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人[樱庭一树][轻国录入组][录入完结][该书献给最爱女儿的月巴王家的小loli]


本帖最后由 浪客行 于 2009-8-9 12:12 编辑


我的男人
樱庭一树
该书献给最爱女儿的月巴王家的小loli

弗洛伊德说过:母子和父女关系,其实是男女关系
woshenmedoubuzhidao
——BY 浪
看到很多人对封面有意见,其实这封面和日版无关,是台版编辑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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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樱庭一树(1971年7月26日- )
  日本的女性小说家、轻小说作家。鸟取县米子市出身。
  于1993年获得DENiM作家新人赏而出道,出道后在《From A》等杂志以自由作家身份活动。1996年以山田樱丸的名义担任游戏脚本,之后在1999年的第一回法米通大赏以樱庭一树的名义获奖。之后原创作品皆以樱庭一树的名义发表,而脚本则以山田樱丸的名义参与。现在统一以樱庭一树的名义参与所有活动。
  由于《糖果子弹 A Lollypop or A Bullet》一书受到一般文艺界注目后也往一般文艺界发展,在东京创元社推出《不适合少女的职业》,并被改编为连续剧;《赤朽叶家的传说》则获得第60届(2007年)推理作家协会赏,与入围第137届直木赏与第28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赏后补作;2008年以《我的男人》获得第138届直木赏。
内容简介:
  优雅却总带着落魄寒酸的腐野淳悟,在二十五岁的年轻时期,收养了在九岁时因震灾失去家人而成为孤儿的我——小花。越过漆黑如墨的树海,来到偏远的北方纹别小镇,从这一刻起,我们成为渴望并爱恋彼此的父女,就算是犯下杀人罪行,我们也要一同坠入这个世界的裂缝、坠入黑色汪洋深处。
  不够,还要再多一些……肉体两相纠缠之际,涌现如此直深入骨的饥渴。唯有爸爸能满足我,唯有我能抚慰爸爸。谁是保护者、谁是年幼稚子,在这一刻已交混不清。
  然而梅雨季节来临,长大成人的我将嫁为人妇,与化为白骨也不愿分开的爸爸道别。抛下黑暗不堪又珍视的过往,离开弥漫罪恶异臭的公寓,斩断紧密相连又教人憎恨的父女之情。
  当我再次回到曾经相互依偎的房间里,不见了,爸爸消失了,尸体已经不存在……但我知道,我们会继续一起逃亡下去吧。  

  目录
  第一章
  2008年6月小花与旧相机
  ——5——
  第二章
  2005年11月
  美郎与旧尸体
  ——6l——
  第三章
  2000年7月淳悟与新尸体
  ——119——
  第四章
  2000年1月小花与新相机
  ——157——
  第五章
  1996年3月小町与风平浪静
  ———229———
  第六章
  1993年7月小花与暴风雨
  ———275———


  
  第一章 2008年6月 小花与旧相机



  我的男人缓缓地撑起偷来的雨伞朝我走来,夜幕比黄昏稍早一步降临在晚上六点过後的银座并木通。他脚下的旧皮鞋肆意践踏柏油路上闪烁的水洼,不顾自己被溅湿,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将偷来的伞撑向靠在店面橱窗前躲雨的我。明明是个偷伞贼,流畅的动作却宛如没落贵族般优雅,我不禁觉得那道身影美丽至极。
  「恭喜你要结婚了,小花。」
  男子将我纳入伞下,揽著我的肩膀说道。我只是心不在焉地含糊应了一声,脑海里不断回想著方才男子从路上朝此约定地点走过来时,那道甚是高挑的削瘦身影。任其生长的头发散於肩上摇晃,尽管不再年轻,体态却依旧良好,让人看不出男子身上穿的是廉价劣质西装,也浑然不觉他是厶千年将届四十岁,而且无所事事的无业男性。不知是人『天第几次的骤雨,从暮色苍茫的天空浙浙沥沥落下,男子静静地仰望著天空,接著在画廊入口处的伞架中,抽出一把与四十岁男人极为不搭的碎花红伞,以优雅的动作撑开伞後继续向前走。当他发现躲雨的我,脸上於是露出了一丝微笑。几经风霜的皮肤上有著皱纹,眼睛下方的层层皱褶更是多到错愕的地步。名为小花、现年二十四岁的我,泛起了一股对陈旧事物的轻蔑,遂而带著无法言喻的怜爱及些许鄙夷的两方情感,以如哭似笑的表情迎向男子。我暂借躲雨的店面,是总店位於义大利/,品牌深受我喜爱的银座旗舰店,该店的新款手提包现正挟在我的手臂下。欣喜等待穷酸年长男性靠近的自己,彷佛被橱窗内琳琅满目的名牌商品斥责,我的内心顿时感觉到阵阵紊乱。
  「恭喜你要结婚了,小花。」
  「谢谢你,淳悟……你刚刚偷了一把伞吧?」
  面对我的指责,男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著我。他的皮鞋湿透,肩头也开始被雨势渐强的斗大雨滴打湿,淳悟完全不顾自己,直将雨伞撑在我这边。无论是发梢仔细上过卷的咖啡色长发、及膝波浪裙或皮制手提包,只为了不让那任何一样宝物被雨淋湿。顷刻间,眼前的淳悟独自被雨水逐渐浸透,我则悄悄从他眼下堆满皱纹的微笑脸庞上栘开目光。陈旧而徒有优雅的落魄男人身上,这十五年来始终散发出一股霪雨霏霏的潮湿气味,那是这个男人的体臭。
  「因为我不能让你淋湿,小花。」
  低沉的嗓音像是感觉有趣似地微微颤抖。我们在伞下肩并著肩,一同走在昏暗的并木通上。每次抬头望向他的脸,内心便会黯然一沉,但只要肩膀相互轻轻触碰,身体便会迳自感到喜悦;然而这份喜悦并非此时此刻所感受到的,彷佛是从遥远的过去所传来的一滩怪异泡沫。再一次,两人的肩膀轻轻碰在一起。以前我个子矮小,和他站在一块儿时,就连头顶也不及他的肩膀。转眼间,时光便飞逝而去。
  我俩犹如漫无目标的人们,始终并肩漫步著。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两人像这样走著开始令我有种今後也仍相同的感觉……明明在今晚就要结束了。
  由於淳悟没作任何表示,我便轻声低语:
  「明天要结婚,如果今天晚上感冒就太悲惨了。」
  自己的声音比想像中更低沉而颤抖。
  「是啊。」
  「我不就得顶著一张大红脸,流著鼻水穿上结婚礼服。」
  「呵呵。」
  「……你笑什么嘛,你就只有凡事都能从中取乐的本领而已。」
  「呵!」
  「真是的,一直笑个不停,淳悟老是这样。」
  淳悟的眼睛下方泛出皱纹,再次静静地微笑。我也试著扬起嘴角,对他浅浅地笑了笑。
  两人自此都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在雨势增强的并木通上。我毫发未湿,男子则一身湿淋淋。偷来的红色雨伞以夸张的角度倾向一边,随著脚步的晃动,一路顽强地持续守护著我。
  由於长年生活在一块儿,我和我的男人现在几乎不太交谈。大概早在六、七年前,我便已度过充满好奇心与兴奋的纯真时期,如今只剩下纠缠而近似情爱的感受,彷佛信仰似地坚信著此人是自己的唯一;然而,对於既不信神佛也没有家庭,如此一无所有的我而言,却是无论如何都需要的东西。不知从何时起,我对他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依赖,最後终究是离不开他了。
  尽管下著雨,黄昏时刻的并木通仍挤满熙熙攘攘的人潮,我们一路上与奸几对看似恩爱的男女擦肩而过,其中有多少人能够相信,现在身旁同行的人会是自己的唯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定也有著他们各自的遭遇吧,在我的眼里,每个人都看似愉快地走在雨中赶往目的地。
  终於来到我和未婚夫相约的餐厅前。为了避免我沾湿,淳悟小心翼翼地收起伞,我趁这时丢下他迅速走进店内。这是一间有著耀眼白墙面的宽阔餐厅,尾崎美郎早已独自坐在里头的餐席。他是我明天即将要嫁的人,矮小的他身穿精致西装的姿态,给人一种教养良好的印象,十分地乾净清爽。他看看手表并微微蹙起眉,看那模样显然是注意到我们来迟了。随後跟上的淳悟搭著我的肩膀,以像是强忍偷笑的声音说:
  「尾崎老弟。」
  美郎抬起原本俯视手表的头望向我们,随即展开笑容说:
  「岳父!啊,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们碰上什么意外呢。」
  「小花一向不会准时赴约,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明明淳悟自己也迟到,我不禁耸了耸肩。我一坐到美郎对面的座位上,淳悟便以自然流畅的动作坐到我的旁边,肩膀又再次相触。我最喜欢的那股雨水气味随之窜进鼻腔,身体又擅自为男人的气息而喜悦,我不禁皱眉并悄悄低下头去。
  「我真的很庆幸能邀请到岳父出席我们的喜宴,因为小花那边没有其他亲戚,而我这边不管是家族或公司都有一大票人……」
  面对开口说话的美郎,淳悟百无聊赖地望向截然不同的方向,随口附和著他。
  腐野淳悟是我的养父,他在十五年前收养我并一手带大,那距今已相当久远,是属於时空彼端的记忆了。我们当时并不住在东京,而是住在别的城镇,直到某一天才开始一起生活。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震灾一夕之间骤失亲人,淳悟虽然只是我的远亲,却透过繁杂的手续收养了我,正式成为我的养父。八年前,也就是淳悟三十二岁的时候,我们搬到了东京;如今我已二十四岁,即将在明天结婚。
  曾几何时我已长大成人,回过头才发现,快要和当年与自己相遇的养父同岁了。腐野淳悟那时候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收养一名形同累赘的小学生?我自认从小对养父的心思了若指掌,但长大之後却一点都不明白。随著时间推栘,过去那个年轻的淳悟就越像是个谜,彷佛沉入水底般朦胧,一味地离我远去。对於淳悟这个男人过去所做过的抉择,或是今後将采取的行动,我可以说是一概毫无头绪。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这位散发出雨水气味的养父,的的确确是我的男人。
  在美郎自然明快的带动下,我们气氛融洽地交谈著,菜肴也一一送上桌,鱼肉与蔬菜如艺术品般精巧地盛放在白色盘子正中央。美郎笑著说:「要我一个大男人独自抚养小女孩,我肯定做不来,而且男人又有工作在身,是自己的亲骨肉或许还会死命苦撑……不过,我还是无法想像。」听见这些话,淳悟缓缓地扬起单边脸颊,看起来像是在笑,但又或许不是。包裹在便宜黑色西装裤下的长腿,从椅子上直直地伸往地面,宛如拉长的人影。有时候,男侍者会绊到他的脚而差点跌倒,而淳悟每次都会不禁暗自窃喜偷笑。
  「不,因为我闲著没事。」
  「……闲著没事?」
  淳悟的回答似乎超出美郎的预期,他忍不住目瞪口呆地反问。
  「闲到迷迷糊糊收养了陌生的孩子,总之当时的我钮i所事事。」
  「怎么可能,二十五岁的大男人不可能会钮i所事事吧?」
  「就是有这种人,那种生活是尾崎老弟你这种男人无法想像的,我只是二十五岁那年闲得发慌,就只是这样而已。对吧,小花?」
  说谎,我愕然地轻耸了耸肩。淳悟之後便默不作声,只是让肩膀靠过来并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我的侧脸。我的身体深处再度涌现怪异的泡沫,兀自翻腾鼓噪不已。
  他从每天忙碌的工作中抽空出席我的家长会,笨拙地为我准备小巧的便当、替我洗衣服,看我无精打采就会慌了手脚,被闯进他原本逍遥自在的独居住处的小小外来客折腾得晕头转向,回忆起过去那个年轻男人的脸庞,我不禁悄然一笑。对二十五岁的青年而言,九岁的小女孩堪称恶魔。在他费尽心力将我抚育成人的那段岁月,是他人生中最劳碌的时期吧。如果问他想不想重回那段时光,他想必会苦笑地摇摇头。
  「我想你可能会觉得意外,不过这个人其实很温柔。以前相当勤劳,是子女理想的监护人……是真的喔。」
  我语带嘲讽地喃喃说道。遥远的过去化为漆黑的波浪,与近乎仇恨的晦暗思绪一同复苏。淳悟低下头後扬起单边脸颊窃笑,那是坏男人的笑法。他用刀子粗鲁地切著肉,彷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不过,这样倒是不会钮i聊。」
  「我想那时候一定很辛苦,但是淳悟看起来似乎满愉快的,对我更是疼爱有加,所以我最喜欢爸爸了。」
  「当年在那座小镇上,小花是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我也只剩下年幼的你作伴,收养你之後更让我体认到血浓於水,所以我才会一反常态那么努力,而且还乐此不疲。」
  「是这样啊……」
  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听著,回答的声音却微微颤动。
  餐厅内有相当多的客人,嘈杂的人声中听不清楚彼此的声音。淳悟还是一如往常地注意看我用餐,观察我是否全部吃完或份量够不够。他默默地用黏腻的视线舔舐著我咀嚼食物的嘴。
  隔壁桌这时传出一阵欢笑声。
  而美郎终於切入正题,提起明天婚宴的事宜。
  「先前我在电话中拜托过您,就是关於新娘在出嫁当天将娘家流传下来的旧物品、符厶口离开家门的新物品、向生活美满的人借来的物品以及蓝色物品这四样,据说将那些穿戴在身上便能得到幸福。这些物品被称为Something Four,虽然不是源自日本的习俗,可是我觉得很浪漫。」
  「……浪漫。」
  淳悟凝视著我的嘴唇,他忍住笑意用颤抖的声音回答。美郎目光闪烁地继续说:
  「是的,您对新娘来说是一位很特别的人,所以我跟小花谈过,希望岳父能够准备某样物品过来。很抱歉在婚礼前夕的忙乱时期提出这个请求,因为婚宴筹备比想像中来得忙碌,也必须顾及亲属和公司方面,而小花又对细节不感兴趣。」
  「你是指Somothing Old,Something New,Something Borrowed,Something Blue吧。』
  淳悟那自酒杯栘开的唇边浮现一抹嘲讽。从他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看来,我十分清楚这是他态度即将丕变的前兆。当我察觉他正要说出什么不妥的话而感到惶恐之际,美郎的手机忽然响起,於是他礼貌地离开座位,淳悟则将乾薄的唇办凑近我的耳畔。
  他的低沉嗓音听起来有不同於年轻时的些微嘶哑,并且透露出一股冷酷。
  「……Something Old,什么鬼东西,我是觉得很无聊啦,但是我还是有准备奸带来,就是这个。」
  他伸手探进西装口袋,不以为意地拿出某样东西随意一扔,只见一个四方形的银色物体重重摔落餐桌,那是一台古老的小型相机。「底片还放在里面喔,小花。」伴随著他沉声的低语,我不由地发出短促的惊呼。
  「淳悟……你居然还留著那种东西!」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碰触,教人不觉得是刚从口袋中取出来的冰凉自然地吸上指腹。彷佛被埋在北方大地的厚雪下结冻成冰,带著一股潮湿的凉意。
  淳悟冷冷地说:
  「虽然不是我们的,可是我们抛下所有的一切逃走,唯有的旧东西就这个了吧?」
  「原来的主人已经死了……」
  「我知道。」
  「……」
  淳悟凝神观察著陷入沉默的我,人类应有的表情从那双眼眸中消失,宛如无底深洞一般。他缓缓地张开薄唇,用沙哑的声音低语:
  「因为杀掉了。」
  「是啊……既然如此你还带这种东西过来,是存心找我麻烦吧。」
  淳悟露出讥讽的笑容,挪挪下颚指向相机。
  「可是这相机代表我……不也代表著你吗?」
  我的手再次迟疑地伸往相机,先前所感觉到如寒冰般令人战栗的凉意已经消失。当我一把紧握住相机时,淳悟陡然站起身,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附近桌位的客人全都望向我们这里,而我的眼眶正慢慢地渗出泪水。
  ——相机是以前死去的那名老人所有,剩下的底片应该拍下了老人生前最後目击到的杀人犯身影。淳悟到底为什么能够如此无动於衷?经过了八年的岁月,我好不容易才能够忘记那件恐怖的事情。
  在我失神的期间,淳悟已经默默地离开,我的泪水也在美郎讲完电话回来前止住。我一心只想挥别长久以来那段无可挣扎的黑暗生活,在试图回复正常人生的同时,与厶口适的对象结婚并掌握住真正的幸福。我不愿被不堪回首的过去禁锢,不愿尚未绽放便告枯萎,因为我还年轻。
  我咬紧牙根,强忍住即将脱口的呜咽,然後硬逼自己堆起笑脸。
  「咦,岳父人呢?」
  「刚刚回去了,他好像很忙。」 :
  由於知道淳悟现在没有工作,美郎因而浮现略微不解的神情,但是他没有再深入追究。他很清楚养父对我而言是个负担,而且美郎和淳悟的生长环境、性情相差甚远,美郎似乎认命地将我的养父当成不能理解的人予以宽待。他尽可能地用开朗的声音说:「这样啊,好可惜啊。」「是呀,真是可惜。」「我还想多听一些关於你小时候的事情呢,毕竟只有淳悟才知道。」我的脸逐渐蒙上阴影,过去的鲜明记忆在脑海里复苏,遽然间,胸口宛如被巨大手掌狠狠揪住般地难受。美郎则担心地直觑著我无端陷入沉默的脸庞,然後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对了,你拿到东西了吗?」
  「喔,你说Something old吗?有啊,不过这是秘密。」
  「你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吗?我知道啦。那么,我们也离开吧。」
  我和美郎一同步出餐厅。待在室内时没有发觉,一走到外头才发现雨势比之前更为猛烈,简直就是暴雨。雨水在柏油路上如河水般流动,浓沉的夜空甚至漆黑到令人感觉不祥。那颜色与其说是天空,更像是沉潜在我的记忆深处,过往熟悉的夜晚海面般无底的极尽黑暗。我又再次回想起刚刚在约定地点那里,不顾皮鞋被溅湿,缓步走向我的男人;任由雨打在自己身上,一心只将伞撑向我的淳悟。他十五年来始终如此,看看现在也还是一样,即使外头下著倾盆大雨,先前偷来的红伞仍奸端端地留在餐厅外的伞架上。满满的深色伞堆中,唯有该处显得鲜艳,就像有朵艳红如血的花盛开一般。那个男人是淋著雨回去的啊,从他轻率对待自己这点看来,还算是个有可取之处的人,然而就糟糕这点来说,他从以前便是个中高手。
  那个男人。
  我的男人。
  我的养父,同时亦是罪人。
  ——我们各自撑开自己的伞,稍微拉开距离免得两把伞相撞,接著急促地迈开步伐。美郎一边朝计程车招手,一边愉快地喃喃自语。
  「女孩子和父亲的感觉真好。」
  「咦?」
  「我从以前就觉得女孩子和父亲之间就像是一对情人的关系,不过因为我是男生,也不太清楚就是了。」
  在我想著要怎么回话而陷入沉默的同时,正巧一辆计程车过来,我踉呛地坐进车内。
  「代我向岳父问好,明天见。」美郎说完挥了挥手。
  随後计程车便向前驶离。
  透过计程车的窗户,我茫然地望著因狂风暴雨而逐渐染灰的荒川河岸。不久前还处身在银座的喧嚣之中,来到这附近却有股不像在同一个东京的寂寥戚。说到东京都足立区,是我十六岁那年和养父一同搬过来的城镇,这里的天空总是笼罩著浅灰色,连空地的杂草也呈现暗浊的色调,随著乾涩的风儿摆荡。由於紧邻东京拘留所,可以看见该处直挺耸立的水泥墙面。
  我撑起不晓得属於谁的红伞走下计程车,公寓外扁塌阶梯的第一阶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三根竹轮随意放在那里。此栋有著银梦庄这个如玩笑般的名字、老旧而微倾的二层楼公寓,除了我们以外,住户就只剩下一位独居老太太及一对韩国夫妇,其余的客房在这五年来都是空置。我用高跟鞋踢开竹轮并爬上阶梯,喀、喀、喀……响亮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竹轮是淳悟心血来潮时准备给附近野猫吃的,天气好的话,没多久就会不见了,但是像这种狂风暴雨,想必野猫也不会出来活动吧。领我回去收养的淳悟,对野猫也格外温柔。我咬紧牙根将涌上心头的怜爱之情吞回,我必须离开他了。
  在玄关前收伞的时候,我注意到门旁的双槽洗衣机正隆隆作响,这种下雨天的晚上淳悟似乎还在洗衣服。我边叹气边打开门,并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进到昏暗房间里,前方是厨房及相对的六帖大房间,里面还有一间四帖半的房间;那房间曾经是我们两人的寝室,现在则变成是我专用的。六帖那间的窗户大敞,淳悟坐在窗沿上,身上穿著无袖汗衫和一件皱巴巴的裤子。由於体型削瘦,腰际的线条给人一种不可靠的感觉。他将长腿伸放在杨杨米上,抬头仰望夜空,细细的指尖把玩著点燃的香烟。明明下著这么大的雨,月亮仍旧露出脸来,明亮地照耀著淳悟的侧脸。
  「我回来了。」
  「……反正小花在家也能见到我啊。」
  「咦?」
  「我是不清楚什么Something old,但在家里就可以拿给你了不是吗?是那个男的故意叫我去那种餐厅的吧。」
  「他是想顺便问候你啊,那个人莫名地注重礼数。」
  「不,他是个蠢蛋。」
  ·淳悟用嘲笑般的讨厌口吻说道。
  窗外持续传来郁闷的雨声。我侧眼一瞥,只见淳悟眯起细长的双眼怔怔地望向壁橱那里。那扇微脏的拉门内藏著我们的罪行,这八年来一次都没有被打开过。
  淳悟叼著香烟,边吸了一口边慢慢闭上眼睛,两只精瘦手臂上的肌肉微微抖动。
  我捡起丢在六帖房间里的西装外套,用衣架挂在门楣上。从这里看得见里头的四帖半房间内堆放著我的行李箱,我已经将行李全打包好了,就只等明天搬走。发现西装上湿答答的,我於是蹙起眉头。
  「呐,你有没有感冒?」
  「我才不会因为这样就感冒了。」
  细长的手指将香烟随手一扔,闪著星火的烟蒂就这么落至窗外。
  二浮悟看起来是很强壮,但也已经不年轻了啊。」
  我极力以冰冷的语气说完,旋即转过身背对淳悟。当我将手伸向自天花板垂下的灯绳想打开电灯时,赫然感觉到背後传来一股雨水气味。我被那股气味包围,整个人就这么僵在原地。
  淳悟从背後抱住我,鼻子探入发中,抱我的方式就和以前相同。我身体深处开始涌现大量泡沫,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厌恶戚愈发加深。「……那你就来温暖我吧。」低沉的嗓音这么说著,思心戚与晕眩让我感觉快要站不住。我已经受够这样了,真的已经受够了……然而不知从何处……心底的远端冒出了疼惜,二浮悟……」我不禁低喃。只要呼喊他的名字,我就会被俘虏。在他修长的手臂中转过身,面对著他将手掌贴上这名疲惫男人的後颈皱纹。
  我离不开他。
  我想待在他身边。
  我非离开他不可。
  但是,我做得到吗……
  他的鼻子抵著我的额头,我缓缓地扬起脸,在漆黑之中与他视线相对。淳悟有著一双与昔日相同的细长黑眸,在我内心的厌恶感不禁又更加深了。我不要,我讨厌这一切,然而就是因为这股厌恶我才得以抽身;当我因此而安心的瞬间,双唇已被掠夺,内心对这名年迈男性的情感又再度满溢。
  两人继而倒在杨杨米上,就这样一动也不懂地互拥良久。男人犹如雨水般潮湿的体臭,此时更显浓厚。削瘦的躯体乾枯而全身粗糙,再加上身材高挑,不禁让人联想到一条无事可作只好盘绕的蛇。两人不时地相吻,当嘴唇分离後,又同时叹出一口气。我如今对这已经没有欲望,不会再比这更进一步了。很久以前,我曾有某段时期将这个男人的欲望当成自己的义务履行。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淳悟明明是大人,却像纠缠不休的公狗般烦人二水远没有结束的一刻。不过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如今只残留下那股气味与唇办。
  「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奸?」
  宛如细蛇般缠绕在我身上的淳悟,倏地如此轻声低喃,「咦?」我不由地回了一声。抬起头,意外迎上他温柔的微笑。
  「我究竟该怎么办?事到如今要离开我。」
  真的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抱著同样的疑问注视淳悟,并且缓缓移动身体,明明不愿分开却硬将自己从淳悟的怀中抽离。我起身打开灯,听见他在呼唤我的名字而回过头,只见淳悟仍旧躺在地上,脸上露出乎稳却又状似揶揄的奇妙表情。「我爱你,小花。」我咬紧了嘴唇。明明就没有特地主动说过那种话,却只在这样的夜晚,从这个男人口中说出。玄关外头,洗衣机传来喀搭喀搭、喀搭喀搭的笨重声响。
  「在这世上爱你的男人只有我,而且我们之间有血缘相连,是其他男人强求不来的。」
  「可是,就算没有男人爱我也无所谓,女人只要日子安稳就能奸好活下去。」
  「……你在说谎吧。」
  他似乎打从心底不相信我的话,迳自发出冷淡的笑声。
  「怎么可能有那种女人。」
  我为了逃避那阵笑声,於是打开玄关大门。在落雨纷飞中,拿起纠结的湿衣服放进脱水槽里;我和淳悟两人的衣服及内衣裤,宛如藤蔓般牢牢缠绕一块儿。
  淳悟近三年来都没有工作。尽管之一叫还有上班,但彷佛长久饱受强风吹袭而终於倒下似地,从某天开始他便再也不去公司了。我以派遣员工的身分在企业上班,实际收入约有二十万日币左右,而因为淳悟也不浪费,纯粹只是待在家里,两人勉强还过得去。早先十多年因为我还小,所以淳悟外出工作抚养我,现在可以说只是默默地交换职务而已。但是,我若将他一个人留在此处,这个人以後到底会怎么样呢……
  当我伫立在原地俯视开始脱水的洗衣机时,隔壁的大门乍然开启,那位韩国太太走了出来,她的长发拢成一束,不悦地瞪起细长的眼睛。虽然语言不通,她仍交互指著我和洗衣机说些什么。当我心想她可能是抱怨夜深了还这么吵时,女人忽然气急败坏地抓住我的肩膀,我被她出乎意料的强劲力量吓到,不由地往後退,而这时淳悟像一道飘怱的影子窜出,他一看见女人抓著我的肩膀,便反射性地举起细瘦的手掴了女人一个耳光。那女人当场放声尖叫,淳悟则揽住我的肩膀,轻蔑地直盯著她。淳悟能保护我的安心戚和对这个人的恐惧,两方情绪如同浪潮般袭向我。女人带著厌恶的表情回去屋内,淳悟也转身背对我。
  即使受到美郎的帮助、在结婚後离开这个地方,我或许也无法过得顺遂吧。我一面想著一面取出脱完水的衣物,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淳悟突然殴打邻居,而我受到这种恶狠手法的保护,却还开心不已。我捧著两人打结的湿衣服和内衣裤,暗自咬住下唇。
  我并不了解何谓普通的生活,像是重视家人,或结识异性并爱上对方的感觉。与朋友之间谈论到恋爱方面的话题,我总会配合旁人以巧妙掩饰,直到长大成人也始终不了解一般常态。这都得归咎於我的男人吧,因为一切大概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抱著洗好的衣物回到房间,看见淳悟正在厨房里。
  他头也不回地小声说:「刚刚只吃那一点东西,肚子饿了吧。」他的声音听来既温柔又沉稳,彷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咚、咚、咚,一阵熟悉的切菜声传来。我没有回答,只是让视线离开那看似落魄却又带著一丝优雅的高挑背影。我打开电视,电视上正播放著夜间新闻。「怎么打不开……」听见从厨房传来的喃喃自语,我不禁心想他或许又要发作了,果不其然,随後便响起淳悟将瓶子摔向厨房墙壁的撞击声。
  嘟嘟囔囔的自语,以及瓶子的破碎声。
  我抱著膝盖,假装听不见地紧盯著电视,彷佛回到小时候一样。淳悟的精神比当年更加脆弱,光是打不开瓶盖这件事,他大概就得花上一段时间去调整情绪。因为以前的我个子矮小,这种时候便会成为淳悟的护身符,像是一个大型人偶般被他紧紧拥在怀中。不过,最近淳悟已经不再这么做了,他渐渐习惯在情绪恢复平稳前先拉开彼此的距离,然後转过身背对我。
  等到新闻播完,我偷偷看向厨房,淳悟则一副没事的样子继续做菜,翻炒食物的香气逐渐弥漫开来。
  夜色深沉,两人躺进一床棉被里入睡。窗外的雨已见停歇,月色随著夜晚加深。我被淳悟修长的手臂和双脚紧密抱住,这是最後一晚,我们之间已无情欲存在,过去那个宛如一只幼稚公狗的淳悟早已消失得无影踪,只剩下不见撒娇、甚至有些寂寞的这个男性气味。耳畔传来熟悉的沉静鼻息,我试著悄声低喃,而发出来的声音是沙哑的。
  「爸爸?」
  「……怎样?」
  应该已经睡著的淳悟缓缓睁开眼睛,细长的双眸温柔地包围著我,不带血色的薄唇勾起调皮的微笑,眼睛下方也出现大量皱纹。「爸爸。」我再次轻喊了一声,「到底怎么了?」他笑了出来。我的泪水滚滚落下,在棉被里紧紧抱住养父,乾燥的削瘦身躯,每处摸起来都瘪硬而粗糙。淳悟张开嘴巴,伸出丑陋的长舌头舔舐我的脸颊,抹去泪水。因为被淳悟如此舔著而感觉心安,我便一直默默地哭泣著。他长长的舌头,就像一只调皮的公狗,我不断地喊著爸爸、爸爸,最後淳悟不再回应,只是无声地来回舔著我的脸。炙热的舌尖、唾液的味道,紧紧相拥时仍是那股孤寂的雨水气味,爸爸、爸爸。
  隔天一早天气已经放晴,锵——荒川河岸远远传来响亮的击球声。巡逻车的鸣笛声、乌鸦的哑声啼叫,以及外国人经过公寓正下方时,那熟悉却不明白的飞快说话声。我仿佛被那些声音摇醒,打算起身离开被窝。养父紧箍的瘦长手臂和双脚迟迟不肯离开我的身体,一拉开他的手臂,脚就跟著缠上来。尽管瘦归瘦,但男人的身体对我来说还满沉重的;他接著又用脚毛磨蹭我,我顿时涌上一股战栗而连忙想挣脱,淳悟却发出像高中生的轻快笑声,随後蓦地放松力道。我像是全身瘫软一样站不稳,最後在杨杨米上爬著离开六帖房。一进入浴室,我便立刻褪下所有的衣服,从浴槽中舀了一瓢隔夜冷水兜头泼下。想要好好梳洗全身,但就算想洗乾净,却因为冷水带著微温,反而让我有种更加肮脏的感觉。擦拭身体并吹乾头发後,穿上了衣服。因为今天会有专业的化妆师替我上妆,所以我几乎是脂粉末施。回到六帖房,发现淳悟还躺在被窝里,我便选奸西装、白衬衫和领带後悬挂於门楣,接著悄声开口说道:
  「你要在十一点以前赶来喔。」
  「……谁要去啊,傻瓜。」
  「这样我就会变成孤儿。」
  我玩笑般地说著,他回答的语气却冷漠得吓人。
  「你本来就是孤儿啊。」
  「……是这样说没错。」
  他从棉被中伸出乾瘦的左手缓缓摆动,简直就像是有人自暴自弃地摇著残破尸体的手臂。「……我会去参加,我会去的。」他发出含糊不清的回答。於是,我喀拉喀拉地拖著放在四帖半房里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我一出门不禁心想……这简直就像个天大的谎言。外头的空气清新澄净,倾盆大雨过後的隔日清晨,河川飘来一股浑浊的水气。这不是真的……我居然有办法一个人从这间房间走出来。长久受囚禁於此,现在却像是去散步般轻易地就出来了。
  喀、喀、喀、喀……高跟鞋发出响亮的声音,一阵温润的风儿像是在抚摸我的脸颊般吹过。走下阶梯,昨天晚上放的竹轮仍奸端端地散落在原地。一见到此状,回去吧……我似乎听见从某处传来这样的呼唤。回去吧……回去吧……
  我拖著行李箱,逃跑似地快步离开。几只乌鸦展翅降落在一旁的路上,并发出刺耳的鸣叫声,柏油路上不吉利地拉长了几道乌鸦的小小黑影。温湿的风又再度吹起,在烈阳高照之下,我不禁感到些微发晕。
  我坐上计程车,前往举行婚礼的明治纪念馆,沿路缓缓行经原宿车站前。现在是周末上午,一大群各自打扮时髦的青少年穿梭而过。我回想起刚搬来东京时,曾经和朋友一起到这条街上买东西。在遥远的过去,我也有身为高中生的时光。
  计程车开过热闹喧哗的车站前,来到了明治纪念馆。因为我已经迟到,在没有心理准备下急急忙忙地开始梳妆换衣。在结婚典礼当天,孑然一身前来的新娘似乎很少见,已经被不少人这么问起:「您一个人来吗?」
  「家人晚一点就到。」
  「……晚一点是吗?」
  「思……」
  我在回答的时候,一时之间搞不清楚自己是在等待养父、我的男人,抑或是那个奇诡怪异的不明生物,我换上了白无垢,起身时因头顶的重量而感觉一阵晕眩,於是有人从两旁搀扶著我,摇摇晃晃地前往休息室。美郎与其亲属已经全都到场,美郎注意到我发青的脸色,於是带著笑容走到了我身边。
  「紧张吗?」
  「思,是啊。」
  「呃,淳悟先生呢?」
  「他没有跟我一起过来,不过我出门前有提醒他要在十一点前到。」
  美郎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於是我抬头望向挂在墙壁上的大圆钟,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超过十一点了。此时响起一阵轻咳。声音来自美郎的父亲,他是一位发丝斑白、年纪相当於我和美郎双亲的男性。体格健壮,威严持重,营养充分的每寸皮肤显得光滑通透。他在美郎任职的企业母公司担任要职,五十多岁正值事业巅峰,身旁年纪相近的美郎母亲也是一位气质高雅的女性。
  即使超过了举办神前式的十一点三十分,淳悟依然没有现身,我只是坐在椅子上神情茫然地等待爸爸。美郎的父亲站起身,到场内角落和儿子不知在小声商量些什么。过了半晌,两人略显犹豫地同时望向我,父子俩表情和举止的相似程度令人不禁要屏息。我忍不住露出虚弱的笑容,啊,这两个人真的是父子,血缘相系的人果然极为相似。
  我蓦然想起在遥远的从前,消失於怒海彼端的双亲与兄妹,胸口因而感觉一阵闷痛,心情顿时变得非常糟。我很少想起那些人的事,因为这么久的时间以来,对我来说,我的家人就只有淳悟一个。
  美郎走了过来,语带歉意地小声说道:
  「小花,不好意思,已经没办法再等下去了,能不能先开始呢?」
  「咦?可是、可是……爸爸还没有来。」
  我吓了一跳并惊慌地回答,美郎见状便以为难的表情望向父亲,美郎的父亲则摇了摇头。由於婚礼的费用全由对方支付,「可是,我……」我反对的声音自然也就渐渐小了下来。
  「我们接著还有其他安排,让别人等太久就不好了。」
  「可是……」
  美郎的亲属及会场的人们不发一语地望著我们交谈。我从小总是提醒自己要随时保持冷静,尽量不要去惹人注目,然而却偏偏在这时相当地不安,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在感觉到周围宾客像是赞成美郎的气氛,我慌了手脚,发出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尖锐叫声
  二浮悟没来我就不结婚!」
  「小花……」
  「因为爸爸没有来呀!我哪里、哪里都不能去……」
  我的叫声显得很不成熟,简直有如一名国小女童,散发出古怪的幼稚。从休息室的四面八方投来一道道责备的目光,让我更加旁徨无助,脑中也一片空白。即使会让细心涂抹的红艳唇膏花掉,我仍然紧咬住嘴唇。身体明明已是大人,我却像是迷路的孩子般,连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也分不清楚了。只是想赶快回家,想回到爸爸身旁。
  正当美郎欲开口说服我之际,美郎的母亲轻轻拍了他的肩膀。
  「美郎,我们再等一会儿吧,毕竟只有我们这边的亲属在场也实在不好。这样可以吧,小花,你就放轻松一点。」
  我双唇颤抖地抬眼揪著美郎和他母亲,然後点了点头。回头望向美郎的父亲,他用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慨然点头应予。
  接著又过了几分钟,美郎的父亲坐在椅子上开始不耐烦地抖动膝盖的这时,大门安静地缓慢开启。走廊上鲜红的地毯映入我低垂的视线中,看见了穿著一双旧皮鞋的男性双脚,我顶著头上的重量,紧张惶恐地抬起头。
  淳悟冷淡地站在该处,胡须未刮,头发也凌乱地垂散至肩头,身上同样穿著昨晚那套黑色廉价西装;尽管西装微皱,唯有衬衫像从送洗处拿回来般莫名地笔挺。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打领带的模样,浑身散发出许久末穿上正式服装的人所特有的异常迈遢气息。近来日渐消瘦的修长双脚,不经意地隐没於西装之下。
  「岳父……」美郎喃喃念道。淳悟兴致索然地说:
  「咦,迟到了啊?」
  「不、是的,但您不用放在心上。」
  淳悟看见我身穿白无垢的模样,遂而扬起单边脸颊苦笑。工作人员急忙赶来,边呼喊:「新郎、新娘」,边看向我们并露出一脸不解的神色,来回打量著淳悟和美郎。「我是父亲。」淳悟一脸无趣地表示,「……啊。」工作人员不禁如此轻呼出声。
  我们和美郎的亲属一同步行在走廊上,我偷偷看向那位应该已经见多了形形色色男女的女性工作人员,对方也正偷瞄著我。刹那间,她对我微微露出一抹狡诈笑容,或许我也正以同样的表情回望著她。那个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美郎和家人们在走廊上快步前进,慢慢拉开了和我们的距离。我身旁只剩下双手插在裤袋里的淳悟,他配合我的步伐走著,犹如我小时候那样,一双长脚无用武之地,只是放慢速度行走。
  走著走著,内心彷佛渐渐回到孩童时期。我和养父就像这样被世间遗弃,至今始终是两人单独并肩走来。从我九岁一直到二十四岁的今天,从未改变。如今走在这条铺有红地毯的走廊上,也只有我们两人彷佛快被时间的洪流抛下。此时美郎转过身,不时地瞄著手表等我们跟上。
  「小花。」淳悟忽然小声地喊我。
  「怎么了?」
  「小花。」
  「怎么样啦?」
  「……小花。」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会来的。」
  「……」
  「我尽量不做出让你伤心难过的事情。你想想看,我不是一向如此吗?」
  尽量啊,我在口中重复著这句话,喉咙也开始感觉乾渴,这个人果然还是老样子。内心感觉哑然的同时,一股不想离开爸爸身边的心情涌上,宛如不祥的乌云般弥漫开来。从令人怀念的九岁那年盛夏开始,那股感觉就像是寄宿在我体内的丑陋病原细菌,/水无治愈之日。纵使我想逃,那股感觉从未在内心的任何角落消失过。
  有道风突然自走廊上吹来,明明现在身处室内,不可能会有风吹动的。那是一道虚幻之风,从遥远的过去将记忆带来。过去一幕幕的灰暗光景,窜进我因为不安而颤抖的胸口。
  幸福的每一天、两人共度的许多秘密时光、在窗外晨霭中闪闪发亮的银色相机,以及老人那张皱纹横生,因悲伤而扭曲的脸庞。
  那起事件的记忆陡然间再次被唤醒,我不由地发出不成声的悲鸣。一动也不动地倒在厨房地板的男人躯体、一双瞪大的眼睛、窗外传来的蝉鸣声,还有养父呆站在原地的阴沉侧脸。夕阳光线让人感觉刺眼,而男人所流出的血液散发出一股陈年铁锈的腥臭。外头开始降起雨,我们互相紧拥对方,两人陷溺在蔓延如夜海般广大的罪恶戚中。不愿再次忆起,然而记忆却恍如昨日般鲜明地在脑海中复苏。
  那道虚幻之风持续吹拂,我踏著蹒跚的脚步前进,就要来到鲜红走廊的尽头。
  淳悟贴近我的耳畔低语,嗓音阴窒而闷沉。
  「好长一段呢,小花,比想像中还要来得漫长。」
  「恩……」
  「我们一起逃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在那之後已经过了八年啊……」
  我脚步踉舱,彷佛随时会被风吹倒一般。
  忐忑地抬起头,淳悟的侧脸宛如那年夏天的夕阳,蒙上了悒郁的阴影。他以低沉的声音抛下一句话:
  「你就忘了我吧。」
  「你在说什么啊,淳悟,我才不会忘了你……」
  我感到不安,双脚也不听使唤。我站在原地不动以免自己摔倒,淳悟低俯下身,像从前那样将自己的鼻子压上我的鼻子,宛如一只大型动物在嬉闹。我的内心又迳自回到了孩童时期,忍不住轻喊了一声:「爸爸。」「怎么了,小花?」他回答的声音相当温柔。养父的声音与气味包围著我,身体因为喜悦而开始颤抖。倘若现在时间能够静止该有多好,我真的哪里都不想去了,为什么时间不静止下来啊?
  我再次拖著缓慢的脚步往前行,终於到了走廊尽头。
  好不容易要开始举行神前式,淳悟和美郎的父亲并排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是新娘的父亲,反而像是站在壮年男子身旁的不肖儿子。这两名可以明显看出在社会上成败地位的男性,让他们站在一起甚至会让人感觉残酷。美郎的父亲充满著身为社会中坚份子的自负,不仅身材结实,皮肤色泽也好得出奇。站在一旁的淳悟明显就是一副佣懒无力的迈遢德性,在众人面前丢尽颜面,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却暗暗为那独自一人的颓废而失神,我的男人果然落魄而美丽。
  场内开始奏起雅乐,我们进行三三九度交杯酒仪式并交换戒指。因为我几乎将所有事宜,甚至连婚宴都交由新郎处理,所以不清楚一切该怎么进行,偏偏视线却又直望向淳悟。每当被美郎小声提醒,只会机械化地慌忙照做。
  神前式结束後便举行婚宴,宾客几乎全是美郎的亲属和公司的人,以及学生时期的朋友等等。我这边除了养父,还有短大和职场上认识的几位友人。美郎任职的企业颇负盛名,我一邀请朋友,她们便抱著说不定会有美好邂逅的心情,欣喜地前来参加,於是就凑成了一桌华丽耀眼的新娘友人。这一桌彷佛是个五彩缤纷的玩具箱,将寂寥隐没於其中。
  我从等待淳悟时发出尖叫声那刻开始,脑中一直处於恍惚状态。欢闹声听来相隔遥远,我光是微笑坐在那里便已耗尽心力。中途到了换礼服时间离开会场,当我为了更换礼服而褪下和服、重新上妆之时,这才突然回过神。眼泪不知为何就像是溃堤般一发不可收拾,整张脸都哭花了,无论怎么用手帕反覆按著双眼,依然止不住泪水。工作人员见状大惊失色,为了安抚我想将新郎找来,却被我哭著制止。我焦急地心想,绝对不要让他看见这么难看的模样。工作人员询问要不要找朋友过来,我依旧摇头,坐在镜子前像个孩子般啜泣。工作人员最後只好硬拉著养父将他带过来,门扇安静地打开,在淳悟闲散走进来的瞬间,我的眼泪戛然而止。
  一个包裹在黑色西装下的削瘦身体。
  我透过镜子悄悄地仰望他,只见淳悟举起一只手向我示意,然後随便地靠著墙面低下头。嘴上叼著细瘦手指所夹的香烟,再以廉价打火机点燃,彷佛叹息般地缓缓吐了一口烟之後,怱而看向我。
  「你在哭什么?」
  我感觉难为情,只是默默地回以笑容。淳悟见状於是苦笑说:
  「你小时候不是很少哭吗?总是闷不吭声地忍耐著。」
  「爸爸,我结婚的话,死掉就不能和爸爸葬在同个坟里吧?我们化为白骨之後就得分离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淳悟笑了出来,宛如回到过去那个毫无阴霾的开朗笑声。他的眼下堆起皱纹,僵硬的表情变得柔和、温暖而放松。
  「反正我们有血缘关系,又有什么关系,别放意。」
  「我不想和爸爸分开,可是却又不得不离开,只要活在世上就得面对。」
  「那是当然的啊,我一开始就很清楚你以後会嫁到别的地方去。小花,所谓的亲子啊……」
  淳悟用嘴角衔著香烟,细声呢喃著。温暖笑容的余韵仍残留在他的侧脸上,然而那双眼睛却已不同於往昔,留下岁月的痕迹,变得混浊黯淡。
  「亲子就是总有一天会分离的。」
  「为什么,我们又不是动物。」
  「不,是动物……我和你……」
  「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拭去泪水并擤擤鼻子,抱歉地表示自己已经没事,再次请发型师过来。淳悟像是感觉滑稽似地笑著,透过镜子一直观察著我们。我重新梳拢头发,然後换上礼服。
  礼服是我精心挑选出的一套自腰部蓬展开来、後背镂空的公主线高腰款式,我也相当喜爱戴在头上的银制发冠,以及在开敞胸前闪耀的珠宝。褪下和服後仅剩内衣裤,在束紧腰线的同时穿上紧身的礼服。抬起头透过镜子瞄了一眼,只见淳悟正以细瘦的手指把玩著香烟,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我。他那双眯细的眼睛带著呵护般的温柔,令我无法继续直视,因而移开了视线。
  工作人员没有对淳悟做出任何表示,仿佛谁也不存在似的继续替我换礼服,一旦我渗出泪水,便默默地替我擦拭脸颊。我倾耳注意养父从身後所传来的声音,喀沙、喀沙、喀沙……光是站在那里就可以听到乾硬的声响。养父只要一笑,眼下便会泛起皱纹。他不发声响地走近我,丑陋衰老的气息伴随而来。总是派不上用场的一双长脚、雨水的气味、冷淡的声音、悲惨的日子,即使受到岁月摧残依然不减的莫名优雅,还有爸爸身上的强烈气息。这十五年来两人相依为命,在後半的八年沦为躲藏的罪人,喀沙、喀沙、喀沙……那是我们之间的羁绊所发出的声音。
  换好一袭雪白的结婚礼服,我手持捧花站了起来,淳悟粗鲁地将香烟捻熄。
  他忽然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俯视著我。
  「你啊,真的要离开了吧。」
  「爸爸真是的,现在还说这些。」
  我虚弱地笑著。淳悟沉吟了一会儿,继而喃喃抛出一句话。
  「……哼,你要去哪就去哪吧。」
  「恩!」
  我大声回应,正欲从低著头的淳悟旁边经过,因为手腕猛然被紧紧抓住而停下脚步。当我意识到时,已经又身在淳悟硬梆梆的怀里。每个人都对这一幕视若无睹,「时间差不多了……」打开房门走进来的女性引领人员同样将话吞了回去,不发一语地等著我们。
  淳悟在我的耳畔轻语,我因为那句话而十分开心,并且以雀跃的声音回答:「爸爸,这是当然的啊……」宛如嘲讽般的低哑嗓音,震动著我的耳垂。
  「我们会一直奔逃,无论是在一起或分开都不会改变。今後,我们两人也将继续逃下去……」
  我也以颤抖的声音呢喃:
  「恩……没错,为了生存所以要逃……」
  「是啊……」
  片刻过後,我们依依不舍地慢慢分开。我握紧捧花,浑身发抖地步出走廊,背後又再度传来淳悟点燃香烟的微弱声响。
  婚宴顺利地进行,我们依序将蜡烛点燃并合切蛋糕。轮到新郎与新娘的友人上台致词,全场响起平稳的掌声。终於,用餐时间也即将接近尾声,新郎新娘的双亲站在墙边一字排开,「咦,那是小花的爸爸吗?好年轻喔。」朋友之间宪宪串孪的谈话声传进我的耳里,一股骄傲之情顿时油然而生,我总是因为对这个人的藐视、骄傲、怜爱、怨恨而忙乱打转。在新郎父亲致词期间,淳悟将重心栘到单脚上,以茫然的神情看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一副叛逆且上了年纪的不良少年站姿。我发现比起致词的男人,每位客人似乎更在意淳悟的奇妙存在戚而频频看著他。
  新郎父亲的致词大致是在表明,会温柔守护两位年轻人离家自立,今後也请各位多多关照指教。我低著头愣愣地听著致词,内容听起来太过正常,彷佛是从一个普通世界传来的声音,我明明曾如此强烈渴望成为那个世界的一份子,现在却觉得像是离自己相当遥远的淡薄幻想。
  接著最後,新娘将朗诵写给父亲的信,这是美郎所提出的建议。我和美郎一起踩著沉重的步伐,来到淳悟的面前。
  我倏地冷静下来,方才彷佛回到孩童般不安定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自信宛如涨潮般逐渐充满体内。
  淳悟交叠起他那细长的手臂,摆出讥笑似的姿势看著我。别闹了,他以彷佛这么说的表情暗暗窃笑。
  看见那张脸庞,我的手已经不再颤抖。我慢慢地打开信纸,开始读信。
  「我在……」
  我有点被自己经由麦克风传出的声音吓到,如同在暗夜中哭泣的声音,渗出的同时亦扩散至全场。美郎为了打气而牵起我的手,轻轻地拍打手背。我看著淳悟,他依然一脸「你别闹了」的表情。我看见那个表情莫名地觉得可笑,於是轻吸了一口气继续读下去。
  「我在……九岁的时候失去了家人。」
  这句话在朋友那桌引起了一阵小骚动,我听见好几个娇柔的嗓音说「我从来都不知道」。没错,虽然我的朋友不少,但我从不对他人敞开心防,极力避免谈到自己的事情。始终刻意不引人注目,只是带著笑容,扮演聆听对方说话的角色生活至今。
  「那是一九九三年夏天的事。」
  我觉得无所谓,因为我有爸爸,不需要其他人。
  「我遭逢震灾,失去了双亲、哥哥及妹妹,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
  身体逐渐腐败的思心臭味又再次回到鼻腔内,那是来自家人的味道……会场一片沉寂,唯有强烈的灯光投射在我身上。
  「原本是该由亲戚收留我,但当时正处泡沫经济崩坏後,家家户户都相当艰苦的时期。可是,却有一位亲戚愿意收留我,从此以後我便和养父两人相依为命。刚认识养父那年,他和现在的我年纪差不多,才二十五岁,或许本来有结婚的计画,但最後依然孤家寡人一手拉拔我长大。试著去了解年幼孤独的我,并打从心底接纳我的人只有爸爸,生活总是以我为优先考量。如果能以自己的方式回报他的那份温柔,将是我身为女儿最大的喜悦。现在他是我真正唯一的家人,离开父亲出嫁让我相当寂寞。
  这十五年来像是永远,却又像是一眨眼的时光,谢……」
  无论是奇迹般的美好瞬间、教人只能撇开目光的丑陋作为、自以为正确的行动或草率做出的决定,这一切都只属於我们父女。然而,那些将变成停滞不前的过去。
  因为我即将抛下一切。
  「谢……谢……」
  感谢说到一半,发现这个词不适合用在我们身上後,又将话咽了回去。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彷佛叹息般轻声说道:
  「再见……」
  我低下头,全场响起如雷的掌声·。我微微抬起头,淳悟依旧是一脸「别闹了」的表情,我看著那副表情觉得滑稽,不禁轻笑出声。淳悟也猛然仰身大笑,一派轻松地单手接过我战战兢兢递给他的花束。
  当我将系著粉红色缎带的花束递给他时,淳悟突然看起来苍老许多。皮肤乾燥,身体更加消瘦,身高顿时矮了一截。落魄而优雅的气息如同云开雾散般消失无踪,彷佛是他让自己从男人转化成老头子。我寻找著原本应该在花束另一端的我的男人,爸爸却先迅速栘开目光。掌声变得更加热烈,喀沙、喀沙、喀沙……我似乎又远远听见踩踏枯叶所发出的声音。
  爸爸?
  婚宴过後,我们一行人去到餐厅继续第二场聚会,少掉老年人只剩年轻人的空间,气氛顿时热络了起来。我换上轻便礼服和美郎一同出席,朋友们发出欢呼声迎接我们。新郎的朋友个个满带有良好的自信,是一群气质和美郎相似几近无可分辨的男士们:而我的姊妹淘则都顶著一头华美卷发,身穿淡色洋装或礼服,手上拿著名牌包,举凡饰品到鞋子丝毫不马虎,彷佛从服装杂志走出来的一群人,总之就是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们。他们无论谁和谁站在一起,很快便自然地融洽相处,总之就是气质登对的年轻男女。在昏暗的灯光下,男侍者端了饮料过来。在场唯一不年轻的就只有那位男侍者,那名和养父年纪相当的男子,以敏捷俐落的动作在大厅内穿梭。当他一声不响地经过我身旁时,背脊顿时窜起一阵寒意。那是一股不祥之气,彷佛在说:「小姑娘啊,别高兴得太早。」让我不禁胆怯不已。我因为害怕而堆起笑容,以平静的微笑和走过来祝福我的朋友们欢谈。我必须开开心心地抛开一切。
  「你们蜜月旅行要去哪里?」
  「好像是斐济。」
  听见我的回答,朋友顿时哈哈大笑。
  「什么奸像,小花,不是你自己挑的吗?」
  「不是,是美郎说想要去。」
  「……这么说来,婚宴还有这闾餐厅都是尾崎先生挑的呢。真奇怪,一般来说不是相反吗?若是我的话就会有一大堆要求,因为是自己一生难得的婚礼呀。」
  我淡淡地笑了笑,那种笑法神似养父只扬起单边脸颊时,冰冷而带著讽刺的笑容,我因而慌忙低下头。陡然感觉到理应不在此处的养父气息,不禁打了个冷颤。朋友则讶异地探头看著我。
  「小花,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没事。」
  我到底为什么没有做出任何要求?我一边想著一边对朋友微微笑。
  明明在养父百般呵护下,如同一朵花捧在手心般养育,我却很难将自己看为重要地活下去。很快就想一把推开自己,不顾自己的死活;无论是自己的身体、内心或是命运,我一直觉得即使随意糟蹋也无所谓。脆弱的时候,甚至会觉得死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明明结婚了,内心某处却是自暴自弃的。我羡慕美郎稳定的生活方式。渴望效仿他的开朗想法和轻视他在平凡安稳的养育下所拥有的幸福,这两种思绪同时存在於我心里。
  「小花……原来你没有妈妈,我一直都不晓得。我以前不是常向你说自己妈妈的事情吗?说我们的感情很要好什么的。虽然小花总是微笑地听我说,现在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没有那回事,你们母女俩的感情真好,我听得很开心呢。」
  「不过,我也很羡慕你有一位那么年轻的爸爸。我家的爸爸根本是个老头子了,高中时我们父女俩走在一起,甚至被人说看起来是在援助交际呢,从此以後我就再也不跟爸爸出门了,只会和妈妈一起。」
  「我能够体会。」
  「虽然爸爸超沮丧的,但我在家里还是跟他很好喔。所以,刚刚我觉得你有那么年轻的爸爸真好,只是……只是……」
  朋友低下头,为了该不该开口而考虑了一会儿,接著她抬起头正视著我的脸,尽管踌躇,却还是以明确的语气表示:
  「小花的爸爸好像有些可怕呢?」
  「……呵呵。」
  我不由地轻笑出声。
  美郎走近我的座位,向我的朋友亲切问好。「在聊什么?」由於他这么问,我一开口回答:「……淳悟。」,只见美郎的神色微微一沉。
  「啊,尾崎先生,你是在吃醋吧?因为小花和爸爸之间有很紧密的连结。」
  「……我不会吃醋,我们家人之间的感情也很好,小花,你会吃醋吗?」
  「完全不会。」
  「看吧。」
  美郎开心地笑著,此时侍者静静地经过我们身旁,随之飘来一股大人的呛鼻气味,盛年不再的男人身上散发著暴力性的颓废。餐厅内人声逐渐鼎沸,甚至到了彼此听不见对方声音的地步。我邀请的朋友是花时间慎重挑选出来的女性,即使在场有众多条件良好的单身男性,她们也不会俗气地焦急寻找对象,个个都以冷静如薄绸般的演技淡淡应对。我从提包里拿出淳悟交给我的那台相机,Something Old……底片依旧留在剩下三张可照的状态。因为相机已经十分老旧,我心想不晓得还能不能照,一时兴起便将镜头对准餐厅按下了快门,喀擦一声,闪光灯亮起,我惊讶地一跃而起,仰著身子发出和养父一样的乾涩笑声。 .
  这台相机还能拍照,即使持有人早已死去,即使已经过了八年。
  之後我再度环顾餐厅,每位耀眼的年轻男女看起来都十分登对。在我和美郎去蜜月旅行的期间,如果他们私下有连络的话,说不定又会诞生像我们这样的情侣。我将相机收回提包内,暗自希望所有人都能像我和美郎一样顺利就好了。此时我的背脊倏地发凉,又是那位侍者从我的身旁经过。别高兴得太早……我低下头想要忽略那股气息。
  已经不要紧了,我现在很冷静,不用再担心会突然间像是孩子般陷入不安。不要紧,那个不再年轻的可怕男人、那股湿润的温柔,已经再也抓不住我了。我要远离过去,将一切全都忘记,我能够顺利做到的。
  在逐渐增强的吵杂声中,我加深了脸上紧绷的笑容。
  隔天一早,我们前往成田机场,就这么开始了蜜月旅行。虽然提议去斐济的人是美郎,但其实我也满心期待。飞机抵达遥远的南太平洋上空,碧绿的海洋彷佛是染成鲜艳色彩的鹅绒布般无边无际地延展开来。沿海而建的小木屋以鲜花与巧克力精心布置成华丽的蜜月套房。美郎欣喜雀跃地逐一检视并发出赞叹,我则倚靠在小木屋墙边,一一微笑回应美郎的话语。
  好累人。
  终于,燃烧般的火红夕阳渐渐没入南太平洋前所未见的清晰水平线。南方的海洋甚至连气味闻起来都不一样,乾爽澄净,连海水的香气也带著甘甜。我坐在沙发上,失神地眺望闪耀绚烂光彩的夕阳,此时美郎坐到二芳看著我。
  「怎么了?」
  「没事,要放轻松享受喔。」
  「是啊……我会放松到忘我的。」
  「今後也请多多指教,小花。」
  「……恩。」
  坐在同张沙发上的我和美郎之间隔著不小的距离,尽管大人坐不下,但这拉开的空间足以容纳下一名孩子。美郎以平静的表情眺望著海面。
  因为是这个人才让我决定结婚的。
  像他这种男人不会有让人感觉绝望的纠缠,也不会带来窒息的压迫戚,我或许可以从中找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甚至是重生。我对他不带一丝不祥之气的年轻生命感到安心。可以的话,我想变成一个正常人,不是慢慢年华老去、逐渐变成没用的人,而是奸奸建立一个家庭,生儿育女,孕育未来;换言之,我想要生活方式转为平凡而积极。这么一来,也可以重新涂改我那沉重的过去,以那样的方式让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然而,像现在这样呆坐在如此灿烂明亮的地方,在我自己的那一部分——从未见过也从未曾碰触过的灵魂某处,正悠悠地死去,我甚至可以感觉其在颤抖的同时急速腐化。
  我望著碧绿色的海面回忆起过去。
  过去那面海,和眼前的海是截然不同的颜色。
  (我不会忘记的……)
  再一次,来自过去的风吹起。从遥远的从前传来的寂寞声音,乘著风在我耳里复苏。
  (我不会忘记的,小花,那件事我不会忘记的——)
  惨死在冬天大海中的那名老人,他悲痛的喊叫声随风吹进我的内心深处。我顿时感到不安,手掌按住耳朵不去听。
  (你不明白,你——)
  那个声音不知为何透露著温柔,我彷佛是被乾瘪的手掌轻柔抚著背般,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温暖满溢。
  (你现在仍旧是个孩子啊——)
  早在很久以前被我抛弃的那片雪白冰寒大地的幻影,以一股惊人的重量压上心坎,令我不住打哆嗦。
  真的想要重生吗?没有想要变得幸福吗?即使是长大成人的现在,仍然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想法,一旦勉强自己去思考,脑袋便会白茫一片,身体也连带变得疲倦。我睁开和养父甚为相似的细长双眼,瞪视著近在咫尺的海面。南国的大海和记忆中那夜空般漆黑的海洋不同,波光粼粼炫目而耀眼,海浪声和潮水气味也显得芬芳。我屏息凝望,来自过去的风,终究像是被闪耀著碧绿色光芒的香甜波浪卷走般消失远去。
  即便是和养父分开,我的心底仍然不断涌现那股乌黑的憎恨。今後到底会有谁愿意为我夺走体内满满的恨意呢……没有任何回答的声音,只有潋泼海浪打上岸又退回。
  之後无论是游玩观光或是待在小木屋时,美郎都相当愉快,我们过著恬静的时光。曾一度因为要打电话给父亲而有些紧张,但挂上电话之後,我们再度开心地讨论起隔天的行程,时间的流逝也格外缓慢。
  ——在这小木屋住了四晚後,我们踏上返家的旅程。最後一天我又坐在同张沙发上眺望海面,来自过去的那道风已经不再吹起,也没再听见老人诡异又悲伤的声音。眼见观光胜地的海面闪耀著缤纷色彩,我既不害怕也不受吸引,连一丁点都没有。
  美郎一迳地收拾著行李,整理房间。
  「说到南太平洋……」
  我眺望著碧绿色的耀眼海面喃喃自语。「什么?」美郎转过头来。
  「南太平洋被世人喻为这个世上的乐园,景色的确是美丽又令人赞赏……」
  「思。」
  「可是,我总觉得这片海看起来很愚昧。」
  「咦?」
  不知不觉中,我又像淳悟那样扬起单边脸颊,露出带有嘲讽的笑容。美郎不可思议地反问:
  「……小花,你是将这边的海和哪里的比较?」
  原本想要开口回答,随即又作罢。我从手提包里拿出那台相机,像作为回答似地拍下这幕太过绚烂的景色。
  脑海中浮现的,是小时候每天所看见有著蓝黑色光芒的大海。那片大海彷佛是拥有意识的庞大黑色怪物将我吞噬,送我回我的男人身旁。那片海,有著令人怀念的幽暗朦胧夜景。虽然我已经奸几年没有回去,然而将我们紧紧相连的大海、冰寒的大地,也将永远长存於该处吧。自始至终都在,从今以後也会一直存在。海面上,灰色的海浪亦不断翻涌起伏著吧。
  我已经不会再回头,不再回想过往的事情,不会再被束缚。我重复地如此告诉自己并站起身,拿奸行李箱。
  在美郎老家附近的目白,我们租了一间全新的三房公寓做为新居,里头有著宽敞的饭厅与寝室,以及各自的单人房。墙壁洁白光亮,家具与家电用品如同摆设於样品屋内的东西,全是品味高雅的上等家具。一打开窗户,外头林木绿意随风沙沙摇荡。
  美郎回国隔天便开始忙於公事,我则因为已辞去工作,待在家里不是下厨就是计画邀请朋友参加家庭派对。
  这一天,我的手机收到奇怪的留言。是一名和我没有交集、自称银梦庄房东的男子所留的言。无论是支付房租,或是商量修缮事宜,房东从以前就都是找养父处理。
  『腐野先生还有一部分尚未处理的行李,所以我就拨打了他留在联络栏的这支电话,我会再次联络你。』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又重听了奸几次那通留言。我回拨来电显示上的号码,但是没有人接听。养父自从辞掉工作後就没再使用手机了,公寓也没有市内电话,我没办法只好拨打某个号码。我是第一次拨打这号码,号码的主人是一位年纪超过三十五岁、名为小叮的女性,她是我多年前的旧识,也是我尽可能不想见到的人。
  拨是拨通了,却没有人接听电话。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略施脂粉,换好衣服出门。此刻正值黄昏时分,我从目白的车站搭山手线,再於上野站换车,内心越来越是沉重。
  我侧眼望著荒川混浊的水流,快步走在从十六岁开始便已相当熟悉的那条必经之路。脑海中,浮现出养父两手提著超商购物袋的削瘦背影。即便买了再多的东西,那个人总是不会让我帮忙拿。晚闾,两人漫无目的地散步,我一边想著好像会有鬼怪出现一边在河岸四处走动,抬头一看,天空中出现了淡淡星光。这是我高中时候的事了。接著,我想起以前下班快步走回家时,看见叼著香烟坐在长椅上的养父,他露出疲惫不堪的空洞侧脸,茫茫然地仰望天际。淳悟,我喊了一声便跑上前。
  越是接近这个地方越贴近回忆,我开始害怕地想著,要再次见到养父了。内心因为不安而躁动,尽管感觉沉重,脚步却不知为何渐渐加快。一抵达银梦庄,曾经作为我们住处的门微微敞开。我毅然决然爬上阶梯,高跟鞋发出响亮的声音,喀、喀、喀、喀……我站在门前忐忑不安地握住门把。
  一口气打开房门。
  夕阳余晖自六帖房里打开的窗户照射而来,刺眼得教人眼前一片昏花,在我眨眼的刹那间,整个人呆立在原地,我发现窗帘已经不见了。缓缓脱下鞋後,我走进屋内。
  桌子不见,冰箱、餐具柜、老旧衣橱,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房间如所述般已变成空壳,只有原先摆著衣橱的该处杨杨米颜色很新,显示出住在里面的人才刚离开不久。
  我看向厨房,空无一物的流理台安静地摆著一束花,我还心想这束花的颜色怎么那么枯黄,却发现无论是花朵、叶子、或是根茎都已腐烂,唯有粉红色的缎带沐浴在落日下鲜明闪动。我一定近流理台,便闻到该处弥漫著具草腥味的浓厚臭味。我曾经看过那条缎带,是我在婚宴最後递给养父的花束。花茎和叶子腐烂得不成样,绿色与褐色交混,花办也褪去色泽凋零枯萎。带有草腥味,如同泥泞般的腐臭逐渐浓烈。这是家人的味道……忽然间,我想起递出这束花时,养父那突然问整个人乾枯,莫名地像是变了一个人的姿态。腐烂花朵发出的沉窒臭味令我难以忍受,整个脑袋感觉微微闷痛。
  我远远就听见快步爬上阶梯的脚步声,接著注意到有人出现在玄关。
  「腐野花小姐?」
  是一名女人的声音,低沉而微微颤抖。那是曾经听过的声音,我回过头瞪向女人。
  她比最後一次见到时更加臃肿。玄关前站著一位体型庞大到令人觉得无法走进门的壮硕中年女性,过去那双圆溜溜的杏眼被囤积的赘肉挤压,细得只剩一条线。脸颊红润,毛孔粗大,一头烫著过时发尾小卷的长发披散在背後,身上穿著朴素的黑裙及黑鞋。
  「……小町小姐。」
  我开口喊道。
  她是我久别多年的旧识,是唯一知道我和养父逃到东京前的事情的人。我从小时候就很讨厌这位阿姨,对方也很讨厌我,明明身为大人却不会隐藏自己的感受。从那之後已经过一段相当漫长的时光。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而小町小姐是一位年轻又漂亮的女性,如今立场整个相反过来,我现在年轻又有几分姿色,小盯小姐却变成丑陋得吓人。只是当两人四眼相对,我便知道我们依旧互相讨厌著对方。
  我微微一笑。
  「我已经不是腐野花了,我刚结婚,现在叫做尾崎花。」
  「恭喜。」
  「……我刚刚有打电话给你。」
  「是啊,所以我才会过来。」
  随著身材走样,小町小姐的声音不知为何也变得低沉。以前的声音既性感又甜腻,现在却瞬间会让人误以为是男人的声音。小叮小姐像是在压抑情感似的,以平板的声音继续说道:
  「你以後也要过得幸福喔,因为你还年轻。」
  两人沉默相望,最後是我先投降,恍如挥动白旗般悄声说:
  「小町小姐,淳悟他到底去哪里了?也没有看见行李,而且……我才刚刚度完蜜月回来,什么都没有听说。」
  我留意著不让脸上的微笑消失,同时如此开口询问。只见小叮小姐赘肉横生的脸变得扭曲,看似愤恨地抬头望著我。在我小的时候,因为觉得我是可怜的孤儿,她经常用那种眼神俯视我。然而在我已成为大人的现在,我不想再被这种女人同情。我敛起微笑,厉色地瞪视著她,於是小叮小姐也不再藏起憎恶与鄙视,同样也回瞪著我。
  小町小姐高高竖起肥肿的丑陋食指指向天际。看见那个奇怪的姿势,我不禁要笑出来。公寓外头,小孩子们似乎在河岸打棒球,锵……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附近还有乌鸦数度啼叫。小叮小姐就以这样的姿势语带嘲讽地说:
  「还能去哪里,他已经死了。」
  「什么?谁?」
  「淳悟。」
  小町小姐笑了出来,囤积在下巴的肥肉阵阵晃动。
  「我接到拜托我处理後事的电话,一来到这里,才发现家具已经全都清空,那个人是死在这里的。全部都是我一个人处理的,我没有联络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去度蜜月,觉得告诉你未免也太残忍了。」
  我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看见我的脸色骤变,小町小姐则彷佛更加愉快一般,满脸的肥肉抖动地笑著。
  「死了?」
  「是啊,不然那个男人还能怎么办?他已经没在工作,甚至连你都离开了,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吧。」
  「死了?」
  「是啊,那个男人还真是奇怪。又不是真的已经到了那种年纪了,最近见到他却总是一副衰老的模样。」
  我将发颤的手伸进散发腐臭味的花束里,朽烂如同污泥般的花茎黏附在我的手上。小町小姐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飞快地说道:「我从以前就觉得他早已是具尸体。是因为有你的存在,才像为了保护你而继续运作的一具强尸。他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你过去是和尸体生活喔。真笨,拜托你也早点发现嘛。」当我仔细端详小叮小姐得意地说个不停的脸庞时,随即便发现到她其实是在说谎。
  花束的腐臭味越来越强烈,开始笼罩我的身体。
  「他以前不是那样的男人,明明是非常开朗的人,却因为你的缘故,整个人变了一个样……」
  小町小姐的呢喃声渐渐离我远去,我的内心再次浮现手机里的不祥留言。『腐野先生还有一部分尚未处理的行李……』我发出短促的惊呼,脚步踉呛地冲到了六帖房,伸手摸向八年来一次都没打开过、埋藏著我和养父罪行的壁橱,然後一口气推开拉门。
  我闭起眼睛。
  夕阳彷佛想硬将我紧闭的双眼撬开似地,视线逐渐渲染成一片眩目的金黄色。
  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壁橱内空空如也,丑陋的三夹板围著四边,处处可见发黑的痕迹,还闻到一股发霉般的乾燥臭味。我呆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腐野淳悟已经将那东西丢掉了。
  他是在处理完之後才消失的。
  我安下心来,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继而以指甲刮著杨杨米,同时发出不知所云的微弱呻吟声,色彩斑斓的长指甲逐渐磨损断裂。
  可是,我怎么也没料到他竟已不在人世,
  打开手提袋,从中取出一台尘封已久的小型相机,底片只剩下最後一张可以拍。一想到不知何时才会拿出来冲洗,不禁哑然失笑。我发出乾涩的笑声,随兴拍下了这间早已空荡荡的房间,再将相机收回手提袋里,踉踉舱呛地站起身。
  屋内一处四帖半的角落,搁置著我遗留下的小柜子与几只箱子:管理员指的应该就是这些物品吧。
  喀吵、喀渺、喀吵……
  一阖上眼帘,又再次闻到过去在这房间里逐年苍老的养父那股气息。曾几何时,我对那个人衍生出一股奇妙的力量,他怎样都离不开我身边。前尘往事已不复记忆,为何会演变至此,我也茫然不解。
  不过,我对於现在的淳悟倒是多少有些了解。我们俩始终逃避著同样的过去,奸几年来只有两个人相依为命,栖身在如小舟狭窄的屋内。那件不堪的往事,就连身为多年旧识的小町小姐也不知情,除了我与父亲以外,没有人知道。
  即使淳悟离开我一个人也不会死的吧,我也是一样。当时……在八年前的冬天,我们不是为了寻死,而是为了活下来才会逃到如此遥远的地方。我比谁都还要清楚,那个人的生命至今仍然顽强。
  而且,倘若真的要死也不会在这里,理当是会回去那片汪洋吧。淳悟是不会独自一人死在东京这种地方。为了不再经历离别,这一次他会回到他们身边——会回到真正的家人那里吧。我不禁忆起多年前,时常经过的那座山边墓地的寂寥景象。淳悟的双亲长眠在冷冰冰的白色坟墓底下,婆娑光影从层层叶缝间洒落,淳悟衔著一支烟,侧脸凝神彷佛瞪视著墓碑般黯然。
  此时传来有人走下外头楼梯的脚步声。我跌跌撞撞地离开房间,光著脚冲到了玄关,看见小盯小姐疾步走下阶梯的庞大背影,我随即飞也似地追了上去。由於光著脚,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乌鸦急冲而下,近身发出啼叫并掠过我。我一抓住小叮小姐的衣领,她发出了低呼。
  「说什么他已经死了是骗人的吧?我不是小孩子了,小叮小姐,不要骗我。」
  「好痛!快住手,小花。」
  看见她丑陋的脸上渐渐显露出动摇的神色,我更加确信那果然是谎言。叫无聊的女人编造无趣的谎言,我内心对养父的愤怒如野火燎原般迅速蔓烧。
  「为什么要说谎?」
  「我才没有,很痛,快放开我。」
  「你这个骗子,淳悟是不会死在这种地方的。你以为我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生活几年啊,我很清楚的……好,那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给我看证据呀,骗子,你这个骗子!」
  「……就叫你放开我。」
  小町小姐的声音更加低沉。我加重手上的力道,小町小姐也转过身抓住了我的手腕。女人之间根深蒂固的憎恨相冲击,我忽然间一跃而起,用自己的体重压上小町小姐的身躯,两人都飞了出去,滚落至楼梯下方,就在淳悟放食物喂野猫的那一阶。因为有小町小姐作为肉垫,我毫发无伤,重重摔到柏油路上的小町小姐则发出含糊的惨叫。
  「都是、因为……他说之後任由我处理啊,那我就问他,说你死了奸吗,那丫头一定会哭的喔,他听完只是笑著说怎样都奸,随我高兴。之後,他就叼著烟散漫离开了。可能是回去那里,或者是逃到更远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啊。」
  「……」
  我不由地安静了下来,小町小姐便以一副胜利者的口吻说:
  「最後他说,随便你怎样都奸。」
  我回答的声音相当沉窒。
  「……死老太婆。」
  「死小鬼,没教养的一面全出来了,你以後可得多留心,奸不容易才嫁了一个金龟婿。话说回来,你还满厉害的嘛。」
  「闭嘴。」
  「不过啊,小花,淳悟一定是希望你将他看成已经死了,别再去打扰他。一定是想从你身边消失吧,你看。」
  小町小姐按著腰并痛楚地皱起眉头,她伸手指向公寓二楼。房门开著没关,那是我和爸爸的房间,现在已几乎没什么东西,一片冷寂空荡。
  「像是一直窝在这种地方,」
  她接著直指我因憎恨而扭曲的脸庞。
  「还有收留像你这种无趣小孩,甚至因为养育小孩而白白断送人生的这些事,」
  她指著天上,神情愉快地低喃:
  「……全部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才不会消失呢。」
  我像孩子似地瑟瑟发抖,发出不安的声音。我并不是对著眼前的小町小姐,而是对在这世上某处破了一个洞的生命之穴低喃:
  「因为,爸爸说过……不要忘了他的。」
  婚宴当天,我哭著换上礼服的时候,淳悟在我耳畔低声说:「不要忘了我。」我是这么回答的:「爸爸,这是当然的啊。」淳悟低沉的声音震动著我的耳垂,那是我们两人最後一次交谈。
  最近这一阵子以来,我每天都想著要离开那个人,甚至痛苦到难以呼吸。再一次地,从过去吹来的那道温润之风又起,宛如玩具般的小小巡逻船被漆黑大海淹没的幻影再次浮现於内心。就像在暴风雨中出航的那艘船,淳悟从初识那天历经了十五年的岁月,终於从我面前消失。
  这次是真的不会再见到面了吧。
  不可能会那样,我咬紧嘴唇低喃。那个人是不可能会离我而去的,因为我们的心灵和肉体是无可分割的。
  因为直到现在,我们仍旧是一起逃亡著,没有任何改变。
  淳悟那天的声音再次萦绕於·耳。
  (我们会一直奔逃,无论是在一起或分开都不会改变。今後,我们两人也将继续逃下去……)
  没错,是的,我不断重复念著,脚步不稳地站起身。我心想著,就以那些话作为支持,度过往後的人生吧。独自一人,不被任何人所爱,不让人了解自己的内心,只是安稳地生活。
  那片蓝黑的海色,宛如恶梦般地在脑海中扩散。
  那件事还未过时效,明明觉得已经度过恍如永远的时间,仔细一算,才奸不容易过了八年而已。每当我察觉这件事,便会一直感到坐立难安。然而,淳悟也在某处活在同样的恐惧之中。淳悟已经逃得远远了吗?只身回到那片土地了吗?或者他仍然藏身在我附近呢?我无从得知,不
  著度过往後的漫长余生。
  正打算离开之际,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带著满腔恨意朝小町小姐的身体狠狠地踹下一脚,小町小姐发出了哀号。这是我第一次对人使用暴力。我听见远处传来微小的声音而抬起头,见到隔壁房的韩国太太露出脸正害怕地看著这里,她是被淳悟掌掴的那个女人。我就像那时的淳悟,毫不迟疑地刮了小盯小姐一个耳光。听见她的惨叫,/心头便涌出了暴虐之情。我听见内心逐渐枯竭的声音,喀沙、喀沙、喀沙……我用脚跟狠踩她的肚子,手掌不停地打著她的脸颊,陷入恐惧之中的小町小姐哭了出来。
  淳悟存在我体内,应该离我远去的那股雨水气味飘散而出,那股气味和养育我长大的男人一模一样。失控时的淳悟,一定都是这种心情吧;犹如自己的感受般,我轻易就明白了。长大成人之後的我,不知不觉中变成和淳悟相似的人了。因为,我们之间血缘相系……一股喜悦和恍惚油然而生,顷刻间我觉得自己是比任何人都还要幸福的女人,宛如因手掌的温热而融化的雪花般缥缈,我再次坠入漆黑的绝望深渊。
  啊……
  爸爸……
  爸爸不会忘记我们曾经相爱吧。如果从此以後不再见面,他也会奸好记得我这个女人,这个破旧的沾血人偶吧。
  爸爸……爸爸……
  而我,往後究竟该从谁那里夺走什么而活呢?
  我摇摇晃晃地爬上阶梯,隔壁女人连忙关紧房门。喜爱的粉红色高跟鞋掉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房间玄关处,我将高跟鞋穿上。一边检视折断的指甲及撕裂的丝袜,一边背著手提袋走下外头阶梯,阵阵脚步声响起。小町小姐倒在地上抚摸脸颊哭泣的硕大身体还在,我的脚步则稍微拐了一下。
  缓缓踏出步伐,乌鸦再次急冲而下,发出尖锐的啼叫声。混浊的河川与灰暗的河岸绵延向前。在我的男人消失之後,我的道路远远无尽延伸而去。
  夕阳光照渐渐微弱,天空笼罩在一片暗蓝之中,太阳已经西沉。


  
  第二章
  2005年11月
  美郎与旧尸体


  ——外面纷纷谣传派遣人员腐野花,暗中养了一个性情凶恶的小白脸。
  「是怎样凶恶?我从没看过什么小白脸呢,你知道吗?」
  「不晓得,因为我完全不认识她。」
  东京丸之内。中午时分的餐厅虽然人潮不少,但由於已事先订位,我们四个人才得以悠哉地坐在窗边的大桌谈笑。坐在我身旁的男同事说:「谣传啦,好像有谁看见一个奇怪的家伙。」对面的两位女孩子闻言面面相觑,几乎同时以相似的动作歪著头。
  「小白脸啊……」
  「可能是她学生时代的恋人辞掉工作後,就一直赖在她家里吧。如果是这种情形的话倒也不难理解。」
  「思,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是那种情形。」
  两人相视而笑,伸手拿起玻璃杯的同时看向我们。她们犹如双胞胎默契一致的动作,令我不禁微微笑。两位女孩子纯真的笑容於是更加灿烂,男同事纳闷地说:
  「可是,会被说成性情凶恶啊?不,算了,反正无关紧要。」
  他最後小声碎念著,并瞄了一眼手表对我说:「尾崎,时间差不多了·。」四人同时起身走向柜台。女孩子们看著彼此微笑,以极为相似的声音说:
  「谢谢招待。」
  「很美味喔。」
  听见这如同小鸟般的合声,我的音调也变得有些高亢。「不会不会,不用客气,今天和你们聊得很开心。」我边说边从店员手中接过外套。我和同期进公司的男同事并行,一走出餐厅,便感受到冬天的乾燥寒风在丸之内的商业街呼啸,「奸冷喔。」女孩子们缩起脖子喊道。
  我们和那两名女孩挥手道别,准备朝公司走去之时,便已将刚刚在和睦气氛下结束的午餐联谊抛在脑後,脑中开始想著下午的工作,不知不觉间便加快了脚步。
  我拉紧外套迅速走著,同期的男同事语气愉快地问著:「尾崎,今天那两人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吧,满可爱的。」
  「真的很可爱耶。」
  「思。」
  「话说回来,不知道养小白脸的女人是怎么样的人。」
  「……谁晓得,你还真在意。」
  大楼的外墙上,反射著迈入十一月中旬却依旧强烈的午後阳光。在刺眼的日晒下,我微低下头快步走进大楼里的公司门口,「辛苦了。」坐在接待处的一位长卷发女孩微笑低头致意,她的声音高亢而洪亮。纵然我还不晓得她的名字,但由於她是一位明艳动人的美女,还会毫不畏惧地用那双大眼直视对方,我因此记住了她的模样。我以眼神示意,走过了接待处。
  下午有会议要进行,其实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悠悠哉哉地去和女孩子们用餐,是因为那位同期的男同事说我很受女孩子的青睐,拜托我也一起去,这让我感觉擅长交际似乎是自己的缺点。由於电梯迟迟没有下来,我看向手表,不禁开始感觉有些不耐。
  我,尾崎美郎,今年即将年满二十五岁。从幼稚园开始接受一贯教育直到大学毕业,听从父亲的建议来到这间公司才刚第三年。这闾公司是制作游戏和玩具的知名企业,我参加企划开发已有一年的时间。
  家族成员有父亲、母亲,以及一位年纪相差甚远的哥哥。哥哥已成家独立在外,家里只剩我和母亲,以及因公事繁忙经常不在家的父亲三人。
  工作逐渐上轨道之後,我学会安排时间。无须著急,只要掌握要领就能和学生时代一样,享受在和朋友的来往及自己私人的休闲娱乐中。不至於过度拼命地认真将工作做好,陪朋友共进午餐,晚上和恋人见面,沉浸在兴趣之中。虽然父亲斥责我身为一个男人没有上进心,但我认为无论是太有上进心或是太少,都只会为生活带来不便而已。安稳的每一天也充满不少刺激。大致上,我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感到满足。
  下午开完会,当我走到走廊的时候,「尾崎、尾崎。」同组的前辈如此喊著,并伸出手揽住我的脖子。
  「很痛耶,前辈,拜托不要这样啦。」
  「我有点事想麻烦你,因为你很好说话嘛。」
  「我才不好说话,我是个危险的男人喔。前辈,你有在听吗?」
  安田课长嗤嗤笑著看我被拉到走廊角落。课长的名字叫做安田玲子,比我大七岁,今年三十二。一头黑色短发更突显出其漂亮的骨架,高挑的身材,很适合穿贴身的西装裤。大约是在半年前,我们自然而然地成为一对恋人,我想这件事在组里没有人知道。
  「你们的感情还真好呢。」
  「课长,我现在是被人欺负,快点救救我。」
  「我才没有欺负你,是要拜托你,快点过来。」
  我被拉到附近的茶水间,还被逼至墙角。「刚刚说的事项,麻烦在今天以内完成。然後还有那个……』走廊传来安田课长语速飞快下指令的声音,轻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前辈将我压在墙上说:
  「尾崎,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公司里的人就免谈,很麻烦的。」
  「你知道接待处那个女孩子吗?」
  「你说的是卷发、有点花俏的那个吗……我不就说公司的不行吗?」
  我回想起刚刚那声响亮的「辛苦了」,并点了点头。
  「我试著约她也不肯答应。」
  「那你不是放弃比较好?」
  「我想你总是比较受欢迎,如果约四个人一起吃饭,她或许就会答应。接待处不是有两个人吗?不晓得你是不是也可以找另一个女孩子,帮我说些好话邀请她们……」
  回绝他似乎反而更麻烦,所以我很乾脆地答应。前辈不成熟地跳起来欢呼的这个举动,令我相当地错愕,於是率先走出茶水间。我拿出手机一看,另一位恋人传来了一封简讯。对方是从大学时代开始交往,名叫菜穗子的女孩。她问我今晚要不要一起共进晚餐,「奸啊,你想吃什么?」我回简讯如此表示。
  前辈不知何时躲在我後面探头窥视,「拜托不要偷看啦。」我这么一说,前辈便不悦地皱起眉头。
  「这次你又有什么事啊?」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句话是假的吧。」
  「你在说些什么?」
  「尾崎你啊,明明就像是一个贴有安全第一标志的男人,却始终有好几个女朋友,现在有几个人?」
  「两个。安全第一是什么意思?」
  「而且聚会只要有你在就会很成功。为什么?是因为你的家世吗?」
  「……和那个没有关系啦。」
  「喂,美郎,你干嘛生气啊?」
  我背对著前辈快速离去。这个人无论过多久还是不明白,我只要一被说到家世背景的事就会不高兴,因为感觉就像是当成公子哥儿嘲笑一样。不过,老是生气也很累,所以我立刻就整理好情绪。一回到办公室,我便坐在位子上开始熟练地处理起公事,安田课长的视线不时轻柔地飘上我的侧脸,我始终佯装没发现。
  那天晚上接近七点时,我下班准备离开办公室。安田课长坐在办公桌前,戴著眼镜持续埋首工作。「我先走了。」我说,她抬起来头摘下眼镜,眯起眼睛说:
  「啊,尾崎,辛苦了。」
  「安田小姐还不回去吗?」
  「是啊,我要先将这些整理好。」
  她浅浅一笑,将视线落在文件上。我不经意地表示:「偶尔也休息一下比较奸喔。」她闻言便讶异地抬起视线。
  她露出几乎要让我退却的微笑愉快地说道:
  「说的也是,谢谢。」
  「不会。」
  「尾崎很温柔呢。」
  「咦?不……我只是有点担心而已。」
  「恩。」
  「那么,我先走了。」
  当我关上门时,安田课长坐在办公桌前看著我这边,她那纤细的上半身,如同残像般深深烙印在我的眼底。从关上的门扇里头,感觉得到她仍痴痴地望向这里。我不在意地向前走著,口袋里传来手机的震动,是菜穗子气我迟到的简讯,於是我连忙梢梢加快步伐。当我正要搭乘电梯时,挟著公事包、身穿高雅外套的前辈猛然冲了进来。我叹著气用锐利的目光看向他,他便谄媚似地笑著:
  「拜托你了,就是之前跟你讲的事情。」
  「接待处的女孩子是吧……我知道了啦。」
  来到一楼,我像是被前辈拖著般地走到接待处。接待处只上班到晚上七点,两位并坐在一起的柜台小姐小声交谈著并整理桌面,看来比白天更忙碌。前辈轻推了我一把,我只好走到接待处。卷发的花俏女孩注意到我们,反射性地露出微笑,一个十分亲切的笑容。
  「辛苦了。」
  「谢谢。」
  前辈频频从背後催促我。
  「呃……」
  我硬是将目光自花俏女孩那边栘开,旁边那位柜台小姐的姿色不差,但由於相貌平凡,即使发型和化妆都有用心整理,整体仍然给人朴素的印象。她小巧耳朵上的钻石耳环闪耀著光辉。我小心翼翼地对那个女孩子开口,花俏的那位顿时一惊,用手肘顶了顶朴素女孩,脸上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
  「呃,如果可以的话,和我……不,只有两个人可能有些奇怪,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吗?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
  「……」
  没有回应。眼见女孩似乎不太高兴地低下头,让我不禁慌了手脚。真是烦躁啊,当我这么想时,一旁的花俏女孩子出面解围。
  「又没什么关系,吃个饭而已。这个人是好人吧?而且都会好好向我们打招呼,你是尾崎先生吧?你刚刚不也说感觉这个人不错吗?」
  朴素女孩的脸上倏地泛起淡淡的红晕,前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後面探了出来。
  「喂喂,你这样突然约人家,对方当然不愿意。不如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吧,你、你,还有我和尾崎,你们哪一天有空先告诉我们吧。」
  花俏女孩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她用食指把玩著经过细心整理的卷发,轻叹了一口气。像是被那个叹息推了一把,朴素女孩陡然抬起头。
  「那奸吧。」
  她冷淡地说,并将信箱写在纸条上递给我。我收下纸条,朝花俏女孩露出道谢的笑容。瞬间,她回了一个「没什么」的大方笑容。
  走出来到外头,冬天的空气寒冷刺骨地笼罩全身。灰色高楼大厦冷冰冰地耸立在旁,简直就像是被巨大的冰柱从四面包围一样。我彷佛被寒冷推著般加快了脚步,身旁不成熟的前辈则兴奋地踏著轻盈的步伐。
  只不过是约了女人就可以高兴成这样啊,当我打从鼻子对这位年长男性哼出笑意时,前辈转过身正经地说道:
  「……你刚刚是不是在嘲笑我?」
  「才、才没有,是你有被害妄想。」
  「有,你有,你绝对有……所以,你现在要去约会吗?」
  「呃,嗯。」
  「去吧、去吧,邀约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我随时都有空。」
  「那还真是凄惨。」
  「这很正常啊,只有像你才会有一大堆行程。」
  即便前辈说很正常,眼眶却莫名地湿了,我想他应该是觉得,我明明这么寂寞,这个人却在谈恋爱,真讨厌啊。我过去也曾认为那位卷发女孩还不错,但因为觉得麻烦而没有接近她。好不容易摆脱前辈,我搭上了地下铁,要二十分钟左右才会抵达和菜穗子相约见面的涩谷,所以我就拿出早上在车站书店买的商业书籍来看。书上写著各种像是缩短工作时间,或是掌握单调工作的诀窍等等。这些内容真不值得参考啊,我如此想著,不过既然都买了,我也就草草翻过。抵达涩谷後,我步出车站走在人潮之中。
  我和菜穗子是在大学同好会认识的。因为她住在涩谷站沿线附近,从交往开始我们都一直是在这附近约会。尽管不是出社会之後还会想来逛的地方,菜穗子却没有改变这个习惯的意思,我也不去坚持无聊的自我,只是顺从她的要求。
  菜穗子闷闷不乐地坐在约奸的咖啡厅,她上班到晚上六点,要和我见面就必须等上一段时间。她在学生时代从不会表现得如此焦躁,现在却拨著长发玩弄指甲,频频对我抱怨。
  「对不起,菜穗子。」
  「……是没什么关系,美郎最近很忙嘛。」
  「嗯……」
  见到我有些困惑,菜穗子又像重拾心情似地微微一笑。她的情绪虽然剧烈起伏,但不会生气太久的直爽个性倒是菜穗子的优点。讨论完要吃的东西之後,菜穗子起身去补妆。趁这个空档,我马上传讯息到刚刚从朴素女孩那里问来的信箱。我总觉得别间隔太久、不要给女孩子们时间考虑,会进行得比较顺利。
  因为对她毫无兴趣,连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只好写个大概。
  (我是尾崎,刚刚那么突然真是抱歉。
  因为前辈鼓励我拿出勇气,才会那么突然提出邀约,幸好你没有拒绝。
  请告诉我你和你朋友有空的时间,我们这边会配合。
  还有你今天戴的耳环很漂亮。)
  在我送出讯息的时候,菜穗子回来了。她狐疑地看著手机,以开玩笑的口吻问:「啊,寄给谁啊?」
  「连络公事的啦,不过不要紧。」
  「喔。」
  菜穗子以轻快的脚步走出咖啡厅。因为决定前往热门的拉面店,我们也跟著排在满是学生的冗长队伍最後。「穿西装排队的只有我一个。」我一如此嘟哝著,就见到菜穗子不知为何露出窃笑。只是我仍在想,难道她还是有些不高兴让她等那么久吗?我凑近望著她的脸庞,她又再度展露愉快的笑容。面对菜穗子的时候,我常常会觉得真搞不懂女人。菜穗子和其他女孩子比起来,是属於个性单纯、容易应付的类型,所以我才会跟她交往了五年之久,然而有时候又会突然觉得她难以捉摸。尽管我不知道她真正的面貌,但并不想再深入思考。
  终於轮到我们进去吃拉面,吃了一半时,菜穗子撒娇地说:「我们交换吧。」我便将面碗拿过去与她交换,吃了一口後微笑表示:「这个口味也不错。」
  就如同学生时代,我们信步走入了圆山町的宾馆。我心想,这样一来真的就像还是大学生一样。和菜穗子在一起,时间彷佛停留在大学同奸会四处游山玩水的那时候。快乐是快乐,但也觉得像是随著时间渐渐变重的行李。菜穗子进去洗澡後,我试著拨打安田课长的手机。「你回去了吗?」我问著,「我正离开公司要走去车站。」听著她说话,踏著柏油路的响亮脚步声也随之响起。明明只有一个人,脚步声却有如军队行进般威凛。我看向时钟,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耳边安田课长的脚步声,幽暗房间里菜穗子轻柔的淋浴声回荡,这些声音听来可怕而沉重。
  「要好好睡一觉,消除疲劳。」
  「……谢谢!」
  我简单的一句话,她回答的语气却高兴得令人畏缩。「明天见。」我说,她明明已经三十二岁,却用著像孩子般不安的语气说:「思,明天见。」我顿时感到一丝恐惧。
  回家时,为求方便就搭了计程车。在回到目白台的家之前,我只是怔怔地望著窗外远去的街景。手机这时发出震动,於是我从口袋里拿出来。
  是那位朴素的柜台小姐的回覆。我往下卷动,看见回应得十分冷淡。说不定她已经看穿我们的企图,我边这么想边看著讯息。
  (尾崎先生,
  我和朋友谈过,下星期四可以。
  耳环是以前父亲送给我的宝物。腐野花)
  我下意识地惊呼出声。
  连忙回想起那张朴素的脸庞。然而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记得模糊的样子,戴在小巧耳朵上的耳环闪闪发亮,如同幽灵般没有轮廓的女人身形浮现在脑海,旋即又飞散开来似地消失。
  怎么?
  那女孩竟然就是传言中的腐野花吗?
  虽然不明白这代表什么,总之她就是漫天谣传养了凶恶小白脸的派遣人员,腐野花。关於她的事情,男性员工谁也不清楚真正实情。因为很在意,我隔周便找来之前在午餐联谊说腐野小姐事情的男同事询问,然而他只是不解地说:「不晓得耶……」
  「好像是在欢迎会,还是什么喝酒的聚会後,有个人送她回去,结果被殴打了一顿。」
  「被打?是被那个小白脸打吗?」
  我错愕地问著,同期的这位男同事则没什么兴趣地说:
  「不是吧,我也忘了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快想起来啦。」
  「为什么啊?那种事情又不重要。」
  说不重要确实不重要,再执意追问下去也很麻烦,我遂而作罢,只留下满头雾水。女性派遣人员总是悄然出现,过一阵子之後再悄然离去。和正式员工不一样,随时会离开的人,不太容易知道他们的个人资料。总之,这个没头没尾的谣言所带来的提醒就是,千万不能送那个女孩子回家。当我想到这一点,内心便假想一个体型壮硕的男人,身上凌乱穿著带光泽的西装和样式花俏的领带。简直就像流氓般的危险男人站在朴素的腐野小姐旁边,不过实在难以想像。那一个礼拜我只要经过接待处前就会看她一眼,因此好不容易才记住她的长相。她依旧是个不起眼,给人感觉不差却印象薄弱得吓人的女孩子,在我看来只觉得她相当普通,反而是旁边的花悄女孩,比较像是会跟男人牵扯出耐人寻味的谣传。每当我经过接待处前,花悄女孩总会微笑向我鞠躬,腐野小姐则一副神情茫然的模样。她奸像真的对我不戚兴趣,不过我也一样。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那位令人厌烦到不行、欣喜雀跃地跑在走廊上的前辈,将我拉出办公室。安田课长坐在办公桌直望著我这边,我行过礼後才走向走廊。下来到接待处只看见花俏女孩,据她表示,腐野小姐会晚点才过来。当我们准备前往订奸的餐厅时,前辈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反常地一副紧张模样;在顾及前辈面子的情况下,我们一路上始终和谐地交谈著。抵达餐厅就坐後,「不用在意腐野小姐,我们先来乾杯吧。」女孩子说道。
  「这样好吗?等她一下比较奸吧?」
  我这么一问,她为难似地歪著头说:
  「这么做反而会让她更在意,她虽然人满好的,但不太准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过来。」
  「这样不行呐。」
  前辈表情严肃地说道。这个人特别计较那些细节。
  「所以说她是习惯性迟到?」
  「是还不能算习惯性,但早上也经常不会准时到,所以有时候早上接待处只有我一个人。她是一个很认真的女孩子,只是没什么时间观念。」
  因此,我们就不客气地先叫来了啤酒举杯。前辈大概是因为紧张的缘故,整个人的步调比平常更急,他大口大口地灌著啤酒,然後马上又叫了一杯。在我忙著制止前辈在初次用餐场合询问较为私人的问题,并巧妙地将话题转到我小时候拥有灵异体质等无伤大雅的话题上时,时间已经差不多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其实我小时候每次一看到疑似幽灵的物体总会被吓得魂飞魄散,如今长大成人却被我视为提供女孩子娱乐的宝贵话题。
  在我们谈笑期间,我猛然感到颈後二泺,握著啤酒杯的手不由得定住。坐在斜前方的女孩子则看向我的背後微笑。
  「小花!你终於来了。」
  阵阵寒意在我的颈後窜起,身後好像有什么东西出现的感觉。我硬是堆起笑容回过头,只见腐野小姐表情呆滞地站在後面。她穿著淡粉红色上衣搭配白色窄裙,提袋似乎是现正流行的款式,是时常看见其他女孩子拿的名牌包。垂落於胸前的头发尾端有著漂亮的卷度,脸色却显得极为苍白,而且没有任何表情。
  「小花,来坐这边。你要暍什么?」
  「你们喝什么?」
  她反问,女孩子便回答鸡尾酒,於是腐野小姐也叫了同样的饮料,然後坐在我对面的位置。「……晚安。」她说著并低头致意。由於她没有对自己的迟到做出任何表示,前辈因而看似不悦地沉默不语。
  我们又再次乾杯,之後我偷偷比较坐在面前的两位女孩。截至目前为止,每次和两位女孩见面时,我总会发现她们之间有奇妙的相似之处:举凡同样的发型、化妆,甚至是动作,浑然成为一体。女性好友因为感情要好,彼此之间也会变得越来越相像,但是目前坐在对面的两人则又有些许不同。
  因为看起来就像朴素的那方在模仿花俏的那方。像卷发、化妆、服装等,在在都十分相似。腐野小姐的每一处打扮都略偏保守,她的容貌因为这样而显得平凡:就像是常见的类型,又再打扮得更朴素一样。所以腐野小姐的存在常会被忽略,要记住她的长相或许得花上好一段时间。
  她彷佛是小心翼翼,而且神经紧绷地营造出那副模样。腐野小姐对我抛出的话题也不会马上回答,而是若无其事地将话题转到花俏那方,听了她的回答之後,再悄悄地配合。彷佛她没有自己的个性,给人的印象莫名地浅薄。
  到了上甜点的时间,前辈陡然像是想起腐野小姐的存在似地开口问:
  「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咦?」
  腐野小姐惴惴不安地抬起头。
  「你的名字还满奇怪的。」
  腐野小姐的脸颊微微泛红,那位花俏女孩一脸担心地看著前辈。
  「以你的姓氏来看,怎么能取花这个名字。你的父母真是奇怪,容我说句过分的话没关系吧。对,就是非常过分的父母。」
  前辈已经有些醉意,而且他原本就有点喜欢调侃女性。当我正打算找个适当的时机改变话题之际,腐野小姐却目不转睛地看著前辈,继而露出社交性的微笑。
  「的确是会让人好奇吧,不过我本来的姓氏是另外一个。」
  我不禁脱口询问:
  「另外一个是什么?」
  「呃,是叫做竹中。」
  「竹中花,喔,很普通呢。」
  「思,我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改成现在的姓氏,虽然一开始有些困扰,但我并没有很在意,也没有因此遭人欺负。最主要是,我很高兴能够改成这个姓氏。」
  很高兴是什么意思?在我感到纳闷的同时,前辈直言问道:
  「哦,那你是哪里人?东京?」
  腐野小姐的脸颊不知为何又微微泛红,然後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
  「是在哪里?」
  「呃……『北方』。」
  「北方?」
  「就是在北方,很远很远的北方。」
  「……北方啊。」
  北方这个词听起来就如同外国一样遥远,我不禁又覆述一遍。接著我望向前辈,他已经醉得差不多,眼神看来涣散迷茫。才以为他突然对腐野小姐戚兴趣,现在却像是已经厌倦,这次转而指著我。
  「这家伙一直住在东京。」
  「啊,确实给人那种感觉。」
  花俏女孩微微一笑,腐野小姐也跟著频频点头。前辈见状不可思议地反问:
  「那种感觉?」
  「要说是高雅脱俗呢,还是都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总之尾崎先生给人的印象很好。」
  「哼,因为他是大少爷啊。家住在目白台,坪数听说不小。从附属学校一路直升,也不晓得考试的辛酸,所以这家伙身上总淡淡地散发出一股香味。」
  他夸张地拧住鼻子,一脸厌恶地皱起眉头,两位女孩子见状便相视而笑。
  「你们知道吗?这家伙的父亲是我们总公司的常务董事,虽然气味香甜好闻,那同时也代表权力的气息。我对这种啊,可以说是又爱又恨。」
  两位女孩子的表情倏地认真起来。
  我来回看著两张妆容相似的脸庞。因为与人交际,直至方才都彷佛蒙上一层薄纱的脸孔,瞬间产生了变化。而卸下薄面纱的那张脸,花俏女孩那方是品头论足的眼神,那是我所熟悉的女人眼神。我从以前一直就被女孩子们如此打量。
  坐在一旁的朴素女孩脸上,这会儿首次浮现像是表情的神色。先前模仿身旁那名女孩子的一切全消失,她露出属於她自身的表情。
  腐野小姐不知为何以怜悯般的目光,眯起眼睛抬头看著我。一股像是被人抓到偷窃的羞耻戚,顿时在全身奔流。
  这个人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仿佛突然在无预警之下,我被人看出其实过得并不幸福。因为感觉狼狈,我连忙将目光从腐野小姐身上栘开,然後手肘顶了顶前辈,「拜托不要做那种奇怪的真情告白。」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小声说道。
  只有前辈笑了出来。
  「女人最喜欢安定和权力了,会加以否定的女人其实才是最贪婪的。你会受女人欢迎啊,是因为那道从社会上层吹下的甘甜凉风。」
  「我并不受欢迎啦,前辈。啊,真是的,口水都流下来了。」
  我用湿巾擦拭他的脸,只见前辈尴尬地垂下头。我悄悄看向对面的座位,腐野小姐的眼神仍然带著怜悯,却又像是饶富趣味地观察一样,始终睁大双眼望著我。
  我的内心蓦然掀起阵阵涟漪。
  为什么她会对我这么的感兴趣呢?刚刚明明还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要看我,不要露出那种眼神。
  花俏女孩为了缓和气氛,以亲切开朗的声音表示:
  「不过,有这么一位值得夸耀的父亲不是很棒嘛?像我的爸爸,人虽然好,但也只是一个平凡上班族。呐,小花,你认为呢?」
  「……我爸爸最差劲了。」
  忽然之间,腐野小姐说出毫无脉络可循的话。与至今总是小心说话的方式完全不同,这句话像是突然从嘴巴里进出来一样。明明说著很差劲,声音却听来梦幻。就连前辈也抬起头,一脸讶异地直盯著腐野小姐瞧。
  「很差劲?」
  「嗯,我长大之後才知道,但就算这样,爸爸还是爸爸。」
  腐野小姐轻轻叹了一口气,再以轻柔的声音呢喃:「虽然很差劲,却又是最棒的。」视线也终於从我身上栘开。
  「那是什么意思啊……」
  前辈嘟哝著,接著以湿巾擦拭脸孔。
  离开餐厅的时候,「我今晚一直在调侃你吧。喂,尾崎,我有调侃到你吧。」暍得酪酊大醉的前辈整个人已经瘫倒,我只好一边发著牢骚,然後认命地连同前辈的份一起付清後爬上楼梯。走在一旁的腐野小姐比想像中要来得娇小,低头一看,可以清楚看见她的颈项,那颈项小巧而可爱。我顿时又回想起她刚刚说很差劲的那个晦涩声音。在我凝神注视的时候,腐野小姐抬起了头,「嗯?」不解地偏著头。
  「你脖子的地方很可爱呢。」
  「……尾崎先生真是的,怎么称赞那种地方。」
  「呃,我可以再约你吗?」
  话说出口的瞬间,就连自己也惊讶地怀疑现在是谁在讲话。我下意识地捣住嘴,眼睛眨了好几下。腐野小姐也跟我差不多,她讶异地抬头看我,然後又浮现那个奇妙的眼神。
  「我是想说如果可以的话,下次就我们两个人。」
  「……还真是吓了一跳。我是可以啊。」
  「为什么会吓了一跳?」
  「因为我以为我只是幌子。早知道,我就更费心打扮一点,不该穿一般的衣服过来的。」
  她这么说著,怜悯般的目光仍旧未变。我感到心神不宁而静不下心,於是老实地承认。
  「实际上就像你所说的,对不起。」
  「……对吧?我果然猜的没错,」
  腐野小姐高兴地笑了出来,她似乎是单纯开心自己看穿了男人的企图。我无力地回以笑容。
  接著两人同时俯视楼梯下方,花俏女孩正搀扶著醉步蹒跚的前辈。面对此景,我不禁耸了耸肩暗自低喃:「照这样看是没希望了。」但腐野小姐却摇摇头。
  「不,或许会顺利发展。」
  「咦?」
  「因为她其实满喜欢没用的男人。女人也是无法抵抗从社会下层吹来的甜美之风吧,因为女人也很脆弱。」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於是开口反问。腐野小姐愕然似地抬头望著我,再次露出那个眼神,接著摇了摇头说:「……什么也没有。」她这个举动十分可爱。
  在两人走上楼梯的同时,我也因为已经被她看穿而坦白地告诉她。
  「如同你所说,你一开始只是幌子,可是我似乎对你产生了兴趣。不介意的话,下次如果能两个人一起用餐,我想我会很高兴的。」
  「……好啊。」
  爬上楼梯来到外头,乾燥的北风从旁呼啸吹来。我不禁缩起脖子,将外套衣领竖起。
  星期四的夜晚也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几群暍了些酒的人们打从面前经过。离餐厅入口有些距离的细长路灯,发出蓝白的光芒照亮地面。
  一位高瘦男人倚靠著路灯,像个没事人儿般地站著灯下。
  那双长脚彷佛显得多余,他交叉著双脚站立。黑色外套、黑色鞋子,每一样都显得老旧,散发出一股与这条街道格格不如的廉价戚。他的脸色难看,从鼻子到下颚布满细密的皱纹。年龄看起来约莫是三十岁後半,或者是更大一些。左手随意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右手的细长手指夹著点燃的香烟,懒洋洋地抽著。一缕细细的烟雾在路灯光芒的照耀之下,幻梦似地缭绕飘散。
  丸之内一带明明是禁烟区,我下意识地感到不耐。对方或许不知道吧,或者是压根儿不在乎那些社会规范。
  我的目光离开那名男人,突然想到腐野小姐只穿著一件单薄的外套可能会冷,於是打算伸手将围巾从脖子上拉下来借她,这时腐野小姐在我耳边喃喃喊了声:「爸……」
  这道声音是我活到现在从未听过的甜腻,我不禁打了个哆嗦。她陡然间加快脚步,有如一道冰冷的风掠过我身旁。
  黑衣男人缓缓拾起头,脸上毫无表情,和刚来到餐厅时的腐野小姐极为相似。他朝跑过去的腐野小姐点头示意,然後冷不防地看向我这里。
  两颗黑色眼珠空洞而无神。视线对上的刹那,我背後窜起了一阵寒意。男人兴趣索然地像是看风景般瞥了我一眼,夹在细长手指间的香烟落至地面,他用鞋尖慢慢地、执拗地踩著,火光早已熄灭的香烟被夹在男人的鞋子和路面之间,像是发出惨叫般被踩烂。宛如内脏外露的小动物尸体,香烟的乾燥褐色烟叶被狠狠地抹在路面。一阵风吹起,褐色烟叶便飘然随风起舞。
  男人的鞋尖好不容易离开香烟,随後视线转向腐野小姐。他大大地皱起眉头,表情彷佛在说你很冷吧,接著将自己身上的老旧外套脱下。外套下仅穿著一件袖子拉得长长的长袖衬衫。单薄的穿著光看就觉得会感冒,男人却毫不在乎地将外套披在腐野小姐的肩膀上。腐野小姐彷佛将至今我们的对话及聚餐的事情一下子全都忘光,她只是依偎著男人,头像是埋在枯瘦的胸膛般慢慢地向前走。我错愕地目送他们离开,此时男人突然转过头,彷佛向我道别似地轻轻扬了扬下颚,我也不明所以地低下头回礼。
  晚一步爬上楼梯的前辈伸长脖子看向那两人,他对著逐渐远去的背影说:
  「怎样?那就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小白脸吗?早知道刚刚也问她这件事就好了,难得我今晚是失礼的醉汉。喂,尾崎,你有没有被那个人狠扁一顿?」
  「……不,不是那样的。」
  「咦?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
  「……那个人奸像是她的父亲。」
  「什么?」
  「因为她都说了嘛。」
  「说什么?」
  「没事……」
  我纳闷地思考著。
  刚才宛如一只兔子穿过我身旁的时候,腐野小姐那不可思议的甜腻声音确实是这样低喃。
  爸……
  怎么看都像是只有三十几岁的年纪,为什么会叫那个男人爸爸?和我的父亲相较之下,简直是无可比拟的年轻,大概和我们部门的部长差不多年纪吧。不过乍看之下虽然年轻,但像他那种不像上班族、在我周遭较少见的类型,我似乎也难以准确看出年纪。
  话说回来,怎么有父亲会在餐厅外一直等到女儿聚餐结束呢?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下,明明不知道何时会结束,却仍然在我们欢谈期间,始终茫然地抽著烟等待吗?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最主要是两人相依偎离去的身影,看来总觉得有股莫名的温暖,宛如在冥合之中微微发亮的香烟火光。若伸手碰触,理所当然是炙烫的。那股温度究竟是什么,我完全不明白。想要细细思索,却只感到背脊越发冰凉。
  这一晚,我和前辈他们道别并搭计程车回家後,凑巧在玄关处碰到父亲。父亲看来刚洗完澡,平常威严的父亲穿著直条纹睡衣的模样,显得有几分滑稽。我轻声地表示:「我回来了。」父亲站在走廊看著我,然後皱起了眉头。他只要一看到我,便会反射性地念几句,这一天晚上也是如此。
  「又是聚餐啊?看也知道,和因为工作而晚归的表情不同。」
  「是啊,不过这也是一种交流。」
  「老是一副学生心态,你差不多该有自觉了。」
  「嗯。」
  我带著笑容点头称是。
  同时,胃也感到一阵萎缩。
  根本不管是否努力,一点都没有想要认同儿子的意思。
  黑暗的情绪充塞胸口,我久久伫立在玄关处。沁人的醉意顷刻间全消,在那个瞬间,耳畔不知为何响起了一道声音。
  (爸——)
  一下子又教人回想起那个甜腻的声音,以及恍如幻梦的话语。
  (最差劲了——)
  腐野花带著怜悯看向我的细长眼瞳也随之而来,还有披著老旧外套离开的背影,一幕幕鲜明地浮现在脑海中。
  那两个人是父女吗?是父女吗……挫败戚缓缓趋近包围我整个人。互相紧靠的背影,看来历时甚久而温暖。父女和父子是截然不同的吧,父女就像是一件陈年的外套。在我周遭的女孩子每次谈起父亲的时候,总会看似高兴地侃侃而谈说:「我爸爸真是的。」不过,就算这么说——
  「美郎,你也别想太多。」
  「没那回事,爸爸。」
  我用开朗的声音回答。背对父亲坐在玄关,我一面脱鞋子一面回想久远以前的记忆。虽然我和父亲在我长大之後就变成那样,但在孩童时期,我们的感情绝不会不好;非但如此,小时候很胆小的我还只要待在父亲身旁,就能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安心感,像是随时被一名强壮的成年男人保护。不过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要求我也要成为一名强壮的男人,这对我而言相当痛苦,我对父亲的不满也越来越强烈,父子之间的羁绊在不知不觉之中终告消失。
  我背对父亲,听他逐渐远离走廊的脚步声。
  当天晚上,我感觉夜空的颜色比以往更为深浓。我变得异常的戚伤,然後传了封简讯给腐野花,里头写著『今晚过得很快乐,这绝不是客套,是我的真心话。』我心想她不晓得会不会马上回覆,便抱著手机睡眼蒙胧地等待著,却是在隔天早晨才终於等到她的回覆,内容依旧十分冷淡,只写著『尾崎先生真是奇怪的人呢。』
  她冷淡的回覆虽然让我沮丧,但仔细一想,在我的人生中被人说奇怪也算是相当稀奇,让我不禁想问她自己是怎么个奇怪法。和腐野花约定奸下次见面时间时会感觉松了口气,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吧。
  在小花背後,不知为何有股暴风雨的气息。我像是听到台风预报的小学生,『还没来吗、还没来吗?』似地兴奋又不安。
  下次的见面约在十天後,季节在这期间迈入十二月,气候变得更为寒冷。我竖起外套衣领快步走至外头,自己的呼吸亦不时被染白。大街小巷装点著圣诞灯饰,各个店家传来阵阵轻快活泼的音乐。
  和腐野花约定的日子格外地寒冷。
  我站在有乐町戏院的大时钟下等待,不禁心想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她已经迟到了将近两小时。我忍耐著酷寒,拨打了好几通电话过去,虽然有打通却没有人接听。正当我已经错愕不耐之时,她终於在快要九点的时候悠哉现身。她穿著款式时尚却显单调的大衣和靴子,褐色长发发尾微微卷曲。右肩背著名牌包包,左手提著一只印著百货标志的纸袋,里头装有刚买的洋装。
  「我忘了我们有约。」
  「这样啊。」我失望地说道。她依旧是那张印象淡漠、不太有特徵的脸。「肚子饿了呢。」小花说完便低下头,颈项依旧是那么可爱。
  每一闾店都已接近最後点餐时间,我回想起附近的一间西班牙料理餐厅,於是提议去那间店。和其他的女孩子不一样,小花一脸无所谓地点头附和,感受不到想要吃什么、想要怎么做的欲求或是兴奋。女孩子所拥有的雀跃欲望,她像是完全没有。
  我叫了一瓶葡萄酒,两人举杯互敬,断断续续地交谈著。今晚的腐野花不再模仿身旁的女孩子,看来比她二十一岁的年纪更显稚气。她看似坐立不安,视线也望著下方游栘,而且举止有些不雅。单只手肘靠在餐桌上,直用叉子戳著黏在西班牙海鲜炖饭平底锅里的黄色饭粒,一副就是对锅子的兴趣更甚於我的态度。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我试著找出会让她有所反应的话题。
  「上次来接你的男人就是之前说的爸爸吗?」
  她那瘦小的肩膀陡然一个轻颤。成功了吗?正当我如此想时,小花一脸畏惧地眯起双眼向上望著我。
  「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和预期中的反应不一样,让我有些慌张。但是,究竟有什么事情会让她感到害怕?
  「不,不是你自己说过的吗?你说『爸爸最差劲了』。不过我有稍微看了一眼,你爸爸看起来奸像很年轻……」
  「……喔。」
  小花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是那个意思。」
  「嗯?」
  「因为淳悟才三十七岁。可是,看起来年轻吗?」
  「三十七岁?咦……所以你是他十六岁时生的孩子吗?」
  回忆起那晚相互紧靠、像是搂在一起行走的父女,我於是开口问道。只见小花露出窃笑似的奇怪笑容。
  「呵呵,如果是父女的话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不过,我说过本来姓竹中吧,原本有真正的父母亲在,因为他们在北方去世,我才成为他的养女,淳悟本来是我的亲戚。」
  「喔……」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子,我边想边频频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能理解她为什么是直接称呼他为淳悟了。可是为什么明明看起来那么开心,却说自己的爸爸最差劲呢?
  我缓缓将红酒含入口中,同时思考起自己和父亲的事。顿时间,疑问被推开,一股近似挫败的感觉开始在内心浮现。
  「我问你,不是真正的亲子也能像那样互相喜欢吗?」
  「……尾崎先生的爸爸呢?」
  被她这么问,我一时为之语塞。我察觉到小花露出那个眼神,整个人都静不下来。「不晓得耶。」我如此呢喃著,小花的视线重新拉回到海鲜炖饭的锅子。看见她握住叉子,我又连忙说道:
  「我的父亲啊……」
  「嗯?」
  她抬起头,我又看见那个眼神,真不舒服。可是话已经出口,那就不得不说些什么。明明只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而抛出的话题,一开口说起却不知为何无法收止。小花还是一样,她的眼神怜悯般地注视著我。
  「我的父亲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在工作时有时会碰到那种类型的人,认为自己办得到的事情,其他人也同样办得到,因而作出不合理的要求。我的父亲就是那种人。如果是顶头上司,会产生一股想要追随对方的动力,若是父亲就完全无法有那种动力。为什么呢?」
  「因为你恨他吧?」
  小花歪著头插话进来,长发垂散在胸前。这个女孩也因为什么事情而憎恨著父亲吗?对於她那句过於直接下定论的话,我感到不可思议。
  「是这样吗?」
  「不,我也不晓得。」
  「……理论上来说,父亲是讲出正确的话语,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也就是说,我感受不到温情,不过这些想法我都一直藏在心里。」
  「嗯……」
  「上大学之後,我想要成为和父亲不一样的男人,想要过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几经思考之下,我打算过著平衡的生活。」
  是父亲没有的平衡生活,我如此心想。像是工作与闲暇时间,自己单独的时间以及与异性的交往,身为社会人士的人品和一定程度的品味……男人这种生物似乎认为,不用去追求这些平衡,只是一股脑儿地埋头工作这样就足够了。所以我想要找寻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即使如此,也曾在家里和母亲於走廊擦身而过时被说:「哎呀,我还以为是爸爸,果然是很像呢。」而让我深戚震撼。
  面对沉默不语的我,小花的注意力还是转到了海鲜炖饭的平底锅上,又动手戳著饭粒。店内的客人已经离开不少,四周冷清而寂静。
  「可以不去在意那些事情的,尾崎先生,因为你和爸爸血缘相系。」
  「什么意思?」
  「因为亲子比谁都还要重视对方,所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喔。」
  我又回想起总是生硬保持一定距离互相瞪视的自己与父亲。不想再继续去思考,於是我努力用开朗的声音说:
  「你的爸爸呢?呃,正确来说应该是亲戚吧。」
  「思……」
  小花没有抬起头,只是一迳地注视著锅里呢喃,声音不带有抑扬顿挫。
  「我的爸爸最差劲了,但也是最棒的。我们感情一直很要好,因为从我九岁的时候开始,已经在一起相处十二年了。他比谁都还要重视我,我比谁都还要喜欢爸爸,可是……我已经长大成人了,虽然还想一直陪伴著他,但说不定我其实是想要离开他的。我不晓得是哪一种心情,也完全不知道要如何逃离。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逃离爸爸身边!可是,会是什么样的机会呢……?时间已经过得太久,也不能怎么样了。」
  小花百无聊赖地将叉子搁在一旁,接著缓缓抬起头。
  「爸爸也是从很久以前,就在海上和陆上失去了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我们是一对孤儿父女。」
  对我来说,她的眼神看来深不可测,既像迷惘又像憎恨,莫名的黏腻。此时,她从年少的朴素女孩子,摇身一变成为习於应付年老男人的年老女人,涌现一股奇怪的撩人魅力。我心想是自己的错觉,连忙移开目光。锅底的饭粒被戳得不成样,湿软瘫烂的黄颜色凌乱满布。
  我们转移阵地小酌几杯,在十二点多离开了店家。小花已经醉得差不多,我拦了辆计程车让她坐上,但看她满脸通红地在後座缩成一团,不禁担心她能否顺利回到家。想起送她回家会被不知是父亲还是亲戚,或是小白脸殴打的传闻,内心不禁顿时有些犹豫,最後我还是因为担心而决定坐上车。我摇著小花问道:
  「你家在哪里?」
  「河川的另一头,北干住。」
  「……河川是?」
  「荒川的另一端。」
  「是在哪一带?」
  「不是有拘留所吗?那附近。」
  驾驶应了一声,总之先上路再说。东京拘留所确实是在荒川附近,是每次有名人被逮捕的时候,新闻播放直升机空拍画面的地方。我回忆起那在电视上看过,给人荒凉之戚、不像东京都内的灰色景象,於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住哪里?」
  「没关系,我会在拘留所正门前下车。」
  「不会很危险吗?这种大半夜的。」
  那里和东京都中心不一样,在这种时段没有路人行经是很容易遭遇危险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小花在座位缩成一团嗤嗤地笑著。华丽的灯饰在窗外熠熠闪烁,随著车子行驶,景色逐渐变得冷寂,夜晚的黑暗愈发强烈。我心想是什么东西亮著白色光芒,原来是雪花。乾燥的细小雪花飘散而下,因为风势强大,雪花在挡风玻璃前旋转翻飞,看似带有极高的黏性附著在玻璃上。
  驾驶启动了雨刷。
  接著传出低沉的声音。
  「……不会危险喔。」
  小花突然间说道。
  「一点也不会危险。」
  「是吗?」
  「因为有爸爸在啊。」
  小花发出阵阵窃笑,之後就不再开口,或许是睡著了。计程车终於经过彷佛被泼上一层墨般漆黑的夜晚荒川,在雪花纷舞中前进,然後来到东京拘留所正门前,安静无声地停下。我环顾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的四周围,隐约可见类似民家的形影,以及亮著点点灯火的老旧公寓。
  我付了钱,走下计程车。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
  耳边冷不防传来彷佛在水中的朦胧声音,是一个男人的浑厚声音。我全身顿时紧绷,随即撞见一位穿著西装,有著结实体魄的五十岁男人走过我眼前。他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慢慢地回过头,并睁开看似良善的垂坠眼睛注视著我,额头稍微偏右的地方有一颗大大的黑痣。男人面无表情,像是疲倦不堪的冰冷,只见他歪起头,再度自言自语。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就在这附近——」
  「咦?」
  男人旋即转过身,加快脚步离去。我一脸惊吓地目送他走远,男人壮硕的背影像是与夜晚的幽合融为一体般,转眼便消失不见。
  我环视著四周,雪花点点降下。稀疏路灯发出微弱的白光,照耀拘留所的灰色墙壁,以及古老柏油路左右沿路丛生的杂草。我仰望夜空,雪势陡然加大,化成像是受光线照耀闪烁著蓝白色的漫天飞雪。我连忙上前搀扶走下计程车的小花,关上计程车的门後,计程车便迅速驶离。
  我问小花往哪里走,她指著刚刚男人消失的反方向。我扶著脚步不稳的小花前进,刚刚那个奇怪的黑痣男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踩著踉舱的步伐越过我们。我注视著那个背影,一道曾经看过的身影逐渐浮现在一盏路灯下。
  不知道是没有发觉经过的黑痣男,抑或是不感兴趣,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只是注视著慢慢走近的我和小花……不,是只注视著小花一人。
  老旧的黑色大衣前面没有扣上扣子,看得出里头同样只有穿著单薄衣物。快要长至肩头的头发应该不是赶流行,而只是任其生长吧。满脸胡渣,视线锐利,不带血色的薄唇衔著香烟。烟雾冉冉升起,夹杂著纷飞雪花,在路灯的照耀下形成白茫一片。
  飞舞的雪片挡在我们之间。
  他是腐野花传言中的『爸爸』。倚靠在拘留所灰色墙面的身影看来疲累,是那个年纪无从想像的颓丧。他衔著香烟跨大步地走向我们。我感觉到一股被灼热手掌揪住心脏的恐惧感,下意识地想转身逃跑。但是放开小花的话,她应该会摔倒,这样反而更加难堪。谣传中,就是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被那个男人突然毒打吧。一走近我们,男人的脸庞显得极为令人战栗,尽管没有表情……或者是他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导致我无可分辨也说不定。因为衔著香烟,脸部的肌肉微微从右向左拉扯般地扭曲。目光宛如寒冰般森冷,雪花飘落在香烟前端,稍梢沾湿了烟头,闪出濡湿的光泽。被小花称为淳悟的这个男人站在我们面前,他跨开细长的双脚,以其高挑的身材俯视我。
  我依旧感到恐惧,不光是觉得自己会被殴打,面对自己从未碰过的男人类型,脑海中还频频发出激烈的警讯。他现在在想什么、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我完全无法预测,只能以颤抖的声音,彬彬有礼地表示:
  「很抱歉,让她这么晚回来。」
  我说出自己的名字和部门名称,深深地低下头。男人衔著香烟,瞄了我一眼後,不以为意地探看著小花疲累低垂的脸庞。
  我正欲再度开口之际,男人便伸出手拍打小花的脸颊。尽管动作轻柔,却发出了响亮的声音。我大戚惊愕,忍不住默默地抬头望向男人。
  小花缓缓睁开双眼,丝毫不惊讶自己被打了脸颊。
  「啊……」
  她这么开口。
  「我回来了。」
  「……雪。」
  男人只说了这一句话,小花眨了眨眼睛仰望夜空。我被态势渐增的风雪冻得直哆嗦,小花则是微微一笑。
  「真的呢。」
  「……什么?」
  「在东京下雪很稀奇呢。」
  「回家吧。」
  「嗯!」
  男人又再次脱下大衣,披上小花肩膀。他就这样一身光看就觉得要冻僵的单薄穿著,若无其事地衔起第二根香烟。为了避免因为沾上雪花而熄灭,他用枯瘦的大手罩著香烟和打火机。小花带著醉意颠来倒去地伸出双手,温柔地包覆在男人的手掌心上。男人眉宇间挤出一道深深的皱纹俯视小花,小花一脸高兴地微笑著。打火机这时突然绽放出明亮的火焰,点燃了香烟。在暴风雪之中,橙色的小小火光闪耀,这是冰冷的光亮,但伸手碰触的话,势必相当灼人吧。
  那位男人——淳悟先生以抱著小花般的姿态迈步离开,我怔怔地在原地目送他们,走了四、五步後又像是想起似地回过头看我。
  「你不回去吗?」
  低沉的声音彷佛疲倦而沙哑。
  看见我默不作声,他眯起了双眼,眼下泛起几道皱纹,他似乎在笑。
  「拦不到计程车喔,在这附近、这种时间,又是这种天气。」
  「咦……」
  看我顿时哑口无言,在暴风雪之中,香烟的火光动了一下。他用细长的手指夹著香烟,随著嘴巴张口说话上下晃动。
  「你到我们家等第一班电车吧,这么冷会冻死的。」
  「这么冷……」
  被穿著如此单薄的男人一说,我不禁感觉奇怪。而且虽然我觉得只要硬是去找,或许可以拦到计程车,但要拒绝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却让我一时有些害怕,同时内心也产生了些许好奇。我默默地跑到淳悟先生旁边,三人并排行走。
  我们不发一语地走了一会儿,弯过转角,在残破的住宅区内向右、向左,然後再往右走。在这种降雪的深夜里,不知为何有很多只猫出现,好几只肮脏的野猫看见淳悟先生出现,便发出高兴的叫声。
  淳悟瞄了我一眼,我抬头看见他似乎在笑。
  「……你为什么要怕我?」
  「啊,不……」
  我连忙摇摇头。
  「那个,我是想说,你不揍人吗?」
  淳悟噗哧笑了出来,肩膀上下颤动。
  「那个啊,那是因为当时小花讨厌对方,所以我才揍他啦。她不讨厌你吧,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我才没有揍你,这种反应很正常啊。」
  「啊,原来如此……」
  「不好意思啊。小花,我不是要让男人不敢接近你,谁知道老爸出面揍人的事情会传出去。」
  他嗤嗤笑的时候,喉咙会随之抖动。脖子上挤出几道皱纹,略微下方处则堆起多余的皮肤。他那不可思议的侧面笑脸,带著一股会让对方胸口感觉痛楚的悲伤。尽管我始终感到恐惧,却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个古怪男人。
  「你不冷吗?」
  我一问,男人又笑得更开怀。他彷佛将竖起大衣衣领、围著围巾的我当成怕冷的孩子,他看著我说:
  「因为我曾住在北方。」
  「咦?」
  「那边更冷,我和这家伙都是在那边长大的。」
  他挪挪下颚,指向犹如抱行李般拖行的小花脑袋。小花将脸埋在淳悟先生削瘦的胸膛,宛若不具意识的人偶般垂著头走路。有著漂亮卷度的头发散乱成一团,小花看起来却十分幸福,令我有些诧异。
  「是青森之类的地方吗?」
  「不是,还要更远。」
  「喔……」
  「是像你这种时髦男人从未去过的地方,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淳悟先生用没有拿香烟的另一只手搔弄著抱在怀里的小花。像是在抚摸动物般的奇怪动作。从这里虽然看不清楚,但他抚摸著她的脸,把玩著耳朵,用修长的手指搔弄肩膀或身体,动作看似粗鲁却又熟练。小花毫不抗拒,脸依旧埋在淳悟先生的胸前。
  与其说人类,更像是在逗弄猫的动作。话说回来,我在小时候也曾被父亲像这样如幼猫般抱起,抚摸著头。不过,那也是仅限於孩童时期的记忆……令人怀念又做思的复杂情绪打乱了内心,我不禁低下头。
  我回想起她梢早前的呢喃。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逃离爸爸身边。)
  那个时候,海鲜炖饭的黄色饭粒在乎底锅里弄得到处都是。小花也莫名飘散出一股年老女人般的凋零气息。
  (可是,会是什么样的机会呢……?时间已经过得太久……)
  夹杂雪片的强风从幽暗中袭来,冰冷地抚上我的脸。我们继续向前走著。
  「……这里。」
  不一会儿,淳悟先生的手指夹著香烟,以烟头不经意地指向某栋建筑物。我们没有停下脚步,直接就走上公寓外的楼梯,我连忙跟在後头。
  这是我从未住过,甚至从未踏进过的倾斜老旧公寓。一楼与二楼有四道用油漆涂上奇怪颜色的门扇,水泥走道下有几处裂痕,破旧的洗衣机宛如被丢弃的大型垃圾般放置在二芳。
  淳悟先生用夹著香烟的手随意打开二楼最前方的门,令人不敢想像的是,他居然没有锁上门就离开。我感到哑口无言,而他就只是招手要我进去。一进到里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几乎没有会遭窃物品的房间。在正前方的厨房放著一台脏污的小型冰箱,六帖和室内有一台像捡回来的真空管电视,上头的天线像玩具般歪一边。类似茶桌的物体摆在角落,桌面有香烟盒、烟灰缸,以及皱巴巴地装著数个小圆面包的塑胶袋。
  仿佛警告这里是危险场所般,一股奇妙的气味窜进了鼻腔。像是堆放著腐败的垃圾,灰尘味中带著丝丝酸味,味道十分怪异。虽然是我从未闻过的气味,但是等到鼻子习惯,那股气味便也随之消散。
  淳悟先生将小花像行李般扔在杨杨米上,接著在烟灰缸捻熄香烟,然後到厨房猛烈转开自来水并用杯子盛满,自己喝完一杯之後,再次装满水,粗鲁地放在茶桌上。
  「小花,水。」
  「……好。」
  小花应了一声。淳悟先生背对窗户坐在窗沿上,小花慢条斯理地起爬起来喝水。小花也将水一口饮尽,毫不在意水滴沿著下颚流淌至白皙的脖子,只是把头枕在淳悟先生的膝上。
  在那之後,一切宛如一幅画般顿时静止了。坐在窗沿的男人,以及将头枕在那个男人膝上的沉睡女人。窗外的暴风雪发出凛冽的声音。北方,我再念了一遍从两人口中说出的词。北方,从北方过来的两人,一对古怪的父女。
  淳悟先生紧盯著小花枕在膝头的脑袋,我无所适从地坐到房间对向角落。我从未看过如此寒酸的房间,甚至弥漫著酸苦味,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人能够如此无动於衷。定晴一看,里面还有一间房间,从微微开启的拉门中望去,有张床铺著花纹显得女孩子气的床单,还有衣柜、玩偶等等,看来是小花的房间。
  然而,话又说回来……
  坐在公司接待处的腐野花虽然朴素,却是一位给人认真印象的女孩子。从她在公司时的模样,令人完全想像不出她住在这么寂寥的房间度过每一天。这时我想起自己曾经认为,引发男人好奇心的那个奇怪传闻还比较符合她身旁花俏女孩的事。淳悟先生打开电灯,在这间令人窒息的房间仔细端详,他确实比一开始的印象更为衰老。比起三十七岁的年龄,他的眼神或是举止更像年轻人,但是皮肤乾粗,每一处都松弛黝黑。该怎么说呢,全身上下彷佛伤痕累累。
  「请问……」
  感觉气氛实在教人窒息,我便试著开口聊聊。而他的视线突然射向我,让我不禁打了冷颤。笑的时候还能令人感觉亲切,一旦他收起笑容,眼神便会变得异常冰冷。他的眼神真的宛如寒冰,是我从未看过的样子,这让我又涌起恐惧。我为什么会跟著来到这种地方,就连自己也一头雾水。我平时个性机灵,明明只要随便编造几句就能逃开,今晚的我到底是怎么了?
  「怎样?」
  「呃,刚刚你在拘留所那里等她回来,请问每次都是那样吗?」
  「是啊。」
  「你不晓得她回来的时间吧,是凭直觉吗?」
  「不是。」
  淳悟先生叼起香烟点燃,然後抬头仰望天花板。他那两只空洞的眼睛死命地追著烟雾。
  「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才过去等。」
  「一直?』
  「是啊。」
  窗外的风雪更形猛烈,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彷佛是被无数名小孩激烈用手刮出般刺耳。我试著想像倚靠在拘留所的外墙,抽著香烟等待好几个小时的身影,却无法想像出那副情景。淳悟见我沉默不语,眼下蓦地泛起皱纹,他是在笑。
  「你想要吗?」
  「咦?」
  他用烟头指向小花的脑袋。我害怕他香烟的火苗会不会烧到小花的头发,背部因而一阵紧绷。(……想要)我如此心想,一股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
  淳悟先生眯起眼睛,假意地笑著看我。虽然在笑,其实却又没有在笑,冰冷、彷佛又带著一股强烈的怒气。他叼著香烟大大地吸了一口,接著宛如叹息般缓慢而绵长地吐出灰色烟雾。
  「拿去啊,随时都可以。」
  「……」
  「毕竟,亲子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嘛。」
  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没有拿著香烟的手,轻轻地把玩著小花的头发。动作虽然越来越粗鲁,但或许是因为知道拿捏轻重,那个熟练的动作并没有吵醒小花。因为原本就是亲戚,两人侧脸的骨骼有些神似,默默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形成一幕令人异常安心的景像。
  淳悟先生乾瘦交盘的膝盖,曾几何时已被小花紧紧抓著。两人交缠的身体因贫穷而消瘦,互相散发出疲倦的晦暗气息。我回想起在学生时代,和恋人菜穗子去参观画展时曾经看过这样的画像。两棵各自生长在盆栽里的贫弱树木,因为放得太近,导致到中段开始相互纠结,变成像是一棵树般往上延伸。也没有经过修剪,甚至由於过多的枝叶、花朵及果实而失去生气,两棵树木都变得乾瘪瘦瘠,看不出是哪方在支撑哪方,互相觉得困扰吗?互相需要彼此吗?那是多么怪诞的姿势。我完全不了解那幅画奸在哪里,但是菜穗子很喜欢,站在画前久久不离。
  我凝望著面前小花和淳悟先生紧密的身影,开口问了一个在意的问题。
  「淳悟先生,有在从事什么工作吗?」
  「什么也没有。」
  「咦?」
  听我的回应,淳悟先生感觉滑稽似地笑了出来。我的惊讶似乎很奇怪,他拿著香烟的手也在发抖,烟灰看起来随时会掉在杨杨米上。淳悟先生微微抖动著肩膀说:
  「以前待在北方的时候,我是做像公务员的工作。」
  「咦?」
  「你的人生还真是常有惊奇呢,一直咦个没完,咦、咦。」
  他模仿著我,兀自抖动著肩膀。不过他似乎只要没有恶意地笑,便会异常地令人感觉亲切,拥有消泯恐惧的魅力。
  「公务员啊?」
  「是啊,来到这里之後,我从事比较简单的工作领日薪,在这家伙短大毕业之前的开销都不少,所以我非得工作不可吧。」
  「呃,嗯。」
  「短大一毕业,这家伙就自以为是地开始出去工作,所以我们就交接了。」
  「交接?」
  我张大双眼反问,淳悟先生再次玩笑般地模仿我,他瞪大眼珠骨溜溜地转著。
  「对,交接工作。因为我已经累了,已经累到不行了。」
  「怎么会,她是女孩子耶。」
  「父接、交接……」
  淳悟先生喃喃自语著,睡著的小花扭动著身体想要抱得更紧,於是伸出了手环抱住淳悟先生的膝盖。
  「小花会买面包回来放,然後也会在这里留一张干圆钞票当作香烟钱之类的。」
  他拿起放在茶桌上烟蒂堆积如山的烟灰缸,钱似乎是夹在下面。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喔……)
  小花梢早前的低语,再次浮现在我心底。
  (因为亲子比谁都还要重视对方……)
  不安的情绪顿时充塞整个胸口,我小声地问:
  「那么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淳悟先生模仿我的眼神,再次转动眼珠并叼起香烟,视线突然变得游栘不定。
  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身後,我发现他是在看我从刚刚一直靠著的褪色壁橱拉门。
  眼神相当空洞。
  「……每天都在後悔。」
  淳悟先生如此低喃,然後奋力地吸了一口香烟。他阖上双眼,小口地吐出夹杂叹息的长长灰色烟雾。
  暴风雪挤压窗户玻璃,看起来奸像要朝房间打进一个大凹洞一样。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时值半夜,在电灯关掉之後,由於没有地方可睡,我只好在地板上缩成一团闭上眼睛。我在黑暗中拿出了手机,确认第一班车的时间。因为看见菜穗子传了简讯过来,於是我便如同往常回以问候。
  突然间想起来,於是我便补充上(你还记得在那次画展看到的奇怪画像吗?)这样的问题。我盖上手机,闭起眼睛打算睡觉,又感觉到有什么在黑暗中亮著,原来是淳悟先生的香烟。伸手触碰便会感到炽热,遥远又微小的烧灼……我闭上了眼睛。
  忽然间,我察觉到房间的怪味更浓了,这让我心神不宁。做了好几次不愉快的梦,我因而惊醒过来。感觉似乎听见小花甜腻的笑声,一睁开眼睛,淳悟先生和小花在窗沿处贴近彼此的脸,小声笑著交谈些什么。我看见她高兴地露出微笑的侧脸,内心闪过一股阴暗的兴奋。片刻过後,房间再次恢复安静,我起身想要走去厕所,伸手打开拉门,但我似乎搞错方向,误将壁橱的拉门拉开。正苦笑著打算关上拉门之际,黑暗中却发现视线对上了什么东西。
  我是在睡梦中吧。
  因为有人在那种地方很奇怪……
  我想我看见的,是这天晚上在拘留所前走下计程车时,与我擦身而过、额头上有颗黑痣的男人。那个穿著西装约五十岁的壮硕男人,坐在壁橱内瞪大双眼,脸因苦闷而扭曲。他全身仿佛淋过水般闪著光芒,瞪大的双眼像是在看著我,但他应该不是在看我,而是无神地仰望虚空。我彷佛被蛊惑而伸出手,明明应该是摸到西装的领子,触戚却是滑溜冰凉,我这会儿才发现,这个男人不是全身被水淋湿,而是被类似塑胶的东西罩住全身。
  气味再度稍梢增强,腐败又满布尘埃、酸臭的诡异气味……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
  我忆起那个诡异的自言自语。
  我悄悄关上拉门,昏沉恍神地呆站在原地。刚刚在拘留所附近擦身而过的男子,现在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家的壁橱里。而且在我谨慎地和淳悟先生交谈时,房间里也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这肯定是梦,我还继续做著可怕的梦。我抱持著这样的想法,不知不觉之中便睡著了。
  终於,沉重的夜晚像是一块灰暗的布料被慢慢分解般逐渐明亮。我一打开眼睛,两人仍然不雅地在窗边交缠著身体沉睡,我想要打开壁橱确认破晓时自己看见的那幕究竟是不是梦,不知为何却没有勇气那么做,於是将伸出的手放了下来。玄关没有上锁。
  在依然灰暗的天空下,我撑著不时感觉疼痛的身体走出吊诡的公寓。清晨的空气冷冽又乾燥,我不禁打了几个喷嚏。一只稚嫩野猫在斑驳的柏油路上舔梳著毛。我平常不会这么做,现在却一时兴起停下了脚步,野猫则没什么兴致地看著我。 、
  我轻轻伸出右手,野猫却看都不看便迅速起身冲进巷子里,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姑且不论女人,我的体质似乎不受动物欢迎o/心情顿时沮丧,我再度迈步前进。
  途中一直找不到路,奸不容易才抵达车站,搭上第一班车。乘客只有早上才回家的学生,以及数名职业不详的迈遢男女,车厢内空荡荡一片。暖气将我包围起来。
  我坐在位子上,正轻轻叹出一口气时,刚睡醒的菜穗子传来了一封简讯,我看了简讯不禁低喃出声。
  那幅画著两棵树木纠结的画名,似乎就叫做囚犯。
  意味被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因为彼此被拴在一起,谁都无法逃离对方,只能互相交缠,枯瘦而精疲力尽:但即使如此,依然贪婪地伸展枝干。第一班车开始驶动,渐渐远离拘留所的灰色墙壁。我坐在位置上陷入浅眠,这次没有再做梦了。
  这是在十二月初,下著暴风雪的夜晚到隔天清晨的一次经历。之後,我在年底又死性不改地邀腐野花出去吃饭几次。小花还是一样不会准时赴约,总让我在寒冷的天气中等很久,但时间从一小时半、一小时这样在慢慢缩短。因为她就是这种女孩,我已经不怎么在意了。每个人都有缺点,要是都一一计较的话,就无法和女孩子快乐地交往了。
  我试著询问她圣诞节的安排,她只有简短地说要回家。我点头应和一声,同时涌上失望又安心的微妙心情。虽然很在意小花,但是时间和菜穗子及课长安田钤子有所冲突,实际上要再排出空档非常困难。
  我和安田小姐在离圣诞夜尚早的时间用餐,她离开公司之後似乎会换一副妆容,唇办宛如成熟水果般红润。她坐在餐桌对面,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我。
  「尾崎实在不像年纪比我小,因为可以向你撒娇嘛。是因为你为人宽厚吗?」
  安田小姐停下用餐的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没有那回事的。」我不假思索地说著,随即摇了摇头。
  在公司见到的安田课长头脑清晰、个性冷静,总是有些逞强。明明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她却会再加把劲继续努力,这个人的口头禅就是『我们一起做到最好吧』。我们这些下属反覆听著那句话,甚至可以在角落模仿出和她极为相似的口气。
  真是不懂得诀窍的人,我打从心底如此认为。在适当时机抽身不就奸了,明明可以过得更轻松的,工作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换言之,安田小姐是不够平衡的工作狂,就像我父亲一样。
  其实我不太喜欢她这点,但是任何人都会有缺点。
  「我很尊敬玲子小姐喔,因为努力工作的女人很坚强。」
  「……哎呀,我总是在逞强啦。」
  「那也是你的优点吧。」
  我适切地回应。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如此受器重,我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兴趣正在逐渐转淡。面对年长的坚强女人,我第一次怀抱这种夹杂不满和尊敬的复杂情绪:每次一看见她的脆弱,便会渐渐感觉兴致索然。
  我提早结束和安田小姐的约会,急忙赶往和菜穗子相约的地点。
  只是,在和菜穗子见面的这段期间,我的心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我忽然陷入自己的思绪,小花现在正在做什么?而菜穗子的心情不好,她最近总是这样。
  「和你去参观画展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是吗?」
  「嗯……我很喜欢『囚犯』那幅画,但我还满意外美郎居然会记得。」
  「因为我看你好像很喜欢。」
  「那时候真的很开心呢。」
  菜穗子的目光落在玻璃杯上呢喃著。我没有回话,只是恍神地眺望著窗外的灯饰。我总是同时有几个恋人正在交往,其中,菜穗子是我交往过最久的正脾女朋友。不过出社会之後,如果不每天努力维持重视她的那股心情,便会难以继续保持下去。我打算努力维持,轮廓却日渐模糊,只有不明所以的沉重戚慢慢增加。
  菜穗子神情茫然地用手拄著脸颊,低头望向空盘。
  「美郎,我看见那幅画的时候心想,要是能像这样和某个人相互扶持度日,真的是很美好。因为那时我还年轻,对许多事情都不是很明白,该怎么说呢,我所憧憬的是那种如同宿命般的不幸感觉。」
  「哦……」
  「我大概误以为那就是代表成熟的女人吧,妈妈常常叮咛我女人要自立,可是我以前也曾有过不想要自立的念头。想要和某个人一直在一起,过著无奈的生活……」
  菜穗子始终用手撑著脸,无趣地如此低语。她的话让我感觉意外,虽然我和她交往了好几年,却从来不曾谈起这类的话题。
  「可是,我的人生是一定不会有这种特别的遭遇吧,无论是好的或坏的。」
  「难道我不是吗?」
  我没怎么多想便问出口。菜穗子闻言抬起头,两眼圆睁地盯著我,而後眯起眼睛,一脸宛如弱者般的笑容。
  「因为美郎……是一位优秀的人,美郎会过著无奈的日子才奇怪。」
  「那是什么意思啊?」
  「……是什么意思呢……」
  在我回想那两棵互相纠缠的树木之际,菜穗子起身前去补妆。我脑海中顿时闪过小花的身影,她现在在哪里呢?我试著将从化妆室回来的菜穗子想像成小花,当下对於自己居然会有这种念头而感到讶异。
  或许是我最近对於只要掌握诀窍,便能诸事顺利的日子感到些许厌倦了。
  小花……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她今晚也待在那栋飘散著怪味的公寓,和那个男人一起度过吧。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情。
  在东京拘留所附近破旧公寓里的诡异囚犯。那对年轻父女,今晚或许也形疲神困地紧缠著彼此。那烈焰,碰触便感觉炽热。
  对我而言,小花完全可说是一个未知的存在。我只要想到这件事,便犹如孩童面对台风时,内心涌起兴奋又不安的感觉。
  在回家的路上,我走下计程车正要进入自家时,难得看见有一只猫在邻家草丛里玩耍。是哪一户人家所饲养的猫吧,那只猫和在北干住小巷里看见的野猫截然不同,毛色富含光泽,看起来十分亲人。我害怕会吓跑它所以不敢伸出手,猫抬起头看著我的脸好一会儿,一听见疑似主人的男性呼唤,便转过头微微扬动了一下耳朵,旋即高兴地冲出去,一眨眼便消失在夜晚的漆黑中。
  终於来到年底最後的工作天,虽然我会适时忙里偷闲,然而公事还是相当繁重,以致变得鲜少参与午餐联谊和朋友之间的往来。疲惫逐渐累积,但在公司我依然保持体态的端正,随时警惕自己不要流露出倦怠。
  傍晚时,我快步经过接待处前,并对小花点头示意。最初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近来开始会对我报以亲切的笑容。每次一看见她的笑容,我便会感觉安心。
  有空的时候我会停下脚步,和她闲聊两、三句。有一天我询问她淳悟先生的近况,只见小花像是感到滑稽似地笑了出来。
  「嗯?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很奇怪,怎么会问淳悟的事情。为什么要问?你喜欢他吗?」
  「不……」
  我困惑了。
  正打算若无其事地回答之时,却发现来到嘴边的话竟然是「我很怕他喔」,於是又连忙将话咽了回去。
  怕他——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
  怎么可能会喜欢。
  我果然很害怕那个捉摸不透的男人,要说的话应该是不擅长面对。但即使是不擅长,我也可以圆融应付。和父亲相处也是一样,表面上都风平浪静地过著安稳的同居生活;因为我是一个优秀的人。
  俯视对我盈盈而笑的小花,内心升起一股既像悲伤又似焦躁的不明情绪。随著彼此之间越来越亲近,她逐渐卸下防备,笑容变得更加灿烂,我是很高兴,却没来由地也感到一丝恐惧。
  我迈著稳健的步伐离开接待处,「尾崎先生。」背後突然传来另一位接待小姐的响亮呼唤,我转过头去,看见她和小花面带笑容说:「今晚好像会下雨,要带雨伞。」
  「我有带摺叠伞,不过还是谢谢你们。」
  「这样啊,气象报告是说从深夜到清晨会有一场暴风雨。」
  「真的吗?那还真是讨厌。」
  我笑著回应。「对啊,真是叫人受不了。」小花也满脸笑容地点头附和。
  我步出大楼,冬天刺骨的寒风阵阵吹来。我在大楼间的巷弄里发现一只猫,它的毛色不差,或许是有喜欢动物的女性上班族在喂食,似乎不怎么怕人类。
  我悄悄停下脚步,猫也跟著拾起来望向我。
  喵,猫咪发出状似撒娇的叫声。
  「……小花,小花。」
  我彷佛被那个叫声蛊惑般的甜美推了一把,口中不自觉地喃喃念著女性的名字,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只手。
  远方响起隆隆雷声,乌云从天边缓缓靠近。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
  脑中思索著曾在耳边响起的那句如谜团般的自言自语,我同时抚摸著猫咪的头。远方又再次响起微弱的雷鸣声。


  
  第三章
  2000年7月
  淳悟与新尸体


  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无论是一次或两次都一样。我如此心想,於是转过身用菜刀刺了过去,正中对方的肋骨。田冈惊愕地仰头看我,喀呲……嗯……刀刃同时传来坚硬的触感。我轻轻抽回菜刀,换个角度再刺下一刀。田冈低头望著自己的腹部发出轻呼,听见那如同女孩般的柔弱声音,让我不禁失笑。我边笑边握著菜刀,以顺时针的方向奋力地转了一圈,接著田冈将手覆上我那只手,在浑身一颤後,整个人倒向厨房地板上。
  日落时分。
  窗外蝉鸣阵阵。
  盛夏的烈阳徐缓倾斜而去。
  那一天——
  从一大早就感受到夏日炎炎,自搬家以来差不多过了半年,东京都足立区一栋破旧的公寓被热气笼罩,闷热得像蒸笼。我在屋内深处的四帖半房里醒来,在夏季凉被里慢慢睁开双眼,首先是天花板的木纹映入眼帘,天花板感觉似乎比往常还要低,有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戚。我发出沉吟,伸手拿取放在枕头旁边的香烟。
  撑起身体从香烟盒里取出一根香烟,赤裸的胸膛因汗水而变得湿黏,棉被吸收了两人份的汗液,略带有些微湿气。放在杨杨米上的黑色塑胶垃圾桶里堆满香烟空盒和卫生纸。夹著香烟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慢慢栘至唇边,嗅到了指间的女性气味。点燃香烟後,那股气味和香菸云雾混在一块,昨晚的残香已经变得淡薄。
  「我想去原宿。」
  棉被里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我叼著香烟轻轻掀开棉被,只见小花俯卧著身子,嘴里嘟嘟囔囔些什么。小花温热的气息,直吹向我裸露的腰骨上。
  「醒来啦?」
  「嗯。爸,我和朋友约好暑假时要去原宿。」
  「……暑假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是七月二十一日吧,大後天是结业式,就快到了,快了哟。」
  她只从棉被里探出脸来,睡眼惺忪地向上看著我。双瞳细长,唇办朱红,从小生长在北国的肌肤白皙如雪而水嫩通透,和这间闷热得像蒸笼的房间格格不入。我叼著香烟默默低头看她,小花於是开口道:
  「爸爸。」
  「怎样?你就只会在这种时候一直喊爸爸、爸爸。」
  「我想要买东西,给我零用钱。」
  「……你需要多少?」
  小花眯起双眼,嘴边透出笑意。
  「我想想,因为有服饰店、明星开的店等等,裙子一件大概四千圆吧,衬衫是一千五,还有其他的……」
  她停顿了半晌。
  我抽完香烟,将烟蒂丢进枕头旁的垃圾桶。小花用蒙胧的睡眼追著我的动作说:
  「八干圆左右吧。」
  「喔,这样啊。」
  「……」
  偷偷往下一瞄,只见小花用手托腮专注地仰视著我。
  「怎么了啦?」
  「也会有男孩子一起去,你会嫉妒吗?」
  「不会。」
  「……」
  小花沉默了。一头长长黑发散落在白皙的小巧脸蛋旁。窗外开始传来蝉鸣,炎暑的热气逐渐笼罩整个房间。「起床了。」我掀开棉被,自己早已熟悉的裸体及濡湿的雪白身躯顿时显露。被汗水沾湿的乳房软绵绵地压在浸透的床单上,棉被里混著汗水与体液,散发出一股夜晚的秽腥味,既麻烦又快乐。深夜的颓废氛围缓缓地弥漫开来,为了驱散那气息,我赤裸著身体霍地站起,脚边的小花仰起身体打了个呵欠,红黑色的咽喉清晰可见。
  在电锅炊煮的期间,我煮了味噌汤、煎鱼,做些要给小花带便当的配菜,放进小巧的便当盒里。这栋公寓有两间房间,一间是正前方的六帖房、最里面的四帖半房,以及玄关处的古老厨房。我走到做为寝室的四帖半房间,将棉被拿到窗户边晒,正前方的六帖房窗户则晒著垫被。走出玄关,将被单放到走廊外的双槽洗衣机里洗。我衔著香烟回到房间,小花正从浴室出来。她穿著质料轻薄的内裤和背心,雪白双腿带著湿润的光泽。她拿梳子梳理长至胸前的头发,眼睛眨了奸几次,似乎仍带著睡意。
  换我进入浴室,站在镜子前俯身刮胡须,生锈的灰蒙蒙镜缘映照著自己的脸庞。我今年三十二岁,比二十多岁时要来得消瘦。最近半年来,因为一直待在屋外的关系,比在北方时还要黝黑许多。我在脸上抹上刮胡水,用两手拍了脸颊几次。左手按著剪得短短的头发,右手拿著梳子梳理。我弯著身体闪过门楣,回到厨房看见小花只穿著贴身衣物站在流理台前刷牙。她转身抬头看我,眼神专注地盯著。明明是清晨时分,双眼却带著宛如地狱般幽冥的颜色。
  我坐在六帖房的窗沿上,靠著曝晒的垫被抽烟。我轻轻闭上双眼,沐浴在朝阳的暖意下,闻到棉被里飘散出呛鼻的女性气味。小花的身体在半年前还没有这种味道,在北方的时候,她的身体犹如冰凉的水般滑嫩。小花刷完牙走进房间,伸手拿取以衣架挂在门楣上的制服,穿上裙子後回过头看我,疑惑似地偏著头。
  我挪挪下颚指向橱柜,小花点了点头并打开拉门,拿出洗完摺好的制服衬衫,迅速地穿上。她系上红色领结,坐在杨杨米上,从右脚开始穿上深蓝色袜子後,一名女高中生随即出现。我忍不住当场捧腹大笑,小花见状则一脸纳闷。
  「怎样啦,淳悟。」
  我止不住笑意,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小花端正地坐在杨杨米上,像是真的被刺伤般鼓起脸颊,
  「你笑得太过火了,你老是笑个没完。」
  「不,你真是一点都不会让人冲动。」
  「……是这样没错,但也没有办法嘛,因为我还是高中生。」
  小花窝囊似地嘟哝著时,窗外传来一声猫叫声。从大清早就炙热难当的烈阳下,一只褐色野猫抬头看向这里。我起身从冰箱拿出一根竹轮,回到房间从窗户轻轻地往下丢。我坐在曝晒的棉被上托著腮,眼看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叼走竹轮的野猫。小花走到一旁将脸埋在棉被里,和我一起眺望著窗外。两人视线相对,她便浮现出寂寞的神色,脸庞缓缓靠了过来。
  当四片唇办贴合时,淡淡的牙膏香味飘散出来。曾几何时,夜晚的气息已从房间中消散。
  我的视线跟著小花走出玄关、奔下公寓老旧室外楼梯的背影,随後将门锁上。房间的钥匙只有我手上拿的这把,由於我一定会比小花早回来,所以不需要给她钥匙。盛夏的朝阳烧灼著皮肤,一滴汗水顺著太阳穴流至下颚,再落至水泥地。
  为避免头撞上裂开的铁皮屋顶,我弯身走下楼,小花将书包抱在胸前等待,刺眼似地抬头望著。都立高中的制服十分简单,白色与深蓝色交混,没有其他任何装饰。我将手伸向停放在小花身後的机车,小花佣懒地倚著设置於机车尾端的暗蓝色箱子。
  「会迟到喔。」
  「才不会,时间还很充裕。」
  小花歪著小脑袋瓜儿,露出放纵的微笑。
  「现在要和淳悟一起出门还太早,就算我慢慢走,也会在上课前十分钟抵达教室。」
  「原宿啊……」
  「嗯?」
  「没事。你在这边也有……」
  我从公寓的用地内牵出机车,在路旁跨上机车启动引擎。拿出安全帽的时候,信步走来的小花说:
  「嗯,我在这里也有顺利交到朋友。」
  「……」
  「不过,我尽量不去引人注目,而且我本来就不太会谈到自己的事情,所以……」
  「嗯。」
  「所以……没问题的。」
  柏油路释放出滚烫的热气,彷佛想将站在路上的我们蒸烤熟透。东京这样的酷暑、宛如一团灰色废气凝聚而成,身体仍然还没有适应这都市乾热的夏日。小花似乎毫不受影响,在毒辣的烈阳照射下微笑著。
  「可是我……」
  「怎么了?」
  「很高兴能多出很多和淳悟相处的时间,因为你已经不会像在北方时好几天都没有回家,我们现在每天都能在一起。」
  「讲那什么傻话。」
  「嗯……但是,能够和淳悟一直在一起简直就像作梦一样,往後应该也会持续下去。」
  「大概到你出嫁的那天吧。」
  我边打著呵欠说道。小花似乎真的不高兴了,她瞪著我说:
  「我才不会嫁人呢。」
  「不,你会的。」
  「不会。就算我化成白骨……」
  「……白骨?」
  「不,没什么。」
  小花吞回到嘴边的话语,微微一笑。两人行走时,在下方那张差距甚远的小巧脸蛋,现在和我跨在机车上的脸是同样高度。她从小时候,就习惯偏著头露出虚弱的笑容。「我走了。」小花精神奕奕地轻声说道,然後踩著碎步离开。
  制服的百褶裙看似沉重地摆动。
  向前走的小花慢慢回过头,确认我在後面目送她离开後放心地点了点头,接著再度迈开步伐……这次又突然急急回过头。
  她看著我,脸上已经不带有笑容,她像是一刻也不能等地跑回来,「怎么了?」我问道。
  「爸爸……不要紧吧?」
  「什么事情?」
  小花试探地望著我。我戴著安全帽,彼此的脸透过有色玻璃面罩看来雾茫,声音也听不清楚,小花的轻声低语听起来,彷佛在温热水中含糊不清。
  在炽烈的阳光照射下,我感觉背後流下了汗水。
  「不……没什么……」
  小花缓缓摇著头,仍旧一脸担心地探看著我。
  「爸爸,我今天会早点回来喔。」
  「……慢慢来就好了吧。你才刚参加社团,也需要多跟人来往吧。」
  「我想早点回来,社团活动结束之後就会马上回来。」
  小花像是叮咛似又立刻重复了一遍,接著她转过身跑步离开。蝉鸣声响彻整条闷热的路上。我发动机车越过奔跑的小花,透过後照镜望著小花那瞬间远去的细小身影,再弯进狭小巷弄骑向大马路。
  我行驶在路上,左手边是东京拘留所无尽的灰色墙面。墙壁的对面有好几栋老旧的拘留所,老旧的建筑物层层相叠。这里的人莫名地少,四周满是沉重黑浊的空气,那股空气朦胧地包围著这个区块,天气明明清朗,拘留所附近却像是被乌团所笼罩。
  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总会浮现出一个念头……被逮捕。不去想,只要不去想的话,就不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於是今天我也加快速度驶离。明明是夏天,却有一片色泽暗淡的路树叶片,彷佛要遮挡住我的去路似地徐徐落下。
  我一路疾骋至上野站才减慢速度。周末时会有许多家庭或是旅客导致行路不顺,今早的路上则是空荡荡一片,站前的气氛也显得悠闲。我将机车停在上野公园旁的行道树下,熄灭引擎,在刚好位於阴凉处的矮石墙边坐下,现在是我待命的时间。
  蝉鸣声震耳欲聋,还有叶子沙沙作响地摇动。公园飘来一股如同鸽粪般的动物微臭。经人修剪的杜鹃花枝叶上,布满白花花的蜘蛛巢穴。
  反正也闲著没事,我便拿出矿泉水暍。刚开始到这里待命的时候,由於是早春,行道树尚未长出叶子,如今在夏日艳阳的照耀之下,形成拱门般的茂密树荫。
  「……你又坐在这种地方。」
  背後传来嘶哑的声音,我扬起嘴角微笑并悠然回过头,一位白发拢成一束,浑身因为污垢而脏黑的六十多岁女人,正步履蹒跚地走近。上野公园住著许多年老的街头游民,自从开始在这里等待,不知不觉中就与他们熟稔了起来。
  「你明明还这么年轻,却每天都坐在这里。」
  「不,我是……」
  「你明明是一个好男人。」
  「我说过我是在工作了。」
  我指指停放在路旁的机车。
  「我在这里等公司通知工作,上次跟你解释过了吧。」
  「真可怜啊。」
  「就说不是了,大姊。」
  日照逐渐增强,从叶缝间洒下的阳光闪闪发亮,我知道设在机车後面的暗蓝色箱子开始因受热而发烫。
  箱子上以白字标示著公司名称和电话号码。在北方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我会从事这种工作。然而,在东京因为每个人都过著匆忙的日子,这反而是一门相当宝贵的生意。我现在的工作是担任机车快递的约雇骑士,位於神田的事务所接受委托後,再透过手机连络於都内各处待命的骑士。邮局处理不及的急件在都市多得吓人,我们这些骑士一天会寄送十次到十五次的急件,薪水采业绩制,因为会随著季节的不同而变成吃重的工作,收入比我刚来到东京时从事的杂志寄送业务要来得可观。
  好几名游民老人聚集到这里来,我分别递给他们一根香烟,他们连道谢也不说一声,只是冷淡点点头,依序用我的打火机点燃香烟之後开始吞云吐雾。我给了老婆婆喉糖,老爷爷便调侃地说道:
  「这个小哥过来的时候,你都会慢慢晃过来,是很中意这家伙吧。」
  「因为会在意呀。」
  「你还是是个女人啊。」
  大夥谈笑著,正当我也想要开开玩笑的时候,前胸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是事务所打来的。我站起来接听电话,不久便接到第一个寄送指示。我确认著寄件地址,拿出地图。我还没完全掌握东京详细的地理环境,在脑海中记下大概的路径後,我骑上车出发。
  从设计事务所到出版社,从建筑事务所到承包公司,大部分的委托都是曾经寄送过奸几次的地方,我马不停蹄地奔走。我在寄送完之後,会将机车停放在该处附近的路上待命,等待下一次的连络。而在正午过後暑气直升,与其在路上等,不如骑著机车还比较舒服。
  到了傍晚,我会到事务所露一下脸。在神田老旧复合大楼事务所里,常驻有事务员与两名电话接听员,总共只有三个人,埋首於堆满文件的廉价不銹钢桌面工作。
  担任电话接听员的两位都是老人,只有事务员是四十岁出头的纤瘦女性;今天还有另外两位年过四十的骑士过来。打开门,女性事务员抬头看著我微笑道:
  「哎呀,是腐野先生。」
  「你好。」
  「怎么了吗?」
  「我想先拿上星期的薪水。」
  「就算你这么说,这么突然也无法准备给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女儿说想要买衣服。」
  我边走进事务所边喃喃说著,事务员当场笑了出来。我坐在摆放於办公桌前,对高个子的我来说显得太小的折叠椅上,双脚交叠。事务员笑著表示:
  「虽然我也有女儿,不过这种时候你应该严厉地告诉她,家里没有多余的闲钱。如果小孩将三、四万的零用钱全花在手机通话费上,那可叫人吃不消呢。」
  「不,不是三、四万。」
  「……那是多少?」
  「八干圆。」
  事务员整张脸顿时变得严肃,接著她探出身体,迳自将手伸进我的口袋里。她看著拿出来的皮夹,一脸错愕地说:
  「三干圆,为什么你身上只剩下这些?」
  「因为我要存起来,女儿总得升学嘛。」
  「嗯……你到这里来之前到底在做什么啊?皮夹薄得可怜,却看起来这么悠哉,总觉得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优雅的贫穷男性。」
  「……薪水。」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会帮你想办法的。」
  她笑笑地挥动双手,我像是表示谢意般点了好几下头。坐在角落的椅子,摊开赛马报、同样身为骑士的同事,不时地瞄向我们这边。其中一人不戚兴趣地说:
  「你女儿几岁?」
  「十六。」
  「……是你生的?」
  「嗯。」
  「可是你几岁啊?」
  「三十二。」
  两人同时将赛马报搁在桌上。
  「几岁的时候有的?」
  「十六吧,仔细算起来的话。」
  我随口回答。「别再深入追究了,这种男人的背景总是比较复杂。」事务员单手挥著。
  「这种男人是哪种男人啊?」
  「天晓得……就是这种感觉。」
  「可是,不会很在意吗?因为这个人态度彬彬有礼,在奇怪的地方特别勤劳,工作也很迅速,但是却有点散漫。你之前到底是从事什么工作?」
  「别在意了。」
  「你自己刚刚不是也有问他。」
  「我又没关系。」
  事务员计算我的业绩并制成文件,将纸钞和零钱一起放进薄薄的褐色信封里。
  「这是上礼拜的薪水。来,在这里盖章。」
  由於我没有带印章在身上,只好用大拇指压向印泥。湿湿黏黏的触戚传来,指尖染成一片朱红。我将大拇指压在她所指的地方,事务员见状点点头。接著,她用乾燥的手,轻缓抓住我打算抽回的手腕。
  她用卫生纸擦拭我指头的红印,仔细地擦了好几遍。
  其中一名骑士打开了埋在文件堆里的小电视,事务员发出的低沉声音被电视声盖过,只传进我的耳里。
  「你身上又有……」
  「什么?」
  「你身上又有女人的味道。」
  「是吗?」
  「嗯,你身上总是有女人的味道……你要多留心了,家里有一位正值青春期的女儿,这对她来说很可怜的。」
  「没有那回事。」
  「我跟你说,十六岁是一个很微妙的时期。我家的小孩也差不多大,虽然还是孩子,但你要切记这一点。」
  「哪一点?」
  「就是这股缠黏的女人味道。你一开始到这里来的时候,身上就有很浓的这股味道。你知道狗有狗的味道,猫有猫的味道,女人有女人的味道吧。从父亲身上传来这种味道,对女儿来说心情很复杂,因为那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有洁癖。」
  「……原来如此。」
  「是啊,你从一开始来味道就很重。」
  事务员一直抚摸著我的指尖。我轻轻地抽回手後,她才彷佛大梦初醒般抬头看著我,然後以慢条斯理的动作将卫生纸丢进垃圾桶。我叼起香烟点火,当指尖凑近鼻子,果然有闻到像是小花的气味。
  女儿的味道萦绕在手指上,怎么洗也洗不掉。
  我直接在事务所接下来自客户的委托,将薪水塞进口袋里去到外面。寄送完後我回到上野,将从在阿美横町买的食物放进机车後面的箱子里,再骑车离开。
  回到北干住的公寓时,夏天的日照已逐渐倾斜。我停好机车,提著购物袋爬上室外楼梯。走进房间将上衣脱掉,并把手机丢到一旁,这才发现骑车的时候似乎有人打电话来,有一通不知是谁的留言。我伸手拿起丢到一旁的手机一看,上面显示著「小町」的名字。晚点再回拨也没关系吧,我便开始先将食物放进冰箱。
  打开电视,正好要播放傍晚新闻。新闻接连报导著在某处发生的杀人事件,以及政治家的贪污案、小孩失踪等等。当我一站到厨房,电视机的声音开始变得听不清楚。我转开水龙头洗米,将鱼放在岘板上,用菜刀切成三块。红黑色的小块内脏进出,在岘板上滑溜溜地蠕动,我将内脏丢到流理台的三角槽里,奸几块内脏堆叠并缓缓沉人黑暗之中。
  毕竟都过了将近半年,我也已经可以适应现在的生活了。在之前待的土地上,等我回家是女儿的职责,现在整个反过来,我就这样每天专心地站在厨房里工作。厨房工作不仅是我长年以来的工作性质,像这样做时也像某种祈祷,祈祷不要发生任何事,祈祷时光能够平和流逝,我如此心想并持续料理著食物。
  从外面传来来自玄关的敲门声。
  一次。
  二次。
  接下来又略显犹豫地抽回手,然後再重重地敲了三、四次。
  我转开水龙头洗手,走到玄关口。公寓的墙壁只有薄薄的一层,站在门外的男人气息甚至能传到厨房。男人的影子映照在厨房朦胧的玻璃上,我慢慢打开不銹钢的薄门,一名五十出头的壮硕男子站在门前。
  他穿著一身老旧的西装。
  饱经使用的灰色雨伞。
  额头上有颗大黑痣。
  他拾眼望著我的视线带有暗淡的光芒。
  「……田冈先生。」
  我喃喃著,心想大事不好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因为完全没想到会有人从北方过来拜访。大约有半年不见的田冈穿著沾染著泥巴的皮鞋,脸色也很难看,似乎十分疲累的样子。「我可以进去吗?」他说道,不等我回答便迅速脱下鞋子。
  「你为什么会来东京,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飞快地环顾六帖房,确认没有摆放令人可疑的物品後,冷静地回到厨房继续料理食物。田冈观察了房间一会儿,然後来到厨房。
  「因为我很好奇淳悟究竟到哪里去了。」
  「哦,你会关心我真是叫人意外。」
  我回过头,眼角堆起皱纹笑应道。田冈表情不变地说:
  「我询问小花的亲戚你们去哪里了,对方却摇头说完全不知道,让我吓了一跳。哎,听说他们的工厂因为不景气必须收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啦。後来我就去问了小町,她说你们搬到她附近,让我更加意外。」
  「因为来东京的时候,只认识那个家伙而已,所以我才会跟她连络。」
  「不过,你特地住在拘留所旁实在是怪异的嗜好,我还真是错愕。」
  「……只是凑巧而已。」
  田冈目不转睛地看著我下厨。我不再露出笑容,偷瞄了眼田冈,语气冷淡地问:「为什么你带著雨伞?」
  「因为气象报告说东京从晚上开始会下豪雨,暴风雨快来了。你不晓得吗?」
  「哦……因为来到这里之後,我就不太去注意天气了,完全都不知道。」
  田冈惊讶地看著我,随即将视线栘到我料理食物的手并喃喃道:「你还是老样子,这么仔细。」
  「因为在船上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嗯……对了,小花现在在做什么?」
  「去上学,在这里的都立高中。」
  「适应得好吗?」
  「……奸像交到了朋友,社团也还是同样参加管乐社,应该算很快乐吧。」
  「淳悟,你的样子变得可真多。」
  被他突然这么一说,我讶异地回过头,默默地俯视著他,田冈露出怜悯般的眼神抬头看我。额头的黑痣被汗水浸润,廉价领带仔细系在老旧白衬衫上。领结像突显出他一板一眼的个性似地,系得十分工整。
  「样子?我吗?」
  「是啊……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因为我需要钱,你知道机车快递吗?」
  「那种工作哪赚得了什么钱。」
  「是采业绩制的,可以赚到不少。只是和在北方的时候相比,毕竟当公务员不一样,比较没有保障,结果算起来实收还是减少了。」
  「……很轻松的。」我像是辩解般地补上一句。田冈以如针刺般的眼神定定注视著我,他左右摇了摇头。
  「经过这半年,你的外表看起来就像浮萍一样,淳悟。你的脸看起来就像是整天漫无目的的人,不用问过著怎么样的生活只要看脸就能知道。到目前为止,我看过多到令人厌烦的家伙的脸,我有自信可以分辨出来。呐,淳悟,你记得老爹跟你说过的话吗?」
  脑海中顿时浮现一个矮小老人的身影,/心脏猛然开始剧烈跳动。我努力佯装若无其事地转向流理台,鱼鳞沾在手背和指甲上,经由厨房灯泡的照耀,闪烁著半透明的光泽。「大盐先生说了什么吗?」「他有对你说过啊。是什么啊,奸像是叫你不要变成像旁观者一样的人。因为你是个男人,不应该像个四处飘泊的浮萍,要成为好奸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类。你也有家庭要养,在保安局的年轻人当中,我觉得确实就属你最接近……像是浮萍类型的人。可是,就算是这样也变了,从那时到现在不过才半年。」
  我回想起今天早上刮胡子的时候,瞄了一眼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脸庞。我只觉得自己变得有些消瘦,皮肤晒黑不少。我苦笑著说:
  「我自己也常常搞不懂啊。」
  「那是当然的,人怎么可能看得清楚自己的脸。」
  「大盐先生真的说了那些话呀?」
  「……去世之前,他在集会上告诉我的,淳悟不是也在场吗?搞什么,让别人这么担心,自己却都忘光了吗?」
  田冈一直站在我的正後方。我感觉脖子附近有阵阵刺麻感,若无其事地以他听得见的开朗声音询问:
  「大家还好吗?」
  「老样子没变,大家都过得很好。忘记是哪一个了,保安局里有个年轻的家伙生了小孩。哎,那种平和的话题和我的工作无关,所以只隐约记得而已。因为我是刑警,都只记得讨厌的事。」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最近一直在想老爹过世的事。」
  「这样啊。」
  「无论是年轻人或老年人,那镇上的每个人都很仰赖老爹,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杀了那么善良,而且已经上了年纪的人,我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都差不多要半年了,至今仍然查不出来。不过,一定是某个人渣杀了他。淳悟,你……为什么要突然搬到东京来?」
  我以低沉而谨慎的声音回答道:
  「……因为我从以前就想在都市生活看看。」
  「你说谎,我可是一直都跟你在一起的。像小花也是,她应该是想一直待在北方才对,她从小个性就很纯朴,不是那种会想到都市去的轻浮女孩。」
  我将处理好的鱼栘到托盘,将岘板和菜刀洗乾净,开火热锅子。窗外传来了蝉鸣声。我悄悄地看向挂在六帖房墙壁上的时钟,那是甜甜圈店送的赠品,看来有些歪斜。时间还没到晚上六点,在小花回家之前,我得想办法将田冈请出去。看见田冈造访,小花一定会心生畏惧。我们奸不容易才可以过著平稳的生活,一思及此,我便不悦地以冰冷的声音说:
  「你过来是有什么事?不过,我也不是很在意啦。」
  一只是来看看你而已。」
  「你来看看我这半年有没有变?」
  我努力用轻快的语气反问并回过头。
  正面注视著田冈的脸庞,他的脸上渗出了汗水,如同油脂般从黑痣周围淌落鼻梁。他的表情既像焦虑又看来愤怒,整张脸显得扭曲。田冈欲言又止,似乎无法奸好说出话,只是默默地抬头望著我好一会儿。
  「我看过……」
  田冈终於以低沉的声音开口。
  「我看过许许多多的人,总是常一一看过案情相关者的脸,接著从里面的其中一张脸分辨出我在找的那个……犯下罪行的人。那当下,我只凭肉眼便能一眼看穿哪个人是『那个气因为只凭脸看出,所以没有证据就必须之後再去搜查。不明事理的人类会说这种话——杀人只是因为些微小事而不小心跨过那条线的犯罪,这会发生在任何人的人生中。可是,我并不相信那些话。无论发生什么,即使有多么不公平的事情降临在自己身上,也有绝对不会动手杀人的人,那种人占绝大多数,因为人类之间不能互相残杀,无论有没有越线,最终是关系到那个人是否符合社会性的存在。我现在是这么认为的,尽管和年轻时不一样。」
  「……」
  「会跨过那条线的人,本质上和我们是不同的人类。不是吗?」
  「是这样吗?」
  我忍不住反问,他似乎感到意外,微微拉高了声音。
  「是啊。」
  田冈点头应和。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
  「什么?」
  「『那个』是指……混进应该是社会性存在的我们之中的杀人犯。为了自己,可以若无其事地杀了他人。即使外表看起来是善良的家伙,剥开一层皮便可以发现对方是如同猪猡般的人类。为了自己而活,爱的只有自己和亲人。是利己主义,有著反社会人格,没有良心的微小怪物。纵然平常安静善良,但只要发生什么事,立刻就会显现出来。我的眼睛能够分辨出『那个气」
  「……」
  「暗地里杀死老爹,装出事不关己嘴脸的人渣曾在那个城镇里。不可能有人怨恨那么善良的人,我不清楚那家伙杀害老爹的理由,但他曾经待在平常绝不会发生骚动的北方小镇。『那个乙在躲藏中度日,然後某一天杀害了老爹。」
  「……我是认为没有那种家伙,至少在我的认知范围中没有。况且,如果犯人是我认识的人,那家伙或许只是因为一时冲动才不小心铸下大错吧。」
  「不对,绝对不是一时冲动。人是不会杀人的,能够冷静动手杀人的只有怪物。」
  田冈又再重复了一遍。
  「只爱亲人的人类,其实就跟只爱自己一样。利己且有著反社会性格的那些怪物,只能像猪猡般生存,吃的东西……当然也是馊水。」
  他用恶狠狠的语气骂道。我瞄了他一眼,看见他用满带厌恶的扭曲表情,眼神专注地低头看著我的手。
  「我要让那家伙赎罪。」
  忽然间,他的声音中带著冰冷的笑意。
  「因为我是陆地上的警察……」
  田冈喃喃说著奇怪的话,语尾因压抑笑意而轻轻颤抖。
  「什么?」
  「不,没什么。一浮悟……」
  我重新转向流理台,开始清洗做为味噌汤配料的青菜,连我自己都知道我脸上毫无表情。田冈抬头看著我的背,继续说道:
  「呐,淳悟,你有看过这个吗?」
  他从背後犹豫地递了过来,我边洗著萝卜边瞄了一眼,那是一台闪著银色亮光的四方型相机。尽管我一眼就认出,但仍假装思考了一下。
  「……是大盐先生的相机吗?如果是我就看过。」
  「这是他的遗物之一。虽然我最近才对这台相机戚兴趣,因为里头二十一张底片已经全部拍完,所以我猜想或许这台相机有照到什么东西。」
  「既然如此,你拿去冲洗看看不就知道了。」
  「……是啊,不过,其实我是想要在那之前先确认。假如有拍下什么决定性的影像,在看相片之前,我想先看一次带有『那个』的人脸以便确认。」
  「真是奇怪的想法。」
  「我不清楚那起事件发生的动机,而且没有人目击到现场,只是在北方大海上发现了尸体。然後,我有看到一个人的脸看起来像杀人犯,我没有证据,但是我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结束。我也曾经接受过老爹的帮助,这样会对他有所亏欠。」
  我开始削起萝卜,三角厨余槽里散发出鱼内脏的腥臭味,夏天的热气瞬间就让生鲜厨余开始腐坏。
  我将萝卜放进煮著高汤的锅子里。
  「我才想仔细看看那家伙的脸,结果他就一溜烟地逃走了。没有给朋友或亲戚留下任何只字片语,彷佛冰雪融化般,在春天降临前从镇上消失。这半年来,我虽然有过迷惘,却还是很在意。想看那一张脸,想看那一张感觉罪刑烙印在上面的那张脸。所以我特地排休,没有告诉家人,自己花钱来到东京。我想要再看一次『那个』。」
  「……」
  「那张杀人犯的脸。」
  「……看了又怎么样?」
  我以低沉的声音问道,田冈对我的话嗤之以鼻。
  锅子发出喀嚏喀嚏的声响,隐约可以听见电视机的声音。我抿嘴笑著指向自己的脸,只见田冈无力地摇摇头。
  「你的演技真差,就不要再装了,淳悟。我在很久以前就发现了。」
  「……」
  「不要要小把戏了,小鬼,我可是看得出来的。」
  田冈粗暴地将相机放在流理台上的锅子旁,喀锵一声,一个巨大声响发出。相机表面闪著银色光芒,歪斜地映照出我的脸。我感觉到自己的脸色逐渐铁青,嘴唇颤抖,视线也变得狭窄。空气稀薄,神经阵阵抽搐,强烈的紧张感教人站不住。地板开始摇晃,让我头晕目眩。
  不知为何,在多年前过世的父母亲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至今我依然记得,父亲被北方大海吞·噬的浅黑色模糊脸庞,还有因病日渐衰弱的母亲。那些影像只在一瞬间浮现,视线又再度回到蒸腾的锅子以及映照出我的银色相机。空气又更加稀薄,透彻心骨的寒意涌了上来。
  田冈以低沉的声音问道:
  「淳悟……小花还没有回来吗?」
  「咦?」
  「让我瞧瞧你女儿的脸。」
  我紧握菜刀。
  ……不行,被发现了。
  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无论是一次或两次都一样。我如此心想,於是转过身用菜刀刺了过去,正中对方的肋骨。田冈惊愕地仰头看我,喀呲……嗯……刀刃同时传来坚硬的触感。我轻轻抽回菜刀,换个角度再刺下一刀。田冈低头望著自己的腹部发出轻呼,听见那如同女孩般的柔弱声音,让我不禁失笑。我边笑边握著菜刀,以顺时针的方向奋力地转了一圈,接著田冈将手覆上我那只手,在浑身一颤後,整个人倒向厨房地板上。
  我放开手,菜刀柄依依不舍地黏附在我汗湿的掌中,手一拿开,菜刀便随著田冈的身体一同摔到地板上。我俯视看著因惊骇而瞪大双眼的田冈,他的视线因为想要再次看向我而游移,最後唯有愤怒的神色凝结於脸上。窗外蝉鸣阵阵,盛夏烈阳徐缓倾斜而去,黄澄地照入六帖房,开著的电视正播送广告。
  蝉以格外响亮的声音鸣叫。
  从额头流至下颚的汗水滴落地上。
  外头楼梯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然後像是跳跃般踏著水泥地停在门前。
  「我回来了。」
  小花的声音传来。
  玄关的大门打开,小花神采奕奕地说道并脱下鞋子。她晃动著制服的裙摆,因流汗贴在背上的衬衫,经夕阳的照射炫目地闪动著。
  二浮悟,二十五号有烟花大会耶。听说在荒川的河堤可以看得很清楚,烟火、烟火—虽然有人说要找社团里二年级的人一起去看,但我说我要和爸爸一起看就回来了。话说回来啊……」 ·
  她缓缓拨开因为弯腰而盖至脸部的黑发。
  「听说东京的烟火大会一年不只一次,在很多地方都会举办好几次。总觉得啊,这是个什么都想挽回……的……城市……」
  她排好脱下来的鞋子,抬起头。
  然後发现了田冈。
  小花杵在原地来回看著我和刚死去的男人,接著发出微小的惊呼声冲向我。
  她的手伸到我的背後紧紧抱住,脸埋在我的胸前。这动作就像小孩一样。我感受著这柔软的触感,听见她发出悲伤的声音。
  「爸爸……」
  「是刚刚发生的事。」
  「爸爸……对不起,要是今天我早点回来就好了。我本来想要早点回来的,但是因为社团结束後和朋友聊天耽搁了一些时间,如果我有和你在一起就奸了。」
  我摇摇头,手放在紧抱著我的小花头上轻轻抚摸。小巧的脑袋像是湿淋淋的小鸟般微微地颤抖著。
  「不,这样的话你就会逮捕了。」
  「咦?」
  「田冈先生看出你是犯人了。」
  小花的身体又再次抖动。
  窗外的蝉鸣声戛然而止,湿热的风打开的窗户吹进,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不知是从田冈身上,还是流理台的厨余中飘散而出。
  电视持续播送著新闻。
  小花缓慢地抬起头望著我,惶恐地紧紧锁著眉头。她的双眸混浊,嘴唇毫无血色,宛如无底深洞般的双眼不带任何情感,只是望著我。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焦躁,那空洞的双眼什么都没有。
  我看著她的同时,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也开始污浊成同样的颜色。尸体就倒在脚边。身体从中央处逐渐失去力量,感觉似乎再也站不起来。
  「你杀了大盐老爹,我也杀了田冈先生,我们同罪。」
  我如此说道。小花眯起混浊的双眼,眼泪扑簌簌地流下,然後高兴地笑道:「思,对啊,我和爸爸同罪。」如此低语。
  哗啦啦……窗外传来雨声,雨降了下来。小花踉呛地踏出步伐,跨过田冈的尸体将六帖房的窗户关上。房问陡然变得昏暗,於是我打开了电灯,屋内开始弥漫著一股思心的腥臭味。
  我越过田冈的尸体,走近他放在玄关的雨伞,狠狠地踹飞出去。便宜的雨伞正中央难看地弯曲,倒向玄关口时发出了声响……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任由怒气驱使,轻踹著田冈的尸体。失去生命的躯体变得沉甸甸,我彷佛是调皮地踢著沉重的米袋。
  「……那个要怎么办?」
  小花站在六帖房回过头看著我这边,视线落在表情阴险又有一丝不悦的田冈身上。她似乎对尸体有股厌恶感,蓦地紧皱眉头。她向上望著我,见她怯懦地笑著偏起头,我便说:
  「他说是特地排休来的,北方的人应该都不知道他来这里的事。」
  「那,我们就把他藏起来吧。」
  小花拿出壁橱里的物品,搬进里面的四帖房。田冈的尸体用放棉被的大塑胶袋紧密地包住,再用带有湿气的冬季棉被裹起後,推入壁橱内。他额头上的黑痣似乎仍然带有水分,双眼瞪得大大的,脸上浮现彷佛蔑视我们的讨厌表情。
  接著再粗鲁地关上拉门,坐在六帖房的中央。小花将头枕在我的脚上躺著,一动也不动。
  我伸手拿起扔在一旁的手机,听取小叮的留言,(我是小町,你好吗?……刚刚田冈先生突然过来,一直逼问小花的事情,所以我就告诉他你的住址了。)她留下这么一段话,然後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後,(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你打从一开始没有和那个孩子有所牵扯的话,就不会演变成这么麻烦的局面吧。哎,反正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那,再见。)她喃喃地说著,随後挂断了电话。
  我将手机丢到地板上,手轻轻地放在抱著我的脚躺下的小花肩膀。小花仰望著我,缓缓微笑以对。我已经疲累得无法动弹,也跟著倒在杨杨米上,於是小花爬到我的身上。女人的气味愈发浓厚,我涌上一股丑陋的欲望。窗外雷声大作,雨势逐渐增强。
  从那一天以来,天气便开始转为恶劣,乌云反覆出现在夏季闷热的天边。我一如往常地出去工作,小花也是一副平时的模样去参加社团活动。身体渐渐变得沉重不堪,早上要出去工作让我感觉痛苦,一到了晚上,甚至连呼吸也疲累的心情奸几次袭向自己,小花她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大改变。 .
  明明弥漫著腐败的肉臭味,壁橱却不知为何像是被冷空气包围。第五天晚上,我悄悄打开拉门,看见阴暗的橱柜里,被塑胶袋包裹的田冈尸体宛如开始蜡化般,浮现冰冷的亮光。眼珠依然瞪大,鄙视的黯淡光芒进射。感觉腐臭味骤增,我粗暴地关上拉门,宛如从冬季海面的冰雪袭来的冷硬寒气,从壁橱压迫著我。
  是幻觉。
  「淳悟。」
  小花在里面的四帖半房呼唤我。
  我垂下肩膀回过头,她躺在铺於四帖半房内的棉被里望向我。一张小巧的白皙脸庞模糊浮现,刚用完餐的餐具就这么摆在六帖房的茶桌上没有收。
  之後我赤裸著身体,在棉被里和小花缠绵了好一段时间。因为下雨的关系,一到了晚上,夏天的热气中便会夹带湿气,皮肤因热度而变得黏滑。垫被吸收不完的汗液在床单上累积成滩。分不出是汗水或体液的东西沾满全身,两相纠缠时,小花如野兽般发出叫喊。这里是东京,邻近没有任何认识的人,没有必要捣住小花的嘴巴,再更疯狂失控最好,我也是同样的猛烈。即使是粗暴的爱抚,小花纤细的身躯也毫不畏惧地跟著反应。想要再多一点、再强烈一点的欲望,如要坠入地狱般的贪婪蔓延。如今我和小花了解彼此的身体,不需要花时间慢慢探索隐藏某处的未知地带。在不久前明明还只是个孩子,总是处於被动的一方,然而小花的肉体却在这半年来如假象般变得成熟,我简直像是与自己同年龄的成年女性亲热。所以每次在早晨到来时,看见穿著都立高中制服的小花,便会感到一阵愕然而忍不住笑出来。
  这个夜晚,两人的肉体无论如何厮混,始终得不到满足。两个分开的身体,即使交叠也无法成为一个,小花的身体却怎么样都不允许这个事实。迟早会累得无法动弹,但双方都不愿停止满足自己的饥渴。窗外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两人回头望去,夜空中绽放出鲜艳斑斓的图样。
  「啊……」
  小花轻喊出声。
  我们就这么紧贴著彼此朝窗户伸出手,两只细瘦的手腕因汗水而闪亮,小小的手掌因为我而变得湿黏。
  「原来今晚有放烟火啊。」
  「是啊……」
  沉声打开窗户,烟火又正好施放至夜空中,绚烂地绽放。小花一副孩子气的表情,嘿嘿地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
  「很漂亮呢,爸爸。」
  我们从汗水满布的垫被里爬起,小花紧紧搂著我,两人的胸膛间仍然混杂著彼此的汗水。我们相互拥抱,望著窗外升空的烟火。随著间隔逐渐拉近,剧烈的声音和几束亮光频频在夜空中绽放。等看腻了烟火,注意力又再度回到彼此的身体上。小花发出乾涩高亢的声音,而烟花绽放的声音不断从远处传来。
  「还记得吗?我们两个人第一次一起看烟火,是成为父女的那天。我一直看著爸爸……你又笑了,爸爸总是笑个不停。」
  「是吗?」
  「嗯,是啊……」
  我感觉生命力从身体中不断流失。我知道自己逐渐崩坏,即使如此,我却怎么样都无法停止。一阵子後,烟火猛烈地持续升空绽放,最後停止。我在那之後和小花仍久久纠缠,终於到极限时,我投降般地停下动作,无力地倒在开始发出阵阵汗臭味的棉被上。小花宛如软体动物般轻柔蠕动著身体,钻进我的手臂间。我单手抱住她娇小的脑袋,慢慢地抚摸。小花发出如哭似笑的怪声音,脸庞磨蹭著我的胸膛。
  窗外一片寂静,刚才的狂乱宛如骗人一般,蓝色夜空黑蒙蒙,隐约看得见青白色倾斜弯月高挂在远处。我抬首望天,小花在胸膛前发出含糊的低喃声。
  「爸爸,我明天要去原宿。」
  「思。」
  「和男生一起,你不会嫉妒吗?」
  「谁会嫉妒,笨蛋。」
  小花抖动著肩膀发出嗤笑声。
  我以手掌轻柔地抚抚小花的黑发,不停碰触著富含光泽的头发。我的手栘下背部,从肩胛骨到臀部,慢慢地抚摸。小花安静如享受般地闭上双眼,急促的呼吸逐渐平抚,接著我紧握住小花放在胸前的手,小花闭上的眼睑微微地颤动著。
  我也闭上了双眼,彷佛祈祷般地贴著彼此的额头磨蹭。即使透过肉体交合也无法跨越的,在此刻似乎穿透了彼此相贴的微少肌肤表面。这只是一瞬间的幻觉。小花的气息又变得甜软娇腻,我闭著眼睛寻上她的唇办,当两舌交缠之时,小花突然发出啜泣声。
  「别哭。」
  「……可是……」
  「你是怎么了?」
  「……因为我很喜欢爸爸。」
  我睁开双眼,小花专注地注视著我。泪水从幽暗如深渊般的双瞳中淌出,朝床单滚落而下,融进黏稠的汗水与体液的淫靡之海。
  「我知道,我也很喜欢你。」
  「因为我化为白骨也离不开爸爸的……淳悟。」
  「白骨?」
  「嗯。」
  小花边哭泣边歪著脖子堆起了笑脸。尽管彼此以猥亵的动作磨蹭下半身,但由於两人已经累得不能动了,只是进行表面上的交欢。六帖房内散乱著剩余的晚餐,这时因为暑气和蒸热开始腐败,飘来丝丝臭味。小花喊了我的名字好几次,以前从来不曾这样……以前在这时如果肉体没有纠缠、没有结合成一体,两人的身体奸像就会渐渐分开,恐惧便会随之袭来。彷佛两人会乘著各自的流冰,即使百般不愿,也会慢慢被海潮带离,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对方。我拖著疲惫而无法动弹的身体,继续执拗地蹂躏小花·
  夜晚越见深沉,房间的热度渐渐下降,双方的身体已乾,暑气和湿气全散去。饱吸汗水的棉被也如同退潮般,只剩黏黏的床单皱褶间留有些许湿气。
  小花发出细微的鼻息声,一如往常地枕在我的手臂上,我出神凝视著她的睡脸良久。刚刚熟练的动作彷佛不存在,嫣红唇办微启,睡脸有著几分孩子气,和初相遇时有如同一张脸。我轻轻抽出手臂,伸手拿取枕边的香烟,起身倚靠在敞开的窗框上,抬头望著夜空。从烟盒中抽出一根香烟,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根部,不知何时黏附著一圈状似盐粒的半透明结晶。那是手指反覆插入女儿深处时沾上的体液,在乾燥之後所形成的结晶。我将香烟夹在两只手指之间,一凑近嘴边,小花那股独特的浓厚气味扑鼻而来。
  这个气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女儿就栖息在手指上。
  我找到乱扔在杨杨米上的打火机,拾起并点燃香烟。我光裸地伸直双脚抽烟,吐烟的同时仰望夜空,怱然一道温热的气息扑近耳际。原本睡著的小花曾几何时已经醒来,爬到我的身旁。
  身上汗水已乾,富有弹性又苍白脆弱的一对乳房朝著地板垂落,小花轻轻地坐在我的身旁,宛如年幼孩子般环抱住膝盖,赤裸的纤瘦身躯蜷缩成一团。
  我不发一语地俯视著她的侧脸,小花的注意力放在我夹著香烟的手指,并以寂寞的目光追逐。我将香烟凑近嘴边吸了一口,再度摆回膝盖上。小花紧盯著我的动作奸一会儿,接著指向我的手指根部。
  「闪闪发亮呢。」
  「是你的。」
  「嗯。」
  她点点头,接著缓缓地偏著颈项,羞怯地笑了。
  「爸爸,这个是我。」
  她指著凝结在手指根部状似盐粒结晶体的东西,如此轻声呢喃。
  我眉宇一蹙,衔著香烟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这个是我。」
  「小花?」
  小花展露乞求似的软弱浅笑,轻轻低语著。从窗外吹进房内的湿热晚风,带著湿气和废气的都市气味。小花突然间像是全身气力尽失般靠著我的肩膀,这样的肉体重量我从未感受过。小花用几乎要听不见的声音低喃:
  「那个发亮的东西是我,代表我这个女人,也就是沾血人偶喔。呐,爸爸,不能忘记喔。」
  「不能忘记什么?」
  小花的声音变得微弱。她含糊不清地细细低语。小花的温热气息伴随著话语,抚上我裸露的胸膛。
  「就是我们曾经相爱的事。」


  
  第四章
  2000年1月
小花与新相机


  新年过後,风雪更加寒冽沁骨。
  直到因为钟声回过神前,我始终坐在窗边座位上托著腮帮子,远眺自上空连绵飘下的白雪。教室中的暖炉燃烧旺盛,将室内烤得热烘烘,外面却是灰蒙蒙的雪景,前方幽黯的波涛滚滚翻腾,寒冬中结冻的鄂霍次克海在眼前蔓延开来。
  「小花。」
  听见朋友的呼唤声,我没有回过头,而是微微举起握著自动铅笔的右手代替回应。放学後的高中生个个显得生龙活虎,我则是视线茫然地投向窗外如同漆黑冰霜般的大海。
  「小花啊,」
  有人轻扯我的麻花辫子,我懒洋洋地回过头,名叫章子的朋友正探头看著我。「要去社团罗。」她说道,然後又重重扯了一下我的辫子。
  「嗯。」
  「……你就只会望著窗外。」
  「外面看起来超冷的。」
  我边嘟哝边站起身,卷起裤脚穿在制服裙内的运动裤鼓胀著。因为走廊寒冷得彷佛会结冻,於是我穿上大衣,拎著学校专用的布制书包向前走。我每到冬天必会有冻疮,肿胀的双脚套在鞋子里难以步行。再一次,我站在满是热气的教室回头看向窗外。
  一整面的雪景。
  彷佛一大群白虫不断飘至幽暗的海面。
  应该停泊在海岸的海上保安局巡逻船,因为点点雪花的遮挡而无法清楚看见。我紧皱起眉头,一想到爸爸现在一定也很冷,顿时觉得泫然欲泣。或许是因为两人相依为命的关系,我有时候会将爸爸的事情当成是自己的事情一样看待。於是自己就会消失无影踪,内心在那当下唯有充斥著爸爸的身影。
  当我因想像中的寒冷而浑身发抖时,朋友再次呼喊我。
  「假如一年级学生迟到的话,会惹得学长姊不高兴的,快点走吧。」
  「嗯……」
  「而且小花平常已经老是迟到了。我们一起去吧。」
  我点点头,跟著步入走廊。爸爸的气息随著窗户逐渐远去,我不由得涌出些许寂寞又难过的心情。
  我,腐野花即将年满十六岁。小学四年级前,住在北海道南西冲的小岛上。由於双亲及兄妹骤逝,散居在泡沫经济崩坏後的北海道的亲戚中,我由经济方面最没有顾虑的腐野淳悟收养。对我而言一切仍历历在目,但实际上从那之後已经过了六年半之久。自认还是孩子,不过我已经是个高中生了。
  淳悟收养我的时候才年仅二十五岁,也没有结婚。纵使他说原本因为独身不能住进保安局的宿舍,而住在一间单房公寓,由於有了抚养的家人,才让他得以住进宿舍,但我觉得他其实过得非常辛苦。不过在小镇上的每个人似乎都认识,一位单身男性突然收养了小学女童,大家自然会纷纷投注关心,并同心协力养育我,大家也总是担心与关照著我和淳悟。
  我住在北海道北东,从网走市沿海向北,一座孤伶伶处於荒野中、名为纹别市的城镇。我们在这一小座城镇的守护及和缓包覆下,相依为命度日。
  社团活动刚好在一小时後结束。经由我转学过来就一直在一起的朋友章子邀请,我莫名便加入了管乐社。入社的时候犹豫著该选哪样乐器,顾问老师推荐我选长笛,他说因为我的体型瘦小,需使力拿的沉重乐器对我来说会很吃力,於是我就听从他的意见,随便选了一个。章子选了小喇叭,她笑著说最近才奸不容易能够吹出声音。
  冬天的纹别天黑的特别快。进入一月之後,雪的重量和寒意遽增。从平房倾斜的屋顶滑落到道路旁的大量积雪形成一堵灰色围墙。在回家的路上,我和章子及同为管乐社社员的男同学晓,三个人小心著脚步以免打滑,慢慢地走在结冻的路上。
  学校位在海岸附近,铺满白色贝壳的游步道,在夏天时经由光线折射十分绚丽多姿,现在则是被埋在积雪下,每踩一步便会发出沙沙的脚步声。沿路每户人家的屋檐下挂著排排冰柱。平房屋顶上耸立著四角状烟囱,浅灰色的烟雾朝向低垂的冬空袅袅升起。
  三个人慢慢走在枯枝无叶的冷清白桦大道。
  北海道纹别市人口仅有三万人不到,是名副其实的小城镇。没有百货,也没有电影院,几年前还在的小型车站也因为国铁民营化与人口稀疏的影响,早已变成废弃车站。古老的木造车站现在被当作公车站,大家要离开镇上时都会到这里搭公车。一到周末,也可以坐车到单程就得两小时的旭川游玩。轮到爸爸在巡逻船上值勤不在家的周末,我便会朋友一同出门逛街购物。
  沿海住家的停车场停放的不是车子,而是小艇。现在因为流冰而有受困的危险,所以船只不得出海,但在夏天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小艇在海上兜风的景像。
  咻地一阵夹杂雪片的寒风吹来,让我冷得直缩起脖子,「小花真是怕冷。」晓笑著说。
  我戴著宛如白熊般毛绒绒的耳罩,听不清楚他的声音。我发出「咦?」的一声反问,晓便低声喃喃:
  「你总会边回头望著海的那方边走路,这是小花奇怪的习惯。」
  「是这样吗?」
  「国中的时候也一直都是那样,现在也是。」
  「……观察得很仔细呢,会注意到那种小事。」
  我如此回应,只见晓的脸颊微微泛红。
  我们从沿海附近走到前往高地地区的坡道,市公所、集会所以及地方法院聚集在沿海的小片平野上。这座小镇被黑沉的的鄂霍次克海和林木茂密的山脉所包围。走向高地,住宅区和公园逐渐变多。「再见。」晓挥挥手,身影弯进大多是富裕人家的高级住宅区後消失,章子阖起戴有厚重手套的双手,像是说悄悄话般小声说道:
  「晓会那样其实是喜欢小花。」
  「咦?才不是那样啦。」
  「虽然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不过小花觉得他如何呢?」
  「如何……」
  章子不知怎么地看起来很开心,我困窘地想著该怎么回话,然後又转向朝海的那方……啊,这就是刚刚晓说的意思吧,我如此心想著。
  总觉得停泊著巡逻船的海岸那方,有一双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大手抱住我,拉著我不放,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转头凝视该处。
  「如何是什么意思,章子……」
  晓姓大盐,他们家不只在这附近拥有土地,札幌也有,他出生在从以前就很富裕的家庭。我刚被收养时,大盐家的占地十分宽广,最近因为不景气的影响,规模已不如以往,但在当地若有什么麻烦,镇上每个人都会请大盐家出面,依然以有人望的老一辈为中心。
  章子边走边快速地讲个不停。章子从国中时就一直很喜欢讲恋爱方面的事,因为她个性开朗,外表也可爱,因而颇受欢迎,不过还没有和任何人交往。章子时常笑我比她还要晚熟。对於生性文静的我,这位开朗健谈的朋友是一位可以开心相处的人。
  「小花,我好想早点结婚喔,比起到札幌之类的地方继续升学,结婚不是比较奸吗?」
  「什么,你在说毕业以後的事啊?章子总是想太远了。」
  「为什么要笑嘛,那小花不想结婚吗?」
  「……我绝对不结婚。」
  我斩钉截铁地说出口,章子则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她用稍微正经的口气,开导般地说:
  「为什么?养父也会担心你的。他奸不容易辛苦拉拔你长大,你不嫁人怎么可以呢。」
  「因为……可是……我化为白骨的时候……」
  「咦?白骨?什么?」
  「不,没什么……」
  我无力地摇摇头。
  我在坡道路上和章子道别。章子家是酪农,在牧草地旁有一栋状似体育馆的平房,一整个大家族挤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我曾经去玩几次,从曾祖父到章子还是婴儿的侄子,统统生活在一起,这令我大戚惊讶。章子也因此很习惯和家人生活在一起。
  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边回头望了好几次海的那端,边继续爬著坡道。我的家位在这座坡道更上去一点的地方,就是高地最上面林立的公务员宿舍。走著走著,感到脖子附近冷飕飕,大衣内侧也渐渐被寒意渗透。我戴著手套解开系在辫子上的白色细缎带,因为留至胸前的漆黑头发编得密实,於是我用手指散开发辫,左右摇了摇头。缎带从冻僵的双手间被风吹走,我拾起头一看,在潮湿冬风的吹拂下,一头黑发……彷佛拥有意识般地飞扬舞动,遮盖住我的脸庞。
  我看见有人在远处拾起我的缎带,是一个矮胖成人男性的身影。我拨开凌乱的头发注视,原来是田冈家的伯伯站在雪地另一头。
  田冈先生是一位年约五十岁的男性,约从七年前开始任职於纹别警察署。听说他原本是在较为接近都会的地方生活,但我也不怎么清楚,奸像是透过大盐家的一家之主——晓的爷爷的引荐才来到纹别。因为面貌粗犷刚强,外表看来有些恐怖,却由於额头上有一颗大黑痣,给人一股莫名滑稽的感觉。
  我伸出手要他还给我,他便慢慢地走过来将缎带递出。
  「您好。」
  「……哇,小花这样看起来相当有女人味呢。」
  「……」
  他的口吻让我觉得不舒服,於是我没有回答。成人男性的说话方式有时会让我感到有些厌恶。见我默不作声,田冈先生尴尬地露出苦笑。他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缩起脖子换了个话题。
  二浮悟在家吗?」
  我猛力摇了摇头,头发在脸庞两侧晃动。
  「没有,他今天不在家。」
  「又不在家?真是伤脑筋的家伙耶。」
  「不是的,呃,他昨晚还在家,不过有人打他手机,好像是紧急呼叫,所以他半夜便急急忙忙出门了。在到一半的时……」
  「到一半?」
  「啊,没什么。」
  我低下头。
  「……好像听到是俄国佬出了什么事。」
  「噢,俄国佬啊!」
  田冈先生厌恶地点点头。
  俄国佬指的是经常在纹别港出入的俄国籍船员。不知从何时开始,镇上的人们对他们便有些许恐惧戚。为了购买在日本领海已经捕捉不到的螃蟹,大约从十年前开始在渔港和他们做生意,但是那群说著异国语言、以冷若冰霜的表情注视著我们的外来男性,总让人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毛骨悚然。
  「话说港口从今天早上就骚动不安,海上保安局在陆地也显得慌张,而且海上保安官从晚上就一直埋伏,大清早便开始检查俄国佬的入港船只。据消息透露,他们从本州运来了大批偷来的机车和汽车,打算大量非法偷渡到俄国。」
  「哦……」
  我点头附和。
  强风咻地急急吹起。
  收养我的养父腐野淳悟,任职於纹别海上保安局。保安局分为在陆上值勤业务的人,以及在巡逻船上直接在海面巡逻的人,淳悟是专门负责海上部分的海上保安官。巡逻船规定二十四小时都必须有人在船上待命,每个月因为会有几次轮值而不在家,冬天是为了巡逻流冰,巡逻船甚至会远渡至北方领土附近,淳悟总会有好几天都没回来。
  只要淳悟不在,我便相当寂寞。
  我从坡道上回头望向海面,俯视停泊的灰色巡逻船。「你会感冒喔,小花。」田冈先生说完,慢慢走下坡道。
  我继续往上爬,终於回到宿舍。尽管可以搭公车回家,但因为镇上人口持续减少的缘故,现在剩余的班数寥寥可数,尤其是学生的放学时间会挤得水泄不通。所以我总是反覆地回头望著海,然後一边慢慢走回家。
  如同长屋般五栋一排的公务员宿舍,是天花板低矮的平房,有著色泽黯淡的深红色铁皮屋顶,及涂上绿色油漆的窄长门扇为标志。附近有葱郁的草木,但在寒冬中,从设计成倾斜屋顶上不断滑落的雪却将其掩埋。屋内有宽广的厨房和客厅,以及作为寝室的一间三帖小房,是构造简单却住来舒适的宿舍。
  我取出戴在脖子上的项链,用挂在细链前端的钥匙打开大门。走进冷飕飕的屋内,冻僵的手指打开电灯。昨天深夜慌忙冲出家门的淳悟,仍残留下一丝丝气息在房内。厨房餐桌上放置著咖啡空罐,我轻缓脱下手套,走近餐桌。解开的头发仍带著绑辫子所留下的微微卷度,朝著脸颊轻柔地垂下。
  我拿起空罐,因表面冰冷的触感而打了个寒颤,同时轻轻地握在手中。双手彷佛抱著空罐似地,将嘴对上开口处,一股甘苦的咖啡香在嘴里扩散开来。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著空罐好一会儿,就这么握住空罐逐一打开房间的暖气。点燃了瓦斯暖炉,以及打开地板暖气的电源。心想著爸爸回来或许会想洗澡,我便先放水,之後只要加热就好。接著,我又因为等得焦躁,手上拿著空罐便直接冲出门外。
  「噢!」
  听见一道受惊吓的年老声音,我急忙站住。
  大盐家的爷爷站在外头,他戴著毛线帽和耳罩,围起厚实的围巾。他穿起全套御寒的装束,拿著一台银色的小型相机,将相机镜头对准宿舍前雪柳的灰色枝哑,就这么回过头望向我,我下意识地轻笑出声。
  「午安!」
  「午安,小花。你突然从门口冲出来吓我一跳呐。」
  大盐先生微笑著,眼睛下方堆满了皱纹。
  在我还小的时候,大盐先生是在札幌和旭川拥有数间餐厅的社长,总是让我偷看见他从口袋中拿出塞满钞票的皮夹,印象中是一位表情严肃的老爷爷。然而因为两年前北海道拓殖银行出状况,导致北海道全失去荣景之际,他毅然决然将所有店面转手让人。在那之後,大盐先生从事业中退休,摇身变成一位温和的隐居老人。最近开始尝试年轻时一直戚兴趣的摄影,如此度过每一天。尽管他说自己只是玩票性质,但每天仍兴高采烈地拍著纹别的风景。
  大盐先生朝雪柳按下几次快门,然後再次踏上雪地离开宿舍。
  我坐在宿舍前坑坑洞洞的低矮水泥围墙上。
  拨开积雪坐上去,水泥的冰冷直达腰际。
  我定定地俯视著海面。
  从这里可以清楚看见冬天的鄂霍次克海。
  泛著黑光的飞溅泡沫宛如颗颗冰粒,奇妙的大海无论怎么看都显得沉重阴暗。宣告著流冰到来的细长白色封锁线,隐约漂浮在水平线附近。逐渐结冻的大海如同冰沙般,整个海面带著黏著性:在当地,这景况被说成是大海想睡了,是一幅既寂寞又空虚的壮观景色。从我懂事以来,我便一直眺望著大海长大,来到纹别之後也一直是如此。
  我果然还是很喜欢北方的这片汪洋。
  我双手抱著冰冷的咖啡空罐,就这么坐在墙上。太阳逐渐西沉,混杂著雪片,海水的气味乘著风,从坡道一路窜至高地。我百看不厌地坐在墙上。离靠岸还有一段时间,我凝视著远方拉起的流冰白色封锁线,以及逐渐结冻、发出暗淡光芒的海面。差不多过了大概一小时,皮肤开始因为气温而感觉刺痛,身体深处已经冷得快要结冻,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想待在温暖得令人窒息的房间里。
  虽然不晓得爸爸何时才会回来,但因为我想等而始终等著。
  偶尔会看见有人爬上坡道,但并非爸爸。这段期间有上班族或学生来去,认识的海上保安局人们不时出现在停车场的方向,爬上坡道。一想到淳悟或许马上就要回来了,胸口遂而发热,/心情反而因为太高兴甚至感到悲伤。
  头发迎风飞扬,在空中翩然起舞。北方大海的气味沾上发丝、肌肤,甚至达灵魂深处。
  我在等待爸爸回来。
  单手拿著相机的大盐先生再次经过,看见我便吓一跳地眯起眼睛。
  他踏著雪地缓缓走近。
  「你会感冒喔,小花,为什么待在外面?」
  像是对年幼的孩童说话一般,他担心地开口问道。
  由於从小就认识,他并没有发现我正逐渐长大成人。我挺直背脊,用傲慢的口吻说道:
  「我才不会感冒,因为我还年轻。」
  大盐先生彷佛眺望著发育健康的幼鹿,同意似地眯起双眼。
  「哈哈哈,这样啊。对了,小花,你有见过晓吗?」
  「……我们是同个社团。」
  「喔。」
  自从我被收养後,大盐先生曾经开玩笑地问淳悟,以後小花能不能当他孙子晓的老婆。我因为这件事老是被淳悟调侃,所以每次都会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才不会结婚。」尽管很纳闷为什么没人听得出我是认真的,但淳悟每次听见我的回答,总是慢条斯理地点燃香烟,一副不相信的侧脸笑了笑。
  想必大盐先生是因为上了年纪,才会一心祈求身旁年轻人的幸福。以为只要简单地将谁和谁凑在一起,就能构成一幅幸福的未来蓝图。这一定就是老化,或许因为大盐先生上了年纪变得衰弱,也因而不太体贴了。
  我默默地低头看著海面。
  「淳悟工作得很勤呐,」
  「是的。」
  我奋力地点点头。
  风更为增强。
  「我最喜欢爸爸了。」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当初我还在想不知道你们会变得怎样。亲、亲戚的……」
  大盐先生话说到一半打住,像是强调般又反覆了一遍。
  「他突然说要收养亲戚的孩子,没想到真的就带著你回来了。」
  「是啊。」
  「那家伙因为工作的性质,经常会不在家吧。乾脆地将家人刚去世的小学女童单独留在家里,毫不在乎自己会奸几天不回家,我可是一直为他提心吊胆。」
  「我不在意。」
  「是吗?不过那家伙,怎么说咧,也不是恶劣的家伙,却不在任何地方落地生根,像浮萍一样。我从他小时候就很清楚,他从以前就有些我行我素。」
  「可是,男人不都是那样吗?」
  我用大人般的口吻说道,大盐先生诧异地睁大双眼,然後可笑似地笑了出来。我感觉受伤,於是低下了头。
  「……有什么奇怪的?」
  「没有。这样啊,男人原来是那种生物啊,这下被小花将一军了。」
  「啊,是淳悟……」
  我发出如同吐气般的声音。大盐先生也跟著俯视坡道下方。「咦?」他发出低语,彷佛表示没看见般地皱起了眉并眯起眼睛。
  陡峭的公车站停著一辆暗色的小型公车。混在冷得缩起脖子、慢慢走下车的人们之间,淳悟悠哉的身影出现在停车场的方向。
  个子格外高挑,身形瘦削,黑色羽绒外套下伸著一双如同影子般的修长双脚。他一时停下脚步,又继续朝我这里走来。短短的头发被潮湿的风吹动,如同图纹般地缓缓摇晃。
  他抬起头看向我这里,因为知道我们对上了视线,我感觉奸幸福。
  淳悟单手提著看来沉甸甸的超商塑胶袋,他停下来从口袋拿出烟盒,一只手灵巧地将香烟放进嘴里,点燃火之後抽了一口又继续行走。我知道他在爬坡时眼睛始终向上看著我,大盐先生则浑然不觉。
  慢慢地、慢慢地,爸爸走上前来。
  双眼有些许的凹陷。他有一张端正的脸孔,却显得历经沧桑。淳悟现在三十一岁,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一个俊俏的男人,随著年纪增长,气质也逐渐改变。他走近宿舍时,我注意到他脸上带著微笑。昨天早上刮的胡须略微长长,肌肤也因为彻夜工作而透露出倦意。额头上冒出汗水,可是脸颊却显得疲乏乾燥。他彷佛咬著衔在嘴里的香烟,扬起单边脸颊。
  「要糖果吗5:」
  「嗯!」
  我跃下水泥围墙,踏著飞散的积雪直直奔向淳悟。淳悟伸手进塑胶袋里,拿出棒棒糖,他盯著棒棒糖好一会儿,然後低下头看著我,再次仰起单边脸颊。突然像是用利刃刺穿般,他粗鲁地将棒棒糖塞进我的嘴里。由於我的嘴巴张得开开的,棒棒糖就顺著爸爸的意图,直塞进我的嘴巴深处。我用舌头舔吮著棒棒糖,淳悟握著棒棒糖,眯起双眼观察似地俯视著我,然後轻轻闭上双眼,手指缓慢放开棒棒糖。他伸手将衔在嘴里的香烟夹在指间,眉宇间皱起纹路,伴随著叹气缓吐了一口烟。我知道他很疲累,因而担心地凝神仰望爸爸。终於,淳悟恍若大梦初醒般睁开眼睛,眼下泛出些微皱纹低头看我。
  「……我回来了,小花。」
  嗓音低沉而甜美。
  「欢迎你回来,淳悟。」
  下一瞬间,有股锐利的视线投向我的背後。我这时才想起,大盐先生正注视著我们。
  眼神和声调为之一变,淳悟吐著烟故意用说教般的口吻说:
  「不要吃太多零食,小花,会吃不下晚饭的。」
  二浮悟真是的,刚才明明是你给我糖的。」
  「那不一样。好了,我马上来煮些什么吧。」
  他不时偷瞄著大盐先生,并踏著雪地离开。在轻轻行了一个礼之後,走过他身旁。
  「学校呢?你今天早上应该没有迟到吧。」
  「我没有迟到喔。因为第三学期很短,马上就到要考期末考的时候了,我有很认真地上课抄笔记呢。」
  「这样啊。」
  「我还有去参加社团,所以刚刚才回到家。还有啊,爸爸……」
  ——喀擦!
  快门声响起,闪光灯亮起一道白光。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我们视线偷偷交会,我不安地抬起头,淳悟则衔著香烟像在说不要紧般朝我点点头。我松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做出天真的笑容,跟著淳悟回头望向大盐先生。
  大盐先生拿著银色相机对准我们,嘴角愉快地透出笑意。
  「两人都笑一个吧。」
  我和淳悟像表示莫可奈何般,露出既害羞又开朗的笑容。
  淳悟从嘴边拿开香烟,烦躁似地粗鲁扔进雪地里。火红的星光隐没在积雪里,发出细微的熄灭声。前一刻仍燃烧著明亮火光的烟头,下一秒便熄灭焦黑。淳悟显得十分疲累而不耐,尽管脸上在笑,但我知道他实际上心情很恶劣。
  两个人并排著注视著银色相机,同时加深脸上毫无一丝阴霾的笑容。
  「大盐先生,要拍得漂亮一点喔。」
  我笑著对他那么说,并在内心祈祷。
  希望照起来能像一位幸福的女儿,希望那台银色相机不会照出任何异样。
  大盐先生按著快门,哼歌般地说:
  「笑一个,笑一个来看看吧……」
  闪光灯再次亮起。
  太阳沉入在大海反向那有著苍郁树林的险峻山脉下,余晖更加深浓。冬天的纹别天黑得特别早。我们面向著夹杂片片雪花,宛如飘下只只白虫的黑暗,大盐先生挥著手渐行远去。我抬头看向淳悟目送大盐先生离开的侧脸,那里已经不带任何笑意。只看得见令人战栗的不悦,还有阴森的光芒。
  我们牵著手走向宿舍,我用项链上的钥匙打开了门。
  「晚饭呢?」
  「首先得要洗米啊。」
  「爸爸,你感觉奸像很困耶……」
  用邻居可以听见的开朗,我雀跃地说著并走进门。
  北国的房舍为了遮挡寒气,门和窗户都打造得十分严实。一旦关上沉重的大门,便听不见外面的风声。冰冷的寂静包围著我们。外界的一切顿时整个被抽离,彷佛只剩下两个人存在一般。
  当我伸出冰冷的手指欲打开灯之际,淳悟从背後紧紧抱住我。他像是一个庞大影子般从上方覆盖而下,伸长了手臂,湿冷的手掌从上包住我正打算按下电灯开关的手指。我像是被图针刺到似的,手指陡然停在半空中。
  我一动也不动,因为感到幸福而无法动弹。
  情绪恶劣时的爸爸,会像是抱著玩偶的小孩般用尽全力抱著我。
  「你的身体很冷。」
  耳畔传来低沉的声音。
  「你不需要特地在外面等我,小花。」
  「爸,很痒呢。」
  他只要说话,吹拂在耳边的气息便会摇动,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喔,会痒啊?」
  在他手臂的环抱之下我轻轻转过身,将脸埋进他的胸前。爸爸的体型削瘦,胸膛坚硬。胸前有一股像是雨水,又像是雾霭般的潮湿气息。男人身上一定各自有著类似体臭的味道,我觉得自己要是没有这股气味,一刻也活不下去,明明现在待在一起,却感觉说不上来的寂寞。
  我们相拥许久,淳悟最後有些坏心眼地说:
  「会怕痒就证明你还是孩子。」
  他冰冷的双唇用力地亲了下我的额头,随後放开了我的身体,脱下鞋子并走进房间。暖气已经发挥作用,宿舍内热得令人窒息。地板暖气的热度将冻僵的脚底逐渐化开,暖和了冻疮,也感到有些搔痒。淳悟站在厨房,逐一将购物袋里的物品放进冰箱。我坐在客厅地板上,角落摆放著沙发,反向的角落有台小电视,客厅中央的桌面上什么都没有,简直就像空无一物的大盘子。因为地板暖了起来,我坐在地上时,连腰部周围也逐渐融在升起的暖意中。
  淳悟站在厨房回过头,扬起单边脸颊略微笑了笑。
  我稍稍歪起脖子,像是一只规矩等待食物的狗。
  淳悟大跨步走来坐在我身旁,他脱下上衣,吐了一口气,眼神挑逗地射向我。因为看得出爸爸的眼神中闪动著欲望,我也绽放出了笑容。他伸出手,温柔地托起我的下巴,我於是闭上眼睛。他用熟练的动作脱下硬挺的高中制服上衣,拉开深红色领结,再一颗颗解开衬衫钮扣。我彷佛被衣服摩擦的声音推著,一股高兴又寂寞的情绪再次袭上心头。
  我尽量不发出声音。虽然窗户有三层窗框紧密隔绝外头传人声音,但室内墙壁颇薄,有时候也听得见隔壁的声音。左右邻居皆是海上保安局的人员和其家人,在这座小镇上大家互相认识。我咬紧下唇,一脸忍耐的表情。屋内有间三帖的寝室,里头摆著一张床,但是不能在那里做,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爸爸让褪去制服和内衣而光裸的我横躺在客厅地板,他站起身并眯起双眼,目不转晴地俯视我。因为爸爸的身材高挑,这样彷佛像从遥远的上方被注视著,当细长手臂伸向我时,我好像在盘子上被大人用巨大刀叉食用一般。不一会儿,爸爸开始脱去衣服。和我的苍白皮肤截然不同,爸爸的皮肤呈现浅黑色。每次看见他的皮肤,我便会厌恶起自己天生雪白的皮肤。我希望自己和爸爸结合时,也能变得像爸爸一样。
  我轻悄伸出手,他浅浅一笑并用力地回握住。爸爸一丝不挂地跪在我身旁,彷佛在祷告一样,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碰触我。最後像是心意已决般地缓缓覆上我的身躯,爸爸庞大的影子让我的视线宛如处在黑暗般昏暗。爸爸乾燥的唇和我小小的唇办相贴合,整个人彷佛从脊椎融化开来。舌头如同活生生的鱼又湿又滑,探进我的口腔深处。呼吸和唾液带著某种腥臭,然而爸爸宛若烫伤般灼热。
  啊啊,
  我闭上双眼。
  爸爸的嘴唇滑过身体各处,我因为痒而忍不住笑了出来。越往下就越是搔痒,好奇怪啊。我忍住笑声,爸爸从我的下腹部抬起头,露出些许狼狈的表情说:
  「小鬼头!」
  「……因为会痒嘛。」
  「会痒的地方就比较敏感的部位,一定会很舒服的。」
  「呵呵呵~~」
  「不要笑。」
  彷佛一根小铲子般,执著地挖掘洞穴寻找些什么,爸爸四处碰触、舔舐,有时伸出手指粗鲁地来回抽插。因为爸爸高兴,我也跟著一起开始认真寻找自己身体应该拥有的女性部位。这段时间非常漫长,有时玩闹,有时认真,尽管每一晚都重复著这个我不明白的行为,但是因为爸爸比往常还要兴奋,我也感觉很幸福。就算再怎么找也找不到,即便我发笑抑或筋疲力尽,爸爸也绝不会感到疲累和厌倦。客厅的地板辽阔延展,我简直就像身在青涩的初夏乐园;我将一切,都献给了爸爸。
  过了奸长一段时间,当我开始烦腻而想睡之际,爸爸终於起身,又再次像祈祷般跪在地上一会儿,然後抓著我的脚踝,慢慢打开我的身体。接著他闭上双眼,眉宇间蹙起皱纹,深深沉入我的身体之中。从这里开始我就晓得了,有某个未知的地方会满溢出一种东西,所以我想大喊我不是孩子。甘甜而又可怕,全身酥麻,整个人变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带著仿佛沉溺在黑海中,愉快地逐渐往下潜去的感觉,我和爸爸十指交扣,紧握彼此的手。爸爸的脸频频晃动,好像在波浪里载浮载沉。啊啊,我忍不出发出声音,爸爸便以其硕大的手掌捣住我的嘴。
  ……这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我从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一直被爸爸这样抱著。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就连最喜欢的朋友也没有,其他的亲戚、老师都没有,任何人都一样。因为这件事如果被别人知道,爸爸会被逮捕。我从没想要对别人说,或者是想要让别人知道;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从九岁开始直到现在。
  只有爸爸和我两个人。
  他的手臂环绕著我的腰,将我抱起来。下半身将淳悟紧缩在内,彼此紧密连结并凝神两两相望。淳悟两手搓揉我的乳房,露出撒娇般的表情,嘴巴缓缓张开。只有像这样紧密相连时,我和淳悟在监护人、小孩的身分上常常是对调的。淳悟这个人几乎不会向人撒娇。他带有亲切戚,偏偏个性阴晴不定,即使板著一张脸也会受到旁人的喜爱,其实并没有和别人打成一片,很少会真的表现亲昵。唯有当我们暗地里结合为一体时,这样的淳悟令我无法捉摸,但也感受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悲伤。大大张开嘴巴,眼眶湿润地恳求我,就在下方被深深刺穿的情况下,我张开自己的嘴,朝淳悟如漆黑深渊的嘴里,慢慢吐了一口白色唾液。淳悟彷佛婴儿寻求牛奶般,专注地一口咽下。他露出还要更多的眼神,所以我接著再泌出唾液,朝地狱深渊吐下。在我体内的淳悟变得更为硬挺,我相开当心,明明是做出这种事的时候,我却笑了。双瞳进出璀璨光芒,还要、再多、更多一点,爸爸激烈地挺出身体。那双眼瞳,带著如同死人般的黑暗,面带微笑的我,内心感到一丝战栗。我鼓起勇气,回应著他的乞求将唾液吐进深渊。纵然感觉害怕,但我想一直追随下去。我不明白欲望,但是我想治愈他的乾渴。每当我泌出唾液吐下,被一口咽人爸爸体内深处时,我便会化为爸爸。当我涌上如此感觉,又再次对自己雪白光滑的稚嫩皮肤感到厌恶。爸爸精瘦而乾燥,衰老而粗糙的皮肤令我炫目。我想要和爸爸再更深入地结合,皮肤和皮肤厮磨,交融直抵灵魂深处,两人就这样合而为一的话,是最幸福的事了。
  「今晚很久呢……爸爸。」
  「因为昨天做到一半。」
  「思,因为被紧急叫出去嘛。」
  「无处发泄又没有睡觉,啊,累死我了。」
  淳悟笑著,用力地抱紧我。他以单手环抱住我的腰抽动,结合的部位更加深入。
  温柔地将唇贴在我的额头上,饥渴似地紧紧抱住我。爸爸的前端顶至我的体内最深处,腹部内发出闷响。啊啊,就算再继续深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无法化为一体的。
  我瘫软无力地将头靠在淳悟的肩膀上,娇柔地轻声呢喃:
  「爸爸……」
  ——隔天早晨,流冰冲来到岸边。
  我因疲惫不堪而沉睡时,被淳悟摇醒而睁开了双眼。屋内最深处的三帖房里的单人床,从淳悟收养我前便使用至今,我们每天睡在上头盖著棉被和毛毯相拥而眠。分不出是他还是我,两人的身体紧紧交缠在一起,爸爸的手臂不知从何处伸来,轻缓摇著我的头。
  「起床……早上了。」
  尽管我失神茫然,但仍感觉到淳悟先起身离开床铺,我也佣懒地撑起身体。白灿光线透过拉上的窗帘照射进来,客厅地板宛如水面闪烁著盈盈流光。我有股预感,因而急忙离开床上,睡衣凌乱而皱巴巴。我脚步晃荡地走近窗户,拉开窗帘。淳悟衔著香烟点燃,徐徐地抽了一口,伸手拿起电视的遥控器。
  一打开窗帘,整面窗户宛如银幕般覆上冷白的光芒。
  位处高地的这间宿舍可以远眺鄂霍次克海。海岸一带变成昨天尚未出现的整面苍白平原,闪烁著刺眼的光辉。冷冽的冬天寒气更形严酷,自西伯利亚飘来的流冰才刚抵达,还没有凝固成形,随著波浪一同沉浮摇荡。
  今天是流冰第一天靠岸啊。
  因为从水平线可以看见远方的封锁线,以为来到这里还要一段时间。一夜之间流冰就覆盖了海岸。回想起在天亮之际,似乎听见如同地震般的怪物咆哮似轰隆巨响。一定是风推挤冰块互相撞击,发出阵阵撼动声响。
  远处可以看见有大群海鸥飞在天边,接二连三发出的响亮短促叫声似乎也传到了这里。
  淳悟打开电视,此地有线电视的气象报告正在播送。
  听著气象主播告知气温将降至此冬季的最低温及流冰靠岸的消息,淳悟坐在沙发上眯起了眼睛。他懒洋洋地听著报导,将香烟捻熄,吐出一口烟并站起身。走向浴室的背影消失於其中,一阵子後传来刮胡刀启动的声音。
  我沮丧地拉起窗帘,依旧一身睡衣姿态呆站在原地,恍惚地盯著有线电视。今晨破晓前靠岸的流冰,将会维持目前的强度,直到二月下旬前都会坚硬地覆盖住海岸线。除了海上保安局的巡逻船和大型拖网渔船之外,其他船只皆不得航行。在春天来临之前,渔船几乎都处於休息状态。好几年前曾经发生过从都市来的旅客,安排在流冰上举办迟来的新年会却不幸被海流冲走,最後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巡逻船救起的事件。今早的新闻也理所当然地再三提醒当地民众,不要到流冰上头去。
  梳理完毕的淳悟从浴室走出来,他看了一眼穿著凌乱的睡衣呆望著电视的我,扬起单边眉毛,催促我赶快准备。我点点头,揉著眼睛越过淳悟进到浴室里。在满是龟裂褐色磁砖的浴室内洗脸、梳理头发,镜子映照出自己睡眼惺忪的脸庞。拿梳子将黑发分成两束,仔细编成麻花辫後系上细缎带,我变成了一位文静的十五岁学生。虽然朋友章子有修眉毛并描细,甚至还偷涂上薄薄一层的口红,我则让眉毛维持原状。我身上有浅色的唇膏,有时才会涂一下而已。
  我跑回三帖大的寝室,伸手拿取挂在门楣上的制服。换上制服,仔细打奸领结。走到厨房去,淳悟正将牛奶倒进杯子里,烤面包机轻快跳出两片烤成小麦色的土司。淳悟将炒蛋盛在盘子上,然後拿起一根大汤匙将草莓果酱抹上吐司。见我楞楞地看著,他以眼神催促我坐下。我坐到桌前,拖著腮专心注视著爸爸。
  我不知道爸爸现在在想些什么。
  爸爸只是低著头将果酱抹上吐司。
  他将抹奸的吐司放到我的盘子里,瞄了我一眼示意我快吃。我点点头,伸出手拿起吐司。爸爸也开始在自己的吐司上涂抹果酱。
  用大汤匙挖出的果酱宛如血滴般闪亮亮。他粗鲁的涂抹方式,让汤匙在吐司上划出一道纵长开口,看起来彷佛从该处渗出血液般。淳悟将汤匙扔到桌上,佣懒地撑著脸颊,然後突然张开嘴,一口咬下被血染遍的破洞吐司。
  电视始终开著,天气预报专业频道重覆播放著新闻。因为工作的性质,淳悟总是很注意气候的变化。因为听见气象主播说从下周之後天候转坏,请注意风雪,於是我便小声地说道:
  「暴风雨会来喔,淳悟。」
  「是啊。」
  「……今天你休假吧?」
  「嗯,不过……」
  淳悟嚼著吐司,看向我。他就这么撑著脸颊,脑袋微倾地用戏弄般的眼神俯视著我。
  「因为流冰来了。」
  「要巡逻……?」
  「思……怎么啦,表情那么寂寞。」
  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间真的寂寞了起来,甚至开始想哭。当淳悟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放在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淳悟站起身并接起电话。「我是腐野……奸,知道了。」他如此低语後便挂上电话,随即又打给其他人。「我是腐野。要集合了,是的,目标十号。」他简短地传达出去後,再次挂上了电话。
  他回过头看向单手拿著牛奶且垂头丧气的我,然後微微一笑。他走过来,手温柔地放在我的头上,用怜爱般的动作抚摸了奸几次。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嗯。」
  「小时候不是都没关系的吗?小花。」
  「我越来越觉得寂寞嘛。」
  「哦?」
  淳悟微微抬起下颚,耐人寻味地俯视著我。「怎么了啦?」我问道。
  「你现在的脸看起来很成熟。」
  「真的吗?」
  「思……不过已经恢复原状了。」
  我鼓起腮帮子,淳悟落寞地浮现一丝笑意,低头紧盯著我。
  我将牛奶杯放在桌上时,淳悟突然对著我的嘴唇伸出手指。我感觉到一股黏腻,原来是有果酱沾在上面,是艳红如血般的草莓酱。我微微张开唇办,他骨结分明的修长手指粗鲁地戳进我的口腔深处,我悄悄抬头一看,寄宿在淳悟双眼里的幽暗光芒像是刺激著我孩童的部分,彷佛舔舐般地凝视著我。如同孩童般畏怯的情感,以及像是从身体深处融化开来的愉悦心情,交相混杂笼罩著我。我吸吮著爸爸的指头,专心三思地舔著,淳悟的眼神也开始变得狂乱。他跪在我面前,彷佛向神祷告般,在异常深重的沉默之後——
  「爸……」
  我发出低沉的呢喃。接著,他又将脸埋在我的制服胸前。爸爸红黑色的舌头在深红色的细长领结上,宛如别种生物股滑行。被唾液沾湿的地方更加浓艳,染上和舌头一样的阴暗颜色。
  淳悟拾起头和我四目相望。宛如喘息般,爸爸淫秽地张开嘴,我偏著脖子,轻轻将自己的嘴唇贴上爸爸因沾有唾液而湿润的嘴唇,当舌头交缠之时,蓦然间有什么在发亮。
  那是不同於流冰,只在刹那出现的强烈亮光。因为惊讶而僵硬的耳朵里,传来比亮光稍晚一步的细小快门声。
  喀擦——
  我和淳悟同时回头望向窗户。
  啊……我短短地倒抽一口气。
  原本拉上的窗帘,角落处微微开敞著。我回想起刚刚在看流冰的时候打开,却不小心没有奸好拉上。窗户另一头似乎有道人影。我们僵在原地注视著窗外,人影则逐渐远去。淳悟伸手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窗外似乎隐约传来踏在雪地上的细微脚步声。
  我和爸爸面面相觑。
  「爸爸,刚刚那是……大盐先生吗?」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因为流冰靠岸……」
  淳悟喃喃自语的同时站起身。
  「一大清早想要拍照的老爷爷兴奋地四处闲晃,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淳悟眉头深锁,缓缓歪著脖子。
  我跑到窗边,打开窗帘,而外头已经没有人了。在朝阳反射之下,宛如玻璃般的巨大流冰在远处刺眼地摇晃著。
  淳悟接到集合通知後必须立刻上巡逻船,海上的保安局规定只要有紧急情况,全员就必须上船出海。所以休假时也得随时保持手机能连络到的状态,同时有义务待在必须能马上赶回来的地方。淳悟曾经听一位上司伯伯说过,在没有手机的时代,就得从自己这边打电话到船上,报备目前所在之处和电话号码。检查入港停泊的货柜船,或是被叫去救助翻覆的渔船时,只要一、两天就会回来,然而在巡逻流冰时必须远渡北方,会有大约一星期的时间不在陆地。出海之後,手机也收不到讯号,这段期间自然听不到淳悟的声音。
  爸爸急忙离开家门,宿舍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慢吞吞地准备前往学校,走出门时,正好章子也特地爬坡上来接我。她知道当流冰靠岸的时节,就只会剩下我一个人在。她望著我的表情说: ,
  「你又垂头丧气的了!」
  然後取笑我因为爸爸不在家就没有精神。两人戴著毛绒绒的耳罩,配上毛线帽和围巾,并偷偷在制服裙底穿上运动裤,我们以这身温暖的装扮步行於雪地上。在坡道半路,可能是受到章子的邀约,晓正在那里等我们。
  我看见晓稳重的白皙脸庞时,内心顿时为之冻结。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朋友晓感到恐惧。,他是一位温顺善良的男孩子,但那张侧脸却和大盐爷爷十分相像。他炫目似地抬头看著我们,缓缓挥了两次戴著厚重手套的手。
  「小花没有精神。你看,都枯萎了。」
  章子笑笑地指著我,晓轻笑出声。
  「因为又有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要孤单一个人吧。今天早上爷爷直嚷著说,想邀请小花也一起过来吃晚餐……你今天要来吗?」
  我整个人僵直,猛力地摇著头。看见我露出畏惧的表情,晓一脸讶异地直觑著我。我们并行慢慢走下坡道。
  「我喜欢自己一个人等爸爸回来。」
  「你很奇怪耶!」
  章子插嘴说道。
  「我们家爷爷啊,昨天也说小花在宿舍外频频喊著爸爸……一直等爸爸回来,他说你被养得很怕寂寞,让他很担心。」
  「是吗……」
  「爷爷很喜欢小孩子。小花刚来镇上的时候,他整天帮忙照顾你,也老是对我提小花的事情,要我帮忙你家里的事情,或是在学校要多找你说话,老实说真的很烦,不用他说,我们明明已经是朋友了。」
  晓像是觉得滑稽地笑了出来,笑容果然是和大盐爷爷极为相似的安稳。我栘开视线,含糊地点头附和。
  「今天早上也说要出去拍流冰的相片,反正一定又是跑到宿舍那边去的。虽然他是真的喜欢摄影,不过那些都是藉口,他其实只是想去探望小花吧。看你会不会寂寞,有没有奸好吃饭。」
  「我对他说因为我很年轻所以不会感冒,他就很佩服地看著我。」
  我低声说著。
  在我们边走边聊当中,不出一会儿便从下坡道来到了海岸线。反射著刺眼朝阳的流冰,尚未完全凝固。飘流各处的冰块叠成小山,然後变成庞大的莲叶般形成莲叶形状的冰块,飘浮在微波中,可以自冰块间窥见漆黑的海面。这些冰块过一阵子後,便会受到风或海流的力量挤压,凝固在一块儿,混杂著各处近十公尺高的丘陵,变成一片青白色流冰平原。然後在陆地上就会看不太见海面,波浪的声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风吹动流冰时所发出的响亮撞击声。类似金属的声音,或是某种啼叫声,声音干奇万变。
  白色海岸线绵延至远方,几乎分辨不出哪里开始是陆地、哪里开始是海面,交界线逐渐变得模糊。
  到哪里是陆地?到哪里是海呢?
  要区分界线,对我们来说是件难事。
  这是理所当然的。
  巡逻船化为一个小灰块,浮在被染成一片白的海岸线上。高挂的日本国旗和海上保安局的旗帜,在掺杂冰粒的刺骨冬风中飘扬。逐渐被青白色流冰封闭的海显得壮观又恐怖,巡逻船像是一艘玩具船,看来恍若不堪一击。
  不安在内心扩散开来,一心只盼望能够听见淳悟的声音。然而,他现在仍然身处在收不到讯号的地方,而且上船之後我也不好去妨碍他执行任务。眼看巡逻船左右摇晃了一下,没多久便一声不响地驶离岸边。我停下脚步,默默目送著巡逻船英勇突破流冰的重围,航向冬天的鄂霍次克海。玩具般的巡逻船彷佛被闪烁著青白色光辉的汪洋吞噬,摇晃著船身渐行渐远。恍如将一去不复返般,船影不可思议而静谧。
  爸爸要离开了……
  我背对大海,和朋友们一同跨进校门。就在此时,书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因为我们一路上边闲聊边慢慢走到学校,已经快要迟到了。我用门牙咬住手套的前端脱下,伸出苍白受冻的手握著手机:章子他们则精神奕奕地往教室直奔而去。
  我听见手机里爸爸慌张的声音。由於讯号过於微弱,他的声音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听起来遥远又低沉。
  「小花,我走了……」
  「嗯,要小、心喔……」
  手机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混杂著仓促的脚步声和保安官们的交谈声。『小花……』淳悟再喊了一声我的名字,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电话在杂声响起後便随之断讯。这时正巧响起了钟声,我握著手机走近鞋柜,慢吞吞地换上室内鞋。
  一股恐惧深植於心,无论怎么样就是无法忘记今早听见的微弱快门声。明明要迟到了,我却无法迈开步伐奔跑,独自踉舱地走在一楼走廊上。章子见状跑了回来。
  「看来有个没精神的孩子喔。来,快跑。」
  她拉著我的手开始街上楼梯,我试著轻笑了笑,对抗充斥全身的恐惧。
  从那天早晨开始,寒意彷佛从坡道滚滚而下般骤然增强。积雪也变得厚重,景色开始笼罩在阴暗的灰色之中。
  我一个人吃完早餐来到学校。坐在窗边的座位上托著腮,凝望著满布流冰的海面。反射著冬天的微弱阳光,聚集的流冰在短短数日间凝结成雪白一片。原本可以在冰块间看见的漆黑海面不见了,变成表面光滑的青白色平原。海水的香气渐渐自冰块覆盖的大海散去,只有大型船通过的地方在四处形成如山中兽路般的冰穴道路,可以窥见在其下方颜色更深暗的一整面海水。
  我连续奸几天都撑著脸,边上课边目不转睛地眺望大海。随著冰块逐渐覆盖海面,我的决心也变得明朗而冰冷,静静凝结成形。
  ——我在等待冰块硬到可以步行在上头的那时。
  巡逻船已经驶向遥远的北方,手机的讯号早已收不到。我一想到逐渐远离冰冷北方海洋的船只,内心便因不安而动摇。尽管上课时心不在焉,放学後我还是有乖乖去参加社团。我坐在有两个暖炉、热到几乎要教人窒息的音乐教室,比起在教室时,这里更能清楚在窗外看见前方下著雪的大海。我拿著长笛,贴在唇上,开始练习为春天甲子园预赛加油的曲目。我的视线追随著乐谱,发出拙劣的笛声。吹同项乐器的二年级前辈时常过来关心我的情况。听见小喇叭宏亮的声音从讲桌处传来,「我会吹了。」章子将乐器自嘴中栘开并笑著说道。她和练习同样乐器的学生开心地并肩站在一起,不知在聊些什么。
  我站起身,长笛从制服裙膝盖处滚落地面。前辈见状上前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说:
  「我身体不太舒服,再练一下我就要先回家了。」
  我回过头看向窗外,冰冻的大海变成平原,诱惑人似地闪闪发亮。
  到周末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星期天早上,因为家里已经没有食物,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出外购买。淳悟在值勤的时候,通常会为避免我烦恼而事先准备好食粮:然而这次是突然出海,尽管附近的人会过来关心、拿些东西来给我,但就算是这样,冰箱里头也没两、三下就空了。
  我在海岸边的超商停车场碰见了大盐家的爷爷,停车场和原先是车站的木造建筑物相邻,大盐先生正从改为公车站的建筑物里缓步走出。我惊恐地注视著那个身影,大盐先生整张脸乾燥皱巴,身体也略显消瘦,感觉像一瞬间老了十几岁。
  「小花啊。」
  被大盐先生叫住,我於是停下了脚步。
  谁都没有主动靠近对方,我们就杵在原地好一会儿。海鸥低空飞过头顶,发出高亢的叫声。天空降下了些微雪粒,天气还不错,海面上的流冰反射著刺眼的朝阳。冰块互相推拥碰撞,还隐约听得见微弱的摩擦声。
  大盐先生刺眼地眯起眼睛看著我,然後像是下定决心般慢慢走了过来。
  「早安。」
  「嗯,早安·。我正好为了你的事情去了一趟旭川,早上搭第一班公车才刚回来。」
  「我的事……?」
  大盐先生栘开目光。他不知为何一时之间衰老到令人不可思议,和一周前见面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我跟在向前迈出步伐的大盐先生後头,他颤颤巍巍的脚步让我忍不住伸出手扶他的手臂。大盐先生一被我的手掌碰到,整个人吓了一跳,彷佛被污秽的东西碰到似的,皱巴巴的脸颊顿时僵住,我见状讶异地连忙抽回手。
  我像是逃跑般加快脚步,朝海岸走去。
  ……他有跟上来吗?
  我担心地悄悄回过头,只见大盐先生拖著蹒跚的步伐追了上来。於是我放心地稍微放慢脚步。尽管感觉受伤,不过在这里见面正合我意。
  「你小时候啊,」
  大盐先生忽然以清楚的咬字说话。我回过头纳闷地微微偏著脖子,大盐先生用宏亮的声音继续说道:
  「那时拓银的经营状况还很好,我在薄野开了很多家店,旭川也有三家。哎,因为泡沫经济,之後景气越来越低迷,拓银出了问题,在北海道的公司纷纷倒闭,也减少雇用年轻新进员工。对我来说,那当然也是一段艰苦的时期……对了,我还记得喔,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我和大盐先生并肩走著,肩膀之间有道冷冰冰的距离。他的惊吓反应伤害到我,纵然在意蹒跚走著的大盐先生,但我已经没有伸出手的勇气。我低下头,咬住了嘴唇。
  虎头海鹏伸展黑色的羽翼,在头顶缓缓飞过。天空蒙上淡淡的灰色,耀眼晨光从云缝间倾泻而下。
  我们来到海岸边,眼前出现广阔的流冰平原。冰块紧密相凝结,和覆盖著积雪的陆地之交界线变得模糊。冰块反射著晨光,彷佛不存在於这世上的目眩神迷。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发一语地孤伶伶地待在当作避难所的肮脏体育馆,小小的身体不断发著抖,你当时很冷、很害怕吧,家族中只有下你一个人幸免於难。我看著你就掉下了眼泪,不过当时我没有能力对其他人伸出援手,因为经营薄野的店,我欠了一屁股债,因为不甘心失去一切而过了一段荒唐的日子。虽然我认识你的父母亲,但不是很熟,可是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是那么弱小、那么可怜。从那之後,我认为自己变成了一个比较善良的人。」
  面对神情沮丧的我,「小花……」大盐先生以过去不曾听过的生硬口吻唤著。
  我从海岸跨越海与陆地的边界,摇摇晃晃地站到了冰块上。流冰十分坚硬,表面甚至像映照得出脸庞似地闪烁著青白光芒。大盐先生用担心的语气轻声说:「你那样很危险的。」我回过头,只见他用不稳的脚步追上来,当我准备伸出手想要扶他之际,却又因为胆怯而作罢。大盐先生低头看著我慢慢放下的手,表情倏地僵硬了起来。
  「那个男人,淳悟……」
  他的语气有些变了。彷佛压抑著盛怒般,阴暗的声音带著颤抖。流冰在脚下发出响亮的轧叽声。声音之大,宛如脚下的黑海中潜藏著怪物,不时发出吼叫。寒气从鞋底透了上来,我浑身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声音之所以会低沉下来,是来自对淳悟的愤怒吧。大盐先生继续说:
  「我从以前就很了解收养你的那个男人,因为我从他小时候就看著他长大。」
  「嗯……」
  「他有些地方和你很像。小花,那家伙的老爸在随便就可以捕到螃蟹还是什么的时代,是一个在渔船上工作又还不错的渔夫。因为贪好女色,四处拈花惹草,把女人家弄哭。有次他开船到北方领地附近,刚好有暴风雨来袭,渔船因此翻覆,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由於没有打捞到尸体,那个北方大海男人就此消失在海中。那时淳悟还在念小学,他的母亲於是变得非常严厉,仿佛代替死去的父亲尽职责。她勤奋工作,严格管教儿子。淳悟因为父亲死於大海,继而失去了温柔的母亲,最後被身兼父职的母亲控制,但为什么他长大成人後,还故意从事前去北方大海的工作呢,因为那是他父亲坠入的大海,就是那片宽广又阴森的可怕大海……变得不像母亲的那个女人,在淳悟高中毕业之後也去世了。话说起来,在他的母亲搞坏身体的时期,他刚好被亲戚,也就是你父母代为照顾。大概和你差不多大,或是再小一点的时候,就在你出生不久前。」
  「大盐先生,危险。」
  「噢呀。」
  我留心著脚边,同时轻声低语。险些滑跤的大盐先生,露出滑稽的笑容停下脚步。
  流冰上没有其他人。由於是星期日一大清早,晨间的海岸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映照著阳光的流冰平原,宛如不存在这世上般雪白而闪亮。直到海的另一端,青白色平原闪烁著光芒无尽延伸。偌大的汪洋下彷佛潜藏著怪物,透出一股毛骨悚然的静默。吐出的气息化作白雾,冷冽寒风吹来,站在流冰上,我莫名涌起一股寂寞又不安的情绪。那是唯有大自然才能带给人类的寂寞。
  我不害怕,我心想著。我很清楚潜藏在大海里的怪物,以前我曾经被怪物吞噬,也曾经被救起来。
  然而,我本身并非怪物,只是平凡的人类。一旦再次踏出步伐,便会因为不安而意识模糊。
  ——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办得到。
  海鸥发出了亮的叫声,拍动著翅膀飞过。
  「小花,当我听到你的事情的时候,」
  大盐先生的声音仍因为怒气而颤抖。
  「思……」
  「我一直念念不忘,於是我问淳悟,他在破碎家庭中长大,不晓得何谓正常的家庭,怎么能养育小孩。那家伙露出讽刺的表情笑说,是啊,你说得没错。这是收养你那时的事情,是过去的那份责任吧……可是,凡事用那种方式思考的男人……当时那家伙二十五岁,经济上虽然稳定,但因为身为海上保安官,常会不在家。而且他又是有些古怪的男人。」
  「思……」
  「我很担心,但我觉得他将你照顾得很好,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是啊……」
  「过了一阵子,小町离开镇上,我开始有了疑问。因为我认为她打算和淳悟共组家庭,而且似乎也很疼爱你,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淳悟也没有去找小町,对她不闻不问。於是我便心想,淳悟或许是遗传了父亲的风流个性,我……什么也……」
  他的话语打住。
  话说到後来,我发现怒气从大盐先生的声音里消失,反而是带著令人难以忍受的悲伤。
  我低下头,感到羞愧不已,寒气中似乎只有背後变得温热。大盐先生目光朝上,观察著我的表情。我不由地往後退,站在冰块上发出一声哽咽,我咬紧牙根忍耐。
  大盐先生的声音听来更加地悲伤。
  「我……其实从他小时候就不了解那个男人究竟在想什么,始终都不了解,甚至曾经觉得他有些恐怖。因为不清楚,所以大部分的男人对於要反对含糊不清的事情都会犹豫。可是,或许顺从著直觉比较好吧。像拓银那时候也是,我明明是凭直觉工作,却认为不会发生问题而来不及应对。店面一家一家收掉,我对自己的愚昧感到十分後悔。小花……」
  流冰彷佛不存在这世上般的洁白闪亮。
  「我们不应该将你交给那种男人照顾。」
  「不是的。」
  「这是我的责任。小孩无法做任何选择,最重要的是,小孩是无知的。」
  「不是、不是的,大盐先生……」
  「不,我说得没错。」
  「我明白的,这是我选择的,是我……」
  「你不明白,你现在仍旧是个孩子啊。」
  我往後退,大盐先生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我边注意大盐先生笨拙的脚步,边背对著他向前走,并且回头看了奸几次。从陆地上乍看之下以为是一路延伸至西伯利亚的流冰平原,一走到这里便可以清楚看见与黑色海面之间的交界。尚未凝固的小流冰在阵阵波浪间摆荡。令人以为黑色海面下潜藏著什么恐怖东西的流冰轧叽声,这会儿也变得大声而尖锐响亮。这里已经不是陆地也不是海,是不属於任何一边的奇妙地方。我加快脚步,越来越靠近海面。
  就快到了。
  终於走到没有流冰、能够看见漆黑冰冷海面之处,我停下了脚步,大盐先生似乎担心我走那么急会跌倒,他从後面拚命追赶上来,战战兢兢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的手掌奋力制止我,像是在说不要再继续前进了,你哪里都不能去。
  我咬牙忍耐著。
  ……怎么办。
  些许犹豫的心情油然而生。放在肩膀上的手掌,力道强劲得不像是一名老人,我像是心脏突然被紧紧揪住,害怕得全身僵硬。
  「昨天晚上,我去了旭川一趟。」
  「嗯……」
  「因为那里有你的亲戚,我请她不要问原因,总之先带你回去照顾直到高中毕业。对方是经营罐头工厂的,你知道,就是你父亲的表妹家。她说曾在法会上见过你。尽管经营工厂不轻松,但我说我会帮忙的,她便欣然同意了。虽然住在大家庭会很吵闹,可是那是一个很温暖的家,那才是所谓的家庭。我有事先确认过。所以你大可放心。」
  「……」
  「然後你高中毕业之後,有意继续升学的话,我会供你念书。相对的,你踏入社会之後要好好回报我喔,就是长大成人後要嫁个普通人家,不要再回来纹别比较好。」
  风变得强烈,冰块发出微弱的轧叽声。海面上漆黑的波浪翻腾,隐约发出冰冷的声音,结冻的海草依稀在波浪间摇晃。
  我内心想著,他没有再提起孙子的事情了。因为我并不是生长健全的健康幼鹿,所以大盐先生不再提起晓的名字。强风又一阵吹起,围巾随风飞舞,冰块的凉意从鞋底直窜上来。
  我轻轻将脚伸到一块约有两公尺的方型小流冰,小心翼翼地跳到那块像一艘小冰筏的流冰上回头。大盐先生慌忙地喊著:「危险啊,小花!」他的声音恢复成以往像是担心幼童的声音,他似乎忘了自己是一名老人,连忙也跟著跳过来,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腕。
  他直觑著我咬牙不发一语的脸庞,语重心长地说:
  「那个男人在过了这礼拜後,还有奸一段时间不会回来,在父亲坠海的遥远北方大海上漂泊。你趁这个机会赶快离开比较好,男人和女人是很难缠的关系,我也很清楚这一点。简单收拾些行李就奸,我们马上出发,我不会告诉那个男人你去哪里,你一定也觉得这是一场恶梦。就这样做,明白了吧,小花。」
  「大盐先生,我……」
  「然後你要更改腐野的户籍,恢复以前的竹中,因为住在旭川的亲戚姓竹中。忘了吧,小花,将那些事情全忘了。」
  「更改户籍?」
  「嗯,就照我的做吧,这样对你最好。」
  我又更加用力咬紧牙根,感受著自鞋底窜上的冰块凉意,以及潜伏在下方的大海怪物那可怕的气息,风冰冷得不像存在於现实。
  我抬起头时已下定决心。
  ……我要杀了他。
  我彷佛真的变成一头年轻的雌鹿,猛力地推了一把大盐先生的身体,然後从小流冰上跳到流冰平原上。冰冷的风吹来,我的头发随之飘动。大盐先生似乎吓了一跳,我听见他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从後面传来。回头一看,大盐先生也慌张地伸长脚打算跳过来,我用冰冷的脚奋力地踢了他的身体三次,三次都让我觉得他轻而乾枯。大盐先生果然是衰弱的老人,我的恐惧顿时全消。满布皱纹的手伸过来想抓住我的围巾,於是我使劲朝他的脸挥下好几拳。
  强烈得吓人的风吹起,承载著大盐先生的流冰碎块逐渐缓缓离开平原。
  大盐先生错愕地看著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以为他像是过去害怕淳悟一样害怕著我,然而那张脸上却仍然带著担心孩子般的不安表情。满是皱纹的脸庞蒙上阴影,以悲伤到令人厌恶的表情注视著我。
  「小花,不要这样!」
  「我绝对不要更改户籍。」
  「小花,不行的,这样是不行的,你、你不明白啊。」
  「我不会跟任何人结婚,也不会更改户籍。长大之後也一直会是腐野花,我不准任何人阻止我,即使化为白骨,我也要一直和淳悟在一起。」
  「你不明白啊……」
  流冰漂浮远去。
  他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吗?大盐先生甚至没有开口向我求救。他拉高音量,重复著同样的话,拚命想将话语传达给我。
  「你、你……」
  「闭嘴。」
  我用低沉的声音喃喃道。
  我离不开爸爸的。
  绝对离不开。
  所以,我不结婚。
  ……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以前,我曾有过父母和兄妹。四个人同时在我九岁的时候死去,现在大家和睦地一同葬在那座小岛上的坟墓里。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和身为亲戚的腐野淳悟成为收养的关系。所以如果我死掉的话,不会葬在双亲的坟里,而是会被葬在淳悟家的墓里。
  我是在好几年前的法会上知道这件事,是前来参加的亲戚告诉我的。亲戚慌张地对著低头不语的我说,真可怜,这样你一定很寂寞吧,真抱歉告诉你奇怪的事情。不过,小花因为是女孩子,反正结婚之後也是入夫家的坟。那个人不断安慰著我,但我并没有难过,而是高兴得不得了,我是为了藏起忍不住浮现的笑容才低下头的。
  我和淳悟成为家人之後,即使死後化为白骨,也不会分开。我长大成人後,只要不结婚,就能一直在一起。我喜欢爸爸,只想永远待在那个人身边,所以才会高兴得低下头。
  大盐先生在逐渐远去的流冰上呻吟,痛苦地对著因愤怒而颤抖瞪视著他的我叫喊:
  「小花,你、你不明白的,你和那个男人是……」
  我站在流冰平原上,定定盯著大盐先生。被仿佛不存在於这世上的白光笼罩,大盐先生被黑色海面一点一点带离。在强风吹抚下,流冰发出剧烈如动物般的轧叽叫声。
  遥远的记忆慢慢在内心复苏,我眯著双眼回想起刚被收养不久,某一晚淳悟在我面前裸著身体,深深垂下头时所说的话。
  (妈……)
  那个声音低沉又柔软。跪在还是小学生的我面前,淳悟像祈祷般地重复著。第一次有大人对我做这么,尽管惊讶,但我随即就了解其真正的意义。
  现在和淳悟两人独处时,我有时会念著那话语。在那个时候,两人的立场便会像魔术般对调,令人搞不清楚究竟哪一个是监护人、哪一个是孩子。我一想起这件事,便会觉得高兴又不切实际,下意识就露出深沉的笑容。
  那是我的父亲。
  我的男人——
  看见我脸上浮现的表情,大盐先生啊地轻呼一声。然後这时,他宛如在夜晚的山路撞见野兽,惊恐地望著我。
  「难道你都知道吗……明明知道,却一直做那种事情吗……」
  「我知道。」
  「你是……」
  「是父女吧,淳悟和我是父女。」
  「你、你……」
  「我们不单纯只是亲戚,我早就发现那个人其实是我的亲生父亲。」
  「你明明知道,却还一直做那种肮脏的事情啊!」
  「不要插手我们之间的事情。」
  或许正因为是父女,才会做出肮脏的事。虽然我这么想,却无法顺利从嘴里说出这句话。我回想起每晚在弄脏女儿的肌肤前,淳悟会跪下来像是祈祷般垂下头的那张晦暗侧脸。彷佛在祈祷般,那是我们爱的仪式。
  女儿是被父亲玷污的神……
  大盐先生惊愕地张大嘴巴看著我这里。风又更为强劲,小流冰慢慢远离,已经到了不拉高音量便无法听见彼此声音的距离。我看著大盐先生越来越小的身影,强忍的泪水渗了出来。叽、叽,脚下的怪物发出声音。双手冻得直发抖,巨大的虎头海鹏从头顶上掠过,头发在风势下大幅扬舞,我因为愤怒而全身震颤。
  「亲……」
  我发出呐喊。
  从未告诉任何人的事情。
  不曾希望他人了解的事情。
  我在白光笼罩下,撕裂喉咙呐喊著。
  宛如野兽般怒吼著。
  「亲子之间,在这世上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吗?」
  就像一只野兽。
  「明明比任何人都重视对方。」
  我就像一只野兽。
  「因为我们血缘相系,和其他人不一样。父女之间,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
  大盐先生喊了回来,带著满满的确信,用浑身的力气喊出了一句话。
  「有!」
  「闭嘴。」
  「你还是孩子所以无法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不能做的事情、有不能跨越的界线,这是神所订立的。」
  我正站在流冰平原和冷冰冰的黑色海面两者交界处哭泣。感受著脚下如怪物般可怕的自然力量,祈求一片漆黑的诡谲大海帮我杀了这个人。我站在雪白平原和黑色海面的边界,愤怒的泪水潸潸落下。
  哪里是陆地,哪里是海?
  想必不从远处就无法分辨吧,如同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闾的裂缝处。
  到哪里是这个世界,从哪里开始是那个世界?
  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要区分界线是一件难事。
  这是理所当然的。
  只剩下乘载大盐先生一个人的小流冰,飘浮在漆黑的寒冬大海,彷佛远赴黄泉的小船般摇摇晃晃地飘离。不知何时,大盐先生像是一名幼童般发著抖号啕大哭。他边哭边喊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要紧紧束缚著我,他发出了不像老人的顽强厉声。
  「在这世上,有绝对、不能做的事情。即使小孩不懂,大人也必须做为榜样才行。那个男人,还有你,都不懂什么是家人。所谓的家人,即使不做那种事情,也是可以在一起的。那种事,不是人类会做的。我都看见了,那是野兽才会做的事情。你本身并不坏,所以绝对要忘掉啊,要当作是恶梦一场……不要再回纹别了。你曾经被我当作我孙子晓的媳妇,可怜的、孩子……你、你……你啊……」
  之後,便再也听不见大盐先生的声音。我们茫然地注视著彼此拉开的身影。大盐先生看来双腿发软,整个人瘫坐在小流冰块上。
  「不对。」
  我喃喃自语著。
  (所谓的家人……)
  脚下的怪物再次发出叫声。
  (即使不做那种事情……)
  虎头海鹏展开灰暗的翅膀飞过。庞大的影子瞬间覆盖在我的身上,然後又远离。
  (也是可以在一起……)
  头发任由风吹动,看来有如不同的生物般团黑蠕动著。
  我的嘴中反覆地念著: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我抖著肩膀瞪视过去,发现大盐先生张大了双眼紧紧盯著我。然後,突然闾像是看著愤怒呆杵在原地的我看到出神,只见他神情恍惚地露出从未见过的奇怪表情。我看见他边颤抖,边将手伸进提袋里,拿出了某个闪动银光的物体,反射著晨光映照出耀眼的光芒。
  喀擦、喀擦……
  梦魇般的快门声应该会因距离太远而听不见,这时却再次传进我的耳里。大盐先生不知为何将镜头对准我这边,拍下站在流冰平原上笔直凝视银色相机的我。奸几张、再好几张,大盐先生拍下了哭泣的我。他彷佛被什么蛊惑,只是忘我地按著快门。接著,他茫然失措地放下手,全身迅速瘫软下来,像是失去力气般地渐行飘远。流冰平原那不存在於这世上的光芒越来越闪亮,始终灿烂光耀著。
  我转过身,迈开步伐奔跑。
  头也不回地,直往陆地奔去。
  在回家的路上。
  一想起在隆冬海面飘流的小流冰上冻僵的大盐家爷爷,便因为替他感到可怜而涌上笑意。
  我没有去超商,直接穿过停车场。约有五个俄国佬靠在超商的灰色墙壁闲聊,其中一人瞄了我一眼,随即又没什么兴趣地栘开视线。
  当我经过小问书店前,刚好晓和男性友人从里面一起走出来,他望著我露出洁白牙齿浅浅一笑。看他手上提的塑胶袋,隐约透出里头放了杂志和CD。只要事先在书店预约,出版日过几天後便会进货。和一群男孩子在一起时的晓,明明和我感情很好却感觉有些距离。我也梢梢对他点头—不意,随後就匆匆走过书店前。
  我的双脚不断打颤,准备要爬上坡道时,顺势搭上刚好开来的公车。尽管只有一点距离,但是我浑身发抖几乎喘不过气,要爬上去实在太吃力了。身体因为凉意而颤动不已。一抵达高地,我像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公车,随後奔进宿舍,打开电灯和暖气。我就这样穿戴著大衣和围巾,坐在房间正中央、宛如盘子般浑圆空荡的地板上。
  晦暗的欲望,宛若触电的电流进到我身体的女性部分窜动。
  或许每一晚,爸爸在祈祷似地垂下头後,会变得兴奋而不厌倦地探索的就是这个,就是我这尚未成熟的身体。在体内深处,感觉到想要被爸爸拥抱、无可按捺的甘甜痛苦。从身体内部涌上的热度缓缓化了开来,像是爸爸以其尖锐的牙齿啃咬著全身各处一般,从头顶吃到脚指头,彷佛变成一具浑身染血的尸体,至今从未感受过的兴奋,让身体微微发麻,我始终瘫坐在地上。
  兴奋的感觉近乎死亡。
  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坐在地板。
  冷得像冰的黑发,紧贴在脸颊上。
  我对欲望的沉重与黑暗感到惊讶及战栗,却又开始为此高兴。我从以前就不相信,我和生下自己的女人在身体某处有脐带相连;然而,我却感觉自己和爸爸在双脚间长出骇人的黑色根茎,将两人连为一体。我的双脚间开始流出黏稠的温热液体,宛如那天早上吃的果酱一般。爸爸在呼唤著我,变成果酱呼唤我,爸爸明明就在遥远海洋的另一端。
  我默默地忍耐著,不晓得该拿这份欲望怎么办才奸。自己也感到害怕,放任火热的身体不管,只是抱著膝盖用力闭上眼睛。爸爸……爸爸……恍惚中,我彷佛在睡梦里思念著淳悟,想早点见到,希望被爸爸尽情触碰:如同每次爸爸对我做的,这次要由我试著去爱抚他。
  只要过完这个礼拜,不久後爸爸就会回来,我也不用到其他地方去,只需要在宿舍乖乖等他回来。
  我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这礼拜过後,如同气象报告所预测,强烈的冬季暴风雨来袭,夹杂大雪的狂风在镇上肆虐好几天。由於高中停课,我一整天都关在家里。
  大盐家老爷爷失踪的消息在镇上迅速传开,纹别警察和在地志工热心的在暴风雨中进行搜索,奸像还到他前去的旭川沿路找人,甚至也有一大群人上山搜救。至今常有老年人在外游荡而不知去向,每次一出事,区公所和青年团的人们便会大规模动员,有时候淳悟也会被派去帮忙,还曾在半夜上过山。不过,这次无论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大盐先生,大家纷纷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在哪里遇难,惨遭大雪活埋。
  淳悟在星期三时搭乘巡逻船返回纹别港。因为捞获大型物体储放於冷藏室,於是决定返航。
  我从田冈家伯伯那边得知巡逻船用无线电联络纹别警察局一事,就在我为了前去迎接淳悟而走下坡道,在半路上碰见他时告诉我的,田冈先生似乎也在赶时间。
  「现在正赶回来,因为小花也很担心老爹的事情吧。」
  他悲痛地嚷著,并采看我的脸庞。
  因为我曾是倍受大盐家爷爷疼爱的孤儿,所以镇上的人也会一同关心我。田冈先生似乎想要平抚我的不安,「不要担心,就算老爹去世了,大家也会照顾小花的。」他说完,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眼睛。
  忽然问,田冈先生一脸不可思议地眯细双眼。那眼神彷佛像是在看幽灵般,带著诧异却又看似胆怯,接著他困惑似地缓慢偏著脖子。
  「什么要赶回来?」
  「喔……」
  田冈先生应了一声并慌忙飞快表示:
  「大盐家的老爹似乎在海上被发现了。这种季节他究竟是想做什么……听说是冻死在流冰上。巡逻船发现後,先将他的遗体打捞上船放进冷藏室,为避免老爹的尸体在温暖的船舱内腐坏。」
  我从坡道上定睛凝望大海,尽管暴风雨已经过去,点点白雪依旧肆虐,将整片海覆盖得白茫茫。眼前是辽阔无际的可怕大海,有怪物存在的大海。不久後,有艘灰色巡逻船划破流冰大海,驶向港口。船只小得看起来像玩具般不堪一击,能够平安回来甚至教人不可思议。田冈先生急忙走下坡道,我一个人被留在原地。
  淳悟回到家已是当天深夜之时。处理大盐先生的遗体领取及检查船况耗费不少时间,海上保安局比往常还要忙碌。
  等到夜深了,外面才传来打开宿舍大门的声响。为了泡红茶而在厨房煮水的我,闻声於是慢慢关上瓦斯。才一注视著转动的门把,大门便随之开启,淳悟动作缓慢地出现在门前。
  尽管担心他是否精疲力尽,不过似乎不像我所想的那样,他的脸色看来不差。放下行李後,「吃过饭了吗?」他脱著鞋子并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还没。」
  「要煮些什么吗?」
  「我不饿。」
  淳悟走到玄关,将脱下的鞋子轻轻排好。他叼起香烟点燃,缓慢地吸了一口,再吐出长长的烟雾。眉宇间蹙起皱纹,再吸了一口,然後低头看著我,扬起单边脸颊笑道:
  「真伤脑筋,每次进入冷藏室都得和老爷爷面对面。」
  我虚弱地点头附和。
  巡逻船的工作主要分成负责操纵的驾驶员、负责引擎维修的轮机员,以及处理业务的会计员三种,淳悟原本的职务是会计员,现在同时也负责船内的伙食,每天必须煮三次约三十人份的保安宫的餐点。在我国中的时候,曾经去参观过船内,也有进到摆在井井有条的厨房对面的大型冷藏库里。屯积大量食材的冷藏库里头,充斥的冷气如同隆冬般冰冷。
  我脑海中浮现出和洋葱、马钤薯、罐头以及冷冻肉等等,一同被塞在冷藏库里的大盐先生冰冷的身躯。
  「他带著奇怪的表情死掉。」
  「是我杀掉他的。」
  我喃喃说道,淳悟陡然停下了动作。
  我害怕得不敢看他的脸。我低著头走近淳悟,悄悄将手伸向那个我极度渴望碰触的身体。一碰到他的背,那彷佛吸取了外头的冷空气,感觉仍然十分冰冷。我惊惧地摸向手臂,然後将脸埋在胸膛前,闻著淳悟雨水般潮湿的气味,奸温暖。我像是在确认淳悟活生生的温暖身躯,将脸贴了上去。
  淳悟沉色坐在沙发上,指间夹著香烟望向我,我则像趴下般坐在他的脚边。
  「爸……」
  我对自己过於稚气的声音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淳悟皱著整张脸,捻熄了香烟。他直觑著我的脸庞,眼睛张著,像是要让我安心般地轻轻吻了我。
  「都是因为我留下你一个人。」近距离听见他的低语,我的紧张和不安逐渐消散。
  「老爷爷说了什么?」
  「他叫我搬到旭川亲戚家,不要再和淳悟见面。」
  「……多管闲事。」
  「他说这是不能做的事情,还说是野兽……才会做的事。」
  我如此念著,丢下大盐先生逃走时,在我体内产生的黑暗欲望又重新被唤醒。我伏在淳悟脚边,边颤抖地边伸出双手,打算解开他裤子上的皮带。爸爸的脸上有著惊讶,「怎么了?」他凑近望著我问道。
  「我好想要爸爸。」
  不时听见粒雪打在窗户上的声响。随著夜色加深,天气似乎又开始恶化了。淳悟的身体精瘦,无用武之地的硕长双脚搁在地板上。掀开衬衫,肚脐下方的浅黑色渐浓,皮肤上的体毛也变得茂密。我将脸凑近,结冻成冰的内心发出声音,暖暖化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咻的一声。我像祈祷般趴伏,闭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颤动,我畏怯地伸出舌头,用舌尖触碰,爸爸是如此的温暖又硬挺。我缩回舌头,像是准备放声大哭似地开始抽噎,爸爸随即伸出庞大的双手抱住我的头,有些粗暴地将我的头朝自己压下去。彷佛像潜入冰冷的水里,我吸了一大口气後潜入爸爸体内。我想学爸爸平常对我做的,温柔地去爱抚他,但生涩的我却像是溺水紧紧吸附住他一样。在头顶上方,我感觉到了爸爸甜美的吐息,并以手掌温柔地抚著我,我的泪水渗了出来。不行的,大盐先生的呐喊及海鸥悲伤的了亮啼叫在耳边回荡。我紧抓住温暖又坚硬的爸爸,努力不让自己溺水。我伸出颤抖的手臂,触摸著淳悟的腰骨、胸膛,确认他的体温。我们还活著,我们很温暖。宛如流冰冻人的寒气,透过客厅地板阵阵席卷而来,头顶上来自淳悟那深沉而甜美的吐息,是我唯一的依靠。
  大盐先生的葬礼在该周的周末举行。原本是拥有许多土地,称霸北海道商业界的名人,然而在收掉店面退隐之後,没有多少人聚集前来。葬礼是在镇上唯一的一问葬仪社举办,所以是只有自己人参加的寂寞葬礼。
  年老男士们滑稽又可笑地讨论著,谁因为什么事情受到老爹的照顾、镇上的人常聊到老爹过去的精彩事迹;大盐先生年轻好像常让女人哭、做过不少坏事。我微微歪起脖子,聆听大家的七嘴八舌。即使如此,一定有划分出界线,我如此心想著。像是可以做的事情,以及绝对不可以做的事情;神所订立的界线,还有人的道路;那个人一定不会接近善恶的彼岸吧。
  大盐先生究竟是被谁杀害的?有人低声这么念著,现场的气氛顿时为之凝重。一开始以为他是为了拍照而到踏上流冰上却不小心飘远,但是脸部与身体有留下轻微的殴打痕迹。「会不会是俄国佬?那一天有好几个人上来岸边,不过他们已经回到北方,也无从调查起了。」有人忿忿地说著。
  我和淳悟并肩站在火葬场,仰望著袅袅升至冬日天际的烟雾。我的亲戚没有任何人过来,葬礼期间始终只有我和淳悟两个人。忽然察觉到脚步声,一回过头,是田冈家的伯伯正走过来。他愁眉苦脸地站在我们身旁。「午安。」我低下头,声音不安到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田冈先生疲惫地点点头。
  「……到底是谁杀了老爹啊。」
  「是啊。」
  「虽然不是什么耸动的案件,可是我、我很在意。我无法想像有人会对老爹这样的人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经商时期就另当别论,但他现在已经退休了,真叫人想不透啊。」
  「……」
  「死於非命的人,灵魂会到哪里去呐。淳悟,你觉得呢?」
  「哪里啊?」
  淳悟点燃香菸,露出苦笑。
  「我也不晓得,田冈先生。」
  「或许会永远在死去的地方徘徊,不断地重覆著死前最後一刻所思考的事情,并且在流冰大海上游荡吧。我不愿意老爹变成那个样子,因为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能走得安详。」
  「逮捕到犯人的话,他不就能成佛升天了?」
  淳悟不戚兴趣地喃喃说著。
  从天空的高处传来海鸥的啼叫。烟雾状似留恋地冉冉升至冬季的天空。淳悟露出既不悲痛、也不悔恨,更不是依依不舍……和出席葬礼的任何人都不一样的表情,茫然地抬头望天。
  田冈先生默默地眺望著他的侧脸好一会儿,然後声音陡然一沉,嗫嚅似地问道:
  「浮悟……你和老爹处得还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
  「不是啦……因为有人说他最近奸像很烦恼你的事情,但我不清楚他是在烦恼什么。」
  「……喔?」
  「可是,事情是发生在淳悟出海期间,总不可能是老爹自己跑上巡逻船,再被丢到海上吧,不过你是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淳悟用乾涩的声音十分古怪地笑了。香烟的烟雾随之晃动。
  「拜托,田冈先生。我是一个胆小的男人,怎么可能出那种事。」
  「……你感觉不会事先做好准备,会做出什么也是临时起意的吧。你一定是冲动型的男人……哈哈,不要用那种脸瞪我,我只是随便讲讲而已。可是,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田冈先生歪著脖子,突然想起我也站在一旁。他顿时皱起了眉头,露出不应该在小孩面前谈论这种话题的表情,单手做出道歉的手势。正打算缓步离开之际,又猛然回过头,近距离地探看著我的脸。
  两颗眼珠和额头上的大黑痣迅速凑至我面前,我吓了一跳往後退,田冈先生不发一语地专注看著我的脸。
  现场陷入一片沉默。
  再一次地,他又露出奸像看见幽灵,却又无法置信的奇怪眼神。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很不舒服,於是转过身躲到淳悟的身旁。淳悟抽著香烟,无意识地伸出一只手粗鲁地摸著我的头。
  田冈先生终於离去,奸像还是很在意似地从远处再次回头望向我。
  小町小姐也从东京赶来参加葬礼。她身上的黑色丧服是本地没有卖的时髦款式,当她轻轻脱下大衣,四周气氛也随之纷扰。她原本是一位漂亮的成熟女性,然而三年不见的小町小姐,体型变化之大甚至教人震惊。纤细柳腰多出颇具分量的赘肉,尽管不能说是胖,但下巴和颈项也满是赘肉。
  她拨开长发,朝我们走了过来。瞄了我一眼後,以极为冷淡的语气向淳悟打招呼。
  「好久不见了。」
  「……嗯。」
  我因为讨厌小町小姐,於是拉开一些距离站著。
  断断续续听见两人的对话,「在东京怎么样?」「因为几乎没有认识的人,所以还过得满轻松的。我现在住在北干住,都市人口众多容易迷失,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小叮小姐的声音听来疲倦,有著些微的嘶哑。 .
  大家拾起化为白骨的大盐先生,剩余骨灰将按照遗族的要求,於後天洒进鄂霍次克海。在海上保安局的特别协助之下,白色骨灰将会载到没有流冰的地方洒向海面。海与陆地的之间,人的道路与野兽的道路之间的交界线,善恶的彼岸:我心想,或许大盐先生会永远在那里徘徊。带著那个奇怪的表情,忘我地一心按著快门,喊著这里是界线、是神订立的,永远徘徊在寒冷的冬天早晨。
  那个幻影封印在我的心里了。
  纹别的大海迎向这个冬天最寒冷的一刻。
  在此之後,我和淳悟没等到春天来临便离开了纹别。
  为了女儿最好要换个环境,淳悟如此认为。他可笑似地默默看著日渐消瘦的我,然後在某一天突然自行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向海上保安局申请停职,并联络人在东京的小叮小姐,请她代为寻找无须保证人的便宜公寓。扣除掉公务员宿舍附设的家具和家电用品,我们父女俩没有几样行李。集中打包、先行寄到小町小姐的住处之後,宿舍顿时黯然失色。接著再卖掉车子,这座城镇就已经没有任何属於淳悟的东西了。
  爸爸为了我,舍弃了自己身为北方大海之子的身分。
  我心里明白。
  我思考著淳悟那坠人海底某处、至今仍没有寻获的爸爸。正如大盐先生所言,淳悟是一个被大海囚禁的男人。从他出生便一直看著这片宽广的漆黑大海,不断地吞噬人类和船只长大。然後在长大成人之後,换成淳悟坐上巡逻船於海面航行。淳悟是属於这块土地、这片大海的男人。
  我也害怕离开这里。我们两人都是在北方的乾冷大地出生,看著蓝黑色的大海长大,理所当然认为自己会在这面汪洋旁生活、死去。
  然而,继续待在这里同样令人备受折磨。那一天,潜藏在冬天大海下的怪物,发出轧叽的叫声,到了晚上甚至会更加强烈地呼唤我。我每天害怕得难以入眠,只能紧紧抱著淳悟削瘦的身体发出细微的哀叫声,直到天亮才好不容易睡著。所以当爸爸提议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便默默地同意了。
  在高中即将放春假之前,就在二月的尾声,我和淳悟没有告诉这座城镇上的任何人,就这么离开了宿舍。从纹别老旧车站改建的公车站,搭一小时半的公车到邻近的远轻町,再从远轻的车站搭四小时的特快车到札幌,之後再换车到东京。当天,我们准备搭乘最早班的公车,提著行李离开宿舍的时候,我牵著淳悟的手拿出手机
  「……要打给朋友吗?」
  「嗯,我想跟章子说再见。」
  一听我如此低语,淳悟微微地笑了。
  由於是一大清早的电话,章子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困。『怎么了吗?』被她这么一问,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个,我要搬家了。对不起,一直没告诉你。」
  『咦?什么时候?』
  「现在就要走了。」
  『咦……』
  「章子,谢谢你。然後,还有晓那边……也请替我向他说一声再见。」
  『晓?咦?思……喂喂,小花?』
  「章子,呃……晓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麻烦我……可是,他喜欢你耶,一定是那样的啊。』
  就连这种时候了,章子都还在说恋爱话题。听见她开朗的声音,让我跟著笑了出来。我抬头仰望天空,明明是清晨,却如同黄昏时蒙上一层灰暗。冰冷的风吹来,轻轻地抚过脸颊。
  从以前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告诉朋友这件事,不过因为是透过电话,或许现在我可以说得出口。蓦然间,不像是自己会说的坦率话语不断涌了上来。
  「章子,我已经肮脏了,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们明明是朋友,却一直都没有告诉你。瞒著你很对不起,因为我已经肮脏了,所以不能和那种同年龄的男孩子站在一起,这样对晓很抱歉。」
  呼出的气息显得格外地白,我因为寒冷而忍不住缩起脖子。
  『小花……?』
  章子的声音听来不安似地混乱。等到她终於清醒,便以认真的语气说:
  『小花,你说的肮脏是什么意思?』
  仿佛魔法解开般,我已经说不出任何话。章子又继续说道:
  『我啊,一直觉得小花在隐藏些什么,那么文静寡言并不是你原本的个性,你其实应该是一个更开朗又活泼的女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觉得,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嗯……」
  『但你总是保持安静,刻意不引人注目,让我觉得很奇怪……我问你……肮脏是什么意思?』
  「不,那个……」
  章子的语气变了,变成小心翼翼而低沉的说话方式。
  『小花,难道……俄国佬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跟你说,常常有这种女生,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我曾经听人家说过。但是小花,如果只是身体上遭遇什么不幸,是不会连内心也变脏的。女孩子不会那样的,就像晓,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怎么想的,但是我想等他长大之後就会谅解的,所以——』
  「是内心。」
  我打住话语。
  和爸爸牵在一起的手很温暖。如果没有这股会灼人般的温度,我一刻也活不下去。爸爸填满我的内心和身体,满到几乎要腐坏。
  我已经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不是的,我是内心已经肮脏了。我不是章子和晓所想的那种女孩子,对不起,我从很久之前就……」
  彷佛乘满重油的冬天大海上所凝结的污泥,我的内心从很久以前就被污染了。这是第一次希望朋友能够了解我是怎么样的人,是为什么、又是怎么样被污染的,没有其他的生存方式等等。但是,我想无论我怎么说,章子也不会明白吧,我就像沉人海底的小孩一样,隐藏起自己的内心深处而活。
  了解我的只有爸爸,玷污我的也只有爸爸。
  章子一直想像著晓喜欢我,但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曾暗自心想,莫非章子喜欢晓?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因为我总是一直看著爸爸,对周遭的事情迟钝到令人错愕。而且,我总想时间还有很多,所以等我们再稍微大一些,就可以和章子尽情聊个够:可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了。我离开这片北方大地後,这两位朋友究竟会变成怎么样的大人呢……那种事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吧。因为太过寂寞,於是用力紧握住爸爸的手,他像是温柔爱抚般用食指轻轻搓著我的手掌。一股短暂的快感直窜背脊,我因为恐惧而倒抽了一口气。
  我无法逃离爸爸。
  杀了人之後,爸爸就变成了我的神……
  「……对不起。」
  我说完便匆忙切断电话,仿佛会玷污了纯真的章子般,我已经没有话可以说。走下坡道,看见了公车站。道路两旁有著冷清的大片空地,在雪的堆积下染成一面灰。
  我和爸爸牵著手,慢慢地行走。我将手机粗鲁地丢向积雪的空地,手机随即又响起来电铃声,我转过身听著铃声,依偎著爸爸继续前进。我用食指笨拙地轻抚著爸爸的手掌,我做得不好,我的爱抚像是小孩的动作。爸爸的单边脸颊扬起一丝笑意。背在肩上的包包还真沉重,当我才一这么想,爸爸随即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望著我。
  「什么事?」
  他默默地将包包从我的肩上拿下,由自己背起。这简直就像是心灵相通一样。接著爸爸露出微笑,眼角弯垂。眼下堆起细小的皱纹,爸爸的笑容十分温柔。他伸手轻轻整理好我的围巾,然後用指甲怜爱地抚过我冰冷的脸颊。
  一滴眼泪淌下脸颊。
  在远处的手机铃声直响,最後终於切断。
  我光是想像如果哪一天要离开爸爸,便泪流不止。爸爸歪著脖子凑近我的脸,用红黑色的大舌头舔舐淌落脸颊的泪水,温柔地夺去,爸爸会夺去所有的一切。彼此的手指再次以龌龊的交缠方式紧牵,两人在雪中并肩前行。因为被舔去了泪水,身体的欲火也随之燃起,我也想舔舐从淳悟体内分泌出的东西,想用淳悟的污秽物,毫不抵抗地将自己彻底改变。就算已经走到这一地步仍然不够,我化为白骨也离不开、我离不开,我一直这么想著,并用力握紧牵住淳悟的手,淳悟也用执著的力道回握。
  在这之前,我不在意成人女性,淳悟和谁怎么过夜,我也不在意,因为我不是女人而是女儿。可是现在,恍如做梦般漫步在朝霭中的这时,我却顿时心想,绝对不将淳悟交给其他女人。淳悟是我的父亲、我的男人,你如果碰了其他女人,我就要杀掉你。
  我们弯过一个转角,清楚地看见了海洋。白色海边,耸立著几株青黑色的细长枝干,彷佛像在巨大画布上以蓝色颜料涂绘的冬天枯树。风从陆地吹向海洋,将开始消溶的流冰平原慢慢扯裂的季节终於来了。冬天就要接近尾声,碎成一块块的流冰受到风的推挤,逐渐离岸。
  春天即将来临,鄂霍次克海迟来的寂寞春天就要到来。
  然而,我已经无法看见了。
  继续这样活下去,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呢,我悲伤地想著。我回想起无论我怎么说不结婚、要永远在一起,淳悟不知为何总是不相信。他觉得我会离开他吗?或者是,淳悟打算总有一天从我面前消失吗?我完全不知道将来的事情,无论如何在内心探寻,却仍只认为现在就等於一切。我果然还是个孩子也说不定。
  经过一段时间之後我们会变得怎么样,我完全无法预测,但如果是死去的话,我希望时间现在就停止。若在心灵强烈紧系的此刻死掉的话,即使化为冰冷又寂寞的白骨,即使之後投胎到和北方大地相似的遥远乾燥土地,我认为我还是会见到这个人。
  即使再投胎转世、再投胎转世……
  我反覆地思索著,我想生为爸爸的女儿。
  淳悟宛如一道漆黑的高挑影子,幽幽地走在我身旁。白白浪费自己修长的双脚,只是配合著我的速度,慢慢地走著。要杀了这张侧脸的主人吗?要杀了这个人吗?我迷惘地抬头看他。我不想将爸爸交给任何人,我永远都不想离开他,我不想改变。
  我的表情阴暗灰沉,淳悟惊讶似地睁大双眼,然後像是要让我安心般露出开玩笑的笑容。
  ……啊。
  那个表情改变了我的想法,爸爸看起来非常想活下去。爸爸舍弃了大海,离开从小长大的城镇,逃到远方。即使如此,他或许依然想要活下去。
  「真是的,你就只会笑。」
  「有吗?」


  
  第五章
  1996年3
月小町与风平浪静




  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那孩子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那是在三年前的夏天,淳悟刚从岛上将那孩子带回来的事。她有著一双我曾经在海边水产加工厂看过,如同死亡多时的鱼般混浊、却又莫名冰冷的眼睛。那孩子双眼中有的,不是男人们所想的那种可怜又脆弱的东西:不过有那种想法的似乎只有我,或许是我不够成熟,但我非常不擅长面对那孩子。
  冬天纹别呈现被整片白雪覆盖的寂静景色,进入三月之後,积雪也变得稍微软融,当阳光投下之际,会闪耀著将融的透明光亮。
  那一天起床时天气晴朗,也没吹起一点风,外头的世界充满著宁静的明亮。我起床换衣服,洗完脸、化好妆便踏出了家门。厨房传来母亲的呼唤,「我带润去散步!」我如此高声嚷著。从三脚屋顶滚落的雪,形成白色围墙覆盖住一栋平房。家里饲养的狗儿从狗屋里采出头,似乎对我喊的那一声「散步」相当高兴,频频往上跳著。
  我换上御寒的万全装束,由於不晓得会和谁碰面,於是只有先将妆化奸,一只手握著牵绳走出去。我家位在海边的小小纹别市里,和一栋被称为鬼屋的房子并排在地区的角落。呵出的气息都变成白烟,天候十分寒冷,一路上和同样也是牵狗出来散步的老婆婆或老爷爷错身而过。「哟,小町,早啊。」他们对我打招呼时,我便露出担任银行柜台小姐时训练出来的笑容点头示意。「哎呀,你还没有嫁出去吗?」虽然是老话一句,我仍然以笑容回应。脸上的笑意加深,开始觉得累人了。我踏著雪地,走下坡道来到海边附近。
  纹别的冬天果然十分寒冷,我就读札幌的短大时,曾经在当地租屋生活一段时间,清楚记得那边的冬天舒适宜人。回到这边就职後的第一个冬天,我心想,啊,冬天果然就是这样,真讨厌呢。大概是因为海面全被冰块地毯覆盖的关系吧。海风从海面朝高地吹来,抚过流冰扑面而来,冰冷得彷佛划过皮肤般令人难以忍耐,感觉十分残酷。
  今天早上没有起风还算舒服,而且进入三月後,雪也开始融化,变得又软又绵。难缠的冬天终於也将步入尾声。
  冬天总是整面的白。平原全被落雪掩埋,宛如盖上一层白布,天空也不再清朗,只是呈现蒙胧的白茫,甚至分不出天空与平原的交界。每当天气一恶化,天色便转为阴暗灰蒙:海面也因为被流冰覆盖,放眼望去尽是白色。海面、平原与天空,同样的冰冷而冻结。
  走向沿海道路,可以看见随著春天接近开始绽裂的流冰,飘浮在黑漆漆的海面上,这是鄂霍次克海冷酷冬季的终了。我拉著牵绳快步走在路上,·注意到有;个小人影坐在步道一隅,我的脸不由地皱了起来。
  那人影穿著白色衣服,什么事都没做,只是以如死人般的无力站姿,失神地眺望著海面。看她正缓慢地蠕动著身体,原来是冷得缩起了肩膀,并伸起戴有粉红色手套的双手温暖苍白的双颊。耳罩和运动鞋皆是相同颜色,身穿白色羽绒外套和及膝格纹裙。她似乎是微微歪著头,凝望著海面。
  「小花。」
  我只好打声招呼,她刺眼地眯细双眼回过头。原本就是一个冷淡的女孩子,即使看见我,红色唇办也只会似笑非笑地勾起。她还是一样,一点都没有小孩子该有的可爱,我坏心地如此想著时,小花突然朝我跑了过来。款式孩子气的运动鞋踏著积雪的道路,看她像要迈开步伐奔跑,却随即在雪地滑了一跤。尽管我一脸的苦笑,但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前去扶她起身。
  我慢慢走近,小花站了起来,难为情地低著头,拍掉沾在膝盖上的雪。我不发一语,视线冷淡地低下头看她。扁平的小孩胸部,头偏大,身体也没有比较细瘦的部分,怎么看都还是小学生体型。然而,四肢正处於伸展时期,从格纹裙下可以窥见的双脚细得彷佛会折断,而且宛如幼鹿般笔直。她有些羞赧地笑著,抬起头望向我,我也急忙堆起笑脸。
  双眼细长,唇办朱红,笔直的黑发编成辫,以白色细缎带扎起。想来是她自己系上的,系得不是很好。真是的,我如此心想,却没有帮她重新系奸。明明带著乳臭未乾的稚嫩气息,眼瞳却看起来像是大人般寄宿著深幽的光芒。我不懂这年纪的女孩子,我自己应该也经历过这个年纪,是要像大人般对待?还是要像对不解世事的孩子呢?不甚明白的物体在面前的不舒服感受,让我的内心有些许害怕。
  「一大早在做什么?」
  「我在看海啊。早安,小町小姐。」
  「……早安。看海?为什么?淳悟呢?」
  「从昨天就没有回来。」
  小花以口齿不清的声音毫不犹豫地说道,证明了她不明白这句话所代表的含意。
  我忍不住微微啐舌。
  ……一开始淳悟收养这个孩子的时候,我想过要和她好好相处。和淳悟这种男人交往,对女人来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喜欢上这个冷漠有时却莫名温柔的男人很容易,但他身上总带著其他女人的影子,明显到要令人发笑,然而他也不会特意隐藏,我也怕因为找他吵架,让他觉得麻烦而就这样分手。这种男人会无私地爱一个人吗……於是就像这样,我带著永远得不到满足的焦躁心情,可说忍耐地一天又过一天。交往五年到现在,我也早已习惯了,但在收养小花的时候,我仍然与他所卷入的诸多事物有过奋战。只要稍微对自己有利,我什么都愿意做。然而,这个孩子虽然不会排斥任何人,却也不会和任何人亲近。与对人好恶分明的淳悟相反,没有喜欢或讨厌的情绪,彷佛已经死了一样。
  昨天没有回去,那就代表淳悟又跑去别的女人家了吧。小花以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不戚兴趣地抬头看著极度不悦而沉默的我。
  「……哦。」
  「怎么了吗?」
  「这里很漂亮呢,小町小姐的这里。」
  她指著眼睑,孩子气地笑著。即便困惑,但终究也发现她似乎是在指我的眼妆,我是用橘色系的三色眼影画上淡淡的渐层色调。眼睛真锐利,不愧是女孩子,我顿时觉得可笑,也感觉天真的小花显得傻气,心情於是变得愉快。我用轻快的语气说:
  「这对小花来说还太早喔,因为你还是小学生嘛。」
  「咦——我下个月就上国中了。」
  她微微鼓起腮帮子说道。我敷衍地摸著身边的小狗,如同我对小孩毫不关心一样,小花似乎也对狗这种生物完全不戚兴趣。反而是小狗兴致勃勃地嗅著小花的味道,还高兴地摇起尾巴来。
  「哦,你已经小学毕业啦?那么你现在几岁了?」
  :这个月就要满十二岁了。」
  蓬鼓的脸颊带著小孩独有的细腻肌理,如同现挤牛奶的浮面般水嫩。飘下的小雪粒落在纤长睫毛上,从不戚兴趣的狗身上拉起视线,歪著头寂寞地眺望海面,看来十分柔弱……跨出步伐的瞬间,不安的小巧侧脸看来就像刚才一样,彷佛又滑了个大跤似地。
  「海很美丽呢,小町小姐。」
  「……会吗?我已经看习惯了,待在这种乡下地方一点也不好玩。我会在这里变老死去吗?每次看向大海,就会让我有这样的沮丧。」
  「……」
  小花不可思议地仰头看我,再次将视线栘回大海。
  清晨的大海弥漫著海雾,一切看来是如此地虚幻。海面和空气温度差异剧烈的早晨,偶尔从飘浮著流冰的海上升起如蒸气般的白雾,当地称之为海雾。随著冬天过去,硬度减弱的流冰纷纷碎裂,在黑色海面间漂浮著如同冰咖啡表面的碎冰。从飘浮著细碎冰块的海上,几团阴暗沉重的水蒸气凝聚而起,明明是彷佛会被吸进其中的安静,却也觉得大海看起来正发出恐怖的哀呼并颤抖著。
  小花有著苍白的皮肤与黑发。她身穿白色羽绒外套,茫茫然地远眺海面。鄂霍次克海和小花同时映入我的视线,总觉得在欣赏一幅刚完成的寂寞水墨画。海面和缓波动,冰冷的水蒸气接连上升,有如发出无声的呐喊。
  小花十分安静。
  「海雾。」
  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低语。
  「……好像地震过後。当时我家就像这样燃烧,烟雾从镇上升起。」
  我战栗地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可能因为对她不感兴趣,我平时总忘记这件事,现在才想起这孩子是震灾孤儿。她很可怜,要温柔对待她,我受到良心如此的谴责,然而我还是不喜欢这孩子,总觉得她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两方情绪猛烈地拉扯。我寻思著话语,奸不容易说出口的话却是:「外头很冷,你赶快回家去。」由於她没有回答,於是我又偷瞄了她的侧脸一眼。
  小花笑了。她凝视汹涌大海上升起无色火焰般的烟雾,安静沉默,嘴角看似高兴地漾起了微笑。是自己提起震灾的事,为什么在笑呢?我不明白。不同於以往展现在大人们面前的虚弱笑容,现在是截然不同的表情。我不喜欢,这孩子身上散发出莫名的讨厌:如同死去的鱼般混浊,隐约有股诡异的气息。我真的不想让这种奇怪的小孩,待在自己寄予未来的重要男人身旁。裂开的流冰又更碎裂分散,太阳从海雾的另一端升起,火红朝阳在冰冷的海面上闪烁;烟雾沐浴在晨光之下,染为一片暗红,从黄泉被唤醒的冰冷火焰,彷佛从海上一喷而起。
  我逃跑般离开海边道路,小狗依依不舍地朝小花摇尾巴,小花则轻抚著小狗的背脊。离开约二十公尺左右,我悄悄回过头,小花也往和我相反的方向小步离去。宛如火柱的幻影般,在诡异的朝阳中,娇小的背影仿佛被吸了进去,燃烧殆尽似地消失。
  回到家後,我将小狗牵回狗屋。在老家的生活相当惬意,我吃完母亲煮的早餐後,带著便当出门上班。在区公所工作的父亲,上班时间约比我晚三十分钟左右。我向翻著报纸的父亲打声招呼,并拜托母亲喂狗後便出门去。由於提早发动车子引擎,车内显得暖烘烘的,我开车行驶在雪路上』叫往公司。
  我在本地的高中毕业後,和交情要好的一群朋友一同就读札幌的短大。在都市的那两年间,刚好又是社会景气正好的时期,所以那段日子过得十分快乐。每天就像在举行祭典,几乎没有一天是没有安排行程的无聊日子。毕业後,每个朋友都在札幌就职,只有一个人表示想去更繁荣的都市而远赴东京。我因为是长女的关系就回到了故乡,於父亲任职的北海道拓殖银行上班。银行在景气尚未低迷之前是理想的职场,可是却万万没想到,之後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不只是我,父亲和母亲也是,亲戚也都一样,所有北海道人全都相同。拓银原本应该是大家的银行,最受喜爱的金融窗口。
  我将车子停放在银行内的职员专用停车场,从後门走进去。「早安。」我一边精神饱满地喊著一边打卡,再慢条斯理地换上制服。
  我已经担任办理存款的窗口将近五年了,其实应该要让新人接手窗口业务,自己退居到背靠墙壁的中坚职位,然而我却一直都是负责窗口业务。虽然自己从未说出口,但我想是因为我是一个面貌姣奸、身材窈窕的体面女性,所以才迟迟没有将我调离……然而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纵使在结束了意兴阑珊的晨会坐回窗口,仍然不改某处衍生的灰涩悲惨心情。「拓银」是北海道首屈一指的银行,奸几年前还常请有名的艺人拍摄广告。然而在我任职的这几年间,因为放款大笔资金,泡沫崩坏後几乎无法回收,导致不良债权急遽增加。最近谣传倒闭的风声越滚越大,只是因为在拓银上班,走在路上就会遇到附近的人,将自己满腹的不安或是不满对自己发泄,每天都感觉心情沉重。
  「大盐小姐。」
  坐在後面位置的女前辈叫了我一声,我随即挂上笑容回过头,「橡皮章可以放在这里吗?我之前也提醒过你了。」她用冷淡的声音教训我。我在眉宇间集中力道後堆起笑脸,拉高分贝说:「对不起。」并低下了头……到东京去的朋友现在不知过得如何了,我在内心如此想著。过了这么久打通电话给她看看,或许可以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我边想边继续处理业务。
  下午时分,纹别警察署的田冈先生来到银行,他不是来存款只是来闲聊的。田冈先生在三年前左右从都市的警察署调过来,换言之就是外来的一家人。听说因为受不景气的影响,欠了一屁股债,结果筹不出钱还。大盐家的爷爷——他是本家的亲戚,因为是一位喜欢照顾人的老爹而深受景仰——和田冈先生从以前就认识,经过一番曲折才来到纹别。不晓得是否与他个性有关,来到小镇这个共同体不过三年,已经彷佛从以前就住在这里般地自然且熟稔。
  因为没有其他客人在,我便隔著窗口,与那位田冈先生闲聊些无伤大雅的话题。「哎呀,我来看美人的脸了。」田冈先生没有恶意的轻浮口吻,让我有些担心被後面的前辈听见。不安和情绪低落的火苗就像停滞的水蔓延整个银行内,在一天当中,总会发生好几次为鸡毛蒜皮小事而起的纷争。
  透过玻璃,我看见银行外站著一个高挑的身影。穿黑色大衣的年轻男人,寒冷似地缩起脖子窥视著这里。我浅浅一笑,扬起单手示意。是腐野淳悟……虽然他的相貌端正,但在不笑的时候看来有些恐怖。他的双脚修长,尽管眼神凶恶、嘴巴有些不得体,却相反地很会甜言蜜语。我回想起他昨天睡在外头的事情,胸口因怒火而感觉到轻微的痛楚。不过,四目相交的喜悦也同时袭来,我忽然难受地叹了一口气。
  田冈先生回过头,看著淳悟调侃般地说:「哦,你男朋友来打招呼了。」声音在银行内回响。我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上嘴。糟糕,他如此戏谵地睁大双眼。在这当中,淳悟转过身,踏著缓慢的脚步离去。黑色大衣的下摆像不吉利的生物尾巴般左右摆荡。
  「可是啊,应该也差不多了吧,小盯。」
  「……什么事情差不多了?」
  除了田冈先生以外,所有人都察觉到我的不悦。田冈先生的声音却是无意义地宏亮,尽管都市来的人亲切又有活力,说话却总是喜欢直接点明,让我苦於应对。
  「你们已经交往多久啦?小叮,你当然是一位美人,但年纪已经不小了吧,差不多该准备嫁人了。也不知道那家伙在想些什么,工作辛勤却还不定下来,老爹他也很担心喔,因为那家伙虽然那副德性,但已经有领养的子女了。」
  「……」
  「该不会是小花讨厌你吧,小町。毕竟那个男人收养小花啊。」
  「被刑警这么逼问,我也是很困扰的。」
  我用轻松的语气说著,田冈先生更加没有发现到我的不悦,开口又打算继续说些什么。坐在後面的前辈这时出来搭救,「大盐小姐,我们要拉下铁门罗,已经三点了。」她大声地说道,带著乾燥的声音拍拍我的肩膀。「奸的。」我起身对著不情愿的田冈先生说:
  「她不讨厌我喔,今天早上我带狗出去散步的时候凑巧遇到她,我们聊得满开心的。」
  「哦,聊什么?」
  「那孩子好像对化妆有兴趣,问了我不少事情。虽然还是孩子,但果然是女生呢。」
  话一说完,田冈先生便笑著说:「是吗,小花会这样啊,哈哈哈,真奇怪。」一想到他将会随即告诉大盐爷爷这件事,两人大概都会高兴地笑著,我顿时感觉心情沉重。这些人简直像是那个穷酸震灾孤儿小学生的後援会一样,为什么这个镇上的男人,全都那么疼爱那个无趣的小孩?一群潮湿又温暖的男人们,一味发挥爱心。田冈先生终於离去,我也松了一口气。关上铁门之後,前辈错愕地说:
  「当警察的人还真很闲耶,他在这里晃了三十分钟有喔。」
  「……他一定是想和美人聊天吧。」
  撂下这句话,前辈无声地露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容。看向窗外,流冰将海水分割细碎,经由日落余晖的折射,摇动著寂寞的灰色。
  结算传票後,「清点正确!」前辈这么说道,大家纷纷高声地回答:「好。」我抬头看壁钟,快要五点了。整里完传票和会计文件,我匆匆前往更衣室。脱下制服後,这才终於卸下肩头上的重担,也脱离了紧缠不放的凝重气氛,感觉呼吸变得稍微畅快一些。
  最近我一直在思考,差不多该辞掉工作结婚了,还有为什么短大毕业之後我没有继续留在札幌的事情。现在的生活离我当初所描绘的成人女性生活差距甚远,大概是我选错了人生的方向。如果我能有勇气一点不回到家乡工作,而是选择到都市生活,一定可以过著更多采多姿的人生吧。现在也还不迟,我只有二十多岁,若到都市去的话,一定有快乐的事情在等著我。不应该如此安稳的,这里安稳到令人想放弃,我厌烦著为什么连风都不肯为我吹动一些。
  迅速换奸衣服,从後门走到外面。停车场周遭由雪墙所包围,汽车常驶过的道路附近积雪消融,因为泥巴和废气交混而黑扁一片。在冬天的尾声,积雪和泥巴相混并四处飞散,镇上会变得十分脏污。这样的时节,会让人觉得北国冬季的美丽好像假的一样。太阳下山,仍残留白天亮光的天空中,飘下了片片细小雪花。我一面注意避免泥巴飞溅到裙子上,然後坐进车子里,驶向耸立著比人还高的雪墙道路上。
  穿越银行和区公所、法院密集的街道,背对著海洋在平缓的坡道上行驶。狭小平原包夹在冰冷大海和黑压压的群山之中,一离开镇上,就只剩下无尽的北方荒芜大地。因为放春假的缘故,奸几团看似大学生的旅客,伴随著浑厚的引擎声超越我。这个城镇几乎没有观光客会来,每到春天或夏天,便有走遍北海道的年轻旅客光临,带著高分贝的引擎声,神采奕奕地越过我。当我将车子停在和淳悟相约碰面的一间山边小咖啡厅的停车场,挂著都市车牌的奸几台摩托车也停放於此。说不定在旅客用的旅游指南上某处,也有记载著这间店的地址。
  喀啷、喀啷,我打开大门,寂寥的声音响起。阴暗而尘埃满布的咖啡厅摆放著木制柜台和椅子,以及拿来作为桌子的报废太空射击游戏机台,倾斜的褐色柜子放著整套以前流行的不良漫画;正前方的座位上,看似摩托车车主的三名年轻男人坐在该处,他们寒冷地缩起身体喝咖啡,回头看见走进来的我,表情顿时进出光芒,然後慢慢地望著彼此。
  老板从柜台里探出头,露出少了门牙的笑容,挪挪下巴指向里面的座位。我稍梢对旅客们笑了笑,随後走进店内深处。在最里面,聚集著常客的六人桌被灯明亮地照耀著,五、六名二十几岁的男人迈遢地坐在那里。看起来是本地男人,他们服装俗气而气氛冷漠,眼眸带著这块土地的人独有的丝丝晦暗,以及长年经海风吹拂的浅黑色厚皮肤。
  「……很慢耶。」
  低沉的声音传来。混在男人堆中的淳悟,衔著香烟慢慢地站起身。我很好奇男人聚集在一起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淳悟从高中的时候就成天泡在这一间咖啡厅里,现在同桌的那些人也是高中时的死党,听说甚至连老板也是他们的高中学长。以我的情况来说,淳悟——当时我是叫他腐野学长——因为我小他两届,所以并不认识高中时代的老板,但是我从以前就认识众集在这桌的男人们了。
  「什么,是大盐啊。」
  现在继承老家水产加工厂的一位老学长,从漫画杂志里拾起头看我。「……你好。」我打声招呼,他只是佣懒地应了一声。其余的男人不晓得在窃窃私语并低声笑著什么,暗自为朋友问的话题兴奋不已,淳悟也一同开心地发出阵阵嗤笑声。他将香烟执拗地压向烟灰缸,力道重到甚至要让香烟不复原形般地捻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接著他缓慢地站起身。
  淳悟的个子高挑,就算是以女性来说算很高的我站在他身旁,他也必须低下头看。由於他相貌堂堂,坐在前方那一桌的男性旅客们来回看著我和淳悟,认同般地点点头。在这个乡下小镇,我和淳悟站在一起总能吸引不少目光,想来是一对俊男美女的组合。直到两年前,我还能为此得意洋洋,不过每当淳悟偷腥时,我便会深刻地感到痛苦且愤怒,自尊遭受践踏,然後就在那时,这风平浪静的日子便开始了。
  没有起风,就没有变化。尽管隐约有著想要再多得到一些的心情,但我也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这些日子一直如此。
  我侧眼望向淳悟停放在窗外的车子。
  「你去哪里了?」
  不要在意,不要什么都烦恼,可是我看见他的车子沾有泥巴,只行驶於市内不会弄得那么脏的,是特地跑去见住在远地的女人吧。
  「……我到旭川去办点事。」
  「旭川?」
  我不禁拉高分贝。淳悟不理会我,「那学长下次见罗。」佣懒地向老板道别之後快步离去。「喔。」老板也懒洋洋地回应。「再见,我也要回去了。」已经娶老婆的学长,从里面桌子传出无聊的嘟哝声。虽然和高中时候一样,全无所事事地众在这边,然而他们也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对於一成不变、与上进理想扯不著边的平和日子让我开始焦躁,应该有更不一样的生活在某处等著我。正准备走出店家,经过年轻旅客那桌时,我嗅到了一丝都市气息。视线不禁往下移,正好和他们其中一个对上眼,瞬间产生一股宛如共犯般的奇妙感觉……要是有谁能来带我离开这里该有多好,我绝望地栘开视线,跟著淳悟离开店内。
  「买东西。」
  淳悟短促地轻语。我因为在发呆而没有及时回答,猛然回过神後,烦躁地飞快质问他:
  「……买东西?去旭川?为什么?买我的东西?」
  「……不是。」
  淳悟只是简短地回答了我最後的问题,随後便坐进车内。我将自己的车子留在停车场,也滑进了他车内的副驾驶座。在闻到一股香甜牛奶般的气味,发觉是小花曾经坐在车里後,我感到些许的不悦。
  我们在沿海的酒吧稍微吃了点东西。交往了近五年,也没有什么话题可聊,像这样见面的时候也是,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默默思考著各自的事情。一开始的时候,我因为住在老家的关系,所以会到淳悟一个人住的单房公寓过夜;然而在两年前收养了那孩子之後,淳悟便搬到海上保安局的宿舍,也不再找我去他家。「因为那样对小孩的教育不好吧。」尽管朋友这么说,我却因为觉得自己理所当然的权利被剥夺而忿忿不平。今晚也同样,我们在酒吧吃些东西後,走进小镇外的一间廉价宾馆,度过了一段看不见未来、仅有著一丝热情的时间。我和腐野淳悟是在高中入学时认识的。淳悟是大两届的学长,在学校相当引人注目。身材高挑,看起来有些坏坏的,不只这样,他还散发出一股古怪的气息。和同伴在一起的时候很开朗,但偶尔落单时的侧脸却总觉得阴森。话虽如此,几乎很少看见他一个人独处。他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无论是午休或放学後,总和一群制服迈遢的不良男女聚集在校舍角落抽烟,闲聊打屁发出高亢的笑声。
  腐野学长在国小四年级的时候,身为渔夫的爸爸死在海上。我的亲戚,也就是本家的那位老爷爷,因为担心而时常跑去照顾他们母子俩。国中的时候,腐野学长的母亲也生病倒下,学长便由远方的亲戚代为照顾,不过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半年之後又回到了纹别。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听说那时也是本家的老爷爷帮忙解决的。大概是因为这样吧,原本我在高中学校的走廊上畏缩地向腐野学长攀谈,让他一开始感觉狐疑,但一知道我是大盐先生家的孩子,便亲切地和我这个学妹聊起来。
  我只有对他抱持著淡淡的憧憬,时间很快就过了一年。在冬天即将过去时,腐野学长的母亲过世了,他在一片忙乱之中很少来到学校,之後就这样毕业了。本家的老爷爷告诉我,原来他毕业之後要到京都去:海上保安学校位於京都,他要在那边念两年书。那个看似素行不良的学长,竟然为了要从事那种艰苦的工作而去念书,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听我一这么说,爷爷表示:「因为他要让母亲安心才去申请的吧……」终於在两年之後,我高中毕业要去读短大那年,学长像轮流似地回到了纹别。尽管在父亲严厉的要求之下,我在短大毕业之後回到家乡,但或许我内心抱著『有帅气又自由的腐野学长在,所以没关系』这样的强烈心情。
  就职之後,我和腐野学长感情顺利发展,正式开始交往。因为在这样的小镇上,四周围的人很早便会决定结婚,我也压根儿以为自己会马上嫁出去。再说,镇上的人知道我和淳悟的关系,也不会有人来提亲了……
  在廉价宾馆里,可以清楚听见外头路上车辆往来的声音。
  好几台机车发出引擎声呼啸而过,一道强烈的灯光透过窗户射入,我瞬间两眼昏花。
  在淳悟冲澡的期间,我悄悄打开他的袋子检查。自从我开始会为其他女人苦恼後,每次见面时总会观察淳悟,仔细检查他的袋子和皮夹找寻蛛丝马迹。不悦的火焰静静地在内心持续燃烧,我从袋子里拿出旭川一家百货公司所包装的物品,那是一个四方型小盒子。为怕撕破包装纸,我小心地拆开来,眼前出现一个红色天鹅绒方盒。我轻轻打开,里面放著一对小巧的钻石耳环。哼,我嘟哝了一声,又有了新的女人吗……我仔细地将包装纸恢复原状,双脚交叠坐在床畔,告诉自己这种事情无须在意。
  冲完澡走出来的淳悟皱起眉头,叼起一根香烟。他背对著我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後,再慢慢地吐出。
  就和高中时看见他独处时的冰冷表情一样,明明人在身旁,却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刚开始交往时,两人之间的气氛比较甜蜜,随著时间一久,连和我见面时也会露出这张脸了。
  他对我厌倦了吗?或者是虽然没有口头说过,但其实也在考虑我们也差不多该结婚了吗?
  「……我今天早上碰到小花。」
  我很在意田冈先生说的话,一回过神,自己已经说出小花的事情来引起他的注意。淳悟叼著香烟,像是突然回想起我在房间里,转过头狐疑地眯起眼睛望向我,脑袋还微微偏著。他一做出这样的动作,我便觉得他和那孩子莫名地相像,或许因为两人是亲戚的关系,可是有时候两人的动作确实相似到让人错愕。
  「小花?你吗?」
  「是啊。」
  我堆起笑脸,淳悟的表情变得更加怀疑。
  「早上我牵狗出去散步时,在沿海的道路碰到她,她说她在看海。那孩子真奇怪呢,看海有什么好玩的。」
  「……因为她是从大海来的。」
  香烟的烟雾缭绕,淳悟衔著香烟发出含糊的声音低喃,视线无聊地从我身上栘开,茫然凝视著廉价旅馆的紫色老旧壁纸。壁纸破洞处处,还奇怪地窥见土黄色的赤裸墙壁。
  呼——他吐了一口烟。
  总觉得他那双眼睛和小花十分相像,注意到从中散发出如死鱼般的厌恶光芒,我忍不住栘开视线。伸手打开电视,淳悟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地传进我的耳里。
  「小花是从大海来的,从大海回到我的身边。」
  「……回到?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她原本就是属於我的,全部的全部都是属於我的。」
  我虽然想转过头,但背後充塞的空气灰暗而沉重,让我的头彷佛不受控制。我背对著应该早已熟悉的腐野学长说:「你在说什么啊?对了,你得注意看看她有没有感冒才行吧,那孩子一身单薄地在外面乱晃。」我飞快地说著。淳悟在背後发出低沉的笑声,他投映在墙壁上的长影如幽灵般摇晃蠢动。
  这一年雪融化的速度快得惊人,一到了三月底,原本有人那么高的雪墙很快地就融化,和脚下的泥土肮脏地交混在一块儿。即使洗车也赶不上弄脏的速度,所以只好开著下半部沾有泥巴的车行驶。
  那一晚,在住宅区正中央的大盐本家厂举行了暌违已久的聚会。我坐在父母亲的车内後座,於傍晚时离开家门。父亲因为要和大家讨论关於景气的话题而苦恼,也担心到不行地对我说:「小盯,你们拓银已经岌岌可危了。」母亲则近乎神经质地频频注意膝盖上亲手做的蟹肉局烤。「因为也有小孩子在,我想他们会喜欢吧。」她反覆问了我奸几遍,我随口附和。
  在本家的宅邸,大家相聚时总会聚在面对庭院的接待厅,里头已经坐满一群男人,以螃蟹、柿子或鱼板为下酒菜,配著日本酒小口小口地暍。大盐爷爷喜欢大家像这样聚集而来,男人们在一起小酌几杯,听听彼此有什么问题或是烦恼。整个小镇彷佛是一个大家庭,十分了解彼此的状况并互相帮助,而『老爹』总是处於中心。尽管父亲表示,这是从携手开辟北方大地的拓荒者时代,所流传下来的风俗民情,我却仍旧不能理解。除了镇民以外,大盐爷爷也时常邀请亲戚或是市议员等人,还有警察和海上保安局的人前来参加聚会:因为其中有一些人是调职过来的,所以和外来者也有诸多交流。大家藉由一同喝酒聊天,让彼此更加亲近,有什么事情发生时,别人也会出手帮忙喔,爸爸如此告诉我。
  而女人们则二正是窝在厨房,手忙脚乱地准备菜肴和热酒。我也留父亲在接待厅里,和母亲一起去到厨房。母亲一拿出局烤,女人们便齐声发出感叹,「让我家的晓尝尝味道吧。喂,晓。」本家的年轻太太高声喊著念小学的儿子,不久後,一名看来聪明伶俐的小男孩走了过来,困扰似地说:「我刚刚在和章子他们一起打电动啦。」
  「你过来尝一口看看……你和章子他们在一起?有没有让小花也加入呢?」
  「小花还没到啊。」
  「哎呀,这样啊。对喔,腐野也还没到呢……味道如何?」
  「很好吃。」
  晓吃了一口之後,迳自规矩地低下头致意,然後又跑回里头小孩子们聚集的西式房间。「晓果然很懂事呢,长子就是不一样。」不知道是谁这么说,年轻太太开心地笑出声来。
  「因为这个春天就要是国中生了嘛,也得要懂事点,不过我总是把他当成孩子。」
  「……小盯,端热酒出去给爷爷他们,要亲切一点喔。」
  「没错,美女端去给爷爷他们也会很高兴的,因为大家都很好色,有小叮负责送餐点不错。」
  母亲将托盘拿给我,我带著亲切的笑容步出厨房。「小町也差不多了吧,今年几岁了呀?」背後传来女人们的交谈。我走向接待厅,老爷爷等人已经有些醉意,他们边伸手拿取下酒菜,边热烈地交谈关於景气的事和镇民间的传言。一位老爷爷正在评论国会审议住宅金融专门公司的不良债券处理,我一走过去,他随即用严厉的语气质问我关於拓银的赤字结算。「我只有负责窗口业务,所以并不清楚。」我如此表示,「那也是当然,问女孩子也不会知道啊。」另一位老爷爷出言袒护。在他问我怎么不嫁人之前,我赶忙笑盈盈地巧妙从座位上起身,单手拿著托盘走至昏暗的檐廊。
  因为想要汲取外头的新鲜空气,我便在开放的檐廊下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夕阳西下,群青色的天空像低垂至海面似地辽阔无垠,从本家庭院往下俯视,大海尽收眼底的景色,实在堪称壮观。
  当我深呼吸的时候,猛然吸进了在冬天离开和春天来临的交接之时,会顿时弥漫整个镇上的思心臭味;这个季节是覆盖大海的流冰碎裂,离开海岸开始飘往俄国,同时间海港也开放的季节。掀开盖子的海面,和加工厂满溢的鱼头和内脏臭味交杂相混,使得一股腥臭味发散而出。令人讶异的是风没有吹起,这种时候既不是冬天也不是春天,仅仅只是风平浪静的季节。每年当这个季节来临之际,只要微微吹起风,就会带来温热及令人讨厌的潮湿,彷佛被老人手掌黏答答地触摸般的厌恶戚刺激著全身。
  啊,受不了——正当我单手拿著托盘皱起眉的时候,看见有两个人走上坡道。
  一个是有著高挑身形的年轻男人,黑色上衣在步行时就会像影子般飘荡。在他身边,有个身高只及他胸口或腹部的娇小孩童,黑发编成辫,眼瞳细长而寂寞。小孩穿著白色连帽上衣和朴素碎花裙,低著头向前走。两人紧牵彼此的手,彷佛毫不赶时间、漫无目的穷困旅人般,慢慢晃上坡道。
  是淳悟和那个孩子。
  淳悟配合著小孩的步伐,以与平常截然不同的缓慢脚步走了过来。俯视小花的那张侧脸上,浮现出一点都不适合他的懦弱古怪微笑。小花抬头看向淳悟,朝他微微一笑,因为故意停下了脚步,淳悟於是动作有些粗鲁地抚著小孩的头,小花则脑袋微偏地凝视淳悟。那模样格外脆弱,像是需要在暴风雨中被保护好、看来成熟的一张苍白侧脸。
  淳悟衔著香烟正要点火时,一股温润的风蓦然吹起,短短的浏海随之摇荡。小花身体打直,张开双手像是围住香烟般,防止火被风吹熄。淳悟大大抽了一口烟,再次疼爱似地温柔抚著小花的头。「他们处得很好呢。」耳边传来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不晓得刚才瞪视般的眼神有没有被看见,我因此而有些慌张,但站在身旁的大盐本家老爷爷,完全没有注意我的表情。镇上最有能的人,以企业家般不凡的脸庞露出罕见的笑容。他这么一笑便和往常截然不同,整个人显得柔和许多,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和善的老爷爷,让我有些错愕。
  「一个大男人这样,做得还真尽责。」
  身为旁系血亲的老爷爷也走了过来,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在露出苦笑的同时,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以前那个孩子的爸爸死於暴风雨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呐。」
  「咦,小花的爸爸吗?」
  「不不不,不是,我是说腐野先生,就是淳悟的爸爸呀。我从以前就和那个人很熟,哎呀,真是一个头痛的男人。对吧,老爹?」
  老爷爷也像是回想起来一样苦笑著。
  「思,常常酗酒惹哭太太,不过也是很疼爱小孩。」
  「是啊,他说儿子和自己一样想要当渔夫,所以从小时就常带他出海捕鱼。就算被丢进海里,淳悟仍然笑得很开心,是一个活力充沛的小鬼头啊。爸爸和儿子让人喜欢的地方很相似呢。」
  「没错。不过,那个男人是一位优秀的渔夫啊。」
  「嗯,是啊……是一个海上男儿,却突然因为一场暴风雨,和同伴一起连人带船沉进了海底。真是可惜,当时还上了新闻,我们拚命搜寻他们的下落,海上保安局也出了很多力,最後无论是船或人都没有找到,淳悟和妈妈两人好几天都始终呆望著海。他的太太从以前就很乖巧,是个温柔的女人,自从老公过世之後,突然间也变得严厉起来。」
  「她打从骨子里是一个认真的人。」
  老爷爷喃喃自语。
  我抱著托盘,小声地附和著。
  在很久以前……在我还没有上高中的时候,我曾有一次看见腐野学长和疑似是母亲的人。在市立医院前的小公园里,腐野学长和一位坐在轮椅上、有著半头白发又瘦骨嶙峋的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眉头深锁,表情险峻,用恶狠狠的声音骂个不停,而腐野学长只是静静地推著轮椅。过一阵子之後,我便得知母亲在他高中毕业前因病过世的消息,於是我便猜想当时那个盛怒的削瘦女性,应该就是他的母亲吧。
  「她是一位认真的人,所以就想硬是扛下父亲的职责,独自抚养儿子长大吧。我觉得那样儿子也太可怜了,没有一个儿子像他那么不受母亲疼爱的,父亲严厉或许还比较有意义。哎,我们能够帮忙的当然都会尽量帮忙……」老爷爷喃喃说道。旁系血亲的老爷爷也眯细眼睛,注视著缓步走近的淳悟和小花说:
  「不过淳悟他啊,照顾那个亲戚的孩子一点也不严格,而且相当周到呢。只是有时候会担心他不在家,但那是他工作的性质,倒也没办法。」
  「是啊。」
  「小花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淳悟也待在那孩子的双亲家吧。他当时因为母亲生病而由那边代为照顾,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才对小花特别疼爱。」
  「……」
  大盐家的老爷爷没有回答,他像是为了藏起僵硬的表情而低下头。感觉到这古怪的沉默,我下意识地偷觑著他的脸,而老爷爷突然提高音量说:
  「……没关系,如果淳悟嫌那孩子累赘的话,就由我们一起来照顾她好了。噢,他们来了。小花,过来!在这边,过来吧!」
  两人终於爬上坡道,并走进了庭院。大盐老爷爷垂下眼角,用讨好般的温柔声音呼唤著小花。小花不安地抬头望向淳悟的侧脸二浮悟催促她向前似地松开相牵的手,略显粗鲁地轻推了下小花的头。顿时之间,小花活泼地跑到老爷爷前面,用含糊的声音轻道了声晚安。
  彷佛疼爱得不得了似地,老爷爷频频抚著小花的头。我一直在旁边冷冷观察小花的侧脸,在被摸头的时候,小花始终像在忍耐苦行一样紧抿嘴唇低著头。老爷爷像是要汲取小花的年轻和稚气般,直用衰老的手掌来回抚摸她的头,接著将乾瘪的嘴唇凑近她耳边,用沙哑的声音说:「赶快进去里面的西式房间,晓他们在里面玩,也准备了很多糖果。」小花点点头,淳悟轻推了她的背後一把,她在檐廊脱掉小巧的鞋子,微步快走在走廊上。
  大盐家的两位老爷爷一直跟著小花走到小朋友聚集的房间,然後大声地说:「小花来了唷。」「喂,大家一起玩吧。」瞬间,小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然後有个和她感情很好的女孩子来到走廊喊说:「好,我们一起打电动吧!」接著便强硬地拉起小花的手腕。小花像是没有体重的轻盈人偶被她拖著,身影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房间里。她还是老样子,无论对老爷爷、孩子们或是谁都很顺从,就像是早已不存在於人世一般。
  檐廊上只剩下我和淳悟。走廊深处,小孩子们聚集的房间透出了明亮的光线,他抽完香烟後便失神地注视该处:他的眼神古怪,看起来像作梦一样,却又有些无力。海上保安局的男人们带著微醺的湿润双眼,从接待厅里叫著淳悟:「喂,腐野!你看这个……」指著不知是旁系血亲的哪个人所做的菜肴在说些什么。「喔,有什么事吗?」淳悟边回答,边脱下鞋子踏进接待厅。淳悟在海上保安局的巡逻船上负责打点伙食,「你到船上也煮这个吧,我从以前就很喜欢吃这个。」上司对他这么说,他先乾了一杯後尝了几口菜肴。
  「啊,这个我会煮。」
  「真的啊,太好了,可是你这样子就不需要娶老婆了耶。」
  「是不需要。」
  淳悟爽朗地笑道,接著在小酒杯里倒入日本酒後饮尽。与在咖啡厅里和朋友鬼混时完全判若两人,只见他以沉稳的圆融笑脸,和职场上的男性们交互举杯。
  「你不娶老婆吗?」
  「是啊。老实说,我只要有女儿就够了,很奇怪吧。」
  「什么啊,我原本还想将亲戚家的老处女推给你耶。」
  「我不需要老处女的。」
  「长得和我很像,容貌十分出色。」
  「像的话就更不需要了,那张脸是女人还得了,呐,喂。」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越来越多人加入谈话,淳悟又被埋没在男人中,分辨不出他在哪里。在欢谈中,只有淳悟的声音传进我的耳里。「我不明白什么叫做家人,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家人呢?」因为他这番话,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家庭。我将散乱的餐具收进托盘里,又听见淳悟的声音。「就只是还要或不要而已,我……已经厌倦了。」我忍不住竖起耳朵聆听,然而话语被男人们的谈话声遮掩而不清楚,无法传进耳里。
  我捧著托盘快步回到厨房,正在搅动锅子的母亲怒声说:「你到哪偷懒去了?」我只是耸耸肩,再次於托盘上堆满餐点和酒。
  回到接待厅时,年老男人们聚集在角落,表情凝重地暍著酒,主要是在谈论关於不景气和犯罪的话题。田冈先生淘淘不绝地表示,外国人在都市的犯罪率也逐渐增加,周围的男人们眉头紧锁地点了好几次头。
  「最近在纹别也有外来的人,基本上那些俄国佬的品性很恶劣,过来卖鱼又不知道又会做些什么,就算是偷了东西,或对老人家或是妇女小孩做出奇怪的举动,只要一回到船上,就再也抓不到他们。」
  「不只俄国佬,放假时也有满多的蜜蜂族会过来吧,也不知道那些家伙会做出什么事。」
  骑著摩托车在北方大地奔驰的年轻旅客,因为引擎的噪音而被老年人称为蜜蜂族。我放下餐点,闲搭一、两句之後便微笑站起身。因为有在都市生活过的经验,不像伯伯他们会对外来客保持警戒心;和俄国佬在酒吧碰面时,会用简单的话语随意聊,也曾无意间和来自都市的观光客成为奸朋友。在这个小镇上的男人,因为有著保护自己女人小孩的责任感,而对外来客抱有强烈的警戒心。相反的,对於一旦已经接受的人,大家都会对他的人生带有一份责任。因为欠债从都市被调到这里的田冈先生,在成为镇上的一份子之後,没有人会说他的坏话,甚至有著出事时也会挺身保护他的感觉。
  在这样又小又温暖的拓荒者子孙共同体里,和田冈先生差不多同时期被丢进这里的,还有那个古怪的小孩。
  我心想著淳悟不知何时从接待厅消失,才发现他原来坐在檐廊角落抽烟,旁边放著作为烟灰缸的啤酒空罐。小花娇小的背影紧挨在旁,没有任何声响,不引起任何人注意似地自然依偎在一起。我单手拿著托盘,靠在柱子边注视两人清瘦的背影。
  两人奸像都没有开口说话。小花也相当安静,幸福地眯起眼睛暍果汁。
  我竖起耳朵,终於听见小花微弱的声音,那彷佛是从远方传来的波浪声。
  「老师说因为身体会长大,所以一开始买制服时要买大一点的尺寸。」
  「水手服吗?」
  「嗯,是淳悟念过的国中吧?」
  「这么说来好像是喔。」
  「爸爸也有穿学生服吗?」
  「当然有穿啊。」
  「好奇怪,明明就是大人。」
  「以前也是小孩啊。而且我的学生服有改过,内衬绣著一条红龙,有一点不良啊。」
  小花发出轻快的笑声。我不可思议地发现,原来这孩子也会这样笑,我始终觉得她彷佛早就死了;或许只要待在淳悟的身旁,这孩子便会起死回生,再次活蹦乱跳也说不定。被大家接受成为共同体,大人和小孩也都亲切地照顾她,小花没有拒绝,却只是被动地顺从而已。尽管淳悟也安分地待在这里,实际上或许根本不在乎任何同伴的事情。这两人说不定很像,就像父女一样,就像兄妹一样。我顿时有种感觉,就是只要有彼此——只要有养女、养父就奸的那种排除外人的冰冷氛围。
  但是,为什么大家没有察觉到这件事呢?或许打从骨子里温暖的人们,不晓得人冰冷的一面吧,大家只顾著警戒外来的敌人,完全没想到会有异物混在里头。
  接待厅传来不知是谁的声音,气氛更加地热烈。我喝著酒,享受这夜晚的热闹气氛。有一个人开始唱起了旧时的流行歌曲,我听著听著便发起呆来。「这个好难吃。」小花喃喃说著,朝淳悟吐出舌头给他看。朱红唇办间伸出了桃色的湿润舌头,在月色照耀下散发出诱人的湿润光泽,舌头上有一颗小小的糖果。小花皱著眉头,疲倦地半睁著细长的双眼。
  「很难吃?」
  「很苦,是抹茶。」
  「应该不会难吃吧,因为是老爹给的。」
  「……」
  「我看看。」
  淳悟探头看著她的小嘴,自己也伸出了舌头。那和小花的不一样,他黯淡的长舌头闪著乾燥之色。我抱著托盘,目瞪口呆地看那两人的舌头在自己面前交缠,早已习惯似地玩弄、品尝著彼此的舌头,然後小花吃的那颗糖果消失在淳悟的口中,小花则像什么事都没有般闭起了嘴巴,小小的手捧著果汁小口小口地暍著。淳悟点起烟说:
  「也不到难吃的地步。」
  「可是不好吃吧?」
  「这是大人的口味。」
  「不是,才不是那样呢。」
  小花认真地鼓起腮帮子。
  淳悟又抽了几口烟後,望著坐在身旁的小花的侧脸。从两人的背影看来,不晓得是否因为体形十分相近,小花就像是淳悟的缩小版般不可思议地相似,侧脸的线条也看起来很像。淳悟拿起不同的糖果,随手丢进嘴里後点点头。
  「这颗好吃。」
  「真的?」
  「是牛奶口味。」
  「啊~~」
  小花撒娇般地张开口。对我来说,有著苍白肌肤、漆黑头发,一身简单白净的服装,而且总是很乖巧的小花,就像这个小镇被白雪和漆黑海面覆盖的景色那般,只是一个无趣的小孩。她总是像刚完成的水墨画般模糊湿润,却只有嘴唇永远艳红,彷佛在那个世界冰冷燃烧著。桃红色的舌头从她张启的双唇间伸出,小孩子的舌头会像那样湿滑吗……看见淳悟浅黑色的侧脸浮现出笑容,我不禁有些僵住了。(老实说,我只要有女儿就够了。)(我不明白什么叫做家人。)方才听见他的声音,不祥地再次於耳里回荡。(就只是还要或不要而已……)当我以为他还想要更多女儿的滋味,又要再次让舌头黏腻相缠之时,他却只是将白色糖果栘进女儿的嘴里。
  「奸甜。」
  「小孩的口味。」
  「……才不是呢。」
  我往後退了一步。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和已经二十七岁的男人过於亲昵的模样,令我感到莫名诡异。和小花两人单独嬉闹时的淳悟,简直就像一个陌生的男人。在我的常理心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於是连忙警惕自己不要想太多。
  淳悟突然回过头,认出是我站在那里,眼角随即堆起皱纹微微一笑,一副像是被看见也不在乎一样,再次栘开视线。我跌跌撞撞地走进接待厅,「喂,小町。」大盐老爷爷逮到我,和他东聊西扯了一大堆之後,我回到了厨房。
  好不容易出完餐点,忙到一个段落的女人们,各自纷纷坐下举行起只有女人的酒会。因为偷偷将菜肴好吃的一小部分留下,所以就算地点是在厨房,仍然是一桌相当豪华的宴席。小孩们一靠过来,「啊——阿姨们奸卑鄙!」如此抱怨道,我便笑著说:「哎呀,我不是阿姨哟。」和小花差不多同年纪的女孩子说:「啊,对不起,姊姊!」说完笑了笑又调皮地吐出舌头。这才是小孩子的舌头,没有颜色,健康又不湿黏。那么,刚刚那个究竟是什么……我和她相视而笑,内心同时涌起一股燥动无法平静。
  拿筷子吃著餐点时,我突然问感觉到宛如爆发般的食欲。
  为了保持身材,我从念高中开始便一直在减肥。因为回到纹别後总是开车来来去去,没有走路的机会,所以比以前还要胖了一些。我虽然会习惯性地刻意少吃,但在这一晚吃下肚的每样东西都十分美味,我像是为了治愈内心的饥渴般狼吞虎咽。
  男人们齐用低沉嗓音发出的嘈杂、欢笑以及感叹声从接待厅传来,活像是一团湿热的生物,男人们想必在今夜都已拉近了彼此的心。
  一进到四月,原本被染上一层冷冽暗灰的景色彷佛未曾存在似地融化了,色彩鲜艳的款冬花接连不断从地面冒出芽来。沿海的道路覆盖著细碎的贝壳,每踏出一步便会发出乾涩的沙沙声响。周末的黄昏时分,我一手拿著东京友人寄来的信,坐在沿海的小公园内,因为我想在自家外的无人之地偷偷阅读这封信。
  坐在彷佛被公园树荫遮蔽起来的微倾铁制长椅上,我边暍著红茶边咀嚼巧克力。最近食欲大增,无论是正餐或是零食,吃下肚的分量多到甚至连自己都大感讶异。我打开信的同时,忽然望向了大海。海面呈现阴暗的蓝黑色,缓慢地来回漂荡。融化中的冰粒四散在各处载浮载沉,每当随著海浪摇晃,便会发出阵阵寂寞的声响。
  信里附上了一张照片,是友人刚开业的一家小型杂货卖场。景气好的时候,我看到这照片或许会错愕於只是一家穷酸小店,但对於现在的我来说,那家店像是有著快乐未来的地方,令我好生羡慕。信上写著,如果能请到值得信任的好友小町来帮忙就太好了,愿意的话要不要过来?我呼出一口气,从信中拾起头。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全是这阵风平浪静的错。无风吹拂的初春季节依旧一如往常,独特的臭气笼罩整座小镇。我无法鼓起勇气做出决定,在这瞬间又发现到春天的臭气变得更为强烈,我不禁紧皱眉头。我感觉到散发出这股臭气的人正躲在我的附近,是一股平常围绕在我周遭的温暖思心空气……坐在树荫下长椅上的我飞快抬起视线,正好看见淳悟信步走来,身穿黑色上衣并叼著香烟。想起最近和他见面的次数渐少,我打算出声叫住他,於是连忙将信和照片收进袋子里。当我正要起身的时候,看见小花的身影出现在脚踩烟蒂的淳悟身旁,我犹豫著该不该出声,最後只好又坐回长椅上。之前在集会的夜晚所亲眼目睹到两人亲昵的模样,彷佛化为一块布满青苔的恼人石头压在胸口深处。
  「妈……」
  我听见淳悟似乎在呢喃些什么。
  小花停下脚步,刺眼似地抬起头望著他。
  两人就这样站在原地奸一会儿,始终凝视著彼此的脸庞。
  小花轻巧地坐在春阳普照的长椅上,小小的双手在膝盖上并拢。她歪著头露出虚弱的笑容,双脚悬空摆荡,只是专注地仰头看著淳悟。
  淳悟在她的脚边蹲下。
  公园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手拿著巧克力的我从树荫下看著他们。由於错过了起身或是打招呼的机会,我只好无奈地坐著注视淳悟的脸庞。那是一张不曾在我面前露出、宛如孩童做错事被逮到般的晦暗侧脸。他祈祷似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动,我才一这么注意,淳悟已陡然将脸埋在小花的膝盖上。
  「妈……」
  握在手中的巧克力因为热度而开始融化,带著难受的燥热,我的脸颊也开始转为赤红,我用可怕的方式一把捏烂变软的巧克力。
  淳悟自小花的膝盖上抬起头,这次转而将脸埋在她那扁平的胸前。小花不发一语,脸上浮现出无力的表情,她那朱红的唇办亦紧抿。淳悟伸手环抱住小花纤瘦的娇小身躯,这一次清楚地念了出来。
  「妈妈——!」
  小花脸上的寂寞微笑愈发加深。
  ——记得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在这座公园见到腐野学长推著一台轮椅,一位表情险峻的削瘦女人坐在上面,女人满腔怒火地频频怒骂,他则面无表情,显得冷酷而黯淡。现在回想起来,那表情和腐野学长独处时的侧脸惊人得相似。
  从那之後已经过了十年。
  没错,当时也是在这座公园。
  然後现在,腐野学长埋在弱不禁风的亲戚女孩胸口前并紧紧抱住,连声喊著妈妈、妈妈、妈妈。小花的笑靥随著每声呼唤加深,展现出不像小孩所有的包容力,自上而下温柔地抚摸著紧埋在自己胸前的养父头顶。我将手中融化的巧克力扔到地上。谁是大人,谁才是小孩?年幼女孩的脸上,竟洋溢著几乎母性的慈爱笑容……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异常景象。我不想再知道更多,也不想去思考,现在的我完全没有办法理解。我站起身,像逃走一样离开公园。从蓝黑色大海传来的浪潮声彷佛在取笑我般,从身後紧逼而来。
  隔周,我在某天的傍晚和小花碰个正著。
  为了要不要在三月份的赤字结算过後,自行辞职离开正默默步上裁员之路的拓银这件事,我仍然犹豫而裹足不前。每天准时离开银行後,也不想马上回家,於是我将车子开上沿海道路,停下车一个人发著呆。独自走到在短暂夏天时会成为海水浴场的海岸空地,看见一群穿著水手服和中山装的国中生,以让大人为之惊叹的活力兴高采烈地玩乐著。
  小花也在那群人之中。
  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她,因为难以将向来文静乖巧的那孩子,与眼前玩得正起劲的活泼国中生联想在一起。无论是男孩或女孩,全都爬到海岸边一座白色沙丘上,沉迷在将破烂瓦楞纸当作滑橇,顺坡滑行而下的无聊游戏。当我远眺那群孩子时,才发现大盐本家的长男晓也在里头,他整个人看来成熟不少,容貌也更显刚毅。以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而言,他毫不害羞地一再让某个女孩子坐上自己的滑橇。仔细一看,原来那个女孩子就是小花。她发出开心的笑声,疯狂地反覆喊著:「晓!晓!这个奸奸玩喔!」晓也大喊著:「再玩一次!再玩一次,小花!」然後爬上沙丘,让小花坐在自己的前面,再次奋力一滑而下。
  穿著水手服玩滑橇不免让我错愕,细看才发现,每个女孩子都在裙里穿上卷至膝盖的深红色运动裤。每个人都俨然一副新生的模样,不久前才开始穿在身上的制服仍显得硬挺,尺寸也比较大,像是还没定下心来一样。我边吃点心边望著他们好一阵子,终於小花客气地小声说:「我先去休息喔……?」然後将晓的滑橇让给其他女孩子。被礼让的女孩子欣喜地笑著,却见到晓失望地垂下肩膀,目不转睛地目送小花逐渐离去的背影。
  在一片热烈的欢笑声中,小花转身离开大家,然後从胸前的口袋拿出某样东西,悄悄放进嘴里,应该是糖果之类的吧。她突然抬起头,察觉到被我看见後,瞬间神经质地眯起了眼睛,继而装出笑容,缓缓地走近。
  「你奸,小町小姐。」
  「嗯……来玩啊?你很适合穿水手服呢。最近好吗?」
  「嗯。」
  不晓得她是回答哪个问题,小花只是含糊地点头应和,接著又一如往常地微微偏起头,脸上浮现出一抹柔弱的笑容。
  她坐在身旁让我内心不由得一阵恐慌,我要和这孩子说些什么才好?因为小花嘴里有某物咕咚咕咚滚动,我猜她大概是在吃糖果吧,於是从放零食的袋子里拿出几颗糖果来。
  「你想吃糖果吧?小花。」
  「……不,我不用。」
  小花不假思索地摇摇头,让我有些生气。枉费我的一番好意,这孩子一定不吃淳悟以外的人给的糖果吧。
  我们两人就这么沉默了好一阵子。
  由於小花的嘴巴一直动个不停,我有些在意地开口问:
  「小花,你那颗糖果还真硬耶。」
  「糖果?」
  「嗯,不是吗?你从刚刚就一直含在嘴里,我很好奇你是在吃什么?」
  「……耳环!」
  小花的脸上乍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接著伸出了舌头。蕴含秘密的湿润舌头从张开的朱唇问探了出来,灵活潮湿的舌头中央有一个曾经看过的钻石耳环被来回舔舐,就像一颗小冰粒般闪闪发光。
  小花面带笑容地看著我好一会儿,突然间又难为情似地急低下头,暗暗将舌头收回去。她用细小的声音说:
  「呃,其实我刚过生日。」
  「哦……」
  「我说我想要耳环,可是爸爸说穿耳洞对我来说还太早了。」
  「当然还太早呀,毕竟你还是个孩子嘛,去学校会挨骂的。」
  「所以我只当作宝物带在身上,有时候会放进嘴里舔。」
  她的话让我觉得不舒服,「喔,这样啊。」所以就只这么随便敷衍了一句。倘若是玩具也就算了,但回应小孩子这种无理的要求,我实在不了解送她钻石耳环的男人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能理解这个以阴暗眼神笑著,并将耳环放进嘴里的小孩。一大堆事情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从以前到现在从未察觉事情不对劲呢?
  小花没有注意到我的不舒服,嘴巴依然频频嚼动,一迳沉默地发著呆。
  接著,她指向海面悄声低语:
  「银河。」
  「咦?什么?你刚说什么?」
  「海。很漂亮吧,小町小姐。」
  我忍无可忍地冷哼一声。
  幽暗蓝黑色海面上,今天同样分布著渐渐融化的浮冰洒满粼粼银光,宛如夜空中闪烁的星群,一簇簇白色颗粒随浪潮起伏波动。沿岸残留的浮冰经海水摇荡会越来越小,随著水温上升,不知不觉中融化消失:大块的浮冰则会被慢慢推回俄罗斯海域。在夏天没有融化的冰块会聚集在海域的某一处,也就是所谓的流冰坟场,然而我们生活在海港的人从来不会见到那种地方。
  「你喜欢海啊?我不喜欢,感觉海好像在说服世人放弃一切,况且我讨厌这股臭味。」
  眼前黑色的海面像是邀请著小花般,海浪缓慢地来回涌退。几艘渔船在海岸线上,如同点点黑影般晃动。小花出神地望向海洋,好像完全听不见我的声音。远处仍以瓦楞纸当作滑橇玩耍的国中生们,爆出了高亢的欢笑声。(小花是从大海来的……)我再次回想起淳悟那古怪的声音,不禁蹙起了眉头。我忽然闾有种感觉,大海其实是散放出臭气的蓝黑色怪物,而小花则是海中的一颗白色小颗粒罢了。
  「呐,小花……」
  我将零食放进嘴里,边咀嚼边问道:
  「我问你啊,」
  「嗯。」
  小花回过头直视著我,细长的眼瞳依旧透出一股成熟,我又开始分辨不出这孩子究竟是小孩还是大人了。
  二刚阵子我在公园看到你,不过没有打招呼。」
  「这样啊。」
  或许是因为上国中了吧,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更显稳重。由於我对於用字太过小心,导致说起话来比平常还要迟疑。我嗫嚅地说道:
  「你和淳悟在一起吧?」
  「是啊,但我总是和爸爸在一起。」
  如此回答的小花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
  「……我听见他叫你妈妈,那是我听错了吗?我很在意,因为这样不是就反过来了吗?小花,那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是他女儿。」
  小花像是觉得可笑似的说道。
  天空泛著夕阳的紫色霞光,将海面染得昏暗。路灯以微妙的时间差开始一盏一盏亮起。像是为了把握返家前仅剩的快乐时光,国中生们任凭身上全新的制服随风翻飞,在海边尽情雀跃奔跑。我诧异地望著小花的侧脸,依旧是那张面色苍白、稚气未脱的小巧脸蛋。她的双眸润泽,目光深远地投向蓝黑色大海,彷佛正望著不存在於此的地方。
  「小町小姐,女儿其实就是妈妈喔,所以每个人都喜欢女儿。」
  「啊?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喜欢妈妈啊,」
  「……」
  「不懂的话没关系,没有人懂也无所谓。」
  小花冷不防地偷偷抿嘴而笑。
  漂浮在黑色海面上的青白色银河,随著浪涛一同起起伏伏,春天大海特有的潮湿腥臭味弥漫整个海岸。小花舒服地眯起眼睛,动动小巧的鼻子,并深深吸入潮水的香气。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什么,遂而伸出手拿取零食。小花又开始动起嘴巴,倏地变回孩子气的脸庞直觑著我。
  「小町小姐,如果啊……」
  「怎样?」
  「如果淳悟要杀掉你,小町小姐会怎么做?」
  「你在说什么啊,我当然是不会愿意呀。无论是多么心爱的男人,我的性命就是属於我自己的,不是吗?」
  「哦。」
  小花又一次暗自窃笑。
  这孩子有时会露出让人著实厌恶的表情。
  「我有说错吗?」
  「思,因为我是属於爸爸的东西,即使被杀我一点也不在乎。」
  突然间一阵强风袭来,原本的风平浪静彷佛不存在。
  饱含臭气的湿润强风拂动她的长发,我紧紧地蹙起了眉。坐在一旁的小花只是睁著双眼直直眺望海面,我眯起眼睛细细观察她那张脸。
  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那其实是一张惨不忍睹而状似扭曲的小孩脸庞。
  这时内心又再次回想起那个男人低沉而阴暗的声音,频频动摇著我。(全部的全部都是属於我的……)……属於谁的?人类不属於别人,而是自己的。拥有这种想法的我不像是个女人吧?不可爱吧?但是这样幼小的女孩把自己的命看做别人的东西,绝不是一件好事。
  小花懒散的坐姿就像是被随意放置的死人,只有视线是朝向大海。
  她接著得意洋洋地抽动鼻子,再次呢喃道:「我是爸爸的东西。」我心想,国中生果然还是个孩子。为什么我会觉得她成熟呢?她有一张用错误方式养大的可怜小孩脸孔,我厌恶的不是小花这个人,而是隐藏在背後不知其真面目的黑暗。我始终认为淳悟的一切被这孩子夺走、被迫牺牲了自己,因而很讨厌她。小孩是相当棘手的生物,为了养育小孩,无论是毅力或体力,甚至是自己多彩多姿的人生等许多事物都得牺牲掉才行,而且还要求得无条件地去爱孩子。所以我觉得淳悟被这个无趣的小孩阻碍了人生,我也一样。
  然而,事实或许截然相反。说不定是淳悟将这孩子的一切夺走,将没有形体的东西、宝贵的东西,像是灵魂般的东西,统统夺走了。
  因为在剥夺下成长,整个人形成一个庞大的空洞,长大之後藉由掠夺他人生存下去。那个人或许就是这样,身为大人却不成熟,只是一迳地腐败。所以,我不要再继续等了,啊,我就真的放弃吧。
  可是,小花她……
  这个被剥夺的北方小镇,渔获量日渐减少,现在连拓银也濒临危机。身上带有香甜牛奶味、柔弱而无力的孩子,她来到了这里。镇上的人们或许是在无意识中,注意到这个始终被掠夺的孩子的可怜遭遇,所以才会对她格外温柔。
  还是说,其实大家也是想掠夺稚嫩又娇柔的东西,想掠夺弱小者的纯洁灵魂吗?抚摸她,疼爱她,面带笑容地守护她,但到头来果然还是——
  想掠夺她吗……
  「天气奸像从今晚开始就会转坏。」
  小花突然用沉窒的声音说道。
  「咦?」
  国中生们准备要回家了,女孩子们朝这里挥手,活力充沛地边跳边叫著小花。小花挥手回应对方,并站起身拍拍水手服屁股後面,然後低头看著我说:
  「因为我和爸爸每天早上都会一起看气象报告。你有带雨伞吗?小町小姐。」
  「没有。不过我是开车来的没关系,谢谢你。」
  「嗯。」
  小花不以为意地回应,继而远眺大海,目光彷佛凝聚在大海另一端的遥远彼方。日渐西沉的天空,隐约被聚集的乌云染成不祥的紫色:还有,开始吹起的风似乎也带著过於厚重的湿气。这是在北国天气骤变前,所吹起的夹带湿热并令人不舒服的风。
  温润的风吹动水手服上的白色领结。「小町小姐……」低哑的嗓音透露出一丝寂寞。小花伸出苍白的食指,一迳地笔直指向大海。
  「暴风雨要来了喔。」


  
  第六章
  1993年7月
  小花与暴风雨


  「暴风雨要来了喔。」
  我倚靠著窗框,手指直直指向整面深紫色的夜空。坐落於青苗岬前端的这栋小房子,是一间与民宿并排建造的平房,总是弥漫著海洋的气息,海浪声像大地摇动一样,海潮香丝丝沁人心脾。唯独这一晚,北方的漆黑大海与异常鲜艳的紫色虚幻似地在天空交相辉映,犹如玻璃般晶莹闪亮。
  「小花,该睡觉罗。」
  妈妈坐在房间正中央摺著一堆洗奸的衣物,头也不抬地唤了一声。她染成咖啡色的头发烫成小卷,垂至背上的一缯发尾枯燥而泛黄;妹妹依偎在妈妈的膝前,半睡半醒地看著没关的电视:爸爸一身背心短裤,伸手拿起放在矮桌上的啤酒罐。在六帖大的平房里,三人度过一天结束前的悠闲时光,我则在屋内一间面海的昏暗三帖房里,倾身靠在窗边。三帖房是今年升上国中的哥哥使用的书房,我总觉得在客厅待不下去,於是常常窝在和厨房交界的角落边或哥哥的书房。
  窗外有著陌生的紫色夜空,让我回想起哥哥曾经说过,下雨前的天空颜色会和往常不同。我猜想会有暴风雨来袭,但哥哥从课本上抬起头说:「就算会下点小雨,到明天早上也会停,因为今天晚上的天气不错。你看,海上也有很多出海钓花枝的船只。」他以自动铅笔指指海面,粼光闪闪的夜海上,钓花枝渔船的灯光像是玻璃上的污渍零星散布各处,
  「小花,快去睡,已经超过十点了。」
  客厅传来妈妈有些强硬的声音。我回过头一看,她正撩起乾燥的长发,用细小双眼瞪向我这里。爸爸的目光紧盯著电视,沿著啤酒罐滴下的水滴从矮桌一滴一滴落至起毛的杨杨米上。
  「睡前要先准备奸明天要用的东西放进书包喔。你啊,老是因为忘东忘西被老师念吧,妈妈可是很丢脸的呢。」
  我离开窗边,打开三帖房里的小壁橱,下层是我专用的空间。瞄了爸爸一眼,他正将熟睡的妹妹抱到棉被上,妹妹软软地摊开四肢,安心地呼呼大睡,我觉得那样的妹妹就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物。当我将小学四年级用的国语、数学和社会课本等塞进书包时,耳边听见了蚊子尖锐的振翅声掠过。
  北国学校的暑假比较短,相对的,寒假就比较长。七月十二日距离放暑假还有一段时间,心隋上却已经像在放假,完全无心上国语课和数学课。我抬起头,看著墙上从祖父那代便开始使用的巨大壁钟,旁边有祖父和祖母的遗照,彷佛俯视年轻家庭似地斜挂在一起。爸爸的父亲,我的爷爷无论眼睛或鼻子都显得硕大无比,眉毛粗浓,和爸爸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总觉得那表情恐怖的黑白遗照老是瞪著我一个人,明明只是死去多年的故人相片,长久以来却一直让我感到害怕。
  此时从窗框传来一阵沙沙声,我悄悄回过头去,看见哥哥正爬出窗外。最近只要一入夜,他便会和上国中後结识的朋友跑出去玩。哥哥和我的视线一对上,连忙竖起食指贴在嘴上,示意我不要出声,我见状忍不住微微一笑,哥哥随即也放心的回以微笑。爬出窗外後,脚踏车的声音随即传来,在哥哥消失後的窗户另一端,紫色夜空顿时更显深浓,夏季的大海也在一股恐怖的宁静下,由著海浪起伏波动。
  我是九岁的竹中花,在北海道西南部名为奥尻岛的小岛上出生长大。长久以来,爸爸的爸爸从事渔业,在这座堪称宝岛的小岛上,以捕大量的海胆和鲍鱼维生。然而在爸爸长大成人後,几乎已采集不到渔获。爸爸年轻时曾到外地工作,在我出生後便到这座岛上继承沿海的小民宿,之後和妈妈共同经营民宿直到现在。
  妈妈以前曾在青苗的酒店上班,年纪小爸爸很多岁,十九岁那年生下了哥哥。她现年三十一岁,每天从早到晚忙於民宿的工作;尽管因为在极近处有间饭店拉走了游览车观光团的生意,但个体旅客大多数会选择民宿过夜。从都市来的客人似乎也很期待我们兄妹的成长,甚至有人每年来替我们拍照,时常遇到客人会对我说『你长大了呢』或是『你们兄妹长得还真不像啊』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哥哥和妹妹长得像爸爸,有大大的眼睛和鼻子,眉毛也十分浓密;我则是一双细长的眼睛,脸蛋和体型也偏纤细,完全都不一样。每当有人这么提起时,爸爸只会默默一笑,妈妈则不知为何变得沮丧。
  爸爸的姊姊一家就住在隔壁,那些人对哥哥和妹妹总是笑脸盈盈,却唯独刻意冷落我一人,於是我开始回避并尽可能安静、发呆地过著生活,内心某处始终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安身之地,应该另有真正的归属;其他的女孩子在感觉寂寞的时候,或许也会这么想像吧。我怔怔地眺望海面心想,会不会有某个对自己了解甚深的人来接自己呢?
  天摇地动就发生在一瞬间。晚上刚过十点不久,我才将书包盖阖上喘口气的时候,房子便上下震荡了奸几次,梁柱像被挤压似地不断发出巨大的吱嘎声。衣柜应声倒地,祖父和祖母的遗照同时从墙上摔落,玻璃碎片飞散在杨杨米上,妈妈发出尖锐的叫声。
  「地震!」爸爸大喊,「赶快转到NHK,那台消息最快了。」当妈妈正要伸手拿起遥控器时,啪的一声,家中的电源突然全熄灭了。两人似乎在讨论些什么,我则恍惚地站在开敞的窗户前,凝望著在一片黑暗之中闪耀紫光的天空。由於停电的关系,天空宛如熔化的玻璃般发出诡橘的光芒,像是一只怪物从窗外伸长了手进来,那个颜色彷佛也在自己苍白的脸上染开,冰冷得逐渐结冻。住在隔壁的姑丈是一名渔夫,此时听见他冲出玄关并跑向海边的匆促脚步声,爸爸连忙大声喊道:
  「喂,不要过去港口,说不定会有海啸啊。」
  「我去看一下船。」
  「姊夫,不要去,喂!」
  从外头传来民宿客人们发出的惨叫声,爸爸为了以防万一,大喊著要我们先到高地上避难。某处响起了警报声,挂在木制电线杆上的喇叭,爆裂地发出催促岛民前往避难的声响。
  妈妈横抱著妹妹冲出家门,窗外另一端的海面轻柔地跳动著,方才的艳紫色一消而散,不知何时变成漆黑如墨的天空。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只有大海起伏波动著,当我如此心想之时,灯塔的强光骤然熄灭,爸爸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小花呢?」
  我听见那声音才回过神,刚刚一直将书包放在膝盖上发著呆。爸爸从门外探头进来,「小花!」一发现我便踩著玻璃跑了过来,一把将我背起在路上奔跑。通往高地的龟裂水泥坡道上,有慌张飞奔的人和边讨论海啸边慢慢走的人,大人们各自怀抱著不同的心情。我们看见妈妈和妹妹跑在前方远处,爸爸的背结实硬挺,脚踢踏著地面往前冲的速度,就像是曾在电视上看过的追逐猎物的公狮子。贴伏在爸爸的背上,我开始哭泣。
  「你在哭什么,不要紧的,小花。」
  我和爸爸鲜少交谈,他原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再加上妈妈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一直处於焦躁的状态,我发现原因似乎是出在自己身上,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我於是逐渐回避爸爸。今年年初,我的月经来了,因为在学校上过课,所以我毫不惊慌地向妈妈报告这件事,妈妈表情苦涩的说我在班上明明是属於身材比较娇小的,也太早来了。当晚,「小花太早来了。」我听见她频频对爸爸叨念著这句话。「说不定是因为在那种情形下出生的,就变成了一个放荡的小孩。」妈妈用阴沉的声音喃喃念著,「……你这个傻女人。」爸爸尴尬地安抚著太太。我虽然不懂那些话的意思,但一直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小家庭格格不入,妈妈也不知为何对爸爸奸像很愧疚。
  我甚至觉得在被爸爸背著的这一刻,我们才第一次有了交谈,不过实际上的情形如何,我也无从得知。
  在大人的背上让我得以从比平常更高的地方观看四周景色,那景色让我吓了一跳,因而安静下来。我悄悄回过头,坡道下有一团乌云般的东西缓慢而无声地蠢动靠近,看来又像烟雾,又像是一场恶梦。是水,我发现是海水不断涌上来。爸爸呼唤著妈妈和妹妹的名字,我们追上她们了。妈妈用颤抖的声音大喊,不晓得哥哥跑哪里去了。我暗自心想,因为他是骑脚踏车出去玩的,或许会在港口。轰轰轰,一台庞大的汽车——游览车或四吨卡车之类的声音逐渐接近,爸爸连忙闪至左侧,我回过头一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那不是汽车,而是比游览车还要巨大的沉黑海浪正轻柔地涌动逼近:就奸像道路上下颠倒、河川下游激流冲刷而下一般,一堵闪亮的浪壁侵袭而来。脚边绽放出白色的花朵,在合冥中显得光亮,顷刻间便不知被谁践踏而沾满泥泞,微微颤动著。妈妈跌倒了,像孩子般放声大哭,爸爸回过头并停下脚步,他先将我丢到一台正要急急越过我们的破旧小卡车的货架上。「小花,朝高地跑。小花,你要加油。小花,你要活下去!」爸爸以温柔的表情大喊著,然後转过身回到妈妈和妹妹身旁。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三人蹲在路上紧紧相拥的身影,开口大喊:
  「爸爸!」
  海浪直直升高,我看见哥哥骑著脚踏车爬上坡道,浪涛紧追在後。当他接近爸爸他们,不知在喊些什么的时候,海浪掀得更高了,坐在货架上的老爷爷用布满皱纹的手掌盖住了我的脸。「不要看,不要看……」他像诵经般毫无仰扬顿挫地喃喃说道,海水的味道顿时变得十分强烈。
  破旧小卡车上,无论是车位或货架全都挤满了老年人。驾驶的人是住附近的一位年轻太太,她没有驾照,看起来像是抱著方向盘开车。引擎发出隆隆巨响,我紧抓著斑斑锈迹的货架,感觉到阵阵哀鸣般的震动。不久,海水也捕获了小卡车,黑色海水瞬间包围住我的身体,浮在水中让我忽然感觉轻松,就像是被一个漆黑怪物吃下肚一样。我暍进了大量的海水,一想到自己会死便觉得可笑。我在水中睁开双眼,看见泡泡、光线和大人们往下沉的身体组成了一幅诡异的光景。我顺著水势而去,不晓得被什么撞上,幸而有海水的柔软缓冲。泥泞潮水渐退,我从水中露出脸,深夜的现在一片漆黑,没有半颗星星。我用双臂抱住漂浮的流木,或许是因为身体轻盈,我整个人漂在水面上。黑色汪洋紧紧包围我不放,在我身旁有个比我更娇小的女孩子漂浮著,在下一个瞬间,她像是被什么抓住脚似的被拉进水中,彷佛是被怪物一口吃下肚。
  我奸害怕,扯著嗓子拚命大喊;
  「爸爸!爸爸!」
  我忘不了最後见到的那张温柔脸庞。
  「爸爸!爸爸!」 ;
  海水只是频频摇晃著我。当我奋力大叫时,水开始慢慢退去。我被推动著,再次吞入咸涩的水。海水迅速退去,等回神时我已经坐在满是泥巴和瓦砾的地面上。
  我抬头望向高地,四周因为停电而一片漆黑,分不出哪里有建筑物,只有了无生气的景色。我凝神注视海面,粼光闪闪的幽暗大海,似乎沉浸在刚刚恶作剧的余韵中静静地笑著。海岸边的屋舍全部都不见了,毁坏的屋顶扁塌於地面,只留下如赤裸白桦树的烟囱。宛如丙烷爆炸般的沙沙声不断响起,当我如此心想时,前方的村落开始窜出起奸几簇火苗,火势批哩啪啦地进裂燃烧,随著风势,一股各种物品燃烧、我从未闻过的肮脏臭气随之飘来,火舌细长赤红地直直朝向夜空伸去。
  好美的景象啊。
  我想起透过老爷爷满是皱纹的手指间所看见的最後那副景象,哥哥抛下脚踏车朝大家跑去,妈妈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咖啡色卷发飘扬飞舞,然後浪潮袭来,层层叠叠地不断涌动,转眼间他们便和海浪一同消失不见。
  只有真正的家人到了大海的另一端。
  由於火焰实在美丽,我无声地笑了好一阵子。浑身泥泞的伯伯们脚步蹒跚地走了过来,我知道他们是从都市来的旅客。他们以文雅而不带乡音的说话方式问:
  「小妹妹,你的家人呢?」
  我沉默地摇了摇头後,伯伯们顿时为之语塞。我察觉到这时不应该笑而低下头,其中一个浑身沾满泥巴的伯伯则背起我,开始向前走。他们问我高地有什么公共设施,我回答有体育馆、医院以及养老院。伯伯们也沿路救起发现的人,背著他们或是拉著他们的手,一行人跌跌撞撞地爬上坡道。
  哥哥就读的国中体育馆成为避难所,大家一身脏污,直接穿著鞋子进到里头。我窝在角落闭起双眼,连自己都不清楚是睡著了还是失去意识。当被人用力摇晃肩膀醒过来时,不知不觉朝阳已经升起,小岛也一如往常般迎向乾热夏天的破晓时分。
  体育馆内铺上毛毯和野餐垫,有整个家族僵在原地发抖的人们,还有许多受伤的民众。身穿白衣和警察制服的人忙不迭地来回奔走,将我摇醒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有没有受伤吗?你家人呢?」他边说边用肮脏的毛毯覆盖住我的身体。
  我摇摇头,沾在脸和脖子上乾掉的泥巴带著刺耳的碎裂声落下。一名似乎是男人认识的年轻女人走近,「这孩子是民宿的小孩,就是竹中先生家的大女儿。你爸爸和妈妈呢?还有一个哥哥吧?怎么样了?」她激动地快速说道。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两人於是互看了一眼,女人用肮脏的抹布擦拭我的脸和身体,替我拿来了罐头和微波食品,要我肚子饿了就吃,可是我一点食欲都没有。就在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之际,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呈大字形倒地,开始剧烈地抽搐。他癫癇发作了,一旁的家人如此惨叫著,身穿白衣的人们连忙赶来围住这位伯伯。
  我踩著似乎永远抵达不了目的地的缓慢步伐,走向堆满食物的台子。由於我暍下大量黑色的海水,喉咙此时像烧灼般地乾渴。我找到一瓶两公升的矿泉水,用双手抱住以占为已有,但是我打不开盖子,完全使不出任何力气。我抱著属於我的这瓶水又回到角落坐下,整个身体缩得小小的,累到无法动弹。
  在空中盘旋的直升机声音不绝於耳,等太阳完全升起,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之时,用包毯覆盖的遗体接二连三地运进来,遍寻不著家人的人们上前逐一掀开毛毯确认。大约中午的时候,我看
  失散的人们找到各自的家人後便聚在一处:也有人被冲散,在终於见到面後放声大哭。我疲倦到不行,因为没有任何人来找我,我便知道那个家族果然全都丧命了。直到夕阳西下,我好不容易才能够起身,抱著已经变温的宝特瓶走到遗体旁,战战兢兢地掀开肮脏的毛毯,沾满泥泞的脸孔接连出现在眼前。
  啊……
  找到爸爸了。
  他双眼还睁著。
  我没有发现像是妈妈的人,哥哥有找到了,但四处都没看到妹妹。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於是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然而一坐下却再也站不起来。
  由於停电的关系,每人都分配到蜡烛和火柴。花束装饰在覆盖著毛毯的遗体上,在阴暗的体育馆角落处模糊浮现於蜡烛的火光下,花束彷佛随著火光冰冷地燃烧著。
  「小花,你还活著啊。」
  我出神地望著火光,突然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饱经日晒的嶙峋双手按住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回过头。
  住在附近的老太太就站在眼前。
  「竹中先生他们怎么了?只有你一个人吗?」
  「……」
  我注意到伯母似乎也是自己一个人。我讶异地抬头望著她,这位伯母吃力地蹲了下来,俯视自己的双脚,她脚上穿著花纹奇怪的鞋子,同时喃喃自语地说:
  「所有人都没能逃过。因为家里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人家,所以海啸袭来的时候,大家全留在屋里没有逃,打算躲不过的话就一起死,最後全部的都人被海浪冲走,只有我一个获救。」
  她用凝重的眼神瞄了眼成排的遗体。
  「可是啊,从早上找到现在,还是找不到爸爸和孙子,就是那个和你同年的孙子。」
  「竟然让我看见这么可怕的情况,根本不应该活到这么老啊。」
  在一旁躺下的伯母突然如此大叫。我吓了一跳,连忙抱著宝特瓶站起身,伯母则边瞪著鞋子边不住地轻点著头说:
  「失去家人,自己活著也无济於事。」
  她努力挤出这句话,两手抱住了头,然後仰首望向天花板抿紧嘴唇,之後便再也没出声。
  太阳开始蒙上暮色,体育馆彷佛被黑暗吞噬逐渐昏暗,四处亮起蜡烛火光,像是在夜晚海面钓花枝船的灯火一样微弱地摇晃著。
  「海啸来临纷四散,老爷子常常这样说。」
  伯母突然又大声说道。那个声音响亮到彷佛震动著四周的空气,原本闭起眼睛睡觉的人,也同时疲倦地睁开眼睛。
  「海啸来袭时,大家要分头快点逃走,不要想去救家人或是朋友,也不要一起行动,总之要一心往前跑。可是这样也不行啊,因为一个人存活下来也无济於事啊。」
  「真是悲哀,既然这样,还不如一起死比较好。」
  我抱著宝特瓶,缩成小小的一团。
  回想起从老爷爷指缝间看见的那四人,直到最後一刻仍想要相守的家人。爸爸回到妈妈和妹妹身旁,哥哥骑著脚踏车爬上坡来,赶上了最後一刻。唯有我被丢在那台小卡车的货架上,爸爸那时对我说加油、要活下去的表情十分温柔,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和爸爸视线交会,却也不知道是否真是这样。
  「家人究竟是什么……」
  伯母喃喃地说著,声音陡然间中断,像个年幼女孩般抱住膝盖,肥厚的肩膀频频抖动并啜泣出声。
  「什么海啸来临纷四散,说这句话的人根本就不懂家人间的系绊。但我们明明守在一起了还是会被冲散,我的心情有谁明白,有谁会明白啊?」
  混杂著海水气味的夏季温润之风,湿湿黏黏地吹过体育馆内,一股像是酸臭又像腐坏的不明气味弥漫整栋体育馆。我想这是死人的气味,这就是家族潮湿而腥臭的味道。
  直升机飞在空中的声音终於静止,不久之後,一群从直升机下来的人们涌进体育馆。消毒药水味飘散著,义工也越来越多,曾几何时也出现了许多身穿警察制服的人,正忙不迭地确认幸存者和死者的身分。
  在奔跑的白衣医师身後,有位高挑的年轻警察缓慢走著,一一确认每个人的长相,来到我面前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在仅有微弱烛光的黑暗中蹲下来并凑近看我的脸,诧异似地眯起眼睛注视著我。
  「你一个人?」
  「……嗯。」
  他来回看著我所抱的宝特瓶和我的脸奸一会儿,见我似乎是打不开,因而伸出了手替我轻轻将盖子打开:这位警察是穿著深蓝色的制服。我猛然回想起喉咙渴得快烧起来,立刻将两公升的大宝特瓶举起来仰头狂饮。
  无论我怎么暍,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平息口渴的感觉。水从嘴角滴下,将衣服弄得湿答答的,我发狂似的拚命喝水,警察不可思议地歪头看著我。
  伯母对警察说毛毯不够,他便烦躁似地回答不关我的事,语气并不是冷淡,而是不戚兴趣,伯母於是惊讶地沉默了。
  「你的家人呢?」
  警察奸像只对我相当有兴趣地紧盯著我问道。我边暍著宝特瓶的水边左右摇晃脑袋,沾满泥巴的长发结块变硬在胸前晃动著,我用食指指向盖上毛毯的遗体方向,自己也向该处瞄了一眼。在蜡烛的火光照耀下,毛毯上供奉的白色花朵如假象般早已枯萎,开始转变成朽烂的难看颜色:彷佛生命被遗体吸收,小小的花朵顷刻闾便凋零。
  我边暍水边看向警察,他有一双湿润脆弱、彷佛作梦般的奇妙眼神,年纪还很轻,皮肤滑嫩有光泽,细长的双眼充满好奇心。
  终於暍够了水之後,我的嘴唇离开宝特瓶,再用手背擦拭脏兮兮的脸,遂而闻到了一股泥土的味道。
  警察将衔著的香烟往地上一丢并站起身,如此更显得他个子高挑又削瘦,与其说是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影子。他用皮鞋鞋尖不停踩著香烟,力道大到叫人害怕。
  香烟的细微火点在黑暗中飞散,最终消失。
  「腐野吗?」
  有人从背後叫住了该名警察,他回过头。同样身穿深蓝色制服的年轻矮胖男人,急忙大步走了过来。
  「……嗨。」
  「不是嗨的时候啦。从离开海上保安学校之後就很久没见了吧,你也是被派来这里吗?我是从江差过来的,巡逻船上载满北海道警察局的警官,因为土石和瓦砾无法靠岸,才拖到这个时间。不过,你现在是在纹别吧?那边的巡逻船没有出海吧?」
  「嗯,我是自己来的。」
  「自己?」
  「因为这边有亲戚,我就从小樽搭渔船过来。要搭直升机太难了,我还在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奸时,正巧港口的青年团有一艘载著医生和义工的船要出海,所以我就上船了……这个模样是因为我没时间换衣服。」
  他指指身上的制服,扬起单边脸颊微笑。我莫名地了解到,这些人虽然身穿深蓝色制服,但似乎不是警察。抬头一看,身材矮胖的男人说:
  「亲戚?……情况怎么样?」
  「一个人获救,喏,就是她。」
  他突然蹲下来伸出细长的手臂,轻松将我一把抱起。我的视线顿时拉高,从上方可以看见体育馆的每个角落。相聚一起过夜的家人们、呆坐在遗体身旁不离的人、老夫妻合盖一条毛毯分食罐头,浮现在蜡烛火光下的每张脸孔皆显得莫名苍白。
  我被抱起来始终动也不动,那位矮胖的大哥哥吓一跳地喃喃自语说:「喂,长得跟你还真像。」叫做腐野的高瘦大哥哥则正经八百地表示:「因为是我的小孩嘛。」像是受不了他无聊的玩笑般,矮胖大哥哥只是轻轻一笑。
  从硬梆梆的制服上,我闻到一股海水咸味。这时有人叫著矮胖的大哥哥,他回应一声後便跑著离开。我目不转睛地看著眼前年轻男人的脸庞,对方也不认输地睁大细长的双眼回看我。
  「你是谁?」
  我小声地问。
  「你是竹中花吧。」
  「思,我是。」
  「我是你的亲戚,在看到新闻就过来了。原本我是打算如果竹中先生一家安然无恙的话,看一下状况之後马上就走的。总之,我放心不下你。」
  他单手抱著我,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拿出烟盒,衔起一根香烟。他眉头深锁,以有些不悦的表情拿出打火机。
  不知为何,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他是个陌生人。咻—突然一阵强风大作,打火机的火剧烈地晃动,体育馆四处的烛火也频频摇动并有奸几根被吹熄。周围顿时变得有些昏暗,我伸出手,像是不让火晃动般以掌心护住打火机,男人见状发出了沙哑的笑声。
  他点燃香烟抽了一口,接著将打火机收好,粗鲁地伸手抚摸我的头,并在我耳畔轻声低喃:「你真体贴呢,小姑娘。」我不禁高兴地露出微笑,并将自己的额头贴在陌生男人的额头上,奸暖和……男人跨出步伐,我仅被单手抱著的身体也随之摇摇晃晃。因为怕掉下去,我紧搂住他的脖子,闻到那人如同雨水般潮湿的体臭,突然间,我感觉自己没有这股气味便再也活不下去了。
  「老爹。」
  这个应该是我亲戚的男人呼唤著远处的某个人。在铁桌相并排、上头用签字笔凌乱写著「北海道西南部地震青苗地区灾害应变中心」的地方,一位年老的男人正在和中心的人谈话。「迷路的小孩?对了淳悟,关於竹中一家,长男家的部分有两人在青苗这里,有两人是在松江海岸边。目前已寻获家族四人的遗体……」说完後,他再度转向中心的人。
  「我和竹中先生是多年前的旧识,不不不,这位年轻人才是他们的亲戚。因为也有小孩子让人很担心,总之就先赶了过来。是的……不,是搭渔船过来的。这位年轻人晚上离开纹别,早上抵达札幌,和我会合之後再开车到小樽,运气很好地发现有要搭船出海的一群年轻人,於是便拜托他们让我们一起搭船。」
  年老男性一身精致西装和帽子,手上戴著一只气派的金色手表,给人一股都会夜晚的气息。皮肤亦富含光泽,身上散发出过奢华生活的人才有的贵气。这位老爷爷叫他淳悟,似乎和这个有著雨水气味的年轻男人认识,这件事让我觉得讶异,因为他们看起来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大哥哥再次出声叫老爷爷,这次是唤著他的姓氏。
  「大盐先生。」
  「淳悟,不要在这种地方抽烟。」
  「我找到小花了。她还活著,你看。」
  「……小花?」
  叫做大盐先生的老爷爷缓缓回过头,我的额头依然和大哥哥紧贴,我抿紧嘴瞪著老爷爷。老爷爷神情茫然地抬头看著我,财富、都会、夜晚之类的气息,不知为何渐渐从老爷爷身上退去,满布皱纹的凹陷眼窝流出像是咸水般的眼泪。
  「你还活著啊!小花!你得救了。你还很小呢,现在几岁了?」
  「九岁吧,大盐先生。」
  大哥哥打从鼻子轻哼,像是笑著说道。
  「我四年级。」
  「这样啊。」
  大哥哥越是笑,老爷爷的眼泪就不知为何越是流个不停。
  「你很害怕吧,一个人活了下来。不过为什么在那种状况你还能平安无事?」
  「……是爸爸他……」
  自己的声音低沉到连自己也惊讶。「叫我要活下去……」在我说出口的时候,突然间憎恨随著声音一起涌上喉闾,愤怒和痛楚让心脏现在也几乎停止。我紧抱著大哥哥的脖子,嗅著那股雨水般潮湿的气味。听见我的话,老爷爷倒抽一口气,接著慢慢露出浅笑。
  「竹中家的长子那么说啊,这么说来,是那个人救了你一命呐。」
  我想竹中家的长子指得应该是爸爸。在我体内深处突然开始暴动的恨意,让我像在水中一样无法呼吸,我好不容易才点了下头回应。接下来,我断断续续地叙述黑色巨浪来袭,我被丢在车子上,爸爸对我说要加油、要活下去的情形。我几乎要溺毙在愤怒里,但声音却显得平静,既不悲伤也不痛苦。我回想起自己昨晚紧抓著货架呼喊爸爸的寂寞声音,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有那样喊过一个人。听著我的话,老爷爷的双眼不断涌出让人不明白的泪水。
  「原来是这样,这样真是太好了。小花,你在这里一直是过著幸福的生活吧。」
  我一时为之语塞,痛苦得无法呼吸,只有嘴唇微微颤抖。我磨蹭著相贴的额头,求救似地窥视著大哥哥的脸庞。和我十分相似的细长眼睛,因忍著笑意的光芒而湿润。老爷爷看不见我心中的憎恨,但这双眼睛一目了然,我感觉像是一直被吸进去一样。大哥哥因为抱著我,深蓝色制服沾上了乾硬的泥巴而处处脏污。「不要哭了喔?」他在我的耳畔轻声说道,炙热的气息让我感到一阵搔痒。
  老爷爷擦去泪水,开始和灾害应变中心的人交涉。他打电话给某位市议员,说明有亲戚过来、还有监护人过世之後只留下小孩一个人等等的事情,他用平稳却又具有压倒性、充满自信的声音处理了奸一阵子。
  终於,他回过头说:
  「好,可以带她回去了,之後的事我们再讨论吧。」
  接著,大哥哥抬头看向紧抱住他的我,一脸如哭似笑的表情。
  「……不会重吗?淳悟。」
  「不会。」
  大哥哥嘴角叼著香烟,含糊不清地回答。老爷爷像是感到错愕地说:
  「话说回来,虽然年纪小却也是个女孩子呢,一下子就黏著淳悟了。」
  「你那是什么意思啊,没有那么简单的。」
  「……」
  老爷爷频频来回看著我和大哥哥的脸。我突然间涌上一,股睡意,放松地将头靠在大哥哥坚硬的锁骨上并闭起眼睛,顿时又回想起我昨天晚上把爸爸抱著的四肢瘫软垂下的妹妹看成不可思议的生物一事。我困得睁不开双眼,手脚的力气在晃动下渐失,并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体育馆,遥远下方传来踩著外面碎石子路的脚步声。啊,我正被一个身材十分高挑的大人抱在怀里呢。尽管不小心摔下去的话会很危险,但如果是这个人我也无所谓,全身的力气急速松懈下来。虽然是不认识的人,可是我不害怕。老爷爷边走边说,总之先带回去照顾,再和北海道的亲戚联络看看。大哥哥听了,便以斩钉截铁的声音说:
  「我来养她。」
  我用昏沉的头脑思索著他们在谈些什么。
  二浮悟要养啊?可是,这样子……」
  「单身还比较适合,而且我的收入也很稳定。照现在这样的景气来看,一定哪里都找不到这种人。」
  「可是……」
  「……你在担心什么?老爹。」
  「不,你是一位好青年,我也很了解这点。」
  一路上发出踩著碎石子的脚步声。(家人到底是什么……)伯母喃喃自语的声音,不知为何再次於耳边响起,我已经快要睡著了,老爷爷的声音听来凝重而低沉。
  「可是与朋友悠哉玩乐、和女人同居,这些和养小孩完全是两码子事。淳悟,你是在缺陷的家庭中长大的,不晓得怎么组织一个家庭吧。」
  「……」
  一阵短暂的晦暗沉默过後,大哥哥发出古怪的笑声。
  「可是啊,老爹,没有缺陷的人是不存在的。」
  缺陷是什么意思,我因为从未听过这个字眼,所以不明白。勉强将眼睛睁开,大哥哥像是发自内心的亲切笑容映入眼廉,我看见那个表情,胸口顿时怦怦跳,我紧搂著他的脖子,脸埋在坚硬的锁骨上。离不开他,我这么想著并再次闭上双眼。大哥哥莫名地一直笑著,沙哑的笑声就像是摇篮曲般回荡於耳。
  我们三人在今天搭上返回小樽的渔船,离开了奥尻岛。
  海岸线四处漂散著崩毁的房屋及扁塌的船只残骸,奸几道浓烟朝夕阳西下的天空冉冉升起。渔船随波摇荡,缓慢经过断成两截的青苗岬灯塔旁边,前往北方海域。大哥哥坐在甲板,将我放在膝盖上,我静静抬头看他。
  大哥哥眯起双眼,注视著逐渐远去的小岛。由於他暗沉的眼神看来像是缅怀似地,於是我出声问道:
  「你曾经去过奥尻?」
  「……嗯,以前。」
  他的回答十分简短。
  他用修长双臂环抱住我的腰,下巴顶在我的头上。每当他说话,声音便会连同下巴的动作传递下来,甚至震得心脏发麻。明明很想睡,但因为很在意大哥哥,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在国中的时候,只有短短半年。」
  「为什么?」
  「我家里发生了很多事,因为是亲戚的关系,所以就托你们家照顾。伯父外出工作,时常不在家,我一直待到你出生前一阵子。但是之後,便再也没有来过……我也受够了。」
  老爷爷在梢远处疲倦地弯腰坐著,他担心地轻唤了一声:二浮悟……」只见大哥哥倏地笑了出来。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出生前的事情已经不重要。」
  下巴就此不再有任何动作,我轻缓闭上双眼,环抱腰际的修长手臂让我感觉温暖又十分舒服。等我再次注意到的时候,船只已经抵达笼罩浓厚灰白色煤气的小樽港口。我被抱著来到陆地,运河沿岸一整排美丽路灯显得熠炤生辉,穿过雾的另一端,餐厅和酒吧摇曳的灯光像是邀请夜晚降临,看似观光客的人群信步走在路上。
  愉快而绚烂的气氛下,我彷佛来到与被埋在瓦砾、土石下并冒著浓烟的奥尻岛截然不同的国家。我紧抱住大哥哥的脖子,瞪视著走在路上的人们。见到满身污泥的我及身穿像警察制服的大哥哥,观光客纷纷像是看到什么稀奇东西似地讶异走过,而大哥哥毫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打直了背脊快步走著。
  在小樽站搭上的火车空荡荡一片。因为没有观光客会在这种时间前往札幌,老爷爷自言自语似地如此说道。尽管买来了三个铁路便当,但我吃不下,只是对大哥哥说:r.…:水。」他拿了矿泉水给我,;我又像是发狂似地一口气饮尽。我坐在他的膝盖上,疲倦地倒在散发出雨水气味的宽阔胸膛,闭上双眼。火车开始加快速度行驶,奥尻岛渐渐远离而去。
  「……为什么是亲戚?」
  听见自己的声音,注意到是自己在说梦话,我因而抬起了头。表情像是咀嚼砂子般吃著便当的老爷爷闻声跟著扬起脸问道:「你是说淳悟吗?」
  「嗯。」
  「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是表兄弟。」
  眺望窗外的大哥哥如此简短回答,胸膛的坚硬肌肉随著声音动作,从大哥哥骨头而来的震动传进了我的骨头里。
  「小花,所谓的男人是会留在自己出生的土地,到临死也绝不会离去,可是女人是会嫁到远方去的。这样一来,女方嫁过去的人家会变成新的亲戚,所以北海道内到处都有你的亲戚喔。」
  「嗯……」
  我不太明白老爷爷说的话。一段时间後,三人抵达札幌站,都市的喧嚣吵杂地流窜进火车内。匆匆下了月台,老爷爷在这里和我们告别,因为他表示有紧急的工作不能离开札幌,而且还得联络竹中的亲戚,以商量丧葬事宜和我的安置。二浮悟,已经很晚了,在札幌住一晚如何?」大哥哥一被这么问,便俯视著困得揉眼睛的我,表情像是看著有趣的东西一样。
  「……反正她也是一直在睡,我们还是开车回去。」
  「可是,你从昨晚就没有睡吧。」
  「不,我不要紧。老爹,我才二十五岁喔。」
  「哈哈哈,也对。不能将你和老人家混为一谈。毕竟你在巡逻船工作,像这种状况应该已经很习惯了。」
  老爷爷信任地笑了笑,探头直觑我的脸。他全身上下又开始散发出浓郁的都会气息和钱的气味,满是皱纹的双手抚摸著我的头说:
  「好好休息吧,什么都不需要担心的。」
  老爷爷离开车站,消失在闪烁刺眼霓虹灯光芒的街道里。因为我看见他急忙叫了一部计程车搭上,便开口问:「那个人要去哪里啊?」大哥哥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他在薄野开店,因为景气不好,事业面临危机。」
  「开店……」
  「要回去罗。」
  他让我坐在停於立体停车场的车内副驾驶座,动作像是放置人偶般的不熟练。将我安置好後,他点了点头并将车门关上,绕至驾驶座那侧,自己也坐上了车子。
  我们离开已是夜晚却因人工光亮而炫目的札幌,车子加快速度,不知一直往哪里前行。远离大海让我感到放心,整个人缩在副驾驶座上不知不觉便睡著了。经过许久一段时间後,我蓦地睁开双眼,对突然映入眼廉的景色大感惊讶,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发出不成声的长长呐喊。
  眼前是一片海。
  大哥哥驾驶的汽车浮在漆黑海面上,以飞快的速度奔驰著。月亮高挂在群青色夜空,汽车直朝月亮奔行,冰冷的海浪声清晰回荡,汽车将汹涌的水势挤向左右两侧。
  这里究竟是哪里?我究竟要被带到哪里去?
  啊,这是梦吧,我搓揉眼睛看向驾驶座,青白色月光映照在大哥哥削瘦侧脸上。车窗打开,他衔著香烟,有些疲倦地眯著眼睛操控方向盘·
  「我们在海上吗?」
  一开口问,肩膀跟著惊愕地抖动了一下。大哥哥俯视著我,眼角挤出皱纹笑了出来。这样的他,表情变得十分亲切,接著又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头说:
  「你醒来啦。」
  「嗯。」
  「这里不是海上,是树海,你看。」
  我撑起身体,探出头望向窗外,道路两侧是一片如同大海般漆黑如夜色的森林。这里不是在海面上,而是延伸无尽的黑暗水泥路,完全没有号志灯,对向也没有任何来车,只能仰赖车灯和零星出现的标志,彷佛只有我和这个男人活著。潮湿的树木香气从微启的车窗飘进,漆黑灌木丛就在道路两旁,宛如起伏涌动的海浪逼近这里。分开海面,乘著波浪,在这一个不知会被陌生男人带到哪里去的神奇月夜里,我安静而专注。
  大哥哥将香烟丢出窗外。
  「我们正穿越北海道中央,由西往东走,预定早上会抵达纹别。」
  「……嗯。」
  「昨天晚上我也是这样过去的。你害怕吗?」
  「因为我以为是在海上。」
  我简单地回答,然後又在副驾驶座上缩成一团。「我曾经被吞进肚子一次,大海好像怪物的肚子……」我感觉喉咙乾渴,彷佛被黄泉之火灼烧食道一样,望向矿泉水瓶,我举起瓶身就暍。
  「暂时会觉得害怕吧,但以後一定就不会了。」
  大哥哥突然这么说。我将宝特瓶移开嘴唇,「……你是指海吗?」我反问回去。
  「对。」
  汽车放慢速度停在路肩,车内的灯被打开,我刺眼地眯起眼睛。
  大哥哥的身体朝我靠了过来,我被庞大的身体覆盖,什么也看不见。我张开嘴并抬头一看,大哥哥从副驾驶座的车门内侧拿出一张收起的地图。他摊开地图喃喃自语道:「现在是在这附近
  吧……」搔搔头後再将地图放至後座,再次平稳地进入大海里疾驶。
  「……不要怕。」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扬起脸来,看见大哥哥的左手放在方向盘上,右手抽出香烟塞进嘴里,打火机的火光如鬼火般摇曳。
  「总有一天自己也死於这片大海之中,这么一想就不觉得害怕了。」
  「自己也会?」
  「我的父亲从年轻时就从事渔夫的工作,有天就在我差不多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暴风雨来袭,船沉了,一直找不到他。我一想到自己高大的父亲淹没在大海之中,虽然会感到害怕,但渐渐也明白自己迟早也会死在大海里。这么一想我就不再害怕了,大概是我国中时候的事吧。」
  「……妈妈呢?」
  「死了,她是在陆地上因为生病过世的。」
  他的声音隐约有些不屑。
  汽车在幻影般朦胧悬挂的月亮映照下,一路直直向前行驶。不知是海或森林的黑色物体不断延伸。星座在夜空闪烁,看起来像是随时会化为金色光束降下。大哥哥的声音低沉而晦暗,但充满活著的人的热度。活著的人是和性命同在的,一这么想我便感觉安心,喉咙的乾渴也逐渐消散退去。
  我突然发现这个人也是孤儿,纵然外表是一个高大的成人,但其实是和我一样的。
  大哥哥——淳悟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著香烟,无声地晃动。不久·,他缓缓地张开嘴唇。
  「……没有死,一直在某处……我是指灵魂。」
  「灵魂?」
  「思。因为血脉是相连的,所以如果我有孩子,父亲、母亲及我所失去的珍贵事物,全部会在那孩子的体内……我最近开始这么想。」
  香烟的烟雾细细晃动。
  「就算死别也不代表是分开,只要自己体内流动著血液,人和家族是绝对密不可分的。」
  「呃……」
  他的声音沉窒,却充满著一股奇妙的魄力。因为我从未思考过血脉的问题,只能默默地歪著头。淳悟的嘴角慢慢浮现有些嘲讽的微笑,旋即消失不见。
  「……不懂是吗?因为你还是小孩,才九岁啊……那个时候我不是去爬树就是去游泳。你很难理解血脉相连的话题吧……我也没有跟朋友说过这件事,为什么现在会突然提起?」
  说完,他露出有些可怕的表情,随後又默默地抽著烟奸一阵子。烟雾细长,随著从车窗吹来的风摇动。
  「……我在临死之前绝对会回到海边,无论在哪里。」
  「我在体育馆的时候……」
  我抱著宝特瓶小声说道。声音细若蚊蚋,真的是十分微弱。淳悟衔著香烟低头看我。
  「怎么了?」
  「……不,没什么。」
  「说吧,在体育馆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说,或许家人就是可以死在一起的人。」
  「……」
  「是一个不小心一个人活下来的伯母说的。伯母哭得小孩子一样,很吵。」
  淳悟将香烟丢向窗外,神色不悦地喃喃说著:
  「可是你不能和那些人一起死,因为我去接你了。」
  我心想,那些人指的就是我的家人吧。我回想起四个人依偎在一起,被闪闪发亮的浪壁吞噬的身影,然而那记忆宛如影子画一样已经开始模糊。坐在副驾驶座上,我不知为何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
  「我一直在找你,用祈祷的心情在那栋体育馆内找你。」
  他的声音带著一丝颤抖。
  「我心想一定会见到面的。」
  像是不想给人看到表情,淳悟将下巴斜向窗户。
  过了好几个小时才有来车与我们交会,就像是在夜晚海面碰见的小艇。灯光接近,风微微波动,宁静和黑暗再次笼罩而下。片刻过後看见了巨大的道路标志,淳悟速度不减地转向右边。夜空此时变得浅灰,我知道始终分开漆黑海面行驶、仿佛要持续到永远的这个夜晚,终将迎向天亮。我内心涌上寂寞,同时冒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冰冷期待,希望就这样永远待在车内,只有我和这个男人活著行驶在这个世界的外缘。
  不久後像是魔法解开一样,夜空一点一点转亮,从东方天空升起一道燃烧般的光芒。早晨的太阳仍带著寒意,如同本能一样,害怕大海的心情彷佛不存在似地稀薄了起来。白桦和落叶松的树木苍郁茂盛,缓缓上升的煤气将群山染成一片乳白色。两人从西往东横越辽阔的北海道,淳悟已经不看地图,也没有在注意道路标志。啊,这附近已经是这个人居住的土地了吧,我如此心想著。和那个家庭一起待过的奥尻岛惘若不存在般抛在身後远去,我们走了几十公里的距离了吗?意识到这情况的我,早已经在夜晚时被带进其他男人的地盘。我突然觉得,大概不会再回到奥尻岛了。(——小花,你要加油。小花,你要活下去!)沉默寡言的爸爸最後的声音也随著雾气被风吹得老远,我像是沉在水底般又开始涌出倦意,
  等到我下一次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明亮,哪里都看不见如同幻影般的青白色月亮。盛夏绿意刺眼地反射著日照,蓝天遍布大片层积云,夜间笔直的道路曾几何时也变得有许多弯道,或许因为是早上,对向来车络绎不绝。
  车子驶进绿油油的平原,片刻过後,突然有如海市蜃楼般出现了小城镇,寂静的灰色住宅相连成排,汽车放慢速度平稳向前行驶,缓缓驶下坡道时,漆黑大海在挡风玻璃前蔓延开阔,这与奥尻岛被灰暗蓝色晕染、浪花激出阵阵泡沫的日本海是不一样的颜色。悠然涌动的海面令人感受到其黏著,与其说是蓝色,更像是沉淀後的深重黑色。四周围奸安静,大群海鸥像是细碎云朵,在晴朗的天空上盘旋回绕。
  「这是鄂霍次克海。」
  淳悟低语。他的眼皮低垂,看起来十分想睡。我担心地问:「你想睡觉吗?」他用撒娇似的声音回答:「思……想睡。」然後笔直地看著我。
  将车子停在状似荒地而杂草丛生的停车场里,淳悟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他的虎牙尖锐,看来像是一个年轻的恶魔。他离开驾驶座,绕到副驾驶座打开车门,像是抱著刚买的大型人偶般,恭谨小心地将我抱起来,衣服和头发上的乾硬污泥又碎裂落下,淳悟像是恶魔般抿嘴而笑说:「欢迎你来,小花。」同时脸颊用力地磨蹭我的额头。被微微冒出的胡渣磨蹭得有些痛,我安心地喘了一口气。
  灰色水泥墙面处处龟裂,大概是没有电梯,淳悟抱著我爬上了四层楼建筑物的最顶层。在楼梯途中擦身而过的年轻男人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嗨,早安。」睡眼惺忪地打完招呼便冲下楼。我看见淳悟没按门钤,直接从口袋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才知道他原来是一个人住。
  房间整理得乾乾净净,而且没有什么东西,他一口气将窗帘拉开,早晨的阳光绚烂地照射进来。自窗户望去,伴随著成排烟囱的三角形屋顶所形成的寂寞街道,广阔蓝黑大海景色尽收眼底,海鸥亦发出尖锐的鸣叫声。「肚子会饿吗?」我摇摇头,淳悟将我轻轻放在房间正中央,走进里面的浴室,水龙头转开的声音随後传出。房间是约八帖半左右的独间,除了排放杂志的不锈钢制架之外,还有电视和录影机,以及上头摆有烟灰缸的玻璃桌、单人铁架床。尽管室内整齐而且乾净,棉被却像刚睡醒时皱成一团,电视的遥控器也掉在地上。
  我顿时觉得寂寞,於是便跑去淳悟身处的浴室。洗脸台架上摆放著瓶瓶罐罐使用过的女性化妆品,淳悟轻松地像是要从鼻子哼出歌来一样,将那些化妆品丢进黑色的小垃圾桶里。化妆品的香甜粉味窜入了鼻腔,我将掉在洗脸台下的一只珍珠耳环拾起,淳悟见状便皱起眉头,从我的手中拿走。
  见他将耳环丢进垃圾桶,我不禁一阵失望。
  「你要丢掉?」
  「对。」
  「明明很漂亮……」
  「小孩子不能拿这些东西。」
  「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大人?」
  淳悟停下动作,低头看著我。淳悟的脸在远远的高处,甚至连抬起头看脖子似乎都会痛。因为背光,看不清楚他的脸现在是什么表情。
  「……我也不晓得。」淳悟说著,走去浴室关掉热水。
  我顺著他的话将两手往上伸,他便拉扯著衬衫脱下。将我身上沾满泥巴的衣服脱掉之後,轻轻抛进洗衣机里。因为他的动作太过自然,让我毫不觉得羞怯,没两、三下我就全身光裸。他在浴室里拉我的手伸进洗脸盆的热水里,「会烫吗?」他问道。
  「……刚刚好。」
  「对吧。」
  他将热水从我的头顶上淋下,用洗发精替我洗头:和家里用的牌子不一样,是我从未闻过的香味。在我紧闭著眼睛时,热水淋了下来并仔细地清洗;无论是脸或身体,他都用起泡的沐浴乳温柔又用力地洗著。我悄悄睁开眼睛,流向排水口的漆黑泥水夹杂著白色泡沫,看起来像是大理石的花纹,最後消失不见。沐浴乳的香味和泥巴的难闻臭味同时弥漫在浴室里。淳悟将手伸进我的腋下抱起我,小心翼翼地将我放进浴缸里。噗通,水淹至下巴,我有些难为情地拉高视线,只见他在浴缸外满足似地看著我。我将手撑在浴缸的边缘托著腮,聊带困意地眨著眼睛展开笑容·深蓝色制服全是污泥,浑身上下也因为喷溅的热水和泡沫而弄脏了。
  「你不进来吗?」
  我一问,他便一脸惊讶的表情,继而纵笑大声。
  「不要,我不想被小孩子看。」
  「……好狡猾。」
  「原来小孩子的身体是长这样的啊,真是让我上了一课。」
  我让水浸到鼻子处并瞪视著他,淳悟随即站起身拿出一条洁白大浴巾,轻柔地包住起身的我。之後,他急忙脱下自己的衣服,用莲蓬头将身体上的脏污简单冲洗过一遍,再换上T恤和运动裤,没有穿制服的淳悟看起来就像学生一样年轻。他用浴巾擦拭我的身体,让我坐在房间正中央。打开电风扇,叼起香烟,打开衣橱不知在找什么,片刻过後,终於歪著头拿出一件白色衬衫。他将衬衫从我的头上套入,仔细地扣上钮扣,将袖口反摺了好几摺,勉强当作一件睡衣。「衣服晚点去买。」他叼著香烟上扬的嘴角喃喃念著。
  「思,之後再说。」
  他拿著吹风机温柔地吹动我的头,头发终於乾了。从发根到发尾,他以男用细梳仔细地梳理。稍早前自然随意的动作突然急遽转变,我抬起头看向淳悟的脸,他的眼神十分认真。长至胸前的直黑发洗去沾上的泥巴後,恢复原有的滑顺光泽。淳悟梳完头发,便放心似地垂下眼角露出微笑。
  因为白衬衫质料硬挺,而且身上没有穿其他衣物,让我静不下心来。当我因为被他紧盯著看而难为情地迳自玩著发梢时,门钤突然间响起,淳悟一脸麻烦地起身走向门口。
  微微开启的门外传进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他们奸像在争执些什么,我坐在床上钻进被窝,将身体缩得小小的。我从以前就不喜欢男女之间的争执。「有小孩在,不行啦。」淳悟语气坚决,女人似乎回了什么。一阵子之後,淳悟回到房间,因没看见我的身影而疑惑地寻找,当发现我躲在被窝深处时,他微微一笑并将电风扇关掉。
  「等我大概两个小时。」
  「……思。」
  淳悟从厨房柜子里拿出面包,连同装满自来水的杯子放在玻璃桌上,然後把钱包和香烟、车钥匙放进运动裤口袋便离开了房间。外面传来门上锁的声音,脚步声渐行渐远。
  没有任何人在了。
  我闭上双眼。
  似乎可以听见海浪的声音,轰隆声大作的汹涌死亡海浪。身心彷佛附著在复苏的那个声音上,我一动也不动。单薄的棉被里隐约散发出淳悟的汗味,我像是被这股气味保护,裹著棉被抑制身体激烈的颤抖。终於,轰隆隆的幻听消失了,窗外鄂霍次克海的平静海浪声及海鸥的鸣叫声开始轻柔地传进耳畔,夜晚大海像是闾冥般漆黑,寂静无声地起伏涌动。
  不知不觉中,我又睡著了。听见玄关传来开门声,我於是慢慢睁开眼睛,淳悟跪在床边,一脸担心地直看著我,他的手背贴附在我凌乱的发丝上,手指轻轻拨动。一张大人的脸孔就在极近的距离,近到两人的睫毛几乎相碰,淳悟的身上飘散出一股强烈的女人气味。
  「你回来了。」
  「……看你都没动,还以为你死掉了。」
  我想要起身,身体却累得无法动弹。仰望挂在墙上的方型时钟,从那之後只经过了一个小时半。我拉拉皱起的白衬衫下摆盖至膝盖处,心想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而看向他的手边,原来是某间店家的纸袋。淳悟本来打算抽烟却又停下动作,循著我的视线望去,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这是衣服。」
  「我的?」
  「当然是啊。」
  里头有清爽的碎花图案上衣和白色裙子、一件孩童内裤,以及一双粉红色的可爱凉鞋。我偏著脑袋想,各只有一套吗?淳悟拨弄著我的头发说·.
  「总之是先暂时让你能够外出,其他衣服你应该想自己选吧。」
  我轻轻拿起上衣抱住。
  不,我微微摇了摇头。
  「我想要你帮我挑。」
  淳悟的表情变得有些柔和。
  「这样啊……」
  他低语著,然後突然间整个人俯身趴在床上。我惊讶於大人的重量,连忙挪开身体。因为没有和父母亲玩闹的经验,从不知道大人的身体竟是如此沉重。「已经到极限了,好困……」淳悟说著并钻进了被窝,自然地在床上伸展手臂,单手温柔地抱著浑身紧张的我,让我的头枕在他的手臂上,然後紧紧闭上双眼。淳悟面朝著我一下子就睡著了,他呼出的气息、雨水般的潮湿气味和强烈的女人气息充斥在棉被里,让人流出温暖的汗水。淳悟的额头贴著我的额头,我於是再次陷入沉睡之中。 .
  我像是一瘫软泥持续熟睡著,等我再度起床时已经是晚上了。淳悟不知何时又不见人影,月亮浮现於夜海之上,自开敞的窗户洒进青白光芒照映在我身上。晚风轻轻吹动窗帘,空气中弥漫著一股抽烟残留的烟味,玻璃桌上放著淳悟暍完的咖啡空罐,还有用保鲜膜包起的炒饭、小碗清汤以及水。我在黑暗中打开电视,看见电视正在播放奥尻岛的新闻,於是又连忙关掉。感觉肚子饿了,於是便吃了口炒饭,不仅美味还带有余温,看来他还没有离开很久
  这次淳悟在隔天早上穿著制服回来,两只眼睛显得红肿。「我去工作,刚好是排了夜班。已经起来了吗?」他问道,看著盛装吃了一半炒饭的盘子。
  「寂寞吗?」
  我歪起头思考半响,不太明白什么是寂寞的心情,只是一想到他会为了等待的自己回来,胸口便顿时感觉怦怦跳。我摇摇头说:
  「不会。」
  「要去买东西吗?」
  「嗯!」
  我脱下因睡觉时流的汗而变得皱巴巴的白衬衫,换上他替我买的衣服。淳悟似乎像是担心尺寸不合,只见他表情严肃地交抱著双手,观察换好衣服的我,然後又满意似地点了点头,自己也换上T恤和牛仔裤和我一起走出房门。今天早上淳悟已经不再像抱人偶般抱起我,他细瘦的大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由於步伐完全不一致,经过走廊或下楼梯时,两人因为不习惯而有些勉强。淳悟配合我的速度,用那双长脚笨拙地前进。我们在停车场坐上车,来到一家大型购物中心,两人再次牵起了手。他单手推著推车正经地说:「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说,不过不一定会买。」
  在一楼采买完食材後,我们去到二楼。经过药局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於是拉了两下淳悟的T恤衣摆。
  「怎么了?」
  「……」
  我指著堆放生理用品的地方,「喔。」淳悟轻声回道并思考了一阵子,随後拉著我的手走到楼梯间的公用电话前。还在想他要打电话给谁,电话另一端便传来与昨天来到房间的年轻女人不同的声音。
  他小声地询问要买什么东西,听见对方的话又说:
  「几岁啊?她九岁……咦,太早了?」
  我紧张了一下,回想起妈妈频频碎念著的那些话,肩膀不由地颤抖。
  「你在说什么啊,那是她身体的自由吧!」
  淳悟不以为意地一笑置之,我於是松了一口气而浑身无力,接著还感觉头昏眼花。「多买备用的,知道了……像垃圾桶的东西吗?放在厕所?思,止痛药,内裤也不一样?还有不小心流出时……专用的洗洁精……去除血迹专用的,好。」淳悟点点头後挂上电话,再次拉著我的手回到药局,毫不尴尬地依序采买。「……这样可以了吗?」他问道,我安静地点点头。
  接下来到童装卖场买衣服,买了几件夏季上衣、裙子及洋装。虽然他说我可以自己选,但我还是让淳悟替我挑选。每一件都是相当女孩子气的衣服,还有好几双袜子和运动鞋,之後又在贴身衣物区挑选了几件背心和普通内裤,以及几件生理裤。
  淳悟偏头看望向隔壁柜卖的孩童胸罩,接著他伸出手胡乱拍了拍我的胸部。「……看来不需要。」他说完再次牵起我的手。我吓了一跳,就此沉默不再开口。
  买完东西後,我们提著大包小包回到车上,将东西塞进後车厢後,他正要让我坐进副驾驶座时,倏然看向我的脸,
  「咦,你怎么气呼呼?我做了什让你不开心的事吗?」
  「……」
  我默默地指著自己的胸部并瞪视他,淳悟相当讶异似地歪著头,他蹲低自下方往上探看著我的脸。
  「刚刚那个动作吗?你在生气啊?可是你是我的,碰哪里都没关系吧。」
  明明被我瞪视,细长双眸中却浮现了愉悦之情,他调皮地用鼻子磨蹭了好几下我的鼻子。
  「思?还是我说错了?」
  彷佛在和一只庞大动物玩耍,鼻子感觉痒痒的,我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无论是爸爸或妈妈都没有这样对待过我,在近距离之下相望,我被淳悟的笑容牵动,连带地也高兴了起来。没错,碰哪里没关系。
  「不,没有错。」
  我轻声说道,淳悟又更加深了笑意,从嘴角可以窥见他尖尖的虎牙前端。
  两人坐上车,行驶在坑坑洞洞的柏油路上。他将修长的手臂伸了过来,怜爱般地抚摸了我的头奸几次。纹别今天的天气晴朗,层积云遍布蓝天。
  之後不晓得又过了几天,我没有去上学,而淳悟有时会穿上深蓝色制服出去,时间总是在一大清早或日落之後。我渐渐失去对时间的感觉,脑海变得一片茫然。
  单人房室里几乎什么也没有,过去只是当作回来睡觉的地方,然而每当增加了椅子、餐具,或是放我衣服用的五斗柜,气氛就会一点一滴地逐渐改变。淳悟在早晨会烤面包及煎荷包蛋,而中餐和晚餐也都会替我准备奸。当他出外工作时,玻璃桌上会放著食物,在房间主人回来之前,我会吃饭、喝水,窝在被窝或是在阳台失神地眺望漆黑大海度过时间,从没想过要离开房间。原本念小学时就经常迟到,在家也总是悠哉地坐在角落,这样的时间对我来说并不痛苦。
  一起生活时,我发现淳悟的个性阴晴不定,时而开朗,时而忧郁。有精神的时候会丢下我不管,表情阴沉时会将我像布偶一样抱著,下巴顶在我的头上,一动也不动地等情绪平稳下来。淳悟修长的手臂环抱著我的腹部,当我背抵著坚硬的胸膛时,便会觉得自己奸像不是人类,而是幼犬或是真正变成像布偶一样。有倦意的时候,从大白天就开始昏昏欲睡。自己和这个人相处的这几天,让我觉得我们确实不是家人,而是其他不一样的关系;我回想起那个老爷爷说的缺陷,偏起了脑袋思考那是什么意思。
  一个人独处的宁静夜晚过去,早上淳悟身上又带著女人的气息回家。窗外短暂的夏天朝阳缓缓升起,灼烈地照耀著大海,白色颗粒般的海鸥则在上空来回盘旋。我裹著棉被躺在房间角落,「你回来啦。」我揉揉眼睛站起来时,直接摆放在地板上的电话乍然响起铃声,淳悟衔著香烟蹲下,麻烦似地执起话筒。
  「……啊,大盐先生。」
  一段时间过後,淳悟用手掌按住话筒,回头望向我。
  「你要去参加葬礼吗?」
  尽管我知道是家人的葬礼,然而一切在短短数日之间都变得十分遥远,隔著如同大海般辽阔的黑色树海,奥尻岛现在像是彼世般遥远的地方。回想起死去的人们,我感到一股寒意窜上,待在淳悟身边好多了。
  「……不,我不要去,,·」
  我猛烈摇著头,淳悟困惑地偏头仔细观察我的样子,一会儿後又拿起话筒说:
  「她很不想去……咦?思,是啊,四月十九号的话或许就会比较冷静了,那么就那个时候……集会吗?奸,我会带她过去的。是的,每天都有好好吃饭和洗澡,没问题的。朋友?这我就不是很清楚……好,那就周末见,我会排休。」
  一挂上电话,他在烟灰缸弹了弹烟灰,轻抚我的头。
  「你可能会被大盐先生带走……」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因而没有回答。
  淳悟缓缓地环顾四周之後,一脸迷惘地俯视著我,像是突然觉得这个熟悉的房间怎么会有小孩在一样。淳悟好像从高中时便自己一个人住,而我在家里也一直是孤伶伶的,突然变成要两个人相处,大人和小孩就这么被关进狭小的房间里。要怎么和别人相处才好,连我自己也不晓得。
  这个周末傍晚又有电话打来,淳悟拿起话筒听了一会儿,便不发一语地递了过来,但是我不认识淳悟以外的人,总觉得那通电话是从那个世界打来的,我百般不愿地拚命摇著头,淳悟一边说:「不用怕,她只是想和你聊聊。」一边抱起我到电话前。他拨起我的头发并将话筒抵上耳际,话筒因为淳悟的体温而变得温热。我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一个女孩子轻柔的声音,讶异地侧耳倾听。
  『小花吗?』
  她的声音中像是充满活力。
  「思……」
  『我是章子,呃,我住在大盐先生家隔壁。呃,现在念四年级。我听说小花和我同年,要和我做朋友喔,今天我们会见面。』
  「思,」
  『叫你爸爸带你过来喔。』
  「咦、思?」
  我抬起头看向淳悟,爸爸是指这个人吗?感觉有著莫名的怪异,我不禁又歪起头。挂断电话之後,我以雀跃的语气说:「我和那个叫做章子的女孩讲过话了。」淳悟含糊地回应著,粗鲁脱下作为家居服的老旧T恤後扔在地上,黝黑皮肤闪闪发亮,胸膛和後背削瘦结实。以前的爸爸体型壮硕、体毛浓密,和他完全不一样。淳悟换上黑色T恤和牛仔裤,也帮我换上洋装。当我双手抬起让他脱掉我的背心,只穿著一条内裤时,他蓦地紧紧抱住我。「你会被带走吗……」他似乎如此喃喃低语,但因为是声音细微的自言自语,让人难以听清楚。淳悟表情阴暗地拉起我的手走出门。一走起路,两人的脚步又显得极为勉强;与其自己走,不如抱著我走还比较轻松。奸不容易来到停车场,两人终於松了一口气。我已经很久没接触到外头的空气了。坐上车後,车子背对著海面驶上坡道,引擎发出微小沉声。夏季阳光从打开的窗户洒落我们身上,一股海潮香气飘来,是和遥远的青苗岬同样的夏天气味。
  最後,淳悟将车子停在气派宅邸林立的宁静街道前,单手握著方向盘,因为不想下车而在车上待了好一阵子。我率先走下车,绕到驾驶席那侧,我努力用双手打开车门,和慢吞吞走下车的淳悟牵著手,淳悟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们一起爬上狭窄的坡道,来到一间树木枝叶繁茂的雄伟宅邸。有著三角形屋顶的西式建筑宽广得令人惊人,面向庭院的檐廊宽阔敞开,接待厅内挤满了大人。豪华餐点排列上桌,大家暍著酒,边用餐边聊天。日照逐渐昏暗,夏天的夕阳在那个奇妙的集会上落下凉爽的影子。
  「……你好。」
  听见淳悟的细小声音,陌生的伯伯们纷纷抬起头,一齐看向我们。我面无表情地低头望著下方,害怕地躲在淳悟的身後,大家见状顿时屏住了气息,忽然又展露出笑容。他们倾身向前要我们上来,庭院前摆著一堆大人的鞋子,我们走进接待厅,不知道是谁告诉淳悟说小盯也来了,随後一名年轻的女人从厨房探出头,对淳悟笑笑地打了声招呼,接著视线迅速往下栘望著我。我听出那个声音是在购物中心的电话里说还太早的女人,内心闪过讨厌的念头,於是冷冰冰地回望向对方。那名女性明明是大人却意外的软弱,状似尴尬地慢慢移开了视线。
  听见走廊匆忙步行的脚步声,是当时和淳悟一起的老爷爷大盐先生来了。他注视著我,眼尾一垂地说:
  「喔!你们来了。」
  说完就想把我拉近他胸前,我没来由地惶恐,使力紧抓著淳悟的手臂。
  「小花,这里是老爷爷的家喔。今天举办集会,镇上许多人都来了,平常只有老爷爷我和长子一家住在这里,在这个家里不用拘束,有老爷爷、爸爸、妈妈和小朋友在,是相当和乐的家庭,你就放轻松吧。」
  他对我投以笑脸,抚摸著我的头,淳悟则默不作声。老爷爷一说坐下吧,三人闻言便一同坐在席间中央。尽管很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但当中也有不少年轻人。本来以为只有男性,後来才发现厨房挤满了女性。笑声伴随著可口的香味一同飘出,走廊尽头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
  许多大人走过来低头看著我,并摸摸我的头。他们叫我不要客气,尽量吃。淳悟一道菜都没有碰,只顾著吞云吐雾,所以我也没有吃下任何东西。
  面对一群大人让我感觉无趣,年老男性和大盐先生团团围住我们,开始说起艰涩难懂的话题,淳悟也静静地聆听著。
  「竹中家的长子好像只留下一屁股债,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小孩。现在这么不景气,而且民宿的贷款还没缴清呐。淳悟,想到你这么年轻就要一肩扛下,真的很让人担心啊。」
  「老爹,现在没有比公务员还要稳定的职业了,而且我也没什么需要花钱的。」
  淳悟笑容可掬地答道,随後叼起香烟,用打火机点燃後缓缓抽了一口。我窥视著那带有一丝烦躁的侧脸,他靠向我的手臂,自然地揽住我的肩膀。一阵安心涌上,我浅浅地一笑。即使周遭有一大群人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我闭上双眼,大口地汲取著淳悟身上那股雨水般的潮湿气味。
  「也是啦,可是接下来最少有十年你得费尽心力去照顾这孩子,淳悟以後也想要成家吧。」
  听了大盐先生的话,其他伯父们纷纷点头附和,这时那个年轻女人正好端著菜肴走了过来。「我不会成家的。」淳悟用压抑笑意的声音说道。「你又说这种话,哪有这种男人。」伯父们插嘴表示著意见。
  淳悟一本正经地用力拧熄香烟。
  「我说啊,单身的人不能住进保安局的宿舍,但如果有需照顾的家庭就可以住进公务员宿舍,考虑到这部分,经济上的负担便没有那么大了,现在我也会开始存学费。老爹……我……」
  「唔……」
  「我……想成为这孩子的父亲。」
  「是吗……」
  大盐先生紧盯著依偎著淳悟的我,脸部蒙上一层苦恼的表情,看见那满是皱纹的脸庞不禁让我害怕,於是我便像刚见面时一样,直直地瞪了回去。三早子。」此时大盐先生高声喊著,一个留著娃娃头的活泼少女随即从走廊尽头跑了过来,大盐先生指著我说:
  「她就是小花,和她做朋友吧。」
  「思。」
  「小孩去玩小孩的,大人有大人的话要谈。」
  「知道了!」
  和在电话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是位朝气蓬勃的女孩。虽然她说和我同年,个子却比我高上许多。视线一对上,她便对我投以笑脸,我因而相当高兴,任由她牵著我走。虽然也很在意大人们的话,但开启的新世界带给我的震撼更大,我和章子二起在走廊上奔跑,冲进位在深处的房间,里面满是国小到国中左右的小孩,他们有的打电动、翻杂志,有的则看漫画。章子让我坐在正中央,问我喜欢漫画吗?会不会玩牌?还是想要聊天?飞快地提出了许多意见。
  「章子,她就是那个海啸的孩子吗?」
  一位看似国中生的大哥哥用已经变声的低沉声音说道,大家於是不约而同地看向我,章子点点头说:
  「是呀,她四年级。下学期开始会和我读同一所学校,对吧?」
  「我妈妈说她的家人全都去世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活下来,每个大人都一直在说这家伙的事情。我问你,虽然看过新闻,不过海啸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啊……」
  大家充满好奇心的目光让我感到害怕,眼睛微微泛出了泪光。章子说:「你把她弄哭了!」然後将坐垫丢向那位大哥哥。明明没有关联,却有一个年幼的男孩子吓了一跳,也跟著哭了起来。我顿时发现,有个约略和我同年纪的男孩子目不转睛地看著我,当我们视线一对上,对方便快速地移开视线,然後开始安抚哭泣的孩子。
  时间在吵吵闹闹之间飞快流逝,突然间注意到走廊上有个大人的脚步声正走过来,我连忙站起身,这时房门从外面打开,「小花。」淳悟探出头喊著,我赶忙冲上前去搂住他的腰,「噢,怎么了?」他轻声说著,似乎对我的举动感到讶异。
  「差不多该回去罗。」
  「思!」
  「……你交到朋友了吗?」
  听他这么问,我的脸便离开淳悟的腰上,手悄悄指向了章子。「下次见喔。」章子说道。「要来烟火大会吗?」刚刚一直看著我的男孩子,用熟人般的轻松态度问我。
  「下礼拜港口的祭典会放烟火喔,你要来的话,我会先叫我妈妈准备好浴衣。」
  即使在奥尻的小学,我也从不曾和男孩子这样说过话,导致我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内心总觉得他是个很像大人的孩子。我抬头看向淳悟,「可以啊。」他露出笑容点点头。「……我要去。」我小声地回答男孩子後,随即逃跑似地踏进走廊。
  我和淳悟紧紧纠缠似地相互贴著身体,步行在宽广的气派走廊上,集会仍然热烈地持续著。我们走到檐廊,一片黑漆漆的庭院里传出微弱的尖锐虫鸣声。
  那一晚原本已经洗奸澡打算就寝了,却突然来了一通电话,淳悟再度换上制服出外工作。洗澡时可能是因为嫌麻烦,他让我进到浴室里後,自己也光著身子躺进浴缸内泡澡,我自己洗头发和身体,他在浴缸里提醒我哪里忘了洗、哪里要再冲乾净,但自己却只有简单地洗过身体,我说:「……不公平。」他伸出舌头笑道:「不会不公平。」虽然我完全不清楚大人们谈得如何,但他出门前那悲伤而灰暗的表情已经一扫而空,回来後只看见淳悟脸上净是放心的笑容。他用浴巾将我全身擦拭过一遍,只有在他用吹风机替我吹乾头发、用梳子梳头的时候,笑容才会又消失,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专注。我被一大群大人包围、跟小孩们一同玩闹,还有男孩子和我说话,一连串的事情让我疲累得想倒头大睡。当我们一起钻进被窝时,电话响起。
  「……偷渡啊,好,我马上到。」
  淳悟一说完,挂上电话又打给别人。偷渡、俄国佬、马上集合,他简短地告知对方後,匆忙换上制服,站在洗脸台前用梳子梳理奸短短的头发之後,从冰箱拿出一罐罐装咖啡,边暍咖啡边拉开窗帘看向外头。大海的颜色漆黑地分不出与夜空的交界,隐约传来带著凉意的海浪声。
  房间里响著电风扇的运转声。
  「淳悟是不是警察?」
  他听见我在被窝里发出的模糊声音,突然笑了出来。
  「不是,我是海上保安官。」
  「那是什么?」
  「我想想,勉强来说应该就是海上的警察吧。搭救在海上溺水的人,或是遇难的船只,还有赶走闯进我们海域的外来者;就是在海上帮助受困的人,逮捕坏人。」
  「在海上……」
  「没错,来,你看得见那个吧?」
  他粗鲁地抱起我,打开窗户走到阳台。乾燥夜风沁入肌肤,带著些许凉意。从四楼阳台上所看见的海面呈现一片漆黑,宛如无底的巨大深渊,彷佛是在这世上大大敞开的生命之穴。「看得到吗……」淳悟低低说著并指向海面。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後,可以清楚看见乌黑海面和群青色夜空间,有一道像线般的碎浪发出白光。放眼望去,许多艘渔船像是停车场的车般停泊在海岸边,其中有一艘庞大的灰色船只,上头悬挂著日本国旗和一面图案陌生的旗帜。这艘船比其他渔船更显巨大,比在奥尻常见到的钓花枝船还要宏伟许多,即使如此,从这里看过去也像是一艘玩具船。
  「那是纹别海上保安局的巡逻船,我平常就是坐那艘船出去工作。虽然陆地上也有保安局,但我是海上的保安官,所以每天都是搭船出海工作。大海就是我的工作场所,只要船一驶动,人到海上了,就是会在你说的怪物上面。」
  「你不害怕吗?」
  「完全不会。不但不会,现在只要一搭上船,就会让我有种怀念的感觉。」
  淳悟露出微笑。今晚的淳悟感觉似乎很安心,表情也显得柔和。他将冒出胡渣的脸颊贴在我的脸上,像孩子撒娇般磨蹭著。接著回到了房间,淳悟将我放回被窝里,嘴唇轻吻了我的额头,温柔地替我盖上棉被。突然像是被当作成年女性般对待,让我有些紧张。「早上我就会回来了,赶快睡吧。」他轻语说完,接著便脚步匆忙地离开房间。外头传来门上锁的声音,我坐在床上抱著膝盖。
  我悄悄地将视线投向窗外,海面像是要将一切吞噬般张大漆黑的嘴。就这样呆坐了一阵子,不知不觉开始涌出些许睡意,当我睁开眼再次望向海面之际,正巧看见日本国旗被海风吹动著,巡逻船刚好要驶向汪洋。
  坐在像是玩具船只上的淳悟被大海吞噬,然後到早上又会被吐出来,回到家里。我注意到穿上制服外出又回来的淳悟,其实一直在重覆这些事情,内心於是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淳悟搭船出海再回来,就像是死去之後又复活过来。我著迷地远望著眼前如同深渊般的大海。
  大海无止尽延伸,海浪来回翻涌宛若漆黑的大舌头舔动。我因为睡不著便起身打开电灯,然而明明是夜晚却如此明亮的房间,反而更让我静不下来。当我像只猫躺在地板上蜷伏起身体时,蓦地发现床底下放著一个盒子。
  那个盒子像是糖果盒般,散发出一股阴暗的神秘气息。
  我伸出手,食指勉强构到了盒子。我一打开盒盖,一叠叠随手拍下的相片便掉了出来。
  最上面一张是年代久远的黑白照,一位细长双眸和淳悟极为相似的男人笔直看向前方。他有和淳悟同样亲切的笑容,背景则为渔船,从他的打扮可以判断出他是一名渔夫。我恍惚地拾起头,看向窗外摆荡不定的夜海。他就是以前暴风雨来袭时,淳悟那被大海吞没的爸爸吧。这个人依然沉在海底,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淳悟几乎每天搭著巡逻船出海,但说不定,他只是从不知真面目为何的怪物身上航行过而已。
  另外,还有爸爸和怀中抱著年幼孩子的女人站在一起的相片,我心想这是妈妈和淳悟吧。这样的相片有五、六张,接著看见随後出现的相片,我不禁讶异地惊呼,手中的一叠相片随之掉落地面。散落在地板上的相片,被无数的我像土石流般淹没。
  是我……全都是竹中花的相片。
  不是现在的,是比现在还要小很多那时。啊,这是我五岁的时候,那时穿的衣服……这张是隔年六岁的时候,因为当时跌伤了膝盖,所以我才会知道是多大的年纪……许多张我在奥尻岛的家中看电视、睡午觉,站在民宿前注视相机的相片接连出现。拍照的人不是淳悟,而是其他男人。我记得每年秋天淡季时,会有一群年轻旅客过来,他们只是拍拍海景,或是在海边悠闲散步後又离去。因为是一群开朗快乐的人们,爸爸也很喜欢他们,有时兴起也会拍下我的相片。
  淳悟一定是因为有这些相片,才能在青苗的体育馆里马上认出我。然而,亲戚明明就还有爸爸、妈妈、哥哥和妹妹,为什么却唯独收著这么多张我的相片……我忆起待在青苗岬的那个家时,常常独自眺望海面,呆呆地想著哪里有自己真正的归宿,会不会有人从大海另一端前来迎接自己,想著想著,我不知不觉又睡著了。
  到了早上,淳悟缓步走进房间,我醒了过来揉揉眼睛问:「这些相片是什么?」淳悟一脸麻烦似地回答:「……你的相片。」他将制服脱下,身上只穿一条内裤,极为疲倦似地撑著沉重的身躯爬进被窝。我问他:「呐,为什么会有这些相片?」他告诉我:「为什么会有?当然是因为我很在意啊,可是我不能自己去,所以就拜托高中时的学长。他每年都有去吧?他是去拍你的相片的,因为我想要你的相片。」他伸出手臂猛力拉我的头过去,让我枕在手臂上便睡著了,闭起的眼睑似乎十分疲累地轻轻颤动。我将脸颊贴上他赤裸的胸膛,那儿夹杂著汗水及一股闻起来像是在船上沾到带有尘埃气味的臭油味。他双脚夹著,四肢也紧紧抱住我,我宛如被一只庞大的动物紧箍,小腿的脚毛还上下磨蹭著我的背。
  我摇了下淳悟。
  「为什么想要?」
  「……因为我喜欢你。」
  我注视著淳悟的睡脸。他轻声回答那么一句之後,随即发出鼾声,放松下来的身体亦变得沉重。无论是脸颊、胸膛、骨瘦如柴的坚硬双脚,身体每一处都感觉潮湿。
  这个人为什么要收集我的相片?为什么唯独这么喜欢我?明明从来没有见过面。
  自从在那栋体育馆被他突然轻轻地抱起的瞬间,我便不想离开他了。
  究竟是为什么……
  淳悟的手臂宛如巨石般重重压在我的胸口上,长有脚毛的双腿放於腹部之上,我彷佛身困捕鼠器中,就像是被无以名状的东西沉重束缚著,我只能僵著身体。片刻过後,淳悟潮湿的身体开始蠢动,手指伸进我的头发之间,鼻子紧贴在我的身上又嗅又闻的,湿润的嘴唇在脸颊上滑动,撒娇似地说著梦话,妈……我只听见这个字眼,後面就听不清楚了。淳悟像做恶梦般地呻吟著,细长睫毛随紧闭的眼睑微微颤抖。
  七月将进入尾声,窗外开始吹进宣告夏天要结束的凉爽清风。自从那次以来,淳悟的心情一直十分愉快,整个人也开朗许多。由於经常不在家,和我在一起时总会向我撒娇,黏著我不放。
  周末傍晚,淳悟叼著香烟将洗奸的衣物摺起来,我靠在他的背上,这时门钤突然响起,接著听见慢吞吞走到门口的淳悟说:「这样啊,今天是港口举行祭典的日子啊……」他喃喃念著回过头看我。他转过身帮我梳奸头发,穿上洋装,推著我的肩膀走到玄关。
  「……你好。」
  身穿水蓝色浴衣的章子,还有上次见过面的男孩子并肩站在门外。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淳悟独自外出。抬头望向淳悟的脸庞,他以爽朗的笑容表示:「去吧。」於是我点点头走出门外。
  「小花,今晚会放烟火喔,我们一起看吧。」
  「思……」
  「他叫做晓,和我们同年级。下学期开始,你可能会跟我们其中一个人同班喔,他是大盐爷爷的孙子。」
  「请多指教。」
  男孩子像个大人一样打招呼,脸上还浮现出笑容,让我不禁害羞地垂下双眼。同年级的男女同学能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让我觉得章子和晓相当成熟。要是被其他孩子捉弄,会不会让他们觉得丢脸……和淳悟分开让我十分不安,离开门口时我频频回头望。淳悟的态度则显得十分乾脆,「再见,晚上我会再去接你。」他说完便将大门关上。
  我们离开公寓,章子和晓牵著停於外头的鲜艳儿童脚踏车走在路上。晓指著大海的方向说:
  「只有在港口祭典这天才看得到一年放一次的烟火,我们每年都很期待,对吧?章子。」
  「思,在大盐爷爷家的二楼可以看得很清楚喔,还有糖果可以吃。我们快走吧。」
  两人喀啦喀啦地牵著脚踏车向前跑,我也连忙跟在後头。上次坐车一下子就抵达的距离,单凭小孩的双脚得花上不少时间。
  我们好不容易抵达宅邸,「小花,你奸。」一位温柔的伯母站在檐廊对我微笑,她是晓的母亲。上次没有摆设任何家具且挤满人的接待厅,今天则放置著几张沙发和桌几。戴著眼镜、体格健壮的父亲仰靠在沙发上看著北海道日报,一看见我,脸上瞬间浮现出状似感动的表情,接著笑容满面地表示:「你们就玩得高兴点啊。晓,要温柔对待人家。」
  晓的母亲替我换上晓的姊姊穿过的粉红色浴衣,随後我和章子他们一起走上二楼,面向大海的房间窗户敞开,桌面摆放著糖果、西瓜和果汁。
  黄昏的天空带有淡紫色晚霞,晓的父母亲和姊姊、弟弟也来到二楼,住在附近的章子父亲等人也随後到来,打开的大电视开始播放傍晚的新闻。
  我好像是不小心迷失在陌生家庭的团聚时间之中,即使是在奥尻的家里,这种时刻我也总是一个人坐在房间角落发著呆,今天却被招待坐在正中央,每个人都七嘴八舌地和我聊著天,我慌张而不知所措。
  离开房间,我走下楼梯回到一楼。大盐家的老爷爷和额头长有一颗大黑痣的陌生叔叔坐在客厅沙发谈事情。一注意到我,大盐爷爷面露笑容说:「哦,欢迎你来。」
  「淳悟对你如何啊,有奸好给你吃饭吗?衣服也有按时清洗吧……他因为工作的关系常不在家,是不是很寂寞?小花。」
  我连忙摇摇头。
  「不会,饭很好吃,他对我很温柔。」
  「这样吗?……小町她啊,啊,她是淳悟的朋友,思,因为她很在意淳悟的近况,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很温柔。」
  我用快要听不见的声音再重覆了一遍。「啊,这孩子就是那个从奥尻来的遗孤吧,大盐先生。」额头上长著一颗黑痣的叔叔探出了身体说道。他那种都市人的讲话方式,让我不由得感觉好奇。
  「小花,叔叔也和小花一样是从别的城镇搬过来的哟,因为不小心出了点纰漏……我已经不想回到都市,死也会埋在纹别。叔叔我的工作是逮捕坏人,要是这个镇上发生什么事情,我绝对会将犯人抓起来的。」
  「逮捕坏人啊……那么,叔叔是陆地上的警察罗?」
  我一面想著淳悟的事情,一面问道。「是啊,是陆地上的警察。」叔叔表情有些讶异地笑了出来。
  「这个城镇救了叔叔,所以我打算好好回报。」
  「不可能会发生什么案件的,田冈。不能将这里和都市混为一谈,因为这里很少会发生什么骚动。只是啊,如果你能多注意俄国佬或是外来的年轻小伙子的话,那倒是帮了一个我们大忙喔。」
  「我知道了啦……呐,小花,你也要好好听大盐先生的话,当个乖孩子喔。」
  窗外天色暗了下来,「差不多要开始了喔。」二楼传来章子的呼唤声。家族团聚的欢笑听来十分幸福,让人感觉刺耳,我突然担心了起来。
  你可能会被大盐先生带走……淳悟阴沉的喃喃自语再次於耳边响起。这个巨大的房舍像是一个有著住家形状的生物般蠢蠢欲动,将我整个人吞噬殆尽。而大盐先生和陆地上的警察有如在监视我,感觉从此再也出不去这里一样。我忍不住退後了几步,然後跑回二楼。
  「章子,我要回去了。」
  「怎么了?」
  「爸爸……」
  我话说到一半,便沉默了下来。「……我要回去淳悟那边。」然後又再说了一遍,章子於是神情认真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於是我冲下楼梯,坐在檐廊穿上凉鞋,飞奔出庭院。
  就在这个时候,大海那方响起第一发烟火施放的爆裂声,我猛然有种从身後被贯穿心脏的错觉,不由地呆站在原地。悄悄俯视自己的身体,粉红色浴衣被夏天最後的夜风轻柔吹动,仰首一望,金色烟火高高跃上夜空宛如花朵般绽放开来,然後一瞬间就凋零腐朽,坠落於幽暗的大海中消失。 —
  我跌跌撞撞地狂奔著。
  沿著刚刚走过的道路前进,冲下坡道弯进岔路,经过市公所和公园旁,一路朝著四层楼的公寓跑去。在我奔跑时,烟火伴随著如同爆炸般的剧烈声响在夜空中绽放,随即又枯萎、凋零。由於我太过仓促,差点往前滚倒,因而忍不住慌了手脚。夜风带著瑟瑟的凉意,明明奔跑著,皮肤却开始感觉寒冷。奸不容易找到了公寓,我街上水泥楼梯,在跑到大门前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响起,我吓得缩起脖子。尽管朝电钤伸出手,然而就算我拉长了背脊,却仍然还差一小段距离。我只好转而敲门,就在我不停敲著时,门终於打开,淳悟穿著T恤和运动裤走了出来,他错愕地说:
  「咦,怎么了吗?」
  我整个人滑进了屋内。
  「……我想和你一起看烟火。」
  「什么啊,所以你就回来了吗?啊,浴衣很可爱……」
  被他摸著头,我总算放心了。看来艰深难懂的资料摊在玻璃桌上,淳悟正用原子笔在写些什么。我坐在旁边,穿著浴衣靠向他问「这是什么?工作吗?」
  「不是。」
  淳悟衔著香烟,用打火机点燃之後抽了一口。他将香烟衔在嘴边,抱起我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他将香烟放至烟灰缸上,抚著我的头说:
  「是办理领养子女手续的资料。」
  「我和你吗?」
  「是啊。因为你也要转来这边的小学,最好在暑假期间将所有都处理好吧……对了,你的姓氏会换掉喔,会变成一个很古怪的姓,不要太在意啊。」
  资料上印著成排细小的文字,因为尽是艰深的汉字,所以我几乎都看不懂。淳悟最近的心情始终很好,他一面抚摸我的头、拨弄我的长发,一面填写资料。我明白,我将要成为这个人的女儿了,为了不让我被大盐爷爷带走,淳悟一定是在那天集会上努力表达了立场,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会让他看起来那么开心。
  窗外传来破裂般的声音,烟火随之升空绽放。我想起自己刚刚非常害怕的事,紧紧闭上双眼。一阵子後,电话铃声响起,淳悟起身拿起话筒。「小花?啊,她回来了。她说想要和我一起看烟火,是的……」只有短短几句便匆匆挂上,然後他不以为意地说:「他们说因为你不见,担心得不得了呢。」
  然後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抬头看向窗外。
  巨大的声响传来,烟火持续在夜空中施放。
  他兴致索然地眺望著。
  「机会难得,要看吗?」
  「思……」
  只要能不用离开他,烟火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但我依然点了点头。他用对折的毛巾裹住我,温柔地将我抱起。我们走出阳台,看见以火药制成的脆弱花办在幽暗大海上燃烧,转眼间便又坠落。夜风冷冽而乾燥,我凝视著侧脸被烟火照耀、抱著我并即将成为自己养父的男人。我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看起来既像是一个普通的温和男人,却又一副阴晴不定的模样,个性十分残暴:长长划开的细长眼睑,和我的双眼十分相似。
  伴随著爆破般的声响,最後的烟火射上天际进裂。之後,海面彷佛虚幻般地宁静,呈现幽暗颜色的大海只是不停地涌动。
  我们回到房间,淳悟从口袋中拿出一条细长的银色项链,正中央并不是挂著装饰品坠饰,而是一把作工粗糙的钥匙。
  我好奇地看著项链,淳悟表示:「这是你的钥匙。」
  「我的钥匙……」
  「思。虽然我们马上就要搬到公务员宿舍,但你没有这里的钥匙也困扰吧。」
  我回想起自己按不到门钤的事情,於是点头附和。「但是,你可不要常常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很危险的。」淳悟一边说著,一边小心谨慎地将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
  明明说我还是小孩而从我手中拿走耳环,淳悟却用对待成年女性的动作撩起我的头发,为我将顷链仔细戴奸在脖子上。梢早前才因烟火的绽放而绚烂的窗外,现在却安静得诡异,只听得见细微的海浪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的女儿,已经是属於我的东西了。」
  我们近距离地凝视著彼此的脸,爸爸的双眸闪烁著调皮的光芒,而且充满莫名深厚的亲近戚受。我第一次被大人这么望著,不知为何,有股远远袭来的悲伤涌上心头。
  「属於淳悟的东西……是指家人吗?」
  「是呀。小花,你也觉得高兴吗?」
  「思……」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放心似地闭上双眼。
  脚步顿时有些不稳,我就这样倒进淳悟的怀中。被修长手臂揽住,紧紧抱住我身体的力道强劲到甚至感觉疼痛。我默默地被他拥著,那场冰冷的漆黑暴风雨再度於我的身体深处态意肆虐。
  要是没有我一人被留下来就好了……不要叫我活下去,要是能让我一同死去就奸了……爸爸是一个冷漠的人……当时,在我体内如此滚滚涌现的憎恨,囤积在心力交瘁的内心深处,至今丝毫未消……我们成为真正的家人喔,不要丢下我一人喔·我一边这么想著,眼泪便扑簌簌地流了下来,突然问,一个炙热而湿润、像是生物的东西在我脸颊上滑动。我惊讶地睁开双眼,淳悟长长的暗红色舌头就在眼前。他像是一只大型犬般,惹人怜爱地频频舔著因愤怒和憎恨流下的苦涩泪水。「爸爸……」「思?」「爸爸,好痒喔。」「思。」「就说很痒嘛。」「思……」相互玩闹了一会儿,两人顿时感觉滑稽,於是就这么相拥著纵声大笑。
  一进入八月,气温骤然降低,如同夏天已经过去一般,拔尖的虫鸣声也随之远去。在盂兰盆节即将到来的前夕,淳悟出门去自己父母亲埋葬处扫墓。「因为我已经好几年都放著不管了,带你去见见他们吧。」他沉吟著,满脸厌烦地坐进车内,而我也紧跟在後,汽车爬上坡道,驶向了位在山上的墓地。
  墓地周围的草木紧盛茂密,由於经过整理而相当整齐,但一想到坟里的大家都已经不在人世,反而徒增几分寂寞。淳悟站在一块墓碑前,像走投无路似地歪著头注视前方,乾燥的风冷飕飕地吹过。
  墓碑虽然刻著父母亲的名字,但由於父亲消逝在大海中,只有母亲的遗骨埋葬在里头。如果死掉之後,淳悟也会化为白骨埋葬在这里吧。环顾墓地,墓地内排列著无数相同的墓碑,每户人家的坟墓都一样。一想到这些人血缘相系,即便死去化为白骨也分不开,那些被大海吞噬的家人脸孔便再次於内心浮现,我不禁感觉不舒服,背脊窜起一股恶寒。
  我看见淳悟只是一迳瞪视著冰冷的墓碑,於是开口问道:「不拜吗?」
  「……不要。」
  「你妈妈是怎么样的人?」
  「讨人厌的老太婆。」
  他恶狠狠的语气,带著我从未听过的不悦。隐藏在自己内心的那场暴风雨,愤怒和嫉妒肮脏如泥炭般的情绪,这些和爸爸的愤恨有著同样的晦暗。我的憎恨和爸爸的憎恨,不知为何就像双胞胎似地。
  「简直就像老爸不好的一面转移到她身上,她在老爸死後真的变得很烦。呐,小花,你是沾血的人偶,来到这里之後我就知道了。」
  「那是什么意思?」
  我反问,他勾起嘴角浅浅一笑。
  「……没什么。我很岂口欢你。」
  淳悟喃喃说著奇怪的话,没有供奉菊花,也没有上香,甚至没有打扫就转身离开。我紧追在後,频频回头望了好几眼淳悟的父母亲——和淳悟身上流著相同血液,我从未见过的男女所沉眠的坟墓。这时刚好有其他扫墓的人过来,那是一·对穿著白衣服的夫妻,我以为是看见鬼魅而猛然一惊。一追上淳悟,我如同往常牵著他的手,他的手掌比平常更显冰冷,并且因汗水而湿润。
  「有人说我最近很奇怪。」
  淳悟如此低语。
  「咦?」
  「哎,是一个女人这么说的。我有哪里奇怪吗?」
  听他这么说我也不甚明白,於是默默地偏著头。他思索著并遥望天际,侧脸蒙上了一丝不悦的阴霾。
  当晚的天气凉爽得不像夏天,然而淳悟却一身汗水淋漓地在半夜惊醒,依偎同睡的我也因为感受到被窝里笼罩的难受热度而睁开双眼。淳悟的额头、下巴以及颈部上的煎熬汗水亮著光,往常温和的双眸也像是压抑怒气般阴暗污浊。我摇著淳悟问:「爸爸、爸爸,怎么了?」
  「我好寂寞……受不了了。」
  他回答的声音也显得混浊。
  淳悟缓慢站起身,将被汗水濡湿的T恤脱下,粗鲁地丢到地上。T恤像是在海里浸过般沉甸甸,伴随著闷声掉在地板上。他打开电风扇,湿透的短发沉重地吹动著。淳悟看来仿佛在恶梦中被漆黑大海吞噬,在溺毙前的千钧一发之际猛然惊醒过来。他将衣服全部脱下,赤条条地颤抖著湿漉的身体,叹口气再次爬进了被窝。因为他像病人般直打颤,我便伸出自己的手臂让他枕著。淳悟的头相当重,饱含热气而湿淋淋。我学淳悟平常的动作,用另一只手臂将他的头抱在胸前,淳悟像是大吃一惊地呻吟了一声,身体紧绷了起来。不久後,才像放心似地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下来。有奸一段时间,他就像是死去般一动也不动,之後开始蠢动,将我的背心轻轻拉起。我双手往上伸由他脱下背心之後,他抚摸我的头发,脸颊撒娇似地不断磨蹭著我光裸的胸部。我的胸部和腹部因他冒出的胡渣而感觉刺痒,他闭上的双眼和眼睑微微颤动。和以往不同,两个人一下完全对调过来,淳悟是可怜的小孩,而我像是个大人。
  他猛然睁大双眼,伸长脖子将嘴唇凑近我的耳畔,「沾血的人偶……沾血的人偶……」他像诅咒般的呢喃出声。在他的诅咒之下,我无法动弹。他用力啃咬我的耳垂,我惊讶地发出微弱的哀叫,他揪住我的头发,粗鲁地一把拉起。
  汗水濡湿的脸贴著我的脸颊,发出啪答啪答的声音。他张著的双唇贴在我的小嘴上吸吮。这是诅咒。我只能任由他摆布,没多久,嘴唇和舌头的动作变得激烈,他开始用力吸吮我的唇瓣,仿佛要将内脏全部吸走一般·好不容易嘴巴移开,我大口大口地吸著气。一回过神,他又像是喘口气後再次渴求水分一般,比刚刚更为激烈地吸吮著我的嘴唇,脸上表情犹如溺水的人挣扎求救,是我从未见过的古怪表情。他挪开嘴唇,如同动物般气息紊乱。接下来,这一次他的嘴唇在我全身上下游栘,我像是被一只巨大猛兽侵袭;尽管心想再这样下去,我连身上的肉也会被吃下去的,然而淳悟只是一昧地用舌尖激烈地来回舔舐我的胸部、背部以及腋下。他将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咬了一下,手指从嘴里拿出时,拉出一条透明的液体。他再次覆上我的身体,像在找寻什么似的抽动鼻子舔著我。
  转眼间,我身上便沾满爸爸的唾液而湿湿黏黏。
  他突然安静了下来。我慢慢睁开双眼,在我脚边的他跪在床上,不悦地眯起双眼,俯视我苍白弱小的身躯。我们两两相望,他嘴唇轻颤地发出细微的呻吟,双眼溢满愤怒和悲伤,像是冰冷的火焰般赤红。修长的手臂朝我伸过来,将我的内裤脱掉後,犹如对待宝贵物品般轻轻抬起我的双脚,彷佛我的身体如玻璃易碎,淳悟的动作小心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已经不再粗暴。我身体蓦然没了力气,任由淳悟摆弄。淳悟将脸凑近我的双脚间,开始不停舔舐著。舌头相当灼热,让人感觉搔痒,胡渣则刺得我有些痛。他用沙哑的声音不时发出细语,但我无法听清楚。有好长一段时间,淳悟始终用湿润的舌头轻轻移动,并以整张嘴唇使劲吸吮,拼命地在寻找著什么·这比我们四唇相贴时还要激烈,而且迟迟不结束。无论他再怎么舔,我那里什么也没有。他不死心地继续挪动嘴唇和舌头,气息越来越急促。
  我被自己双脚间有著影子颜色的硕大动物大口啖食,即使被吃也不会减少,所以爸爸一直不停地吃著我。我感到悲伤又难受,奇怪的地方传来剧痛,我始终静静地流著眼泪。
  爸爸在双腿间用沙哑的声音嗫嚅著:
  「妈……」
  颀长手臂伸了过来,因为汗水而湿黏的手掌贴上我的脖子,继而猛力一掐。或许会被杀掉吧,我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彷佛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他的手慢慢放开我的脖子,然後站起身,紧抱著我犹如孩子般哭泣。他用手掌轻轻抚摸我的脸颊,以像是情人间的温柔贴上我的嘴唇。汗水和唾液那令人作呕的思心味道在床上飘散。啊,是秘密的味道。
  嘴唇这时挪开了。
  「妈……」
  淳悟像是跪拜似地垂下头,发出撒娇的声音呼唤我。
  「妈妈——!」
  「思。」
  我伸出因沾满唾液而湿黏的手臂,一把抱住了淳悟的头。果然是这样,我和这个人极为相似,我和这个人有著奇怪的缘分,我和这个人血脉……
  「妈妈、妈妈,小花……小花……」
  「怎么了、怎么了……」
  只有在夜晚时,我会有种仿佛悄悄变成大人的心情;虽然是大人,却不是人类。我是淳悟的女儿,也是母亲,是装满血液的袋子。女儿是人偶,在父亲面前大大敞开裸露的身体,吞下所有一切的血红色生命之穴——
  淳悟有如恶梦缠身,直到黎明破晓前,不断来回舔著我赤裸的身体,并用力地吸吮,抑或以嘴巴含住频频玩弄,像是拿铲子挖掘寻找以前埋藏在地上的东西一样。爸爸到底在找什么……我被这个秘密的夜晚折腾得精疲力尽,两人的身体相互缠卷,我不知不觉地睡著了。
  隔天一大清早,我疲倦地醒了过来,光裸著身体地坐在地板上。淳悟倚靠著床铺,神情恍惚地抽著烟。「早安。」我说道,「早安,要吃早餐吗?」他一如往常地问著,语气普通到让我觉得那是一场梦,我看向他的侧脸,眼睛像是哭过般红肿。
  我一丝不挂地缓缓爬起身,穿上新内裤去刷牙洗脸。我在漱口的时候,双脚之间突然有种被大人手指抚过的触感,随後一股温热流出。
  「……啊,讨厌。」
  我发现距离第一次月经才没过多久,不知何时会来的不稳定生理期突然来了。我连忙走进厕所更换内裤,回到洗脸台处寻找去除血液的专用洗洁精。淳悟缓缓走了过来,在察觉情况後,便从我伸手不及的高处柜子里拿出洗洁精。当我在浴室用清水和洗洁精打算要洗去脏污时,淳悟走进来,不以为意地伸手拿走内裤,开始俐落地刷洗。我紧盯著他的那双手。
  我想起昨天那双手做了什么,也回想起那嘴唇和舌头,以及哪里被他如何吸吮。
  昨天中午在墓地响起的阴沉声音再次响起,(小花,你是沾血的人偶……)我双脚问的血块,彷佛被爸爸的舌头、嘴唇、眼泪和执念硬是吸了出来。
  爸爸所寻找的某样东西是早已消失的东西,只残留在女儿的血液中,所以他用尽全力地要将其吸出。爸爸在那个秘密的夜晚化身为一只庞大的动物,这要对所有人保密。
  自己的身上散发出一股从未闻过,有如新芽冒出的青草腥味。这是什么味道?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是家人的气味,腥臭又潮湿。
  一阵晕眩涌上,我的脚步也蹒跚踉舱。
  「你不讨厌我吗?」
  淳悟突然小声地说道。尽管双眼红肿,脸上依然是平常那个可亲的笑容,他一脸担心地窥视著我,我用力摇摇头。
  「我不讨厌你。」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这个人。
  「我喜欢你,爸爸可以对女儿做任何事情。」
  「不要说那种话。」
  淳悟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像打从内心感觉可笑似地笑著。我鼓起腮帮子低语:「人家是说真的嘛……」将我脏污的内裤清洗乾净,用力地扭乾之後,淳悟站了起来。
  「不,我也喜欢你。」
  「真的吗?」
  「思,那是当然的……」
  我们走出浴室回到房间,我爬上坐在地板的淳悟膝盖,然後闭起眼睛。身体倚靠著坚硬的胸膛,倾耳聆听爸爸的心跳声,那比平时要来得快速许多,激烈地怦怦跳动著,唯有脸庞平静地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但我感受得到他的内心其实动摇不安,手指夹著点燃的香烟微微颤抖。
  窗外的大海经朝阳的照耀,闪烁出蓝黑色的光芒。淳悟抱著我,心脏依旧猛烈跳动,人却又像是死去般一动也不动。
  因为这里大约比本州早半个月开始下学期的课程,在盂兰盆节结束後,我身边的事情也跟著忙碌起来。在我不知道的期间,淳悟已经将领养子女的手续、转学到此处小学的事宜全都处理奸。我们开车到旭川兜风,在大型百货公司买秋季衣服以及上学用的书包;向书店订购的四年级课本也全都寄到了家里。在奥尻岛的时候,早餐是吃白饭和味增汤,淳悟这边则一定是土司、荷包蛋及沙拉。我对食物没有特别的喜好,只要端上桌都会吃光光,我也已经习惯只有两个人的餐桌,一拾起头,和坐在对面的爸爸目光相对也不再感到惊讶了。因为只有两人相依为命,两相对望已是很平常的事情。原本的生硬勉强宛如假象,一同生活变得极为自然。
  风渐趋清冷,外头已经笼罩著一股秋天的气息。大街上白桦木的茂密树叶一点一点地枯萎凋零,原本翠绿的颜色也转为暗沉,每当风一吹起便沙沙作响。淳悟不在的时候,我就变成钥匙儿童,自己拿钥匙锁门、离开房间,和章子到公园玩或到超市买糖果。
  下学期开学前夕,我们在一个晴朗的假日早晨从狭窄的单人房搬出去。顺利办妥海上保安局的手续,我们搬进提供家族入住的公务员宿舍。「变得宽敞许多呢。」淳悟放心地说著,频频抚著我的头。
  星期日清晨,我们一大早起来共用早餐,并於阳台怔怔地眺望大海,突然间对讲机响起。淳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抽著烟,我见状便替他前去应门。双手握著门把用力转开,一个曾经见过的男人就站在门外。「早安,腐野,我也叫醒他们一起过来……」他话说完後低头看我,顿时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
  那个男人就是每年都会来到奥尻岛的民宿拍下我相片的人,他的体格壮硕,总是带著亲切的笑容。
  淳悟慢吞吞地走到门口。
  「学长,早安。」
  「……喂,被发现了啦。这孩子还记得我?」
  「学长吗?哦……」
  淳悟一脸莫名地回问,随即又点了点头。他衔著香烟,将门大大敞开让男人进来。
  「思,她已经知道学长是我的间谍了,因为她自己找到了相片。」
  男人不知所措地搔著头,走进了房间。只是多了一个大人,房间便显得十分拥挤,让我莫么地烦躁,於是我到角落蹲著,听见了那个男人说悄悄话般小声说道:
  「所以她也知道你是她亲生父亲了?」
  「……天晓得?」
  「什么天晓得,你这个人啊……」
  淳悟为了藏住阴暗的表情而低下头,双眼眯了起来,香烟烟雾无声地摇晃著。然後他突然器视房间,自言自语似地轻声说:「虽然我没有什么东西,但集中起来也很多哪。」
  「哪有很多,根本就什么也没有不是吗?告诉你,我家可是更厉害,因为有从父母那代开始里积的东西,已经没办法简单就说要搬家了。一个人住真的是暂时的居所而已,人只要是自己一个人,不需要那么多东西也能生活的……」
  他的语气像是错愕,却又透出一丝羡慕。正当淳悟要回答时,对讲机再次传出声响。一开门,年纪相仿的男人们鱼贯走进来。後面进来的四个人,个个脸上皆露出周日早晨仍带些许睡音的模样。每个人穿著T恤配牛仔裤,像是多年老友般和乐融融,吵闹地互相开著玩笑。
  「保安局的人不来吗?」
  「我一开始就没拜托他们。毕竟职场同事在也会有些顾忌,只有朋友在场比较轻松吧。」
  「思,你这么说也对,那我们快点动手吧。」
  男人们组奸纸箱并以牛皮胶带贴起,将房间各处的行李塞进箱内。一位蹲著工作最为矮小的男人,和坐在角落边的我对上视线後,便调皮地对我抿嘴而笑。他不像在集会上碰见的老年人一看到我便满脸惊讶,或是用悲伤的眼神看著我,所以我并不觉得讨厌。
  「小花,全部都是男人吓到你了吧?抱歉呀,不过我们的朋友中没有女的。」
  我面带微笑地摇摇头,对陌生的大哥哥说:
  「我不会吓一跳,因为我以前一直住在民宿,早就习惯一大群男人了。」
  「啊,原来如此,那还真是幸好……怎么,还满可爱的嘛。喂,腐野。」
  矮小男人回头望向淳悟,愉悦地开口。淳悟叼起新的香烟并点燃火,同时轻轻地点头。
  「很可爱吧。」
  「思……」
  「看你好像很想要,但我不会给你的。」
  「你啊……钦,我听说了你和老爹的遗孤争夺战。」
  「什么啊,谁告诉你的?」
  「我老爸。」
  面对男人捉弄的语气,淳悟不知为何一脸相当不好意思的表情。其他负责用报纸包裹盘碗、将铁架床拆开的那些人抬起头,来回看著两人的脸。
  「难得你也会这么拚命,我老爸可是很惊讶呢。」
  「思……是啊。」
  淳悟衔著香烟,脸庞有些扭曲地应和。
  「我当然拚命罗,从海上保安学校毕业考以来,从没那么认真过。」
  「因为你平常是不努力的家伙嘛。从以前就是这样,高中时明明有心就能做得到,你却偏偏不做,还因此常常挨骂呢。」
  「不用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谁也不会努力做的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上个月集会时,你变得那么能言善道,简直是完全不同人。都是因为我在笑你,老爸回来便一直在讲说,对面有个年轻小伙子滔滔不绝地发表意见,还在想说是谁,结果一回过头发现是腐野,吓了一大跳呐。」
  另外有两个人将洗衣机抬到门口的,其中一人蓄著胡须的男人说:
  「其实是因为啊,这家伙有做过练习。」
  「练习?」
  「他大白天就到我的店里,坐在柜台前像练习面试工作一样。如果老爹这么说的话,要怎样回答:被对方问及这个问题,要怎么反击。虽然他面带笑容地说话,其实嘴角一直在抽动。我心想,哇,他心情很恶劣吧,所以没办法也只好陪他练习,反正也没有其他客人。而且我大致上猜得到老爹会说的话……可是还真好笑,因为这家伙莫名地拚命耶,真想让女人们也看看他的模样。他那副德性,连百年之恋也会冷却的。」
  淳悟颤动肩膀嗤笑著,男人们也连带地一齐发出同样的笑声。有人叫淳悟再表演一次,「我可不想再做第二次,累得要命。不应该和老爹正面冲突的,其实随便敷衍他几句就好了,毕竟年纪不一样。」他喃喃说著,然後将香烟用力捻熄,清掉那个烟灰缸的烟蒂後放进行李中。男人一面聊天一面打包著行李,淳悟到处帮忙或指挥他们,门牙用力衔著想抽而没有点燃的香烟。
  「……老爹他说啊,」
  个子最高大的男人边用牛皮胶带贴上纸箱边说道。
  「既然那么想要照顾她,那家伙就是最优秀的养父。」
  「咦,他也会说那种话吗?」
  淳悟的声音沉了下来。
  「当然是会有很多不便,不过他说最有疼爱之情的家伙就是最正确的选择:他最後放弃时,在你和这孩子回去之後就这么说道。不过,他看起来很遗憾。就算没有说出口,但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放不下。」
  「……那些都无所谓,反正事情已经结束了。」
  淳悟浅浅一笑。
  不一会儿的功夫,房间里堆满了小山般的纸箱。男人们抱起冰箱和洗衣机抬出门口,又回来搬纸箱。行李已经搬得差不多,男人们的身影也从外面消失,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淳悟。仿佛是囚禁犯人的地方,冷冰冰地一片寂静。窗帘已经拆下,窗外蓝黑色大海依旧在玻璃窗的另一端延展开来,海浪静静地来回涌动。淳悟不发一语地呆站在原地,我同样杵立在该处,两人以相同的角度偏著头,遥望大海。我们被关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爸爸伸出手轻抚我的脸颊,骨瘦如柴的手腕贴在我的嘴角,那里微微传来一丝鼓动。
  男人们打开大门,再次吵吵闹闹地走了进来。於是,犹如犯下可怕罪行的犯人般不祥的幻念顿时消失无踪。蓄著胡须的男人开心地说道:
  「好了,已经全部都搬完了,之後就等到宿舍再拆行李而已……喂,怎么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呐。」
  「是啊。」
  淳悟回过头,指缝间夹著没有点燃的香烟,边玩弄著边说:
  「一切都像是转眼间啊。」
  「话说回来……」
  矮小男人再次对我抿嘴而笑。
  「她真的很可爱呢,就像是天使降临房间一样。」
  要走罗,淳悟牵起我的手像是如此催促,我们紧紧相依走向门口。
  他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
  「别看她这样,她可是恶魔呢,我已经变得很奇怪了。」
  「很奇怪?那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明明和自己流著同样的血液,却偏偏是个女人。为什么一想到这个n/心里就会那么难以忍受?到底是为什么?有谁知道吗……」淳悟的声音低沉,小声到几乎要听不见。「谁知道,我们又还没有小孩。」淳悟没有回话,只是牵著我的手缓步走出门口。纵然早晨的阳光刺眼,但是略过海面吹向陆地的海风则寒冷不已,空气中飘荡著些微海水味。我拿出项链,锁起了门。
  和大家一起慢慢走下楼,由於人多,脚步声也显得格外响亮。淳悟低著头轻声说:
  「其实老爹真的是强烈反对这件事,我甚至很好奇他为什么那么反对,他说了奸几次因为我不是出生在一个完整的家庭。」
  「哦?可是,既然你这么重视家里的事情,我想就没问题吧。」
  「……」
  「无论什么样的家庭,都会有看不见的缺陷,可是只要双亲满怀著爱,基本上都是会被谅解的,对吧?」
  「是吗?」
  走下楼梯来到外面,公寓前停放著一辆卡车,从敞开的门可以看见刚刚从房间搬出来的家具和纸箱,卡车车身还写著水产加工厂的名字。「什么嘛,这不是冷藏车吗?」淳悟笑了出来。
  「冷气已经关掉了。唉,是会有些鱼腥味,但不要在意啦。」
  「我才不会在意,哈哈哈,真是有趣。」
  淳悟开朗地大笑,伸出一只手将卡车的门关上。每年来到民宿的那个男人坐在卡车驾驶座上。「那么宿舍见了。」同伴说完话,便坐进停放在路边的车子里。车子接连缓慢爬上坡道,卡车的引擎发出了低沉的运转声。
  我伸出手,用力握紧淳悟的手。
  怎么了?淳悟像是这么问地挑起半边眉毛低头看我,他取出打火机并点燃香烟抽了一口,接著蹲下来直望著我。
  「思?」
  「不,没什么。我只是想紧紧握著而已。」
  「怎么,你在撒娇啊?」
  「思!」
  「……走罗。」
  我们两人走向停车场,不知不觉中他已习惯我小小的步伐,淳悟缓慢而愉快地向前走著。淳悟拉长的影子在朝阳的照耀之下摇动,影子比在盛夏时更加浅淡而细长,旁边还有我娇小的影子。每当走动时,两人牵著的手便起而晃动,像是将两人的身体栓在一起的黑色锁链。
  海鸥急急俯冲而下,发出尖锐的鸣叫声。蓝黑色北方大海从背後传来宁静的海浪声,紧密相牵的手腕传来平稳的脉动,爸爸和我两人的道路,将无止尽地延展向前。
  我撒娇似地加重手掌的力道,淳悟也温柔地回以紧握·抬头一看,他正对我露出笑容;有如火葬场的烟囱般,衔在嘴角的香烟袅袅升起寂寞的烟雾。朝阳令人耀眼,我渐渐看不见那张脸,瞬间就忘了爸爸是什么样子。迎著乾涩的海风,我更用力紧握他的手,於是淳悟也以几乎要发疼的力道牢牢牵著我。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这只手吧。




其实这只是台版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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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tblack 子爵
[s:02]很完整的故事啊~ls说没完的肯定是看到后面把前面内容忘了,这种方式读文学性强烈的作品是不行的~
内容直到看完感觉还好~并没有什么阴暗的DD,全赖于作者巧妙的文章结构和叙述方式~

14 年前 0 回復

科多大王 侯爵
比起男友,还是父亲更重要啊。看到某娘命推荐,我就滚进来了

14 年前 0 回復

jamestabby 騎士
嘛嘛,这是一篇有爱的故事,至于黑么,好像不黑吧
只不过似乎有好多线没挑,应该会有续集吧

15 年前 0 回復

markcat 王爵
不怎么喜欢这种灰暗风格的说  不过樱庭一树的名字很有号召力啊~

15 年前 0 回復

ft1709522 平民
黑暗系?哦哦!!!!!(精神振奋ing)
向来喜欢黑暗系,只是这封面......

15 年前 0 回復

386764 平民
作者很有才,感觉过去的约定更像结局,比糖果子弹还要黑。

15 年前 0 回復

月下流麗 王爵
终于看完了,居然是倒叙,剧情很纠结,感觉很黑暗
开始的莫名其妙,中间的变态爱恋,最后的温暖亲情
倒叙的方式让本来变态的感情变得那么温暖
不愧是樱庭一树,不亏是直木赏获奖作品,让人拍案叫绝

15 年前 0 回復

Smileyxz 侯爵
樱庭的文笔还是不错的,除了GO SICK其他的都有在追.

15 年前 0 回復

小木乃王道 騎士
心情有点复杂,故事貌似还有续集的样子,封面到是不太喜欢

15 年前 0 回復

风飞翔 騎士
樱庭的作品啊……不是在治愈向中扭曲,就是在扭曲向中治愈。
乍看下来好似是很扭曲的关系,但如果彼此之间都能得到治愈的话,又有何妨呢?
明明双方都觉得这样子就好了,外人还要强行干涉的话,才是没道理的吧?
就好象有的人喜欢吃这个不喜欢吃那个,然后别人一定要那个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美味。
我可以理解这样其实是很热情很真挚的推荐,但是一定要把自己的看法强加给别人么?

嘛,全文整体就是如此的扭曲……两个人做的事情一件一件似乎都是在常识中被认为是错误的。
但偏偏就是让人觉得治愈和温暖啊……偏偏……
真神奇=-=

15 年前 0 回復

忘却森林 伯爵
本帖最后由 忘却森林 于 2009-8-13 18:28 编辑


我对佛洛伊德的话很赞同- -
不过,一年级的小孩看这个似乎还太早了吧- -
关于乱L么....
只要有爱,所有的道德都是笑话,所有的秩序都是枷锁.....

15 年前 0 回復

cy猫猫 勳爵
哦,之前看过一下试阅版的,有兴趣看。
浪客录入辛苦了。看文去了~!!

15 年前 0 回復

文云渚 平民
这个小说家,我喜欢,话说这就是全部了吧。嘿嘿,谢谢你。

15 年前 0 回復

LIANGJIEJP 侯爵
很黑暗很纠结啊…不过后来到底怎样了…淳悟去哪里了

15 年前 0 回復

3260299 勳爵
怎么好像要反过来看才舒服
对小花和淳悟的恋情有种莫名的羡慕

15 年前 0 回復

shinzhize 王爵
本帖最后由 shinzhize 于 2009-8-11 23:11 编辑


初看名字感觉有点古怪,但是从内容上挺有深度的,禁断并不是歪曲,只要是心中的的那份真意就可以说明一切了

15 年前 0 回復

8730871 王爵
本来有些怕会超出我的接受范围的,看完之后觉得还算不错

15 年前 0 回復

蓝色橙子 平民
我完全看不明在说什么啊!

15 年前 0 回復

magmadiver 勳爵
调查了一下,似乎这真的就是全部了,虽然感觉意犹未尽,但是分析起来还是结构还是很好的,叙事的中止时机也很好。

不管包裹在怎样的外壳里,不管经过叙事者如何料理与烹饪
故事的本质,必然还是描述人与人之间最普遍的关系
不论是父女,或是母子
都是人类建立的第一种,也是无法逃避的关系

我想
绝大多数的父亲都听过自己的女儿(如果有的话)说自己要当父亲的新娘
没有哪个父亲听到这句话会不高兴的
绝大多数的母亲也应该听过自己的儿子(如果有的话)说要保护自己的母亲
也没有哪个母亲听到这句话会不感动的
人类动物性的本能就会驱使人类需求异性,哪怕ta的心智还没有发育完整
而女儿的父亲、儿子的母亲,就是备选的第一选项
当然,各人的人生不尽相同,但每个人在幼年期都有自己的第一选项出现
而这一第一选项,也决定了这个人在之后人生中对异性的喜好

这种第一选项的发展,决定于选项本身
一般情况下,作为基本上健全成年人的选项,自身就会在多重压力下(道德,环境,教育)的情况下无视、规避、或者干脆就没发现自己的作用
但是淳悟,由于本身生活经历的问题,决定了他的行为
严厉的母亲,与母亲的决裂,孤独的生活
使得他渴求一个自己的所有物、母爱的代替品、异性的第一选择
而花则满足了他的所有渴望
同样,他也满足了花的类似需求:自己的价值、父爱、异性
这种情形使得事件的发展几乎成为必然

但是,上述的这些渴求都可以算是青春期的骚动罢了
尽管这些需求都是人类无可避免的,但只有少不经事的小鬼才会为了这些东西闹得天翻地覆,所谓成熟的大人,顶多是摸摸自己的鼻子,去干该干的事
而淳悟与花,则是一个处在拖长了的,一个处在提早的青春期里
毕竟一个从来没有承担过所谓社会、或者说家庭责任,迟迟不成熟;而一个又遭受了失去亲人的悲惨经历,成熟的太快太早
一个是中二症患者,一个是早熟的小鬼
但双方迟早要摆脱不正常的青春期
所以一个要结婚,摆脱不正常的生活;一个说:“要就拿去。”
而双方就以花的婚姻为契机,一起甩脱了黏在脚上的青春期
这也是我认为尽管叙事仍有意犹未尽,让我看的非常不爽;但中止的又合情合理原因

但是,他们毕竟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补充一些看法:
1.关于乱L。
这件事作为道德禁忌,在人类历史上出现的很晚,而且似乎从未消失过。从生物演化的角度考虑,也是始终存在的现象。关于这件是成为道德禁忌的原因,还在思考中。但就个人而言,对道德不是很看重。

2.关于樱庭一树。
我个人觉得,她要么是对心理学非常了解,要么就是能够不自觉的利用心理学知识写作的人。个人认为这使得她的文章有着强烈的感染力。
举例:完全抛开作者的感性描写,只看事件。花刚到淳悟家的时候,简直是处于一个非常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触发环境里:
a.隔绝的环境,淳悟(绑匪)是唯一的信息来源
b.淳悟长时间不住对花(人质)产生的压力,以及对花的体贴照顾
c.花对大盐家(警察)的陌生与畏惧,已经大盐家想要安排花以后生活的渴求
结果:花对淳悟斯德哥尔摩了

3.关于本书的一些看法
对花的母亲角色描写的不足。在淳悟父亲角色角度的大段叙述下,看上去似乎成立一个单方向的Lolita式的故事。实际上没有这么单纯。如果修改的话,应该能够写的更加深刻。


以上是区区在下的一些拙见。欢迎批评指正,或者不当一回事。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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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客行 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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