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辛香料 11 side colors2[支仓冻砂][祖国版][繁/简][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浪客行 于 2009-9-21 23:00 编辑


狼与辛香料 11 side colors2[支仓冻砂][祖国版][繁/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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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支仓冻砂
插画:文仓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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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罗伦斯等人一路追逐美丽的女商人艾普直到坎尔贝。过去曾是贵族的艾普,是如何变成现在的商人的呢——?讲述“另一匹狼”艾普的过去,非常值得一看的中篇故事《黑狼的摇篮》。赫萝和罗伦斯途经某个村子,那里的村民之间发生了纷争,而赫萝所想出的惊人解决方法是一一?!描写旅行中一幕的短篇故事《狼与黄金色的约定》。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赫萝和罗伦斯沿着某张地图所示,不知不觉走进了某条小路。描写这段旅行的短篇故事《狼与青草色的小路》。收录了一个中篇和《电击文库MAGA—zINE》曾刊登过的两部短篇——绝赞新感觉幻想系小说短篇集第2弹1


  支仓冻砂

1982年1 2月27日生。获得第12届电击小说大赏“银奖”。虽然在大学时代学的是物理专业,却对电器制品相当生疏。房间里的荧光灯坏掉了也不知道该买个什么样子的来替换,结果就那样放了一个月之久。

  插画:文仓十

1981年生,京都府人,AB型。现在居于关东,以自由职业者的身份活跃中。虽然春意盎然但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皮,要是有什么驱散睡魔的秘药就好了…………!





  狼与黄金色的约定

  
  烤制面包用的柔软面团摆放在厨房的料理台上。
  那里只要用手一拧,就会流淌出细细的清水。厨房四处种植着矮小的植物。
  罗伦斯眼前浮现出这样的场景。
  他坐在车夫台上,这样幻想着,回忆起了多日未曾吃到的刚出炉面包的滋味,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他们离开镇子已经三天了,现在并不是怀念热气扑鼻的美味食物的时候。在以前,仅仅依靠发了霉、硬得像岩石的燕麦面包和一捧盐,他就可以翻山越岭。现在想想,旅途中有面包、葡萄酒,还有点别的什么,已经算是相当丰盛豪华的一餐了。想到此,罗伦斯不禁苦笑起来。
  不过,虽然他这样安慰自己,但最近的旅途中,开销确实有些过大了,于是罗伦斯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有些不安了。
  自从十八岁自立开始,到现在已经是行商之旅的第七个年头了,这也许将是人生中最波澜壮阔的旅程。
  “鸡腿肉。”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罗伦斯的喉咙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同样坐在车夫台上的旅伴这样说道。
  她脖子上围着小狐狸皮做成的围脖,正悠闲地用手抚摸着蓬松的毛皮。
  手上拿着的,不是狐狸或者狗的,而是独特的狼的毛皮。
  一般毛皮上的毛比较粗短,质地粗糙。
  但这个旅伴手上拿着的,可说是最上等也不为过,到了夜晚甚至能奇迹般地保持温度。
  旅伴时而用嘴咬着毛的根部,时而仔细地梳理。
  如果买的话,要花多少钱啊。
  罗伦斯这样想道,不,应该说又想道。
  其实到了现在,他所想的不是买,而是卖出去的话可以值多少钱。
  因为,这不是加工品,而是活生生的狼的尾巴。
  “那不是你想吃的东西吗?”
  罗伦斯说完,旅伴赫萝的耳朵动了一下。
  那是有着和狼的尾巴同样色泽,威风凛凛的尖耳朵。
  耳朵在栗色的顺滑头发上直楞楞地竖着,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人类的。
  同坐在车夫台上,看起来是个十来岁少女的赫萝是长着狼的耳朵和尾巴的非人类,她的真正形态是掌管麦子丰收的巨狼。“母鸡比公鸡好。” ’“是啊,母鸡还能下蛋。”罗伦斯想到了美味的煎鸡蛋。只要与赫萝交谈,话题就必定会转换到食物方面。
  这确实符合这位自称约伊兹的贤狼的少女风格,她的世俗之气也不是人类能比的。
  “鸡……活鸡那种独特的嚼劲和鲜美的滋味实在让咱过齿难忘啊,虽然羽毛有些碍事……”
  如果这句话是某种玩笑,罗伦斯可以用苦笑作答,但很遗憾,赫萝是认真的。
  她的唇中,隐约潜藏着锐利的獠牙。
  “虽然我没有生吃过,不过我觉得料理就应该花时间精心烹制。”
  “哦?”
  “拔掉羽毛,取出内脏,去掉骨头,放上香草一起蒸,和野菜一起煮,再把香料塞进去,用滚油把皮炸得酥脆,最后涂上香脂油烤……啊,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唔……嗯……”
  这种最高级的鸡肉料理,罗伦斯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并没有吃过。
  不过,对想象力丰富的赫萝而言,光是听一听就足够了。
  贤狼的自尊,在这样的时候很值得敬佩。

  毕竟,虽然旅途刚开始不久,她还是设法适应下来了。而且,在旅途中,就算她央求自己也不怕。因为,没有出售的东西是买不到的。由于罗伦斯处于压倒性的有利地位,他轻咳一声,随后说道。“啊,对了,料理就是这样做的,不过,还有一个地方再花点工夫的话,会变得更美味的。”“……还有一个地方?”赫萝滴溜溜地转着略带红色的琥珀色眼睛,望着罗伦斯。虽说她的目光中带着作戏般的狡黠,但那样的眼神,让罗伦斯觉得就算让她撒撒娇也没关系。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公鸡和母鸡以外,还有一种鸡。”
  “哦?”
  这头活了上百年,自称贤狼的狼的记忆中,似乎想不出这种东西。
  不过,她并没有感到不甘心,而是兴奋又好奇地问道:“然后呢?”
  罗伦斯再次轻咳一声,接着说道。
  “就是把公鸡去势之后养大的鸡。”
  “哦……?那是什么……”
  “那样一来,肉质就会变得比母鸡还鲜美。既没有公鸡肉的坚硬感,也不会像母鸡那样被蛋夺走营养……你在干嘛?”
  “唔……”
  赫萝故意移开目光,随后露出獠牙笑道。
  “那样感觉确实会更鲜美。”
  她的真实形态,是一口就能把罗伦斯吞掉的巨狼。
  所以,罗伦斯感到自己身为男性的某种尊严被赫萝嘲笑了。
  他咳嗽一声,又用力再咳嗽了一声,随后握住马的缰绳。
  赫萝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依然开心地一边“扑哧”的笑着,一边摇晃着尾巴。
  “放心,咱明白,汝到了关键时候就会变成一个可靠的雄性。”
  赫萝笑着,露出洁白的獠牙。但身为男性的罗伦斯可无法把这句话当成一句玩笑。
  即使明白自己总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罗伦斯还是无法一笑了之。
  “不过……”
  “好痛。”
  由于突然被揪住了耳朵,罗伦斯扬起缰绳,使马发出了嘶鸣。
  “抱着就算咱求汝买鸡,汝也不怕的想法,就大说特说,这可不像雄性的做法啊。”
  看来,他的想法完全被赫萝看穿了。
  赫萝像扔开什么似的放开罗伦斯的耳朵,抱着手不悦地说道。
  “哼,戏弄汝只是为了回敬而已。……咱可难受得要死呢。”
  即使被戏弄算是扯平了,罗伦斯还是不能装作没听到她最后的那句话。
  “我说,虽然粗糙了点,但我们的面包是小麦和黑麦混合烤制的,葡萄酒也是干净又解渴,有时候还能吃点奶酪啊,肉干或者葡萄什么的,已经够丰盛了。我以前可经常只带着大蒜和洋葱上路呢。这些对我来说,已经相当奢侈了。”
  赫萝虽然总在某些奇怪的场合表现得或像孩子,或像野兽,但基本上,她的头脑是罗伦斯所不及的。
  她并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
  随后,赫萝平静地说道。
  “咱可真是要死了。”
  说完,她望向别处。
  这个世界上哪有这种故意装出来的演技啊?
  罗伦斯咬着嘴唇,恨恨地瞪着望向别处的赫萝。
  回应她的话,自己就输了。
  不过,罗伦斯也明白,如果自己无视她,就会变成两人暗中较劲,而在那种状况下,先开口的毫无疑问还是自己。
  被对方知根知底,就是这种情况。
  罗伦斯想,如果自己用更优雅的方式讲话的话,也许会使赫萝在旅途中更开心一些吧。但赫萝却并不买帐。“好了,我知道啦。”“……知道什么?”赫萝并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道。“对不起了,如果遇到卖鸡的,我就买给你吧。不过,旅途中说的话只在旅途中有效。”
  这是罗伦斯最大的妥协了。
  到了城镇之后,即使她把嘴皮说破,只要钱包还掌握在自己手中,就绝对不买。
  赫萝依然没有回头,只是扇了几下耳朵。
  这表示她在转动脑筋思考着什么。
  这已经是临界点了吧。
  “咱以前不就说过了吗,咱可以分辨出人的谎言。”
  “当然,我记得呢。”
  “是吗?”
  “是的。”
  “唔……”
  赫萝沉默了片刻。
  罗伦斯像等待宣判的罪犯一样等待着赫萝继续开口,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犯下什么罪。
  即便这样,他还是不得不面对这种麻烦的情况。
  最后,赫萝似乎明白了罗伦斯的提议是对自己开的玩笑的妥协,于是她冲罗伦斯笑了笑。
  真是狡猾,罗伦斯的内心这样呐喊道。
  因为,看着赫萝那表情丰富的脸,如果罗伦斯不是已经经历了数年的独自旅行的话,恐怕也会像其他无数人一样被她欺骗吧。
  “唔……不过呢,汝啊。”
  “什么?”
  在策马缓缓前行了一段路程之后,赫萝突然开口说道。
  “刚才说的,不是谎话吧?”
  “刚才的……是指去势的鸡吗?”
  “开什么玩笑,是汝那句若途中有鸡就买给咱的话。”
  为什么她要特意确认一遍呢?
  罗伦斯的头脑中一瞬间泛起一个不好的预感,而坐在旁边的赫萝抓着他的袖子,使他意识到这并不仅仅只是预感而已。“我是说过那样的话——”“说过的吧?”赫萝把脸凑过来,用小狗低吠般的声音说道。这时,罗伦斯终于发现了。前方不远处的路边有人的身影。虽然罗伦斯的眼睛还无法看清楚那里的情况,但赫萝已经知道那里有鸡卖了。
  “汝总不至于当着咱的面把说过的话收回去吧?”
  没什么比赫萝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更可怕。
  当然,罗伦斯觉得自己有必要耐心地把买一只鸡要花费许多钱这一情况向赫萝说明。不过,前提是赫萝肯听他的解释。而现在,怎么看,赫萝都不像是会听他解释的样子。罗伦斯看着身边的赫萝,叹了一口气。如果说了不合适的话,自己有可能性命难保。
  “明白了,我会守约的,不过——”
  “不过什么?”
  赫萝一面反问着罗伦斯,一面神情严肃地看着他。
  罗伦斯不得不仔细思考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只买一只。”
  赫萝依然看着他,一动不动。
  在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赫萝终于笑着望向了前方。
  罗伦斯现在一定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猎犬盯上而无法飞翔的鸟。
  他这样想着,把目光移回去,这时,坐在路边的人发现他们,站了起来。
  在走到能看到他脸上挂着笑容用力挥手的距离时,罗伦斯终于看到了他脚下拴着的鸡。
  “只买一只啊。”
  罗伦斯再次说道:
  “买点什么路上用吧。”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荒野,一个路人也没有。
  严冬中,小贩在这广阔的地方独自等待着顾客,他的装束有些奇怪,年纪和罗伦斯差不多。
  尽管他身材瘦小,体格却显得精壮,这是农民独有的特征。
  在握手的时候,罗伦斯被他手上厚厚的茧子吓了一跳。
  “除了鸡之外,还有特制的啤酒哦,要来点吗?”
  他的强壮程度不是行商者能比的。
  尽管衣着简陋,口中呼着白气,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冷。他爽朗的笑着,用手敲着放在正在啄草的鸡旁边的、及膝高的桶。
  青年倒是兴致很高,但固定桶的铁箍却锈得快要散掉的样子。
  罗伦斯抚着下巴的胡须沉思着。
  赫萝没有催他快点买了鸡就赶紧上路,大概也是由于对身上并没有穿着旅行装束的青年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四处张望的这种景象持有疑问吧。
  “啤酒可以先品尝再买吗?”
  总不回应也不好,于是罗伦斯这样问道。
  青年爽快地点了点头,一面大声说“当然可以,您请!”,一面拿出计量用的大斗,打开盖子舀出啤酒。
  “刚盛进去的,还泛着沫子呢。”
  罗伦斯尝了一口,也许是水质好,又或者是麦子的选料优质的缘故,啤酒意外地好喝。
  因为赫萝也想喝,他也让她尝了一口,随后赫萝便马上用请求的目光看着他。“觉得味道如何?”青年再次开口询问,罗伦斯点了点头,并把目光转向鸡。罗伦斯知道,赫萝藏在斗篷下的尾巴虽然没有摇晃,但已经膨胀起来了。有了鸡和啤酒。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让她高兴的呢。“不错。就把鸡和啤酒一起买了吧。”青年高兴得不得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赫萝那藏在斗篷里的耳朵兴奋得竖了起来。
  不过,罗伦斯并不是单纯带着赫萝到处行走的旅人。
  既然身为行商之人,他就会这样说。
  “只是,我想要好几只,而不是一只。”
  “啊?”
  虽然发出惊叫声的是那个青年,但赫萝也同样吃惊地望着他。
  赫萝也是明白目前物价行情的人,也大概知道现在一只鸡有多么贵。
  而且,她也是个得到东西就会付出相应回报的懂礼仪之人。
  所以,当罗伦斯说出想买好几只的时候,她才会感到吃惊吧。
  “附近应该有村庄吧?我们并不急着赶路,可以的话,请带我到村里去买。”
  罗伦斯知道,这个青年并不是挑着担子到处叫卖的商人。
  那么,他应该是为了赚取现金,或者交换必需品才专门跑这么远的吧。
  正如罗伦斯所预料的,青年在愣了一下之后,点点头,随后又再次用力点点头。
  “啊,您真想买吗?当然可以啊!”
  满面喜色的青年一面说着,一面利索地用绳子绑住桶背起来。
  之后,他用麻袋把各种杂物装起来,放到桶盖上,提起拴鸡的绳子大声说道。
  “那么,请让我为您引路吧。”说完,青年兴致高昂地迈着大步从岔路前行。青年所走的路前方虽然是荒野,但也有马车难以通过的地方吧。做出了这种判断的罗伦斯牵着缰绳,朝那个方向走去。早料到他会这样做,赫萝抓住了他的袖子。“汝要是生气,就说出来。”她以难堪的神色说道。她大概是认为,要买好几只鸡这种话,只是罗伦斯信口胡说的吧。
  罗伦斯不禁笑出声来,不过,他立刻发现赫萝正生气地瞪着自己。“啊,抱歉抱歉,我只是有个想法。”“……想法?”赫萝吃惊地望着他。“这也许可以称做商人的第六感吧。”虽然赫萝露出怀疑的神情,但罗伦斯并不介意。因为,他尽管总是被赫萝的演技和陷阱蒙骗,但对自己作为商人的眼光还是充满自信的。
  “顺利的话,就真的多买几只给你。”
  听了这句话,赫萝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
  “咱就不做任何期待地等着好了。”
  不过,罗伦斯却抱着期待。
  因为他觉得,意气高昂的青年带自己去的地方,一定会有生意等待着自己。
  青年引领罗伦斯去的小村庄,周围可以看到远处的森林和泉水。
  那里看起来非常寒酸,原因或许是那些七零八落,看起来像建好的村子一样的建筑,以及胡乱开垦的田地吧。
  规划不统一的城镇或者村庄有的混乱而充满活力,有的则充满破落的气息,这个村庄就属于后者。“真是偏僻的地方啊。”赫萝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罗伦斯也很理解她的心情。村镇只有与别的村镇,以及领主之馆道路相通,才能叫做村镇。可是,这个村庄本来就看起来寒酸,并且没有一条能直达村庄,可以称得上道路的路,可以说,这里几乎完全与外界隔绝了。
  大陆上的孤岛,用这个词描述这里非常恰当。
  “啊,到了!欢迎来到吉萨兹。”
  他们前方竖着一排木栅栏,似乎在宣告这里就是村庄的土地。
  青年走过栅栏,朝罗伦斯他们挥着手让他们跟上。
  这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村庄。
  刚才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罗伦斯他们的村民们纷纷走了过来。
  “总之,请这边走!先到我家落脚吧!”
  青年并没有向村民们介绍罗伦斯,而是得意地一面这么说着,一面引着马车前行。
  不仅赫萝,连罗伦斯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为外来的人引路,对青年来说是值得夸耀的事。
  不过,从青年说出的“落脚”这句话可以看出,这里是正教徒的村落。
  罗伦斯露出一切都如自己所料般的笑容。
  青年粗鲁地敲了敲一个房间的门,房门立刻打开了,青年走了进去。
  屋里传来一阵交谈声,随后,一个穿着整洁的妇女慌忙地从里面跑了出来。
  她的容貌和青年非常相像,这让罗伦斯觉得很有意思。
  “啊,欢迎光I}6j。对了,你去把村长叫来吧!”
  罗伦斯一直微笑着,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对方朝他微笑。
  赫萝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大概是察觉了罗伦斯笑容的含义。
  “啊,感谢您的热忱欢迎,我只不过是个旅行商者……”
  “没关系,旅行的商人也一样欢迎!请先进寒舍吧,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包涵。”
  罗伦斯在车夫台上客气地笑着,把目光投向赫萝。
  对这种细节有敏锐察觉力的赫萝轻轻点了一下头,随后向那个妇人露出微笑。
  省掉一一解释的工夫,就等于获得了巨大的利益。
  罗伦斯也因此得以大展演技。
  “那么,就打扰贵府了。”
  “请进,马车就停在外面吧。老公!你快去准备饲料,再打些水来。”
  妇人叫的,是人群中一个扛着锄头的男子。
  他应该就是这里的一家之主。这个男子带着一脸对自己家发生了什么事情、迷惑不解的神情,按照吩咐跑了起来。
  罗伦斯从车夫台上下来,赫萝也跟着下来了。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罗伦斯看到刚才的青年牵着一个老人从远处走来。
  房间里的地板既非木制,也不是石铺的,只是把土做了简单的固定后弄成。地板上挖了个坑作为灶膛,周围放置着桌椅,靠在墙壁上的农具全是木制的。
  房梁上挂着大蒜和洋葱,在墙上较高位置的架子上放着一些乳白色的东西,大概是某种面包吧。
  整个建筑非常大,大概是由于这里住着好几户人家。
  虽然并不讨厌城镇里的旅馆,不过,由于自己也是出身贫寒,住在这样的地方反而更能让罗伦斯感到安心。
  不管怎么说,赫萝也显出一副更安心的样子。
  “哈哈,原来如此,您是要从这里往北走啊。”
  “是的,准备去一个叫雷诺斯的镇子。”
  “是吗……不管怎么说,这个村子的状况正如您所见,有旅行商者光临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都说身份能改变人的性格,似乎有着村长身份的人不知为什么,大抵都给人比较相似的感觉。矮瘦的吉萨兹村长深深低下头。“我来到这里也是神明的指引,还受到如此热忱的款待,虽然我只是一介行商者,不过若有什么吩咐,我自当尽力而为。”“那就拜托您了。”罗伦斯露出的笑容并非出于客套。因为他的心中确实认为这是神明的指引。“那么,为了感谢神明让我们相遇……”村长说完,罗伦斯与赫萝一起拿起木杯,将酒一饮而尽。“……啊,啤酒真好喝啊。”“让您见笑了,感谢神明的时候,最合适的是葡萄酒,不过现在葡萄藤刚种下。”
  “葡萄酒的味道是由神明决定的,而啤酒的味道是人来决定的。想必你们一定有让啤酒如此好喝的秘诀吧。”
  村长虽然谦虚地摇着头,但喜悦的神色却溢于言表。
  赫萝安静地看着桌子,倒不是因为觉得这样的谈话十分无聊,也不是嫌桌上的食物寒酸。
  汝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赫萝用疑惑的眼神望向罗伦斯。
  “实际上,酿造的时候确实使用了秘传之法。”
  不知是不是由于啤酒受到称赞而感到高兴,村长这样说道。
  要给老人良好的印象,就必须安静地听他说话。
  罗伦斯以更加感兴趣的表情回应着村长说的话,突然,外面发生了骚动。“这是……怎么了。”村长说完,回头望去,这时——“村长!又是杜雷他们!”一个双手沾满泥土的男子闯进来,神色慌张地指着外面大叫。村长面色凝重地站了起来,向罗伦斯他们低头说道。“事出突然,实在抱歉。”“没关系,我已经受到很周到的招待了,何况,您还身负一村之长的重任。”村长抬起头,又鞠了一躬,随后急忙赶去外面。村长作为村民的代表单独招待旅人似乎是这里的礼仪,在村长出去之后,屋子里只剩下罗伦斯和赫萝两人。
  “汝……”
  “你是想叫我把话说明白?”
  赫萝一面抓起豆子放进嘴里,一面点头。
  “这里可是屯民之村啊。”
  罗伦斯说完,赫萝像鹦鹉学舌一样重复了一遍。
  “屯民?”
  “就是指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移居到未开垦的土地上进行新的生产建设的人。在偶然,或者说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在这几乎等同于大陆孤岛的地方也会出现这样的村子。”赫萝一面喝着啤酒,一面四处张望。“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呢。”接着,她像小孩子一样询问道。“这只是我的猜想,在进村的时候,你不也看到在泉水边堆放着木料和石块吗?我想大概是打算用那些材料建造修道院吧。”“建造修道院……吗?”“对。毕竟,那是虔诚的正教徒向神明祈祷的地方。为了避免俗世的喧嚣,保持顺从、纯洁、清贫的生活,才选择了这样偏僻的地方。”
  这是有着不知道赫萝能否遵守、哪怕只有一天的严格规定的清净之地。
  不过,做出那种规定的,并不是身穿长袍,手拿圣经的神圣羔羊。
  这个村子里的人,要么是被亲人当做罪人逐出家门,要么是与异教徒有关系的人吧。
  在偏僻的地方修建修道院,并不仅仅是建造建筑物,还包含了为确保修道士们的生活起居而进行的耕种,取水等工作。他们以繁重的劳作,作为向修道士们赎罪的方式。
  “唔……不过,如果真的像汝所说的……”
  说到这里,赫萝似乎想起教会里的人是什么样的家伙。
  那样的话,赫萝自己也能找到答案。
  “也就是说,汝打算利用他们的把柄?”
  这种说话方式,明显是故意的。
  “我只是想帮助有困难的人而已。”
  “说得好听。汝不就是看上了这个村子,要把它当成做买卖的机会吗?”
  罗伦斯一直保持着舒缓的神情,因为现在这里可以说是一个没人搅混水的渔场。
  农具、工具、家畜、以及衣服和纺织工具。村民只在村子里生活的时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如果只有村子一个存在,就必然会出现需求与供给。
  村民带着肥壮的鸡和鲜美的啤酒沿着街道贩卖的村子,对行商者而言无疑是一座金山。
  在这里购人鸡和啤酒,把生活必需品提供给村子。
  只要能一手包办整个村子的买卖活动,就能赚到比啤酒更令人垂涎的大钱。
  赫萝满脸惊讶,罗伦斯却并不在意,只是喝着啤酒。
  赫萝动了动藏在斗篷下的耳朵,笑着对罗伦斯说道。
  “那么,就好好地助人吧。”
  “?”
  还没等罗伦斯反问,房间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是刚才来叫村长的男子。
  罗伦斯知道对方有事相求。
  “抱歉,旅行者,如果您识字的话,可以请您帮个忙吗?”
  在商人都不会拜访的偏僻村庄,罗伦斯被人问起是否识字。
  吃惊的罗伦斯能勉强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也算是一种幸运了。
  “给我差不多一点!之前商量的事,你打算反悔吗?我的田是六西亨。”
  ‘‘那又如何,我也分了六西亨,你的应该是五西亨。可为什么我的田比较小,还建了这种栅栏……”
  用不着任何说明,罗伦斯也能明白在远处大声嚷嚷的两人是为了什么而争执。
  另外,从西亨这个单位,也能大致猜测出他们来自什么地方。
  在那个被叫做雷瓦利亚的森林与泉水之国,曾经有一位被称为贤公的西亨二世王。
  他领土内的土地所使用的丈量单位西亨,就是他双手展开的长度。
  不过,就算使用了贤公制定的明确单位,围绕土地产生的纷争也依然从未间断过。
  在大声争吵的两人面前,村长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呆呆地站着。
  如果是有着悠久传统的村子还好,可是在这新兴的村子里,权威这种东西并不存在。
  如果没有据理下达裁决的权威,就无法阻止这无尽的争执。
  “村长,我把人带来了。”
  “哦,太好了……”
  一副为难神情的村长一看到罗伦斯,就发出叹息向他求助。
  “真是让您见笑了。”
  “是关于土地分配的问题吧?”
  只要是在各个村庄之间辗转行商的人,就总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大概认为罗伦斯是个具有慧眼的人,村长低下了头,仿佛在说“您说的没错”。
  “实际上,这里是向某位贵族提出申请后建立的村庄,不过,围绕那个时候定下的土地大小问题,争执一直没停过……虽然每次都是双方协商解决,但这两个人似乎有着旧怨……”
  两人的大声争吵,逐渐从开始的讲道理升级成了用恶毒语言相  互攻击的言语冲突。
  村民们嫌吵,都躲得远远的,只有赫萝一人颇有兴致地观看着。
  “那么,应该有土地所有证的复制本吧?”
  这应该就是自己被问起是否识字的原因吧。
  罗伦斯问完后,村长立刻点了点头,从怀中拿出一张羊皮纸。
  “就在这里,不过,这里没有人看得懂……”
  没有一个人识字的村庄,就是一个尚未被打开的宝库。
  商人会把契约转变为文字。
  那么,面对读不懂契约的人,怎么可能一直保持诚实呢?
  “请让我看看。”
  这样的村庄本来就极少,而最初到访的幸运商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罗伦斯严肃地接过羊皮纸,心却是激动得快要蹦出来了。
  “……啊,这是……”
  不过,在展开羊皮纸的那一刻,他的嘴角露出浅笑,并感叹世界并不总是如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
  村长的目光游移不定,而罗伦斯的笑容也变成了苦笑。
  谁都读不懂是当然的。
  因为,羊皮纸上是用圣教会文字记载土地分配情况的。
  “村子里也有几个稍微识字的人,可惟独这个,谁也看不懂……大概是某种外国文字吧。”
  “不,这是教会使用的特殊文字,我也只认识固定的惯用语和数字……”
  用教会文字写成的土地所有证和特权证,罗伦斯也见过几次。
  赫萝在旁边看着,但她似乎也看不懂。
  因此,她马上失去了兴趣,又把目光转移到争吵的两人身上。
  “是这样啊,我知道争吵的原因了。”
  罗伦斯再次把目光移向羊皮纸,得出了结论。
  随后,他问道。
  “那两个人,以前是工匠什么的吧?”
  赫萝笑着继续观看,直到两人的争吵变成拳脚冲突的时候,终于有人上来阻止了。
  村长犹豫着,正在想自己是否也应该去劝阻时,听到罗伦斯的问话,他吃惊地回过头来说道。
  “正,正是这样,您怎么会知道……”
  “土地的分配是每人各六西亨,这一点没有错。可是这里……”
  说着,罗伦斯指了指某个单词。
  村长也眯起眼睛仔细看,不过,这本来就是他看不懂的文字,就算这样做也还是不可能看懂。 ,
  “这里写着圈羊。其范围是一边六西亨,另一边五西亨。”
  村长不解地看着羊皮纸,过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
  他用力闭上眼睛,拍着谢顶的脑门,小声说道:“原来如此。”
  “是这样啊,他们不知道圈羊吗……”
  土地分配对村民而言是重要的事。
  在出发前往新天地之前,不识字的人一定会请人静忙读内容。
  可是,在那个时候,甚至现在都没刨过土地的人看到那些专门术语,会怎么样呢?
  能留下印象的,自然只有数字。
  正因为这样,双方才会寸步不让地争执。
  “看来海·巴顿氏向教会捐的款多一些吧,因此,圈羊的六西亨那边是归巴顿的。”
  “巴顿是左边那个家伙……真是的,居然为这种事情争执……”
  “就算是说圈羊,对没接触过这个字眼的人来说,还是弄不明白啊。”
  所谓圈羊,和字面意思一样,是指把羊圈起来以后的土地面积,不过并不是要养羊。主要的目的,是到夜间把村庄或者修道院共有的羊关在栅栏中,用它们的粪便使土地变肥沃。
  大圈关的羊多,小圈关的羊少——这是常识。从中不仅可以知道羊的数量,还可以测量面积。所以便可知自己田地的最大面积,以及关在自己一半田地里的羊的大致数目。村长对罗伦斯恭敬地道谢,随后小跑着赶到两人所在之处。他开始向被村民劝开的两人解释。罗伦斯笑着观望,不一会儿,就看到两人面色尴尬地握了握手。“什么嘛,这么干脆。”两人握手言和的干脆程度甚至让意犹未尽的赫萝非常失望。“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这是师傅传授给罗伦斯的心得。
  师傅还举了例子,说行商者无法胜过城镇商人的原因之一,就是买卖时产生的金额不是记在帐簿中,而是记在大脑里。
  在发生争执的时候,获胜的总是有白纸黑字的一方。
  “因为若每次都发生争执的话,生意就没法做大,所以,契约是非常重要的。”
  赫萝毫无兴趣地听罗伦斯说完,恨恨地说道:“怪不得汝也有过想对买鸡的事不认帐的念头。”“就是这么回事。”罗伦斯说完,看到村长向他缓缓低下头表示感谢。他轻轻摆了摆手。原来如此,帮助别人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啊,罗伦斯这样想道。这天夜里,由于解决了引起两人争执的这件村中悬案,村民豪爽地用烤全鸡招待了罗伦斯他们。
  这当然是不用付钱的,啤酒也可以尽情喝。
  这样一来,赫萝也该满意了吧。
  尽管罗伦斯这样想,但赫萝在随便享用了一点美食之后,就像虔诚的修女一样早早告退了。
  在村民带领下,赫萝先行回到了今晚借给罗伦斯他们住宿的房间。
  也许是由于旅途疲惫,肉和酒她都没什么胃口。
  由于不排除这种可能性,罗伦斯也在象征性地短暂出席了宴会之后,回去了。
  寒冬时节旅行了三天三夜,身体会处于半适应半不适应的状态,这种时候如果不注意调理,即使是惯于旅行的人也会病倒。
  而且,赫萝已经累倒过多次了。
  即使是被称为宿于麦子中的丰收之神的贤狼,也不是永远不会感到疲倦的。
  罗伦斯在村民带领下回到屋子,安静地打开了门,里面显得昏暗而安静。
  罗伦斯接过兽油灯,慢慢走进屋内,看到正中央放着专门为他们安排的简易床。
  一般情况下,村民都是在地上铺了稻草睡觉,而这样则是把他们当做客人对待。
  只是,床只有一张,不知这是村民无奈之下的安排,还是他们考虑得过于周到。
  不管怎样,罗伦斯还是走到早已缩在毛毯中的赫萝面前,低声问道。
  “你没事吧?”
  如果她睡着就没问题了。
  过了一会儿,罗伦斯依然没听到回答,看来,她确实是睡着了。
  如果次日她醒来的时候情况有些不对劲的话,就花点钱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罗伦斯一面这样想,一面熄了灯,钻进垫着稻草,铺了薄麻布的床上。
  虽然还有些担心赫萝的身体状况,但她看起来似乎并无大碍。
  尽管睡的是稻草,但也比马车舒服得多。
  只是,躺下的时候,只能看到屋顶和房梁,从烟筒的洞射进来的月光稍微有些刺眼。
  罗伦斯闭上眼睛,回想着村里的情况。
  村民大概有三十到四十人。由于附近有森林和泉水,野生蜂蜜、果实以及鱼相当丰富,也适合放牧。

  
  这里的土壤只是岩石比较多些,但并不贫瘠。
  修道院建成后,这片土地也足以养活上百人吧。
  既然现在还没有别的商人看上这个村子,那么可以说,这个村子的生意已经被罗伦斯独占了。
  在宴会的时候,罗伦斯也提过关于买卖铁农具、牛马等事。
  有贵族愿意捐款在这偏僻的地方建造修道院,原因多半是这个贵族自己或者其身边的人死期将近。
  建造计划安排紧迫,甚至连必要的东西都没准备完全就急着要开工。
  而且,捐款者并不一定是住在这片土地附近的。
  由于土地所有权是记录在纸上的,往往会如同被风吹动的绒毛一样辗转到各地,因此,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的远方的人前来捐款,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结果,无论何时,如同满是补丁的乞丐服般杂乱的土地所有权都是纷争的导火索。
  于是,住在附近的人由于害怕被卷进纷争,经常出现不与移居到该土地的新居民接触的情况,这个村子就是典型的例子。附近城镇和村庄的商人由于无法确定这里的情况,并不愿意来这里做生意。村长也说过,青年带着鸡和啤酒坐在没人经过的路边,也实属无奈之计。
  对罗伦斯而言,那个青年是一座沟通的桥梁。而对村民来说,罗伦斯就是神明的使者。
  难怪自己没喝多少酒,却红光满面。在行商途中多次梦到的景象,如今就在眼前。那么,究竟能赚到多少利润呢。随着夜色变深,罗伦斯的大脑也逐渐变得冷静。比起宴会上的啤酒,大脑打如意算盘的时候更容易让人沉醉。“真是个蠢笨的雄性啊。”赫萝微微动了动身,叹着气这样说道。“怎么,你醒了啊。”“被汝的笑声吵醒了。”听赫萝这么一说,罗伦斯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咱在宴会的时候状态反常地退席,汝一点都不担心,还嘿嘿地傻笑……”
  既然赫萝这样说了,那就应该是她故意装做不适而退席。
  只是,听到她指责般的话语,罗伦斯也有些气恼。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听到你的声音这么活泼,我有多么放心。”
  在同一条毛毯中,赫萝摇晃着尾巴。
  不过,能够看穿谎言的赫萝贴着罗伦斯的脸,露出了獠牙。
  “开什么玩笑。”
  尽管无论怎么解释赫萝都会生气,不过这样似乎更好。
  赫萝满脸不高兴地转过身去。
  既然她的态度如此明显易懂,就表示她并没有生很大的气。
  “你为什么早早退席呢?啤酒和鸡不是都非常不错吗?”
  特别是啤酒,确实很好喝,据说,里面还专门加了用干燥的香草研磨成的粉末。
  鸡也是肥得流油,她到底有什么不满意呢。
  赫萝并没有马上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轻轻开口说道。
  “汝觉得那啤酒很不错吗?”
  “啊?”
  罗伦斯反问,并不是由于赫萝的声音太小。
  “咱可喝不下去。真不敢相信,汝能那样津津有味地喝下那么臭的东西。”
  当然,人的喜好各有不同,不喜欢那种香味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只是,罗伦斯弄不明白赫萝如此生气,甚至有些悲伤地说出这些话的原因。
  罗伦斯的眼珠转了一会儿之后,用水泡破裂般轻柔而缓慢的声音说道。
  “那啤酒里,似乎加入了那些人故乡的香草。毕竟,那种香味非常独特,喜欢的人会觉得非常不错,不喜欢的人就——”“开什么玩笑。”毛毯中的赫萝踢了罗伦斯一脚,转过脸说道。她的脸看起来有些扭曲,不过,那并不是从天窗射进的月光产生阴影造成的。
  在这样的时候,赫萝总是把想说的话强忍在喉咙中。
  而罗伦斯也总是猜不透原因。
  “算了!”
  说完,赫萝转过脸,缩起身体。
  别说在马车上总是盖在罗伦斯脚上的尾巴,连共用的毛毯都被赫萝完全卷走了。
  看到赫萝耷拉着的耳朵,罗伦斯就知道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不过,感受着她后背的温暖,罗伦斯知道她希望自己察觉到某种事。
  “…………',
  那绝对不是啤酒不合她的口味而惹她不高兴这件事。啤酒的事,只不过是引起愤怒的契机而已。
  也许是因为自己在遇到那个青年之后,就过于沉迷地打起与这个村子交易的如意算盘吧,罗伦斯反省道。
  虽然猎人经常与猎犬一道狩猎,但当猎人迎娶新娘的时候,猎犬也会表现得非常嫉妒。
  不过,惟独赫萝不会嫉妒,虽然这是赫萝所说的、胡来的雄性才会产生的想法。
  罗伦斯一面挠着头,一面偷偷看着赫萝的后背。
  不管怎么说,从明天开始,还是多关注一下赫萝比较好。
  毕竟,这头狼的心情,和山林中的天气一样善变。
  比起在寒冬的雨夜把毛毯盖在商品上,自己抱着双手蜷缩着度过漫长的夜晚,能在有屋顶的地方睡在铺着稻草的床上,已经算是非…。天亮的时候,罗伦斯一如既往地打着喷嚏醒来,在担心自己的现状之前,他尽力这样安慰着自己。
  身边的赫萝依然裹着毛毯呼呼大睡,并不时发出鼾声。
  罗伦斯并非完全不生气。
  不过,看到她的睡脸,罗伦斯只能轻轻叹了口气,悄悄地下了床。
  虽说是房屋,这农村里的建筑看上去只不过是用泥封住的洞穴罂了。
  罗伦斯呼着白气,哪怕稍微动一下,冻僵的身体都会刺痛。
  也许,他该庆幸地板不是木制的,而是泥土。
  为了不吵醒赫萝,罗伦斯轻轻地走了出去,一面对着天空伸懒腰,一面祈祷今天是个晴天。
  井的周围早已有人在打水,从远处传来牛、猪和羊的叫声。
  这是个如画一般的勤劳之村。
  这样的话,早饭也许就不用期待了。
  罗伦斯苦笑着想道。
  赫萝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一般情况下,睡到这个时候,恐怕会遭到村民的白眼。
  不过,村民们依然满面笑容,也许是因为这里是屯民之村吧。
  多数村民都有过带着所有家当和牲畜长途跋涉的经历。
  他们明白,旅人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
  只是,正如罗伦斯所料,没有提供早餐。
  毕竟,即使在物产丰富的村子里,早饭都被视为一种奢侈。这个朴素勤勉,为了支撑修道院而存在的村子就更不用说了。
  “汝在做什么。”
  也许,赫萝是看出不会提供早饭,才故意睡到接近中午的吧。
  赫萝手上拿着的,是夹着为过冬而准备的猪肉腊肠、并切成薄片的黑麦面包。

  
  接受免费的午餐会让罗伦斯感到过意不去,不过现在完全没必要顾虑这个。
  赫萝一面大口咀嚼着,一面看着罗伦斯的手,因为罗伦斯正尽力做着村民的委托自己办的事。
  虽然罗伦斯有许多话要对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喝着啤酒的赫萝说,但昨夜的不愉快还没有完全消除,处理不好的话,也许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尽管这种想法是对赫萝的纵容,但罗伦斯还是压住心中的诸多抱怨,回答道。
  “翻译。”
  “翻……衣?”
  吃着东西的时候别说话,罗伦斯想这样提醒她,但他也明白这种提醒根本没用。
  罗伦斯把赫萝嘴角残留的面包屑拿掉后,点了点头。
  “为了避免再发生昨天那样的争执,村民拜托我把那些麻烦的教会文字替换成他们熟悉的文字。”
  如果在城镇里接到这样的委托,一定能得到一笔数量不小的钱。
  不过,在这里尽管拿不到分文,但相对地,罗伦斯也不能保证所有教会文字都能正确地翻译出来。
  “嚯……”
  赫萝若有所思地斜着眼睛,看着桌上的羊皮纸,以及翻译用的木版,过了一会儿,她便失去兴趣,开始喝啤酒。
  “汝帮忙做事的话,咱的饮食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赫萝扭曲地笑着说完这句话,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从罗伦斯身边走开了。“我也想饮食无忧啊。”罗伦斯看着赫萝的背影,叹着气无奈地说道。随后,他转过身准备继续工作的时候,突然发现——“喂,别把我的那份也——”罗伦斯话音未落,赫萝已经拿着第二个面包开始吃了。“别摆出一张臭脸,这只是玩笑而已。”“那么,为什么面包会少掉这么多?”“咱倒是觉得,就算汝像咱这样吃也没关系呢。”“这可真是荣幸啊。”罗伦斯以嘲讽的语气说完这句话,赫萝有些不高兴地坐到他的旁边。
  这是赫萝式的撒娇吧,罗伦斯刚这样想,赫萝就带着狡黠的笑容看着他。
  “那么,下次咱就去求村里的人吧。老爷,老爷,请施舍点面包给咱吧……”谁听到这种话都会觉得很尴尬吧。不过,如果罗伦斯妥协的话,就过分纵容赫萝了。“你到底要吃掉几个人份才满意啊?”罗伦斯不高兴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嚼着从赫萝的魔爪下救出来的面包,继续工作。赫萝不高兴地叹了口气。该叹气的是我才对啊。罗伦斯这样想着。但是赫萝却说道。“如果村民这样问咱,咱是不是要捂着肚子这样回答。”理睬她就输了。罗伦斯拿起笔,装作没听到。“是啊……一定是两人份。”赫萝靠过来,凑近罗伦斯的耳朵说道。罗伦斯把面包都喷了出来,但这绝对不是夸张的反应。赫萝狡黠地大笑起来,并故意问道:“什么嘛,汝才知道咱是个吃得下两人份的大胃王吗?”
  在谈判中,能最大限度地活用自己所有解数的人是最后的胜者。
  在这一点上,赫萝可以说是过度使出自己的解数了。
  我决不会再听赫萝说话了,哪怕是一句。罗伦斯一面想着,一面把喷在木版上的面包屑擦干净,这时,赫萝伸出手把夹在面包里的一片香肠抢走了。
  “呼呼,汝大清早就坐在这里皱眉头,去外面呼吸一下冷空气也好啊。”
  在刚开始旅行的时候,只要听到这样的话,罗伦斯都会回一句“要你管”,惹得赫萝生气。
  但这次罗伦斯沉默了一会儿,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随后,像投降一样把手举到肩部,说道。
  “因为在收获结束之后,即使还有麦粒落在田里,也没办法了。”
  “唔。咱可不一定喜欢这里的麦子。”
  这是只有宿于麦子中的赫萝才能开的玩笑。
  戴着头巾,穿上斗篷,赫萝藏起摇晃着的尾巴,把手放到门把_卜.。
  “确实,喜欢的话可就麻烦了。毕竟,如果你想去捡来吃掉的话,谁也拦不住。”
  罗伦斯说完后,赫萝气得鼓起脸,而他则继续吃着面包。
  在村子里闲逛,这也许是不错的事。
  何况,自从离开帕斯罗村之后,赫萝已经很久没到过如此普通宁静的村子了。
  虽然从那以后旅途并不平静,但到了农村,还是能感受到一种熟悉亲近的气息。
  罗伦斯微笑着,看着在帕斯罗村也经常能见到的、用来作肥料的稻草,以及耕田的农具。
  “因为与城镇没有交流,即使到了这个时期,这里也要种豆子吧。”
  一般情况下,到了这个时期,农活都会停止,取而代之的是纺丝、织布、或者削木棒制作农具等室内的工作。町是,这里并非如此。
  即使是最近的城镇,坐马车去也要花上三天,而且为了避免麻烦,没有人愿意来这里做生意。
  毕竟,确保吃饭问题是最优先事项,其它事情都可以暂时放一边o
  “豆子在土地贫瘠的地方也能生长。当然,目前这里不必考虑这种事也能有好收成。”
  村子外面突然之间就冒出了一望无垠的田地,这么说虽然有些夸张,不过,以这里的人数,能开垦出如此广阔的田地,确实是一件让人佩服的事。
  之所以没有栅栏和沟,是因为田地是共用的吧。
  即使是现在,在泉水边也依然有许多干活的人,看得出来,他们是在挖水渠。
  说谎虽然不好,但有时候也挺有用的。按赫萝所说的到外面闲逛的罗伦斯已经不再皱眉了。
  “汝觉得可以在这个村子榨取多少钱?”
  围着村子的栅栏看起来似乎要倒掉了,但实际上比想象中要结实。
  赫萝坐在栅栏旁,罗伦斯也在她身边坐下,向在田里看到他们的村民挥了挥手之后,看着她说道。“这话可真不好听。”“汝昨天的表情不是更难看吗?”难道说,赫萝昨晚不高兴,是因为自己被欲望迷了眼睛吗?罗伦斯大脑里闪过这样的想法。
  不过,既然赫萝现在这么兴高采烈地说着话,那应该并不是那样的吧。
  “只要存在物品交换,就会产生利益。既然用不着特意去榨取,自己就会流出来,那么只要伸出舌头去舔就可以了。”
  “哦……听起来好像葡萄酒似的。”
  赫萝所说的,是用皮袋或者布把葡萄装起来,悬挂在房梁上制造的葡萄酒。
  由于是以自然的重量压碎葡萄,只用滴下来的果汁酿造,其醇美的口感是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的。
  赫萝还是这样一头有着丰富饮食知识的狼啊。

  “这次用不着借助你的力量,就能大赚一笔了。以在旅途中偶遇的赚钱机会来说,这会是一笔大数目。因此,你想吃多少鸡都没问题。”
  风轻轻地吹着,远处传来牛的叫声。
  真宁静啊,罗伦斯刚这么一想,就听到身后的鸡叫。
  “不管怎么说,我一直在借助你的力量。所以像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虽说钱还没有到手,但想一想总是可以的吧。
  而且,只要查看帐簿就能看出,比起赫萝吃喝掉的金额,在赫萝的帮助下赚取的数目要大得多。
  她说的饮食没什么顾虑,确实不是谎话。
  “汝。”
  “嗯?”
  “汝真的认为咱什么顾虑也没有吗?”
  这一刻,罗伦斯觉得时间仿佛停止了,他的大脑里只考虑着一件事。
  “你昨天晚上就是为这个生气的吗……”
  虽然会求罗伦斯买这买那,赫萝却不是什么都求他买。
  用不掉的部分会还给罗伦斯,在旅途中也总是与罗伦斯保持着微妙的互补与平衡。
  赫萝害怕被称为神,因为她不愿意被当作特别的存在而被供奉起来。
  那么,罗伦斯的关心或许会产生反作用。
  “我觉得不用在意……那就是我的想法。毕竟,你也有自己的原则。”
  听了这话,赫萝狠狠地盯着他。
  似乎在说,什么都要咱说出来才明白吗?
  “哼,咱可是无知的狼啊,连那些什么文字都不认识。”
  本来就因为没能帮上什么忙而感到不安的赫萝,一觉醒来还看到罗伦斯在伏案工作。这些,也许就是让她生气的因素。“啊,那就这么办吧。”“?”神情稍有缓和的赫萝看着罗伦斯。罗伦斯笑着对她说道。“去给村民讲一些关于种植麦子的建议不就好了?”这句话听起来就像难以判断赫萝是否生气的罗伦斯无奈之下开的玩笑。
  赫萝露出复杂的神情,随后气鼓鼓地把头扭向一边。
  “稍微用一点知识就能让他们高兴。那些连圈羊都不知道的人正在田里干活呢。为什么不可以这么做呢?”
  接着,罗伦斯补充说道:“让他们高兴的话,我的生意也会变得更顺利啊。”
  赫萝用几乎想哭出来的表情看着罗伦斯,似乎在说,不要用这种狡猾的方法安慰咱。
  “唔……”
  “不用考虑太多,这难道不是举手之劳吗?”
  罗伦斯笑着说完之后,赫萝闭上眼睛开始考虑。
  她的眉头紧锁,耳朵在头巾下动着。
  真是个坚守原则的人啊。
  罗伦斯一直笑着,随后把目光从赫萝身上移开,望向天空中的飞鸟,这时——“罗伦斯先生。”听到远处有人呼唤自己,罗伦斯把目光移回村中。“罗伦斯先生。”声音从身后传来,罗伦斯回过头,看到村长的身影。“啊,抱歉,翻译还没有……”“啊,不是说这个。这件事情让您费心了,不过,我还有事想与您商量……”
  “商量?”

  
  罗伦斯抑制住兴奋,因为他知道,这里毕竟是在筹措物资方面有困难的村子。
  罗伦斯把目光移向赫萝,她却面无表情,显得完全没有兴趣。
  “若是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如果不带着笑容,这句话听起来就完全是谎话。
  罗伦斯以灿烂的笑容说完后,村长如释重负般说道。
  “这样啊,太谢谢您了。实际上,最近像昨天那样因土地问题而起的争执经常发生,所以,希望能借用您的智慧……”
  “智慧?”
  罗伦斯笑着反问,村长面有难色地说出了难题。
  罗伦斯抱着头,烦恼地看着还未翻译完的羊皮纸和木版。
  村长来商量的事,在每个村子都会发生。
  不过,一般的村子有着从很早以前传下来的独特解决办法,那就是神喻、村长的权威、附近领主的证明文件、以及不容违反的村中共同会议。
  所以,那些村子里几乎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新建立的村子往往才建好就解散,这是因为缺少约束人们的强力措施。
  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村长来找罗伦斯商量的,自然是关于土地分配的问题。
  村子的范围是领主随便划分的,而各个村子又会在划分好的范围内决定土地的分配。
  问题就在这里。
  决定好的只有土地的大小,并没有写明以哪里为基准点。
  “所以,现在虽然已经随便定好了土地的大小,在问题出现之前,不定好基准点的话,就不好办了。”
  “是啊,村子刚建好不久,土地基本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只要画个图就能知道.不决定基准点就随意分割土地的话.土地会被分割成许多小块,而且,看不出哪块是谁的。”
  “不用画图,用咱的面包片做比喻就行。”
  赫萝开心地说道。
  “燕麦面包?那么硬,又不好吃。”
  “如果问好不好吃,那自然是不好吃。不过有嚼劲,咱的牙齿有时候会发痒呢……”
  说着,赫萝露出了獠牙,罗伦斯不由得退了几步。
  “什么嘛,与咱的獠牙相比,汝的牙齿才更可怕呢。”
  “啊?”
  罗伦斯吃惊地一问,赫萝就把手放到胸口,说道。
  “咱可是被汝的毒牙咬得死死的啊。”
  在外面的鸡叫了三声之后,罗伦斯仍没有回答,而是又抱起了脑袋,赫萝不高兴地踩了他一脚。
  “汝该不会是想说,他们的事比咱的话更重要吧。”
  “这是当然的。”
  “什……”
  赫萝睁圆眼睛,竖起耳朵,罗伦斯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不回应村长的期待的话,不就无法卖人情给他们了吗?赚钱的好机会只有现在,而与你谈话什么时候都——”
  “看来,咱的好意也要加个期限了!”
  说着,赫萝把头扭到一边。
  对其他会加期限的人,罗伦斯有自信把事情处理得八面玲珑,可若是面对赫萝,他的那一套就完全行不通了。
  只是,难得村长把关系到整个村子利益的重大事情交给自己。
  若让他失望的话,也许就无法一手包下这里的生意了。
  因为,尽管用金钱换不到爱,却可以用恩情换到金钱。
  “……”
  罗伦斯想不出该对赫萝说什么好,不过,眼前的问题却不得不考虑,一筹莫展的他站在桌子前说不出话来。

  在独自行商的时候,是不可能碰到这种问题的。
  师父也没有教过自己解决的办法。
  不过,若把两者放在天平上,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罗伦斯下定决心,正准备开口的时候——
  “汝真是愚蠢,甚至让咱怀疑汝到底有没有学习能力。”
  坐在桌上的赫萝的视线自然比罗伦斯高一些。
  再加上她以这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说话,罗伦斯自然会感到些许气恼。
  即使这样,赫萝那略带红色的琥珀色瞳孔中,散发着不容反驳的光芒。这并没什么道理可讲。是罗伦斯在与赫萝旅行的途中得到的经验。“刚才咱说过什么?咱忍着害臊,对汝说过什么?明明咱就在旁边,汝还一个人抱着头发愁……”
  “啊……”
  罗伦斯现在才意识到。
  赫萝明明在为帮不上自己的忙而不安,自己却一个人抱头烦恼。
  赫萝恨恨地看着他。
  而罗伦斯要做的,不是道歉,而是这样询问。
  “可以借用你的智慧吗?”
  罗伦斯艰难地吐出这句话,赫萝板着脸,看着他。
  赫萝的尾巴,在拒绝与答应的天平上轻轻摇晃着。
  随后,赫萝叹着气这样说道。
  “最笨的,也许是咱啊。”
  没等罗伦斯思考这句话的含义,赫萝又接着开口说话,罗伦斯只得直起腰板洗耳恭听。
  “不过,咱的智慧,也只不过是在那个令人火大的帕斯罗村用过的办法。”
  “……石碑和树木等标记有可能会被移动,所以不能采用。即使要以文件的形式定下基准点,由于那种基准本来就是不存在的,所以也会引起争执。”
  当然,完美的解决之道只有神才想得出来,所以,只要想出大家都能接受的具有正确性和普遍性的办法就可以了。
  而且,对方专程来商量,只能给出大家都想得到的办法的话,有可能让对方非常失望。
  罗伦斯正在想赫萝该不会是要显露真身的时候,被赫萝用肘部拐了一下。
  “开什么玩笑,汝难道忘了咱在帕斯罗的时候为什么会哭吗?”
  看来,她要用的并不是神喻这种办法。
  那么,是把村民全部集中起来,将基准点植入他们的记忆深处吗?
  “可是,要怎么做呢?即使是通晓星象运行的人,也不可能完全正确地测出东西南北。当然,可以像乘船时一样把山或者泉水当做标记……可是,那种标记是不可能写入文件中的。而像那样画出的地图也非常随意。”
  如果是在旅途中使用的地图,随意一点也没关系。
  可是,现在需要的,是能够在土地分配时使用的具有准确性的记录。
  “在昨天那两个人发生争执的时候,汝不是说过人的记忆是模糊的吗?”
  “是啊,所以需要记在纸上。”
  “唔,变成文字的话,谁看起来都一样,所以值得相信,这个咱也明白。可是,人的记忆真的那么模糊吗?”
  罗伦斯不明白赫萝想说什么。
  可是,他也只能这样回答道。
  “至少,在人与人对立的时候,凭任何一方的记忆来解决问题,都缺少客观性。而且,在土地分配的问题上,记录必须保存几年,甚至几十年。”
  赫萝认真地听着他的反驳,附和道:“是啊。”
  随后,她说道。

  
  “不过,用这种办法怎么样?”
  赫萝有些兴奋地凑到罗伦斯耳边,轻声说出了办法。
  罗伦斯吃惊地看着赫萝的脸,贤狼开心地摇晃着头。
  “就像咱说的,山啊泉水之类的大型标记虽然散乱随意,但组合起来就可以指明正确的地方。在山上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要从山顶环顾四周,就可以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了。”
  村民也应该知道这些吧。
  不过,正是由于没有办法把这些写进文件,才会引起争执。
  在划定土地范围的时候,人们容易感情用事,也是因为把这些写进文件相当麻烦。
  “不过,任何人都能接受,而且不会遗忘的记忆,实际上是存在的。”
  如果采用赫萝说的这个办法,所有的人都能够接受。
  不管怎么说,罗伦斯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牵起赫萝的手。
  记录的问题,在任何时候都是难题。
  赫萝的故乡约伊兹的事也是这样,正是因为变成文字,被人保存在石壁和昏暗的地下室中,才得以流传下来。
  而且,能做那些事情的只有少部分人,能否继续留存数百年,只有神明知道。
  如果是口头传承的话,将会相当模糊,这一点,从唾沫横飞的无用争执就可以看出。
  那么,既然没有办法,是不是就这么算了?若真如此,这个世界就不会向前发展。
  为了想出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办法保存下记录,使得在数十年后发生争执时能解决争端,人们绞尽了脑汁。
  赫萝在麦田中偶然听到过的,就是其中的一种办法。
  “罗伦斯先牛.所有人都集中起来了。”
  “您辛苦了,那么,代表呢。”
  “感谢神明的指引,正好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听了罗伦斯的计划后,村长的反应和罗伦斯听到赫萝说出办法时是一样的。
  用那样的办法啊?村长吃惊地问道。不过,那样的话应该可行,村长随后点头认可。
  那种办法用不着特殊的技术,也不需要工具和费用。
  更重要的是,用那种办法的话,在几十年后记录也可以精确地保存下来,而且能被大多数人接受。
  村长让人们集中在很早以前就被列为基准点候补地点之一的井边。
  接着,他在人群中选出保存记录的代表。
  在考虑到各种因素之后,决定由赫萝担任实施者。
  因为,她有着旅人这一特殊立场,而且,这样决定的话也会更有效果。
  集中起来的村民只知道要决定基准点,他们半信半疑地静观着事情的发展。他们也曾为了想出能让大家都接受的办法而努力过,,有这种怀疑是自然的。
  村长把手搭在挑选出来的代表肩上,咳了一声,说道。
  “我以村长以及全村人的名义,在此向全知全能的神明宣布,在长期悬而为决的土地分配问题上,于此定下本村的基准点。”
  尽管村长的声音有些干哑,但在这平坦广阔的土地上,谁都能清:晰地听到。
  “将各位召集到这里,既是为了让各位做见证,也是为了十多年后,若再有争执发生时,各位能想起今日之事。”
  先不说罗伦斯,赫萝一直低着头,神情楚楚动人。
  由于昨天晚上的宴会中,她只吃了很少的食物,因此村民们似乎认为她是个虔诚的修女。
  那样的话,由她来担任实施者显然最合适。
  村长又咳嗽了一声,说道。

  
  “接下来要进行的仪式,是请这两位旅行中的贤者传授有古老历史的土地分配之法,作为村长,我推荐他为代表。”
  接着,一位年龄用一只手就可以数出来的少年被从村长身后推了出来。
  这位少年有着明亮的大眼睛和一头美丽的金发,看起来就像一位天使。
  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或者说人们会对他做什么,但他的身边已经围满了神情严肃的大人。
  看得出来,这位少年非常紧张。村长继续说道。
  “谁有不同意见吗?”
  人群中有几个人互相看了看,但谁也没有把手举起来。他们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进行的仪式是什么,自然会有这种反应。
  当然,村长也补充说,在仪式完毕之后,任何人有意见都可以提出来。
  罗伦斯和村长看法一致,都认为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那么,现在开始。”
  没有人出声。 ’
  村长对少年小声交代了几句话之后,把他推到罗伦斯他们身边。
  少年站稳之后,回头看了看村长,又朝罗伦斯望去。在看到村长示意自己走过去之后,少年有些胆怯地朝罗伦斯走去。
  在与附近的城镇和村庄没有交流的村里,连大人也会对旅人感到害怕。
  少年一面缓慢地走着,一面朝人群看去。
  罗伦斯知道,他在寻找自己的母亲。
  “拜托你了。”
  少年走过来之后,罗伦斯笑着说道,并伸出了手。
  少年诚惶诚恐地握住他的手,应了一声。
  接着,罗伦斯向他介绍赫萝。
  赫萝的身材娇小,而少年甚至比她更矮。
  尽管赫萝戴着头巾,但走近之后还是能看清楚她的容貌。
  少年挺直了腰,看到赫萝正对自己微笑,于是也害羞地笑了笑。
  在与赫萝握手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村里没有年轻姑娘和少女,少年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咱的名字是赫萝,汝呢?”
  “啊……我叫克、克罗利。”
  “唔,克罗利啊,好名字。”
  赫萝摸着少年的头,称赞了他的名字,少年像被抓痒痒似的缩起了脖子。他显得非常高兴。甚至把仪式的事都完全忘到脑后了。“那么,克罗利,接下来做个游戏吧。没关系的,不会很难。”
  听了赫萝的话,少年想起了自己的立场,表情突然变得僵硬。
  不过,赫萝轻轻拥抱了他一次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
  男人的天性大抵都是一样的,和年龄没什么关系。
  “首先,向北方祈祷。”
  “祈祷?”
  “对,祈祷什么都行,汝们不是每天都进行祈祷的吗?”
  赫萝多少具有一些教会的知识。
  少年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按照自己的做法交叉起了双手。“北方有北方的天使,南方有南方的精灵。只要向他们祈祷‘请赐予我们美食’,愿望就能实现。”
  赫萝顽皮地笑了笑,少年也笑了起来。赫萝催促了他一下,少年
  立刻开始祈祷。“当天使和精灵倾听我们的愿望时,会出现预兆。请好好记住大地和泉水的位置以及形态,千万别把预兆看漏了。”
  少年对赫萝的话一一点头。他睁大了眼睛,努力记住眼前的景色,随后咽了一口口水,开始祈祷。
  东、南、西、北。
  在向四个方向祈祷完毕的时候,少年一定在心中咏唱了自己知道的所有美食的名称吧。

  
  “唔,辛苦你了。接下来,克罗利。”
  就样就可以了吗。
  少年一面想着,一面像温顺的小狗一样看着赫萝。
  “天使和精灵最喜欢笑容了。请微笑吧。”
  纯真的少年露出了自己最灿烂的笑容。
  这一瞬间,风的声音停止了。
  随后,人们听到“啪”的一声!
  “!”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静得甚至能听到人们屏住呼吸的声音。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赫萝一面甩着自己的手,一面苦笑着。
  那是认真而无情的一击。
  赫萝让少年笑,是为了避免他咬到自己的舌头。
  突然被扇了耳光的少年甚至忘记擦鼻血,也忘了从地上爬起来,只是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刚才还像天使一样温柔的赫萝。
  “虽然人的记忆是模糊的,但也有一生都忘不了的瞬间。勇敢的少年克罗利即使过了数十年,也一定不会忘记此时此刻此地的景象吧。”
  赫萝笑着对村民们说了这句话之后,他们先是发出了嘈杂的唏嘘声。
  之后回过神的他们产生了一阵骚动声,随后,骚动变成了笑声。
  他们来到这个村子,一定是离开了自己早已熟悉的土地。
  在踏上走向新土地的旅程之前,他们一定会带着不安与期待,回头看自己曾经居住的村子或者城镇。
  也一定会在凝望过东南西北各个方向之后,才踏上旅程。
  所以,如果问他们,他们绝对能肯定的回答。
  自己能够准确地指出自己回望故乡时所站位置的准确方位。
  “对这个仪式有异议的人请举手!”
  村长大声说完之后,所有人都安静了片刻,随后一起回答道:“没有异议!”
村民们交口称赞神明和赫萝的智慧,甚至有人兴奋得跳起舞来。
  赫萝与村长,还有少年的母亲走到少年身边,伸出手把他拉起来。这时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少年依偎着母亲嘤嘤哭泣。
  “在咱生活过的村子里可不是扇耳光,而是捏起拳头打呢。”
  事先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母亲听了这句话,笑了起来。看来,她为自己的儿子承担了保存村中重要记录这一职责感到非常自豪呢。
  村长一面向神明祈祷着,一面对罗伦斯与赫萝表达感激之情。
  “唔。这件事总算圆满解决了。”
  赫萝挺着小小的胸,得意地说道。
  无论哪个村子,都会把发生了重要事情的那一天定为特殊的日子,并举行宴会。
  吉萨兹村也不例外。这天夜里,村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村长与村民们纷纷要求与罗伦斯和赫萝握手,表达感激之意,甚至把他们的手都握肿了,而他们的名字,也将作为村子发展里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流传下去。
  到了这一步,罗伦斯已经毫无疑问地与这个村子结下了深厚而永久的友好关系。
  黄昏时分,罗伦斯面带无法掩饰的喜悦神色,等待着宴会的开始。
  委托他做的翻译工作也结束了,罗伦斯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在他的身后,悠闲地躺在床上的赫萝也舒展着双臂。
  “完了吗?”
  “是啊,总算完成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尽情吃喝玩乐了,是吧。”
  “接下来还有商谈等着我呢。当然啦……”
  罗伦斯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把手放于胸前,殷勤地说道。
  “多亏有个贤明的旅伴。”
  罗伦斯故意那样说,赫萝自然也故意挺起胸回应他。
  当然,罗伦斯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半是认真的,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
  别说是鸡,就算能装满整架马车的啤酒,他也愿意买给赫萝。
  “我欠你的人情又增加了,你希望我怎么还?”
  罗伦斯故意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这样说,因为他的心正为明天的商谈而雀跃不已。
  这个村子将有无限的发展空间。
  而且,在修道院建成之后,甚至有可能发展为城镇。
  “唔……什么都可以吗?”
  “你这种问法会让我感到害怕而无法回答。对了,限一百枚银币以内吧。比如再为你添一套上等的衣物之类的,这个应该没问题。”
  赫萝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衣服,随后闭起了眼睛。
  她是在考虑要求自己买什么吧,会是苹果吗,又或者是蜜桃。
  赫萝的尾巴开始摇晃,看来她终于想好了。
  不过,从她那温柔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想到的东西一定价格不菲。
  “如果不行就算了。”
  “难得你会这么没信心啊。”
  赫萝笑了笑,随后指着罗伦斯说道。
  “汝刚才做的工作?”
  “工作?你是指这个吗?”
  “对,就是文字的工作。汝不是说过吗,如果在城镇里接到这样的委托,可以得到一笔数额不小的钱。”
  识字也是一项特殊的技能。
  代写书信自不用说,如果是和正式文件相关工作的话,可以得到相应的高额报酬。
  “怎么,想让我替你写什么吗?”
  “嗯?这个……唔!”
  “这种事还不是小菜一碟……别的还要什么吗,比如苹果啊,蜜桃什么的。”
  赫萝难得会优先考虑食物以外的东西。
  也许是在谈论保存记录的时候,让她想到要把自己故乡的事保存下来吧。
  “那些虽然也很有吸引力,不过,食物吃完了不就没有了吗?正像汝所说的,变成文字才能长久地保存下来。”
  赫萝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羞怯的表情。看来,罗伦斯猜的没错。罗伦斯点了点头,说道。“如果叫我写本厚厚的书的话,我可办不到。”“不,长度并不重要。”赫萝跳下床,灵活地跃到桌上坐着。不太长的东西,现在马上就可以写。“那么,要我写什么呢?”听了罗伦斯的询问,赫萝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向远方。她的表情似乎在思考内容,又像在逐字逐句地确认每一句话。看来,这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在思考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赫萝吐了口气。“书名就叫这个,贤狼赫萝的……”罗伦斯急忙拿起羽毛笔,展开还没使用过的羊皮纸。赫萝并没有停顿,接着说道。“归乡之路指导契约书。”罗伦斯停下笔,先用眼角余光,随后转过头看着赫萝。“人的记忆毕竟是模糊的,如果被遗忘可就不好了。”赫萝的表情认真,准确地说,就像平时责备罗伦斯时的表情。罗伦斯没有说话。他的大脑中依次浮现出自从来到这个村子之后,赫萝露出的不高兴的神情。
  赫萝说过,自己是因为帮不上忙而不安,所以才生气的。
  不过,这只是借口。
  真正的情况是这样的。
  罗伦斯说的“带赫萝回故乡”的约定,只不过是口头约定。
  可是,罗伦斯却不经大脑地说人的记忆是模糊的,然后便一直为村子的事情忙碌着。
  “啊,不是……可是……”
  终于开口的罗伦斯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虽然难以用语言说清楚,但罗伦斯一直坚信,无论与什么样的商业契约相比,自己都会优先遵守与赫萝的旅途之约,并认为赫萝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尽管自己确实说出了不经大脑的话,但他也无法接受赫萝因此对自己发火。
  “可是?”
  赫萝冷冰冰地反问道。
  罗伦斯也不是不明白,有理的是赫萝。
  而且,自己确实欠考虑。
  就在罗伦斯连忙辩解“不是。”,并准备道歉的时候。
  “唔。咱已经不止一次被汝吓到了。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才忘不了契约。”
  赫萝突然笑了起来,说道。
  “既然汝反省了,就原谅汝吧。”
  罗伦斯如果想回她几句,也不是无话可说,这一点,赫萝应该也明白。
  所以,罗伦斯按照赫萝所希望的这样说道。
  “……不,真的很抱歉。”
  “唔。”
  赫萝的耳朵满意地扇动着。
  “不过呢……”
  说着,赫萝再次板起了脸,俯视着罗伦斯。
  不知道赫萝究竟要做什么的罗伦斯自然地摆出防御架势,赫萝却把脸凑近他,说道。
  “如果说不需要契约书,那是不是要咱用别的东西来当这次的报酬呢?”
  罗伦斯稍微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
  这是当然的。
  罗伦斯这样想着,突然觉察到赫萝的想法,不禁大叫起来。
  “啊,你的意思是——”
  “就是用咱和汝写旅行契约书的报酬能买到的东西。啊,还不知道咱能不能全部吃完呢。”
  赫萝得意地笑着,摇晃着的尾巴几乎把桌子上的所有东西都打翻了。
  罗伦斯根本猜不出到底有什么样的陷阱,在什么地方等待着自己。
  他已经失去了话语的主导权。
  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呼呼,汝的表情,和刚才克罗利的一样啊。”
  赫萝一面说着,一面戳他的鼻子。
  罗伦斯连露出厌恶的表情、把她的手指拨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赫萝跳下桌子,灵巧地翻身跳到靠着椅背的罗伦斯身后。
  “那么,汝是不是也该哭鼻子呢?”
  罗伦斯只有无奈地笑笑。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口说道。
  “那样也不错,幸好有让我依靠的人。”
  赫萝笑了。
  罗伦斯下定决心,如此说道。
  “不过呢,就凭你那小小的胸部,还不知道能不能让我完全地依——”
  一阵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赫萝甩着手,面带微笑。
  罗伦斯牵着赫萝伸过来的手,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赫萝依然面带微笑。
  这种笑容明显是虚伪的,不过,罗伦斯知道把它变成真正笑容的魔法。
  赫萝之所以依然面带这种微笑,目的就是催促罗伦斯赶快咏唱那种魔法。
  罗伦斯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缓缓张口,开始咏唱魔法。“这样,我就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笑容了。”
  赫萝的尾巴轻轻一摇,握着罗伦斯的手更加用力了。
  几百年之后,赫萝的笑容将会被这个村子遗忘,留下的,只有名字。
  即使用文字,也无法将她的笑容也一起留下。
  屋外,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宴会的准备。
  今宵的酒特别能引人醉。
  赫萝微微低下头,露出羞涩的笑容。


  狼与青草色的小路

  
  虽然现在是严寒季节,但偶尔也会有风和日丽的日子,让人错以为春天已经来临。
  这一天没有风,即使是静止不动地呆在那里,也能感觉到阳光的炙热。
  就算是再怎么惜时如金的商人,也会在这样的日子稍事休息,将运送货物的马车赶到路边,挑选一片已被牛羊吃得光秃秃的草地打个盹。
  放在身旁的,只有几瓶葡萄酒和黑麦面包。
  一边眺望着天空,一边不时啜饮几口葡萄酒,咬下一块黑麦面包。
  常常是连咀嚼都觉得麻烦,干脆懒洋洋地叼着面包打起瞌睡来。
  盖在身上的毛毯暴晒在太阳下,暖和得让人以为是躺在暖炉旁边睡觉。
  耳朵听到的只有小鸟的叽啾叫声,还有阳光洒向大地的声音。
  这是只有旅行者们才有权利得到的享受。
  这样的权利完全可以让人为之着魔。
  整个事情,开始于一张地图。
  当人们终于不再呵欠连连的时候——也就是太阳已经高挂天空的上午,驾驶着载货马车四处旅行的行商者罗伦斯终于厌倦了往返于一成不变的道路,少见地翻开了地图。
  这张地图是几年前和另外一张藏宝图——里面标记了一笔子虚乌有的财宝——用两张三文钱的价钱一起买来的。
  藏宝图是用劣质的纸做成的,现在已是一副支离破碎的样子,不过这张地图却是用羊皮纸做成的,十分结实,倒还颇具实用性。
  罗伦斯一行前进的道路一直与森林平行,延伸向远方。
  这些道路几乎寸草不生,称其为荒野也不为过,但是这座森林里却一年四季都生长着茂密的树木,连阳光都难以照射进来。
  不过,听说因为从前在这座森林附近建设新城镇的时候,采伐了大量的树木,现在森林面积已经缩减到原来的一半了。
  此刻罗伦斯手上的地图正是按照这座森林以前的面积绘制的,从上面可以看出过去位于此地的森林是多么广阔无垠。
  “怎么了?”
  躺在马车后面的旅伴赫萝,注意到罗伦斯坐在驾驶座上翻阅着什么,于是开口问道。
  罗伦斯转过头,看到总是打扮得像个修女的赫萝正懒洋洋地躺在货物上,歪着头看向自己。
  “这里有个采伐场啊。”
  “采伐场?”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是把树木砍伐下来供应给别人的地方。”
  不过,引起罗伦斯兴趣的当然不是这片森林曾经如何的广阔。
  他将视线投向通往森林的道路,想到在路的前方也许会有草原。
  “哦,也就是在这条路的前面?”
  罗伦斯重新将目光凝聚在眼前的地图上,对赫萝说明了情况。
  “这片森林是被两条路包围在中间的。我们现在所在的这条路由于是连接着城镇和村庄的必经之路,有大量的牛群和羊群从这里通过,所以就变成了这么一副光秃秃的模样。不过,包围森林的另一条路,也就是森林的另一边应该有一大片丰茂的草原吧。”
  “丰茂的草原?”
  赫萝一动也不动,只应了一声。
  “即使是这个时节,斜坡上也应该长满了碧绿的青草吧。”
  赫萝没有吱声。
  罗伦斯稍微有点在意地转过头去,看到她正一脸不高兴地盯着自己。
  “咱又不是羊,就算是有青草也不会觉得高兴。”
  她的声音听起来完全不感兴趣。
  
  如果有人偶然从马车旁边经过的话,一定不明白这番对话的意义吧?
  当然,他们也并没有用什么奇怪的措辞。
  只是,赫萝的头顶上耸立着绝对不是人类所有的美丽狼耳,后腰上还长着毛茸茸的尾巴。
  虽然从外表看来仿佛是个十来岁的少女,但她真正的姿态却是能轻易将人囫囵吞下的巨狼。
  要是有人对赫萝的话百思不得其解,那么在看到她真正的样子之后,就绝对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了。
  “那还真是抱歉了。不过,只是为了放牛牧羊而使用的话,未免有点浪费了。”
  “嗯?”
  “那里有太阳光啊。位于斜坡上、能充分吸收阳光的草原,不是很具有吸引力吗?”
  一瞬间,赫萝的眼睛似乎看向了某个并不存在的地方,然后尾巴立刻在手中晃动起来。
  她的想象力极为丰富,所以应该能正确理解这片草原的使用方法吧?
  因此,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便抛出一个单刀直人的问题。
  “但是汝不是要赶路吗?”
  日光穿过森林洒在草原上,对于时间就是金钱的商人来说,躺在这里睡午觉无异于往脖子上套绞绳。
  不过,虽然赫萝似乎是担心延误行程才开口询问的,但她的眼眸中却充满了致命的魅惑,恐怕连那些令历代皇帝神魂颠倒的绝世美女们也会自愧不如、落荒而逃吧。
  这样一来,无论是谁都无法拒绝她了。
  再加上赫萝还摆着尾巴恳求着。
  而如果这样能够取悦罗伦斯的话,就算多少耽误一些行程,他应该不会在意了吧。
  更何况,对于罗伦斯而言,只是悠闲地晒晒太阳就可以让赫萝高兴的话,应该会有赚到了的感觉吧?
  本来旅途就很枯燥乏味,毫无娱乐可言,在适当的时候稍微放松心情,消遣一下也是必要的。
  “为了能走更远的路,休养生息是必需的。但怎么说呢,你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比较好……”
  “怎么说?”
  罗伦斯“哗啦哗啦”地翻动着地图。
  “毕竟,现在还不能确定地图上面说的是否正确。如果穿过森林很困难的话,还是放弃比较好。“
  倘若对方是个任性的小孩子,也许这个提议很难说出口。但幸好她是被称为贤狼的赫萝。
  她很理解罗伦斯是在脑子里做了怎样的盘算之后,而给出了这个提议。
  本来是仰面躺着梳理尾巴毛的赫萝,此刻翻了个身趴在货台上,仰着脸看着罗伦斯。
  “什么嘛,咱觉得还是能在树荫斑驳的阳光下打盹比较好。”
  刚才罗伦斯说起草原的话题时,是赫萝在想象着那副情景;而现在则是罗伦斯开始想象赫萝提到的场景。
  一年四季都不落叶的树林中,偶尔一阵微风拂过,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两个人躺在从枝叶缝隙照射进来的阳光下,一边聆听着风声一边优雅地小憩,这样的场面的确很不错呢。
  罗伦斯从想象回到现实,他望着赫萝用眼神无声地询问:“怎么样?”
  “还不错。”
  “那就这么决定了。”
  罗伦斯放下地图拾起了缰绳,赫萝则翻个身继续小睡。
  运货的马车朝着森林深处继续前行。
  此时是阳光明媚,呵欠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中午时分。

  
  森林中蜿蜒的小路似乎有人走过的痕迹。
  是猎人,还是采集树木果实的人呢?或者是来寻找野生蜂蜜和砍柴的人吧?总之,道路被维护得还不错,即使是马车也能够轻松地进入森林。
  森林中既没有过分安静,也没有过分喧闹,作为一次轻松愉快的绕远路之行是再适合不过了。
  进入森林之前,因为对罗伦斯有所顾虑,赫萝没有喝酒。不过现在,听到林中小鸟的叽啾之声犹如佐酒美肴,她便又不由得喝起葡萄酒来。
  当然,本来就打算绕远路的罗伦斯也并没有生气。
  他只是一边回头叮嘱着“不许全部喝光哦”,一边又不时从赫萝手中接过作为“贿赂”的酒袋,自己也喝上几口。
  根据手中的地图,罗伦斯与赫萝两人前进的道路,是一条纵向延伸的小路,它将细长的森林横切为两部分。从形状上看,正是在森林的“脖颈’’部分。也就是说,从这条道路走的话,可以不必绕弯路,能非常方便地穿过森林。
  不过道路的走向偶尔也会与地图标示不符,比如现在——在顺利地前行了一段之后,道路突然变得宽广起来,并且向右拐了一个弯。
  然而,地图上却没有标记这条路,看起来也不像是因为树木倒塌导致原来的道路不能通行而开辟的新路,倒像是原本就有这么一条路。
  虽说是地图上没有标记的道路,不过又不是分岔口,所以没什么好犹豫的吧。
  罗伦斯如此判断道,继续策马前行。
  “冬天的森林啊……”
  坐在货台上的赫萝忽然开口说道。
  “如果不是大白天,而是清晨来就好了。”
  拐弯之后,道路两旁的风景已不再迷人,只有大片的沼泽和恼人的树根,让人担心车轮不知道何时会被缠住。所以罗伦斯不用回头看,也能从她的语调猜到,酒精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为什么?”
  “唔,这片森林的地面上也堆积了不少了落叶吧?因为夜里的温度较低,落叶会吸收潮气变得湿润。天亮之后被清晨的阳光一照射,就会升腾起白色的雾气。这个时候深呼吸一下的话……”
  “对已经习惯于冬天干燥空气的肺部来说,再也没有比这种湿润的空气更好的东西了。”
  罗伦斯接过话头继续说道,赫萝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中午时候来的话就是夏天的森林了。强烈的日光透过树枝照射到脸颊上,就像是被鸟儿的羽毛轻轻抚摸一样呐。”
  “可是,夏天的森林里蚊虫实在是太多了。”
  罗伦斯也算是常年漂泊于旅途的人,对于森林在一年四季中的优点缺点还是很清楚的。
  果然,背后传来了赫萝咯咯的笑声。
  不必转过头去,赫萝那在夏日的阳光下不胜其烦地摆动着尾巴驱赶蚊虫的样子,便已清晰地浮现在罗伦斯的眼中。
  “唔,森林可是个好地方。不过这一带基本上都是……呵……平原……”
  差不多到了该睡午觉的时候了吧。
  赫萝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说话,把不知道是毛毯还是什么的东西揉得哗哗作响。
  反正距离目的地草原还很遥远,干脆先睡上一觉好了。而看到如此打算的旅伴,罗伦斯提出了抗议。
  “不仅仅是森林,平原或者是别的地方也都有自己的有趣之处啊。”
  “哦……?”
  “就是和旅伴一起,天南海北无边无际闲聊的时候啊。”
  风和日丽的时候,平原上单调乏味的旅途在某种意义上就像是在磨练人的耐性。
  如果马车后面的那个人悠闲地睡着午觉的话,对于不得不独自一人手执缰绳赶路的罗伦斯来说可是一点都不有趣。
  因此,即使罗伦斯不说这番话,聪明的赫萝也能猜到。
  她轻巧地把下巴搁在驾驶座的靠背上,一脸淘气地盯着罗伦斯。
  “太不巧了,因为咱是狼,所以并不喜欢那种咬文嚼字的对话。”
  轻微的反击。
  罗伦斯顺着她的话说道。
  “那么,来热烈地讨论一下晚饭吃什么的问题也不错吧。”
  赫萝略微撅起嘴唇。
  “比起讨论晚饭,倒不如来做点其他激烈的事情?”
  赫萝半闭着眼,耳朵轻轻地在罗伦斯的手腕上摩擦。
  千万不要以为她醉意朦胧就掉以轻心,其实此刻正严阵以待地等对方自投罗网——这是她的一贯作风。
  总之,还是当成她单纯只是耳朵有点痒,想蹭一下比较好。
  “激烈?是那种的吗,不知不觉中就面红耳赤的那种?”
  “唔……嗯~”
  如果赫萝只是小猫小狗的话,完全可以大力摩挲几下,再丢给她一片肉干。不过不幸的是,她可是会瞧准对方松懈之际,将别人一口吞下的狼。
  罗伦斯抬起手臂,轻轻压在她的头上。赫萝立刻从喉咙深处发出了生气的呜呜声,不满地瞪着他。
  “只要想到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应该就会‘面红耳赤’了吧。”
  “……咱才没有喝那么多。“
  赫萝是那种即使喝了酒也不会反应的体质,她看起来脸色十分正常,完全没有什么改变。
  不过,稍微有点在意罗伦斯旁敲侧击的抱怨,赫萝从他手臂下挣脱出来,使劲儿擦了擦脸。
  “咱只是喜欢在阳光普照的草原小酌一杯。”
  “咱又没有喝那么多。”
  赫萝不满地抱怨着,缩回到货台上重重地一躺。
  看样子似乎真的生气了,也许她刚才喝酒的时候为了留出给罗伦斯的份,特意斟酌着喝吧。
  当然自己不是不相信她,不过,赫萝多半不会觉得刚才那句调侃的话有趣吧。
  要不要稍微道个歉呢?罗伦斯这样想着,回头看去,正巧和赫萝目光相对。
  这时赫萝一脸坏坏的微笑,与罗伦斯的叹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原来这是赫萝为了让罗伦斯感到担心,最终忍不住回头看着自己而耍的小把戏。
  “哼,老实说,咱更喜欢以那种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方式闲聊。这其中最喜欢的话题是……”
  “比如说,戏弄可怜的旅行商者?”
  “唔?嗯,那种也不错。”
  道路仍然在森林中蜿蜒,看不到尽头。还没到草原吗?罗伦斯‘抬头望向远处,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条平行的道路,似乎和脚下的这条路交叉在不远的前方。
  对于赫萝的回答,罗伦斯只是耸了耸肩,然后取出地图研究起来。、 “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话题?”
  罗伦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他一会儿盯着地图看,一会儿观察脚下的道路,还时不时向远处望去,好像自己的视线可以穿过树林直达对面一样。
  看来除了罗伦斯他们现在所在的道路之外,森林里还有好几条其他的路。
  而且罗伦斯感觉,这些路似乎还很复杂地交叉在一起。
  既然如此,是不是应该在迷路之前返回比较好呢?
  罗伦斯考虑着这个问题时,脖子上忽然感到针扎般的视线,回头一看,赫萝正神情不悦地摇晃着尾巴:“……咱可一点都不喜欢这样聊天。”
  一瞬间,罗伦斯的头脑一片空白。
  不着边际的闲聊可不是对刘方敷衍了事。

  因为自己一直以来都是独自旅行,从来都没注意到这一点,真是迟钝呢。罗伦斯赶快老老实实地道歉,然后再次问道:“抱歉。那么,你喜欢什么话题?”赫萝一怔:“汝把咱当成小孩子吗?”“诶?”
  “所谓谈话也有它的流程和走向,咱喜欢像这样的谈话。”
  赫萝的话音刚落,车轮就撞上了树根,整个车身猛地一摇。
  罗伦斯慌忙回过身,却又立即扭过头,望向马车后。
  赫萝伏在货物上,一副睡觉的姿势。
  “…………”
  罗伦斯面带难色地转过身来,掩住额头。
  这可是他以前以马为伴,习惯自言自语的生活中从没遇到过的事。
  虽然就怎样道歉这个问题考虑了很久,不过越是试图掩饰就越是会让对话陷入泥沼。
  罗伦斯下定决心,直截了当地说道。
  “抱歉啊。”
  说的是和刚才一样的话。
  不过,谈话总算是有了转机,可以继续下去。
  “哼。”
  虽然赫萝只是不满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不过这也代表她已经原谅了罗伦斯。
  “那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穿过这片森林啊?”
  句子中间的那个停顿,是因为她拿起装酒的皮袋又啜饮了一口吧。
  结果赫萝还是没有告诉罗伦斯,自己喜欢聊什么事情。
  “不知道贤狼赫萝大小姐,您是否能命令森林的精灵铺设一条路呢?”
  “如果是在麦田里的话,这倒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诶~真的吗?真想看一看哪。”
  “如果有机会再说吧。”
  赫萝的语气非常冷淡,不过她是应该以此为饵,引诱自己提出抗议然后趁机要求给予补偿吧?
  于是罗伦斯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咽下了后面的话。
  “不过,这还真是片奇怪的森林啊。”
  刚才载货马车剧烈晃动的那一下,是因为从两条小路交差的地方经过吧。“什么地方奇怪啊?”“分叉的路也太多了。就算是为了运输采伐下来的树木,也让人感觉有些奇怪。”
  果然应该在迷路之前折返回去吗,罗伦斯想道。
  正午已经快过去了。
  太阳越过了头顶,影子的方向也随之改变了。
  虽然还记得来时的路,但是影子的方向改变之后,对道路的印象也会改变,很容易迷路。
  “…………”
  “怎么了?”
  看到罗伦斯陷入沉思,赫萝开口问道。
  “是不是快迷路了?”
  赫萝一脸坏笑。
  对于一个在旅行中长大的行商者来说,即使这句话不是嘲笑而是亲切的忠告,也足以令人不快。
  “谁说的?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路线还是记得住的,不会有问题。”
  罗伦斯知道自己在逞强。
  不知道赫萝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尾巴,然后原本坐直的身子再次倒在货物上。
  “算了,反正咱又不是在旅行中长大的。”
  那还真是抱歉了,是咱多管闲事呢——赫萝这句话应该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马车颠簸着继续向前驶去。
  道路还是复杂地交错在一起,弯弯曲曲向前延伸着。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最后,他们来到了五条路的分岔口前。
  普通的旅途顿时变成了几乎要乞求神灵大发慈悲的情形。
  罗伦斯勒住马,仰望天空——现在已经过了中午,正是躺在草地上睡午觉的最佳时光。
  也就是说,过了现在就不是最适合林中小憩的时间了。
  如果考虑到回程所需要花费的时间的话,目前这个时刻他们本来必须到达草原才是。
  但是,好不容易绕了远路来到这里,连草原的风景都没观赏到就原路返回,未免太过扫兴了。
  更何况,自己是因为无视赫萝的忠告才变成这样,实在是颜面扫地。
  “…………”
  罗伦斯坐在驾驶座上默默的思考着,他就这么一直拉着缰绳,忘了松开让马前行。
  他明白,比起继续前进,现在返回才是正确的做法。
  可是,如果提议回去的话,真不知道赫萝会说些什么。
  虽然自己也明白这只是自己死要面子而已,但若要爽快地承认是自己错了内心又颇为纠结。
  赫萝啪嗒啪嗒地甩着尾巴,对于罗伦斯内心的挣扎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这很明显就是一种挑衅。
  果然还是应该继续前进吧,罗伦斯握紧了缰绳。可是突然间他又想到,如果就这么鲁莽地前进,到时候真的迷路了该怎么办?
  “…………”
  果然还是返回吧。
  “呵呵,汝还真是可爱呢。”
  罗伦斯刚刚下定决心,将脸靠在驾驶座后背的赫萝突然说出了这句话。
  “咱也为汝装上狼耳和狼尾巴,怎样?”
  “什、什么意思?”
  罗伦斯的口气一下子变得有些僵硬,不过赫萝完全没有在意。
  “像汝这样不管想什么都很容易被看穿的雄性可是很少见的呢。”
  “哈?”
  罗伦斯有些焦躁地反问道。赫萝支起身子,凑近他的脸。
  罗伦斯条件反射地向后一仰,因为他发现赫萝脸上笑容的意义已经改变了。
  “将汝的忠告抛在一边,结果很快又说出折回去的话的确有些不爽,不过如果继续前进的话危险也会更大。那么,该怎么做呢?”
  全部猜中。
  罗伦斯不禁别过脸去,赫萝立刻微笑着又靠过去一些。
  “汝那点小固执,咱轻而易举就能看穿。“
  当然了,对方可是生存了好几百年、自称贤狼的赫萝啊。
  赫萝的脸靠了过来,距离之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拂过面颊,这么一来罗伦斯更想逃开了。
  不过在狭窄的驾驶座上实在有点难以动弹。
  赫萝那从正面直视着自己的琥珀色双眸,仿佛占卜师一样能看透一切。
  “可是啊……”
  赫萝继续说道,不过她的语气已经缓和了下来,罗伦斯这才松了一口气。
  刚才的距离如此之近,罗伦斯几乎已经认定她下一步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嘎嘣一下咬下脑袋吃掉自己的身体了,然而赫萝却退了回去。
  她的态度变化之快让罗伦斯来不及反应,只能呆呆地注视着赫萝在驾驶座后背上坐下。
  “可是啊,一想到汝为何如此固执,咱就没办法生气了。”
  因为是坐在驾驶座的靠背上,赫萝便俯视着罗伦斯。
  平常一直都是罗伦斯低下头看着赫萝,现在的场面却正好相反。她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神情实在是让人生气。
  “汝即使是逞强也想要爬到咱的头上来吧?一想到汝那种幼崽一样的行径,咱就无论如何都没法对汝生气。“
  看到赫萝一脸嘲笑,罗伦斯预感到她之后应该还会说些什么。
  他想反驳几句,可是又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明明失败了还要努力找点借口。
  如果演变成那副光景,就更是丢脸到家了。
  再说了,当赫萝猜中自己的心思时,整件事情就已成定局,无法挽回了。
  “汝不好的地方就是……”
  赫萝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轻盈地从驾驶座后背一跃而下。
  她坐到罗伦斯身旁,因为身高的差距,视角变成了仰视。
  “汝总是将一切事物都用天平来衡量。”
  “天平……?”
  “嗯。是左边重还是右边重呢?到底是哪边在上哪边在下呢?总是在意这些小事可不行啊。虽然这对于商人而言无可厚非。”
  背后传来一个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赫萝正在伸出手从货台上
  拽住一张毛毯,并用力地在往外拉扯。
  她把毛毯拖到身边之后,突然轻轻拍了拍罗伦斯握住缰绳的手。
  “喂,汝打算一直握着那个缰绳吗?”
  “诶?……什么一直握着啊,我们不是打算现在返回吗?”
  罗伦斯一脸诧异,不明白赫萝想要说什么,看到他的反应,赫萝也愣了一愣。
  “真是的……咱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对汝而言,通过对话来揣摩对方的心思是很重要的。” 
  的确,交谈的时候仿佛有说过这句话。
  但是,对于它和放下缰绳之间有什么联系,罗伦斯还是一头雾水。
  自己是不是又被丢到什么复杂的陷阱里去了啊。就在这一刹那,罗伦斯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完全错了。
  “啊!”
  “真是的,终于想起来了啊。”
  罗伦斯没有再说话。
  只要回忆起刚刚谈话进行到了哪里,事情就会变得简单。
  他很自然地开始回想着,在进入森林之前到底和赫萝说过什么话呢?
  当时是不是说过,如果穿过森林有点困难的话该怎么办呢?
  “一开始那样做就好了,谁叫汝冒冒失失地就闯进危险之地呢?咱之所以总能在紧急关头不费吹灰之力把你救出来,不是因为咱聪明,只是因为汝太笨了。”
  罗伦斯的手被赫萝拉着,他放开缰绳,将双手握紧旋即又松开。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但自己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而且啊,汝应该明白,让咱高兴并不一定非要去草原。”
  赫萝展开毛毯,将自己和罗伦斯一起严严实实的包裹在毯子里。
  看来自己又估算错误一件事呢。
  赫萝在旅途中说过自己喜欢什么吗?
  “就是在闲聊的时候,最喜欢讨论什么话题吗?”
  “马恩。如果汝当时追问下去的话,就完全没有必要鲁莽地跑去草原,而且说不定还可以最大程度地使咱高兴。”
  赫萝的语气听起来相当愉快。
  实际上也正是如此。
  因为罗伦斯今天算是受到了相当多的打击吧。
  “那么,你最喜欢的是什么?”
  问完这句话之后,罗伦斯立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不是因为赫萝在发怒或者大吃一惊。
  更不是因为她神情轻蔑,一脸嘲讽。。 而是因为听到罗伦斯的问话后,赫萝竟然一脸羞涩,很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呵呵……内心真实的想法,只有在谈话进展到这个地步的时候才能说出来呢。”
  赫萝似乎是为自己将要说出的话感到难为情,她低着头,一个人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看来是相当难以启齿的话。如果真是如此,现在便正是说出口的最佳时机。
  现在赫萝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所以无论说什么都是被允许的。
  “咱喜欢的是,就像现在这样一边闲聊着一边慢慢睡去。什么也不想,就这样听着低低的呢喃而已……”
  说到最后也许是觉得有些害臊,赫萝转过了脸。
  的确,说自己喜欢一边说着话一边入睡,和说自己喜欢一边听着童谣一边睡觉没什么差别。
  不过,听到赫萝的这番话,罗伦斯倒是想到了一件事。
  赫萝常常都是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之前自己一直都以为这是赫萝任性的一种表现,今天总算知道了真相。
  罗伦斯偷瞄赫萝背过去的脸,发现她真的满面通红,难道是因为说出了真心话的缘故?
  “怎么,汝觉得很傻吗?”
  “……不好意思,你说的没错。”
  赫萝突然回过头,恨恨地一头撞向罗伦斯的肩膀。
  “那么现在,是谁比较厉害?”
  最愚蠢的行为,就是对理所当然的事情提出质疑。
  当赫萝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毫无疑问,罗伦斯已经重新占据了优势。
  没有必要拘泥于找到草原这件事,也没有必要胡乱逞强。

  
  或者应该说,逞强的其实是赫萝,这可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赫萝谨慎地从话语中捕捉到罗伦斯的意图,这的确是她的高明之处。“真是赢不了你呢。”“那是当然。”赫萝缓缓地移动了一下位置,她的狼耳微微地颤动着,打了个呵欠。
  “呵……这句话咱爱听。再说点什么吧?”
  赫萝虽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央求着,但是主动权还是掌握在她手上。
  罗伦斯真是后悔刚才说了那句话,可是他也很清楚自己对她讨厌不起来的理由。没办法,只好说起晚饭要吃些什么吧。
  和往常一样,晚饭的菜单还是只有那三种食物——无味的面包、肉干以及干瘪的树木果实。当说到既然是在森林里,说不定可以抓些鹑鸟或者野兔什么的时候,赫萝笑了起来——从她耳朵竖立的方式可以看出来。
  罗伦斯就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儿,赫萝终于呼呼地睡去了。
  这匹到刚才为止都随心所欲地将罗伦斯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狼,现在却是一副玩累了的疲倦模样。
  看到这样的赫萝,罗伦斯不由得想到,究竟何时自己才能比她更胜一筹呢?
  虽然森林中不如草原那么暖和,不过两人挤在一张毛毯下也还不算太冷。
  特别是和像小孩子一样体温略高的赫萝在一起。
  不过,实在是没有想到,她睡着的时候会这么毫无防备。
  就算是捏捏她的鼻子也没有惊醒,说不定用手指戳一戳她那长着细细茸毛的耳朵也是毫无反应吧。
  看到如此单纯的睡脸,罗伦斯的内心里不禁涌起了报复的念头。
  也许是神的旨意吧,就在这时,赫萝的身体突然一歪,向旁边倒去。罗伦斯赶快扶住她,却遭到了小小的反抗。
  我可是你的保护者啊,罗伦斯像是为了表明这一点,伸手揽住了赫萝细细的肩膀。
  然后,当他自己也打算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忽然听到赫萝小声说道:“合格。”
  罗伦斯感到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一般。
  嘴唇下的牙齿在闪闪发光。
  “只需将陷阱丢到瀑布下的深潭里就行了。”, 按照对话的发展,罗伦斯不得不接着说出下一句。
  “……因为一定会有蠢鱼儿自己跳进来吗?”
  赫萝点了点头,咯咯地笑起来。
  罗伦斯只好仰天长叹,不甘心地用刚才揽着赫萝肩膀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脖子,轻轻一勒。
  赫萝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一个劲儿地摇晃着尾巴。
  真是做了一件蠢事呢。
  的确是一件蠢事。
  对于商人来说,绕远路浪费时间无异于往脖子上套绞绳。
  胜负在那个时候已经很明了了。
  商人兴冲冲地往自己脖子上套绳子的时候,是谁握着绳子的另一端呢?不可能是其他人。罗伦斯无力地垂下了头,把自己的脸靠在赫萝的头上。仿佛是在说,对话进行到这个地方之后,可以在此收尾了。

  
  卸完干草捆之后,总算能够停下喘口气。
  虽然有些地方还留有残雪,不过因为春天的阳光和尚未习惯的体力劳动,芙露尔也还是出了一身汗。
  “这草不错呢。今年的家畜会长得很好吧。”
  琼斯商会的男人数着干草捆,不经意地这样说道。
  芙露尔拍掉沾在衣服上的干草,努力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那个年龄可以当自己父亲的男人说道。
  “只要好好养育的话,到了冬天应该能长得很肥壮吧。”
  “这样啊。那是不是该比平常多买一些……怎么办啊?”
  “那么多少钱?”
  商会的男人用羽毛笔挠挠自己的下巴,似乎这才想起货款的事情。他又数了一次干草捆,隔了许久才回答道。“十七里克特。”“按照约定,最少应该是二十里克特吧。”就算她马上反驳,对方也只是不停地转着羽毛笔。那是商人们把对方当成傻瓜时的独特举动。正当芙露尔脸上仅存的笑容消失时,从她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这种时候要说‘应该是二十五里克特’才对。”
  “奥拉。”
  芙露尔回头一看,发现那里站着一名年迈的商人。
  玩弄羽毛笔的男人抓抓自己的太阳穴,微微嗤笑着歪着脑袋说道。
  “看在那厚脸皮的份上,就按二十里克特算吧。”
  “租借马车的费用当然也计算在内了吧?”
  即使漂亮的银色头发变得相当稀少的现在,奥拉每天也会用鸡蛋清来擦拭他的头发。
  尽管对方也不是年轻的商人,但在他看来也只是个毛头小子。
  “没错,情报费也包含在内。”
  “愿众神保佑您。”
  对于隔着自己脑袋进行的商谈,芙露尔一句也没有插嘴。
  直到奥拉从马车上卸下行李时,她才总算找到自己所能做的事情。
  “回去了。”
  奥拉在归还马车、确认过商会男人记在帐簿}_.的数字之后,只丢下这句话就迈开脚步离开了。
  奥拉看起来身板很结实,背着行李也能健步如飞。
  港口的装卸场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可奥拉却如同施了魔法般毫无阻隔地前进着。
  芙露尔还没习惯为了隐瞒自己的年轻女性身份而遮在脸上的头巾,因此就连直线前进都显得很困难。直到进入两人并排走就会堵塞交通的小路上,她才总算追上奥拉。
  这里从上方传来小孩子的哭泣声,脚下响起老鼠的叫声,从齐头高的窗户能听到猫叫声。要是在稍早之前,这大概是自己一辈子做梦都不会踏足的地方。
  即使如此,芙露尔还是觉得人凡事都得习惯。
  她在路过时,顺便轻轻抚摸睡在窗檐花盆旁的猫咪喉咙。
  庶民的生活也并不是那么糟糕。
  “大小姐。”
  因为奥拉生气的声音,猫“噌”地跑回了家。
  她朝发出声音的不解风情者投以责难的目光,但对方的眼中却充满更强烈的责难。
  “你没有在反省吗?”
  芙露尔面对年龄和经验都占压倒性优势之人的责难,反而会露出笑容,当然这并非因为她神经粗胆子大。
  她只是单纯回想起年幼时总是惹家庭教师生气的情景。
  “啊啊,抱歉。不,我有在反省。”
  实际上,自己在交涉时完全没起什么作用。
  “另外,我本来还希望你能表扬我在想违反约定的对象面前没有发怒呢。不过看来时机不大对啊。”
  “大小姐。”
  奥拉听了她的玩笑,皱起的皱纹几乎延伸到光秃秃的头顶上。
  在交涉时明明像石像一样面无表情,除此之外表情却异常丰富。这真是让人很佩服。
  “别生气。还有,我说了不要叫我大小姐的吧。”
  “那么,请你稍微有一点商人的自觉。”
  在奥拉笔直的视线面前,芙露尔不由得移开了目光。
  她把“要有作为商人的自觉”这句话时刻铭记于心。
  因为自己已经不再是贵族了。
  第十一代布朗家当主、芙露尔·冯·伊塔尔忒尔·玛丽埃尔·布朗。
  她甚至对那长长的名字感到有些怀念。
  “当然有自觉了。我可是双手沾满鱼腥味地运送鲱鱼,返程时还在马车上装满了干草呢。”
  “那还真是了不起呢。大概谁都不会相信你之前连骑马都怕得要命吧。”
  从话中完全听不出夸奖之意,因为奥拉还在生气。
  芙露尔当然清楚个中理由。
  可是,严厉的奥拉似乎觉得必须说清楚才行。
  “买人鲱鱼花了十二里克特。关税四里克特。作为粮食的小麦面包、羊肉干、腌猪肉、腌制奶酪和葡萄酒一共半里克特。马匹的饲料费和马车的租借费是两里克特。你觉得收支平衡了吗?”
  听到奥拉的质问,芙露尔在头巾里叹了口气。
  算上买入鲱鱼的全部费用,一共是十八个半里克特。如果接受那个商会男人厚颜无耻提出的十七里克特报酬,结果就会赤字。
  虽然贵族习惯于在赠与和受领之中生活,但交易并不是单纯的赠与和受领。
  要给予对方某物,就必须收取其价值以上的报酬。
  不那样做的话,自己就要挨饿。
  “可是,我也没打算就那样接受啊。”
  “是那样吗?”
  奥拉直冲冲地向前走着,对自己看都不看一眼。芙露尔对那态度不由得也怒上心头。
  “你想说我是个连反驳都不敢的胆小鬼吗?”
  奥拉听了那话,马上扭回头说道。
  “不。不过就算大小姐顽固地主张契约是二十里克特,也没有能够证明的证据。”
  “我确实听到那个人这么说了,你难道在怀疑我吗?”
  ‘‘不是那样。但是,这世上再没有比无休止的争论更难看的事了。在这种情况下,通常都会考虑在两者的要求之间做出妥协。”
  “所以你才说是二十五里克特吗?”
  奥拉点点头。
  如此近似疲惫的点头,一定是已经懒得再讨论了吧。因为这是商人们不言自明的常识。
  没错。奥拉从一出生就是个纯粹的商人,他曾经负责过大商会帐簿管理。
  他会称呼芙露尔为大小姐,是因为布朗家前代当主当家时的御用商人是奥拉的前主人,因此得以频繁地出入布朗家。
  只不过到了芙露尔差不多该谈婚论嫁的时候,前代当主病故,原本就渐渐没落的家族终于即将倾覆,渐渐和奥拉所属的商会断绝了关系。
  两人的再次相见,是在奥拉的原主人为了成为芙露尔的丈夫而前来缔结契约的那天。
  明明没过多长时间,但现在看来却已经是在褪色的记忆深处之事了。
  “那么大小姐,你在那边是以多少钱收购的干草?”
  思考只有一瞬的工夫。
  现实总在不断变动,一直处于自己的眼前。
  没落的家被富裕的商人买下,后来那个商人也因为破产而没落得一钱不值。
  用多少里克特收购了干草?
  被人这样质问,奇妙又不可思议,简直好笑。
  “两里克特。”
  不过,芙露尔也是在社交界经过掩饰真实表情训练的贵族之后。
  听她理所当然般地这么说完后,奥拉变得面无表情,夸张地抬起双手,加快了脚步。
  看来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商会的男人所支付的,是将鲱鱼送到内陆村子和回来时所运送干草的所有货款。
  这样一来,鲱鱼的花费共计十八个半里克特,再加上干草的两里克特,就算支付二十里克特依然是赤字。
  那种事自己当然清楚。
  即使如此,芙露尔还是争辩道。
  她追上气得健步如飞的奥拉,走在他身边说道。
  “村里的人似乎过得很辛苦。他们说连割草的镰刀都豁了口,必须拿去修理。哀叹如果没有两里克特,就没法活下去了。”
  “是那样的吗?”
  冷淡的回答。
  和平民奥拉不同,自己即使没落也仍是贵族。
  芙露尔怒上心头,不禁脱口而出。
  “你以为我在说谎吗?”
  奥拉虽然一时停下步伐,却没有理会芙露尔再次迈开脚步。速度比停下前还要快。是谁不对显而易见。芙露尔早已不是雇佣奥拉的贵族,只不过是为了生存向奥拉学习行商方法的一个普通人罢了。
  荚露尔在狭窄的小巷里奔跑,再次与奥拉并行。
  “……抱歉,奥拉。可是你叫我大小姐,让我觉得很生气。”
  奥拉听到这话,完全停下了脚步。
  芙露尔收不住脚,往前多走了几步。
  她回过头,发现奥拉脸上露出苦笑。
  “好的商人,要从好的借口开始呢。”
  芙露尔耸耸肩,稍微接过一点奥拉背着的行李。
  穿过小巷后,终于在排列着相似房屋的区域中看到了他们的家。
  “结果,大小姐辛苦一场还赔了钱吗?”
  女佣贝尔特拉是个诚实的孩子。
  所以会想到什么说什么。
  “没有赔钱。”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尔特拉不但个子矮,还比自己小一岁。
  说到身份差距更是天差地别。
  可是在掌管家计者的魄力面前,芙露尔只能举手投降。
  没有钱的话连明天的面包都买不到。身为贵族时还能拿家名和荣耀做依靠,可现在那些却连起码的安慰都算不上。
  芙露尔装出收拾脱下的头巾和外套的样子,想要逃之天天。
  “大小姐,我虽然是没有学识的女人,不过奥拉大人说的话还是能理解的。”
  “不要叫我大小姐。”
  “不行!大小姐!”
  芙露尔甩开贝尔特拉的阻止,逃进旁边的房间。
  虽然能从房门外听到贝尔特拉的叹息声,不过芙露尔还是穿过房间来到走廊,经过浴室登上二楼。
  从楼梯中间的木窗,能看到贝尔特拉用心打理的庭院。蔬菜和一般的香草、草药都能在那里自给自足。不单如此,甚至还能将多余的东西拿到市场上去换肉。
  而自己又给这个家带回了什么呢?
  自己也很清楚。就算被掌管家计的贝尔特拉发脾气也无话可说。
  就连见习生的小鬼都会算加法。
  可自己却没能把干草杀价到二里克特以下。即使心里清楚也做不到,从住在原本是自己家的领地、生活穷困的人手中夺取微薄的收入这种事。
  “大小姐。”
  有人敲了下房门,奥拉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进屋内。
  如果是在以前,尽管房门破旧,从自己的书桌走到门前也起码需要二十步。
  但现在要打开房门,只需要大步迈出三步即可。
  “不要叫我大小姐。”
  打开门一看,门口站着面无表情的奥拉。
  “贝尔特拉在哭泣。她说大小姐不肯听自己的话。”
  “……"
  毫不留情说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吧。
  奥拉比当事人本身还要熟知别人的好恶。
  虽然他说那是顺利进行交易的秘诀,不过那技能在教育上似乎也很管用。想要让人牢记造成赤字是多么罪孽深重的事,再没有比搬出贝尔特拉更有效的办法了。
  芙露尔投降般的点点头,随后又使劲点下头,深呼吸了一口气。
  “知道了,知道了啦。”
  “所以呢?”
  “我会去向贝尔特拉道歉,然后好好听她的话。”
  “……’’
  “还有,吃饭也一定全部吃完。”
  奥拉露出笑容,留下一句“请稍事休息”后关上房门。芙露尔虽然“哎呀哎呀”地叹着气,但在做工粗糙的椅子上坐下时,脸上已满是笑容。
  房产全部被没收,各种特权被卖掉,佣人们也都做鸟兽散去。自己最后落脚的地方是雇佣职人和身份低微的官员居住的住宅地,穷得不要说养马,养得起猪就谢天谢地了。
  虽然是典型的没落贵族结局,不过芙露尔每天却并未感到辛苦。
  和商人打交道时,很多时候的确同作为贵族的常识相差甚远。尽管有时也会感到生气,但也并不是无法忍受。
  再怎么说,光是奥拉提出余生都要负责自己的教育兼管账,以及佣人中关系最亲密的贝尔特拉表示将继续照顾自己,芙露尔就能够安心度日。
  他们使自己明白,即使全世界都成为敌人,自己也不是只有“布朗”这个家名而已。
  只要明白了这一点,人就能继续在世上活下去。
  只不过,自己也清楚为了维持生活需要金钱。
  也就是说,这可不是能够赔钱的时候。
  “我已经是个商人了。”
  芙露尔给自己鼓劲后,去向楼下的贝尔特拉道歉。
  翌日的中午时分。
  芙露尔喝完好不容易才习惯的麦粥,奥拉慢吞吞地对她说道。
  “既然干草的质量很好,那么去做马匹的交易可能比较好。”
  “马匹?”
  “在海对面大陆的遥远南方,最近爆发了战争。战争爆发的话,马匹的价格将暴涨到难以置信的程度,简直就好像长了翅膀的天马一样。”
  虽然不是小看奥拉的情报收集能力,但芙露尔满脸怀疑地反问道。
  “如果是好买卖的话,应该已经有人在做了吧?”
  “没有抢先的必要[轻国录入]。如果真是能够赚钱的买卖,第二、第三也足够了。”
  奥拉一边说着,一边把长霉的黑面包上坏掉的部分削掉,然后放进嘴里。
  虽然芙露尔在一开始吃发霉面包时直皱眉头,但经过多次商旅之后,她也不再在意这些小事。再说尽管芙露尔不知情,可听说在大屋时厨房里也是这样做的。
  芙露尔从贝尔特拉那听说这事实时,除了惊讶,也奇妙地感到可以接受。
  “马匹吗?”
  马匹在什么地方都是高级品,不过维持也很花钱。
  在房产和布朗家的名字还有些价值的时候,在微薄收入中占据大部分的,是农民们收割马和猪的饲料时支付的森林使用费。
  干草的质量优良、价格上涨的话,也许会有人无法负担维持费而放弃马匹。
  “收取昨天的货款之后,去和商会的人谈谈吧。”
  芙露尔一边用贝尔特拉仔细去掉霉点的黑面包沾着大碗里的粥,一边说道。
  “请不要再赔钱了。”
  荚露尔听到贝尔特拉的话后点点头,微微露出苦笑。
  随后她的视线转向一旁,这并不是因为贝尔特拉的话。
  “哎呀,不知又从哪溜进来了。”
  贝尔特拉跟着芙露尔的视线望去,从椅子上起身这样说道。
  在通往厨房和浴室的门口,手掌大小的小狗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弄破麦袋的就是这只狗吗?”
  城镇里的动物之多,是住在被森林和草原包围着的大屋时所无法想象的。虽然那对贝尔特拉来说似乎是头痛的来源,但对芙露尔却正好相反。
  “过来,这边。”
  一看到贝尔特拉靠近,小狗就准备起身逃跑。不过当它看到芙露尔手上的面包碎块后似乎鼓起勇气,“咻”地站起穿过贝尔特拉的脚边朝芙露尔跑去。
  “大小姐。”
  每天都在与侵入厨房的老鼠、猫和狗战斗的贝尔特拉发出责难的声音。
  直到小狗吃完面包,芙露尔才抬起头说。
  “因为我丈夫一直在掠夺别人,所以我不想变成那样。”
  小狗似乎也明白世间的道理,只要给予食物就会誓以暂时的忠诚。
  它在芙露尔抚摸自己脑袋时一直原地不动,甚至还摇起了尾巴。
  不过很遗憾,小狗不是骑士,自己也早已不再是贵族。
  贝尔特拉走过来,抱起小狗从附近的窗户放了出去。
  “大小姐太温柔了。”
  “作为平民百姓的生活吗?”
  她自己也明白这是坏心眼的质问。
  贝尔特拉不出所料地一时语塞,于是奥拉接过话头说道。
  “大小姐在当夫人时的事我们早就知道了。我的原主人虽然不是个值得称赞的人,但是我们仍然必须依靠行商赚钱才行。还是说,大小姐另有其他赚钱的方法吗?”
  芙露尔并未不懂世事到连没落贵族的末路都不清楚。
  如果身为年轻女子,那可能性则更是相当有限。
  “在能施舍前要先能赚钱。高台之家的人如果说出这种话,连贵族之名都要哭泣了。”
  “取而代之的,是好领主的账房先生总是在哭泣。”
  “是啊。不过,我可不想看到贝尔特拉的哭脸。”
  芙露尔把剩下的面包碎块放进嘴里,站起身来。
  “那我去行商了。这次决不会赔钱。”
  贝尔特拉一直紧握着比在大屋时颜色略微变深的围裙,静观着事态的发展。她这时总算松了口气,露出笑容,这样说道。
  “路上小心。”
  这里是不是宽敞干净的大屋,都不会影响芙露尔的笑容。
  河川如果被冻结,其流动肯定也会停止。北方一到冬天,不单是船只,就连港口本身都会被冻结。因此一到春天,船只的往来就仿佛一扫其阴郁般的繁忙。
  奥拉曾如此说明。这说法看来果然是可信的。
  在晴空万里的那一天,港口的装卸场比平时更加繁忙。
  “给,这是货款。”
  虽然二十里克特的金额差点被砍到十七里克特,不过在支付金额时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商人这种生物也许都是些不可思议的人。
  荚露尔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商会的男人谈起午餐时奥拉说过的话。
  “马匹?”
  “没错。听说如果爆发战争,就会需要马匹。”
  “嗯嗯,话是那样没错……马匹啊。”
  男人用羽毛笔挠着自己的下巴,轻轻抬起下巴闭上眼睛。
  “要获得马匹的饲料,必须支付森林的使用费吧?干草价格上涨的话,豢养也很花钱。”
  “应该会有人出让。是这么回事吧?”
  为了不被欺骗,必须在对方说话时完全把握对方的意图,在其说完之前考虑好对策。
  奥拉是这样说的。看起来,商人们似乎能很轻松地完成这种妖怪般的技艺。
  芙露尔点点头,男人“唔”地嘀咕着环视四周后说道。
  “你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件事的人吗?”
  他会把自己当傻瓜般的这么说,大概是看穿了用头巾遮住面孑L的自己是年轻女人的缘故。
  “不是。可就算是第二第三名,能够赚钱的话还是能赚很多。”
  奥拉是这样说的。
  芙露尔在心中如此补充之后,男人好像忍俊不禁般用手摸了摸嘴巴。如果自己露出“报了一箭之仇”的表情,就是自己输了。
  芙露尔在头巾下装出毫不知情的表情。
  “失礼了。看来你每天都在成长呢。的确是那样没错。如你所见,我们光是应付日常的业务就已经分身乏术,根本无暇去购进马匹。所以你如果能进到货的话,我们当然也有收购的可能。”
  商人们一定会在话的最后部分含糊其辞。
  “是买还是不买?”
  男人听到芙露尔再次发问,显得有些不高兴。
  “如果牵来瘦骨伶仃的驽马,你们也很为难吧。的确不好说呢。”
  他不相信自己吗?只有贵族才会这样生气。
  芙露尔想想也的确如此,于是赶忙道了歉。
  “再说就算我们不收购马匹,想要的人应该也会有很多吧。摸清行情,找个好价钱买进的话是不会发愁卖不出去的。”
  “原来如此。”
  “只不过……”
  “?”
  男人合上帐簿,将其夹在腋下继续说道。
  “我认为会很困难。毕竟马匹是活物,即使买来时是名马,在持有期间变成驽马的事也并不稀奇。”
  “那倒也是……”
  自己在大屋时,也听说过马匹的管理非常困难。
  而且自己在租借马车四处奔波的过程中,早已领教过了马匹的喜怒无常。
  如果费尽辛苦带回的马匹被人砍价砍到吐血,就算不是贝尔特拉搞不好也会哭泣的。
  “所以这样如何呢?”
  “嗯?”
  “如果有能购进马匹的资金,不如试试其他的生意。”
  “其他的生意?”
  男人露出微笑,再次拿出夹在腋下的帐簿翻了起来。
  “不会腐烂,不会生病,也不需要饲料和照顾。那种商品的话,就算没有经验也不会遇到重大失败。马匹即使能卖到高价,管理也是很费功夫的。”
  男人所说的一点没错。
  芙露尔本以为他只是个讨人厌的家伙,没想到会被他亲切地教导。
  不知何时,自己完全被他的话所吸引。
  “到底是什么生意?”
  “是服装。”
  “……服装。”
  男人听到芙露尔的重复,便把手中帐簿刚好翻到的那页拿给她看。
  “这边的数字是进货的[轻之]金额[国度],这边是贩卖的金额。利润虽然没有马匹那么高……不过从上到下的所有商品都有赚到钱吧?”
  如果这不是为欺骗对方而事先准备好的,就的确如男人所说。

  
  再说,在和自己说话时根本没有动手脚的时间。
  芙露尔做出这样的判断,老实地点头称是。
  “的确是稳定的商品。”
  男人闻言合上了帐簿。
  取而代之扣‘开的,是美露尔的嘴巴。
  “可是,要购进什么样的服装才好呢?”
  “那就要依赖您自身的判断了。”
  虽然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因为芙露尔把穿戴打扮全部交予别人负责,所以对服装的事完全是门外汉。
  就在芙露尔犹豫该不该先和奥拉商量时,男人突然拍着手这样说道。
  “对了对了。在与本商会有来往的客户中,有个很有鉴赏眼光的人呢。”
  “鉴赏眼光?”
  “是的。他有时会代替本商会贩卖购进的服装,是个非常优秀的人,服装也卖得很快。他提出下次想由自己负责进货,正在寻找能够提供资金的人。”
  芙露尔早就觉得自己的头脑不是那么灵敏,直到现在对商人们的话依然抓不到要点。
  因此,她在话中察觉到某种奇妙之处。
  “就是说……让我提供资金,利润共享吗?”
  “是的。你除了获得利润,还能学到选购服装的知识。对方也能通过从进货起就全程负责,赚到更多的钱。”
  “那个……”
  这条件应该不坏吧。
  自己会遇到这种事,果然世界上并不全都是坏人呢。
  芙露尔这样想着。男人又翻了一会帐簿,告诉她一个名字。
  “那人的名字是米尔顿·帕斯特。”
  听起来像是贵族的名字。
  身上一有钱,就忍不住想去买东西。
  芙露尔买下贝尔特拉想吃的奶酪,还有冠以某村之名、奥拉赞不绝口的葡萄酒后踏上了回家之路。
  虽然家计没有可以乱花钱的余地,但那两个人应该并未窘迫到会对送给自己的礼物横眉竖眼吧。
  再说,自己也得到了新生意的线索。
  “服装的买卖吗?”
  虽然只买了手掌大木桶分量的酒,却似乎激起了奥拉的酒瘾。他闭上眼睛不停吸着酒香嘀咕道。
  就算芙露尔谈起从商会男人那听来的事,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听。
  “没错。就算出手试试……奥拉!”
  芙露尔喊了他的名字后,他才总算将视线转向这边。
  “不好意思。非常怀念这芳醇的香味……是服装的买卖吧。要做那个吗?”
  “有个代替那家商会贩卖购进服装的男人,他下次似乎想从进货到贩卖全权负责的样子。”
  “原来如此……”
  奥拉再次用高高的鹰钩鼻子猛吸葡萄酒的香气,随后屏住了呼吸。
  即使是装模作样的贵族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芙露尔忘记了生气,对老帅哥的举动露出笑容。
  “名字是米尔顿·帕斯特。”
  可是在自己说出那个名字的瞬间,奥拉满是皱纹的眼皮猛地睁开,从中射出锐利的视线。
  “帕斯特家的人?”
  “你知道吗?”
  “……呼。嗯嗯,当然了。”
  奥拉最后深吸了一口酒香,把酒盖好放在桌上。在白天与夜晚夹缝间的这个时间,因为贝尔特拉去市场采购,所以家中静悄悄的。
  “领主本人原本是位闻名于世的骑士,既勇猛又优雅。他的风流韵事不计其数,而且是个慈悲为怀、关心家人的人。据说,继承了帕斯特之名的人大概不止三十个。”
  兄弟姐妹众多的家庭并不稀奇,有两三名侧室也是很正常的。
  虽然有“在给同父异母的孩子们起名时,就算参照圣典都不够”这样的笑话,但是有那个数量的孩子的确也很罕见。
  原来如此,似乎的确会变得有名。
  “因为不可能分给所有的孩子领地,所以那个人应该是离开家的其中一人吧。你说他代为贩卖商会购进的服装吗?”
  “嗯……啊啊,哎?”
  芙露尔之所以会在随口回答后又重新反问,是因为她被在窗檐上的盆栽前嚼嘴巴的山羊吸引了目光,大概它是从哪逃走,或是被人买来后忘记拴好了吧。
  芙露尔呆呆地看着这奇妙的光景,慌忙再次回答道。
  “啊,啊啊。”
  “……算了。他做的应该是针对贵族的生意吧。我们过去也做过这种生意,雇佣无处可去的贵族次男或三男。要说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就算推销豪华的服装,姓氏是‘鞋店的’或者‘锻造屋的’的人都会吃闭门羹。再者,贵族间的流行非常容易改变,需要利用他们的名字和知识进行推销。”
  “原来如此……”
  “那么,你和那个叫帕斯特的人见过面了吗?”
  山羊最后判断盆栽的叶子不能吃,叫了一声后悠闲地走掉了。
  “不,我觉得不能着急,先和奥拉商量下比较好。”
  “这样啊。大小姐也总算有些开窍了呢。”
  “之前,已经因为自己的独断独行吃过两次苦头了。”
  奥拉笑着轻轻咳嗽一声,手指向放在桌上、从芙露尔所收的二十里克特中扣除花掉金额后的剩下货币。
  “?"
  芙露尔不解地歪起脑袋,结果听到一声微微的叹息声。
  “不过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前途依然多难啊。大小姐接受的这些货币。”
  “货币?金额不对吗?”
  当芙露尔正要说出“这不可能”时,奥拉轻轻摇摇头。
  “边缘磨损成这样的货币就算拿去给兑换商,究竟能不能顺利兑换呢?搞不好必须要有价值减少一成的心理准备。”
  芙露尔慌忙朝桌子上的货币望去,发现的确有几枚货币边缘严重磨损、形状扭曲。
  “算了。即使一下全教给你也记不住。一样样来就好。不过……”
  “…一不过?” .
  “如果像商会的小鬼那样,鞭打棒殴也没关系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奥拉难得开了个玩笑。
  看来他非常喜欢当作礼物的葡萄酒。
  “以前在晚会上被打过一次手,结果之后痛哭了一个星期。”
  奥拉很高兴地笑着,把货币集中起来放人木箱盖上盖子。
  “那么,此事就等其他机会吧。”
  “那样最好。”
  “对了,大小姐对这件自己送上门的买卖服装生意有什么看法?’’
  芙露尔因为突然的话题转换有点不知所措。
  她来不及思考,冒出的想法便已脱口而出。
  “我觉得很好啊。”
  “是这样吗?”
  奥拉淡淡地回应道,拿起羽毛笔在桌子上摊开的老旧帐簿上写下一个数字。
  基于芙露尔带回的货币枚数,在最右侧遗憾地写下了损失。
  “很糟糕吗?”
  “不。如果大小姐认为应该如此,那这样就可以了。正如商会的人所说,虽然马匹会死亡、生病和受伤,但是服装好好保存的话可以维持很多年。过去购进服装时,最后经常要花上三年才能在帐簿上记录收益。因为是很难遭受严重损失的商品,所以最合适拿来练习。”

  
  “那么……”
  芙露尔说完,奥拉重重地点头这样说道。
  “这是大小姐第三次全权处理工作呢。”
  在大屋生活时,交给自己的事只有穿上拿出的衣服和吃饭而已。那是对家族的兴盛和没落、伴侣的选择都毫无发言权的生活,呆在那里,只是听从周围的吩咐。
  她仍未适应从商的习惯,不要说看穿商人们的谎言,甚至不想和他们过多交谈。
  即使如此,依靠自己的手做些什么一事仍具有非常的魅力。
  芙露尔微微深呼吸_r一下,使劲点了点头。
  “只不过,要好好遵守我的建议。这样可以吗?”
  夸奖、让人高兴后再做出告诫。
  如果这时表现出不满,就是不合格。
  芙露尔活用学过的知识,这样回答道。
  “当然了。”
  “愿众神保佑您。”
  奥拉低声说着合卜帐簿。仿佛看准了那个时机一般,贝尔特拉这时也从市场回来了,、
  原贵族,贵族血统,现任贵族。
  也许有种种原因吧,有着响当当名字和姓氏的人意外地随处可见。
  其中很多人无法忘记过去,或是将其作为自己生存的支柱。
  如果像芙露尔那样没落的家整个都被暴发户商人买下,最后没落得一钱不值,那么名字也就只是单纯的重担。
  所以她才会用头巾遮住面孔,也很少自报家门。
  因为是依靠奥拉过去的门路寻找工作,所以有时也会暴露身份。可是,大部分人都会同情地对此缄口不言。
  不过这次经人介绍认识米尔顿是依靠芙露尔自己的力量,所以应该不会暴露自己是原贵族一事。
  明明应该是那样才对。
  “我们在哪里的晚会见过吗?”
  经介绍和芙露尔见面的米尔顿·帕斯特,握手后立刻这样说道。
  他是个把金发梳得很整齐的年轻男性,身上的穿着也并不是那么高级。
  但是服装上明显下了很多工夫。如果不是为了握手而上前两步的话,就算说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也一定不会有人怀疑。
  再回头来看,芙露尔的手已经不能算是“只戴过柔软手套的漂亮白皙的手”。虽然比起贝尔特拉仍是养优处尊的少女之手,但还不至于会暴露身份。
  米尔顿看到芙露尔因为动摇而张口结舌,这样补充道。
  “果然没错。是在米兰卿的晚会上。”
  “啊。”
  芙露尔之所以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是因为那个名字是她出席过的少数晚会的举办贵族之名。
  “虽然曾打过一次招呼,不过你似乎没记住我呢。”
  如果妙龄少女参加晚会的话,握手的次数会比摸面包的次数还要多。
  即使只是接触对方的手这种轻微的举动,因为会重复几十次,所以回家后手也会红肿起来。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因为你很受人瞩目。”
  当时前代当主还健在,家里并未那么濒临危机。
  也就是说,是在自己仍是不错的结婚对象之时的事。
  “名字应该是……”
  “芙露尔·布朗。”
  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那个名字了,这让芙露尔感到既怀念又难为情。
  只不过比起名字本身,那也许是因为说出名字的地点是港口附近酒馆的缘故。
  “没错,布朗家的大小姐。曾被以坏心眼而闻名的迪安家夫人打过手。”
  “啊!”
  这次芙露尔惊讶地大声喊出了声音,幸好这里不是什么高雅的用餐场所。
  自己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喧嚣中,只剩下米尔顿的笑容。
  “那之后,有很多见习骑士想要去追求你哦。你不知道吗?”
  米尔顿把炒豆放进嘴里,也许是想掩饰嘴边忍俊不禁的笑意吧。
  可是那份体贴反而让芙露尔更加不好意思,即使用头巾遮着脸也觉得无地自容。
  “可是那之后的事……真让人同情。虽然也有人对此冷嘲热讽就是了。”
  芙露尔也很清楚,他指的并不是自己哭了整整一周的事。
  她在头巾里冷静下来,深呼吸后点点头说。
  “毕竟,我们没法决定自己的前途命运。能够说三道四的,只有那些坐上极少数幸运椅子的人。”
  原来如此。米尔顿将葡萄酒倒进酒杯的动作比贵族更随便些,不过又没有终日舞弄长矛的骑士那么粗俗。那是好像自己淘气的外甥般的动作。“我是整个家。”芙露尔刚开口,端起酒杯的米尔顿便“哎?”地反问道。“我是整个家从椅子上滑落。即使如此,世上似乎仍有我的容身之地。只是没想到,那居然会是行商。”
  米尔顿点点头,感觉有些耀眼地眯起眼睛,眺望着港口开口道。
  “因为我是第二侧室的三男,所以离家时连巴掌大的土地都没得到,只有帕斯特的名字和微薄的金币。既没有能够终日练武、以期望某日获得名门大小姐芳心的马匹和装备,也没有能够靠吟诗生活的才能。不过我早就料到那些,所以并没有太过慌张。”
  “因此才开始行商吗?”
  有些人是被从栖身的家里赶了出来。
  米尔顿再次吃起炒豆,也许是为了隐藏苦笑。
  “幸运的是,凭借帕斯特的名字能敲开大多数家的大门。而且我喜欢酒、美食和闲谈,经常在各处的餐桌上露面。在镇上闲晃时,听说有地方需要‘那样的人’。的确,容身之处是哪里都会有的。”
  在以金钱成为自己丈夫的人死去、家道完全中落、被没收房产时,家里的佣人对并未惊慌失措的芙露尔感到佩服。
  可是,那并不是因为芙露尔是特别坚强的女性。
  因为她只是随波逐流地活着,所以只是在听天由命罢了。
  她从眼前的米尔顿身上感觉到相似的坚强。
  “听说你买卖做的不错。”
  “哈哈。被人当面说起还真是不好意思呢,不过我也是有些自信的。”
  有许多人把以家族的权威为后盾、狐假虎威获得的功绩说成是属于自己的。
  眼前的米尔顿虽然离家替商会贩卖商品,心里却似乎很清楚那一点。
  如果能像天使那样一直留在天界也就算了,可一旦失去翅膀堕入凡间,就不能再超然脱俗下去。
  老实说,芙露尔很羡慕脚踏实地的米尔顿。
  所以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也几乎完全是无意识的。
  “那个秘诀呢?”
  在商道里,会轻易说出秘诀的人根本不算商人。奥拉以前曾经这样说过。
  芙露尔话刚出口便感到后悔,那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实际上,米尔顿微微眯起眼睛,嘴边的笑容也略显做作。
  但是当芙露尔想要弥补自己的失言时,米尔顿抬起视线这样说道。
  “正视自己。”
  她一瞬没能明白话中的意思,回望着那漂亮的蓝色眼眸。
  “秘诀就是正视自己。做同样生意的人当然还有很多,不过大多数人在卖给熟识的人几件衣服,就不再继续推销。那是因为他们隐约觉得,自己和购买者还处在同样的位置。能够卖掉一开始的几件,是因为购买者明白那一点,出于同情才买下的。不过我不会那样做,我会告诉对方,帕斯特之名只不过是让顾客打开家门,抓住生意机会的契机而已。这样一来,即使对方轻蔑、嘲笑我,我也会坚持称赞对方、强调衣服的优点、继续推销下去。因为我带去的衣服本来质量就好,所以总会卖掉。”
  米尔顿突然停下怒涛般的活语,微笑着说。
  “还被商会当作重宝。”
  米尔顿说完后喝干葡萄酒,又续了一杯。
  芙露尔其间一言不发,并非被他的侃侃而谈所压倒。而是因为米尔顿那彻底的觉悟塞满了她的胸口,让她如鲠在喉。
  “哈哈。有点刺耳吧。”
  “不、不是……”
  “可是。”
  米尔顿把铜币交给端来酒杯的店主,继续说道。
  “说到底,我也是有目标才能这么做的。”
  芙露尔闻言,在他身后一瞬窥见了城镇女孩的身影。
  不过,米尔顿所说的内容却完全不同。
  “我想给家里、给家里的人还以颜色。”
  吃豆子的动作是在掩饰笑意。
  芙露尔认真地注视着他的举止。
  “和不辱没帕斯特的家名有点不同。怎么说呢,应该是即使被赶出家门也能过得很好吧。我想这样挺起胸膛,即使要为此下跪磕头也无所谓。当然是作为一个商人啦。”
  毫不动摇的决意。
  自己突然按捺不住放在粗制木桌上的手。
  如果这里不是嘈杂的港口酒馆,粗制的木桌是铺着白布的高级品,自己的手也许会静静地和米尔顿的手重合在一起。
  芙露尔会止住这个念头,是因为这里并_/ ~,
  在自己眼前的,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决足大步前进的人,而自L b已决心成为商人。
  “那么,你……”
  “是的。”
  喉咙好像被哽住。芙露尔用力活动下巴说道。
  “听说你在寻找出资者?”
  对商人来说,根据立场改变对应是理所当然的。
  芙露尔把对方看作商人,所以像商人般那样说道。
  米尔顿看起来在微笑,一定不是自己的神经过敏。
  “嗯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问。
  “需要多少?”
  米尔顿所提出的,并不是现在的芙露尔付不出的金额。
  满是面包的汤里,放了豆子、葱和昨晚剩下的肉。如果吃下两大碗的话,两天都不用吃饭了。明明已经如此丰盛,上面竟然还加有晒好的奶酪。
  就算是端上大户人家的餐桌也毫不逊色的料理,不愧是因为人手不足经常出入厨房的贝尔特拉。
  而且由于布朗家的财政一直很窘迫,她还擅长活用便宜的材料。
  就连身经百战的商人奥拉得知那原材料费用时也忍不住咂舌,她手腕的高超可见一斑。
  吃饭时,拿着饭勺的贝尔特拉无人能敌。
  “面包是镇上检查官认定不合格的便宜货。虽然又硬又老不能直接吃,但是放到汤里就正好。葱是用院子里多余的香草和隔壁第三家的太太交换的。肉则来自迷路闯进院子里的鸡。”
  自己小时候曾被严厉叮嘱不能去屋子背后。在得知那是因为装设有捕获晚餐材料的陷阱时,自己感到非常佩服。
  虽然陷阱是年老的园丁所设,不过贝尔特拉似乎也有在依葫芦画瓢。芙露尔和奥拉也很清楚,那肯定不是单纯迷路的鸡。
  不过这里是猪、羊、山羊和兔子等可食用动物远远多于森林草原的城镇,即使借用一两只鸡应该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奥拉像往常一样称赞着贝尔特拉的手艺。
  与往常不同的是,芙露尔虽然吃着饭,却没有称赞食物好吃。
  “大小姐?”
  芙露尔突然被人搭话,吓得差点弄掉了汤匙。
  因为银制餐具早已被卖掉,所以这是锡制的便宜货。
  虽然贝尔特拉表示有时会忍不住想要擦拭银制餐具,但是芙露尔却喜欢能随意使用的锡制品。“啊、啊啊,好吃。”奥拉和贝尔特拉听到她慌张地这么说,惊讶地注视着她。“非、非常的。”听到她这样补充后,两人开始彼此对望。芙露尔把面包撕碎,就那样吃了下去。虽然面包很硬,不过这样就暂时不用说话。“和帕斯特家的儿子发生什么事了吗?”芙露尔能听见自己心脏跃动的声音。那声音明明大得足以传到对方耳朵里,可芙露尔还是移开视线,在咽下嘴里的面包前再次把面包送进嘴里。
  “哎呀,又开始什么新的生意了吗?”
  贝尔特拉虽然对家务难以置信的敏锐,却在奇怪的地方很迟钝,、
  还是说,她是在明知故问吗?芙露尔无视她喝起了啤酒。
  “行商的原则。”
  奥拉仿佛看准了芙露尔从椅子上起身的时机,这样说道。
  “不要和对方太亲密。”
  这次,自己的胸口没有发出声音。
  她以冷淡的目光朝奥拉望去。
  只不过,奥拉并不会因此退缩。
  “要顺利地行商,需要与许多人交易。因为经常会出现难以预料的困难,所以要避免一旦某个人的货物无法运达便出现破绽的情况。”
  沉默的对视还在继续。
  可是,芙露尔根本敌不过面孔、眼睛和嘴巴都能不动声色的奥拉。
  芙露尔移开视线,拿起大碗对贝尔特拉表示“再来一碗”。
  “太过执着于利益也很危险。人如果梦想赚大钱的话,就会甘愿

  为此冒任何风险。行商需要持之以恒,必须时刻回避危险。”
  奥拉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是话语中完全没有力道。
  他大概已经通过刚才的话,确认了芙露尔的样子为什么奇怪。
  “他是个诚实的人物。”
  “商人能够戴上任何面具。”
  “他看起来是个诚实的人。”
  奥拉点点头,催促芙露尔继续说下去。
  “收益很[轻@之@国@度]稳定。我出钱,他挑选服装贩卖。大概有三到四成的收益,双方五五分帐。”
  “服装呢?从哪里进货,通过什么人?”
  “听说是海对面有名的城镇。他说进货会通过商会,不用担心。”
  芙露尔用汤匙把鱼分成两块,把小的那块送进嘴里。
  因为已经仔细地剔除了鱼刺,所以吃起来很方便。
  “贩卖对象呢?”
  “是之前的顾客,也不需要担心。”
  老练商人的质问暂时结束。
  芙露尔仿佛窥探家庭教师脸色的少女一般,眼神上挑地偷瞥着奥拉。
  奥拉用手按住额头,摸着光滑的头顶轻轻叹了口气。
  那是他在思考问题时的习惯。
  芙露尔回忆起与米尔顿的谈话。从进货到贩卖的计划,都给人以深思熟虑过的印象。
  这不过是将之前顺利完成的事原封不动地继续下去。
  有所不同的,只是准备购进服装资金的不再是商会,而是芙露尔。
  那也是因为单纯听从商会的指示贩卖服装,商会将获得大部分的利润。
  如果与芙露尔合伙,在芙露尔获得服装的知识与顾客情报的同时,他也能获得更多的利润。
  目的和计划都说明得很清楚,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是这样的吗?”
  “有问题吗?”
  芙露尔不禁加重语气反问道。
  “要问有没有问题的话……”
  “有话就快说。”
  她刚一说完,就觉察到自己的语气太专横了,因而移开了视线。
  “抱歉。如果你觉得有问题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呢。”
  奥拉叹了口气,用手指拨掉沾在胡须上的啤酒泡沫,开口说道。
  “那个青年真的能够信赖吗?”
  芙露尔没有生气,并非因为她变得心胸宽广。
  在奥拉这么说之前,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在意。
  据奥拉所说,能够从细微的情报中发现意想不到的事实才是一流的商人。
  “……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虽然算不上可疑,不过有些奇妙的地方。”
  “哪里?”
  芙露尔问道。奥拉俯首盯着手掌,然后只睁开一只眼睛看着她。
  那是他犹豫是否该把想法说出来时的表情。
  他凝视着芙露尔,玻璃般的灰色眼睛深处在思考着什么。
  叹息是在自己心中得出结论的标志。
  “大小姐,恕我直言。”
  “什么?”
  “做生意这件事,就好像这个大碗一样。”
  他指着还剩下一半贝尔特拉特制浓汤的大碗。
  “里面是生意的利润。如果是贝尔特拉那样手腕的人,即使是相同的生意也能有好赚头。但是就像装得太多始终会漫出来一样,任何生意的利润都是有限度的。”
  贝尔特拉坐在说话的奥拉对面,撕碎面包吃了起来。
  如果是家务以外的事,很难引起她的兴趣。
  “基本上,生意伙伴之间一定会涉及利润的分配。”
  “这我知道。米尔顿他说正是因为不想被商会拿走太多利润,才在寻找像我这样的人。”
  奥拉点点头,不过马上这样说道。
  “这样一来,帕斯特家的人平时从商的商会,收益就会大大减少.你不会太小看那件事了吧?无论哪家商会都是狡猾而阴险的。”
  “哎?”
  芙露尔反问道,很快又“啊啊”地露出笑容。
  “不用担心,正好相反。”
  这次轮到奥拉反问了。
  “相反?”
  “没错。介绍米尔顿的琼斯商会,是为了增加自己的利润才这样做的。现在米尔顿贩卖的是从其他商会购进的服装,介绍的琼斯商会想获得米尔顿的贩卖技术。米尔顿对更换东家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寻找出资者。”
  奥拉平静如水的眼眸渐渐隐藏到眼睑里。
  他过了一会睁开眼睛,从芙露尔身上移开视线。
  “进货通过琼斯商会,是这样吧。”
  “是的。米尔顿从琼斯商会购进服装后,商会能够提高服装的贩卖额,而且还能和米尔顿搞好关系。对商会来说毫无坏处。当然……”
  芙露尔按住话头,她似乎对能和奥拉这样滔滔不绝讲话的自己感到骄傲。
  奥拉好像对戏剧般的停顿露出些微的笑意。
  “不管对我还是米尔顿,也都是好事。”
  她觉得很完美。
  让米尔顿抛弃之前随意使唤自己、牟取暴利的商会,在分给他利润的同时也确保了自己的利润。这就是琼斯商会的打算。自己参与其中代为出资承担风险,同时获得报酬。
  而且在获得收益之外,还能得到关于服装的知识。米尔顿通过这样不断积累资金,最后一定会拥有自己的商店吧。
  这应该是谁都不会吃亏的完美方案。
  “唔……”
  可是,奥拉却意外地没有回答。
  他光滑的额头上爬满了皱纹,一直盯着汤匙一动不动。
  芙露尔闭上眼睛老实地等着奥拉的回答,感觉时间变得很漫长。
  她忍受不了沉默,小心翼翼地喝起手边的汤来。汤虽然已经冷了。不过味道也相应地变得鲜明。她再次对贝尔特拉说出“好吃”后,一直默默用餐的贝尔特拉总算露出了微笑。
  在芙露尔拜托贝尔特拉更换清口的汤后,奥拉突然唐突地开口道。
  “好吧,如果大小姐那样判断的话。”
  搞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奥拉把话又重复了一次。
  芙露尔还没有自我意识过剩到一听到这话,就能够马上断言“那就这么办吧”。
  她放下汤匙,眼神微微上挑地问道。
  “要是有什么想说的,我希望你能说出来……”
  “不,这既不是光说说就能解决的事,也可能是我太多虑了。因为到了我这个年纪,过去经历过这样那样的事,就变得处处小心起来。再说吧。”
  奥拉喝了一口汤,歪着脑袋对贝尔特拉投去“太棒了”的视线。作为还在用鸡蛋清擦拭日渐稀少头发的老帅哥,那举动足以让贝尔特拉露出笑容。
  “大小姐在以自己的方式茁壮成长。手把手去教虽然害怕却仍在前进的人,会让好不容易成长的脚萎缩的。”
  那话是不是在称赞自己还有些疑问,不过他说出让自己努力独立前进的话,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间,现在奥拉已经给予还是新手的她一些信任了。
  “既然身为商人,能从失败中学习才算是独当一面。”
  芙露尔笑着说道。
  “失败是前提啊。”
  “我可没有这么说。”
  奥拉说着也微笑起来。
  随后,贝尔特拉发现酒杯里没了啤酒,在起身去拿的同时说道。
  
  “即使我不识字不懂复杂的事情,这里也有我能做的事。”
  贝尔特拉一脸认真的表情。
  再没有比被信赖的家人围绕更能让人放心的了。
  第二天清晨,芙露尔早早地便睁开了眼睛。
  不过这个早是相对于贵族来说的,与平民意义上的早还相差甚远。这一点从身边的例子上就可以看出,以前芙露尔被贝尔特拉唤醒的时候,贝尔特拉早已经穿戴整齐甚至都做过一圈家务了。
  奥拉就更不用说了,不过今天大概也是他起来最早的一天。
  芙露尔起床,用贝尔特拉趁做家务的空闲时间手工制作的木梳轻轻地梳理起自己的头发。而就在她将梳子划过肩头的时候忽然意识到那里已经没有头发了。剪去贵族特有的长发之后所度过的第一个早晨,清晨的整理工作竟然戏剧性的变得如此短暂,就好像轻轻吹过一声口哨便结束了一样。
  贵族一样的长发,对于很多家公用一口很小井眼的平民们来说,是清洗起来非常麻烦的奢侈品。而且每天都充满着大量繁杂事务的日常生活,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梳理长发。
  更何况在经商的时候让别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女性也不是上策。
  因为以上的诸多原因,芙露尔毫不犹豫的将头发剪短了。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在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感觉最惊讶的不是自己,反倒是她身边的人。
  当奥拉满脸愁容地通知芙露尔不得不将头发剪短的时候,贝尔特拉在一旁拼命的反对。
  就在他们两个人争执不下的空当,芙露尔散开头发,将好似外套一样的围巾包在身上,自己把头发剪掉了。
  那个时候贝尔特拉的悲鸣至今还回响在自己的耳边,而奥拉那惊愕的表情恐怕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芙露尔对于铜镜之中所映照出来的自己的发型并没有什么不满意。
  相反地还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这大概是剪短了头发之后的第一个笑容吧。
  既然现在是处在这样的立场,就不能够再保持着之前那样的贵族习惯。
  从今往后要靠自己的双手去生活,因为现在的自己是名为芙露尔·布朗的商人。
  “好!”
  因为早上的时候水井那边要排队打水,所以芙露尔用昨天晚上便已经准备好的水洗脸、漱口,然后将剩下的水浇灌在院子里,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很快走廊中传来一阵有人从楼梯走过来的声音,大概是听到了泼水声而从楼下赶来的贝尔特拉。
  “大小姐?”
  在轻声的敲了敲房门之后,对面传来贝尔特拉惊讶的声音。
  当然她的惊讶也是情有可原的。
  要知道在平时就算摇晃着芙露尔的肩膀也很难在早晨把她叫醒。
  芙露尔打开房门微微笑道。
  “早上好。”
  “您、您早上好……”
  “奥拉呢?”
  “哎?啊……他啊,和往常一样去市场那边散步了……”
  起来得太早,连平日里总是监督着自己的奥拉都不在身边。
  既然如此,芙露尔终于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那么,给我准备早餐吧。面包里放一块奶酪,然后再来一点葡萄酒。”
  早饭是贵族与那些有钱人的特权,同时也是奢侈的一种表现。
  要说不再身为贵族之后有什么事情是比较痛苦的话,首当其冲就是再也无法吃到早饭。
  贝尔特拉显然有些惊讶,不过她低着头稍微思索了一会儿,接着又慢慢的望了望四周,然后微微一笑点点头道。

  
  “我这就去给您准备。”
  就算是对芙露尔今天起来这么早的一种奖励吧。
  芙露尔抱了抱贝尔特拉算是回礼,她呵呵一笑转身准备早餐去了。
  窗外传来公鸡的呜叫,又一个清爽的早晨开始了。
  当背着奥拉偷偷地享用过秘密早餐之后,芙露尔便穿好外套,并用头巾遮住脸做好了出门前的准备。
  “哎呀,这么早就要出门吗?”
  贝尔特拉一边用身前的围裙擦着手,一边惊讶的问道。
  “我去港口那边看看,奥拉要是问的话你就这样对他说。”
  “是、了解了……”
  贝尔特拉有些含混地答道。
  芙露尔扭过去,无言地望着对方,贝尔特拉急忙补充道。
  “不管什么时候,我对大小姐的这种装扮都不太习惯。”
  对于贝尔特拉的话,芙露尔并不在意。
  她只是轻轻地整了整外套,然后故意模仿着男性的声音说道:“我走了!”
  “请慢走。”
  贝尔特拉的谨小慎微让芙露尔不由得想笑,不过这也正符合了贝尔特拉的性格吧。
  从屋子里走出来,外面清新的空气使芙露尔的心情愉悦起来。
  寒冷干燥的冬季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空气之中弥漫着好似森林一般的清新香气。而那些沐浴在眩目阳光下的建筑与树木,也许因为心理作用都变得浓郁茂密起来。
  春天到来,百花盛开,紧接着就将迎来那满眼翠绿的盛夏季节。
  绕过带着几头山羊一起前进的商人,芙露尔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前方走去。
  她的目标是港口的卸货场,为了去见一个人。
  穿过数条街道之后,芙露尔终于抵达了作为贸易据点而每天都会停靠无数船只的港口。
  而所有在这里卸下的货物,都将被装卸工人们尽可能的以最快的速度运往别处。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是在天还没亮,那些教会的圣职者们刚刚敲响早课钟声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在港口工作了。虽然这所城镇对市场和商店的营业时间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但港口却是一个例外。因为对于那些饱经风雨来到港口而且严重受损到几乎快要沉没的船只,按照规则是无法拒绝它们人港的。不过这也只是那些进行贸易往来的商人们的说辞罢了。也许一半是事实,一半也是借口吧。
  而相对的,那些将货物从港口运送到市场的骡马即便疲惫的即将倒下也好,市场也不会因此而提前开放。
  “好了!全都装上了!愿众神保佑你!”
  赤裸着上身的装卸工的大嗓门伴随着双脚踏上马车货架的声音同时响起。
  但是他的声音很快便淹没在港口的一片喧嚣中。
  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不管是多么老迈的商人也能够将货物运送出港口。
  现在这个时候来到港口踏上旅程的旅者们的数量也是最多的。
  各大商会的卸货场上,满载着货物的马车与车夫们一辆接着一辆,络绎不绝。
  而在这之中还充斥着来回奔走着负责船只与商会联络工作的小伙计,因为有货物遗忘在货场而匆忙地查点数量的商人,忙碌地拾着从装的满满的盐渍鲱鱼桶中散落出来的盐粒的乞丐。
  人声鼎沸的港口。
  在你忙碌地将货物装车的时候,恨不得能够尽早离开这个喧闹的地方,可一旦你将马车驾出港口向城镇前进的路上却又不禁想念这份喧嚣。
  想要习惯这种气氛大概需要花上不小的力气吧。
  就算无法达到奥拉那样的程度,至少也要能够适应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中做到镇定自若。
  “这是最后一个了吗!?哎?二十张!?没问题!全装上了!”

  
  很快芙露尔就发现了那位一边将货物放到马车上、一边大声向对方喊话的青年。
  在这个满是打着赤膊抡圆了胳膊拼命干活的壮汉之中,青年的这身打扮十分显眼,看起来就好像是站在战场之中的诗人一样,格格不入。
  “那么,我先走了!对,还在那个山丘汇合!愿众神保佑你!”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要是不这样大声喊的话一定传不到对方的耳朵里面吧。所以青年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
  芙露尔似乎对这样的场面感到非常有趣,于是向握着缰绳的青年走去。 .
  而对方却是在再次清点完货物,牵着马即将出发的那一瞬间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啊。”
  “早上好。”
  就在芙露尔犹豫着该不该用比较正式的语气打招呼的时候,一句很有礼貌的问候便已经脱口而出。
  米尔顿看了一眼货物,然后将目光转移到芙露尔的身上,微笑着回答道。
  “你好。”
  “还好赶上了。”
  “哈哈。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今天会来。”
  随着米尔顿的笑声,从她的嘴边升起一阵白雾,随后飘散在还很寒冷的清晨空气之中。
  接着他转过身望向马背,挥了挥手让马匹开始前进。
  “边走边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
  芙露尔来到米尔顿的身边并排前行着。
  被称为贵族的人,也分为好多种类。既有住在热闹城镇之中的;也有住在静谧的森林里的;有住在山顶的豪华城堡之中的,还有住在平原朴实的修道院里面的。
  米尔顿这次的商业之行,据说目的地是控制着周围大面积森林河川的名门望族。
  虽然芙露尔这几天一直都没能睡个安稳觉,但是在这位年轻贵族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疲惫,依旧神采奕奕。
  一直到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为止,芙露尔连一个哈欠都没打过。
  而在遮住脸的头巾之下,芙露尔一直在悄悄地进行着深呼吸。
  自己也必须像一个真正的商人一样冷静下来,要给人一种稳重冷静的感觉。
  “对了,关于我们昨天所说的事……”
  在他们沿着港口的大路,从满是商会和商馆的部分走到旅馆和酒馆街的时候,芙露尔忽然开口说道。
  但是她却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并不是有谁打断了她的话。
  而是看到牵着马的米尔顿微微一笑。
  “……有、有什么好笑的吗?”
  要是芙露尔的脸上没有遮着头巾的话,说不定还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呢。
  或者米尔顿再稍微使个坏什么的。
  “哎呀,不好意思。”
  米尔顿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道歉道。
  芙露尔想生气也生不起来,因为米尔顿现在的脸上,充满了非常愉快的笑意。
  那种笑容能够使别人的心情也跟着一起好转起来的笑容。
  在早晨如此清爽的空气之中,芙露尔无论如何也无法在这样的笑容面前发火。
  “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什么意思?”
  芙露尔惊讶的反问道,米尔顿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即便不注视着那副笑容,恐怕芙露尔也生不起气来吧。
  米尔顿是商业伙伴。
  所以自己要从他那获得建议。
  “嗯,是这样。如果是在一两年前,或者再稍微近一点的时间,你站在我旁边对我说‘关于昨天所说的事……”我想我的内心之中~定会犹如波涛汹涌一般的无法平静。”
  啪嗒、啪嗒,马蹄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均匀而规律的响在耳边。
  芙露尔闭上了眼睛,这听似单调的声音却使每一位听到的人感到心情平静。
  确实如米尔顿所说。
  时间果真能够轻易的改变一个人。
  “当然,其实我现在心中也是一样的不平静。”
  米尔顿笑着说道。
  当知道米尔顿是在同自己开玩笑的时候,芙露尔隐藏在头巾之下的笑容也终于掩饰不住了。
  “不好意思,玩笑开到这里吧。那么你对于我提出的计划有什么看法?”
  当二人靠近城镇之时,许多旅者模样的人往来穿梭于身旁。
  道路两旁林立着小工业的作坊,见习的学徒工们正在进行着工作的准备。而面包店在这个时候则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烤面包的香味飘散在周围的空气之中。
  “我接受。”
  芙露尔简短的回答道。
  就在两个人的目光都被面包屋吸引过去的时候,芙露尔抓住了这个空当说道。
  芙露尔把目光从面包屋转移到旁边的米尔顿身上。
  而米尔顿也一脸惊讶的望着芙露尔问道。
  “真的吗?”
  “我当然不会骗你。”
  攻守转换。
  意识到自己终于也够得上一个像样的商人了,芙露尔躲在头巾下,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当她看到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变为欣喜的米尔顿之后,内心中又不免有些小小的愧疚。
  现在的芙露尔终于明白“两眼放光”这个词的含义了。
  “非常——感谢!”
  中间夹杂着一个深呼吸的悠长感谢声传来。
  “啊……啊啊。”
  芙露尔躲在头巾之中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回答着,小到自己都听不太清。
  就在这个时候,芙露尔忽然想到奥拉的话。
  不要太过认真。
  看来不管什么时候,奥拉的忠告都是正确的。
  “我昨天晚上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接受你的提议。”
  “这样啊……啊,真是非常感谢!”
  “…………''
  看着眼前少年那率真的微笑,芙露尔勉强掩饰住自己内心的不安。
  芙露尔一边向前继续走着,一边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过,对于服装的采购和销售,真的都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了吗?”
  “嗯。我相信介绍给芙露尔的这个商会,确实是想要与我们合作。”
  芙露尔忽然想到奥拉那严肃的表情,于是追问道。
  “这样就可以相信他们吗?也有可能是为了给现在的商会制造麻烦才这样做的吧?有这种可能性吗?”
  “嗯,当然,这种可能也不能说就完全没有。不过,我是这么考虑的。像服装这样轻便的商品,如果采用船运的话,不管多少都是能够装得下的。而且一次能够装的越多,运输的费用也就越低。但是若你上了货却无法将商品销售出去的话也是不行的。但反过来说如果能够卖出去的话,那么上货越多所能够压的价格就越低,而卖的越多利润空间就越大。琼斯商会无论如何也要成为这所港口最大的商会。你有过被别人贬损的时候吗?”
  米尔顿苦笑道,看来为了说服那个商会他也没少受到那些人的恶语相向。
  可是对于米尔顿的话,芙露尔的理解却发生了偏差。

  
  她错误的以为商人为了能够获得利益,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去做。
  米尔顿继续说道。
  “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会拥有的一样东西,就是疑心。”
  尚且涉世未深的大小姐芙露尔被这句话提起了兴趣。
  “而且每个人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思考。当然,我也是一样的。”
  “那样的话……”
  芙露尔话刚说到一半,忽然又缄口不言。
  她想说,既然那样的话,为什么你还说你是值得信赖的呢?
  不过要是自己真的说出这样的话,无非只能够显示出自己的幼稚而已。就好像从随便的回答之中找到反驳机会的小孩子一样。
  不过幸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自制力发挥了作用,才不至于让她难堪。
  不过芙露尔还是不知道该不该隐瞒自己的心情。
  因为当她说出好似孩子一般的话语的时,心中总会涌起一阵异样的感受。
  于是她躲在头巾的缝隙中悄悄地注视着米尔顿的脸。
  这位年轻的没落贵族带着一副温和的表情,轻轻地说道。
  “虽然听起来有点可笑,但我只能这么说。”
  当走到城镇的边缘时,米尔顿停下来说道。
  “请至少相信我说的话。”
  芙露尔微微一笑眯起了眼睛,面前的一切都变得不是那么清楚了。
  在城镇旁边的检查站中,聚集着从周边乡村运送农作物过来的农民和赶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上路的旅者们。每个人都要缴纳一定的税金以及接受相应的检查。
  牛、马以及被装在笼子里面的鸡鸭的叫声与人声混杂在一起,恐怕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混乱了。
  可是对于芙露尔来【轻】说【之】,周【国】围的【度】喧闹一点都没有传进她的耳朵之中。“……真是没有说服力啊。”“没办法。因为你总是不记得我的样子。”芙露尔躲在头巾下面“扑哧”的笑了出来。看来即便被从家里赶了出来,也不见得都是坏事。“按下去,拉出来,再按下去……”“蝴蝶?猫?还是兔子和狐狸?”这是坠人爱河的年轻贵族们以自嘲的口吻所写的短诗。在这个城镇之中能够和她分享这首诗歌的,除了米尔顿以外一定再无他人了吧。
  芙露尔和米尔顿两个人靠在一起,开心的笑了起来,不过很快他们的笑声就如平静水面上划过的波纹一般,消失不见了。芙露尔静静地说道。“我相信你。”虽然简短,但是却比商人们所使用的任何一个冗长的契约都要有力。
  米尔顿重重的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缰绳放下。
  “请多多关照。”
  米尔顿握住她的手说道。芙露尔回答道:“彼此彼此。”
  接着,米尔顿马上再次抓紧了缰绳,调整了马匹的路线之后回头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留在这里。”
  米尔顿一脸认真的表情,或者说有点过于一本正经更合适一些。
  “真是让人意外的绝妙发言。”
  “对方是不是对你有意,在分别的时候最能够看出来。”
  “你是指那种用暧昧的态度说‘不要整个晚上都想着我哟’这样的话吗?”
  连自己都觉得惊讶的话从芙露尔的嘴里很流畅地说了出来。
  这种将深藏在心底、许久没戴甚至都落满了灰尘的贵族假面再次挂在面前的感觉,让芙露尔的心情无比舒畅。
  “很轻易的就将心里话袒露出来,看来我距离成为一个真正的商人还差得远呢。”
  “是吗?不过我还没问你什么时候能够再次见面呢。”
  因等待骑士的再次来访而度日如年的贵族大小姐。
  芙露尔的这种演技绝对不差。
  “三天后的夜晚。”
  “我等你。”
  身体擅自移动起来,这一定是因为在自己的身上流淌着贵族之血的缘故吧。
  芙露尔只能把微微仰起的脑袋下意识的低下去,然后把目光轻轻的转到别处。
  米尔顿故意装做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挥了挥手道“再见”,转身离开。
  啪嗒,啪嗒,马蹄声渐渐远去。
  三天后的夜晚。
  芙露尔望着米尔顿远去的背影在心中低声的重复着。这时她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手竟然一直按在胸口之上。
  芙露尔急忙把手拿了下来,然后紧张地将被自己的手握出褶皱的衣服拉平。
  米尔顿同检查的士兵打了个招呼,很简单的便通过了。
  然后他回过头看了一眼。
  芙露尔故意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转身离去。
  然后,便再也看不到米尔顿的身影了。
  三天后的夜晚。
  芙露尔在这喧闹的城镇之中,好似念诵着什么宝贝的名字一样,在心里反复的默念着。
  明媚的春光洒落在大地。
  城镇之中的建筑紧密地拥挤在一起,两户人家之间房屋的间距甚至连张纸都塞不进去。
  以前洒满自己所居住房间之中的阳光,现在却变成了一种奢侈品。
  就连这种空中毫不吝啬地洒下的阳光都能够成为奢侈品,下层人民的生活果然很艰苦。
  芙露尔一边呆呆的想着这个问题,一边用胳膊支起脑袋,靠在窗边注视着正在分食自己早晨吃剩的面包屑的小鸟。
  “大小姐。”
  在这样一个悠闲的时候,这可真是破坏兴致的插曲。
  不过芙露尔却依旧眺望着窗外,没有一点愤怒的情绪。
  因为她自己也知道,在这个时候真正生气的是奥拉才对。
  “大小姐!”
  奥拉提高了音量,将小鸟吓得飞走了。
  终于芙露尔懒洋洋地抬起脑袋,慢悠悠地说道。
  “好吵啊……”
  “要是我吵你就能听进去的话,我宁愿更吵一点。”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只是因为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好了……”
  说完芙露尔打了个哈欠,在椅子上面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桌子上面摆放着几张纸,还有羽毛笔与墨水。
  其中的一张纸上,用流畅的笔触写着一页文字。
  那是奥拉所记录的商人们在签定契约的时候所使用的语句。
  除了采购,贩卖,贷款,租借以及其他一些常用商业术语的使用方法与解释之外,甚至还有向神灵祈祷的方法。
  那些有时候不得不同异国的商人进行交易的商人们,据说还有他们专用的语言体系。交易金额小的时候还好说,当大额交易的时候要是看错了契约上的一个字,都有可能会导致破产的结局。
  面对那些时刻准备骗上一笔的虎视眈眈的家伙们,荚露尔至少也要学会最低限度的应战方法。
  芙露尔一边觉得奥拉所说的话有夸张的成分在里面,一边翻过下一页。
  这张纸上面整齐的记载着所有货币的名称,在每个货币名称的旁边记载着其他货币同它交换的汇率。以及看起来好像咒语一样复杂的交换关系。不过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商人,就必须把这些繁杂的东西全都掌握。
  那种事情即便不说,芙露尔也心知肚明。
  “大小姐。”
  这种毫无起伏的声音,只有在奥拉真正生气的时候才会有。
  芙露尔将脑袋转向奥拉那边,然后皱起眉头说道。
  “别生气嘛。你那个样子让我的心情也变差了……”
  看来拥有敏锐洞察力的奥拉早已经知道芙露尔的恍惚并不是因为什么天气太好的缘故。
  奥拉皱着眉头,闭起一只眼睛,似乎在思索着接下来要说的话。
  奥拉是一个非常贤明忠贞但却顽固的人。
  所以即便是面对芙露尔这样毫无干劲的家伙,他都始终坚持着认真的态度。
  “大小姐,我身为你的管家兼教师,有句话不得不对您说。”
  “嗯?”
  得到芙露尔简短的回复之后,奥拉微微的深吸了口气,然后说道。
  “请不要看错事情的真相。”
  又是这种令人厌恶的含蓄说法。
  虽然这种让人抓不住把柄、模棱两可的说话方式是商人的天性,可是这样的话却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释。
  听到这样的话,她脸上的笑容会立刻被一层阴霾取代,当然这也是可以预见的。
  奥拉摸了摸脑袋,继续说道。
  “虽然这些话我并不应该讲,但是帕斯特家的当主是引诱了前当主的遗孀从而继承了家业。而且还有传言说他们家关于领地问题以及决定政策等等都是由家族之中的女性所决定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继承了他们家族血脉的米尔顿,也绝对是个吃软饭的是吧?”
  芙露尔的眼睛直直的盯住桌子前面的墙壁,接过奥拉的话继续说道。
  窗户的外面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大概是刚才被吓跑的鸟儿又回来了。
  那欢快的声音,就好似走在游园路上的小孩子一样。
  而身旁那阵低沉的叹息则是贤明的管家大人所发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以高贵的贵族阶级为商业对象的米尔顿,可是我却不过是一个小、r头而已。”“……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你不用说了,我自己明白。我都明白。我就像那些鸟儿一样,永远都无法落地,即便从窗口跃出去,也不过是就那样在空中继续飞翔罢了。”
  芙露尔眯起眼睛,望着窗外沐浴在一片眩目阳光之下的院子说道。
  奥拉努了努嘴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沉默了。
  奥拉原来的主人就是芙露尔的前夫。
  而且他也是芙露尔整个婚姻的见证者。
  对于奥拉来说,他甚至比芙露尔本人对于那场婚姻更加感到痛心。
  在布朗家衰落的时候,他向无助地失去了方向的芙露尔伸出援手,也是有赎罪的意思在里面吧。
  这个可悲的没落贵族的女儿,经历了一场甚至不能称之为爱情的婚姻,但要她就这样抛弃那段过往的话,也太凄惨了。
  也许一切就是这样。
  虽然这些都只是奥拉的推测,但他的推测并没有错。
  而且,恐怕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芙露尔的视线转回室内,带着些自嘲的意味笑道。
  “不过,在商言商。在利益面前人总是善变的,对吧?”
  这是奥拉所教给她的众多知识中的其中之一。
  久经商战的老人严肃地沉默着,最后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口说无凭,立合同为据。”
  “您是说像商人那样吗?”
  为了让奥拉放心,芙露尔尽量使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显得自然。

  虽然严厉但十分温柔的老商人,终于露出了安心的表情。这样一来,他所该做的事情就全都做完了。芙露尔轻声地咳嗽了一下,伸了个懒腰。桌子上还堆积着大量记载着需要记忆的知识的笔记。“加油。我会加油的!所以请相信我吧,可以让我一个人静静的学习吗?”
  奥拉稍微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只留芙露尔一个人在房间内。
  芙露尔望着房门被奥拉静静地关上,微微地露出笑容。
  身边的人都是如此善良。
  所以自己一定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一定要用自己的力量来保护他们。
  芙露尔轻轻的挠了挠自己的鼻子,不由得对自己的野心耸了耸肩膀。
  然后用手拿起羽毛笔,这次她终于开始认真的学习了。
  男人在分别的时候说三天后还会再来的话如果你相信,那一定是只会发生在吟游诗人所讲述的故事之中的事情。
  同时她也知道,商业活动并不会像预想那样顺利。
  到了第四天的傍晚,芙露尔收到了米尔顿发来的关于商谈延长而不得不推迟归期的信笺,不过她并没有觉得灰心。因为相比较起来,还是奥拉那边更叫人放心不下。
  而且,芙露尔在米尔顿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也并不是优雅的坐在屋子里整天像向日葵一样无所事事的晒太阳,而是每天都在紧张地忙碌着。
  芙露尔还和米尔顿介绍的琼斯商会商谈关于干草的采购事宜,整周都频繁地来往于港口附近的商会之间。
  并且每天的清晨和夜晚,芙露尔都要接受奥拉的关于服装产业知识的授课,从羊毛纺成丝线、再制成毛织物的过程一直到麻布织物的制作方法,所有的一切都在授课范围之内。
  可是,不管是作为原料的羊毛,还是染料,都是产自自己从没去过的异国他乡,或者是从没听说过的地方的东西,如此不直观的书面印象即便当时记住了,过不了两天也会全都忘光。
  更甚者,拿羊毛来举个例子,原种羊的产地同这只羊所被养育的场地都是不同的,更别说剪下它的羊毛然后再送去染色了,接下来还要送去不知道哪个城镇的作坊让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组合的工匠们进行纺织,缩绒。等到记住这些,根本就没有心思去记住诸如哪个城市出产哪种商品,然后应该卖到什么地方去才有好的销路这些更加复杂的东西了。
  所以即便奥拉拥有丰富的知识,但是仅仅听他的述说,芙露尔就想把这些知识记在自己的心里是完全不够的。
  于是当她频繁的往来与商会之间的时候,就不免向逐渐变的熟络起来的同伴述说了自己的这些想法。不过连芙露尔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这个新同伴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差点减少了应支付金额给芙露尔的那个不可靠的男人。
  这个自称为汉斯的男人一边笑着一边表示非常同意芙露尔的看法。
  “我也是一样啊。”
  芙露尔听到之后越发的感到意外,于是反问道。
  “真的?”
  “当然了。需要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觉得要是把这些需要记的东西都记进脑子里去的话,那么你就该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地方记了。”
  身上散发着一股鲱鱼味道,浑身沾满了汗渍泥垢和干草,而且还克扣过工钱的汉斯如实说道。
  现在的芙露尔简直无法用任何的语言去形容自己的惊讶之情。
  “不过,像你这样的贵族大小姐能够有那么优秀的老师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吗。你可知道对于我们这样的学徒工来说,皮鞭就是老师。面包店就直接用和面时候的擀面杖。”
  “奥拉……啊,原来他真的是那么好的老师啊,他也说过和你同样的话。不过我当时还以为是他故意编造出来的呢。”

  
  看到芙露尔笑着似乎不太相信的样子,汉斯挽起袖子露出胳膊给她看,说道。
  “这是被鞭子抽打留下的伤痕,我学缝补的时候留下的。当时在石盘上面用贝壳写字,我整个胳膊上都蹭满了白色的粉末,而那一下把我胳膊上的粉末全都震掉了。还有这个。”
  说着,汉斯指着左腕上一个和其他地方很不一样的地方,说道。
  “这是晚上为了保持精神而用蜡烛的火炙烤所留下的伤痕。”
  对于这样痛苦的回忆,汉斯却毫不在意,很平静地述说着。
  只不过在他那故做平静的脸上充满了同情与怜悯。生来就不知穷苦为何物的贵族,竟也落得如今这样一个不得不去面对生活磨难的下场。
  由此芙露尔也不难理解一开始汉斯对她的态度和行为的理由。
  在这样一个饱尝人间困苦的人面前,自己还显出那样不合时宜高高在上的态度,也难免会被人家取笑和捉弄。
  “跟我一起学徒的也有天生就很聪明的孩子,所以我当时就想一定不要输给他。到现在我也终于有了夸耀的资本了。只要努力的话我就一定能够胜出!而相反的……”
  一直滔滔不绝、夸夸其谈的汉斯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自嘲着说道:“我是不是太哕嗦了。”
  不用问也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只要努力便一定能够获得胜利,天生聪明的孩子要是不努力也一样落得一个失败的下场。
  正是因为拥有这种自信,商人们才敢不将贵族放在眼里,甚至就连国王他们也敢于捉弄吧。
  在芙露尔还是贵族那时起,她在看到这些商人们的时候就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这些人没有什么惧怕的东西。换一个角度来说,也许他们也没有什么值得去守护的东西。
  “我们不善于跟修道士那样的家伙打交道。”
  对于芙露尔的疑问,汉斯稍微思考了一会儿,用一种也不是十分确定的表情说道。
  这个男人看来也不像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那么坏。
  “我们与他们完全不同,像我们这样的商人永远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我认为对于修道士来说,同样永远无法舍弃那种要获得自我的救赎,然后再去普渡众生的欲望。”
  芙露尔不由得将奥拉常对她讲的话脱口而出,没想到此言竞令汉斯瞠目结舌。
  只不过现在的这句话之中,也包含了芙露尔自己的个人感情在里面。
  汉斯饶有兴致的摸着下巴,望着芙露尔。
  这种在芙露尔之前看来完全是一种冷血而且粗鲁的表现。
  现在却变成了商人所特有的一种可爱之处。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或者说,就跟你说的一样。虽然这样讲有些不敬……不过我们商人同修道士也许真的是一类人。我们的目标就是将衰弱贫穷的国家……转变为富强昌盛的国家,是不是这个意思?”
  汉斯带着非常兴奋的样子说完,又小声的自言自语道:“简直就好似乐园一样。”
  对于商人来说,利益是他们永久追求的目标。
  为了利益他们可以不择手段,从不相信任何人,甚至可以欺骗一直都对自己充满信任的人。这一切都是为了获得利益。对于他们来说,贵族和国王这些称号毫无意义。要想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必须经受皮鞭的抽打和血与火的考验,而那些贵族和国王什么的只不过是因为生得命好罢了。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芙露尔把脸转到汉斯的面前正对着他,相处了这么久,已经没有再掩饰自己身份的必要。
  芙露尔将头巾摘了下来,问道。
  虽然不知道芙露尔接下来要问什么问题,汉斯带着一副令芙露尔完全没有想到的温柔表情,很大方的答道:“问吧。”
  “你这么拼命的原因是什么呢?”
  芙露尔本人也曾经猜测过。
  当然有很多现实中的理由,很多都是她身为贵族的时候完全无法想象的。
  不过,芙露尔还是希望能够通过汉斯的回答,找到另一个答案。
  也许真正的商人会有令自己惊讶的回答。
  “哈哈,要问这个事吗?”
  “很奇怪吧?”
  芙露尔带着微微的歉意笑道,这是在贵族的晚会上习惯了的反应。
  “不……我理解你的想法。其实我也会想向商会的主人问同样的问题。不过,我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所以被人问到努力的原因什么的,还真有点不好回答啊。”
  看来,是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找到答案吧。
  芙露尔在同商会打交道的时候,除非遇到一个能够比他更加厚颜无耻压价的家伙,否则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汉斯这个名字和他的样子了吧。异常贪婪,却又十分谦虚。商人还真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生物呢。“我生在一个连吃饭都成问题的贫农家庭,我是老四。能够没被杀掉而活下来,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幸运了。我离开家乡,不知道该去哪里,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只能够紧紧地抓住这个肯收留我的商会。当然,也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没能坚持下来……”
  汉斯说着说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而擦了擦鼻子,举动之间隐约透露出一股少年般的可爱。
  那以前充满着捉弄与轻蔑的目光,也由于内心之中的乡愁而带上了几分温柔而忧郁的神色。
  “所以说,要问我为什么能够坚持到现在……当然原因有很多,不过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理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对我来说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大概也有这个原因吧。只是……如此……”
  汉斯似乎对眼前的这个问题感到有些为难,但同时又有些欣喜般地如此说道。然后他眺望着远方沉默了下来。
  芙露尔将自己的目光从汉斯的侧脸转移到自己的双手上。
  在她低下去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
  因为,她曾经看到过与汉斯的侧脸相似的面容。
  正是他那默默无言的面容,证实了芙露尔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想法。
  对芙露尔来说,虽然她对曾经的那个爆发户丈夫并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她却稍微的有那么一点点羡慕。
  那就是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面前,能够使他宁愿放弃荣耀与信仰、牺牲友情与亲情甚至爱情都要去追寻这一事实。而这个能够驱使着如此优秀的人们去追寻的东西又究竟是什么呢?
  芙露尔也想亲眼看一看他们的视线所一直追寻着的东西,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能够使他们如此坚定的一直望向那个目标,这使芙露尔不由得对他们产生了羡慕。
  所以,最近芙露尔开始不像以前那样对自己的那个守财奴前夫感到怨恨了。
  因为就在做出破产决定的同时,那个一直出现在他眼前的什么东西一定也永远的消失了吧。
  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能够使人甚至愿意承受如此巨大的不幸与痛苦。
  在年幼的时候便已经尝遍人间苦难的汉斯,一定也是那众多追寻者之中的一位吧。
  “虽然我也说不好。”
  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的汉斯说了一句话,把芙露尔的思绪也拉了回来。
  “但我想大概是有一种期待吧。”
  “期待?”
  芙露尔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汉斯微微一笑随后摇了摇头。
  “还是忘了我说的话吧。我对于这个问题来说,还太年轻了。”
  汉斯很坦率的承认这是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
  像这样的率真,即便现在的骑士也很难保有这种美德了吧。
  那么身为原贵族的芙露尔,自然要表示自己的敬意。
  “很抱歉,问了你这么奇怪的问题。”
  汉斯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眯起一只眼睛答道。
  “没什么。”
  大概,这就是他们两人关系进了一步的证明吧。
  而且,芙露尔也得到了自己所期望的答案。
  “谢谢。”
  芙露尔简短地说道。
  他们率真,谦虚,却在贪婪的道路上比任何人都走得远。
  休息过后,芙露尔再次开始进行干草采购的商谈工作,不过现在她的心里所思考的问题却同之前有了很大的变化。
  对于汉斯来说并不知道这里曾经是布朗家的领地,他只是为了采购干草而向芙露尔咨询一些诸如什么地方的干草质量优良,以及哪个村子的哪个负责人比较容易交流等等这样的问题。而他之所以对芙露尔表现出如此积极的态度,也许只是因为芙露尔对他的采购工作有所帮助罢了。
  要是换做以前的芙露尔,一定对这种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对别人表现出温柔虚伪的这种态度厌恶至极。不过现在的她已经不那么想了。
  他们为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无法优雅的去追赶那些从生下来就拥有得天独厚优势的人。
  但是他们即便被皮鞭和棒子抽打也绝不退缩的前进。
  而对于能够在这种情况下给予他们帮助的人,他们自然会显出特别的温柔态度。
  就在芙露尔结束了在商会之中一天的繁忙工作,带着辛苦交涉之后得来的报酬,走在从港口返回城镇的大路上的时候。
  米尔顿明明一脸掩饰不住的疲惫,却还是努力做出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是在这个时候的芙露尔脑海里只在思考着这一件事。相互之间的合作,只是为了谋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米尔顿说过,他的努力都是为了让那些赶他出家门的人看看当初的决定是多么愚蠢。
  但是,仅仅为了那样的目的就能够忍受这样的磨难,并且还可以面带如此爽朗的笑容吗?米尔顿也同汉斯一样吧。他也是怀有期待的。在商业之路的前方,在自己的双脚所前进的这条道路尽头,一定有着某种期待吧。如果是这样的话。站在疲劳到几乎躺在床上就能够立刻睡着的米尔顿面前,芙露尔一句招呼和慰劳的话都没有,直接问道。
  “关于服装采购的事怎么样了?”
  听到这句话,米尔顿露出惊愕的表情,但只出现了一瞬间,便转为一种爽朗的笑容。
  二人商谈的场所就在芙露尔的家中。
  有对周围环境熟悉到连一个老鼠洞都知道在什么地方的贝尔特拉在,完全不必担心会有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更何况外面还有奥拉把守。所以在家里完全没有继续戴着头巾的必要,这种安全感对芙露尔来说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力量。
  “我拜托商会让我作为他们采购的代理,一直围绕着这个问题谈判。”
  “你是说现在的商会开始新的交易了吗?”
  “是的。所以最后并没有获得太大的利润。”
  “这就是回来晚的原因?”
  不清的数目。
  当然,对于那些贪得无厌的商人们来说,他们所设置的借款期限都非常短而所需要支付的利息却会十分的高。
  当年自己的前夫因为资金周转紧张而不得不每天忙于申请贷款的时候,终于有一家高利贷肯借款给他,而他们所提出的要求就是半年期限,七倍的还款数额。
  因为要想在最后获得最大的利润,就一定要在返还借金的时候尽量索取大量的利息。
  高利贷甚至比拴在狗脖子上的项圈还要牢固。
  而且由此引发了无数的恩恩怨怨。
  意识到这一点的芙露尔,重新将目光转移到米尔顿的脸上。
  而令她感到惊讶的是,刚刚还饶有兴致地沉浸在那著名的论断之中的米尔顿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恢复了往常的安稳。
  那种安稳的目光中透露出的坚定与诚实似乎在告诉芙露尔,自己说过要回来就一定会回来,自己说没问题的事情就一定没问题,自己说过要守护她的话就一定会守护着她直到永远。
  芙露尔在这个瞬间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饱受高利贷之苦的米尔顿现在又面临需要贷款的困境。
  “要是……”
  芙露尔终于开口了,但是由于紧张的缘故,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米尔顿温地柔低下眼睛,静静的问道:“要是?”。
  “要是,我说我也要利息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即便不是在商业的世界之中,金钱等于力量这一点也是众所皆知。
  芙露尔从贵族阶级变为现在这样的一介平民却没有遭受悲惨的命运,并不是因为在她身边有奥拉和贝尔特拉这样的人跟随。
  而是她作为对前夫的小小的报复,从他的钱包里面所偷偷拿出来的私房钱。
  虽然米尔顿拥有芙露尔所无法相比的赚钱能力。
  但是如果仅仅从金钱关系这一层来讲,芙露尔则有着明显的优势。
  米尔顿抬起头来,慢慢地说道。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一个温柔的人。”
  “……,'
  虽然芙露尔想尽力装做平静的样子,但是却失败了。
  芙露尔的表情已经完全的把她出卖了,就算现在低下头去也已经于是无补。
  不过她还是把目光转到别处,咳嗽了一声说道。
  “可、可是在利益的得失面前人是会变的。这、这一点你知道吧。”
  这是从奥拉那里学来的。
  因为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她只能说出从别人那里学到的回答。
  要是让芙露尔自己思考回答的话,那么一定会被她对米尔顿的感情淹没了理智。
  “当然了。同样地在利益的得失面前也最能够看出一个人的真实内心。而且……”
  米尔顿微笑着继续说道。
  “你根本就没打算要利息。我已经确定你的真实想法了。就算你现在戴上头巾我也一样可以肯定。”
  看起来米尔顿根本没把芙露尔当作一个商人,而只是把她当作一位贵族家的大小姐看待的。
  如果是换做平时的芙露尔早就发起火来。
  可是现在芙露尔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不知是厌恶还是欢喜,总有一种想要哭泣却又十分欢愉的情绪。
  终于芙露尔低声表示投降。
  “利息……可以减免。而且所获得的利润一人一半。这不是我们约定好了的吗?”
  芙露尔为了至少捞回一点面子,简短地说道。“既然身为商人,当然就要遵守约定。”
  然而,米尔顿却依旧一副不放心的样子道。
  “不过我可没签合同哟。”
  米尔顿的意思是,如果你现在反悔想要利息的话,一切都还来得及。
  正如芙露尔快要被一点一滴的不安逐渐击溃一样,米尔顿也正在被他自己的不安煎熬着。
  芙露尔摇了摇头,米尔顿虽然面色不改,但整个身体却瞬时间无力地向身后的椅背靠去。
  这看起来不像是演技。
  这是芙露尔第一次看到米尔顿紧张的样子。
  “那么,接下来让我们谈谈具体的问题吧。”
  就在他们两人都沉默下来的同时,米尔顿忽然说道。
  真不愧是被赶出家门的贵族。
  在战斗还未完全结束的时候便再次将对话继续挑了起来。
  “看来,我也完全可以信任你了。”
  这是对于米尔顿来说最完美的回答,事实上也是为了打消芙露尔的顾虑。
  之后所剩下的问题就是关于采购和销售了。
  “那么我们来谈一谈关于服装的种类和数量的问题吧?”
  “请多指教。”
  芙露尔点了点头,谦虚地说道。
  晚饭时间。
  围坐在晚饭桌前的依旧是芙露尔、贝尔特拉以及奥拉三人。
  虽然芙露尔执意要米尔顿也留下来一起吃晚饭,但是被他拒绝了。
  不过仔细想想,米尔顿将服装连运送又贩卖忙了整整四天,刚刚回来又到芙露尔家商谈关于契约的事宜。
  也许对于他来说好好的休息一下比吃饭更有诱惑力吧。
  芙露尔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刚才米尔顿所介绍的服装种类与颜色、花纹以及产地等等问题同奥拉讨论了起来。
  “嗯。”
  听完芙露尔的报告后,从奥拉的口中传出的首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奥拉闭着眼睛将整个人慢慢的靠在椅子上,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虽然芙露尔感到【轻之国度】有些不安,但是看奥拉的表情并没有皱起眉头,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好的问题吧。
  “真不愧是米尔顿啊。”
  奥拉突如其来的褒奖,令芙露尔感到有些始料不及。
  “还不错吗?”
  “嗯。不只是不错,应该说是非常好。虽然贵族们的兴趣经常改变,但是基本的审美趋向却是固定的。现在流行的明格花纹搭配薄料。甚至就连远方的流行风格都能够把握,这个人很是了不起。之后就看他的推销能力了……”
  “这一点我已经见识过了。”
  芙露尔自嘲一般的苦笑道。奥拉带着严肃的表情轻轻咳嗽l『一下。
  “接下来就是和帕斯特家的孩子签定金钱契约的问题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
  芙露尔带着有些不解的语气问道。
  在拟订与米尔顿的贸易契约之时,首先由芙露尔写出草稿,接着交给奥拉那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利益点的目光审查,最后进行了大幅的修改。
  而且这种修改不只是在条款的拟订上,就连措辞刚便用都做了彻底的书面语调整,其中甚至使用到了一些平时绝对用不到的语句。芙露尔简直就好像回到了学习单词的幼年时代,而且严格的奥拉甚至连书写的不规范都无法容忍,每次写错都会呼唤贝尔特拉重新拿纸张来。
  就在他们每次重新起草的时候,芙露尔似乎清楚地看到贝尔特拉不断送来价格并不便宜的纸张的同时,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了。
  “不管我们如何的谨小慎微都不为过。如果在这份契约书之上有什么漏洞的话,那么我们之前所好不容易赚下的积蓄就将全部毁于一旦。”
  既然这是从刚刚记事起便在商场之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奥拉的话,那么事实也许真的就是这样。
  不过就算再小心谨慎也该有个限度,芙露尔还是不由得会这样想。更何况,契约的对象是米尔顿。他的出身并不是一个商人,而是以家族的名誉和荣耀来约束自己行为的贵族中的一员。
  要是让他知道在签定契约之前,这份契约竟然是在充斥着如此怀疑之下写就的,一定会伤害到他的感情吧。
  至少要是换做自己的话,一定会觉得很难过。
  不知道奥拉是否能够猜到芙露尔内心之中的想法,每次他都会将契约书远远地拿在手中,然后站直了上身低着眼睛轻声地朗读出来。
  “以众神之名,芙露尔·冯·伊塔尔忒尔·布朗同诚实而善良的米尔顿·帕斯特。在以众神之名进行采购之时结识的二人,按照共同的协议而向琼斯商会购买的毛织物、麻织物以及银首饰的资金全部由布朗提供,但是采购资金的一半算做帕斯特的贷款。待商品贩卖之后,贷款金额将全额返还。对于此笔贷款,布朗不收取任何利息。商业所得利益二人平分。采购商品全部为布朗的所有物。以上,愿众神保佑。”
  读完之后,奥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纸上,没有移动。
  他似乎还在思考着契约之中所使用的单词和句子结构。
  不过,芙露尔对于接下来奥拉要说的话,已经差不多都可以猜测得到了。
  “关于帕斯特的贷款金额。”
  完全在意料之中的提问,芙露尔好似抗议一般地拿起面包道。“五成就够了。”
  简短的回答里没有一丝动摇。
  但是奥拉的目光一直盯着契约,丝毫也没有让步的意思。
  关于契约书的这个部分,事实上是米尔顿的计算失误。如果一旦最后不得不以低于原价的价格进行抛售的话,就会涉及到芙露尔究竟需要承担多少的损失。
  在奥拉看来,贷款金额应该算做十成以上,甚至还有贪得无厌的商人算做十五到二十也很常见。虽然这种做法很过分,不过这也是在教会承认的“贷款礼金”范围之内。一般来说一年有二到三成的增加都是正常的,因为常常会有从采购到贩卖完毕之间的时间跨度长达数年的交易产生。
  不但利益对半而且还将米尔顿的贷款金额算做五成,对于这种好似神灵一般慈悲的商业契约,奥拉可以说是从未见过。
  虽然这里有她对米尔顿的信任在里面,但是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地方。
  那就是这样一来他们的金钱就会减少,相应的力量也变少了,而米尔顿的力量则会加强。就好像奥拉与贝尔特拉在面对贵族出身的芙露尔时自然会表现的毕恭毕敬一样。米尔顿也只有在面对掌握有大量金钱的对象时才会低下头来。
  而当自己帮助了他的同时,也承担了很大的风险。那就是自己将会同米尔顿站在一个相同的立场之上。
  芙露尔不由得这样想到。
  也许那真的是一个过于天真的想法。
  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够找到一个真正值得自己去信任的伙伴。
  于是她对奥拉解释说,因为一开始就相信不会赔钱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所以应该没有问题。
  一直注视着芙露尔的奥拉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样子他默许了。
  芙露尔一直绷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笑容也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那么,我要说的话就只有那么多了。剩下的就要祈祷神灵保佑我们的交易能够顺利进行了。”
  将使用过的纸张都收拾好之后,奥拉才向贝尔特拉亲手制作的小麦面包伸过手去。
  “没问题。即便不用祈祷也没关系。”
  有奥拉如此严谨的合同,再加上米尔顿那么强大的口才,就算不用神灵的保佑这次交易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了吧。
  芙露尔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心情愉悦的拿过汤匙想要品尝一下美味的浓汤,而就在这个时候,奥拉严肃的咳嗽声再次传来。,
  “不能大意。商业交易不到最后一刻你都不会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些什么。就算我们将一切都计划得天衣无缝,也无法保证事情就万无一失。比如在海运的途中遭遇暴风雨导致货物无法送达,或者在采购好服装前去贩卖的路上遭遇山贼等等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奥拉的话无异于在芙露尔的心头泼了一盆冷水。
  芙露尔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一边深思一边小口地喝着汤。他所说的确实是必须考虑进去的问题。
  在这个世界上不管去做任何事,都会面临着这样或那样的意外。
  但是如果因为这样就一直却步不前的话,就无法完成任何事情。
  “要将事情想得周到一些是我们这些佣人的习惯。大小姐完全不必如此多虑。”
  看到她食不知味的样子,奥拉连忙解释道。
  虽然芙露尔对奥拉的指责感到有些不开心,不过奥拉的话却句句在理,使得她虽然不爽却发泄无门。
  当芙露尔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奥拉正眺望着远方苦笑着。
  在奥拉做出这样一副表情的时候,芙露尔非常清楚他的目光前方所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芙露尔的前夫,同时也是奥拉曾经的主人。
  “我原先的主人也是一个不喜欢计划未来的人。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他似乎早已经计划好了我所没有看到的地方……也许他早就知道每次我的担心都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天赋的人才有两种,一一种是永远都走在前面开辟道路的人,另一种则是跟在后面修筑道路的人。这两种人之间有着相当大的不同,而在这一点上,大小姐您……”
  说着,奥拉将视线从遥远的回忆之中转回到芙露尔的身上。
  “毫无疑问属于前者。”
  奥拉的话并不是玩笑。
  荚露尔将汤匙放到一边,擦了擦嘴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被这样当面表扬还真是让人害羞呢。不过,被你这么一说心情还真的好起来了。”
  “您有这种自觉的话就更没问题了。而去担心那些琐碎的事情就是我的工作了。当然,贝尔特拉也会时刻提醒您的。”
  在一旁的贝尔特拉很有佣人教养地静静吃着晚餐,对主人之间的谈话没有显示出任何的兴趣。
  在贝尔特拉的脑袋里面,一定单纯到只充满了家务事吧。
  在这个屋子里面本应几人分担的家务,现在全都要由她一个人承担。
  听到奥拉的话,贝尔特拉不由得一下子回过神来,然后红着脸低下头去。大概是有些生气了吧。
  “贝尔特拉要是生气的话,是我感到第二痛心的事。”
  芙露尔一边微笑着,一边望着惊讶的贝尔特拉说道。
  “那么最痛心的是什么呢?”
  奥拉故意问道。
  “贝尔特拉要是哭泣的话,我最痛心。”
  到现在一直没搞清楚状况的贝尔特拉用手捂住自己变得通红的脸颊,道:“请不要再开玩笑了。”
  在坚强这个方面,贝尔特拉比自己更像个大人呢——芙露尔这样怜爱地想着,然后微笑起来。
  “看来没有我出场的机会了呢。”
  “不过刚才你的出场倒是很及时呢。”
  老商人无奈地举起手说道。
  “愿众神保佑你。”
  夜更深了。
  船的进出非常频繁。
  昨天刚从遥远的地方赶来进行修缮或补给的船只们,第二天便又急匆匆地离开了。这便是目前的大致情景。
  连船员、以及为船的安全祈祷的圣职者的人数也受到了限制。
  如果不抓住这次交易机会而等到下次的话,恐怕就会浪费近一个月的时间。
  从昨天开始与米尔顿商谈以来,芙露尔和他两人就没有离开过琼斯商会的桌子。
  不过,此时他们身边还没有出现负责本商会订立契约的汉斯的影子。
  在通过汉斯订立商会契约前,芙露尔和米尔顿之间还得交换一些各自的契约。
  “这样行了吗?”
  这是根据之前的口头协定所达成的几近罗嗦的一份契约。
  米尔顿也不是新手,所以只瞥了一眼就知道内容了。
  不过贵族间将协定写在纸上无异于怀疑对方的信用,甚至可以说是侮辱。
  咚——胸口忽然有一丝刺痛,应该不是错觉吧。
  米尔顿接过递来的纸张,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芙露尔。对方正耸着肩,似乎正等着看米尔顿愤怒的反应。
  但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了一个近似安心的笑容。
  “啊,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
  一时不了解对方言下之意的芙露尔反问道:
  “放心?”
  “是啊,果然不是口头协定呢……啊,当然我并不是不信任芙露尔大小姐,但毕竟将比命还珍贵的钱借给我的是您,如果就这样以草率的口头协定约束双方的话……”
  米尔顿啪地一声拍了拍腰间挂着的短剑,以玩笑般的语气道:
  “我一定只能像骑士一样誓死捍卫您的权利吧。”
  听到他的话后,芙露尔才“啊”地一声回过神来。
  交易不是贵族与骑士的关系,必须明确相互的责任和利益的分配。
  也就是说,如果给予对方无限的信任,那自己可能获得的利益也有可能缩小。
  更有甚者,倘若对方居心不良的话……
  无论对手给予自己多大的信任,另一方也不一定会回报这份信任,这就是交易。
  骑士固然会誓死回报。
  商人则不会。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毕竟没有商人被信任不会感到高兴的吧。而且这数字……也实在让我激动。”
  虽然仅仅只是写在纸上的数字,但米尔顿的话还是让芙露尔微微涨红了脸。
  一般来说,给予对方多少信任,对方也自然会回以多少善意。
  但这里是商会的一室。
  芙露尔谨慎地选择着合适的语言。
  “我从经历过无数次战斗的老骑士那里听到过这样的话,他说,在心中没有任何不安时,才能全力以赴地战斗。”
  “而信赖能消除不安。”
  米尔顿飞快地扫了一眼手中的纸张后,便在末尾签了名。
  虽然说条件很优厚,但毕竟是借款的契约。
  “接下来就该轮到我来消除您的不安了吧。我一定会全部卖掉的。”
  此时的芙露尔不禁想起了前夫曾经在屋子里大叫的话:
  “给我买!给我卖!”
  现在的她已经不认为那很低俗了。
  因为,这些话就宛如战场上的马蹄声一样。
  “那我们可以进货了。”
  在米尔顿之后,芙露尔也在协议上签下了名字。然后,随着桌子上的小钟一声清响,汉斯被叫回了房间。
  “卢比克产的薄毛织物,各色各类合在一起一共是二十二件。伊林的手工艺人组织染的带他们组织印章的麻织物做的衣服,各色共二十件。克怀佛鲁特的银制品四个……”
  芙露尔和米尔顿一起听着身后的汉斯将写在纸上的商品目录一·一报出。
  芙露尔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不知道她对于这些商品目录有什么感想。
  不过,米尔顿并不认为她会有什么有意义的感想。
  毕竟原本芙露尔他们就只是通过汉斯这里购买商品而已,所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汉斯再一次核实了商品和数目以及各自详细的颜色和价格后,揉了揉眼睛看向米尔顿。
  “我不知道卢比克产的东西能不能凑齐二十二件,现在那边的毛织物非常抢手呢。虽然那地方的生产能力没有问题,但对方看到我们这边的市场后抬高了价格。恐怕只能买到十或十五张。虽然不是金子纺的东西,不过价格也差不多了,不知是否还要按您的计划购进?”
  当然,这边的购买金额越高,汉斯等中介商会的利益就越大。
  而且,对于汉斯口中所说,关于海的另一边的出售者的话中的真伪,也并不能马上确认。
  但米尔顿还是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价格不变,请在这个范围内尽可能地进货。”
  “我知道了。”
  汉斯立即在纸上写下了附注,然后转向下一个商品。
  “关于伊林的货物,颜色方面没有问题。至于带有他们组织的印章,这个价格我觉得应该也可以买得到。不过克怀佛鲁特的银货……任何工厂的都可以吗?”
  “都可以。不过一定要镶嵌有珍珠或珊瑚的。”
  听到米尔顿的回答后,汉斯第一次挑起了眉头。
  “原来如此……那边的琥珀已经不再流行了呢。”
  “也不能这么说……”
  两人交换着这样暧昧的话,看起来倒像是一对老朋友似的。
  而对于交涉经验还不太成熟的芙露尔而言,这就像是孩提时看着两个男性朋友在自己面前低声交换着什么秘密似的,有种微妙的被排斥感。
  “我明白了,我会尽力为您买到这些商品的。那么请二位在这里签名。”
  汉斯啪地一声将商品目录放在桌子上,指着下方的部分说道。
  这也类似契约书一样吗?
  米尔顿看了芙露尔一眼,对方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米尔顿接过羽毛笔先签下了名字,又将位置让给了芙露尔。
  “请再确认一次商品名。”
  站在桌子另一边的汉斯简短地说道。
  毕竟是远渡到海的另一边去买东西,一旦弄错,要退货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颜色等最容易混淆,万一出现错误就麻烦了。
  所以要求芙露尔等人在商品和备注书上签字,也是双方各自的防卫手段。
  这样一来就可以避免今后陷入口舌纠纷。
  芙露尔忽然想起之前奥拉的话,颇有感触。
  “这样就行了吧?”
  她仔细地确认过好几次后,才签上了芙露尔·布朗的大名。
  汉斯瞥了一眼签名后,轻飘飘地扫了他们一眼。
  虽然从他如那面具般的表情下读到了一丝惊讶,但米尔顿两人也只假装不知。
  “可以了。那最后轮到我签名了。以神之御名……”
  虽然米尔顿和芙露尔都是惯于执笔的人,但汉斯却似乎比他们更熟练。
  他连坐都没有坐下,就那样站着,飞快地在纸上签了名,并且笔画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清晰有力,甚至可以说优雅。有着三人署名的纸就等于证书,是绝不容异议的神之宣言。
  而汉斯在写自己名字时优雅的笔触,也像是在对神宣言一般庄严。
  不知道他这样签过多少次名啊。
  而商人们的才能又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呢。
  “那么,本商会谨与你们二人缔结代表你们购买商品的契约。以神之加护为名。”
  虽然芙露尔在奥拉的帮助下也进行过一些交易,但像这样书面性的交易还是第一次遇到。
  在听完汉斯的话后,签着芙露尔和米尔顿名字的纸张就此决定了他们今后的命运。就像是走进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似的,两人心中充满了近似后悔的感觉。
  但即使如此,芙露尔还是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愉快而紧张。
  “那就拜托你了。”
  米尔顿伸出手和汉斯握了握手。
  然后,汉斯也同样地对芙露尔伸出了手,芙露尔虽然吃了一惊,但却真的有点高兴。就好像自己已经成为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商人似的,陶醉起来。
  “进货大概需要两周时间。”
  “这么快吗?”
  芙露尔这样一问后,汉斯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如果这些商品真的要我们奔赴各个城市去一一采购的话,的确是不知道要买到何年何月。不过,这张清单上的商品虽然都比较少见,但我们自有可以容易买到的地方。只要到汇集了各类商品,处于贸易集中地的城市去找,就一定能找到。所以我说大概要两周。当然,船只误点的话不在这考虑范围之内。”
  在估计墨水基本干透之后,汉斯把签有名字的纸仔细地折起来,放进了桌子的抽屉里。
  看到这一切的芙露尔心中觉得有点意外,但又觉得也许通过商会的交易就是如此吧。
  毕竟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其他注意条款,对方只要按清单购进货物就可以了。而如果没有按要求购买货物,他们这方也可以抗议。
  这样一想之后,芙露尔掩饰般地将目光转向了墙壁上的书架。
  房间里的书架上堆满了无数的纸张,一定都是和某某的交易文书吧。这样一想,芙露尔不禁感慨万分。
  一眼看去都是惊人的数量。
  她忍不住猜想这世界究竟有多少交易存在,思绪逐渐飘远。
  “能顺利结束交易就好了。”
  听到汉斯似乎有所感触的话后,芙露尔和米尔顿一起点了点头。
  为了祈祷交易的成功,芙露尔和米尔顿一起去了汉斯介绍的酒吧喝酒。
  早晨,各种货物要由港内向城外搬运,所以陆路非常繁忙。而到了晚上,则是大量的货物开始从船上卸载的时间。
  然后第二天一早船只就将离港。
  这是已经持续了数几年的作业。
  但芙露尔今天却是第一次真正参与其中,她一边想着,一边喝着啤酒。
  她没怎么说话,米尔顿也没有问为什么。
  他只是坐在对面,静静地微笑着。
  买进衣服然后卖出,就算利益对半开,至少也能得到购买本金二成左右的利益。而这究竟是多大的利益呢,还是得以数字计算一下才好。一次是二成的利益,下次则是加入这二成利益的本金的二成,如此反复,第四次就会翻倍,第九次则是五倍。以进货需要两周,贩卖需要一周来计算的话,一年大概能进行十七次贸易。
  想到那时能到手的利益,芙露尔不禁露出了一个微笑。她就像个孩子一样一次次地计算着这些数字。
  一年以后本金将翻二十二倍。
  现在她总算有些理解被贵族所不齿,为了钱无所不为的商人们的心情了。那些家伙一定每年都能赚这么多钱。等到自己得意地对奥拉说“商业贸易也不过这么简单嘛”的时候,一定能让他大跌眼镜。
  不过以目前的情势来看,离说这句话的日子也不远了。所谓良机已经近在咫尺。
  芙露尔一口气喝下了比平常多得多的一大杯酒。虽然她从未如此放纵地喝过,但总觉得自己应该能行似的。
  “你再喝下去的话可能会走不了路哦。”
  总算开了口的米尔顿也只说了这句话而已。不过芙露尔的确有点醉了,在向店主点完第二杯后,她终于有些害羞地放下了举起的手。
  如果被奥拉知道的话一定会不高兴的吧。芙露尔有些害羞地笑了。
  “其实昨天晚上我直到半夜都没睡着,一直看着蜡烛,反复想着能赚多少钱。”
  “一次两成?四次翻倍吗?”
  听到芙露尔的话后,米尔顿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随后,他连忙向嘴里送了一口啤酒以掩饰自己的笑意。
  “虽然我偶尔也会做这样的事,不过我并不觉得事事都会如自己预料般发展。”
  “你是说……琼斯商会搞鬼?还是说借款不还?”
  米尔顿瞥了一眼港口忙碌的人群后,将目光转回了芙露尔身上。
  “你的信任有可能会落空。”
  “……但我们有协议啊。”
  如果不是在这么喧闹的场所进行这番对话也许会更好吧。
  但也正因为两人凑巧来到了这里,才会有这番谈话。
  “虽然可能是我任性的想法,但商会原本就不是什么单纯的地方。”
  米尔顿自嘲般地笑了笑。和只有豆子的前次不同,这次他们桌上还有烤羊肉。他随手将餐刀向羊肉割去。
  “虽然我也偶尔会为他们做事……不过他们的确是为了利益不惜一切的群体。”
  “……偶尔也会有些让人恼火的事吧。”
  上次,米尔顿为了掩饰苦笑还可以咬咬豆子。
  但这次的羊肉似乎没有这个效果。
  “我以前【轻国】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可能提出什么严苛的条件,譬如让人难以接受的中介费,或者在契约里添加刁难性的条款等等。不过琼斯商会这方面做得比较慎重和体面。”
  “你觉得这样会比较愉快吗?”
  听到芙露尔的话后,米尔顿歪了歪头。
  那是并不太认真的动作。
  “的确,琼斯商会给出了让你难以置信的好条件呢。”
  对方近乎玩笑的语气让芙露尔微微背过脸去。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而这仿佛在池子中投下一颗石子般,这笑容在彼此的心里留下了美丽的涟漪。
  “今后还请多关照了。”
  说着,米尔顿伸出了手。
  而他口中的“今后”指的并不仅仅是这次的交易,这一点芙露尔也很清楚。
  虽然奥拉的忠告在耳边响起,但芙露尔认为应该珍惜每一个挣钱的机会,抓住每一份可能的利益。
  而且要达成商人们所追寻和期待的目标,两个人一起一定比独自努力要快乐得多吧。做为同伴,米尔顿并不坏。
  虽然实际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情形了,但和当初他们在米兰卿家里相遇时不同,这次她紧紧地握住了米尔顿的手。
  那时,仅仅是碰到对方的手就觉得一阵微妙的刺痛,直到回家时也没有散去。但现在她已经不会再拒绝握手了。对方是值得信任的,不,哪怕只是能够带来利益的人也好。芙露尔用力地握紧了米尔顿的手。
  就像第一次离开家门用自己的脚踏上地面,为大地是如此坚固而惊讶一样,面前用力握着的这个人的手竟然感觉如此坚硬。
  米尔顿微笑着看着她。芙露尔也同样回视着,但这里毕竟不是盖着白色桌布的餐桌,在两人紧紧握手之后,都不由得笑着将目光转向了酒杯。“还是这个更适合商人吧。”听到芙露尔的话后,米尔顿似乎有些遗憾的表情让人难以忘记。一定会是个好伙伴的。芙露尔举起手中的酒杯,和米尔顿轻轻一碰。那天晚饭时,芙露尔向奥拉报告了订立契约的经过。包括需要的时间,汉斯提示的手续费,以及汉斯偶然泄露的感想在内全部据实以告。
  奥拉一直闭着眼睛听着,直到最后才张开眼,悠然道:
  “能顺利结束交易就好了。”
  他说了和汉斯完全一样的话,经验丰富的商人似乎都很喜欢这句台词似的。既充满期待,又不过于乐观,这才是最佳态度吧。
  现在已经订好了货物,只要等运到就可以开始贩卖了吧。
  今夜,芙露尔少有的心潮起伏,连吃饭时也难以平静。
  后来回想起来,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分隔线吧。
  如果那天和奥拉谈论契约签订情况的时候,她将清单也追加了签名的事也告诉他的话……
  当时她并不觉得后悔。
  可惜商人并非圣人。
  两周以后,芙露尔便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之后的两周,芙露尔所做的工作都是些其实并不需要她亲自动手的杂事。
  只要有某种程度的信任和地理直觉,城里想从事倒卖货物这一行的人简直多得像山一样。
  她为了毛绒织物的缩绒而特地前往遥远的水车小屋考察,在回来的路上看到村子里的人们从城里的商人那里收取家人的信件。
  已经做了这么充分的准备,一定会大赚一笔的。
  芙露尔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所购买的衣服的事。
  这次交易成功的话,待以后进入正轨,她就不用再做这些杂事了。她就是这么想的。至于米尔顿,他为了打探贵族们的荷包状况和近来的流行趋势,正从经常进城的佣人口中搜集情报。
  虽然芙露尔很清楚城里的情况,但对于远离城市的城堡中的情形却不大了解。而这似乎得花不少钱的样子。她也知道来城里采购的佣人们会靠透露一些城堡里的消息来换取对等的现金。
  很久以前的她对于他们为什么会如此频繁的进城觉得很是不可思议,她并不认为他们是单纯的来买食物,但也没想到会是如此意料之外的理由。
  第一次从贝尔特拉口里听说时,她觉得非常不愉快,所以转过了头去。
  也许贝尔特拉也做过类似的事吧。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去问了奥拉,才知道奥拉所在的商会,也就是前夫所率领的商会,曾经给了透露布朗家陷入窘境的佣人一大笔钱。
  大概就是前夫前来求婚前几日失踪的女佣吧。
  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再恨那个女佣了,反而觉得有些佩服。
  毕竟精明的人到处都是。
  “大小姐。”
  在芙露尔正吃着放了大量奶酪的炖菜午餐时,接待完访客回来的贝尔特拉低声道。
  她手里拿着一封书信。
  奥拉瞥了一眼,点了点头。
  “谢谢。”
  芙露尔从贝尔特拉手中接过信来,打开以红蜡封好的信封。里面有汉斯的署名,还写着装货的船只已经平安抵达。
  荚露尔立刻合上信,随后塞进怀里站了起来。
  平常一定会叮嘱她不可以吃剩东西的奥拉,此时也默认了她的举动。
  在向贝尔特拉致歉之后,芙露尔一把抓起外套和头巾,道:
  “我去赚大钱了。”
  贝尔特拉瞪大了眼睛,而奥拉则无奈地叹了口气。芙露尔整理了一下外套,又将头巾遮住脸后离开了家。
  她的目的地是米尔顿暂住的手艺人工厂。
  当初她还不太懂得家族荣耀和自己的身份时,曾和一个佣人交好,而后来那个人在这间工厂工作,所以她就将无家可归的米尔顿介绍过去。
  世界果然是靠无数的人际关系构成的。
  这也让她再次想起了奥拉的话。
  “抱歉,请问帕斯特先生在吗?”
  最近她都惯于用这种特意压低的男人似的声音说话。
  一个跨坐在细长的作业台上敲打着皮革的手艺人一下子回过头来看着这边。
  芙露尔又问了一次后,对方似乎才终于醒悟她所问的是米尔顿。
  “啊啊,你说米尔顿啊,他刚回来吃午饭。你沿着台阶上四楼就可以找到他了。”
  “谢谢。”
  荚露尔简短而清晰地道了声谢。
  年轻的手艺人裂开嘴,露出了一个可爱的笑容。
  在之前前往水车小屋寻求缩绒的方法时,她就已经学到要如何让这些手艺人喜欢自己。
  而现在这样在狭窄的楼梯间穿行和那时看着水车利用落差旋转一样,不知不觉就已经习惯了。
  虽然短时间的贸易能赚的钱有限,但能学到的东西却不少。
  她很快便穿过了楼梯,爬上了四楼。
  不过她立刻微微吃了一惊。本以为四楼应该有走廊和门,她可以在那稍微喘一口气。,
  但当她上[LK发布]气不接下气地爬上楼,气喘吁吁,毫无仪态可言时——
  却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桌子边一脸无聊地吃着面包的米尔顿。
  “……午安。”
  咽下嘴里的面包后,米尔顿惊讶地打了个招呼。
  虽然芙露尔很想回答他,但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僵持了一会儿后,她从怀里摸出了信。
  “这个。”
  然后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不过重要的事本来就不需要过多的言语。
  米尔顿立刻从椅子上跳起冲了过来。
  “船吗?”
  芙露尔点了点头。于是米尔顿也和她之前一样,在慌忙中一把抓起了外套走出去。
  两人穿过车水马龙的港口,飞奔琼斯商会。
  飞奔——这是非常形象的形容。两人简直是迫不及待。
  以至于根本没有在意那些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看着他们的商会里的人们。
  “汉斯呢?”
  米尔顿一问,无论是在商谈中,或是在检视货物的人都一齐指向了商会内侧。
  飞快地行礼致谢后,米尔顿和芙露尔二人随即向里面奔去。
  成为有钱人的第一步就从这里开始了。
  “汉斯先生!”
  刚好在汉斯和随从正准备走出来的时候,米尔顿冲了进去并大声喊着汉斯的名字。
  而原本正一边低头看着手中的羊皮纸、一边走出门的汉斯闻声后,看了两人一眼,便将手里的羊皮卷交给了随从并低声叮嘱了几句。
  也许是什么大交易吧,总觉得空气中有点紧张感似的,不过感觉与他们无关。随从随即猫着腰往走廊的另一边走去,汉斯目送着他的背影,良久才回过头来,道:
  “你们是问货物吧?已经到了。”
  男人露出了商业用的笑容,并在胸前双手合十。
  也许这东西是商会中的人特有的玩笑吧?芙露尔僵硬地笑着看了米尔顿一眼,后者也回以同样的微笑。
  看来紧张的不只自己一个呢。
  “众神保佑,您所预定的商品已经平安抵达。虽然因为风向的问题差点耽误,但最终本商会还是不负所托。”
  虽然芙露尔也以笑脸回应满面笑容的汉斯,但实际已经难掩焦躁的心情。
  不知是察觉了她的焦躁,还是自己也难以忍耐了,米尔顿终于忍不住插嘴“那个……”,随即单刀直入地说:
  “我们想来取货,今天可以吗?”
  商业,速度就是根本。
  汉斯似乎也很理解,于是优雅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商会内部。
  “在里面的出货场呢。我刚才已经让部下去取清单了,请跟我来,确认一下货物是否与清单上的一致。”
  那刚才他对随从说的话就是这个吗?真是无可挑剔呢。不过芙露尔还记得奥拉曾反复叮嘱过一定要在收货前确认货物,否则在收货后再有异议也无济于事了。
  跟在领路的汉斯身后,米尔顿和芙露尔依次穿过走廊。走廊间可一窥琼斯商会的光辉历史,两边的墙壁上张贴着以刺绣制成的豪华海图和人物画。
  穿过另一条走廊后,面前出现一个开着门的房间,里面堆满了桶、木箱还有大大的陶制壶等等。这里是陆地与大海的衔接点,从里面的小门连接的狭窄走廊进出的忙碌人们,居然连看起来在商会地位不低的汉斯都不得不侧身避让。
  来往的人流不仅有小孩,年轻的商人,还有肌肉高耸的男人。
  一离开狭窄的走廊,首先飘人鼻间的都是小麦的芳香。不知是不是利用春天溶解的雪水割下的小麦,整个出货场都笼罩在白烟之中。人们扛着足有成人大小的麻袋,上半身都是汗水和粉尘。
  芙露尔两人被带到出货场的一角,那里放着还没有沾上粉尘的木箱,说明是刚运来不久的货物。
  货品前站着刚才离开的随从,见他们前来,便将腋下夹着的羊皮卷递给了汉斯。
  角落靠着大概是用来开木箱的带钩铁棒。
  “全部都在一个箱子里?”
  两人问那个随从。他似乎在汉斯的指示下做了不少准备工作,目光锐利,身体挺得笔直,是个精神的年轻人。
  闻言,他无言地点了点头,随后取过一旁的铁棒。
  “那么要我现在就为您开箱吗?”
  这是确认性的话。
  两位原贵族,恐怕从没有想过一生中会听到这样质疑性的语言吧。
  米尔顿代表两人点了点头,于是汉斯也下了指示。
  随从将铁棒插进最靠前的箱子,微微用力,将盖子撬起少许,随后他抽出铁棒,从腰间拿出一个形状相似但要小得多的小棒,开始拔起钉子。
  “因为盖子和钉子今后还可以使用。当然,在景气好的时候,弄坏这些也无所渭。”
  听到汉斯的话,两人只能点头而已。因为他们也总觉得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义的。
  最后年轻的随从漂亮地拔完了钉子,取下了完整的盖子,随即夹着箱盖退到了角落。他似乎被指示不得随意碰触货物。
  汉斯轻咳了一声,将裹好的文书恭敬地递了过来。芙露尔接过后,米尔顿只扫了一眼便走上前去。这是交易的第一步。
  商人们所必经的,加入这个世界的最初的交易。
  米尔顿查看着箱子里的东西。
  然后——
  “诶?”
  发出短促叫声的,不是米尔顿而是芙露尔。
  因为查看箱子的米尔顿也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应该出现的东西似的,浑身一震,一下子回过头来。他面色苍白。但再次确认了箱子里的东西后,米尔顿随即回头抢过了芙露尔手里的订单。
  “究竟是怎么回事?”
  宛如来自地底的声音。
  难以掩饰的愤怒让芙露尔浑身都颤抖起来。
  如果不是米尔顿还在身边的话,她恐怕会当场昏倒吧。
  “您是什么意思?”
  “别开玩笑了!”
  连地上的小麦粉尘都被震动得飞舞起来,场面剑拔弩张。
  虽然是在人流混杂的出货场,商人们人声鼎沸。
  但这声怒吼也并非完全没人注意到,自然有人竖起了耳朵窥探着这边的动静。
  “您说什么开玩笑……”
  但汉斯在这种情形下,神色仍然丝毫不变,反而摆出类似嘲讽般的动作,想要劝慰米尔顿。、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么愚蠢的订单!”
  他因为太过愤怒而说不出话来,只是手中紧握的羊皮纸,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
  “愚蠢的订单?不,我以神的名义起誓没有任何错误。完全是按这订单的物品和数量进货的。”
  汉斯看似诚恳的回答让被热血冲昏了头的米尔顿也觉得有些奇怪。
  他猛然想起了手里的订单,连忙松开太过用力而握得有些僵硬的手,仔细查看订单上的内容。
  此时芙露尔也几步走了过来,看着箱子里的东西。
  里面是,一片黑暗。
  不。
  里面装满了以黑色为基调的衣服。
  就好像在暗示芙露尔的未来一般。
  “怎么会……太愚蠢了……”
  “货品完全是按照订单购买的。”
  “怎么可能!”
  与怒吼同时响起的,还有细微的摩擦声。
  米尔顿手里的订单滑落,视线定定地转向汉斯。但汉斯却毫无恢意。就在米尔顿想冲上去的瞬间,年轻的随从挡在了他面前。
  “虽然看样子贵族大人想要提出决斗……但很不巧我们只是商入丽已,只要遵守纸上的约定就够了。希望您谅解。”
  男人目光冰冷,嘴角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芙露尔的目光落向米尔顿脚下的订单。
  那上面有芙露尔等人的签名和他们所订的货物。
  那明明应该:是各式各样,最适合春天穿的衣服啊。
  但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弯下身捡起纸,重新看了一遍。果然并非是她头晕产生的错觉,里面关于颜色指定的文字竟然改变了。
  短短的横线构成的空格里填上了文字,而里面对于物品颜色的限定,全部改为了黑色。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而且关于四件银器的部分,附注装饰品的原本是两个空格,现在却莫名多出了一个。而其中的文字,怎么读也是“琥珀”。
  眼前一阵发黑,芙露尔忍不住按住了额头。难以想象,他们被这些不顾伦理的商人玩弄,欺骗了。奥拉当初之所以会对她和米尔顿的契约那么关注,应该也只是想避免像现在这样的事吧。故意采用一些平常不会使用的单词,然后巧妙地在其中添加字母,就变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词。
  不过值得惊叹的并不是这种大胆的替换法,而是汉斯那令人恐惧的精明。
  在看到这份订单的瞬间,他应该就已经知道能够替换了吧。所以他才特意要芙露尔二人在上面署名,成为契约书。原本为了安全起见,自己这边应该要求再写一份同样的订单,他们却没有想到。
  由始至终,他们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在订单上签名,看着对方将其放进抽屉,还一直带着微笑。
  已经连哭的心情都没有了。
  怪物。
  商人就是怪物。
  “契约就是契约。”
  汉斯简单地说道,将手搭上身边年轻随从的肩膀。
  “所以,请付佣金。”
  而忠实的随从,已经为主人拿来了厚厚的帐本,并递来了羽毛笔。
  蜡烛熄灭前的光辉最为明亮。
  正如这句话一样,一开始激昂无比的米尔顿此时已经完全消沉,在将货物从出货场搬出来的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虽然不想借琼斯商会人的帮助,但单凭芙露尔一个人花了不少时间也无法把货物搬出来。
  最后还是出货场的一个人帮忙,才总算将物品全部搬到了一头骡子上。
  但,代替对那人感谢之语的,是芙露尔给他的几枚铜币。
  “谢了。”
  简短地说了一声后,她便离开了此地。
  自己也变成了什么都用钱解决的卑劣商人了吗?这种苦涩的感觉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但真正的商人是不会中这种诡计,让自己的财产全部化为一堆垃圾的。
  没错。米尔顿所沮丧的,也是好不容易买来的衣服几乎都变成了垃圾。虽然这么说有些夸张,但如果按它们正确的价格来卖的话,根本连芙露尔所支出的本金都收不回来。
  当然,琼斯商会将质量如此之差,颜色又灰暗的衣服卖了这样的高价,必定大赚了一笔。现在留给芙露尔的,就是这些似乎暗示着她灰暗未来的衣服,和失了魂的米尔顿。
  还有就是她与米尔顿之间的契约书。
  “……衣服。”
  路上,芙露尔终于难以忍耐沉默般,开口道。
  而米尔顿虽然没有回头,但身体却是一僵。
  “都是暗色的……衣服啊。”
  她能理解米尔顿的沮丧,同时却也觉得还不到绝望的时候。
  她本想这么对他说,但米尔顿回头看了一眼摇摇晃晃的骡子,脸上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就像银器的装饰变成了琥珀一样,我们的希望也变成了垃圾。”
  “怎么会……”
  不会的——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却说不出口。

  
  米尔顿笑了。那是带着点愤怒的笑容,他摇了摇头。
  荚露尔很清楚,对于知道该卖什么衣服给贵族们的米尔顿来说,这些破东西根本就不值钱吧。
  即使她想鼓舞士气,却也并非不懂得现实。
  “……你觉得大概能卖多少钱?”
  怎么说也不会一文不值吧。
  也许能卖本金的七成呢?
  “……”
  米尔顿无言地伸出了手指。
  四只指头。
  也就是说,四成。
  “虽然多少值点钱,但其实本质与垃圾没什么区别……不仅质量低劣,还是这么灰暗的颜色,除了葬礼没人会买的。”
  他自暴自弃地笑着说,但嘴角却扭曲地颤抖着。
  芙露尔不禁想起了临终前的前夫。
  但,和那时不一样,芙露尔并不憎恨眼前的男人。
  “不过能有四成已经不错了不是吗?既然按计算,四次就能翻倍的话,我们也只需要四次就能收回本金了啊。”
  听到芙露尔的话后,米尔顿呆了呆。
  然后他似乎想说什么似的,嘴巴开合着,最终忍不住道:
  “笨蛋。”
  扭曲的表情。米尔顿似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激动来选择合适的言语了。而听到他的话的芙露尔,也无法从他这简短的词里了解对方的意思。
  米尔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又咽了回去。
  他不等芙露尔开口,就背过身向道路的另一边走去。
  “米尔……”
  这几乎消失在城市的喧闹中的微弱叫声当然没能让米尔顿停下脚步,他的背影很快就看不到了。只剩下芙露尔一个人,和被宣告连本金的四成都不值的货物。当然,还有一匹骡子。
  无论是遭受巨大的损失,还是被汉斯欺骗这一事实,都让她觉得非常痛苦。
  芙露尔牵着骡子的缰绳,步履沉重地向家里走去。
  奥拉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她不知道。
  “没办法了。”
  原本期望着第二天一早醒来就发现这只是一场噩梦的芙露尔,眺望着雨中的庭院,一步步走下楼时,桌前的奥拉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说完之后他仍然没有回过头来。虽然光线有些昏暗,但芙露尔知道他手里仍然握着那小小的玻璃。
  这是奥拉从他以往工作过,但已经彻底崩塌的商会中抢救回来的,小小的眼镜。
  也许,他无论如何也想从芙露尔所带回来的、和汉斯的文书里找到什么突破口吧。
  桌上放着已经燃尽的蜡烛。
  “没办法了。对方真是好手段。”
  叹息般的话。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茫然。
  但他那看起来非常疲倦的背影已经在苛责着芙露尔的心。
  “对不起。”
  终于忍不住,她又再次重复着昨晚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话。
  但奥拉只是眯起了眼睛,什么也没说。
  这时,贝尔特拉端着温热的羊奶走了进来,催促芙露尔先坐下再说。
  “衣服的价值,根据我昨天的目测大概是五成本金。不过也许帕斯特先生的预测更准确也不一定。毕竟我也不太清楚目前的市场了……不过我对于商会那群人还会特意将这种衣服留在仓库里实在是很敬佩。虽然以前的确是流行过这种暗色系的衣服……”
  说着。他指了指堆在桌子一角的箱子里的东西。
  这种衣服只能卖给要参加葬礼的人——米尔顿的话在芙露尔脑海中响起。
  “不过还好大小姐没有借钱买这些东西,至少不会在利益的压迫下马上宣布破产。衣服总能卖出去的,只是换成现金的话……不过很遗憾,恐怕您以后也只能忙于这种繁琐的工作了。”
  听着奥拉淡然的话,芙露尔连连点头。
  而贝尔特拉则不紧不慢地往她自己雕刻的木杯里注入放了蜂蜜的羊奶。
  芙露尔虽然明白现在她要做的,不是哭泣也不是道歉,但仍然无法抬起头来。她明明应该高高地抬起头发表宣言才是啊。
  下次绝不允许失败。绝对!绝对!
  但她现在已经听不到气势满满,永不放弃的商人的声音了。只有雨声在四周回响。
  就像被人带领着第一次参加晚会一样,她开始接触那些让人疏忽大意,赢得别人的信任,再巧妙地利用这一点的势利商人们,并从其间窥见他们世界的一角。
  他们根本不在意他人的心情,只要能赚钱就无所不为,用最适合的手段,在最有利的时间,获得最大的利益。
  无论采用什么方法,一切都为了钱。
  奥拉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吧。
  也许这才是真实。
  “……对不起。”
  手捧着装满了羊奶的杯子,好想沉溺在温暖的气息里。芙露尔轻声说道。奥拉没有动。贝尔特拉想要起身,但却被奥拉用手势制止了,这些她都看在眼里。
  “看来最近都没法好好休息了……贝尔特拉。”
  奥拉呼唤着贝尔特拉的名字,让她将装衣服的箱子搬到仓库里去。而他自己则说去查看雨棚的情况,也离席了。于是只剩下芙露尔一人。外面仍然在下雨。这雨声在独自一人听来有些太吵闹了。一滴接一滴的雨让人难以平静。
  连辩解都觉得羞耻,芙露尔抱着杯子哭了起来。既后悔,又憎恨自己的无能。但最让她无法忍住眼泪的是,自己居然对还要和那样的人进行交易而感到恐惧。不行的。她做不到。她好想直接这样告诉奥拉和贝尔特拉。芙露尔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做毫无头绪。前进是地狱,回头还是地狱。
  好想有个人能帮帮自己。这样的话至少不会停滞不前。
  芙露尔呼唤着神的名字。然而就在此时——
  “口,,
  她忽然抬起头来。但并不是奥拉或贝尔特拉回来了。
  只是因为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就在她以为也许是雨天迷路的老鼠或猫误入家中发出的声音时,这声音再次响起。原来是敲门声。有访客。“!”芙露尔连忙胡乱擦了一把脸,抓过一旁的手帕狠狠地撸了一把鼻涕。
  这样的雨天居然会有访客。
  那只可能是那个人。
  那个和自己一样受伤,怀抱着恐惧和不安的人。
  芙露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个人不行的话,两个人呢。
  带着这样的期待,她将手伸向门边,打开了门栓。雨水扑面,让她一下子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门外的人,让她一瞬间认不出是谁。
  “能和你谈谈吗?”  
  虽然那人这样说,但已经愣住的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是当然的。
  因为门外的并非是米尔顿。
  竟然是让她落到如此境地的元凶——汉斯!
  “您和帕斯特先生,在出资时应该有交换契约书吧?”
  宛如被蛇缠上的猎物一般恶心的对话。
  因为这种厌恶感,所以连仅仅“所以呢?”这几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帕斯特先生没有财产。也就是说是您出资,他负责贩卖是吧?”
  男人皮制的高级雨具将雨水一·弹开。
  汉斯那宛如修道士般的斗篷下的目光像抹了油一般闪闪发亮。
  “……所、所以呢?”
  汉斯的话让她觉得有些恐惧。
  但芙露尔之所以还强撑着和他对话,是因为还没弄清楚汉斯的目的。
  明明已经卷走了所有的钱,把垃圾般的商品卖给他们,自己对他应该已经毫无价值了啊,为什么汉斯还会特意在雨天前来说这种活呢?
  真心说来,芙露尔根本不想再看到汉斯的脸,甚至不想进入这个男人的视线。
  但汉斯现在却凝视着她的身体,以不容猎物逃脱的,蛇一般的目光。
  “也就是说,所有的风险不应该全部由您来承担,他也必须负部分责任不是吗?该负多少呢?十五成?二十成?”
  芙露尔撑在门扉上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但却并不是因为寒冷。
  愤怒之下,连手都颤抖起来。她从喉咙深处挤出回答:
  “我才和你们不一一样!我还没那么低劣!” ’
  “那是多少?”
  看着毫不邀缩的汉斯,芙露尔愤怒得几乎晕眩。
  “五成。因为我相信他。”
  就在她勉强保持理智这样回答后,汉斯歪了歪头以轻佻的语气说道。
  “哎呀哎呀,那这样一来您不是会损失巨大吗?”
  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眼前一片血红,就在荚露尔深吸一口气准备大吼出声时,汉斯露出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上前一步轻声道:
  “让我来买下您与帕斯特先生的契约书吧。以您进货所付款的全价。”
  她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诶?”
  “这是经常有的事啊,也就是债权转让。无论您收不收利息,帕斯特先生向您借款是事实。我想买的就是这个。这可是不会让您有任何损失的交易。”
  对方清楚的说明让芙露尔已经呆掉的脑子马上清醒过来。
  这样一来,她总算大致明白了汉斯考虑的是什么。
  也就是说这家伙的计划现在终于暴露了。
  最初他就是这个目的。
  他想得到米尔顿的债权。
  他想控制那个拥有优秀服装贩卖技术的米尔顿。
  “当然,您也可以拒绝,不过您还是先考虑自己的生存问题为好,毕竟现在不是您撒娇的时候。”
  男人的手飞快地滑过她的脖子,让她一瞬间以为是错觉。
  “或者我帮您准备嫁妆让您嫁出去怎么样?我很乐意……”
  这是芙露尔第一次打人。
  “……您不打算接受我的提议吗?”
  汉斯用手抹了抹嘴角,确认是血后,表情遽变。
  “等到您走投无路时,请用这只手来敲本商会的大门吧。我不会记恨的。”
  汉斯伸出红色的舌头舔净自己的血,眼神相当粗鲁。
  “那我先告退了。”

  干脆地转身走进雨中的汉斯,忽然又再次回头道:
  “如果您改变了主意,请来找我。”
  虽然愤怒已经超越了极限,但芙露尔心中却只浮现出这样一个单词:
  商人。
  他们就是为了利益可以无情至此的这么一群人。
  他们到底有什么?
  他们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目送着轻快地走在人烟稀少的雨路上的汉斯的背影,芙露尔茫然地想道。她完全不明白。也无法理解他竟然和她同为人类。芙露尔就这样倒了下去,隐约听到闻声赶来的贝尔特拉发出一阵悲鸣。
  贝尔特拉在喊着奥拉的名字,芙露尔迷茫地看着雨棚上滴落的水滴,想哭,却哭不出来。在贝尔特拉的搀扶下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后,她昏昏沉沉地走进了雨中。
  而此时,贝尔特拉刚回头向楼上下来询问发生什么事的奥拉跑去,见此情景又慌忙回身去拉芙露尔。
  只要与利益相关,人就会变。
  冲进雨里的芙露尔在激烈的雨水中看到了奇妙的光景。
  在这样的雨天,家附近的马路上却出现了一架货物马车。
  驾车人连下巴都隐藏在斗篷里,车上杂乱地堆满了东西。
  就像是慌乱中随便装上去似的。
  突然,芙露尔声嘶力竭地大叫道:
  “米尔顿!”
  雨和泪水模糊了视野,但她还是清楚地看到马车上的人浑身一僵。
  但随即,马车加快了速度。
  “米尔顿!”
  她大喊出这一声后,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
  从家里奔出来的奥拉用毯子裹住她,将她带回屋内。
  “米尔顿……米尔顿他……”
  她呓语般地低喃着,耳中清晰地听到奥拉与贝尔特拉的对话。
  确认仓库。门被破坏了。
  “大小姐。”
  回过神时,奥拉严肃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发生了什么事?”
  脸被奥拉的手捧着,想逃离或摇头都不行。
  希望自己就这样死去。芙露尔闭上了眼睛。
  但现实还是不会改变。
  “大小姐。”
  她像个被训斥的孩子般哭了起来。
  但奥拉还是像个温柔的神父一样继续问道:
  “是琼斯商会的人吗?那……偷衣服的人是……”
  芙露尔点了点头。对,不会错的。
  米尔顿一定在他们陷入困境后,马上就察觉到汉斯的目的了吧。
  然后他就一直窥视着偷衣服的机会。
  那批衣服如果卖得好的话,大概能值五成本金。
  如果把它们偷来卖掉的话,就能在明面上偿还自己那部分借款了。
  芙露尔咬紧【LIGHT Kingdom】牙关闭上了眼睛。米尔顿根本不信任她。如果他信任她的话,即使欠她的钱也不至于去偷衣服。因为她根本没想过责备或催他还钱,更没想过要出卖他的债权。
  只要与利益相关,人就会变。
  虽然她想要相信不会变。
  但米尔顿并不相信。
  “大小姐。”
  听到奥拉的声音,她张开了眼睛。不过这个动作和受过训练的狗一样属于条件反射。
 
  或者说,是因为这声音永远是自己困难时的支柱。
  但现在她眼前的,不是那个总是将她引领到安全地带的奥拉。
  而是个严肃的老人。
  “大小姐,请下定决心。”
  她连哭泣都忘记了,无意识地反问:
  “决……心?”
  “正是如此。你想要继续这样被无视,被偷,被踢来踢去,满身泥泞地生活下去吗?还是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按自己所想的前进呢?”
  芙露尔明白他的意思。
  要想继续从商,就必须把衣服夺回来。
  “大小姐!”
  芙露尔想背过头,以逃避奥拉的怒吼。
  就像被斥责的小狗怯懦地想逃开一样。
  “大小姐!我不知道带领大小姐进入商人的世界会让你如此痛苦,所以这是我的责任,我不能让你放任自流,大小姐!我想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独立前行的机会。”
  奥拉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继续道:
  “不,现在不是说漂亮话的时候。老实说,是我从大小姐身上看到了以前的我。”
  “……诶?”
  “我在大小姐的前夫手下工作前,曾经效力于一家知名商会。但更早以前,我也曾是贵族的末裔。”
  这句话让芙露尔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为了超越其他商人,我不得不放弃自己血统的尊严向他们屈膝。”
  避开他人视线的奥拉,现在看起来真的是个老人了。
  “回头想想,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但仍然没有能够坐到金玉所砌成的宝座上,甚至连我的主人也面临破产的境地。我一一生没有子女,所以我的梦想……虽然这么说有点不敬,但我的确将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大小姐身上。”
  听到奥拉犹如告罪般痛苦的话语,贝尔特拉为他披了一块毯子,并伸出双手放在他肩头。
  “虽然这都是我自己任性的想法。”
  听到这样突然的话,不知荚露尔会有怎样的反应。
  目光游移间,奥拉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贝尔特拉,给我点现金,还有外套……”
  芙露尔猛然抬起头,不明白奥拉他究竟想做什么。
  “哪怕拼上我这条命,也不能让大小姐受苦。我必须为了我所犯下的罪负责。”
  芙露尔的脸因为哭泣而扭曲了。
  如果听到这样的话还能无动于衷的话,那她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人偶罢了。
  以前她必须守护自己的家名。
  但现在,在这一切都成空的现在,如果不能靠自己的双脚站起来,那她究竟又算什么呢?
  这样一想,忽然觉得很恐惧,但芙露尔一把抱住了站起来的奥拉的脚。
  难以决断,同时又为自己的无法决断而恐惧。
  “大小姐。”
  奥拉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缓缓地蹲下,温和地握住芙露尔的手,一根根地掰开她的手指。
  “请不要任性了。”
  他那似乎看透一切的话,让芙露尔反弹般地更加抓紧了他。
  “……”
  奥拉无言地看着她,最终叹了口气。
  而芙露尔在这一瞬问领悟了一件事。
  充满慈爱的目光,与充满轻蔑的目光,其实只是一纸之隔。
  因为,对方之所以会温柔地伸来援手,也许是因为他已经认为皇己是个一无所成的弱者。
  芙露尔忍不住怒吼起来。
  “别把我当傻瓜!”
  她看着表情丝毫不变的奥拉,站起来怒吼道。
  “别把我当傻瓜!我已经受够了!我受够了这种放任自流的生活!你的梦想?别开玩笑了!我不是你的孩子!我的未来我自己决定!因为已经没有可回去的地方了!”
  在肆意嘶声怒吼后,芙露尔大口喘息,冷睨着奥拉。
  虽然之前奥拉提出让她不要管一切事情,让他来守护她的选项十分诱人。
  但芙露尔并不能如此简单的接受。
  即使现在可以。
  那奥拉去世以后呢?
  世上并无慈悲,人类并不亲切,一旦触及利益得失,信任就会被背叛。
  裹在柔软的毛毯里,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小睡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
  但人还是得活下去。
  “那您打算怎么做呢?”
  奥拉那沉稳的声音,眼神,面容。
  芙露尔收起了脸上嘲讽般的笑容,说道:
  “我要拿回来。”
  “拿什么?”
  “当然是衣服。不……”
  芙露尔低下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后,再次抬头看着奥拉:
  “还要拿回我的觉悟。贝尔特拉。”
  芙露尔转向贝尔特拉,对这个为事态发展而战战兢兢的女佣下达指示。
  “给我所有的现金,我的外套,还有,剑。”
  好的佣人就是要能应付任何情况。
  贝尔特拉在听到指示的瞬间便回过神,立刻点了点头开始准备。
  “大小姐。”
  “你想说‘大小姐不要去’吗?”
  芙露尔打断了奥拉的话,毫不迟疑地看着他。
  “我一定要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既然对方用的是货用马车,必定会走足以让马通行的道路,那就大概能知道他的去向了。通往贵族城堡的大路并不多。”
  奥拉并没有发表任何异议,连眉毛也没有动。
  但芙露尔知道他目光的含义。
  “您可以吗?”
  她也知道这句疑问并非毫无意义。
  “没问题,我已经是个商人了。当然得找回自己的觉悟。”
  笔挺的外套上放着真正意义上的所有现金,散乱的货币与短剑一起压在衣服上。
  荚露尔接过贝尔特拉递来的东西,同时简单地回以一礼。
  “其实我也想躺在床上发抖。哪里也不去,沉浸在梦幻里,缩在被子里颤抖。但如果你去世的话我一定会不知所措,我必须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她歪着头,露出一个近乎讥讽的笑脸。
  “我,一定会从那个琼斯商会身上大赚一笔的。”
  贵族的血实际并非那么高贵。
  没有钱也不过如此。
  “我只能前进。而且我也已经明白了……”
  “您指的是……?”
  “对于没有任何信仰,只能靠金钱来获取心灵安宁的商人而言,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
  奥拉瞠目结舌。
  就像父母看着发现了宝物的孩子一样。
  芙露尔独自笑了笑,披上外套,将短剑插在腰间。
  当将头巾遮在脸上时,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近乎疼痛。
  “想要安心生活,光靠等待是不行的,我得追上去,奥拉。,,
  “是。”
  忠实的老师兼管家挺直了脊背回答道。
  “我希望你能帮我。不过不要添麻烦。”
  “知道了。”
  “贝尔特拉。”
  芙露尔系好头巾,道:
  “我们走了。”
  到马屋丢下现金,立刻借到快马冲人了雨中。
  如果让米尔顿将盗走的衣服卖掉的话,那和他的关系一定会就此永远断绝吧。留下来的只有连他也卖不掉的衣服和巨大的损失。必须抓住他夺回衣服,再检讨之前的事。
  现在只能先如此了。
  总而言之,追回衣服是当务之急。
  “奥拉,剑呢?!”
  虽然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马蹄和雨声里,但芙露尔还是大喊道。
  当然,这并是单纯地问是否带好了剑。
  “如果如大小姐所预料的,对方只有一人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前夫并非普通的商人。
  必定也做过一两回疯狂的事。
  而奥拉作为经常带着帐簿在身上的人,某些方面也很值得信赖。“但话说回来,大小姐您对于他的去向有头绪了吗?”“米尔顿所说过的贵族大概我都知道!而他在慌乱中能卖掉衣服的对象就只有一个!所以只可能是那条路!”
  道路泥泞难行,好几次马都差点滑倒。
  芙露尔虽然懂得骑马,却并没有熟练到能驾御马儿在雨中狂奔的程度。
  但此时的她却能牢牢地握住缰绳骑在马上,飞快地在雨中奔行。
  胸中满溢的不是爱,也不是恨。
  那究竟是什么呢?
  芙露尔自问道,然后得出了答案。
  也许是寂寞吧。
  一定是心底深处的寂寞。
  “大小姐!”
  大雨冲毁道路了吗?
  路中巨大的水坑并没有让马停下脚步。
  不过这不是她的技术,只是单纯的幸运罢了。
  在马跃过半空时,她紧趴在马背上,看着地下宛如地狱人口般满是泥水的裂口。
  “大小姐!”
  马停了下来。虽然芙露尔腿软得几乎要从马上掉下来,但她还是顽强地挺直了脊背。
  在羞愧和后悔中,那个一直在耳边喊着自己名字的人分外让人恼火。
  “别大小姐大小姐的——”
  就在她抬起头怒吼的瞬间,也看清了奥拉的样子。
  “奥拉?”
  飘落的雨水模糊了视线。
  道路满是泥泞,简直可以说是沼泽。
  马吐出的白气立刻便被雨水带走了。
  奥拉在另一边停下了马。
  “大小姐,那边……”
  芙露尔握着缰绳,也掉转了马头。
  这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奥拉会忽然转头了。
  虽然视野模糊,但是在这泥泞的路上——
  也许发生了奇迹。
  原因就在那里。
  “原来这个大坑的原因是这样啊。” .
  “似乎的确如此。”
  路中的大坑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深陷其中的货运马车发出了近似悲鸣的嘎吱声。
  芙露尔下了马,走到道路的一端。这里有个急下坡,而下坡的尽头是一条小河。因为下雨,河水水位急剧上涨,并且整条河都成了泥水沟,而就在这条小河与下坡之间——
  那里有一辆车轮深陷的货运马车和仰面朝天动弹不得的马。
  之前从芙露尔门前急驰而过的马车就在这里。
  “大小姐。”
  芙露尔不清楚这声呼唤有什么含义。也有可能是她听错了吧。
  她取下头巾,小心地向下坡走去。
  路边长满了杂草,即使在这种雨天,米尔顿的足迹也不会这么快消失吧。还是说他已经在这场事故中丧生了?
  芙露尔一步接一步地走了过去。
  在冰冷的雨中,走到离马车三步远的地方,她感觉到有一些动静。
  马车的一只车轮深深地陷入了地面。
  而在马车下方躺着一个男人。
  布满了血和泥浆的脸,一眼看去好像睡着了似的。
  “……你……追来了吗?”
  但随着吐出的白气,男人说出了证明他还活着的话语。
  芙露尔停下了脚步,在离米尔顿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虽然我的命贱如蝼蚁……但是我还是想……”
  他的左腕已经被切断了一半。
  但米尔顿仍然拼命伸出了右腕,嘶声道:
  “请……救救我。”
  怎么看芙露尔也不是来救他的吧。
  而且她也根本没想过救他。
  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她认为此时米尔顿的话应该不可能是谎言。
  “也许……是我多心……但借款的事,你总有一天会提起的吧?”
  笑容看起来像在哭一样。
  芙露尔蹲下身,用手摸了摸米尔顿的脸,感觉到他脸上的水是温的。“我很害怕……所以……”也许是托下雨地面变得柔软的福,马车的车厢并没有损毁。米尔顿抓住芙露尔的脚,他的手意外得有力。如果现在帮他包扎左腕止血,用车上的衣服替他保暖,让奥拉去叫人来帮忙的话,应该可以救得了他吧。
  “今后、今后我绝对,不会再背叛你了……所以……”
  “所以要我救你?”
  芙露尔反问道。也许她的开口让米尔顿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清晰的笑容。
  “拜……拜托你……”
  对方的恳求让芙露尔闭上了眼。
  而米尔顿的手更加用力了。
  “我们……不是同为贵族吗?”
  但再次睁开眼睛的芙露尔已经连看也不看米尔顿一眼了。
  “……芙露尔?”
  无视呼唤着自己名字的米尔顿,芙露尔缓缓地伸出了手。
  她所抓住的,是不知是车轮残片还是用以固定马车的木片。
  她将它用力地插进地面。
  “芙露……”
  米尔顿的声音消失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奥拉。”
  芙露尔呼唤着向这里跑来的忠实仆人的名字。
  “货物呢?”
  “都没事。里面都没问题。只是有一卷沾了些泥水。”
  “是吗?”
  货物没事。
  那也就是说自己得救了。
  米尔顿这样想着,露出了笑容。
  但这个笑容还没有散开便僵硬了。
  因为芙露尔手里拿着的,正是之前她插进地上的尖锐木片。
  “你自己曾说过。”
  宛如独白般,她向着疲惫地望着天空的米尔顿说:
  “黑色的衣服……只有在葬礼上……才能卖得出去。”
  聪明的男人。
  芙露尔深吸了一口气。
  “你明明有那么一张漂亮的脸啊……原来如此……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哈啊,哈啊,男人喘息般地笑了起来。不,也许他就是在喘息吧。
  面孔上满是泥浆,因为寒冷,也许还有失血,整张脸都成了土黄色。
  他的视线飘向天空。
  “原来如此啊……哈哈……”
  米尔顿疲惫的笑声响起,然后轻轻地闭上了眼,露出满面笑容道:
  “混、混帐啊,我假装临死来博取你同情的演技居然也被看穿了吗?”
  演技不可能连脸色都变得惨白吧。
  但芙露尔还是忽然觉得有些胆怯。
  因为她察觉到了米尔顿的心思。
  “我、我一直在骗你,几乎快受不了了!跟根本没有从贵族梦想中走出来的你做什么交易,简直是开玩笑!我骗你根本不觉得良心受到苛责,反而只是觉得喜悦,恐怕连神都害怕这样的我——”
  米尔顿的话忽然中断了,因为他看到芙露尔似乎准备凑过来了。
  但他的目光仍然一动不动。
  踌躇。
  难道要在这个已经濒临死亡的尸体上再刺一下吗?  
  “喂。”
  米尔顿的话让芙露尔受到惊吓般地缩起了身体。
  “……在你杀掉我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在他如此温柔的台词里,芙露尔加重了手中木片的力度。
  噗嗤——木头刺进身体的触感,一生一定都难以忘记吧。
  “……是吗,这样也好……”
  嘴里满是血腥味。
  米尔顿用颤抖的手盖住了芙露尔的手。
  “无血无泪,才能成为好商人……”
  也许他所吐出的只是嘴里血泡的声音吧。
  芙露尔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
  不知道过了多久。
  再次起身时,她几乎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别人的一般,异常僵硬。
  “奥拉。”
  简短的呼唤立刻得到了回应。
  “是。”
  “把货物都放到马背上,回家后立刻将剩下的黑色衣服和琥珀银器准备好。”
  “是。”
  芙露尔凝视着自己手中的鲜血,下达了最后的指示。
  “虽然家道中落,但是贵族子弟死于‘事故’,葬礼上需要很多黑色的衣服和朴素的琥珀装饰品吧。”
  “是的。大小姐……”
  奥拉欲言又止。
  不是演技。
  他向回过头来的芙露尔认真地敬了一礼。“我已经不是贵族而是商人,我的名字——”为了成为只有金钱才能让他们心灵安宁的商人,米尔顿成为了她下定最后决心的推动力。
  所以芙露尔决定借用他的名字。
  “艾普。”
  “啊?”
  米尔顿会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一点印记。
  就像他们曾合作过那样。
  “艾普·布朗。一个商人。”
  雨还在下。
  艾普重新围好头巾,开始帮奥拉搬运货物。
  就在这冰冷的雨中,艾普·布朗终于迈出了赚钱的第一步。


本帖最后由 浪客行 于 2009-9-21 22:59 编辑


后 记








  好久不见了,我是支仓冻砂。
  已经是第十一本了呢。这次是短篇集。并且短篇集也已经是出第二本了。
  实际上,我自从出道以来一直写的都是长篇,所以对于短篇反倒觉得非常棘手。虽然我也认为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篇都一样(既然都一样,写短篇也太浪费了吧!),所以不怎么尝试短篇,不过在试着下笔之后倒是意外地吃了一惊。因为无论是描写赫萝的耳朵或尾巴的小动作,还是描写罗伦斯与她之问的傻瓜式的交流,短篇都非常适合,这一点压倒性地胜过了长篇。
  结果我完全沉醉于本书收录的赫萝与罗伦斯的故事,所以完全不觉得写得痛苦了。
  不过本次书里几乎有一半都是艾普的故事,她是在第五、八、九卷都有出场的女商人。从以前开始我就很想让这个精明的角色多多登场,所以一不小心就超出了预定的页数,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分量。在以往故事中一副守财奴形象的艾普,在本回里还是个没有脱离贵族之气的女性。我个人的话,是很希望各位在看完这本书后能再回头去看看以前书中所描述的艾普呢。
  尤其是第八和第九卷!
  虽然原作的配角出场率都不是很高,但既然都已经写了艾普,我又有点想下一个继续写诺拉,不过如果实践的话恐怕得写够一百五十张原稿纸吧。虽然即使如此也许……还会有什么遗漏的情节……所以我的干劲又……羊儿也……
  如果真的写下去的话,我会被原稿纸埋掉吧。
  所以下次是长篇哦。我希望能在动画第二季热播的时候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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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9

10000
ysyvsl 騎士
顶  刚刚看到第三章 很慢

14 年前 0 回復

reggiethor 勳爵
11卷么?……怎么觉得和那个短篇重名了?……

14 年前 0 回復

WENJEI 平民
雖然一次看完眼睛很累
不過看完的時候有股成就感

14 年前 0 回復

zegao 侯爵
终于看到 黑狼的摇篮 了!
看了2期动画之后更期待艾普的故事了~

15 年前 0 回復

happynagisa 子爵
话说这是11上次看到的短篇不是么.汗了

15 年前 0 回復

a103014553 騎士
好像比十二本慢了点。。。不过还是要顶,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回味 平民
祖国版的呀!想死我了!!!

15 年前 0 回復

无人的冬夜 騎士
很碰巧竟然见到11出了呢,oh,11+12,这个十一够充实了

15 年前 0 回復

sheets32 勳爵
沒看到第三篇
是我看錯嗎
還是版主沒放篇名
沒找到搖籃

15 年前 0 回復

yck103 勳爵
11卷啊 录入辛苦了 谢谢楼主

15 年前 0 回復

as8848 勳爵
祖国版的萌狼也不错,不过要是有台版的就更好了!

15 年前 0 回復

8730871 王爵
拖了这么久才录入啊,珊瑚第12卷都出了的说
无论如何,LZ录入辛苦,感谢了。。。

15 年前 0 回復

lko123 子爵
嗯 祖国版出書好快 來支持一下 謝謝樓主了

15 年前 0 回復

rrockay 公爵
萌狼11卷的祖国办啊....恩浩很强大....去收下载版

15 年前 0 回復

steven1242 子爵
頂一下~
大大下次可不可以切一下阿.....
覺得只有兩篇 每次都要一次看完好累...
(個人的執著...)

15 年前 0 回復

bcw 皇帝
第十一本啊。。。。祖国版貌似出到12本来着。。。。第一篇短篇的名字怎么和另一篇短篇名字那么接近= =

15 年前 0 回復

chikongkit 王爵
本帖最后由 chikongkit 于 2009-9-22 07:44 编辑


終於看到第三章了
感覺最後一張最好看
原來艾普這名是這樣來

15 年前 0 回復

shadezheng 王爵
老实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祖国版,但听名子就不喜欢

15 年前 0 回復

浪客行 子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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