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吹智绘]沙漠国物语 01 ~乐园的种子~ [简体]


本帖最后由 泡泡霏霏 于 2009-8-11 07:35 编辑


作者:

作者:仓吹智绘
插画:片桐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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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国物语 01 ~乐园的种子~














*********
*********


1
··辛姆辛姆的使者


2
··沙岚的盗贼


3
··夜


4
··沙漠玫瑰与海市蜃楼


5
··砂目了


6
··邂逅的都市


7
··种子的下落


8
··地下比赛


9
··沙岚之镇


10
··风之伊弗利特


11
··乐园的种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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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姆辛姆的使者

种子掉入手中。
种子掉了下来,落入不知何时捧成碗状的双掌。
拉比莎双眼睁得圆圆的,呼唤应该就在近处工作的哥哥。
「哥哥……」
嗓子哑了。这件事得赶快告诉哥哥才行,但是她的嗓子却哑了。
「哥哥,种子掉下来了……」
拉比莎就这么睁大眼睛,紧盯着头上那片高大繁茂的枝叶。
直到最近还开着花的地方在哪里?
今年唯一一朵花绽放在哪里?

*
*
*

启程的日子近了。今年获选为辛姆辛姆使者的拉比莎扳着指头,满怀期待地数日子。但哥哥哈迪克看到妹妹这副喜孜孜的模样,却是满面愁容。
「太危险了,拉比莎。」
「没问题的,哥哥。」
哈迪克深深叹息,接着重整旗鼓,朝笑容满面的妹妹板起脸来。他丹田使力,皱起眉头瞪她。不料拉比莎却缓缓地双手抱胸,点了一两下头以后,一脸佩服地这么说:
「哥哥就算生气还是一样漂亮!有时我真想改口叫你姐姐!」
哈迪克当场泄气,宽松的发辫从肩头滑落。
「我说哥哥,既然被选上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我知道,可是……我现在真想抱怨辛姆辛姆几句。」
「哥哥!这种话可不能拿来开玩笑!」
「真是,拉比莎到底是站在我这边还是辛姆辛姆那边?」
被哈迪克怨怼的眼神一看,拉比莎难得不知所措起来。
「咦?这当然是……」
看到一向口齿伶俐的妹妹当真伤透脑筋的模样,哥哥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对不起啦,我不是真的要你比较。」
「……哥哥很坏喔!」
「跟你那种伤脑筋的性格比起来算好了。」
哈迪克垂下长睫,倚进躺椅柔软的靠背里。
「为什么你这么讨厌别人随行?」
「这不是喜好的问题。辛姆辛姆的使者照规炬不是都要独自上路吗?」
「不过这次情况特殊。你还是个年轻女孩,而且从来没离开过村子。」
「别说那种话。」
拉比莎挑眉蹙额,色彩宛如正午太阳的眼眸瞬间发出强光。
「年轻女孩又怎样?因为没离开过村子就故步自封,岂不是永远不会有所长进?再说哥哥明明跟爸爸妈妈一起把我当成男生养大,事到如今才说那种话,会不会太狡猾了?」
「拉比莎,那么做是为了保佑你健康长大。」
哈迪克手托下巴,指尖轻轻按住了额头,发出叹息。
「本来到五、六岁以后就可以恢复女儿身了,偏偏你就是不肯拿掉头巾。」
「那、那是因为我没办法一下子就改掉长久以来的习惯嘛!」
拉比莎噘着嘴,不自觉摸了摸头。轻易从指间滑过的头发跟她的眼睛一样,色彩仿佛承袭自太阳光,发梢在快要碰触到肩膀的位置摇晃着。
「……不过多亏你们把我当成男生养大,我在沙地上跑得快,也会用刀,还从哥哥那里学会怎么操纵里固。现在可不输给任何人!」
拉比莎找到了好材料反驳,嘴角再度绽放笑容。平常给人凛凛印象的核桃状眼睛只要一微笑,就立刻变得浑圆可爱起来。然而哈迪克却忧伤地注视着妹妹的笑容,坚决地摇头:
「就算是这样,也不足以改变我的想法喔,拉比莎。」
「哥哥怎么还说这种话……」
拉比莎拿哥哥的顽固一点办法也没有,当场皱紧眉头。这时传来含蓄的敲墙声,挂在门口的布帘晃了一下。
「哈迪克,方便打扰一下吗?拉比莎也在吧?」
对方知会一声后便掀起布帘走进室内,是个下巴蓄着灰胡须的老人。随后有两名男子跟着入内。造访的三名男子跟哈迪克——也就是除了拉比莎以外的人——都穿着相同的绿长袍。
老人露出和蔼的笑容对拉比莎说道:
「拉比莎,行李跟里固似乎都准备好啰。上去确认一下吧。」
「真的吗?」
拉比莎表情一亮,迫不及待地准备跑走,哈迪克却从中阻挠。
「园长,使者出发的时问不能延后吗?」
「哥哥!你在说什么啊!」
哈迪克不理会粗声粗气的妹妹,紧盯着灰胡子老人——园长。
「这件事我之前就已经请求纳入考量。看是要给使者加派随从,或是延后出发时期。」
「拜托哥哥不要说这种话为难园长,这样一点也不像哥哥!」
「你别说话。这不是意气用事,而是正当提案。」
拉比莎从那双和自己相同色彩的眼眸里感受到难以撼动的意志,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
「为什么……为什么哥哥那么反对……」
拉比莎语气充满不耐,本来扭头准备离开的她转过身来,与哥哥正面对峙。
双方视线僵持不下,房内和缓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我以当上使者为傲,拜托哥哥不要故意从宽待遇来侮蔑我。」
拉比莎直言道,声色凛然。兄妹皆板着脸,潺潺流水声在两人之间含蓄地荡漾着。
「……我说两位,那个……怎么了?看你们心浮气躁的。」
园长战战兢兢一出声,兄妹俩不约而同有所反应。太阳色的头发同时摇晃,同色的眼眸一起看向园长。
「请园长也来劝劝哥哥,要他遵循自古以来的规矩。」
拉比莎这一说,哈迪克也不甘示弱地倾身向前:
「拉比莎,你不仅不是园丁,还未成年。如果真的要遵循自古以来的规矩,首先应该要论及这点才对。我说的没错吧,园长?」




面对论调相反却同样顽固的兄妹,园长瞬间露出怯意,随即低下皱纹满布的脸,自言自语似地说:
「……但辛姆辛姆选了拉比莎当使者,这也是事实啊,哈迪克。」
听了园长的回答,哈迪克睁大眼睛,脸色刷白并站了起来。接着上半身随即一晃,瘫向地板。
「啊,哥哥!」
拉比莎仓皇伸手扶他。喀啷一声,两根拐杖倒了下来,撞地弹起。
「谁教哥哥急着站起来……」
「拉比莎,你不可以去!」
哈迪克的双手用力按紧妹妹的肩膀,盯着妹妹的眼睛拚了命地劝她。
「你根本不晓得当使者有多危险,这个村子有多——」
「哈迪克!」
园长斥责似地一喝,至今屏息观望事态的另外两人拉开了拉比莎和哈迪克。
哈迪克细致的五官激动而扭曲,朝妹妹伸出手。他那色泽比拉比莎略深、扎成宽松辫子的长发从肩膀滑落,不安定地悬空摇晃着。
「哥哥……」
拉比莎杵在原地,苍白的脸色不下于哥哥。
她不明白,哈迪克为什么会如此反对。她一直以为哥哥一定会欣然鼓励她。枉费她打定主意要不负村人的期待,证明英雄的妹妹也是英雄,成为不辱哥哥哈迪克之名的使者,圆满地达成任务,没想到——
这时,老人枯槁的手悄悄放到拉比莎肩上。
「拉比莎,这里就交给我,你去领里固和行李。」
「园长……」
「哈迪克是担心你啊!你明白吧?」
拉比莎想了一下,用力点头。
五年前,获选为辛姆辛姆前任使者的哈迪克在旅途中遭盗贼袭击,双脚失去了自由。但他依然确实完成使命归来,人们赞美他是英雄,欢呼迎接他。比谁都深知使者之旅有多严苛的他会担心拉比莎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那时年幼的拉比莎还有母亲陪伴一起等待哥哥归来,但这次哥哥是孤单一个人。
「我懂哥哥的心情,懂是懂……」
但我好希望哥哥能微笑对我说:恭喜你获选,你一定办得到——
拉比莎低下头来,咬紧嘴唇,接着心意已决地拾起头来,正面看向哥哥:
「但我是迦帛尔人。迦帛尔的人民不能辜负辛姆辛姆的请求!不管哥哥再怎么反对,明早我就是要一个人出发。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炬!」
拉比莎把话说完,转头就跑。她夺门而出,乘着这股冲劲穿过昏暗的天然岩壁走廊,脚步声一路回荡。她下意识地跑向这里最明亮的神圣场所——辛姆辛姆的圣域。
带点弧度延伸而去的嶙峋岩壁一到尽头,柔和的自然光所支配的空间突然在眼前展开。拉比莎眯起已经习惯黑暗的双眼,走近耸立在眼前的神圣存在,水的清凉气味窜人了鼻腔。
张开了树伞的辛姆辛姆树正披着柔和的光点伫立在那儿。
此地的岩石含有高量的玻璃质,因此透光性极高。其中特别薄而坚硬的岩石在辛姆辛姆树上形成了圆顶状空间,层层叠叠,直达地表。强烈日光经过复杂曲折的扩散后转为柔光,洒落在辛姆辛姆上。在辛姆辛姆根部那汪透明的泉水也接收了光的恩惠,闪耀着光芒。
这里是乐园,充满了干净的水与空气,就连支配地表的灼热太阳都无法入侵。
拉比莎觉得她敬爱的美丽植物若有所问,于是点头回应:
「没问题的,辛姆辛姆。哥哥会明白的。辛姆辛姆选我当使者是对的,因为我是英雄哈迪克的妹妹啊。你的孩子就让我来护送。我保证!」
拉比莎握紧拳头,挺直了背,像在鼓舞自己一样许下承诺。就算拉比莎不穿男装,她坚毅的表情也完全不像个女孩。那张脸是洋溢着决心与尊严的年轻勇者。
……但下一瞬间,那个表情忽然动摇了起来,脸上透露出少女不安的眼神。
「所以,辛姆辛姆……拜托你,请你不要舍弃这片沙漠。」
拉比莎脑海里闪过今年绽放的唯一一朵圣花。
——这里是荒芜的沙漠底下唯一的乐园、唯一的圣地。
负责保护、培育、传递圣树辛姆辛姆的城镇。
辛姆辛姆使者启程的地方。
辛姆辛姆之所以会被奉为圣树,理由显而易见。那是因为在辛姆辛姆生长的大地必然会带来水的恩泽。
当辛姆辛姆发芽的同时,便会长出另外的根专门深入地底采勘水脉,与吸收养分维生用的根有所区隔。等长到足以称为树的程度以后,就开始从找到的水脉中把水吸上来。到了这个阶段,辛姆辛姆的根部会涌出一缕清泉,泉水日渐扩大,最后形成一大片美丽的湖泊。
这个沙漠的居民自古就受惠于辛姆辛姆,透过整备水道等方式利用辛姆辛姆所提供的泉水。但辛姆辛姆并不是在任何地方都能顺利生长。
大多数的人都听过植物会反映人类的感情,其中又以辛姆辛姆这种植物特别容易受到人类的情感左右。
据说胆小怕寂寞的辛姆辛姆会因为人类强烈的负面感情而枯萎——就算那不是冲着辛姆辛姆而来的也一样。话虽如此,辛姆辛姆在没有人或动物的地方也无法茁壮、形成泉水。沙漠之民察觉到这点,自古以来就不断尝试为辛姆辛姆打造出合适的城镇。过去有各式各样的城镇挑战培育辛姆辛姆,但目前仍顺利进行的城镇,就只有拉比莎居住的这个圣地迦帛尔。
辛姆辛姆能够茁壮,就表示这座城镇聚集了禀性良善的人。就因为如此单纯的逻辑,迦帛尔成为沙漠居民憧憬的城镇、乐园、圣地。而人们敬畏、尊崇这个像镜子一样反映人心的植物。
「欢迎光……哎呀,拉比莎,圣园的事都办好了吗?」
看到门稍嫌粗鲁地被打开,留着乌黑长发的女子惊讶地招呼道。身为食堂老板夫妇独生女的她是这对兄妹的儿时玩伴,跟拉比莎情同姐妹。拉比莎走到她身旁,像个孩子似地鼓着腮帮问:
「别问了。艾雪,我那个哥哥真是死脑筋。」
拉比莎见艾雪歪着头表示不解,便滔滔不绝地讲起圣园发生的事。
所谓的圣园是指辛姆辛姆所在的地下庭园,同时也是组织名称。隶属于圣园,负责照顾或研究辛姆辛姆的人就称之为「园丁」。包括哈迪克在内,刚刚齐聚于地下室的人都是园丁,绿袍就是他们的标记。
听完大致的事情经过后,艾雪闷闷不乐地抚摸着拉比莎的头发:
「拉比莎,哈迪克比谁都清楚使者的工作有多严苛,他是放心不下你。虽然你活泼又勇敢,但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啊!要你背负整个沙漠的期待……这太为难你了,而且还要冒着被盗贼袭击的危险……」
艾雪稳重的声音再度令拉比莎感受到使者工作的沉重。
辛姆辛姆的使者——其存在与沙漠的希望同义。
辛姆辛姆每五年开花结实一次,使者的使命就是要护送种子到适合培育辛姆辛姆的城镇去。
使者是辛姆辛姆自己从负责照顾它的人——也就是从园丁里面挑选出来的。当使者人选靠近时,成熟的种子就会掉到那个人手中,而这次的人选就是拉比莎。虽然拉比莎并非园丁,不过因为她要协助行动不便的哥哥生活起居而获准进入圣域,然后她就被选上了。
使者是孤独的。使者要只身在沙漠中旅行,不受外在影响地找出合适的城镇。
拉比莎压下忽然涌上心头的不安,故作开朗地一笑。
「也只有艾雪会说我是女孩子,要知道小时候就连我都相信自己是男生欸!真是的,哥哥跟艾雪就是爱操心……」
接着,拉比莎冷不防凑到艾雪耳边迅速低语:「你们以后一定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什……」艾雪的脸瞬间涨红:「拉比莎!」
「园长要我去领里固和行李,我去去就来!」
拉比莎转身露出不输发色的灿烂笑容后,冲出店外。
里固是从太古时期就存在这片沙漠的生物,它们靠着长着尖锐钩爪的粗壮双脚在沙上奔驰,在沙漠旅行绝对少不了它们。雄性里固耳后长着两根长角,雌性则是背上有肉峰。
拉比莎选了马护和库库当旅伴。马护是先生,库库是太太。里固有成对行动的习性,所以旅行时自然也是成对带着走。
「麻烦你们了,马护、库库。」
拉比莎摸摸它们与鼻子一体化而变得坚硬的嘴唇一带,马护眯起眼睛从喉咙发出声音,它的太太也不停嗅着拉比莎的味道。拉比莎就喜欢这对悠哉的夫妻。它们现在虽然是整个城镇的共有财产,但拉比莎早就下定决心,等到她满十八岁成年以后一定要把这两头里固弄到手。由镇里赠送成年者礼物是迦帛尔的风俗。
「你确定要选它们吗?还有其他旅行经验更老道的里固喔!」
「我就是喜欢这对夫妇,不过还是谢谢你。」
拉比莎向亲切的厩人道过谢后,就牵着缰绳离开了。两头里固背着水袋、粮秣、装满肉干和椰枣的食物袋、金属制的简易锅子……旅行必备的行李堆得像山一样高。为了配合明天清晨出发,一切的准备都顺利就绪。接着就等拉比莎成为真正的使者——仅剩圣别仪式而已了。
(一旦圣别以后,就算是哥哥也不会那么反对了吧……)
一想到这,拉比莎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毕竟拉比莎一直打从心底尊敬信赖哈迪克。记忆所及,她可是从来没有违逆过哥哥的话——
等拉比莎把里固牵回自家附近的共有厩房拴好再回到艾雪的食堂时,鼎沸的人声与食物的香味已经准备好迎接着她。为了欢送明天一早出发的拉比莎,全镇的人都来了。
「哦,可爱的使者现身啦!」
拉比莎在众人团团包围下就座,酒和食物便立刻端了上来,热闹非凡的饯别会就此开始。香料与糖煮无花果扑鼻的香气不断刺激着人们的鼻腔和胃囊。当刀子切入滋滋作响的烤全鸡时,肉汁与蔬菜、豆类一起溢了出来,众人不觉发出欢呼。
「路上小心喔,拉比莎。」
「注意别靠近沙岚之镇啊!」
「愿精灵保佑你。」
大家络绎不绝地来到拉比莎的座位旁激励她。
拉比莎忙着散播笑容,怱然有人粗鲁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喂,真没想到是你被选上啊。等你回来我们再来分个高下,可别赢了就跑喔!」
对方是目前和她比赛操纵里固仍屡战屡败的少年,拉比莎扬起嘴角:
「那当然。这次旅行我会好好锻链身手,要你再也不敢妄想赢我!」
「啊,口气不小嘛!可恶,我要好好特训,吓吓哈迪克大哥!」
「搞什么嘛!不是拉比莎吗?」
「呃,还是先特训吓哈迪克大哥一跳吧……」
在被同伴挖苦的少年周围,小孩子一刻也闲不下来似地跑来跑去。
「使者大人、使者大人,给我看看种子!」
「我也想看种子!」
面对小孩子满怀期待的眼神,拉比莎苦笑着摇头。
「很可惜,现在还不在我身上。要等到圣别仪式之后才会交给我。」
「这样啊!那,使者的证明呢——?」
「你真笨耶,授予证明不就是圣别仪式要做的事吗?」
「这我知道,证明会刺在身上。」
「咦~好可怕喔,不会痛吗?」
「似乎会焚香消除疼痛,不过应该会有一点点痛吧,但我一点也不怕!」
周围那些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听了拉比莎英勇的发言,立刻发出崇拜的声音。
「真不愧是拉比莎,天不怕地不怕!」
「不过,要是留下伤疤就太可怜了,难得你皮肤那么漂亮。」
「刺青用的染料一年左右就会褪掉,我想应该不至于刺到那么深……」
目不暇给的人潮告一段落后,他们开始交换沙漠最近的消息。使者专属的地图摊在地毯上,熟悉沙漠情况的大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严肃讨论起圣园预定的使者行程。
「如果忠实照这个路线走,就算使者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大叔们互相点头表示同意,最后做出这样的结论:
「不过,还是得小心盗贼啊!」
「听说最近数量减少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那是受沙岚旅团的影响。因为迦帛尔周边的中央沙漠现在已经成为他们的活动范围,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们盯上。听说他们这几年作风变得激进,也有风声说他们似乎换了首领……」
「你要当心喔,其他盗贼就算再恶劣,好歹也是沙漠居民,应该不会随便对使者下手,不过他们可就不一样了……」
「……嗯,毕竟他们攻击了上一任使者……」
——沙岚旅团。虽然沙漠出了许多盗贼,不过也只有他们如此出名且历史悠久。他们的向心力与武力远胜过其他盗贼,经过人们口耳相传,甚至升格为特别的存在,进而半传说化。
人们都说他们不是盗贼,而是盗族。
那是因为整座城镇都是他们的巢穴,名字竟然也称为『沙岚之镇』。远从没有纪录的古老时代起,生于那座城镇的他们就代代以盗贼为业,一脉相传至今。旅团的名字一说取自那座城镇,一说是因为他们都是利用沙暴栘动。
传说中城镇周边刮着沙暴,阻挡外人入侵。相传往迦帛尔东边行,在中央沙漠外缘的荒芜大地上,那座城镇就静静伫立在那里。
因为害怕遭劫,没有人敢接近那座城镇,因此没有人知道那座城镇正确的所在位置,然而大家却都知道那座城镇的存在。
「要是被他们碰上,根本不堪一击啊!」
「偏偏我们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和经费来剿灭盗贼。真惨喔!」
尽管大人们都皱起了眉头,口气却悠哉得像事不关己一样。这也难怪,毕竟中央沙漠大多数城镇和村庄都是因为有迦帛尔配给的水才得以存在,要是迦帛尔从这片沙漠中消失了,盗贼也一样不好过。也就是说,住在迦帛尔根本不需要担心盗贼。
如果是从前辛姆辛姆还没有那么稀少的年代也就罢了,如今迦帛尔是唯一拥有辛姆辛姆树的城镇。这片沙漠应该还没有人会愚蠢到来攻击这个地方。
况且迦帛尔也组织了自卫团以防万一。自卫团是那些跟迦帛尔缔结了水利协定的城镇或村庄派遣过来的男子所组成的。相对地,迦帛尔也会配给水,并派遣园丁到对方那里成立圣园支部作为回报。
圣园支部的工作是凿井及谷物栽培指导,也包括培育辛姆辛姆的养成人材及医疗事业。辛姆辛姆的树皮和叶子具有各种药效,所以圣园在医疗方面也有极大贡献。
圣地就是这样得以安然度过悠久的岁月,而大家也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总之,千万得注意盗贼就对了。大家放心,我练过刀,操纵里固的技术也仅次于哥哥。要是沙岚旅团出现了,我一定会替哥哥报仇!」
拉比莎扬起拳头好让周围的大人放心。店内充满了喝采声,气氛更热络了。
这场宴会一直持续到太阳西沉、拉比莎赶赴圣别仪式为止。

*
*
*

在某个远离迦帛尔的城镇,一阵不祥的风正蠢动着。
此刻,夕阳染红了沙漠,那座披着美丽绋衣的城镇却难掩血腥味。
坐落镇外的泥砖小屋内,灰发垂及腰际的男子静静注视着手上的兽皮纸。被黑头巾蒙面人所围绕的他,脚下有个身穿绿袍、部分衣着已经变色发黑的男子张大眼睛平躺着。
灰发男子看过纸上的内容后,扬起薄唇笑了。
「哦,看来采取行动是对的。这是迦帛尔送来的书信,这里似乎是使者预定造访的第三座城镇。」
蒙面人面面相觑骚动了起来。使者要出发,就代表他们有机会挽回五年前的失败。
「头目,既然我们已经知道出发的日子了,就没道理不埋伏。」
「哼,埋伏?我不喜欢这种慢吞吞的作法。」
男子看了一眼发言者,从鼻子哼了一声,眼神充满战意。


「这次要先下手为强——我们要袭击迦帛尔。」

场面更加骚动了。灰发首领伸手制止动摇的部下,接着说:
「我知道摧毁迦帛尔这种作法不切实际,恨就恨在我们的人数跟迦帛尔那帮呆子比起来实在不成比例,况且就算摧毁掉他们,要是水干涸了,也是两败俱伤。所以这次虽然说是袭击,目标只有持有种子的使者而已。」
四周鸦雀无声。一片困惑中,男子悠悠地耸起了肩膀。
「使者的模样、位置等到了当地再调查。我们要从正门杀进去,给他们见识我们的力量。」
「但是……正门有自卫团严阵以待。特别是在使者启程前夕,警备应该更加森严才对。」
「所以这么做是有用意的。看到那些叫什么自卫团的废物被我们轻而易举地击溃的样子,就算是迦帛尔那帮安逸的人也会感受到威胁吧!这样有利于之后的谈判。状况跟五年前头目那时不一样了,现在的我有可能办得到。难道不是吗?」
场面一阵紧张。蒙面人看着男子的眼神里掺杂着敬畏与厌恶。
其中一人取下蒙面头巾,声音稳健地呼唤首领。
「卡耶尔,这表示你要使用那个非人的力量……是吗?」
灰发男——卡耶尔面向声音的方向,尽管表情稍显不耐,依然吊起眼角展现出首领的威严。
「那又怎样?力量要是不用就没有意义。今晚半夜袭击,记得做好准备。」
卡耶尔把手上的兽皮纸随便往后一扔,像是在夸示自己的力量一样狠狠瞪着室内所有的人。
「话说在前头,要是那家伙出现了,格杀勿论。只要那家伙还活着,就会不断妨碍我们。谁要敢同情他,一律视为叛徒。」
室内又是一阵紧张。刚才呼唤卡耶尔的男子再度发问:
「那家伙……是指『月夜』吧!」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卡耶尔从鼻子哼出一笑,便阔步走出小屋。随后,蒙面男也一个个面面相觎地跟了上去。
光与热支配的白昼告终,带来黑暗与杀意的夜晚笼罩整个沙漠。
这时,在迦帛尔坚固的石门下发生了点骚动。
「所——以——说——事情就是这样!好不好?求求你!」
一名青年卑躬屈膝,拚了命拜托一脸为难的守卫。
「一下下就好了啦!我是受村中长老所托,给使者大人送这样东西来的。啊,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喔!我们村子是真~的打从心~底祈求使者大人旅途平安。没盖你!」
「跟我说也没用啊……」
两名守卫面面相觑,表情里搀杂着同情与困扰。
「拜托啦!长老说在我亲手把东西交给使者大人之前都不准回去!你看嘛,你觉得我会带这种东西来开玩笑吗?」
青年秀出他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白布团。他把那团看似包着什么的布重新拿好置于胸前,接着缓缓掀开。守卫在好奇心驱使下,一不小心就看着青年的动作看到入迷,当内容物揭晓时,他们不由得倒吞口水。
只见黄金打这的刀鞘和刀柄嵌着银边,上面镶满了水晶、绿宝石、珍珠,无数宝石看得人眼花撩乱。原来那块布里面是一把极其豪奢的刀。
「这把刀是我们村子代代相传的宝物,大有来历。据说拿着这个的人就能得到精灵保佑……很适合使者吧?啊,不然从上面拿一两颗宝石给你们当谢礼也不成问题……」
差一点就点头答应的守卫猛然回过神来:
「不、不行不行!不管你有任何理由,今天除了居民以外,谁都不准进去。抱歉,虽然我也觉得过意不去,不过惟独这点不能通融……」
之后,不管青年再怎么交涉、恳求都没用,青年只好抱着豪奢的刀无功而返。
青年颓丧地转身背对守卫,目光却意外地锐利。与星光渐显的东方天空同色的深蓝眼眸飞快地扫描周围的情况。随意缠起的白头巾下冒出的头发与眼睛一样,色彩融入夜空。
「哼,服服贴贴地做人家的牛马。真辛苦喔!」
青年小声挖苦对方,接着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背后的门。
连接外界与圣地唯一的玄关口——迦帛尔的正门,通称『巨人之门』。门旁矗立着一具名符其实的白色巨像。
凛然直视东方的那尊男像,是迦帛尔创世记传诵的伟大精灵使。相传过去城镇陷入危机之际,由于这名男子献出自己的舌头给沙漠,将灾厄驱逐到东方,迦帛尔才得以化险为夷。石像微张的口中的确没有舌头。
「哇,品味真差。」
青年用一句话带过对迦帛尔这位守护者的评价,朝正门周边零星的灯光走去。自卫团在圣域周围搭起帐篷,形成简单的聚落。
青年决定乔装成自卫团员,在帐篷间走动。物色了一段时问后,他瞧见一个看起来人不错、正在生火煮饭的男子,便出声招呼:
「大叔,我今天才刚来,还搞不太清楚状况,到底我该住哪儿才好?」
「帐篷大致是按出身地区搭的,不过也没那么壁垒分明啦。随便找个帐篷住下吧。我看你年纪轻轻就进自卫团,真了不起啊。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
「我叫杰泽特,是从很远的东边来的。」
青年摆出友善的样子靠到火堆旁,像在缅怀故乡似地仰望东方天空。
「还没吃饭的话就吃过再走。今晚会是漫长的一夜,趁现在填饱肚子啊!」
「漫长?有什么事吗?」
「什么啊?你真的才刚来啊,天亮前使者要出发了。」
「喔……果然是明天啊!」
夜色的眼睛略微眯起,锐利。
「今年的使者是怎样的人?上回似乎是个顶着圣人光环的人。」
他的这个问题令男子单眉挑起,歪头表示不解:
「天知道呢,只要不擅离岗位,到了天亮自然就看得到了吧!」
男子开始把肉干削入锅内,杰泽特注视了他半晌,最后耸耸肩。
(他看起来不像是在提防我的样子,似乎是真的不晓得啊。虽然我想尽可能先收集到使者的情报……不过干着急也没用。)
其他人开始三三两两地聚集过来。杰泽特和他们一起围着锅子,吃着肉和豆子煮成的汤,极其自然地发问:
「自卫团只要守住巨人之门就好了吗?其他门呢?」
「你啊,真是乡巴佬耶。」
跟杰泽特背靠背而坐的初老男子哈哈大笑,操着方言告诉他:
「讲到迦帛尔,就属东边的巨人之门最出名。虽然其他方位也设了紧急逃生门,不过,这也就表示其他门只有紧急的时候才会开启。」
「那,要是那边被盯上了,岂不是很危险吗?」
「这个啊,等到情况紧急的时候再想啦。」
男子发出乐天的笑声,「没错!」周围的男子也附和着他。
杰泽特拾眼看向天空,在头巾底下悄悄发出短叹。
群青色的天空不知何时升起银月。

*
*
*

圣别仪式——在手背刺上使者的印记就完成了。
右手手背得到辛姆辛姆种子象形化的使者印记以后,拉比莎已经成为种子的守护者。虽然被衣服遮住看不见,不过现在坐在自己房间床上漫不经心看着地图的她,脖子上的确挂着辛姆辛姆的种子,就放在一个深绿色小束口袋内。
使者经过圣别、收下种子以后,在清晨出发前禁止外出,也不得和其他人见面。再加上现在也没什么事好做,为了今后着想,赶快睡觉其实是最好的选择,但她连睡衣都还没换。
「唉——」拉比莎今晚不知道叹了第几次气。
「真想在出发前跟哥哥和好……」
只有园长和施术师能够参与圣别仪式。一旦上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我是去见亲人,溜出去一下下应该不要紧吧?
就在拉比莎坐立难安,忽然灵机一动之时,有人轻敲她的房门。然后,熟悉的声音含蓄地呼唤她:
「拉比莎,是我。」
「啊——!」拉比莎从床上跳了起来,开门一看,哈迪克拄着两根拐杖,好像随时会倒下一样,苦着脸站在那里。
「哥哥!你一个人过来的吗?圣园的门还开着?」
「是值夜的同事替我开的门,他说要是就这样见不到面也太不近人情了。」
哈迪克在妹妹搀扶下,一进房内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拉比莎,中午对不起了。我无意伤害你,希望你明白我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反对或操心。」
拉比莎连忙点头,先让哥哥在石床上坐下。
「我知道,毕竟哥哥最清楚使者旅途的艰辛啊。我在哥哥旅行的那段日子也是好担心好担心,每天都跟妈妈或艾雪一起向精灵祈求哥哥平安无事!」
和母亲在一起的光景瞬间浮现脑海,如今已成怀念的回忆。
精灵(Genie)是噬人生气而培养的自然的存在,据说它们存在于火、水、风、土等生命根源。家畜吃草、人吃家畜、精灵吞噬人的生气,自然为精灵所培养、草在自然中茁壮。世界建立在这样的循环上。而精灵是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的超然存在,跟普通生活几乎扯不上关系。
据说,强烈的愿望会吸引精灵。这是因为当人迫切有所祈求时,会浑身洋溢着生气。精灵会吞噬其生气,实现其愿望作为回报。也就是说,愿望愈强烈,精灵伸出援手的可能性就愈高。所以沙漠居民要是有什么愿望就会向精灵祈祷。
「我能得救一定都是你们的功劳,谢谢你。」
「我没说错吧?所以只要哥哥和艾雪替我祈祷,我一定也会没事的!」
拉比莎说得非常肯定,但哈迪克的微笑却转变为忧愁的表情。
「……善良与软弱、幸福与无知有时同义,拉比莎。」
拉比莎歪着头,不懂哥哥究竟想说什么。
哈迪克从衣服上摸着自己的脚,压低声音说:
「一旦担任使者踏上旅程,那么你也必然会碰上危险吧。到时候你要怎么办?你要以使者的身分、以我妹妹的身分,还是以个人的身分采取行动呢……迷惘必然会到来。因为你比你自认的还要善良且幸福。」
拉比莎总觉得有点不满,她觉得哥哥过分操心了。
「没问题的。要是碰上盗贼,我就会替哥哥报仇!我也为此修练过了!」
哈迪克又微笑了一下,但那却是个哀戚的微笑。
「出去旅行以后,你会渐渐看清世界。你知道蝎子、里固各有它们自己的世界吧……虽然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却没见过世面。再加上……」
哈迪克顿了一下,接着斟酌字句说道:
「拉比莎,你喜欢迦帛尔吗?」
「那当然,这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啊!」
突然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拉比莎尽管戚到不知所措,还是用力点头。集全沙漠的崇敬与憧憬于一身的圣地迦帛尔,能够生在这个拥有辛姆辛姆的城镇,拉比莎没有一天不感到自豪。
哈迪克注视着拉比莎,再度发问:
「就算辛姆辛姆枯掉也一样?」
「什……」拉比莎瞬间瞠目结舌。
「你在说什么啊,哥哥!迦帛尔的辛姆辛姆怎么可能会枯掉呢……」
但哈迪克是个正经的人,他绝不会做不可能的假设或夸大其词。
拉比莎心脏突然剧烈跳动,于是更加动摇。
「啊,难道是因为种子的数量逐年减少,所以哥哥才放心不下。因为这可能是最后的种子,所以哥哥才这么担心吧。你不知道我能不能胜任、能不能保护好种子……」
拉比莎说着说着真,心跳声愈来愈响。她觉得好像自己藏在心底的不安全被哥哥给看透了一样。
据说每年有愈来愈多的城镇因为久早不雨、井水枯竭,最后被放弃。听说为了找寻安身立命之处而离散的居民,几乎现在仍在沙漠中流浪。
(只要辛姆辛姆种得活……)沙漠居民听到这种惨澹的消息,反应几乎都一样。可见辛姆辛姆就是沙漠的希望。拉比莎的使命十分沈重。
见妹妹不自觉握紧种子低下头来,哈迪克露出逡巡的视线看了她半晌,最后吐出一口气,好不容易开口:
「拉比莎,有件事我要先告诉你。」
此时,从为了采光而保留一半没嵌上木板的窗外,传来有如动物咆哮般刺耳的声音。
「怎么了?」
拉比莎走近窗户,想要确认这个使人不安的咆哮是从哪儿传来的。当她的手碰到窗板时,突然一道湿黏的风吹进房间——
狂风大作。
在自卫团的帐篷这一带,最早对异变有所反应的,是一双夜色的眼眸。
——不会吧!
躺在沙地上的他跳了起来,凝神注视着东方天空。眼珠不停转动,像是在观察周遭大气及其他东西,这模样酷似野生动物在捕捉人类无法戚知的目标。
看到杰泽特一改先前的慵懒,机警地起身瞪着东方天空,周围的男子对他投以诧异的视线。
「怎么啦,小伙子,是不是作梦了?」
「要来了,是沙暴。」
杰泽特简短说完就朝迦帛尔正门跑去,男子们一时间愣愣地目送着他。直到某个人抬眼看向天空,惊愕得绷紧了表情:
「喂!那片墙是……?」
繁星点点的漆黑夜空中,那黑暗从东方依序吞噬着发光的天体。宛如巨大黑云降落地面,化为连接大地与天空的墙壁,蹂躏着沙漠一样。那毫无疑问就是……
「是沙、沙暴!大沙暴!」
「在这种大半夜?精灵到了晚上不是会变安分吗?难道是……?」
集中系在离帐篷不远处的里固突然发疯似地鼓噪起来。四周热气蒸腾,细小而无从防御的沙砾开始视一切为障碍物,展开攻击。
「难道这沙暴不是自然现象……?」
不知道是谁这样喃喃自语道,很遗憾的是这句话说对了。
杰泽特以惊人的速度冲过沙地来到门前,对着慢条斯理采出头来的守卫怒吼:
「你没看到那个吗?还不赶快通知居民!」
守卫讶异地凝眸注视远方,等他终于发现夜空下张开的暗墙时,下巴险些掉了下来。接着他猛然清醒似地环视看守小屋,好不容易发现那支长年不曾使用、已经化为壁饰的警报用号角,即刻将之一把取下,用力吸气灌进腹底。




2••沙岚的盗贼
突如其来的狂风吹进房间,让拉比莎连人带窗板跌到地上。邻近的住家也纷纷传来惨叫。
「什么……沙暴……?」
而且规模超大,就连人在房里都可以感觉到惊人的风压。
(奇怪……晚上怎么会起这么大的沙暴……这、这不是自然的沙暴!)
拉比莎爬过粗糙的地板,赶到拿毯子挡沙的哥哥身边。
「哥哥,这沙暴不对劲!该不会是……」
「对,这恐怕是盗贼……沙岚旅团。」
哈迪克全身冒出冷汗。传闻沙岚旅团里有精灵使会命令风之精灵引起沙暴,而旅团就利用这沙暴在沙漠中移动,看来这传说是真的。
沙岚旅团在五年前袭击当时担任使者的自己,废了他双脚。他早就知道他们不可能会放过这次的使者,却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早,而且还是攻击迦帛尔……!
他迅速下了判断,他早就知道自己最该保护的东西是什么。
「拉比莎,你赶快准备准备,离开这里。」
哈迪克取下松垮垮地盖住自己头发的头巾,一面抵抗风一面迅速将头巾包在妹妹的头上。拉比莎的头发完全被白头巾藏住,现在怎么看都是个少年了。
「行李都放在厩房里了吧?不可以回头。这里离北边的逃生门最近,你一出迦帛尔就只管向前跑!」
大气的轰鸣震耳欲聋,逼得人无法思考。拉比莎昏沉的脑袋反刍着哥哥断断续续传入耳里的话语。
「待在这里……待在迦帛尔很危险?」
「对。来,快点!现在逃还来得及!」
「可是哥哥跟艾雪……」
「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哈迪克用力摇了摇搞不清楚状况的妹妹双肩,看着她的眼睛。
「你肩负着保护辛姆辛姆种子的重要任务,你是这片沙漠仅存的希望。不管发生任何事,你都要第一个逃走并活下去!」
蕴藏太阳的两对眸子对视。从哥哥紧迫的表情终于感觉到切身危机的拉比莎忽然双唇颤抖,摇了摇头。真奇怪,她的立场跟中午完全倒过来了。
「我不要,我要跟盗贼战斗,我不能一个人逃走。」
「比起战斗,你现在更应该逃走,难道你不明白这点吗?不需要戚到羞耻。」
「就算现在逃走,迟早会被盗贼追上。最好现在就打倒他们。」
「万一你被他们抓起来怎么办?到时候我们就无计可施了!」
「可是……不对,我不要。哥哥不是不能走路吗!我要保护哥哥、跟哥哥在一起!」
哈迪克终于理解了。拉比莎在害怕。
他紧咬牙关,垂下眼睛,嘴里迅速向精灵祈祷——
啪!一声脆响撕裂了风与夜暝。
拉比莎跌在布满沙子的地板上,按着脸颊,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别撒娇了!你以为圣别是为了什么!」
拉比莎第一次听到哥哥怒吼,连同其话语重挫了她的心。
为了断绝使者与过去的一切牵绊,为了在紧要关头能毫不犹豫地舍弃一切,为了能够割舍亲近的少数而去拯救陌生的多数。
使者于是圣别。
使者是孤独的。使者将背负整个沙漠的希望,保护种子,独自一人前进。
而这次就连被保护的种子都是孤独的。
——对,孤独。
「呜……」拉比莎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呜咽,站了起来。
风逐渐缓和下来。既然沙岚旅团利用沙暴当作移动手段,那就应该就只有抵达和撤退的时候会狂风大作,所以动作要快。
拉比莎用手臂粗鲁地擦去眼泪,立刻转过身去,哈迪克也没想到自己会叫住她:
「拉比莎!」
即将离去的小小背影顿时停住。
「你是辛姆辛姆的使者,更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是我的妹妹,但你更是独立的个体。别忘了这件事。」
哈迪克到底想说什么,拉比莎就连一半也听不懂,但哈迪克的话从不曾毫无意义。
拉比莎微微转过头,尽最大努力挤出一抹笑意。她不想让敬爱的哥哥看到自己更多的丑态,于是逃也似地冲出房间。
过了好半天,留在房内的哈迪克才注意到自己的指甲掐进了自己的膝盖,直到这时,痛楚才传了开来。
「这点痛跟拉比莎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她很难受吧!被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殴打并扛上使者的重责。
不过,这份重责会成为拉比莎求生存的压力。有了使者自觉的她应该会保重自己。如果这份压力能为她带来生路,他会不惜一切要她扛下。
(也该是我付诸行动的时候了。)
暗自下定决心的哈迪克摸索着地板,找到了沾满沙子的两根拐杖。拚命伸出手要捡起来的哈迪克背后,有一团浓浓的风正蠢动着。
风拂过哈迪克极具特色的太阳色头发,回到了敞开的窗外。
拉比莎从自家后门钻进住户缝隙间的狭窄通道,前往厩房。
她的耳朵毫无遗漏地捕捉到镇上不寻常的动静。先前最为强势的狂风呼啸声、沙砾刮削住家墙壁的声音渐歇,反之则是居民混乱的尖叫与掺杂其问男子粗野的声音、怒吼、剑戟声增加了。
安和乐利的都市迦帛尔。男人的刀是在市场买了西瓜要当场分给大家时才会派上用场。就拉比莎所知,这个圣地不曾被盗贼袭击,也没有居民惧怕这种事发生。突如其来的灾难究竟会造成多少牺牲……大家也都不愿去想。
这个沙漠中没有盗贼会愚昧到来袭击迦帛尔,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沙岚旅团却这么做了。
「这群无耻之徒!)
拉比莎在心里用所有想得到的词汇痛骂盗贼,她悄悄打开厩房出人口,迅速溜了进去。好几头不安地喷着鼻息的里固视线集中到她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喔,虽然我也想放你们逃走……」
拉比莎一面向那些发出微弱鸣声、朝她额头凑近的里固道歉,一面冲向系在正面出口近处的两头里固。马护朝她投以「发生了什么事?」的视线,库库也依偎在丈夫身旁,不安地看着
「待会儿再解释!总之现在要先逃走才行。拜托你们帮帮忙!」
尽管着急,拉比莎仍不忘把行李绑到里固身上,确认过缰绳和鞍鞯以后,她把出入口的木
从沙暴刮来的正门方向传来的剑戟声和喊叫声更加激烈了。看来自卫团开始反击了。反而是这一带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居然没有半个居民逃走,拉比莎一瞬间感到奇怪,不过她马上就想通了。她自己一开始也没想过要逃,打算留下来跟哥哥在一起。虽然她大发豪语说要战斗,其实下意识却认为只要乖乖躲在家里,这场灾难就会从头上通过,而自卫团也会想办法解决——
「马护、库库,我们走。」
就在她小声呼唤两头里固并牵起缰绳时,好几个脚步声在静悄悄的路上回荡着。
拉比莎吓了一跳,伸出手心挡在马护鼻前制止它前进,然后再次窥探路上的情况。只见好几名男子在月光下移动,接二连三闯进某栋建筑物。
拉比莎的心脏不自然地剧烈跳动,血液往上冲。盗贼闯进了拉比莎的家,现在里面只有不良于行的哈迪克一个人而已……!
(哥哥!)
拉比莎已经无法思考,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出厩房。她边跑边伸手取出挂在腰后的弯刀,顾不得要放轻脚步。
她的去路马上就被堵住,在暗处待命的蒙面男子随手握着散发幽光的刀出现了。月光映照下的刀刃之所以污浊是有理由的。
「你这混帐……杀了人?」
拉比莎从心底涌上怒意,盗贼只是默默瞪了她一眼。他像发现猎物的蜘蛛一样立刻扑向她,凶刀毫不迟疑从拉比莎的头上挥下。
锵……刀刃交击的声音响起,盗贼的眼珠子动了一下。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孩竟然挡下了自己的刀。
「给我让开!」
拉比莎发疯似地大喊,盗贼颇戚兴趣地看了她一眼,再次挥刀。
在迦帛尔正门,自卫团员面临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疯狂。
他们已经没有余裕发挥平日训练的成果,保持阵形与盗贼对峙。敌我双方激战,有一个人采取了异样的行动。
「哼哼哼——哼哼哼——」
在建筑物屋顶上悠然眺望着正门附近的战况,用白头巾彻底蒙脸的那个人——杰泽特不知为何哼着鼻歌。
几个盗贼从街道对面的建筑物出现了。
那些盗贼无视于正门附近的战斗,朝城镇内部跑去。他们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显然是拥有确切目标的人会采取的行动。
杰泽特点了一下头便继续哼着歌,曲调像是随性改编自激烈剑舞曲的鼻歌,然后沿着屋顶跟那些盗贼往同一方向而去。当他感觉到周围开始吹起凉风时,和夜晚同色的眼睛随即满意地眯了起来。
为了研判跳下屋顶的时机而看向后方战斗,他的眼角捕捉到某个光景。那个面熟的自卫团员背后出现空隙,某个盗贼正要趁虚而人。
杰泽特立刻开口向风精灵祈祷。绕着他打转的大气即刻脱离他的身体化为旋风,转眼问增强威力,形成小小的沙暴。确认那个自卫团员为了闪躲刮向自己的沙暴而改变位置以后,杰泽特低声说:
「这是请我吃饭的谢礼。」
然后他跳下地面,追逐像影子一样移动的盗贼。
不久,他看到那些盗贼一个接着一个进入某栋建筑物,于是便停止前进,就近躲入暗处。
(那里是使者的家吧,这一带八成有人在看守……要将他们打倒吗?)
就在他思索接下来的行动时,路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他吃惊地一看,有个娇小的人影正从盗贼闯人的民宅后面的巷弄冲了过来。
(是居民吗?怎么那么冲动……)
在他困惑之际,负责看守的盗贼从暗处现身,阻挡了那个人的去路。锵……刀刃清脆的碰撞声响彻云霄,战斗开始了。
(不过这是个好机会,要走就趁现在。)
他起了这个念头,手伸向用布固定在腰际的刀,他不自觉大声咂了一下舌头。
那把不曾用过的刀装饰过度一点也不适合实战。宝石打乱了重心,重视外观的黄金刀柄握起来非常不舒服。
(呃,对喔,原来我还留着这把没用的刀。)
这是从某个有钱人家「借」来当藉口见使者、或是拿来行贿用的。早知如此就应该把这种情况也列入考虑才对。他痛切地反省。
(没想到沙岚旅团会这么快采取行动……)
就拿其中一方的刀吧——杰泽特灵机一动,点了下头就冲了出去。
两人的战斗愈演愈烈,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结果如何。
「这是什么刀法?简直是儿戏!)
杰泽特替矮个子少年不成气候的刀法着急,准备介入两人的战斗。但在出手前一刻,他看到从盗贼入侵的住家出现了两个漆黑的人影。
「呿!」
杰泽特改变突进方向,没三两下便收拾掉那几名男子。男子甚至发不出惨叫声就倒地不起 ,因为气管早已被割断了。
尽管使用次数已经压到最低,这把除了拿来装饰以外一无是处的刀还是快散了。刀柄根本锁不紧,光是举到眼前,刀身就晃个不停。「可恶……」他确认了一下死者,他们身上的武器并不是刀。
杰泽特把刀一扔,这次朝与盗贼对峙的娇小人影跑去。
——拉比莎专注地对付眼前的盗贼。她利用刀被格开的反作用力拉开距离,趁对手的刀减速的瞬间往前一个箭步攻击膝盖。但盗贼迅速后退,刀刃转为九十度水平挥砍,钢铁的触感划过拉比莎的手。
「唔……可恶!」
拉比莎还来不及感觉疼痛就再度往后跳开,趁对手露出破绽时纵身向前。但拉比莎瞄准下盘的刀法早被对方料中,盗贼的刀由下往上一挑,娇小的身躯向后弹了出去。
她的脚离地,下巴不听话地高高仰起。在她暗喊一声『完蛋了』之际,腾空的身体被某个人给稳稳抱住了。
(咦……?)
拉比莎惊讶地仰头一看,眼前白头巾蒙脸的青年占据了整个视野。青年朝她一瞥,两人用色彩相反的眼眸相互确认。
杰泽特朝跌进怀里的矮个子少年脸上及衣服上细微的刀伤一瞥,低声说道:
「这借我。」
下一瞬间,本来在拉比莎手上的弯刀已经拿在杰泽特手里,自然得仿佛从以前就在那里一样。拉比莎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完全没有硬被抢走的感觉。青年的动作快得令人想不透刀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以欺负菜鸟为乐的盗贼发现对手怱然换人,似乎有些不满。他使力握紧刀柄,表示这次不会再耗下去,意图一口气收拾掉对方。
但半途加入的青年却是个意外的高手。盗贼使出的攻击全都给青年恣意挡下,等他察觉时,形势已呈一面倒。盗贼不禁焦急起来,更加猛烈地挥刀。
退下阵来的拉比莎一松懈,当场腿软瘫坐在地,呆呆地看着青年的动作。
(好厉害……这就是实战的刀……!)
对方跟自己的实力悬殊,拉比莎甚至不觉得不甘心。洒落的月光辉映在他舞动的弯刀上,这幅景象充满了引人人胜的诡谲魅力。配上令人印象深刻的深蓝色眼眸,这幅光景简直就像是
(美丽的月夜。)
拉比莎完全忘记眼前展开的是一场惨烈的战斗,茫然地想起这种事来。
疲于战斗的盗贼为了分出胜负,在稍微拉开距离后接着奋力上前。盗贼双唇吐出「咻」的短促呼气,朝眼前的青年砍下去……这是他本来的打算。
然而刀却挥了空,仅稍微勾到青年的头巾。扑了个空的盗贼当场往前倒,下一瞬间,他眼前的景物反转向后,放低身子避开攻击的杰泽特一脚踹中了盗贼的脸。
杰泽特迅速起身举刀,因为刚才被刀勾到的影响,遮脸的头巾松了开来,露出和眼睛同色的头发。仰卧在地无计可施的盗贼第一次看清杰泽特的脸,倒抽了一口气。
杰泽特一挥刀,结束了对方的生命。他迅速把头巾重新缠好,从盗贼胸口拔出刀来,用死者的衣服擦去血迹。
然后他转身面向呆呆望着这边的人影,手拎着出鞘的刀,忽然皱眉说道:
「我说你啊,如果没有杀人的觉悟就不要拿刀。」
拉比莎起初不懂意思,下一瞬间就理解了。就在她感到耻辱、面颊为之火红时——
「这是怎么回事……?」



她听到了短而含糊的叫喊。
立刻转向声音方向的拉比莎倒抽了一口气,全身僵硬。两个黑巾蒙面人走出屋外,看到同伴流血倒在地上,于是惊讶出声。
但拉比莎睁大的眼睛贯注于一点,就是其中一个黑巾蒙面人扛在肩上的人。
绵软松弛的身体,还有一头披散开来、散发太阳光辉的发丝。从盗贼肩上滑落的手像钟摆一样摇晃,黑色液体从指尖滴落地面。
「呜啊……哥……!」
拉比莎喉咙一紧,发出呻吟。
她浑身发抖、想吐、眼花,周围的空气蠢动起来。
(怎么了……?)
杰泽特感觉到异变,心慌地张望四周。自然界正在非人的影响下发生变化——!而他那双特别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了「元凶」。
拉比莎感觉到剧烈的耳鸣与头痛,伸出双手按着太阳穴,浑身发抖。她知道黑巾蒙面人拿着刀走向她,但一切都无所谓了。
风呼啸着,浓浓的热气自大地升起,地面微微轰鸣了起来。
那些盗贼踉踉呛舱,表情惊惶地仰望天空。
「喂,我说你……快住手!你想做什么!」
只有杰泽特确实掌握了状况。风精灵在拉比莎周围发出诡异的呼啸声开始旋转。杰泽特可以清楚看见这个景象,但——
「这家伙看不到……!)
整个人茫然若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周围即将发生什么事。看到这样的拉比莎,杰泽特为之战栗。大事不妙。
「喂!」
然而在杰泽特开口要拉比莎冷静下来以前,重振旗鼓的盗贼已经拔刀大步走近拉比莎。
「住……」制止声晚了一步。
内含尖锐细沙砾的滚烫风刀瞬间席卷附近一带。
「呀啊啊啊啊啊!」
盗贼发出可怕的哀鸣,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扛着哈迪克的盗贼也被大气突然撞飞,昏了过去。住家的墙壁发出劈啪声,转眼间出现一道道刻痕。剥落的树皮化为锋利的凶器,刺进坚硬的地表。
「好痛!你快住手啦!喂,听不懂吗!」
杰泽特拚命避开狂躁的精灵,好不容易才走近拉比莎,用力摇动她的肩膀。他勉强她抬起脸来,拉比莎无神的眼睛稍微聚焦。
「别失神,小心被吞噬!听好了,我看你自己似乎没发觉,你是个精灵使。」
青年抓紧机会一口气说完,只见拉比莎眨了眨眼睛。
「精灵……」
「对,精灵使。现在立刻指示精灵!要它们安静下来!」
看到对方张着嘴打量自己,杰泽特一面感到不耐,一面恫吓地大吼:
「快啊,你想被吞噬掉吗!」
「安、安静下来。拜托你们,精灵!」
拉比莎慑于对方的气势,连忙朝周围这么一呼喊,大气的情况立刻改变了。风缓和下来,沙回归大地,热与湿气恢复为夜晚应有的状态。
但拉比莎下一瞬间却放掉了自己的意识,往后倾倒。
「啊,混帐,这家伙居然晕过去了!」
她被精灵吞噬掉太多生气了。这么没自觉的样子惹得杰泽特恼火起来,将一度撑住的身体稍嫌粗鲁地推开时,一样意外的东西却映入杰泽特眼帘。
无力地放在身体上的右手,手背上刺的印记是——
「咦……这家伙是使者?」
杰泽特惊愕之余,视线下意识地搜寻应该带在身上的辛姆辛姆种子。这时背后传来一道含糊的呻吟。
(不妙,先离开城镇再说吧。)
杰泽特慌慌张张地抱起使者,对方的身体出乎意料地瘦弱且柔软。
(像娘儿们一样弱不禁风,不愧是在迦帛尔长大的少爷。)
杰泽特看了看周围,一发现附近的厩房就立刻冲了过去。当他在打开的门内发现两头已经做好出发准备的里固时,就了解了大致的情况。
「哈,原来使者正要带着它们逃跑。这样正好。」
话一说完,杰泽特迅速解开马护全部的行李,改放到库库背上。为了让马护载着两个人逃走,有必要极力减轻重量。
「抱歉,我知道这样不好跑,就稍微忍耐一下。等我下暗号就先逃到沙漠。」
看到带着熟悉少女的陌生人类,马护和库库虽然一开始浮现了诧异的表情,不过最后只摇了两三次头试着抗拒,就相当顺从地任杰泽特牵着缰绳前进了。
等杰泽特骑上马护,怀里的拉比莎动了起来,微微睁开眼睛。
「怎、怎么在摇啊……?」
「你醒啦,这样正好。失去意识的人搬起来太费事了。」
「你是谁?」
「杰泽特。从自卫团的帐篷来的。你呢?」
「拉比莎……」
「拉比莎是吧。总之有话待会儿再说吧,使者大人。你得先离开这座城镇才行。如果你会操纵里固的话,就交给你了。」
拉比莎糊里糊涂地点头接过缰绳时,脑子突然想起惊人的事实。
「啊,哥哥!」
拉比莎大叫一声就拉紧马护的缰绳,突然转变方向。
「笨蛋!你在干什么?」
上半身被推开、吓了一跳的杰泽特一面破口大骂,一面抢回缰绳。抓着他的手想取回马护操纵权的拉比莎大喊:
「盗贼袭击了哥哥!他受伤了,我要去救他!」
「你是使者吧!不是应该要先逃走才对吗?」
「我不能丢下哥哥不管!」
「那丢下沙漠居民就没关系吗!」
杰泽特撂下的这句话令拉比莎为之冻结。她惊讶地回眸一看,青年的眼神蒙上了比黑暗更深沉的色彩。
「不管你情不情愿,你已经被选上了。你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接受圣别的吧!」
拉比莎的心脏像是被揪住一样痛了起来。
——对,我已经接受圣别了•
拉比莎激动的表情突然摇摆不定,变得虚幻。杰泽特看了那张脸,顿时心惊,同时手一伸交出了缰绳。
「你明白就好,朝逃生门直直冲过去吧。」
拉比莎只能点头,因为她已经确实接受了使者的命运。
再度开始奔驰的两头里固就快抵达北边逃生门时,位在拉比莎背后的杰泽特突然哼起轻快的鼻歌。那旋律改编自激烈的剑舞曲,不难听,但拉比莎真搞不懂怎么有人在这种状况下还哼得出歌来。
「喂,那会害我分心,可不可以别哼了……」
「哎呀,有备无患嘛。」
杰泽特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覆,拉比莎耸耸肩。接着「锵」的金属声掠过耳畔,她的背为之一僵。
「你拔了刀?」
「拔了拔了。噢,你别担心,我就是失手也不会从背后捅你一刀的。我的对手呢……是那些家伙。」
拉比莎注视着杰泽特越过肩膀的手指的前方,不久以后清楚显现的光景令拉比莎睁大了眼睛。本来应该关着的逃生门如今打了开来,本来应该站在那里的守卫不见踪影,反而是好几个骑着里固的黑头巾男子盘踞在逃生门周围。
「这里也有盗贼!」
「看来他们也有动过脑筋。听好,绝对不可以减速……」
杰泽特无预警地使出全力,踢了与他们并行的库库屁股。可怜的库库扯破喉咙发出悲鸣,猛然冲向逃生门。只见里固的猛攻吓得盗贼纷纷避难,不过其中几人立刻追了过去,等发现上头没坐人时才折了回来。
杰泽特停止哼歌,相准最佳时机低声许愿。周围的风急速发热,一面卷入沙子,一面藉旋转力膨胀,毫不留情地将沙砾打向盗贼。突然发生的沙暴杀得盗贼措手不及,别说是操纵里固,就连自己都东倒西歪,而马护果敢地以最高速穿过他们之间。
「成功了!」
拉比莎不禁欢呼,但盗贼粗鲁地振喉并吐出混着沙的口水,纷纷叫骂着追了上来。
据说盗贼的里固经过特殊训练,不成对也能行动。因为那种训练而经常处于异常兴奋状态、口吐白沫的里固已经像是别种生物。它们满布血丝的眼睛看得拉比莎不寒而栗,不断要求马护加速。
「加油!再快一点!」
后方接连传来钢铁刀刃交击的声响,时而传来响亮的咂舌声。
「没问题吧?」
「别在意。总之,你就维持这个速度。他们的里固都被下了药弄到失常,虽然我们这边载了两个人,不过体力还是在他们之上。」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拉比莎在心底迫切想着,不可思议的是马护的脚步似乎自动加快了。风不断从后方吹来,马护钩爪发出的声音变得轻快。忽然问,金属互相碰撞的声音中断了。
「好耶!用精灵、风跟土的精灵!」
「咦?」
「跟着我念就对了,『利夫、阿鲁杜,化为防壁』……快啊!」
杰泽特说的是呼唤精灵时使用的古代语。利夫是风,阿鲁杜是大地。凡是沙漠居民好歹都知道精灵的名字。
「利夫、阿鲁杜……化为,防壁。」拉比莎总觉得难为情,小小声说道。「喂。」后面的杰泽特沉声威吓她。
「这不是在玩,给我认真点。」
「利夫……利夫!阿鲁杜!」
就在拉比莎豁出去加强语气的刹那——
惊人的气压通过身体,突如其来的风流向两人后方。拉比莎不禁顺着风移动视线,眼前发生的光景令拉比莎不禁怀疑自己看错了。
被风刮起的沙接连堆积起来,竟然在背后造出即席沙壁。
「沙子自己动了起来?」
「不是沙子,是精灵。」
立刻订正拉比莎的杰泽特眼里清楚看到——以沙为媒介组合构成墙壁的大地精灵,以及飞升到比大地精灵更高处的风精灵。
(没想到一句话就能让精灵做到这种程度……他都没发觉自己的能力吗?)
杰泽特朝张口结舌地往少年一瞥,当场哑口无言,夸张地叹了口气。
「真不敢相信——简直是埋没人材……」
直到完全确认追兵已经甩掉为止,载着两人的勇敢里固在银盘高悬的苍茫沙漠上不断奔驰。


3••夜
等到月亮几乎西斜时,拉比莎他们终于发现早一步离开的库库。
拜大量行李之赐,尽管被刀砍中,库库本身几乎没受伤,重大损害仅止于失去水袋一只和粮秣一捆而已。他们一面慰劳两头里固,一面前进,找到进入岩漠的边界后便挑了块适当的岩石在背后生火。
替自己和杰泽特简单包扎过以后,开始拿茶壶闷薄荷叶泡茶的拉比莎依然不敢相信自己是精灵使。
「所谓的精灵使……是随随便便就能当的吗?」
「当然不是。那不是努力就当得了的。必须是精灵中意且拥有旺盛生气的人才行,这些是必要条件。如果只是刮点风这种程度的话,普通人经过训练也做得到。不过,像你刚才那样厉害的招数是绝对办不到的。」
拉比莎一面拿出第二个茶壶煮糖蜜,一面点点头。
「精灵会给人类某些好处,然后吞噬生气当作回报。像你这种人要是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精灵帮倒忙,最好注意点。到时候各路精灵会撞在一起,产生失控的精灵、连你都不晓得会怎样,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唔——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来,以前我从里固或椰枣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地面也是软得不可思议,我一点伤也没有……那也是精灵做的吗?」
「我看十之八九是。」
「可是我根本看不见精灵。一般来说精灵使都看得见精灵才对吧,这样我还算精灵使吗?」
「虽然少见,不过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人。」
杰泽特接过薄荷茶,觉得有点稀罕似地看着金属杯里面。他啜了一口,清爽的芳香与糖蜜淡淡的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比方说看得到一点点影子、或是感觉得到动静的人就多得是。」
「啊。」拉比莎忽然心里有了底,于是点点头。这么说来,迦帛尔也不时有人会卖这类消息,像是哪里有怎样的精灵,或是向什么精灵许愿最好。
「但不可思议的是其中一项能力特别突出的人却不多,像我也是属于这种罕见的例子。明明眼前的精灵异常清楚,却只能刮起轻微沙暴。我想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吧?」
拉比莎啜了口茶以后,缓缓发出「啊——」的一声。
「是喔,所以你才会发觉我的能力啊。」




本帖最后由 泡泡霏霏 于 2009-8-11 07:43 编辑


「喂,你也太迟钝了吧!」
「嗯——这么说,我们简直就像是力量一人一半嘛。」
拉比莎边说边哀怨地望着杯底残留的糖蜜,杰泽特上下打量着她。拉比莎说的有道理,要是他们两人合力,应该能跟强力的精灵使匹敌,但……
(哼,这是在丰衣足食的迦帛尔长大的少爷才会有的想法。)
杰泽特心底瞬间吹过寒风。能力跟素昧平生的他人对半分,这种想法对那些拚命求生的人来说,就算想也终究办不到。
……这时,拉比莎那双浅如糖蜜的眼眸捕捉到杰泽特。
「对了,我还没跟你道谢。谢谢你救了我。要是没有你,我想使者之旅还没启程就要结束了……」
尽管嘴上道谢,拉比莎的表情却无精打采。就结果来说,她等于是对哥哥和迦帛尔的人见死不救,这个事实弄得她胸口沉甸甸的。
「……我想你哥还活着,盗贼没道理把杀死的人特地搬出来。再说迦帛尔还有自卫团在,我想应该没问题。」
被盗贼袭击、失去亲人的悲伤在这片广阔沙漠中无所不在。尽管杰泽特根本无意安慰拉比莎,等他回过神来时,这些话已经从他嘴里毫无滞凝地说了出来。
或许是感觉到对方在安慰自己,「嗯。」拉比莎点了一下头,脸颊亮起一抹含蓄的笑意。
「虽然不能回迦帛尔,等抵达别的城镇以后,我会向圣园报告你的事。到时候应该会颁发奖金和感谢状,你就暂时留在支部吧。」
「那真是感激不尽……」
(那可不行!)
杰泽特喝了薄荷茶以后彻底放松的脑袋瓜再度运作起来,开口说道:
「我说啊……你想不想雇我当向导?」
拉比莎倒着第二杯茶,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你想想看嘛,像沙岚旅团那样的人在沙漠里到处都是。不管是男是女,单独旅行都太危险了。恕我直言,像你这种安逸惯了的呆子,今后一个人旅行根本无法保证能活着回来。就算你有精灵使的力量,看不到也没什么意义。」
他的发言确实踩中拉比莎的痛处。
沙岚旅团今后要对使者拉比莎下手时,自己保护得了自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刀法没自己所想的那么好,尽管有精灵使的力量,看不见精灵也没办法使用。杰泽特看得见精灵的眼睛和刀法这些特质显得相当吸引人,但是——
「很可惜的是……从以前就规定使者要一个人旅行。」
拉比莎颓丧地摇头。杰泽特皱起眉头:
「这算什么?辛姆辛姆是要使者去死吗?」
「不是的!因为需要判断城镇是否适合辛姆辛姆,这是不能受别人影响的!」
「哈,受别人影响是吧!……等一下。喔,原来是这么回事。一
杰泽特的眼睛和嘴唇泛起挖苦的表情。
「所以你们就只在一个人也不会有问题的迦帛尔附近的沙漠旅行,不断在过去的影响下挑选城镇就对了。自愿墨守那什么无聊的成规。」
「你在侮辱我吗?我才没有受到过去的影响……」
「就是有。不然使者拿的地图是怎么回事?你少说你没拿到记载了预定巡视的城镇或村子名字的地图。说什么『愿辛姆辛姆福泽广被沙漠众生』,话讲得那么好听,结果只有迦帛尔周边的居民能够得到机会不是吗?」
「这…:我的确是带着地图没错,可是!」
拉比莎正要反驳,却突然噤口,那张脸刷地顿失血色。她拍拍衣服,在身上到处搜寻,脸色愈发铁青。
「……找不到……」
马护和库库也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拉比莎。
「怎么办……我把地图留在房间里了……」
「……什么?」
「怎、怎么办!」


拉比莎站了起来,无意义地东张西望,但地图也不会这样就从沙漠凭空出现。她的脸彻底惨白,瘫坐在地。

「我几乎没离开过迦帛尔,既不晓得各城镇位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水井的位置……!现、现在也不能回迦帛尔……!」
杰泽特叹气,再度愤忾起来。
(圣园到底在想什么啊!他们以为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鬼能够胜任使者的工作?)
不过换个角度想,这样反而有利于他达成目的。
「好了、好了,你先冷静下来,拉比莎小弟。没有地图的旅行也别有一番趣味喔!」
打定主意要说服拉比莎的杰泽特突然换了个轻浮的口吻,故意绕过火堆在拉比莎身旁盘腿坐下,故作亲昵地拍拍拉比莎的肩膀。
「我们又不是商队,难得出来旅行还要预定,真没趣!再说,地图在没有任何标记物的沙漠几乎派不上用场吧。」
「我是使者,不是去观光!再说地图不就是为了避免闯进危险地带而存在的吗?」
「不对,你错了,这世上只有有钱人才有地图。证据就是沙漠居民里拥有那种无趣纸片的只有组商队的大商人吧?那些人家里代代相传着独门地图,绝不外传。」
「……啊,对了!能不能弄到那种商人的地图啊?」
从杰泽特无心的一句话得到一线希望的拉比莎不禁凑近他,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他的衣袖。
「我刚才不是说了绝不外传吗……」
「现在情况紧急啊!辛姆辛姆的使者不能停留在这种地方。商人都精打细算,应该会愿意协助吧?」
拉比莎迫切的眼神从咫尺之遥外越过肩膀看着他,杰泽特尽管有点吃惊,不过嘴角立刻浮现称不上纯真的笑容。他出其不意地朝着拉比莎的方向歪过头去,对着太阳色头发间怱隐怱现的耳垂轻声问:
「哦?也就是说你要拜托我带路罗?」
从头发的晃动感觉到呼出的气息,拉比莎吓得缩起身体并放开了他的袖子。她惊慌失措地面向火堆,抱着膝盖缩成一团,重新坐正。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当作参考罢了……」
从小在迦帛尔那种狭隘世界长大的拉比莎显然不懂得拿捏跟陌生人的距离。杰泽特偷偷忍住笑意:
「唉,在这里等某个商队经过或许也不错呢——」
「你、你不要自认置身事外就说得那么轻松!」
「现在是这样没错啊。不过,要是你要跟我一起走的话,我就不再置身事外啰!」
「唔……」
拉比莎无助地看着杰泽特。跟轻浮的口吻两相对照之下,杰泽特冷淡的表情让人感到些微的不对劲。
「我这几年在沙漠流浪,旅行经验丰富,对你来说这个提议应该不坏才对。」
「可是……」
拉比莎再度开口,结果却说不出任何话。
看到拉比莎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杰泽特暗自窃笑。但表面上他始终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顺理成章地继续往下说:
「那就赶快来决定前进路线吧!我建议你取消往北,改往东走。」
「为什么?这样会偏离事前跟圣园讨论好的路线。真伤脑筋……」
「居然还问为什么?我看你好像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你以为袭击迦帛尔的是什么人?是沙岚旅团喔。你以为他们会就此罢休吗?我想不久之后他们就会知道你是使者了。要是照着原定路线逃跑,想也知道马上就会被抓到了。这种时候反而要往谁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往东边的黄沙漠走比较好。难道不是吗?」
经杰泽特这么一说,拉比莎也觉得确实如此。
「这我知道……可是,既然这样的话往西边走不行吗?沙岚旅团的巢穴就是在东边吧。虽然有句俗语说『蝎子往往就躲在脚下的沙里』……」
「盗贼的里固欠缺持久力,比较不利于在沙质沙漠展开追踪。西边虽然也有沙质沙漠,但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抵达入口。至于东边的黄沙漠就近多了。」
「是吗……黄沙漠啊……」
拉比莎脸上流露出非常不安的表情。这也难怪,毕竟黄沙漠是在迦帛尔圈内恶名昭彰、据说连商队都会避开的严酷大地。相较于拉比莎的不安,杰泽特却充满自信。
「我是东边出身的人,在东边带路会比没去过几次的西边确实好几倍。」
「……这样啊……」
拉比莎足足犹豫了五分钟以后,终于下定决心。
「好,就这么办。然后我想顺便再拜托你一件事。」
拉比莎虽然戚到些微胆怯,仍然鼓起勇气说了:
「教我用刀。」
「……不行。」
杰泽特垂下睫毛,迅速回答。拉比莎的刀如今顺理成章似地挂在杰泽特腰上。
「为什么?我是安逸惯了的呆子对吧?既然这样,你就教我战斗的方法。」
「你保持这样就好,靠精灵的力量防身就够了。」
「这样哪够!我绝对饶不了沙岚旅团!」
火堆瞬间猛然窜升,但立刻就陷入沉默。
「……先睡一下吧,天就要亮了。」
杰泽特说完后便回到原本的位置,裹了毛毯就背对拉比莎躺下了。拉比莎也只好钻进毛毯。两人夹着火堆,背对彼此。
枯枝劈啪燃烧的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不久也逐渐减弱。杰泽特发觉火堆对面传来隐约的呜咽。
就算咬紧毛毯或沙也压抑不住,宛如泡沫的叹息度过沙漠寂静的夜晚。
杰泽特听着叹息,目不转睛地看着泛鱼肚白的天空。
裹在毛毯中的他浑身发抖。尤其是手,像麻痹了似地颤抖、不听使唤。网膜一而再、再而三重现着先前挥刀杀死的对手临死前的画面。
(……在迦帛尔娇生惯养大的人哪挥得了刀,只是在白费时间罢了。)
相对于重拾光明的天空,杰泽特微睁的眼里潜藏着深不可测的黑暗。

*
*
*

凄惨的一夜过去了——
迦帛尔的祥和像沙丘的沙一样崩解了。
医疗人员在留有战斗痕迹的街上来回奔走,一身白袍随之飘动。由于中央沙漠没有其他城镇像迦帛尔的医疗环境如此健全,所以其他城镇遭到盗贼袭击时,不时会发生这样的事态,但骚乱的程度还是比不上遭到直接攻击的这回。
「太可怕了,听说自卫团有一半的人牺牲了……」
「我记得他们到几年前都还很安分的……」
「作风会有这么大改变,就表示首领换人了。」
表情阴郁一反常态的居民在路上三五成群、交头接耳。
像这样人心惶惶的异样光景,在地下圣园也一样。
在绿袍忙进忙出的圣园昏暗的一角,女子的哭声不曾停歇。
「冷静下来,艾雪。」
但园长试着安慰的声音也实在称不上是冷静。
「地图还留在房里,但使者其他的行李和里固都不见了。知道事态紧急的拉比莎和哈迪克或许已经先一步离开镇上了……一
园长低声说着,像讲给艾雪也像讲给自己听。这时别的园丁惊慌失措地冲进房里。
「园长,不得了了!把使者的事泄漏给盗贼的人现在人在医疗所……」
园长重重点头以后立刻动身。
「我也要去!」
见艾雪挥泪愤然起身,报告者显得有点惊慌。
「啊,那个,女性可能承受不了……」
听不下这句话,艾雪黑白分明的眼睛愤而转向对方。
「我不怕!跟哈迪克和拉比莎有关的事,我都要亲自见闻!」
「既、既然这样我就不阻止你了,不过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艾雪不把对方忧心的忠告当做一回事,和园长一同前往地面。
高声渲染昨夜惨事的人、泪流不止的人、不知所措的人……所有阴郁感情在迦帛尔的大街上爆发出来。两人行经其间,匆促地赶往医疗所。
不久,映入眼帘的门帘稍嫌粗暴地掀起,两人进入了拥挤的医疗所。穿着绿袍的男子看到园长,便指着楼梯说:「在最里面的房间。」
艾雪爬着楼梯,心揪在一起。拉比莎要是跟五年前的哈迪克一样被盗贼包围的话……哈迪克这次要是真的再也回不来的话……
过没多久,抵达门前的他们焦急地将门打开,踏进一步。昏暗房内的状况令两人哑然失声,不曾闻过的异臭扑鼻而来。
一名女子缩在房间角落,抱着婴儿边发抖边瞪着他们。
房间里还有中年园丁及医疗人员各一位。
园丁朝走进来的园长行注目礼,接着出声安抚女子:
「来,先冷静下来。没有人想加害于你,可以拜托你仔细说一下你跟盗贼提到使者时的情况吗?」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

女子呼吸异常急促,畏畏缩缩地怒目打量周围。
「那、那些人把刀、架在宝宝的脖子上!逼我、说、说出使者的事。」
女子说着说着,手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孩子。
「那真是可怕啊,真可怜……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呢?」
但女子只是张开又闭上干燥的双唇,不肯回答。
「拜托你,我担心拉比莎啊!」
感到焦躁而忍不住上前一步发言的艾雪这时猛然停顿下来。
或许是突然传来的女性细弱声音吓了她一跳,女子游栘不定的眼光怱然聚焦。从她双唇吐出话来:
「我说了特……特征。」
「什么特征?」
园丁始终耐着性子发问。
「使……使者的、特征。」
「这么说,也就是?」
「……是发色。罕见的、太阳色的头发……」
在场的人各怀心思,母亲哄儿子的软语流过空间。
「——噢,乖、乖,宝贝,别哭了。已经没事了。听到没?乖、乖……」
看着儿子脸庞洋溢慈爱的表情再度变化。她睁大了涣散的眼睛,嘴唇发抖,呼吸愈来愈急促——
「……啊,没错,我、我、说了、说了使者的事!啊,怎么办?我我、我出卖了使者吗?可可是,谁叫他们、他们拿刀架着我儿子!架着我儿子的脖子!」
母亲浑然无视于周围的情况,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儿子。
「谁叫刀就架着我儿子!园长,难道不是吗?谁叫我儿子、我、我儿子,我、我是不得已的!……乖、乖,我的乖宝宝,来睡觉觉喔……」
尽管母亲一头乱发、憔悴不堪,她依然露出充满慈爱的微笑亲吻孩子。她脸上挂着浓浓的黑眼圈,干瘪的双唇吻向孩子的脖子……
对着已经干透发皱、变色发褐的孩子颈上的伤痕,母亲毫不迟疑地吻下去。
「够了……已经够了……!」
在园长背后发抖的艾雪小声含糊说道。
「带这个人到能够静一静的地方去……!」
想当然尔,不会有人对此反对。男子们举起僵硬的手,轻手轻脚扶起年轻的母亲。母亲发出微弱的声音唱着摇篮曲。
「……你回家去吧。」
经脸上血色尽失的园长这么一催促,艾雪点头出了房问。
「……去为孩子安排一个墓地。」
园长在背后不知道对谁轻声交代的声音,听起来宛如来自某个遥远的世界。

*
*
*

那天清晨,杰泽特体验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清醒方式。
执意抓着睡魔尾巴赖床的他,被触感『黏滑粗糙』、难以形容的物体抚摸了脸颊。
「呜哇?」
他吓得跳了起来,只见雄里固就站在他身旁不断动口咀嚼,眼神仿佛说着「你终于起来啦」。
「看你干了什么好事……呜哇,好腥……」
「哈哈!谢谢你,马护。你终于起床啦!」
愉悦的声音对着拚命擦脸的杰泽特这么说道。他一脸怃然地看着出声的人。
「你是精灵使吧。指使里固可是犯规喔!」
「我没有指使它喔,马护很聪明,知道在沙漠赖床会要人命。来,吃了早餐就马上出发吧!」
拉比莎开朗一笑,拿着扁面包和金属容器定向杰泽特。她似乎趁杰泽特睡懒觉时换好了衣服,连早餐都弄好了。
「你有睡好吗?」
杰泽特看到拉比莎眼睛周围稍微发紫浮肿,不禁这么问道。拉比莎有些心虚地点头说:
「当然有,我昨天可是累坏了。」
两人简单吃过早餐后便匆匆忙忙上路,打算在太阳升到天顶前多前进一点。住了一晚的岩漠附近地面坚硬处就用自己的脚走,到了不好走的沙砾参半处就偶尔换骑里固。毕竟在进入完全由细沙构成的沙质沙漠前,应该尽可能不要消耗掉里固的体力。
「有园丁像你这么年轻的吗?你几岁啊?」
杰泽特骑在里固背上随着独特的节拍摆荡,问了他一直很在意的问题。比起昨晚在月光下所见,在太阳强光照射下的拉比莎显得更加年轻、充满生气。或许是因为在白天活跃的精灵不断被拉比莎强烈的生气吸引过去,而杰泽特的眼睛看得到这个景象才会有这种感觉。
「没有喔,园丁基本上是成年人负责的职务。我才十六岁,也不是园丁,只是因为要帮哥哥忙才会在圣园出入……啊,先说好,你可别因为这样就小看我喔!既然被选上了,我就一定会有相称的表现!」
拉比莎猛然回过头来说完这些话以后,就笔直地看着前面专心操纵里固。拉比莎眼眸一闪而逝的光芒烙印在杰泽特眼底。
「哦,话说得真满耶。我倒要见识见识。」
杰泽特这么说着,带点困惑注视着拉比莎的肩膀。
散发出强如天顶太阳光辉的眼眸,与眼前瘦小的肩膀。杰泽特总觉得这两者兜不起来。看似娘娘腔的软弱少爷,竟时而展露出意志坚强的一面。
(……不过,他也未免太瘦小了吧?十六岁的男生哪有人长这样……)
搞不好是女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但眼前随着里固步伐摇晃的拉比莎相貌精悍,头巾也缠得足登大雅之堂。一般带面纱防沙的女性应该做不到这样才对。
(应该是我想太多了。这世上也不是没有个子矮小的男生,而且历代的使者似乎都是男的……)
杰泽特为了确认,于是非常冒失地伸出手。
——摸下去。
全副精神集中在马护步伐上的拉比莎,全身所有活动瞬间停止。她的耳朵隐约捕捉到杰泽特的喃喃自语:
「……咦?果然很微妙!」
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把背后的变态踢下里固了。
杰泽特挨了这出其不意的一踢,毫无招架之力地摔了下来。硬生生撞到腰的他瞬间停止呼吸。
「好痛——!你干嘛啦!」
「那、那、那才是我要说的话!你你你这个无礼之徒——!」
拉比莎气得脸色发青,甚至颤抖起来。
「你你、你竟然敢随便碰我的身体!碰我这个使者!」
拉比莎怒火中烧地从里固上瞪着杰泽特。杰泽特也摸着腰、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但当他看到精灵开始兴高采烈地聚集过来后,马上不寒而栗。
「哇哇、等一下、等一下啦!对不起,我跟你道歉!拜托,会出人命啦!」
「怎样,这是在演哪出戏?」
「才、才不是咧,你不要搞那种威胁!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看到杰泽特的手指比向与其说是指着自己不如说是指着周围的空间,拉比莎才猛然意会过来,忘记愤怒地看着空中。
等确认精灵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又开始自由活动,杰泽特这才放心松了口气,放下手来。
「真亏你至今都没惹出什么意外来……」
「那是因为迦帛尔没有像你这种无礼之徒!」
「是吗?生活听起来真是缺乏刺激。」
杰泽特站起来拍拍衣服,要爬上里固时再次被踢了下来。
「就跟你说了很痛耶!」
「你这混帐学不会教训吗!你忘了自己做过什么吗?别靠近我!」
「有什么关系,既不会少块肉而且也没几块肉……啊——真的走了!」
眼看拉比莎开始稍微加快里固的脚步扬长而去,杰泽特卯起来追了过去。
「喂——拉比莎!让我上去啦!我会死的!」
「那就死吧!」
「不会吧!辛姆辛姆的使者可以说这种话吗?可以吗?你倒是说说看啊!」
「……唔,你这男人真罗唆……上来!我准你背对背坐。」
「真好心!不愧是使者大人!嘿咻!」
杰泽特再度跳上了里固,拉比莎冷若冰霜的眼神迎接他。
「……谁准你抱我的腰的。」
「……谁讲过不准抱腰的?」
「看来你想在这片沙漠自己为自己动手立下墓碑。」
「好、好啦,规矩真多耶。」
在渐渐掺杂起黄沙的沙质沙漠上,里固的足迹继续绵延下去。



4
··沙漠玫瑰与海市蜃楼

「搞砸了是吧……」
卡耶尔叹了气,两只手指按住眼头。
「……那么下落呢?」
「这……之后我们找过了可能的城镇和村子,但到处不见人影……」
「哼。」
首领兴味索然地应声,他的视线令报告者为之瑟缩。
「那、那个,我们会尽全力去找。」
「哦,这表示你们之前都没尽全力就对了。」
「不、不是的!绝对没那回事……我们会加倍努力——」


「好了,够了,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们可以下去了。」

这干脆的处置令报告者愣然拾起头来。卡耶尔见状,从鼻子哼了一声。
「那是什么表情?你以为我会严刑处置吗?我什么时候做过那种事了,你不要自己穷紧张。」
「啊,是……那么属下告退。」
就在报告者手忙脚乱地准备退下时,卡耶尔临时起意说:
「对了,你们的动作最近变迟钝了。」
「啊,是,这……是吗……?」
「没错,所以下次要确实杀掉五个以上不同种类的人。那会是很好的练习。」
卡耶尔随口一句话给报告者带来无比的战栗。
报告者逃也似地离开后,卡耶尔伸出手指卷弄着自己的灰发,不耐烦地啃起另一只手的指
甲。
「啊——啊,搞砸了是吧,搞砸了是吧,居然弄错使者!而且显然有被『月夜』超前的迹象……这简直是把机会拱手让人嘛!啊——啊,真是不愉快。算了,可以一网打尽倒也省事……」
卡耶尔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嘀嘀咕咕咒骂着。那头随意披垂至腰、毫无光泽的灰发配合着手指的动作款款摇曳。接着,卡耶尔缓缓靠近窗边,像是在给风估价似地眯起眼睛。
「其实,我也不想啊,这方法绝对会被他发现……算了,从袭击迦帛尔那时起,他应该就已经注意到我们采取行动了。居然逼得我亲自出马,你可真光荣啊!」
他不知道对着谁谖骂了好一阵子以后,迅速闭上了双眸。他深吸一口气,进入深度精神集中状态——接着,他呼唤了。
「哈鲁布。」
卡耶尔一呼唤这个在古代语意味着『争战』的名字,室内的空气顿时发生变化。彷佛从其他世界分割出来的寂静造访,干燥的空气里混入黏稠的风。那阵风轻轻围绕着卡耶尔的身体。
『……您呼唤吾吗?吾之契约主。』
宛如萧萧风声的说话声近在耳边。
「我要你去找人。一个是使者,一个是夜色头发的男子。」
『是那个「月夜」吗?』
「对,去查出他们现在人在哪里、往何处去。」
『小事一桩。』
黏稠的风含笑留下这句话后,就俐落地放开了契约主的身体,散开、消失不见了。
室内的空气顿时流动起来,睁开眼睛的卡耶尔感到轻微晕眩与透不过气。在袭击迦帛尔时耗尽全力的他,直到刚才还倒在床上起不来。
沙漠居民间似乎绘声绘影地流传着「沙岚旅团栘动时会利用沙暴」的传闻,但实际运用沙暴移动的例子包含这次在内其实寥寥无几。因为凭风精灵的力量并无法做到像载运人类这样高阶的工作,如果想这么做,就必须叫出比使役精灵负担更重的存在,而卡耶尔的力量并没有充裕到能够频繁地那么做。
然而就算事态刻不容缓,他还是再次求助于非人的力量了……
——该死的『月夜』,这次你休想逃走。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他额头渗着薄汗,想着憎恨对象的脸来忘记自身的不适,而造访者再度到来。敲敲墙壁后从隔帘探出脸来的人,是个头发剃短、跟卡耶尔形貌恰好相反的男子。他有着暗褐色的头发与沉着细长的黑眼。
「是塞伍特啊,物资供给结束了吗?」
「对,派五头梅乌拉到镇上了。你的信也确实送去了。」
「是吗……那家伙怎样了?冒牌的使者。」
「押进地窖。因为你一直没醒,就暂且留他一命,现在怎么处置?」
「我是很想杀了他出口气……但我很在意。那个迦帛尔的女人确实说过使者的头发是太阳色的。太阳色的头发很稀罕吧,打着灯笼也没处找。既然这样,就算那个冒牌货不是使者,应该也是使者的近亲吧?如果是的话,或许可以用来当人质胁迫使者……」
「不无可能,就要他招供看看。」
「让那些年轻的去做就好了。塞伍特要不要下去休息了?」
但他依然留在房内,像是有话要说似地注视着卡耶尔。
「卡耶尔,你最近会不会做得太过火了?」
这语带非难的说法惹毛了卡耶尔,他神经质地挑起眉毛。
「什么意思?说具体一点啊!」
塞伍特苦恼地垂下眼睛,一边思考一边发言:
「……你要对那些年轻一辈的再和善一点,要知道他们本来就够怕你了,因为你和那种东西订下了契约……」
「这件事不准你插嘴!」
卡耶尔突然怒目而视。
「这么做是出于必要!年轻一辈的会怕正合我意,这样一来就不会再有笨蛋像那家伙一样单独行动。」
「……果然是这样。你真心在找的人不是使者,而是『月夜』……」
「少废话,我怎么可能不在乎。那家伙是敌人,杀掉叛徒是盗贼不成文的规矩,死去的前头目不也说过这是情非得已的吗?在解决掉那家伙以前,他会一直阻挠我们!」
黑白分明的眼珠带着哀凄的神情看着卡耶尔。
「——从迦帛尔那晚之后,团员都受到打击。团内屈指可数的战斗人员死在精湛的刀法下,还有突然刮起的沙暴……这种事只有『月夜』才办得到。这下大家都明白他与我们为敌的事实了。」
「哼,事到如今才明白也太迟了。」
卡耶尔不耐烦地咬着指甲咕哝着:


「要是有年轻一辈的想拉拢那家伙当同伴的话那还得了。你也知道我要严加管束他们的理由吧?那家伙明明不过是个身手稍微好一点的胆小鬼罢了!」

「没错,那家伙以前的确是个胆小鬼。就算他现在应该已经成年了,相信仍旧是个胆小却顽固的小鬼。卡耶尔,我也明白你的疑虑。但……只有这样而已吗?」
塞伍特忽然眯起眼睛,目光顿时锐利起来。
「……自从你和那个非人订下契约以后,就大力鼓吹杀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吗?也是为了管束年轻一辈的?」
卡耶尔吃惊地看着塞伍特。他察觉他的言外之意。
「……你有话就直说啊!」
「那我就直说了。你的力量足以和它缔结契约吗?」
面对着严峻的眼光,卡耶尔不禁别过头去。
「……它们喜好人类阴暗的特质,杀人后的感觉对它们来说想必——」
「住口!少罗唆,滚出去!」
灰发突然乱舞。
「滚!你快给我退出去,滚回镇上去!」
「卡耶尔,你该不会真的……」
「罗唆!做我该做的,哪里有错了!」
卡耶尔把塞伍特赶出房外,摔上门帘后,不停喘着气。他想起几个厌恶的记忆。
——『月夜』经过训练以后,似乎可以刮起小规模沙暴了。
——他说他找到了风精灵喜欢的歌,他就是用那个歌来刮起沙暴的。
——要是能再多一个人会使役精灵,负担也会减轻吧,卡耶尔。
「竟敢瞧不起我……」
臼齿互相摩擦的声音直接在脑内响起。

*
*
*

彷佛拒绝所有生命的黄色热砂大地——
灼烧沙粒、灼烧空气、灼烧众生、彻底平等的饥渴大地,两头里固泅水似地行走其问。看起来会像是泅水,是因为脚边发生了沙漠特有的大规模※逃水现象。(译注:一种下蜃景。)




(真糟糕……虽然我早就料到风一停就会这样。)
牵着马护缰绳的杰泽特慎重地前进。本来应该要等水的幻影消失再上路才是上策,但情况根本不容许他们这么做。
「小心走喔,马护、库库。」
疲惫不堪的两头里固没有回应,默默地忙于挪动双脚。尤其是后方的库库简直惨不忍睹。原先饱满的肉峰已经萎缩得剩不到一半,被行李这一压,背影看起来竞像只巨大的驴子。
(里固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没体力……还有这家伙也是。)
杰泽特忽然感觉到一股重量靠着胸口,于是摇了摇坐在前面的拉比莎的肩膀。


「喂,振作点!别睡!」

「……啊,抱歉……」
拉比莎哑着嗓子说完,当场咳了起来。她想润润喉咙,却连一点唾液都咽不下去。她已经呈现极度干渴的状态。
杰泽特见状便拿起已经瘪下去的水袋,应该还可以再挤出一两滴水来。
「来,拿这个润润嘴唇。」
尽管递到她面前,但意识模糊的拉比莎就是没接过去。于是杰泽特用指尖沾着水滴,给拉比莎干燥的双唇补充水分。
(到极限了……)
杰泽特取下披在身上的丝质长布,把从头到脚都盖在毛料底下的拉比纱包得更密一点。太阳似乎仍无意让出天顶的宝座。
马护给沙子绊住了脚,微微摇晃了一下。
「停下来,马护。」
杰泽特勒紧缰绳,要马护冷静下来以后,再度慎重前进。
(不过,情况真的很不乐观……我估算错误了……)
杰泽特支撑住拉比莎左右摇晃的疲软身躯,稍微咬紧了干得脱皮的嘴唇。
黄沙经年累月吹积,松软沙丘连绵不绝的黄沙漠——这片大地在中央沙漠也是数一数二的严酷,而决定穿越这里的杰泽特却犯下了大失误。他竟然一时失察,以自己的体力为基准决定了行程。从小就在富饶的迦帛尔过着丰衣足食生活的少女,在太阳底下暴露了远超出他及她本人预想的弱态。
还有另一件事在计算之外:本来以为四个水袋中只有一个报销,没想到竟然还有另一个也报销了。似乎是在迦帛尔时被盗贼砍破了。细小的破洞逐渐被水的重量撑开,水于是渗了出来,等他们发现时,袋子里的水已经剩不到一半了。尽管他们之后谨慎用水,但目前仅剩下一个全满的水袋,只够两个人再撑一天半。
离开迦帛尔以后,这已经是第三个中午。因为不幸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即使是行路该避开的中午也得继续勉强赶路。
必须早一刻补给水才行。话虽如此,也不能勉强状态危险的拉比莎继续赶路。杰泽特不断烦恼,进退两难。
(照这样下去,最快也要到明天傍晚才到得了预定的水井……可恶!)
就连那个水井也无法保证还没干枯。只靠一个水袋实在撑不下去。水和粮食本来就只有准备一人份,现在更少了,状况之严酷可想而知。杰泽特怀着一线希望观察库库的肉峰,最后失望地垂下肩膀。
雌里固的肉峰储藏着丰富的脂肪和其他营养分,其腹部乳腺分泌出的黏稠乳汁就是来自肉峰,在这种不毛沙漠是很贵重的应急食物,但库库的肉峰已经萎缩大半,因为不习惯旅行的库库过度消耗了自己的养分。
突然,拉比莎的身体一歪,就在她差点一头栽进沙里之际,杰泽特及时扶住她。一股热气从掌心传过来,那并不是被太阳晒出的表面的热,而是体内的热。
「……拉比莎,喝点水。」
杰泽特打开了还没动过的水袋。他让拉比莎分次含入少量水,确认她的喉咙微微鼓动着。
马护又晃了一下。
杰泽特再次要它停下来,让拉比莎抱紧马护的脖子以后,站到了不断发生逃水现象的沙地上。
「奇怪,从刚才就一直晃不停耶。是绊到了什么吗?」
杰泽特用脚在沙上四处采了探,确实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在刺眼的阳光下勉强睁大了眼睛,凝视着虚幻的水中。
只见底下开了一朵像是暖黄色石头经过斧凿雕刻而成的※沙漠玫瑰(Desert Rose)。(译注:一种自然形成的结晶,状如玫瑰,主成分为石膏或重晶石等。)
(在这种地方……?)
杰泽特讶异地回到马护背上,发现拉比莎已经睁开眼睛了。看来给她喝水是对的。
「你看,是城镇。」
拉比莎嘶哑地轻声说道,视线投向杰泽特背后的空间。
「……城镇?」
杰泽特半信半疑地朝拉比莎注视的方向看去,当场叹气。
「给我振作点,那是海市蜃楼。这一带根本没有城镇。」
「……可是,有人来了。是个男孩子。」
「哪有,没半个人来啊。」
这次拉比莎没回应,杰泽特于是转头一看,拉比莎再度倒回马护脖子上了。
「唉……」
杰泽特再度转头,看着在黄沙上摇曳的城镇幻影。这时出其不意掠过他鼻尖的精灵夺去了他的注意力。
「水精灵……?在这种地方……」
他眯起夜色的双眸仔细注意空气中的精灵,一步步朝海市蜃楼的方向走去。偶尔出现的水精灵的确是从海市蜃楼的方向飘来的。
——少年牵着拉比莎的手,走在绿意盎然的纯朴镇上。
少年笔直面向前方,沿着大街直线前进。他瘦得只剩皮包骨,衣服破破烂烂,满是洗也不洗掉的污渍。
下一瞬间,拉比莎变成少年本人。
少年拉比莎雀跃地加快脚步穿过大街。有三天没得到像今天这么好的工作了!洗了四头浑身是沙的里固,终于有钱可以买硬梆梆的大面包了,所以今天有好消息可以报告。少年拉比莎要去见那株美丽的植物,是那株植物滋润了孤苦伶仃、经常饿肚子的自己。
少年拉比莎穿过白石头打造成的雄伟柱子之间,进入尚未完工的庭园。拉比莎直接走向中央的水泉,凝视着泉水中央摇曳生姿的小树。
小树如天鹅绒般,柔软的树叶浸淫在阳光下,随风摇曳,悄悄对着拉比莎低语。拉比莎报以微笑,接着在泉水旁边跪了下来,像平常那样掬起透明的水。然后心怀感激,滋润干渴的喉咙——
拉比莎清醒了过来,过了一段时间才发觉自己被人安置在陌生的陈旧建筑物里。再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发觉陈旧这个形容太含蓄了。那栋建筑物已日渐风化,倾圮大半。天花板开了个洞,看得见天空。阳光从洞口射了进来,洒落在满是尘埃的地板。
不知从何处传来人的脚步声,接着就看到杰泽特从原本应该是门口的墙壁大洞采出头来。
「哦,起来啦?」
「这里是……?」
「在你发现的海市蜃楼下面一带,就是这座城镇的废墟。」
杰泽特边啃着无花果干,边走到拉比莎身旁,凑近她的脸一看:
「我看你眼睛还睁不太开,要不要再睡一下啊?」
「……对不起,我没想到自己的体力竟然这么差。」
「别在意,好向导会连雇主的健康一并照顾好。」
杰泽特边说边递给拉比莎几颗无花果。
「话说这一带或许有涌泉喔,水精灵从刚才就零零星星在附近出没。我现在正在找。」
「在这种地方吗?」
「说起来也奇怪,不过真的有。再说这里本来是城镇,或许地下水因为什么不知名的缘故复活了也说不定。我会在入夜以前再找一下。你再睡一会儿吧!」
拉比莎目送着杰泽特的背影离去,重新乖乖躺下。她的身体的确还有点疲倦。
她一闭上眼,睡魔马上就造访了。
——少年拉比莎走在大街上,视线比以前略高一点。原本纯朴的镇上,如今多了一点外地来的商人和卖艺者,变得稍微热络起来。
今天拉比莎也是兴高采烈地想着那株美丽的植物。最近工作好找多了。由于城镇已经开始发挥绿洲的机能,愈来愈多旅人带着脏兮兮的里固频繁这访。这全都是拜那株恩泽广被的植物所赐。那是在自己小时候来到这个镇上的耀眼种子、生命之苗,就算是这样贫贱的自己也一视同仁赐予甘泉的圣树。
拉比莎一天固定来一次,在工作结束后拜访那棵树,告诉它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这是拉比莎最喜欢的事情。拉比莎知道那株植物用全身聆听,听得津津有味。他们已经情同挚友,无关乎语言是否相通。
为了避免泉水蒸发,罩着屋顶的华美庭园已经完成了。门旁开始有守卫站岗,朝直接闯进庭园的拉比莎瞪了一眼。但拉比莎不以为意,一心要去见那棵圣树。
那棵树健壮地朝天伸展枝椅,透过屋顶的洞沐浴着光的粒子,美得像梦一样存在于眼前。虽然还很稚嫩,却是毋庸置疑的圣树。
辛姆辛姆摇曳着一树新绿,对着少年微笑——
摇曳的火光令拉比莎醒了过来。周围一片黑暗,身旁是用里固粪便当成燃料升起的火堆。粪便燃烧发出的淡淡土味与古老建筑物特有的霉味混杂,十分呛鼻。只有烤得到火的左半身觉得暖,其他部分都为刺骨寒意所包围。
当她注意到胸口上的毛毯时,近在头边的人有了动静。
「早啊,虽然已经入夜了。」
她听到杰泽特压低的声音,与寒夜非常协调。
「已经入夜啦……找到水了吗?」
「还没。精灵也相当微弱,不好捕捉。找得我眼睛都累了。」
安静温和的苦笑,宜人地传入睡意犹浓的耳里。拉比莎动动身体,换个位置好让全身都烤到火。
「好冷,气候好像跟迦帛尔完全不一样……」
「因为这里跟迦帛尔不一样,没有水也没有草木。要我抱着你取暖吗?」
杰泽特取笑的口吻惹得拉比莎不悦地看向他,这才发现他没盖毛毯。他身上只裹着一块遮阳用的薄布,显得非常地单薄。
「杰泽特!毛毯……」
拉比莎发现自己胸前盖着两块毛毯,连忙想要起身,但杰泽特迅速以手势制止她:
「不用,我已经习惯了。你盖吧!」


「可是——」

「你要是把身体搞得更差,我反而麻烦。」
杰泽特都这么说了,拉比莎只能作罢。她迟疑地重新裹好毛毯。
「……对不起,我真的觉得自己很不中用……」
隔了一段空白后,拉比莎悄悄低语。杰泽特闻声看向躺平的少女。
「在迦帛尔,我几乎没有做不到的事。拉比莎总是精神百倍、擅长操纵里固,还会用刀,跟英雄哥哥一起受人称赞,大家都夸我们是勇敢又有声望的兄妹。我也当真这么认为,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杰泽特感觉火变弱,拿了几块里固粪丢进火里。
「但其实我错了,我什么也不会。不会打斗、不会一个人旅行,一无是处。什么都要靠杰泽特帮忙。」
「……我认为你操纵里固的技术是真本事喔,还有精灵使的力量也是。」
听到杰泽特冷淡地这么说,拉比莎本来想回他「可是精灵使的力量也少不了杰泽特的眼睛」,不过还是作罢了。别人好意这么说,要是否定就辜负人家了。
「那时候,要是我更强一点的话,哥哥或许就能得救了。要是我有像杰泽特那样真本事的刀法……」
拉比莎闭上眼,眼里浮现哥哥被黑巾蒙面男扛着的模样,紊乱的长发、滴落的血……
「所以才要我教你用刀?」
「嗯……我也想要保护别人。」
拉比莎的意识再度蒙胧起来。她微微睁开眼睛,透过袅袅轻烟仰望夜空。
从腐朽崩塌的天花板看出去,月亮反射太阳的光,灿然有如弯刀。
「……那看起来好像把刀。」
引人入睡的雾霭在脑中扩散,浮现的话语还来不及玩味就脱口而出:
「杰泽特的刀,看起来就像那样,那样的美……」
睡魔入侵眼睑,意识融化。
拉比莎的话无预警地中断,杰泽特于是探头一看,只见她已经静静睡着了。
(唉……要是一直留在迦帛尔,就可以无忧无虑地过活了说。)
也不会知道使者的重责、自己的无力、活在无水大地的痛苦。
——就可以不用尝到被人欺骗、背叛的经验。
那张像是彻底放心的纯真睡脸,刺痛了杰泽特的胸口。
他背靠冰冷的石墙,视线转向夜空,自言自语起来:
「美,是吗?」
从来没有人那么纯粹地赞美他拿刀的样子。因为看过杰泽特拿刀的人几乎无一幸免、十分理所当然地成为他的刀下亡魂。刀是杀人的工具,他怎么可能会觉得美?
(但对这家伙来说,杀了许多可恨盗贼的我的刀,就是一种正义……)
他的胸口比刚才要痛上许多,脑海浮现那天抢了拉比莎的刀所杀死的盗贼那双惊愕睁大的眼睛。那时要是他出声叫自己的话,自己还下得了手吗?
杰泽特再度看向睡着的拉比莎,但马上就别开视线。
「……抱歉,我没空同情你。」
冷漠的低语遗落在寂静的虚空。
——少年拉比莎已经到了不再称为少年的年纪了。
城镇似乎愈来愈繁荣了。从市场涌出的摊贩挤满整条大街,身穿高价薄绫的美丽姑娘们神清气爽地走在路上。但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也相对增加了。这些人朝行人伸手乞讨,拉比莎也是其中之一。不过行人只是厌恶地皱眉,不肯施舍半样东西。拉比莎饿着肚子,拖着削瘦的脚走向辛姆辛姆的庭园,喉咙已经渴到了极点。
拉比莎在庭园门前被守卫拦了下来。眉尾挑到额头的守卫总是这样阻挡拉比莎,禁止拉比莎见辛姆辛姆。这情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拉比莎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她的忍耐到了极限。
于是拉比莎撞开守卫,跌跌撞撞地进入庭园,接着她倒抽一口气。
辛姆辛姆快枯萎了。
叶子从上方开始转褐,树干发黑。
彷佛承受不住太阳光……辛姆辛姆就快枯萎了。
拉比莎的肩膀忽然被人用力一拉。只见守卫涨红了脸瞪着拉比莎,一拳揍过来。拉比莎摔倒在地,守卫继续不断地揍、不断地踢。然后大声说了些什么以后,抓起拉比莎的衣襟,要拉比莎站起来。
都是因为有你这种人在,辛姆辛姆才会……守卫是这么说的。接着,他还这么说了:来人,把他押进监牢!
不知何时,拉比莎恢复成拉比莎了。她茫然注视着被守卫拉起来的男子背影,暗自思忖:监牢?辛姆辛姆的城镇有监牢?迦帛尔没有这种设施,因为不需要。
视野突然摇晃了起来。路上熙来攘往的行人神色惊恐,纷纷叫嚷,并且逃窜起来。不久,拉比莎眼中的风景出现了骑着里固、挥着刀的盗贼。
守卫立刻丢下男子逃跑了。重获自由的男子转身回到这边。他想必疼痛不堪吧,因为他的跑法并不自然。
终于抵达庭园的男子一跛一跛地走下水泉,来到辛姆辛姆扎根处,轻轻抱住了快要枯萎的树干。
盗贼闯入庭园,发现了男子和辛姆辛姆。但男子留在原地不动。
男子背上闪过数次银光,次次血沬飞溅。但他就是不动。
最后,辛姆辛姆被剥下树皮、折断树枝、摘掉树叶,准备当成药材卖向四方。惟独男子死后仍继续保护的根,盗贼也拿它没办法。
最后,周围失去了色彩。泉水消失、绿意消失、庭园华美的白墙消失……风蚀带走一切,男子化为白骨。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不动——
拉比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洞。
「……是梦啊……」
不可思议的梦。辛姆辛姆的梦。
「你起来啦?」
突然从头上传来声音,而且眼睛上面盖着某样东西,吓得拉比莎不禁尖叫:
「哇啊!」
虽然她想跳起来,不过刚清醒的身体使不上力,背悬在半空中。
「哦,烧已经退了。你这个人虽然弱不禁风,倒也没那么虚嘛。」
手从额头拿开以后,出现了杰泽特那张倒过来的脸。
「你干嘛尖叫啊?作恶梦了吗,小姐?」
「是、是你啊,杰泽特。你怎么在那种地方?」
「我在等你起来啊!」
「那也用不着守在枕边吧……」
泄气的感觉与不小心尖叫出声的羞耻混在一起造成的结果,就是口气变得像在责备对方一样。杰泽特眼里立刻闪过挪揄的神色。
「我可是一心一意穿过空无一物的沙漠而来的喔!好歹让我看看你那张美丽的睡脸嘛,公主。」
其实是因为只有这里能够躲得掉高挂南天的太阳。
但拉比莎把他的话当真了。她睁大眼睛、脸泛红晕,然后这回真的跳了起来,挪动大腿拉开距离,怀疑地看着杰泽特。
「……你该不会是那个叫什么色魔的种族吧……?」
「……啥?」
杰泽特完全没料到拉比莎的反应会是这样,愣愣地张大嘴巴。然后突然噗哧一声,捧着肚子抖起肩膀。
「……色、色魔?」
看到杰泽特突然吃吃笑了起来,不仅抖着肩,最后还捧腹大声笑了出来,拉比莎真的很气愤。日前的袭胸事件也好、这次的发言也罢,根据这么多次的经验,她当然应该要认真怀疑才对。但对方却一笑置之,简直是失礼透顶。
「你、你这个人很好笑耶……肚、肚子好痛!」
「什么好笑!我是很认真地在问你耶!」
好笑就好笑在这里啊——又一波笑意席卷而来,杰泽特边笑边试着澄清:
「你放心啦!假如我真的有心,趁你睡着得手应该很容易吧?」
听了态度非常不正经的杰泽特这句话,拉比莎尽管鼓着腮帮子,却也不由得同意。她那想法完完全全写在脸上的模样显得十分好笑。
「……喂,你差不多该笑够了吧!」
「抱歉抱歉。不过看你还有力气生气,身体应该是不要紧了。在你奄奄一息的时候,统统走光光的精灵又开始聚集过来了。」
「是吗?真现实……」
「就跟人类一样。既然你好起来了,我有点事要拜托你……」
拉比莎站起来走向杰泽特。她现在非常的饿,跟在梦中一样。
「什么事?跟精灵有关吗?」
「对,我终于找到了。」
杰泽特露出得意的笑容,站起来以后转身就走。拉比莎追了上去,一路打量着这座初见的城镇废墟。
她觉得这个景象似曾相识,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颓圮毁坏、面目全非,拉比莎一下子就明白自己被安置的建筑物是状态最好的地方。但拉比莎却隐约知道这座城镇原本的面貌。
杰泽特沿着本来应该是大街的路笔直前进,最后他们在一处四边为倾颓白岩石所包围的地方停下脚步。


「看,就是这里。」杰泽特指着地面。

「啊……水……?」
「嗯。尽管已经被黄沙漠整个吞没,但水精灵仍保护着水脉。」
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细沙遍地,一缕透明的水从小沙坑内涌出。由于那些水一渗进周围的沙里就立刻干掉,要非常仔细看才会发觉。
拉比莎挺直背脊,放眼周围。
颓圮的白石材围住四边。柱子、还有门——
拉比莎忽然蹲下来,拨开水周围的沙。她让热沙钻入指缝问,不断不断地掬起沙子……这时,有东西从掌心掉了出来,质轻而硬,像泛白的树枝。始终诧异地守在一旁观看的杰泽特喃喃说道:
「你在做什么?挖出人骨来很开心吗?」
听到这句话,拉比莎总算确定了——对,那是骨头。
「这里是辛姆辛姆的庭园……那个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拉比莎突然激动起来,开始把她梦到的事全讲给杰泽特听。
「这是辛姆辛姆之泉,杰泽特,是那个人指引我们来的!多亏有那个人,辛姆辛姆之泉才能维持到今天,一定是这样的……!」
「原来真有这么一回事……」
杰泽特沉吟起来,手叉胸前环顾着毁灭的城镇。
「挂念辛姆辛姆的男子啊……因为你是使者,所以才找你来的吗?」
「我想不是。男子藉着那个海市蜃楼,应该是不分对象地吸引所有口渴的旅人吧!」
拉比莎想了一下,再补上一句:
「……不过,他会让我作那个梦,或许就真的是因为我是使者。不对,或许是因为我跟他一样都挂念着辛姆辛姆吧?」
拉比莎换个方向思考,忽然问疑问涌上心头。
「明明就有辛姆辛姆……明明就被选上了,这座城镇却还是毁灭了……」
真是不可思议。她一直以为只要有了辛姆辛姆就水到渠成了。
「光是有辛姆辛姆还不够。迦帛尔为了辛姆辛姆,不也采取了各种对策吗?比方说盗贼对策、人居限制。」
「嗯……啊,是的,的确是那样。而且迦帛尔也没有监牢……」
杰泽特对那个字眼稍微有所反应,但拉比莎并没有察觉。
「住着善良的人——光是这样还不够吧。要打造辛姆辛姆的城镇,应该还有其他困难的条件吧。但是从一开始就具备所有条件的城镇,是不可能存在的啊……」
不可能有其他城镇像迦帛尔那样条件齐全。拉比莎突然发觉到这点。
「我之前想的都是『为什么辛姆辛姆的城镇只剩下迦帛尔』……不过,反过来想,应该要思索『为什么只有迦帛尔成功了』才对……」
「……嗯。」
杰泽特应了一声后便转换话题:
「对了,拜托你命令水精灵进水袋。我就是要拜托你这件事。」
「啊,对喔。」拉比莎也想起这档事,朝精灵轻声念出咒语。
——在黄沙滚滚的沙漠上,有座为人所遗忘的城镇。尽管如此,在那个城镇中辛姆辛姆遗泽犹存。靠少量水存活的生命,现在仍群集于这座城镇。
他们把从沙子底下找出草来吃的里固叫回来,把装满的水袋和所剩不多的食物袋放到它们背上。库库的肉峰如今恢复了原有的饱胀。
「对喔,因为这里有水,虫和蝎子会聚集过来,所以不缺食物。」


拉比莎感叹地这么说完,杰泽特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蝎子吗……」
杰泽特打量着库库的肉峰,一副倒胃口的样子并垂下肩膀。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喔。」
「唔,没有,没事……」
杰泽特显得不太舒服,拉比莎和他并排而行,牵着里固慢慢走了起来。
脚边滚着某样东西。
「啊,这是……」
两人一看,是一朵像是石头经过斧凿雕刻而成的沙漠玫瑰。
「之前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沙漠玫瑰,不过现在知道真相以后,想想也是当然的。那是因为这里以前有丰沛的水。」
「这是水的骸骨吧?」
「啥?」
拉比莎突然天外飞来一笔,令杰泽特毫不客气地表达他的诧异。
「这是以前父亲告诉我的。他说沙漠玫瑰是水干掉以后留下来的产物。干掉也就等于是水死掉吧,所以这是水的骸骨,是死后留下的遗物。」
「骸骨啊……」
死后留下的遗物,同时也是确实存在过的证明。
在两人与两头里固的后方,死去的城镇寂然伫立,留下化为废墟的骸骨。
在那城镇里,透明的水流在挚友尸骨的怀抱里,悄然维系着生命。



5
··砂目了

中央沙漠一带从以前就有着不鼓励哭泣的传统。
这是因为眼泪是沙子进入眼睛时用来排除的重要水分不能随便流失。所以当情绪激动或不能自已时,中央沙漠的居民会做一种『仪式』,就是用头巾或面纱静静遮住脸,宣告「我砂目了」。所谓的砂目似乎代表「因为沙子进眼睛,所以流泪」的意思。
而这片沙漠现在传出了一声夸张的惨叫。
「……嘎啊~~!」
在黄沙漠与其东邻之土沙漠交界处坐着两头里固,周围有两个人。一个是表情愣愣地拿着锅子、乍看像少年的少女;一个是被那锅东西弄得精神受创,意识飞到宇宙尽头,有着夜色头发和眼眸的青年。
「唔嗯……」
拉比莎看看锅内,又看看一跳便跳到黄沙漠去的青年,不解地喃喃说道:
「你讨厌锅子啊?是喔,原来你有金属厌恶症啊!」
「喂!你把那个关注锅子内容物的人摆在哪儿呀!」
杰泽特爬到小沙丘背后躲起来并怒吼着,整个身体缩得小到不能再小。尽管他这么努力,
全身还是看得一清二楚,这点无法否认。
「这么说之前也没看你排斥金属杯喔……唔嗯,真是的,你到底有什么不满?这可是为了庆祝我们脱离黄沙漠才特别煮的火锅耶!」
「请你摸着良心看着那锅好料仔细想想!啊啊,烦死了!你自己说锅子里面放的是什么
啊!不是那个吗!那个蝎、蝎蝎、蝎蝎蝎蝎蝎——」
「喔,蝎子?」
「就是那个!」
杰泽特欲振乏力地抖着手指着拉比莎。但,当他看到拉比莎不以为然地捞出一只煮熟的蝎子时,「噫~」他当场落荒而逃,跑进黄沙漠的更深处。真是枉费之前他们费尽干辛万苦脱离那里。
「真拿他没办法……这个我们就自己吃吧!」
拉比莎把煮好的蝎子一只只扔到里固面前。里固夫妇满怀疑虑地抬脚戳了戳那些平常都是生吃的蝎子,最后终于判断那可以吃。拉比莎则舔着敲碎的岩盐,从头开始喀喀有声地啃了起来。有毒的部分在煮之前就去掉了,所以不用担心。
「啊啊啊、在吃了、在吃了——」
杰泽特躲在沙丘后面边发抖边看,好不容易才等到拉比莎大发慈悲:
「唔嗯,水足补给好了,可是食物已经见底了,所以……如果随便拔几株草来你也可以接受的话我就煮,要不要回来了?」
「好耶!草!随便啦,万岁!」
杰泽特表达了意义不明的喜悦,跳过沙丘回来了。拉比莎把锅子放在附近的黑岩石上,呼唤火精灵:
「纳珥,锅子咕滋咕滋。」
适于烹调的火焰顿时冒了出来。这是拉比莎最近发现的精灵使能力,在阳光晒热过的地方大都通用,非常方便。
「不过锅子咕滋咕滋也未免……」
「要、要你管。就是要这个讲法,火力才会适中!」
拉比莎警告他:你要是敢再有意见就煮蝎子喔!杰泽特马上道歉说:噫,不敢了、不敢
了。沙漠今天也一样和平。
「唉——连库库都吃下去了……」
杰泽符哀怨地从库库的头打量到库库的肉峰。
「……(打哆嗦),我暂时不喝库库的奶了。」




「你在说什么啊?刚刚才吃下去的,现在还在胃里喔!要变成营养分还要一段时间,所以反而是现在才……」
「啊!对喔!盲点!」
杰泽特立刻换了个人似地大喊:「让我喝!」然后张口咬住库库。蝎子的冲击似乎使他脑
袋好几处螺丝松动了。
「不过真意外耶,你明明就浪迹沙漠,居然怕蝎子。」
「任谁都有一两样害怕的东西,那些家伙没带给我任何美好的回忆。」
「你的眼眶湿了喔。别哭啊……」
「要你管,那是砂目!」
「话说接下来要往哪边前进?」
拉比莎转了个话题,平息这场风波。就杰泽特看来,她看似无心却对他人情绪意外敏感的部分,真的是迦帛尔长大的人才有的特色。
「喔,我们一路往东横越了黄沙漠,接下来还要继续往东走一阵子。」
「这样啊……」
拉比莎忽然露出忧虑的表情。
越过黄沙漠固然可喜,但接下来的路上,真的会有值得视察的城镇或村子吗?
回首来时路,拉比莎遥想远在黄沙漠彼端的故乡,脑海里浮现最后一次看到哥哥昏厥的模样,激起拉比莎的焦躁戚。
(哥哥……艾雪……大家……)
「欸,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辛姆辛姆的使者,想尽可能多视察一些城镇。接下来的路上不知道有没有……?」
拉比莎自认已经尽可能表现自然,但因为焦躁感使然,声音果然还是透露出些许疑虑的样子。杰泽特确实地察觉到这点。
「哎呀,您怀疑我吗?城镇当然是有的,拜托放心好吗?」
杰泽特用非常轻浮的口气打发她。杰泽特用这种口气说话时的表情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冷漠,拉比莎已经发现这点了。
「嗯……那就好。我不是怀疑你,要是惹你不高兴了,我向你道歉。」
「不管怎样,下一个水井还要再往东走一点才会到。我明白你的心情,但在沙漠中操之过急可没什么好事。」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拉比莎意识着自己的表情,杰泽特这回转换心情,露出一派轻松的模样。
吃饱以后,两人与两头里固再度慢慢地继续他们的旅程。
没想到只不过是越过了黄沙漠而已,要往前推进就变得容易多了,差别之大,真叫人不敢置信。首先,风景会随着前进而改变这点就相当振奋人心。零星生长着青草或仙人掌的土沙漠充满生机,光是这样就可以让人鼓起勇气;吹过来的风几乎不带沙粒,空气也显得清爽。
「总觉得风从刚才就吹得人好舒服啊。」
拉比莎眉开眼笑地迈着步伐。经她这一说,杰泽特有意识地用眼睛追寻风精灵。他关注起精灵的动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了,这些家伙……从刚才就统统往同一个方向流动……)
精灵的动作会明显不自然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它们处于不自然的状态。也就是说,它们正在实行精灵使的命令。
经常使用风精灵且有必要调查自己和拉比莎的精灵使——像这样的人,杰泽特只知道一个。
(终于来了啊……)
他再度唤醒被拉比莎锅(因极度恐惧而命名)搞得涣散的注意力。
但杰泽特忽然皱起眉头。
(等一下……奇怪,那家伙的精灵使力量应该相当贫乏才对。像刮沙暴那种程度倒还行,
但不可能有办法像这样从远处使唤大量精灵。)
忽然冒出来的疑问在心头挥之不去。他默想了半晌,瞥了拉比莎一眼。
……也罢,就算他因为某些原因变强了,也不及这家伙吧!
杰泽特如此判断,把像黑云一样扩散的疑虑赶到心底一隅。
(怎么做好呢……是犯不着好心地把去向直接了当告诉对方啦……)
「哇啊……好壮观喔!你看那个,杰泽特!」
杰泽特沉溺于思考的意识,听见拉比莎的欢声后才被拉回现实。目光往她充满喜悦的视线前方转过去一看,这次连杰泽特也不由得发出惊叹声。
左侧大地朝行进方向缓缓倾降,眼前是一片比至今所见更加绿意盎然的土地。看来最近下过雨,拜此之赐得以萌芽的草花,把握当下将短暂的生命寄托太阳。
草地上零星散布着家畜白色的背,应属游牧民族所有。体型小的亚鲁基鲁之间夹杂着毛偏长的梅乌;梅乌慢条斯理地鸣叫着,鸣声圆润,是其名称的由来。
「啊——真舒服……!看到绿色,眼睛也放松了。」
拉比莎往头上举直双手,舒畅地眯起眼睛。杰泽特也发现水精灵或土精灵乘着风嬉戏,嘴角悄悄绽放笑容。
「好,难得遇见了游牧民族,就去跟他们打声招呼吧!」
「要去交换水井或沙漠的消息吧?」
两人兴高采烈地互相点头,要里固往左方一转,朝着丰饶大地步履轻快地下了坡去。

*
*
*

被浓浓黑暗与蒸腾热浪所支配的空间满是土味。
哈迪克一个人在里面持续宁静的抗战。
为了挪出缝隙以免被绑住压在身体下头的手瘀血,他陷入苦战。最后紧缚的粗绳磨破了手腕,从新伤口流出血来。
这地方很狭窄,大小仅容一人勉强躺平。头上是一扇掀开式的门,尽管用头或肩膀试着往上顶也纹风不动。
哈迪克眼睛刻意对着从门缝透入的微光,藉此维持住朦胧意识。他在等待。等待这扇门一天一次必然会打开的时问到来。
(拉比莎……你要顺利逃下去……!)
使者的去向、与使者的关系、使者的情报……只要对方依然盘问这几个问题,就表示拉比莎仍平安无事。哈迪克坚持不招,只是一再重申「让我见首领」。这样就够了。
盗贼出乎意料地很早就发觉哈迪克不是使者。被带到旅团的据点前一直都昏迷着,等清醒时就已经被识破了。
「你把使者交给夜色头发的男子了吗?」
第一次盘问时,对方提出这个问题。你在说什么——哈迪克差点这么脱口而出,又咽了回去。既然毫不知情,不要答话才是明智之举。
「瞒也没用,我们已经确认有两个人影从迦帛尔北边逃走。」
听了这句话,哈迪克确信拉比莎没事。意料之外的男子其存在虽然令人在意,至少比落入沙岚旅团要教人放心多了。
之后,哈迪克就沦为阶下囚,被关在这个称不上为空间的地窖里。看来他们之所以没有马上杀了他,是因为怀疑他跟使者有血缘关系。
(但沙岚旅团想抓使者……目的究竟为何?)
哈迪克吐纳着不规律的短促呼吸,脑海里再度浮现了这个想过无数次的问题。那是从五年前遇袭起就一直存在的疑问。那时的记忆令人不愿回想,正因如此,他反而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五年前——
当时三颗种子中已经有两颗托付出去,就在他四处流浪寻找剩下一颗的城镇时,事情发生了。先是突然被沙暴挡住去路,接着一群黑巾男包围了哈迪克。
(沙岚旅团!)
半传说化的盗贼团的名字立刻浮现脑海。
一行人包围着他,看似首领的男子面泛浅笑开口。
——怕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吗?迦帛尔的小伙子。你总不可能忘了我们的名字吧?就算你
出身忘却之都迦帛尔也不致如此。
面临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性命危机,哈迪克不中用地发抖。
——眼睛真漂亮啊,是因为经常看着迦帛尔的绿树吗?是因为用辛姆辛姆的水清洗吗?得 天独厚的人啊!
他听着盗贼戏弄的话语,拚命思考脱逃的方法。
——身上还带着辛姆辛姆吧?我知道你是使者。
他说:辛姆辛姆不会给你们,要钱财的话统统拿去。盗贼则是嗤之以鼻。
——钱吗?钱能干嘛?钱不能吃喔!
——不像女人那样能抚慰人心。
——不像辛姆辛姆那样能治愈疾病。
快,拿出来给我们看看。没有辛姆辛姆的你没有价值。就在对方不怀好意地这样连珠炮似地逼迫他时,其中几个盗贼看着哈迪克后方议论纷纷起来。
——那是……沙暴?这么和煦的天气怎么会……
盗贼不知为何皱起眉头,低声交谈。空气稍微紊乱起来。
——那并不是自然发生的沙暴。
过了一会儿,在首领身旁留着灰色长发的男子这么断言。
——头目,是那家伙。
听了灰发男子不悦地吐出的那句话,盗贼不知为何骚动起来。他们不再注意哈迪克,视线统统转向那团黄云。
哈迪克没有错过这一瞬的破绽。他突然要里固起步,朝遭人包围的一角猛然冲过去。刀和棍棒从身后挥来,膝盖发出碎裂声。
一心想逃离的哈迪克奔驰着。他不断、不断、不断奔驰,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彻底摆脱掉他们了。不知道为什么,之后盗贼就不再出现。
哈迪克幸运地发现一座小村子,在那里受到无微不至的看护。他不得已过了一个月的疗养生活,结果双脚还是残废了。结果哈迪克把最后一颗辛姆辛姆托付给这个村子。
满身疮痍地回到迦帛尔的他一跃成为悲剧英雄。即使面临性命危机,依然成功地守住辛姆辛姆,人们都流着泪赞颂哈迪克的勇敢。
但心情平静许多的哈迪克忽然感到疑问。
他们真的是觊觎辛姆辛姆才袭击自己的吗?只是想得到辛姆辛姆的话,大可马上杀掉他再搜身。
还有一件事令人在意。
——就算你出身忘却之都迦帛尔也不致如此。
盗贼头目对他这么说了。迦帛尔并没有『忘却之都』这样的别称,一般都称为圣地、辛姆辛姆之都、沙漠的心脏。但对方为什么要故意用如此特别的绰号?
抱持着疑问的哈迪克开始独立调查沙岚旅团与迦帛尔的关系,然后他得知了某个真相。
就因为知道了真相,他才终止了所有调查,绝口不提。但……
(……这或许是报应吧,那明明是该马上面对的问题。)
意识一不小心就会远去,为了呼斥自己,哈迪克用力咬住了干燥的嘴唇。铁锈般的气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沙岚旅团……沙岚之镇……)
无论怎么顽抗,要打退袭来的睡意有其极限。他的眼前不禁模糊了起来,全身麻痹似地不听使唤,哈迪克终于放开了意识。
(迦帛尔的——黑暗。)

*
*
*

自从他们开始有机会经过吃草的家畜身旁以后,杰泽特就不时会蹲下来捡起某样东西,丢进挂在库库腹部侧边的袋子。从身后探头观察他在做什么的拉比莎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微微惊慌了起来。
「喂!我说你啊!可以这样擅自捡走吗?」
原来他一直在捡干掉的家畜粪便。家畜的粪便既可以当燃料也可以当肥料,在某些地区还可以卖到好价钱。这应该是游牧民重要的财产才对,但……
「可以啦、可以啦。反正只要有这些家伙在,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
杰泽特摇摇指头,厚脸皮地这么说道。
拉比莎心想:这么说家畜吃的草的确也不属于任何人啊!就在这时——
「欸!你们这两个大便小偷!」
尖锐刺耳的童声从背后传来。拉比莎吃惊地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小少年,手擦腰,脚稳稳地踏着地面。
「杰泽特你看,果然挨骂了不是吗!」
「哎呀,原来不行喔!」
少年走向还有心情一搭一唱的两人,他真的很小,身高不到杰泽特的一半。头巾缠得跟大人一样好,带着一个大得好像可以装得下自己的袋子。
「你们这些可疑的家伙,说出你们的目的!」
尽管少年意气昂扬地双手环胸摆架子,努力板起童颜营造气氛,但遗憾的是,除了让人忍不住想抱住他以外并没有其他效果。
「哈哈!小不点真有气势啊!」
杰泽特破颜一笑,冷不防朝瞪着自己的少年伸出手来,把他的头连着头巾乱抓一通。
「你、你干嘛啊!住手!」
杰泽特意外的行动吓得少年一面操着咬字不清的儿语拚命抗议、一面惊慌失措地逃窜。这幅光景实在非常惹人怜爱,拉比莎也不禁笑出声来。
趁乐在其中的同伴还没闹过头以前,拉比莎微笑着正要开口制止——
「玛希玛!」
女子尖叫似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顶着和少年一模一样的焦褐色自然卷发的中年女子从拉比莎身旁穿过,像是要从杰泽特手上抢回来似地抱住少年。
「你们这些人是怎样!不要对我家的孩子那么粗暴!」
被这充满敌意的眼神一瞪,杰泽特和拉比莎不知所措,不禁面面相觑。他们的确是粗鲁了点,不过也用不着那么凶啊……
「妈妈,我好难过喔……」
「玛希玛!怎么可以随便接近陌生人!」
看到愤怒的母亲将矛头转向怀中呻吟的玛希玛少年,两人再一次互相对看。杰泽特朝拉比莎使眼色,稍微耸耸肩膀表达内心的无言以后,缓缓对激动的母亲说:
「对不起,我们有点玩过头了。我们完全无意要伤害你儿子。」
「我很困扰,拜托你们注意!」
母亲停止抱怨,抱紧了胸前扭动不停的孩子大喊:
「要知道我女儿身体很虚弱,跟一般小孩不一样!」
「……女儿?」
杰泽特诧异地蹙眉,身旁的拉比莎亦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难道说……请问那孩子是女生吗?」
拉比莎不由自主地问道,母亲用提防的眼神打量她。不过,拉比莎朝她友善一笑。
「那个,我也一样。从小被当成男生养大,但性别是女生。」
母亲愣愣地望着手放胸前微笑的年轻人,最后睁大眼睛。玛希玛也勉强转过头来,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仰望拉比莎。
「哎呀,你也是缠头巾的女孩……?」
拉比莎一回答「是」,母亲的态度顿时转变。她放开胸前的玛希玛,笑咪咪地站起来,握住拉比莎的双手包进自己的掌心里。
「哎呀,长这么大了呀!这真是吉利,请你务必来我们的帐篷坐坐!」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杰泽特,既然人家特地邀请我们,我们就进去吧!」
「啊,喔。」
杰泽特完全跟不上眼前的事态发展,困惑全写在脸上,交互看着拉比莎和母亲。缠头巾的女孩?简直一头雾水……
「你是哪里人?长途跋涉过来的吧?」
走向帐篷途中被问到这个问题,拉比莎只告诉对方她来自迦帛尔。她事前已经跟杰泽特商量过,缠布遮住了使者的证明。
「迦帛尔……辛姆辛姆的使者大人出发的那个迦帛尔?那个圣地?」
「对,没错……?」
见拉比莎点头,母亲露出热切微润的眼神看着她。
「今年出发的使者会走怎样的旅程,这你应该知道吧?」
拉比莎忘了眨眼,看着她带着淡淡哀求的表情。
「为什么会问这个呢……?」
只见母亲一度视线游栘,最后迟疑地凑近拉比莎耳边说了:
「只要指甲尖那么大就好,我想要辛姆辛姆的种子,为了玛希玛……」
拉比莎心脏发出怦一声。
「那个,非常抱歉……我不知道。」
「这样……」
母亲垂下肩来,失望之情表露无遗。玛希玛拉着她的手。
「妈妈,爸爸来了!」
这句话令所有人看向前方。只见一名大汉挤过家畜或白或褐的背,朝这里走了过来。
玛希玛的父亲据说是现任酋长的儿子,向他展示过刻印着迦帛尔镇章的兽皮纸后,拉比莎他们正式以客人的身分受邀进入游牧民族的帐篷。
「——听说玛希玛心脏不好。」
趁游牧民族宰杀牲畜、张罗款待的这段期间,拉比莎想给里固也来顿豪华大餐,于是他们
再度造访放牧地,坐在白岩石上开启了话端。
「听说她两个姐姐也是身体不好,很小就夭折了。所以她家人为了祈求最后出生的玛希玛顺利长大,就发愿把她当成男孩扶养。他们怕如果仍旧当女孩养,或许又会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给带走。」
「发愿啊……」
终于解开疑问的杰泽特忽然发觉一件事:
「咦?这么说你……」
「嗯,其实我也一样。」
在逐渐西斜的太阳照耀下,拉比莎微微笑了。
「除了哥哥以外,其实我还有过姐姐,不过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所以父亲和母亲知道下个孩子又是女孩以后,就决定把我当成男孩子养。」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单纯是出于兴趣才会打扮成这样。」
「发生这类不幸的时候,这种方法还满常用的喔!」
「哦……不过也难怪我不知道,因为我们家的小孩个个都很健康……」
「杰泽特也有兄弟姐妹啊?几个?」
这么说来他们相遇以后也过了一段时间,拉比莎却对杰泽特这个人近乎一无所知。
「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弟弟、妹妹各一个。」
「哦,好热闹喔!」
「不过爸爸都不一样。」
「哦……咦?」看到拉比莎嘴角抽动,杰泽特突然想起:这么说,同母异父在世间似乎非常少见。他浪迹沙漠以后才知道,这种事稍微不小心是会招来轻蔑的。
(不过,那是生活环境优渥的人的逻辑。)
杰泽特这么认为。就算被人轻蔑也不会怎么样,反正那跟自己无关——平常他都会这样
想,然后草草结束话题,但现在却不知怎地起了恶意——迦帛尔长大的小姐听了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的故乡是个自然环境相当恶劣的地方。小孩子很容易就夭折,缺乏体力的女人也常死于难产。所以尽可能需要体力好、生得出健康婴儿的女人。因为那种女人大受欢迎,所以没有结婚制度,勉强要说就是契约婚姻。而我妈是属于身强体壮那型的,所以人人抢着要。」
老实说,看到故乡以外的世界而感到惊讶的反而是杰泽特。没想到容许和单一伴侣互许终生、延续香火的环境在世间是很普通的。
(对我来说整个镇就是家族。)
杰泽特无视于微微发痛的胸口,偷看拉比莎的表情。
——没想到拉比莎冷不防地转头面向他。
「是喔……杰泽特的妈妈是一位身体健壮的人啊,好好喔……」
和太阳光同色的眼眸闪闪发亮。
「我们家是父母本来就很虚弱,毕竟他们可是在医疗所候诊室相遇的喔!」
少女吃吃笑着,表情不见一丝阴霾。
杰泽特总觉得松了口气,跟她一起笑了起来。
「这么说,我们所知道的讯息也相当旧了。」
「是啊,黄沙漠的四个水井中有两个已经枯了。剩下两个还有水,但埋在沙子底下非常不容易发现。另一个则是位于被星形沙丘包围的地点。」
接受过款待后,太阳已经转为橘红的时刻。杰泽特在帐篷里告诉部落男子们水井的资讯,
帐篷外的拉比莎则涨红了脸。
她深吸一口气,嘴唇往游牧民的笛子一抵,奋力吹出声音。
呼……呼咻——……
「大哥哥好逊!」
拉比莎喘嘘嘘地吐气,游牧民的小孩在她身旁嬉闹。
「唔唔……为、为什么。看起来明明很简单啊……」
「来,给我一下,要像这样。」
个性强势的少年接过笛子,吹了几个音示范给拉比莎看。其他小孩见状也争着要吹,转眼间就演变成笛子争夺战。
哇——!小孩子发出欢呼展开了追逐战,留下拉比莎和玛希玛。玛希玛看着大家,神色看似开心却稍微瘪着嘴。
「连一下下都不行吗?」
拉比莎突然提出的问题,玛希玛正确地理解了那个意思。
「嗯。我不晓得,可是爸爸跟妈妈会难过啊!」
这样啊,拉比莎这么回答,拍拍玛希玛的头。
「欸,讲迦帛尔的事给我听!那是一个充满水与绿意的乐园吧?」
在好奇心旺盛的玛希玛央求下,拉比莎开始诉说她印象中的一切。
镇内四通八达的地下水道、辛姆辛姆树的挺拔苍翠、门旁的巨像凶恶的面貌、迎接十八岁成人礼的女孩裹着获赠的绣花布时豪华的样子——
但拉比莎说她想要里固更胜绫罗时,玛希玛眼睛发亮地欣然赞成。
「好好喔!我要是生在迦帛尔,一定也是那样!我会成为沙漠第一的里固骑士,参加比赛得冠军!」
「沙漠第一的里固骑士是我哥哥,得到哥哥真传的我就是沙漠第二了。」
「真厉害,好威风喔!」
虽然哈迪克并没有和全沙漠的骑士较量过,但拉比莎就是这样认定的。当然,他们两个人都是优秀的骑士这点是事实。
不久,母亲来通知吃药的时间到了,玛希玛便朝拉比莎轻轻挥手,回帐篷去了。拉比莎目送小小的背影离去后,过了一会儿,换母亲自己一个人过来了。
母亲在身体稍微僵硬起来的拉比莎身旁坐下来以后,谈起拉比莎所害怕的事。
「据说辛姆辛姆的种子能治百病,这是真的吧?」
「啊,是的……」拉比莎皱起眉头,不知该如何答覆。
辛姆辛姆的种子能治百病,对任何疾病或外伤都有效,这种说法虽然多少夸张了点,却是真的。据说以前种子会有一定数量拿去作药,但现在种子数量逐年减少,根本没有多余的种子能够挪为药用。五年前哈迪克护送的种子有三颗,而这次只有唯一的一颗——
「那毕竟只是传闻……」
拉比莎不想让母亲明知得不到却抱以过大期待,于是语带含糊。但她还是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但是,就像人家说没有精灵的地方就不会起沙暴一样,你一定也是因为靠辛姆辛姆的泉水长大才会那么健康吧?种子的效力就更不用说了……我真的好羡慕迦帛尔人。我梦寐以求也得不到的辛姆辛姆树,对他们来说就近在咫尺。」
她的感慨搅乱了拉比莎的心。的确,迦帛尔比其他地方都要容易取得辛姆辛姆做的药,婴儿死亡率也比任何城镇都要低,平均寿命也比较长。尽管为子女着想的心,跟其他沙漠居民别无二致,境遇却……
母亲并未发觉拉比莎内心动摇起来,继续说下去:
「不管再贵我都愿意啊。要是能得到种子的话……」
「……玛希玛的情况真的那么糟吗?」
夫人微微颔首,轻声说了:
「城镇的医生说,顶多只能再活一年……」
拉比莎无言以对,她下意识地握住胸口,把玩着浑圆的触感。

*
*
*

「哈鲁布。」
『您叫吾吗?吾之契约主。』
一股黏答答的风顿时出现,卡耶尔朝之投以冷淡的视线。
「你这家伙真的是不通人情,只会死板地照命令行事吗?」
『真是意外。吾之契约主是那种想要撒旦通人情的人吗?』
「当然是说笑的。想要撒旦好意相待,那比出卖灵魂还要难。」
风低声笑了。
『您想要什么呢?』
「你说过『月夜』跟使者出了黄沙漠东边,在土沙漠逗留吧。他们有没有注意到你,其实你是知道的吧?」
『但那并不在愿望之内。』
「你就是这种地方不懂通融。只是告诉我这么一点小事而已,你也没有损失吧?」
『但也没有利益。』
「像你这种家伙要是在我的旅团,我会马上矫正你那劣根性。」
『不巧的是吾不在。』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真是不通人情啊。唉,我知道,因为你是撒旦。那么我再拜托你一件事。」
『悉听尊便。』
「你现在去那两个人那边稍微催促他们,弄清楚他们到底打算去哪儿。届时被他们发现也没关系。最好让他们感到威胁,迫使他们使出精灵使的力量。去确认是他们其中哪一个拥有那股力量、力量究竟又有多强。听好,这只算一个愿望。」
『弄清两人的去向使两人感到威胁,确认精灵使的力量。』
「不对,你那样就变成是两个愿望了。确认两人的去向和精灵使的力量。」
『有点小聪明了。』
「你这家伙真失礼啊,快去。」
『遵命,莫忘一个愿望需十人的契约。』
直到黏稠的风消失为止,卡耶尔始终瞪着空中。
「……真受不了,不管哪个家伙都一样。」
那时迦帛尔突然出现了不明的沙墙——他气部下居然一直没报告这么重大的事情,也气自己居然没感觉到那么大规模的精灵活动。
「可恶……这表示我和哈鲁布的契约,跟我的力量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他焦躁地在房间来回走动,抓乱一头灰发。
——要是你也有更强的精灵使力量的话啊……
「可恶!」
过去的低语突然涌上耳朵深处,焦躁于是到达顶点。他一拳槌向简陋的木桌。
(要是那家伙弄到的不单只有能目视精灵使的能力——)
「可恶!可恶!该死的叛徒!」
磅、磅,槌了好几拳以后木屑扬起,陈旧的桌子略微倾斜了。

*
*
*

拉比莎独自杵在游牧民族为客人设置的备用帐篷中。
掌心上放着表皮坚硬、布满皱纹的褐色种子。
——只要指甲尖那么大……
就算把表皮削掉这样一块,对这颗种子好像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心脏跳得好快,快得发疼。悸动在耳朵里盘旋,浑身发抖。
头巾别针颤巍巍的针尖靠近种子……一鼓作气用力。
这时房间的布帘怱然掀开了。
「喂,你该不会已经睡了吧?我从刚才就……」
此刻现身的杰泽特突然闭嘴,视线锐利了起来。他大步走近拉比莎,然后把她不自然地紧握藏在身后的拳头用力拉向自己。
「好痛,你做……」
「你想做什么?」
语调和气氛完全变了。杰泽特浑身散发出碰不得的氛围,以冷酷的眼神看着拉比莎。
从手上掉下来的头巾别针在地上滚着,尖端朝上停住。杰泽特瞥了别针一眼,视线回到拉比莎苍白的脸上,现在他确定了整个状况。
「你还不懂吗?不需要伪善、自我满足、侠义心。你要知道你是使者!」
「……可是,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茫然看着头巾别针的拉比莎软弱无力地说出这句话来,杰泽特听完后眼里浮现淡淡侮蔑。
「你打算对接下来所有遇到的人都讲这种话吗?遇到你的人就能幸运获救?削的是你自己倒好,但被削的是辛姆辛姆。你要为了自己选中的人,削掉沙漠居民的希望是吧!你这么伟大啊?」
毫不留情的话语化为刀刃,戳得拉比莎喉咙透不过气来。
杰泽特从拉比莎手上拿走种子,塞回柔软的袋子里,皱起眉头。
「可恶……原来今年种子只结了一颗……!」
听到杰泽特低声说出这句话,拉比莎重新受到冲击,浑身虚脱。
「其实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拉比莎努力撑住发软的双脚,发出了细弱的声音。
「送出唯一一颗种子……这样真的就能种得活吗?就连哥哥送出去的三颗种子,都已经有两颗枯死了。另一颗则是种下去以后就立刻失踪了。就连哥哥选的城镇都这样了,却还是要……与其眼睁睁看种子最后枯死,不如做药,稍微派上一点用场也好,不是吗?就算是一颗种子,只要这样能多少帮助到人的话……」
拉比莎的口气听起来有点自暴自弃,空虚地动着嘴唇。
「使者必须要为整个沙漠设想——这点我当然明白,可是我真的不这么觉得。我……因为遇上了,所以我想要救玛希玛……」
在沉重的寂静包围中,杰泽特忽然想到——
如果遇上以后进而熟识的人,其实是应该憎恨的对象……
就算是这样,她还是会这样想吧!
「明天也要早起。记得准备准备,早点睡。」
杰泽特背过身去,只说了这些话,视线瞬间扫过地上的别针,便快步越过布帘,回到自己靠入口那侧的床铺去了。
「客人!里固已经准备就绪了!」
隔天清晨。外面一传来呼唤声,拉比莎和杰泽特就离开了客人用的帐篷。
两人给游牧民族一些金币作为款待及粮食的谢礼,从放牧地出发,再度朝荒凉的沙漠地带前进。途中两人没有对话,跟来时恰好相反的沈重气氛充斥着周围。
(我果然是错的……)
拉比莎头低低地走在杰泽特身后,沉浸在思考的深渊时,一个听不惯的动物鸣声贯人她的耳朵。
原来是亚鲁基鲁很稀罕地发出了嘶鸣。亚鲁基鲁这种动物是出了名的安静。其他家畜像是在呼应这个声音似地骚动了起来。
「嗯……怎么了?」
杰泽特停下脚步望着家畜,眼角一瞬间紧张了起来。
他凝视着地乎线一带。在那里,他看到某样奇妙的东西。只有该处的空气密度变浓,黏稠的风蠢动着。几乎在杰泽特发觉的同时,风精灵一齐朝那里移动了。
「突然起风了……」
拉比莎不安地看着杰泽特。
「那是什么?不是精灵……?」
那个奇妙的东西迅速往这里过来。
(我有不好的感觉……)
背脊窜过一股恶寒。那个奇妙的东西在放牧地上扩散开来,毫不犹豫地朝这边靠近。风以外的精灵像发狂似的动了起来,动作捉摸不定,感觉像是要逃离什么。
(精灵在逃走?难不成那是……)
就在杰泽特提高警觉凝视时,那个东西变化发生了。那个黏稠的空气块忽然开了一个椭圆形的洞,中央出现了风的球体,令人联想到巨大的眼珠。
恐惧流窜全身。尽管杰泽特并不晓得那个究竟是什么,但他正确理解到一点,那个东西现在正看着自己。然后他几乎是半出于本能地断定那个东西的真面目。
(撒旦!)
空气块再度变化,往旁边伸长了手臂,倏地摸了一下躁动的家畜头上。
——喟噎噎噎噎噎噎噎!
家畜突然发出可怕的悲鸣,纷纷失控。相邻的家畜互相碰撞,有的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有的不顾一切就猛烈冲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杰泽特!」
杰泽特手臂被摇了几下,立刻回过神来,迅速确认过精灵以后,他肯定自己的判断无误。风以外的精灵之所以逃走,应该是因为那家伙是风属性的关系。他们会引来同属性的精灵,但和其他属性的精灵绝对无法相容。
杰泽特心想:风之撒旦为什么会来这里……?随后他忽然想到某个可能性。
(难道是卡耶尔呼唤撒旦……?)
无法置信。但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能。灰色的长发掠过他的脑海。
比人类更接近精灵,比精灵更接近人类的存在——那就是伊弗利特(Ifrit)和撒旦
Shaitan)。两者本质相同,名字不同,仅仅只是因为人类对他们的认知不一样。
伊弗利特喜好人类阳的特质,撒旦喜好人类阴的特质,这就是他们名称不同最根本的分歧点。撒旦因为这种性质的关系,对人类必定采取包含恶意的行动:伊弗利特则不然。这是世间一般的见解。
也就是说,撤旦是人们所恐惧、憎恨之事物的代名词。
(这么一来……这几年作风会变得过分残虐的理由终于弄清楚了。该死的卡耶尔……居然在当上首领的同时就被撒旦迷住了!)
从没听说过撤旦会无意义地恶作剧。杰泽特知道,他们只有在接受委托时才会采取行动。
「拉比莎,骑上里固!」
杰泽特转动视线迅速扫过左右,寻找藏身之处。
(就算拉比莎再厉害,要她去对付撒旦未免也太残忍了。)
这番行动是他迅速判断出「现在逃走就等于是胜利」以后的结果。
拉比莎点头,正要骑上马护时感觉有人叫她,于是回头一看,发出短促的尖叫。
「拉比莎!我睡过头了,没跟你道别,所以我……」
原来是玛希玛蹦蹦跳跳地进入放牧地,毫无防备地置身于失控的家畜间。
「不可以!玛希玛!」
拉比莎大叫,拔腿准备冲过去,杰泽特连忙制止她。
「笨蛋,现在没空回去!只要我们离开了……」
「放开我!」
但拉比莎猛烈挣扎,想要甩开杰泽特的手。
「听我的话!」
杰泽特咂舌,下一瞬间他看到拉比莎后方,当场惊愕得睁大了眼睛。只见黏稠空气块不慌不忙地一靠近,身体一部分就不自然地膨胀形成手状,开始伸向拉比莎的肩膀。
「哇啊!」
拉比莎的手突然被惊人的力量一拉,当惊叫出声时,她的身体已经被杰泽特的手牢牢包住了。她被搂住头靠在杰泽特的胸膛上,眼前的风景一阵天旋地转,接着背部便撞上了地面。
「你做……」
拉比莎抬眼看向盖在自己身上的杰泽特想要抗议,不料立刻倒抽一口气。只见他的背像被东西重击过一样收缩,脸痛苦地扭曲,然后突然瘫倒在地。
「杰泽特!」
拉比莎从他无力的沉重臂膀下爬了出来,摇摇他的身体呼唤他,但杰泽特始终单颊贴地,紧闭的眼皮动也不动。
「杰……杰泽特?杰泽特!」
头脑一片空白。陷入混乱的拉比莎不停地边叫边摇杰泽特的身体。是他保护了自己,代替自己受到攻击的——拉比莎迷迷糊糊地了解了这点。
「呜哇啊啊啊啊!」
孩子充满恐惧的叫声贯进耳朵。抬起头来的拉比莎目睹的,是被失控的家畜撞开身体,连滚带爬急欲逃走的玛希玛。
「爸爸、妈妈!」
有些家畜放低姿势,把角对着前方,随时会朝玛希玛冲过去。
「啊!」拉比莎马上想冲过去,这一动,杰泽特勾着她膝盖的手无力地滑落地面。家畜和里固在周围互相碰撞,沙尘蒙蔽了视野。
(怎么办?)
她不能放着失去意识的杰泽特不管,但玛希玛有危险……!
拉比莎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往返,她半站起身,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抱住头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在心中大喊:
(停止!让这一切结束、什么都行!)
——回过神来之后,她严重耳鸣,眼前的风景彻底改变了。
只见地面突然到处裂开、隆起。家畜或浑身冒出火来,或枯干化为尘埃、或是为无形凶手切成碎片。
拉比莎高跪在地按住了耳朵,茫然注视着那幅凄惨的风景。
(玛希玛没事吧……)
她慢慢转动眼球,发现了趴在地面的小小人影。
「玛希玛!玛希玛!」
没过多久就飞奔而来的父母从地面上抢也似地抱起玛希玛。发觉事态的部落人集中在放牧地,不知所措。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突如其来的灾厄,也有人看着燃烧的家畜发愣。
(啊……是精灵……我害精灵失控了……)
感觉到疲软急遽袭来的同时,拉比莎发觉了这个事实。
(我闯下大祸了——)
意识到此突然中断,单薄的肩膀任风吹摆,身体就这样毫无抵抗地往前倒向地面。
意识到四周的人声嘈杂,拉比莎清醒了。
自己和杰泽特倒在地上,游牧民族的大人远远地包围着他们。
她一坐起上半身,「起来了」的低语像风一样传了开来。拉比莎还不晓得自己处于什么状况,就先注意到倒在隔壁的杰泽特的异状。
一反之前动也不动的样子,杰泽特现在呼吸急促,肩膀上下起伏。他的身体绷紧,额头冒出薄汗。
「杰泽特!」
拉比莎摸摸杰泽特的皮肤,他的身体之烫,吓得拉比莎缩回手。总之必须要找地方让他休息、替他看护才行——她反射性地冒出这个念头,朝周围忘我地呼喊:
「来人啊!我的同伴发烧了,拜托你们,请借我们帐篷!」
远远围观的游牧民族顿时闭上嘴,一种异样的沉默包围了放牧地。
「要离开了又回头说这种话实在很抱歉,拜托,请你们务必帮忙!」
大人间交换着奇异的视线,最后玛希玛的父亲随同一位老妇站了出来。老妇弯着腰呈直
角,撑着鄙陋的拐杖,长而白的蓬发围住缩得皱巴巴的脸,她那双像鱼一样混浊发白的眼睛一看到拉比莎,立刻尖声尖气道:
「你会使役精灵吧?害家畜变成这样的就是你吧!」
意外被指摘,拉比莎哑口无言地看着老妇。老妇那双因长年被沙漠强烈太阳光烧灼而盲目的混浊眼睛,确实地瞪着拉比莎。
「虽然我的眼睛已经变成这样,精灵倒是看得见。现在精灵成群地聚集在你周围。」几个大人冷峻的眼神注视着拉比莎小小的身躯。
「啊……我、我……」
拉比莎思索现在该说什么,拚命润湿嘴唇。但声音仿佛黏在喉咙深处,就是无法如愿传递出来。
「我只是……」
想救他。但我能力不够,害精灵失控了——脑海浮现这样的说明。不过一旦说了这种话,这些人又能得到什么安慰?大半家畜已经变得惨不忍睹。
拉比莎连一句辩解也说不出来的样子,玛希玛的父亲藏起畏怯与愤怒的眼神看向她。然后静静通告:
「……你们可不可以尽快离开放牧地?这样我们没办法静下来吊祭家畜。这件事就当作是碰到天灾。所以,请快离开吧……」
这句话似乎代表大人全体的意见。乘着同样感情的视线刺着拉比莎,要她『尽快』离开。他们拒拉比莎和杰泽特于千里之外。
拉比莎也知道自己铸成大错,本来应该会照要求尽快离开才对。但——现在——
「拜托……拜托你们!」
拉比莎伏地恳求,从喉咙挤出声音。
「我真的……真的给你们添了很大的麻烦,对不起!要我怎么补偿都行……所以拜托你们,请借帐篷给我的同伴!」
她听到杰泽特痛苦喘息,高烧不退的身体必须尽快移到能够静养的地方。拉比莎拚命磕头拜托。
「拜托!请你们务必帮忙……可以不用管我!我会找个远远的地方睡,拜托你们让杰泽特睡在帐篷里!求求你们……」
拉比莎怱然想起一件事,弹也似地站起来跑向坐在稍远处的库库,抓着装满金币的袋子奔回原处。她把那袋沉甸甸的金币放在面前,再度伏地磕头。
「我并不认为这点东西就能弥补你们,也不奢望获得谅解……但是,至少请你们收下!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这件事跟杰泽特没关系。杰泽特不是精灵使,所以跟他无关!拜托你们,请借个帐篷吧!」
但没有人回答。拉比莎抬头一看,才发现游牧民族早就转身离去了。
「等……请等一下!拜托,求求你们,杰泽特会死的!」
拉比莎拚了命要追过去时,脚踝被某个发热的物体悄悄抓住。拉比莎吃惊一看,只见杰泽特因发烧而湿润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自己。
「拉比莎,够了。」
杰泽特以交杂着喘息的声音痛苦地说着,手使力稍微撑起身体。
「里固呢?」
杰泽特喘着气简短一问,拉比莎连忙唤来马护和库库。
「抱歉、手、扶我一下。」
「你身体这样还想骑里固?」
阻止归阻止,看到杰泽特那双无法聚焦的双眼在催促着,拉比莎不再多说,乖乖借他肩膀。从现实面考量,既然借不到帐篷,就只能赶快离开。
「那边……往东……有、岩洞……」
听从杰泽特断断续续的指示,拉比莎慎重地领着里固在沙漠中前进。
(利夫、玛卜、阿鲁杜、纳珥)
拉比莎不断在口中念着生命源头之名,希望能多少减轻杰泽特的痛苦。
请赐予杰泽特凉风、热的均衡、易走的大地、水的恩泽……
一团温热涌上眼眶,拉比莎拚命忍住。现在不是表现出那个样子的时候。
不久,默默前进的一行人面前出现了跟脚下的沙同色的岩山。
「吁……吁……吁……」
一走进宽敞的洞窟,呼吸急促的杰泽特就近乎滑落似地从马护身上下来,在地面摊平。拉比莎拿起水袋跪在他枕边。
「能喝水吗?我现在就帮你倒进杯子……啊!」
杰泽特突然从拉比莎手上抢过水袋,从头往下浇。
「杰泽特!」
拉比莎吃惊大叫,转眼间水袋就瘪下去,剩不到一半了。这一点也不像是那个随时注意水的残余量、限制自己用水比限制拉比莎更严苛的杰泽特会有的行动。乱七八糟的头巾下,益发乌黑的发梢串着银露。
「吁……吁……」


杰泽特依然握着水袋,整条胳膊就这么重重落到地上,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半空中。不久之后,那双眼睛忽然聚焦,他生硬地转动脖子,睫毛半掩的目光茫然来到自己手上时,他蹙眉闭上眼睛。

「对不……拉比莎……」
一听到这句话,一直拚命忍住的泪水终于从拉比莎眼睛涌了出来。
「……别这样!」
热泪源源不绝地涌出,成串成串地流过脸颊。
「不要道歉……!要水我就去汲来……要用多少尽量用!」
拉比莎用力闭上眼睛要自己不再流泪,握紧放在腿上的拳头。
到目前为止的旅程其实绝不轻松,能够撑过来都是因为有杰泽特。因为杰泽特的帮忙,拉比莎才能走到这一步。
(可是,我却一点也派不上用场。害杰泽特遭殃,连休息的地方也没有……不过是水,不管要去哪我都会汲回来的……!)
跟时而恢复意识的杰泽特问出水井地点以后,拉比莎带着马护去汲水。她好几次迷了路又回到标记岩石处,花了三倍以上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抵达水井。等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日落,空气透着沁骨寒意。
「吁、吁……唔……住、手……」
杰泽特受恶梦折腾的呻吟声在昏暗的岩洞内回荡。
(他好像作了非常糟的梦……流了好多汗。)
「……咦?」要拿拧干的布替他擦汗的拉比莎一摸到他的脸颊,不禁惊叫出声。白天的高烧居然退了——退到发寒。
(是汗!而且身体也没跟上气温变化……)
拉比莎仓皇替杰泽特脱起衣服。背和脖子周围已经湿透变冰,拉比莎费了一番工夫才脱下来。接着拉比莎抬起他沉重的手臂和肩膀,用干布擦过以后,拿了两条毛毯裹住他。意外的粗活尽管弄得她疲惫不堪,她还是拖着身体到岩山周围捡来枯枝,一面放进火堆里,一面呼唤火精灵加强火力。
尽管如此,体温降到最低的杰泽特还是在毛毯里缩成一团,浑身发抖。


「纳珥、再来!……不对,靠纳珥是不够的、靠火堆是不够的……」

于是拉比莎扯掉身上披的遮阳布巾,从头脱掉沾满沙子的上衣。她脱到剩单薄的汗衫,接着钻进毛毯,手环到颤抖的杰泽特背后紧紧抱住他。
拉比莎小小的身躯不可能包住杰泽特全身。尽管如此,她还是拚命伸长手,尽量使全身密合。不久,杰泽特颤抖地偎向她,额头靠在她肩头。
(太好了,很温暖。)
拉比莎松口气,就手所及范围抚摸他的背,口中不停念着精灵的名字。
(利夫、玛卜、阿鲁杜、纳珥……把我的生气分给杰泽特。)
拉比莎在内心不断祈求着,不知何时也陷入了沉睡。
——在混浊的意识中,杰泽特拚命抗战。
好几只漆黑、沾满鲜血的手伸了过来,抓着他的头发、手臂、衣服,想将他拉进黑暗另一边。杰泽特死命抓着细柱子,努力站住脚以防被拉过去。
你想杀吧?没有。你会杀吧?我不想杀。你杀了吧?杀了。是吗?那么你来这边比较好。我不要!……都杀了还不要?
好冷、好冰、不能自己。体温逐渐流失,被黑暗另一边吸走。抓着柱子的手逐渐没力,指头一根接着一根松开。
或许已经不行了……就在他灰心丧气、快要放弃抵抗时。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暖意。
那暖意之舒适令杰泽特瞬间忘记黑暗,被遗忘的黑暗转眼间收缩。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拉比莎的睡脸,她距离近得眼睛都难以聚焦。
他搞不清楚状况地环顾四周。晨光从岩洞入口射入,告知早晨来临。昨天的不适像梦境一样消失,不再感到恶寒及呼吸困难。






当他发现自己上半身赤裸时,拉比莎的睫毛颤动了。
迷迷糊糊睁开的眼皮下,色彩如糖蜜般甜美的眼眸正努力聚焦。
那双惺忪睡眼掌握了状况的瞬间,起意捉弄人的杰泽特故意低声说了:
「……色魔。」
只见拉比莎连人带毛毯倏地弹了起来,背脊挺得老直,双手不知为何向前伸。
「不不、不是喔!这是那个……是刚出生的里固!」
「刚出生的里固?」
杰泽特不禁诧异地反问,拉比莎连连点头。
「要是天冷时碰到里固出生,就会泡热水或跟人一起睡,以免体温下降,这你知道吗!」
「……原来我是刚出生的里固……」
「不、不是啦,那只是比喻而已,没有恶意……那个……」
拉比莎惊慌失措。杰泽特故作老实地看着她一段时间,最后噗哧笑了出来。
「拉比莎。」
「也就是说啊,因为我看你很冷的样子!」
「谢谢你。」
这句话来得出其不意,拉比莎把话吞了回去,看着杰泽特。晨光照耀下的杰泽特,表情不带嘲弄或取笑之意,充满着柔和的微笑。
「……你已经没事了吗……?」
「嗯,已经没事了。」
「……有没有什么地方会痛或不舒服……?」
「没有,完全没有。」
拉比莎整个人松懈下来,透明的泪顿时涌上眼睛。
「谢、谢谢是……我要说的话……对、对不起……?」
看到少女拚命揩去扑簌簌滚落的大颗泪珠,杰泽特伤脑筋地微笑起来。
「别哭啦,哭了很难看喔。」
「我才没哭……是砂目……!」
「嗯,那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杰泽特站起身,一边轻拍那头在朝阳下闪耀的头发,一边迷糊地回溯记忆。
碰到撒旦或伊弗利特,人的精神会崩溃,发高烧——
这是沙漠自古流传至今的病状。实际体验过的人,杰泽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了。
那远比想像的还要痛苦。被引出负面情感,并且被迫面对所有阴郁的过去和念头。如果是拉比莎被碰到,症状或许会轻一点。如果是几乎没有负面情绪的拉比莎——
冷静想想,那应该是正确答案。不过杰泽特还是觉得,幸好碰到的是自己。
(别和她交心。就算得到信任,也别动情。)
头脑一隅发出警报,杰泽特板着微笑。没错,我是有目的的。
「——好了。来吃饭了,杰泽特!」
用袖子擦掉眼泪的拉比莎重新振作站了起来。
「水我已经汲来了,尽量用喔!」
满面开朗笑容引来精灵在附近飘动。
(别和她交心。那家伙是使者……是迦帛尔人。)
头脑一隅发出警报。如同把打开的窗户关上,如同把取出的宝石收起,杰泽特动作熟练地把感情封闭起来。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微笑。
——尽管如此,幸好封闭起来的宝石是我。他这么喃喃自语。



6
··邂逅的都市

感觉到一阵温暖的风围绕着身体,卡耶尔睁开眼睛。
「比我想像的还快。」
『照您的吩咐,履行一个愿望回来了。』
风之撒旦以戏谵的口吻强调「一个」的部分。
『他们朝正东方——此处以北的地方出发了。月夜注意到吾,为之畏怯。精灵使的力量为使者所有。不顾危险的话,不呼唤名字就能使役精灵。』
「哼,这回表现得比较优秀了。表现优秀的你怎么不顺便用沙暴把使者带回来?」
『前提是使者也同意的话。吾无法搬运非自愿之人。那种程度的千涉超出契约外。』
「这我当然知道。」
卡耶尔难得在眼角浮现笑意。因为知道有精灵使力量的人不是杰泽特,心情稍微平复了。
「这样啊……他似乎想经由曼纳,带使者到『镇上』。那么他打算怎么进入『镇上』呢?
是想避开我们的耳目?还是伟大的『月夜』想要一个人对付我们呢……?」
卡耶尔讲话故意毕恭毕敬起来,可见他现在情绪相当高昂。黏风一边观察他,一边窃笑。
(精灵使的力量确实为使者所有……但在眼睛看不到的情况下,照理说甚至连这股力量都不会发现才对。发掘那股力量的人,八成是月夜……这么一来,使用那股力量的人,说是月夜也不为过……)
哈鲁布发现自己的思考变得像人类一样爱追根究柢,觉得很有趣。
『那么我告辞了。』
「不管我准不准,还不是照样消失。」
卡耶尔还是老样子不悦地嘀咕,哈鲁布留下低低的笑声,便融入周围的风。他渐渐稀薄、遍及世界,同时回想刚才见到的精灵使少女。
(难得一见的强烈生气……也难怪精灵会有所反应。)
当精灵想要她的生气而失控时,其中确实包含了少数风精灵。无视于他这个撒旦就近在咫尺——
(不过,那个人生气的根源……是阳。希望、信赖、丰润……吾不中意。胃口古怪的同胞、人称伊弗利特之众应该会乐意吞噬之吧。相较之下——)
哈鲁布想起爱抱怨的灰发契约主。
(论精灵使的才能虽然微不足道,但他的阴气正合吾这美食家的胃口。愤怒、孤独、悲叹、憎恨、嫉妒、饥饿、不满……真美味。他部下的绝望又是一绝……)
每杀一次人就在他们内心累积起绝望与狂气。哈鲁布就是为了得到那个才接近卡耶尔,而那个选择是正确的。
(真美味……)
投身自然风,遍布世界,哈鲁布满足地喃喃自语。
哈鲁布从房间消失后,卡耶尔立刻唤来心腹部下。
「你带几个人到商队都市曼纳去,使者和杰泽特应该会在那里现身。」
「……我是没问题,但部下们都感到很恐惧。」
有鉴于『月夜』这个通称近来多了种奇怪的权威感,卡耶尔才故意改叫他的本名,不过看来似乎没什么效果。卡耶尔不悦地从鼻子发出声音。
「趁那家伙不在时,抓走使者带回来就行了。趁他们在街上走散时下手。」
就算使者是精灵使,在街上人多的地方应该也没办法随心所欲地使役精灵才对。
「别忘了一天跟这边连络一次。听懂了就快去。」

*
*
*

挤得街道水泄不通的人和里固、大量平板车、喧嚣,目不暇给的风景与泛滥的色彩、气味。徘徊久了,连自己的目的都会轻易忘记。这里便是媚惑的大都会。
「好久没来这里了——」
尽管每前进一步就会碰到人,杰泽特依然高兴地这么说道。
拉比莎他们从迦帛尔东北方的土沙漠再往东走了三天以后,抵达商队都市曼纳。这里位于以迦帛尔为中心的中央沙漠与其外侧沙漠的交界处,正如其名,是一座因商业而欣欣向荣的都市。
这座都市另一个有名之处,在于这座都市并未和迦帛尔缔结水利协定,圣园一律不得干
涉。有别于因错误灌溉法而化为不毛之地的黄沙漠,自古就是繁荣商业都市的曼纳其井水亦相当丰富,所以不需要缔结水利协定。表面上的理由是这样,但其实另有内幕。要是让圣园进驻,不就不能自由交易水或药了吗?这里毕竟是商人之都。
拉比莎第一次看到这种万头攒动的都会景象,她头昏眼花,似乎看人看晕了。
本来就不打算带着这种温室的花朵在街上到处走的杰泽特一进曼纳,就立刻找了一间可以全额事后结清的旅店,把拉比莎留在房里,自己一个人出门去筹钱。因为他们把钱包整个留在游牧民族那里,现在两人是名符其实的身无分文。拉比莎本来想到圣园分部所在的城镇去兑现,不巧却是来到商队都市曼纳。圣园和使者在这个地方根本一点权威也没有。
(要筹钱的话……果然还是那里。)
兴高采烈走在人群中的杰泽特来到了一条相当可疑的暗巷。
『赌场』——杰泽特朝那块直白、一点也不标新立异的看板瞥了一眼,就轻快地走下了通往那栋建筑物地下的阶梯。
昏暗的室内沾满了油、酒与菸草的味道,油灯为其染上锈色。见到新面孔进来,在场所有人顿时中断对话注视着他。尽管嘈杂对话混合的不可思议声很快又充满室内,偷看的视线却始终没停过。
杰泽特嘴唇浮现浅笑,走到吧台点了梅乌的乳酒。他一面浅尝装在玻璃杯的酒,一面悄悄打量室内的情况。
扑克牌桌、骰子桌、非洲棋(Kalah)桌……到处进行着各种赌博。好几个男人带着衣衫不整的女人,两三个似乎正在物色对象的女人聚在一起,果不其然也打量着杰泽特。杰泽特和其中一人对上眼。他一手杵着下巴,喝着酒面无表情地观察那女人。
(哦……穿着上等货,那家伙就是这里的红牌吧……)
杰泽特用眼睛一扫,就看到有个男人坐在牌桌,却一直瞪着那个女人。那个男人虎背熊腰,横眉竖目,是个标准的汉子。
(哦,这是……)
就这么办吧——这么决定以后,杰泽特和女子四目相接,给她一个意有所指的微笑。然后迅速别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继续待在吧台。
不久,女子按捺不住,采取了行动。那个摆动水蛇腰的性感走路姿势,成为众男士目光焦点。女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杰泽特身旁坐下,浑身散发香甜气味。
「没想到你这么青涩。我刚才还以为你会更成熟一点呢。」
杰泽特用眼角确认刚才那个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
「是吗……要不要试试看我是不是大人?」
「……果然还很年轻嘛。」
两人吃吃笑着,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吧台内的男子不发一语地指着右手边最里面的陈旧门扉,女子勾着杰泽特的手臂偎着他。这时杰泽特被人从背后用力拉了一下肩膀。转头一看,只见以虎背熊腰男为首的四名男子正瞪着他。
「……等等,我看你是生面孔吧!」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像你这样的肌肉男。」
寂静顿时造访,女子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艾姐,我不是叫你在牌局结束以前等我吗?你这骚货!」
「哼,老娘是来赚钱的耶,少说这种不上道的话!人家中意这位小哥,因为他比你要好多了。而且你从刚才就一路输到底。」
似乎名为艾妲的女子讲话突然粗俗起来。她搂紧杰泽特的手,胸部直往他身上靠。男子见状,满肚子火全上来了。
「喂,就让我们来教教你这里的规矩!」
「哦,怎样的规矩?」
「小伙子,你以为这里是哪儿?是赌场喔!该做的事不做就想捞甜头吃吗?」
里面一个尖嘴猴腮的跟班嘻皮笑脸地说道。
「那可不成吧。看啊,自己挑一个。我们破例来当你的对手喔!」
一个圆头圆脸的家伙顶了顶杰泽特的背。大声抗议的艾姐被排挤在外,四个人把杰泽特拖到赌场。
事情进行得那么顺利反而恐怖呢——杰泽特一面暗想,一面慢慢环顾赌场,确认自己正受到瞩目。他浮现满意的笑容,指着某一点说:
「——那就那个吧!」
杰泽特所指的地方,悄然设置着一座仿造圆形竞技场的石造舞台。
「今年没有斗技±喔。」
吧台后传来冷淡的声音,但杰泽特摇摇头。
「没关系,我来当斗技士。」
杰泽特说完就快步上了舞台。他从墙上成排古今中外武器的复制品中抽出一把弯刀,随意环顾四周。杰泽特朝那些目瞪口呆注视着自己的赌场男子下战书。
「……要是赢我就给你们五十枚金币,要是输了就得付我五十枚银币。你们要赌哪一边赢都行。但赢得的钱要拿三成出来给赢家当奖金。」
迟了一拍后,「哇——!」欢呼声笼罩整间赌场。好斗的男子半起哄地围在舞台下面,估
量起杰泽特。
「哪、哪有人这样的?你在想什么啊!」
打错如意算盘的肌肉男一伙人大呼小叫,杰泽特朝他们投以浅笑。
「不是说要破例来当我的对手吗?最初的挑战者就是你们四个。看是要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都行喔。念在你们一同协助的份上,我就算你们特惠价吧。一个人四十枚银币就好。」
四个人为之语塞,开始打量观察杰泽特。尽管事情发展脱离了掌控,不过仔细一看,眼前的青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强。那身衣服虽然脏了点,不过看起来原本质料不错,也许是哪来的纨绔子弟……什么啊,原来是因为没见过世面才会那么有自信啊。四人这么判断以后,再度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肌肉男立即跳上舞台,抄起棍棒。
「嘿嘿,你等着瞧,艾姐。我要让你看看这家伙哭着求饶的丑样。」
「哭出来、昏倒或道歉的人就输了。」
「小哥加油!」艾姐满怀期待地声援。吧台后方传来「置人于死是犯规喔」的提醒,那也是战斗开始的信号。
「唔嗯,没事做……」
拉比莎忍住哈欠,从面向街道的窗户探身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起初进城时她因为人太多而戚到不适,杰泽特交代她「你乖乖待在房间里」就留下她走了。等身体一恢复,这会儿却闲得发慌。
(早知道就跟他一起去了)
拉比莎丝毫不知就算她这么要求也只会惨遭拒绝,天真地这么想。毕竟杰泽特是去筹钱。就她一个人在这里纳凉,总觉得对他十分过意不去。
「不过,他到底打算怎么赚钱呢……」
杰泽特出门前,拉比莎取下身上成组的钩扣提议拿去换钱,但杰泽特瞥了一眼就嗤之以鼻地说「这种镀金品根本不值钱」。拉比莎并不认为杰泽特有比这些镀金品更值钱的东西。他是不是要上哪儿去工作?
(仔细想想,杰泽特是我雇用的人吧?)
本来应该是身为雇主的自己在旅行结束后,要支付他正当报酬才对。但现在拉比莎身无分文,要等她雇用的杰泽特出去筹钱以后,再用这笔钱继续旅行,最后再支付他报酬,这样……
「不觉得哪里怪怪的吗?」
拉比莎百思不解。她继续懒洋洋地倚着窗缘,眺望底下的人潮。
(哥哥没事吧……还有迦帛尔的人。)
明知不可能会有,视线依然下意识地寻找着同乡故知。
原本就怕空闲或无聊的拉比莎现在特别想避开这种状况。一旦闲下来,平常尽可能不去思考的不安就会像脓一样充斥整个脑内。
(现在迦帛尔怎么样了呢?沙岚旅团应该马上就撤退了吧……要是能够设法通知大家我现在旅途平安就好了。)
顺利结束旅程回到迦帛尔时,迎接她的是断垣残壁与堆积如山的尸首、惨遭砍碎的辛姆辛姆树干——她不知道作过多少次这样的恶梦,在半夜跳了起来。
在她旅行的时候,会不会失去所有重要的人和地方呢?每当这种不吉利的念头掠过脑海,她就会有一种冲动,想要立刻掉过马护的头,奔回迦帛尔。
(……但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是使者……)
哥哥和杰泽特对她说过的话在耳廓里萦绕。
拉比莎轻轻揉了揉眼头,好赶跑这些漫无止尽的念头,接着再度把视线转向街道。
这时,她看到四头背着几个瘪水袋的里固悠悠走来。
「啊,水!」
拉比莎整个人跳了起来。她跟旅店老板说她要外出,请厩人牵马护出来。她拿两个空水袋挂到马护背上,去追刚才看到的里固。拉比莎猜测他们是要去水井补给水。
(打水这种小事,一个人就行了。能做的事就要先做起来。)
拉比莎终于找到自己的工作,心情稍微兴奋起来。她拚命挤过人群来到水井处一看,只见那里大排长龙。
「呜哇——队伍好长。看来是场长期战……」
拉比莎做好心理准备以后,到队伍末端排好。而拉比莎身后也是一眨眼又大排长龙。每个人都拎着好几个水袋、牵着多头里固。
拉比莎沉住气排队,等她发觉时太阳已经隐没大半,水井周围开始亮起零星的灯来。食物摊贩一字排开,要做这些等着打水的人的生意,招揽客人的吆喝声此起彼落。一闻到梅乌串烧扑鼻的香气,拉比莎下意识地摸摸肚子。
等到自己前面剩下四组人马时,马护似乎对什么起了反应,扯着拉比莎手中的缰绳。
「怎么啦?」
视线往马护注视的方向一转,对方正好也发现了拉比莎。
「啊——找到了、找到了。我在找你耶。」
夜色头发稍微融入天空,杰泽特松了口气似地跑向这里。他一跑过来,就用指头弹了一下拉比莎的额头。
「好痛!你干嘛啦!」
「这是我要说的话。你干嘛随便跑出来,而且房间门也没锁。」
啊,对喔,我忘了,因为在迦帛尔根本就不用锁门啊——拉比莎一面这么想,一面试着反驳前面那句话。
「因为我觉得水先补给起来比较好……」
「这想法很好,可是你身无分文要怎么弄到水呢?」
「咦……」拉比莎愣愣地歪着头。身无分文跟水有什么关系?
看到拉比莎这个样子,杰泽特夸张地叹气。
「……听我说。在这里水并不是免费的喔!你自己看嘛,那里不是有人负责管理水吗?你要付给那个人规定金额的钱以后,才能够得到水这种东西。」
「咦咦咦?」
拉比莎打从心底吃惊尖叫。水居然要钱……简直不敢相信!
「可、可以放任这种蛮横行为吗?水并不属于任何人啊!」
「在这里,你那种逻辑才蛮横。要知道『并不属于任何人』这种话,要等到『属于所有人』以后才能讲。」
杰泽特有点不悦地说了。
「……算了,这种话跟你这种安逸惯了的呆子说也是白费唇舌。总之,你放心,钱现在很充裕。你也饿了吧?我去买点东西来,你在这里等着啊!」
杰泽特说完就转身物色摊贩去了,拉比莎茫然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他说钱现在很充裕……这么短时问内是怎么赚到的……?
期盼的梅乌串烧来了,两人边大快朵颐边等待,终于轮到拉比莎他们了。
「来,下一个。让我看看水袋。」
拉比莎照水井管理人指示递出水袋,忽然歪头感到不解。那个管理人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十五※立脱雷两个。一共三枚银币。」 (译:liter的变音,类似公升的容量单位。)
拉比莎付银币时跟管理人对上眼。
「……啊。」
出声的人不是拉比莎,而是管理人。他迅速低下头,含糊不清地说了「你们可以汲水了」之类的话以后,就转身背对拉比莎了。
(那张脸好像也在哪见过……)
「喂,我要把水打上来了,按好袋口喔!」
「啊,唔、嗯。」
她赶紧辅助杰泽特。水顺利补给完以后,后面一组人随即挤了过来,拉比莎离开时还在意地回头看管理人,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等她放弃看他时,一名男子靠近那个管理人。
「唷,宰杜,辛苦啦。换夜班了。」
「喔,终于啊!那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
听到这个对话,拉比莎恍然大悟地回头。
(宰杜……对了,我想起来了!)
但那个管理人已经混进人群另一边,不见人影。
「怎么啦?」
「嗯……没有,没事。」
他八成就是拉比莎所想的那个人,但现在还无法确定,所以暂时先含混过去。拉比莎反问杰泽特:
「欸,出了这个城镇以后,接下来要往哪儿去?我想开始办正事了。」
拉比莎那彻底信赖自己的无邪声音令杰泽特感到浑身不自在。
——这家伙真的天真到了极点,就不会稍微怀疑别人一下吗?
他也不是真的希望她怀疑自己,但他就是会不耐烦地想:要是拉比莎是个疑神疑鬼、不信任自己、警戒心重的家伙就好了……
「说的也是。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有个地方希望你顺路去看一下。」
「嗯,只要能办正事就没问题,要去哪儿?」
「从这里往南走,到我的故乡去。」
拉比莎愣了一下,总觉得杰泽特和故乡这个词搭不起来。他给人一种总是在沙漠漂泊的印象。
「那里还没有使者来过,我希望使者务必去看看那里一次。」
「啊,这样啊……嗯,好啊,我很期待喔。」
拉比莎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自己,杰泽特感到没劲的同时也感到愧疚。
(……可恶,别再多想了。就快进入最终阶段,得想想怎么应付卡耶尔。要避开那家伙的耳目进到『镇上』才行,他休想阻挠我……)
杰泽特硬是摒除杂念,眼光锐利起来。
夜晚已经染上熟悉的色彩,充满四周。
隔天早餐后,杰泽特马上就出门不知上哪儿去,拉比莎目送他离去后不久,自己也出了房间。这次她记得要锁门,把钥匙交给旅店老板保管。
水井周围今天也是大排长龙,人和里固绕了一圈又一圈。拉比莎停下脚步,从稍远处眺望管理人,接着点了一下头。幸好跟昨天是同一个人。
(他果然是……园丁宰杜。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宰杜是派驻哈迪克送出最后一颗种子的村子的园丁。但他上任几天后,就跟埋下去的种子一起忽然消失了。当时引起了相当大的骚动,搜索范围广及各个城镇,而曼纳也不例外地派了搜索队来。
(或许是因为这个城镇排斥圣园,没有全力配合的关系。再说宰杜本人或许也对种子的事感到愧疚,才自己躲了起来……)
他或许是因为种子被人偷走,自己也痛苦不堪,才跟着销声匿迹——迦帛尔人都是这样解释这个事件的。如果是那样,照实说不就好了吗?
(总之,绝对有必要和他谈谈。)
拉比莎知道他的家人跟同事有多难过。她觉得自己既然碰巧遇见他,就有义务告诉他这件事、劝他回迦帛尔。
拉比莎下定决心后,大步走近宰杜。
「——宰杜。」
她从背后一出声,他肩膀当场抖了一下,然后战战兢兢地回头。
「……唷,拉比莎。好久不见。」
隔了一拍以后,他认命似地低声说了。
「能不能说几句话?」
拉比莎这一问后,宰杜点头,一头鬈曲红发随风摇曳,接着静静说道:到中午就换班了。
「莱勒也真是的,昨天什么也没做就回去了,害人家好无聊喔——」
「抱歉,突然没了兴致。」
「谁叫你要跟那些臭男人厮混。今天你会陪人家吗?」
冶艳女子勾着男方手臂,有人调戏她:
「我看艾妲已经彻底迷上莱勒了!那个金工匠怎么啦!」
「哼,那种男人就会逞威风,一点也不有趣。」
艾姐朝对方吐舌头,拉着中意的青年到吧台坐下。她兴冲冲点了两杯烈酒,看样子是打算赶快灌醉对方。
艾妲伸长手指拨弄着栗色鬈发,从长长的睫毛下透出闪闪发亮的眼睛。
「欸,你是在哪学会用刀的?人家真的喜欢上你了,人家最喜欢强悍的男人喔!」
「喔……是母亲大力训练我的。」
莱勒——杰泽特有点困扰地看着咚一声摆在眼前的水果酒,随便编了一个答案。「当时我还在她肚子里。」
艾妲和周围的男子听了杰泽特的答案,当场哄堂大笑。杰泽特因为昨天那件事而被公认为风趣的家伙,已经完全融人这间赌场。
(这样就容易打听消息了。)
有个熟识的女人在,既是消息来源、也可以做幌子,正合他意。
(顺利的话,明天就可以离开这个城镇了……)
杰泽特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确认自己并未受到瞩目后,便向吧台后的年长男子攀谈。他似乎是这里的负责人。
「老板,有没有什么可以捞一笔的?」
「……您想听怎么样的?」
「什么都行。见不得光的玩命勾当也行。」
负责人立刻挑起灰眉。他几乎不动嘴地悄声说:「……您指比赛?」
「果然有啊!」
杰泽特嘴角绽放笑容并点头。正如他所料。


(瞒过卡耶尔耳目的方法……想来想去,还是这个最行得通……)

「欸~你们在说什么~?」
艾妲眼神迷蒙地偎向杰泽特。她似乎已经醉了。
「……喂,明明是你自己点的酒,怎么酒量那么差!」
「咦~?呵呵呵呵呵……」
真拿你没办法耶——杰泽特将自己的肩膀借她靠着,继续问负责人。他也是几乎不动嘴地悄声说:
「主办人是谁?帮我介绍仲介人。」
只见默默擦着玻璃杯的负责人往杰泽特隔壁瞥了一眼。
「艾妲?」
杰泽特吃惊地看着喝得烂醉的女子。只见艾姐闭着眼睛,眼睛下方因为喝醉而染上红晕,半开的嘴咧着微笑,开心地用脸颊磨蹭着杰泽特的肩膀。
「……唉……」
杰泽特仿佛可以料见今后的疲劳,提前叹气。
中午。两人走到据说是宰杜常去的餐馆,相对而坐。
「拉比莎……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宰杜起头发问,拉比莎逡巡了一会儿以后,放低音量悄声说:
「——我是使者,现在正在旅行。」
宰杜睁大眼睛,看着拉比莎遮住的右手连连点头。
「真意外……毕竟你是女孩子,而且——」
「可是我就是被选上了。先不说这个,我想听宰杜说说自己的事。」
拉比莎开门见山这么一说,他只是左顾右盼,闷不吭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很担心你,拚了命在找你耶!你难道没想过家人或同事会有多伤心吗?为什么不肯连络一声呢?」
「这、这我当然想过啊,我也觉得过意不去……」
宰度的态度实在很不干脆。拉比莎于是换个方向进攻。
「跟种子有关吗?」
一听到种子这个词,宰杜当场抖了一下,正要慢吞吞往嘴里送的汤匙一下掉到桌上。拉比莎看到他这个样子就确定了。
「果然……!你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不回来的吧!」
「你、你发觉了吗……?」
「那当然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照实说出来呢!」
「我、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你以为迦帛尔的人会怪你吗!」
「不然呢!」
「大家怎么会怪你呢,种子被偷又不是你的错!」
「怎么可能不是我的错……唔,咦?」
宰度顿时不再激动,目瞪口呆地看着拉比莎。
「种子被偷……?」
「你不是因为没有保护好种子,为这件事感到痛苦才躲起来的吗?」
沉默降临两人之间,店内纷扰的气氛通过空白的空间。
「我跟迦帛尔的人一样,担心都来不及了,哪会怪你。所以你放心回来吧。如果你想住在这里也没关系,至少让家人看一下你的脸吧。」
「…………喔,嗯………」
宰杜一脸像是被精灵捉弄的神情,吃着淋上优格的沙拉。
吃过饭后,拉比莎回到旅店。随后杰泽特也一脸疲倦地回来,一进房间只说了一句「我要睡了」就倒在床上。
见杰泽特趴在床上慢吞吞地脱着鞋子,拉比莎姑且跟他报备一声:
「我去浴场。旅店老板跟我说白天是女性时间。因为种子没办法带进去,我就留在房里了,记得帮我留意。」
「别到处乱跑喔。」
等房门关上以后过了一下,杰泽特猛然抬起头来,脸色发青。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你想穿成那样去吗!至少把头巾拿掉啊!你想被围殴啊!」



7
··种子的下落

照进房内的太阳红光刺着眼皮,杰泽特于是醒了过来。
「嗯……已经黄昏啦,拉比莎?……还没回来啊……我睡了很久啊……」
他在床上伸着懒腰,迷迷糊糊地想起今后的预定。今晚艾妲跟他约好要带他去见某个人。
(离见面还有一段时间……嗯,就等拉比莎回来吃过饭以后再慢慢……)
想到这里,脑袋突然像被冷水灌顶一样清醒过来。拉比莎?
杰泽特立刻起床,从窗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街上。她去了浴场以后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这太奇怪了。如果她只是在某个地方摸鱼倒还好,就怕……
拉比莎要是发生什么事,精灵应该会紊乱起来才对,但目前还没有这种倾向。就在杰泽特正要松口气时,土精灵在某一角落急速膨胀。眼角余光捕捉到那画面的瞬间,杰泽特就已经行动了。
(那个笨蛋——)
他飞也奔似地穿过夕阳染红的街道时好像真的踹飞了几个人,但他只顾着看精灵,并不是十分确定。精灵交杂在一起,朝某一点而去,杰泽特也混在精灵之间冲了过去。
当杰泽特转进人烟稀少的暗巷时,他哑口无言。
「拉比莎?你在做什么!」
「啊、杰泽特!救我!」
拉比莎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这么大喊。
……照这种情况来看,一般而言她应该是被暴徒抓起来了。杰泽特也是半认定如此才赶过来的,而疑似暴徒的人物也的确存在。但——
疑似暴徒的两名男子不知为何埋在堆积成山的泥土下昏了过去。杰泽特四处张望那个泥巴是从哪儿来的以后,轻轻按住眼头。
「……拉比莎,你最先用了土精灵吧……?」
「嗯,对。怎么办?」


「然后急急忙忙地叫火和水之精灵来修复……」

「就是那样,你知道得真清楚耶。所以,该怎么办?」
「但还是行不通,于是就连风精灵也叫来试试看……」
「你、你怎么知道!事情就像你说的那样!所以,我该怎么办才好?」
「呼……」杰泽特吐了口气,接着缓缓靠近拉比莎投以淡淡微笑。
「这个啊,这种时候最好是……」
「嗯?」
这时,拉比莎眼前的世界突然往旁边来了个九十度急转弯,脚随之腾空。
「快逃啊,你这个笨蛋——!」
「呜哇——!」
杰泽特把拉比莎抱在腋下,逃离现场。就在干钧一发之际,从后面的巷子传来无辜的一般市民悲痛的叫声。
两人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旅店,拉比莎已经有心理准备,等着被杰泽特狠狠教训一顿,而事情发展的确也不出她所料——甚至在她预料之上。
「你·脑·袋·到·底·在·想·什·么·啊!拉比莎!」
「……唔,对不起我错了。」
因为气氛不容辩解,拉比莎只好乖乖道歉。
「我跟你说过别到处乱跑吧?可是你却忘记遮住使者的证明就招摇过街,逛摊贩进入旅行艺人的帐篷买东西吃,还差点被迫买下地毯……」





「唔唔唔,你就别再骂了……」
「我才不会放过你。最后,遇到暴徒用精灵击退对方倒好,但却把别人的住家搞得乱七八糟,善后工作不但化为泡影,还雪上加霜……」
「唔唔、唔,我的耳朵……」
「你给我听好!在街上尽可能不要用精灵!特别是在泥砖屋旁边绝对不可以使用土精灵。要知道你看不见精灵这点本身就已经够危险了!」
「是~~……」
看到拉比莎已经大致在反省了,杰泽特才就此罢休。虽然刚刚狠狠教训了她一顿,但他也觉得拉比莎有点可怜。
「……要是看得见精灵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嗯,我没想到晒干的泥砖里会有精灵……」
「但这样并不代表你就可以不用反省。」
「这、这我知道啦!」
拉比莎噘着嘴,把辛姆辛姆的袋子挂回脖子上,表情百感交集。
「……因为辛姆辛姆放在房里,所以我也想要早点回来。而且钱是杰泽特赚回来的,就算不是,也不应该浪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却突然亢奋起来——」
拉比莎边说边玩弄着柔软的束口袋。
「是因为没挂着这个的关系吗?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出来玩。也不想想哥哥和迦帛尔的人正陷入水深火热中……我好像严重缺乏使者的自觉……」
看到拉比莎无精打采地低语,杰泽特稍微蹙眉。
(仔细想想,这家伙本来就是还没成人的孩子嘛……)
就算拥有强大的精灵使力量,就算肩负着辛姆辛姆使者的重任——
杰泽特差点要怜惜起她,急忙甩头。
(与我无关,我有我的目的。)
天色差不多开始转暗了,看来没什么时间果腹了。
「我要出门一下,你给我待在房间,别再惹出事端来了。」
拉比莎脸上闪过一抹不安,不过她还是小声说了句「好」。


杰泽特背向那小得快听不见的声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但过了不久以后,他带着一脸非常不愉快的表情回来了。拉比莎吃惊地问道:

「忘记带东西了吗?」
「很大的一样东西。」
杰泽特边说,边扔给拉比莎一副盖住手背的手套。
「戴上那个跟我来。」
杰泽特对那两个埋在泥土下面的男子有印象。既然沙岚旅团一部分人已经进入这个城镇寻找使者,就算留在房里搞不好也一样危险。
况且,就算是一闪即逝,看到她那么不安的表情,杰泽特实在定不下心来。
「哈,我也真是宠她。艾妲想必会不高兴吧……」
拉比莎看起来像男生这点可说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进入黄昏后热浪消褪,街上变得更加拥挤不堪。拉比莎挤过眼花撩乱的人潮,拚命跟在杰泽特后头。
看到艾妲依约在日晷下等候,杰泽特悄声对拉比莎说:
「听好,从现在起我的名字是莱勒。你是阿夏姆斯,是我的小弟。接下来,不管看到听到任何事都一律不许开口。之后我再跟你说明。」
「嗯?好……」
拉比莎尽管起疑,仍旧点头答应。她小声复诵好几次「莱勒、阿夏姆斯」。
等他们一走近,艾妲诧异地看着拉比莎,朝杰泽特投以诘问的视线。
「今晚不是约好两个人见面吗?」
「不是喔,今晚的预定是去见你老大。几个人去都一样吧?」
「讨厌啦!」艾妲鼓着腮帮子盯着拉比莎,最后放松了肩膀的力气。
「……唉,算了。反正这小男生满可爱的,来个3P也不错。」
「喂喂喂。」
看到杰泽特当真要焦急起来时,艾妲从容一笑,转身走去。
她带他们来到高级住宅区一角。艾妲毫不犹豫地走进一幢气派的大豪宅。他们沿着构造复杂的走廊拐过好几个弯,爬上楼梯,好不容易才抵达房间,丰腴的女主人就在那里等着。


女主人手持长烟管吞云吐雾,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个年轻人。

「阿姨,他就是我说的莱勒。旁边那位是那个……」
「我的小弟阿夏姆斯。」
拉比莎诚惶诚恐地鞠躬,照吩咐一律不开口。
「艾妲,辛苦你了。你可以下去了。」
女主人以沙哑的声音这一吩咐后,艾妲朝杰泽特投以妩媚的微笑,接着从房间告退了。
「那么,莱勒跟阿夏姆斯是吧。你们说你们想参加比赛?」
「对,请允许我们临时参加。」
「谁是骑士?」
(……比赛?骑士?)
拉比莎不禁瞠目看着杰泽特的侧脸。说到比赛和骑士……
「骑士是这家伙。」
杰泽特伸手一指,女主人发出咯咯的笑声打量拉比莎。
「……这种小男孩?要骑里固?」
拉比莎听到这句话就确定了。他们果然是在讲里固比赛!
(太好了!我一直想参加看看!)
拉比莎在内心叫好,随即歪头表示不解。要比赛是很好,但为什么挑现在?使者之旅应该不需要比赛才对……是为了赏金吗?
「那么,其他还有几个成员?」
「没别人了,就我们而已。」
女主人瞪大眼睛看杰泽特,随后整张脸刻满笑容,抖着身体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这群孩子真有趣!凭你们两个人就要参加那个比赛吗?」
「有其他成员在只会碍手碍脚。」
「啊哈哈!真有自信!真不愧是艾妲推荐的男人……」
拉比莎一头雾水地在脑内整理对话。里固比赛跟……成员?要参加比赛的人,除了骑士以外再一个助手应该就够了,但对方却提到成员是怎么回事?
「姑且跟你确认一下,我们的比赛是……」
「我都知道。要不然我就不会拜托艾妲牵线了。」
「哼,很好。你是知道了还志愿两人参赛是吧?我很中意你。」
女主人眯起眼睛注视两位年轻人。
「你们找到保证人了吗?我看你们似乎是为了钱从外地来的。」
「没错。其实我想顺便拜托你当保证人。」
女主人听了这句话以后就笑得阖不拢嘴。她眼角泛泪,点了点头。
「真是厚脸皮!没人敢这样对我说话!好,我就当你们的保证人。在这里签名吧。」
杰泽特嘴角浮现了坏心眼的微笑,在兽皮纸上签了名以后握了女主人的手。
「我对你抱以期待,好好干喔。你们要是获胜就可以得到五千枚金币:至于我就赌你们来拿奖品……呵呵,这回的奖品可惊人了,想听吗?」
女主人瞠目瞪着两人卖起关子,随后缓缓开口:
「想不到吧,是辛姆辛姆的种子!是同夥的黑市商人从前园丁手上买来的。」
房间内的气氛顿时凝结。
「……咦?」
拉比莎下意识地出声以后才发现自己出了纰漏,赶紧站正。但她的惊呼确实传进了女主人耳里。
「喔呀,看来小伙子很清楚种子的价值呢。不过不行喔,你们的报酬顶多就是五千枚金币。至于辛姆辛姆的话,一小块碎屑就能赚那么多了。」
女主人眯起眼睛,拉比莎回以模棱两可的微笑。幸好她看起来没起疑。
「我们会成功的。比赛是明天深夜吧?」


杰泽特自然地转变话锋,女主人点头。

「对,照惯例一向在新月夜举行。明天深夜二刻,到南边城墙外来。」
事情谈妥后,两人离开了房间,艾妲等在门外。在杰泽特打发她的这段时间,拉比莎内心始终无法平静。

(
辛姆辛姆的种子……前园丁?)

尽管她一头雾水,脑海中却率先浮现了一张脸。
(怎么可能……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他们在不知不觉间离开了豪宅,走在路上。
「……拉比莎?你从刚才就怪怪的喔,没事吧?种子的事就算在意也没用。」
「嗯……」她连杰泽特诧异的声音都听得心不在焉。
(总之,明天再去看看,去见宰杜……)
她在内心重复这句话,不断说服自己,除此之外就顾不得其他了。杰泽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副模样。

*
*
*

艾雪一脸苍白地注视着自己手上的兽皮纸。
要屏息凝视才看得出她拿着纸的手正不断发抖。
那卷用红蜡封缄的兽皮纸是一封信。
那块蜡上方写着「致艾雪」这行字,笔迹毫无疑问是出自哈迪克之手。
这对兄妹的去向至今毫无线索,实在令她坐立难安,于是她来到哈迪克位于圣园的房问,然后在茶具旁发现了这封信。
「——咦,这是……」
她的声音比手更加颤抖。
艾雪恍然大悟:哈迪克留下了唯一的线索给自己;不是别人,是自己。
当她理解这点时,立刻浑然忘我地拆开蜡封。自己之前到底在拖拖拉拉什么啊!尽管她气自己气得头昏眼花,依然拚了命阅读信上的内容。
『给亲爱的艾雪:
原谅我突然消失。倘若我过了一个月还没回来时,我希望你能读我放在置衣箱里的手札。
记住,一定要等一个月。一旦你读了手札,之后该如何处置,我希望交给你自己决定,这点还请你见谅。那到底该公开、还是该深藏心底,就连我也不晓得。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突然消失的理由。突然这样冒昧地拜托,我真的觉得过意不去。我事前也没跟你商量,你想必会生气吧?我无时无刻惦记着你的幸福。
——不是英雄的一介凡人 哈迪克笔』
艾雪反覆读了三遍,恍惚地伫立在原地好一段时间。
「这是什么……」
旁人一眼就看得出她拿着兽皮纸的手剧烈发抖着。
她一头雾水。这文章写得简直就像是哈迪克自己不告而别似的。
实际上并非如此。哈迪克是受到盗贼袭击,被折断拐杖并流着血消失的。这点从拉比莎房里留下的痕迹就可以证实——
想到这里,艾雪赫然睁大眼睛,某个作梦都没想过的推测掠过脑海。

(
这么说来……哈迪克那天晚上溜出了圣园……独自一人!)

就算迦帛尔治安再奸,半夜一个人出门实在令人无法赞同。尤其圣园是禁止无故出入的。哈迪克却打破规炬,拖着无法行动自如的身体去找拉比莎。为什么?为了去见即将踏上艰难旅途的妹妹,这是当然的。但如今想想,目的并不见得只是见面而已。
呵我那个哥哥真是死脑筋』——拉比莎的抱怨忽然浮现。
(哈迪克一直反对拉比莎当使者。就算已经接受圣别了,他那个人也不会轻易放弃……!)
哈迪克是个正经的男人,他不会毫无根据就否定或毫无确信就发言。他要是反对,就是打从心底反对,这也意谓着他对这个意见有十足的自信,并且已经下定决心为此行动。
反对拉比莎启程的哈迪克要是行动自如的话会怎样呢?他应该会千方百计阻止她出发吧。不过哈迪克虽然固执,却也不是是非不分的小孩子。他十分清楚反对拉比莎启程的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要是使者不启程,恐怕会造成中央沙漠全土混乱。接受了使者印记的拉比莎无论如何都必须出发,这点他也应该明白才对。
那么哈迪克会怎么做呢?
(把他之所以反对最根本的理由……排除掉?)
一得到这个答案,艾雪突然浑身发寒。
那天晚上,哈迪克是不是本来就打算要出发去旅行,就算没遇到盗贼袭击也一样?
为了让拉比莎一个人旅行也能放心、为了不让她遭遇跟自己相同的经验……他是不是本来就打算断绝这些不安的根源呢?
不安的根源,也就是——
兽皮纸从她颤抖不已的手上飘落下来。当那张纸落地时,艾雪已经甩乱了头发冲进哈迪克的寝室。她掀开布帘,气喘吁吁;一发现她想要找的东西,就来势汹汹地冲向那里,一把抓住握柄。


「……一个月?我怎么可能等得了那么久!」

然后她一口气拉开了置衣箱。最里面右边角落静静安置了一个皮盒,她把皮盒拿出来,胡乱地打开了盒盖。里面装了一叠兽皮纸,分量相当多。
这时她才稍微平静下来,然而她还是无视了哈迪克的要求。要是她在这里磨蹭的时候哈迪克丧命了,到时候可就后悔莫及了。
艾雪读了两、三页以后,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脸色仿佛受月光照耀般苍白,身体因为不同于先前的理由颤抖起来。最后,她读完所有的手札,内心反刍着刚刚得到的资讯。
「……这……该怎么办才好……」


茫然、愕然、孤伶伶的艾雪静静这么喃喃自语。


*
*
*

一夜不成眠的拉比莎跟昨天一样,在杰泽特出门以后,自己也离开了房间。
她慢吞吞地穿过人群,走向水井。她既希望宰杜在、也希望他不在。
结果宰杜不在。
她生硬地问男管理人宰杜在哪儿,结果对方二话不说就告诉她宰杜家的位置。拉比莎不得已只好走向集合住宅。
那里人口稀疏,是属于这个镇上居民的空间。宰杜所住的集合住宅就位在那里。
拉比莎在门前踌躇了一下,最后依然坚定地敲了门。过了半响,一头乱糟糟的红发出现了。宰杜一看到拉比莎就摆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举起手打了声招呼。
两人来到集合住宅前的广场。这块空间在固定日子会开固定种类的市集。今天没有市集,孩童在此朝气蓬勃地玩耍。
他们坐在树荫下,最后拉比莎下定决心开口了:
「我听到某个奇怪的风声,我想那应该不是真的……」
她斟酌用词,一字一句,慎重地开口。
「听说,某个人,卖了辛姆辛姆的种子……」
宰杜的肩膀稍微颤抖着。
拉比莎发现了这点,却装作没发现。
「那个人,据说原本是个园丁,不过这应该不可能吧!」
拉比莎挤出了突兀的开朗声音。
「辛姆辛姆跟园丁应该都是假的吧!不可能会有园丁做出那种事。」
沉默。
宰杜的默不作声令拉比莎感到非常焦虑不安,于是她继续说道:
「再说今年的种子在我手上,也没有其他种子可卖。嗯,买主一定是买到了假货,这下亏大了。买主想必不是很清楚园丁的来历,毕竟这里跟迦帛尔几乎没什么交流嘛。再多跟圣园来往一下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说,真可怜。」
「拉比莎,够了。」
宰杜哑着嗓子轻声制止她。拉比莎当场闭嘴,浑身绷紧。
「……你说『够了』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
那个非常非常微弱、勉强发出声音的谢罪在拉比莎耳里回荡。
「——你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刹那间,拉比莎感到非常痛心。她凑向宰杜,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宰杜顿时张大眼睛,喘不过气来。
「宰杜……!你为什么要道歉!道什么歉!为什么!你说啊!」
拉比莎抓着他的衣襟猛摇,神情万分悲痛地追问他。
「你说啊,宰杜!你给我解释清楚!」
「——我是迫于无奈!」
宰杜挥开少女纤瘦的手臂,扭曲着脸大喊。
「我根本无计可施!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是那个村子——我派去的那个村子拒绝了种子!」
听了宰杜这一喊,这回换拉比莎睁大眼睛。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意思。那个村子拒绝了种子,他们害怕成为辛姆辛姆的村子,于是就叫我带着辛姆辛姆的种子离开。」
「拒绝了……辛姆辛姆?」
拉比莎脑袋里有些什么崩溃了。
「可是……辛姆辛姆不是会带来水吗……我、我记得那个村子很贫瘠……」
「是啊,他们确实是想要水。但他们只想要水而已,他们根本就不想背负照顾辛姆辛姆的重担!」
「怎么会!迦帛尔、在迦帛尔,没有人会认为那是重担,在迦帛尔……」
拉比莎混乱得舌头打结,宰杜不再注视着她,脸色苍白地淡淡吐出至今深藏心底的事实。
「……自古以来他们就住在迦帛尔东方的荒地上,与世隔绝。由于村子还没有园丁去过,所以他们的村子还保留了古代的纪录……」
「纪录?那是什么……」
拉比莎茫然地询问,宰杜淡淡地道来:
「他们早就知道了——要是自己收下辛姆辛姆却种不活的话会有什么下场。你认为种不活辛姆辛姆意谓着什么?那意谓着自己配不上辛姆辛姆。意味着自己不够安定、不够符合理想、是坏人、跟沙岚之镇的人一样!」
「这跟沙岚之镇有什么关系!辛姆辛姆会种不活是有许多原因的,哪能就这样说他们是坏人……」
「可是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有古时候的记录!」
「那个纪录到底是什么?」
看到宰杜狼狈地别过脸去,拉比莎发觉他们离题了。
「……再说,既然这样,你回迦帛尔不就好了!」
但宰度扭着嘴唇,一张脸泫然欲泣。
「——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
拉比莎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气势受挫。
「因为我对迦帛尔……感到不信任了。」
拉比莎倒抽一口气,受到比刚才更大的冲击。
「既然都讲到这里了,我干脆就全说了——你知道园丁到当地上任以后第一件工作是什么吗?」
拉比莎默默摇头。场面已经完全由宰杜主导。
「园丁首先要把当地的纪录拿到迦帛尔去,说是为了在迦帛尔进行大规模历史编纂,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拉比莎听着宰杜的话,某种奇妙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她觉得他要讲的事情非常不吉利,但她又觉得非听不可。
「平常那种厚重的纪录都是随便看一下就拿回去了,但那个村子的纪录实在太小了,又薄又破旧,体裁也不统一。我当时怀疑这种纪录是不是真的需要带走,于是就确认了内容。然后就看到了这样的记述——」
不可以听——!拉比莎瞬间有这种感觉,却动弹不得。
「『七之火历,自迦帛尔来人,成一行列,手足缚系,是为流刑犯。其数含妇孺约百名前后,衣衫褴褛,装扮贫寒。此行列往吾村之东行,就此消失风中。』你看我记得多清楚。因为我大受冲击,反覆读了好几次。」
宰杜边说,边担心地窥探拉比莎苍白的神色。
「你知道这意谓着什么吗?是流刑犯。迦帛尔在不到一百多年前是有罪犯的,但在迦帛尔却没有这样的纪录。我们一直以为迦帛尔是个从古代从未设过监牢的城镇,然而其实并不是这样。你认为我们为什么会不晓得这件事?是因为纪录都被消除了!园丁从派遣地带回纪录,把各地不利的纪录都湮灭掉了。迦帛尔——或许是『被塑造出来』的圣地……」
「可是,迦帛尔种活了辛姆辛姆是事实!」
拉比莎一脸苍白地大叫。
「迦帛尔现在没有监牢也是事实!迦帛尔是辛姆辛姆的城镇,这难道不是千真万确的事吗!再说……这也不代表你就可以把辛姆辛姆卖掉!」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宰杜一张脸也惨白得不输拉比莎。
「辛姆辛姆的种子一旦托付给使者,就一定要使者亲手种下去才会生根发芽。我不是使者,种不了辛姆辛姆。我也回不去圣园了。这么一来,除了卖给黑市以外还能怎么办!我也犹豫了很久。我一直一直犹豫着,偷偷把种子留到最近……最后终于还是卖掉了。你想想,与其给我拿着,要是卖了就能当药转到需要的人手上,这样当然比较好,难道不是吗?」
拉比莎哑口无言了,因为宰杜这番话跟拉比莎经常存在于脑海角落的想法非常相似。就跟拉比莎那时想要削种子的想法类似。
「……话还没说完呢。那个村子流传着一种说法,就是那时被带到东边去的人建立了『沙岚之镇』。相传配不上辛姆辛姆的人就会被带到那里去。」
「别开玩笑了!意思是说沙岚之镇的居民本来住在迦帛尔吗?是迦帛尔造就了沙岚旅团吗?这怎么可能!」
宰杜以非常寂寞的眼神看着拉比莎。眼神带着淡淡怜悯,充满哀愁。拉比莎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看过类似的眼神,瞬间困惑起来。
「这下你明白了吧??我已经没有资格住在迦帛尔了。我无法再像你那样单纯地信任那个城镇了。园丁宰杜已经死了……也没有脸去见家人了。」
宰杜静静站了起来,连一句再见也不说就转身离去。拉比莎茫然地目送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在哪儿看过那个眼神。
(啊……是哥哥的眼神……)
那是哈迪克在出发前夕目送拉比莎时的眼神。
——有个人影静静注视着坐在那里不动的拉比莎。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她的样子不对劲。)
那个人不耐烦地咂舌,散发独特色彩的眼眸露出锐利的目光。
杰泽特佯装出门离开旅店后,偷偷跟踪拉比莎。她昨晚也不问那可疑会面的目的就早早入睡,跟平常好奇心旺盛的样子相比之下显然有异。
(不过,算了。似乎不会影响我的计划。)
杰泽特从树阴下偷偷观察拉比莎。茫然仰望天空的少女最后缓缓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朝旅店的方向走去。杰泽特望着她的背影,开始考虑自己该循着别条路回去,还是到赌场去露露脸时——
拉比莎突然被拉进右手边住家的墙壁间消失不见了。
思考瞬间停止,杰泽特在那同一时间早己跺地而出。
——拉比莎陷入混乱。沉到谷底的心情与身体突然被拉走的惊讶混合在一起,她想叫,却有东西塞进嘴里。
(怎么了——?)
对方把她拉进巷子,直接拖进不会被别人看到的死巷并抓起她的手臂,等她好不容易看清对方的脸时,她不听使唤的舌头发出「啊」一声。
(昨天的歹徒——!)
而且对方的数量增加了。其中一个看着拉比莎,露出凶恶的微笑。
「怎么样?小子,不能说话的感觉如何?这下你就使不出花招了吧?」
「喂,快让他睡着塞进袋子里去。」
另一个没看过的蒙面人拿着冒烟的枯草束抵到拉比莎鼻尖前,其他男子见状也不约而同蒙住脸。拉比莎出于本能地停止呼吸。
「哼,有本事就憋啊。我看你能憋多久。」
拉比莎知道靠力气赢不了这些男子,同时她也知道就算不能说话也赢得了这些男子。但拉比莎的理性与感性同时制止她使用那个方法。
(不行……这里有无数的人……!)
脑海浮现那些家畜四分五裂的惨状。她不想再让惨剧重演。
「呿,没想到迦帛尔出身的少爷这么能撑。」
拿着枯草的男子这么低声说完后便伸出大手抓住拉比莎的下巴往上拾。他硬是把她的脸转向烟的方向,同时压迫她的喉咙。
「唔咕……」拉比莎尽管难过得发出声音,依然以钢铁的意志瞪着男子。也不管烟薰痛了眼睛,仍然使出浑身力量以视线刺向眼前的男子。
(我才不会向你们这群混帐屈服!)
突然间,男子的喉咙喷出鲜血。
鲜艳的红闪过拉比莎整片视野。男子张大的眼睛带着浊光与问号,若有所问地看着拉比莎。拉比莎支撑不住男子的重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而男子的手仍抓着她的脖子。浑身僵硬到忘了眨眼的少女眼前,出现了一个表情冷如雕像、有着夜色眼眸的青年。在他身后,有着三具人体流着最低限度的血死去了。
「噫——」
拉比莎后方传来惊恐呻吟的刹那,青年动了起来。
杰泽特逼近了拉比莎后方的男子,动作流畅得仿佛自然界的真理一般,从中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热度的俐落动作,如清风更似流水。


那名男子似乎负责准备装拉比莎的袋子,因此比其他四人多了一瞬间的寿命说出遗言。

「你是……月——」
杰泽特手起刀落,比预定还要略早地封住了男子的嘴。
安静的杀戮者结束一连串动作,毫不歇息地走向少女。他解开她被绑起的手,取下她嘴里咬的布。
「你还在做什么?快把那家伙弄掉。」
茫然注视着杰泽特的拉比莎脖子上还掐着男子僵直的手。
「啊……」拉比莎仓皇要剥掉男子的手,却无法如愿,手指不听使唤。
当拉比莎不觉焦急起来时,杰泽特的鞋尖毫不造作地挑起男子的手掌。男子的手于是毫无招架之力地掉到地上,彷佛拉比莎刚才的努力都是假的一样。
「擦干净。」
杰泽特这么说完,递出了他的头巾。拉比莎还弄不清楚要擦什么就接过头巾,一接下头巾就看到白布料上浮现血迹,这才知道自己身上沾了血。
「我们最好尽快离开。擦脸就好。把头巾拿掉。」
拉比莎照他的话做,接着站起来,换杰泽特背对她单膝着地蹲下来。然后说了一句「我背你」。
「……可是,衣服上有血……」
「听话。这么做就是为了那个。」
他是为了遮住拉比莎衣服前面的血迹才说要背她的吧。好不容易有一件事是拉比莎能够理解的,于是她乖乖地趴到杰泽特背上。
脚尖悬空摇晃。
从高处往下看去,杰泽特的侧脸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紧抿嘴唇的表情就像雕像一样,完全感受不到体温。
一回到旅店,杰泽特首先换掉背后弄脏的衣服,接着拿刀去找磨刀匠,拉比莎就趁那段时间换了衣服。气氛始终不适合谈起刚才惨烈的事件,拉比莎也一直没办法问杰泽特为什么会凑巧过来救她。
杰泽特回来以后,果然仍旧面无表情地说明今后的预定。
「今晚深夜二刻去南边城墙外。我看你什么也没问,是已经弄懂状况了吗?」
这么一说,满脑子种子的拉比莎这才想起比赛的事。
「啊,不是,我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为什么现在有必要参加那个比赛?」
「为了瞒过沙岚旅团的耳目。」
杰泽特这番说词非常接近真实。
「昨天跟今天袭击你的家伙,他们十之八九是沙岚旅团。搞不好还有其他人也潜入了镇上。」
他不给拉比莎插嘴的余地,淡淡地说下去。




「总之,离开镇上之际是最容易被发现的时候。要是被他们发现,进而跟踪到人少的地方展开袭击的话就玩完了。为了避免发生这种情况,有必要藉着那个比赛趁深夜脱离这里。」
「啊,原来如此……不过比赛一般不是都要来回吗……」
「我本来就没打算老实参加比赛,我们要在途中开溜。」
「咦、这样不是诈欺吗?跟那位女士的约定……」
「没关系啦。反正比赛本身也是违法的,那是地下比赛。」
「咦——违法?」
拉比莎似乎是第一次想到这个可能性,惊讶得眼睛直打转。
「是喔,这么说背后毕竟有赃物流通……咦,我、我们真的要参加?」
实际上,可不是只有赃物这么简单而已,但杰泽特刻意不提。这世上有许多事不要知道比较好,至少这件事等比赛开始以后就晓得了。
「唔——不过,也没别的办法啊……那就准备出发吧。水、食物和里固的调整……这么说库库该怎么办?一般只有雄里固会出赛吧?」
「不是喔,你两个都说错了。不要水也不要食物。会妨碍速度的行李一律留下来。你骑马护,我骑库库跟在你后面。」
「什……」拉比莎哑口无言,这发言实在超乎常识。
当然,雌里固并不是不能骑,但是那个肉峰非常不好坐,再加上雌里固比雄里固更加厌恶被人操纵,所以很少有人骑得上去。
「你会骑吗?你骑过雌里固?」
「当然没有。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
看到杰泽特漠不关心地这么说,拉比莎担心了起来。面无表情的杰泽特乍看冷静,其实会不会已经自暴自弃了呢?他从刚才就十分不对劲。不但不正眼看拉比莎,就连说话都相当性急,而且明明没经验就突然说要骑雌里固……
「我说,库库给我骑比较好吧?」
等拉比莎发觉时就已经开口提议了。
「毕竟马护和库库跟我相处比较久。再说雌里固不高兴起来可是相当凶暴的。」
「那你就有骑过雌里固吗?」
「我是也没骑过啦……」
「那就少说废话。我们的条件一样吧!」
他冷淡的说话方式惹恼了拉比莎,她口气粗鲁起来。
「才不一样!你不也承认了我的骑术吗!我是要告诉你,困难的操纵就要交给技术好的人比较好!」
「然后两个人携手前进?在比赛中脱队?」
他冷静的指摘令拉比莎住口。她想起他们在谈的是比赛,而且不是普通的比赛,那是用来瞒过沙岚旅团耳目的重头戏。
「……我从之前就一直在想,你那种烂好人个性最好改一改。」
杰泽特夹杂着叹息的低语感觉比先前要和善了一点,拉比莎不禁抬起头来,然而杰泽特的眼睛还是一样看也不看拉比莎。
「烂好人……我哪里烂好人了?」
「你那毫无自觉的部分也最好改一改。」
杰泽特蒙上阴霾的眼珠静静转动,始终避开拉比莎。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讲情分,哪天要是吃瘪我可不管你。」
「……我才不是讲情分。」
拉比莎困惑起来,梢微偏着头。
「我是因为不希望杰泽特受伤才这么说的,这是擅自作主。」
惊讶的深蓝眼眸瞬间捕捉了拉比莎,但他又立刻转过脸去,从拉比莎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像在生气的侧脸。.
「你那种个性……」
杰泽特话说到一半,却立刻中断了。
「……总之,库库我骑。我是因为这样比较好才这么说的。」
此话一出,拉比莎也只能点头。于是两人为了买雌里固用的鞍鞯再度上街。
杰泽特似乎想要一口气用光赚来的钱。他先是不厌其烦地走遍各个店家,直到找到坚固精良的鞍鞯为止。等好不容易决定鞍鞯以后,他不知有何打算,竟然物色起装甲来。那通常是商队雇来防范盗贼的护卫团里固才会穿戴的护具。
看到杰泽特甚至开始挑起人用防具时,拉比莎终于戚到不安了起来。这样简直像是要去打仗一样。
结果杰泽特买了简单的锁子甲、夹进头巾的铁片、牢固的皮护手给拉比莎以后,似乎总算满意了。
「嗯,就这样吧。」
「什么就这样啊?」
拉比莎不禁大喊,只见杰泽特稍微扭动嘴角,忽然转过脸去。
(换作平常,他应该会在这种时候轻佻地回嘴才对啊……)
杰泽特一催促后,拉比莎便起步了,感觉到原本麻痹的感觉逐渐恢复。
(……对喔,杰泽特杀了人了……)
她的脑袋终于想到这件事。
(他救了我……我却还没跟他道谢……)
总觉得气氛不容许提起任何关于那件事的话题。
(杰泽特他……杀了人了……)
那应该不是拉比莎第一次看到才对,可是她如今才为这个事实感到战栗。
是因为白天那个现场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的关系吗?
——恐怕不是,是因为现在的拉比莎比那时更加认识了杰泽特这个人的缘故。
『没有杀人的觉悟就不要拿刀。』
她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时杰泽特对她说的话。虽然当时的她感到耻辱……
(……原来杰泽特他有了杀人的觉悟……)
她终于弄懂了。自己没有接受杀人——这样沉重事实的觉悟。她甚至无法想像。她不想要有那种觉悟,也不希望别人有那种觉悟。那种觉悟根本不需要。
(可是,杰泽特他……为了救我,用上了那个觉悟……)
她好想跟杰泽特说点什么,不过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苦恼之际,他们已经抵达旅店了。当他们吃着路上买来的食物时,刚才订购的里固装备品也陆陆续续送达旅店。两头里固疑惑地望着那些装备,两人安抚它们,手脚生疏地替它们装备好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好了。就先睡一觉养精蓄锐吧!」
去拿刀回来的杰泽特这么说完以后伸了个懒腰,早早就躺到床上去了。
拉比莎也点头,熄了灯,钻到另一边靠墙的床上去。
(我还是应该要对刚才的事道谢或谢罪才对……)
拉比莎面对着墙壁,全副精神集中在背上查采杰泽特的动静。
(怎么办……杰泽特是不是已经睡了?)
耳朵专注于后方,不断犹豫该不该出声。
不久,她听到某个非常微弱的声音掺杂在外头传来的嘈杂声之间。
喀……喀喀……
那个声音极小,听起来像是某种硬物不规律地互相敲打。
那或许是本来应该不可能听见,然而察觉拉比莎愿望的风精灵自作主张带来的声音也说不定。
喀……喀喀喀喀……
一旦听到以后,拉比莎的鼓膜就再也没有漏听掉这个声音。


(咦?是从杰泽特那边传过来的……)

拉比莎觉得不对劲,最后终于回头了。她缓缓坐起上半身,凝视着房间对面。常夜灯光深处,隐约有个横躺的漆黑人影。
「……杰泽特?」
拉比莎试着小声呼唤,却没有得到回应。杰泽特缩成一团躺在床上。
拉比莎悄悄站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慎重前进。
「杰泽特,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说到一半的话与脚步这时突然停住。
因为她发觉,杰泽特露出毛毯外的肩膀——正不断颤抖着。
喀……喀喀喀……
拉比莎杵在原地不动,她突然猜中那个声音的真面目。
喀喀喀……
他从刚才就抖得十分厉害。牙齿打颤,持续发出硬质声响。他自己也觉得刺耳,却不能自己。杰泽特睁开的眼睛注视着黑暗盘据的墙壁,网膜却映出截然不同的影像。
刺穿喉咙、割开心脏。
睁大的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球、发出不成声叫喊的嘴、不知伸向何方的手。
五个人结束以后又从头开始。影像正确而鲜明地不断重复,永无止尽。刀贯穿肉体之际活生生的触感极尽逼真地重现于手,今天杀掉的人临死前的情景不停、不停地折磨着杰泽特。
浑身麻痹、僵硬,惯用手尤其严重,像鬼压床一样动弹不得。
(可恶……每次都这样……!)
这是从杰泽特第一次杀人那天起就必定一再重演的现象。
影像又从头开始,再度重现的影像,比前一次更加清晰——
此时忽然有什么悄悄碰了杰泽特的肩膀。
身体瞬间有所反应,仿佛先前的僵直都是假的一样。他像闪光般转身,拿刀的惯用手立刻刺向背后的动静,完全进入备战状态。
等确认到拉比莎一双吓得睁大的眼睛,杰泽特这才回过神来。本来以为拿着刀的惯用手什么也没拿,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因为我看到你在发抖。」
拉比莎自己勉强克制住声音的颤抖这么说道。
「是喔,快睡吧!」
杰泽特简短说完后,马上就恢复原先的姿势。室内再度恢复寂静,只有拉比莎回自己床铺的声音响起。
不久,像是拿毛毯捂着嘴说话般的含糊声音传来。
「杰泽特……对不起……」
拉比莎似乎已经透过理性所不及的部分察觉到杰泽特在畏惧什么。
「……对不起,害你杀……」
「快睡。」
杰泽特再度简短说完,自己也闭上眼睛。就算头脑变得冷静了些,那个影像依然不时闪过。是他从背后贯穿喉咙杀死的男子。
(为什么我会做出那种事……!)
杰泽特咬紧牙关,用力抓住自己的肩膀。
杰泽特惟独对那个掐住拉比莎喉咙的男子用了不一样的杀法。尽管差别非常小,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实力就永远不会明白个中差异。
杰泽特故意拙劣地杀了那个男的。
他所有行动都压在最低限。弄脏现场的血与带给对手的痛苦也都减到最低。尽管他知道这不过是自我安慰,他依然朝这个目标自我训练。拙劣的刀法最能使对方尝到无法痛快死去的折磨。明知如此,杰泽特却故意朝那个男子挥偏了刀锋。他稍微避开要害,使男子大量出血。他故意使入刀的角度变钝。
因为他看拉比莎很痛苦,所以他想让那个男的痛苦的死去。
他居然顺从了自己内心萌生的残虐意见,这令他非常焦躁。
(可恶!振作点!这样下去怎么行!要送使者到『镇上』去!)
一想到今后的事,他的心情便稍稍放松了。
他不断深呼吸平复情绪之际,意识渐渐朦胧起来。
……对不起,害你杀……
逐渐沉落的意识中,拉比莎这句话忽然浮上心头。
「这也是一人一半吗?就像精灵使能力一样……)
在半梦半醒问,杰泽特忽然露出了柔和的苦笑。



8
··地下比赛

「——快跑,拉比莎,穿过那个仙人掌中间!」
「知道了!」
拉比莎照着指示左弯右拐地跑过荒野,朝张开双臂的两株仙人掌中间奔去。她听到几发弓箭命中马护装甲的声音,仓皇地要风精灵改变风向。这是杰泽特事先教她的弓箭对策。身负其他指示的风精灵把离她有段距离的杰泽特的声音传到她耳边。
「我一打暗号就命令水精灵散开。」
「水?在这种干巴巴的地方?」
「照我的话做就对……我挡!」
精灵连杰泽特与敌人短兵相接的声音都如实传送过来,有时还会听见锐利的弓箭声。拉比莎通过两株仙人掌一段时间后,杰泽特大喊:
「就是现在!」
「玛卜敞开!」
拉比莎的咒语藉空气传递驱动精灵。说时迟那时快,拉比莎刚刚通过的地方瞬间发生两起爆炸。砰——……一声巨响如雷贯耳。拉比莎吓得从马护背上转头一看,只见刚才经过的两株大仙人掌已经炸得灰飞烟灭了。她还看到几个敌影挤成一团蠢动。看来是被仙人掌内部的水与尖刺喷得东倒西歪。
「……原来还有这种用法啊……对不起喔,仙人掌先生……」
「哈哈哈!看到了吗?这就是我方精灵使的力量!」
风精灵连杰泽特得意洋洋的笑声都忠实地传了过来。
新月之夜。数个奔驰的黑影从曼纳南下,看似要前往『沙岚荒地』。当然真的想进入沙岚旅团势力范围的人只有其中两名(一名有此认知)而已。地下比赛真正的参赛者会在荒地前折返。回到曼纳以后要是还有生还者,就再度前往荒地。直到决定最后活下来的「骑士」以前,这程序会一再持续到天亮。因为这场黑暗中竞赛的基本规则就是互相厮杀。
拉比莎在比赛开始约十分钟后知道这件事。当周围突然厮杀起来,吓得她晕头转向之际,
杰泽特若无其事地向她说明了一切。
杰泽特的计划,是要故意刺激其中几组参赛者,让他们追着自己跑,把他们诱进沙岚旅团的地盘,好让旅团误以为他们是地下比赛的迷路组,趁旅团掉以轻心之际进入『镇上』。所以拉比莎不能逃太快,必须要保留几个敌人追着他们才行。这部分本来是杰泽特所担忧的问题,没想到……
(变态这么多真是帮了大忙啊……)
外表看似可爱小男生的拉比莎从比赛一开始就大受欢迎。
杰泽特在他们逼近沙岚荒地前一刻眯起单眼看向后方的黑暗。夜色双眸捕捉到精灵的身影,他看到土精灵飘然飞舞。
「很好,追上来了。稍微刺激他们一下吧!」
「咦?有必要故意这么做——」
「哈哈,看啊,那个秃头!没月亮也会发光!」
杰泽特突然充满恶意地撂下呼喊。拉比莎哑然失色地回头,耳边传来一阵咆哮。
「唔噢噢噢噢!这个小兔崽子!一张嘴从刚才就口无遮拦——!」
「哇,天啊,生起气来更亮了喔。有没有人要便利的光头——」
「我宰——了你!」
「快逃啊,拉比莎!」
「小……小孩子吵架……?」
既然惹毛对方,那也没办法了。拉比莎再度加快速度。气疯的男子率领手下,保持最高速度欲追上拉比莎他们。
拉比莎不明所以地逃命;男子们因愤怒与激动而忘我;杰泽特夹在他们之间,一个人冷静地确认周围的状况。
(顺利进入沙岚荒地了……撒旦不在,我看这时候差不多是去向卡耶尔报告了。他会怎么应付呢……)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杰泽特的计划就要进入最终阶段。

*
*
*

「比赛的迷路组?」
「是的,那个地下比赛的参赛者有几组进入了荒地。这种事偶尔会发生。我想就算放着不管,等他们发觉自然就会离开,总之还是给他们一声忠告吧。」
「……地下比赛是吧?早点赶他们走吧,要是他们靠近『镇上』的话。」
在半夜被吵起来的卡耶尔拨起灰发,不悦地蹙眉。
「另外,我们连络不上潜入曼纳的人。他们并未在约定时间出现,我已经送了几名手下过去,姑且跟你报告一声。」
「……是吗?死掉了啊。」
卡耶尔低喃道,声音听起来像预知般肯定。他垂下眼来过了一段时问。
报告者离去后,微弱的笑声振动房内空气。
「……你不请自来做什么?」
『吾看您似乎没有足够的生气呼唤吾来,于是前来探望您。』
在黑暗中无所不在的风之撒旦,继续维持这个状态低声说道。
卡耶尔暗自咬牙。就是这种时候不得不认清自己能力的极限。虽然他和撒旦缔结了契约,但撒旦毕竟跟精灵不一样,每次呼唤都会耗损精神,而他最近稍微使用过度了。尽管他故作坚强,其实已经相当衰弱了。
「我可不想误叫你的名字。出去。」
『遵命。那么吾就等着看比赛结果吧!』
风的气息在黑暗中减弱,可见撒旦真的已经将意识栘到别的地方去。卡耶尔倒在床上,皱起脸来。
(……哈鲁布那家伙为什么会来?)
讲话毕恭毕敬,实则傲视人类的魔物奇妙的举动。他们的行动都是为了自己,他不可能真的来探望卡耶尔。
(比赛结果?哼,愚蠢至极。那家伙愈来愈像愚蠢的人类了。)
他再度闭目养神,同时茫然思考。那种杀人竞赛,谁会在意结果?撒旦那家伙真的是胃口古怪……
卡耶尔脑中突然浮现某个念头,当场丢开毛毯站了起来。即将沉睡的瞬间浮现的想法令他为之战栗。
——倘若闯进来的参加者是杰泽特呢?
(那家伙总不会带着使者参加那么危险的比赛……不对,使者是精灵使。再加上哈鲁布的行动……原来是这样!那家伙是来观察我……可恶!)
头脑完全清醒的他跑到门口,大声呼唤部下。
(可恶,那家伙在看我和『月夜』的比赛……!)
终点是『镇上』,奖品则是使者。

*
*
*

深入荒地以后,参赛者似乎开始发现他们不小心闯入了沙岚旅团的地盘。追逐拉比莎他们的敌影逐渐减少。
(呿,一群懦夫。就不会再多奉陪一下喔!)
杰泽特内心嘀咕着,他明白已经差不多到极限了。接下来就是单纯靠速度一决胜负了。
「杰泽特,右前方有里固的影子。」
「什么?……喔,不要紧,甩掉对方!」
倏一声飞来的弓箭斜斜通过拉比莎前方。她仓皇拉开距离。
「被攻击了!」
「是啊,那也是敌人。所以别在意,冲啊!」
「……是什么时候被对方超前的?」
拉比莎惊讶地发问,杰泽特并没有回答,因为他忙着思考别的事。
(果然来警告了啊……但卡耶尔并没有发觉。就这样穿过去应该行得通。)
虽然四周很暗,看不清楚,但那应该只是普通的巡视。对方应该是想用威吓射击赶走他们。看到拉比莎他们毫无停止之意,对方现在应该很不知所措才对。
(嗯……?后面来了一个人?)
对方始终跟拉比莎保持距离并行,现在多了一个黑影加入他们,让杰泽特有不祥的预感。
(是传令吗?或者只是单纯的支援……)
在这短暂逡巡间,新加入的黑影搭起飞行距离较长的弓箭,射了过来。
并末发觉弓箭种类改变的拉比莎以为自己在射程外,于是掉以轻心。所以当她的手窜过一阵火热的冲击时,一时间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啊……」她扭身想要拔掉弓箭,却差点从马护上摔下来。拉比莎头脑一片空白。自己居然挨了一箭,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啊,杰泽……杰泽特……」
她想要呼唤杰泽特的名字,这才发现异状。她的舌头不听使唤,手也是,眼睛模糊起来。
(咦?这是怎么回事……身体麻痹了……)
「拉比莎!」
杰泽特探身确认拉比莎手上的弓箭。
「是麻醉药……可恶,竟然涂上这种东西!弄个不好就是致死的量啊!」
那一箭本来应该是瞄准了里固,被箭射中的手周围染成了青色。
(但既然使用了麻醉药,就表示他们无意杀她。看来卡耶尔发觉了……为什么不叫撒旦?燃料用尽了吗?)
杰泽特确认后方,刚才与他们并行的盗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大概是跟不上拉比莎他们的速度。杰泽特的嘴角带着嘲讽。
(毕竟那些家伙只看过下了药的里固。现在八成手足无措吧!)


胜利已经近在眼前。不久,期盼已久的东西映人杰泽特的眼帘。

那是木桩,约有人类身高两倍以上,粗约一个成人勉强能合抱的程度。这个突然出现在荒地上的木桩不只一根,彼此的问隔拉得非常远,排成一个巨大的圆形。若不是因为今晚是新月之夜,想必就能充分明白那幅异样的光景。但那幅光景却是唤起杰泽特内心深深感慨之物。
(我回来了……!)
他的胸口揪在一起,像是不自在、又像是内疚的心溢情满全身。那是一种最适合用乡愁来表达的感情。
眼看木桩逐渐逼近,杰泽特的心却出乎意料地犹豫起来。
「……等一下,马护!库库!」
他伸出手,同时拉住马护和库库的缰绳。拉比莎的身体随之一摇,杰泽特仓皇扶住她,同时拍打自己的脸颊,显然难掩内心动摇。
(我在干什么啊!要是不赶快进入木桩里面……)
但指示里固的一声指令「走」就是哽在喉咙深处出不来。
(走!快啊!你是为了什么才带使者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灌进颤抖的胸膛里,试图使自己镇静下来。他稍微闭上眼睛,静静睁开。
「走了!」
那句话与其说是对里固,不如说是对自己而发。疲惫不堪的里固慢条斯理地踏上最后的路程。他们通过高大的木桩,见木桩往后方流去。
在那瞬间,杰泽特紧绷的心突然解脱了。
(啊——结束了——)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了耀眼的太阳色。
不懂得怀疑他人的眼眸、那双充满信赖的眼眸大概再也不会看向自己。
如洪流般解放的紧张感,取而代之的是丧失感与脱力感蜂拥而至。
(——啊,我也真是的,笨蛋一个。)
恍惚之间,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刚才逡巡的理由。
(早知道一开始就用假名了,早知道就应该骗她骗到底……)
放了蝎子的火锅、围着火堆喝茶的夜晚——这些事忽然掠过脑海。
「……我说马护啊,这家伙十六岁对吧?也就是说,她还没成人吧?」
马护从喉咙发出声音,像是在回答他「对」。杰泽特嘴角柔和了起来。
「……是吗?太好了。」
但下一瞬间,他的神情已经恢复成像挥刀时那般严峻。
不久,跟刚才的木桩完全相同的木桩出现了。那些木桩在巨大的圆里面排出一个较小的圆。在那个小圆里面,存在着一个贫困的城镇。
在没有月亮的深夜笼罩下,那个城镇正悄悄沉睡着。
那个城镇就这么悄悄沉睡,静静迎接着夜色的归还者。

*
*

*

「可恶——!该死的『月夜』!」
男子在黑暗中甩乱了灰发,不断地槌着石床。
「可恶——!」
前来禀报追丢两人一事的报告者早就逃之夭夭。如今,承受他怒气的只有满室黑暗而已……不对,现在还有另一个存在出现了。
『吾看您相当愤怒呢,吾之契约主。』
「少骗人了!」
卡耶尔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扔枕头,狠狠瞪着同一个方向。
「你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故意来看我的对吧?来嘲笑被人抢先还不自知的我!」
『唉,愤怒固然美味,但冲着吾身而来的愤怒就不太可口了。』
「住口,你这个叛徒!每个人都这样、每个人都这样背叛我,这里根本没有半个人为我着想!每个人都是叛徒、废物!」
哈鲁布有一瞬间羡慕起人类拥有称为『肩膀』的器官。要是有了那个,这一瞬间他真想耸给对方看。
「滚出去!给我消失,怪物!我没叫你的名字!」
『就这么办。只可惜吾本来想来告诉吾之契约主一件事聊表安慰的。』
「谁要听你说话,该死的恶灵,给我滚!」
『血统跟使者非常相近的人类就在此地喔,吾之契约主。』
哈鲁布毫不介意卡耶尔狂乱咆哮的态度,煞是愉快地继续说道:
『或许可以抢到使者也说不定。』
风之撒旦留下这句话后,就融人黑暗中。

*
*
*

在迦帛尔地下的圣园本部会议室,以黑发女子为中心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骚乱。
「艾雪,拜托你听话。来,把那叠笔记……」
「我不要!大家都不担心哈迪克,觉得怎样都无所谓吧!」
「别说傻话,哪会有人不牵挂哈迪克。」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立刻派搜索队呢?为什么要我交出这叠笔记呢?大家明明知道他的去向!哈迪克绝对、绝对被囚禁起来了,就关在沙岚之镇!」


艾雪抱紧兽皮纸瞪着周围,园长及数名园丁伤脑筋地注视着她。在场园丁全都是在圣园组织内仅次于园长的高层人士。这些人就算不看艾雪持有的笔记,也早已充分掌握了内容。

「……听好,艾雪。那叠笔记所写的事的确是真的。但现在的迦帛尔与这沙漠中央地带的现实也确实存在。」
「既然这样就应该公开才对!我们应该公开真相,大大方方地去迎接哈迪克才对!迦帛尔的人并没有软弱到会因为这种程度的真相就一蹶不振!」
「真是这样吗?你会不会只是因为对哈迪克的爱而看不清周遭罢了呢?」
园长冷静的发言出其不意,艾雪为之语塞,脸颊染成朱红。
「我、我……什什、什、什么爱的……」
「至少哈迪克认为现在还不是公开的时候。所以他才一声不吭就一个人出发了,难道不是吗?听好了,艾雪,现在的迦帛尔就是圣地,是从很久以前就不曾有过监牢的理想乡、名符其实的辛姆辛姆之都。这就是沙漠所流传的迦帛尔形象。大家都以迦帛尔为理想,努力营造城镇,这个理想构造在现在的迦帛尔圈内已经完成了。反观沙岚之镇又如何?」
低着头的艾雪肩膀颤抖了一下。
「沙岚旅团如今已经成为恶的代名词。他们的巢穴——沙岚之镇亦然。实际上,他们袭击、劫盗、掠杀各个城镇与商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无论过去如何,被他们夺走至亲的伤痛也不会消弭。」
「可……可是……」
艾雪试着反驳,声音却是无比微弱。
「根据哈迪克的笔记……先受到迫害的是他们……」
话语在舌头上空转。艾雪已经发觉了:园长的话对自己来说才是正确的。
沙岚旅团伤了哈迪克的脚、袭击迦帛尔,艾雪心中对他们的愤怒与憎恨绝对不会消失,永远不会——;
「哈迪克他……在笔记上写着,发觉罪孽却不去补偿,或许就是种子减少的原因——」
艾雪放弃了辩驳,而园长慢慢扎下了最后一根刺。
「那么——你再好好想想,艾雪。」
艾雪低着头一动也不动,所有的园丁都对她投以关注,神情由衷替她担忧。但没有任何人制止园长,因为这是不得已的处置。
「沙漠居民相信迦帛尔自古就是理想乡,甚至抱持崇敬;迦帛尔的人民打从心底以自己的血统与土地为荣,你要我们跟他们说明吗?告诉他们这是一场骗局。」
艾雪的黑眸像毛玻璃一样迷蒙了。
「你要告诉他们迦帛尔没有监牢是谎言?你要告诉他们——沙岚之镇就是过去迦帛尔的监牢?孕育出沙岚旅团的不是别处,正是圣地迦帛尔?」
一滴透明的泪珠掉到地板上。
「——你要这样告诉他们吗?说『我们何不忘记长久以来的仇恨,原谅沙岚旅团呢?』『何不接纳他们,大家一起携手共存呢?』『因为他们在一百多年前并不是恶人。』」
「……呜……呜呜……」
艾雪双手掩面,强忍着哭声流泪。她彻底输了。
艾雪办不到。她怎么可能原谅那个伤害哈迪克、或许害拉比莎身陷险境的沙岚旅团。
她绝对办不到。



9
··沙岚之镇

湿凉的触感一阵接着一阵。
(嗯……好舒服……)
拉比莎在布擦拭额头的舒适触感吸引下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朦胧,有个黑发编成两条麻花辫、眼睛大大的女孩。
「……啊,醒过来了!」
年约十岁的女孩那双大眼睛睁得更大,她一鼓作气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从拉比莎眼前跑走了。拉比莎听到她的呼喊。
「哥哥、哥哥,阿比莎醒过来了!」
接着,从远处传来几个轻盈的脚步声,仰卧的拉比莎眼前一下子多了好几个小孩的头。
「啊!真的耶!醒过来了!」
拉比莎茫然睁大了眼睛僵住不动。她完全无法掌握状况,接二连三采出头来又消失的这些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久之后,一个比先前要沉重踏实的脚步声从对面往这边过来。
「你们很没大没小喔。走开走开。」
这个声音似曾相识,拉比莎吓了一跳,缓缓坐起上半身。周围不知为何欢声雷动起来。只见成排站在墙边的小孩身后出现了一名青年,在这个状况下看起来就像是误闯小人国的巨人。
「唷,拉比莎。感觉怎样?」
「杰泽特,这里是……」
拉比莎不知所措,只见刚才的女孩牵着杰泽特笑咪咪地走过来,自豪地向拉比莎报告「是罗洁叫来的喔!」拉比莎困惑地看着杰泽特的脸。
「这家伙是罗洁,是我妹。」
「……你妹!」拉比莎看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另外这些家伙是……啊——……」
杰泽特手擦腰环视周围的小孩,集兴致勃勃的视线于一身。
「……总之,他们都是我的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
孩子们异口同声,接着不知道是觉得哪儿有趣,哄堂大笑了起来。
「你们在这里会碍事,出去。太吵了。」
「是——」
杰泽特一声令下,孩子们听话地鱼贯出了房间。
拉比莎依然搞不清楚状况,杰泽特向她解释大致的经过。
她中了大量麻醉药,睡了整整一天;这段期间,他找了女性来替她大致包扎过;两头里固都平安无事;这里是杰泽特的故乡。
「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喔,哥哥好久没回来了!」
一直好想讲话的罗洁趁空档打开话匣子。
「然后、所以呢,罗洁好高兴喔!」
看到罗洁笑嘻嘻地眯起大眼睛,坦率表现出自己的心情,拉比莎忽然感到温馨起来。她想起哈迪克结束旅程回来的时候,自己也像罗洁一样兴奋,不管见到谁都想和对方分享自己的喜悦。
「真是太好了,罗洁很喜欢哥哥吧!」
「嗯!罗洁喜欢哥哥也喜欢姐姐。还有妈妈,还有已经死掉的爸爸,还有爷爷、奶奶啊、还有隔壁的……」
「你是想说出全镇的人的名字就对了。」
杰泽特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插嘴道,只见罗洁发出「啊」一声,眨了眨眼睛。
「对喔!只要说我喜欢全镇的人就可以一次讲完了!哥哥真聪明!」
「……谢谢你喔。」
拉比莎不禁吃吃笑了起来。看来杰泽特似乎拿罗洁没辙。
「唉呀,你醒来啦。」
突然来了位新人物。那是一位气质和婉的女子。她朝拉比莎嫣然一笑,微卷的褐色头发随风摇曳。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饿了吗?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粥吃得下吗?啊,对了对了!前些日子送来了五头梅乌喔,你喜欢梅乌吗?」
杰泽特以眼神示意那位女子,向拉比莎介绍:
「这是我妈。」
「——咦!啊、非、非常谢谢您,不好意思我似乎给您添了不少麻烦,那个,不劳您费心,我实在很过意不去。」
拉比莎不知所措,吞吞吐吐地道谢。她想像中的杰泽特的母亲,跟眼前这位女子实在相差太多了。她一直以为生了六个异父小孩的母亲,感觉应该会更健壮、更女强人一点。
「唉呀,不用觉得过意不去喔!毕竟不管是梅乌或是面包,都是杰泽特他们努力得来的。我们只是平分而已。」
「妈,你去帮我准备梅乌。」
杰泽特突然插嘴,口气有点慌张。
「然后带罗洁离开。我要带拉比莎参观镇上。」
「罗洁也要去喔!」
「不——行,你去帮妈的忙啊。」
「啊,这样啊!那我走了,阿比莎。我在隔壁的帐篷喔!」
听到要帮忙,罗洁就听话地跟母亲一起离开了。
「……那么我们走吧。我来告诉你这是怎样的城镇。」
拉比莎在杰泽特带领下来到屋外,明亮的日光顿时灼烧眼睛。跟黄沙漠非常相似的干燥空气支配了这一带。拉比莎走了两三步环视周围,当场哑然。
干枯龟裂的黄色大地上,沙漠的漂流物齐众一堂——
充满这种强烈印象的光景就呈现在眼前。
看似半石化的细木杆缠着破布,搭成了帐篷,这些帐篷无视于路幅与区块,态意搭盖。满是泥巴的晒衣绳挂着令人怀疑有没有洗过的破布,任风吹拂。动物的骨头、枯树根、破底的锅子,这些摆明就是没有用的破铜烂铁形成一座座小山,堆得到处都是——
拉比莎刚才走出来的建筑物,原来是化为遗迹的古代建筑一角。如果从外头看到这个镇,
拉比莎肯定会判断这里是废墟。这个小镇的外观就是如此破败。所幸还有值得欣慰之处,那就是人。
镇上随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稍微探头一看,就会立刻被那些在简陋帐篷下做日光浴的老人、或是用树根做工艺品的人吸引住。每个人都和颜悦色,一对上眼,就笑着跟拉比莎打招呼。
「……这就是我的故乡。土壤贫瘠坚硬,就算耕作了也没有水,根本种不了作物。由于缺乏资材,想盖间屋子都很困难。因为没有草,不能饲养家畜。」
杰泽特淡淡举出故乡的缺点。但他的表情如此柔和,彷佛看着什么惹人怜爱的事物。拉比莎第一次看到他这种表情。
「一贫如洗、生活困苦。一生病几乎是无药可医,所以人的寿命很短,小孩子也是一下子就夭折。现在的小孩再过十年就会夭折一半吧。听说我弟也是去年就夭折了。」
「……咦?」
「我家算健康的了。换作是其他人家,六个里面就夭折了三个。」
拉比莎大吃一惊,再度环视这个镇。孩子的笑语声、和颜悦色的大人……
每个人都衣不蔽体,没有半个胖子。尽管如此,居民脸上不知为何都看不到悲伤。大家都一脸知足的表情。
「不过,这是个好城镇吧!」
杰泽特喃喃这么说时,拉比莎毫不迟疑地点头。
「嗯,或许是很穷没错,不过每个人都一脸知足的表情……」
拉比莎想起迦帛尔,内心充满怀念。这里的知足气氛似曾相识,跟她在迦帛尔度过的幸福时光非常相似的气息就存在于这个镇。
——如果是这个镇的话,或许种得活辛姆辛姆。
(嗯,我终于能做使者的工作了。)
期待涌上心头,带动拉比莎抬头面向杰泽特。
「我可以在镇上随意逛逛吗?我想多跟不同的人说说话。」
问归问,拉比莎其实已经认定,杰泽特当然会说好。毕竟当初是杰泽特自己说希望使者能来看他的故乡的,没想到他却沉默不语。
「……杰泽特?」
睫毛为夜色眼眸投下阴影,形成深不可测的黑暗。
不明的沉默造访两人之间时,一名男子走了过来拍拍杰泽特的肩膀。杰泽特吓得抬起头来,男子朝他投以柔和的微笑。
「哦,好久没看到你了,有五、六年了吧?你要是不回来啊,我们的消息就不灵通了。」
「借个地方说话。拉比莎,等我一下。」
杰泽特不自然地打断男子的话。他推着对方的背,消失在附近帐篷的阴影处。
(……总觉得不太对劲……)
在意归在意,不过拉比莎可没有学过偷听别人讲话这么不礼貌的行为。闲着也是闲着,拉比莎朝着反方向漫步。


她走没多久,就不再看到住家,换成一片广阔荒地出现在眼前。这样平坦的地方正适合玩耍,但不知为何却看不到半个小孩。总觉得自己走错地方的拉比莎放眼荒地之际,某样奇妙的东西映入眼帘。

(那是什么?……木桩?)
她走出居住区外几步,环顾周围以后,大致理解了城镇的构造。
像垃圾山一样塞满了帐篷、遗迹的城镇大致呈椭圆形,走出城镇没几步的位置竖立了高大的木桩。
木桩插进地面,围住整座城镇,其外侧还有一圈木桩。不过究竟为了什么要这么做呢?相邻木桩间的距离大约可容十头里固并排通过,所以不太可能是为了防卫而设置的。
拉比莎看杰泽特暂时还没有回来的迹象,于是天真地朝木桩走去。
(好棒的木材喔,就别用在这种地方,拔了拿去当建材不是很好吗……)
怎么想都不合理,这些木桩到底有什么意义?
拉比莎在一根木桩前停下脚步,遥望远方。外侧木桩对面有一座巨大的黄山丘,山丘的黄衬着蓝天的景象非常美丽。
这种景色在迦帛尔绝对看不到。拉比莎发出感叹声,脚步自然向前进。再五步就到木桩了,再四步、再三步、再——
一阵疾风似的什么穿过拉比莎身旁。
随后,某个人挡在拉比莎鼻尖前,手抵着木桩不让她过去。拉比莎倒抽一口气并停下脚步,等她抬头看清对方是谁以后,不禁松了口气。
「什么啊……别吓我好不好,杰泽特。」
杰泽特眼神略显空洞地往下看着拉比莎。他似乎是急着跑过来的样子,难得看他这样喘得肩膀上下起伏的。他脸色苍白,口气冷淡地问她:
「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没事稍微逛了一下而已。」
拉比莎困惑、诧异地仰望杰泽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像是不明就里地挨骂了一样。
「……对了。这些木桩到底是什么?我看对面似乎也有的样子。」
拉比莎转换心情这么一问,杰泽特的眼神依然不改阴沉地注视着她。
「——你想知道?」
「咦?唔、嗯、想啊……」
「这是牢笼。」
他的声音与话语,听得拉比莎倏地背脊发凉。
「这是囚禁这个镇的牢笼。」
「……牢笼?」
「对,为了不让罪人逃走。」
拉比莎稍微退后。她一点也不明白杰泽特的话语、意图、感情。
「你再也无法从这里出去了。」
「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我劝你认真听。我就来告诉你,如果想出去会有什么下场。」
杰泽特嘴唇带着一抹阴沉的笑,手缓缓从木桩上拿开,然后踏向后方。他始终面向拉比
莎,越过木桩,走出镇外一步。一瞬间,黄沙有如生物般开始起舞的景象映入拉比莎眼帘——
「呀啊——!」
下一瞬间,小小的身躯就被骤然刮起的旋风卷走了。刺耳的风声撕扯耳朵,席卷而来的沙砾毫不留情地戳进皮肤。拉比莎痛得摔倒在地,拚命缩成一团试着逃跑。
「这是什么!好强的沙暴……!)
但那阵狂风突然若无其事地平息了。拉比莎战战兢兢地一看,只见杰泽特站在木桩旁边,静静地俯视着她。
拉比莎不寒而栗。
她缩着身体倒在地上,一面感受着不明的恐惧,一面看着杰泽特。
「……你要是想离开镇上就会这样。我是因为看得见精灵间的缝隙才没事,但一般人是办不到的。这个镇被关在沙暴牢笼里。」
拉比莎终于渐渐搞懂这个状况意味着什么。
那个木桩是界线。要是想从内侧穿越木桩出去,沙暴就会加以阻挠。那个沙暴发生的范围,就在内侧木桩与外侧木桩之间的地带。
(这个镇被沙暴包围了……)
某个预感不时浮上拉比莎心头。这么说,这个镇、这个镇简直就像是——
「……前园丁说过的话虽然有些错误,不过大致上是对的。」
拉比莎肩膀一抖,睁大了眼睛。
「至少比你们迦帛尔人深信不疑的说法还要接近真实。那些脚镣手铐的人之中的确是有罪犯,但大半是无辜居民。」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宰杜说过的话——!」
「我还没告诉你这个镇的名字吧?我想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吧?」
面带嘲讽的笑容、生硬吊起嘴角,杰泽特撂下关键话语:
「——欢迎来到沙岚之镇。」
一股奔流般的冲击涌向拉比莎的心脏。她的头脑一团乱。眼前的杰泽特跟身后简陋的城镇、黑巾蒙面男统统混在一起——
「不、不对……!沙……沙岚之镇是沙岚旅团的根据地……沙岚旅团攻击哥哥……攻击迦帛尔还有其他城镇,他们是盗贼……可是这个镇……」
「你有点弄错了。这里的确是沙岚旅团员的出身地,却不是根据地。至于根据地是在……你看。」
杰泽特用拇指比了比后方的黄山丘。
「那座山丘对面。」
「什!你怎么会知道……」
「你想问我怎么会知道是吗?因为我曾是他们的一员。」
杰泽特回答得如此干脆,让拉比莎哑口无言。她浑身渐渐无力。
「……可是……杰泽特不是和沙岚旅团战斗过吗……杀、杀了……」
「因为意见相左的关系,于是我逃走了。之后我就单独寻找机会,设法得到辛姆辛姆的使者。那家伙……身为现任首领的精灵使想拿使者当人质威胁迦帛尔,但我不一样,那么做根本没有意义。我的目的就是要带使者到这个镇上来。」
拉比莎咬得臼齿喀哩一响。
「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接近我的吗……你设计我……!」
「少说蠢话了。我根本就没有骗你,我应该老实说过我要带你来故乡。」
「可是,你根本没有对我表明身分啊!你明知道我恨沙岚旅团,却只字不提不是吗?」


「……那我问你,要是我一开始就表明身分,你会乖乖地跟我来到这里吗!」

杰泽特突然粗声粗气起来,拉比莎为之颤抖。
「我为了达成目的,排除了一切阻碍,就连以前的同伴也是。能利用的我都利用了,连你的天真、你对我的信赖也是!」
被那双澄澈夜色的严峻眼眸一盯,拉比莎无法开口。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希望你看看这个镇。这个被沙暴关起来的悲哀城镇!你们不亲眼看一看就认定这个镇是盗贼的巢穴、是恶源,也不想想我们为什么要背负这种命运!」
——拉比莎第一次目睹、承受别人这样愤怒。





「……你想要我做什么……」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希望你看看这个镇。我希望你看看这个镇的居民有多么善良朴实。我希望你看看他们和辛姆辛姆有多么相称……然后我要你选择。我有自信,没有其他城镇比这里更需要辛姆辛姆、更符合辛姆辛姆的需要。」
杰泽特正视着拉比莎,声色凛然地说了。
「到时候我就放你出去,你没有我向导绝对出不去。」
「……我不可能出不去。沙岚旅团明明就能从这里出去,我怎么可能出不去……」
「你别搞错了。外面来的人跟当地出生的人是不一样的。你要是怀疑的话就出去看看。如果你想再体验一次那种痛苦跟恐惧的话。我话说在前头……会死喔!」
拉比莎的指甲陷进了坚硬的地面,手指好痛。
「想怨我就尽管怨,想恨我就尽管恨。我过去在沙岚旅团杀了无数无辜的人,你有充分的理由可以恨我。惟独一点……」
咻一声,银光一闪而过,不偏不倚停在拉比莎下巴下方。
「……别在这个镇上提起沙岚旅团。这里的居民都相信我们是在外头正正当当工作,用得到的报酬运水和食物回来。你要是敢说任何会令他们起疑的话,我就杀了你。」
——拉比莎甚至无法点头。
杰泽特是认真的。
要是有个万一,他真的会杀了自己。
拉比莎茫然注视着半空,指甲掐进地面,瘫坐在地。杰泽特若无其事地经过她的身旁。
「呜……」
等杰泽特从视线范围消失、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以后,拉比莎忽然哽咽起来。
好几颗泪珠从睁大的眼睛滚落下来。
(我是从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依赖他的……)
她在不知不觉间彻底信赖、仰赖着他,从来没听过有哪个使者是依靠别人旅行的。如今换来惨痛报应了。
「呼……唔呜……」
她好后悔、好后悔,她哽咽、呼吸困难。
她是什么时候彻底习惯了受人保护、施予呢?
(好后悔……)
她晕眩起来。头好像快要裂开了。

*
*
*

卡耶尔绷着肩膀,大步穿过尘土飞扬的走廊。
他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粗鲁地推开看守,掀开厚重的布帘,毫不犹豫地前进。
昏暗的房内,一名男子疲软地坐在角落。过去散发美丽光泽的太阳色头发沾满了灰土,变得毛燥、失去光泽。
卡耶尔不发一语地走近男子,从腰际抽出一把小刀,抓着男子的头发硬要他抬起脸来。小刀抵住了喉结隆起的颈项。卡耶尔看到那张痛苦地鼓动喉咙的脸,随即蹙眉。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男子微微睁开眼皮,与头发同色的双眸意外炯炯有神地看着灰发。他咬住干裂渗血的嘴唇,用自己的血勉强润润口,然后挤出了濒死老人般沙哑的声音:
「让我见……首领……」
这瞬间,一幅光景刺激了卡耶尔的头脑。五年前,被他们团团包围,尽管畏惧不已,眼神依然不屈的男子——
「你该不会是前使者……?」
卡耶尔说着说着,不由自主看向男子右手背,上面只有用刀胡乱割过的痕迹。那并不是拷问的结果,而是这名男子为了冒充今年的使者才自己动手弄的伤。就连卡耶尔都不寒而栗,随即栘开视线。卡耶尔见男子扯动喉咙,似乎有话想说,于是命看守拿水过来。
卡耶尔抓着男子的下巴,把水硬往他嘴里灌。男子呛得几乎把水全吐出来,这回总算发得出较为有力的沙哑声音。
「让我见首领。」
「你这家伙真顽固。你就这么不满意我这个首领吗?回答我的问题。」
太阳色的眼眸顿时睁大,视线循着卡耶尔的轮廓移动。
「……证据呢?」
「证据?」
卡耶尔当场仰天大笑,不掩烦躁的笑声在室内回荡。接着,叫来看守的怒吼撼动空气。看守匆忙冲了进来,卡耶尔一声令下:
「杀了他。」
看到看守毫不迟疑举起弯刀的动作与紧绷的表情,男子迅速说道:
「我是哈迪克,是前任使者。」
「等一下。」
看守再度退出房外。卡耶尔蹲下来一把抓住哈迪克的胸口,打量那张鼻青脸肿的脸蛋。
「哼,真讽刺。当时逃走的你如今为何自投罗网?」
「这回换我有事找你们,我是来跟你们谈谈的。」
骨头互撞,面向旁边的哈迪克的嘴唇再度流下鲜血。
「谁说你可以主动开口的?回答我,你是使者的亲人吧?」
「……你们为什么要觊觎使者?」
钝声再起,一丝血沫飞溅。
「你们如果是希望解放那座城镇的话……」
肚子挨了愤然起身的卡耶尔一脚,哈迪克弓起身体,悄然无声倒在地上。卡耶尔冷冰冰地俯视着他,恶狠狠地说了:
「我本来是希望和平解决的。既然你没有那个意思就算了,我就让使者本人吃苦头好了。既然你不是使者的亲人,就算给使者见了你痛苦的样子也没用。」
「——在这里吗!」
哈迪克变了眼神。他忘记自己站不起来,挺身欲起瞪着卡耶尔。
「住手,你什么也不知道!迦帛尔跟你们之间的过节,责任不在她!」
卡耶尔眼眸带着惊讶,接着发出危险的光芒。
「哦……意思是说责任在你吗?假设我奉还使者,你要怎么报偿我们?用那张俊俏的脸蛋取悦我吗?」






「一我会向迦帛尔……不对,是向整个沙漠说出真相。然后我会尽力解放你们的城镇促使迦帛尔保障镇民的安全与生活。我说到做到。」
「别瞧不起人了。」
卡耶尔低声说道,声音中充满憎恨。
「你以为这样我们所受的苦就能一笔勾销吗?你真的知道你们充满欺瞒的正义干过多少惨无人道的事吗!一百多年前被赶出迦帛尔的祖先如果真的是罪大恶极的话,那我们也就死心了。但你们把谁打为罪人?是那些三餐不继、不得不行乞的人;是那些患了不治之症的人;是那些天生有残疾的人……那些光是要活下去都得竭尽全力的人,究竟错在哪里了!」
哈迪克不禁垂下眼来。灰发男子这番血泪控诉是事实。
从使者之旅归来以后,哈迪克读遍了迦帛尔一般流传的纪录。他发现了一个奇妙的共通点:从迦帛尔组织圣园那时起,关于沙岚之镇——沙岚旅团的记述就突然出现了。是因为哈迪克对沙岚旅团抱持兴趣,才有办法发现到这微不足道却重要的共通点。
留意到这点的哈迪克明知违反规定,依然潜入圣园书库,不厌其烦地阅读沉睡在那里的大量纪录。然后他目睹了各种历史真相,得知了黑暗。
——数百年前,迦帛尔是一座因商队通过而发达起来的旅镇。光鲜亮丽的背后贫富悬殊,
有人奢侈到餐盘用过即打破换新,却也有人连一片面包都没有,像这样贫富不均的现象日益扩大。但这样的盛世突然落幕,因为从某个时期起,水井开始干枯了。
没有商队会去没有水的城镇。迦帛尔急速荒废,歌颂以往繁荣的居民焦急了。有钱的居民于是合力出资要开凿新的水井,希望能够起死回生,然后这番事业唤起了意外的奇迹。
凿井挖出的洞,穿破了玻璃质岩盘脆弱的部分,人们这才发现底下是空洞。他们调查空洞以后,发现当时已经是稀有种的野生辛姆辛姆就悄悄生长在那里。居民们欣喜若狂,他们自然想到无论如何都要种活这株辛姆辛姆、蒙其恩泽。
于是他们想到,要把妨碍辛姆辛姆栽培的要素从镇上全部排除掉。
罪犯当然列为放逐对象;而穷人则是基于他们缺乏教养、会窃盗杀人的考量下列为放逐对象;罹患不治之症者本身就被视为一种恶;至于残障者则是与追求完美的城镇背道而驰。
他们被放逐到东边的荒地,可是居民仍不满足,为了让他们再也无法回来,居民借助精灵使之力把他们关进沙暴里。于是精灵使拿自己的命跟伊弗利特缔结契约,把「那些罪人」半永久地关在沙暴里。居民相信,这是为了城镇着想。
之后,就留下了光鲜亮丽的迦帛尔。
「就算接受了你的条件,迦帛尔也依然光鲜亮丽!只会顾着自己的颜面,这算什么交易?真不知羞耻!我要把你们拖出那个镇受尽屈辱!」
「那么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要怎么样你们才肯放了使者?」
「交换居民。这是最低条件。」
卡耶尔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观察哈迪克的神色。
「意思是你们到迦帛尔……迦帛尔人到沙岚之镇。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很屈辱吧?」
「不过是拿使者当人质……你以为我们会接受这种条件吗……」
哈迪克回应的声音已经变得非常虚弱。
「我不是不知道现在的迦帛尔是怎样的城镇。如今已经化为辛姆辛姆奴隶的你们为了自保,会愚蠢到害全沙漠的希望——辛姆辛姆枯死吗?捏造岁月藉以忘却过去、光鲜亮丽的你们会这么做吗?」
哈迪克沉默了一下。他目不转睛地瞪着地板,最后轻声说了:
「的确有一部分人捏造了虚伪的岁月,他们相信那是真正的正义、是必要之举。但现在的我们脱离了那个时空背景,能够比较客观地思考这件事。我们知道那绝非正义,而辛姆辛姆透过我们也渐渐发现那是罪了吧……我认为这几年种子逐年减少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知罪却不去赎罪的园丁、与日俱增的罪恶感,辛姆辛姆触及这样的心,是不是也渐渐弄痛了自己——
哈迪克抬起脸来。尽管他承认过错,依然不改想法。
「不过,我也不认为现在的你们就有办法养得活辛姆辛姆。」
卡耶尔刷白了脸,颤抖的拳头再度揍上哈迪克的脸颊。
「开什么玩笑!你到底要愚弄我们到什么地步才甘心!我们是恶吗?不对,你们才是恶!
你们迦帛尔人和追随你们的沙漠居民全都是恶!我们必须加以制裁、非制裁不可!因为没有人
会代替我们去做这件事!因为只有我们站在我们这边!」
卡耶尔走近趴在地上任人宰割的哈迪克,从他耳边一刀戳下去。哈迪克散开的头发被整束切断,他的头被压在硬邦邦的泥土地面上。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使者的亲人吧?」
「……是的话又怎样?」
「你把使者托付给夜色头发的男子了吧?」
看见哈迪克犹豫该如何回答的样子,卡耶尔恼怒地咂舌,以无谓的口吻说:
「我是精灵使,你就算骗我也没用。」
卡耶尔本身虽然没有那种力量,不过要撒旦刺探的话,这种事情的确有办法知道。哈迪克注视着卡耶尔的脸观察了一段时间,最后低下头来小声回答:
「……我不知道,我才想问那个男的是谁。」
听了哈迪克的回答,卡耶尔脸上浮现了得意的笑容。
(也就是说,这家伙跟杰泽特毫无瓜葛……!)
——或许可以抢到使者也说不定。
耳边响起日前哈鲁布说过的话,卡耶尔有股冲动想要放声笑出来。
(哈鲁布……你这家伙可真是不错!没错,这下或许可以抢到使者了。赢的人是我们……!)
那时哈鲁布的发言,使卡耶尔确定手上的俘虏就是使者的亲人。
那个坏心眼的撒旦虽然会故弄玄虚,却不会凭空捏造。既然他说有可能抢到使者,那就应该是真的——
于是卡耶尔想到一个可以利用现在的状况实质『抢到』使者的方法。
(这时候,只要利用杰泽特的成果就行了。这家伙为了救使者,应该会愿意当我们的间谍。毕竟他为使者挺身做到这个地步……!)
卡耶尔觉得这方法真是简单到令人发噱。
「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其实使者现在并不在这里。」
「……什么?」
哈迪克瞪大眼睛,呼吸急促起来。卡耶尔朝他投以嗜虐的视线,继续说:
「可恨的是,抓到使者的人并不是我。使者人啊,在沙岚之镇!」
「沙岚、之镇……?」
哈迪克倒抽一口气,视线穿过卡耶尔,看着别的空间。
「自己的亲人被关在沙暴里面的感觉怎样啊?啊——啊,很想救出来吧——」
「……等等!拉比莎出得来!」
哈迪克不经意说溜了妹妹的名字。卡耶尔脸上浮现诧异的神色。
「……那是、使者的名字?这话什么意思?」
哈迪克这时回过神来,为自己的失言感到后悔莫及。他吞吞吐吐地继续说了:
「使者还未成年。」
卡耶尔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惊讶之情在脸上漾开,哈迪克对着他淡淡地说道:
「那个精灵使认为就算是罪人,但小孩子是无罪的吧?所以他和伊弗利特缔结契约时加了一条特例,就是小孩子在成年以前可以离开那座城镇一次。因此草创期的沙岚旅团在是一个全是小孩子的抢劫集团。」
「你知道的真清楚啊,没错……!」
意外的幸运令卡耶尔浑身颤抖。
「你……叫哈迪克是吧,使者是你弟吗?」
哈迪克思考了一瞬,随即回答:「是我妹。」


「妹妹?女的,而且还未成年……?哈!今年真是破天荒!」

卡耶尔现在的心情真是愉快至极,他痛快地笑了。
「哼,该死的『月夜』。要得意也只能趁现在了。」
「月夜?那个夜色头发的……就是那家伙带拉比莎到沙岚之镇的?」
「对,全——都是那家伙的错。很气人吧!」
无视于卡耶尔眉开眼笑,哈迪克感觉到这段对话有疑点。
(既然那家伙最初在镇外,就表示那家伙也是沙岚旅团的一员。那家伙为什么会和旅团对立呢?看来旅团也不是那么团结……)
哈迪克认为其中有机可乘。


「……带我到沙岚之镇外。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不杀我的吧?」

「你都已经知道了嘛。我要你当诱饵引出使者。」
卡耶尔又稍微不悦起来,他咬着指甲,想起杰泽特主张的「理想」。
那是卡耶尔终究不会想到的、向迦帛尔和其他城镇低头的解决办法。他感觉那好像意谓着他对故乡的感情不够一样。
(哼!那是胆小鬼的论调……!那家伙从以前就这样!什么都很讨人厌!)
他说他讨厌杀人和报复,但刀法却比任何人都厉害。他看得见精灵,就他一个人可以随时回故乡。就只有他……为什么那种人有力量!
望着卡耶尔焦烦地咬着指甲,哈迪克在内心呼唤拉比莎。
拉比莎——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迦帛尔的黑暗了呢……?

*
*
*

拉比莎慢慢前进,走在镇上。
有个大叔抱着两大袋谷物经过她眼前。
「——要不要我帮忙?」
「喔,你是前几天来镇上的杰泽特的朋友吧。谢谢你喔。」
大叔把比较小的那袋递给拉比莎,她抱着出乎意外重的谷物跟上大叔。
「小伙子是在外头遇见杰泽特的吧?你看过杰泽特他们工作吗?」
「没、没有耶……」拉比莎含糊其辞,「他几乎不谈工作。」
「这样啊,这些谷物呢,是到镇外去的人辛苦工作挣回来的东西。不单是谷物而已喔,水、家畜、生活用品,统统都是。」
大叔非常引以为傲地这么说了。
「到外头去工作的人要到四十岁退休以后才会回来。可是啊——」
大叔吸了吸鼻子,声调哀伤起来。
「几乎没有人回来过。」
「……是、这样吗?」
「是啊,外头的世界比这个镇要严酷得乡了吧?他们一定是积劳成疾,最后死掉回不来了……多亏了他们,我们才能过得这么安稳。」
当他们走到小孩人手一碗排成一列的地方,大叔便停下脚步,放下了沉甸甸的谷物。然后从最前头的孩子开始,照顺序分发谷物。
「大家不要忘了感谢山丘对面那一家人喔。乖。来,下一个。」
他一边交代,一边分发给那孩子全家份的粮食。其中一个少年对大叔说了:
「叔叔,我妹前阵子死掉了。所以她的份就给后面的毕吧!毕正在发育。」
「这样啊……谢谢你喔。」
然而名为毕的下一个少年摇头。
「给后面的米拉吧,米拉的妈妈现在正在怀孕。」
但名为米拉的下一个少女也摇头。
「我们家前阵子已经分到比较多的梅乌,我想要给后面的瑟里姆。」
但名为瑟里姆的少年、下一个孩子、下下一个孩子……大家统统都摇头说要给下一个人。就这样终于轮到最后一个孩子了。
那个孩子果然也摇头拒绝。然后看向拉比莎:
「我们家这样就够了。所以就给前几天新来的那一家吧,给那边那个哥哥。」
注视着少年碎步离去的背影,拉比莎哑然杵在原地。
大叔笑咪咪地把碗递给她。
「来,这是小伙子的份。」
拉比莎连忙摇头摇手推辞,但大叔半强迫地把碗塞到她手里。
「这些孩子真懂事。给小伙子的确是最好的,谢谢你帮我喔。」
结果拉比莎拒绝不了对方,就收下那碗谷物了。
(我得跟刚才的孩子道谢……)
拉比莎想到刚才自己没能即时说点什么,到处往帐篷探头,寻找最后的少年。没多久就找到了。
「那、那个……刚才真是谢谢你了。」
拉比莎怯生生地开口,少年露出腼腆的笑容,从帐篷里爬了出来。
「没关系啦,我们家这样真的已经够了。我很快就要离开镇上了,到时候我会努力工作,运更多的食物回镇上!」
「离开这个镇……?」
「嗯,因为我是红子。」
看到拉比莎一脸诧异,少年若有所悟,点了一下头。
「对喔,哥哥不知道喔。这个镇出生的男婴,一出生马上就决定将来要留下来或是离开。规炬很简单,就是从握着红石头和黑石头的两只拳头里面选一只,选到红石头的人就要去外面工作。我就是选到红色。」
少年稚嫩的脸庞透出坚毅的神情,笃定地说了。拉比莎感到晕眩。
「去外面工作……这样不就再也见不到家人了吗……?」
「虽然再也见不到镇上的人,但为了大家,必须要有人工作才行啊。而且,等四十岁以后就可以回来了。还可以寄信……」
少年稍微垂下眼睛,显得迟疑起来。
「……可是,果然会很寂寞啊。」
这小小声一句话,比其他任何话语都要有说服力。
「从外面是可以寄信回来没错,可是从里面却不能寄点什么出去。所以我一想到自己或许会变成像卡耶尔那样,就觉得……有点、非常地、不愿意。」
「卡耶尔?」
「嗯,他是目前在外面工作的那些人的首领,他真的很可怜。」
少年牵起拉比莎的手,「往这边。」开始带路。不久,他们来到一顶帐篷前,那顶帐篷入口封闭,显然不是人居住的空间。
少年率先掀开入口的布帘,给拉比莎看看里面的样子。
「……这些……全都是信?」
帐篷里面是堆积如山的兽皮纸,全都折好用蜡封住。换句话说就是书信。
「唉呀,卡耶尔又寄信来了吗?」
这时有人从背后出声,拉比莎回头一看,是个大婶站在那里。
「不是的,我是带这个哥哥来看看的。」
「这样啊……卡耶尔这孩子也真可怜。尽管母亲早就死了,却没办法通知他,所以他到现在还毫不知情地寄信回来。毕竟他们母子相依为命,他从小就是个孝顺母亲的善良孩子啊……」
大婶叹了一口气,扶着脸颊难过地摇头
「不过,既然那么善良的孩子是新首领,外面那些人想必也过得很好。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不对。沙岚旅团换了首领以后,手段更加激进……
但拉比莎脑海浮现的这个事实,只能无力地在心里呐喊而已。
拉比莎向少年道谢告别以后,无精打采地走回杰泽特他们一家住的帐棚。就算再怎么尴尬,到头来能回去的地方还是只有这里。
拉比莎弯过转角,就看到在帐篷前大哭的罗洁,与安慰她的杰泽特。看样子似乎是罗洁不小心打翻了装水的瓶子。
拉比莎悄悄接近两人,迟疑地把手上的碗递给罗洁。
「——这是我刚才拿到的,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帮我拿去给你妈?」
罗洁擦了擦眼睛,点了一下头,就接过碗进帐蓬去了。拉比莎目送她离开以后,缓缓注视着地面的水渍。如果水精灵在的话,或许会回来一点。「玛卜——」
「没用的,这里没有风精灵以外的精灵。」
拉比莎惊讶地抬起眼来,杰泽特静静点头。
「因为包围这个镇的沙暴是伊弗利特所支配的,风以外的精灵都逃光了。」
「……是喔……」
两人不知为何背对彼此。
「……不过,谢谢你。」
那天晚上,拉比莎清醒时发现杰泽特不在帐篷里,于是来到外面。
杰泽特就在最初安置拉比莎的遗迹屋顶上,茫然望着月亮。拉比莎找到立足处,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拉比莎并没有和杰泽特并排坐下,而是站在他背后,保持一段距离如此问道。
「这个计划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策划的?」
「……五年前吧……」
杰泽特依然仰望着月亮这么回答,声音显得呆滞,跟白天截然不同。
「其实,我本来是想在前任使者时搞定的。我跟当时的首领提出我的想法,但首领支持卡耶尔的提案,其他人也不理会我的呼吁……所以我就下定决心要一个人干,于是脱离了旅团。
只不过当时我还不习惯一个人在沙漠中往来,所以没办法比旅团先找到使者。于是上次我放弃实行计划,专心帮助被包围的使者逃走。因为我至少会刮起小沙暴,所以——」
……啊啊,拉比莎闭上眼睛。哈迪克就是因此才得救的。
「种了辛姆辛姆以后……这个镇会怎样呢?」
「要是种得活辛姆辛姆,就能够证明这个镇像迦帛尔一样安定、符合理想。这么一来,这个镇就能得到契机重获自由……像卡耶尔那样着眼于复仇的作法只会造成仇恨,那样并不能算是真正解放这个镇。」
杰泽特这么说着,与其说是在回答拉比莎,更像是自我催眠。
「——为此,首先必须要带使者来才行。」
亮得刺眼的繁星间,锐利的月亮隐约浮现散发光芒。
沉默降临,不久杰泽特再度开口:
「你认为人最深的悲伤是什么?」
拉比莎皱起眉头,无法回答。
「——我认为是无法见面。」



10
··风之伊弗利特

一夜过去了,拉比莎仍然找不到答案。
这个镇适合辛姆辛姆,但这个镇孕育沙岚旅团。倘若相信杰泽特和宰杜所言,最先孕育出这个镇的就是迦帛尔。拉比莎爱迦帛尔,恨沙岚旅团,可是她就快要喜欢上这个镇了。所有真实相互抵触,折磨着拉比莎。
(哥哥……)
如今她终于渐渐明白,哥哥临行前究竟想说什么。
拉比莎身为使者,必须选出适合辛姆辛姆的城镇。但拉比莎身为哈迪克的妹妹,有权利憎恨沙岚旅团。那么拉比莎身为拉比莎……究竟有什么呢?
阿比莎、阿比莎。
在遗迹背面沉浸思索的拉比莎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有人在叫她。
她探头一看,绑着麻花辫的罗洁正到处徘徊找她。
「阿比莎!你在哪儿?信来罗,阿比莎!」
有信?在这种地方?拉比莎心想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一面站起来要绕到遗迹正面。这段期间罗洁仍不断地呼唤拉比莎。
「阿比莎!是叫哈吉克的人寄来的信喔!」
……哈吉克?——哈迪克!
这时一只手从旁伸过来,从罗洁手上拿走信。罗洁愣愣地转头拾起眼来看清对方是谁以后,露出释怀的笑容,抱着另外几封信离开了。拉比莎板着脸冲了过去。
当她来到向阳的遗迹正面,最先看到的就是抿紧了嘴唇的杰泽特。
「杰泽特!那明明是给我的信!」
「不对,这是那些家伙设下的陷阱。」
「是不是陷阱由我来决定!还我!」
杰泽特不改严肃表情,握紧了信,动也不动。拉比莎脑海浮现了各式各样的想法。为什么哈迪克会来信?就算是陷阱,为什么对方会知道哈迪克的名字?哈迪克果然落入沙岚旅团手中了吗?
拉比莎反射性地往黄山丘方向看去,竟然发现了难以置信的人影。
那个人影骑着里固,伫立在镇外。
头发反射着太阳光,那个人影伫立在那里,浑身散发出拉比莎熟悉的氛围。
「哥哥……?」
怀念与安心涌上心头,等拉比莎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跑了起来。她一心三思朝着怎么看都是哥哥的人影奔过荒地。
但眼看木桩逐步逼近,拉比莎不得不停下脚步。
「唔……!」
当高耸的木桩一映入眼帘,身体就慑于那阵沙暴的威力。要冲进那里,就意谓着她要再度体验那剧烈的痛楚与恐惧。
拉比莎在木桩前停下脚步,注视着那个人影。
没错,是哥哥。他挥舞着臂膀,对着拉比莎呼喊。但拉比莎一点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仿佛被空气墙阻绝了一样。
「唔……唔唔……」
拉比莎冒着汗,交互看着木桩与哥哥。
拉比莎没办法从这里出去。她要是没在这里完成使者的工作,就永远出不去。哥哥就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却连交谈都不行。
拉比莎咬紧嘴唇,绝望地看着哥哥。杰泽特慢慢追了过来;然后,他看到她眼眸涌上大颗泪珠,为此感到后悔。
至亲因空气墙而分隔两地的痛,是杰泽特自幼就一再目睹的光景。
他再也不想看到这种景象了。他也不想再杀人。如果这种悲哀能够终结,就算不能报仇也没关系。如果有必要卑躬屈膝,那就这么做,只要对方愿意承认他们无罪就好。他之所以做到这一步,并不是为了要让别人尝到相同的痛苦。
他明明是这样想的……结果自己却对拉比莎口出怨言、拔刀相向。
(我真笨。)
他当初认为,迦帛尔人不可能不排斥沙岚之镇、对沙岚之镇一定充满偏见,所以除了骗使者来以外别无他法。拉比莎之前的确痛恨沙岚之镇,但那不过是不认识彼此的居民在互相仇恨罢了。
拉比莎到最后都不晓得自己是谁,连问也不问。因为他们已经互相取得信赖,所以就不需要那么做了。她相信了自己。
如果说实话,拉比莎或许就不会来了。但是当初应该说的。
——偏颇的人,是我。
「你去吧,拉比莎。」
拉比莎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转头一看,杰泽特表情出奇平静地看着她。
「说什么出不去是骗你的。你出得去。」
「……咦?」
「说有我向导就能出去也是骗你的。我只能带我自己。出得去的是小孩,小孩未成年以前可以离开这个镇一次。」
拉比莎愕然,她理清了这番话的意思。
「……为什么你现在要跟我说这些?」
「天知道呢,我自己也觉得笨。」
杰泽特自嘲地笑笑,一派轻松地摇手赶人。
「好了,快去快去。这或许是圈套,不过既然他是你那么尊敬的哥哥,应该没问题吧。」
然后他有点伤脑筋似地搔了搔脸颊。
「马护和库库就不好意思罗,它们已经没办法离开这里了。」
然后他扭着嘴唇,非常寂寞地微笑。
「……对不起。」


拉比莎将杰泽特一举手一投足烙印在眼底,脚往前踏了出去。起先像在作梦一样战战兢兢,接着踏实地踩在黄色大地上,越过木桩走向哥哥。随着一步步前进,涌上心头的不知何既不是喜悦也不是安心。

她已经接近外侧木桩了,感觉非常不真实。哈迪克的表情愈来愈清晰。
(哥哥剪了头发啊……)
她很喜欢哈迪克那头秀发,所以感觉有点失落。然后她发现哈迪克脸上多了大大小小、青一块紫一块的瘀青和伤口,顿时不安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呢?在途中又被盗贼袭击了吗?还是出发那天晚上受的伤还没好呢?那他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迎接自己呢?
拉比莎的脚终于越过了外侧木桩。
「——拉比莎!」
哈迪克的声音立刻传人耳际。听到这声呼喊,拉比莎发现自己内心充满了失落感,好像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她一瞬间放慢脚步,「啊啊,对喔。」她恍然大悟:啊啊,对喔。什么啊?我还真是任性呢!
见哈迪克放心,拉比莎朝他展露满面笑容,整个人走出木桩外一步。然后她开口道歉:
「对不起,哥哥。」
「咦?」
下一瞬间,拉比莎迅速转身,往沙岚之镇跑去。
大吃一惊的人不光是哈迪克而已。杰泽特也是,还有准备动手要抓拉比莎的卡耶尔一行人也是。
看到拉比莎气喘吁吁地冲进沙岚之镇,杰泽特为之哑然,嘴巴开开阖阖了两三次,终于大吼:
「你……你、你搞什么啊!」
「这下我就再也出不去了喔!」
拉比莎也大吼回去,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你要怎么补偿我啊!竟然害我想见的人变多了!」
「……啥?」
「我想见哥哥!我想见艾雪!我想见迦帛尔的大家!」
拉比莎闭上眼,想起每个人的脸。
「我想从这里出去!可是我喜欢这个镇!我也不想再也见不到杰泽特!」
拉比莎对着杰泽特说了一堆怎么想都是在要任性的话,嘴角一扬,跟着抬起头来。
「……怎么样!拥有这么强烈愿望的我不可能输给伊弗利特吧!」
杰泽特有种脑袋被人狠狠揍了一拳的感觉。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回来……?」
「告诉我,伊弗利特在哪里?我该在哪边呼唤他?」
仿佛是太阳凝缩而成的眼眸炯炯有神地看着杰泽特。杰泽特不敌那眼神,不自觉脱口而出:
「伊弗利特在这个木桩内部无所不在……」
「也就是说,哪边都可以呼唤他出来啰。」
拉比莎自信满满地微笑,迅速转身再度冲进木桩里面。
(回应我,风之伊弗利特!)
杰泽特追着来不及阻止就冲进去的少女,一面用手保护脸,一面跌跌撞撞地出了风沙滚滚的木桩外,但到处不见拉比莎。
「……拉比莎?她真的去了吗!」
杰泽特穿过风精灵间的缝隙,尽管有时快要绊倒,依然努力走向在木桩外等待的拉比莎哥哥。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跟他好好解释。
哈迪克一张脸血色尽失,注视着湮灭拉比莎身影的沙暴。他生硬地转动眼睛,捕捉到从黄沙墙里出现的夜色头发青年。
杰泽特拍掉身上的沙,吐掉混着沙的口水以后,与骑在里固上的男子正面相对。他眯起眼睛,看着那头太阳色头发,颜色似乎比拉比莎再深一点。
「……夜色的头发、眼睛……你就是和拉比莎在一起的人吗?」
「那么你就是前使者,也就是拉比莎的哥哥吧。久仰大名。」
彼此声音都非常紧张。哈迪克的眼神更加提高警觉。
「拉比莎怎么了?」
「她去找伊弗利特了,为了消除这阵沙暴。」
「……你在说什么?那孩子哪有那种力量……」
「那家伙是精灵使。我发觉了这点,教她如何使用力量。」
哈迪克的眼睛顿时张大,接着因愤怒而歪扭。他从里固上伸长了手,猛力抓住杰泽特的衣襟拉向自己。
「我这样生气恐怕是不对的,但拉比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饶不了你。」
杰泽特毫不抵抗地正面迎接那双怒火中烧的眼眸,眯起双眸回答:
「我也是。」
哈迪克用力放开杰泽特的身体,杰泽特随即面向哈迪克后方。那是因为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你居然还有脸进镇上……你为了使者杀了同伴,居然还敢见大家。」
卡耶尔浑身散发出剑拔弩张的气氛瞪着杰泽特,灰发随之摇曳。
「你不但是叛徒,还是个龌酢的伪善者,令人作呕。你想拯救的不是这个镇,而是你自己,你只是为了自己而活。」
「……我只是想用自己相信的方法拯救自己和这个镇而已,就像你所做的一样。」
「哈!向迦帛尔臣服就是你说的方法吗?」
「我并不是要臣服于他们。你没发觉吗?复仇不能带来真正的解放。」
「在我听来不过是懦夫的藉口。」
相对于卡耶尔昂然抬起的下巴,杰泽特忧郁地低下头来。
「你只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罢了!每次杀人你都怕得半死……要知道那些家伙可是一直威胁着我们家人的生活,你明知如此却还是这样!」
「的确是啊,我是胆小。不管是杀人还是蝎子都怕得要死……」
「难得你有双看得到精灵的眼睛和好刀法,结果都白白浪费了。死去的前头目也对你失望透顶,枉费前头目那么看好你。你这个人简直连蛆都不如,真是不敢领教。」
「……但就算前头目还活着,我也不认为他会赞同现在的你。」
一听到这句话,原本看杰泽特意气消沉、乐得说话溜了起来的卡耶尔顿时住口。原本头微低的杰泽特扬起目光看着卡耶尔。
「你为什么要把脑筋动到撤旦身上?」
卡耶尔僵硬的脸颊抽动了一下,薄薄的嘴唇稍微歪扭。
「……你要问这个吗?我不可以有力量吗?比谁都要爱家人故乡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你有的我却——」
自己说溜了嘴——卡耶尔如此自觉,同时唤醒了陈旧的记忆。
知道杰泽特有看得见精灵的特殊才能,而且刀法一流的首领和元老兴高采烈地称赞杰泽特,一致认为他前途有望。
——只要有杰泽特在,向迦帛尔发动战争或许就不再是梦了!
曾是唯一的精灵使而倍受期待过的卡耶尔在一旁表示不满。
——可是头目,这家伙是胆小鬼。头目也知道吧,他总是发抖。因为我负责教育这家伙,
为了让他改头换面,我要他进蝎子地窖去……
他们朝卡耶尔投以怜悯的视线。
——如果你是个更厉害的精灵使的话就好了。尽管你爱故乡的心比谁都强……
少年卡耶尔低下头来,咬紧牙关。那身影,年幼的杰泽特都看在眼里。
「……这或许不能怪你。但,我不能认同。你就算没有力量,明明一样也有资质成为出色的首领……你写的信,比任何人的信都要让你母亲和镇上的人高兴。你做到了这点。」
「住口!我不想再听你胡扯。文字这种东西,要怎么造假都行吧!」卡耶尔丝毫不为感伤所动,杰泽特注视着他不带感情的双眼,轻声吐露出压在心底的沉重事实。
「卡耶尔,你母亲已经过世了。」
卡耶尔的灰发仿佛一瞬间变白了。
「听说是三年前。」
卡耶尔像是忘记了所有憎恶一样神情呆滞,宛如被抛弃在沙漠的迷途幼子。
不知道是不是想说什么,卡耶尔两三度试着开口,就在那时——
突然刮起一阵不带沙子的风。

*
*
*

风迎面袭来,当拉比莎用手挡住脸、闭上眼睛的瞬间,她摔进了无声的世界。
(咦?什么也看不见……)
与其说是看不见,不如说是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感觉非常奇怪。在这里,视觉、听觉、触觉都没有任何感觉,是个奇妙的空问。
『不是契约主居然敢呼唤我出来……可怕的丫头啊!』
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声音突然降临。
「你是风之伊弗利特吗?」
『汝有呼唤那以外的东西出来吗?』
「拜托你,请你解除包围这个镇的沙暴。」
『唔,说得倒容易,你以为吾不想这么做吗?』
这声音听起来相当苦恼,拉比莎吓了一跳。
「……什么,原来你也想这么做?那为什么不行呢?」
『吾受制于契约,吾中了迦帛尔那个可恶精灵使的策略。』
拉比莎想起门旁那尊巨大白塑像,应该就是那个精灵使。
『那家伙竟然在与吾缔结契约途中咬舌自尽,因此吾和那家伙的契约只订了一半,尚未订下死时解除契约的约定。』
拉比莎试着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虽然没有感觉,但她还是可以知道自己在咬舌头,或许这样反而容易咬断。
「一般不是要等缔结契约以后才问愿望吗?」
『正是。但吾和那个精灵使之前早就缔结过契约,履行过好几个愿望。所以当时也不疑有他,就履行了愿望,殊不知那是用来拘束吾的新契约必要的愿望……不对,是故意的。那家伙是故意这么设计的。』
伊弗利特不满地抱怨。他给人的感觉比拉比莎的想像还要像人类。
『等履行以后,他才告诉吾说,其实他希望这个愿望能够持续一段时间,而他会把自己的灵魂献给吾。吾虽然要求他另订契约期限……』
「……他却先一步死去了。」
『没错!真可恶!』
拉比莎暗想:这伊弗利特还满糊涂的。
『……刚才汝心想吾糊涂吧?』
「咦!没有、没有!没这回事喔!」拉比莎连忙清清喉咙,回到正题。
「那么,你是真心希望解放这个镇罗?」
『吾才是受束缚的那一方。唔,真不甘心。』
「我不能解除那个束缚吗?」
『如果汝有相应的心理准备的话,那就抢走吾。如果汝有比之前的精灵使更强的生气的话。如何,汝有自信吗?』
拉比莎用力点头,立刻回答:「当然有。」
『汝有比之前的人更强烈的愿望吗?』
「当然!怎么可能会有比这更迫切的愿望!」
『汝有心理准备要与非人有所牵扯地过活吗?』
「这世上到处都充斥着非人。没问题!」
『汝的愿望为何而许?』
「当然是为了自己!」
伊弗利特唐突地停止发问,低声咯咯笑了。他显得非常愉快。
『这样啊,真是有趣的丫头……我中意汝了。』
「我也相当中意你喔。」
要是看得见精灵的身体的话,他现在想必是把头拾得老高吧。豪言壮语的拉比莎似乎令伊弗利特相当动心。
『以古代语唱出赋予吾之契约名。』
伊弗利特再度唐突地发言,拉比莎这才发觉自己似乎已经突破第一道关卡。
拉比莎把内心浮现的话语在嘴里小声念过一次以后,大声宣言:
「『法纪鲁』,这就是你的名字!」
拉比莎一说出意思为『黎明』的古代语,身体突然被一阵半温不热的空气迅速裹住。伊弗利特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近了。
『契约……吾履行汝之愿望,取汝之生气作为代价。』 「同意。」
『契约……需要风精灵之力时,必定透过吾。』 「同意。」
『契约……契约之解除以汝之死履行。』 「同意。」
拉比莎笑着点头,对方似乎不会重蹈覆辙。
『契约……契约之增减以汝与吾之协议决定。』 「同意。」
『吾之契约主啊,最初的愿望为何?』
时机成熟了。从这个愿望付诸实现的瞬间起,拉比莎就是伊弗利特的附体。
「——从沙暴中解放沙岚之镇。」
『小事一桩……』
下一瞬间,拉比莎的身体重拾现实感。视觉恢复了、耳朵听得见、脚也跺着地。
在狂风大作中,拉比莎尽管站不稳,依然踏出脚步,朝木桩外侧奔去。她看到哥哥惊讶地看向这边,骑着里固跑过来。内心怱然涌上一股热流,拉比莎忘我地抱住哥哥。
「哥哥!」
「拉比莎……幸好你没事……」
哈迪克轻而易举就把拉比莎拉上里固,真不知道这么纤细的手臂哪来那么大的力气。
「对不起,哥哥,害你担心了。不过我没事,这都是托杰泽特的福。托杰泽特的福,我终于可以结束使者之旅了!」
「这么说,拉比莎你……」
「嗯,我想把辛姆辛姆种在这个镇。种在沙岚之镇。」
拉比莎抬起脸来,真挚的眼神看着哥哥。
「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就是临走前哥哥对我说的话,我一直在想这句话。现在我好像终于懂了……」
她想起出发那天,哥哥充满忧愁的眼眸。
「善良或许软弱,无知或许幸福。不过我觉得,人会因善良而软弱,是因为人很坚强的关系。无知的我的确很幸福,不过知道许多事情以后,我觉得更幸福了。能知道这些事真是太好了。我喜欢迦帛尔,也喜欢这个镇。所以……!」
拉比莎跳下里固,片刻未歇地跑了起来。哈迪克也追在她后头。
在梢远处看着那两人的杰泽特忽然发现,本来应该待在根据地的团员不知何时出现在山丘上。大家都神情恍惚地注视着故乡。



以往看起来总是像黄霭笼罩般迷蒙的城镇,如今在眼前呈现出如梦初醒般现实的模样。
「啊……啊啊……」
卡耶尔扯着灰发,摇摇晃晃地走向前,眼神空洞地看着镇上。
「啊啊啊啊……」
分不清是呻吟还是低吼的声音从双唇发出的下一瞬间,悲壮的眼眸转向了杰泽特。
「杰泽特——!」
仿佛要扯破喉咙,那是惨叫。


卡耶尔亮出腰际的短刀,甩乱灰发,伴随着咆哮冲向杰泽特。

「啊啊啊啊啊啊!」
面对意外的攻击,杰泽特惊讶之余,漂亮地闪过了对方不顾一切挥过来的刀刃。
「住手、卡耶尔!你是赢不过我的!」
「我听你在鬼扯——!」
杰泽特不得已也拔刀,在头上挡下钢铁刀刃。卡耶尔仿佛不顾防御,加诸全身重量在刀上,堪称舍身的这一击出乎意料地难以对付。
「卡耶尔你快住手!卡耶尔!镇获得解放了!」
「什么解放!竟然……竟然瞧不起我!」
卡耶尔发出不成意义的呼喊,胡乱挥刀砍向杰泽特。刀刃与刀刃发出刺耳的声响水平滑
开、进出火花。
「不是你,是我!镇是我……不是你!」
「我知道!不是我……那是拉比莎她……」
「是我!要决定的……决定我离开城镇的……」
卡耶尔支离破碎的叫喊带给杰泽特莫大的冲击,杰泽特为之瞠目。
(对啊……镇上获得解放,就意谓着……)
就意谓着沙岚旅团要和镇上诀别。
考虑到镇上获得解放后的将来,沙岚旅团再也不能留在镇旁。
不能让镇上的家人知道他们过去的强盗行为。
如果只有几个人的话,或许能够金盆洗手回到镇上生活,但沙岚旅团太招摇了,不容许所有团员都这么做。要是一个镇出现的同时,传说的盗贼集团也跟着消失的话,城镇本身就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况且地点也如此地接近。
无论是过去或未来,为了沙岚之镇,沙岚旅团都必须是个别的存在。要接下这个任务的人,除了现任的首领卡耶尔以外,别无他人。
然而卡耶尔却被别人夺走了这个重要诀别的关键。
杰泽特一阵错愕。拿刀的手垂了下来,身体的动作变得迟缓。脚被沙子绊着,膝盖没了力。卡耶尔睁大的眼睛与笔直而来的短刀刀尖以同样高度逼近。
(啊——我会死吗?)
杰泽特无意抵抗。不知何时他跪在沙上,卡耶尔的灰、山丘的黄、天空的蓝占据了整个眼前。时间流逝缓慢,风精灵恣意掠过眼前,总觉得风景少了色彩。
「我要杀了你!」
卡耶尔手握的短刀反射着太阳光,一道鲜明的金色跃人杰泽特就快闭上的眼里。
「——我不想再也见不到杰泽特!」
突然间,那个眼神无比纯粹的少女的模样与声音栩栩如生地重现脑海。
(拉比莎。)
时间如奔流般涌来。杰泽特违抗命运,依照本能笔直弹起惯用手。头上响起铮的一声,短刀离开了卡耶尔的手,旋转过空中,刺进后方的地面。
(我在做什么啊?)
杰泽特并不认为自己的作法比任何人都要完美。他自己清楚这点,却依然反对了卡耶尔的作法,不是吗?



「唔……可恶!」
卡耶尔按住被弹开而麻痹的手往后退,想要再次捡起短刀,这时有人从背后悄悄按住了
他。
「够了,卡耶尔。」
承受卡耶尔灼烧般锐利视线的,是塞伍特冷静的黑眸。
「别妨碍我!」
「团员都感到不安,他们在等待首领的指示。」
经塞伍特这么一提醒,卡耶尔这才发觉团员注视着自己。
黄山丘的根据地与故乡的城镇。他们不知道该回哪边才对,手足无措。
「别杀杰泽特,卡耶尔……现在不行。」
卡耶尔望着塞伍特看不出表情的凤眼,望着茫然站在黄山丘上的团员——
最后,他背对杰泽特与故乡。团员不安的视线集中在灰发上。
「你们看到了吧……沙岚之镇已经获得解放了……如今我们对这个镇来说,除了祸害以外什么也不是。既然事情变成这样……我们是祸害。」
卡耶尔慢慢地、玩味似地轻声说道:
「想留下的人就留下……但已经回不去的人就跟我一块来。我要用我的方式活下去。」
「卡耶尔……」
杰泽特似乎有话想说,卡耶尔依然背对着他,仅停下脚步一瞬,肩膀打颤。
「我一辈子讨厌你,我也一辈子恨这片沙漠的居民。永远。」
然后,他就再也不曾停下脚步,消失在黄沙丘另一边。零星数人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追在他后头消失了:反之,也有人开始下山往镇上来。无论是谁都不发一语,眼神半信半疑,这是他们唯一的共通点。
塞伍特走到茫然杵在原地的杰泽特身边,拍拍他的肩膀。
「你长大了,杰泽特。」
「塞伍特……你打算怎么办……?」
「镇上有你在,所以我要跟卡耶尔走。」
听了这句话,杰泽特突然脸色有异。
「塞伍特,我……把同伴……明明是家人……好几个都……」
「别说了。」
塞伍特稍微,粗鲁地抓着杰泽特的头发。
「我们多多少少都做好了随时会死的心理准备。不是吗?」
「我……我大概没有。比起杀人,我更怕死……」
「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要胆小。不过你虽然胆小、虽然笨,却不是懦夫。」
塞伍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显得渺小的城镇,将之烙印在眼底。
「其实那时候……也是有人赞同你的理想。只不过,大家在各方面比你要稍微欠缺了点什么。」
「……比方说胆小?」
「对,比方说胆小。只有强者才会承认自己胆小。」
塞伍特再次抓了抓夜色的头发,接着投以严肃的眼神。
「话说在前头,既然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你可不能逃喔,别想离开城镇。如今沙暴消失、我们也消失了,那个镇可是毫无防备,你不保护的话谁来保护?我们再也不能回到这里来了吧,所以你要保护这个镇。」
被这严峻的眼神一看,杰泽特反射动作似地垂下眼睛。但他马上抬起脸来,肯定地点头。
塞伍特满意似地眯起眼睛,转过身去。


「罪不会消失,我们都一样……我们的家人就拜托你了,『月夜』。」

然后他就消失在黄山丘另一边了。
过了一段时间,杰泽特看到周围的风精灵朝山丘另一边急速移动。只见黄云在天上盘旋,仿佛要切碎天空似地呼啸,刮起巨大的沙暴。
确认完毕后,杰泽特转身朝沙岚之镇跑去,跑向那个再也不适合沙岚之名的小镇。
发出太阳光辉的少女就站在镇中央的广场。她环视一遍周围的镇民以后,缓缓抽动挂在脖子上的皮绳,然后取出了唯一一颗孤独的种子。
「这是辛姆辛姆,是会带来水之恩泽的圣树种子。我想以辛姆辛姆使者的身分,把这颗种子托付给各位。」
镇民并不晓得辛姆辛姆,拉比莎梢微犹豫该怎么说明才好。
「辛姆辛姆会反映人心。人心一旦荒芜,辛姆辛姆也会荒芜枯萎。有城镇觉得这是重担,于是拒绝了辛姆辛姆……不过,我希望各位别把辛姆辛姆当成重担。各位并不是为了种活辛姆辛姆而存在,辛姆辛姆也不是为了养活各位而存在,双方是为了共存而存在的。」
镇民鸦雀无声地注视着拉比莎。
「这个镇需要水,我想辛姆辛姆也会喜欢这个镇,所以我想把这颗种子托付给各位。各位愿意收下吗……?」
人墙鼓噪起来,夜色头发的青年从中走了出来。
平静、却不可思议地了晓的声音在广场响起。
「如果是我们的话,应该可以跟这棵树共存,我们就收下水与绿吧,各位。沙暴之墙消失了,我们就当作这是其他城镇送来的第一份贺礼。」
顿了一拍以后——
欢声雷动。
不知道是谁唱起了赞颂水与绿的歌谣。歌声接二连三重合。年代久远、同样传承于迦帛尔的古老歌谣,在黄色大地上响彻云霄。



11
··乐园的种子

「喂——辛羊姆辛姆发芽了!」
种下辛姆辛姆的种子以后,过了一个月的某天,这个消息传遍镇上。
应该在工地现场(工作是拔掉镇周围的木桩改成房屋建材)做事的杰泽特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为什么说「应该」呢,是因为小孩子涌入工地要找人玩,结果杰泽特宣称要陪小孩,也跟着他们玩了起来的缘故。
「杰泽特哥哥,你看这个!」
红发少年拿木条当刀,得意地挥舞。
「我变厉害了吧?对不对?」
「傻——瓜。你啊,根本就不记得我特地教过你的要点。握法不对,要这样。脚不用张那么开。眼睛不是看手,是看前面。」
「哥哥,我也会喔,是这样吧!哥哥你在看吗?哥哥?」
「哥哥也教人家嘛!只教男生好诈喔!」
「啊——真罗唆耶。那,你去捡根木条来!」
「哥哥,我想拿拿看真刀——!」
「笨蛋,你还早一百万年呢。真刀很重喔。」
「可是哥哥不是一直都挂在腰上吗?」
被这一指,杰泽特不自觉摸向腰后的金属触感。
结果这把刀就这么变成杰泽特的东西了。他眼前浮现了少女说「给杰泽特拿比较美」就轻轻把刀塞到自己手上离去的模样。
「……傻瓜,我跟你们的历练不一样。」
她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在遥远西方的迦帛尔。
「啊,那只是看看应该可以吧?让我看看啦,看看就好——」
其他小孩也跟着起哄。杰泽特叹了口气,远离孩子们两三步以后抽出刀子。描绘出优美曲线的银色刀身磨得十分光亮,一点锈痕也没有。
孩子们发出「哇啊」的感叹,杰泽特不忍辜负他们期待的眼神,于是随意示范了几招。刀身映射着太阳光,闪烁着炫目的光彩。
「是阿比莎!」
突然冒出的话语吓了杰泽特一跳,差点把刀给弄掉。
大叫的人是至今一直乖乖待在角落画图的罗洁。罗洁站了起来,不解地歪着头。
「……咦?我刚刚看到阿比莎头发的颜色了。奇怪。」
不知道是映到了太阳的金、还是反射了大地的黄,这应该是善变的光造成的错觉吧?杰泽特把刀收回刀鞘,随口说了:
「刚才有消息说辛姆辛姆发芽了,想去看的小鬼就跟我来。」
欢声一起,结果包含在场的大人在内,所有人都鱼贯跟来了。
只见为了避免踩到而标记的圆中央冒出一株鲜嫩的芽。
「哇啊——!发芽了,好可爱!」
「就是它会带来水吗?」
跟着杰泽特过来的孩子们发出欢呼,团团围住新芽。在黄色大地上探出头来的嫩绿植物,看起来比任何宝石都要美。
杰泽特的眼神怱然柔和了起来,焦点放在那些流过新芽周围的精灵。自从脱离风之伊弗利特的支配以后,这块土地也渐渐有风以外的精灵回来了。等自然培养起来以后,其他的植物应该也会开始扎根。
负责照顾辛姆辛姆的大婶们眼尖地发现杰泽特。
「杰泽特啊,你知道发芽以后要怎么照顾吗?」
「天知道……话说圣园派园丁的速度也太慢了吧,真是的。」
「要来这种边境,应该要做各种准备吧?」
「居然有其他城镇的人要来,简直像在作梦!好期待喔……」
看到镇民欢天喜地的样子,一抹不安掠过杰泽特心头。
以哈迪克和拉比莎兄妹为首,在迦帛尔应该进行了大变革吧!这样虽然也好,但人们的意识、或是对这个镇的印象,也不可能因此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准备期间之所以会这么长,想来也是因为要给园丁时间接纳这个事实。但愿那些园丁真的能够顺其自然地接纳这个镇的居民就好……
这时忽然起风了,飒飒拂过人们的脸颊。精灵仿佛约好似地朝同一个方向流动。
(怎么了?)
杰泽特多少起了疑心,但他立刻将注意力转回辛姆辛姆。在园丁抵达以前,只能想办法自力救济。
「辛姆辛姆会自行找水,应该不需要太费心照顾。最要紧的,应该还是每天关心它吧。它啊,很怕寂寞呢。」
「不需要盖个屋顶吗?我看阳光这么强,实在不放心耶。」
「对喔……植物是需要光线,但这种大太阳天恐怕……而且还是新芽……」
振兴城镇的中心人物不知何时都集中过来,七嘴八舌地认真议论起来。小孩子听了杰泽特的话,纷纷从圆外侧探出头来不停地跟辛姆辛姆说话。
「哥哥、哥哥!」
这时杰泽特看到年幼的妹妹穿过大人的圈子冲了过来。她摇晃着辫子,不知怎地显得非常开心。
「哥哥,快来快来!我跟你说、我跟你说——」
「如果是在垃圾山发现了好东西的话就等一下再说,罗洁。我正在跟别人说话。」
「是好东西没错啦,我跟你说——」
「是破锅吗?还是洋娃娃的头?好,我知道了,我等一下帮你修。」
「不是啦,哥哥。阿比莎来了!」
「这样啊!我等一下就帮你修,你先放在桌……你说什么来了?」
「是阿比莎来了喔,哥哥。你忘记了吗?」
罗洁歪着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杰泽特。周围的人听到那个名字,也都面面相觑起来。
「……你说拉比莎?」
杰泽特愣愣地重复一遍那个名字。这时一个凛凛的声音从后面对着他的耳朵说:
「你该不会真的忘了我吧?」
那个含笑的调皮声音,属于那个想忘也忘不了的少女。
惊讶地回过头的杰泽特更惊讶了。
「你那身打扮。」
「吓一跳吧!怎么样,相当适合我吧?」
只见双手擦腰、抬头挺胸、自豪地抬高肩膀的拉比莎罩着绿袍。看来似乎是来不及做一件合身的给娇小的拉比莎,那绿袍梢嫌大了点,下摆随时都会拖地。
镇民同时鼓噪起来。
「啊,是拉比莎!是杰泽特的朋友!」
「太好了,杰泽特,你的朋友来找你了。」
「别看他这样,其实很怕寂寞喔!」
「胡、胡说什么?谁伯寂寞啦,喂!」
在杰泽特反驳之前,一名穿着绿袍的男子与三名穿着白袍的男女从拉比莎身后出现。男园丁面带微笑环视在场的人,接着开口:
「唷,各位,抱歉让各位久等了。我们是从今天起来到这个镇上任的园丁及诊疗所的人。从今天起我们会尽力协助各位,请各位多多指教。」
「哦?原来就是你们几位啊!」
众人嚷嚷起来,镇代表连滚带爬地站出来和园丁等人握手,镇民见状,也列队争相要求握手。园丁等人尽管不知所措,依然面带微笑应对。从中溜了出来的拉比莎走近杰泽特,扬起嘴角。
「就是这么回事。」
「什么『就是这么回事』?」
「我硬是拜托园长让我当见习园丁。哎呀——这种时候果然还是经验最有用。听到沙岚之镇获得解放,而且种子就托付给那个镇以后,园长差点晕倒喔!我就是抓准了那个时机,这就是所谓的趁乱行事吧!」
……看来是跟我一起旅行的时候被带坏了。杰泽特仰天按住嘴。
「真没想到会再遇见你……总觉得好像会给我多添无谓的麻烦……」
「你说什么?真失礼耶!要是我不好好地看着这个镇今后的发展,那怎么行。而且,如果需要精灵使力量的话不是很伤脑筋吗?要一半的话我可以借你喔!」



杰泽特仰望蓝天,藏住止不住笑意的嘴,内心想着——
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城镇的。迦帛尔是,这个镇也是。
到时候就进入下一个阶段了。总有一天,他必定会去迎接他们。那群消失在沙暴里的同伴们。
那需要非同小可的时间与努力,但他一定会完成。因为自己再也不是孤单一个人了。
「……好!让这个镇的名声威震整个沙漠吧,拉比莎!」
「目标是沙漠第一!」
高度不同的两颗拳头,并排高举向澄澈无比的蓝天。
在太阳光照射下,种植在热沙大地上的辛姆辛姆,有如翠绿的宝石般闪耀着。





后记
幸会,我是仓吹。这趟沙漠之旅不知是否尽兴呢?
我想应该有很多读者知道,本作登场的「辛姆辛姆」就是阿拉伯语的芝麻,据说是英文Sesame的语源。
话虽如此,这个故事中登场的辛姆辛姆并不是芝麻树,实在是因为读音听起来太可爱,我十分中意,于是这次就堂堂借来写进小说了。倘若各位吃芝麻时能够想到本作,那真是我的光荣。
再说一个关于辛姆辛姆的话题,我为了执笔,阅读各种沙漠资料之际,发现了一段非常耐人寻味、关于某种植物的叙述。据说那种植物的根可以长到十公尺以上深及地下水脉,因此在干季也不会枯萎。
咦!那种植物真的存在吗?
所谓事实比小说更加离奇。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我想像中的植物……
真是败给大自然了,不,是败给(知识的)贫乏了……我怀着这样的奇妙败北感,与「这种植物真的存在!」的奇妙高昂感开始执笔,历经星霜无数。
最后梦想成真,得以付梓出版。
感激之意,首先要向各位读者致谢。非常感谢各位阅读本书,但愿能让各位读者稍微忘却时光,沉浸在故事情节中。接下来,要感谢各位相关人士,篇幅稍微长了点,尚祈见谅。
小学馆轻小说大赏ルルル部门的各位评审委员、编辑部的各位、参与评审出版及广播剧CD的所有工作人员,谢谢各位,我会鞭策自己持之以恒!
承蒙多方照顾的责任编辑、赋予拉比莎他们鲜活形象的片桐郁美老师,谢谢你们陪我一起走过。今后也请你们多多指教!
带给我的快乐远胜过出社会工作的艰辛,个性丰富的各位职场前辈,感谢你们在百忙之中为我付出的一切。今后我会在这个领域努力工作下去!
有个性到我偶尔会担心周围有这么多怪人真的不要紧吗?不过,真的很庆幸能够结识你们的学长姐、学弟妹、朋友、老师,谢谢你们的祝福。我们每次见面,都要回到学生时代尽情狂欢直到永远喔!
二十三年来养育、支持我的家人,谢谢你们无时无刻地关心我。我今后也会悠哉地认真地我行我素地全力以赴地活下去,请继续守护我!
那么期盼改日再相见,现在请暂且收入书架吧。
仓吹智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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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skymag 伯爵
这个,是一个系列的么,看见日文预定出版的好像有后续呢,不过要等中文不知何年何月了- -!

15 年前 0 回復

xnbnn 子爵
我比较喜欢哥哥来当主角啊,妹妹太嫩了,要不是主角根本就不会有故事的发展么

15 年前 0 回復

xelloss646 公爵
'这怎么看都像是一卷完结,怎么写着01卷啊 LZSLZS5959 发表于 2009-8-25 04:43 '

虽然故事是告一段落,不过是有后续的哦~
啊啊期待下一本ジゼット女装~

15 年前 0 回復

blackcat8553 勳爵
不会真的只有1卷吧,还很期待后面的故事的说

15 年前 0 回復

LZSLZS5959 騎士
这怎么看都像是一卷完结,怎么写着01卷啊

15 年前 0 回復

思凌 勳爵
這個故事背景很不錯耶~
比起現在那些老是開後宮和賣萌的故事
我更喜歡這類耶~~~真是超級期待下一話耶~~~

15 年前 0 回復

m01284 騎士
謝謝錄入~
這本真的很好看,
已經看了至少5遍了吧=ˇ=

15 年前 0 回復

lak19920504123 王爵
插图爱呀
很漂亮的插图还有伪娘我也很喜欢

15 年前 0 回復

xelloss646 公爵
终于…终于出中文版了啊……(不说日版出书,离俺翻完都过了多久了啊= =b,明明是大赏,为啥会过了这么久OTL)……
这下好了,后续有保障了卡卡卡~
ジゼット果然还是很可爱,我当年就是被这爽朗的插图给勾引的……(话说不管如何这是少女风吧,O叔居然也有扫啊……)

另外吐槽一下插图翻译…那个…不是我方精灵使的能耐啦…………
直译就是“精灵使使”,女主是精灵使,但是看不见精灵,而男主看得见,所以指挥女主,女主操纵精灵,男主操纵女主,所以才自称“‘精灵使’使”………果然很拗口OTL

15 年前 0 回復

锕迪王 騎士
伪男才是有爱的,且一般有许多附加属性....

15 年前 0 回復

abc332 騎士
被插画和精灵使吸引了,应该不错的样子

15 年前 0 回復

mary123083 子爵
最近非现实系的还挺少的~这部还挺好看的

15 年前 0 回復

轻风舞怜 騎士
喜欢这样的插画啊,小说好像也是我喜欢的类型呢

15 年前 0 回復

griffin911 伯爵
男主的人设总是让我想去漆黑之牙啊,是有意为之的?

15 年前 0 回復

ppd2003 勳爵
老天啊!好像天上又掉下了一个大塔克拉玛干!!
萨摩?!?!意象是无尽的绝望么?

15 年前 0 回復

血染之晓 子爵
这个作品让我想到了风之大陆....

15 年前 0 回復

guwen35 侯爵
好像不错耶~~~
恭喜翻译完毕

15 年前 0 回復

AX风 騎士
感觉不是很明了的类型啊,希望看到2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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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泡霏霏 勳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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