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杀机 3[神崎紫电][台/简][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9-20 20:4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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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界杀机 3
  作者:神崎紫电
  插画:kyo
  译者:李彦桦

  耶稣在遭到处刑的三天后复活了。
  鼠李效仿这个典故,不断地杀人,
  只为了让死去的情人再次张开双眼。
  京也与御笠潜入鼠李的屋内调查真相,
  然而,发现有人躲在房里的越界之人手握长刀,
  步步朝御笠逼近。
  「竟然玷污了我的圣域……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
  越界之人右手是沾满鲜血的凶刀,
  左手则拿起了手机。
  他为了获得更多的活人祭品,打了电话给宇佐美风香。
  就在这时,京也的内心竟然也被黑暗化了。
  「你跟我是同类型的人。我们的故事,
  只能以其中一人的死亡来画下句点,对吧?








  神崎紫电
  出生于19858月,住在北海道。最大的烦恼是与生俱来的健忘症。前几天看了一本推理小说,凶手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人物,着实吓了一跳。
  第二次看的时候,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想起凶手是谁,所以又吓了一跳。

  kyo
  1985年出生,A型,住在富山县。
  最近因花粉症的关系,眼睛跟耳朵好痒好痒……
  好想把眼珠子挖出来用水洗一洗。

  目次
  第三章 空白
  第四章 冲突
  终章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9-20 19:58 编辑


  第三章 空白

  3

  这里是S县的郊区,就跟其它的乡下地方一样,人口外流的问题十分严重,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间隔愈来愈大,大自然的景色近在咫尺。
  这里有一户住家,外围被高耸的木墙所环绕,给人一种进得去却出不来的阴感。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摩弥」两个字。
  午夜,皎洁的月光从窗外透入。
  眼前有一间房间,似乎是起居室,却堆满了无数啤酒罐、酒瓶、保丽龙餐盘及塑料容器,大量苍蝇盘旋飞舞。垃圾没有人收拾,经过长时间放置,让整个空间充满了浓浓酒精味及恶臭。房间正中央,一个原本蜷曲着身子与垃圾为伍的男人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他吐出来的每一口气都是酒味,胡渣长得吓人,他的外表已不能用不修边幅来形容了。
  男子缓缓转动红得像猴子的脸孔,望向房间的角落,对着一名少年挤出了又尖又柔的嗓音。隐藏在声音背后的是混浊而浓稠的欲望。
  这个男人,是少年的父亲。
  「京也,过来这边。」
  少年一听到这句话,惊慌地爬向墙角。但是男人并没有放过他,以呛舱踉踉的步伐朝他走去。男人伸出了双手,那模样宛如出现在电动中的僵尸。
  男人来到了少年身边,低头凝视着少年。男人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神中不带半点身为父亲的慈悲。
  「别这样,爸爸,别这样!
  少年含着眼泪不断地恳求,希望父亲回心转意。
  但是这小小的心愿并没有实现。
  男人伸出又黑又大的手,朝少年抓来。从指缝之间,少年看见男人露出了泛黄的牙齿笑着。
  那是充满了兽性与嗜虐性的笑容,没有一丝一毫的理性。
  好像从来不曾关过的电视中传出了搞笑艺人的爆笑声,却不知为何异常清晰地传入了少年的耳中,更加深了他心中的寒意。
  那笑声,宛如是在嘲笑着遭受蹂躏的少年。
  张开眼睛的时候,时钟指着午夜三点。距离就寝的时间,才经过两个小时而已。好不容易才睡着,却这么快就醒了。
  心脏依然因那恶梦而剧烈跳动着。
  「为什么……为什么又……不是早已遗忘了吗……」
  这几天,京也的身心状态差得不能再差,睡眠障碍与恶梦接踵而来,心悸与手指的颤抖从来没有停过。
  然而更可伯的是,这些都是京也相当熟悉的症状。
  七年前,京也亦曾为相同的症状所苦。因此,京也非常清楚接下来要面临的状况。
  「为什么……让我又想起来了……」
  京也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原本以为早已克服了心理障碍。最近几年都没再做那个梦,记忆也早已风化了。没想到,一切都是自己太天真了。恶梦就像埋藏在体内灰烬中的火种,随时都在等着复燃的机会。
  那是一段绝对忘不了的过去。那是让京也变成现在这副德行的原点。那是从年幼的京也脸上夺走笑容的狂风暴雨。
  不管逃到天涯海角,记忆都会伸出长长的手朝自己追来。无法假装遗忘,因为身上无数伤痕随时都在发出哀嚎。这是京也总有一天必须面对的宿命。但是京也选择了逃避,将所有记忆尘封。

  「……应该有七年了吧?

  与宇佐美风香的意外邂逅,解开了禁忌的封印,让不愿想起的回忆宛如潮水般涌出。那是京也早已遗忘的儿时回忆,同时也是京也遭父亲凌虐的可怕回忆。这些回忆是如此鲜明,宛如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京也与宇佐美的交情,终止于京也的父亲被杀死的不久前。那时候,两人都是国小四年级的学生。
  她当时是京也的同班同学。虽然现在的她有着一副开朗的性格,但当年的她却是个只会在教室、图书馆与保健室这三个地方来来去去,身体虚弱且个性阴沉的少女。
  一天到晚低着头看书,刘海总是盖住了大部分的脸庞。其它男同学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幽灵」。
  唯有京也知道,每当她偶然抬起头来露出坚定内敛的表情时,那容貌之美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一开始,是京也主动向她攀谈。
  京也以故作老成的语气问道。
  她以宛如细蚊般的声音答了一声「嗯」。
  「不如跟我去踢足球吧?
  「不要,我对运动不拿手,而且我不喜欢跟一大群人一起玩。」
  她说完这句话,便又将视线移回书本上,不再理会京也。京也无话可接,只好悻悻然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其它同学们看着京也,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诉说着「果然踢到铁板了吧」。
  恼羞成怒的京也决定对她发动猛烈攻势。一天到晚拿借文具、借作业当借口去找她。
  两人交谈的次数逐渐增加,交情的进展却很慢,过了好久好久,两人才成为所谓的亲密好友。
  她不喜欢和一大群人在一起,因此每次游玩都是她跟京也两个人。
  炎炎夏日之中,京也带着她去了很容易抓到青蛙的田间小径还有很容易抓到蝗虫的草原。这些地点原本都是京也心中的秘密。
  她则带京也去了她的秘密洞窟。那洞窟原本似乎是个防空壕,不算太深,走进去却有一种身处秘境的错觉,彷佛自己成了探险队。洞窟里面阴凉舒适,待在里头可以让人忘却夏天的炎热。
  京也叫她「阿风」,她则叫京也「阿京」。每当看见她露出笑容,京也总是会跟着笑逐颜开。
  有一天,朋友取笑他们简直是夫妻,京也一羞之下急忙否定,转头却看见站在身旁的她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京也心想不妙,急着想要将功赎罪,于是便向她提议玩起了当时班上正流行的「交换日记」。第一天先由京也写,京也开头第一句话便向她道歉,表示自己已深深反省。
  隔天,京也起得比平常要来得早。他到学校去把日记塞进她的抽屉中,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过了一天。
  但是京也的心中其实是忐忑不安的。
  当天的京也过得度日如年,即使是待在家里,他也像一只被关在栅栏里的熊一般惊惶不安地绕着圈子,还遭到姐姐的呵呵讪笑。
  隔天,京也拿回了日记,看见她开头第一句话写的便是「我原谅你」这几个字,不禁松了一口气,开心得好像要飞上天。
  日记就这样来来回回交换了好几次,两人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
  宇佐美过去极少提及她自已的事情,因此日记中所写的每一件事都让京也感到非常新鲜。例如,她写到所有亲戚都称赞她的飘逸长发非常好看,所以她一直舍不得剪。最后,她以可爱的文字写着这么一句话:
  「阿京喜欢我剪短头发吗?
  京也一看到这一句,心中不禁扑通乱跳。当时京也好像回答「剪短比较好」,但如今记忆已变得极为模糊了。
  只有自己知道很多关于宇佐美的秘密,这让京也有一种优越感。
  当时,京也同年级的班上正发生前所未有的告白热潮。
  每天都可以听见某某人与某某人开始交往的小道消息……宇佐美似乎对这现象显得很排斥,但这只是表面上的态度而已。
  除了京也之外,宇佐美不跟班上任何人讲话,所以在这波告白热潮之中她一直是旁观者。不过,只要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其实她对这股热潮颇为在意。
  就在这段时间,他们两人间出现了奇妙的现象。
  上课的时候,京也偶尔漫不经心地朝她的座位望去,会发现她正在看着自己。但是一旦两人视线相交,她又会急忙转过头去。像这样的状况发生了好几次,京也曾绕着圈子问她为什么看着自己,她却说什么也不肯承认有这回事。
  有一次,京也故意趴在桌上假装在睡觉,却是瞇起眼睛在观察宇佐美。
  宇佐美的乌溜溜大眼睛,若有意似无意地朝自己望来。京也见她的美丽眼眸深情脉脉地看着自己,心脏不禁又开始剧烈乱跳。
  或许是受到告白热潮的影响,从这天之后京也变得不敢直视宇佐美的目光了。
  如果趁着这股告白热潮对她坦白自己的心意,搞不好能和她成为一对。但是……也搞不好只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
  京也害伯破坏两人的关系,只能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烦恼。但是,京也愈来愈无法忍受见不到她的日子。
  等她下次把日记送回来的时候,就在日记上跟她告白吧——京也暗自下定了决心。
  如此一段青涩的恋情,在现在的京也眼中只能以愚蠢两个字来形容。
  不久之后,日记终于回来了。
  但是,京也再也没有机会将这本日记交到宇佐美手上……
  因为就在这个时期,京也的父亲被雇主开除了。
  此时,京也强制中断了回忆,不愿再想下去。如果继续沉浸在回忆之中,刚刚所做的恶梦将会再次涌上心头。但是,却彷佛有一股沉重的力量压在京也的胸口,令他无法完全斩断思绪。
  自从姐姐杀了父亲之后,京也一家人便遭到媒体的大肆报导,最后连老家也住不下去了,只能搬家另觅住处。
  但是搬了家之后,他们也没办法过平稳的日子。
  或许是因为没有男主人的家庭很容易受到世人注目的关系,总是会出现一些人把京也的家庭秘密散布出去。有时是附近邻居,有时则是母亲打工地点的上司,就连京也学校的老师也不例外。
  谣言在人群之中的蔓延速度,跟传染病一样快。
  如此一来,京也一家人只能再度搬家。
  杀害父亲的十字架沉重地压在京也一家人身上。面对社会的无情逼迫,京也一家人毫无抵抗能力,只能任他们不断把「谣言」当成娱乐的手段,直到世人厌烦了为止。
  京也一家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祈祷这件事早日淡化,再也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存在。在那天来临之前,自己一家人只能活得偷偷摸摸,尽量不引起任何人注意。这个愿望是如此平凡而微渺,但京也他们却是搬了五次家才达成。
  看开一切的京也心里早有觉悟了,他将一辈子背负这个罪业。
  如今的母亲似乎早已遗忘了当年那件事,每天忙于工作。虽然她从事的是事务性的工作,但毕竟年纪已大,想必一定做得非常辛苦。跟当年比起来,现在的母亲已变得积极开朗得多,却依然是绝口不提当年的事。
  摩弥一家人之间所存在的疏离感,或许就是源自于这个心中的包袱。
  不知何时开始,一家人不再共进晚餐了。由于母亲每天都得工作到很晚,兰会先用保鲜膜将母亲的晚餐包起来。至于京也,则养成了在自己房间吃晚餐的习惯。如此一来,兰当然也只能独自一人吃晚餐。
  三个人各自生活,简直不再像是一家人了。
  京也转头看了一眼时钟。所剩时间半长不短,实在很难决定该不该再闭上眼睛试着睡一会儿。
  他的脑袋不禁又开始胡思乱想。久未见面的宇佐美虽然剪短了头发,却是出落得美艳动人。那个时候,京也的坏习惯又发作了。每当京也看到美丽的女人,就会在脑中思考杀害这个女人的方法。要怎么做,才能以最完美的方式杀死这个女人呢?京也此时突然回过了神来,不禁咬住了下唇。自己的坏习惯,竟然连青梅竹马的宇佐美也玷污了。
  当然京也并没有笨到将这丑态表现在脸上,但是心里却是尴尬得不得了。
  话说回来,以当时交谈的内容来判断,她似乎并不知道京也转学的理由。
  她似乎不知道京也是个导致父亲遭杀害的凶手。
  如此可怕的案件,如果她知道的话,绝对不可能遗忘。或许是别人没有告诉她吧?老师跟双亲联合起来对年幼的孩子隐瞒这件骇人听闻的案件,这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没有送别会,没有办正式的转学手续,甚至连交换日记也来不及交给宇佐美,京也就这么转学了。
  当时的宇佐美一定感到晴天霹雳吧?搞不好,她心里一直认为京也背叛了她。
  直到与她重逢之前,京也一直将这份罪恶感连同与她有关的记忆尘封在内心深处。
  京也不认为自己这么做是卑劣的行为。以当时的状况来说,如果不选择遗忘的话,恐怕自己将会难过得再也无法重新振作。只要忘了一切,就不用为感伤所苦。
  ——呜……呜……
  忽然间,京也听见了啜泣声,不禁抬起头来。
  「是谁?兰吗……?
  啜泣声是从房间角落的阴暗处传来的。
  「是谁在那里?
  啜泣声顿时止歇,接着一道身影从房间角落奔来,穿过京也身边,拉开门冲出了房间。以体型来看,这个人的身高比妹妹兰还要高一些。
  京也急忙追着那道身影出了房间。来到房门外,朝楼梯处望去,京也看见有一个人正把手放在楼梯扶手上,怒目瞪视着自己。
  从窗外透入的月光只照亮了那个人肩膀以下的部位。似乎是个小孩子,身上的穿著非常单薄,只穿了一件短裤及一件条纹衬衫。长相完全看不清楚,只有一对眼睛在黑暗中炯炯有神。京也心想,不可能,这个家里面不可能出现母亲跟妹妹以外的人。
  「你……是怎么进入我房间的?
  京也这句话还没说完,那道人影已经转身缓缓走下楼梯。仿佛在暗示着京也:跟我来。
  「等一下,你到底是谁?
  京也下到了一楼客厅,看见那道人影正站在门口脱鞋处等着。那道人影一看见京也,便转身出了大门,明显是想要把京也引导到某个地方。
  「该死!
  这突然的事态让京也没有时间深思熟虑,但这样的节骨眼,又不能按兵不动。
  京也先从橱柜中取出了手电筒,接着胡乱穿上鞋子,便冲出门外。
  外头的风意外地寒冷,京也一时之间忍不住缩起了身子。往四处一张望,便看见那个侵人、者正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庭院里望着自己。
  「……找到你了。」
  京也谨慎小心地慢慢走近。眼前的可疑人物连续三次转身拉开距离,最后终于逃到了仓库边。可疑人物没有再向后逃走,因为后方已经无路可逃了。
  京也举起手电筒,正想要照清楚侵入者的脸,此时侵入者却做出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侵入者朝着仓库门口走去,接着竟然整个人陷入了门内。京也被这突然发生的惊人景象吓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愣愣地看着前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当手电筒的光照到仓库上时,眼前只剩下一座有着乳白色外观的平凡建筑。
  京也战战兢兢地将手放在门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门把使劲。伴随着尖锐的金属摩擦声,仓库门完全被打了开来。
  京也迅速以手电筒的灯光在仓库里头绕了一圈。侵入者像烟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看见积得厚厚的灰尘及无数的纸箱。
  「这不可能……」
  京也再一次仔细凝视。郁积在仓库内的空气受到些许扰动,一股霉臭味窜入鼻孔中。
  偶然间,京也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半开的纸箱上。于是他将手电筒咬在嘴里,把两手伸进纸箱内掏摸了起来。
  这些大量堆积的纸箱都是自从家里出了命案之后不断搬家所造成的结果。由于搬家次数实在太频繁,行李刚拆开来不久便得重新打包。对这样的生活感到厌烦的家人们干脆把一些行李拆也不拆便塞进仓库中。久而久之,这些东西便随着记忆被遗忘了。
  「这是……」
  京也拿出了一本横式笔记本,封面早已老旧褪色,上面写着一排字迹拙劣的文字:「摩弥京也、宇佐美风香交换日记本」。
  京也心中一惊。
  这就是当年自己跟宇佐美的交换日记,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这个地方。原本还以为经过那一连串事件之后,这日记本早已失落了。
  回到房间之后,或许是因为过度紧张所造成的反作用力,京也突然感到无比疲累。
  把笔记本放在桌上,正要翻开第一页,京也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彷佛一阵电流瞬间传遍全身。内心的本能似乎正在大喊:「别翻开那本笔记本!
  为什么……?
  迟了片刻之后,理性开始分析起了本能的警告背后所代表的意义。这本笔记本里头想必记录着自己遭父亲凌虐的种种经过,以及为了让宛如地狱般的痛苦情绪获得舒缓而写下的各种诅咒之语吧。
  但是,如果不藉由翻开这本笔记本来克服过去的一切,自己将一辈子遭受恶梦的折磨。那绝对不是自己所乐见的结果。
  既然如此——如今也只能咬紧牙关接纳笔记本中的一切了。
  不知不觉,京也的皮革手套中充满了汗水。那种感觉相当不舒服。京也再一次触摸笔记本封面。霎时间宛如有无数虫子从背脊上爬过,他的呼吸变得紊乱,脑浆仿佛遭到粗鲁的搅拌。
  「为什么,我连一本笔记本也不敢翻开?
  京也不禁咬牙切齿,深深鄙视起了意志力薄弱的自己。
  接着,京也把心一横,带着满腔的怒火用力翻开了笔记本。力道之强,几乎将笔记本撕破。就在这一瞬间,一阵尖锐的呼喊声钻人京也的耳中。
  「别这样,爸爸,别这样!
  父亲那又粗又黑的巨大手掌。
  手指的缝隙。
  泛黄的牙齿。
  阴狠而残酷的笑容。
  不断摇晃腰部的父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宛如电影的镜头交错手法一般,遭受凌辱的京也与电视上哈哈大笑的搞笑艺人交错出现在眼前。
  两幅景象逐渐交融,形成了一幅恶梦般的画面。
  任何事情不顺父亲的意,就会挨揍。
  只要说出自己的意见,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父亲的模样,宛如残酷与嗜虐的恶魔。
  京也只能抱着一丝一毫的微小希望紧咬着牙齿忍耐。
  但是父亲的虐待手法却是与日俱增。
  京也这才发现,抱持希望只会让父亲更加开心。
  于是京也的感情慢慢死去。
  父亲已无法满足于单纯的殴打。他用尽各种花招来施加在京也身上上,逼出京也的情绪,蹂躏京也的稚嫩感情。
  京也渐渐知道,怀抱希望并不具任何意义。
  「咕!
  意识被拉回现实的京也,察觉自己正不断持续着粗重的呼吸。胸口彷佛受到了压迫,几乎快要窒息。京也以手套在脸上一擦,发现整个脸上全是湿淋淋的汗水。
  宛如忘记了怎么呼吸似的,身体每一吋肌肤都在渴求着氧气。
  逐渐恢复冷静之后,朝桌上一看,京也不禁喃喃自语:
  「看来……我再怎么挣扎也没用。」
  桌上的笔记本一页都没有翻开。刚刚用力翻开笔记本的动作原来只是自己的幻想。
  回想起来,刚刚把京也引诱到仓库的那道人影,不正像是小时候的自己吗?或许是从前的京也无法原谅自己选择逃避与遗忘的做法,因此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给予自己警告吧。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从自己手中逃走。原本以为早已遗忘的憎恨回忆会在最可怕的时间点突然涌上心头,水远无法摆脱。
  京也的脑袋深处,有另一个自己正冷静地分析着自己的状态。难道是睡眠障碍引发了幻视吗?还是自己终于已经发狂了?
  「该死!
  京也抓起桌上的笔记本,丢进垃圾桶。
  干脆把它烧掉吧?不,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就算烧掉笔记本也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早已不在人世的父亲如今依然凌虐着自己。
  睡眠障碍本身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最可怕的是突发性的愤怒与破坏冲动。京也是个临界之人,摇摆于正常与异常之间,原本就充满了不安定的要素。
  一旦失去了理性,会造成什么结果呢?
  京也拥有两张脸,一张是面对南云御笠及其它人的脸。冷漠无情、爱好孤独的摩弥京也。
  另一张脸,则是不断寻找着尸臭,不断追求着虐杀案件的京也。渴求鲜血与争斗,残酷无比的管理者凡采尼。
  这并不是所谓的双重人格或是双面性格,有摩弥京也就有凡采尼,两者是密不可分的。
  是一个污秽不堪、毫无人性的渊薮。而在这渊薮里,集憧憬与羡慕于一身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呢?
  在他人眼中看来,自己想必是个冷酷而心胸狭隘之人吧。但是在自己看来,必须互相依赖才能生存下去的其它人,反而才是孤独恐惧症的患者。在紧要关头没有任何人是可以信任的,除了自己之外。唯有摩弥京也才拥有控制、操纵摩弥京也的权力。这样的观念,一直存在于京也的脑海中。
  忽然间,京也感到好奇,自己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带着这样的观念呢?
  小时候在乡下带着宇佐美满山遍野地游玩、笑容中充满了真诚的摩弥京也,为什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京也缓缓拿起了左轮手枪,看着那冷酷、无情的外型。在这手枪的面前,任何是非曲直都是没有意义的。金属的枪身触手冰凉。京也按下锁片,让弹巢弹出,塞进一颗子弹,接着让弹巢旋转,扣回弹巢。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将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如果这丑陋、荒谬的现实全都是一场恶梦的话,这颗子弹或许可以结束这场恶梦。一觉醒来,自己将会再度回到那风光明媚的乡下,躺在柔软草地上,宇佐美正坐在身旁带着温柔的笑容看着自己。如果跟她说自己做了一场恶梦的话,她肯定会笑着骂一声「笨蛋」。
  京也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被寂静所笼罩的房间内,只响起了清脆的击锤撞击声。
  京也不禁苦笑。没错,自己竟然忘了这最简单的道理。

  ——这世界是永无止尽的地狱,不管逃到哪里都一样。

  「我竟然还抱着这种天真的幻想……」
  人生不过百年,能逃到何时呢?这个世界上,又岂有安息之地?
  人世间,宛如无穷无尽的杀戮战场。
  不知不觉,黑暗已渐渐散去,曙光从邻家屋顶上探出了头。
  京也对着朝日,立下了誓言。
  一个极尽空虚的誓言。
  不会有人知道的誓言。就算做到了也不会受到称赞的誓言。
  ——努力当一个平凡人。
  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对临界之人来说却是无可取代的尊贵信念。
  但是,誓言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之内便以最糟糕的方式破灭。
  现在,京也正坐在长椅上,不停地喘着气。向来懂得掌握分寸的京也,今天却做了过量的运动,因此落得这副模样。他的心情差得不能再差。
  奔出家门的京也,来到了市民体育馆。这里有各式各样的运动器材,入馆费也便宜,所以京也平均每个月会来这里运动两次。今天是星期一,不是假日,所以来运动的人不多。
  京也以挂在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再度跨上跑步机。
  将速度设定为最高速的下一级。
  由于休息得不够久,跑没两分钟便开始气喘如牛了。但是,京也就是不想休息。
  或许,京也心中在期待着自己刚刚跟御笠提过的跑步者的愉悦感现象(runners high)吧。如果能够以大到难以抗拒的快感将心里面的感伤冲去的话,就算因此变成废人也没关系。
  京也就这么跑了二十分钟。原本以为运动可以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却是一点效果也没有。
  肌肤的柔软触感依然残留在自己的手指头上。
  今天,京也招待御笠来家里玩,却差一点在家中杀死了她。
  回过神来的京也发现自己做下了这种蠢事,不禁惭愧得冲出了家门。整件事只能用无可救药来形容。
  如果那时候兰没有及时走进房间的话,真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
  南云御笠跟自己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如果她继续过着和平安定的生活,就不会跟自己有任何交点。
  更可笑的是,让自己和她扯上关系的关键人物竟然是令整个城市人人自危的杀人魔。
  京也不断地欺骗她,甚至将她的好朋友逼得自杀,却只能将这些事深藏心内。
  ——亏你能够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她说话。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难道没有丝毫的愧疚吗?
  躲藏在暗处的另一个自己如此呢喃说道。
  怎么可能不感到愧疚?其实,京也好害怕与御笠相处。
  所以才想把她杀死吗?
  因为喜欢才杀人?还是因为讨厌才杀人?这是不久前在美术馆自己问出口的问题。
  京也曾经幻想着以刀子插入御笠的胸口肋骨之间。这让京也产生一种类似射精的快感,就好像把一颗美丽的果实压成烂泥一样,甜美的感觉充塞在京也的胸口,让全身细胞都亢奋了起来。
  做着这种幻想的时候,京也深深感觉到自己确实是世人口中所说的异常者、错乱者。但是,如今这些梦幻般的快感早已荡然无存,只留下无止尽的自我厌恶。仿佛自己不再是凡采尼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自从遇到宇佐美之后,自己就变得怪怪的。
  接下来恐怕还会愈来愈严重。此时只要能让自己继续待在临界在线,不管尽再大的努力也在所不惜。尤其是逐渐失去的「理性」,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也必须重新找回来。
  最保险的做法,就是不要再与南云御笠扯上关系。对自己而言,御笠是唯一的不确定要素。
  或许是不够专心的关系,京也忽然间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跑步机上。
  连做出防护动作的力气也没有的京也,摔得惨不忍睹。不管怎么用力吸气还是觉得氧气不足,胸口感到无比沉重,他只想永远倒着不要再站起。
  身旁一个正在锻链胸肌的精壮男人露出担心的神情走了过来,京也举起手制止他继续靠近。一时喘不过气,连话也说不出来。
  过量的运动并没有让大脑分泌脑内啡(endorphin)。但这是很理所当然的结果。只有每天定期跑步的人才能获得脑内啡所带来的快感。
  的居民们把京也当成了神一般膜拜、崇敬。
  但如今的京也早已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接受那些尊荣。
  一瞬间,靠过来想要帮助自己站起的人都变成了父亲的模样。
  京也低着头不去看他们,只是凝视着地板。当然,京也心里很清楚,这些人只是为自己担心的一些善良市民而已。
  但是,京也没有勇气抬头再次确认父亲的幻影是否消失了。
  好想杀了他们。好想在看见他们的脸之前将他们的脸全部捣毁,一个不留地杀死。
  好想大喊救命。
  但是,自己能向谁求救呢?如今自己的脑袋随时会失去理性,绝对不能再靠近御笠。当然,也不能向兰求救。难道要向位于计算机屏幕另一端的居民们求救吗?那些人要是看见了现在京也的模样,恐怕会大失所望地叹着气离去吧。
  京也望着地板,只希望明天早点到来。
  今天是个令人难以继续忍受下去的日子。
  一滴汗水流过鼻尖,朝着地板滴落,逐渐加速。在汗水接触地板的那一剎那,时间彷佛有了片刻的停顿。对现在的京也来说,那空白的片刻停顿好长好长。
  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转。
  如果不这么说服自己,将没有办法再站起来。

  那是闷热的一天。
  虽然前几天也很炎热,但今天却是变本加厉。高挂空中的艳阳不断地将灼热的日光洒落地面。
  京也将上半身倚靠在生锈的钢柱上,冷眼看着前方两人的互动。
  甲斐野正不断地出言安慰心情沮丧的宇佐美。京也数次忍不住想要别过头去。
  宇佐美对甲斐野大为倾倒,京也看在眼里实在很不是滋味。
  那个名叫儿玉美佐子的美术馆馆员已失踪好一段时间了。
  如今京也与甲斐野正陪着宇佐美再一次到儿玉的家里确认她是否在家。
  儿玉如今在哪里,京也心里早已有数,所以原本拒绝陪同宇佐美前来。但是,京也拒绝之后,宇佐美却去找了甲斐野陪同。京也一听到这个结果,心里尽管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跟着来了。
  甲斐野数次趁着宇佐美不注意的时候偷眼望向自己。看来自己的存在不知不觉对甲斐野造成了牵制的作用。
  一旦视线相交,甲斐野总是会先移开视线,可见得这个人非常谨慎小心。
  ——幸会,我的同胞啊。
  如果笑着对甲斐野说出这句话,他一定会吓一跳吧。
  话说回来,甲斐野的手法之拙劣,甚至超越了自己的预期。
  第一个受害者宇野抄子与甲斐野公彦之间并不相识,没有丝毫瓜葛。换句话说,甲斐野杀了一个陌生人。但是,第二个受害者儿玉却是甲斐野的同事。
  杀人案件之中,有八成的凶手都是被害者认识的人。
  警察对这一点当然也很清楚,所以一定会从被害者的亲朋好友开始调查起。
  近年来,警察的破案率年年下滑。
  有人说,这是诈欺之类智能型犯罪的手法愈来愈巧妙,让案件愈来愈复杂的关系。但是,杀人案件的破案率却一直维持在90%以上。
  这现象乍看之下似乎很不可思议,其实仔细一想就可以明白其中道理。警察只要把家人、朋友、同事等等被害者周遭之人全部调查过一遍,通常都可以找出凶手。换句话说,虽然时代不断在改变,杀人案件的凶手却多半是冲动行事且思虑不周的。跟其它类型的案件比起来,杀人案件的凶手其实单纯得可爱。
  由此可以知道,杀人案件的凶手如果想要长期躲过警察的追查,就必须挑毫无关系的人来杀。「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也是采取这个方法。
  京也在调查过第一个受害者的情报之后,本来以为凶手是个行家,但是现在,京也发现自己太高占甲斐野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发生了意外的状况,使得甲斐野非杀死儿玉不可。
  最有可能的意外状况,就是儿玉对甲斐野产生了怀疑。
  当初在月森美术馆见到儿玉的时候,她似乎非常在意甲斐野的一举一动。甲斐野与儿玉认识很久了,或许儿玉已经隐隐察觉甲斐野在暗地里所干的勾当也不一定。
  如今甲斐野就在眼前,京也实在很想直接了当向他问个明白,可惜宇佐美也在场,不方便问出口。
  如果是为了灭口而杀害同事,还算情有可原。但是,一个会被同事察觉不对劲的杀人魔,未来的路大概也不长了。
  当京也在脑中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现实却有了预料之外的变化。
  「阿京,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宇佐美的责骂声刺入京也的耳中。
  「如果你要继续说甲斐野先生的坏话,就回去吧!
  京也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体温从指尖开始迅速流失。
  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宇佐美对甲斐野的信任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京也忍不住为宇佐美担心了起来,只希望她不要成为继儿玉之后的下一个牺牲者。
  但是,看着与宇佐美亲密交谈的甲斐野,京也心中却又燃起一股彷佛掌上珍宝被夺走的不快感。这份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只是在闹别扭而已。
  京也于是转身离去。
  儿玉的失踪,对自己而言不痛不痒。所以,自己没有任何可以对宇佐美说的话。讲一些虚伪言词来安慰她当然不是不行,但那都是无意义的谎言。
  需要欺骗的对象,有御笠一个就已经够头痛了,千万别再增加了。
  京也不得不承认一点。
  如今宇佐美需要的并不是对儿玉的失踪毫不关心的京也,而是假装关心的甲斐野。如果此时有一个人必须离开,那个人一定是自己。
  但是,甲斐野能够得意的日子肯定也不长了。
  在京也临走之前,曾试探性地问宇佐美想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宇佐美确实曾亲口说过「我想知道」。
  京也偶然停下脚步,回头一看,距离儿玉的公寓已颇为遥远了。
  但是,脑袋中却还带着一丝犹豫。
  揭穿甲斐野的谎言,真的是正确的做法吗?
  宇佐美在知道真相后,肯定会受到沉重的打击。
  不,既然她说出了「我想知道」,表示她心里已经有所觉悟了。除了相信她之外,自己没有第二个选择。
  就算被宇佐美憎恨也没关系,就算从此不相往来也没关系。
  京也唯一的希望,是当宇佐美知道真相之后,仍能展现出她的坚强。
  闭上眼睛,眼皮内侧似乎可以看见昔日带着天真笑容的她,耳中仿佛可以听见她那清澈动人的声音。
  从前,自己是那么地喜欢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但是,自己现在要做的事,却会将她推向不幸。不久的将来,她一定会悲伤啜泣,就像当年被戏称为「幽灵」的时候一样。
  京也不禁握紧了拳头。
  现在不是迷惘的时候。该怎么做,其实心里很清楚。
  京也缓缓张开双眼。
  ——鼠李,我会揪出你的狐狸尾巴。下次见面的时候,就是我们坦诚相对的时候。
  京也带着冷酷的笑容,在心中如此发誓。
  甲斐野身为一个越界之人,却能表现出一副正常人的模样。
  京也忽然察觉,自己的心情之中包含了几分对甲斐野个人的忌妒。

  在黑暗之中,白色的风衣异常地醒目。以橡木的零碎木材制成的地板,多多少少都吸收了京也所发出的声音。
  直到现在,京也还是无法习惯甲斐野家的诡异装潢。
  京也迅速移动,却不带丝毫脚步声。
  只要发出一点声响,便意味着死亡。
  如今,京也正焦急地在甲斐野家中来回穿梭,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点。
  事情为什么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呢?京也正想要侵入甲斐野的屋子时,却被御笠跟踪在后,不得已,只好带着她一起在屋里进行搜索。没想到,甲斐野却提早回来了,京也只好赶紧指示御笠躲起来,自己也到处寻找着藏匿之处。
  这个屋子里的每一间房间都有着不同的风格,包含壁纸的颜色也不大一样。有暖色系、乳白色系、以及模拟木材纹路的壁纸。在这五颜六色、令人眼花撩乱的屋子里绕了一会儿之后,京也心里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在玩着一场没有胜算的捉迷藏。
  走进天花板高得异常的接待室,这里只有一张木制桌子及一把倚靠着墙脚的大提琴。起居室里,则有一整套厨房设备及一张餐桌。每一个角落都整齐得只能以病态来形容。还有几间房间似乎没有被使用,里头空空如也,一看就知道无处可以藏身。
  这间屋子不但宽广,而且家具比预期中还要少得多,让京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要从窗户逃走也是不可能的事,这里的窗户都太小了,而且只能打开六十度。如果硬是将玻璃打破,一定会引起甲斐野的注意。
  对一个单身者而言,这栋房子本来就显得过大。所以房间太多、东西太少也是很合理的事。但是,没想到东西少到这个地步。在这样的空间中,实在很难找到适合躲藏的地方。
  京也打开下一扇房门,发现这里似乎是甲斐野的寝室。美术资料在床边堆积如山,还放着一副备用眼镜。
  京也持续着打开房门、叹一口气、关上房门的动作。
  甲斐野是否会察觉有人入侵呢?
  照道理来说,察觉的机率不大,毕竟自己已经尽可能做到不留下任何痕迹了。
  但是,京也向来习惯为自己预留后路。何况,这次赌上的并不只是自己的命,还有御笠的。过于慎重总是好过心存侥幸。
  一想到甲斐野有可能发现入侵者,可怕的想象便接踵而来。
  如果要寻找入侵者,衣橱一定是第一个查看的地方,御笠被发现的可能性非常大。看来t必要想个方法把御笠救出来。
  想到御笠,京也的心头便无法保持冷静。
  刚刚临走前,御笠脸上的惊恐表情再次浮现在脑海。
  早知道会让她露出那种表情,当初就应该早点跟她断绝往来才对。如此一来,她今天也不会跟踪着自己来到这个地方。
  但是,京也就是没办法在日常生活之中与御笠划清关系。结果,很不凑巧地,甲斐野又提早回来了。原本设想周全的计划竟然全都变了样。这是一种惩罚,因自己忘记了自己的本质,沉溺于平凡的日常生活,甚至乐在其中,所以才受到了这种惩罚。这么一想,这一连串的意外状况也就显得很合理了。
  想要让她待在自己的身边,是因为自己喜欢她吗?还是想在身边留一个随时可杀之人?
  京也已经连续三次想要杀死御笠了。在摩弥家一次,在企图侵入甲斐野家时一次,侵入后又一次。
  在御笠面前失去理智的次数多到连自己也感到惊讶。这股冲动明显已经危及了正常的意志。
  与御笠一起走下去的心愿,果然只是美梦一场吗?
  京也胸口充满了寂寞感,仿佛一阵孤寂的风灌入了心中。但是,那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感伤立刻被压抑,京也继续思考着该躲在哪里才能不被甲斐野发现。
  偶然之间,京也感到一片冷气穿过两脚之间,不禁停下了脚步。
  壁纸延伸到此处便中断了。眼前是一道通往地下室的阶梯,以及宛如由无尽阴影所凝聚而成的黑暗空间。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9-20 19:58 编辑


  4

  自从踏进家门之后,甲斐野公彦便感到不太对劲。
  但是,甲斐野不明白这股感觉到底来自何处。他走进了由接待室改建而成的休息室。房间墙壁上无数昆虫标本静静地迎接着他的归来。这所有的标本部是甲斐野亲手制作出来的。对甲斐野来说,这房间就是一个能让自己心灵获得平静的空间。
  打开电灯,将公文包放在由整块山胡桃木切削而成的厚重书桌上,整个人往摇椅上倒去。摇椅发出了吱嘎声响,以最舒适的角度承受了甲斐野的肉体。
  好想就这么沉沉睡去,但总不能一整晚穿着外套睡在摇椅上
  而且,还没向代美打招呼呢。今天早上急着出门上班,没有多陪陪代美,晚上应该陪着代美一起睡,以做为补偿。
  甲斐野脱掉外套,挂在暖炉旁的衣架上。
  忽然间,甲斐野又感到一阵不对劲,而且比刚进家门时还要更加强烈。
  一种自己的圣域已遭到蹂躏的直觉。
  甲斐野望向书架,瞇起了双眼。
  有一本书的位置不对。
  昆虫标本类的书籍中,「蝴蝶标本」的专业书籍与「蝴蝶、蜻蜓标本」的专业书籍位置对调了。如果是一般人,或许只会认为是自己放错了位置,但甲斐野公彦并不是一般的人。
  甲斐野公彦非常清楚自己的洁癖与对东西摆放位置的坚持有多么严重。
  就连一本书,只要不是放在自己决定的位置上,就会感到无法平静,甚至是全身不舒服。
  「有人进来过……说不定还在家里。」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今是即将达成长年宿愿的非常时期,心里自然也会更加保持警戒状态。何况今天早上,甲斐野才体认到自己的处境可能比自己原先的预料还要危险。
  难道是早上制作蝴蝶标本的时候,自己把书放错了位置却没发现吗?虽然可能性非常低,但似乎也不是绝无可能。
  甲斐野此时忽然想到,自己平常准备好的那样东西正可以应付这样的状况。
  于是甲斐野朝房间另一侧的摆饰架定去。
  就在这时,细微的声响传入了甲斐野的耳中,似乎是吞咽口水的声音。但是,听不出来声音来自何方,似乎很远,也似乎近在咫尺。
  ……是我听错了吗?
  甲斐野谨慎小心地从架上拿起一个底片盒。
  但盒中所装之物并非底片。
  甲斐野一边向着左右张望,一边回到书桌旁。
  打开盒盖,里头是黑色的粉末。这是在各大卖场玩具模型专区都可以买得到的铝粉。
  甲斐野将有着硬皮封面的蝴蝶专业书籍再次从书架上取出,放在桌上,从抽屉中取出笔刷,轻轻伸进胶卷盒内沾了一点铝粉。
  甲斐野接着以笔刷的前端对准封面中央附近轻轻刷下。此时的力道不能太强也不能太弱,一开始相当难拿捏,但如今做起来已是驾轻就熟了。
  一看到封面上浮现出来的指纹,甲斐野的思绪全被染成了鲜红色。
  甚至差点因一时激动而过于用力,毁了指纹的模样。
  他再次以笔刷抹了一些铝粉上去,然后把过多的铝粉刷掉。指纹变得更加明显了。接着将透明胶带压在上头,将指纹保存了下来。
  甲斐野把印着指纹的胶带拿到台灯灯光下仔细审视。
  采集指纹的方法很多,而使用铝粉的方法是日本警察鉴识课所正式采用的方法之一。与碘熏法之类其它手法相较之下,铝粉采集法可以取得物体表面上的各种物质,算是用途相当广的方法,但缺点是使用起来需要一些技巧。(译注:碘熏法是一种利用碘的挥发性来采集指纹的方法。将碘放在靠近指纹的地方加热,空气中的碘分子就会让指纹显现出来。)
  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甲斐野不会吝于付出辛劳,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可恶!果然没错!
  这些指纹一看便知道不是自己的指纹。人类的指纹大致上可以分为涡状纹、蹄状纹及弓状纹三种。即使是同卵双胞胎,指纹也不会一样。
  每个人的指头上都有一圈一圈的细线,宛如树木的年轮,这称为细隆线。
  这些排列成同心圆状的细隆线与第一指关节附近的横向细隆线相交时,有时候会产生三角地带,这些三角地带就称为三叉。
  有两个三叉的指纹称为涡状纹,有一个三叉的指纹称为蹄状纹,一个三叉都没有的指纹则称为弓状纹,三种指纹的模样完全不同。
  甲斐野回想起来,今天早上在制作凤蝶干燥标本时,曾不小心以没戴手套的手触摸了书本,后来已经用酒精清洁剂喷洒之后仔细擦拭过了。所以,这绝对不会是自己的指纹。
  只剩下一个可能性,那就是自己今天出门之后,有人闯进了家里,这已经是无庸置疑的事实了。
  甲斐野心里一惊,从书架最上层取来日记本,施以同样的手法。
  指纹再次浮现。
  跟刚刚那本书比起来,日记本上的指纹较薄,数量却更多了。
  看见日记本遭肮脏的指纹玷污的瞬间,甲斐野感到怒不可遏,甚至产生了晕眩感。
  如今家里想必充满了侵入者的指纹吧,只是肉眼看不见而已。光是想到这一点,全身便不寒而栗。与侵入者吸着相同的空气,也让甲斐野浑身不舒服。
  自己的日记本,被侵入者看过了。
  「有人竟然敢用他肮脏的手玷污了我跟代美的圣域……这家伙可能还在这个家里面……如果被我找到的话,我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
  甲斐野愤然站起,大声怒吼。
  如今只有侵入者的血,才能让自己恢复冷静.
  脑袋里想得到的侵入者只有一个。
  摩弥京也。除了那个少年之外,没有人会在这个节骨眼进到自己的家。甲斐野如此确信着。
  但是甲斐野接着又开始思考,摩弥京也是怎么进入家里面的?何况他手上不是戴着皮革手套吗?难道他故意脱掉了手套?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如果他还在家里面的话,就可以把他揪出来,好好逼问个明白了。
  如今甲斐野已不再把摩弥京也当成一个平凡的高中生。那家伙是企图阻碍代美复活的敌人。
  看来得好好将家里检查一番了。
  如果侵入者还未离去……就可以用自己的手加以制裁。
  对于杀死摩弥京也这件事,甲斐野已不再感到迷惘或愧疚。
  杀死一只害虫,除了生理上的厌恶感之外,不会产生任何感情。现在才下定决心要杀他,甚至可以说是太迟了。
  甲斐野从一个四方形提包中抽出了一把沾着血迹的牛刀。
  此时甲斐野突然想起,刚刚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就在自己去拿铝粉的时候……
  甲斐野转头瞪向房间的另一端。
  房间里能够躲人的地方只有两处。置物柜最下层那个对开式门扉的空间,以及一个小衣橱。
  甲斐野紧握着牛刀,无声无息地缓缓定近。
  ——先从衣橱开始查看吧。
  为了不打草惊蛇,甲斐野以极轻的动作将手放在衣柜门把上。
  持着牛刀的右手则远远拉到身体后方,宛如一根拉紧了弓弦的箭,只要脑袋一下指示,随时可以朝敌人狠狠刺出。
  如果那可恨的敌人真的躲在里面,牛刀会带着甲斐野的杀意之火贯穿敌人的心脏。
  甲斐野心想,我一定要用最可怕的方式杀死这家伙。我要切开他的腹部,趁他还有意识及痛觉时将他的内脏切碎。
  残酷的杀人冲动不断地提醒甲斐野,绝对不能让猎物死得太简单
  他以左手缓缓拉开衣柜门。身体仿佛可以感受到空气的震动。
  ——来吧,坦诚相见的时候到了。
  甲斐野已确信敌人就在衣柜之中。
  所以,当远处传来「叮」的一声几近可笑的声响时,甲斐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甲斐野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那是甲斐野非常熟悉的声音,所以绝对不会听错。但也正因为如此,甲斐野更加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这个时候听到那个声音。
  那是家中电梯开启时的声音。
  甲斐野带着满心的疑惑,红着双眼冲入黑暗之中。
  来到电梯前,愕然发现电梯停在二楼。刚刚回家的时候,电梯明明是停在一楼的。
  为了理解这件事所代表的意义,甲斐野的脑袋迅速转动着。
  虽然这座电梯已相当老旧,但也不至于自动地跑到二楼去。
  一定是有人操作了电梯。
  甲斐野冷冷一笑。看来那个少年果然还在家里。
  正当甲斐野想要到二楼去彻底搜查一番时,胸口却有一种无法释怀的感觉,仿佛卡了一根刺一般。
  为什么他不走楼梯,而选择搭电梯?
  让电梯发出声音,不就等于主动告诉自己,侵入者还在家里面吗?
  看来这代表一件事,那就是侵入者宁愿让人发现他的存在,也要把自己引到二楼去。一想通这件事,甲斐野二话不说便冲向玄关大门。
  来到门口,确定没有任何人离开这栋房子。
  太棒了。
  甲斐野心中感到无比的畅快。他识破了对方的诡计,让对方的逃脱伎俩难以得逞。
  侵入者此时一定还在一楼,只是故意把电梯弄到二楼去而已。仔细想一想,这栋房子的所有窗户都只能打开六十度,根本钻不出去。想要逃出这栋房子的唯一方法,就是从大门口离开。换句话说,只要镇守在一楼,根本不用担心侵入者逃走。
  甲斐野扣上了门锁,并勾起链条。
  虽然这两者都可以从内侧轻易打开,乍看之下似乎意义不大,却可以耗费侵入者更少五秒钟的时间。任何一个小动作都有可能决定胜负。这五秒钟,搞不好就是致胜的关键。
  甲斐野心里很清楚。
  现在的情况就有点像是踢罐子的游戏。甲斐野是鬼,必须一边提防罐子被踢走——也就是被侵入者从大门逃走,一边慢慢扩大搜索范围,把侵入者找出来。与踢罐子游戏不同的是,侵入者一旦被找到,就是死期的来临。(译注:「踢罐子游戏」是一种流传于日本儿童之间的游戏,有点类似抓迷藏,各地的规则不尽相同,大致上是首先由一个人当「鬼」,在地上放一个空罐,然后去把其它人找出来。「鬼」必须守护好空罐,如果被其它人踢到罐子,就是「鬼」输了。)
  没想到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得玩踢罐子的游戏。
  玩就玩吧。
  如今甲斐野体内充满了狰狞而残酷的冲动,与他平常的斯文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不,此时的他简直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他就像握着牛刀的恶鬼,在屋中横行着。
  但是,有钱的伯父在死后留给他的这栋房子实在太大了,找起来真的有点费功夫。
  幸好,自己至少占了地利。
  甲斐野背对着墙壁,压低了脚步声在熟悉的家中移动着。他无声无息、动作迅速,且随时不忘回门口查看,绝对不让侵入者有逃走的机会。
  一开始他检查了最靠近门口的两问小孩房间及一间书房。没有异样。
  来到了有着双重螺旋造型、宛如DNA一般的楼梯前。这两座楼梯无论从哪一座上楼都没有什么不同,所以不具任何实质意义,完全只是建筑师异想天开的无聊玩笑。
  当然,甲斐野不会笨到爬上二楼去查看。
  接着来到了接待室。这房间既窄又没有什么家具,实在不太可能躲人,但甲斐野还是往里头瞄了两眼。果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如此一来,只剩一个地方了。
  他一边如此想着,一边走进了书库。
  这间书库里使用了占地面积小、收容量大的移动式书架。
  所谓的移动式书架,顾名思义就是可以移动的书架。地面上有着轨道,书架侧面装置着有点像是汽车方向盘的圆形把手,只要转动把手,书架就会沿着轨道移动。平常没有使用的时候,可以让书架跟书架紧贴在一起,完全不占空间。
  如今,七个书架之间一点空隙也没有,一层叠一层靠在墙壁边。在这样的状态下,里面的书是拿不出来的。
  侵入者唯一有可能躲的地方,就是这间书库。只要把一些书搬出来,就可以创造出足以容纳一个人横躺的空间。侵入者一定就躲在里面。
  甲斐野转动了最外层的书架把手。伴随着钝重的声响,书架缓缓移动。
  往缝隙内一张望,少年没有在里头。
  接着转动下一层书架把手,再次朝里头一望,依然只看到书。
  此时,甲斐野惊觉自己犯了相当大的一个错误。
  首先,少年如果要躲在这里面,就必须把一些书搬出来,但是房里根本没有被搬出来的书。
  何况,少年在躺进书架里之后,还得要有一个人帮忙转动书架把手,把书架叠起来才行,凭他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就算躲进去了,除非有一个人帮忙把书架移走,否则他也没办法出来。
  难道他没有在这里吗?
  但是,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找过了。难道是自己看漏了吗?
  不,还有一个地方还没找。
  那就是地下室。
  但是,逃进地下室不就等于自断活路吗?那个少年应该不会那么蠢才对。
  忽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甲斐野的脑海,让他瞬间感到焦躁不安。
  豁出一切的少年,搞不好会对地下室的代美施加危害。不,他甚至可以拿代美当人质。既然他看过了日记本,应该相当清楚自己的弱点,这样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
  甲斐野开始对这躲在暗处的敌人感到恐惧了。原本一直以为自己是猎人、对方是猎物,但如今这样的想法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甲斐野一个转身,快步走下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他气喘吁吁地奔进地下室,按下电灯开关,天花板的电灯闪烁了片刻才完全绽放光明。在灯光照射之下,整个地下室透着一股静谧的雾围。甲斐野不禁松了一口气。
  走向石棺,推开棺盖。
  代美依然睡在里头。
  「我回来了,代美。」
  原本面目狰狞的甲斐野,如今换上了最温柔的笑容。
  「等我把阻碍者处理掉之后,马上就来陪妳。」
  说完这句话之后,甲斐野带着决心走上了阶梯。
  但是来到接待室的时候,他发现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衣橱的门是开着的,里头的西装全被挤到了角落,皱成一团。看来,刚刚真的有人躲茬这里面。
  一时之间,甲斐野的脑袋一片混乱。
  刚刚自己正想要打开衣橱的时候,电梯声突然响起,自己的行动因而中断。
  换句话说,侵入者至少有两个人,一个躲在衣橱里,一个按下电梯按钮。
  「躲在衣橱里的人……到底……是谁……?
  以摩弥京也的体型来看,应该不可能躲得进这个小小的衣橱才对。但是,衣橱里凌乱不堪,可见得刚刚一定躲着人。
  虽然心里早已有底,甲斐野依然走向大门口加以确认。
  门锁从内侧被打开,链条也被拉掉了。侵入者已不在这个家里面。
  一瞬间,甲斐野恍然大悟。这个屋子里距离大门口最远的地方不是二楼,而是地下室。
  京也故意按下电梯开关的做法原来不是要把甲斐野引到二楼去,而是要让甲斐野心中产生怀疑,最后忍不住走到地下室查看。只要这么一想,就不难理解他为何会宁愿做出这么危险的举动了。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确实干扰了甲斐野的思绪,让甲斐野的想法钻进死胡同,心焦如焚地走入地下室。如此一来,京也便可以顺利逃走。
  其实,刚刚根本不必那么大费周章到处查看。只要守住门口,就不可能有人逃得出去。
  甲斐野心中充满悔恨,不禁咬牙切齿。
  这一局,明显是自己败了。
  ——还没完,胜负可还没分出来!
  不能再有半分迟疑了。甲斐野从胸前口袋取出手机,拨了电话簿中的一个号码。
  对方接起电话,声音显得有些错愕。
「啊,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给妳。妳现在有空吗……?

  第四章 冲突

  1

  整个房间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断断续续地传出「嚓啦」、「嚓啦」的金属摩擦声。
  其中,交杂了一声活人的短促呼吸。
  一个有着削瘦脸庞的少年正闭着双眼坐在书桌前。
  他戴着皮革手套的右手上,正驾轻就熟地玩弄着一把刀子。蝴蝶刀,宛如蝴蝶一般优雅的折叠刀。不使用的时候,可以将刀刃藏进握把内,外表看来就像根金属棒。少年的左右手都可以在一瞬间将刀刃翻出,这并非任何人都做得到,须要经过相当程度的练习。以硬度等等条件而言,蝴蝶刀比起其它类型的折叠刀是逊了一筹,但就隐密性及携带方便性来说却是最佳选择。「嚓啦」、「嚓啦」的金属摩擦声,就是少年不断地将蝴蝶刀收入又翻出的声音。做这个动作会让少年感到内心非常平静,少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回到自家的京也,正坐在书桌前发着愣。他没有上床睡觉,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睡不着。
  危机终于解除了。
  御笠因为长时间过度恐惧与紧张的关系,尚处于惊吓状态。京也一面安慰她,一面送她回家,并跟她约好了暂时别将这件事说出去。
  但御笠也不是笨蛋。她虽然精神尚有些恍惚,却还是看穿了京也的意图。因此,她只答应隐瞒这件事一天,而且要求京也绝对不能做出任何危险的事情。
  言下之意,其实就是想要京也什么都别做。
  京也本来很担心回到家之后该怎么面对兰,但幸好此时兰已经睡了。或许她不是真的睡了,只是不想理会自己而已,但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一样的。
  回想起来,包含兰的事情在内,今天的自己实在犯了太多错误。
  没注意到御笠的跟踪,把御笠卷进了临界之人与越界之人的斗争之中,可以说是最致命的错误。
  是不是应该把御笠杀死呢?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道具全都在风衣里面了。虽然这些是为了对抗甲斐野而准备的武器,但拿来对付御笠也同样适用。
  根本没有必要饶了她。有好几次,自己有机会可以杀死御笠。不,甚至不用自己动手,只要把她留在甲斐野家里就行了。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的话,自己可以逃得更加轻松。就算打破窗户逃走,也不可能被追上。
  但是,当时的京也脑袋里却只有救出御笠一事,甚至没有细想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如今冷静地回想起来,京也宁愿相信当时的他是被什么妖魔鬼怪给附身了,以致于想法做出最佳的判断。
  ——我绝不承认。
  他拿掉左手的皮革手套,翻开了蝴蝶刀的刀刃,朝着手掌轻轻刺下。一开始,皮肤靠着弹力化解了刺入的力道。但是再微微一用力,皮肤便再也抵挡不住,冒出了圆滚滚的血珠。
  京也咬着牙,懊悔得几乎想要自杀。
  如今的心情就像当初降服了连续分尸案凶手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之后,命令他杀害南云御笠时一样。
  原本那么坚强、冷酷、独立自主、威名传遍整个黑暗世界、受到恐惧与崇敬、在网络上拥有至高地位的君王凡采尼,竟然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京也拿起身旁的营养饼干,恨恨地咬了一口,接着再次让自己的气息隐入黑暗之中,没有半点声音。
  为什么当时没有杀了她呢?
  这份天真,迟早会夺走自己的命。
  京也心里很清楚,该是离开她的时候了。除了杀人之外,所有合法与不合法的罪,对自己而言都只是家常便饭。像这样一个罪人,如果还相信自己能与一个平凡的少女共同规划将来的梦想,甚至是同床共枕,只能以痴人说梦来形容。
  凡采尼是一个审判者。左手拯救被自己选上之人,右手给予没被选上之人最残酷且长久的惩罚。这是凡采尼的唯一存在意义,其中不允许任何感情介入。
  只有临界之人,能够陪着凡采尼走在这条血腥的道路上。凡采尼身边之人,绝对不可能是南云御笠。
  京也试着让自己冷静,转换了思绪。
  以结果来说,至少从甲斐野家逃出的行动算是成功了。
  当时的情况可以说是千钧一发。京也躲在移动式书架的最里头,墙壁与书架之间的缝隙之中。尽量靠近边缘,让手伸出去便可以摸得到圆形把手,并且紧贴着墙壁,屏住了呼吸。由于利用的是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细小缝隙,因此离去时不需他人帮助。
  维持那样的姿势相当痛苦,但这是逃生的唯一方法。
  甲斐野转开书架的时候,京也吓得冷汗直流,幸好甲斐野转动到一半便改变心意,前往地下室去了。后来京也做了什么,自然不用再赘述。
  唯一值得担忧的一件事,那就是甲斐野是否发现躲在衣橱内的人是御笠。
  ——啊啊,又来了。
  自己重视御笠,更胜于自身安危。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呢?
  虽然今天逃过了一劫,但总有一天她会害得自己走投无路。这不是理性的判断,也不是本能的直觉。京也就是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但更可笑的是,京也一想到这一点,心中反而非常平静。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过去不管是笑的时候、洗澡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都紧紧附着在身上的污秽之物仿佛都消失了,心情非常清爽舒畅。
  京也对于自己这样的心情感到非常诧异,但转念一想,便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虽然理性不断想尽各种办法让自己免于毁灭,但内心深处却不由得被这股毁灭吸引。
  有人说,每个人心中同时都有着想活着的念头及想死的念头。不管是再怎么积极开朗之人,一旦站在高处往下望,除了恐惧之外,一定也会产生一股「掉下去不知会如何」的好奇及对死亡的憧憬。
  如今的京也,同样也被死亡迷住了。
  如果是她的话,或许有办法引导自己走上毁灭之路。不,除了她之外,没有人有办法让自己迎接终点。
  京也似乎有点理解自己到底对御笠抱着什么样的感情了。说穿了,就是自己想死在御笠的手上。
  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个被虐狂,京也不禁露出苦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原来自己如此向往着毁灭。
  如今桌上放着一台数字相机。里头有着京也在地下室所拍摄的影像,这是让甲斐野伏首认罪的决定性证据。
  这样的结果,虽然不出京也所料,却是对宇佐美来说最坏的结果。
  京也已经跟她约好了,要把一切真相告诉她。只有自己能告诉她真相,是京也心中最大的无奈。虽然早已有遭受她责骂的觉,心情依旧非常沉重。
  回首过往,京也不禁感叹,为何人生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呢?
  小时候的自己与宇佐美,根本不会想到未来两人将形成这样的对立关系。
  原本以为早已经斩断了一切对她的感情,此时却又隐隐生出一丝对她的不舍。
  不如什么都别做,等着甲斐野自己失踪吧?京也半认真地如此想着。回顾甲斐野过去的两次杀人,都是配合着以殉教为主题的宗教画,目的是为了让死者再度复活,就好像新约圣经中耶稣基督在三位玛丽亚膜拜坟墓后复活一样。无庸置疑,杀人动机在于象征性意义。
  接下来,甲斐野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他会想尽办法杀死京也吗?不,不可能。
  现在甲斐野的立场有如风中残烛,能够自由行动的时间不多了。与其把时间花在对京也报仇,他一定宁愿早点让愿望实现。身为临界之人的京也,可以轻易猜测到甲斐野的心思。因为,只要想一想「如果是自己的话会怎么做」就行了。
  杀人案件中,有八成案件的受害者都是凶手认识之人。但是甲斐野所杀的第一个人与第二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基于这个理由,相信警方应该还没盯上甲斐野才对。
  如果甲斐野是个懂得躲避警察侦查的凶手,下一个牺牲者肯定会挑跟他毫无瓜葛之人。
  不过,如今的他已经被逼上绝路了,搞不好会不顾一切地随便挑一个人下手。
  「随便挑……一个人下手?
  想到这里,京也瞪大了双眼,嘴里不禁喃喃自语。
  因为,京也想到有一个对象可以同时满足「对京也报仇」及「当作第三位玛丽亚」这两个条件。
  为了对京也报仇,甲斐野接下来的目标一定是那个人。
  ——下一个目标,早已经确定了。
  那就是京也心里早已决定不再相见的青梅竹马。
  「绝对……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京也挥拳在桌上重重一敲,站起身来。
  就在京也转身想要飞奔出房间的时候,门外却传来了诡异的声音。那是踏在木头地板上的脚步声。啪、啪、啪。脚步声来到了京也的房门口,便骤然停止。
  房门的毛玻璃上映照出一个巨大的人影,宛如人偶一般静止不动。
  「妈妈?还是兰?
  影子没有回答任何话。京也突然惊觉,妈妈跟兰的身高都没有这个影子这么高。以目测来看,这个影子至少比自己还高上十公分。虽然京也还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心跳却已开始剧烈加速。
  两人隔着门板的距离不到二十公分,几乎可以听见门外之人的粗重呼吸声。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的手套里流满了汗水,全身宛如有无数毛虫在爬着。明明还不知道对方是谁,膝盖却在微微颤抖。
  京也失去了以静制动的耐心,无法再与这个尚未见到面的人站在门的两侧对看。他一咬牙,快速拉开了门板,看准了对方的脸,手上的刀子几乎就要刺出。
  但是,一看到眼前这个魁梧壮汉的脸,京也周围的空间仿佛扭曲了一般。
  「不……可能……」
  京也的脑袋霎时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意志很想逃得愈远愈好,身体却不受控制,连闭上眼睛也没办法,只能张大了双眼看着烙印在视网膜上的人影。
  如今的京也全身都是空隙。如果是平常的他,这段时间已足以把对手打倒三次了。
  陷入恍惚状态的京也放脱了蝴蝶刀。刀子落在地上响起清脆的金属声。
  眼前的人光是站着,便已经足以让京也吓得动弹不得。
  京也的父亲,摩弥伸藏。
  已死之人,竟然出现在眼前。京也立刻察觉,这一切都是自己脑中产生的幻觉。
  眼前的父亲,脑袋几乎顶到了天花板,光是这一点便不合理。从前伸藏的身高只跟现在的京也差不多,甚至是更矮些。
  这是小时候抬头仰望父亲的记忆所投射出来的幻觉。
  「请你别……缠着我!
  京也握紧了颤抖的拳头,咬紧了牙关,压抑住想要闭起双眼的恐惧感,下定决心要将这栖息于脑中的亡灵彻底消灭。
  但是眼前之人所说的一句话,便让京也的决心化为乌有,茫然不知所措。
  「京也,我爱你。」
  京也终于体会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再怎么样也赢不过父亲。
  京也看着伸藏那布满血丝、精神涣散的双目。伸藏露出黄色牙齿笑了。光是看见这个笑容,京也便感觉一股寒意窜遍全身,完全使不出力气。
  几乎无法站立。
  「住手……爸爸……别这样!
  京也以沙哑的声音嘶喊着,父亲却是无动于衷。父亲脸上的表情虽然慈祥,却掩不住背后的丑陋欲望。
  他伸出了如枯枝般的手掌。不知何时,周围的景色变成了当年遭受虐待的那间房间。电视机自己开了,搞笑艺人发出低俗的笑声,正在嘲笑着京也。脑中的幻想逐渐侵蚀了现实。
  父亲的粗大手指伸进了京也的口中不停掏弄着。他伸出舌头舔遍京也全身的景象跟当年的回忆一模一样。
  京也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跪倒在地上。
  全身发生痉挛,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仿佛血液都已流干,寒冷不已,身上似乎有无数虫子在爬着,只能不停喘气。
  没有昏厥,或许是京也所坚守住的最后一道防线吧。为了让筋挛的身体恢复正常,京也努力地弯曲身子再拉直。过了好久之后,京也才发现伸藏没有继续进逼。伸藏的身影,宛如烟雾一般消失无踪了。不知不觉,京也已从当年的房间回到了现实之中。
  「哈哈……」
  京也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身体。身上充满了可怕的殴打及鞭打伤痕,还有莫名的长条状及斑点状伤口。
  这些伤口看起来都像是新的,有些甚至还在流血。
  事实上,这些伤口确实是新的。有人做过一个催眠实验,首先让接受实验者进入极深的催眠状态,然后由催眠师随便拿起一个物品,声称是烧得通红的火钳,贴在接受实验者的身上,此时接受实验者的身上会出现宛如烫伤一般的水泡。京也虽然知道人类的肉体跟精神是会互相影响的,却没想到这个现象如今会印证在自己身上。
  失眠与连日来的疲累,终于让京也陷入崩溃边缘了。
  ——我不在乎。
  京也冲出了房间,朝着屋外的电话奔去。跑到一半,才想起风衣跟手枪都还留在房间里,他不禁咂了个嘴。
  当初不应该看甲斐野的日记的。此时京也感到无比后侮。
  对于甲斐野的妄想,京也无法一笑置之。
  因为甲斐野原本也是个临界之人。在他的日记里,充满了失去最爱之人的伤痛。对一颗脆弱的心灵来说,「复活」两个字就像太阳一样耀眼。
  ——就算是幻想也没关系,只要能够不用承受这痛苦的现实,就让我在幻想之中寻求救赎吧。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幻想便像甜美的毒药迅速侵蚀甲斐野的内心,模糊了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界线。不知不觉,他开始对幻想信以为真了。他不断地欺骗自己,将自己的杀戮行为正当化。
  即使如此,甲斐野也偶有恢复理性的时候。当他恢复理性时写在日记中的那段话,深深烙印在京也的脑中。
  「我陷在回忆之中无法自拔。谁快来将我唤醒。」
  将父亲的亡灵与过去的记忆一起尘封的京也,何尝不是如此?
  如果是平常的京也,一定不会像这样因怯懦而做出冲动的行为。
  但如今的京也,一边跑着一边在心中对御笠道歉。
  绝对不做任何危险事情的约定,可能无法遵守了。

  说不定,自己会被杀。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9-20 19:59 编辑


  2

  在充满了紧张感的沉默之中,偶尔可以听见笔刷移动的声音。
  一个男人正面对着画架上的画板,手握着画笔作画。
  不远处,有个少女坐在长脚椅上,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男人笔下所画的对象就是她。而这两人的一举一动,都被无数昆虫标本从高处看在眼里。
  少女再也无法忍受沉默,开始说起了话来。兴奋的心情甚至超越了尴尬,令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这么晚了,你突然打电话给我,我吓一跳呢。」
  宇佐美风香低着头对着甲斐野说道。
  「啊,别动,宇佐美。」
  「啊,对……对不起。」
  她一边说着一边鞠躬道歉,反而又让身体动得更加厉害了。甲斐野见状,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那朴拙的笑脸,掳获了宇佐美的心。
  宇佐美害羞得不敢正视他的脸孔。
  就在刚刚,正在家里为了准备考试而念书的宇佐美,突然接到了甲斐野的电话。甲斐野打电话来的目的,完全出乎宇佐美意料之外。
  「上次不是说过,有机会要帮妳画张画吗?我现在突然好想画,不晓得妳方不方便过来?
  宇佐美感到好开心。原本以为那个约定只是甲斐野的客套话而已,没想到他还记得,甚至还说「现在突然好想画」。
  宇佐美一直以为成熟的甲斐野绝对不会把自己当成恋爱的对象。但是仰慕甲斐野的心情,却让宇佐美一边感叹自己的天真,一边却又不禁期待两人的发展。





  出门之前,宇佐美看了一眼时钟。如今早已不是适合外出的时间,但宇佐美还是出门了。
  「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妳,一定给妳造成困扰了吧?
  「不,没那回事。可是,我实在无法原谅自己竟然这么开心。」
  「为什么?
  「因为儿玉老师还没有找到呀。我明明那么为她担心,现在却……」
  说出这句话的宇佐美,似乎更加感到自责了,她不禁全身发抖,紧紧握住了拳头,由于血液无法流通,让她的拳头已变得苍白。最近的宇佐美,实在太过于担心儿玉老师,整个人也变得脾气暴躁了起来。尤其是对京也所说的那些话,更令宇佐美感到非常后悔。有句话叫作「自食其果」,以言词对他人造成的伤害也是一样,终究会回到自己身上。何况宇佐美伤害的是对自己来说相当重要的人,那种痛是更加难以言喻的。
  但是甲斐野的反应却显得有些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啊,妳说她的事情呀……」
  由甲斐野的表情来看,似乎他完全遗忘了这件事。
  宇佐美心想,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吧。因为在一秒钟之后,甲斐野已经皱起了眉头,露出既担忧且心痛的表情。
  「我也很担心,不过我相信一定不要紧的,不久之后一定会找到她的。」
  说话的过程中,甲斐野的笔从来没有停过。
  果然很像。
  宇佐美看着甲斐野,心里想着,他跟京也真的好像。
  事实上,宇佐美当初邀请京也去美术馆,就是为了介绍甲斐野与他认识。
  当然,这两个人的长相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个性也是完全相反。
  甲斐野极具亲和力,能让周围所有人感到安心。相较之下,京也却是不懂任何社交辞令,不但说话刻薄,而且还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着的飘渺感。
  但是,宇佐美总觉得这两个人在本质上是很像的。至于为什么,宇佐美也说不上来。宇佐美对京也及甲斐野这两个人的了解都还不够深,所以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明确的理由。
  说穿了,自己对这两个人的了解,都还只停留在表面而已。
  此时宇佐美脑中浮现了这两人在美术馆中以左手紧紧互握的那一幕。在一般人眼中,可能会认为这两人是同样爱好美术的忘年之交吧。但是,浮现在宇佐美脑中的景象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纯白的手套与漆黑的手套交握在一起的模样,就好像是两条互相啃食厮杀的蛇。
  突然间,宇佐美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流行歌曲的副歌。
  「啊,对不起。」
  「没关系,不用在意我。」
  宇佐美拿起手机一看,上头显示着没见过的号码。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么重要的节骨眼打电话来呢?宇佐美带着些许抱怨的心情按下了通话键。还没开口问话,电话另一头的人已抢先说道:
  「宇佐美,是我。从现在开始,我希望妳除了『是』跟『不是』之外,别说任何一句话,妳能做到吗?
  是京也,他说得非常急促,不让宇佐美有任何发问的时间。宇佐美几乎想要喊出「阿京」两个字,话到嘴边及时忍住了。虽然完全被搞得一头雾水,数秒钟之后宇佐美还是压抑住情绪,回答了一声:「……是。」
  「很好,请回答我的问题。妳现在在甲斐野家里吗?
  宇佐美不明白京也为何会知道这件事,但还是老实回答了「是」。电话另一头的京也听到这个回答,似乎变得更加紧张了。
  「甲斐野现在位于可以听见我们对话内容的范围内吗?
  「……是,没错。」
  宇佐美偷眼往甲斐野一瞧。只见甲斐野正专心一志地握着画笔在画布上挥洒着,似乎对电话内容一点也不在乎,但搞不好正竖起耳朵听着电话内容。
  电话内容被甲斐野听见,会有什么不妥吗?宇佐美心里想要问京也的话堆得像山一样多。但是,这些话一旦问出口,甲斐野就会知道电话另一头的人是京也。宇佐美一边遵照着京也的指示回答问题,心里一边又对甲斐野感到过意不去。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那股温暖和谐的气氛完全消失无踪了。如今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宇佐美似乎感到一阵令人难耐的冷风吹来,肩膀不禁发着抖。
  「宇佐美,请妳现在什么都别问,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甲斐野家。理由我等等再告诉妳。」
  京也以极为强硬的语气说道。宇佐美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握紧手机的手不禁愈来愈用力。难道京也又想以言词来捉弄自己了吗?宇佐美心中涌出怒气。
  「……不。」
  「宇佐美!
  京也一瞬间几乎要大喊出来,但他立刻自我约束,冷静地说道:
  「好吧,我现在就告诉妳理由。我已经掌握证据了,甲斐野公彦已经杀了两个人。妳继续待在他家将会非常危险,请妳立刻逃走。」
  「不,没这回事……」
  「请妳照我的话去做,宇佐美,我绝对没有说谎。」
  这番话,如何能教人相信?
  但是京也的下一句话,口气已不像之前那么冰冷。
  「请妳相信我……阿风……妳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阿风……这是宇佐美的小名。两人重逢之后,这是京也第一次这么叫宇佐美。原本宇佐美一直想让京也像以前一样以「阿风」来呼唤自己,但后来发生了儿玉老师失踪的事件,一阵忙乱之中,宇佐美完全忘了这件事。
  一听到这个小名,宇佐美感到全身一阵酥麻,过去的感情又涌上心头。
  京也的声音中透露着紧张与苦闷。一个想要捉弄自己的人,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甲斐野见宇佐美脸色苍白,模样似乎不太对劲,搁下了画笔,站起身来。
  「怎么了?宇佐美?
  甲斐野朝宇佐美走来,宇佐美不禁退了一步。如今甲斐野的表情在宇佐美眼中似乎隐隐包含着虚伪。
  ——等一下,那种话,不可能是真的吧?
  宇佐美已经不晓得自己该相信甲斐野还是京也了。
  脑袋一片混乱,各种感情在心中翻来覆去。
  好想掩住耳朵蹲在地上,不再听任何人的声音。好想要一段能够冷静下来好好思考的时间。
  看着甲斐野,想着电话另一头的京也。
  甲斐野与京也这两人说的话,只有一方能相信,两人的立场不可能同时成立。只要任何一边是正确的,就代表另一边正在暗地里吐着红色的舌头嘲笑着自己。这是一个非得去面对的痛苦事实,如果有办法不揭穿答案而敷衍过去的话,宇佐美一定会选择那个做法吧。
  但是,现实却不让宇佐美有逃避的机会。
  最后,宇佐美在无奈之下,终于下了决定。
  到了这个地步,只能选择自己相信的那一边了。
  宇佐美做了一次深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接着说道:
  「你不要……再开玩笑了……阿京。」
  本来想要严厉斥责,但话还没出口,气势已经软了一半。
  京也愕然无语。
  「你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我不想再听见你的声音,再见。」
  说完了这句冷酷的话后,宇佐美没有等京也回答,便切断了通话。
  等了一会儿,京也没有再打来。
  「宇佐美……」
  甲斐野正愣愣地站在自己的眼前。
  「刚刚那通电话……是摩弥打来的?
  甲斐野的语气非常温柔,仿佛是在出言安慰。宇佐美默默点头。
  如果京也说出口的是另外一件事,不管再怎么荒诞无稽,自己应该都会相信吧。
  但是,他竟然说甲斐野是杀人凶手,这种话如何能相信呢?
  宇佐美感到好悲伤。
  为什么京也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呢?
  或许,京也心中暗暗喜欢着自己,所以对甲斐野抱有敌意,这并非无法理解。
  但是……京也的做法实在太过卑劣了。
  宇佐美最无法接受这种中伤他人的谣言。京也说的那些话,一定都是他脑中的妄想。
  宇佐美觉得非常失望。刚刚还在心里为着对他说了过分的话而威到过意不去,如今却是充塞着失望与怒意,不再带有半点同情与感慨。
  与宇佐美的黯淡神情相较之下,甲斐野却显得相当满足,似乎很高兴宇佐美选择了自己。那表情几乎可以说是在夸耀自己的胜利。
  宇佐美并不希望甲斐野赞美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也不希望甲斐野对京也大声斥责。宇佐美只希望甲斐野温柔地抱着自己,说一些温柔的话来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但甲斐野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打算这么做。
  「原来如此,我本来打算至少先帮妳画张画,但是那家伙实在不是省油的灯,竟然已经察觉了我的用意,看来是没时间了。」
  甲斐野若有深意地喃喃说着,放下画笔,把抛弃式的调色盘丢进垃圾桶,收拾起了颜料与油壶。
  「宇佐美,我想让妳见见一个人,这就是我今天请妳来的目的。」
  甲斐野突然如此说道。宇佐美一直以为甲斐野是为了画图才把自己叫来,因此听到这句话时吃了一惊。
  「这个屋子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人吗?
  「嗯,是啊……」
  宇佐美心中抱持的期待迅速褪色。
  但是……
  宇佐美看了看四周,整间屋子安静得可怕。由于邻居相隔很远,连电视的声音也听不见。在这静谧的西洋建筑里,只听得见古董挂钟的滴答声。如果除了自己跟甲斐野之外真的还有其他人,应该可以听见活动的声音才对。
  「你……不继续画了吗?
  「接下来的部分,我一个人就可以完成。」
  回想起来,甲斐野并没有在画板上打草稿。
  当然,有些人画图是不需要打草稿的。他说接下来一个人就可以完成,应该是进行到不需要看着模特儿作画的阶段了吧。
  「能让我看一下吗?
  「不,现在还不行。」
  甲斐野一边说着,一边拉起一块布盖住了画板。深藏在眼镜后方的双眼露出笑意。
  「咦?
  但是在厚重的布将画板完全盖住之前,宇佐美已瞄到了一眼。
  整片画板上涂满工呈无规律的红色区块。尤其是原本应该画着宇佐美的位置,挤满各式式各样的诡异图形。跟这些图案比起来,心理分析法中。罗夏克墨渍测试那个左右对称的圆形还比较容易理解得多。(译注:罗夏克墨渍测试(Rorschach test)是心理学中测验人格特质的技术之一,让受测者观看左右对称的墨渍,询问受测者这个墨渍看起来像什么,再根据回答来判断受测者的人格特质。)
  宇佐美的模样根本不存在于画画上。
  或许曾经存在过,只是被鲜红的颜料掩盖了。
  宇佐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见的,精神一度陷入恍惚状态。接着,宇佐美以梦游症患者般的步伐向前走去,伸出手想要掀开厚布。为了证明刚刚看见的只是幻觉,一定要再亲眼看一次才行。
  但是,甲斐野却粗鲁地抓住了宇佐美的手。
  「好……好痛!
  「我不是说过不能看吗?
  甲斐野脸上的笑容极为温和,手上的力道却大得吓人。
  宇佐美拼命甩开了甲斐野的手。要是他再用力一点,宇佐美的手腕可能会被折断。
  宇佐美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惧感。
  「你做什么……」
  「好了,别管画了。赶快去见她……去见代美吧。」
  ——她?代美?那个人是女性?
  代美这两个字,在宇佐美耳中听来就像是象征死亡国度的「黄泉」。何况,过去从没听说过甲斐野跟女性同居的传闻。宇佐美心中的恐惧与疑虑愈来愈深,并在下一刻达到了巅峰。因为,甲斐野带着宇佐美来到了通往地下室的昏暗阶梯前。(译注:日文的「代美」与「黄泉」同音。)
  阴森的阶梯,宛如通往冥界的入口。地下深处不断传来嗡嗡作响声,似乎是风扇转动的声音,或许是空调机器在运作着吧。这风扇的旋转声,听起来也像某种野兽的低吼声。
  而且……空气异常冰冷。
  正常人怎么可能长时间待在这种温度之中呢?
  这地下室里,真的有个活人吗?
  「来,就是这下面。」
  「对不起,可是脚下好暗……」
  「喔,真抱歉,这里没有电灯,只能请妳摸黑往下走了。」
  「可是……」
  惊疑不定的宇佐美根本不敢往下走,此时背后却传来了冷酷的声音。
  「妳给我下去就对了。」
  突然间,一股力道将宇佐美朝黑暗中推去。宇佐美差点整个人滚下阶梯,慌忙往下踏了好几阶才稳住了身子。
  回头一看,由于甲斐野正背对着光,完全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他漆黑的头部轮廓。
  「甲斐野……先生?
  甲斐野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呢?
  愈往下定,这种感觉便愈深刻。
  ——好冷,而且还有一股诡异的香气。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的宇佐美已不敢肯定选择甲斐野的决定是正确的。原本认为是胡言乱语的京也那番话,在宇佐美脑中回荡着。
  宇佐美快步往下走去,却不是出于自愿,而是为了从身后的甲斐野身边逃走。过度的恐惧让宇佐美眼前一片迷蒙,仿佛正在走下传说中位于人世及黄泉交界处的黄泉之坡。
  当宇佐美一咬牙将锈蚀的铁门推开时,眼前是一片丝毫不见亮光的黑暗世界。
  「电灯在这里。」
  甲斐野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宇佐美的身后,伸出手臂通过宇佐美的旁边,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灯光亮起,浮现在眼前的是三张挂在画架上的画板,以及正中央的一座神秘石棺。
  但是,宇佐美的目光并没有被这些东西吸引。
  她的视线紧紧盯在墙角一堆零乱的物体上。
  脑袋一阵麻痹,不断发出「别看那个东西」的警告。但是,宇佐美还是忍不住缓缓朝那堆物体走近。
  此时宇佐美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奇怪的香味了。那个香味,想必是为了掩盖眼前这个物体所发出的腐臭味吧。
  一开始,宇佐美看不出来这个物体是什么,只像是一团堆积在椅子上的黑色废弃物,此外,椅子旁的地上还堆积着大量的深红色薄片状物体。走近一瞧,才发现那些薄片状物似乎都是从椅子上的黑色物体上剥下来的,然而,那个黑色的物体根本就不是什么废弃物。
  周围布满了无数飞溅液体的干枯痕迹,宛如曾经有人以锐利的凶器在这里撕裂了医疗用的血袋。
  如果不是看一旁边那些衣物,宇佐美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黑色物体的真实身份。
  窄裙与小外套。那个人平常工作时,总是穿着这些服装。那个人最自豪的黑色长发,如今连着头皮堆积在地上。
  「宇佐美,如何?看起来像不像个事业有成的女人?」当初她新买这套衣服的时候,还在宇佐美面前炫耀了一番。
  宇佐美心里已经隐隐知道眼前的东西是什么了,但她还是忍不住一步一步地往前进。
  接着,宇佐美看明白了。那块黑色物体呈现的是一个人的形状。而那些薄薄的东西,都是从黑色物体上头硬剥下来的人皮。而喷洒在周围的红黑色液体,是人类的血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宇佐美瞪大了眼睛,喉咙无意识地发出尖叫声。
  ——甲斐野公彦已经杀了两个人。
  京也说的话是真的。
  「儿玉……老师……」
  宇佐美在儿玉惨不忍睹的尸首前跪了下来,双手交握。



  实在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正带着兴奋的心情当着油画的模特儿的时候,儿玉老师已在正下方的地下室内被剥了皮,化为一堆尸块。
  ——如果妳的回答是YES,我会把原因清楚地呈现在妳的眼前。但是,或许妳必须因此付出极大的代价。清爽的微风、摇摆的树枝、孩子们的天真笑声……这一切都将消失。说不定,甚至会让妳对世界的看法也改变了。即使如此,妳还是想知道原因吗……?
  当初京也问了这番话的时候,自己的回答是「YES」。
  原本存在于宇佐美眼中的光明世界,如今确实从宇佐美的脚下开始土崩瓦解,展现出丑陋的一面。
  京也到底是如何发现真相的呢?儿玉跟自己认识甲斐野的时间超过京也数倍,都没有察觉,为什么京也可以在一瞬间便看穿甲斐野的真面目?
  接着宇佐美想通了。
  京也与甲斐野是同类。
  记忆的片段宛如连锁反应般一段接着一段涌现。
  ——不管他是妳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还是什么,总之最好别跟他来往。他这个人……看起来就不是善类。
  当初儿玉说了这个忠告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听进去。
  ——请妳相信我……阿风……妳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京也刚刚的警告,自己也没有听进去。
  对儿玉的忠告一笑置之、对京也的警告也嗤之以鼻的自己,其实只是逃避着现实,不愿意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意见而已。
  「我……我……」
  ——我真是个罪孽深重的人。
  此时,宇佐美终于看见了这个世界的真正颜色。那是充满了欺瞒、压抑与卑劣的灰黑色。
  「不是那边,我想让妳见的人在这里。」
  甲斐野态度从容地说道。
  宇佐美忍着一股呕吐感,对着甲斐野怒目而视。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甲斐野公彦了,而是说话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恶意、精神异常的杀人魔。
  「看这边,我来介绍,这位是代美。」
  甲斐野推开棺盖,从里头拿出一颗头颅骨,举在宇佐美眼前。
  宇佐美的视线与头颅骨的两个深黑色眼窝一对上,顿时感觉整个人仿栅要被吸进去一般,不禁打了个冷颤。甲斐野小心翼翼地将头颅抱在胸前,宇佐美见他那副模样,已不再对他有丝毫的期待。
  宇佐美的精神已无法再承受更多丑陋的景象。
  她忍不住低下了头。
  「看看这个。」
  甲斐野抬起一枚画板,转向宇佐美的方向。
  宇佐美战战兢兢地抬头。图画里的背景是一处位于街道中央的广场,中央有个全身赤裸的男人被绑在枯木上,四面八方各有看起来像行刑官模样的人物手持类似十字弓的武器向男人射去。中央的男人身上已经插着好几根箭矢,眼神涣散地望向远方,呈现垂死状态。
  「皮耶罗·德尔·波莱欧罗(Piero del Pollaiolo)的『圣赛巴斯蒂安的殉教』。恭喜妳,罪女,妳是第三位玛丽亚。」
  甲斐野一边说,一边从身旁的铝合金箱子中取出一把模样吓人的十字弓。
  箭矢早已架在弓上,箭头正对准了宇佐美。
  「罪女」指的应该就是自己吧?宇佐美虽然不太明白甲斐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猜得到他想以那幅画中的人遭处刑的方式将自己杀死。
  只要他的手指一动,箭就会射出。如果插中要害,就是立刻毙命。宇佐美的脑袋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但她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因为宇佐美的心中正充塞着另一股感情,使得恐惧的部分已无知觉。
  「你……背叛了我,对吧?
  事到如今,问这句话也只是白问而已,但宇佐美还是问出了口。除非听甲斐野亲口说出来,否则自己就是无法彻底死心。
  甲斐野轻轻耸肩,对着跪在地上的宇佐美讪笑道:
  「背叛?妳说这两个字的意思,是欺骗了信赖着自己的朋友或情人吗?如果是这个意思的话,答案是否定的,我从来都不曾背叛过妳,因为妳对我而言根本不是朋友或情人,只是只小虫子而已。一个扯断蜻蜒翅膀的小孩,心里绝对不会觉得自己背叛了谁,对吧?
  宇佐美的心在淌血,好想大声哭泣,或是怀抱着对甲斐野的恨意咽下最后一口气。但是,宇佐美连这两件事也做不到。
  因为这时的丰佐美心中已经失去了一切能量,完全处于虚脱状态了。空洞的心乏下争在什么恨意或痛苦的。
  不过,眼泪却流了下来,连宇佐美自己也意想不到。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哭泣呢?宇佐美不明白这透明的泪水中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感情。
  为儿玉的死感到悲伤?为自己没有看穿甲斐野的本性而感到自责?为遭到背叛而感到难过?
  不对。虽然以上这些理由都足以让宇佐美泪流满面,但如今沾湿了宇佐美脸颊的泪水却是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
  「阿京……」
  宇佐美终于明白了,是对京也的罪恶感,以加倍的劲道拥上了心头。
  对甲斐野的憧憬消失了之后,七年前的感情再次浮现。
  说不定自己对甲斐野的感情,只是因为自己把心中那个人的形象投射在甲斐野身上了而已。
  宇佐美以颤抖的手取出了手机。这里虽然是地下室,却似乎收得到讯号。
  「求求你,让我说完一句话再死……」
  「到了这个节骨眼,妳还想打电话给谁?
  「阿京……」
  甲斐野犹豫了一下,最后带着邪恶的笑容点了点头。
  宇佐美心想,甲斐野大概是想在通话中杀死自己吧?如此一来,京也就会听见自己的惨叫声。回想起来,京也曾经数次与甲斐野针锋相对。对甲斐野来说,这正是一消心头之恨的最佳机会。
  但是对宇佐美来说,只要能跟京也说上一句话,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宇佐美从通话记录中找出了刚刚打来的号码,按下拨号键。虽然京也不太可能还待在电话旁边,宇佐美却在心中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当然,宇佐美可以假装打电话给京也,却暗中打到警察局。但是,在警察大举破门而入的时候,自己早就已经死了吧。与其做那种无意义的挣扎,倒不如完成心中的遗愿。
  一响……两响……每一声等待铃声都让宇佐美感到漫长不已。三响……四响……
  宇佐美默默地等着,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等待铃声。
  最后,宇佐美终于绝望了,她按下了中断键。显示着通话时间的冰冷液晶屏幕上,滴落了泪珠。
  「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真是遗憾啊。这下子妳没有话说了吧?别担心,我不会一下子就杀死妳,毕竟妳是最后一个祭品,一定要让天使们好好听见妳的惨叫声才行。」
  「……我……京……」
  宇佐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了那原本打算绝对不说的一句话。
  宇佐美不想带苦心中的芥蒂死去。在亲口跟京也道歉之前,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救我……阿京……救我!

  「——妳做得很好,宇佐美。

  一时之间,宇佐美以为自己听到了幻觉。
  忽然一阵风吹过宇佐美的身旁,一道人影压低了身子冲进甲斐野的怀中,由下往上朝十字弓一脚踢去。
  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一击,让甲斐野的脸孔霎时扭曲。甲斐野完全来不及反应,受到冲击的十字弓将箭矢发射了出去,插在混凝土天花板上。接着,十字弓脱手飞出,掉落在远处。
  巨大的背影挡在宇佐美面前,彷佛在守护着宇佐美。过度的惊讶让宇佐美看傻了眼,因为,眼前的背影,就是自己此时最希望得到,却也最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好久好久以前,当自己还是个体弱多病的小女孩时,便常常像这样对着他的背影投以憧憬的眼神。
  例如那个夏天,自己被高挂天空的烈阳晒得晕倒。当自己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正将自己背在背上。其实自己已经可以下来走路了,却宁愿装作还没醒来,继续将脸颊贴在他那温暖的背上。
  例如那个夜晚,两人约好一起溜出家门在外头相见。在那四方群山围绕的乡下,那是自己第一次在晚上十点过后溜出家门。两人带着忐忑不安的心走了好远的路,终于抵达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走进便利商店那朦胧灯光照射范围的瞬间,两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强忍着泪水,双手紧紧交握。回程的路上,他的背影看起来好值得信赖。
  例如,他出面阻止坏孩子欺负自己的那些日子。当时的自己由于留着长发,总是被戏称为「幽灵」。他站在那些坏孩子面前,不断地强调自己的长发很漂亮。除了亲戚之外,他是第一个称赞自己头发漂亮的人。当时他的背影,看起来是多么强壮有力。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呢?
  如今眼前京也的背影,跟当年没什么不同。
  宇佐美缓缓伸出了手,想要证明当年的回忆并非自己的幻觉。
  「阿……京……?
  「是我。」
  宇佐美还是放心不下,又喊了一次:
  「阿京?
  「抱歉,我来晚了,不过妳不用再担心害怕了。」
  「不会吧……可是……我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
  宇佐美因过于激动而说不出话来。如今流的泪水,跟刚刚所流的泪水完全不同。
  甲斐野的双眼中充满了恨意,大声嘶喊:
  「摩弥……京也!
  京也的脸上宛如戴着一张像冰一样的冷漠面具。他以熟练的动作握着短刀蹲低了身子,就像一个充满野性的猎人。
  但是他丝毫不理会眼前的甲斐野,反而对着身后的宇佐美说道:
  「宇佐美,妳知道人类为什么会哭吗?人类哭泣,并不是为了威受悲伤,而是为了冲去悲伤,让自己获得重新站起来的力量。如果妳懂得我这句话的意思,请做妳现在应该做的事情。」
  京也的语气极为冰冷,话中的含意却带着一股暖流。
  道歉、感谢的话说再多也不够。
  但是宇佐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擦干眼泪,站起来朝着出口奔去。
  因为宇佐美心里很清楚,这是京也最希望自己做的事情。
  背后传来甲斐野的怒骂声,却没有人追上来。
  自己应该做的事,就是逃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报警。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自己继续待在这里只会扯京也的后腿,这是事实。
  而且,接下来的这里,并不是自己应该待的世界。
  回想起来,当初京也与甲斐野在美术馆握手的那一瞬间,便已决定了他们将要一决生死的宿命。
  现在终于开始了。
  一场不应该发生在自己所存在的世界的……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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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宇佐美走了之后,整个地下室一片鸦雀无声,但这只是表面上而已。如果此时有人走进来的话,一定会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寒意吧,就因为这股弥漫在整个地下室内的杀气。
  在这个被混凝土所包围的异世界中,两个男人互相瞪视着。
  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对方是非死不可的敌人。
  严厉而残酷的制裁之刀,如今正以尖端面对着甲斐野公彦。在荧光灯的白光照射之下,反射出冷艳的光采。
  京也瞪着敌人的瞳孔,与刀子同样冰冷。





  相较之下,甲斐野全身正散发着灼热的憎恨。他转身从大型铝合金箱中取出了新的武器。
  一把牛刀。经过零度低温加工处理的刀身,吸足了儿玉美佐子的鲜血,已化为了妖刀。
  「幸会了,鼠李。」
  「什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甲斐野这句话只问了一半便没有再说下去。一时之间,甲斐野的气势大为萎缩,但他马上便醒悟了。「原来如此……你就是凡采尼吗……?
  甲斐野的语气显得相当难以置信。
  但是下一瞬间,他不再迷惑,反而发出了诡异的笑声。
  平常充满知性魅力的双眼,此时却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任何人一看到他的眼睛,都会心生厌恶之情。那是残酷杀人魔的眼神。
  「哎呀哎呀,这是我们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面呢,我本来还以为我们没机会接触了,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堂堂的凡采尼,竟然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少年……难怪……」
  「你看起来似乎胜券在握,鼠李。」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这种心情就好像是发现幽灵的真面目只是一株摇曳的枯尾花而已。」(译注:尾花即芒草。甲斐野这句话的典故源自日本俳句大师松尾芭蕉的一句俳句:「幽灵の正体见たり枯れ尾花」。
  甲斐野露出了自信满满的笑容。
  「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栋房子马上就会被警车包围。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感到害怕,我只能说你实在是太没有危机意识了。」
  但是,京也这一边的情况也不太乐观。由于刚刚看见父亲幻影的关系,京也的手直到现在依然在发着抖,心脏也宛如被紧紧揪住了一般难受。而且因为急着赶来,把对自己最有利的武器,也就是那把手枪放在房间里了。特地透过连发烟火取得了手枪,却在紧要关头全然派不上用场。明明为了今天而做了万全的准备,局势却一点也没有变得有利。
  「凡采尼,真的是你把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干掉了?
  「是的。」
  京也带着惭愧点了点头。承认这件事,就等于承认自己亲手将御笠的好朋友逼上了绝路。京也感到心中隐隐作痛,此时却管不了那么多。
  「过去,我遇到过好几次生死关头。但每一次,就在我放弃希望的时候,代美总是会出来拯救我。」
  「你在说什么梦话?
  「我想你大概不会相信代美的神奇力量吧?但是,你想想第一个被我以石块砸死的女人。我当初是在安静的住宅街里下手的,前后花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但是却没有一个居民报警。当时有很多人还没睡,也有很多人听见了石头撞击声,却没有一个人循着声音前来查看。你知道为什么吗,凡采尼?
  「对他人漠不关心,是现代日本社会的弊病,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好吧,那么,死在那边的儿玉,她死前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来我家,这又怎么说?还有,为什么我自杀好几次都没死成?
  甲斐野努力想要证明人生过去所遭遇的事情,以机率来说是多么不可思议。
  「这都是因为代美在守护着我。」
  「别说傻话了,只有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幸福,而不是鬼神。」
  七年前,对京也来说,也是人生发生重大改变的一段日子。京也不禁心想,这个男人跟自己实在很像。所以……
  京也缓缓踏出一步。
  「……我不会杀了你,我要让你用一生来忏悔。不过,你要有断两、三条肌腱的觉悟。」
  「哈,真会说大话!
  杀意的浓度迅速上升,场面一触即发。
  以刀子的长度来说,是甲斐野占优势。如果是门外汉之间的对决,这个差距恐怕足以分出生死。不过,京也并不是门外汉。
  再对看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
  先发动攻势的是甲斐野。他不像京也可以悠哉地等警察到来,可以说是处于分秒必争的状况。
  甲斐野朝坚硬的混凝土地面一脚踏出,将牛刀奋力打横一挥。
  对京也来说,闪过这一刀并冲到甲斐野的眼前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京也为了看清楚甲斐野的刀法实力,故意退后避开了。
  「喝啊啊啊啊啊!
  甲斐野大声咆啸,再次举刀砍出。京也又是轻松闪过。
  他挥刀太过用力,破绽太大,完全只是靠着蛮力在乱挥而已。
  转眼问,甲斐野已挥出了第五刀。刀刃带着风声呼啸而来。如果被砍中,恐怕身体会被一分为二吧。
  但是,砍不中便不具任何意义。
  京也将头向后一仰,闪过了朝着自己脑袋挥来的一刀。
  下一击,京也就要结束这场战斗。
  他细长的凤眼瞇得更细了。
  甲斐野再次以极大的动作将刀子挥出。京也低身往左一踏,避过了刀子,接着便冲到甲斐野的面前,手中的刀子由下往上刺出。京也下手完全不留情,打算靠这一刀便让甲斐野失去战斗能力。
  「咕!
  甲斐野手中的牛刀正因离心力的关系而变得沉重不已,他在一瞬之间便决定松手放开牛刀。这是非常正确的判断。
  甲斐野接着奋力一扭身,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京也的刀子。
  京也当然不会让他逃走。虽然甲斐野如今已手无寸铁,京也依然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京也的第二击刺出。
  但是,刀子却刺在坚硬的物体上,发出了钝重的声响。
  原来是甲斐野在退后之际,百忙中抓起身旁的巨大铝合金箱子挡在身前。
  京也一愣,迅速退后。
  两人拉开了约四公尺的距离。
  此时刚刚脱手飞出的牛刀才落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京也心里一点也不担心。那么沉重的箱子,根本无法当武器。
  但是就在这时,脚下却突然传来莫名的震动。
  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原本以为是历经长期失眠的肉体终于支撑不住了,但略一凝神观察,发现真的是地面在晃动,耳中还可以听见低沉的地鸣声。
  ——地震?
  在这种节骨眼上发生这样的天灾,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以机率来说,大概是几亿分之一吧。
  京也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难道眼前这个男人真的被超自然的力量守护着?
  甲斐野趁着京也发愣的一瞬间,举起沉重的铝合金箱子当盾牌,朝着京也冲来。刀子的攻势完全被封住,沉重而坚固的箱子狠狠地撞在京也身上,把京也挤向墙边。
  巨大的冲击力让京也感觉五脏六腑全都翻了过来。
  鼠李的动作突然变得毫无破绽,简直像是以失去理性为代价换得了敏捷性。他相信自己已经赢得了胜利,不禁高声大笑,口水喷在京也脸上,令京也心中涌起一阵作呕感。
  京也丢下刀子,身体一扭,以唯一能够自由移动的左手伸进怀里,取出了电击棒,按下开关,紫色的电流撕裂了空气,引起劈啪声响。
  但是,甲斐野的动作却快了半秒。只见他把手伸进铝合金箱子内,取出了一个看起来像铁块的东西。
  京也还没看清楚那铁块是什么,甲斐野已经将那铁块抵在京也打直的左手上,扣下了手指。
  一阵冲击过后,京也感觉到宛如火烧一般的疼痛感,手指使不出力气,电击棒掉在地上。
  「啊……啊……」
  京也忍着疼痛,望向自己的左手。只见自己左手臂上钉着一根钉子。
  京也恨恨地转头望向鼠李。鼠李正拿着一架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打钉机,满脸陶醉于胜利的。恍惚表情。没想到,他还留了这个备用武器。
  接下来的痛楚,更是超越了常人的想象。鼠李连续发射了三根钉子,分别打在京也的左手手掌、右手臂及右手掌上。
  剧烈的疼痛让京也几乎难以忍受。因为太痛,甚至无法昏厥。
  趁着甲斐野一时大意,京也朝着他的下体一脚踢出。但是,却被甲斐野轻松地避开。接着两脚大腿及脚板上各又吃了一根钉子。
  他为了忍痛而咬紧了牙齿,因咬得太用力而让臼齿缺了一块。
  不知不觉,衣服已经沾满血迹,两只手都被钉在墙壁上。
  相较之下,对手却是毫发无伤。一时的疏忽,造成了彻底的败北。
  「真是太棒了,我竟然在偶然之间完成了第四件作品。彼得·保罗·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的『十字架上的基督』……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幅画,你不觉得很美吗?
  甲斐野志得意满地举起双手,表达着心中的感动。
  平举着双手被钉在墙上的京也看起来就像是受刑中的基督,只不过钉在手掌中的不是木楔,而是铁钉。这模样虽然丑陋,却是模仿得十分彻底。
  胜负已决,只剩下无情的拷问与屠杀。或许,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地狱景象。
  京也知道,昏厥无法成为逃避的手段。就算失去意识,也会被甲斐野以残酷的方法唤醒。恐伯只有心脏麻痹而死才是唯一能够将他从痛苦之中拯救出来的慈悲。
  少年忍着痛,看了看身上的伤口。手臂及大腿上的钉子并没有贯穿,手掌及脚板上的钉子却从另一侧透了出来,看来钉子的长度大约将近四公分。
  由于钉子乃是钉在球鞋及皮手套上,而非直接钉在皮肤上,所以看起来并不如何骇人。不用看见自己的肉体变成了血肉模糊的模样,或许是唯一的安慰。



  京也的呼吸愈来愈沉重,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转头望向甲斐野手上的武器。
  ——电动打钉机。
  形状看起来有点像大型量贩店的店员所使用的手持式标签机。一般的打钉机必须以管线连接大型空气压缩机才能够使用,但是这种电动打钉机内藏碳氢类瓦斯罐及电池,所以不用连接空气压缩机也可以使用。不过,缺点是装上瓦斯罐及电池后的重量超过四公斤。
  装在里头的大概是三十八公厘长的铁钉吧。这样的长度已足以贯穿京也的手笔,达到甲斐野的目的。
  「刚刚的地震是怎么回事?那应该不会是你搞出来的吧?
  「震度大概三级左右吧,如何,现在你相信代美在守护着我了吧?
  京也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甲斐野见状,不禁气得满脸通红。但他接着露出了阴险的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点子。
  「对了,这幅画还没有完成呢。朗基努斯队长的那一枪,可还没刺呢。」(译注:朗基努斯(Longinus)是传说中以一把长枪刺入耶稣基督腹部的士兵队长。)
  京也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但一想通之后,心里登时产生一股寒意。掌握京也生杀大权的甲斐野如今看起来乐不可支,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
  看来他想要让京也尝尝那曾经加诸在耶稣基督身上的死亡一击。
  只见他将打钉机抵在京也的腹部上,解开了安全扣。
  「这虽然跟『长枪的一刺』不太一样,不过这点误差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一句话刚说完,甲斐野便扣下了扳机。这次不是单发,而是连发。
  接踵而来的痛觉超越了之前的任何一击。铁钉以每秒数发的速度插破京也的皮肤,穿进体内。承受了太多痛苦的神经开始变得迟钝,意识也逐渐朦胧了。京也以钢铁般的意志咬紧了牙关忍着,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忽然间,京也感觉有股气流沿着腹部往上窜,紧接着,口中喷出了大量鲜血。这些鲜血,都是被钻进体内的铁钉挤出来的。鲜血溅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宛如开了好几朵大红花。
  打钉机里数十根长度将近四公分的铁钉,全都进了京也的肚子。
  当京也渐渐冷静下来的时候,感觉到腹部异常灼热且疼痛。
  打钉机已喷出了所有的铁钉。防止空转的机能锁住了扳机,没办法再扣下去。以自动手枪来比喻的话,就是滑套卡榫卡住的状态。
  ——很好,我还活着,还没有结束。
  京也的呼吸已变得断断续续,意志力只要稍微一松懈,肯定马上就会昏厥。
  失去意识是很简单的事,但是一旦合上眼睛,就不见得有机会再醒来了。
  「代美,妳看见了吗?
  甲斐野转头面对着石棺说道。他如今正处于轻微的亢奋状态,呼吸粗重,两只脚似乎随时会踏起舞步。以杀人魔来说,他是不及格的,但以拷问官来说,他的水平还算差强人意。
  「……活着变成昆虫标本……谢谢你让我有机会体验这么难得的情境。」
  京也还没失去意识,似乎让甲斐野有些惊讶。
  「已经半死不活了还能大放厥词,你也真是了不起。要是一般人的话,此时大概只会发出哀嚎跟求饶的声音而已。」
  「要是发出哀嚎……你就会更加得意了……那可不行……」
  甲斐野见京也此时还能逞口舌之快,脸色不禁一变。他的一生之中,想必没见过京也这样的人吧。
  身处极刑的京也,与开心地大施虐待的甲斐野,两人的立场高低应该是相当明显的。但是一时之间,甲斐野在精神面上几乎处于劣势。
  「……很好,我决定了,我要让你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
  甲斐野脸上露出了这辈子最阴狠的笑容。
  他转身背向京也,爬上了阶梯。不久之后,楼上传来沉重物体被踢倒、拖拉的刺耳噪音,以及类似液体洒落地面的细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甲斐野回到了地下室。他两手上各提着一个塑料桶,对京也连看也不看一眼,只顾着把桶里的液体洒在四周。
  由这刺鼻的独特臭味来看,这些液体应该是……
  「灯油吗……」
  「没错,凡采尼。我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本来打算等一切结束之后,便烧掉这个家,带着代美逃走。现在因为你的关系,我必须提早这么做了。啊啊,这个地下室里能烧的东西不多,真担心没办法把你烧死呢。」
  甲斐野将『圣赛巴斯蒂安的殉教』从画板上撕下,塞进铝合金箱子内。由于被宇佐美逃了的关系,这幅画并没有完成。
  就在这时,京也看见箱子内露出了一块白色的物体。那是一件女性的结婚礼服。
  京也回想起甲斐野的日记最后头确实写着想要重新举办婚礼的愿望,没想到他竟然把礼服也随身带着。
  甲斐野从石棺里将未婚妻的头颅小心翼翼地抱起,利落地包进礼服之中,接着放进铝合金箱里。
  「你这个人真的是疯了。」
  「住嘴,我不准你口出对代美不敬之言!
  甲斐野恶狠狠地瞪着京也说道。
  接着甲斐野朝京也走去,脸上换了一副胜利者的自信笑容,把灯油洒在京也周围。他并没有把灯油洒在京也身上,看来他打算让京也慢慢被热死或窒息死,而不是一下子就被烧死,其用意之恶毒令人咋舌。
  此时京也的身体依然疼痛不堪,脑袋里却宛如湖面般平静。
  甲斐野缓缓抱起箱子,朝阶梯定去。
  「你要去……哪里?
  「朝着我的道路继续前进,永别了,临界之王。」
  说完这句话后,甲斐野便离开了。
  他要去找最后的祭品,宇佐美风香。
  对京也来说,这是多么幸运的逃生机会。或许是因为京也刚刚被钉了无数钉子依然不曾哀嚎一声,那种钢铁般的意志力让甲斐野感到无趣的关系吧。既然听不到京也的哀嚎声,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意思,所以甲斐野便早早离开了。精神上的胜利,让京也尝到了一丝鸵鸟心态般的胜利滋味。
  忽然间,一道火舌沿着阶梯冲进了地下室。那画面看起来,就像一路倒塌的骨牌。火焰一进入地下室这个宽广空间,便迅速地蔓延,包裹住了三座画架。当然,京也的周围也燃起了火光。
  「咕……」
  一瞬间,他的视野全变成了鲜红色。阴森的蓝色空间霎时化为灼热地狱。
  热浪的温度高达百度,火烫的浓烟只要吸了一口,肺部便会被烧伤,那种疼痛是难以形容的。只要蹲在地下,就可以避开热浪与浓烟,吸到干净的空气,可惜京也做不到。
  京也使尽最后的力气,试着移动手指头。
  光是指尖微微一动,伤口便痛得令他几乎快要失去意识。但是,至少手指头还能动,没有完全变成残废,恐伯是不幸中的大幸。
  汗水沿着鼻头滴下。虽然很不舒服,被钉在墙上的京也却连伸手擦去汗水也做不到。
  就算咬紧牙关把被钉住的手脚拔起,以此时身上的伤势也不可能在被烧死前逃出这里。
  不可能得救了……
  再一次,京也遭到了凌虐。从前是被父亲,现在是被甲斐野。
  一般来说,被烧死的尸体会像胎儿一样蜷曲着身子。不过京也的手脚都被钉住了,搞不好会以现在的姿势化为焦炭。话说回来,在被烧死之前,恐怕已经窒息而死了。
  「咕……咕……咳……」
  灼伤的肺部已无法好好呼吸。
  抬头一看,原本释放着冰冷光线的荧光灯管已经破裂,整个被混凝土包围的空间内充塞着浓烟的黑色与烈焰的红色。
  火苗在眼前不断地摇曳舞动,仿佛在嘲笑着自己。
  看着火苗的京也宛如被下了催眠术,眼皮愈来愈沉重。视野愈来愈狭窄,随时都会合上。
  打破了与御笠之间的约定,真不晓得该找什么借口来安抚她。想到这里,京也不禁露出苦笑。到了这个地步,还需要想什么借口呢?
  整个地下室好似成了京也的棺材。此时,却似乎有一道人影闯进了京也的棺材之内。
  但是京也眼前的视野已像万花筒一样四分五裂,而且不断旋转,根本看不清楚了。
  就在那道朦胧的人影来到眼前的时候……京也的意识再也把持不住,逐渐融入了浑沌之中。
  如果自己死了,会有几个人悲伤难过呢?半梦半醒之际,京也试着数了数。

  人数意外地多,令京也有些吃惊。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9-20 20:01 编辑


  4

  月森市的市立医院。
  庭院内的步道上铺着红砖瓦,周围有着修剪整齐的草坪及小小的喷泉,正门口还有一座呈现复杂几何图形的银色雕塑。
  铃兰形状的路灯在黑暗中绽放着微弱的光芒,一道娇小的人影冲进了急诊出入口。
  是御笠。来到了柜台处的她,已上气不接下气,肩膀剧烈起伏。一路上,她几乎不曾停下脚步休息。
  今天,京也没有上学。加仓井及导师也都不知道京也去了哪里。
  由于昨晚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御笠心里感到很不安,根本无法专心上课。就在放学前的导师时间结束的时候,御笠的手机响了起来。打电话来的人是摩弥兰,声音却听起来相当憔悴。
  一听到京也住院的消息,御笠等不及听到最后便切断了电话,飞奔出学校。
  学校与医院之间的距离并不近,御笠却几乎是一口气跑完。京也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一天,这个消息让御笠心焦如焚,片刻也不敢停下脚步。
  在医院的柜台附近,御笠遇见了兰。她看起来心情很差,两眼微张,嘟着嘴,一脸面无表晴。
  「兰……,摩弥他不要……紧吧……?
  御笠的话尾因不安而显得有气无力。兰瞪着御笠,无奈地耸了耸肩。
  「哥哥没有生命危险。我刚刚在电话里还来不及告诉妳,妳就切断了电话。」
  御笠听到这句话登时松了一口气,全身疲软无力。
  ——太好了,摩弥没有事。
  「妳这个冲动鬼。」
  兰的冷漠眼神似乎在嘲笑着御笠的愚蠢。但是她接着又叹一口气,说道:
  「不过,哥哥可以说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全身到处都是铁钉,两手两脚共八根,肚子里二十根,除此之外还有轻微灼伤。医生说,铁钉没有刺断神经,简直是奇迹般的运气。但是,插在手臂上的一根铁钉非常接近肌皮神经,如果刺中的话,手臂就再也无法弯曲了。脚上的……总腓神经也差一点断掉……如果断掉的话,以后就得拖着一条腿走路了。此外,铁钉所造成的感染也很让人担心,幸好目前似乎没有发生这样的状况。」





  「铁钉……?京也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兰摇了摇头。
  「我怎么知道,救了哥哥的是一个名叫宇佐美风香的BITCH。她现在被警察找去问话了,还没有回来,我想应该是刑事案件吧。」
  「……BITCH……兰,妳真的知道这个单字的意思吗?
  兰笑着点了点头。
  ……好的不学学坏的。
  「我虽然感谢她,但是她跟哥哥的互动很古怪,所以她也是敌人。」
  ——「也」是什么意思?
  虽然兰这句话的含意颇耐人寻味,御笠决定不想太多,继续听她说下去。
  「我跟妈妈整晚都守在手术室前,所以你们这些学校里的人都不知道。我们根本没时间打电话到学校去说明。当然,我也没必要通知妳,可是……可是……」
  兰说到这里有些吞吞吐吐。
  「可……可是什么?
  「可是……之前的事情,欠了妳一些人情。
  兰说完了这句话便将头转向一边。那模样实在很可爱。
  御笠听到京也没有性命之忧,不禁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膝盖再也支撑不住,只好走到固定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没事固然很好,但是他的行为却颇令人担忧。
  ——摩弥应该是在跟我分开后不久便受伤了吧?
  他老是喜欢把一切事情揽在身上,一个人采取行动。这样下去,迟早会出问题,只是不知道先出问题的会是心灵还是肉体。
  ——摩弥,难道你要这样一直下去吗?
  虽然知道了他的过去,御笠还是无法接受他现在的生活方式。与杀人魔往来、交易、拉拢、说服、反目、对立。到底是什么力量驱使他做这些事情呢?为什么他要为了这么危险的事情赌上自己的生命?
  御笠好想亲口问问他这些问题。对御笠来说,京也是救命恩人,御笠想要一直陪着他,不想只是看着他的背影。
  御笠想跟他一起上街购物,想让他吃自己做的便当,想让他再一次请自己吃可丽饼,想陪着他去好多地方。好想现在就看到他的笑容,一刻也难以等待。
  因为害怕破坏两人的关系,所以御笠不敢跟他坦白心事。但是,御笠更加不愿意就这么下去,什么都不做。
  御笠将心中的迷惘抛诸脑后,抬起头来。
  「兰,我还是想去见一见摩弥。」
  「……他还没睡醒。而且,他的状况还不稳定,所以谢绝探病。」
  「咦?真的吗?
  「笨蛋。」
  「呜……让我看一眼他的睡相就好。」
  「谢绝探病。」
  「兰,妳知道吗?规则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的呢。」
  御笠摆起了大姐姐的架势,煞有其事地说道。
  ……别用那种不屑的眼神看我。
  「321。」
  「咦?
  「321号房。连病房都不知道,妳要去哪里探病?
  御笠一听懂兰的话中之意,整个人不禁开心了起来。但是……被一个小学生以粗鲁又不耐烦的口气说话,又实在有点难过,所以开心的心情跟难过的心情互相抵消了。
  「那我去了。」
  「啊,等一下。」
  「嗯?怎么了?真难得妳有话要跟我说。」
  兰伸出手臂,竖起食指,指着御笠。当然,她的脸上还是一样面无表情。
  「我是不会输给妳的。」
  「咦?
  「被哥哥拒绝了之后,我想了很久。的确,过去我对哥哥的感情是来自于罪恶感,但以后就不同了。我已经从失去一切的黑暗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真爱。所以我绝对不会输给妳的……我绝对不会把哥哥交给妳。」
  御笠虽然完全听不懂兰这番话的前半段及中间部位到底在讲什么,但是后半段倒是听明白了。她在向自己宣战。
  「嗯,那妳要加油喔。」
  由于兰实在太可爱了,御笠忍不住抚摸了她的头。
  「少……少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妳这Super cow!
  「Super cow」:荷斯坦种(Holstein)乳牛中,一年的乳产量在一万五千公升以上的牛只,便会被冠上这个称号。
  御笠缓缓望向自己的胸部。在同年龄层的女孩子之中,自己的胸部确实算是较为丰满的。
  「……搞了半天,一样是骂人的话?
  这种需要想一下才能想通的骂人方式,也算是一种时间差攻击战术吧。没想到自己在兰的眼中是这种形象,御笠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去吧。」
  「咦?
  「去陪在哥哥旁边吧。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知道哥哥现在需要妳。」
  兰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过了身,快步离去。
  她虽然嘴巴个饶人,倒也帮了不少忙,御笠不禁对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
  「谢谢妳,兰。」
  由于此时已过了探病时间,御笠只好跟柜台扯了个「想上去拿忘记带走的东西」的谎。到了三楼,还得蹲低了身子从护理站的柜台下方爬过。
  她照着兰的指示,走向位于最深处的321单人病房。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上不断回响。
  愈接近病房,心脏的跳动便愈快。御笠渐渐不敢肯定自己想不想见京也了。
  见到他之后,要跟他说什么呢?为上次的事跟他道谢吗?还是为他不守约定而责骂他?现在的御笠,完全无法预测等等自己会说出什么话。
  看了一下门上的姓名牌,没错,就是这一间。御笠闭起了眼睛,握住了门把,用力打横一拉。
  眼前看见的是一间冰冷的单人病房。中央有张铁床。
  铁床上,躺着失去了外衣保护的京也。
  他已经醒了,正以悲伤的眼神望着阴霾的天空。
  他身上的伤更多了,双手双脚都包着绷带,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病人服。平常他所穿的厚重衣物,宛如是保护自身心灵的铠甲,如今失去了钟甲的他,身上不为人知的伤痕全都露了出来,再也不是往日那副冷漠孤傲的模样了。
  他身上纵横交错的那些伤痕,在御笠眼里看来简直像是无数盘根错节的树根及树枝,阻挡着两人的契合。
  京也察觉御笠进了房间,转过头来,眼神登时变得温柔无限,仿佛等着这一刻好久了。
  「以现在的时间来看,我得跟妳说声晚安了,御笠。」
  京也露出了只有在御笠面前才会露出的笑容。光是看到这个笑容,御笠便感觉心里原本想讲的话全都墓一发了。
  「摩弥……」
  御笠勉强挤出了这两个字。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御笠走上前去,战战兢兢地检视着京也身上的绷带。
  「好严重的伤势……」
  「请妳别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这个身体如今再多些伤也没什么差别。
  「但是内心呢?你的内心,其实此外表脆弱多了。」
  京也不禁苦笑。
  「只是跟一般人差不多而已。」
  「听说你身上还有灼伤,真的不要紧吗?
  「他们说比较危险的是内脏的损伤,不过最后还是没死成。」
  京也若有深意地笑了。这种目空一切的态度,反而加深了御笠的不安。
  「别说这种话,摩弥。」
  「最近,我完全无法入眠。」
  「咦?
  京也脸色突然一沉,顿了片刻之后,接着说道:
  「我遇到了一个小时候的朋友,因而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从那之后,我每晚只睡一、两个小时,便会被恶梦惊醒。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但是我错了,我只是在逃避而已。我只是把往日的记忆深深藏在心底,强迫自己不要想起来……」
  「小时候的朋友,是那个把你从火窟中救出来的人吗?
  「嗯,没错。」
  忽然间,御笠想起了当初在京也家看到的那张藏在相片架后面的相片。那个人,应该就是相片中那名少女吧?
  「摩弥,你该老实地把话跟我说清楚了,你已经逃不了了,我不会再让你逃避的。」
  「呵呵,我已经逃不了了,这句话真有意思。的确,我现在这副木乃伊一般的模样,大概没办法从妳手中逃走吧,我投降了。」
  「真是的,摩弥,你认真一点啦。」
  御笠见京也的态度相当轻松自然,也有些松了口气。但是对于他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想要岔开话题,又不禁有些不悦,心情非常复杂。
  「以前只会出现在梦里的父亲幻影,现在连清醒时也会出现了。」
  忽然间,京也以阴沉而空虚的声音说道。御笠听到这句话,脑袋登时一片空白,身体一动也不能动。
  「有时我一转头,就会看到父亲站在我的眼前。他的模样、声音都跟当年一样,他会露出黄色的牙齿,举起又大又长的五根手指向我伸来,玩弄我的身体。不管我再怎么抵抗也没用,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他的手臂也会无限延伸,把我抓住。」
  「这是……上次你跟我提过的……你当年被父亲虐待时的回忆吗?
  御笠小心翼翼地问道,彷佛手上捧着一摔就会破的宝物。
  当年,京也受到了父亲的性虐待,姐姐愤而杀了父亲。在那起事件中,京也受到了极大的心灵打击,开始出现自残行为,因而在身上留下了无数伤痕。御笠曾听京也提过这件事,但是,这些恐怕都还只是事件的表面而已。
  御笠想要知道的,是那「空白的三天」之间所发生的事。御笠知道这等于是再次揭开京也心中的疮疤,却无法闭口不谈。
  「呃,该怎么说呢……你父亲……真是过分。」
  御笠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坦率地说出心中的感想。
  「请妳别说我父亲的坏话,御笠。」
  「咦……?
  御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京也竟然帮着父亲说话。不过,京也对于自己的发言似乎也有些错愕,伸手摸着脸颊,露出了自嘲般的笑容。
  「我父亲的确很过分。如果能够讨厌他,心里一定会轻松得多吧。」
  御笠向来以为京也讨厌他的父亲,所以对于京也此时的态度感到相当惊讶。
  说不定,自己过去根本误解了京也与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就连兰口中所描述的京也,也跟真正的京也相去甚远。御笠霎时感到心跳加速,无法自已。
  「兰跟我说了一些事。她说,你为了保护她,挺身而出对抗父亲……摩弥,你当时为什么不趁机向他人求救或逃走呢?
  御笠看见京也的眼神中显露出无尽的悲伤。原本早已下定决心不再逃避的御笠此时心中却涌起一股惧意。眼前明明是自己所熟悉的京也,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京也木然一笑,彷佛已看穿了御笠的心情,正在嘲笑着御笠的胆怯。
  「御笠,妳知道什么是习得的无助吗?
  「……不知道。」
  「那是一个名叫马汀·塞利格曼的人利用狗所做的有名实验。首先把狗辟进笼子里,接着随机对笼子释放电流。当然,狗一开始会因为疼痛而疯狂吠叫、挣扎,试图逃出笼子。但是当狗发现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逃出笼子之后,便会像人类一样放弃抵抗,陷人忧郁且无助的状态。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把笼子的门打开,让狗随时可以逃走,狗也不会逃了。因为牠已经放弃了一切希望,眼神不再带有任何情感。」(译注:马汀·塞利格曼(Martin E.P. Seligman1942·)为美国宾州大学的心理学教授。)
  不用问也知道,京也口中的「狗」指的是谁。
  他刚刚的笑容,原来是在暗示着这件事。
  在不断遭受虐待之后,京也心中已不再存有逃走的念头。
  过去御笠在电视上看到小孩遭双亲虐待的新闻时,都会感到相当愤怒,并且无法明白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想不透为何国家、社会团体及当事人的亲朋好友会任由受害者继续遭到虐待。如今御笠才知道,这些想法都是无意义的。
  因为,自己不是京也,无法真正理解京也在遭受虐待时心中有多么绝望。自己不管说什么,都只是突显自己是个想法肤浅的伪善者而已。
  御笠的心中产生了极大的动摇。虽然这只不过是京也心中黑暗世界的一小部分,却已让御笠感到难以承受。她的信心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
  「摩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走下去呢?
  这是个很抽象的问题,但京也却想得很认真。一会儿之后,他缓缓摇头。
  「我也不知道。御笠,刚刚我所提到的狗,其实还有一条路可以得救。那就是在狗完全放弃希望之前,让牠找到逃出笼子的方法,并且成功逃出笼子。如此一来,就算牠再度被抓进笼子里,也可以咬紧了牙关等待着再度逃出去的机会,而不放弃希望。很可惜,我当年并没有那样的好运。」
  「可……可是……」
  「御笠,妳不认为性冲动跟杀人行为,有着非常相似的历史吗?人不性交,就无法繁衍下一代。很久以前,交配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但是自从小孩的房间跟父母的房间分开了之后,性行为就渐渐被污名化,变成瞒着小孩及他人偷偷进行。受到压抑的性欲不断变形,造成了色情产业的兴盛,儿童性交易及性虐待的案件也愈来愈多了。
  杀人跟性冲动很像。从前没有冰箱的时候,人们只在必要的时候才杀死家畜,取出内脏,并且跟自己所属的团体同心协力,想办法把食物保存下来。当时的人对这件事没有厌恶或排斥,每个人都很尊重动物的生命,只有在为了活下去的时候才会杀死牲畜。反观现代,屠杀牲畜成了业者关起门来偷偷进行的工作,最近的小孩子甚至以为鱼在水里就是一片片鱼肉的模样,对生命的尊敬当然也就荡然无存了。」
  性行为的隐蔽造成了性虐待的增加,屠杀的隐蔽让人们失去了对杀生的道义观念。
  想要揭穿秘密、偷尝禁果,是人类的天性。
  他的这番讽刺言词中带着对真实社会的批判。临界之人,或许就是畸形社会下的牺牲者吧。如此想来,临界之人实在是个悲哀的人种。
  京也不断地追求死亡,经常做出仿佛为死亡所吸引的危险行动,其背后的感情或许便是源自于此。
  「摩弥,求求你,如果你觉得很难过,就不要再说下去了……不要再伤害你自己。」
  御笠恳求道。原本是那么渴望知道真相,如今真相却成了心中最大的负担。但是京也毫不理会,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固执的脸上,带着拒绝一切忠告的表情。
  「母亲、姐姐及年幼的妹妹在拟定好了因应方针之后,才踏入父亲的家中。在那之前的三天之间父亲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事,就任由妳想象吧。我只能说,当时的我就像笼子里的狗一样,双眼之中已经不带任何感情了。第一个冲进来并看见我的人,是姐姐。她抱着我泣不成声,于是那时的我在她的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求求妳,姐姐,把他……把那个男人杀了!
  御笠感到全身寒毛直竖,内心惊恐不已。
  「不会吧……摩弥,你教唆你姐姐……」
  「没错,是我教唆姐姐杀了父亲。对我非常溺爱的姐姐,彷佛成了被我所操弄的人偶,她拿起菜刀,走到二楼,把喝得酪酊大醉的父亲给刺死了。」
  京也说到这里,脸上表情完全消失,彷佛遭到了冰冻一般。如果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非常难过的话,或许听起来还不那么慑人心魄。但是,他却说得不带任何感情,语气非常平淡。他所发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化成了锐利的尖刀,砍在御笠的心头上。
  真相是那么地狰狞可怕,带给御笠无与伦比的恐惧。
  「戒酒中心。」
  「咦?
  「父亲在被杀之前,为了克服酒精依赖症,瞒着所有的家人加入了戒酒中心。根据中心的人转述,我父亲曾说过一句话……『每次我一喝酒,就会变了一个人,我觉得好害伯』。换句话说,父亲一直隐隐为这件事烦恼着。
  不止如此。父亲死后,我们在整理他的房间时,找到了一本日记。上面的字迹……非常潦草……非常潦草……」
  他原本冰冷的语气,突然变得高亢异常,彷佛在强忍着痛楚一般。
  「酒精依赖症的症状之一,就是会造成严重的手腕颤抖。原本父亲的字是非常工整的,还曾通过书法检定考。因为酒精依赖症的缘故,所以父亲的字迹才会变得那么潦草。我完全无法想象,父亲心里有多么痛苦!
  父亲的日记中,写满了对我的歉意与忏侮,上头还有泪水干掉的痕迹!父亲的理性是如何从内部被酒精逐渐侵蚀,日记里写得一清二楚。
  我不知道,到底哪一边才是真正的父亲。是那个带着恶魔的笑容,不断殴打我的父亲吗?还是那个沉默寡言、个性懦弱,连小虫子也不敢杀的父亲?
  说不定,父亲有机会成功把酒戒掉。说不定,他有机会再也不对我使用暴力。但是,那个机会已经永远消失了。是我,就是我的一句话,毁掉了那个机会!御笠,妳能不能告诉我……哪一边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京也凭借着一股气势,坦白地说出了一切。他抱着自己的身体不断发抖,彷佛感到非常寒冷。
  「我……我……爸爸,你为什么想要杀死我?我那么尊敬你,我那么爱着你……为什么你要对我做那么残酷的事!爸爸……!
  御笠此时感到极深的自责,怪自己为何没有早点理解京也的想法。腐蚀着京也的心灵的毒,正是从京也的心灵中产生出来的,这不是最明显的征兆吗?
  「于是我烧掉了父亲的日记,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把这件事跟小时候的痛苦回忆深深埋在心里。我告诉自己,我从没遇过一个名叫宇佐美风香的少女,我的父亲是全天下最下三滥的男人,我的姐姐是为了我而主动杀死了父亲。」
  御笠终于明白自己刚刚说了「你父亲真是过分」,这句话的时候,为什么他会加以否定了。
  原来京也并不讨厌他的父亲。他其实深爱着他的父亲。
  「七年前,我拿刀子切割自己的身体,这件事我完全没有记忆。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当初我会那么做,是为了把父亲的味道从身上刮掉。但是……如今仔细想想,或许我是为了赎罪,为了不让自己忘记自己所做过的错事,所以才拿刀子在身上刻画也不一定。」
  困惑于父亲的突然改变,怀抱着父亲总有一天会恢复正常的虚幻梦想,年幼的京也强忍着痛苦承受着父亲的虐待。御笠一想象那幅令人绝望的景象,全身便不寒而栗。
  就算是地球上硬度最高的钻石,也是有弱点的。即使是用小石子,只要朝特定角度一敲、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让钻石的表层剥落。
  京也就像钻石一样。既坚硬,又脆弱。既丑陋,又美得宛如天上之物。
  他爱着父亲,又恨着父亲。
  渴望会带来绝望,也会带来无止尽的毁灭。
  御笠彷佛看见了绑缚着京也的枷锁。那道枷锁,名叫生存者的罪恶感。
  如果这就是自己与京也之间有着距离感的原因,那实在是愚蠢得可笑。
  京也的心灵随时都在发出求救讯号,却没有人加以察觉,甚至是与他最亲近的家人也一样。
  这七年来,京也的心不断地喊着求救的嘶吼声,喊到几乎是声嘶力竭,此时御笠才终于听见了。
  御笠再也不忍心看着京也这么痛苦下去。
  不知不觉,御笠已紧紧抱住了京也,绝不放手,却又宛如包容一切般地温柔。
  ——害怕他人。
  ——但是又想跟他人接触、互相理解。
  现在的京也,就像一个不擅于沟通的小孩。
  的确,御笠不知道过去的京也,也不像兰一样跟京也是至亲。
  所以,御笠必须与京也那停止了成长、不断哭泣的心灵直接对话。
  「没事了。」
  自己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是倾听京也的恸哭,勇敢面对他所说出的任何残酷现实。
  「已经……没事了。求求你,摩弥,不要再伤害你自己。已经够了,一切都结束了。」
  御笠的声音变得沙哑,逐渐化成了哽咽声。
  「听了刚刚那个狗的实验之后,我好想早一点认识你。如此一来,或许我就可以在你放弃一切之前,带着你逃走。我好想成为那个将你从痛苦中解放的人。」
  京也被御笠抱在怀里,一动也不动。原本张大的双眼似乎获得了慰藉,缓缓闭上。原本僵硬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了。
  「御笠,果然只有妳才能带我走向终点。只有妳,才能包容我所有丑恶的感情。能遇见妳,真是太好了。或许妳会认为我太自作多情,但我还是不得不说……能够遇见妳真是太好了,我打从心底感到庆幸……」
  御笠似乎有点理解自己在京也心中到底处于什么样的地位了。
  原本以为自己与京也虽然经常交谈,自己却无法在京也心中占有一帘之地。没想到,京也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御笠感到欣慰不已,彷佛吃了一颗定心丸。
  「摩弥……?
  但是京也却没有再说话。仔细一瞧,只见他的胸口缓缓起伏,原来已经睡着了。
  这也怪不得他,毕竟他这阵子根本就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京也那温柔的睡相,正是对自己寄予全面信赖的最佳证据。此时的他已不再是凡采尼,往日的记忆也已深藏。此时他的睡相,就是摩弥京也孩童时期的睡相。
  「晚安,摩弥。」
  御笠也感到有些倦了。试着跟睡魔抵抗了一会儿,御笠还是忍不住,趴在京也身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御笠感到全身酸痛,不禁微微张开了双眼。朦胧的视线逐渐看清眼前的景色,昏沉的思绪也逐渐变得清晰。
  御笠察觉自己在京也的病房内睡着了,慌忙坐起身子。






  「摩……摩弥?
  但是床上已不见京也的身影。环顾四周,只看见空荡荡的房间。
  往脚边一看,御笠更加感到错愕。
  沾着京也鲜血的绷带全都被丢在地上,看起来就像一条条蜷曲的巨蛇。他原本所穿的病人服也掉在地上,外出服却不翌一而飞了。
  一切简直就像是场恶劣的玩笑。
  「摩弥?摩弥你在哪里?
  御笠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急忙地站了起来,想要寻找记忆中那一个睡着的京电。
  此时,一条毛毯从御笠身上滑落。
  这是原本盖在京也身上的毛毯。在冰冷的房间里,唯有这条毛毯带给了御笠温暖。
  御笠忍不住将脸埋进毛毯里,渴望找到京也的一点余香。
  偶然间,御笠朝窗外看了一眼。
  天空依然黑暗,正下着倾盆大雨。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9-20 20:02 编辑


  5

  甲斐野看着矗立在眼前的公寓,宇佐美一家人就住在这里面。
  即使家已烧毁,自己的罪行也已遭警方得知,甲斐野的眼神中依然不带丝毫绝望。
  对甲斐野来说,现在最让他感到不耐烦的,并不是警察,而是不断打在身上的豪雨。
  不过,这场雨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雨水影响了视线,让自己更加不容易被可能出现于任何角落的警察看到。
  在代美的保佑之下,自己的运气真是好得可怕,宛如全世界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而且,最重要的是,终于除掉了最大的眼中钉,甲斐野忍不住想要高声欢呼。
  要不是他,事情根本不会变得这么复杂。
  但是,守护着宇佐美的那家伙如今也死了。这次宇佐美绝对逃不掉了。
  就在刚刚,宇佐美的家人慌慌张张地开着车子出门去了,所有的家人都在车里头。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警方的第二次盘问终于结束了,家人正要去接她回来。
  这栋公寓的每一户都有固定的停车位。
  如今,甲斐野正屏住了呼吸躲在门柱后面。虽然雨水不断夺走身上的体温,但是当车子回来的时候,这里是最适合下手的位置。
  他的手上握着一把造型骇人的十字弓。架在弓上的箭闪闪发亮,似乎已等不及要吸最后一个牺牲者的鲜血。
  回想起这一段路走来,似乎很漫长,转眼却也将走到尽头。先是『抱起圣司提反遗体的弟子们』,再来是『圣巴多罗买的殉教』,最后是『圣赛巴斯蒂安的殉教』。
  ——来吧,快让箱子里的代美死而复活吧,我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才活到今天的。
  甲斐野感觉到脖子上似乎有股轻微的灼热感。
  这是一种预感,她即将回来的预感。
  果然不出所料,在倾盆大雨之中,两道车灯向着这里驶来。红色的三菱LANCER,没有错。
  胸中充满了期待。嗜血的心在舞动着。
  甲斐野微微探出了头,确认坐在车里的人。
  宇佐美确实在车里。看起来虽然有些疲倦,但在家人的安慰之下,脸上已带着笑容。
  停好车,关掉了引擎之后,一家人下了车。在这种融洽的气氛之下,谁能料想到接下来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呢?
  勾在十字弓扳机上的手指因兴奋而发抖。好想现在就冲出去把他们全部射死。
  但是,要是让其中一个跑掉就麻烦了,必须等他们再靠近一点。
  第一发,先射母亲的脚吧。如此一来,这些被亲情蒙蔽了脑袋的蠢人一定不愿意独自逃走。一个舍不得丢弃的累赘,可以毁掉一整个群体。
  只见他们亲子三人挤在一把小小的雨伞里,颠颠簸簸地走着,互相推挤,发出高亢的笑声。
  ——来吧,再过来一点吧。
  「……哎哟,爸爸,你别一直挤过来啦。」
  宇佐美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就是现在!
  就在这个时候,甲斐野突然察觉背后出现一股惊人的杀气。
  转头一看,一把手枪的枪口正抵着自己的脖子。枪口非常冰凉,或许那就是死亡的温度吧。
  「什么……」
  有个人站在自己的身后,自己竟然完全没察觉。
  「好,今天妈妈要做很多好吃的料理!
  「真是的,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不用了啦。」
  宇佐美一家人走进了公寓的电梯内,回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
  甲斐野目送着宇佐美一家人从眼前通过,却是什么事也不能做。
  「你……」
  不可能。甲斐野用力摇头,他不愿意接受这荒谬的命运。眼前这个人,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难道是幽灵吗?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性了。
  ——难道……代美还没复活,他却先复活了?
  漆黑的皮革手套、弯月形的嘴角、在黑暗中炯炯有神的目光、彷佛来自于地下神秘世界的可怕杀气。美少年的面具此时已剥落,只留下宛如猎犬一般专为战斗而活的狰狞面貌。
  一个甲斐野永远忘不了的人。
  「凡采尼……不可能,不可能!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别再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鼠李,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战斗。」
  就算凡采尼真的大难不死,此时应该也是身受重伤的状态。甲斐野虽然毫无医疗方面的知识,无法预测凡采尼身上的伤要治多久,却也知道以那样的伤势绝对无法马上站起来走路。
  甲斐野感觉自己正在做着一场恶梦。上的怪物,如今就站在自己眼前。
  全身不寒而栗,脸上却不禁受到他的影响,露出了笑容。
  「不可能,难道你是不死的怪物吗?凡采尼。」
  「你已经看见了我的脸,所以,我不能轻易地放过你。」
  甲斐野丢下十字弓,举起了双手。
  凡采尼已掌握了自己的生杀大权,自己毫无抵抗能力。面对一把抵在脖子上的手枪,任何方法都无法反败为胜。
  「我们换个地方吧。」

  被枪指着的甲斐野,就这么被带往了郊外。
  问他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他也是完全不发一语,紧张的心情丝毫得不到松懈。如果随便做出无谓的抵抗,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吧。不过,至少自己保住了铝合金箱子。在自己的坚持之下,他允许自己带着箱子一起走。代美就在箱子里,绝对不能让箱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不久之后,两人走到了郊外一处废弃工厂。外观早已生锈老朽,看起来只像座仓库。
  走进工厂内,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机台仪器,仿佛正对着打破宁静的侵入者施以无需的压迫。
  工厂内还算干净宽敞,但各种大型机器或许是因为处理需要费用的关系,全部都披弃置在里头。至于这到底是座什么工厂,从外观上则完全看不出来。
  隔音效果还算不错,雨声听起来小了许多。两人走在薄薄的夹板上,发出非常响亮的脚步。霉味与油类酸化的臭味相当刺鼻。
  甲斐野悄悄朝身后瞥了一眼。
  原来京也早已没有跟在自己的身后,而是站在距离自己约八公尺远的地方。由于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京也的模样,但是那一对黑色的瞳孔却是绽放着神采。
  当然,甲斐野并不是一个只会乖乖等死之人。他早巳想到了一个让自己存活下来的妙计。这个妙计绝对可以置京也于死地,让自己获得最后的胜利。
  甲斐野将箱子缓缓放在地上。
  「凡采尼,临界之人的信条是不杀人吧?
  「没错,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只会射伤你的手脚,把你交给警察。」
  「……不管花几年的时间,我都会杀了宇佐美风香的!
  甲斐野的声音中充满了杀意。京也一听,不禁皱起眉头。
  「你这个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随你怎么说,只要我没有被判死刑,不管被关几年,我出狱之后一定会把她找出来……杀了她。」
  甲斐野的语气中夹杂着深深的恨意。接着,他露出了狡猞的笑容。
  京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甲斐野这番话,恐怕并非只是口头上的恫吓而已。
  如果想要确保宇佐美将来的安全,最保险的做法就是此时便杀死甲斐野。但是,京也是个禁止自己杀人的临界之人,所以绝对不会这么做。只要京也坚持当个胆小的临界之人,就绝对无法摆脱心中的矛盾。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凡采尼。」
  对于甲斐野这意外的提案,京也一开始显得有些错愕。
  「什么意思?
  「我们用你那把左轮手枪来玩俄罗斯轮盘。当然,不使用任何作弊技巧。」
  所谓的俄罗斯轮盘,就是在左轮手枪的弹巢中放进一颗或数颗子弹,任意旋转弹巢之后扣回,接着由参与者轮流以枪口指着自己扣下扳机。换句话说,是一种相当危险的赌注。
  需要的条件只有勇气,赌金就是自己的性命。正因为单纯,所以赌输时的代价也很大。一旦输了,就是死路一条。
  京也一听,马上便明白了甲斐野的用意,接口说道:
  「我懂了。如果我赢了,事情就会演变成『杀人嫌疑犯甲斐野公彦举枪自杀』,我不用玷污自己的手便可以完美地解决这件事。如果你赢了,我就会送命,你将获得自由。原来如此,真是个好点子。」
  没错,如果照原本的局势发展,甲斐野虽然不会被京也杀死,却肯定会被关进牢里。
  但是只要以宇佐美的命诱使京也接受这场挑战,就可以让输赢变成五五波的局面。
  虽然俄罗斯轮盘是种极有可能送命的游戏,但甲斐野有自信自己绝对不是送命的那个人。
  ——自从当年那场地震之后,甲斐野无数次尝试自杀,却都没有成功。不再尝试自杀之后,也曾数次陷入生死交关的危机之中。但是,每一次甲斐野都是平安脱险。就像上一次跟京也的对决,本来甲斐野以为自己非输不可,没想到就连长年来让甲斐野痛苦万分的地震也帮了自己一把。如今,甲斐野的运势乃是呈现最完美的状态。美作代美正对着自己微笑,只要耳中还能听见她祝福自己的声音,自己就绝对不可能败北。
  如果是一般人的话,肯定不会接受这么危险的赌注吧。
  「好,我接受。」
  但是,眼前这个人却不是普通人。凡采尼只是略一迟疑,便决定把自己的命放在赌盘上。
  「……了不起,你的胆识真是让我佩服。你要是去了赌场,肯定可以成为众人眼中的英雄吧。」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撂倒对手、超越对手,是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法则。换句话说,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大赌场。」
  下一瞬间,京也将枪口转向一旁,毫不犹豫地开了四枪。
  这突然的举动让甲斐野的脑袋霎时一片空白。黑暗中冒出的火花深深烙印在眼里。
  「呜……咕……」
  凝神一瞧,原本泰然自若的京也此时却弯着上半身,发出微弱的痛苦呻吟声。抬起残留着火光残像的视线,朝空中望去。高处一扇采光窗的玻璃被子弹打碎,冰冷的风及雨滴灌了进来,不断夺走身上的体温。
  凡采尼刚刚对着那扇窗户开了四枪。
  原本甲斐野心里还怀疑那会不会是玩具枪,但看来确实是真枪没错。
  甲斐野心里有点期待外面的路人会听见这些枪声,进来中止这场单方面的屠杀行为,但也知道这希望极为渺茫。毕竟这里是荒郊野外,而且枪声几乎都被雨声掩盖住了。凡采尼在选择地点的时候,早已把这些都考虑进去了。
  「这把SW M37……是五连发的左轮手枪……我刚刚开了四枪……所以里头还剩下……一颗子弹。」
  凡采尼忍痛说着,他的肩膀剧烈地起伏。
  鲜血从他腹部的衣服上渗出。果然,他并非不死之身。就算是凡采尼,也无法死而复活。
  甲斐野心里感到无比兴奋。
  凡采尼的疼痛是可以想象的。以那种身体开枪,当然会牵动伤口。他那样做,简直是自己缩短了自己的寿命。依他的伤势,能够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到这里来便已经是奇迹了。只见凡采尼调整了紊乱的呼吸之后,抬起头来说道:
  「从前的中国人认为任何一场谈判都只有三条路可以走。一是以装满金币的袋子贿赂对手,二是把对手从悬崖上推下去,三是自杀。」
  「而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不是金币可以解决了。」
  「……没错。我们快开始吧,天快亮了,让我们早点结束这件事。」
  「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了,在开始之前,我想问一句话。凡采尼,为什么没有制造出大量的杀人魔?
  这个封闭性团体的存在,对甲斐野来说是个难解之谜。
  甲斐野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临界之人可以在图像留言板公开尸体的照片,甚至是畅谈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理论及令人作呕的幻想。如果说越界之人是追求个人主义的杀人魔,那么临界之人便是一群众众为乐的杀人魔志愿者。这是在网络普及之后才产生的犯罪温床,超越了过去的任何概念。但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是,甲斐野过去从来没听过有任何一个的成员越了界。难道凡采尼真的把管理得毫无破绽吗?还是越了界的成员都被他暗中处理掉了?
  「你错了,事实刚好与你想象的相反。」
  「相反?
  「这个网站的存在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临界之人做出杀人的行为。」
  一时之间,甲斐野以为京也在开玩笑。任何阅览过这个网站的人,听到京也这句话大概都会笑得合不拢嘴吧。
  「假设有一个少女,非常想要杀死她的父亲。这样的想法当然不能随便告诉他人,只能深深藏在心底。有一天,少女与父亲发生了争吵。少女一时冲动,便真的杀死了父亲。」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她在杀死父亲之前,能够在吐露自己的心情,并且跟抱着相同想法的人聊一聊的话……」
  「杀意会获得宣泄,她就可以跟现实妥协,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吗?
  甲斐野的语气充满了讪笑的意味。但是京也却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事情有那么简单吗?
  「没错,这就跟色情产业一样。曾经有一个时期,政府以违反公序良俗为由禁止一切色情产业。当时,据说强好案件增加了不少。色情影片、成人杂志这种东西,乃是必要的罪恶。同样的道理,具有宣泄杀意的功效。」
  甲斐野颇为怀疑他是否真的是基于这样的理念而创设了)。
  搞不好这只是为了吸引会员的想出来的说词而已。
  甲斐野虽然很佩服凡采尼,却没有笨到把凡采尼的话全都当真。
  甲斐野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禁为凡采尼这个人感到可惜。为什么像凡采尼这么厉害的人物,会甘愿待在的境界在线摇摆不定呢?依他的说法,他的网站是为了宣泄世人的杀意,但是他心中又带着多大的杀意,过着什么样的妥协生活呢?
  如果他能够越界的话,一定能成为令杀戮之神也不禁着迷的绝世魔王。
  好想让他越界。好想让他脱胎换骨。好想把他心中的欲望毫无保留地引诱出来。
  「凡采尼,我想在这场赌注中加一条规则。」
  「你说说看。」
  「如果你因为怕死而不敢扣下扳机的话,你就必须亲手杀死宇佐美风香。」
  战斗已经开始了。甲斐野这句话,就是为了在京也的精神上施加压力。果然,京也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但是片刻之后,京也说道:
  「……好,我接受。当然,我不会在这场赌注上要任何作弊手段,我以凡采尼之名发誓。」
  甲斐野忍不住想要笑出声音来,这场赌注对自己太有利了。
  「你可别忘了这个约定,凡采尼,我一定会让你臣服的。」
  一滴冰冷的雨水从破裂的窗户外穿入,打在甲斐野的脸颊上,甲斐野却一点也不感到寒冷。
  因为,甲斐野的心已经降到了冰点以下。甲斐野的双眼盯紧着目标,绝不让目标有逃走的叽会。
  对于甲斐野这突然的变化,不知凡采尼作何感想。即使承受着甲斐野充满杀意的视线,凡采尼看起来依然优雅从容。
  两人第一次对决,凡采尼顺利从甲斐野家中逃走,让甲斐野尝到了败北的滋味。但是第二次对决,凡采尼被甲斐野凌虐得身受重伤。只可惜,没能确实杀死他。甲斐野心想,这第三次对决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一定要取他的性命。
  「这是我所尝试过最刺激的战斗。黑暗与黑暗的境界之争,真是太令人兴奋了!
  凡采尼按下锁片,让弹巢弹出,并使其高速旋转,接着又推回弹巢。
  「黑暗与黑暗的境界之争?不,你错了,黑暗是没有境界之分的。我们之间的情况已不需要靠理性分析、是非曲直来描述。我们只需要互相啃食,直到一方完全被另一方吞并为止,来吧,让我们开始吧,临界之人与越界之人的生存之战!
  甲斐野意气风发地扬起双手说道。言下之意,是当对决结束后,这里只会有一个人生存。






  「谁先来?
  「我吧,我先来!
  「真是勇敢啊,但这是五连发的左轮手枪,先开枪的人会轮到三次,你可想清楚了?
  「那是赌局持续到最后一刻才会发生的状况吧?
  甲斐野语气坚定地说道。
  甲斐野相信,自己绝对不会败北。
  「……也对。」
  凡采尼说完这句话后,便将手枪放在地上,朝甲斐野推来。
  甲斐野举脚将枪踏住,接着拾了起来。一拿到这铁块,甲斐野感觉力量从全身涌出。重量比想象中要轻得多,跟生命的重量完全不能比。
  如今,枪已经在自己手上了,凡采尼的武器只有这把枪而已。带着这个强大的武器逃走,也不失为一个好点子。只要有了这把枪,逃避警方追捕会变得轻松许多。
  甲斐野缓缓举头望向窗外,天空依然在哭泣着,放眼望去尽是冰冷而沉重的雨水。天花板似乎漏水了,不远处积了一滩小水洼。
  ——就算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心中似乎有另一个冷静的自己在问着这句话。一旦逃走,将是漫长而辛苦的逃亡生涯。
  凡采尼还活着这件事,一定会让自己永无安眠之日。
  「……我们果然很像。没错,我们是没有脸的人。我们的长相,绝对不能在外人面前曝光。现在你看到了我,我看到了你,我们的故事只能以一方的死亡或臣服来结束,对吧,凡采尼?
  此时一旦逃走,凡采尼一定会动员全国的将自己找出来。
  甲斐野此时终于领悟,唯有以自己所订下的规则将凡采尼解决掉,才是唯一生存之道。凡采尼就像一个死神,非得现在就打败不可。
  甲斐野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袋。他的双眼清澈透亮,彷佛早已有预感非这么做不可。
  「最近地狱的种类似乎也变多了,你可以任选一种你喜欢的心情上路,鼠李。」
  京也淡淡笑了。
  甲斐野不禁怀疑,京也该不会已在枪上动了手脚,让子弹固定在第一发吧?
  但甲斐野马上便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刚刚是他主动问由谁开始的,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会愿意开第一枪。
  或许他摆出那态度,只是在打击自己的决心而已。如果继续胡思乱想,只会陷入他的诡计之中。
  在这种时候,一旦心生畏惧,就只有死路一条。
  虽然主导权被对方掌握的感觉很不舒服,但那也没什么,只要把主导权夺回来就行了。
  「你真是个疯狂的人物,这句话,我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甲斐野扣下击锤,把枪口对准太阳穴。这把枪刚刚才射出四颗子弹,热气沿着枪口傅向甲斐野的皮肤。
  但甲斐野已顾不得这些小事了。
  太阳穴上的动脉正剧烈跳动着。
  似乎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到太阳穴上了。
  甲斐野咬紧了牙齿,绝对不能输在这种地方。自己还没有让代美复活,绝对不可能在这种地方落败。
  到目前为止,自己已经遭遇了无数危机,每一次都是化险为夷。这一次,一定也只是自己人生中的一个过程而已。
  忽然间,在他心中涌起一股可怕的想象。这一切该不会都是凡采尼算计好的吧?但是,甲斐野尽全力将这样的想法抛出脑外。赌注虽然还没开始,心理战却早已打得火热。
  「死者绝对不可能复活,责任跟罪愆绝对无法逃避。」
  「住嘴,你根本不了解代美,守护着我的代美,是至高无上的!我不准你再污辱她!我现在就证明这一点给你看!
  甲斐野用力扣下了扳机。
  一阵冲击传进了太阳穴,全身宛如被雷打到一般颤抖。

  ——子弹没有射出。

  甲斐野缓缓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我还……活着?
  刚刚的冲击,原来只是击锤弹回的力道而已。
  肩膀微微抖动。甲斐野这时才发现,自己正在笑着。
  五分之一的奇迹发生了。一股强烈的开放感涌上心头,自己的存在感与喜悦感无限向外扩张。
  果然,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黑暗中传来轻柔的掌声。转头一看,京也正对着自己拍手。
  对甲斐野而言,那简直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
  「来吧,接下来换你了。」
  甲斐野将枪朝京也推去。京也弯腰将枪捡起。或许是牵动了伤口的关系,他开始剧烈咳嗽。
  「臣服于我吧,凡采尼,你是不敢扣扳机的。现在,你有四分之一的几率会死。」
  可怕的杀意在空中激荡着,丑陋的杀戮持续进行。
  只要一赌输,自己就会从世界上消失。面对这种可怕的事实,却依然必须保持理性。如果是平常人的话,早已惊声尖叫,或是泣不成声了吧?
  但是眼前的死神却显得泰然自若,似乎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京也若无其事地将枪口对准太阳穴,扣下击锤。
  「你让我想到了涅盘经里的『猿猴取月』这句话。你就是那只为了捞取映照在水中的月亮而溺死的愚蠢猴子。这个典故带给我们的教训就是,做人不可痴心妄想。叫我臣服于你?呵呵,那就跟水中捞月一样,是不可能的事。」
  听到这番明显的嘲笑,甲斐野也不禁勃然大怒。
  「凡采尼……你别太瞧不起人了!
  「临界之人的道路是一条荆棘之路,并非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让我告诉你吧,能让我跪拜并宣誓绝对忠诚的人,只有我自己。」
  说完这句话后,京也从容优雅地拙下了扳机,那举止宛如只是拍掉身上的灰尘。
  喀啦一声轻响。
  一瞬间,时间彷佛暂停了,周围一片宁静。接着,雨声又渐渐变大。
  京也的手垂了下来。

  子弹,一样没有射出。

  京也气定神闲地站着,脸上的神情不带半点祈祷或恳求。
  如果不是已经放弃了生命,或是有必胜的把握,是不可能展现这样的气魄的。那态度既像蛮勇,又像豁出了一切。
  京也的嘴角上扬了。
  甲斐野不禁感到背脊发麻。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真的不怕死吗?
  两人的距离不过八公尺,却感觉好遥远。
  京也将手枪沿着地板推来。甲斐野拿起手枪,似乎感觉重量变重了。一来一往,这黑色铁块又回到了自己手上。如果这把枪拥有意志的话,它想让谁生,让谁死呢?
  死亡的机率是三分之一 。只要度过了这个难关,就可以将强大的死亡恐惧加诸在京也身上。当他的脸上失去了傲慢,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甲斐野紧紧握住了手枪。
  「如果害怕的话,就投降吧,只要你发誓不对宇佐美下手,而且不把我的长相说出去,我可以放你一马。」
  这是京也第一次话中带着慈悲之意。甲斐野心想,在这种时候,他还想要动摇我的决心,可见得他心里也在期待着我会投降。
  但反过来说,这也证明了一点,那就是京也同样是怕死的。这推论虽然没有什么根据,却足以成为甲斐野心中的动力。
  甲斐野将枪口抵住太阳穴,扣下击锤。由于枪身很短,弹巢旋转时距离耳朵非常近,钝重的声音听得极为清晰。甲斐野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本来希望藉由闭起眼睛让心情进入明镜止水的境界,但心跳却依然快得异常。甲斐野用力咬住了下嘴唇。
  ——要我放弃代美?
  「让我告诉你吧……那是不可能的事……我脑中还记得那地狱的景象。我还记得,那自己过去所深信的事物化为碎片的声音。凡采尼,你知道那时候我在干什么吗?我那时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被喜怒无常的神所蹂躏!所以……我不会再迷惘了。如果能让我再一次回到地震发生的那个瞬间,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进教堂中,跟代美死在一起!
  甲斐野的心,已经把世界上所有生命都当成了憎恨的对象。这念头宛如一道枷锁,将甲斐野绑缚在枪口前,完全无法逃走。
  他勾住扳机的手指变得僵硬且开始微微颤动。
  甲斐野以意志力镇住手指的颤抖,不顾一切地扣下了扳机。
  喀啦。

  ——还活着。

  滂沱大雨依然持续下着。这雨声,证明了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心脏几乎快撞破胸口跳了出来,这股悸动感也变得好舒服。
  「哈……哈哈……」
  甲斐野张开双手,仰天狂笑。SW手枪从手上滑落。
  自己的脑袋没有被贯穿,又再一次躲过了死亡。
  甲斐野过去从不知道活着的感觉这么好,连视野似乎也变得辽阔了。
  即使是神情自若的凡采尼,此时也变得沉默不语。他知道这时已是骑虎难下,无法从这窘境中逃脱了。
  甲斐野将手枪推了过去。京也捡起手枪,却没有像之前一样立刻扣扳机,而是愣愣地看着手枪。
  「你在向神祈祷吗?
  「很可惜,并没有适合我祈祷的神。」
  甲斐野仔细地观察着京也的举动。
  他那不怕死的勇气,到底是源自于什么样的感情呢?覆盖在他脸上的空洞面具,到底是什么呢?
  只要能知道这一点,就能赢得了他。
  如今,京也已被逼上了绝路。气氛凝重无比,无法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的对话变成了一问一答的模式。为了在这死亡游戏中给京也最后一击,甲斐野在心里不断摸索着京也最脆弱的部分。所谓的最后一击,并不是子弹,而是话语。只有话语才能揭穿他的本臂一,让他彻底屈服。
  自己跟他的差别到底是什么呢?忽然间,答案涌上了甲斐野的心头。
  「你是不是有个想杀的人?
  京也一惊,朝着甲斐野望来,眼神中充满了被看透的恐惧。
  甲斐野的嘴角浮现了笑容。终于找到可以杀死凡采尼的子弹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凡采尼,因为你是临界之人,所以你对心中的欲望带着相当大的迷惑。你在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杀死你最重要的人,我没说错吧?
  「没那回事……」
  「如果没那回事,你就扣下扳机,证明给我看吧。」
  京也露出了满脸苦涩的表情,简直像是腹部受到了沉重的压迫一般。
  甲斐野终于找到了撼动京也内心的钥匙。这就是京也的弱点。
  果然,自己与凡采尼是很像的。压抑自身的欲望,与愚蠢的人类为伍,对他来说也是件极为痛苦之事。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匹饿着肚子的肉食动物被丢到了猎物群之中,却被命令不准狩猎一荣。
  那种痛苦,长期下来能瓦解一个人的理性。
  他到底是靠着什么样的心灵慰藉才活到现在呢?
  自己平常总是藉由制作昆虫标本来发泄欲望。至于他,则是在与同病相怜的同伴们互相倾诉欲望、互相扶持。
  后来,出现了一个可以给予他精神支持的人物,就好像对自己而言的代美一样。
  但是,他一定马上便察觉到心中那种想要将对方杀死的强大渴望。自己已经克服了这个难关,并且发誓对代美永远忠诚。
  但他呢?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缓缓低下了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拾起了头,毅然决然地将枪口抵在太阳穴上。
  「这个问题,早已经有答案了。我在病房里已发过誓,要跟南云御笠一起走下去!
  他迅速将手指放在扳机上——
  ——却扣不下去。

  他的手指仿佛结冰了一般无法动弹。对于这个状况,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感到震惊。
  「不可能……」
  他的手腕在发抖。他不明白为何自己不敢扣扳机。
  「这不可能……我不是早已下定决心要守护她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我无法扣扳机?摩弥京也……我……难道我真的……」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看着自己颤抖的手腕。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最后终于跪了下来,以宛如诅咒世间一切般的声音嚎啕痛哭。
  凡采尼心中的感情再也抑制不住,不断向外冲出。对甲斐野而言,这哭声代表着成功让凡采尼彻底屈服,宛如全天下最美妙动人的音乐。
  「我就以年长者的立场来告诉你答案吧,凡采尼,那是因为你无法对自己的心说谎。你的心中有着凌虐的欲望,但你却勉强以其它感情来掩饰,最后这股欲望当然会朝着你反扑而来。」
  「我的心中……也有一个……杀人魔?
  凡采尼说完这句话后,理性迅速崩溃。
  毕竟他跟自己是一丘之貉,无法抵抗心中的强烈杀意。
  他绝对无法扣下扳机。
  此时京也与甲斐野早已察觉,这场生死游戏的法则已经跟机率没有关系了。心中带着迷惘之人,绝对不会受到任何宽容。
  内心一旦屈服,如果扣下扳机的话,无情的子弹一定会带来死亡。
  而如今,京也心中有了极大的迷惘,以及无法视而不见的矛盾。
  到头来,决胜的关键还是在于杀人经验的有无。临界之人与越界之人的差距,是难以填补的。
  胜负已定了。虽然费了不少功夫,但甲斐野终于成功收服了凡采尼。
  「来吧,凡采尼。按照我们的约定,你必须以我的十字弓杀死宇佐美风香,完成最后一幅殉教图。我会教导你最高明的杀人方式。别担心,马上你就会爱上这件事了。你很有素质,一定能成为绝代的杀人魔,我向你保证。来吧,凡采尼,握住我的手吧。」
  甲斐野说着便伸出了手。在京也眼中,甲斐野的手宛如。垂入地狱的蜘蛛丝。(译注:此典故源自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蜘蛛丝』,男主角犍陀多是个大盗,死后坠入地狱,却因生前饶过一只蜘蛛,释迦便以蜘蛛丝垂入地狱要将犍陀多拉上去。后来因犍陀多的自私行为,蜘蛛丝断裂,犍陀多又跌回地狱之中。)
  京也朝着甲斐野爬了过来,彷佛寻求着救赎。
  ——他堕落了。
  他对看不见出口的未来感到绝望,宛如扑火的飞虫,即使全身被烈焰烧成焦炭也在所不惜。如今的他抛弃了一切,双眼中透露的感情唯有对鲜血的渴望,那正是越界之人的悲哀眼神。
  他扶着身旁一台类似切割机的重机械缓缓站起。
  他的模样惨个忍睹。所谓的折服,正是这么悲惨的一件事。当初集众人的崇敬与畏惧于一身的冷酷男人,如今全身都被鲜血染红,膝盖不停颤抖,看起来窝囊无比。他满脸痛苦之色,脸上浮现一颗颗巨大的汗珠。忽然间,他的两脚在被机油污染的地面上一滑,狠狠地摔了一跤。他一边吐着血,一边踉踉呛呛地站起。
  就这样,凡采尼花了好久的时间,终于来到了甲斐野的眼前。
  他伸出了手,包在黑色皮革手套内的手指宛如钢琴师的手指一般修长。甲斐野也伸出了戴着白色橡胶手套的手。自从在美术馆初遇以来,这是两人第二次握手。这一次,两人不再带有敌意,而是象征着两个异常之人的融和。
  「哈哈,恭喜你,凡采尼。现在你已对一切彻底放弃、彻底绝望了。」
  契约成立。
  在两人的手即将交握的那一瞬间,甲斐野看见了凡采尼的眼神。
  直到刚刚都像断线的人偶一样萎靡不振的凡采尼,如今双眼却像老鹰一般锐利,一点也下像是丧失自我意志的样子。
  剎那之间,气氛完全改变了。
  他血红色双眼中的瞳孔逐渐放大。
  大量流出的鲜血在他走过的路上留下深刻的记号。
  他咬紧了牙齿,不再倚靠任何物体,仰起了头大声嘶吼。
  没错,他已在心中找出了自己的答案。那眼神,绝不是屈服者的眼神。
  他的意志力只能以坚韧来形容,原来他的精神尚未折服……
  甲斐野才刚察觉这一点,接着便看见他从怀中取出了蝴蝶刀。刀光一闪。
  「哇啊!
  鲜血喷在甲斐野的脸颊及眼镜上。
  但是过了好一阵子,却依然感觉不到痛楚。甲斐野心生疑惑,微微张开双眼,竟看见蝴蝶刀正插在凡采尼那即将与自己交握的手掌上。刀锋对穿而过,从手背上突了出来。
  原本早已被甲斐野的打钉机开了孔的手掌,又被蝴蝶刀狠狠贯穿。
  「你……你在干什么……?
  甲斐野顿时一头雾水,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他要刺自己的手掌。
  凡采尼的嘴角再度上扬成了弯月形,两人的距离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甲斐野不禁在心中诅咒自己的愚蠢。
  凡采尼的言行举止已超越了一切常理。甲斐野感到莫名的寒意,宛如心脏被揪住了一般难受。
  不知不觉,甲斐野的牙齿开始打战,两脚发抖,只想逃离这里。
  「你……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很清楚,与御笠在一起的甜美时光就像春梦一样短暂,迟早会随着朝雾而飘散……这我很清楚……」
  甲斐野的内心再度由平静转为焦躁。为什么呢?我不是已战胜死神了吗?但是,甲斐野的脸颊感受到了京也的呼吸。那温暖的气息中,确实带着死亡的味道。
  「我们很像?你错了,你只是个无法接受心爱之人已死的事实,永远活在幻觉世界之中的半死人。而我,却是坠入了爱河。明知道这么做会为自己带来毁灭,我还是坠入了爱河。为了她,我可以用剩下的一只右手摧毁这个世界。但是,我无法将她抱在怀里,因为我的手上沾满了血腥,我嘴里所说的话尽是谎言,我甚至不敢告诉她,我害死了她的好朋友新谷惠。即使如此,我依然对她微笑着。当她知道了这一切之后,一定不会想再见到我了。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只能继续背着这个罪过——因为我需要她的笑容。为了她的笑容,我愿意牺牲任何东西。
  我必须将这份情意永远藏在心底。因为当我对她表白的那一天,就是我杀死了她,从临界之人的阶梯上摔落的那一天,
  你说得没错,我在爱恋她的同时,心中也郁积了相同分量的杀意。这已无关男女老幼、贵贱美丑、贤愚善恶的差别了,我摩弥京也,就是想杀死南云御笠!我想撕裂她的胸膛,啃食她的肝脏,喝干她的鲜血!你能体会吗?你能体会我的饥渴吗?
  甲斐野的喉咙发出了毫无意义的低鸣声,全身上下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眼前这个男人,真的已经受到了死神的蛊惑。
  早已抛弃信仰的甲斐野,突然想起了约翰启示录中的一段话。
  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阴府也随着他。
  ——谁快来救我!我会被他杀死!我会被这个男人杀死!
  眼前的死神将枪管插进了他自己的口中,枪口对准着延髓。看来这场死亡游戏,他还想继续玩下去。
  甲斐野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
  事实上,就算把枪口对准太阳穴开枪,也不见得一定会死。
  当子弹贯穿头盖骨的时候,只要弹道不正,就有可能保住一命,或是只变成植物人。但如果从嘴里开枪,让子弹打在延髓,则致死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甲斐野一直认为京也与自己很像,甚至想要将京也好好调教一番。
  既然身为临界之人或越界之人,当然不会是人格正常的。
  但是,眼前这个人的异常已超越了一般的次元。甲斐野此时明显感觉到,这个人与自己完全不同。
  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可以为他自己带来死亡。在这么险峻的局势下,为什么他还能笑得出来?
  原来如此,这就是统率着的男人——
  「临界之王凡采尼……」
  要凝聚多少黑暗,才能化为如此狰狞丑恶的男人呢?
  自己跟他的等级实在差太多了。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能赢过他。刚刚自己竟然还想让他臣服,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凡采尼的双眼中绽放着诡异妖艳的黑色光芒,宛如要将人拉入地狱之中的鬼火。
  ——求求你,快死吧!快死、快死、快死,
  刚刚那种想要拉拢他的心情早巳荡然无存。现在,甲斐野的全身都在发出警告,只要眼前这个男人不死,自己是没有活路的。
  这已不是机率的问题,只要错过了这个机会,甲斐野公彦就会被凡采尼啃食殆尽,或是彻底屈服,这是无庸置疑的。
  过了一会儿,甲斐野才察觉到……自己的喉咙正在发出声音。那是世上最可怕的诅咒之声。
  「快死吧——!凡采尼——!
  下一个瞬间,连雨声也消失了。整个世界被寂静笼罩,只剩下击锤撞击的声音。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9-20 20:03 编辑


  6

  眼前的鼠李,正呈现着精神恍惚的状态,似乎灵魂早已裂成了碎片。
  京也傲然俯视。
  子弹,没有射出。京也越过了二分之一机率的难关。当然,京也并没有在枪上动任何手脚,玷污这场神圣的战斗。
  剩下一次射击。子弹击发率百分之百。即使不是百分之百,心生怯意的甲斐野只要一开枪,子弹也一样会射出。如今,甲斐野已没有任何获胜的机会了。京也彻底获得了胜利。
  在无数次奇迹中存活了下来的男人,竟然在这么单纯的俄罗斯轮盘游戏中遭到了命运的遗弃。
  京也在表现出色的甲斐野耳畔轻声呢喃:
  「我要问你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死是什么?』——对现在的你来说,这个问题或许太简单了些。不如,就由我来帮你回答吧。鼠李,这就是死。」
  京也将SW M37 AIR W EIGHT交到了甲斐野的手上。这把枪,就象征着——死。
  「现在轮到你了……」
  「你这个恶魔……」
  京也坦然承受着甲斐野充满恨意的瞪视。
  「让死亡绽放美丽的花朵吧……杀人魔鼠李的最后一幕,我会好好记在心底的……」
  甲斐野从身旁的铝合金箱子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包在结婚礼服中的头颅骨。
  他紧紧抱着这心中唯一的寄托,宛如在做着最后的告别。
  京也无法对这样的行为嗤之以鼻。让心爱之人复活虽然只是妄想,却是甲斐野的生存价值。而如今,京也彻底摧毁了它。
  「你不祈祷吗……?
  「我已经抛弃了一切信仰,如今又能向什么神祈祷呢?
  他将手上的枪迅速对准了太阳穴。但是,泪水从他脸上滚滚而下。他摇了摇头,脸上充满了恳求与哀伤。
  「妳为什么抛弃了我?我有什么地方比不上这个男人了?告诉我啊……代美……求求妳跟我说话,让我听听妳的声音吧……为什么妳不再说话了?啊啊……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在那时候之前,我明明听得见的……如今却完全听不见了……」
  甲斐野焦躁不安地举起手在空中乱抓。忽然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
  「啊……」
  甲斐野的眼神中突然出现了理性的神采。他愣愣地张开了口……
  或许在这一瞬间,幻想不复存在,甲斐野公彦恢复了理智也不一定。或许,他终于接纳了未婚妻已死这个事实。
  但真相如何,没有人知道。
  轰隆声响与闪光同时出现。眼镜飞了出去,甲斐野的身体也像发条松脱的机关人偶一样倒下。
  甲斐野的双唇缓缓说出了「代美」两个字,便不再移动。
  连续杀人魔鼠李迎接了死亡。
  无法接受未婚妻已死的这个事实,只能靠憎恨神明来保持自己精神平衡的他,一直不断地在做着一场无法醒来的梦。如今,这个幻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来的现实想必令他难以承受。
  看着双脚外翻、张大了双眼的甲斐野,京也心里很想将他的尸身整理一番。
  但是,京也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对外,嫌疑犯甲斐野乃是「举枪自杀」。
  如果尸体被整理过,警方一定会起疑,或许会认为这个案子还有另一个共犯。
  甲斐野已死,绝对不能在这最后一件事上疏忽了,否则将是对死者的亵渎。京也再怎么样也不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这一次的死斗,就如同京也心中的期望,过程惨烈无比。但是,京也心里一点也没有亢奋感。
  心中这份对死者的哀悼,对像似乎不是眼前的甲斐野,而是不久将来的自己。
  「你先到炼狱里接受烈焰的净化吧,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的……」
  甲斐野所爱着的女人到底是代美还是黄泉呢?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暗示。
  说不定,他所爱的只是一个象征着死亡的虚幻人物。
  与死亡的婚礼,这概念甚至已超越京也能理解的范畴。
  如今,京也正望着即将结束的大雨。

  雨势明显地变小了。
  在细雨之中,全身沾着血污的京也脚步虚浮地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幸好时间已晚,路上没有半个人影。
  不久之后,京也终于找到了心中想找的那样东西。
  在那释放着温暖光芒的街灯下,一座电话亭孤伶伶地挺立着。
  京也定进电话亭,取出电话卡,插入插孔内。
  接着,按下了心中早已记住的电话号码。
  等待铃声响不到两声,便已被人接起。
  「摩弥?
  电话另一头突然传出了急促的说话声。
  「当接到不明人士打来的电话时,应该先等对方开口说话才对吧,御笠?
  「别、别说笑了,你现在在哪里?
  御笠完全不理会京也的幽默。京也不禁叹了一口气,接着简短说明了附近适合当作判断依据的小公园及不远处一间小钢珠店的店名。
  「啊,离这里很近,我立刻过去,你别挂断电话!
  看来她正在夜晚的街道上东奔西跑,寻找着自己。回想起来,她刚刚的说话声确实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听到了她的声音之后,两条腿的力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京也不禁抓着话筒撑着,然后坐了下来。
  虽然地板非常脏,但京也再也支撑不住了。
  京也感觉到血液正从体内不断流出。这一次,自己确实有点太乱来了。毕竟身体不像意志力那么坚强。
  坐在地上的京也低头一看,发现地板上写着无数涂鸦,其中有一句话是「看上面」。京也抬头一看,又发现天花板附近写着一句「看右边」。就这样,京也照着指示在电话亭内看来看去,最后又看回了原本的地板上。这时京也才发现,这些涂鸦只是个无聊的玩笑。
  甲斐野与京也的最大差别到底在哪里呢?这个已经反问过自己好几次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依然在脑海盘旋着。
  「摩弥你这个笨蛋!
  突然一阵近距离的怒吼声穿破了鼓膜。女性独特的高亢音调带着尾音在京也的耳中回荡缭绕。
  原本以为声音是从电话中传来的,但转头一看,御笠已站在自己眼前。
  接着,御笠又呢喃了一声:「笨蛋……」京也本来想要以「大声吼叫会牵动我的伤口」为理由来提出抗议,但听到御笠这第二句话,京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抬头一看,她的秀发在夜晚中依然漆黑有光泽,带着无穷的魅力。即使自己做了这么乱来的事,她却没有弃自己于不顾,正在为自己担心着。
  看来,这次又给她添不少麻烦了。
  「我好担心你呢……」
  她蹲下来看着京也说道。
  「这一点,看妳的表情就知道了。对不起,御笠。」
  「如果你真的感到抱歉,就应该多为我想想吧?
  「想得够多了。」
  「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都结束了。」
  ——甲斐野与京也的最大差别到底在哪里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就是眼前的这位少女。
  甲斐野与京也,同样都被囚禁在过去的回忆之中。甲斐野被代美囚禁,京也则是被摩弥伸藏囚禁。
  但是……是她在医院里将京也从伸藏的幻影中拯救了出来。
  如果没有她的话,或许自己已经在甲斐野的命令之下杀死宇佐美了。那个时候,自己几乎已经放弃继续待在临界在线。自己能抗拒杀人的甜美诱惑,完全是因为她的关系。
  「我需要对妳道谢的事,真是多得数不清呢。」
  御笠听到这句话,态度也有些软化了。
  「……真是的,做了这么乱来的事,现在才来讨好我。你站得起来吗?
  「……我是说真的。妳竟然不相信我,真是令我难过……有点痛,但是不要紧的。」
  在御笠的搀扶之下,京也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夜晚冰冷的空气,让京也的伤口变得更痛了……但在她的陪伴之下,走再远的路也不成问题。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两人一边听着虫子们使尽最后力气所发出的呜叫声,一边缓缓前进。
  与她定在一起的感觉,就好像是脱离了现实空间的梦境一般,令人心神陶醉。
  「回到了医院之后,你一定会被绑在病床上。」
  「我很期待。」
  「等等你就笑不出来了……护士伯母气得像恶鬼一样呢。」
  在闲聊的过程中,京也闻到了一阵温柔的香气。
  「御笠的头发好香呀。」
  御笠露出戏嘻的笑容说道:
  「你说这种话,好像一个变态老头。」






  御笠的侧脸,看起来是那么高雅尊贵,令京也胸中充满了感动。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永远跟妳在一起。」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快走吧,御笠。」
  「嗯,让我们回到日常生活之中吧。」
  「是啊……让我们回到日常生活之中吧。」
  再也无法逃避了。对于心中那股杀害御笠的欲望,京也再也不去压抑。
  接下来的自己,恐伯会加速朝着毁灭前进。
  那时候的子弹没有杀死自己的理由,或许只是想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继续地痛苦下去而已。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9-20 20:03 编辑


  终章

  灿烂耀眼的太阳不断洒下暖和的日光。
  午后的咖啡厅,红白相间的大阳伞挡下了大部分直射的光线。隔着宛如经过漂白的纯白圆桌,京也与宇佐美再次相对而坐。同样的咖啡厅,同样的桌子。
  不同的是时光的流转与周围的景色。
  一片片枯叶飘落在阳伞上,路上的行人也都多穿了一件上衣。连日来的炎热天气终于告一段落,这个时期正是月森市最舒服的时候。
  京也的伤势完全复原,前阵子终于出了院。
  他的脸上依然是毫无表情,以极为淡然的口气对宇佐美倾诉着。宇佐美捂住嘴,掩不住满脸的惊讶之色。京也静静地为自己的话下了一个结尾:
  「——就是这么回事。我遭受父亲虐待,姐姐杀了父亲,所以我们一家人偷偷搬了家……我一直不敢告诉妳,如今我终于下定决心了。」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你遇到了那么多事情。」
  为了避免刺伤京也,宇佐美选择了平淡的反应。
  宛如在告解自己的罪状一般,京也向宇佐美说出了一切。
  一开始,宇佐美还以为京也在开玩笑。
  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所过的人生,竟比自己严苛百倍。
  「不过……至少我们又相逢了,不是吗?接下来,只要我们多创造一点美好的回忆就行了……啊,那边有间电动游乐场,我们要不要去……」
  京也此时举起手来,打断了宇佐美的话。宇佐美虽然想尽量让气氛变得开朗些,但京也却似乎只想把话说清楚。宇佐美只好默默地将手放回裙子上,握紧了拳头。
  「没错,在机缘巧合之下,我们又重逢了。但是,宇佐美……当年的摩弥京也已经死了。如今坐在这里的,是披了他的皮的另一个人。我希望妳能有这样的体认。」
  京也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连眉毛也没有移动半分。
  「咦?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宇佐美不禁站了起来。但此时女服务生刚好送来了咖啡与Orange Pekoe红茶,两人的对话因此而中断。女服务生离开之后,他们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京也端起咖啡,却没有立刻就口,反而摇了摇杯子,凝视着摆荡的液体表面。在宇佐美眼里看来,他似乎是故意摆出冷漠的态度。
  「多亏了御笠,我现在终于能够接纳自己的过去。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这个事实依然没有改变。我把『当年的我』的遗物带来了,这是唯一没有被我烧掉的东西,我希望妳能够接收它。」
  「阿京……你怎么说得好像你已经死了一样……我不要,我不接收那个东西。」
  京也的语气完全不是在开玩笑。他以彷佛置身事外的态度,述说着自己的死亡。宇佐美虽然无法体会他说这番话时的心情,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一点也不想听见这番话。
  当初京也挡在甲斐野与宇佐美中问时,在宇佐美眼中,京也的背影确实跟从前的「阿京」一模一样。
  但如今他这种冷漠无情的态度,却又跟第一次在此地相逢时没什么不同。到底哪一边才是真正的摩弥京也呢?
  宇佐美板起了脸,采取绝不妥协的态度。
  正因宇佐美心中有着这样的防卫之心,所以京也的下一句话让她大感错愕。
  「求求妳,宇佐美……除了妳之外,没有人能接收这样东西。」
  京也的表情虽然气定神闲,但言词之间却透露着坚定的决心。
  「……到底是什么东西,阿京?
  宇佐美心不甘情不愿地问道。
  京也拿出了一本笔记本。那是一本封面早已因日光照射而褪色的横式笔记本,封面以签字笔写着几个大大的文字:「摩弥京也、宇佐美风香交换日记本」。
  她并没有特意回想,记忆便已涌上心头。
  「啊,这是……」
  「没错,这是我们以前所写过的交换日记本。」
  宇佐美缓缓伸出手,触摸日记本,沿着封面上的文字轻抚,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
  日记本上的字迹颇为拙劣,而且往右上方倾斜。
  宇佐美从来没有忘记这本笔记本。当年就是这本笔记本让宇佐美知道了许多京也嘴巴上不敢说出口的秘密。
  「原来是这本日记本,好怀念啊,当初轮到你写之后就没有再回来我这边了呢……为什么你特地把它带出来了?
  「关于我找到这本日记本的经过,或许妳不会相信。有一天晚上,我被一个小孩子的影子诱导到仓库里,在那里面,我找到了这本日记本。当年我在这日记本的最后到底写了什么,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不过,我可以想象得出来,一定写了许多关于我被虐待的悲惨过程吧。」
  周围的温度仿佛下降了数度。
  「你要把它……交给我?
  「没错,我刚刚虽然说,我已经接纳了自己的过去,但本交换日记本却是例外。这里头一定写满了小时候的我想要对妳发出的求救讯息吧。好几次,我试着想要翻开来看,但最后总是做不到。所以,宇佐美,我请求妳,请妳在看完它之后,便把它烧了吧。」
  连意志力那么坚强的京也也不敢翻开来看,这本日记本里到底写了什么样的内容呢?宇佐美感到一阵寒意,胆战心惊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敢看……我可能会无法接受里面所写的事实。」
  「那也没关系,求求妳,宇佐美。」
  京也的声音充满了恳求之意,似乎随时会低下头来。
  或许对他来说,这是告别过去的重要仪式之一吧。
  但是,宇佐美心里又不禁觉得京也实在有点狡猾。京也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即使花一辈子也无法报答,在京也的恳求之下,自己怎么能说不呢?
  宇佐美只好坐正了身子,不发一语,恭谨地接过了日记本。不过,心中却没有丝毫不悦感。
  「谢谢妳。」
  京也看起来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又变回一脸认真的表情说道:
  「或许这听起来很愚蠢,但我认为那个引导我的小孩影子,就是小时候的我。我不知道从前的我为什么要引导现在的我找到这本日记本,但这或许是对我表达愤怒之意的一种手段吧。从前的我在警告着自己『不准忘记过去』,我是如此解释的。」
  「原来如此。」
  接着两人沉默了片刻。由于咖啡已经喝完了,京也只能把汤匙拿在手上玩弄。
  「宇佐美,听说妳出席了甲斐野的丧礼,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
  宇佐美在儿玉的丧礼上流了眼泪,这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宇佐美在甲斐野的丧礼上也流了眼泪。甲斐野明明对自己做了那么可怕的事,如今回想起来的却尽是他温柔的一面。
  「对了,阿京,你最近过得如何?
  为了避免陷入感伤,宇佐美赶紧换了话题。
  「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唯一可以提的,大概就是跟吵架的妹妹和好了吧。」
  「说起你那位妹妹……她上次一看到我,就恶狠狠地跟我说了一句『快滚,BITCH』呢……」
  「我也搞不懂,她平常是很乖巧的……」
  接着,两人又断断续续地闲聊了几句话。一会儿之后,京也说自己还有事得去办,站了起来。
  「……我该告辞了,这是咖啡的钱,我放在这里。我走了,宇佐美,再见。」
  京也走向宇佐美,与宇佐美擦身而过,朝着宇佐美的身后走去。明知道他已渐行渐远,宇佐美却没有回头。
  犹豫了一阵子之后,宇佐美将夹在手臂内的日记本重新放回桌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在这本日记本上,感觉不到丝毫悲伤与恨意。
  宇佐美以沾满汗水的手,翻开了最后一页。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宇佐美,看见了最后一页上头所写的内容。
  ——僵硬的身体登时放松了。
  接着,宇佐美忍不住笑了出来。
  因为最后一页上,只写了一句京也想跟宇佐美说的话。既没有任何埋怨,也没有任何愤世嫉俗的言词。
  如果这本交换日记本真的是从前的京也想要告诉现在的京也的讯息,那么从前的京也对现在的京也根本没有恨意,完全是一场误会。
  绝对不能按照京也的指示把这本日记本烧掉。而且,过一阵子还得把它还给京也才行。
  在那之前,得先在里头写下自己的近况。
  幸好,想要告诉京也的话太多了,不愁没东西写。
  就算真如他所说的,小时候的京也已经死了,那也没关系。
  只要慢慢让小时候的京也重新复活就行了。
  这并不是幻想,而是确实可以实现的魔法。
  宇佐美合上了日记本,抬头仰望清澈的蓝天。

  穿越了七年的空白岁月,日记本的内容今后将继续增加。
  当整本日记都被填满的时候,或许京也就能从过去的一切不幸中获得解脱。
  当然,也有可能像甲斐野一样面临无可逃避的悲惨命运。
  好想亲眼见到那一幕。
  答案——目前还是白纸。
  所以,宇佐美心里不禁祈求起了京也的幸福。
  希望他能找回当年的笑容。
  在日记被填满的那一天之前。
  神啊,求求祢。

  「阿风,我喜欢妳。」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9-20 20:03 编辑


  后记

  在执笔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为什么要写小说。
  对我而言,小说这条道路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呢?
  每当想到这个问题,我总是抱头苦思。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
  ——当我自信满满地把心中的剧情化为文字的时候,原本精彩刺激的故事就会瞬间褪色,失去神采,甚至是劣化、变质。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种痛苦的感觉总是让我忍不住搁下了笔。
  对我来说,所谓的写作,就是努力把脑中的故事百分之百转移到纸上的奋斗过程。
  我想要把脑中的东西完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我想让读者们阅读到我脑中那些紧张刺激的故事。
  但是,现实宛如一面坚厚巨大的墙,总是让我受尽挫折。
  这就有点像心里想到一个笑话,却没办法巧妙地表达出来让众人哈哈大笑的悔恨感。这例子虽然有点低俗,却很贴切。
  为什么会这样呢?其实我心里大概可以理解。
  举例来说,我现在想要画一个完美的圆。但是,完美的圆的定义是什么呢?
  就算运用最尖端的科技,制造出一台专门为了画圆而存在的超级计算机,画出来的圆还是会有误差。即使误差只有0.00000000000000000一公厘,毕竟就是有误差。
  何况,不管使用的是铅笔或自动铅笔,线条本身也会有厚度。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让画出来的圆不可能「完美」了。
  「真正的圆」不存在于世界上,只存在于我们的头脑里。就算付出庞大的经费制造出超级计算机,也只能画出与我们脑中的圆有所差距的半吊子圆。
  「真正的圆」正因为只能存在于脑海中,所以才是「真正的圆」。
  在毫无劣化的前提下将故事从形而上的世界『脑海』转移到形而下的世界『现实世界』,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乍看之下似乎很简单,做起来却是难如登天。
  对我而言,创作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永远无法获得满足。
  何况,我还只是个刚起步的新手,只要能画出有一成相似度的圆,恐怕也该满足了。
  这一次,我所构思的故事分成了上下两集,也就是『临界杀机2)』及(『临界杀机3』。
  但是,我所创作出来的雏形——以业界术语来说,就是所谓的初稿小小却是一个线条歪七扭八,起点跟终点连接不起来,甚至无法称之为圆的圆。

  经过了无数次的修正之后,初稿才终于成为足以出版成册的原稿。但是,这原稿的质量如何呢?
  ……乍看之下似乎还颇像个圆,但仔细一看,便可以发现到处都是扭曲的线条与误差。这一切,全是因我的能力不足所致。
  不过,至少它是我亲手画出的一个圆,我还是很高兴。
  过程中,这个圆到底被施了什么样的魔法呢?
  在此,我终于察觉到了一件事。
  啊啊,原来圆不是一个人能画得出来的。
  在前一集的后记中,我曾说过写作是一件必须独力完成的事情,但是看来我似乎是错了。就算脑袋里有个圆,要将它转移到纸面上,还是需要许多人的协助。
  简单一句话,我是个笨蛋。一般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却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醒悟。
  曾经有一度,我想要放弃完成这个故事。在责任编辑及许多人的帮助之下,这个故事才得以付梓。

  「——这部小说很有趣。」
  我曾鼓起勇气,试着说出这句话。但是这种话一旦说出口,「不,我指的是我脑中的故事,而不是书里面的故事」这种歪理便再也行不通了。我的声音既嘶哑又微弱,而且还微微颤抖。这正是没有自信的表现。但其中多少也包含了一点兴奋之情,请各位原谅我这么一点狂妄无知。

  我写作的理由,或许就在于饥饿感吧。
  我的欲望是将脑中所想的故事百分之百地转移到纸上。但是这个梦想不管接受多少人的帮助,恐怕也难以达成。
  所以,我愈是写作,愈会感到饥饿。
  当然,我爱写作,这份感情是一切的根源。但是在本作品的撰写过程中,无法满足的饥饿感确实是让我不断写下去的原动力。
  这种原动力实在称不上健康。搞不好,我有点被虐狂的倾向。
  对于因喜欢写作而写作的作家们来说,这样的动机甚至是一种亵渎。
  但是,我的小说之路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下一次,说不定我可以用更洗练的文章,将更贴近我脑中想法的故事呈现在大家眼前。
  我想拥有更高明的写作技巧。我深切地期许着。

  「——我想出来的这个故事非常有趣!
  我会继续努力下去,直到写出一部让我能挺起胸膛说这句话的作品。

  接下来,我想对一些人表达谢意。
  「后记也是一本书的重要环节之一,所以一定要写出『有价值』的后记。」以这句话对我当头棒喝的责任编辑Y田先生。
  用美丽的插画点缀本书,让本作品更加进化且变得更有深度的插画家kyo先生。
  为文笔依然拙劣的我整理出文章理路的校阅人员。
  「第二集封面插画的背景是白的,如果第三集用黑的,排列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很有意思。」两个人半开玩笑地玩弄着如此诡计的设计人员(真是好点子)。
  常常提供我点子及建议的O友及K藤。
  以前辈的身分从各方面提供协助的作家中村九郎先生。
  编辑部内的各位员工,以及参与本书制作的相关人士。
  ——真的非常感谢各位。
  此外,当然也要感谢最重要的各位读者们。
  生平第一次收到读者寄来的信时,我反复看了好几次,将其当作了重要的精神食粮。
  您在阅读本作品之后如果有任何感想,欢迎以写信或回答问卷的方式让我知道,我会非常感激。

  希望不久的将来,我们还有相见的一天,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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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waox1234 王爵
很好,这种走在境界线上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我一开始以为玩法是枪里是4颗子弹,现在看来我实在是太龌龊了,要反省www

听说最后2卷的质量不如开始,但是果然已经看到了如此刺激的开头,不过后面几卷是什么,也只能在亢奋中看到结局了

8 年前 0 回復

drei 子爵
看写本书时感觉就像在看说谎男孩和坏掉女孩时的感觉差不多

12 年前 0 回復

z215865043 勳爵
啊~~~~看完啦,不过好像短了点,不怎么满足啊
快点出第4卷吧,超期待的~\(≧▽≦)/~

14 年前 0 回復

kswai 王爵
臨界這本書確是有趣
當中描寫臨界之人的心態時非常細緻
不過在處理人物關係時有點美中不足
好書支持

14 年前 0 回復

storytime 伯爵
发现自分好久没上轻国,上了才突然发现自分漏掉了不少好书。
上次的故事看到一半,不知道接下去会怎么样呢。

14 年前 0 回復

迷彩COOL 平民
刚开始以为完结了
4有汉化吗

14 年前 0 回復

13881969565 勳爵
啊! 临界之人 我等你好久了,终于出现了。

15 年前 0 回復

LIANGJIEJP 侯爵
话说…作者还真有点扭曲啊…难道他也是临界之人?

15 年前 0 回復

happynagisa 子爵
嘛.虽然是朋友推荐我看的.但感觉满不错的说.关注下

15 年前 0 回復

明月神社 子爵
京也与御笠。。。嘛。。。希望这个故事的结局还好就是。。不希望御笠被京也推到啊。。。。。。

有时间自己也去开一个 Blood Utopia 的群也好呢。。。那么谢谢你了 楼主大人。。同时。。辛苦你了

15 年前 0 回復

zhantyanzz 子爵
下载下载,快出下载,真期待啊

15 年前 0 回復

yck103 勳爵
强烈支持 楼主辛苦了 谢谢分享

15 年前 0 回復

卡卡雅 王爵
刚看的精彩的时候就没了~
怨念啊~

15 年前 0 回復

109256 王爵
这一本,恩后宫开始了呢。
主角没杀人,还轻易获得了幼训染一只。
最近黑暗系都不黑了啊

15 年前 0 回復

lgw333 騎士
临界杀机 每次看都使我兴奋

难道我临界了?

15 年前 0 回復

poiu0987yaaa 公爵
好喜歡妹妹 
但總覺得姐姐從監獄裡出來會更不得了
為京也做到如此犧牲 想必病嬌病得很嚴重
非常大愛這類型角色
其他的御笠 春 加油吧

15 年前 0 回復

池天辰 公爵
第3卷终于可以看上了,期待很久了= =

15 年前 0 回復

hlw198923 勳爵
太黑的东西我不爱不黑的东西不喜欢。。。。。。。。。。。无奈

15 年前 0 回復

冷羽一人 伯爵
怎么突然该走言情路线了 = =,还带三角+实妹,真是惊天大逆转

15 年前 0 回復

naoko 子爵
感谢楼主录入!
不过为什么觉得这本很短啊!感觉好像没有第一本长,应该不会是错觉把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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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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