杉森緊緊閉上眼睛大喊。卡爾噗哧一笑,說:
「而且還是非常異常的動作。無論如何,要去確定這些人的動向是不是還持續著。你早晚要過去賈克的店裡傳話叫他繼續進行……你在聽嗎?」
為了不斷喃喃說著『集中精神,集中精神!』的杉森,卡爾必須重複說一次剛才說的話。杉森奸不容易才點了頭,說:
「可是你說的異常動作到底是什麼?」
「嗯。他們大概計畫派一艘自由貿易船去走東北航道。」
「如果說東北航道……啊!您說的是基果……是那一位啊。」
雖然差點提起了基果雷德的名字,但是杉森還是緊急煞住了車。當然這靠的不是他自己的努力。這是因為端雅劍用只有他的腦袋裡才能聽到的聲音高喊說:『不可以說出來!』卡爾似乎覺得很有趣地微笑說:
「嗯。他們打算調查基果雷德所做的事情。」
杉森用很悲慘的表情呆呆地看著卡爾,端雅劍則是因為沒有臉而沒有任何表情,但是在心裡則也是露出了這樣的表情看著卡爾。卡爾朝著他們兩個露出了燦爛的微笑,說:
「講出來也沒關係。反正我本來就打算要講。」
「咦?不會吧……你打算說出拜索斯唆使基果雷德攻擊傑彭的民間船艦嗎?」
「沒錯,端雅小姐。」
「是的。這次的確是她說的話。」
「哈哈,是嗎。無論如何我都打算講出來。當然不會透過正武的管道。就像端雅小姐說的,我們攻擊的是民間船艦,這種事怎麼可以公開呢?但是我打算透過非官方的管道告知他們。反正這是個威脅的動作。請不要因為我們擊沉了傑彭的民間船艦而感到愉快。基果雷德也認為只應該做到可以威脅對方的程度。」
「嗚。原來如此。」
「之所以開始很想知道現在傑彭發生了什麼事情,就代表目前為止事情進行得相當順利。我想透過這次來的朋友們進行傳話。與基果雷德之間的聯繫管道要動起來了,費西佛老弟。」
「那要怎麼對基果雷德說呢?」
「啊,只要跟牠說這次有幾個人要來調查就可以了。基果雷德是非常有智慧的一頭龍。我們不需要一一加以指示,牠自己也能做得很好。如果有什麼情報再傳到賈克的店裡,那就直接轉告基果雷德吧。至少要讓牠清楚自己面對的是什麼樣的船才行。」
「好的。卡爾,我愛你……」
雖然溫暖的春日陽光仍照射著,但是一時之間宮城庭院中流過了能讓黨美公主大人美麗的花朵兒全都凍死的寒冷氣流。好不容易才沒心臟麻痺的卡爾對著杉森嚇得發白的臉,很吃力地說:
「謝謝了,端雅小姐。」


本帖最后由 kelvin0502 于 2009-8-14 13:03 编辑


龍族名詞解說

大刀Glaive:這是種介於槍跟刀之間的武器,基本的型態只要想成《三國演義》中關羽所拿的青龍偃月刀就行了。基本上是步兵用來攻擊馬上的騎兵或馬時所用的武器。

巨斧Great axe︰大型的戰鬥用斧。只要想成大得嚇人的斧頭就行了。這是巨人們愛用的武器,如果人類要用,就非得用兩手握住不可。因為過於巨大,如果不熟悉使用方法,就只能當作練習舉重用的工具而已。

土精Gnome︰土地的精靈。

神力Divine power:神的力量。嚴格地說,就是祭司的力量。透過祭司所展現的神力,會依照這個祭司能力的不同而受到限制或增強。

死亡騎士Death knight:對活著的東西都會加以兇暴的攻擊,這一點與其他不死怪物相同,但是在不死怪物的階層中它們的地位相當高。它們傾向於採取合法行動,並且對名譽十分看重。在它們不會採取奇襲或者卑鄙的行動這一點上,與騎士風範相當接近(不過其餘的價值觀與騎士完全相反)。

匕首Dagger︰此武器由來已久。甚至摔破石頭就可以製作,由於製作極度簡單,可以說只要有人類的地方就一定有這種東西。匕首攜帶方便,容易隱藏,所以即使在火砲發達之後,仍然還是軍人無法離手的原始武器。因而型態也是千差萬別。一般說來它的長度是介於小刀(knife)與短劍(short sword)之間,但其實很難明確地區分。由於長度短,幾乎只能對近身的敵人使用,但危急時可以做投擲攻擊,也是很具有魅力的特點。

屠龍者Dragon slayer:殺死龍的人,這是對戰士們的最高榮譽。《尼布龍根之歌》的吉克夫里特、席格爾特傳說中的英雄席格勒司、阿努高遠征隊的伊亞遜、吉卡梅斯神話中的吉卡梅斯(這個情況比較特殊,因為吉卡梅斯殺掉的霧巴巴,還未被確認為一頭龍)等等,都是這個榮譽稱號的保有者。由此可知獲此榮譽的戰士即是最強的戰士,以拿龍的血來沐浴的吉克夫里特為例,是擁有不死之身的。(當然這種情況下,通常身體某一部位都會有弱點出現,艾吉雷斯是如此,而吉克夫里特也是如此,身上都有弱點。)

女人魚Mermaid︰指雌性的人魚。

釘頭鎚Mace︰在大概有兩三呎長的棍棒上安裝一個木頭或金屬做的鎚,可以說是一種提高棍棒的破壞力之武器。韓國的獨角鬼所用的大頭鎚,也是釘頭鎚的一種。釘頭鎚有各式各樣的型態,有的在棍棒的尾端是包上鐵皮,有的是圓形的鎚,有的則是帶刺的鎚,甚至也有棍棒的棒身鑲有不等長度釘子的型態。它有多樣裝飾的可能性,在中世紀的歐洲,釘頭鎚的飾物也可反映出其持有人的地位。許多騎士把釘頭鎚當作是騎士的優良副武器,將它置放於馬鞍上隨行。(當然這是在釘頭鎚被製成可單手舉起揮舞的情況下。)

弩砲Ballista:就像將十字弓製作得極大化之後安裝到板車上。同時使用了木頭與鐵材的機身上,加上了由動物筋製成的弦,破壞力非常巨大。可以說是火藥發明時代以前的大砲。雖然流傳著羅馬人以此擊退哥德人的故事,但仔細思考其薄弱的連射能力,這恐怕只是傳說而已。但很清楚的是,能製作出這種武器的羅馬人一定給哥德人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藍龍Blue dragon︰雖然不是屬於粗暴兇猛的龍,但常被形容為個性邪惡的龍,主要棲息地在沙漠等乾燥地帶,會噴吐出閃電氣息。

彎刀Scimiter:在中東一帶常可以看到。有一說是中東的彎刀是在沿著絲路傳播的時候不斷發展。『一手拿可蘭經,一手拿刀』這句話裡的刀就是彎刀了。將揮砍的能力發揮到極致,彎曲的刀身也十分美麗。但因為入侵中東的十字軍身上都穿著鍊甲,拿著彎刀的中東人恐怕會無可奈何。

神臨地Sacred land︰指讓某個神的權能凌駕於其他神權能之上的土地。如果想到平常的世界諸神的權能是互相協調的,那麼這種情況用不正常還不足以形容,對生命體而言簡直就與地獄沒有兩樣。

魔法寶物Artifact:是指稀有珍貴且擁有神奇力量的東西或古物。

橫帆柱Yard︰裝橫帆用的帆柱。

不死怪物Undead monster:不是存活狀態的怪物的總稱。死後還在活動的所有怪物都屬於不死怪物,例如幽靈也是不死怪物。

食人魔力量手套Ogre power gauntlet:簡稱OPG。戴上此手套,就會有食人魔般的力量。

精靈Elf︰跟矮人一樣都是源自於北歐神話,但還是因為《魔戒之王》一書而廣為人知。在北歐神話中,他們跟矮人一樣是從巨人伊米爾的身體中出現的種族,但矮人鑽入地下時,精靈則是留在地面上。北歐話叫做Alfen。他們生活在紐爾德的兒子豐裕之神福雷的領地中,擁有美麗的故鄉「精靈之鄉」Atfheim。甚至有人說福雷本身也屬於精靈之一。身高跟大拇指差不多,個性善良而愛開玩笑。但是在《魔戒之王》一書中,精靈的性格卻有了很大的轉變,最早誕生的生物精靈可說本來是大地與世界的主人。身形瘦高,長得都很好看,追求無限的知識與品格、勇氣、善良等等。基本上精靈是不會死亡的。(在《魔戒之王》一書故事發生的舞台「中土」上,精靈是可以被殺害的。但是被殺的精靈能夠帶著原有的記憶復活。)他們是中土其他生命有限者無法理解的高尚生命體,會因世界的混亂和敗壞而痛苦。他們喜愛詩歌,但也不忌諱拿起劍來對抗敵人。從《魔戒》一書(正確說來應該是《Sitmarilion》一書)出現之後,精靈與矮人間的仇恨變得眾所周知。他們的特徵是讓人驚豔的容貌與尖尖的耳朵。

光精Will-o'-wisp:光的妖精。

風牆Windwall:魔法師若施了這個法術,將會出現狂風猛捲之牆。它可以阻止飛行生物、危險的毒雲、箭矢等的逼近,地上行走的生物要穿過這道風暴,也不是簡單的事情。

控制天氣Control weather:聖職者透過懇切的祈禱局部性地改變天氣。聖職者透過神的力量臨時引發地震或改換天氣等自然災害,與魔法師的魔法截然不同。

施法Cast:唸咒語以施展法術。

絞盤Capstan:捲錨的裝置。是一種捲繩子用的捲軸。在使用錄音帶的錄放音機中用來捲帶子的部分也叫這個名字。

深赤龍Crimson dragon:這種龍會將維持均衡與中庸當作自己生存的目的。牠的身體是深赤色,很容易跟紅龍搞混,但是因為身上有黑色的條紋,所以近看的時候就可以區別出來。(不過先決條件是,你要大膽到敢走近龍的身邊。)牠的興趣是在自己的住處欣賞自己,性格上會努力跟善與惡都保持距離。所以牠不喜歡戰鬥,到了牠判斷只能用暴力手段來解決事情的時候(雖然牠的判斷常失之於武斷),牠就會兇暴到連紅龍都相形失色。在龍當中,牠可以飛得最高,很喜歡俯衝攻擊。

雙手劍Two hand sword︰在劍的發展史上,這可以說是極端大型的型態。在劍需要具備的各種美德中,它最側重於破壞力,如果不考慮甲冑的發展,是無法理解為什麼會產生這種劍的。它插在地上的高度往往高過使用者的心臟,而且重到讓使用者不可能拿盾牌,劍柄也非常長,對裝備了重型甲冑的敵人非常有用。當然它的敏捷度弱到可怕,但在拿這種武器時,雙方的騎士通常都是穿著全副皚甲,所以也不構成大問題。雖然長相是劍,但視為利用重量打擊敵人的武器,會比較容易理解。

巨魔Troll:起源於北歐神話的食人怪物,智能比食人魔還低。最有名的巨魔是跟惡神洛基結婚,生下了三個孩子(趁著諸神黃昏之時將主神奧丁咬死的狼芬利爾,圍繞地球的大蛇裘孟干達,代表地獄的海爾)的女巨魔安格波達。因為皮膚很堅硬,所以防禦力非常高,就算受傷,也能夠在短時間內再生而恢復(據說可以用巨魔的血加工做成治療藥水)。雖然也會用棍棒等簡單的武器,但是更會利用自己的身體進行肉搏戰。

半月刀Falchion:刀身是彎是直,與所使用的刀法有直接的關係。如果要刺或割,那麼應該會採取直刀身的型態,但如果是要揮砍,則彎曲的獨刀刀更為理想。代表性的彎刀有回教徒用的彎刀以及日本刀。半月刀的彎度一方面適度保持了適合揮砍的特性,另一方面也給人重量感。刀的寬度非常寬,過度沉重,讓人有不適合戰鬥的感覺。韓國人在森林中開路時所用的刀就是這種半月刀,東方的游牧民族所用的寬月刀也是屬於這一類。(雖然也會讓人聯想到《三國演義》中關羽的青龍偃月刀,但那是屬於大刀類,不像這個是屬於劍類。)

涼棚Pergola:由幾根柱子跟簡單的屋頂構成,放在庭院中讓人躲避陽光的小建築物。

妖精Fairy:他們的個子很小,有翅膀,心情好的時候,會在香菇附近盤旋飛舞,因為喜歡開玩笑,所以常常搞得人類很困窘。特別牠們不是跟事物有直接關連的妖精,而是身為單獨客體的存在物。在《龍族》當中的設定是,由於他們不隸屬於任何東西,也不隸屬於任何次元,對於神與人的差異,也不太感到困惑,對他人的區別力很模糊,因而是自我概念比人類優越的高等存在物。

戟Halberd︰這是配合槍頭的大型化趨勢出現的新武器,在文藝復興時期於歐洲全境都十分惡名昭彰的武器。型態非常適合殺戮,在大型槍頭上,一邊加上了斧鋒,另一邊則是加上鉤或尖刺。因此它可以用於刺擊、揮砍、鉤刺,不管敵人在馬上或地上,都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加以攻擊。因為是非常大型的武器,所以機動性極為低落,但因為此武器出現的時期盔甲也已十分發達,所以它的低機動性變得不成問題。因為十分有用,所以在火砲發達之後,仍然還是在王室的儀仗中維持住其原有的地位。


留位備用
後備位置


更新一下
伊露莉出來了


剛剛收到XD了
這次掃圖時大意了點...有好幾張好像點斜過頭了...

P.S.還是那句話,看到文中有不明的空格的話應該還是"麼"字...我用的錄入工具還是不能認到"麼"字,看來應該不是掃圖的問題....


第二篇更新完成

巨人,死亡騎士,詩人,還有修奇(超大誤...囧)都出場了


終於有時間,更新一下...
這幾天忙到不行....

希望星期四放假能錄完吧....

p.s.那死老頭終於出來了....溫柴一人行大危機?


基本上算是錄完了,還有的解說明天應該搞定

溫柴他們已經被騫他們追上了


更新名詞解說
錄入完成

over


第三部好像月中就要出了orz....
快過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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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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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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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q529957514 騎士
和看的小说龙的使命好像剧情的说

11 年前 0 回復

gwzero 子爵
本帖最后由 gwzero 于 2012-1-26 17:36 编辑


第2卷看完了,杉森只出现了一小段,还是很搞笑,端雅剑的戏份还是一如既往的出色;最尊贵的矮人,难道职责是一直在外冒险增加矮人族声望的?这么长时间不回去,真的大丈夫?矮人小队的配置还真实完美,一战一法一牧加个拖油瓶,虽然这个拖油瓶是龙王托付过来的,还是说龙王也觉得他女儿太活泼了,吵到他睡觉所以美名其曰让她出来增加见识...温柴的哥哥太强悍了,不知道他们两人碰面后什么情况;未来漫步者的妹妹,为了抢她姐姐的男人,做法很可怕,虽然主要是因为那个騫太不干脆了。第二部继承第一部门继续讨论自我,不过这次是从时间空间变化来看人性。继续看第三本去...
另,感觉分享,一路看下来,还是不太想买实体

12 年前 0 回復

baituo1988 騎士
哎,沒修奇覺得很無聊啊~還有,4什麽時候翻譯啊~

14 年前 0 回復

bldsy 平民
听说第2部修奇不出来了,满喜欢他的

14 年前 0 回復

sleepy79 平民
楼主一下子就录入了3本呢,可以一口气看3本真是很过瘾~~~现在就期待着4出版了呢~~~
楼主辛苦了,万分感谢~~~

14 年前 0 回復

windykid 平民
激动啊,当年几乎可以说是一口气看完龙族的,没想到现在还可以看到续集~~~~~~
谢谢楼主~~~~~~

14 年前 0 回復

ddw4h5p9 子爵
龍族又回來了
好期待修奇的說他怎麼還不出場

15 年前 0 回復

victor5517 平民
哀    難不成修奇再也不會出現了嗎
謝謝樓主的分享

15 年前 0 回復

lain.faye 平民
龙族0.0!!当年俺可是狂迷这套小说啊orz等了3年才出全TAT如果第二部也有实体书更要义无反顾的买。。。。
= =鸡冻的去看鸟~

15 年前 0 回復

ichigowith 平民
 38# baituo1988  

倒死,以马的身份.....

15 年前 0 回復

baituo1988 騎士
修奇出现了,大家都去看啊~~~~以马的身份~

15 年前 0 回復

红莲之眼 平民
恭喜兰州终于录完了,不过端雅剑最后那个玩笑还真是寒啊

15 年前 0 回復

木偶师 子爵
一直期待的东西终于录入到第二本了,希望楼主能坚持下去,我们永远支持你

15 年前 0 回復

yadeliya 侯爵
第1还没来得及看 第2就出来了...囧...

15 年前 0 回復

ClairAKB48 侯爵
good job !
发下载吧!
录入辛苦!
等出全了咱也去买实体书~

15 年前 0 回復

ClairAKB48 侯爵
好样的!最后4P!
OH YEAH

楼主加油!
校对咱继续定下!

15 年前 0 回復

myarms 騎士
冻结的心!血色旗帜!死亡骑士的律法!

15 年前 0 回復

kelimu 子爵
只看过第一部,修奇第二部还没登场过,很怀恋修奇的说.

15 年前 0 回復

黑肉粽 公爵
連第一卷都還沒看
但是說真的 劇情已經忘光了...
離看第一部的現在好像已經有接近五年的時間了

15 年前 0 回復

cain808 子爵
本帖最后由 cain808 于 2009-8-14 03:17 编辑


超期待的東西,雖然還未看第一部,但是知道可以繼續看下去就太好了~~
謝謝分享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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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lvin0502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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