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少女 惠临神明的作家(下)[野村美月][第八卷][台版][轻国录入组][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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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ファミ通文庫] 文学少女 惠临神明的作家(下)[野村美月][第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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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叶,我很想要写一个故事。
一个像是朝着徘徊在荒野的人民倾注而下的天之粮食一样,洁白、纯净又甜美的故事,不管肚子再怎么饥饿,都会一下子就填得饱饱的喔。
在到达应许之地以前,神不停降下吗哪,赐给人民希望,展现出恒久不变的爱。
嘿,小叶,如果我哪天能写出这么温柔、这么幸福的故事,那该有多好啊。
这么一来啊,小叶。
我是不是就能把该姻卣的事全说出来,恳求小叶宽恕,并拿出勇气走向那扇窄门呢?

序章 代替自我介绍的回忆——她最后的呢喃

「再见了,我如此深爱的你。」
有位女性藉着这句话向她最爱的人道别。
如果真心喜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非得那样轻柔地放开互相紧握的手?
为什么要背对以绝望眼神痴痴凝视的他,独自一人走向窄门?
不能两人手牵着手,并肩走在宽敞明亮的大道上吗?
对十七岁的我来说,她的说辞和行动都太不合理,我真的无法接受,只是一味感到伤心。
再见了。
同样的时刻,引导着我的那个人,也在清纯的白色花雨中,以清澈的眼神注视着我,轻吐呢喃细语。
再见了。
在我疼痛的胸中苏醒的影像,是渐渐溶化在黄昏柔和金光里的温暖微笑。
窄窄的肩膀,纤细的四肢,虚幻摇曳的长辫子。
不曾回头的背影。
在耳朵深处持续回响,温柔到令人心痛的声音。
再见了。
在我心中,你比任何人都重要。

第l章 你的煽动、我的杀机

「这个,是我说过要送给你的。」
看着桃红色手球造型的手机吊饰轻轻落在掌心,琴吹同学开心地笑了。
「谢、谢谢你。」
「拖了这么久真是对不起。」
我有些愧疚地道歉之后,琴吹同学甩着发尾用力摇头。
「没关系!好可爱喔!」
她带着浅浅的微笑握紧手掌,一下子又轻轻摊开,用手指拎着吊饰举到脸前,然后一脸喜不自禁地看个没完没了。
早晨的教室里充满了安详的气氛,透明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让琴吹同学的脸庞显得更光明耀眼。
此时教室里的人渐渐增加,但是琴吹同学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她脸颊微红,仰头看着我。
「井上……你一直保留着这个吊饰吗?」
「嗯,这是我夏天去旅行时买的纪念品,可是一直没机会送出去,就跟琴吹同学的暑期问候信一样。」
我这么一说,她就稍微噘起了嘴。
「因为……我被井上当作讨厌的人嘛。」
「没有这回事啦。真要说起来,我觉得比较像是琴吹同学讨厌我才对,所以才担心送礼物会让你觉得困扰。」
「才、才没有!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井上……只是因为太、太紧张,所以表情才会那么紧绷……就算想说话也说不好……怎么可能讨厌嘛……因为我、我对井上一直都……」
她那慌张反驳的模样十分可爱,让我胸中骚动不已。
我怀着满满的幸福感露出笑容。
「嗯,我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喔。」
琴吹同学一听也缓和了表情,害羞地低下头。
「太好了。」
她以双手捧着吊饰,紧紧握住。
「这个吊饰是井上帮我选的吧?」
「嗯。」
「在挑选的时候也想到我了吗?」
「嗯,我觉得这个颜色跟琴吹同学满相配的。」
琴吹同学笑得越来越害羞,小声说着「我……喜欢粉红色」。
她红着脸,继续说:「可是,为什么会想到要买纪念品给我呢?我那时候的形象应该很差吧?」
隐含着期待的眼神轻轻栘到我脸上。
我的声音哽住了。
温馨甜蜜的心情顿时混入苦涩的成分。
——为远子学姊叫我帮大家买礼物。
人与人之间的日常相处都是由一些小事累积起来,这是很重要的喔——像个关心弟弟的姊姊,温柔地笑着说。
我感受着心底的刺痛,一边开口说:「因为我去探望琴吹同学的那次,无缘无故地大吼大叫然后就走掉了,所以想买来当作赔礼……」
我看到琴吹同学有些失落的反应,连忙又补了一句。
「而、而且,我也觉得如果可以趁这机会跟琴吹同学拉近关系就好了。」
琴吹同学眼中立刻流露喜悦的光彩,还害羞地转向一旁。
「这、这也没什么……不需要说谎啦。井上帮我买了礼物,还一直保留至今,已经让我很高兴了。」
「说谎」一诃让我听得心中暗惊。
但是……
「我一辈子都会好好珍惜。」
琴吹同学抬起脸庞对我一笑,我僵硬的心再度充满柔和的情绪。
不会背叛或是别有图谋,只顾热切地直视着我,直率又纯粹的那双眼睛……
就是这双眼睛让我得到了解脱。
昨天当我失魂落魄地从流人家回来,哭着抱住我、支撑我的人就是琴吹同学。
『不用再写了。
就算井上不写小说,我也会一直陪伴在井上身边。』
琴吹同学一边掉泪一边对我说的这些话,是多么令我开心啊!
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我对琴吹同学的感情不会像我对美羽那样强烈。
但是,只要跟琴吹同学在一起,我的勇气就会泉涌而出。她那朴拙的温柔,看似不耐却又诚恳的话语,让我不禁打从心底喜爱。
她就等于是我所渴望的安详平稳日常生活。
如果跟琴吹同学在一起,我就能变得坚强。
所以,我不再迷惘了,不当作家也无所谓。
若能在耀眼阳光下,在众人行走的宽广大道上,以井上心叶的身分跟琴吹同学一同欢笑、互相扶持,慢慢地走下去,绝对会是无上的幸福。
又了天要一起回家吗?」
「嗯。」
琴吹同学点点头,害羞地栘开视线。
「啊,小森她们来了,我要过去罗 」
她轻轻挥手,瞥了我好几眼才走开的模样也很可爱。
「看来你已经平静多了。」
我回头一望,芥川温和地眯眼看着我。
「因为看到你请假,让我有点担心。」
「对不起,让你为我这么操心。带美羽过来的那件事也……多谢你了。」
「不会,我只是负责陪同,朝仓是基于自己的意愿来见你的。」
他成熟的嘴唇洋溢着稳重的笑容。
我也得到了美羽和芥川的帮助吧……
在茶店跟他们分离之际,我完全不知该怎么做,/心里乱得千头万绪。但是,今天我已经能够向芥川直率地表达我的心情。
「可是,你叫我先停下脚步好好想一想,真的让我很高兴。多亏了你,我终于找到答案。」我以开朗的语调说。「我还是不当作家了,也不再写小说。」
芥川的反应跟我的喜悦刚好相反,他脸上的笑容消失,还露出些许不安。
「是吗……既然井上这么决定,我也不再说什么。但是,樱井那边没问题吗?」
突然之间就像有什么冰冷物体贴在我脖子上一样,让我全身冒出鸡皮疙瘩。
流人!
那双残暴野狗般的眼睛伴随着红艳鲜血一起浮上我的脑海,透过手机传来的低语又在我的耳中复苏。
——吹小姐太碍事了。
那是隐含着焦躁的阴沉声音。
——你们不分手的话,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我或许会把琴吹小姐彻底毁掉喔。
他慢慢吐出一字一句,迟滞而冰冷地对我这么说。
后来我立刻拨了流人的手机号码,但是不管我怎么打,流人都不接电话,我只能听见语音信箱的讯息。
万一琴吹同学真的遭遇到什么事……我担心得胃都要痛了,急忙拨打琴吹同学的手机号码。
『井上?怎么了?』
听到她略带惊讶的声音,我才放下心中大石,软瘫在地。
『只是有点担心。』
『哎呀,现在又没有多晚,不用担心啦。』
『你还要多久才会到家?』
『呃,大概三十分吧。』
『那我们就聊到那时候吧。』
『咦?咦咦?』
『还有,明天也一起上学吧。』
『等、等一下……怎么这么突然……井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琴吹同学似乎很惊慌,忧心忡忡地询问。
『我只是想多跟琴吹同学在一起。』
我太过担忧,所以口气变得有点强硬。琴吹同学沉默了一、两秒。
『呃……好。如果井上希望的话,那就这样吧。』
琴吹同学似乎很害羞地回以生硬的答覆。直到她回家为止,我都有如被黑影追赶似地下停说话。
挂断电话之后,我的手已经变得又冷又僵硬,全身冷汗淋漓。
后来我又不断试着打电话给流人,但他始终没有接听,每次铃声转到语音信箱的瞬间,我都会吓得心脏狂跳、背脊颤抖。
就算躺在床上,我满脑子还是充斥着不祥的想像画面,心中有股冲动想要再三打电话给琴吹同学,确认她的安全。
好不容易等到早上,我吃早餐时还是紧张得食不知味,甚至提早三十分钟到达约定的地点。
我一边吐着白烟跺脚驱寒,一边苦苦等候。当我看到围着白色围巾的琴吹同学从朝雾之中走来的时候,真的感到鼻酸,几乎就要哭了。
『井上……』
腼腆呼唤着我的琴吹同学,脸蛋红得像苹果一样,眼睛闪亮、神采飞扬,看起来非常幸福。
一看到这个表情,我感到压在背上的大石头在转眼间已经消失不见。
啊啊,太好了。
琴吹同学平安出现真是太好了。
虽然刚刚还那么担心,但我光是走在琴吹同学身边,就觉得整个人变得好轻松,心里也很踏实。
我们就这样一起走到学校。
琴吹同学给我的勇气还残留在心底,坚定地支撑着我。
我不认为流人那些话只是随口说说的恐吓。
现在回想起流人当时的语气,还有那疯狂的眼神,我还是会怕得瑟缩,不安有如刀刃在我胸口来回游栘。
我非得保护琴吹同学不可。
「芥川,我有事想拜托你。」
我和盘托出流人打算对琴吹同学下利的事情,芥川听得脸色越来越难看。
「直到跟流人谈过之前,我打算尽可能地陪在琴吹同学身边,不过,我还是想请你帮忙留意一下琴吹同学的情况。」
「我明白了。」
「谢谢。我从以前就老是麻烦你,真的很抱歉。」
「不会,我反而怕你不来拜托。你总是独自一人把事情揽在身上,我的观察力又不怎么敏锐,你不早点说我才会更担心。」
听芥川认真地这样说,我又是感激又是迷惑。
「……芥川,你独自一人把事情揽在身上的情况应该比我还严重吧……」
「我并没有这种想法……」
芥川皱紧眉头,我怀着温馨的感触而微笑。
「我也可以听你诉苦。你有困难的时候就坦白说出来吧,因为我也不怎么会察言观色。」
我这样一说,芥川的脸色也变得柔和了。
「嗯嗯。」
钟声响起,大家慌慌张张地各自回到座位,我也迈步走开。
「井上。」 「什么事?」
我停下脚步回头,芥川露出踌躇的神色,然后才问:
「……你跟天野学姊好好谈过了吗?」
「!」
我的胸口整个揪紧。
芥川面色凝重地看着我,我想自己的脸色大概也跟他差不多难看吧。
「井上选择不写小说也好,有决心要跟樱井对抗也好。但是,你跟天野学姊之间难道不会因此变得更别扭吗?」
「……」
我的话语塞在喉咙出不来,呼吸开始不顺,始终无法开口回答,就连芥川的眼睛都下敢看。
老师进入教室了,我们栘开视线,各自就座。
「你跟天野学姊好好谈过了吗?」在课堂上,我还是觉得喉头彷佛被塞住,呼吸困难。芥川说过的话一直在我脑中盘旋不去。
跟远子学姊之间的事,我还没想出结论。
远子学姊对我有所期望,她希望我能完成她已过世的母亲原本要写的小说。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我又不是远子学姊的母亲,怎么写得出远子学姊期望的小说?
这几天里,我知道了很多远子学姊的事。包括她的父亲是一位编辑、母亲志愿成为作家、两人因为车祸一起过世、流人的母亲叶子小姐跟天野夫妇的关系、叶子小姐是怎样对待友人遗留下来的远子学姊,还有,远子学姊在叶子小姐家里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然阿姨看起来不苟言笑,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喔。
——让我住在这间屋子里,她真是个大好人呢。
——迎回家!阿姨!
远子学姊拖着刚退烧的病体,以难掩喜悦的态度迎接叶子小姐回家。
但是,作家樱井叶子对远子学姊却连正眼都不瞧,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地从她身边走过。
那个时候,我什么都没办法做。
我愤怒到全身血液几乎沸腾,心痛得胸口都快裂开!简直抑制不了想要咆哮的冲动,但是我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能为远子学姊做的事,连一件都没有。
——两人……一直都是这样。远子姊说话,叶子小姐却不理下睬……从远子姊来到我家开始……一直都是这样。
我实在说不出「你明明就在这里却被视而下见,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太奇怪了」。虽然气得浑身颤抖,却说不出话。我也没办法问叶子小姐:「为什么故意忽视远子学姊?都已经在一个屋檐下同住了这么多年,这样不是太过分了吗?」
那个狭小的空间是远子学姊和叶子小姐两人的世界,我好像读着印刷在书上的文字,无法走进其中。
——她见到梦想的明明就是心叶学长啊,但是你却打算就这样逃跑?
——写下去吧,心叶学长。
流人说,如果我写了小说就能改变某些事情,还说我是远子学姊的作家。
我实在没办法回应这个愿望。就算远子学姊这两年间一直怀着这个期待陪在我身边,在我每次哭泣时握住我的手、
让我重新站起,结果还是一样。
我经过几次挫折后还能够走到这一天,都是多亏了远子学姊。
但是,我却没办法实现远子学姊的愿望。
我没办法成为作家,也没办法写小说!要说我忘恩负义也好,说我任性妄为也好,我就是办不到!怎样都办不到!
有如当头挨了一棒的痛楚,让我的情绪越来越激昂。
远子学姊背叛了我。但是,我也背叛了远子学姊,背叛了长久以来给过我无数温柔和安慰的远子学姊……
或许是因为我的表情太过黯淡,芥川在午休时间跑来向我道歉。
「对不起,我并没有苛责你的意思……」
「没关系,我跟远子学姊……已经……」
已经……我打算说什么?
已经不会再见了?
因为她跟我已经逐渐远离,总有一日会成为往事?
如果可以忘记也好,但是,关于远子学姊的那些鲜明记忆,都还残留在我的眼睛、耳朵、皮肤。我真的忘得掉吗?我的胸口明明是这么痛啊!
芥川静静地伸手按着我的肩膀。
「如果你难过得会露出这种表情,干脆跟天野学姊见个面如何?对你来说,天野学姊不是很重要的人吗?天野学姊一直都很关心你,也很在乎你。
或许这种话下该由我来说……但是,我从以前就一直觉得,最了解你的人应该是天野学姊吧。」
芥川率直的目光就在我眼前。我按捺着喉咙紧缩的痛楚,怀着想哭的心情喃喃地说:「是啊……或许真是这样。」
她是最了解我的人。
但是,她却叫我写小说,叫我回去当井上美羽。
她明明很清楚,我是多么排斥这些事情。即使如此,她的期望还是强烈到非说不可的程度吗?
她叫我写出她母亲原本要写的、像吗哪一样的小说!像是从天而降、纯白甜美的神赐粮食那样圣洁的故事,能填满空瘪肚子的故事。
「我真没用……我能为远子学姊做的事,连一件都没有,因为远子学姊需要的是身为作家的我。如果我是普通的高中生……根本帮不了远子学姊的忙。」
胸口刺痛。
芥川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井上。」
琴吹同学在后面叫我。
这个略显害羞的细微声音安抚了我黯淡的心情,我露出微笑说「以后再聊吧」,往琴吹同学的方向走去。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
我跟琴吹同学每天早上和放学后都会相约结伴,一起上下学。回家以后还会讲讲手机、传传简讯,然后再讲手机、挂断电话后又传简讯,最后在手机里互道晚安……过着这种近若比邻的生活。
我不知道流人会在哪里布下何种陷阱,所以一直绷紧神经、小心防范,但是和平得出奇的日子还是没有中断。
我在走廊碰到竹田同学时,我问她:「流人最近怎样了?」
她开朗地回答:「很好啊,他昨天还去晴美小姐的店里狂欢呢~」
所谓晴美小姐的店,就是以前开过圣诞夜派对的那问店。那是流人经常光顾的泡沬红茶店,里面有位叫做晴美小姐的漂亮女服务生。
「后来四个女孩撞在一起,大家吵了起来,搞得鸡飞狗跳。流人下只被赏耳光,还被泼了加冰块的可乐喔。」
竹田同学就像提到司空见惯的事,露出天真的笑容说。
「那个……竹田同学也参加混战了吗?」
「没有,我只是一边吃着新推出的姜糖蛋糕和红茶一边看戏。」
「……这样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异常的事吗?」
「唔……对了,流人打了好几次电话。但对方好像都没有接听,所以他看起来好像很焦躁的样子。」
「电话?打给谁?」
「天晓得~」
她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微笑着。
「心叶学长很担心七濑学姊吧?觉得流人又要打什么坏主意了吗?」
「嗯,我想要好好保护琴吹同学。」
我这样一说,竹田同学突然转为认真的表情。
「心叶学长,你对七濑学姊的态度好像不太一样了。」
「呃?是、是这样吗?」
「是的,我觉得你比以前更重视七濑学姊。七濑学姊跟心叶学长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也比以前更能放松。」
「我以前对琴吹同学有那么失礼吗?」
「唔……七濑学姊从以前就很在意心叶学长,但是心叶学长却好像不当一回事,让人看了都忍不住同情她呢。」
「呃……」
事实的确是如此。
竹田同学又微笑着说:「你们好像进展得下错,真是太好了。那就再见啦。」
我以五味杂陈的心情目送她挥手离去。
流人打电话的对象让我非常在意。
竟然还到焦躁的地步……如果对方只是跟他玩在一起的女孩就好了……
日常生活虽然平静如昔,我却一直感到胸口有郁积不去的乌云。流人一定还没放弃。他现在为了达到目的,或许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我想到这点就觉得害怕。
午休时间,我被麻贵学姊叫住。
「好久不见啊,心叶。」
正在福利社挑选午餐要吃什么面包的我吃惊地回头。
就像在恬静田野鲜艳绽放的玫瑰或是食虫花——以此般风韵露出充满魅力的微笑,光亮耀眼的棕色头发像波浪一样披垂在她丰满的胸前。
因为我跟麻贵学姊总是在音乐厅里的画室见面,中午会在福利社前面偶遇实在太出人意料,让我不由得感到茫然。
麻贵学姊用看透一切的表情问我:「听说你有来找过我。难道是为了远子的事?」
我露出诧异的表情,她就说「果然没错」并眯起眼睛。
「在这里没办法好好谈话,去我的画室吧。」
像是确定我理所当然会跟过去似的,她以高傲的姿态迈步走开。
一到画室,高见泽先生就端出红茶和三明治。
「所以呢?你想打听什么?」
我呼吸滞塞地开口说:「麻贵学姊已经知道多少?」
「能够查到的事大概都知道了。」
她稀松平常地回答。
「也知道远子学姊父母的事?」
「他们在远子八岁的时候就因为车祸过世了吧。」
「那么,流人母亲的事呢?」
「就是作家樱井叶子对吧。她很有名呢,在『各方面』都是。」
口中既干燥又刺痛,我以游丝般的声音询问我最想知道的事。
「叶子小姐是不是像她写的小说内容一样,下毒害死远子学姊的父母?」
这句话一说出口,我的胸口顿时感到沉重,指尖也逐渐冰冷。
麻贵学姊的脸上浮现妖艳的笑容。
「根据警方的调查来看,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樱井叶子杀害了天野夫妇。虽然事故发生的情况很不自然,但只能推测是在驾驶途中发生了什么意外……
天野夫妇当天要出席结婚典礼,所以必须把远子托付给叶子。他们一家人在自家公寓里一起吃完早餐后,带着前一晚住在他们家的叶子的儿子流人还有远子去樱井家,然后由
丈夫文阳开车前往典礼会场。
如果叶子要下毒,只有那时有机会……」
麻贵学姊十分慎重地停顿一下,我紧张得屏息。
「不过,叶子那段时间不在家,去应门的是负责看门的管家。所以,如果没有利用什么计谋,叶子是不可能下毒的。」
冷汗在我的衣服底下滴落。
叶于小姐没有下毒。
那么,叶子小姐为什么要写出像是杀人自白的小说?
而且还把远子学姊当作「不存在的孩子」?
叶子小姐一开始就是抱持要漠视远子学姊的心态而收留她吗?
我想起在远子学姊房里看过叶子小姐写的信件内容,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一定觉得我死了比较好吧?
叶子小姐写给原本应是好朋友的结衣小姐那封信中,提到结衣小姐有毒药,还打算下毒杀害丈夫文阳先生和叶子小姐。
——打算先杀死他再来杀我吗?你要把毒药滴在我的食物里吗?
叶子小姐也知道毒药藏在什么地方,还说只要打开来看就能证明一切。
我拚命想要抹去读信之时感受到的恐惧和疑惑,但是下管我怎么努力,那些感觉还是紧紧依附在我胸中。
下毒的人该不会是结衣小姐吧?
如果结衣小姐打算拖着文阳先生殉情……
流人也这么说过,说他「把毒药交给了结衣姊」。
在冷得让人几乎冻僵的那一夜,流人在诡谲月光的照耀下,眼底闪现锐利光芒紧盯着我,说他是自己的亡父须和拓海的转世。
「结衣姊用手握着紫色罐子的时候,很开心地笑了。她跟我说谢谢,然后就拿去用。」流人是这样说的。
——因为,如果想要把深爱的人永远据为己有,不就只能亲手杀了对方吗?
想到他那隐含着疯狂的低沉柔和嗓音,我就直冒鸡皮疙瘩。
怎么可能有转世投胎这种事啊!如果流人是认真的,那他一定是疯了。但是,那句话之中却带有我无法反驳的关键字。
——写下去吧,/心叶学长。在我把奥列 路却埃的紫色小罐子交给远于姊之前,快写吧。
我也在叶子小姐的信件里看过同一个词。
——写的故事就跟奥列。路却埃撑开彩绘雨伞让孩子们作的美梦一样,既无实体又含糊不清,看完也不会留下印象,到了清晨就会让人忘得精光。
奥列 路却埃!这是出现在安徒生童话里面的睡眠妖精奥列老爷爷。这个名字会同样出现在这两个地方,只是纯粹的巧合?还是……
「心叶,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呢。」
一回过神来,我发觉自己的手心已经汗水淋漓,想必脸色也一定跟病人一样发青吧。
我喘口气调整呼吸,才僵硬地喃喃回答:「我没事……」
麻贵学姊没有露出一丝担心的神情,反而像是很感兴趣地观察着我。
如果在这个人面前曝露弱点,绝对不会激发她半点同情,只会受到她的轻视。
「没什么。」
「喔?」
她不怀好意地笑了。
「蔴贵学姊才教人担心吧。我听说你身体下适在家休息,已经没事了吗?」
麻贵学姊依然面带微笑回答:「也不是因为生病啦。」
接着,她很愉快地把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盯着我。
「没有其他想问的事了吗?今天给你特别优待,可以免费喝茶闲聊喔。」
「流人的父亲须和拓海……是个怎样的人?」
「呵呵,如果想知道的话,眼前有个最好的范本啊。」
麻贵学姊眼中流露讽刺的神色。
「我只看过拓海的照片,不过他跟流人真是相像得吓人。虽说父子长得像也是理所当然,不过他们真的像到简直是拓海本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
就连个性也像是父亲遗传给儿子的。听说拓海还未成年就在酒店和风化场所当经纪人,个性浪荡又随便,在女人们的家里来来去去,过着荒唐的生活,但他本人却连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简直就像我们认识的那位樱井流人嘛,父子两人都这么乱七八糟。」
向来讨厌流人的麻贵学姊说得毫不客气。
我惴惴不安地反覆咀嚼「他跟流人真是相像得吓人」这句话。
——因为我就是须和拓海转世投胎的嘛。
我虽然觉得不可能,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想像须和拓海的形象跟流人渐渐重叠,然后完
全变成流人,嘴角邪恶地扬起,用锐利的眼神直盯着我。
「听说拓海先生也是因为车祸过世的。」
麻贵学姊耸了耸肩膀。
「是为了救猫而冲到马路上。虽然猫平安无事,但他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之后,在手术进行途中死掉了。」
「猫?」
「这种死法简直像在开玩笑啊,竟然为了保护猫而被车撞,实在是个做事不用大脑的男人。他的葬礼会场上清一色都是女人,这件事直到现在还会被拿来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呢。」
麻贵学姊露出一副很下以为然的神情喝起红茶。
「……叶子小姐也去了拓海先生的葬礼吗?」
麻贵学姊放下杯子,爽快地回答。
「她好像没出席的样子,听说她当时正在工作场所写稿子。远子的母亲倒是出席了葬礼。」
流人闪烁着冷光的眼神再度扰乱我的心绪。
「叶子小姐是怎么看待拓海先生的?既然生下了流人,他们之间应该有爱情才对啊,怎么会连拓海先生的葬礼当天都还在工作?流人说拓海先生发生车祸时,叶子小姐也没去医院看过他……」
麻贵学姊用一种像轻视又像同情的眼光看着我。
「你真是个孩子呢。」
然后,她以冰冷的口气对愕然屏息的我说:
「有些女人就算没有爱情还是能生孩子的。」
我一时之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感觉就像受到麻贵学姊责备一样——场的气温突然降低。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那又是为什么要生下来?」
麻贵学姊凝视着我,回答:「譬如……复仇吧。」
这个耸动的字眼刺入我的胸口。
复仇?对谁复仇?对结衣小姐?还是对文阳先生?
「有谣言说叶子跟她的责任编辑天野文阳发生了婚外情。如果说她为了维持这段爱情,赌气地跟其他男人交往、怀孕或是生了孩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怎么会……怎么可能有人因为赌气就跟不爱的对象生孩子?
「刚才说的都是出自我的『想像』。并不是事实,只是『有可能发生的事』。这对心叶来说可能太刺激了点吧?」
被麻贵学姊这样嘲讽,我的脸颊都发烫了。
麻贵学姊若无其事地对我说「手机借一下」,然后把自己的号码输入我的手机。
「有事的话可以打给我,但是下次说不定就要收谘询费罗。」
「……我再问一件事就好。」
「嗯,说吧。」
「如果远子学姊的父母确实是被下毒了,那么,准备毒药的人有没有可能是拓海先生呢?」
麻贵学姊把手机还给我,然后以含糊的语气回答:「或许该说这个想法才是最合理的。拓海经常出入一些不正经的场所,所以应该有办法拿到毒药才对。说不定叶子根本是看准这点才跟拓海交往呢。」
我的胃里隐隐作痛,感觉很不舒服。
向麻贵学姊道谢之后,我离开了音乐厅。一边在走廊上走着,脑海中同时还席卷着各式各样的画面和语句。
毒药果真是须和拓海准备的吗?他没有把毒药交给叶子小姐,而是给了结衣小姐?
不,这全都是流人的片面之词,并非事实,只不过是妄想,千万别被这些话骗了。什么转世投胎,怎么可能嘛!
——很清楚喔。
——有前世的记忆。
——像那时一样,如果不让某人消失是无法解决的。
我用力甩头。
我不是应该要忘掉远子学姊的事情吗?
是不是真有毒药存在、下毒的人又是谁,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远子学姊的父母在九年前已经死了,现在才想找出犯人根本下可能。而且,说下定下毒的人就是结衣小姐……
我在上课钟声即将响起的时候回到教室,芥川朝我走来。
「你没有跟琴吹在一起啊?」
「呃?」
「我跟琴吹说你去福利社,她就走出教室了。」
「琴吹同学?没有啊,我没见到她。」
「是吗……因为你们两人都没回来,所以我还以为你们在一起……」
芥川的眼中蒙上一层阴影,我感到胸口发凉,心痛如绞。
琴吹同学现在还在找我吗?
一股寒气爬上我的背脊。我从口袋拿出手机蹈认记录,伹来电件数是零。
钟声响起,大家都回座位了。
琴吹同学还没回来。
跟琴吹同学感情很好的森同学似乎很担心,下停朝着走廊张望。
芥川也露出严肃的表情。
我拨了琴吹同学的手机号码。不知道是因为关机还是不在收讯范围内,我只听得到无法接听的语音讯息。
我埋头猛打简讯:
『怎么了?已经开始上课了喔?你现在在哪里?』
我的心跳逐渐加速,太阳穴隐隐刺痛。为什么琴吹同学还不回来?
心里渐渐被不安的情绪染黑。快点,快点回来啊,琴吹同学!
老师走进教室了,琴吹同学还是没出现。
这时,握在我手中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通知讯息——是简讯!
但寄件者并不是琴吹同学,而是竹田同学。
标题是「七濑」……
全身猛然一震。我在桌子底下开启简讯,检视内容。
『图书馆。』
仅有三个字的简短讯息窜入视野的瞬间,我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附近的同学都被我的动作吓一跳,老师也吃惊地睁大眼睛。
「对不起!我要去保健室!」
我像是碰上流氓一样放声大喊,然后冲出教室。
绝对错不了!琴吹同学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以为流人在平日白天的学校里不会下手,实在太大意了!
——吹小姐太碍事了。
他那焦躁的眼神,像利刀一样冰冷的声音,不停割划着我的心胸。
——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流人透过手机,以黏糊低沉的声音说着。
当时的流人太不寻常了!
我明明很清楚。
我明知流人不会轻易放弃,明知那句话不只是威胁,而是认真的。
我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让琴吹同学离开我的视线!
我心痛欲裂地极力苛责自己的疏忽,一边在走廊上死命狂奔,冲下楼梯。
几乎喘不过气,喉咙痛得要命,汗水流入眼睛,脚步蹒跚几乎跌倒,但我还是拚命撑着,跨出脚步。
周遭的景色无力地扭曲。
拜托……拜托一定要让我赶上!
图书馆的门口挂着「闭馆」的牌子。里面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我自己的喘息声。
我转开门把走进去。一边抖着肩膀吁吁喘气,一边四处张望。
柜台和阅览区都是空荡荡的。
空调已经关了,整个图书馆凉飕飕的。
室内只有一个人,一位坐在书桌旁看书的学生。
那个人以下带感情的冷漠眼光读着文字,安静无声地翻页,简直就像一具机器人……
「竹田同学!」
我一叫唤,她就抬起漠然的视线看着我,然后微微转头望着地下图书室的方向。
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打开通往地下室的门,以惊人速度冲下螺旋状的楼梯,几乎陕要头昏了。
拉开沉重的铁门后,泛黄书本的香味和刺人的寒气冲上我的脸颊和额头。
小台灯的光芒阴森地照亮房间。阴暗的「书本坟场」之中的狭窄空间里,有两条黑影相互重叠。
下方的黑影像是要死命推开上方黑影似的,双脚下停挣扎。
——那是流人和琴吹同学。
我一看见流人压着仰天倒在地上的琴吹同学,颈项到耳朵和整个脑袋全都轰地热了起来。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愤怒到想要杀人。我眼底发红,心脏怦然狂跳,整个人仿佛失去理智,成为激情的集合体,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够了!给我住手!」
流人转过头来,我朝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双手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撞开。书堆倒塌,砸中流人的肩膀,然后落在地上,台灯的黯淡光芒之中扬起一片尘埃。
「井、井上!」
琴吹同学以哭泣般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一边发抖一边缩起身子。她的头发和制服都变得乱糟糟,胸口的钮扣也解开了。
「对不起,琴吹同学,对下起!」
我抱住琴吹同学,不断道歉。
琴吹同学还是抑制不了颤抖,可能真的是吓坏了。她用力抓紧我的制服,脸贴在我的胸前,呜咽喊着「井上……井上……」,那头漂亮的茶色头发沾满灰白的尘埃。
我咬牙切齿,凶狠地瞪着流人。
流人坐在地板上,仰望着我。
看到他眼中流露的不满,嘴唇也下悦抿起的模样,我更觉得血气直冲脑门。
「不要再对琴吹同学出手!你做的事情是犯法的!也不要再干涉我!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再写小说!也不会再去当井上美羽!如果你以后敢再骚扰琴吹同学,我说不定会杀了你,你真的把我惹火了!」
流人以夹枪带棒的刺耳语调说:「真没想到会听见心叶学长的嘴里说出『杀』这个字呢……你真的这么重视她吗?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做自己不习惯的事喔。我跟心叶学长的等级不一样……要杀要剐这种话我早就听惯了……但说是这样说,真的实际动手杀我的人,一个都没有呢……」
流人从口袋掏出摺叠式小刀,啪的一声弹开,然后丢到我的脚边。
接着,他就像在煽动我的怒气一样,嘴角微微扬起。
「请用那玩意儿杀了我吧。不然,同样的事情会一再发生喔。
我是真的想把心叶学长重视的琴吹小姐彻底毁掉,因为琴吹小姐太碍事了,我打从心底希望她可以尽快从心叶学长的眼前消失。」
在散落着旧书的水泥地上,刀刀释放出冷冽的光辉。
脑袋逐渐发烫,喉咙也渴得不得了,我感觉自己就像被逼到悬崖边。眼前那头凶猛的野兽一步步逼近,如果不杀它就会被杀——种急迫的冲动渐渐支配了我。
琴吹同学担心地拉住我的袖子。
「不行……」
她断断续续地低声说道。
流人彷佛是要打断她的声音,开口说:「要不然,我现在就在心叶学长面前,把琴吹小姐毁坏到体无完肤如何?」
琴吹同学惊恐地缩紧身体,我也感到背脊一凉。
他那双像恶魔一样隐含邪恶激情的眼睛注视着我们。
那是不带半点人性的冷酷眼神……
「我是认真的。会获胜的究竟是我的决心,还是心叶学长的决心,就来试验看看吧。来吧,请把刀捡起来,刺进我的心脏。这么一来,我就不会再叫心叶学长写小说了,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就让我用身体领教一下心叶学长有多少决心。」
在脚边的银色小刀……只要捡起刀子刺进流人的胸口,琴吹同学就不会再遭到危险,反正流人一定不会闪避。
空气的密度突然提高,令我喉咙紧紧收缩。我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小刀。
我不能原谅流人对琴吹同学做的事,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爽朗有朝气的流人了。
如果不在这里画下句点,同样的事情还会重演。
我在开门那瞬间看见的景象又在眼底浮现,沸腾的杀气涌上我的心头。如果我是真心想要保护琴吹同学的话……
「不行!」
一个强而有力的声音,喝止了渐往汹涌感情靠拢的我。
呼喊的人是琴吹同学。
她靠在我胸前轻轻颤抖,咬紧牙关,好强的眼睛瞪着流人,大声喊道:「井上才不会听你的话!我、我也一样!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绝对不会跟井上分手!这种事情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才不怕你这种人!我以后也要永远跟井上在一起!」
然后,琴吹同学放开抓着我制服的手,蹲下身去,让我大吃一惊。
「琴吹同学!」
流人也睁大眼睛。
琴吹同学捡起小刀,然后用力砸向排满书柜的黑暗角落。小刀「铿」的一声撞上书柜,接着发出落地的声音,之后只剩一片寂静。
琴吹同学用脸贴着我的手臂,紧紧攀住。
「……我以前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喜欢井上……我会留在井上身边。」
多么神圣、多么甜蜜的话语啊!
我的心旌为之震荡。
琴吹同学抬头露出微笑。虽然笑得不太自然,看起来却比任何笑容都美丽。
「谢谢。」
我也搂住琴吹同学的肩膀。燥热从我体内退去,心中充满纯净的感情。我再次从琴吹同学身上获得了勇气。
流人冷冷地说:「真不错……有这么深爱自己的人……」
我心怀警戒地转头看向流人,发现那剑拔弩张的气魄已经变淡,他只是有些疲惫地望着我们。
(25图)

「但是……我也不会就此罢休。」
琴吹同学拉拉我的制服。
「我……我们走吧,井上。」
「嗯。」
我对琴吹同学点点头,然后又转头看向流人。
「我也不会退缩,我会保护琴吹同学的。」
流人依旧一脸憔悴地瘫在地上。他那软弱苦涩的神情,就像远子学姊之前在某个晚上跑来我家里时的表情一样,看得我胸口都痛了……但我还是搂着琴吹同学的肩膀,离开地下室。
「井上,你没事吧?」
我一上楼就看见芥川跑过来。
「我正在想如果一分钟后还没看见你回来,我就要冲下去了。」
「芥川,你怎么……」
「我说要去看看井上的状况后就跑出来了。」
真是乱来,老师想必是一头雾水吧。琴吹同学同样听得睁大眼睛。
芥川苦着一张脸告诉我,他追着我来到这里,正要走向地下室时,竹田同学制止他说:「让当事人自己去谈吧,请坐在这里等。」
竹田同学彷佛听若不闻,仍继续翻着她的书。
「竹田同学,谢谢你告诉我琴吹同学的消息。」
她听见我道谢,只以漠然表情淡淡地说:「不客气……」
竹田同学没有问地下室里发生了什么事,也没问我跟流人说了些什么。
这时,竹田同学的制服口袋里传出俏皮的旋律。
她面无表情地拿出手机,看着萤幕。
「……是简讯……阿流传来的。」
我心中一惊。
「写了些什么?」
「他问我是下是跟心叶学长通风报信。」
琴吹同学惊恐地看着竹田同学动作熟稔地回传简讯,一边还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就算她知道这个天真的学妹还有另一种面貌,见到这模样,也不可能不感到惊慌吧。
我以担心的语气问她:「你……怎么回覆他?一
竹田同学阖起看到一半的文库本,站了起来。书本封面的标题是《人间失格》。
「我说下次请挑别的地方。」
冷冷地回答以后,她改朝地下室的方向走去。
「竹田同学……你要去找流人吗?」
「是啊。他很不高兴,我去哄哄他。」
她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下脚步,然后以单纯乐观的竹田千爱表情回过头来。
「心叶学长、七濑学姊、芥川学长,那我就先失陪罗!」
我们三人像是被这鲜明变化给吓呆似的,在原地僵了好一阵子。
琴吹同学好不容易才开口。
「……三人一起回教室的话,会很奇怪吧。」
「说、说的也是。」
「嗯,的确是这样。」
我们交头接耳商量了几分钟。最后,我们为了圆谎一起去保健室。
「那个,我好像贫血……我在图书馆整理书本时突然头晕……连动都动不了。」
「我肚子很下舒服,一直蹲在厕所出不去。」
「我是陪井上去的。」
我们就这样对老师解释。
◇ ◇ ◇
写作会让小叶得到幸福吗?
写故事就是在逐步走向神——文阳总是这样对我说。
他说小叶通过了窄门,正在朝那方向前进。还说他要负责帮助小叶走到那个以神为名的至高境界,这对一位编辑来说比什么都幸福
可是,小叶虽然才华洋溢、长得漂亮、头脑又好,拥有很多别人憧憬的东西,我却觉得小叶看起来并不幸福。
文阳说,小叶真正想要的东西非常遥远,而且是绝对无法得到的。
他还说小叶简直就像渴求上天之爱的阿莉莎,就是因为有这种孤独和纠葛,才更能提升小叶的创作水准。
我看着一脸温柔逗着远子、一边说出这种残忍话语的文阳,生气地说:「怎么可能一定要过得不幸才有办法写小说呢!」
「这个嘛,匮乏之心对创作来说真的很重要。如果太宰治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真的写得出《人间失格》吗?如果没有艾莉丝的悲惨恋情,《舞姬》有办法诞生吗?如果志贺直哉跟父亲之间没有冲突,写得出《暗夜行路》吗?」
「这么说的话,小叶不就不能过得幸福吗?」
文阳用手指拨着远子的浏海 平静地回答。
「她能以作家的身分获得幸福。」
——直就像那才是唯一的目标似的。


第二章 下毒之手

隔天,我也跟琴吹同学一起上学。
我因为担心,所以提议要去琴吹同学家里接她,却被她坚决地拒绝。
「啊!不行啦!因为这样会让奶奶知道我在跟井上交往。」
「我不是也把琴吹同学介绍给家人了吗?」
「那时候井上只介绍说这是同班的琴吹同学吧……」
「那、那是因为……我妈妈以为要来家里的是男生啊……而且我下是也答应了,下次会对家人正式介绍说琴吹同学是我的女朋友吗?」
「呃,虽然这样说……总之,不要来我家接我就是了。」
「如果打招呼时说我是和琴吹同学同班的井上,这样也不行吗?」
「只是同班同学却一大早专程跑来,这样太不自然了吧。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我们晚上在手机里商量许久,最后我还是屈服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担心,因而提早三十分钟到达约定地点,结果琴吹同学已经先到了。
看见脖子上围着我送的围巾、吐着白烟的琴吹同学,我立刻睁大眼睛。
「吓我一跳,琴吹同学还真早。」
「井、井上也早到了啊!」
琴吹同学可能很不好意思,她噘着嘴唇,转开脸。
「只是碰巧有其他事情,所以才早点出门啦。」
我忍着笑意。
「这样啊,有其他事情啊。」
我喃喃说完,琴吹同学就抬眼瞪我。
「不过,还好我也早到了。这样就可以跟琴吹同学在一起更久。」
我话一说完,琴吹同学立刻变得面红耳赤,像是辩解似地小声说:「真的……只是碰巧啦。我、我才没想着……井上说不定会早到……」
「啊,原来是这样。」
「我就说了不是嘛!」
琴吹同学大叫,然后又转头看向旁边。
「因……因为……今天真的只是碰巧来早了,明天不一定会这样……井上也、也要好好遵守约定的时间才行。我真的不会有事啦,昨天只是一时疏忽……我以后会多多注意,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不会再让井上担心……」
她明明是因为我才碰上那么可怕的事,却还顾虑着我的心情。
胸口甜蜜地缩紧,我用力握住琴吹同学的手。
琴吹同学惊讶地抬头看我。
「谢谢。虽然我好像不怎么可靠,伹我还是会尽力保护琴吹同学。我才更该坚强起来,别让琴吹同学担心。我会更努力的,所以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这话一说出口,我自己才有所惊觉。
啊啊,这是跟美羽在一起时不曾有过的感觉。
拥有想要守护的对象竟是这么温馨,这么令人欣喜。
琴吹同学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嗯。」
她这个表情又让我的心充满温暖的情感……我们手牵着手一同迈出步伐。
虽说如此,对流人的警戒心还是不能松懈下来。
到教室以后,我对琴吹同学再三叮咛:「就算是在学校里也绝对不能落单。」
「恩。」
「也把我的手机号码设为快速键吧。井上不在的时候,找我也没关系。」
「谢谢你,芥川。你就照着做吧,琴吹同学。」
「呃……嗯……」
「这是我跟姊姊借来的防身器材,你可以拿去用。」
芥川一脸严肃地把喷雾剂和警报器之类的东西放在桌上。
「……谢谢。」
琴吹同学一副不太热衷的样子,伹还是道了谢,把喷雾剂和警报器收进口袋。
大概是因为我们三人一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森同学还担心到特地在午休时间跑来问我:「七濑和井上、芥川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三角关系啊?井上和芥川在争夺七濑吗?」
「呃!哪、哪有啊!」
「可是,昨天你们三人也一起跷课了啊。」
「只是去保健室啦。」
「虽然芥川这个对手很不好应付,不过井上也有井上的优点,所以七濑不会那么容易抛弃井上的啦,我也会帮井上加油喔~」
森同学说些鼓励的话后就走掉了。
又造成奇怪的误会……琴吹同学一定也会被森同学逼问到烦吧。
要说有什么麻烦,大概只有这些小事,午休时间就这么风平浪静地结束。
流人现身的时候,是在放学后的打扫时间。
我正在擦阳台那侧的窗户,突然看见流人越过操场。
「!」
我猛力拉开窗户,探出身体。刺骨寒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后面的同学纷纷大喊:「呀!好冷喔!快点关上窗户啦,井上!」
流人踏着匆促的步伐,慢慢走近校舍。
我全身僵硬,喉咙缩紧。他又想对琴吹同学做什么吗?
一想起地下室里发生的事,我的身体几乎快被怒气涨破。
我绝不会让那种事情再度发生!
但是,流人没有走进校舍,而是朝其他方向前进。
奇怪?
位于那个方向的是隶属于管弦乐社的音乐厅。
为什么流人要去音乐厅?
难道他不是来找我,而是要找麻贵学姊?
可是,流人和麻贵学姊的关系就像狗跟猴子一般不睦,而且我还听说,流人最近才在图书馆被麻贵学姊一拳打得坐在地上,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我怎么想都想不透,只能愣愣地关上窗户,把抹布放回水桶。
此时,琴吹同学一边跟森同学她们聊天,一边拿着扫把扫地。
我悄悄走向正在搬桌子的芥川,对他耳语说:「流人来了,我去看看情况,琴吹同学再麻烦你。」
「你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吗?」
芥川皱起眉头。
「没事的,不用担心我,多注意琴吹同学吧。」
说完之后我立即跑出教室。
我冲过走廊,朝音乐厅跑去。
脑袋渐渐热了起来。虽然我想不会有这种事,但是流人跟麻贵学姊万一真的联手就糟糕了。
要说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完全漠视常识和良心这些特质,他们两人根本是同个德行,说不定他们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讨厌彼此。但反过来说,因为他们个性相似,所以应该更能互相理解。如果要同时跟这种个性的流人和麻贵学姊为敌,那简直是惨绝人寰。
我感受着不祥的预感在胸中烧灼,一边走进音乐厅,来到麻贵学姊作画用的画室前。
看到高见泽先生站在门前,我停下了脚步
「非常抱歉,麻贵小姐正在接见访客。」
「流人来了对吧!」
「这个我恐怕不能回答。」
高见泽先生以稳重口气这么说时,房里传来物品摔破的声音,还有流人的怒吼。
「开什么玩笑!」
高见泽先生好像很头痛地皱起面孔。
「为什么瞒着我怀孕的事!还说什么跟我无关!」
怀孕!谁怀孕了?
流人的声音冲破门扉传来。
「在你肚子里的是我的孩子吧!这怎么会跟我无关!」
那个「你」说的是麻贵学姊吗?而且是「我的孩子」……
高见泽先生露出想要举双手投降的无奈表情。
我打开门冲了进去。地面积有水渍,破花瓶、花朵、画具乱七八糟地散落一地。
在这片乱象之中,流人正在逼问麻贵学姊。
流人脸色铁青,圆睁的眼中浮现强烈的怒气和焦躁,看他那激动的模样好像立刻就要掐死麻贵学姊似的。
另一边,在制服外面套着作画用围裙的麻贵学姊则以高傲的眼神睥睨流人。
我茫然地问:「刚才那些话: :是真的吗?麻贵学姊的肚子里怀着流人的孩子……」
他们两人一起望向我。
沉默片刻以后,先开口说话的是麻贵学姊。
「怀孕的事情是真的。」
他的声音极为冷静。然陵她挺直身体,以散发着威严的成熟病情说:F但是,跟这位少爷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然有!你想说是我以外的人让你怀孕的吗?你应该只有跟我一人交往吧!」
流人暴躁地咆哮。这跟他为了远子学姊而对我表现出来的阴森怒气不同,而是更加外显,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的炽烈怒气。
他毫不踌躇说出的露骨话语让我受到更强烈的冲击。
「等、等一下!也就是说……你们两人之间有『那种关系』?」
「要不然怎么会怀孕啊!」流人大吼着。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流人,你不是在跟竹田同学交往吗?不,我是知道你另外还有很多女朋友啦,不过你跟麻贵学姊的关系不是很差吗?每次见面都要冷嘲热讽,夏天在麻贵学姊的别墅里你们不也还吵到大打出手?麻贵学姊更踢了你,叫你滚出去,然后你就走了……咦?」
说到这里,我的思绪中断了。
我渐渐想起那个夏天的事情。
流人虽然被麻贵学姊赶出别墅,但是在两天后的早上,他却不知为何顶着一头洗过未干的头发出现在走廊上。
『流人,你昨晚住在这里?你下是说要去镇上?』
『这个嘛,有很多原因啦。』
当时流人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暧昧笑容,回答时也是闪烁其词。
而且麻贵学姊也一样……好像才刚刚冲过澡似的,穿着浴袍,胸口和脖子上都有虫咬般的痕迹,显得异常妩媚……
我想起那个时候也在流人的脖子上发现同样的痕迹,不由得大惊失色。难道他们两人那晚就在一起了?
我的脸烫得像火烧,心脏扑通扑通狂跳。接着,我想起更重要的事。
在那天的前一晚,我跟远子学姊到池边散步时,看见了由梨和秋良的鬼魂。
不对,是远子学姊一个劲地嚷嚷着「幽灵出现啦」而逃走,所以我才以为真的闹鬼,其实那大概不是什么幽灵吧?
在月光照耀的池于里赤裸交缠的那对男女,难道就是……
「流、流人,你们夏天时……应该没有在别墅附近的池子……戏水吧?」
「是啊,我们是戏水了,其他的事也都做了。」
麻贵学姊洒脱地说。
「~~~~~~~~~~!」
我睁大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
原来那一晚他们两人就在一起了!
怎么会这样!如果仅只轻浮风流、喜欢到处拈花惹草的流人我还能接受。但是,身为姬仓集团继承人、如假包换的千金小姐、感觉完全不容男人近身的麻贵学姊,竟然会在野外……而且对象偏偏还是流人!
「等等,如果是那时怀孕的话,现在不是该满七个月了吗?」
我听说怀胎十月才会生下孩子,但如果早产的话,说不定七个月就会一骨碌地生出来。那不就糟了吗?
明明不是我自己要生,我却急得忧心如焚。
我看着麻贵学姊的肚子。那里有着七个月大的胎儿……大概已经长成人形了吧。奇怪?可是麻贵学姊的腰围为何还是那么苗条?怎么看都不像怀着孩子。就算说情况是因人而异,但怀孕七个月的肚子有可能是这样吗?
麻贵学姊白了我一眼说:「冷静点,心叶。预产期还很久,不用担心。」
「三个月一下子就过了吧!」
「真是的,」麻贵学姊叹着气说:「是三个月没错,不过不是三个月后就要生,而是只有怀孕三个月。」
「咦?」
我愣住了。
「不是在夏天里就有了?」
「嗯嗯。」
「这么说来,那就不是流人的孩子罗?」
我才刚说完,流人就吼着:「所以我说那是我的孩子啊!既然是怀孕三个月,那应该是在那次吧?还是另外的那次?妈的,你不是说没问题吗?」
「没问题是什么意思啊!是说你们见面的次数有那么频繁吗?不是只有在夏天里因为昏了头还是怎样才做了一次吗?」
天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刚才就满口说着「有了、做了」之类的羞耻台词。
「随便你去想像吧。」麻贵学姊毫不在意地说。
我有一种几乎要倒地不起的感觉。
流人紧咬嘴唇,蕴含着激烈怒气的眼睛瞪着麻贵学姊。他的脸庞逐渐因不安和冲击而扭曲,彷佛要把指甲刺人肉中一样紧握拳头,以压低的声音喃喃说道:
「……你要生吗?」
流人的表情好像正拼死忍着几乎令人疯狂的疼痛,充满了苦涩。下一瞬间,那张脸狰狞扭曲,咆哮着说:「说啊!你要生吗?你要把肚子里的『那玩意儿』生下来吗?喂,回答我啊!公主殿下!」
麻贵学姊以毫不动摇的冷静视线看着流人,冷冷地说:
「跟你无关,这是我自己的事。」
流人的脸部肌肉开始痉挛。
麻贵学姊的声音响彻安静的画室。她露出果决得近乎残酷的眼神,断然说道:「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决定。现在如此,以后也是。所以你走吧。」
流人看来好像就要哭了。片刻之后,他肩膀颤抖,眼中再度浮现强烈愤怒,低吟着说:「……别生下来。不可以生……那个是……那家伙是……」
他的声音异样地拔尖,目露凶光揪住了麻贵学姊。原本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高见泽先生见状,立刻从后方架住流人的双手,把他拖走。
「非常抱歉,今天就请您先回去吧。」
高见泽先生给人的印象比较偏向纤瘦而知性,臂力看起来也没多强,但流人就是无法挣脱他的双手,还用力到皱紧脸孔。
流人就这么被拖出房外。
「喂!麻贵!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绝对不要生下来!」
吼叫声渐渐远去,最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还没从错愕之中恢复,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所以呢?你找我有什么事,心叶?」
被这么一问,我才猛然一颤回过神来。
麻贵学姊疑惑地盯着我。
「呃,没什么事啦,只是……我看到流人,所以追了过来。然后,那个……对、对不起!」
「下需要道歉,反正你迟早都会知道。不过,还是先别告诉远子这件事吧,她一定会气炸的。」
麻贵学姊怎么还能如此冷静?就算快要毕业了,她再怎么说也还只是个高中生,而且她的家教应该很严格吧?
「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谢。」
麻贵学姊看起来跟平时没两样,但是她嘴角轻扬,用右手缓缓抚摸肚子的动作却让我看得寒毛直竖。
离开音乐厅以后,我依然因为心绪混乱而踩着虚浮的脚步。
麻贵学姊竟然跟流人交往,而且还怀了孩子……麻贵学姊真的打算生下来吗?
我想起她昨天所说「有些女人就算没有爱情还是能生孩子」,更觉得呼吸困难。
——譬如……复仇吧。
我的胸口像被淋了整桶冰块一样发冷。
算了,麻贵学姊的那句话又不是在说自己。不管她多么讨厌流人,应该也没理由对流人复仇吧……
可是,如果麻贵学姊真的把孩子生下来,流人要怎么办呢?他以那么痛苦的表情喊着「别生下来」……流人对于有了孩子这件事一点都不高兴——不,何止如此,根本就像感到恐惧或是憎恨似的。还有,竹田同学又该怎么办?
芥川和琴吹同学在剩下没几个人的教室里,很担心地等着我回去。
「井上!」
「你跟樱井谈过了吗,井上?」
「你好像有点神情恍惚耶,真的没事吗?是不是被樱井打到头还是哪里?」
「没有,我没事。」
我含糊地说着。
「我没有跟流人说到话……但是,我想流人这次应该不是为了对我们做什么而来学校的。」
「为什么?」
「呃……他好像忙着处理男女问题的样子。」
我这样回答以后,琴吹同学和芥川都呆住了。
芥川后来去参加社团活动,我跟琴吹同学一起离开学校
我陪琴吹同学去买东西,然后在速食店里喝茶聊天。
我还是会不时想起流人和麻贵学姊的事。
「哎唷,井上又在发呆了。」
琴吹同学生气噘嘴,而我慌张道歉的场面也时有所见……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度过一段平静的时光。
送琴吹同学回去以后,我自己也回家了。
「欢迎回家,心叶。你的朋友来了喔。」
「咦?谁啊?」
我看着放在玄关的球鞋,歪头问道。那应该下是芥川的鞋子。
「是流人啊。」
「什么,流人!」
我惊讶地大叫。
「他一直在房间里等心叶呢,好可怜的样子。」
「可、可怜?」
我一边因妈妈表现出的异样同情而感到疑惑,一边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
「流人,我进去罗。」
我在说完的同时打开房门,立刻闻到一股酒味。
「好慢啊,心叶学长。」
盘腿坐在坐垫上的流人爽朗地向我打招呼。他目光涣散、满脸通红,桌上和坐垫上倒了好几个啤酒空罐,甚至有威士忌和白兰地酒瓶,而且都已经打开了!
「流人,你还未成年吧!」
虽然一点都看不出来,不过他的年纪确实比我小。
「不要说这么不通人情的话嘛。心叶学长大死板啦。」
流人拿着威士忌酒瓶就要往嘴里倒,我一手把酒瓶抢过来。
「要喝酒就回自己家里喝吧。你来我家做什么?」
他对琴吹同学做出那种事,一点都没考虑到我的立场,现在竟然还跑到我家暍得酪酊大醉,真是让人搞不懂。
我以气愤而强硬的口吻说着,流人突然露出悲伤软弱的眼神,垂下头去。
「干嘛这样说呢,心叶学长。」
他垮着肩膀,喃喃低语。
「不然我该怎么说?你已经忘记自己对我做过什么事吗?」
「……心叶学长好冷淡啊。」
「啊?」
「……我等了这么久你都不回来。」
「我们又没有约好,是你自己擅自跑来的吧?」
「……我又不是很会喝酒。」
「那就不要暍啊!话说回来,你还未成年吧!要喝酒等你满二十岁再说!」
「……如果我饮酒过量,都是心叶学长害的。」
「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胡说些什么啊?」
流人的肩膀突然剧烈震动。很令人惊讶的,他好像在哭,酸苦的水滴啪嗒啪嗒地落到膝上。
看到一个比我还要魁梧的男生像个小孩一样呜咽哭泣,让我觉得十分诡异。而且这家伙先前还是露出野狗般凶狠目光、执着地把我逼到角落的可怕对手,如今他却毫无防备地哭泣。
「……心叶学长没有杀我……既然不想写小说,干脆杀死我啊……
不管是谁都不来杀我,大家都抛弃我。麻贵也一样,死都不跟我说喜欢啦、爱啦之类的话……她要的只有我的身体吗?她想要的只有我的精子吗?」
「喂!流人!」
我真想求他不要这么大声说出这些事,我家里可是有还在读小学的女生耶。
「我妈妈会来看的,你小声一点啦。」
「啊啊,真好耶,心叶学长的妈妈很亲切又很温柔,厨艺也很棒……呜……真的好好喔……有这样的母亲,孩子一定过得很幸福吧。心叶学长的妈妈有点像结衣阿姨呢。我也好想当『结衣姊』的孩子……这、这样的话,每天都可以吃很多好吃的东西,还可以被摸头、被拥抱,还会有人笑着对我说『慢走喔』、 『欢迎回家』这些话,一定会幸福得不得了。而且,还可以叫『结衣姊』妈妈……」
「等、等一下,流人……」
他哭得涕泪纵横,攀在我身上,简直把我吓坏了。流人的手环住我的脖子,一边吐着酒臭味,一边哽咽地说:呷呜……为什么杰罗姆要喜欢阿莉莎呢?比起那种骄傲又阴沉的女人,朱丽叶不是好上千万倍吗?而且朱丽叶明明就爱着杰罗姆。杰罗姆这个笨蛋只知道追着阿莉莎的屁股跑。阿莉莎既冷漠又自私,还那么不可理喻,自己一个人进了窄门向神走去,根本是个任性妄为的差劲女人啊。」
「流、流人,我好难过……你先把手放开啦。而且你身上的酒味好重,不要贴得这么近啦……重死了。」
我想把他推开,他却抓我抓得更紧,还放声大哭。
「阿莉莎也是这样推开杰罗姆啊!装出一副圣女的模样,说什么『不要伤害我们两人的恋情』,但伤害他们恋情的人不就是阿莉莎吗?
可是,杰罗姆却呆呆地一直爱着阿莉莎,真是个大笨蛋。」
流人猛烈地吸着鼻子。啊啊,我的制服上都是鼻涕……
「你知道吗?写了《窄门》的纪德其实是个同性恋者喔。他跟表姊玛德莱娜结婚,当了四十年的夫妻,但他从来都没有碰过她!
他在日记里写着,虽然他爱玛德莱娜,却认为像她这样的淑女不会有性欲。
他自己喜欢男人,旅行时跟人在野外乱搞、在回忆录里公开他跟以好男色出名的王尔德一起召男妓的事情,还在小说里面杀掉以玛德莱娜为范本创作的角色,根本就是为所欲为嘛!不管什么私事都写在日记或小说里,一点都没想过被写的人做何感想。
也有人说,阿莉莎和杰罗姆就是以玛德莱娜和纪德作为范本而写的。玛德莱娜是跟纪德相差两岁的表姊,而且拒绝过纪德的求婚,这些地方都一模一样。但是玛德莱娜不像阿莉莎那么任性妄为,她既娴静又温柔,是个深情的妻子,纪德却任意改写她的个性。就这样,阿莉莎选择神,舍弃杰罗姆,变成一个任性的女人。
阿莉莎虽然恶劣,但是纪德更差劲!你说对吧,心叶学长!」
我无可奈何地敷衍说「嗯嗯,是啊」,一边拍着流人的背。
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他直到昨天都一直对我施压,我现在竟然还要安慰他……
流人把脸埋在我的颈边,抽抽噎噎地哭泣。
麻贵学姊的事……果然让他受到不小的打击吧。
我回想起麻贵学姊在画室里那种冷淡的态度,忍不住有点同情流人。
受人那样冷漠对待,的确会很想哭吧。虽然就流人的情况来说,也有一部分算是咎由自取。
「……差劲透了。下管是纪德、阿莉莎、杰罗姆,还是姬仓家的公主殿下都是。
麻贵会跟我做那种事,都是为了反抗姬仓家。
她故意跟完全配不上姬仓家的我交往,想要藉此证明她不会对姬仓家言听计从。她利用了我。」
啊啊,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我想起夏天在别墅时,窥见了麻贵学姊家里的一些情况——跟高高在上的祖父之间的关系。所以,我觉得这猜测确实合理。
麻贵学姊想要向姬仓家争取自由。
「……小千也一样,她根本不喜欢我。」
流人哭哭啼啼地说。
「我被麻贵赶走之后去了小千的教室,却发现她跟朋友走了。」
「那个……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吧,你们又没有事先约好。」
「可是,我打电话给她说想要见她,她却回答要跟朋友去看电影所以下行,然后把电话挂断了耶!说什么昨天已经陪我很久了,所以今天不陪我——己的男朋友是那么伤心、那么悲惨,正在跟她求救耶!」
看来流人好像是真心感到绝望,我不禁愣住。
「我说啊……叫竹田同学来安慰你,根本是搞错对象了吧?你让其他女人怀孕,还被对方冷眼对待,这种理由实在是……要是一般女生的话,一定会气得立刻跟你分手吧。不对,如果是竹田同学的话或许不会放在心上……」
「因为她根本不关心我跟谁交往啊,我跟其他女人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她也只是毫不在乎地旁观。小千一点都不想束缚我,也不想独占我。虽然我跟她说过这样也无所谓……但就算只是作戏,她还是我的女朋友啊,这种时候就算是说谎也该对我温柔一点吧!我明明是那么喜欢小千,也那么喜欢麻贵……」
「咦咦咦,是这样吗?你喜欢麻贵学姊?」
「喜欢啊,下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
可是,流人既喜欢竹田同学,又喜欢麻贵学姊,也喜欢已经过世的雨宫同学,其他女生他大概都一样喜欢,实在是太滥情了。
他这种毫无罪恶感的个性真是无药可救。
啊……可是……之前竹田同学说过,流人有真正喜欢的人。
她还说流人没办法拥有那个人,大家都只是那个人的替代品。
流人真正喜欢的人,大概是远子学姊的母亲结衣小姐吧。
因为那是流人的初恋……
「所有人到最后都舍弃我了,真正爱我的人只有结衣姊。温柔的话语、温馨的情感,全都是结衣姊给我的……但是,因为杰罗姆爱着阿莉莎,所以朱丽叶只会受到伤害,渐渐崩坏。如果我是杰罗姆的话,我一定会爱朱丽叶,一定会让朱丽叶幸福。」
我的心脏变得冰凉。
以前流人提到朱丽叶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和杰罗姆结婚的朱丽叶」是指谁。
但是我现在已经知道,文阳先生是杰罗姆、叶子小姐是阿莉莎、结衣小姐是朱丽叶,因此能够理解流人这句话带有什么涵义。
杰罗姆爱的是阿莉莎,不是朱丽叶。
也就是说,天野文阳爱的是樱井叶子,不是天野结衣……仿佛有一层厚重的黑暗突然覆盖上来,使我喘不过气,我急忙否定浮上心头的想法。
远子学姊曾开心说过她跟父母之间的回忆,我不愿意把那些都当作谎言。
那时,好像怀念的过去都还留在眼底一般,远子学姊用温柔的声音说着,眼中溢满甜蜜的憧憬。
——爸跟妈妈求婚的时候,还对她说了「请当我一个人的作家吧」。爸爸和我都最喜欢妈妈写的餐点。
我在远子学姊房间看见她父母的照片,也是充满聿福的感觉。
但我刻意加以否定之后,又有其他疑惑接连浮现。
编辑佐佐木先生说,文阳先生和叶子小姐之间的关系是「白纸婚姻」。
他还说,比谁都了解作家叶子小姐的人或许是文阳先生,又说叶子小姐经常对结衣小姐展现她跟文阳先生之间密切的关系……
一阵寒气缓缓爬上我的背脊。
在我开始动摇时,流人呼着湿润的气息,继续说出更引入疑窦的事。
「朱丽叶明明是那么温柔的女性……却因为杰罗姆眼中总是只有阿莉莎而痛苦得难以承受……所以她为了独占杰罗姆就下毒……」
流人或许是哭累了,他不再像刚刚那样吼叫,而是以低沉嘶哑的声音如喘息般喃喃说着。这种语气更让人害怕,就好像把毒液一滴滴倒入耳中的感觉。
滴答……滴答……
「心叶学长……朱丽叶把装了毒药的紫色心形小罐子藏在寝室梳妆台的抽屉,放在珠宝盒里面,还上了锁。她会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拿出罐子,静静注视。
——某一天,她就把毒药加在她跟杰罗姆暍的咖啡里。」
流人大概是酒醉而把幻想跟现实混淆在一起。就像梦呓一样,他叙述起当时的情景。
「她把咖啡匙伸进咖啡壶里搅啊搅……银色的粉末在咖啡里一边绕着漩涡一边慢慢溶解。结衣小姐的手又白又光滑,毛衣的袖口像鲜血一样红,毒药就从那里沙沙落下……
沙沙……沙沙……发出银色光辉的粉末……
结衣小姐一边看,一边露出温柔的笑容。这样一来就不用再受苦,可以静静入睡……她像是这么想着,露出一脸的幸福。我本来想帮忙倒咖啡,但她说小流还小做这种事很危险,因而自己拿起咖啡壶,倒入花朵图案的杯子里。然后地面裂开,四周变得鸟漆抹黑。
每天……每天……我都作着一样的梦。
梦见把小罐子交给结衣姊。
梦见一个人死在医院。
还有,某人指着柜子……」
流人抬起头来,以摇晃不定的指尖指着墙壁上方。
「……那个人说,奥列 路却埃的睡眠药粉就放在那里……」
简直像是被什么附身!流人如同看见幻觉的眼神让我害怕得屏息。
但是,有件事不太对劲。
「心形的罐子不是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吗?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吧?」
「就是啊……奇怪,怎么会这样……」
疑惑浮现在流人脸上,但没多久就消散无踪,他又恢复阴沉黯淡的眼神,视线落在地毯上,一脸怯懦地说:
「……一定……会再重演……麻贵竟然有了孩子……会生下的是……男孩……」
空气变得混浊沉重,我的皮肤紧绷刺痛,喉咙干渴难耐。
流人维持脖子低垂的姿势左右摇头。
「……不行……非得断绝一切才行……如果再出生一次就没意义了……不行……绝对不行……」
流人持续吐出的低沉呻吟,就像不祥的预言一样,让我听得浑身冰冷僵硬。
直到流人睡着以后,他的声音都还残留在我耳边。
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 ◇ ◇
作家的幸福……到底是什么呢?
昨天晚上,我又读了一次《窄门》。
有什么事情会比幸福还重要呢?阿莉莎回答,就是圣洁。
阿莉莎既然爱着杰罗姆,为什么还得这样背弃他?
小叶和文阳创作的故事渐渐成长萌芽,逐步接近至高无上的地方。
不管小叶写下的故事再丑陋也不会让人觉得难以入目 而是能直接贯穿读者内心,唤起透明的痛感。
但我一直在担心,小叶是不是越写就变得越孤单呢?
就像只能手足无措看着阿莉莎慢慢走向窄门的朱丽叶一样,我忍不住感到不安。
对小叶来说,往那条路迈进是正确的。
虽然我的脑袋可以理解,内心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
不可以往那边走!不可以进那道门!求求你,快回来吧,我几乎想要这样放声大喊。
把小叶跟文阳拉在一起的人是我。
文阳读过小叶被刊登在社刊上的随笔文章以后,说他想要见见小叶。
第一次三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小叶几乎都没开口,只是一直瞪着文阳,让我非常忐忑不安。
我知道小叶怕生,本来以为小叶大概不想跟文阳见面,但是当我问「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吃顿饭」,小叶却爽快地答应了,我真觉得松一口气呢。
后来同坐一桌时,小叶看起来很不高兴,我真的紧张得快胃痛了 就连饭都吃得食不知味。
但是文阳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还是和善地露出微笑。
「真是一位美丽的小姐,而且头脑也很聪明。」
后来文阳这样夸奖小叶的时候,我高声回答:「没错吧!」
我引以为傲的好朋友能够受到文阳欣赏,真让我开心极了。
但是,我没想到文阳后来竟然有跟小叶联络……
竟然叫小叶写那样的小说。
竟然瞒着我跟小叶见面。
我成了文阳的妻子,小叶则是成了作家。
对小叶来说,这样真的好吗?
文阳委婉地劝我说,我这样处处担心只会阻挠小叶。
发生拓海那件事的时候也是一样
他说小叶什么事都是自己作主,所以叫我最好不要插手……
可是……


第三章 秘藏之语

因为流人停止攻势,我得以过着和平的生活。
放学后,我去图书馆找竹田同学打听流人的情况。
「整个人消沉极了。」
她表情平淡地说。
「昨天他又去姬仓学姊那里,好像被人家赶出来。」
「……竹田同学,你生气了吗?」
「一点都没有。」
「流人好像很希望你去安慰他耶。」
「对他太好会把他宠坏的,就让他消沉一下吧。这样心叶学长你们也能过得比较安心啊。」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我停顿了一下。
「竹田同学……麻贵学姊如果生下流人的孩子,你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反正阿流不可能只跟一个女人交往,以后说不定还会跟其他女人生下一只又一只,我也懒得每次都计较了。」
她多少还是在生流人的气吧?
之后,竹田同学回去柜台,所以我一边等琴吹同学,一边走到书柜旁找书看。
看到《窄门》的瞬间,我吃惊地停下脚步。
心跳开始加速,胸口也紧紧揪起。
旁边还有另一本薄薄的书叫做《秘密日记》,作者同样是纪德。
我已经决定不再想远子学姊还有天野夫妇的事了。
还是别再跟他们牵扯太多比较好。
但是,犹豫一下以后,我的手还是慢慢伸向那本书。
我怀着做了亏心事般的罪恶感抽出书本,翻开浅绿色的封面。
『昨晚,我想起了她。就像我平时会做的那样,在心里跟她对话比实际在她面前还要令我安心。但是,我突然对自己说,她已经死了……』
这是……小说吗?
『的确,在这段漫长的岁月中,我经常在远离她的地方过活。但是,我从少年时代就已经习惯在心中向她报告每天的得失,在我自己的心中因为她而获得悲伤或喜悦。我昨晚也
做了一样的事,却想起她已经死去的事实。』 ,
在我边读边走向座位的途中,我得知这是纪德回想着妻子玛德莱娜而写的日记。照导读看来,这是在他死后才公开的作品。
流人说过纪德是同性恋者,跟玛德莱娜之间并没有夫妻之实,还说纪德什么事情都会写在日记或小说里,实在太差劲了……但是,从日记看来,玛德莱娜确实是纪德最爱的人,他还为玛德莱娜的死而痛哭。
『 一切都褪了色,失去光彩。』
『失去她以后,我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今后该为什么而活下去了。』
刺痛胸口的哀伤、绝望,非得写出来不可,心灵深处的呼喊……纪德的字字句句都摇撼着我的心。
他提到《窄门》的阿莉莎虽是以玛德莱妍作为创作的出发点,伹她并非玛德莱娜本身。玛德莱娜似乎也没有在这角色身上看见自己的身影,她在生前从来没有对这部作品发表过任何一句评语。
但是我继续看日记,就明白了阿莉莎和杰罗姆的故事之中,也混杂不少纪德和玛德莱娜之间的真实事迹。
譬如阿莉莎得知母亲的不贞而受创,杰罗姆发誓要一辈子保护她,这段情节就一模一样。关于十字架的叙述,在日记里也出现了类似的事。我忍不住觉得,杰罗姆将阿莉莎视为圣女的那份爱恋,跟纪德对玛德莱娜的纯洁爱情互相重叠了。
『我认为只要接近神,就能同样地接近她。像这样逐渐向天上攀升的途中,我也感觉到我跟她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了。』
即使深爱至此,纪德还是没有把玛德莱娜视为性爱的对象。
这件事渐渐为他们两人的关系带来悲哀与冲突。
气我几乎从没想过,不包含肉体关系的爱能不能满足她。』
『我认为欲望是男性特有之物,女性不会感受到这样的欲望,感受得到的只有卖春妇。抱持这样的想法才能让我感到安心。』
纪德擅作主张地这样解释。可是,长久以来只能当一个无法跟丈夫肉体交欢的妻子,玛德莱娜是做何感想?
而且从导读看来,纪德不只跟男性发生过性关系,甚至还跟年龄差距大到足以当他女
儿的年轻女性生了孩子。
但是,为什么他就是无法跟玛德莱娜发生性关系?玛德莱娜对纪德面言是那么神圣的存在吗?
沉浸在悲伤之中的纪德对旧照片里的玛德莱娜说「我最大的喜悦是你赐予的」。
『而且,我最大的悲哀也一样。换句话说,最美好的东西跟最苦涩的东西都是。』
这对彼此而言都是既痛苦又欢愉的关系——德即使离家在外,还是一直写信给玛德莱娜。那些信对纪德来说是很特别的,他把自己心中「最良善的部分」都写在信里。包括他的心、他的喜悦,心情的变化,还有当天的工作等等。
不过,纪德跟男性爱人一起去旅行以后,玛德莱娜就把他寄来的信全烧了。
这件事让纪德受到几乎发狂的打击,他哀痛地说「我最好的一部分被消灭了」。
但是,玛德莱娜同样承受了强烈的痛苦,所以才不得不做出这种事。玛德莱娜对纪德这样说:
『对我来说,那些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你走了以后,被抛下的我住在大房子里,没人可以依靠,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今后该怎么办,只能孤单一人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能选择的唯有一死。』
『我真的好痛苦。为了让自己做些什么,我把你写的信全烧了。在烧毁之前,我把每一封信都重新读过一次……』
两人的心慢慢远离,日记里堆满苦恼的话语。
在一起虽然痛苦,但是又爱到无法分离——种令人窒息的纠葛,让翻着书的我也觉得喉咙紧缩发烫。
如果纪德在肉体上也能爱玛德莱娜,他们两人的关系一定会有所改变吧。
那样的话,纪德一定不会外遇,也不会频繁地出门旅行、抛下妻子独自在家,而能跟玛德莱娜筑起一个幸福安详的家庭吧。
玛德莱娜死后,纪德的精神开始急速衰弱。
『她不在以后,我只是假装自己还活着罢了。』
对纪德而言,玛德莱娜始终是他创作的源头,也是刻骨铭心的特别之人吧。
这奇异而炽烈的爱情令我的皮肤为之震栗,同时也想到叶子小姐和文阳先生的事——叶子小姐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白纸婚姻」。
就像纪德和玛德莱娜一样,叶子小姐和文阳先生或许也是藉由不同于男女情欲的关系紧密结合。
而且,身为妻子的结衣小姐大概也察觉到这件事。
烧毁信件的玛德莱娜,跟结衣小姐的形象渐渐重叠
文阳先生因为编辑的工作经常不在家,结衣小姐是怀着什么心情等待他的?
我越觉得不该再想,越是沉溺于阴暗的念头,连琴吹同学什么时候来了都没发现。
「井上,久等了……井上?」
「呃,啊!已经闭馆啦?」
我慌慌张张地阖上书本站起,一边遮掩着书名和作者,一边把书放回书柜上。
「那我们回去吧。」
围着白色围巾的琴吹同学虽然露出很在意的眼神盯着我,但她只是点头回答「嗯」,然后握住我的手。
我们手牵手走在阴暗的路上。
明天是周六,所以我们聊起要去哪里玩的话题。
「我有想看的电影耶。」
「嗯?是什么?」
「那个……不可以笑我喔。」
琴吹同学红着脸颊,小声说出一部由女性偶像主演的爱情电影。
「好啊,就去看那部吧。」
「真、真的吗?如果井上不喜欢的话,我找小森她们去看就好了。」
「琴吹同学不是想看吗?」
「呃……嗯。」
「那我也想看看。」
琴吹同学很高兴地笑逐颜开,白色围巾的尾端轻轻摇曳。
「谢谢你,井上。」
「看完电影以后来我家吧。」
「啊?」
我不好意思地对眼睛圆睁的琴吹同学说:「我们约好了,要跟我父母正式介绍说琴吹同学是我的女朋友啊。」
「那……那个……这个……」
「不方便吗?」
琴吹同学用力摇头。
「不是啦!啊,可是……」
她的表情稍微沉了下来。
「如果先去看电影的话,就没办法烤柠檬派带去你家……」
我笑着说:「下次再带就好了啊。如果真的要做,也可以在我家厨房做啦。」
「呃……这样不太对吧……」
琴吹同学慌张挥着另一只手,然后,跟我相握的那只手又握紧一点。
「那、那就说定了……」
「我会期待的。」
我凝视着琴吹同学的眼睛说完,她又是害羞又是高兴地低下头。
「……既然不能烤柠檬派,我就烤饼干带去你家吧。我会挑比较不甜的做,也可以做咸味饼干……」
话一出口,她立刻惊吓似地顿住。
我看到琴吹同学这个模样,也察觉她由咸味饼干联想到什么事。
又甜又咸的奶油馅味道瞬间涌上我的舌尖。
「呃、那个……另外也有可可口味,或是加入红茶茶叶的饼干……」
琴吹同学紧张地快速说着。我也假装浑然下觉,喃喃回答「好像很好吃呢」。
现在我们一定都想到了同一个人吧。
看见琴吹同学脖子上的围巾,我就觉得百感交集。这时,我的视线扫到一个摇摆不停的东西。
比围巾更细、更轻盈……从某间住宅的围墙里伸出来的树枝上挂着一条白色缎带……看起来像是制服上的缎带,令我不禁睁大眼睛。
「……井上,怎么了?」
「那里有一条缎带。」
「哎呀,不是啦,那是塑胶袋。」
「……对耶。」
为什么我会误认为是缎带呢?
「对了,井上听说过在学校的树上绑缎带可以实现愿望的传说吗?」
琴吹同学这句话让我心中暗惊。
我的脑海浮现出一个场景。
梅雨刚结束的晴朗天空。
生长着茂密绿叶的高大树木。
拚命爬着树的远子学姊。
据说如果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把缎带绑在学校的树上,就可以实现愿望。
这是个毫无科学根据,但是女孩应该会喜欢的迷信。
远子学姊应该是在实行那个传说吧?她解下胸前土耳其蓝色的缎带,想要绑在树枝上,但是她的手突然一滑,差点就要摔下来。我急忙冲到树下的时候,从远子学姊手中掉落的缎带轻飘飘地飞到我眼前。
让学弟看见这么丢脸的模样,远子学姊脸都红了。
『哎呀,心叶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我今天是值日生,所以提早到校。我才想问远子学姊在这里干嘛咧?』
『呃……这是因为……是因为幼鸟掉到地上,所以我把它送回鸟巢啦。』
当时她一边解释,一边泪眼蒙胧地说着「不要偷看我的裙底喔」,爬下树来。
「那个被别人看见好像就没用了,说起来还挺困难的呢。」
「啊……思,就是啊。」
「井上也绑过吗?」
「呃……没有,我不太相信那种事情……」
「是、是这样啊,那种迷信的确很孩子气呢。」
琴吹同学慌忙说着。
我的心脏强烈鼓动到难受的程度,刺痛胸口的悲伤和罪恶感在体内逐渐蔓延。
琴吹同学看着我僵硬的表情,露出难过的眼神。我发觉之后,重新握紧琴吹同学的手,笑着说:「电影要看几点的场次啊?早一点的应该比较好吧。」
「呃,是啊。」
琴吹同学也握紧了手。就像要注入绝不放开的决心一般,用力握紧。但是,这样反而显露出她不安的心情。
风变得更冷了,白色围巾随之飘荡。
我们一边假装不在乎彼此的不安,一边以开朗的语气继续聊天。
把琴吹同学送到家门口以后,我笑着跟她约定「晚点再通电话吧」然后就走了。
这已经是极限。剩下自己一人以后,围绕在我身上的黑暗渐渐变浓,几乎压碎胸口的悲伤也没办法再继续忽视。
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远子学姊了,也没听见她的声音。
虽然想要忘记却又忘不了,她一直存在我的心底。就像这样,只要有一点契机就会鲜明地浮上来。
喉咙好热,胸口难受得快要进裂。
不过,就连我曾经那么喜欢的美羽,我都放得下了。
昕以,我迟早会想开的,总有一天可以忘记远子学姊的事。
就像录影带会慢慢变旧损坏,播放出来的影像会渐渐模糊一样——我迟早能怀着一丝寂寞接受这件事,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只要等待时光流逝就好。
要遗忘痛苦哀伤,这是最有效的方法。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法……
风逐渐增强,吹拂着我的发梢和脸颊。
我咬住嘴唇、低着头,心情黯淡地走在夜路上。
周六早晨,天空有些阴翳
我在网路上确认过降雨机率之后,把折伞放进包包,整理好行装。
昨晚我已经跟妈妈说过,看完电影之后会带琴吹同学来家里玩。
「我们会回来吃午餐,所以请准备我们的份,还有点心也是。这次就换成女生会喜欢的可爱甜点吧。」
「琴吹同学是上次那位很快就回去的女孩吧?呃,妈妈一直在想,心叶和琴吹同学还有流人,是不是三角关系啊?妈妈还以为心叶应该是跟天野小姐……」
眼看妈妈就要说出类似森同学那种发言的时候,我立刻断然否认。
「不是那样的。流人另外有女朋友,远子学姊……只是普通的学姊……至于琴吹同学,我明天会再帮你们正式介绍,所以也要请爸爸留在家里。」
妈妈闻言,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妈妈问我中午吃海鲜炖饭和草莓巴伐利亚蛋糕好不好,我回答:「嗯,谢谢妈妈。我想她应该会喜欢。」然后就提早出门。
冷风刺痛皮肤。都已经是三月了,但看来离春天还久得很。
「新闻还说今年樱花会比较早开耶……」
我一边走一边打开手机,传简讯给琴吹同学。
『早安,我刚出门。』
这时,手机铃声正好响起。
听到那类似弥撒曲的庄严旋律,我浑身猛然一抖,心脏吓得都紧缩了。
看到萤幕显示的名字,我的背也发凉。
——是流人——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他自从上次在我家暍得酩酊大醉、咆哮哭闹之后,至今还没跟我联络过。
寒意从我的脚底开始爬升。他又打算做什么了吗?
「喂。」
我回以生硬的语气,就听见吸鼻涕的声音。
「心叶学长,请你帮帮忙。」
「流人,怎么了?」
不寻常的事态让我的心跳开始加快,流人好像正在哭。
「远子姊她……」
「远子学姊怎么了吗?」
「请你帮帮忙,我已经没办法了。拜托你立刻来我家,要不然远子姊就会消失——非得是心叶学长才行,因为远子姊对心叶学长……拜托你,快救救远子姊!」
电话才讲到一半就挂断了。
远子学姊发生什么事?
我血液上冲,全身寒毛直竖。
冷静点,说不定这又是流人的诡计。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流人撒谎说远子学姊被下毒,把我骗到她那里。
但是,流人现在的语气比当时还要激动,就连反覆恳求的声音也像是沾了泪水一样湿润。
再说,上一次远子学姊虽然没有真的服毒,伹她可是发着高烧卧病在床。如果我当时没去,她可能就得独自一人待在冷冷清清的家里受苦。
我的口中积聚了苦涩的唾沫。
我该去远子学姊那里?还是应该继续前往跟琴吹同学柑约的地方?激烈的天人交战几乎令我的视线模糊。
如果这是流人设下的陷阱,那么琴吹同学或许又会遭到危险。
一想起地下图书室里发生的事,我的脑袋就呼呼发热。我绝对不会再让他对琴吹同学做出那种事,连她的一根手指都不会让他摸到,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保护琴吹同学了。
但是,如果流人真是来向我求助……如果远子学姊真的发生什么不测……
我冷汗直流,脑海里席卷着各式各样的画面。
我颤抖的手指开始拨起琴吹同学的手机号码。
不知她是不是已经出门了,我只听见「对方目前无法接听」的语音讯息。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如果可以分裂成两个人,各自前往不同的地方,那该有多好。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事。
视线越来越模糊,头痛得快要裂开。
该怎么办才好?该怎么办……
我以冒汗的手指迅速拨了芥川的手机号码。
「怎么了,井上?」
听到那正直的声音,我绷紧到极点的汹涌情绪顿时决堤。
「芥川,我有事情要拜托你!我跟琴吹同学约在某个地方,能不能请你帮我跑一趟?」
我一边急忙说明事态,一边感到喉咙紧缩得痛苦难当,胸口也难受得几乎进裂。
我的双脚已经开始走向远子学姊家,这项事实化为漆黑的绝望波涛朝我袭来。
明明发誓过要保护琴吹同学,到了这个地步却又选择远子学姊!这句谴责窜入我的耳朵。我每踏出一步,都觉得彷佛有条坚韧的皮鞭在抽打我。
不对,不是这样!这才不是选不选择远子学姊的问题!
伹我只要想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远子学姊,全身就痛得有如千刀万剐,无法忍耐。
如果远子学姊真的消失了……
如果她再也不存在这世上……
下管我再怎么否认、再怎么觉得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我还是身不由己地奔向远子学姊的住所。
因为,我在心底深处一直一直想着远子学姊。因为我想见她,想到无法自持。
跟琴吹同学共度的幸福时光、那些触动心弦的温暖对话和微笑、手与手相握的触感,都在瞬间灰飞烟灭,我已经不能阻止自己的心飞向远子学姊了!
我的心中充满远子学姊,满到令人绝望。
就像纪德不管有过多少情人还是会回到玛德莱娜身边!不管分隔多远,他能够掏心挖肺的对象唯有玛德莱娜。
我也一样。我已经明白不管自己身在何处,不管我喜欢上谁、跟谁交往㈠只要远子学姊一发生什么事,我必定会抛下一切朝她奔去。
流人总是在这种不容逃避的紧急状况中,用毫不留情的力道——及残酷,揭露这个事实,让我意识到这一点。
远子学姊拥有多崇高的地位啊!绝对不可能忘掉的!
我不知道流人是不是刻意营造出这种状况,逼我做出抉择。但是,如果真是如此,他的确赢了。
我三度来访的樱井家围绕在冬天的阴郁气氛中。
我一边吐着白烟,一边连按门铃,却没人前来应门。好像没人在家,从外面只能看见紧闭的拉门和窗帘。
就跟我上次来的时候一样,玄关大门没有上锁。我连「打扰了」也没说就拉开拉门,放声大喊「远子学姊」。
「远子学姊!远子学姊!」
就算我叫得喉咙都快哑了,绑辫子的文学少女还是没有出现,也听不见她那开朗的声音,老旧的房子里只有可怕的沉静。
我脱下鞋子随意一丢,直接冲往远子学姊的房间。拉开纸门的瞬间,飞进我视野的是被割得破破烂烂的制服。
「!」
令人窒息的冲击,让我的意识瞬间飘远。
榻榻米上铺着地毯,地毯上散落着制服的袖子、衣领、裙子,就像被撕得粉碎的书页。常在远子学姊胸前飘荡的土耳其蓝缎带也裂成两段落在地上,旁边还摆着插满一大堆香水百合的花篮,简直就像是葬礼的花坛。
我胸口气闷、头昏目眩,一时脚步踉舱,赶紧伸手扶住书柜,却不小心推倒了摆在里面的书本。
书本哗然倒下,发出刺耳的声音。
有个贴着淡紫色和纸的盒子也一起从书柜落下。盖子脱落,散出大量信件,淡红和水蓝粉彩色调的信封像扇子一样在我脚边摊开。
我急忙蹲下,伸出颤抖的手捡起信封,却发现每一封信都没有拆封。正面写着地址和收件人姓名「樱井叶子小姐」,寄件人写的则是「天野结衣」。
这是结衣小姐寄给叶子小姐的信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信而且都没有拆开?叶子小姐不想读这些信吗?
我无法做出冷静的判断,看着这些奇特的信件,让我不安的情绪渐渐膨胀。
远子学姊到底去哪里了?
我一边喘气抖动着肩膀,一边在榻榻米上叠起书本,把信件收进盒子放在旁边,站了起来。
「远子学姊!远子学姊!」
几乎痉挛的喉咙所喊出的声音已经接近惨叫。
我跑上走廊,拉开纸门。
「远子学姊!你在哪里啊!远子学姊!」
可能是流人所使用的凌乱房间、放着梳妆台的房间,还有厨房、浴室、客厅!到处都看不见远子学姊的踪影。
我拿出手机打给流人,还是没人接听!满身大汗开始变冷,逐渐夺去我的体温,只有脑袋像烧着似的火热。
当我全身颤抖地呆立在客厅里的时候,发现桌边掉了一张撕破的便条纸。
我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一些字。
「给阿姨:
欢迎回家,工作辛苦了。
出版社寄来很多书本和杂物,我都放在这里。
今后我会照预定计划……」
因为纸张被撕碎,后面的部分不得而知。我趴在榻榻米上找寻残余的便条纸,但是什么都找不到。
「照预定计划」是指什么啊!
流人的手机还是打不通。伹是,如果是叶子小姐……她说不定会知道远子学姊在什么地方!
如果我跟佐佐木先生说这些事,他会不会告诉我叶子小姐工作室的地址?
对了,便条纸上写着出版社寄东西来,而桌上的确放着一些书本、明信片和小包裹。
我看看寄件人。寄来的东西里有花店的送货单和卡片,似乎是叶子小姐去进行演讲的活动主办人寄来的致谢卡片,也一并送了花。上头的收件人虽然是叶于小姐,但地址却是位于市区的公寓。
我想起远子学姊的房间里摆满香水百合的事。或许是因为叶子小姐无法在工作室签收,所以才叫人把花送回家吧?
送货单里面写了送货地点的电话号码,我毫不犹豫地立刻打电话过去,但铃声转为答录机的讯息语音。
不在吗……不,可能只是不想接电话。我迅速地说:「我是远子学姊的学弟,名叫井上,有急事要找樱井叶子小姐,如果你在的话请接电话,拜托你!」
然后,话筒拿起的喀喳声传来。
我焦急地大喊:「是叶子小姐吗?」
「……有何贵干?」
那是如冰一般冷冽的声音。这个位居绝对优势的人让我出自本能地感到恐惧,一时之间背脊冰凉、身体瑟缩。
我艰涩地吞着口水,僵硬地问:「请问你知道远子学姊去哪里了吗?」
「你打来就是为了问这种无聊事?」
声音之中隐含着烦躁。
「对不起,但是我真的有急事。」
「那孩子去结衣那里了。」
通话断线了,是叶子小姐挂断的
结衣小姐那里到底是哪里?结衣小姐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又试着拨打电话,但是下管铃声怎么响,叶子小姐就是不接。
就像有阵热风包围我的全身,就连呼吸都好痛苦。
我拿起写着工作室电话和地址的送货单,冲了出去。
那间公寓跟樱井家的距离只有一站电车的车程,加上走路大概花了我将近一个小时。我一到达就爬上楼梯。那是屋龄颇长的老建筑,连电梯都没有。
叶子小姐就连父母强迫殉情以后都还住在同一间房子,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她八成很不喜欢搬家。
不,说不定她根本不在意住在哪里。
就算是属于叶子小姐的家,房间也几乎没有家具,显得相当寒伧。
五楼角落的房间没有挂上门牌,我站在门前按了电铃也没人回应。
按了好几次以后,门才终于打开。
穿着朴素黑色针织上衣和黑长裙的叶子小姐,带着刺人的冰冷目光现身了。
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我眼前的她还是美得令人不敢逼视,又冷得有如披着一身冰霜。
「你来做什么?我很忙,请回吧。」
眼看她就要关门,我急忙闪身挡住,对她说:「请告诉我,远子学姊去哪里了?她的制服被割得破烂,散落在整个房间,可是我却到处都找不到她!她在客厅留了写给你的纸条,但是也被撕破,我只能看到一半的内容。『照预定计划』是指什么?」
叶子小姐的反应漠然至极。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我要去找她。」
「或许见不到了。」
她阴沉的声音、空虚的目光,让我害怕得后颈发颤。
这个人就算听到我说远子学姊制服被割破的事,也一点都不担心,好像根本觉得不管远子学姊怎样她都无所谓似的。
彻底的漠不关心。
排拒。
这个人好可怕。
能够毫不犹豫说出「作家必须独自走向窄门」这种话,而且真的付诸实行,把父母和好朋友的死拿来当写作题材的这个人,实在很可怕。
能够面下改色在小说中杀死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亡友之女,还对她视而下见的这个人!以作家身分活着的这个人,真的好可怕,既恐怖又教人无法理解。
光是看着她,我就忍不住浑身打颤,几乎想转身逃走。
即使如此,我还是站稳脚步,对叶子小姐说「就算见不到我还是要去」,她却转身走进屋中。
「请等一下!」
我也脱下鞋子跟进去。
「如果你知道远子学姊的去向,请告诉我。」
叶子小姐头也不回。
我一进玄关就看到厨房,再里面才是工作室,宽敞的桌面上摆着一台桌上型电脑,前面零零散散地放满照片,拍摄的是附近的道路、住宅、庭园、校舍、森林、草地、果园、美术馆之类的东西,大概是小说的资料吧。
另外还有蓝色的笔记本和银色的笔、花朵图案的茶杯、草莓水果塔、用边缘有蕾丝花样的白色盘子盛放的饼干,还有几个透明的紫色汤匙架,上面架着金色的刀叉和汤匙。
这是在举行一人的茶会吗?
「拜托你,叶子小姐,房间里的情况真的很不寻常啊!结衣小姐那里到底是指哪里!、远子学姊的房间里有很多结衣小姐寄给你的信,跟那些有关系吗?」
「结衣的信?」
至此始终摆出一副冷淡模样的叶子小姐,突然皱起眉头,露出严峻的表情瞪着我。
「怎样的信?」
「因为都没有拆封,所以我也不知道。总之,更重要的是远子学姊的去向……」
我话还没说完,叶子小姐就急躁地从桌上抓起笔记本和笔,写了一些东西之后撕下拿给我。
我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地址!岩手县?远子学姊在这个地方吗?
当我正要道谢时,叶子小姐却以骇人的冰冷声音喃喃地说:「……这是懦弱到服毒自杀的那个人的墓地。如果那孩子也不再回来就好了。」
我一抬头,就看见一双饱含恨意的激动眼睛。
这是叶子小姐初次让我见到的强烈感情。
像熊熊烈火一样的眼睛……不加掩饰的憎恨……
我嘴里干渴,背脊战栗。
这个人竟然也会有这种表情!
以天野夫妇为范本而写的《悖德之门》里,主角亚里砂在掐死婴儿远子的时候,一定也露出这种像是被恶鬼附身般的可怕眼神吧。
一想到这里,我觉得背后寒意更深,勉强挤出道谢之语后,就尽速离开公寓。
◇ ◇ ◇
小叶,我实在不懂。
作家的幸福和一般人的平凡幸福都很重要,但是只能选择一种的时候。我应该劝小叶选择哪一边呢?
小叶期望的是哪一个呢?
对小叶来说,家人是无关紧要的吗?孩子和伴侣都只是多余的负担吗?
你这么讨厌被小流称为妈妈吗?远子笑着叫你叶子阿姨是那么令你心烦吗?
小流和远子都一直期待小叶开口呼唤他们喔。
拓海也一样,他是真心喜欢小叶的。但是小叶却连拓海过世的时候都没去医院,连他的葬礼当天都还在工作。
拓海在动手术时,我一边抱着远子,一边拚命祈祷小叶快点来,都快要急坏了。
举行葬礼的时候。我因为觉得拓海太可怜,还紧紧抱着远子哭了。
独自走在狭窄的路上,就能让小叶得到幸福吗?
以作家身分而活的小叶真的幸福吗?
明天必须去参加结婚典礼 孩子也正在隔壁房间睡觉,但我还是再次跟文阳吵架了。
「文阳拥有我这个妻子,有远子这个女儿,还有身为作家的小叶。你叫小叶要孤单一人,自己却拥有各种幸福,真是太狡猾了!」
我这么一说,文阳只是微笑着回答:「是啊,我真是狡猾。」
文阳的微笑非常清澈、温柔,但好像又有些寂寞,所以我没办法继续责备他。
我好几次眺望着拓海送我的小罐子。
◇ ◇ ◇
我搭新干线到仙台,在那里又换了其他路线的电车,然后再换计程车,到达笔记上写的寺庙时已经快要三点了。
天空是阴暗的铅灰色,感觉比雪地里还要冷,空气割划着皮肤,甚至像是要侵蚀到骨头里。四周都是农田野地,裸露的泥土也都冷得结出一层白霜。
实在太小看东北的冬天了。我一边后悔没在车站买暖暖包,一边冷得牙齿打颤,走进
腐朽下堪的寺门。
「不好意思~」
我一喊叫,就有一位看似超过九十岁的高龄住持走出来。
我说出自己来找远子学姊的事,对方以轻柔的东北腔调建议我去寺后的墓地看看,说她如果还没回去应该就在那里。
我全力奔驰,冷风划过皮肤,令人浑身刺痛。害怕见不到人的不安,还有即将见面的期待,两种情绪充斥在我的胸中,激荡得几近爆发。
林立着灰色泛黑墓碑的墓地窜入视线的瞬间,我的心脏鼓动得更激烈了。
但是,不管我怎么找都看不到人影。
来迟了吗……
在我因绝望而喘不过气时,突然看到墓碑后面出现一颗挂着辫子的小小脑袋。
可能本来是蹲着,现在才站起来吧?那人正低头凝视着墓碑。
熟识的侧脸、深蓝色的双排扣大外套、学校制服、从肩膀披垂的黑色辫子。
我的喉咙颤抖,热意上涌,百感交集地发出呼喊。
「远子学姊!」
辫子轻轻一晃,远子学姊看见我立即睁大眼睛,露出下敢置信的表情。
终于见到了……
光是这样视线交缠就让我感到安心,喉咙深处哽住,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
明明彼此才分离没多久时间,我却感觉上次见到她时已是久到恍如隔世的事,胸中轰然鼓动。
好像我一栘开目光远子学姊就会消失似的,我一直站在原地目下转睛地看着她。远子学姊也毫不动弹,一直凝视着我,模样由惊愕转变成悲伤!我一直屏息看着她逐渐转变的表情。
远子学姊的眼睛变得跟我一样湿润。
令人震撼的沉默持续一阵子。
「……狸猫变成了心叶吗?」
结果她好不容易说出来的却是这句话。
「你在说什么啊……」
「因为,从东京到这里要花十个小时吧?」
「用不着那么久,只要四个小时啦。」
「骗人。」
「是真的,我才想问你怎么会花那么久的时间。」
「就是先搭夜间巴士……然后再……」
「麻烦你搭新干线好吗?」
我真的快昏倒了。
干嘛千里迢迢跑来岩手扯这些话啊?为什么这个人就是缺乏紧张感呢?
「制服……」
「嗯?」
「没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我又被流人耍了,但我却下觉得生气。在流人家里叫着远子学姊的名字拚命找人之时的恐惧和绝望,此刻已经全都溶化不见,我的心情明亮得有如沐浴在光辉之中。
「心叶是专程来谈制服的话题吗?」
「我没有这种癖好。」
「那又是为什么?」
远子学姊闭上嘴唇,像是等着我回答,她轻抬起的目光中带有一丝担忧的神色。
「不管是为什么都无所谓啦。」
我这样回答以后,远子学姊慢慢走到我面前。
「只是突然很想旅行罢了。」
远子学姊的眼睛变得更湿润了。
「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流人吗?」
「是叶子小姐。」
「阿姨?」
(55图)

我的话好像让她大吃一惊。
「是阿姨告诉你这个地方?你去见了阿姨吗?可是,阿姨今天应该不在家吧?」
「我……打电话去叶子小姐的工作室,号码是从送货单上看到的,然后她就告诉我这间寺庙的地址。」
冲去她工作室的事太丢脸了,我实在说不出口。
远子学姊的眼睛越睁越大,接着垂下眼帘,露出温和的表情。
「是吗……是叶子阿姨告诉心叶的啊。」
她绽开笑容,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阿姨是个很温柔的人喔。
为什么远子学姊会这么热烈地仰慕叶子小姐呢?叶子小姐根本毫不掩饰她对远子学姊的憎恶啊!
她甚至还对我说出「如果那孩子也不再回来就好了」那种话。
看着远子学姊细细咀嚼这个小小的聿福,我的心都痛了。
「……今天是远子学姊父母的忌日吧?」
远子学姊静静地回答:「……嗯。」
所谓的「去结衣那里」原来是这个意思。刻了「天野家」字样的墓碑被擦拭得清洁素净,前面还供着白花。
「我读了叶子小姐的小说。」
远子学姊纤细的肩膀隐约摇晃,她抬起低垂的目光看着我,那眼神之中没有惊讶,只有默默承受伤痛而显露的沉静和辛酸。
「《悖德之门》里面写的就是叶子小姐和远子学姊的父母吧……」
远子学姊又低下头,转身面对墓碑。
「……那都是小说情节,因为叶子阿姨在九年前的那天早上并不在家里……」
在寒彻骨底的天候中,我竖起耳朵聆听远子学姊的叙述。
「那天早上……爸爸和妈妈要去参加结婚典礼,所以都打扮得很正式……妈妈穿了淡紫色的洋装,边缘飘着雪纺的蕾丝……非常漂亮……但是,妈妈好像不太有精神,一直在发呆……
她前一晚跟爸爸吵架了……那时我睡在隔壁房间……因为听到声音而被吵起来。但是我很害怕,所以闭眼假装睡着……
爸爸穿黑色西装,打了白色的领带。他跟平时一样,慈祥地用手指拨拨我的浏海,笑着对我说『早安』。
流人也缠着妈妈说『结衣阿姨好漂亮喔」,然后妈妈就恢复精神,露出笑容。
真的跟平时没两样……」
远子学姊低垂着头。
「我跟爸爸吃了妈妈写的气餐点」,流人跟妈妈则吃普通食物,然后爸爸泡了咖啡……跟妈妈一起喝了。」
——咖啡?
我似乎想起了某件事。
是从流人梦呓般的低语中听来的吗?他说朱丽叶在咖啡里下毒……
「远于学姊的父亲也都是吃书吧?为什么会喝咖啡呢?」
「只是偶尔会喝……有时爸爸会陪妈妈一起暍。虽然妈妈比较喜欢红茶,但是早上都会喝咖啡……因为咖啡可以让脑袋清醒过来……」
远子学姊的语气带有几分犹豫,言词也很模糊。她讲到一半时,右手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悄悄握住,视线也不停游栘,很难受地盯着墓碑下方。
后来的事情就跟我从佐佐木先生和麻贵学姊那里听到的一样,文阳先生和结衣小姐把远子学姊和流人送到樱井家以后,开车前往典礼会场,并在途中发生意外而死亡。
勇妈妈还抱着我说,要乖乖待在叶子阿姨家里,不可以让阿姨担心……」
这是她在九年前答应母亲的最后一个约定。
远子学姊如今依然遵守着这个约定吗?
为了不让叶子小姐担心,她就算感冒了也希望自己努力痊愈,在叶子小姐面前总是开朗地笑着……
只有八岁的远子学姊足以怎样的心情等待着不再回来的父母7
我一想到发生过殉情事件的房子里有位绑着辫子的小女孩因为怕鬼而发抖,胸口就痛得快裂开。
「……叶子小姐就像《窄门》里的阿莉莎……流人是这样说的。」
远子学姊抬起头来,露出迷蒙的笑容。
「是啊,她既高贵又孤单……不看人间,只注视着遥远的地方……」
然后,她以澄澈的声音开始谈起《窄门》。
「纪德的《窄门》吃起来就像康苏米法式清汤……
心叶知道康苏米法式清汤的做法吗?那是把肉、骨头、蔬菜、调味料加入大锅子,以小火慢慢熬煮几个小时之后,把熬好的高汤捞起来……然后把其他材料和蛋白加入这些高汤……继续熬煮。等到附着在蛋白的残渣都浮起来,还要细心地再三捞除……最后再滤掉油脂……这样才能做出清澈的汤。
这是一道非常耗费心血的料理。
虽然看起来单纯又透明……但是要猜出其中包含的所有材料是很困难的,简直就像人心……有各种情绪混合相溶……又像温暖的金光一样清澈透明……是让人感伤的美味……」
我想起跟远子学姊在放学后的文艺社中共处的时光。
从窗口照射进来的夕暮余辉、充满柔和金光的小房间、远子学姊飘荡其间的清澈声音、自动铅笔从稿纸上划过的声音、兴奋期待地在旁窥视的远子学姊。
幸福洋溢的时光。
就算想要形容那段时间带给我的感受,我也找不到适合的词汇。
有太多情绪混杂在一起,但又十分清澈——既温柔又忧伤……
在铅灰色天空底下,冷得几乎冻结的空气中,远子学姊继续说着。
墓碑丛林之中只有我和远子学姊,我们两人彷佛站在与外界隔绝的异世界里。
远子学姊遥望远方的眼睛悲伤地闪烁。
「杰罗姆爱着阿莉莎。
阿莉莎也心系杰罗姆,但她又希望妹妹朱丽叶能够得到幸福。
而且朱丽叶也是……她既爱着杰罗姆,又期望杰罗姆能跟阿莉莎结婚,过着幸福的生活。
大家都重视别人胜过自己,但是,为什么谁都得不到幸福呢……为什么大家都非得通过那道窄门不可呢……」
远子学姊在谈论《窄门》之时,或许也想起了父母的事情吧。
她最后那句话不像在说阿莉莎和杰罗姆,倒像在说文阳先生他们。
——为什么大家都非得通过那道窄门不可呢……
这个问题想必远子学姊自己也答下出来吧。
她闭起双唇,陷入沉默。就像祈祷着天降奇迹改变世界一般,静静凝视着远方的铅灰色天空。
在旁看着的我,心中也充满感伤和悲切。
胸口好痛,一阵一阵地发疼。
远子学姊小小地打了一个喷嚏。
「对不起,我今天没带手套也没带围巾。」
围巾……已经送给琴吹同学了。
「没关系。」
远子学姊温和地微笑。
好像即将融入这片孤寂的景色一般,那是美丽而梦幻的笑容。
胸口再次感到刺痛,因此我轻轻握起远子学姊的手。
冰冷的手轻轻一颤。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能分享彼此的体温。
我跟远子学姊沉默地互牵着手,把言语埋藏在心中,就这样静静的……现在的我们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我们能做的只有牵起手。
就算如此,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换个地方吧,如果感冒就糟糕了。」
「是啊。」
远子学姊寂寥地注视着墓碑,或许是在跟父母道别吧。
她闭上眼睛片刻,然后昂首迈出步伐。
我们的手继续牵着,不是紧紧地互握,而是轻轻包围。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有个地方我从以前就一直很想去。」
「我也可以跟去吗?」
她踌躇了一下,才露出虚无的目光喃喃回答:「……嗯。」


第四章 悄然离去的背影

我说服远子学姊放弃搭乘两小时一班的巴士,然后搭计程车到达的地方,是一间小医完。
那里看来像是店面兼住家,低矮栏杆环绕的建地里有三层楼的医院,还有平房式的住宅,招牌上写着「内科、妇产科」。
「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远子学姊感慨良多地眯起眼睛。
对了,放在她房间壁橱里的生日音乐电报就是医院送来的。
「远子学姊是第一次来吗?」
「是啊。」
「可是,你已经来为父母扫墓好几次,为什么一次都没来过这里呢?」
远子学姊一听就流露迷惘的神情,然后含糊地微笑。
「……因为太匆忙了。」
我感觉事情不是这么单纯,但我什么都没问。
「如果医生还记得我就好了。」
「那时远子学姊只是个婴儿吧?现在你的长相跟体型都改变,人家不可能记得的。」
「可是,我爷爷和爸爸都是让这里的医生接生的啊。」
「那位医生到底几岁了啊!」
我们站在招牌前谈话时,有一位体型丰腴、年纪颇大的护士走出来。
「哎呀?有什么事吗?」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远子学姊很稀罕地显得畏缩。
「那、那个,我是在这间医院出生的。然后,我想跟医生打个招呼……」
「你是高中生吧?几岁了?」
「高中三年级,已经快要十八岁了。」
护士貌似遗憾地皱起睑孔。
「那应该不是守医生,而是他的祖父喜一医生吧。实在非常抱歉,喜一医生去年已经过廿一了。」
远子学姊的眉梢立刻垂下。
「这样啊……」
「对不起,还烦劳你特地跑一趟。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宇呢?」
「我叫天野远子。」
结果护士一听,表情立刻亮起来。
「啊,是远子啊!就是《远野物语》的远子,对吧?」
远子学姊的脸庞也兴奋地泛起潮红。
「是的!」
「果然没错!啊啊,这么说来你跟你妈妈的确长得很像呢,鼻子和眼睛真的几乎一模一样。我也曾经在你出生的时候帮忙接生喔。」
护士自我介绍说是姓林,然后就邀请我们进去,还说远子学姊母亲住过的病房刚好空着,可以让我们进去看看。
那是位于三楼的小个人房,从床边的窗户可以看见外面辽阔的景色。
「你妈妈叫做结衣对吧?她经常看着窗外呢。听说你爸爸是一位编辑,因为忙着工作所以没有来探望过她,你妈妈在陌生的异地一个人待产一定很不安吧……她老是挂着一副很寂寞的表情……好像很烦恼的样子。但就算这样,她还是很努力,没有说过一句丧气话。
第一次抱你的时候,她还露出了好幸福的微笑喔!
她把睑贴在你的脸颊上,温柔地叫着你『远子』。听说这名字是从《远野物语》取来的。她说如果生下女孩,就要取名为『远子』。
当时,你妈妈真的好高兴,打从心底为你的诞生感到开心。那个时候的远子只有这么一点大喔。」
远子学姊带着微笑,很幸福地听着林护士的话,彷佛正在倾听美妙的福音。
◇ ◇ ◇
其实我好嫉妒小叶跟文阳之间的关系。
因为文阳向我求婚的时候这样说了:
「你写的故事,就像家庭料理一样
既朴素又温馨,可以让人放松心情,但是要当作商品的话味道太淡了 所以你没办法成为众人的作家。
但是,你可以成为我的作家。我爱你,也爱你写的东西,所以请当我一个人的作家吧。」
就这样,文阳在我面前把我写的原稿吃光了。
虽然我成为文阳的太太,却没办法当上天野文阳这位编辑的作家。文阳部用「我的作家」来称呼我,但其实文阳的作家应该是小叶才对。
这让我觉得好难过……
怀着远子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安,而且也很紧张。文阳迟迟不归的时候,我部忍不住担心他是不是跟小叶在一起。
我担心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在家里等待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已经渐渐走向我到不了的遥
我的世界从内部渐渐崩毁,在某一天变成一片漆黑。
为什么文阳还不回来呢?
我们已经约好要在周日一起去买婴儿用品,可是为什么小叶一叫,文阳就得去工作呢?昨天文阳明明还一脸温柔地说,如果生了女儿,就要用《远野物语》为她取名为远子。
为什么……为什么文阳又去了小叶那里呢?
我好难过、好痛苦,觉得自己好像渐渐坠入黑暗深处,无法自拔……
把我从这个地狱之中救出来的就是远子。
将这个刚刚诞生、幼小而柔软的生命抱在怀里的时候,我感觉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包围,因而微笑。
我对她深爱不己。高兴得想要哭泣。
我好幸福。
但是,我的幸福却造成小叶的不幸。
◇ ◇ ◇
「……我爸爸的故乡岩手县就是《远野物语》的故事背景。」
我们走在被夕阳染红的田间小径上,远子学姊脸色温和地说。
「那是蒐集流传在这片土地上的传说而编纂的民间故事集。《远野物语》里面写到了很多妖怪和神明,像是河童、天狗还有座敷童子之类……不同于人类的各种生物跟人类住在同一片土地上,过着互有往来的生活……但是,里面却没有一个故事提到会啪嗒啪嗒吃书的妖怪。」
她细微的声音静静地诉说,眼中溢满柔和清澈的光辉。
「我的爸爸,还有祖父、曾祖父都是……我们的家族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是靠着吃故事维生。我从来没听谁提过这种生物该怎么称呼,所以……」
远子学姊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惊讶的我。
然后,她豪迈地挺起胸膛。
「所以我只是普通的女高中生,如你所见是个『文学少女』喔!」
我终于明白,远子学姊如此宣言的开朗声音、光明灿烂的笑容,都是她在出生至今的岁月之中赢来的。
「文学少女」这个词汇,竟然包含这么深远的意义……
——我才不是妖怪,而是「文学少女」啦。
——我是个爱书爱到想要吃下去的平凡「文学少女」。
自己是跟常人不同的生物,这件事一定伤害了她,而且令她烦恼不己。即使如此,她还是能展现灿烂的笑容,还是能鼓着脸颊吵着「我才不是妖怪」,还是能翻着书生气蓬勃地大发评论。
那鲜明的笑容让我的胸口热了起来。
真是对不起,我老是开玩笑说你是妖怪,还对你冷嘲热讽……如果我这么说,远子学姊一定会把扁平的胸膛挺得更高,笑着回答「你知道就好」。
所以,我只是默默地跟在一旁走着。
搭计程车到车站以后,我还得再次劝说远子学姊一番。
「巴上就可以了,我们搭巴士回去吧。」
「那是夜间巴士吧!距离出发时间不是还要等超久的吗?到达的时候都已经是明天早上了啊!」
「可是,比搭新干线便宜多啦。」
「时间跟金钱一样是很重要的。远子学姊不是考生吗?每一分一秒都该好好珍惜才对吧。」
「话虽如此……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搭新干线回去啊。」
我不可能叫她自己一个人搭巴士回去,只好无可奈何地说:了:。我来付吧。」
「咦咦,这样不好吧?」
「是我自己想要付的,所以不用再多说了。」
「那、那么……至少坐一般的电车再换车……」
「这样的话,还没到达东京,今天的班次就没了。」
看到远子学姊越来越迷乱,我低吟般地说:「就当是我提早送你生日礼物吧。」
远子学姊瞪大眼睛。
「心叶还记得我的生日吗?」
「……是三月十五日对吧?因为被你逼着买晚了半年的生曰礼物,所以我想忘也忘不掉。」
我没好气地说完,远子学姊的脸都红了。
看到她这个模样,我突然觉得不太好意思,所以转身背对她。
「就搭新干线回去吧。」
「心叶……」
远子学姊嘟哝着说:「那我走路回去好了,那些钱都拿来买书吧。」
我心想,她该不会真的打算一个人走回东京吧?
搭上电车以后,远子学姊还是不死心地一直吵着「等一下别改搭新干线,我们坐到终点再换一般电车」,或是问我「如果从这里搭便车的话,可不可以把多出来的预算拿去买书。
「考生就乖乖去背数学公式吧。」
「没问题的,第二次考试不用考数学。」
「太大意的话小心惨遭滑铁卢喔。」
「啊!不要说『滑』还是『落』这些字啦~~~~~~」
看来她还是很担心会落榜嘛。
此时已日薄西山,窗外变得一片昏暗。车上只有我跟远子学姊两个人。
坐在我对面塞着耳朵的远子学姊望向窗外,喃喃说着:「可是……夜间巴士也很棒、很罗曼蒂克啊……唯一的光源只有地板上的警示灯……光芒从窗外流过……就好像在繁星之间奔驰一样……」
「就像《银河铁道之夜》吗?」
我随口一说,想起了在天文台的那一夜。我突然有种错觉,彷佛心灵飘出身体,飞翔在那个夜晚。
圆顶形状的天空。
贤治仰望过、闪烁发亮的星空。
远子学姊以澄澈声音诉说着乔凡尼和坎帕奈拉的故事。
『坎帕奈拉,我们一起去吧。』
想必乔凡尼他们也曾在列车窗口眺望奔流而过的星辰吧。
远子学姊依然看着窗外。向后飘栘的风景之中,映出一张寂寞的脸庞。
我的胸口紧紧揪起。
「 :。坎帕奈拉在那之后一个人去了哪里呢?」
被抛下的乔凡尼,以及独自离去的坎帕奈拉。
这两人就像是杰罗姆和阿莉莎。
下决定的总是离去的那人,被抛下的人不管再怎么哭泣哀求也无济于事。
远子学姊或许也把阿莉莎和坎帕奈拉联想在一起了,她以闷闷不乐的声音低语着:「这个啊……说不定坎帕奈拉走进窄门了呢……」
叩隆叩隆……平缓的震动从脚底传来,车上异常安静。
「……」
「……」
远子学姊在想什么呢?
虽然我们直到方才还像从前一样轻松地谈话,但是到达东京,气氛会不会又变得尴尬,以后会不会真的无法再次相见呢?
两人沉默良久以后,远子学姊缓缓说道:「我……肚子饿了。」
「我今天也只吃过早餐,请忍耐一下吧。」
「可是我的肚子饿得下得了啦。」
她眉悄低垂,哭丧着脸。
再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在这里写三题故事让她大快朵颐。就算乘客再少,电车毕竟不像夜间巴士,光线是很明亮的。
我正准备再说一次「请多忍耐」的时候,远子学姊已翻起包包,抽出一本文库本。
一看见书名,我顿时屏住呼吸。
《阿尔特海德堡》——那是我送给远子学姊的书……是我去照顾生病的远子学姊那一天,塞进她棉被里的那本……也是我想要撕了拿给远子学姊吃,她却泪眼蒙胧地阻止我撕破的那本……
——一本书不行……吃掉的话……就没有了……现在只剩《阿尔特海德堡》了,都已经只剩这本……
当时还剩三分之二的页数,伹现在已经剩下下到一半。
我一发现这点,胸口就感到剧痛。
——再见也说过了……本来想把《阿尔特海德堡》也全部吃光的……
等到书页全部吃光以后,远子学姊说不定就会把我忘了。这念头令我不由自主地焦躁
起来。
远子学姊翻起书,以呢喃细语发表着评论。
「《阿尔特海德堡》是德国作家梅亚法斯特(Wilhe1m Meyer—Forster》写的剧本喔。这作品发表于一九〇一年,说的是卡尔斯堡王国的王子卡尔 海兹(Karl Heinz)——不过在正式场合都称呼海里希《Heinrich》啦!这是描述他在寄宿的酒店里认识了民女凯西,激发出青春悲喜的名着。简直就像咀嚼砂糖腌渍的堇花一样,甜美、感伤……又带有苦味……
卡尔 海兹父母早亡。因为身为国王叔叔的继承人,他从小就一直被迫活在繁文耨节中。伹他去学术之都海德堡留学以后,藉着自由自在的大学生活获得了心灵的解放。
凯西是在他寄宿酒店里工作的女孩,她献上花束欢迎卡尔 海兹的到来,还为他吟诗,两人一下子就陷入热恋。」
纤细的手指停留在书页上不动。远子学姊每次开始谈论故事总是那么生气蓬勃、兴高采烈,但她现在却目光低垂,眼眶悲伤地湿润。
「……初次的恋爱……初次的自由生活……还交到了很多朋友,卡尔 海兹过着未曾体验过的幸福生活——无可取代的生活。
没错……就像酥脆糖衣被牙齿咬碎,堇花芳香顿时充斥在口中一样……
但是,好景不常……国王的病情恶化了,卡尔 海兹只能终止留学而回国。
过了两年,已经当上国王的他耐不住思念之情,所以重回海德堡,但是那里已经不是
远子学姊的声音变得微弱,手指犹豫地滑过纸上,停在书页边缘。
难道她打算在这里开动……
我太不小心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让这种危险发生过啊!
纸张发出撕裂的声音。
白皙的手指捏起纸片,慢慢送到嘴边。
吃光的话就没了——就会忘掉——
我无法按捺几乎压碎胸口的疼痛,所以伸出了手。
我把手伸到远子学姊的嘴唇和手指之间,握住远子学姊的手试图阻止。
因为事发突然,远子学姊吓得立刻闭起嘴巴,却一口咬住我的手指根部。
「哇!」
「心叶!」
远子学姊慌张地退开。
她把书放在腿上,抓住我的手,以手指轻抚留下齿痕的红肿部位。
「为什么突然伸手啊?啊啊……留下齿印了,好像很痛……」
这是我第二次被她用力咬到留下齿痕了,我一边想着,一边生气地说:「因为远子学姊要吃书啦!」
「……」
远子学姊大概也察觉到包含在我声音里的怒气,她以哀伤的眼神仰望着我,我则是更强硬地盯着她的双眼。
「为什么要吃?」
「因为……书又不能放太久……如果变得太旧就不能吃了,这又是心叶难得送给我的书耶。」
她的口气就像姊姊在劝导冥顽下灵的弟弟一样,让我听得胸中怒意翻腾。
我愤然拿走远子学姊放在腿上的书本。
「就、就算这样也下能在电车里吃书吧!虽说远子学姊本来就是贪吃鬼,但这也太缺乏常识了,如果被谁看见了要怎么办啊!」
远子学姊落寞地低下头。
「……对下起。」
我的喉咙烫得难以喘气,心里难过又懊悔,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到底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我转开视线,拉长了脸盯着被远子学姊咬出来的齿痕,这时,远子学姊突然伸出手指抚摸我的眉心。
她盯着惊愕的我,喃喃说道:「……好深的皱纹。」
「什么……」
「……这是凯西说的。她一边说,一边摸着因为疲于国王之职而回到海德堡的卡尔 海兹的睑。」
辫子轻轻摇曳,堇花香味扑进鼻腔。
远子学姊带着温暖的笑容,轻轻抚摸我的额头。
「『嘿,再笑给我看看嘛。』」
温柔的指尖从额头滑落到脸颊,像是在鼓励我一样,轻柔地触摸。
「『再一次,像以前的你那样笑嘛。笑吧,卡尔?海兹,拜托笑给我看嘛。』」
远子学姊的眼睛映在我的眼里,像堇花一般清纯的眼神……
我的脸像着火一样发烫,同时涌起满腔酸楚。我再次翻开《阿尔特海德堡》,跟着读起卡尔。海兹的台词。
「凯西,一切都如同往昔,缅因河、内喀尔河……还有海德堡也是。只有人变得不一样了,没有一个人还跟过去一样。』」
往后回想起这件事,我一定会羞耻得想死,甚至懊悔到在房里滚来滚去。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总比看着远子学姊在我面前把我送的书吃光到最后一页还要好上百倍。
远子学姊露出的惊讶表情,然后眼神又变得哀伤。我瞪着如此神情的远子学姊说:「『只有你,凯西,只有你一个人还跟过去一样。』」
远子学姊静静地微笑,那笑容美丽得让我的喉咙都缩紧了。
我的声音变得飘忽。
「『……只有你一个……』」
胸口滞塞,声音也出下来。远子学姊露出恶作剧般的欢畅笑容,站起来坐到我身边,然后双手抱住我的手臂,继续念出凯西的台词。
「『走吧,卡尔。海兹,我还记得你出发那天的事!我们一起去了奥登瓦尔德森林喔。』」
我依照附注的动作点点头,远子学姊眼中恶作剧的光彩又增强几分。
「『然后我们要一起搭马车去内卡格门德……接着再去巴黎,对吧?』」
附注的动作写的是微笑,远子学姊也依言眯细眼睛。
接下来的附注,竟然是要她把脸贴在我的胸前!
远子学姊就贴在我的心脏上,她头发飘出的堇花香味让我闻得晕头转向。
你做得太超过了吧,远子学姊!干嘛还这么舒适地闭起眼睛啊!
我已经无路可退,所以只得断断续续地呼吸,一边继续念台词。
「『外面是春风吹拂的夜晚,大家都睡了。』」
远子学姊抬起头来,深情地注视着我。
「『请紧紧地抱住我吧。』」
看到接下来的附注,我吓得魂下附体。糟糕——这一幕我办不到!
那里写的是「抱紧凯西热吻」。
远子学姊很入戏地饰演凯西的角色,身体跟我紧贴,以蒙胧的眼神痴痴望着我。
我的脑袋几乎沸腾、脉搏混乱、呼吸困难,阖起书本放在座位上。
「我没办法演了,对不起。」
远子学姊从我身上退开,回到对面的座位,然后拿起书本噗哧一笑。
「你演的王子真精采呢,心叶。」
「唔~~~~」
我颓然垮下肩膀呻吟,远子学姊则兴致盎然地盯着我。
然后她靠向椅背,心满意足地闭眼。
「谢谢,我现在觉得肚子饱饱的了。」
她的表情安详得有如作了美梦。
接着她把《阿尔特海德堡》抱在胸前,闭眼不动。
她真的睡着了吗?或者只是装睡呢?
我心如万割地凝视着她花朵般的唇上浮现的微笑,一边想着,如果我真的照书上指示抱紧她亲吻的话又会如何……
改搭新干线到达东京站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十一点。
离开车站走没多远,远子学姊就停下来说:「今天真是谢谢你,送到这里就好了。」
「现在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一个人回去就好。让我自己走吧。」
她面带微笑说出来的是明确的拒绝之词。
椎心蚀骨的疼痛爬上我的胸口。
我确信远子学姊果然还是要离我而去,眼前突然变得一片昏黑。
她直到刚刚都还跟我那么亲近!还跟以前一样对我微笑!还靠在我的胸前,那么幸福地闭上眼睛啊!
「再见。」
远子学姊转动纤细的肩膀就要离开,我忍不住出声叫住她。
「远子学姊!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我的心中一团混乱,喉咙发热,呼吸不顺。我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远子学姊转过身来。她看着我的脸,有些困扰——又有些悲伤地皱起眉头。
我鼻中酸楚,心中震荡,哭丧着脸大喊。
「我才不想写什么小说!也不想当什么作家!远子学姊的母亲想写的吗哪般故事,我也写下出来——可是,可是……如果我肯写的话,远子学姊就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去吗?」
长长的辫子在风中摇晃。远子学姊难忍悲切地眯起眼睛,听着我说话。
如果远子学姊现在说出希望我写……如果远子学姊期望如此,还能因此改变远子学姊的未来,也能避免失去远子学姊……那……那我就……
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被远子学姊打断了。
「算了。」
清澈的细语传进我耳朵时,我几乎不敢相信。
远子学姊就像是对杰罗姆告别的阿莉莎,以纯粹通透的眼神凝视着我,温柔地笑了。
「我很想再读一次妈妈的故事,想要用妈妈的故事填饱肚子。我相信这么一来,所有事隋都会开始好转,我也相信如果是心叶或许真的做得到。」
她的眼睛蒙上些微阴影。
「但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期望……」
她的声音寂寥地颤抖,但是嘴边很快又浮现微笑。
「所以,还是算了。至今一直瞒着你,真是对不起。」
远子学姊握紧双手贴在膝上,对我深深一鞠躬。
我呆呆站着,一动也不动,只是愕然地睁大眼睛。
远子学姊抬起头来,带着沉静笑容说出「再见」,然后转身离开。
纤瘦的身躯渐渐融入黑暗。
——算了。
这句残酷的话语,不停、不停在我耳中缭绕不去。
◇ ◇ ◇
阿莉莎在日记里写着,神指给我们的道路太窄,容不下两个人并肩而行。
对不起,小叶,其实我根本没有资格期望你过得幸福。
因为阻挡在小叶幸福之前的人就是我。
生下远子之后,我终于从痛苦之中得到解脱。
文阳还紧紧搂住抱着远子的我说「对不起」,对我好温柔。
我的世界又找回了光明与希望,我在宽广门扉的这一边。幸福得像在作梦一样。
这里有远子、有文阳,既祥和又温馨,而且平凡,也理所当然。
可是,小叶却不过来这边,
就像阿莉莎明知「还有着其他国度」却绝对不会走向那边一样,小叶只会用冰冻般的眼神看着远子吃我写的故事!
小叶已经听不见我的声音了吗?
小叶不想再读我写的故事了吗?
如果小叶走向我这边——如果小叶说出她希望这样,我必定会献上一切啊!
◇ ◇ ◇
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跟拍打在我脸上的冷风相比,心中的失落感还更强烈。
我愣愣地从口袋掏出手机确认简讯。
在我前往岩手的途中,芥川传来简讯说他已经顺利见到琴吹同学,我那时还传简讯给琴吹同学向她道歉,却没有收到回讯。她一定气炸了吧?这也是应该的。
还有一封妈妈传来的简讯,是我通知她「我中午不回去了」之后收到的回讯。妈妈问我是不是跟女朋友吵架了,一副好像很担心、叫我别自暴自弃的感觉。
我拨了芥川的号码,一接通就听见女孩的声音。
「是心叶吗?」
弥漫在我脑海里的迷雾瞬间全被吹散。
「美羽!」
为什么美羽会接听芥川的手机?而且都已经是这种时间!医院的会客时段应该早就结束啦!
美羽以讽刺的语气对满心混乱的我说:「听说你丢下约会,跑去追天野小姐啦?真是太恶劣了。女朋友都哭了,她还说讨厌井上,要跟井上分手呢。」
「才、才不是!我才没有说那种话……」
突然有另一个声音插进来。是琴吹同学吗?
「哎呀,你下是抱怨个没完,说要甩掉那个花心的男生,再也下见他吗?」
「胡说!这是骗人的!下要听信她的话,井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美羽和琴吹同学的声音交错传来,让我听得一头雾水。这时美羽以不高兴的声音说:「啊!一诗!还给你啦。」然后我才听见芥川的声音。
「不好意思,在电话里没办法好好谈,你要不要先来我家?琴吹和朝仓都在这里二芥川似乎有些苦恼地说。
我走进日式的气派大门,来到玄关,看见芥川顶着疲惫不堪的表情走出来。
「见到天野学姊了吗?」
「……嗯,她没事。」
「是吗?那就好。」
「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不会,这也没什么……」
芥川皱起脸庞。
我站在玄关下动,小声地问:「你说美羽和琴吹同学都在,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我今天本来预定好要陪朝仓。」
「咦!是这样啊,对不起,我都不知道……」
芥川接到我的电话以后就联络美羽,说要取消约定。但是美羽不肯罢休,非得要芥川跟她好好解释下可,结果她一听完就说也要一起去。
芥川告诉美羽他已经没时间去接她了,美羽却还是一意孤行地说:「那我自己过去,你叫琴吹小姐等一等。这种时候还是有女生在比较好啦,如果一诗自己过去,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来安慰琴吹小姐吧?」因此,芥川根本没办法拒绝。
「……真实琴吹相当落寞,有朝仓在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俊来他们一起去芥川家,两个女孩就像刚刚接电话的情况一样,一直吵个没完。
「……时间已经很晚了,所以她们今晚都要住在我家。我父亲在工作不会回来,两个姊姊也都答应了。朝仓那边已经得到医院的允许,我姊姊也联络过琴吹的家人,所以不用担心。」
芥川的睑上隐约透出疲倦的神色。
「呃,那个,我真的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我正要道歉的时候,楼上传来呼喊。
「你在干什么啊,一诗!心叶来了对吧!快带他上来啊!」
惨了……
「好啦,有什么想讲的话就讲吧。女生如果太好说话,就会被排到后面的顺位,最后只会被别人取而代之喔。不过这也不干我的事啦。」
「什么啊……我才不会被取而代之咧……」
「是啊,就算下久之后会变成那样,起码你现在『还算是』正牌女友,虽然看起来也没得到女友的待遇就是了。」
我一踏进芥川的房间,美羽就把琴吹同学推到我面前。
琴吹同学一边挣扎抵抗,一边露出既困惑又生气的表情盯着我。
「对下起,琴吹同学。」
听见我战战兢兢地道歉,琴吹同学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该不会就这样原谅他了吧?如果处理得这么随便,以后一定还会发生同样的事喔。你根本从一开始就被看扁了嘛。」
琴吹同学挑起眉楷,转头瞪着美羽。
「才、才没有这种事!」
「哎呀,心叶跟我约定的事可是从来都没有取消过呢,就算他本来要跟朋友去玩,也会把我排在优先顺位而拒绝别人喔。」
「呃……是、是这样吗?井上?」
「那个,那是因为……」
「竟然把其他女人跟女友拿来比较,而且还丢下女友不顾,这也太夸张了。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一辈子都不理他。」
「朝仓,井上是因为有事情要处理。他也很担心琴吹,所以才会特地打电话拜托我去找琴吹,这就是他重视琴吹的证据。」
芥川试着帮我说话。
「真的很抱歉,因为流人哭着打电话来说远子学姊出事了……我很混乱……」
「心叶会被樱井骗那么多次,到底该说是太单纯呢?还是该说学不乖?我看应该说是太蠢吧。」
「……朝仓,我们还是先离开一下吧。」
「这样的话,我何必等到心叶来啊!让一诗自己处理不就好了?你说是吧?琴吹小姐。」
美羽用拐杖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突然猛推琴吹同学一把。
「呀!」
「哇!」
眼看琴吹同学快要跌倒,我急忙伸手扶她。
「没、没事吧?」
我低头看着被我抱紧的琴吹同学,她咬紧牙关,眼眶都湿润了。
那副随时会哭的表情,让我感到心中刺痛。
「井……井上,我说过我很会吃醋吧?」
「呃,啊……嗯。」
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拍击声,我的脸颊顿时变烫。
琴吹同学仍然高举右手,噘起嘴瞪着我。她有如洪水爆发一般,对愕然的我大骂:「笨蛋!心叶大笨蛋!为什么去找远子学姊!就、就算有什么理由,我还是会生气啊!我是那么期待着一起看电影……而且在那之后还要去井上家……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期待啊!要当礼物的饼干也都吃掉啦!本来可是为井上而烤的……笨蛋!笨蛋!笨蛋!你这个花心大萝卜!」
又来一击,这次她用拳头狠狠敲在我头上。
美羽在后面耸着肩,芥川则是看得哑口怨言。
琴吹同学抖着肩膀、吁吁喘气,然后眉稍突然垂下,露出哀怨的表情。
「我……真的很生气。我好嫉妒远子学姊,嫉妒得心脏都要裂开了。」
这句话还有这个表情,让我的心脏痛得也好像要裂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琴吹同学。琴吹同学明明是我的女朋友啊。 、
「我真的生气了……非常生气。虽然不会气一辈子……总之,暂时不要跟我说话!」
她放下紧握的手,转身背对着我。不同于远子学姊,那娇小的背影明显地颤抖。
「洗……洗手间……」她不悦地对芥川说,「洗手间借一下。」
「啊,喔……」
芥川带琴吹同学走出房间。琴吹同学仍然转移目光,像是不肯看我,她的侧脸还微微地颤动。
突然间,我的睑上又挨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清脆响起,这次动手的是美羽。
那双大眼睛闪烁着不悦的冷光,我还茫然不解时,她又从正面抓了我的脸。
「心叶真是伤害女生的高手啊。」
「……美羽……」
她冰冷的声音让我听得背都凉了。
美羽的眼中隐含憎恨及厌恶,让我觉得像是被迎头泼了一盆冰水。
「又露出一脸呆样,我说你也差不多该醒醒了吧?你还没发现吗?天野远子是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人啊。」
我的心脏扑通狂跳。
「这是指叶子小姐写的小说吗?」
美羽依然僵着面孔凝视我的脸。
「是啊,我读过《悖德之门》了。『远子是不存在的孩子』——伹不只是因为这样。那个人在天文台时,背诵出没有出现在书上的《彷若晴空》最后一段情节。我一直很在意,为什么那个人会知道心叶的初稿内容。
我从樱井那里听说过他的母亲是作家,我本来也没想到那就是樱井叶子……在天文台那次之后,我又读了心叶的书,在评审讲评的地方看见樱井叶子的名字才发现这件事……也发现天野远子就是出现在樱井叶子小说里面的那个婴儿远子。
既然那个人跟樱井叶子有所关联,她看过心叶的初稿也不奇怪,就连心叶是井上美羽
这件事,她应该也都知道,伹她却隐瞒这件事待在心叶身边。她『有事对心叶保密』……」
芥川和琴吹同学还没回来。
美羽的表情越来越尖锐,让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到现在都还恨着我。
「为什么她不说实话?她不都是为了要让心叶写出第二部作品吗?至今一直陪伴在心叶身边的温柔学姊,跟心叶在一起两年的天野远子——都是刻意制造的幻影啊!」
伴随着撕裂肢体般的痛楚,如同烈火的吼叫急欲涌出。
不是这样的!远子学姊虽然对我隐瞒真相,但是她给我的温柔体贴全都是如假包换的!
但我就连仅只一次的背叛都无法谅解,因而谴责远子学姊。
远子学姊已经无路可走,甚至像那样完全克制不了自己的情感,而我却浑然不知她的痛苦煎熬,只会把自己想成被害者,一个劲地逃跑。远子学姊明明一直那么温柔,那么地照顾我啊!
美羽绷紧的脸突然变得和缓,流露出同情似的哀伤眼神。
「……不要露出那种弃犬般的表情啦。还是早点看清现实比较好,毕竟心叶身边还有不是幻影的女孩啊。」
然后,她更寂寥地眯细眼睛。
「琴吹小姐她啊……一次都没有哭喔。在等心叶的时候,她好几次都像是要哭了,伹她在我们面前还是一直忍着没哭。」
我也察觉到琴吹同学迟迟不回来的理由了。她一定在哭,躲在洗手间里,一个人闷着声音……
美羽对低着头的我说:「心叶,你知道吗?《悖德之门》还有续集喔,那是刊登在杂志上的短篇,虽然没有集结成书……」
她稍微降低了语调。
「在续集中,布娃娃远子渐渐长大。某一天,它产生了自己的意识,开始活动,然后杀掉亚里砂。」
「!」
拉门突然响起喀啦一声,我全身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是芥川和琴吹同学回来了,刚刚冒出的冷汗跟一身寒意同时退去。
琴吹同学的眼睛红红的,她这模样让我不由得感到心痛。
「已经很晚了,井上今晚也住下来吧。朝仓跟琴吹也差不多该休息了。客厅已经准备好被褥,我就去睡那边。井上跟我一起睡,可以吧?」
「谢谢,不过我还是回家好了。」
背对着我的琴吹同学肩膀轻微摇晃,芥川皱起眉头。
「这附近叫不到计程车喔。」
「总是有办法的。」
「那就骑我的自行车回去吧,明天骑到学校还我就好。」
「谢谢,那就这么办吧。」
外面天寒地冻,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
又了天真是谢谢你。」
「自己小心点,多注意车辆。」
「嗯。」
我点头回答、正要踩动踏板时,噘着嘴的琴吹同学走出门口。
「我先进去了。」
芥川拍拍我的肩膀后离开。
琴吹同学脸色僵硬地瞪着我,默默伸出一只手。
——手套?
「……骑车的话手会很冷。」
「这是特地带来的?」
「……」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把头转开。
我怀着满腔暖意收下手套,可爱的粉红色手套暖和地包围着我的手。
「谢谢。」
「……」
琴吹同学依然瘪着嘴望向一旁。然后,她突然以不悦的语气说:「我、我还在生气,所以就算在学校里也别跟我说话……早上我也会自己上学,所以不用等我了。但、但是……井上以后如果还想继续跟我交往的话,就让我看看证据吧。」
「……证据?」
琴吹同学显得有些软弱——但她还是撑起腰杆,抬头瞪着我。
「在白色情人节那天……叫我的名字七濑,这样我就相信你的诚意。在那之前我都不会理你……」
她嘟哝着说完以后,转身跑进门里。
我心痛地目送她进屋之后,也踩着自行车离开。
阴暗静谧的道路,就像看不见尽头的黑暗宇宙。
我一边用力踩踏板,一边怀着满心痛楚回忆美羽说过的话。
——还是早点看清现实比较好,毕竟心叶身边还有不是幻影的女孩啊。
——跟心叶在一起两年的天野远子都是刻意制造的幻影啊!
砰哆砰哆……心脏响亮地鼓动。抚过脸颊的白烟带有暖意,身体分明觉得冷,喉咙却灼热发烫。
到底该选择琴吹同学还是远子学姊,我已经很清楚了。
——算了。
面带微笑的远子学姊毅然转身的背影,还有琴吹同学无助颤抖的背影同时浮现,让我更觉得喉咙发疼。
离我而去的远子学姊。
以笨拙的热情面对我的琴吹同学。
除了琴吹同学以外,没有其他人能陪我一起走上我所期望的宽敞大道。
但我为什么满脑子都是远子学姊呢?
——布娃娃远子渐渐长大。某一天,它产生了自己的意识,开始活动,然后杀掉亚里砂。
美羽说的这段情节到底是怎么回事?
布娃娃杀人?远子把亚里砂……远子学姊把叶子小姐杀掉了?
怎么可能……这不过是小说情节罢了,远子学姊是那样无可救药地仰慕着叶子小姐,怎么可能会杀她……
我在家门口停下自行车,门边有个人抱着膝盖蹲在地上。
我以自行车的车灯照过去,发现那是流人。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仰望着我的脸庞,让我愕然得像是挨了一巴掌。
流人正在哭泣。
这下像他上次来我家攀在我身上号哭的那种激烈哭泣,而是默默地垂泪。
流人露出软弱的表情,透明的泪珠从睁大的眼睛落到脸颊。他的头发和衣服都十分凌乱,湿润的眼中浮现哀伤、痛苦,还有深深的绝望。
这也是他的陷阱吗?
但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在演戏。流人好像真的受尽创伤,难过到没办法站起来。他不发一语,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流着泪。
我牵着自行车朝流人走去。
寂静的黑暗之中,只能听见链条喀啦喀啦的声响。
「……怎么了?」
流人流泪仰望着我,他的眼神之中充满痛苦,像在恳求「救救我。如果救不了,干脆杀死我让我解脱」。
他微弱的声音无力地嚅嗫说:「……心叶学长……有些事情还是别知道比较好呢……知道的话……就没办法回头了……」
扑簌簌的泪水落到他的膝上,破洞的牛仔裤吸入水分而变色。
「……我没办法……告诉远子姊……」
他喉头颤抖,低头把脸埋在膝间,静静地啜泣。
这悲伤的模样让我看得胸口都痛了起来。
流人究竟知道什么事情,让他痛苦成这样?
「你有什么事情没办法告诉远子学姊?」
流人垂着脸庞摇头。
我把自行车停在门前,伸手按住流人的肩膀。
「先进去吧,会感冒的。」
流人又摇摇头,低声呜咽着说:「心叶学长……谢谢你今天去追远子姊。我已经救不了远子姊……我希望她过得幸福……因为……因为她是很重要的人……可是,我已经无能为力……虽然我从小就跟她在一起……但是我终究什么都做不了……」
流人的泪水也滴滴答答落在我的心头。
他每落下一滴眼泪,我心中最柔软的那部分都会发烫。强烈到令人心焦的感伤,使我几乎喘不过气。
流人抬起被泪水沾湿的脸庞看着我 他带着虚弱无助的表情,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心叶学长……请你为远子姊而写吧,只有心叶学长才救得了远子姊……远子姊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了』,我根本阻止不了……但是,心叶学长是远子姊的作家……所以,只要心叶学长肯写……呜……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请求……」
悲伤浸透我的全身。
流人……远子学姊已经对我说不用写也没关系了。
她说「算了」。
她露出沉静的微笑转身背对我。
流人看到我表情僵硬、沉默不语的模样,彷佛陷入更深的绝望。
他的头低到几乎贴上我的脚,然后又开始啜泣。
最后,他以极慢的动作站起来,脚步蹒跚地走开。
「流人……」
即使我叫他,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 ◇ ◇
小叶,我是不是总有一天也能看见窄门呢?
如果我把自己拥有的一切归还到该还的地方,说出该说的话,放开我该放的人,我是不是就能得到走进那扇门的勇气呢?
我一边这样想 一边摸着远子的头发,突然觉得心痛欲裂,因而抱着远子哭了
远子被我吓一大跳。
我说着「我喜欢远子,很喜欢喔」。远子就紧张地对我说「我也喜欢妈妈」,让我的心更痛。
「妈妈,你为什么哭?因为跟爸爸吵架吗?爸爸做了什么坏事吗?怎么了?妈妈?」
「不是的……不是这样。妈妈很幸福喔,因为太幸福所以才哭的。」
小叶,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如果不是我那么多事,我们之间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命运已经在我伸手难及的地方开始转动。
或许我不该待在你身边。
我会害你停止成长,会阻挠你。
虽然我心知肚明,却还是忍不住想陪在你身边。
就像从前一样,两人永远永远在一起……
就算不写也无所谓,只要我们可以在一起,小说那种东西不写也无所谓!我几乎忍不住想要这样大喊。
神啊,请保佑我永远都别说出这句话吧。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请保佑我别说出一句悲伤的话语,保佑我能带着灿烂的微笑走进那扇门吧。


第五章 乐园的苦恼

我把手套和写着「谢谢」的纸条一起放进琴吹同学的桌子里。
琴吹同学一向很早到校,今天却在快迟到的时候才进教室,她还很不自然地回避我的视线,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她把课本放进桌中的时候发现了那些东西,一脸吃惊地从桌子里拿出粉红色手套。她垂着眉梢流露寂寞的表情,然后轻轻抱住手套,目光低垂。
「……」
我一直怀着悲伤的情绪看着她的动作。
流人那种奇怪的表现也让我一直记挂在心,所以我约了竹田同学午休时间在地下图书室中见面。
竹田同学比我先到,便当也已经摊开放在桌上,印有卡通图案的便当盒里整齐美观地排放着芦笋培根卷和花椰菜。
「真亏你吃得下……」
这里又冷又暗,最糟糕的是气氛阴森,实在不是适合用餐的环境。
竹田同学若无其事地举起叉子,一边嚼着鸡肉饭,一边说:「因为我经常一个人在这

里喝茶或是吃点心啊。心叶学长也吃吧,要不然就没时间吃午餐了。」
「……没关系,我晚点再吃就好。」
竹田同学爽快地回了一句「这样啊」,然后帮我倒茶。他说着「请用」,一边把水壶的内盖递给我。
这里真的冷得让人几乎冻僵,我心怀感激地接下热茶。她今天带的是茉莉花茶。
我因为看见桌上摆着《人间失格》的文库本而暗自心惊,一边开始说起周六那天发生的事。
竹田同学默默吃着饭,同时带着人偶般的平淡表情听我说,偶尔还会转头朝那本《人间失格》看一眼,然后又继续吃饭。
等我说完以后,她的便当也差下多空了。
「……我知道阿流打电话叫心叶学长去追远子学姊的事。心叶学长离开阿流他家以后,阿流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去他家。」
「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接近中午了吧。因为他叫我煮午餐,所以我就带着食材过去了……那个时候阿流的心情还算不错,他得意洋洋的说心叶学长抛下跟七濑学妹的约会,跑去找远子学姊,还说心叶学长果然比较喜欢远子学姊。」
虽然我知道自己中了流人的诡计,却不觉得生气……我明明为此每次伤害了琴吹同学啊……
竹田同学又说,流人吃完她煮的午餐以后拿出一本相簿。
「难道那是远子学姊母亲的相簿?」
我想起放在壁橱里的相簿,皮肤都痒了起来。
「不是,那是阿流的相簿。啊啊,可是里面几乎没有阿流妈妈的照片,全都是远子学姊家人的照片,阿流说,远子学姊的家就像是他家一样。那时阿流也看不出哪里消沉,而是满脸不在乎的样子……」
异状发生在他们看相簿的时候。
竹田同学说,原本一直愉快说话的流人突然脸色发青,沉默不语地凝视着相簿。
「他似乎受到什么强烈冲击,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相簿。我在旁边叫他『阿流』,他好像也没听见。」
「流人当时看的是怎样的照片?」
「是……很普通的照片。」
竹田同学的眼中流露些许困惑。
「至少在我看来非常普通。好像是圣诞节时在远子学姊家里的饭厅拍摄的,远子学姊、阿流,还有远子学姊的爸爸一起坐在桌边。远子学姊和她爸爸一起端着一盘火鸡,对着镜头露出笑容,阿流则很高兴地捧着一盘蛋糕,三人都穿毛衣,别着圣诞花圈图案的手工胸针。照片里看不见远子学姊的妈妈,所以我想拍照的人应该就是她。」
圣诞节里一家和乐的温馨景象……这样的照片为什么会让流人受到那么强烈的打击?竹田同学说,那时流人僵止不动,瞪着照片喃喃自语。
「阿流说『这不是真的』。」
然后他打开壁橱,发疯似地搬出里面的东西。
接着打开纸箱,把东西倒在地上,然后趴下去翻找,同样的动作重复几次以后,他突然停止不动。
「然后,阿流说话了。」
「说什么?」
「他说『不是结衣阿姨吗』,然后好像面临世界末日一样,脸都发青了……」
「!」
我惊愕地屏息。
不是结衣小姐?
那是指下毒的事情吗……要不然下毒的人又是谁呢?
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毒杀事件?天野夫妇会死只是因为单纯的意外?
「阿流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跑出家门,我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呆呆地站在门口,这时阿流的妈妈刚好回来。」
「叶子小姐……」
「是的。她的表情很吓人,我对她打招呼,她却什么都没说就走进屋里,看起来好像很烦躁、很焦急的样子。」
为什么叶子小姐会回家呢?远子学姊以前说过「阿姨今天应该不在家吧」,也就是说叶子小姐周六那天没有计划留在家里,可是……
对于流人那些奇怪的举止,我也跟竹田同学一样不明就里。
竹田同学说俊来她就回家了。
「我打了阿流的手机好几次他都没接,传简讯给他也没有回音,原来阿流去了心叶学长家啊……」
「……他为了远子学姊的事来拜托我。」
竹田同学轻轻把手放在《人间失格》的封面上。
「简直就像在交代遗言呢。」
她漠然说出的这句话,让我听得心惊肉跳。
「你在说什么啊,流人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自杀那种事。」
「我可不敢说。阿流的个性很软弱,动不动就对女生哭诉……如果丢着他不管,他还会生气哭闹……他怎么有办法活得这么率性,活得这么有感情……我没办法理解……实在有点可恨……」
那张平板的表情瞬间浮现了玻璃碎片般的尖锐情感,然后又迅速消失。
她稍纵即逝的情绪让我冒起鸡皮疙瘩。
竹田同学的手按着《人间失格》不动。
结果,我们还是不知道流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放学后又去音乐厅的画室拜访麻贵学姊。
「哎呀,这样啊?唔……那位少爷这么反常吗?」
她一边面对画布挥动画笔,一边高傲地说。
「算了,他总是放荡妄为得让人气得跳脚,个性又轻浮,偶尔让他撞撞壁、弄得头破血流,好好折腾一下也不错。要不然,他只会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
好歹流人也是麻贵学姊肚里胎儿的父亲,她的嘴还真是不留情。问她流人有没有来过,她只回答「就算来了我也会把他赶走」,让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男人为什么都这么没用啊?平时越嚣张的家伙就越脆弱,一转眼就变得跟废人一样,要嘛把自己关起来,要嘛寻死寻活的,真是教人生气,麻烦死了。」
麻贵学姊挑起眉梢,露出很焦躁的模样。
「呃,我想流人应该不会寻死吧……」
竹田同学也一样,为什么她们说着说着就会扯到这么可怕的方向呢?不过真要说起来,周六那晚蹲在我家门前的流人,看起来真的软弱得像只病慨撅的流浪狗。
「不是,我说的是另一个笨蛋。」
「另一个?」
麻贵学姊语调阴沉地喃喃说着:「黑崎保。」
我大吃一惊。
「萤过世之后,他几乎什么都不吃,像个行尸走肉一样。结果连公司也越来越衰败,真是丢人现眼。」
麻贵学姊蕴含怒气的眼神,让我想起那段暴风般的悲惨恋情。
失去凯瑟琳的希斯克利夫……
身为雨宫萤这位少女的监护人、姑丈、支配者、恋人,同时也是父亲的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是在她的葬礼上。
他形容枯槁、满脸胡渣,无神的眼中充满难以痊愈的痛苦和绝望……那个时候的他,简直就是为了追寻另一半灵魂而在荒野徘徊的希斯克利夫。
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好像根本连他都不希望自己能够得到救赎似的,就像一只饥渴不堪等待世界终结之日的幽灵。
「那个男人……丢着公司下管,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挨饿。那间公司明明是他不惜杀人也要抢来,做尽肮脏事才拓展到这种局面的,现在都快被其他公司并吞了,他却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如果他就这么死了,萤也不会感到高兴啊!」
麻贵学姊的严厉口吻让我为之屏息,她瞪着画布的眼睛像火一样炽烈。
「是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麻贵学姊低语,握着画笔的手用力得颤抖,然后愤恨地大叫:「我怎么能看着他死啊!我一定要赏他耳光直到手肿起来,并狠狠地痛骂他。我绝对下允许他死!他非得不断想着萤!体会着比死还痛苦的煎熬!就算被沉重罪孽压到喘不过气,也非得活下去不可!」
难以原谅流人和黑崎先生软弱之处的麻贵学姊,就像一把折下断的笔直利剑。
无论再怎么绝望,想必麻贵学姊都不会放弃生存和奋战的意志。
这强悍的性格,让我羡慕得心口都痛了。
离开音乐厅、走在中庭里的时候,我心情黯淡地思考着。
即使在岔路迷失方向,如果有个像麻贵学姊这样的人指挥我,或许我就能毫不迷惘地向前迈进。
我想死的时候,如果有个人命令我「活下去」,或许我就能再次站起。
但是,远子学姊总是在最后让我自己决定。
在我颓靡不振时,虽然她会温柔握着我的手让我站起,但她并不会继续牵我的手把我拉回正途。
她只是露出温暖的笑容,看着我问:?心叶,你想怎么做?」
——心叶,你觉得呢?
——想要做什么?
——想要去哪里?
保健室的白色床单和药味——远子学姊对着在床上哭得涕泪纵横的我,哀伤地轻声细语说着。
——心叶非得自己去找寻答案不可。就算难过……就算悲伤……就算痛苦……也要靠自己的双脚去找出来。
可是,我自己一个人是找不到方向的,我不知道究竟该往哪去。
我走进校舍,在鞋柜前换上室内鞋。脚底突然一滑,让我摔了一跤。
竟然会在平地上摔倒……我撑不起自己的身体,脚也使不上力。
泪水滴滴落下。
只是轻轻摔了一跤,喉咙却涌上强烈的哀伤,让我觉得好丢脸、好难过,而且手足无措。我像个找寻庇护的孩子般摇摇晃晃地站起,继续走着。
双脚自动走向文艺社。虽然我明知远子学姊不在那里,明知就算去了也只会更难过,伹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泪水滴答滴答落在我的手心。
——你好,心叶。
门一打开,我彷佛看见远子学姊屈膝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对我微笑的幻影,不禁感到目眩。
铁管椅上空荡荡的,窗外的景色也是一片白茫茫。
堆在地上的旧书因为失去读者,化为一堆废纸。
我低着头,趴在我帮远子学姊写点心时用的那张斑驳木桌上痛哭。
远子学姊不在这里。
虽然我早就知道,胸口却还是难受得发痛,喉咙震动。
跟远于学姊一同度过的时光陆续涌上心头。
她站在木莲树下,挺起胸膛笑着说「如你所见,我是个『文学少女泛的事……她拉着愕然的我,带我进文艺社,叫我写三题故事的事……她将书页撕成小块,一脸幸福地送人口中的事。
我总是听着她咀嚼时沙沙作响的细微声音,还有咽下纸片之后开始高谈阔论的声音,一边拿着自动铅笔在稿纸上书写。
当我们在一起时,为什么远子学姊总是那么快乐?为什么一直那么聿福地笑着呢?
就连她突然说出为了准备考试而要休社的那次,在吃了我放进中庭信箱里的点心之后,也写信告诉我「很好吃」。
虽然她对数学完全不行,而且只拿到E等级,但是在我有困难的时候,她一定会来帮助我。
贴在睑下的木桌味道钻进我的鼻子,我一直哭一直哭,泪水滴个不停。
远子学姊的脸庞浮现在我心中。
流人说过,有些事情还是别知道比较好,我不明白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事。
但是,我也有不想知道的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只要远子学姊不在,我就会变咸这么可悲又颓废的人。
虽然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看得见真实的人,却还是因自己冥顽不灵的脆弱个性受到打击,痛哭流涕。
亏我在天文台的那一天,还相信自己终于能够往未来迈进了。
我的心绪回到那个圣诞夜——在郊区废工厂的树下让远子学姊握着手,软弱哭泣的时候。我感受着远于学姊手心的温暖,一边想着独自离去的魅影,一边祈祷他和琴吹同学和美羽都能幸福的那个夜晚……
我也是在那时才知道,真实并不一定美丽。
对我说过「没有任何事物比得上平凡日常生活」的音乐老师,其实是个为才华而焦虑、为才华而嫉妒、为才华而疯狂,甚至杀死情人的可怜罪人。
真实是会伤人的,救赎根本无从找寻。
就连充满耀眼才华、拥有天使歌声的少年,都变成满身污秽、藏身于夜晚黑暗中的魅影。
他现在过得如何呢……
『你认为井上美羽会写第二本作品吗?』
少年以悲伤眼神看着我,问我这句话。
——七濑就拜托你了。
他在我耳边如此悄声说完,而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当时流露出壮士断腕般毅然表情的他,已经走进窄门了吗?他是独自前去的吗?
跟我很像的臣同学……但他却能毫不犹豫地奔向我走不了的道路。
如果臣同学现在就在这里,一定会立刻动手揍我吧?他一定不会原谅伤害了琴吹同学的人吧?
他虽然喜欢琴吹同学,却什么都不告诉她,选择孤单一人的道路。我实在没办法做到像臣同学那样。
因为,一个人大寂寞了,一个人大脆弱了。
难过的时候,不会有人来安慰我、不会有人握住我的手,非得靠自己站起来不可。
如果没有人在我身边……不,如果远子学姊下在我身边,我根本站下起来。
我根本走不了任何一条路!
我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伸手拉近丢在桌上的一本稿纸。我吸着鼻子,颤抖着肩膀,以烧灼的喉咙喘气,握起自动铅笔,翻开封面。
如果我写了远子学姊喜欢的甜美故事……不是平时那种故意整人的奇怪故事,而是能让远子学姊开心的故事……像远子学姊的母亲会写的那种故事……
HB笔芯停在空白格子上。
怎么?我的手动不了……第一个格子无论如何都写不下去。
我绞尽脑汁,拚命想要挤出一些语句,却连一个字都想不出来。
这件事让我呆住了。
为什么!我以前一直写得那么流利啊!但现在却像整个脑袋都被掏空一样,什么都想不出来!不可能的,我应该写得出来啊!我从来都没碰过写不出东西的情况。不管我再怎么不想写,再怎么想要逃离,只要提起笔,随时都写得出来。远子学姊的点心我可是天天写的啊。
但我就是写不出来!背脊冷得颤抖。不行,如果我不写,远子学姊就不会回来了。非写不可……非得写出像是从天而降的吗哪那种故事不可!
自动铅笔的笔芯啪嚓一声断了。我焦急地喀嚓喀嚓按出笔芯,但是不管我怎么按都写下出东西,只是一再折断笔芯。
我眼前一片昏黑,几乎无法呼吸,自动铅笔从我麻痹的指尖滑落。
太阳穴砰然作响,我反覆进行急促的呼吸,同时慢慢滑下椅子跪在地上。
我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发作了。
难堪和悔恨让我的泪水再度浮现,冷汗像瀑布一样涌出,呼吸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肺里吸不进半点空气!
好难受、好痛苦,我干脆就这么死掉算了!我下想待在没有远子学姊的地方!
这时,有人握住我的手。
那人在我耳边说些什么。
远子学姊……
不可能有这种事,但是那个声音听起来就像远子学姊。远子学姊正握住我的手,拍着我的背安抚我。
——没事的,不会有事的,心叶,我就在这里。好了,已经没事了。听着,慢慢地吸气。对,慢慢地……然后吐出来。对,就是这样……你看,没事了喔。
没事的,没事的……远子学姊以前说过的话,在我耳里反覆响起。
我的呼吸逐渐平静,汗水也止住。
我模糊的视线看见一只小手握着我的手
……远子学姊?
不,不一样。远子学姊的手指还要更细,肤色也更白皙。
这是谁的手?
我呆滞地抬头一看,一双像人偶一样漠然的眼睛正盯着我。
「……竹田同学?」
「是啊。」
冷静的声音回答我。
「……是你一直握着我的手吗?」
「心叶学长以为是远子学姊吗?」
见我答不出来,他以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喃喃说道:「心叶学长刚刚叫了她的名字,喊着『远子学姊、远子学姊』。」
原来如此……果然不是远子学姊。
那个声音只是我的幻觉。
竹田同学放开手,站了起来。
「不过,幸亏心叶学长把我误认为远子学姊才抑制了病状,真是太好了。我看还是去下保健室吧?」
「不用……已经没事了。谢谢。」
「看起来就不像没事的样子啊。」
我依然无法回答,只能别开脸站起来。那种模样被人看见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竹田同学为什么来文艺社?」
「我想心叶学长会不会在这里,所以过来看一下,结果发现心叶学长缩在地上发抖。」
「……是吗……」
「中午一直都在谈阿流,所以我没有问,心叶学长跟七濑学姊会分手吗?」
「……说不定吧。」
琴吹同学说,希望我在白色情人节时可以直呼她的名字七濑,这么一来她就会相信我的诚意。
但是,在如今这种状态之下,我实在没办法叫她「七濑」。
「……七濑学姊不够格吗?」
「不够格的人不是琴吹同学,而是我……」
我的胸口传来剧痛。
「我一直都在迷惘……连自己要往什么方向前进都决定不了……我没资格接受琴吹同学的感情……」
我游移着视线,声音沙哑地说。
我忽觉自己令人厌恶得想吐,汗水顿时退去,全身发冷。
「我本来还以为自己已经长进一点了。」
竹田同学沉默不语。
「人果然还是没办法改变吧。」
「心叶学长说出这句话等于是背叛。」
身旁一个冰冷的声音说着。
这声音虽然冷漠,听起来却像充满无尽的感情,让我忍不住把脸转回来。
竹田同学以空虚的目光看着我。
「就算是像我这样的人,只要活下去说不定也能改变——是心叶学长让我怀抱这种希望的。」
我心中一惊,望着竹田同学的脸说不出话。
没错。后悔之情一时之间汹涌翻腾。
我曾叫竹田同学「活下去吧」。
是我叫她不能像终其一生戴着小丑面具而自行了断的片冈愁二一样,叫她非得找出不同的道路……
竹田同学「啪」地赏了我一巴掌。
在这几天以内,我已经被琴吹同学、美羽、竹田同学这三个女生赏过耳光了。
竹田同学以隐约带有热度的眼神凝视着茫然的我说:「这次让我来开导心叶学长吧,人是会改变的。等一下请跟我走,我想带心叶学长去见某人。」


第六章 世界终结之时

到底要去哪里呢……
竹田同学在巴士上不发一语。她想让我见的人到底是谁?
在陌生的车站下车后,竹田同学沿着宽敞的步道前进,我则是满心迷惘地跟着她。
天空染上了柔和的暮色。先前冷得快让人冻僵的空气,如今感觉好像也暖和一些。天气预报说过春天已经不远了。
周围的景观像是公寓聚集的新社区,每栋建筑物看起来都还很新。
我听见婴儿的笑声而转头。
在树木茂盛的公园里,有位像是刚刚购物回来的年轻母亲坐在长椅上,她正凝视着旁边的婴儿车,哄着小婴儿。
那位母亲的眼神既安详又柔和。
奇怪……
我见过那个人。
我应该不曾认识已经生了孩子的女性吧?名字也想不起来。但是,我真的觉得在哪见过她……
一头短发在她纤细的颈边摇曳。
她轻轻握住婴儿伸出婴儿车的手指,嘴边浮现浅浅的笑意,对婴儿说话。
我一回头,就看见竹田同学空虚的目光直直盯着那对母子。
就在此时,五月某个晴天在顶楼发生的事突然浮上我的脑海。
——你果然是杀死愁二学长的凶手。你就是S吧?
蔚蓝透明的天空之下,响起一句指责。
竹田同学挺身站在现出原形的杀人犯面前,瞪着对方奋力大喊。
但是,片冈愁二称为S的却是另一个人。
她以前是弓箭社的经理,当时已身为人妇,而且身怀六甲。
濑名理保子学姊……
不,是「添田理保子」学姊!
没错,就是理保子学姊!
她剪短头发,整个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了,所以我一时之间才认不出来。在婴儿车里面的,就是她当时肚子里的孩子吗?理保子学姊平安产下孩子了吗?
可是她的先生呢?添田学长呢?
惊愕和焦躁让我的心脏狂跳。
竹田同学认定是S并且寄出威胁信的对象,是身为丈夫的添田学长。添田学长在高中时代对片冈愁二抱有强烈的妒意,后来在屋顶上用刀子刺了他。
但是愁二并没有因此死掉,是理保子学姊一句关键的「你就是『人间失格』」,才导致他从顶楼跳下。
理保子学姊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丈夫添田学长。
她知道添田学长用刀刺了愁二的事,也知道他害怕地丢下刀子从顶楼逃走的事,甚至包括添田学长对愁二抱持着阴暗情感的事她都知道。她是在知道一切的情况下嫁给添田学长的。
添田学长听到理保子学姊的自白以后,啜泣说着「如果是我杀死愁二还比较好」。
他又问理保子学姊,既然她爱愁二,为什么要跟他结婚。
还说孩子就要出世了,但他以后该如何跟她一起生活。
简直就像活在地狱……
当时,竹田同学像个没有心的偶,冷眼看着这对夫妇
「理保子。」
突然间,一句温和的呼唤钻入我耳里。
西沉的夕阳把长椅、秋千和铁格子都染上淡淡的嫣红。
地面映着长长的影子。
缓缓走近的皮鞋、灰色西装、薄大衣。
那个人温柔眯起眼镜底下的眼睛而微笑,他就是添田学长。
跟他对望的理保子学姊也露出甜蜜的笑容。
添田学长弯下腰,从婴儿车里抱出婴儿,贴近脸边说「爸爸回来罗」 婴儿也开心地发出笑声。
接着,理保子学姊推着婴儿车,添田学长抱着婴儿轻声说话,两人一起走过来。
先发现我们的人是理保子学姊。
她一看见我们就「啊」了一声,添田学长也跟着往我们这里看,露出一脸诧异。
竹田同学像小狗一样天真无邪地微笑。
「你们好啊。我跟心叶学长到这附近,就顺便来看看。因为理保子学姊说过,会跟小希美一起来公园迎接爸爸。」
理保子学姊和添田学长的表情都缓和下来。
「只有在他提早回家的时候啦。」
「如果我每天都在这种时候回来,就养不起家了。」
这两人都跟在顶楼的时候截然不同,露出安详的目光,添田学长怀里的婴儿也开心地发出喧闹声。
「井上同学……」
添田学长看着我,露出愧疚的脸色。
「我真的觉得对你很抱歉,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把你当作愁二……真是对不起。」
我心底一惊,连忙摇头说:「不会啦,已经没关系了。对了,这孩子叫做希美啊,是女孩吗?」
添田学长的眼神变得更柔和,他以看着心肝宝贝的眼神低头望着婴儿。
「是啊,就是这孩子把我们连系起来的。」
这句话说得既缓慢又感慨。
添田学长对我说起至今的事情经过。
他说他有段时间就连看到理保子学姊的脸都觉得痛苦,所以经常不回家,甚至还考虑过离婚。理保子学姊即将临盆而回到新泻老家时,他一次也没去探望过。
理保子学姊也说出一些事。
她说生下小希美之前,她感到非常不安。还担心跟丈夫或许无法重修旧好,开始打算放弃这段婚姻了。
生下小希美之后,添田学长也没去医院探望,她痛苦地想着两人大概缘分己尽,就连晚上都睡不好。
但在出院的那一天,她看见添田学长站在医院外。
「其实我本来是打算去谈离婚的事,可是,当我看见理保子抱着希美的时候——希美对我微笑的时候!我想都不想就朝她们走去,抱起婴儿。那个时候,我终于决定要三个人一起走下去……」
理保子学姊的眼睛也因泪水而湿濡。
「我也是……当时我就知道我们真的可以成为一家人了……」
一股暖意涌上我的心头,然后心脏剧烈地摇荡。
初夏的那一天……添田学长跪在顶楼啜泣,而理保子学姊则以下带一丝感情的冷静面孔轻声说着。
——我们一辈子都得活在地狱里。没关系,只要有这样的觉悟,不管到哪里都可以活下去的。
——就让我们继续想着片冈,继续被他囚困,然后一起过着平凡宁静的生活吧。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养育他。就在地狱中过活吧,这样才能对片冈赎罪。
在地狱中过活吧,理保子学姊这样说过。
当时说出这句话的理保子学姊真的很可怕。
但是,理保子学姊也是一直活得很痛苦。
罪过绝不会消失,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抹除自己犯下的罪,即使心中再痛苦折磨,也非
得平凡宁静地活下去不可。
那句话究竟表现出理保子学姊多深刻的觉悟,我直到现在才刻骨铭心地体会到。
可是,竹田同学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呢?
——人是会改变的。
——这次让我来开导心叶学长吧。
坠入绝望、猜忌和赎罪这片彻底黑暗之中的夫妇,一边背负着过去的罪孽,一边过着宁静的生活。
就算遭受打击、受到伤害、颓靡不振,但只要活下去,就有机会改变。只要能咬紧牙关,抱着决心踏出第一步……
曾经哭喊「让我死吧」的竹田同学,如今正看着小希美的脸,开朗地笑着。
或许那只是硬装出来的虚假笑容,伹她还是平凡地|幸福地笑着。
那张笑脸震撼了我的心。若是谎言终有一天也能变成真实……
我们客气地拒绝了他们的晚餐邀请,然后循着原路折返。
在街灯照亮的车牌下等巴士时,竹田同学表情冷淡地说:
丁心叶学长一定不会一直颓丧下去的。」
然后,她又喃喃地加上一句。
「阿流也是……」
她思考了一下,又摇摇头。
「不……说不定阿流会一直颓丧下去……可是…… 在我精神失常的时候,他还是对我那么温柔……他还是下求回报,自然而然地对我好……在难过或是寂寞的时候,他都能坦率地撒娇……开心的时候也能由衷欢笑……」
竹田同学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完全陷入沉默。
竹田同学对流人的感觉或许也在慢慢改变。
虽然我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竹田同学总有一天会自己发现这点吧,说不定她根本已经发现了……
我也一定要改变才行。
隔天放学后,我跟芥川一起去医院探望美羽。
美羽下个月就要出院了。
「没想到心叶会来呢,吓我一跳。是为了跟琴吹小姐之间的事来请我帮忙调停吗?」
美羽坐在床边,调侃似地抬头看我。我说自己带了礼物,拿出她喜欢的那间店的红茶布丁,她开心地露出笑容。
「上次美羽不是来找我吗?所以,我觉得这次应该换我来看美羽。」
她一听就笑得更欢畅,伸手接过布丁。
「喔,这样啊。」
「谢谢,我一直很希望美羽还能再来找我。而且,我还觉得美羽变了耶……啊,当然是往好的方面。」
「就净坦样?」
「嗯?」
「这种时候啊,就算只是客套也该说『你比以前更有魅力了』吧?」
「啊,这个……对不起。」
「何必为这种事道歉呢?真是的,心叶对女孩的心情还是一样那么迟钝,就是这样才会让琴吹小姐那么苦恼。」
「朝仓,你说得太过头了。」
「一诗真是罗唆,安静地去旁边吃你的布丁啦。」
美羽粗鲁地把我带来的布丁塞到芥川怀里。
接着她也打开自己的布丁盖子,一边生着闷气,一边拿起塑胶汤匙挖布丁来吃。
「为什么我身边都没有好男人啊?」
出言抱怨之后,美羽突然转开目光,口气僵硬地说:「可是……我上次的确说得太过分,我很想跟心叶道歉……所以,心叶今天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美羽的脸都红了。
她困窘了一阵子后,也拿起一个布丁给我,对我说「吃吧」 ,然后又下高兴地说下去:
「对了,心叶,你写的小说的确是伤害过我,如果心叶没有写那本小说并拿去投稿,或许我不会绝望到那种地步,说不定我直到现在还是一直欺骗着心叶,陪在心叶身边……同时也对心叶的迟钝和单纯感到又爱又恨。可是啊,心叶……」
美羽拿着布丁抬头看我。
她的视线是如此直率,蕴含着想要传达出这句话的真挚心情。
「心叶写的小说也拯救了我。
我在那个天文台里,听见心叶为我而写的真正故事结局时,真的觉得心中的憎恨和悲
伤都渐渐溶化消失。我心想……啊啊,我一直好想听心叶对我说出这些话。
心叶写给我的那些字句非常美丽动人,我觉得以后如果我再碰上难过的事,一定会想
起那些话,然后重新振作起来。」
仿佛有一片从树梢洒落的光芒照在我的心上。
美羽这番话就像在我头顶敲响了祝福的钟声。
我的嘴角渐渐扬起。
竟然会有这么令我高兴、这么振奋人心的话语。
「谢谢。我第一次庆幸自己写了那本小说,这都是托美羽的福。」
美羽好像很不好意思,又把头转开。
「真是的,快吃布丁啦。一诗也是,干嘛拿着布丁发呆啊?」
「……朝仓……」
芥川一本正经地说。
「没有汤匙要怎么吃?」
「……啧,这种事应该要早点说啊!」
「抱歉,因为你正在说重要的事,所以我没机会插嘴。」
「哎,那你就安静地自己去拿啊!」
美羽把装着汤匙的袋子丢给芥川,芥川从袋里拿出汤匙,也给了我一枝。
然后,我们三人一边吃着红茶口味的布丁,一边聊天。
美羽的父母已经答应让她自己一个人住了,芥川也在帮她找房子。
美羽气愤地说,芥川比实际要去住的她要求更多,要嘛抱怨门不能自动上锁,要嘛抱怨一定要有监视摄影机,就连附近有小钢珠店他都要抱怨治安下好,所以迟迟无法决定住
「到底要操心到什么地步啊!」
「如果你能寄住在我家,我就完全不需要操心了,我家也还有空着的房间 」
「你胡说什么啊,别开玩笑!」
美羽面红耳赤地吼着,我忍不住笑了。
「芥川好像会是个成天瞎操心的爸爸呢,如果以后生了女儿可就麻烦啦。」
「喂,心叶!这种时候干嘛说什么生孩子的事啊!不要讲得我好像跟一诗已经有什么了啦!」
被她恶狠狠地一瞪,我不禁畏缩。
「不、不是啦,因为我昨天看到熟人的小孩,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名字叫做希美,写做希望的希、美丽的美,听说这名字是她父亲在看到她的瞬间想到的。」
理保子学姊笑着告诉我,从东京赶过去的添田学长在医院前抱着理保子学姊和婴儿时,为她取了这个名字。
但是,就在此时……某件事占据了我的心思。
理保子学姊的情况,跟我在岩手的医院听到关于远子学姊母亲的事好像有点类似?
护士说过,文阳先生也因为工作忙碌所以没有去陪产。
又说远子学姊的母亲因为一个人待产所以非常不安,好像很烦恼的样子。
还说如果生下女儿就要取名为「远子」……所以,远于学姊的母亲生下她以后真的很开心……
不对,问题下在这里,而是在其他地方。
没错,就是「结衣小姐去岩手县的医院生孩子」这件事。
还有「文阳先生因为工作而留在东京,没有去探望结衣小姐」。
但是文阳先生的同事佐佐木先生说过,在远子学姊出生以前,文阳先生每天一到傍晚就会飞奔回家照顾结衣小姐,他还因为常常在公司露出心不在焉的模样而被大家嘲弄。
结衣小姐待在岩手的医院。
文阳先生没有去探望结衣小姐。
既然如此,文阳先生下班之后到底去找谁了,
我忽觉口中干渴。
在《悖德之门》中,作家亚里砂和编辑阿晴并没有男女之间的关系。
叶子小姐对周围的人都说,她跟文阳先生的关系就像「白纸婚姻」。
但是,文阳先生和叶子小姐会不会其实有男女之间的情事?在结衣小姐怀孕期间,文阳先生该不会跟叶子小姐发生了外遇关系吧?不,说不定从更早之前就开始了!
因此,结衣小姐在医院的时候才会那么难过。
当这个「想像」浮现在脑海时,我全身都冒起鸡皮疙瘩。
不会吧……流人那句话的意思,难道是说「下毒的人」是……
「怎么了?心叶?」
美羽皱着脸孔问,她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要帮妈妈做事,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含糊地随便找个藉口离开医院。
在黄昏将近的林荫大道上,我身体前倾地走着,一边听到心脏狂跳的几乎迸裂。
远子学姊说过,在天也夫妇死亡当天的早上,结衣小姐和流人吃的是普通食物,而文阳先生和远子学姊吃的则是结衣小姐写的「餐点」。
她又说,文阳先生和结衣小姐一起喝了文阳先生泡的咖啡。
为什么我会遗漏这么重要的讯息呢?
他们两人一起吃下的东西只有咖啡,这么说来毒药应该是加在咖啡里,泡咖啡的人则是文阳先生。
也就是说,下毒的人是……
我的脑袋开始发热。
流人说过的话在我耳底不祥地回荡着。
「心叶学长,有些事情还是别知道比较好呢……知道的话……就没办法回头了……
为什么流人会那么绝望?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下毒的人既不是结衣小姐,也不是叶子小姐,而是文阳先生?
流人在暍醉时,描述了像梦境一样模糊不清的情景。
——她把咖啡匙伸进咖啡壶里搅啊搅……银色的粉末在咖啡里一边绕着漩涡一边慢慢
溶解。
——我本来想帮忙倒咖啡,伹她说小流还小做这种事很危险,就自己拿起咖啡壶,倒入花朵图案的杯子里,然后地面裂开,四周变得乌漆抹黑。
流人是不是在一旁看见文阳先生泡咖啡的情景呢?
把装在心形紫色小罐子里的毒药藏进珠宝盒的人,或许真是结衣小姐。把毒药交给结衣小姐的人或许也正如流人所说,是在车祸事故中死去的须和拓海。
但是,泡咖啡的人却是文阳先生。这会不会是因为流人的记忆错乱,才让他误以为泡咖啡喝下毒的人都是结衣小姐呢?
——某人指着柜子……那个人说,奥列?路却埃的睡眠药粉就放在那里……
以摇晃手指指着墙壁上方的流人,面孔渐渐跟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文阳先生重叠合一。拿温和的笑脸……
我不知道流人是因为圣诞节照片的什么地方而受到打击,也不知道他后来寻找的是什么东西。
但是,如果文阳先生真的跟叶子小姐发生外遇关系,让结衣小姐受到折磨……而且文阳先生也知道结衣小姐拥有毒药的话,抱持罪恶感的文阳先生会不会使用那些毒药?
如果「强迫殉情的人不是结衣小姐,而是文阳先生」……
就像叶子小姐写的小说那样,现实和虚构在我脑中混成一团,各种感情纵横交错、席卷打转,让我看不清真实。
一切都只是我的想像
我快步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拿出手机拨打流人的号码,但还是只听得见语音信箱的讯息。
「我是井上。我想找你谈谈,能不能跟我联络?」
然后,我直接前往流人常去的那间店。
◇ ◇ ◇
「文阳如果眼下毒药会怎样?会死掉吗?还是会跟我们『不一样』,依然平安无事」?
我之所以当大家一起在家里吃饭时这样询问,是因为我的内心已经濒临崩溃边缘。
「我有奥列?路却埃的睡眠药喔。如果我们一起服药以后只有我陷入沉眠,而文阳还是醒着的话,那就太讨厌了。」
我表面上假装在开玩笑,心底却是真的这么期望。
期望只有我陷冬水恒的睡眠,而文阳从此获得自由。
那时小叶皱着脸瞪我,文阳只是笑着回答:
「这个嘛,没有真的吃吃看是不会知道的。
只要是生物,毒或是药物应该都有一定程度的效果啦。不过我可不喜欢被人毒死这种结局 反正都是要死,我宁可为了更重要的事物而死。」
「更重要的事物?」
「是啊,因为我是把作家写的东西当成粮食而活着,所以我也想要回报。
我想成为作家写作所需的粮食,因此才选择编辑这份职业。
如果我要死,我也希望自己的死可以成为某人写作的粮食。等我死了以后,你可以把我的死写下来吗,叶子小姐?」
文阳像在作梦一样,露出温柔的眼神。
小叶很不高兴地回答:「少胡说八道了!」
不过……我想小叶应该还是会写吧?
我们死了以后,小叶一定会把我们的死写下来。
◇ ◇ ◇
我到了那间店以后,又在流人的语音信箱中留言一次。我说我现在正在晴美小姐的店
拿了我点的奶茶过来的晴美小姐,也很担心流人的情况。
「流这阵子很奇怪呢,虽然他平时也常常像个让人应付不了的大孩子,但是最近他的感情波动特别激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打电话给妈妈说我不回去吃晚餐,直到将近九点都还留在店里。
这里在白天是速食店,但是,到晚上就变成酒吧,来喝酒的客人越来越多,所以我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我在霓虹灯的照耀之下沿着马路行走,正想试着再打电话给流人的时候——他本人出现在我前方。
「!」
背上冒起一阵寒颤。
流人比他周六跟我见面的时候还要憔悴,精神状态看起来好像已经失衡,简直就像两宫同学葬礼上的黑崎先生。承受着痛苦苛责、放弃了一切,像只游魂四处徘徊。他脚步蹒跚,好像连自己在什么地方、想要走去哪里都不知道。
「流人。」
我跑到流人面前,他以呆滞的目光低头看我。
可能是一直没洗澡,他满身都是汗臭味。
「……心叶学长。」
「太好了,你听到了我的留言吧?」
「留言?」
「没有吗?」
「……我已经把手机丢掉了。」
唾液哽住我的喉咙。
流人的声音沙哑得惊人、呼吸紊乱,满是血丝的眼睛好像无法对焦。他的眼珠就像故障的日光灯,闪烁着狂烈的痛苦和绝望。
「谁都……不来杀我……每个人都说喜欢我、爱我,可是一听到我拜托她们杀我就立刻逃走……」
他反覆着短促的呼吸淡淡说着,让我更觉惊悚。
「对了……我的孩子在秋天就会出生了喔。如果我现在死了,;应该又会投胎变成那个孩子……从麻贵的肚子里生出来……然后称呼自己的母亲为麻贵小姐……一样的事情又要重演……」
冷汗从我背上滚落,脖子就像被利刀轻刮,始终止不了寒颤。
流人望着马路,「呼……」地喃喃说着。
「……有猫耶。」
我只见车头亮着灯光的汽车呼啸而过。别说猫的影子,我连猫叫声都没听见。
「你在说什么啊,流人?」
流人紧紧盯着马路。
「看啊,就在那里……马路的正中央不是有只黑猫正在喵喵叫吗……」
须和拓海为了救猫而被车撞——我想起麻贵学姊说的话,心脏顿时冰凉。
难道流人的眼中看到了不存在的猫吗?
他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踩着摇晃不稳的脚步走向马路。
「等一下!流人,那里没有猫啊!」
叫声被汽车引擎声掩住。流人没有停步,还是继续往前走。
我正要伸手拉他的衣服时——
「阿流。」
清朗的声音传来。
着奶白色外套的竹田同学站在流人前方,双手放在身后,以一副小狗般的可爱表情仰望着他。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电视上的慢动作画面。
竹田同学带着笑容朝流人走近。
她的背后光芒一闪,出现了一把刀子。
持刀。
往前一刺。
朝流人的胸口深深插入!
竹田同学手上的刀,就是琴吹同学在地下图书室里丢开的那把摺叠式小刀。
彷佛是为了让即将冲上马路的流人停在原地而钉下木桩,她用刀刺了流人!
「!」
流人好像不敢置信,睁大眼睛低头看着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双手紧握插在他胸前的刀子,以虚浮的眼神露出微笑。
那是温柔而甜美的笑容。
流人也眯起眼睛。
他的嘴角轻轻扬起,就像觉得此刻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瞬间,浮现满足而安详的表情。
周遭的声音逐渐远去,好几辆车经过他们两人身边。
流人伸出双手把竹田同学搂进怀里,把脸庞贴上她蓬松的头发,嗅着她的味道。有一瞬间他似乎很痛地眯起眼睛,但是很快又露出微笑,接着好像坠入了幸福的梦乡一样,闭上眼睛。
流人紧贴着竹田同学而倒下。
竹田同学抱着流人瘫在地上。
她的脸慢慢变得跟人偶一样漠然。
(96图)

流人胸口渗出的血在人行道上蔓延,路人发出惨叫……
我茫然注视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切惨剧和爱情。
◇ ◇ ◇
我不想再让你写了。
但是,有人就是命中注定要写下去。
有人就算多么愤恨、痛苦、伤心!重视的人死去、丧失!还是非得以此作为粮食而写下去不可。
就这样,迈向以神为名的至高无上之境。
这到底是诅咒?还是祝福?
小叶。
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如果我从这世上消失的话,你愿意去爱远子和小流吗?
你可以跟文阳得到幸福吗?
这场睹局中是我输了。
让你痛苦这么久真是对不起。
再见。


第七章 献给最爱的人

流人在十分危急的状态下被送进医院,立刻进行手术。
竹田同学面无表情地坐在大厅椅子上,别人对她说话她也不回答。在救护车里的时候,她曾自言自语说「我想为阿流……做他最期待的事」。
赶到医院的麻贵学姊扭曲着面孔,气得大骂「竟然做这种蠢事」。她紧咬嘴唇,眼中浮现焦急的神色,一边强势地指使高见泽先生东奔西跑,一边叫我去把远子学姊找来。
「这边就交给我,你去把远子带过来。我也会看着这女孩,不会让她随着流人自杀,所以你快去吧。」
竹田同学即使听到有人在她面前说这种话也无动于衷,我为此怀着刺痛胸口般的不安,搭麻贵学姊家的车前去樱井家。
在医院打电话过来时没有人接听,但是现在窗户里却亮着灯。
我走到玄关前伸手要按门铃时,拉门突然打开,怀里抱着一个淡紫色盒子的远子学姊惊慌失措地跑出来。
「叶子阿姨!」
她大叫以后顿时僵住,然后仓皇地说:「对、对不起,我听到煞车的声音还以为是阿姨回来了……有什么事吗了心叶。」
「流人被竹田同学刺伤,现在生命垂危啊!」
远子学姊听我一说,眼睛瞪得浑圆,盒子也从手里落下。
啪沙一声,水蓝色和淡红色的纸片洒满玄关,被风吹得到处乱飞。
这是我在那时看到的信?为什么全都被撕得粉碎?
远子学姊脸色发青蹲在地上,一张张地捡起纸片,一边虚弱地喃喃说着:「非得带阿姨一起去不可……」
下一瞬间,她流露坚定的眼神站起来。
「等我一下。」
迅速说完以后,她跑回家里,一下子又出来了。
在车子开往叶子小姐工作地点的途中,远子学姊一直以若有所思的表情低着头。
「阿姨或许不想见到我,可能也不会原谅我,因为她读过信了……」
远子学姊不是在对我说话,而是苦恼地自言自语。她一次又一次凝视手中的信件碎片,咬紧嘴唇。
我安慰着远子学姊说,我已经在答录机里留言,或许叶子小姐现在已经赶往医院,伹她只是摇头。
「不,阿姨不会去的。」
她看着自己的膝盖,表情僵硬地说。
「阿姨重视的人从以前到现在都只有一个人。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所以阿姨再也不会爱任何人。」
重视的人……是指文阳先生?
「但是,这次……这次我非得把她带去不可,要不然阿姨和流人永远都得不到解脱。」
车子停在公寓前,远子学姊打开车门冲出去。
她爬上楼梯,走到门口,按下设在门上的电铃。
「阿姨,开门啊!我是远子!你在这里对吧!」
没人应答。
远子学姊难受地扭曲着脸孔,然后从口袋掏出钥匙插进门中。
备用钥匙?要使用这东西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气吧?就连我也想像得到,叶子小姐一定会大发雷霆。但即使如此,远子学姊还是咬紧牙关,转动钥匙打开门。
她脱下鞋子冲进屋内,我也跟在她后面。
敲键盘的喀哒声从前方传来。我的心口突然紧紧揪起,开始觉得呼吸困难。
叶子小姐以冷漠的表情面对电脑。远子学姊叫她「阿姨」,她也没有把视线转过来,纤细的手指还是动个不停。
「我擅自闯入实在很对不起。流人现在进了医院,他的胸口被刺一刀,还没恢复意识。拜托你,请跟我一起去医院吧!」
远子学姊拚命叫着,她凝望的双眼、呼喊的声音,都充满撕心裂肺的痛楚。
可是,叶子小姐的视线还是盯着萤幕不动。我忍无可忍地大叫:「拜托你,叶子小姐!流人现在的情况真的很危险啊!」
叶子小姐终于开口了。她连头都没转过来,只是冷冷地说:「这份稿子非得在明天交出去不可。这样我会很困扰的,请回吧,井上同学。」
她从头到尾都装作没听见远子学姊说话的样子。那种彻底、绝对的拒绝,让我的背脊都冻僵了。
这个人竟然到这种时候都……
「阿姨……流人真的会死啊!」
远子学姊痛苦地扭曲脸孔,注视着叶子小姐说。
「就算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吧,井上同学。人该死的时候就是会死,这也没办法。」
怎么回事上逼个人是怎么回事啊!
在我心中翻腾的感情究竟是愤怒、是恐惧,还是绝望,我已经搞不懂了。
「阿姨,你是流人的母亲啊!」
「……流人才没把我当作母亲看待。」
叶子小姐像是对着自己喃喃自语。
「不是的!流人一直很期待阿姨能对他笑或是抱抱他啊!」
「……那孩子从小就对结衣比对我更黏,在家里的时候也不会接近我。」
「那是因为……阿姨一直疏远流人啊!因为阿姨还跟他说不可以叫你『妈妈』,所以流人根本没办法对阿姨撒娇啊!可是,流人一直很想叫妈妈,他在小时候还跟我说过『远子姊可以叫结衣阿姨妈妈,好好喔』。」
喀哒喀哒,敲键盘的声音清冷地回响。
对方明明就在眼前,却彷佛处于不同次元一般,言语只是从对方的身体透过,就连这个人的存在都不被承认。
以发软双腿努力撑住身体的远子学姊,已经不是以前那位睿智地看透真相、能够解读出温柔故事的「文学少女」,只是一名软弱无助的普通少女,她细如蚊鸣的声音溢满了哀凄。
「流人在所有人之中最喜欢的就是妈妈啊!他一直渴望妈妈也能爱他啊!」
这句话尖锐地刺穿我的心。
流人最喜欢的人。
他从小就一直仰慕,却又得不到的遥远之人。
这一瞬间,我顿时领悟这个人是谁!
麻贵学姊那高傲的眼神,还有竹田同学和雨宫同学那种好像什么都没在看的漠然面孔,都有「某人」的影子,都跟「某人」很像!
若干影像和话语一起窜进我的脑海。
从壁橱掉出来的相簿里面的照片、站在森林里美术馆前的两位少女、堇花发饰、冰冷的眼神、指着上方说「奥列?路却埃的睡眠药粉就放在那里」的流人、沙沙落下的银色粉末、佐佐木先生的话语、流人的话语、远子学姊的话语、在医院听护士说的话语……
我体内的血液勃然沸腾,一股脑儿冲上头顶。在强烈的目眩和混乱之中,彷佛有一堆散乱的碎片被疾风吹起,慢慢凝聚合一。
我走到远子学姊身边。
「远子学姊说的都是千真万确,流人最喜欢的人就是你。流人对我说过,他初恋的对象是远子学姊的妈妈。」
「他说的是结衣吧。」
叶子小姐不耐烦地说。
「不,是你,你才是远子学姊真正的母亲。」
叶子小姐惊愕地望着我,远子学姊也吓得倒吸一口气。
说出这句话的我,自己也觉得愕然又迷乱。
结衣小姐和远子学姊竟然不是亲生母女。
这么说来,远子学姊是遭受到亲生母亲如此恶劣的对待?这个人竟然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视若无睹?流人一直深爱的对象就是这样的人?诸多扭曲的憎恨、执着、爱情,让我感到惶惶不安。
现场气氛非常紧绷。在体内澎湃热血的煽动之下,我紧迫盯人地说下去。
「我们去拜访过远子学姊出生的医院,护士一看到远子学姊,就说她跟妈妈长得很像。
但是,远子学姊和结衣小姐气容貌并没有那么相似」,佐佐木先生说过,她们的笑容和言行很像,但是完全没有提到她们长得很像。何况,与其说远子学姊像结衣小姐,还不如说她更像你吧,叶子小姐!」
因为她们的发型和气质都截然不同,所以我才一直都没注意到。
但是,让她们两人就近相比的话,无论是眼睛、鼻形、嘴唇、白皙的肌肤、纤细的体型,全都相似到让人觉得她们不可能没有关系。
我在照片里看过国中时代的叶子小姐有着一头齐肩的笔直黑发。如果她把头发留长再绑辫子,跟远子学姊就更像了。
叶子小姐以冷若冰霜的眼睛瞪着我,那眼神冷到仿佛能从中听见暴风雪的呼啸。
「听说在远于学姊出生以前,文阳先生每天都很早回家照顾结衣小姐,但是护士却说结衣小姐是独自一人去待产的。那么,文阳先生每天下班以后到底都去了哪里呢?
其实,『他一直好好地留在家里陪结衣小姐』,待在医院的人是你!」
我断然说道。
「你『假冒结衣小姐的身分」生下远子学姊,你跟文阳先生有男女之间的情事,远子学姊是你跟文阳先生的女儿!流人跟你和远子学姊住在同个屋檐下,一直看着你们,他应该也发现了!发现你是远子学姊的母亲,而远子学姊是跟他血脉相连的姊姊!」
就是因此,流人才会对远子学姊那么「特别」。
想必远子学姊也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去医院确认。而且不管她遭受多少打击,也没办法憎恨叶子小姐
远子学姊以一副软弱的神情听着我说话。
被亲生母亲当作『不存在的孩子』,长久以来受到无视,会是怎样的感受?为什么她耐得住这么深刻的绝望?我光是想像就觉得呼吸困难。
叶子小姐语调尖锐地说:「你说我假冒结衣去生孩子?我何必做这么麻烦的事?」
凝视着我的那双眼睛仿佛是冰冷,刺得我全身发疼。我把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小姐的表情变化上。
「结衣小姐怀孕的事,从佐佐木先生的说辞就能确定。那么,『结衣小姐的孩子』、到底在哪?在《悖德之门》里,形同你分身的亚里砂掐死了婴儿远子。阿晴和唯子死了以后,亚里砂在公寓里找到的是布娃娃和远子的尸骸。
可是,事实上要藏匿婴儿的尸体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婴儿说不定『根本没有生下来』,也就是说,结衣小姐流产了。」
叶子小姐的脸部有些痉挛,我更专注地盯着她的表情。
「应该取名远子的孩子已经不在了,所以你把自己的孩子命名为远子,送给结衣小姐,这是为了拯救结衣小姐……」
看到叶子小姐咬紧牙关,眼中闪现憎恨光芒的模样,我确信自己的想像一定没错。
文阳先生之所以早早回家,并不是因为担心妻子即将临盆,而是不敢丢着流产的妻子不管,结衣小姐当时的状态也有可能真的严重到不得不随时看着她。
更甚者,结衣小姐会流产的原因,恐怕就是因为叶子小姐……
「荒谬!我最讨厌的就是结衣了!」
叶于小姐忿忿吐出这句话。
远子学姊很受伤地垂下眉梢,双手紧紧抓住裙子。
我的信心也在瞬间动摇了。
遮蔽在叶子小姐面前的墙壁又高又陡,绝非轻易就能打垮,即使已经找出答案,也没办法传达进去。她坚决否认一切,就连我说的话都被寒冷的刀刃挡回来。
但是,看着哀凄低头的远子学姊,我就觉得非得继续努力不可。远子学姊一直困在这种伤痛之中,我一定要在此切断这条悲哀的锁链,把真实从叶子小姐的心里拖出来。
我直接了当地驳斥叶子小姐。
「这是骗人的。你在说谎,叶子小姐!」
「!」
远于学姊肩膀一震,抬头看着我。
叶子小姐的眼底燃烧着熊熊怒火。如果是从前的我,光是被这么严厉的眼神一瞪就会吓到连话都说下好,但是我过去对她感到的恐惧,已经在这瞬间消散一空。
我的脑袋发烫,胸口躁动不已。
「既然你下跟远子学姊对话,那就让我当代表来跟你说吧。」
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像是孩子的玩笑话,下过就算如此,我还是得传达出去。
现在,就藉着我的嘴来传达给这位冰霜般的作家!
「我读过你写的《悖德之门》了,那是我绝对写不出来的作品。
据说书中角色的原型就是你和天野夫妇,但是你在其中交织了作家的谎言,彻底掩盖真相。在这部作品中,亚里砂感到唯子的丈夫阿晴跟自己是同一类人,对他十分执着,认为他跟自己是同样向往至高无上小说的同志,因此把唯子和远子视为阻碍,憎恨着她们,而唯子也嫉妒亚里砂。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
叶子小姐的表情有如从烈火变为寒冰,她的双眼冷冽冻结,其中不带任何情感。
「哪里不对了?那女人表面上随时都是笑嘻嘻的,内心却是丑陋的嫉妒……但她还是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缠着我,让我看了就倒尽胃口。」
我问道:「真的是这样吗?」
虽然我强装镇定,内心却充满不安,紧张得胃都痛了。
要怎么做才能打垮那面高墙呢?我能够揭穿隐藏在那其中的真实吗?
我能像眼神清澈的「文学少女」至今对我展现的那样,把黑暗悲伤的故事改编成爱与温情的故事吗?
远子学姊以祈祷般的眼神,激动地注视着我。
在初夏的晴朗顶楼上、在深夜的教堂里、在阴暗的别墅中、在大批观众注视的舞台上、在月光洒落的工厂建地旁、在满天辉映的星辰之下,远子学姊都曾对我说过。
她摇曳着辫子,毫不畏惧地注视对方,脸上挂着微笑……
这个身影在我眼底清晰浮现。
我吸了一口气,试着让心情平静下来。
好,首先就从这里开始。
「你在《悖德之门》里,让亚里砂说出唯子是跟杰罗姆结婚的朱丽叶,阿晴是杰罗姆,她自己则是阿莉莎。
纪德的《窄门》是在描述一心爱着阿莉莎的杰罗姆,还有拒绝杰罗姆的爱情、走向通往神之门扉的阿莉莎这两人的故事。朱丽叶虽然爱着杰罗姆,但她的爱慕却得不到回报,她在杰罗姆的故事之中不过是个配角,杰罗姆的目光从头到尾都只注视着阿莉莎一人。然而,就阿莉沙的角度来看又是如何呢?」
远子学姊总是这么说。
故事的读法并非只有一种,有多少登场人物,就会有多少个不同的故事。
——所以,试着以各个登场人物的心情再回头读一次故事吧,这么一来,就会有新的故事诞生。
——当我发现以前从未注意的事情,就会觉得好像找到了什么宝物喔。
在柔和的金光中,远子学姊屈膝坐在铁管椅上,一边翻着放在腿上的书,一边以澄澈
(103图)
的声音如此说过。
没错,我接下来要说的并不是杰罗姆的故事,而是阿莉莎和朱丽叶的故事。
「阿莉莎和朱丽叶是个性截然栢反的姊妹,阿莉莎既娴静又虔诚,朱丽叶则是开朗而活泼。如果阿莉莎代表神圣,朱丽叶就代表世俗……但朱丽叶其实也是一位爱好诗歌和音乐的聪慧少女。朱丽叶为了阿莉莎而让出杰罗姆,嫁给向她求婚的男性为妻。同样的,阿莉莎也因为知道朱丽叶的心意而拒绝杰罗姆的求婚。她们两人是这样互相体贴的一对好姊妹。」
远子学姊说,叶子小姐和结衣小姐从国中时代就是很要好的朋友。
从壁橱里掉落的相簿中,也贴满她们两人的照片。
她们两人一直在一起,结衣小姐面带笑容,而叶子小姐露出冰冷的眼神。
叶子小姐说,结衣小姐让她倒尽胃口,还说她最讨厌的就是结衣小姐……
既然如此,为什么她们两人会一直在一起?
为什么就连各自升上不同的高中,甚至出了社会都还继续相伴?不怕孤单的叶子小姐应该可以跟结衣小姐断绝往来吧?但是,为什么她没有这样做?
「从朱丽叶结婚开始,姊妹俩的关系就改变了。起初那只是没有爱情的婚姻,但是随着时光流逝,朱丽叶渐渐和丈夫亲昵起来,后来还配合丈夫放弃了弹钢琴和读书。阿莉莎在写给杰罗姆的信里,提到她对此感到十分不满。她说朱丽叶会不会只是假装过得聿福?会不会是在作戏时,自己也渐渐地信以为真呢……」
『如今让妹妹觉得幸福的事物,跟她以前所梦想的,以及被认为跟她的幸福息息相关的事物大相迳庭。』
『……唉,所谓的幸福,跟心灵的关系是多么地密不可分啊,至于在外部营造出像是幸福样貌的各种东西,都是毫无价值的。』
「阿莉莎去见了待产中的朱丽叶以后,兴起一股莫名的忧郁,心情怎样都好不起来。妹妹在婚后变了个样子,这件事一定让阿莉莎觉得很悲伤吧?她不由得感到,从前跟自己待在同个世界里的朱丽叶就像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故事是由杰罗姆的角度来描述,所以没有提到阿莉莎和朱丽叶平时相处的细节,但我们还是可以想像出,对怕生的阿莉莎来说,既是流着同样血液的妹妹又经常陪伴在她身边的朱丽叶,应该是个能让她敞开心胸的存在。她会跟朱丽叶聊读书感想、听朱丽叶弹钢琴、在圣诞节和生日互赠礼物、有时还会畅谈未来!或许她们的相处方式就像是亲密的朋友一般。」
叶子小姐以宛如冬季天空一般清冽的眼睛盯着电脑萤幕,她的睫毛、手指都未曾移动分毫。
我继续说着。
「有人说阿莉莎的创作范本就是纪德的妻子玛德莱娜。她是比纪德大两岁的表姊,也有
很多地方跟阿莉莎相似,但她并下是完全跟阿莉莎一样。纪德曾在日记上写到他们之间的婚姻生活,你知道这件事吗?叶子小姐。」
我问着只以雕像般美丽侧脸对着我的叶于小姐。
我在图书室读了纪德的《秘密日记》。书上写着纪德既深爱着玛德莱娜,又对她毫无情欲的内心纠葛。
「身为同性恋者的纪德无法在肉体上去爱妻子,他们两人的关系可说是『白纸婚姻」。纪德跟外遇对象去旅行时,玛德莱娜把纪德写给她的信都烧了,两人的心渐行渐远。即使如此,在玛德莱娜死后,纪德还是一直寻求着她。
他在自己的作品里不断创造出跟玛德莱娜相似的女性,只有玛德莱娜才是纪德创作的源头,也是无可取代的重要存在。」
我对紧抿嘴唇保持沉默的叶子小姐斩钉截铁地说:「你和结衣小姐就是阿莉莎和朱丽叶!同时也是纪德和玛德莱娜!」
叶子小姐还是连动也不动,顽固地封锁内心,闭口不语,打算就这么等着对方精疲力竭,死心而去。
但是,我怎么可以就此放弃!
「叶子小姐,你就像是被结了婚的朱丽叶抛弃,所以感到寂寞吧?
我听说你经常在假日把文阳先生叫到工作场所,甚至说你跟文阳先生的关系是『白纸婚姻』。身为作家的你以及担任编辑的文阳先生之间,的确有密下可分的连系。将你挖掘出来,把你的处女作呈现在世人面前的也是文阳先生。
不过,你真正爱的人应该不是文阳先生,而是结衣小姐吧?你会把文阳先生叫到工作场所,其实不是嫉妒结衣小姐,而是嫉妒文阳先生,所以想要让他们两人分开吧?」
为什么她们就算换了学校、换了立场,还是继续往来呢?
为什么会执着到这种程度呢?
令人窒息的气氛延续不散,叶子小姐依然下肯屈服。
我的手心紧张得冒汗。
「上次我来叨扰的时候,你的桌上放了很多照片对吧,另外还摆着花朵图案的茶杯、草莓水果塔,以及紫色的汤匙架……我总觉得那些东西跟你不太搭调,所以始终很在意。」
我瞥了放在桌上的朴素黑色马克杯一眼。
「你今天没有用那个杯子啊?」 、
紧抿着嘴的叶子小姐终于开口回答:
「……我会看心情更换杯子,有时也会突然想吃些甜食。」
「当时放在桌上的照片好像全都是风景照,那是在什么地方拍的呢?』
「……只是编辑蒐集来的普通资料。」
「可是,我觉得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那些景色,尤其是那座被森林包围的美术馆……」我缓缓地说:「那是你和结衣小姐国中毕业旅行去过的地方吧?」
叶子小姐没有回答。
「其他照片拍寸学校和道路,恐怕也是跟结衣小姐有关的地方吧?我在缙衣小姐的相簿里看过同样的建筑物和风景,所以一看就觉得似曾相识。」
远子学姊吃惊地问:「为什么心叶会看到妈妈的相簿呢?」
我满心愧疚地道歉。
「对不起,我要从壁橱拿出毛毯的时候,相簿掉下来了。虽然我原先下打算偷看……不过还是……」
「……这样啊。」
远子学姊好像还是很在意什么事,游栘着目光喃喃地说。
这时,叶子小姐的声音冷冷地插进来。
「所有学校的模样都差不多吧?再说,就算我蒐集知名观光景点的照片当作参考资料也不奇怪。」
我沉下了脸。
「是啊,如果只是蒐集照片,那并不是什么奇怪时事。不过,还有其他事情也让我很在意。」
叶子小姐的视线笔直射来,像是要贯穿朝她走近的我。我走到桌前,伸出手指轻轻往黑色马克杯旁边一戳。
叮当……清脆的声音响起。
「这就是先前那枝汤匙吧?」
她像冰一般发青的脸颊隐约浮现红晕,我并没有忽略这个迹象。
「上次我看见这枝金色茶匙摆在一个心形的紫色汤匙架上。」
叶子小姐紧抿着嘴,瞥开视线。
「你在美术馆前拍的照片里戴着一条蓝色玻璃坠子的项链,结衣小姐的头上插了堇花发饰,那发饰的花办跟这汤匙架的款式一样。我看这个东西原本应该是结衣小姐的发饰吧?」
「妈妈的……发饰……」
远子学姊愕然地说。
「我知道!妈妈有一个堇花模样的发饰!她说那是叶子阿姨送的珍贵发饰!」
叶子小姐的眼中浮起强烈的惊慌和焦躁。这个好不容易才引出的反应让我感到胸中滚烫,然后我又进一步逼问。
「说不定是我搞错了,所以请再让我看一次那个汤匙架吧,我想远子学姊一定也认得出妈妈的发饰。」
「我没必要答应这种事!」
叶子小姐瞪着我大声斥暍,我也提高音调。
「既然你不让我看,等于是承认那个确实是结衣小姐的发饰!你费了大番工夫改造结衣小姐的遗物,一直留在身边!而且,还在结衣小姐的忌日拿出来,跟拍下你们之间回忆的照片摆在一起,说不定连杯子和蛋糕也是结衣小姐喜欢的东西!藉此哀悼过世的结衣小姐!那个时候,你还穿着黑色的衣服!难道那不是代表丧服吗?」
叶子小姐双手往桌上一拍。
「够了,给我滚!这种无聊的推论根本没必要听下去!」
「推论?不,这只是我的『想像』,但是你却动摇了!你也回答不出,既然讨厌结衣小姐又为什么要小心翼翼地留着她的遗物!会把插在别人头发上的装饰品改造成汤匙架,实在太不寻常了!除非是对那个人有特别的情感!」
「滚出去!」
「我不会走的!你对结衣小姐的爱已经超越普通的好朋友,跟你保持白纸婚姻关系的人并非文阳先生,而是结衣小姐才对!就像爱着玛德莱娜的纪德!结衣小姐对你来说也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存在!而且结衣小姐也……」
「结衣恨我!」
叶子小姐赫然站起,像要倾泄出全部情感似地大叫。她瞪着我的眼睛已经不再像冰,而是炽烈得有如火焰,就如散出鲜红火花、熊熊延烧的火焰!
她隐藏在冰冷面具底下的本质竟是如此激烈、如此狂乱,让我为之慑服。
「没错,结衣嫉妒我!她一直不安地看着我,怕我哪天会抢走天野!最后还因此服毒自杀了!」
这个人的心中到底藏了多少痛苦、狂啸、愤恨、爱情和绝望呢?
流人曾经很难过地说,他初恋的对象过得并不幸福。
——她信赖的人对她做出无可挽回的背叛行为,害她坠入了黑暗孤独的深渊……就这样让她的心受尽侵蚀。
对叶子小姐来说,最严重的背叛就是结衣小姐选择死亡。
叶子小姐至今依然认为下毒的人是结衣小姐。
但是……
我正想说话,一旁的远子学姊已开口大叫: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阿姨……妈妈没有使用奥列?路却埃的睡眠药粉啊!」
远子学姊全身颤抖、双手紧握,眼睛痛苦地眯起,并且像是告解一般地以泛青的面孔大叫。
「妈妈她没有……没有使用!下毒的人不是妈妈,妈妈是不可能下毒的,因为泡咖啡的人是……那天早上下毒的人是……」
「在咖啡里下毒的是流人。」
远子学姊猛然转头看我,叶子小姐也听得哑然无语。
会有这种反应也不奇怪,毕竟她们在这九年之间各自想像下毒者另有其人,而且还为此受尽折磨。
「……一切都是不幸的阴错阳差。」
我再次感到胸中烧灼般的痛楚,开始说起九年前那天早上发生的事。
「事故发生的那天早上,远子学姊和文阳先生吃的是结衣小姐写的故事。文阳先生会吃书的事,还有他女儿远子学姊也继承了这项特质的事,你应该都知道吧,叶子小姐。不过,文阳先生那天虽然没有吃『普通食物』,却跟结衣小姐一起喝了咖啡,而且咖啡还是文阳先生泡的。」
叶子小姐倒吸一口气。听了这个情况,她应该也发觉能够下毒的只有文阳先生。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远子学姊一定也是。
「……井上同学,你说是流人把毒药放进去的?」
叶子小姐以疑惑的语气喃喃地问。
「没错,就是这样,在文阳先生泡的咖啡里下毒的是流人。」
「为什么呢了心叶?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流人对我说过关于他前世记忆的事。」
她们两人的表情都越来越困惑。
我娓娓道出流人认为自己是须和拓海来转世投胎的事情。
为什么流人会这样想呢?
那是因为他拥有「前世的记忆」。
为了救猫出车祸,被送进医院,一个人默默死去的记忆。
把装入奥列?路却埃睡眠药粉的紫色小罐子交给一向很照顾他的结衣小姐的记忆,还有看见结衣小姐把毒药放进咖啡的记忆。
简直就像灵魂能够自由穿梭时空似的,流人拥有他不该有的「记忆」。
「但是,那真是流人以须和拓海的身分经历过的事情吗?
关于车祸的记忆,或许是他小时候听周遭人们说话的印象残留在脑海里,所以才会觉得那是前世保留下来的记忆。
他会称呼结衣小姐为『结衣姊』,也可能是因为结衣小姐对他说过『你爸爸都叫我结衣姊喔」。
那么,关于心形紫色小罐子的记忆呢?
流人会不会真的亲眼看过那东西呢?然后,出自小孩的好奇心而动手去拿……」
远子学姊突然用双手遮住嘴巴,颤抖着声音说:「是我……是我告诉他的!我在晚让看见妈妈拿着一个紫色的心形罐子一直凝视……我说了好漂亮,妈妈就回答那是奥列?路却埃的睡眠药粉,小孩一吃下去就会被带到永远的睡眠国度,所以叫我不可以碰……」
远子学姊脸色铁青,好像随时都会昏倒的样子,眼中浮出彻底的绝望。
「妈妈有奥列?路却埃睡眠药粉的事,还有藏着罐子的珠宝盒钥匙放在柜子上的事……都是我装出一副姊姊的模样告诉流人的……虽然我胆小得只敢仰望柜子,但是流人应该敢爬上椅子偷看……说不定还会拿钥匙打开珠宝盒……」
——某人指着柜子。
——那个人说,奥列 路却埃的睡眠药粉就放在那里。
流人听见的就是远子学姊的声音,指着柜子的手也是远子学姊的手。
「是我……都是我告诉他的……一
我清楚地感觉到远子学姊对自己的百般苛责,因此难过得心胸欲裂。但是为了流人,我非得揭穿真相下可。
「流人在事故发生的那个早上是不是穿了红色毛衣?」
远于学姊虚弱地挤出声音回答:「……是啊。」
果然没错……叹息般的声音从我嘴里溢出。
「流人说结衣小姐洒下毒药的手又白又光滑,毛衣的袖口像鲜血一样红,毒药就从那里沙沙落下。下过,其实那是流人自己的手,因为结衣小姐和文阳先生当天为了出席婚礼所以盛装打扮,两个人都没有穿毛衣。」
那张圣诞节照片,恐怕就是拍到了小学时代的流人身穿红色毛衣吧。他看见那张照片时应该也发觉了!发觉洒入毒药的手就是他自己的手……
一流人一定是在文阳先生下注意时爬上椅子,在咖啡里下了毒吧。听说结衣小姐前一晚跟文阳先生吵架了,想必早上应该没什么精神。流人可能认为,如果让他们作些快乐的梦,说不定他们会比较有精神吧。」
这些记忆被流人视为须和拓海的记忆,泡咖啡的人也从文阳先生变成结衣小姐。流人深信下毒的人是结衣小姐,还说拓海为了帮助结衣小姐所以给她毒药。但是流人看到相簿俊,因而得知事实并非如此,然后他在壁橱里翻找,看见空罐子……
那一定让他绝望至极,甚至想要寻死吧?
流人会相信转世投胎的事,说不定就是为了要把自己犯下的罪转移到拓海身上,藉此遗忘。或许也是因为藏在他潜意识里的罪恶感,才驱使他做下至今这些暴行。
叶子小姐一脸愕然地喃喃说道:
「结衣曾经提过奥列 路却埃的毒药,当时我还以为她存心刺激我……听见他们两人发生事故,状况还很下自然的时候,我只想到结衣的确有毒药,而且她也真的拿来用了,没想到竟然是流人……」
远子学姊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低头不语,叶子小姐的表情也显得黯淡而凝重。
「结衣小姐并不是因为怕你抢走文阳先生才服毒自杀,她也没有恨过你。」
叶子小姐望向我,眼中原有的愤怒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处发泄的悲伤。她责难似地低声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远子学姊告诉我,结衣小姐一直梦想哪天能够写出像吗哪一样的故事。」
远子学姊无力地凝视着我。
「就像神从天降下的雪白粮食,能够填满空瘪肚子,甜美清净的故事……结衣小姐总是这样说。远子学姊和文阳先生一直都用结衣小姐写的故事填饱肚子,所以,肚子空瘪的人是你!叶子小姐。结衣小姐期望写出的故事,是要呈献给你的。」
叶子小姐呻吟似地说:「这只是你个人的『想像』。」
「是啊,的确是这样。但是远子学姊和流人都拚命鼓吹我写小说,流人说我写的故事跟结衣小姐的很像,所以要我代替结衣小姐而写,为此他不择手段,差点还做出犯法的事。他会这么拚命……都是为了你。」
我想起在我家门口哭泣的流人,心里就痛如刀割。我无法原谅流人的行为,但流人也是因为受尽煎熬、因为想要拯救重要的人。
叶子小姐悲痛地大叫:「可是你已经不再写小说了吧!你已经放弃写作了吧!结衣也是,她跟天野结婚以后就放弃了当作家的梦想,也没再给我看过任何故事。结衣写的东西,全都是属于天野的!在结衣遇见天野之前,我一直都是结衣的读者啊!但是她一找到新的读者,就视我如敝屣啊!」
无处宣泄的感情奔流发出呼啸,朝我席卷而来。
高壁崩毁,封锁其中的情感滔滔不绝地溢出。
叶子小姐终于吐露真实了。
在这九年之间——不,从结衣小姐认识文阳先生以来,叶子小姐一直怀抱着受到背叛的伤痛。
睑孔狰狞扭曲、忘我叫喊的叶子小姐,彷佛跟发现远子学姊谎言的我重叠,也跟在风雪狂舞的屋顶上痛批我的美羽重叠。
我终于懂了。
因此她自己当上作家,进行复仇。 已经没人会为她写故事了,所以她只能自己写。就像为了治疗自己的饥渴,她只能不断写下去。
「我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结衣写的小说,但她从国中时代就一直缠着我,对我装出亲昵的态度——而且她毫不害羞的说,如果我们可以水远在一起就好了,还要我读她写的那些粗劣故事……
她说她最喜欢的人是我,可是她第一次拿原稿去给天野的那天,还专程跑来我家,红着睑唠唠叨叨的说她碰到一个多棒的人,从此之后她每次见到我都是在说天野的事!
叫人家帮她看稿子都是藉口,结衣只是想见天野罢了。
天野也一样,他明明说结衣写的东西是松散的故事,没有任何商业价值,却还是一直跟她见面,他的目标打从一开始就是结衣啊!」
叶子小姐眼中闪耀着憎恨的光芒,这份激情令我看得说不出话整个室内像是飚起了暴风。
「那男人叫结衣当他一个人的作家,我写稿子的时候,他还会坐在一边悠闲自在地吃鸥外或是托尔斯泰的小说,完全没把跟我见面的事告诉结衣。但是,结衣还是跟天野结婚、生了孩子,还开开心心地逐一跟我报告,对我炫耀她的幸福!」
「……你是因为不能原谅她,才跟文阳先生犯下大错吧?」
叶子小姐自嘲似地扭曲嘴角。
就像她告诉我结衣小姐坟墓所在的寺庙地址那时一样。
就像她喃喃说着「如果那孩子也不再回来就好了」的那个时候。
她的眼中积聚汹涌的恨意。
「不,我是要让结衣知道,她如此珍惜的幸福就像她写的故事一样,只不过是幻影。我要让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会在妻子怀孕时跟其他女人出轨的下贱男人。」
远子学姊垂下睫毛,像是快要哭了。
我想起她笑容满面谈论着父母时的模样,也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
照片中的文阳先生和结衣小姐看起来明明是那么恩爱的夫妻,为什么文阳先生会跟叶子小姐犯下那样的罪过呢?
「我出门蒐集资料时,叫天野来金泽的旅馆,他立刻丢下结衣过来了。
我问天野,他的作家到底是我还是结衣?还跟他说,如果他今晚回去结衣那里,我就再也不写小说。」
天野文阳的作家,到底是叶子小姐还是结衣小姐?
一个是能实现文阳先生理想的人,另一个则是他不可或缺的日常生活。
这两位完全相反的女性,哪一位才是文阳先生最重视的人呢7
「天野没有回家。他面带微笑说『如果能够成为你写作所需的粮食……』,然后背叛了结衣。」
在那时候,文阳先生流露的是怎样的笑容呢?
是苦笑?温柔的笑?悲伤的笑?觉悟的笑?还是绝望的笑?
后来,叶子小姐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垂下。我不禁心想,她之所以跟文阳先生发生关系,或许不只是要向结衣小姐复仇。
我不清楚这能不能称为一般男女之间的爱,想必还是不尽相同吧。
即使如此,身为作家的叶子小姐和担任编辑的文阳先生之间,或许有着无法用常识去衡量的羁绊。因为对叶子小姐来说,文阳先生除了是夺走她最亲密朋友的可恨男人以外,也是最理解她的人。
——如果能够成为你写作所需的粮食……
文阳先生是怀着什么想法说出这句话?
叶子小姐听到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结衣小姐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等待文阳先生回家?
叶子小姐眼中的恨意渐渐变淡,转而浮现凄怆的哀伤。
「那天晚上,结衣流产了,因此她躲入想像的世界里……
她深信死掉的孩子还在她的肚子里,还说如果她生了女孩,就要取名为远子……这是从《远野物语》取来的……啊啊,真希望能早点生下来……她就这样一边欣喜地摸着肚子一边说……」
结衣小姐失去了百般期待的骨肉,心灵因而崩毁。
看到密友貌似幸福地说着那些话,叶子小姐品尝到多强烈的后悔和绝望呢?
远子学姊的表情越来越像在哭泣,紧抓着裙于。
很讽刺的,在一条生命消逝的同时,又有另一条新生命栖息在叶子小姐的体中。
「……我才不想要什么孩子,那种东西只会妨碍我,所以我把孩子塞给结衣了,而结衣也以为那是她自己生的孩子……」
愤然吐出的话语之中也夹带一丝哀伤。
叶子小姐彷佛害怕内心会被看穿似的,栘开了视线,这个动作让她显得更畏缩也更脆弱。
「结衣的心灵太软弱,承担不了艰辛的现实。她改写现实,活在幸福的梦中世界,一边担心着梦想何时会幻灭……
她写的小说也是如此,既甜蜜又美丽、充满善意,登场人物个个温和又善良,完全脱离现实……」
像是骤降的冷雨,叶子小姐断断续续地说话,远子学姊则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注视着这位既是生母,又是养母密友的人。
远子学姊以明亮开朗的语气说过,叶子阿姨是个很温柔的大好人喔。
她担心叶子小姐的伤痛似乎还远胜过担心自己,眼睛都湿润了。
所以我也继续说:「可是,你就是喜欢结衣小姐写的故事吧?所以你才无法原谅结衣小姐不再写故事给你看,认为她背叛了你,没错吧?」
——爱跟恨只有一线之隔
流人总是这么说,就是有爱才能憎恨下去。
就是因为憎恨,所以能一直爱下去。
因为恨比爱还要强烈,也更持久。
所以有限就代表着有爱。
流人总是注视着对结衣小姐又爱又恨的叶子小姐。一边期待着,那种近乎疯狂的执着也能转移到他身上。
「我不会再被你的谎言欺骗了。」我以震荡心胸的激情对叶子小姐喊出:「不愿面对真相而改写现实的人是你,叶子小姐!」
叶子小姐含怒瞪着我,我也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如果你只是把不想要的孩子塞出去,为什么要特地假冒结衣小姐的身分去待产?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继续假装你下爱结衣小姐吗?就像你在《悖德之门》里把亚里砂和唯子之间的关系写成只有彼此憎恨一样。
还下只是如此,你甚至捏造了不实信件,让人以为结衣小姐是表里不一的丑恶女性,对你怀有嫉妒和恨意。」
远子学姊吸了一口气。
「心叶……你看了那封信?」
「对不起。」
在我为偷看相簿中照片而道歉的时候,远子学姊应该就猜到了这件事,所以她也没有特别惊讶,只像是有些困扰,露出暧昧不清的表情。
另一方面,叶子小姐似乎也猜到我读过那封信,眼神变得更加严峻。
「信上注明的日期是事故发生的三天前,不过,那也是你的谎言,那封信是你在结衣小姐过世之后才写的。」
「你说这些话有什么根据?那的确是我在结衣死前写给她的信,因为我再也受不了结衣隐藏着对我的嫉妒而露出亲切的笑容。」
「你还想继续说谎吗?你的信里提到结衣小姐藏着毒药的事情,写得就像你亲眼看过放着毒药的地方,并且想要以此威胁结衣小姐。你还讽刺地问她『你要面带笑容把毒药滴在我的食物里吗』。但是!」
我尖锐地叫道。
流人描述的场景伴随着灼热浮现在我的脑海——席卷着黑色漩涡的咖啡、沙沙落下的银色粉末。
「或许你真的知道结衣小姐拥有毒药,但是你却『不知道那种毒药的模样』,没错吧?否则你应该不会写把毒药『滴在』食物里,因为照理来说,那应该是用于液体的词汇。」
「睡眠妖精奥列老爷爷会把牛奶滴在孩子的眼皮上,让他们陷入沉眠。你听结衣小姐提过奥列?路却埃,误以为毒药是液体状,其实『那种药是粉末状』!远子学姊也说过,她的妈妈拥有『睡眠药粉』。为什么你要假装看过根本没见过的毒药,还特地写在信里?这不是很奇怪吗?」
叶子小姐闪烁着寒光的眼睛紧盯着我,嘴唇也微微颤抖,却说不出一句反驳。
我转而面向远子学姊问道:「那封信是放在什么地方呢?远子学姊。」
想必远子学姊应该也很清楚。她表情哀伤地沉静回答:「那封信是夹在妈妈的相簿里。」
「远子学姊是在什么时候看到那封信的?」
「……是在妈妈过世以后,我在整理遗物的时候……」
「你是为了『让远子学姊看到』,才故意把那封信夹在相簿里。
玛德莱娜烧掉纪德写给她的所有信件时,纪德因为失去了自己最良善的部分而陷入绝望,但是你做的事情正好完全相反,你隐藏了最良善的部分,却把最邪恶的部分写在信上!」
叶子小姐叫道:「你有完没完啊!我做这种事情到底有什么好处!」
「为了保护自己的心,你非得这样做不可,因为你对自己最爱的密友犯下了罪。」
「你说我犯了罪?」
「没错,因为杀死结衣小姐的就是你……」
这句话让叶子小姐听得屏息,她瞪大眼睛,露出一脸愕然的表情。
「至少你自己是这样想的,你认为是自己逼死了结衣小姐。每当结衣小姐对你抛出不安的视线,你就会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罪!跟结衣小姐的丈夫文阳先生铸下大错的罪……还有害死结衣小姐腹中胎儿的罪。」
她会跟须和拓海交往,还有生下流人,或许也是为了使结衣小姐安心。
或许这是在表示,她不想夺走结衣小姐的丈夫和孩子,在向结衣小姐展示她也有情人和孩子。跟多数女性保持往来的这位风流年轻男子,对叶子小姐面言正好是没有后顾之忧的合适对象。
我一想到流人对叶子小姐的孺慕之情,胸口就痛如刀割。
但是,我再想到叶子小姐只能用这种方式赎罪,心里就觉得更痛了。
多么孤独而驽钝的女性啊!以身为人的角度来看,叶子小姐欠缺了一些东西,而能够: 「《悖德之门》是你对自己罪孽的剖白,后续的短篇则是你的愿望。布娃娃远子在长大之俊杀死亚里砂,这不就是因为你认为自己非得被远子憎恨不可吗?」
叶子小姐以烈火般的怒目瞪着我,远子学姊则是担心地在一旁看着。
我继续说下去:「你不能接受远子学姊的仰慕!因为对你来说,远子学姊就是你背叛了最爱的玛德莱娜——背叛了密友的证据!所以你漠视她、疏远她,还写了那种信让她恨你!更把远子学姊当作『不存在的孩子』!你就是打算像这样独自一人走进窄门!心灵软弱的人不是结衣小姐,而是你啊!」
叶子小姐气得全身颤抖,眼睛充血,紧咬牙关,肩膀因喘气而痛苦地起伏。
她的表情稍微有些动摇了,眉毛垂下、眼眶湿润,渐渐变为哀伤的表情。
我刚刚说的事情想必还不够完整。
人』既复杂又浑沌,爱与恨纠结交缠、难以区分,没办法清楚看出形状。
叶子小姐为什么要把远子学姊留在身边呢?是因为要刻意表现出漠视?还是因为爱?或是因为恨?真正的理由说不定连叶子小姐自己都搞不清楚。
若是接近就会痛苦得难以承受,但又无法分离,所以她必须憎恨,必须被憎恨。深深地限着、恨着、被恨着、被恨着!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否认血浓于水的事实。
眼前这位少女的体内确实流着跟叶子小姐相同的血,她的眼睛、嘴唇、脸型,全都证明这一点。
但是,这位少女的笑容和举止却跟叶子小姐再也无法见面的心爱之人一模一样,用同样的语气说话,用同样的笑容面对叶子小姐。
不管怎么推开她,她还是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叶子小姐,献上诚挚的爱。
简直就像初识时的她……
这对叶子小姐来说就像身受地狱之苦。
无论是被绝对不能接受的人所爱,还是绝对不能爱对方,都是无尽的痛苦。
自从失去结衣小姐以后,叶子小姐痛苦到不得不彻底改写现实,就跟失去了玛德莱娜的纪德一样绝望。
『一切都褪了色,失去光彩。』
『我已经下知道自己今后该为什么而活下去了。』
结衣小姐是无可取代的玛德莱娜。
是叶子小姐的喜悦,也是悲哀。
她是如此强烈地爱着、恨着。
「请回吧……让我自己静一静,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叶子小姐单手按着额头,抓乱自己的浏海,以精疲力竭的声音喃喃说着。
「……你想逃吗?」
我平静地询问以后,她一脸苦涩地望着我。
「难道你就不会逃避吗?井上美羽。」
我的胸口清晰地感到刺痛。
「你写的东西……跟结衣很像……同样只看得到洁净美丽的事物。感受不到别人的恶意,相信着别人只有善意……只喜欢梦想、希望、信赖、体贴这些肤浅的词汇,尽是写些自己觉得愉快的事情……你能够获得奖项,只是因为你十四岁时的心情和文风刚好符合主题,所以达到预料之外的效果而已……就像是奇迹般的作品。但是就算得奖了,你也不是能够成为作家的类型……就跟结衣一样,害怕丑陋的现实,无法正视心中的黑暗而崩溃,只能逃进幸福的梦中。」
——你是当不成作家的。
我想起她在旅馆大厅对我冷冷说出的这句话。
我才不打算当作家,我才不要当作家!
雎然我在心中拚命反驳,却只能默默呆立原地。
作家身分受到大众认同的她,让我害怕得几乎为之目眩。当时的我认为自己绝对敌不
过这个人。只要在她面前,我就只能畏畏缩缩地低着头。
但是,现在已经不同了。
「你说得没错,我一直以来只会逃跑,不管是当作家还是面对其他事……
我没发觉美羽真正的心情,让她受尽折磨。美羽从顶楼跳下以后,我也把自己关进房间,哭着发誓再也不写小说了。
升上局中以后,我还是一直做表面工夫,是个只想过平稳生活的胆小孩于。
「但是,我现在不再逃了,我要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身为作家的你。
你写的小说有高度的完整性,文笔和架构也完美得让我望尘莫及,可是我却无法对你写的主角亚里砂产生认同感,而且我对你也是。」
我直视叶子小姐的眼睛,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情。同时我也感觉到远子学姊注视着我的侧脸。
「你就像抛下杰罗姆的阿莉莎一样,只有一条路可走。
你认为除了通往至高无上境界的那条路以外一切都没有意义,依赖着家人或朋友的天真作家绝对不可能撑到最后。这种想法不是太狭隘了吗?阿莉莎的孤傲的确是崇高而圣洁,但这也是不顾虑杰罗姆心情的任性妄为。你打算舍弃家人和关心你的人,独自走向窄门吗?」
叶子小姐冷冷回答:「人生观是没办法改变的,我一向都是独自一人走过来。」
「独自一人?你就是这样『为了自己的方便而改写故事』。你在小说里写了自己杀死文阳先生、杀死结衣小姐、杀死婴儿远子,还写了布娃娃远子憎恨着你、杀死你的故事。为了让远子学姊以为你跟结衣小姐互相憎恨,更把伪造的信夹在相簿里。」
叶子小姐紧绷着脸不发一语,眼中浮现愤恨的光辉。
我想要传达给这个人。
把我在绝望之中看到的事物,还有在其中掌握到的真实都传达给这个人。
「在你心中,写小说这种行为应该是把丑陋的现实照原本的样貌描述出来吧?
但是,既然有丑陋的现实,就会有美丽的现实。故事不是只有丑恶这一种,也不会只有悲隆、只有哀伤,而是也有充满温情和美丽的故事。就像我转头不看伤痛和丑恶一样,叶子小姐,你同样对温柔和希望视而不见啊。你对这些事物加以否定、改写,虽然我很胆小,但你也只不过是傲慢而已!」
「像你这样的孩子又懂什么?」
冰冷的声音刺进我耳里。
「是啊,我只是个孩子,伹我下会永远都是个孩子!有人教过我,在黑暗的现实之中也有想像的光芒,也教过我改变世界的方法……」
我的胸中躁动,头脑发热。
没错,就是站在旁边祈祷似地凝视着我的人——远子学姊教给我的。
每当我遭受重大打击而倒下时,这位文学少女都会握着我的手把我拉起来,教导我要怎么把隐藏在黑暗世界中的希望化为闪耀的语句。
在初夏的顶楼、在深夜的教堂、在阴暗的别墅、在观众注视的舞台、在月光下的工厂、在满天闪耀的星辰之下!
——真正的幸福到底是什么?
——真正重要的应该不是已经获得的东西,而是下断寻找的东西吧。
——一翻开书本封面,就能跟某人的想像相遇。
——抬头看看天空吧上这个世上的书本和想像都多如繁星啊!
「作家并非只是描述现实,而是应该要点亮现实中的灯光,从中想像出崭新的故事才对!《窄门》的阿莉莎夹在神和杰罗姆之间左右为难,神是她想要追求的理想,也是崇高、遥远而且无法割舍的目标,为了迈向那个境界,她非得独自前往不可……
就像你说r作家是得独自走向窄门的职业』一样,阿莉莎也舍弃一切、走向窄门,但是,所谓的『窄门』真的只有抛下一切后才能到达吗?」
我挺直背脊断言说道:「我并不这么想!」
远子学姊睁大了眼睛。
「如果心中满载过去得到的种种事物,那么,就算走进狭窄黑暗的道路也不会感到害怕,因为想像的力量可以照亮阴暗的道路。
我现在只有十七岁,或许真的是什么都不懂。或许你说的才对,在门的另一边还有无限蔓延的漆黑道路、还有无法想像的绝望在等着。
但是,十七岁的我读了《窄门》就是这样想的。
这就是十七岁的我所能想到、所能掌握,是我此时此刻的真实!」
笑容有如堇花一般,在远子学姊的眼眸、嘴唇上绽放。
总是能照亮我心房的那个温暖微笑……
「你是说你要写小说给我看吗?你要代替结衣而写?」
叶子小姐恼怒地说,我露出微笑。
「不是。」
终于抵达了。
终于来到此处。
我怀着这般心满意足的感触说:「能为结衣小姐写完故事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叶子小姐。」
叶子小姐的脸上浮现诧异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啊?」
「结衣小姐已经为你留下了故事,只是你一直没有发现。」
叶于小姐吊起眉梢,以严峻的语气说:「结衣的遗物里面别说故事了,就连日记都没有。如果你说的是你看过的那些信,那你搞错了,写下那些信的人并不是结衣。」
远子学姊的脸色又黯淡下来。
从淡紫色盒子里掉出来的破碎信纸——那些是谁写的?又是被谁撕碎的?我全都想通了。
写下那些信的就是远子学姊。
她可能打算把妈妈的心情传达给叶子小姐吧。
叶于小姐在我离开公寓以后回到自己家,读了那些信件。她看出那些信不是结衣写的,所以愤怒得把信撕碎。
我想像着那晚远子学姊回家以后,是以怎样的心情捡起散落在房间里的信件碎片,难过得胸口疼痛。
「那些信根本是谎话连篇——你想拿那些东西当作结衣的故事来蒙混过去吗?」
「下是的,结衣小姐的故事不是写在纸上,而是一直在你身边。」
叶子小姐皱起眉头。
「那个故事现在也在你的面前,担心着你,期吩能跟你交谈。」
叶子小姐的视线慢慢栘到站在我旁边的远子学姊身上。
她一看见表情孤寂的辫子少女,就像受到刺激,露出惊愕的神情。
我对表情僵硬注视着远子学姊的叶子小姐说:
「结衣小姐留给你的故事,就是远子学姊。」
叶子小姐的脸上出现了更惊讶的神色。
「远子学姊很开心地对我说过,你是个很温柔的大好人。不管她遭受你多少打击,还是那么喜欢你。
这份感情就是从结衣小姐身上继承下来的,因为结衣小姐很喜欢你,总是谈论着你的事,所以远子学姊也很理所当然地喜欢你。结衣小姐把她喜爱你的心情传达给远子学姊,她用自己一生写下吗哪般的故事,就在远子学姊的身上。」
从天而降,雪白清净的神之粮食。
温柔地填满空虚心灵的甜美奇迹。
那是远子学姊长久以来不断灌注到我心中的故事。
以她明朗温柔的声音,还有知性澄澈的眼神传达给我……
其实远子学姊也是受尽伤害。她喜爱的人并不爱她,只能怀抱着或许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度日。
但是,远子学姊并没有因此停止翻页。
她还是相信希望、相信未来,继续翻开下一页。
绑辫子的文学少女温柔握起绝望颓丧人们的手一边说出的故事,绝对不是天真的梦话,而是一位见识过黑暗、伤痛,而且依次跨越的少女由衷的温暖激励。
——请试着想像未来有多么光辉灿烂、多么值得称庆吧!
——美好的梦境清醒之后,还是会在心中留下故事啊。
这些一定都是由母亲结衣小姐托付给女儿远子学姊的感情。
一定是她希望藉由远子学姊传达给叶子小姐的感情。
叶子小姐僵硬地望着远子学姊,眼底浮现迷惘和渴望。
远子学姊也全心全意地凝视着叶子小姐。
经过长久的岁月,这对血缘相系的母女终于得以看见彼此。远子学姊一直把妈妈的故事收藏在心中,如今终于能够传达出来。
「叶子小姐,要为结衣小姐写完故事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请收下这个为你准备的故事吧。」 ,
在天文台的那天,远子学姊交棒给我了。
她朝我微笑,就像在说「来吧,接下来轮到你」,鼓励我对美羽说出最重要的告白。
这次,换我把棒子交给远子学姊。
我握住远子学姊的手,她猛然一颤,转头看我。
我怀着诚挚的祈望,牵着困惑的远子学姊,微笑地说:「来吧,叶子小姐。结衣小姐托付给远子学姊的故事,你一定有办法解读出来、加以想像,然后将它完成吧?因为你是作家啊」
叶子小姐的肩膀虚弱地摇晃,眼底浮现的空虚和渴望已经强烈到掩饰不住了。
我露出笑容看着远子学姊,远子学姊的眼睛睁得浑圆。我将她的手轻轻拉向叶子小姐的方向,她的唇边渗出笑意,然后渐渐扩展,洋溢到整张脸上。
我回应似地点点头,远子学姊也点了点头,放开我的手,走进叶子小姐。然后她依然带着微笑。以柔和的声音对叶子小姐说:「阿姨……我会一直叫你『阿姨』 是因为妈妈要我这样叫的。她说『阿姨是小妈妈的意思,小叶就是远子的另一个妈妈喔』。」
叶子小姐的脸上浮现震惊,表情像是要垮下般地扭曲。
「妈妈后来察觉生下我的其实是叶子阿姨,所以想要告诉我,阿姨才使我真正的妈妈。我晚上醒来时,经常会看到妈妈注视着紫色小罐子自言口自语说『小叶,对不起』。」
叶子小姐的表情越来越缓和了,她的嘴唇颤抖、眉梢下垂。
结衣小姐并非只会把自己封锁在梦中世界的软弱之人。
或许一开始真是如此,但她后来就自己发觉了真相,为此苦恼不己。即使如此,她依然把一切埋藏在心底,露出温馨的笑容。
就这样,她把对叶子小姐的爱全都灌注在远子学姊身上。
为了终有一天能把远子学姊还给叶子小姐。
她是如此坚强的人。
「我仿造妈妈的语气写信,并不是信口胡謭,那些全都是我亲眼所见,以及妈妈告诉我的事。妈妈最快乐的时候,就是一边翻着相簿一边谈着阿姨的时候,她总是对我说,小叶是她最好的朋友,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好喜欢、好憧憬小叶。」
远子学姊吐露出温柔、甜美的话语。
清净的吗哪闪耀着洁白光辉从天落下。
「妈妈一直很烦恼是不是自己夺走了阿姨的幸福。她常常不安地看着阿姨,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很担心阿姨啊。」
叶子小姐浑身颤抖地听远子学姊说话,就像全力阅读深爱之人留下的故事,她的眼睛已经泛红带泪。
「妈妈在死前的半个月左右,有一次紧抱着我哭泣。那时妈妈说……」
远子学姊的眼睛也盈满泪水。
但她依然挂着温和的微笑,发出渗透人心的温柔语调——以神似叶子小姐的容貌和彷若结衣小姐的语气和眼神——传达出来。
「那时妈妈说……如果小叶能够注意到有很多人爱着她就好了,如果小叶能够看见小流的心意就好了,如果小叶能让小流叫她妈妈就好了。」
结衣小姐想要传达的话语,就是叶子小姐绝非孤独一人。
还有,很多人爱着叶子小姐。
还有,只要叶子小姐愿意,就能得到家人……
远子学姊朝叶子小姐伸出手,她摊开的手心里有一张像樱花花办的淡红色纸片,那是远子学姊捡起的信件碎片。
『给小叶』。
柔美的字迹这么写着。
远子学姊凝视着叶子小姐的双眼也同样柔和而澄澈。
叶子小姐的脸上闪现火花般的纠葛,颤抖的手往远子学姊慢慢伸去。两人的手相互交叠,叶子小姐的唇中吐露了硬挤出来的低语。
「……远子。」
远子学姊的表情就像快哭了,然后她露出微笑,有如沐浴在光芒之中的花朵。
叶子小姐像是拚命压抑着感情的波动,脸部依然僵硬。
但是,叶子小姐第一次抱起还是婴儿的远子学姊时,曾幸福地笑过。
她曾把脸贴在远子学姊脸上,唤着她「远子」。
她是打从心底为远子学姊的诞生而开心。
叶子小姐轻轻握住远子学姊手心上的纸片,珍惜地贴在心口,然后表情冷静地问:「流人进了哪间医院?」
这就是叶子小姐开始的第一句话。
◇ ◇ ◇
小叶,我想为你而写。
小叶之前一直盯着远子吃我写的故事。
我一直好希望能给出小叶想要的东西。
好想让小叶的肚子填得饱饱的。
妤想把神从天空降下、像洁白雪花一样的香甜吗哪献给小叶。
我说小叶啊,对小流温柔一点吧。
听听小流说话吧,让他叫你妈妈吧。
小流真的很喜欢小叶呢。
我和远子也是,我们都一直爱着小叶啊。
我想我一定不会使用奥列?路却埃的睡眠药粉。
我会和远子一起等着小叶结束漫长的旅程,从那道门回来我们这边的那一刻。
到时我要对小叶大大敞开双手,展露微笑。
神啊,请让小叶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吧。


第八章 迈向神境的作家

流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
当他看见叶子小姐的瞬间,下敢置信地扭曲了脸庞,眼中聚满热泪。
「……妈妈。」
他确认般地叫着,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哭得稀里哗啦。
叶子小姐只是面色下悦地喃喃念了一句:「今天是截稿日呢,真是个麻烦的孩子。」
远子学姊听到这句话,依然露出哭泣般的表情,然后微笑了。
流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还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至于竹田同学的事,麻贵学姊好像在警方那边处理妥当了。我放学后去医院探望时,也遇竹田同学。
她坐在床边的椅子,靠在流人的胸膛上,安详地闭着眼睛,流人则是宠爱的摸着她蓬松的头发。
「……谢谢你愿意杀我。」
「我要杀的是阿流体内的拓海先生喔,现在待在这里的只是我的阿流……以后阿流就不能再花心了,如果喜欢我以外的人,我就要杀掉阿流,自己也跟着死喔。」
竹田同学的脸往流人凑过去。
看见他们两人的嘴唇渐渐靠近,我急忙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
虽然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是突然变得这么甜蜜,让我实在不好意思继续留下。
我红着脸捧着慰问花束站在走廊上,突然听见麻贵学姊的声音。
「哎呀,你看见那对笨蛋情侣啦?」
「呃……麻贵学姊也是来探望流人的吗?」
「算是吧,稍微来看看情况。刚才这里还有一大票女孩大排长龙,不过所有人都被那女孩赶走,心叶错过了精采画面呢。」
「精采画面?」
她那丰润的嘴唇愉快地上扬。
「那女孩挡在病房门口,把美工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如果你们敢再靠近我就割下去,阿流是我的男朋友,请别再接近他了。』」
「!」
「因为她像人偶一样面无表情地淡淡说出这些话,所以大家都吓得逃走了。」
我的心脏也扑通乱跳。
竹田同学竟然做出这种事!那种好像真的会果断割下去的态度实在太吓人,那些人一定也感到这下像是单纯的威胁,所以都吓坏了吧。
「流人终于抓住理想中的女性呢。」
麻贵学姊满下在乎地说着,然后一脸认真地把手按在肚子上。
我也想起她的肚子里怀了流人的孩子。
麻贵学姊今后要怎么办?
虽然我担心得胸口揪紧,但是麻贵学姊的脸上连一小片阴翳都看不见。
「我没办法光是为了爱情就去杀人或是束缚别人。
所以,我不能成为流人唯一的情人,但我却能生他的孩子。爷爷他们已经吵翻天了,可是我才不管他们,反而还兴奋得很,因为这孩子代表我能够以自己的意志去喜欢一个男人,象征着我的自由!」
麻贵学姊抚着肚子,抬头露出凛然笑容,同时发出这句宣百。
她这般姿态显得灿烂耀眼又强而有力。
麻贵学姊一定会打从心底爱着她生下的孩子。
她一定会像现在对我说的这样,对那孩子说出来。
堂堂正正、抬头挺胸、自豪地说出「你是我爱过的男人的孩子喔」。
「那些花可以给我吗?」
「嗯嗯,好啊。」
我恭谨递出包着郁金香和满天星这些春季鲜花而扎成的花束,麻贵学姊开心地收下。
「呵呵,谢谢。」
走出医院之后,外面的天色已经染上黄昏柔和的色彩。
水蓝色的空中飘浮着散发出淡桃红光芒的云朵,金光从云朵后方笔直射出,就像一座延伸至天空的阶梯。
温馨而神圣的黄金时光。
就像琥珀色的康苏米法式清汤,混合了爱情、哀伤、憎恨和希望再加以过滤,是一片既感伤又温馨的景象。
淡淡金光之中,我好像看见远子学姊的身影、听见她清澈的声音。
——心叶。
在摇曳的窗帘前,对我露出堇花般清纯的微笑。
——你知道三题故事吗?就是用一二个词汇写成一篇故事喔。
纯白的稿纸、HB自动铅笔、恶作剧似地歪着脑袋,喀哒喀哒按响码表,绑辫子的学姊。
她带给我好多事物。
放学后的文艺社、旧书的香味、书堆、翻页的声音。
表面斑驳的焦褐色桌子、窗边的铁管椅。
在光芒中飞舞的尘埃。
柔和的微笑、发表评论的开朗声音、辉煌闪耀的言语奔流。
在太阳西沉、世界即将陷入沉眠之前的光辉中,我至今见识过的景象纷纷复苏。
每一个画面里都有远子学姊。
扑通扑通:;心脏高亢地跳动。
在对叶子小姐宣告「也有美丽的故事一时,我的心中好像有挣扎蠢动的东西想要振翅高飞。
有一只长着巨大翅膀的生物从我体中最隐晦的角落飞起,那就是想要写下这景象的冲动。
好想写。
写下这片蕴含了悲伤、温柔、爱情和一切,温暖又纯净的金色风景。写下在这风景中微笑的她。
好想写。
写下这份甜美温馨得震荡胸口的感情。
想要把它化为言语,传达出去!
就像是至今从未看过的东西在眼前现出提示,拓展了我的整个视野!这般冲击贯穿我的头脑。
焦躁感强烈得令皮肤隐隐刺痛,心脏猛烈鼓动,胸口好闷好难受卜当我意识到时,自己正反覆想着非写不可、非写不可,同时快步往家里跑去。
非写不可。
趁着这股震撼、冲动还留在我心中的时候。
想要写出来、表现出来、传达出来,从我认识远于学姊到现在发生过时所有事情。
还有像是沉浸在温柔夕暮里,无可取代的温馨时光。
还有远子学姊的为人、她教给我的事情、我们共度的时光。
我一回到家就坐在桌前,翻开五十张一册的稿纸,拿起HB自动铅笔,然后开始发狂似地写字。
简直就到了忘我的地步,我只顾着提笔书写。
在写下文字的同时,我也想起刚开始写小说时的回忆。
想起自己对美羽的喜爱强烈到难以自持,无论如何都想传达出这份心情,因此满心想着美羽,填起稿纸的格子。
想起心脏扑通狂跳,几乎跳出胸口的感觉。
探索自己的心然后将其化为文字,虽然觉得害羞,伹又忍不住感到喜悦。
我想要写得更好!想要表达得更完整!
要怎样才能传达出来?该选择怎样的词汇才好?
一边尝试错误一边写着,心里就越来越雀跃。看着写好的稿纸数量逐渐增加,更令我开心不已。
虽然我之前那样地排斥写作。
虽然写作只会让我感到难过。
但是,每天想着美羽而提笔的那段时光,我不都因为编织语句、架构文章、铺排故事而乐不可支吗?
如同树木对着晴朗天空伸展鲜绿枝哑一般,我越写就越觉得心境无限拓宽,好像可以延伸到无穷远的地方。
当然,偶尔也会在途中遇到阻碍,但是当我绞尽脑汁冲破瓶颈的时候,还能从中获得更大的喜悦。
好想快点拿给美羽看!好想让她开心!
当时的心情,如今在我的心中、眼底鲜明地逐渐苏醒。
就像我在写小说的那些日子感受到的幸福一样,现在这一瞬间,我也体会到有如包围在清澈光辉中的幸福感。
就像我当时觉得更靠近美羽了一样,我现在也感觉得到远子学姊的手、眼神、呼吸,用我的所有感官——用我的全副心灵去感觉。
——心叶如果哪天写了小说一定要让我看喔。
渐渐远去的「文学少女」就在我眼前清爽地微笑着。
——肚子饿了,心叶快写些什么嘛~~
——好好吃喔!就像冒着热气的蒸馒头耶!
下知不觉间,书写远子学姊的点心开始让我感到愉快,我还会忍不住期待地猜测远子学姊会有什么反应,一边埋首在稿纸之中。
在那染上黄昏色彩的小房间里,就是作家,而远子学姊则是我的读者。创作的幸福,以及有人愿意阅读的快乐,我都深知于心。
我没办法写完结衣小姐的故事。
但我可以写出自己的故事!我想要写完这个故事,以此回报远子学姊!
因为,一直把书写所需的力量灌注给我的人就是远子学姊……
从那天直到毕业典礼之前,我不管在家还是去学校都一个劲地拚命写着。
麻贵学姊告诉我,远子学姊在考前还来学校当她绘画的模特儿。
「是远子主动说要让我画的唷。她之前还因为我怀了流人孩子的事情而气得半死呢,真是想不到。我也打算尽全力去画,一定要画出前所未有的最高杰作!」
麻贵学姊很兴奋地这么说。
远子学姊或许也打算留下一些什么吧。
虽然她来过学校,却没有出现在文艺社或是我面前,而我也没有去找她。
我只是一直面对稿纸,持续地写。
距离毕业典礼已经剩不了多少时间。
非得赶上不可。
芥川什么都没问我,他只是以直率的眼神静静看着连午休时间都在写稿的我。
琴吹同学一直悲伤地望着我。
为什么说不写小说却又开始写呢?这是为谁写的呢?
她以眼神如此询问,一边紧咬嘴唇。
井上不是很讨厌写小说吗?不是哭着说过不想写吗?但是为什么又开始写了?
她那双彷佛正在发出责难的湿润眼睛,就像在大喊「不要再写什么小说了」。每当我这样想,胸口都会痛如刀割。一看到琴吹同学的视线,我就感到脸颊发烫,喉咙梗塞。呼吸困难。
但找还是持续动笔。
现在的我还没办法对琴吹同学解释。
不过,等到这部小说写完以后,我一定可以找到答案。
三日十二日是远子学姊第二次考试的日期,这是我在当天从麻贵学姊口中听来的消息。
「公布成绩的日期是二十三日,如果远子考上了,就没办法像从前那样经常见面。」
麻贵足额子说出的地名,是比远子学姊父亲的故乡还要再往北的地方。
毕业典礼已经近在两日后。
而且,那天也是白色情人节。
当天,把熬夜写完的三百五十张稿纸放进信封以后,我走出家门。
我克服了睡意,眼睛清晰有神,一边感受着初春冷风吹上肌肤,一边走出住宅区,沿着大马路前进。
把原稿交给远子学姊之前,先去跟琴吹同学谈谈吧。
我要为至今的事情向她道歉,然后……
在我跟琴吹同学以前经常相约的地点看到她时,我不禁屏息。
琴吹同学的制服外面穿了一件白色双排扣大外套,低头抱着书包。
「……琴吹同学。」
我这么一叫,她就肩膀一颤,抬起头来,露出无力的微笑。
「早安,井上……今天是白色情人节呢。」
「对不起,我来下及准备回礼。」
「没关系。」
琴吹同学微笑摇头,然后盯着我怀里的纸袋,露出寂寥的表情。
「……小说已经写完了吧?」
「嗯。」
「……要给远子学姊对吧?」
「琴吹同学,我……」
「把那些小说撕了。」
她露出哭泣般的表情对我说。看到她这个模样,我更觉得喉咙阻塞,胸口紧缩得几乎碎裂。
「对不起,我办不到。而且,我也没办法继续跟琴吹同学交往。」
她仰望着我的眼中渐渐盈满泪水。
喉咙痛得快要裂开,但我非说不可,我一定要明确地全说出来。
「我被琴吹同学拯救过好几次,也因此获得勇气。当琴吹同学对我说『下要写就好了』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当时我也真的希望可以一直跟琴吹同学在一起。」
琴吹同学的脸孔扭曲,语气尖锐的大叫:「可是井上却写了小说啊!明明说不想再写,却还是写了啊!」
积满在严重的泪水簌落下,琴吹同学频频以手擦拭,泪水却还是一直滚落,所以她低下头去。
「我、我觉得,井上如果会痛苦的话,别再写小说就好了。
可是……或许事情不是这样吧……或许最了解井上的人终究不是我,而是远子学姊。我果然还是没办法……」
我感到无比心酸。
因为有琴吹同学,让我至今不知得到多少帮助。在我觉得受到远子学姊背叛的时候,如果没有琴吹同学,我一定熬不过来。她那不悦的语气、尴尬僵硬的视线,真的让我觉得好可爱,想要好好珍惜。
但是,我却伤害了她,让她哭泣。
对不起,琴吹同学。
对不起,臣同学。
「虽然我答应过……要好好珍惜井上送我的围巾,但我已经处理掉了。」
琴吹同学颤抖着咽喉,一边哽咽一边说,脚边已经被滴落的泪珠沾湿。
「……我有个请求。只要一次……一次就好了,叫我的名字好吗?」
我肝肠寸断地叫出:
「……七濑。」
琴吹同学抬起头,泪水浸湿的脸庞挤出僵硬的笑容。
「谢谢……能让井上叫我的名字……简直像在作梦一样。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谢谢,我好开心……」
眼泪扑簌簌地不停滴落。她虽然笑着,却完全看不出是笑睑。
「我先走了。对不起……井上在这里再多留一下吧。」
然后,她又问:「如果啊,远子学姊去了远方,你们没办法再见面的话,井上还愿意把我当女朋友吗?」
「这种事……我办不到。」
「是吗……那个,我也读过《窄门》了,我只是想告诉井上……我什么都看不懂,可是看下懂也就算了。那就先这样,教室见。」
她转过身去,一边以手擦脸,一边快步走远。
直到那摇晃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为止,我都呆呆地伫立原地。
(128图)

我被森同学打了。
「别太瞧不起七濑!七濑一直都很喜欢井上啊!」
红着眼眶、噙着泪水的森同学,在人迹罕至的走廊一角大吼。
我始终没时间去三年级的教室,就这么来到了毕业典礼。
听着远子学姊的名字被念出来,看着她走上讲台,我的胸口都热了起来。
摇曳着细长辫子,毕恭毕敬接过毕业证书而转身的远子学姊,脸上挂着沉静的微笑。
典礼结束之后还有班会,然后到了放学时间。
我拿着装入原稿的牛皮纸信封,赶往远子学姊的教室。走廊上随处都可以看见低年级学生送花束给三年级生,一片离情依依的景象。 、
但是当我来到远子学姊的教室以后,她班上的人却说她已经离开。
她会去社团活动室吗?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三楼西侧的文艺社活动室,一打开门就看见远子学姊站在窗边眺望外面的景色。
「远子学姊。」
听到我的叫声,远子学姊才转过头来。
她跟上台时一样,脸上带有沉稳的笑容,手上抱着毕业证书的封筒和几把花束。
「恭喜毕业。」
「谢谢。我还没决定未来的志愿,所以实在没什么毕业的实际感受呢。」
「远子学姊说过,如果考上的话就会告诉我吧。」
「是啊,我会来报告的。」
虽然只是说些普通的对话,我的心中却涨满悲伤之情。
「我刚才在看窗外那棵树。」
「树……」
我站在远子学姊身边,跟着往下看。
在明亮的阳光中,一棵大树伸展着枝叶而耸立。这就是在我一年级时,远子学姊差点从上面摔下来的那棵树。
「心叶还记得吗?那天早上我正要爬树的时候,心叶刚好从旁边经过对吧?」
「我怎么可能忘得了,一般的学姊才不会在一大清早来爬树吧。」
「其实我那时并不是为了把掉下来的雏鸟送回鸟窝……」
会相信这种藉口的人才奇怪吧……虽然我这么想,却只是保持沉默。
「传说如果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把缎带绑到学校的树上就可以实现心愿,所以我是打算把缎带绑上去。那时被心叶看见就失效了,让我觉得好失望,可是我晾在社团活动室里的缎带却不知何时消失,后来就发现缎带已经绑在树上。」
「……」
「那个时候,心叶的脸上出现了擦伤呢。」
「……」
「而且制服胸前的部位也沾上碎叶子。」
「我没记得这么清楚。」
远子学姊听到我不高兴地这么说,就把视线从外面景色拉回来,转头看着我微笑。
「是啊……都已经是超过一年前的事了。」
她的眼神好温和、好宽容……让我觉得越来越难过。
「远子学姊,这个给你。」
我以双手递出沉重的牛皮纸信封。
「这是毕业礼物。」
我诚恳地直视远子学姊的眼睛。
「这是我写的小说,是要送给远子学姊的。」
远子学姊的脸色变得很认真。
接着她露出哭泣般的表情,又慢慢变成微笑。
这样的表情变化,让我看得几乎忘记呼吸。
「谢谢,那我就收下了。」
她如获至宝般地接下信封,跟花束和封筒一起抱在怀里。
「我回家之后再慢慢拜读。」
那个万般珍惜的温柔动作,让我的胸口顿时发热。
「对不起,我该走了。我和阿姨还有约,要去跟流人报告毕业的事。」
「远子学姊跟叶子小姐相处得还顺利吧?」
「是啊……虽然还是不太常说话……我想还得再多花一些时间。」
远子学姊一定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她的语气平静又充满仰慕。
等到叶子小姐哪一天写完结衣小姐的故事,她应该就能对远子学姊传达出自己真正的感情吧。
因为那个人没办法用言语表达心情。
就算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她也无法微笑,只能用写下的文字来传达感情。
所以,樱井叶子还是会继续当个作家。
「考上的话一定要跟我报告喔。」
「嗯嗯。」
「如果没说的话,我会当作是落榜喔。」
「没问题的,我有信心啦。」
远子学姊笑着挺起扁扁的胸部。
公布成绩的时间是三月二十三日。
接下来这个星期真的让我觉得度日如年,同时,我也为三月所剩时间不多而感到心焦。
四月一到,我就要升上三年级,而远子学姊就要前往北方。
不过,如果她落榜、变成重考生,说不定还会在读书的空档跑来社团活动室。
远子学姊在年底的模拟考中只拿到E等级,虽然她装模作样地说自己很有信心,但我想落榜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吧?但第二次考试不考数学,所以也很难下定论,说不定真的会上榜……
不管结果是哪一种,我们都不至于一辈子再也见下到面。
但是,我在等着那天来临的期间,一直觉得十分不安。
就这样,二十三日终于到了。
这天是结业典礼,所以校舍下午时没什么人,萦绕着一股悠闲的气氛。
我去了文艺社活动室,坐在椅子上等着远子学姊。
成绩到底会在几点公布呢?该不会还得亲自去看榜单吧……我是听说过,有一种代看榜单然后以电报或邮件通知考生的服务,可是远子学姊会用吗?
到了平时社团活动开始的时间,远子学姊还是没出现。
窗外是令人心情舒爽的蓝天,樱花也比往年绽放得还要早。
我认识远子学姊的那年,春天来得异常地晚,漫长的冬天迟迟不走,樱花也开得不多。但是,今年的春天却来得很早。
观赏着明媚景色之时,我感到睡意渐浓。
春天有诱人人眠的力量,我全身都暖洋洋的,眼皮也越来越重。
我想着「睡一下就好……」,把脸靠上凹凸不平的桌面,闭起眼睛。
远子学姊来了以后,一定会叫醒我吧。
翻书的声音,轻轻撕碎书页的声音,沙沙咀嚼纸片的声音。
在这两年间已经听惯的声音唤醒了我。
房间里已经被夕阳染成一片金黄。
身穿制服,屈膝坐在窗边铁管椅上的远子学姊撕下书页,送进嘴里。因为椅子的角度有点倾斜,她的表情因而被照耀进来的光芒掩盖得模糊不清。
但是放在她膝上的书只剩下最后一页,而且看起来顶多只剩一、两口。
啪哩一声,书页又变得更小了。
她缓缓咀嚼吞下以后,把纤细的手指伸向最后的纸片。
撕下书页的细微声响。
轻启的嘴唇。
消失在其中的文字碎片。
吞下那张纸片之后,远子学姊转过头来面对我。
那是好哀伤的表情。
平时她吃起书的时候,明明都是一脸幸福啊。
「醒了吗?」
「我刚刚才醒来。」
「是吗……」
远子学姊温柔地眯起眼睛,这个表情感觉也比平时还要成熟。
「《阿尔特海德堡》……已经全部吃完了。好甜美,又好悲伤……非常好吃喔。谢谢你的招待。」
看到书页全被撕得精光的那本书,我不禁愕然。
「我考上大学了。」
「……恭喜。」
「我早就说过了吧,我在正式上场时是很厉害的。」
我想要说些什么,话语却都哽在喉咙。
远子学姊说出一个我已经猜出来的北海道大学名字,然后打开放在一边的书包,从中拿出沉甸甸的茶色信封。
那是我给她的原稿。
为什么还完好如初呢?在那之后都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啊?
远子学姊露出比刚才更柔和的眼神注视着我,轻声细语地说:
?心叶写给我看的小说,十分鲜明生动……又很温柔,写得非常棒喔。虽然阅读的时候让人难过得心头郁闷,但是等到读完,却变成纯粹、温馨的情感……如果吃下去的话,一定非常美味吧……」
不安的感觉继续刺痛我的胸口。
我沙哑地说:
「……请吃吧,我就是为此而写的。」
但远子学姊摇头了。
「这个故事我不能吃。」
她把原稿放在桌上。
「这是不可以吃的。」
「为什么?」
我下明白。
平时我写点心的时候,她总是在一旁迫不及待地催我写快一点。我交出故事时,她也都会笑容满面地说「我要开动了」,然后吃得啧啧作响。
我从信封里面抽出原稿,翻了一下。
连一张都没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叶,拿这些去找佐佐木先生吧,这是现在的你应该做的事。」
眼眶好热,喉咙也充满炽热感。
我问道:「为什么你不吃?」

远子学姊眼中渗出忧郁,但她立刻露出微笑,用姊姊般的语气回答:
「因为我是『文学少女』啊。」
这句话满溢着纯净的决心。
「我是天野文阳的女儿。爸爸虽然很喜欢妈妈做的餐点,总是开开心心地吃妈妈写的东西,但是他绝对不会吃叶子阿姨写的东西。我听爸爸说过『这些吃起来一定很美味吧……但是绝对不能吃……因为这些故事非得拿出去让大家看不可,所以不能吃进爸爸的肚子里』。」
我的胸口震荡,眼眶越来越热。
「这种事……这种事我才不管!我写这些就是为了给远子学姊吃啊!」
我把难以启齿的心情都写进小说了,这是只为远子学姊而写的小说,是要给远子学姊读的啊!
但是,我的心情却无法传达给远子学姊!
什么都传达不了吗?她为什么要用这么平静的眼神看我?手写的原稿就放在她眼前啊!只要像以往那样,从边缘撕碎、全部吃光下就好了吗?
「请吃吧!拜托你,请你吃掉啊!难道我不是远子学姊的作家吗?」
远子学姊表情温和地站起,伸出双手搂住我的头。
堇花的香味飘来,轻轻软软地包围我的脸颊、耳朵,还有眼皮。
「『不要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啦。好嘛,看到你这么悲伤的表情,我会知道你永远都没办法再开心起来的。』」
这是《阿尔特海德堡》里面凯西的台词。
她在两人离别的场面所说的台词。
远子学姊以沉静温柔的声音轻轻诉说。
「『唉,卡尔?海兹,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哎呀,这样的话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曾经以手心感觉到的远子学姊的心跳,在此刻听起来是如此靠近。
扑通……扑通……击响了轻柔的鼓动。
「『美好青春是很短暂的呢……』」
远子学姊寂寥地轻声呢喃,松手放开我。
然后她提起书包,朝门口走去。
接着,像是要为绝望注视着她的我鼓起勇气,她停下脚步对我微笑,并以教导小孩重要事情般的语气说:「心叶,你不可以当我的作家,而要当大家的作家,因为你是能够成为作家的人。」
门关上了。
她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看着她离去。
——不可以当我的作家。
为什么现在才这样对我说?
她走了。
我明明是为远子学姊而写的。
她走了!
体内奔腾的情感迫使我站起,冲出文艺社活动室去追远子学姊。
走廊已经不见人影,到处都看下到那个挂着长长辫子的纤瘦背影,连脚步声都听不见。远子学姊简直就像去了某个未知的世界而消失无踪。
我焦急地冲下楼梯,在鞋柜旁换上便鞋。
夜晚来临前的金色光辉落下。
被这温暖光芒包围的校园内,有位少女披着在风中轻舞的乌黑长辫子往前走。
小小的背影,纤细的腰,摇曳的裙摆。
如梦似幻翩翩飞舞的白色花办。
围在细细脖子上的围巾也白得耀眼。
那条围巾,是我的围巾啊!是琴吹同学说过处理掉了的那条围巾!
我咽喉颤抖地大叫:
「远子学姊!」
在淡淡金光和漫天花办之中,远子学姊回头了。
或许是因为我哭了,她也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134图)

我泪流不止地跑向远子学姊,整个人就像要扑上去一样,紧紧抱住她纤细的身躯。
「不会就这样分开了吧?还是随时都能见面吧?等到找好住所的时候请告诉我,我会写信过去,也会天天寄点心过去。就算是北海道,只要搭飞机也比去岩手还快!远子学姊只会搭每站都停的普通电车和夜间巴士,过来也不知道要花几个小时,所以我去找远子学姊就好!我可以去找你吧!」
「……不行。」
传到耳边的温婉细语,让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抬起头来,睁大的湿润眼眸映出了微笑的远子学姊。
那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只身离去的人会有的表情。
「……为什么?」
「我也不是很懂……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这个决定或许是错的,但是,我觉得非得如此不可……」
就像拒绝杰罗姆的爱,独自走向窄门的阿莉莎一样。远子学姊就像圣女,以充满超越爱情之情的眼神凝视着我,手指轻轻拭去我的眼泪。
「心叶,别再哭了……从今以后,你就算想哭也要忍耐,只要能忍着下哭、继续努力,心叶就会变得更有自信。」
她一边以轻柔指尖擦着我的眼角、脸颊、嘴唇,一边用温暖的语气缓缓诉说。
「好了,别再哭了。
挺起胸膛吧,露出笑容吧。
用心去看,去思考。
勇敢地站起来,一个人走下去吧。」
远子学姊一边以手指抹着透明的水滴,一边从下方抬头望着我。她的眼睛也显得平静而清澈。
「答应我,心叶,以后都别哭了。
我一想到心叶哭了,就会慌张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会忍不住想留在心叶身边……但是,我却没办法再像这样帮心叶擦泪了。」
远子学姊的手指温柔至极,她望着我双眼轻轻吐出的声音也好温柔!全都充满爱情。虽然我心想不能再哭,胸口却涨得满满的,眼泪还是掉个不停。
「你看,你又哭了。」
远子学姊很烦恼地垂下眉梢。
我一边哽咽一边说:
又了天是我最后一次哭,我答应你,以后都不哭了。直到跟远子学姊重逢之前,我都不会再哭,我今后只会在远子学姊的面前哭!我发誓!
所以,远子学姊别再忍着不哭了,忍不住想哭的时候就来看我吧。下次见面时,我一定会坚强到能够为远子学姊擦去泪水。」
我知道自己吸着鼻涕、流着眼泪说出这种话,根本没有半点说服力。
可是,这真的是我最后的眼泪,我绝不会再哭了。
笑容从远子学姊的脸上消失,她的眼中浮现强烈的沉痛和哀伤,换成一张哭泣的表情。但是,她很快又露出美到让人心胸颤动的微笑。
她解开颈上的围巾,绕在我的脖子上。
温暖的羊毛触感包围着我。
像雪花般飞舞的樱花花办落在我的头发、脸颊上
我把远子学姊正要抽开的手腕拉近,吻上她的嘴唇。
远子学姊的嘴唇柔软得像快要溶化一样,既湿润又有些咸味。
或许那是我泪水的味道吧。
我们彷佛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体温,互相拥抱,闭着眼睛几次倾斜着头!感觉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相叠的唇分开以后,远子学姊含着泪说:
「心叶真坏……我还是第一次呢。」
「我也是啊。」
我哽咽地说完,远子学姊的眼眶变得更湿润了
然后,她带泪露出微笑。
「再见。」
我的初吻就是离别之吻。
远子学姊轻轻推开我的手。
她一转身,细细的辫子就随之跃起,抚过我的脸颊。
远子学姊的背影渐渐远去,好像就要溶化在夜晚来临之前的幸福黄金时光之中。
「远子学姊,」
我心痛欲裂地大叫,远子学姊却没有回头。
「远子学姊!远子学姊!」
一次又一次,我哭着大叫。
这两年闾一直待在我身边,以白皙柔软的手抚慰我心灵的人——我不停叫着她的名字。
远子学姊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渐行渐远。
她走出校舍门口之前,纤细的肩膀稍微颤抖了一下,或许远子学姊也在哭吧。
但是,她却没有停下脚步。
她凛然走出门去,在我被眼泪浸湿的视野之中消失无踪。
远子学姊为我围在脖子上的白色围巾迎风飘摆。
站在嫣红燃烧的整个世界里,满身花办的我品味着像是失去半颗心脏一般的深沉失落感,然后回到两人曾经共度的那个小房间。
远子学姊坐过的铁管椅上放了一本老旧的精装本。
那是《窄门》。
翻开封面,可以看到远子学姊父亲的题字,这是我在远子学姊家中书柜上看过的那本书,里面还夹着一张淡紫色的信封。
我打开信封,读起写在同色信纸上的长信。
给心叶:
我没办法说得完整,所以写了信。
因为只要看着心叶的脸,我好像就会忍不住哭了
我有些事情一直瞒着心叶。
心叶一定很在意,为什么我会知道井上美羽的初稿内容吧?
我第一次看到心叶写的小说,是在我国中三年级的冬天。
那一天,我有事要找佐佐木先生,去了薰风社的编辑部。
妈妈从我小时候就经常带着我,送爸爸的换洗衣物过去,所以那里是我很熟悉也很怀念的地方。
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等着佐佐木先生结束工作。
当时正好是新人奖初选的原稿送回来的时候,有很多参赛原稿装在纸箱里面,堆得跟小山一样。
接下来必须把通过初选的稿子从里面挑出来,所以我在等佐佐木先生的时候,也被叫去帮忙。
心叶的原稿是放在落选原稿的那一边。
我一看见稿纸上写得又大又工整的标题「彷若晴空」,立刻觉得很感兴趣。
在随便翻阅的途中,我渐渐被树和羽鸟生动活泼的日常生活吸引。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着迷得不能自己,还让佐佐木先生吓了一跳呢,因为我坐在地上,默默地埋首读着落选的原稿。
心叶写的故事,跟妈妈的故事感觉很像。
既温暖又柔和,充满了深深喜爱着某人的心情。
我最喜欢的就是树对羽鸟告白的那一幕。
就架构来说或许不甚完美,但是全心全意表露真心的树真的好可爱,我开始想像这一幕吃起来会是多么甜美的滋味,一定是像柠檬派那样酸酸甜甜的幸福滋味吧?我不由得感到心荡神驰。
赞叹地读完以后,我把这份原稿拿给佐佐木先生,对他说:
「请你一定要读一读。
技巧上或许有些毛病,但这绝对不是该落选的好故事。」
太阳下山了,房间笼罩在黑暗中,几乎辨识下出字迹。
我开了灯,重新回椅子坐好,屏着呼吸继续读下去。

过一个月。当佐佐木先生告诉我,我在落选原稿之中捡回来的故事留到最终选拔时,我开心得简直要跳起来了。
同时我也满心期待,期待得胸口都痛了。
因为我知道,叶子阿姨也担任这次新人奖的评审委员。
阿姨读了这个故事后会怎么想呢?
她会跟我一样,觉得这很像妈妈的故事吗?
长久以来,我一直写着要寄给阿姨的信。
阿姨从妈妈过世后,始终封闭着心灵。
妈妈死掉之后,阿姨明明比谁都伤心,但她却一字不提。也没表现在举止上。只能做些像是玷污她跟妈妈过去回忆的事,不断伤害自己。
虽然我知道阿姨的痛苦,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如果妈妈还活着就好了。
如果妈妈能为阿姨写出她经常提到的吗哪般的故事就好了。
这样的话,阿姨就不用再受苦。
如果我能代替妈妈而写就好了。
因为怀着这种心思。我回忆着妈妈对我说过的事。试着体会妈妈的心情,持续写着不能寄出的信给阿姨。
给小叶。
我这样称呼她。
但是,阿姨朝窄门走得越来越远,不管我怎么对她说话,她都不回应,也不用正眼看我。
她把对妈妈的思念封闭在心底,层层上锁。
所以我想到,心叶写的那部小说说不定能够碰触到阿姨的内心。
之后,心叶写的小说获得大奖,付印成书。
阿姨在家里的时候从来没对这件事表示过什么,但是读了阿姨的讲评以后,我的心中又萌生希望。
如果这个人写了第二部作品,或许阿姨会再去读。
如果这个人继续写下去,说不定有一天能写出妈妈很想写的吗哪般的故事。
这样一来,或许就能碰触到阿姨的内心。
我从参赛原稿的个人资料里得知,井上美羽的本名叫做井上心叶,就读于市内的国中
心叶读作「Konoha」。
井上心叶——Inoue Konaoda。
这是个男孩?或是女孩?
会是个怎样的人呢?这个人今后会写出多么美妙的故事呢?
这只是文学少女一厢情愿的想像。
但是像这样思考、幻想之时,我的心里溢满了甜蜜幸福。
我是心叶的第一位书迷。
远子是你的第一位书迷——我想起佐佐木先生说的话。
然后,也想起了流人说的话。
他说如果没有天野远子,井上美羽就下会存在。
是远子学姊从大批原稿之中挖掘出我写的拙劣故事,也是远子学姊比任何人都早喜欢上我的小说。
在我浑然不知的时候,有位素未谋面的辫子少女读了我写的故事,满脑子想的都是我的事。
早在相遇之前,我们已经透过小说连系在一起了。
远子学姊在信上写着,当我决定下再写小说时,她是如何难过。
然后,她提到自己升上二年级的那个春天,在开学典礼上听见我的名字。
Inoue Konoha。
老师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心脏差点跳出喉咙。
说不定就是那个人。
开学典礼结束后,我去了一年级的教室,从贴在墙上的班级名单里面找到气井上心叶」这个用汉字书写的名字时,真的好开心。
没错!就是那个人!
当时心叶没有跟任何人说话,只是神情恍惚地坐在椅子上。
我回家以后,兴高采烈地向流人报告说:
「我看到那个人了!是个男孩喔!」
「说不定、说不定他会再写呢!」
啊啊,如果真是这样该有多好!
当我心中点亮了新希望的灯火时,听到这些话的阿姨说:「不可能,那孩子是当不成作家的。」
阿姨的口气冷得像是要打碎我的希望,甚至让人感到她恨着那位不曾见过面的井上美羽。
但是,我的心情反而越来越雀跃。
因为一向漠视我的阿姨竟然因此对我说话了!
我深信,阿姨一定也觉得心叶写的故事跟妈妈的故事很像,所以我面带笑容对阿姨说:「既然如此,我就来让他当上作家吧!如果井上美羽写了第二部作品,阿姨要帮他写推荐文喔。」
就这样,我单方面地订下赌局。
如果输了这场赌局,我就要从阿姨面前消失,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存在只会让阿姨受苦。即使如此,我还是满心想着总有一天要把妈妈的心情传达给阿姨。
如果是那个人,或许真的办得到。如果那个人能继续成长的话!
让他当上真正的作家吧!
我来让他写出第二部作品吧,
我抱着跃然胸中的狂喜下定决心。
过了几天以后,我看到心叶朝我走来,就在木莲树下假装读书,并且故意撕碎书本吃给你看
虽然爸爸从我小时候就不断叮咛。我只能在自己的作家面前吃书,但我还是没有半点犹豫
我回忆起跟远子学姊相遇的情景。
在漫长冬天结束时的木莲树下,一位绑辫子的奇怪学姊挺起胸膛,对迷惘的我铿锵有力地发出宣言。
——我是二年八班的天野远子。如你所见,是个「文学少女」。
那件事并非偶然。
当时在那棵树下,远子学姊心中悸动不已,竖耳听着我的脚步声。
她叫我写三题故事、一边哭着把味道诡异的原稿送进口中一边评论、不断在我身边鼓励我,这些事情也绝非偶然。
远子学姊费尽全力教导我成为作家不可或缺的一切。
当我读到她以开朗的语气写着心叶个性又坏又顽固,害她好几次几乎就要死心时,我的喉咙涌起了沛然热意。
——你进步了呢,心叶。
——心叶真的写了好多故事给我吃呢。
对了,心叶,我在毕业典礼那天不是说了缎带的事吗?
二年级的时候,我对着那条缎带许下心愿。
我祈祷心叶有一天能再提笔写小说。
虽然我没有成功绑上缎带,但是心叶却代替我,把我留下的缎带绑到树枝上。
我真的好高兴。
对心叶的感情在我体内产生变化,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起初,我希望的是能让心叶写出妈妈本来要写的小说。
但是我后来发现了。
我发现心叶写的故事虽然跟妈妈的故事很像,但是心叶写的东西却有妈妈的故事所缺少的特别之处,两者之间有决定性的差异。
妈妈写的故事就像家常料理。
虽然质朴而温馨,是适合身边的人享用的味道,却不是适合大众的味道。
就像担任编辑的爸爸对叶子阿姨说过「你是应该写小说的人」,我每天吃着心叶写的东西,也越来越觉得心叶是应该写小说的人。
总有一天 我会没办法再吃心叶写的东西。
因为那些故事不是我能够独占的。
我一面这么期望,一面却担心那一天何时会到来,因为没有对心叶说出真相一直让我感到旁徨,也因为我越来越倾向把心叶当作一位男性来看待。
心叶乍看之下虽然温柔,实际上却是个坏心眼、脾气别扭、胆小又爱哭,让人伤透脑筋的男孩。
但是心叶偶尔又会变得温柔、率直,让人不由得心跳加速,真是太狡猾了。
我怀有让心叶成为伟大作家的重要使命,所以我不该动心,不该用这种不纯的眼光看待心叶。可是,我越是这样说服自己就越在意,甚至还面红耳赤地对心叶说过「不可以接近我」。
说不定我会开始犹豫,不再想让心叶成为作家,而是觉得继续吃心叶写给我的点心、跟心叶一起生活比较幸福。 ,
所以,我去找了据说算命算得很准的占卜师商量这件事。
所谓的占卜,该不会是……就是远子学姊某个下雪天在室外排队站了很久,还因此感冒的那次?
对方说她从出生就是恋爱大凶星,还有在夏天围围巾啦、衔着鲑鱼的熊啦,诸如此类的可疑发言……
结果我知道自己是恋爱大凶星,还是应该朝其他目标迈进比较好。
为什么她会相信这种占卜啊!
亏我还这么认真地读信,结果一看到这里就全身虚脱。
同时也因心情放松,让我一度止住的泪水又流出来。
远子学姊确实是这种人。
她看来睿智而娴静,却也有脱线的地方,有时会抱着枕头发抖大喊幽灵好可怕,有时会因为迷信而爬树绑缎带,有时甚至会在社团活动室倒立而撞倒书堆,是个经常让旁人感到头大的麻烦学姊……可是,又总是那么卖力——她就是这种人。
所以,我锁起这份感情 再次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心叶当上作家。
决心从今以后要以姊姊的态度对待心叶。
而且我也决定,等到心叶写完小说的时候,就是我们的离别之日
但是,可能我真的在心叶身边待了太久。
我不该继续跟心叶在一起。
我一定会妨碍心叶的成长。
心叶说出绝对不再写小说的时候,我真的吓呆了。是我让心叶有得撒娇,是我建造了避难所,阻碍心叶的作家之道,我一想到这里就几乎崩溃。
但是,只要心叶哭了,我就会忍不住伸出援手。我已经没办法默默看着心叶受苦了,我对心叶的伤痛感同身受,因此会做出一些多余的事。
伤心和痛苦也是重要的体验,人就是必须在倒下时靠着自己的意志站起来。才能变得更坚强。可是,我却忍不住想着心叶就算一直这么软弱也无妨,就算不写小说也无妨。
我不该这样。
小七濑骂了我任性妄为。
在毕业典礼那天,小七濑带着心叶的围巾来找我。
小七濑真的是个好女孩呢。
我经常在图书馆陪小七濑商量心叶的事,她说一见到心叶的脸就紧张,还会不由自主地摆出恶劣的态度,为此烦恼不已。
她对心叶的心意实在令人怜惜,让我不禁莞尔,我一直觉得如果像小七濑这样的女孩可以成为心叶的女朋友就好了。
我很羡慕小七濑。
现在依然如此。
如果是小七濑,一定可以跟心叶互相扶持走下去。
我已经没必要留下了。
或许真的像小七濑所说,是我做错了。
或许我离开心叶真的是太自私了。
我直到现在,也没办法完全体会阿莉莎的心情。
爸爸给了我一本《窄门》。说等我以后有喜欢的人时可以再读读看。
我在认识心叶以后,读了这本书好几次。
为什么阿莉莎要离开她爱的杰罗姆呢?为什么她非得一个人走下去呢?他们两人之间明明没有任何障碍啊。
我每次翻开这本书,就会感受到阿莉莎割舍杰罗姆的痛苦,心胸为之震荡。
阿莉莎或许也错了……
但是啊,心叶。
我是以故事为食物而活的文学少女,也是天野文阳的女儿。
妨碍作家成长这种事,我实在做不出来。
说不定爸爸早就知道流人在咖啡里下毒,却还是让妈妈喝下,自己也喝了
这个疑问如今仍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身为编辑的天野文阳,说不定真的为了成为作家樱井叶子写作的粮食,奉上自己和妻子!为了让她写出至高无上的小说……
就像融合各种食材而熬成的透明康苏米法式清汤那样,爸爸就算温和地笑着,别人也无从窥视他的内心深处。
所以,全都只是「想像」……
我一方面畏惧着这种无可谅解的行为,一方面又觉得情有可原,而我也继承了他的血脉,是他的女儿。
爸爸或许真的做了不能原谅的事,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跟爸爸一样守护作家,当个能让作家成长的人。
我也想要成为心叶写作所需的粮食。
当我想到阿莉莎或许也是为了杰罗姆才走向窄门时,我感觉自己多少比较能理解阿莉莎的心情。
就算阿莉莎真的做错了,她思慕着杰罗姆的心意也是真实的。
这就是阿莉莎「最美好的东西」。
我这么想着,心情一瞬间就变得轻松,变得圣洁而澄澈。
跟心叶一起度过的这两年间,心叶的确是我专属的作家。
在我心中,你比任何人部重要。
这件事我永远不会忘记。
心叶为我写的故事,我全都牢记在心。
我写给叶子阿姨的信,到后来已经不完全是妈妈的心情,其中也混入了很多我自己的心情。
即使我依然迷惘,我还是走向窄门。
希望心叶也能像之前对叶子阿姨说的话一样,成为一个能为黑暗现实点亮灯光的作家。
《阿尔特海德堡》已经半点都不剩,所以我会带着心叶的围巾离开。
再见了。
我将会在同一片天空底下的某处读心叶的书。
我咬紧牙关,拚命忍住几乎盈眶而出的泪水。
我把信放回信封夹进《窄门》,收入书包,站了起来。
一关上灯,整个房间立刻被寒夜的黑暗包围。
我以疼痛欲裂的喉咙、颤动的心胸想着。
我也走向窄门吧,朝着彼端迈进吧。
与一人独行的窄路相比,两人同行的大道走起来容易多了。
如果有两个人,就能更坚强、能互相支撑、不会寂寞,还能将痛苦变为喜悦。
这样绝对会轻松许多。
绝对比一人独行还要幸福好几倍。
但是就像远子学姊独自离去一样,我也要通过窄门,自己走上狭窄的道路。
所谓的窄门,并不是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进入的门,而是要用自己的眼睛找出、抱着觉悟踏进去的门。
不管门后的道路有多么黑暗寒冷、多么痛苦艰辛,我都不能跟别人一起,而是得自己坚强起来。
没错,变得坚强点吧。
抱持觉悟吧。
一个人去吧。
独自抵达吧。
因为那位「文学少女」,就是为此才给了我好多好多的力量、想像和故事。
我穿过走廊,走下楼梯,从鞋柜旁离开校舍。
温馨的金色风景已经消失,辫子少女的身影已不复见,我眼前只有一整面的暗夜。
当我独自走过这片夜晚时,一定能跟她再会。
毕竟远子学姊没有带走围巾。
这是因为相信能够再会。
我的恋情在这个离别的时刻正式展开。
升上三年级以后,我才知道音乐厅的画室里挂了远子学姊的画像。
画中的远子学姊解开了一边的辫子,被围绕在夕阳的金光之中,靠着窗户以白色蕾丝窗帘缠在赤裸的肌肤上,一边读着书。
她的表情就像我在那个小房间里经常看到的一样,带着堇花般的微笑。
好像她就待在那里守护着我似的。
但是,我正要从夜晚的操场走向大门的此刻,还不知道这幅画的事。
我不会再哭了。
今后的我就像小丑一样,藏起哀伤而笑吧。
即使有时像幽灵般饥渴、有时像愚者一样误下判断、有时像堕落天使那样沾染污秽,我也要怀抱着花与月,像个行往圣地的信徒一般继续走下去。
然后,就这样成为迈向神境的作家吧。
成为能够看见真实,并且为它点亮名为想像的灯光,藉此创造出新世界的作家。
我穿过了门,朝远子学姊离去的反方向前进。


终章 文学少女

不得相见的岁月,就这么过了六年。
「井上!」
在机场大厅里,身穿粉红短袖针织上衣和白裙的琴吹同学朝我挥手。
「谢谢你跑了这一趟,井上。」
「不会啦,我好像有点迟到,对不起。」
「工作很忙吗?」
「托你的福,还过得去。」
「这样啊……我经常会在杂志广告或书店看到井上的书呢。」
琴吹同学能使周围空气回变的柔美笑容让我看呆了。虽说她从高中时代就很漂亮,但是出社会以后,似乎又出落得更标致。
琴吹同学在大学毕业以后成为粉领族,今天开始是她的暑期休假,所以她要去巴黎游览——为了去看在去年戏剧性地复出,引起一番话题的歌剧歌手的表演。
「如果能跟臣同学会面就好了。」
「是啊……可是就算没办法说话,光是听他唱歌我也觉得很开心。我想,夕歌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温柔地喃喃说着。
现在每到圣诞节,她还是会收到过世好友以简讯送来的讯息。
代替水户同学传来简讯的人,想必就是他。
「我也去看下次的公演吧。」
「嗯,谢谢你今天专程来送我。」
琴吹同学表情开朗地说完,温和地望着我。
「……那个,在远子学姊毕业的那天,我对井上说我读了《窄门》对吧……其实那是在宣誓我会一直喜欢井上喔。朱丽叶虽然为了杰罗姆和阿莉莎而决定嫁给别人,但我就算不是井上的女朋友了,还是会一直想着井上。那个时候,我也走进了『窄门』喔。」
琴吹同学的脸上布满欢畅的笑容。
「虽然现在已经想开了,但我还是觉得能够喜欢井上真的很棒。」
「谢谢。琴吹同学对我来说是高攀不起的女朋友啊。」
我这么一说,她就腼腆地啐了一声「笨蛋」,挥挥手走向登机门。
我也走出机场。
天空蓝得耀眼,夏天的阳光照耀在柏油路上。
在走向车站的途中,我又开始想着,从那次毕业典礼之后已经过了六年呢。
后来麻贵学姊顺利生下一名男婴,这个取名为悠人的孩子明年就要上小学了。他虽然长得很像流人,个性却跟麻贵学姊一样严谨,让流人不禁叹道「竟然还会教训我,真是个臭屁的小鬼」。麻贵学姊倒是狠狠地吐嘈流人说:「因为你没有一份正常工作,到处游手好闲,所以就连小孩都在替你担心了。」
麻贵学姊和流人都对悠人宠爱至极。
麻贵学姊在三年前结婚了。
知道对象是谁的时候,我简直吓坏了。 ,
那是一位贸易公司的老板,比麻贵学姊年长很多,而且还结过婚,又有很多不好的传闻,所以周围的反对声浪比她要生下悠人的时候还大,似乎吵得天翻地覆。
但是,麻贵学姊仍然很快就结婚。她跟那个人生下的女儿在今年满三岁,名字叫做萤。麻贵学姊对这个孩子也怀有深深的爱。
芥川通过国家一类考试(注1),当上公务员。美羽则是从事社会福利工作,每天都陪着孩子们一起度过。
依照麻贵学姊之言,流人有时会突然出去旅行,有时还会在诡异的徵信社打工,非常随性。
竹田同学竟然当上国中老师,她跟流人之间恩爱得让人看了就脸红。
叶子小姐获得了国外的文学奖,以作家身分得到越来越高的评价。
名为《唯的日常生活》的这部作品,跟叶子小姐从前的作品形成对比,是个甜美温馨——而且神圣的故事。
有时候,我会从流人和竹田同学那边听到远子学姊的事。
譬如她大学毕业了。
譬如她毕业论文写的是森鸥外。
譬如她回来找工作。
但是,我一次都没再见过她。
我回到自己独居的公寓,打开书房里的电脑。
为远子学姊写的原稿被她原封不动退回的那一天!我带着原稿去见佐佐木先生。
我后来帮这部作品在结尾部分又多加了离别的一幕,在我高三的时候以井上美羽第二部作品的名义出版,成为畅销书。
跟处女作推出时一样,改编连续剧和电影的邀约又纷纷来到,伹我全都回绝了。
因为不管是谁都不可能重现那个堇花般的微笑、清澈的眼神,以及温柔的声音。
我认为让读了这本书的人们各自想像出自己的「文学少女」就好。
第二部作品《文学少女》虽然不像第一部作品《彷若晴空》那样爆发性地窜红,但也
引发了源源不绝的邀稿请求。
从我决定要独自走下去的那天开始,我一直持续写着。
「哥哥,茶已经泡好了。」
门扉打开,舞花探进头来。
已经升上国中的妹妹经常会跑来公寓照顾我。
因为住在家里的时候妈妈什么都会帮我做,所以有她帮忙煮饭洗衣,的确让我轻松了不少。
舞花带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到暑假以后,我们几乎成了半同居状态,还有朋友开玩笑地说「你们差不多可以结婚了」。真是让人伤脑筋,舞花可是我的妹妹啊。
门外飘来柠檬派的酸甜香味。
「哎呀,快点啦,哥哥。你在搞什么啊?哥哥!」
舞花瞪大了眼睛。
我围着白色围巾走出房间。
「为什么要在夏天围着围巾啊!」
「就因为是夏天啊。」
我从舞花身边经过,走到玄关外,在门边的墙上挂了一个黏着穿圣诞服装的熊娃娃的画框,舞花看得更是目瞪口呆。
「这只熊是怎么回事?竟然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嘴里还叼着鱼!这只鱼是哥哥画上去的吧?为什么夏天要放圣诞熊?又为什么要有鱼?」
「看不出来是鲑鱼吗?」
「鲑鱼?为什么熊要叼着鲑鱼啊!而且何必挂在这种地方呢?这是什么迷信吗?哥哥是不是赶稿赶到脑袋不清楚啦?」
「少胡说,我的稿子可是写得相当顺利喔。」
「可是,新编辑就要来了,如果房间挂着这么奇怪的熊,你还围着围巾,对方一定会以为井上美羽老师是个怪人吧。」
「没关系啦。」
我笑了。
「因为那个人也很怪啊。」
「哥哥认识新编辑吗?」
「嗯,舞花也认识喔。」
「咦?」
远子学姊在圣诞夜送我的圣诞熊,口衔鲑鱼注视着我。
我忘不了。
我始终牵挂在心中。
命中注定的对象围着白色围巾,在衔着鲑鱼的熊面前等待她。
她就快要来到这扇门前。
电铃响了。
舞花朝着设有对讲机的房间跑去。
「你看,编辑已经来了!快点把熊和围巾收走啦!啊,让您久等了,我是井上。是、是,请稍等一下,我立刻帮您开门。」
电梯上升的声音传来。
然后是电梯门开启的声音、渐渐走近的轻盈脚步声。
我闭着眼睛,怀着幸福的心情竖耳倾听。
门铃响起,我睁开眼睛,转动了门把。

后记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
「文学少女」系列终于顺利结束了。
这次的主题书目跟上一集同样是纪德的《窄门》。纪德把这部作品分类为「记叙文(récit)」,和「小说(roman)」做出区分。虽然我想要特别注明这点,可是在本篇里却都没有提到。
另外,副标中的「作家(mmancier》」在法文中的本意应该是指「小说家」,不过这里的作家也包含了小说家的意义,所以我就当做「romancie」来使用,希望大家都能接受。
本作品引用的日记,从第一页开始就有令人震惊的内容。纪德的确留下大量的信件和日记,而且有很多部分都让我忍不住惊讶地想「真的可以写出这么多吗」。读者很难判断这本日记里面到底有多少部分是真实的,因此会在情节的操弄之中渐渐受到吸引。
如果纪德生在现代,一定会在部落格写出令人震撼的日记内容吧?
若是有人对此感兴趣,请务必要读读这本日记,价值观或许会改变喔。
是说,下可靠的男主角心叶,在最后还是恰如其分地振作起来了。
远子和七濑也各自做出抉择。虽然遭遇了难过的事,但是每个人最终一定都能得到幸福,因为在故事结束之后,将会是新的开始唷!
但是,我现在还沉浸在完结的气氛中。
读到最后一集的读者,谢谢你们。
每次开会讨论,编辑总是会带来一大叠意见回函,让我看得好开心,又觉得很不好意思。
寄信过来的读者,还有在网站推广《文学少女》的读者,真的非常谢谢你们。每次听到那些褒奖的话语,都让我觉得受到了鼓励。
虽然我在一开始时意气风发地提出企划,但还是会忍不住担心,以我现在的文笔真的写得出这个故事吗?果不其然,每一集都得不断地修改、修改、修改,让我对每次都得陪着我进行漫长讨论的编辑感到敬佩不已。
当初也是这位编辑鼓励我说「就写写看吧」,而且还一直努力陪我讨论研究。如果不是跟这位编辑合作,我一定写不出这部作品。
插画家竹冈美穗老师也一直为这部作品画出精采的插画,我真是太幸福了!我一直祈祷可以出版《文学少女》的画册,现在终于能够实现了!等到出版日决定之后,我会再来报告的。
漫画也开始连载了,作画的是高坂りと老师。远子和心叶的表情都好丰富,看起来好可爱啊!色彩也很透明、很美丽。《ガンガンパワード》月刊的发售日是每个偶数月的二十二日,请大家一定要看一看喔。
还有一件事要报告一下,即将在十月出版的合作短篇集中,收录了结合《学校的阶梯》而写的新故事,其中也收录曾在网路上连载、结合《笨蛋,测验,召唤兽》写的故事,甚至有《笨蛋,测验,召唤兽》作者井上老师结合《文学少女》而写的作品,以及竹冈老师

的新插画,请各位务必一读!我还强烈要求「拜托一定要画心叶的〇〇镜头」。
下一本就是《文学少女》的短篇集了。我真想写些喜剧风格的故事,或是热情甜蜜的故事啊~~再来则是外传,如果可以写「变得可靠帅气的心叶」该有多好啊~啊啊,可是一想到还要再写就觉得好辛苦。
虽然本传已经顺利落幕,但还是希望大家可以再继续奉陪一阵子喔。
那就先这样了!
二〇〇八年 七月十七日 野村美月
※本书引用、参考了以下着作:
《狭き门》(窄门,纪德着,山内义雄翻译,新潮社出版,一九五四年七月三十日发行,一九八七年六月五日八十一刚改版。)
《秘められた日记》(秘密日记,纪德着,新庄嘉章翻译,人文书院出版,一九五三年五月十日。》
《秘められた日记》《如果麦子不死,纪德着,堀口大学翻译,新潮社出版,一九六九年三月三十日。》
《天国と地狱の结婚 ジッドとマドレーヌ》(天堂与地狱的婚姻 纪德和玛德莱娜,新庄嘉章着,集英社出版,一九八三年六月十日。)
《アルト=ハイデルベルク》(阿尔特海德堡,梅亚法斯特着,丸山匠翻译,岩波书店出版,一九八〇年二月十八日。》
注1:日本的国家公务员考试分为三类,考取一类就能获得任职于政府机关的资格,是最困难的l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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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7isyild 子爵
收下啦。。。3Q

14 年前 0 回復

syqdisver 王爵
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台版的标题。。。但只要是文少的就绝对要支持

14 年前 0 回復

jayro 伯爵
文學少女的結局太令人感動了 不過心葉沒選七瀨 讓我太傷心了~~嗚嗚

14 年前 0 回復

yellowcom 子爵
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书,原本我不喜欢看这种类型的小说,不过上佳的情节构思和出色的描写竟让我看完了这套书。

PS:这两天看起点都很不是味道,唉……

14 年前 0 回復

夜殇魂 子爵
..系列完结 这几个字 还真不想 遇见。。。

很喜欢这小说的。。。 祖国版。。都收集了。。8本了。。

15 年前 0 回復

fujibayashi 王爵
文学少女的作品无论是正篇或外篇都得支持呢!

15 年前 0 回復

onthewind 子爵
台版...為什麼會用日版的圖=o="
我比較想看一下咩

15 年前 0 回復

little_ic 伯爵
這是最終了?好像還有短篇吧?
這東西太黑暗了,但相對的很好看...(看過一次不敢回頭再看的黑暗)
結局這樣完結是最好吧....

15 年前 0 回復

呢呃咚咚 公爵
怀着要快点读下去有犹豫不决的心情读完了最终卷
心酸但值得回味

15 年前 0 回復

s9455 王爵
台版出了,不過不是邁向神境的作家嗎?
珊瑚應該會出了吧?

15 年前 0 回復

ClairAKB48 侯爵
台版的最终卷呢...
辛苦了...
看得有点心酸啊...

15 年前 0 回復

liu 伯爵
「算了」這兩字用得有點……
完全不能把書的高潮氣氛提昇至頂點
當初chaineryu 翻譯的那句「已經,夠了」可是讓人心為之一楸。

15 年前 0 回復

zysaaaa 伯爵
本帖最后由 zysaaaa 于 2009-8-23 19:13 编辑


终于第8卷的台版出了~~激动一下。。。台版出了珊瑚还会远么~~
插图为什么日版的。。。

15 年前 0 回復

crawd 公爵
虽然已经看过了,但对台版还是要支持一下的。

15 年前 0 回復

jjnjjnjjn 子爵
台版的上不是叫迈向神境的作家么 怎么下又变回来了???

15 年前 0 回復

浪客行 子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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