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適合少女的職業[櫻庭一樹][一卷全]


本帖最后由 sengl 于 2009-9-26 05:0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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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庭一树《不适合少女的职业》


作者/樱庭一树
  1999年以《夜空中满天繁星》获第一届电玩大奖佳作。
  2003年起以轻小说《GOSICK》系列获得广大读者支持。
  2004年又以《推定少女》、《糖果子弹》等书受到文艺界注目,也往一般文艺界发展。
  2007年《赤朽叶家的传说》获第60届推理作家协会奖,入围第137届直木奖与第28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我的男人》获第138届直木奖。《不适合少女的职业》被改编为连续剧。
  另着有《少女七和七个可怜的大人》、《荒野之恋》、《蓝天》、《为青年设立的读书俱乐部》等书。为日本备受瞩目的新生代作家。
翻译/龚婉如
出版/独步文化(09年8月初版一刷)
简介/  
  “小葵,我教妳一个绝不会被抓到的????方法吧!首先,要准备的是研磨棒和菜籽油。”静香说。
  ????是最不适合少女的职业,我却已经??????????。
  真希望当时有人能够阻止我,可是那年夏天在我身边的,就只有她……
  人什么时候会变成怪物?又是什么时候失去幸福的呢?
  野蛮、冷酷、令人心痛不已,
  新生代才女樱庭一树献给孤独不良少女的话题作。
  大西葵,13岁。每天戴上无忧无虑的面具在班上耍宝,内心其实阴郁风暴肆虐,原因就出在“家中的人渣”──她成天只顾喝酒的继父。
  班上不起眼的图书委员宫乃下静香,注意到小葵的烦恼,她提议要协助小葵解决困扰,但小葵也要帮她一个大忙。
  自此,对小葵而言,静香是教唆自己行凶、时时提醒自己罪行的恶魔,没想到一天恶魔静香却对她求救……
  面对残酷的世界,孤独的少年少女伤心时只能屏息静气,排除所有的愤怒,低微卑渺地活着。然而一旦被逼入了绝境,少年少女将切换成战斗模式,声嘶力竭奋力一搏!
书目/
     开场白
  一章 要准备的是研磨棒跟菜籽油,静香说
  二章 What's your poison
     宫乃下静香的告白
  三章 要准备的是冷冻鲔鱼和八卦的欧巴桑,静香说
  终章 要准备的是战斧和杀意,静香说


开场白

国中二年级那年,我——大西葵,十三岁,杀了两个人。
暑假一个,寒假又一个。
第一个凶器是恶意,第二个是战斧。
这使我深刻体验到,杀手实在是不适合少女的职业。
我真的不知道那些和我同世代、犯罪被抓的男孩子——而且不是身强体壮,而是虚弱、戴着眼镜的乖宝宝类型——为什么都一副若无其事、完全不害怕的样子。
难不成他们都是「电玩脑」*吗?可是,我明明也很爱打电动啊。 (注:日本医学博士森昭雄主张,儿童过度接触电动玩具将会降低大脑前额叶神经元的活动,阻碍其感情、思考、创作性的发展。)
我不行了,完全不行了。
害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身体似乎就要自动停止生命机能。
少女的灵魂不适合杀人。
如果有人早一点告诉我就好了。
但是那年夏天,在我身边的,只有那个人。
就是宫乃下静香。


第一章  要准备的是研磨棒和菜籽油,静香说

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天,天气好得不得了,我们这群二年级学生坐在老旧的桌椅前,听着老师喋喋不休说着暑假的注意事项,每个人都扭着脖子看向窗外,整齐程度彷佛像是「电线杆上因为受惊而一齐转往声响方向的麻雀」。
夏日艳阳照得窗外发出白光,所有人只想赶快离开这问湿气过重的教室而蠢蠢欲动。

「......尤其是大西,要特别注意!」老师话说到最后,突然提起了我的名字。
我心想,又来了。
这个容易得意忘形的欧吉桑每次想制造效果,都会拿我开玩笑。
可能是看我爱说话,朋友也多,又不会和老师唱反调,拿来当开玩笑的对象再适合不过了吧。
而我也像往常一样,发出不平之声:
「什么嘛,为什么只说我?」几个班上的女孩则模仿老师的语气,调侃我说:
「要特别注意喔,大西!」就这样,第一学期的最后一次班会,就在一片和乐融融的气氛中结束了。
看来在第二学期开始前,要暂时和这间总是笑声络绎不绝的教室说再见了。
我和这个班的同学处得特别好,每天都过得开心极了。
而就在我怅然地拿起书包,正打算走出教室时,不小心和人撞个正着。

「不好意思。」我抬起头,眼前的是个从没说过话的同学。
她戴着金属框眼镜,留着一头直发,不过她的头发不算长,发型比较接近娃娃头。
她成天都在看书,是怪人一个,没记错的话叫她应该是班上的图书委员。

「不会,我也没看路。」她的声音澄澈,有些低沉,可是不知为什么,给人不太舒服的听觉。
放暑假前的浮躁心情似乎瞬间被浇了一桶冷水,觉得冷飕飕的。
女孩说完这句话后,便走出了教室。
原来她的声音是这样的呀。
我目送着她纤瘦的背影时,突然有人用食指戳着我的背,原来是成天黏在一起的死党——小幸和雪代。
那一瞬间又回到了平日欢乐的心情,我回过头去。

「很痛耶!」
「小葵,回家前一起去麦当劳吧。」
「喔,麦当劳?好啊好啊,一起去吧。」我豪迈地背起书包,把百折裙折短,跟着她们跑出学校。
出发喽!去麦当劳喽!我们所在的这座岛,位于山口县下关市的外海,面积大约三百平方公且,并不算小,是彻头彻尾的乡下。
听说我们父母那一辈,小时候要到本岛只能搭渡轮,交通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已经有桥连接本岛,想到下关的百货公司,不管是开车或骑脚踏车都非常方便。
岛上人口大约两万人,不算少,不过多是老年人,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存在便显得弥足珍贵。
国中以前我们都念岛上的学校,可是岛上没有高中,如果要升学得到下关去。
这是座荒芜的岛。
不过这处不毛之地,最近出现了一个「文化指标」(或可说是颓废的前兆、愚民聚集的地方),那就是麦当劳(虽然店面小到不行)。
我们开心极了,虽然不觉得特别好吃,下课后还是会去坐一坐。
这里也是岛上年轻人少数的约会圣地之一,常有情侣流连,这一天店里也有几对年纪比我们稍长的情侣。
我们五个国中女生占到了大桌子,以奶昔干杯之后,我带头帮旁边那对紧贴在一起盯着汉堡看的情侣配起音来。

「『你看这个汉堡肉,好薄喔。』『就像妳的胸部一样呢。』『好过分喔!』『妳看看这个生菜。』『哇,好漂亮,是绿色的呢。』『谈恋爱的时候,再平常不过的东西看起来都光采夺目啊。』」
朋友听我帮他们胡乱配音,都抱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
小幸也跟着起间,接着配音说:
「『好吃吗?』『一点都不好吃,不过有妳在身边,再怎么难吃也变好吃了。』」我们一群人哈哈大笑,引来那对情侣毫不客气的白眼,好像在嫌我们多管闲事。
而我们五个也不甘示弱,睁大了眼睛回瞪他们,结果我们以人数取胜,那对情侣只能认输,低着头掩饰尴尬。
和好友一起度过的时光总是特别开心,常有一种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
我想全世界最强的生物应该就是国中女生了。
就是因为和她们这么要好,我才能开心地度过第一学期。

「真不想回家啊......」小幸突然喃喃地说。
小幸家兄弟姊妹很多,父母都有工作,因此她得代替双亲照顾弟妹。
不知道为什么,父母那一辈很多人不愿意生太多,岛上很多小孩都是独生子女,小幸家算是特例。
大家都知道她家的状况,所以只是彼此对望,什么话也没说。
薯条都凉掉了。
小幸一脸闷闷不乐的。
这时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转头对我说:
「我好羡慕小葵喔,妳家那么大,又只有一个小孩。」看到我没回话,雪代跳出来帮我说话。

「但是小葵和她爸又没有血缘关系,常要看人脸色吧。还是我家比较幸福,我爸人很好,妈妈又是家庭主妇,我在家什么事也不用做。」
「什么嘛!妳这是在炫耀吗?」听到雪代替我撑腰,小幸突然生起气来。
这时气氛变得一点也不欢乐,脚下原本稳固的基台开始晃动,彷佛随时都要垮下一般。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屏住呼吸。也是在这种时候,我会想起原始人。
——学校每星期有一堂阅读课,就算是不爱看书的学生这一个小时也得乖乖看书。
学期初的第一堂阅读课,我去了图书馆却不知道该选哪本书,就在我犹豫不决时,其他人已经借好书准备回教室了,正当我慌得手足无措,图书委员......,对了,就是刚才在教室门口撞到的那个戴眼镜的娃娃头女生,她默默递给我一本书。
这本书,真是杰作。书名很诡异,叫《人为什么想死?》,是本心理学书籍。
我原想回她一句「我一点都不想死啊!」不过已经没时间了,只好先借了再说。
打算回教室后干脆假装看书趁机补眠。
没想到,我却在阅读课时偷偷流下了眼泪。
就在讲到原始人的悲伤那一段。
有一天,原始人外出打猎。
结果不幸遭到一只凶猛大熊袭击,心爱的妻子和朋友惨死于熊掌之下。
原始人哭着逃离现场,躲进了栖身的洞穴。
他悲伤得蟾曲着身子,窝在阴暗的角落暗自蒙泣,悲伤得食不下咽,也顾不得性需求,即使夜深了仍旧辗转难眠。
我们虽然生活在现代,悲伤时却也像原始人那样陷入无心吃喝的状态。
就生物学的角度来看,其实这是正确的作法。
毕竟危险的熊或许还在外头伺机偷袭,如果还呼呼大睡,或是因为肚子饿、想找人做爱而离开洞穴,实在太危险了。
也就是说,人类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进入「悲伤模式」所谓的悲伤,其实是人求生的本能。
因此你痛苦时只想静静发呆、不想做任何事,这绝对不是你的错。
那段文字的内容大致是这样。
这段文章深深疯动了每天装出一副无忧无虑模样的我,突破了我的伪装,豆大的泪珠不听使唤地流下,我感到难堪极了。
现在的我正处于「原始人状态」我没有安慰气急败坏的小幸,也没有向替我撑腰的雪代伸出援手,只是屏息等待暴风雨离去。
快走吧,暴风雨。
快点风平浪静吧。
后来小幸气呼呼地回家了,我们也闷闷地离开麦当劳。
大家一路上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小幸实在太任性了」、「她可能是因为家里状况不好才心浮气躁,等一下传简讯给她吧」、「我才不传呢,她真令人火大」之类的。
而我还处在「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原始人」状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心里想的是,把自己的不幸当卖点未免太没品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为什么不成熟一点看待?总觉得一旦说出自己的不幸,灵魂就会受到污染不过这时如果这么说,只会显得和大家格格不入。
雪代看起来闷闷不乐的,我知道是我不好,却仍是保持沉默。
走出麦当劳大门时,我们和一群男孩擦身而过,其中拿着一本贴满N次贴的电玩杂志的清瘦男孩,突然向我喊了一声:
「大西!」
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从小学就常一起打电动的好友田中飒太。
我们现在在玩「Dragon Closer」,一起养龙。

「明天十点喔,不要迟到了。」
「嗯,好。」我点头回答,田中飒太也点点头,然后和朋友消失在麦当劳大门。
听到他朋友鼓噪着说:
「你跟那个隔壁班女生感情很好喔。」、「太可疑了!」我觉得双脚开始不听使唤。

「你们难不成在交往?」
「怎么可能。」飒太泠冷地回答。
这时气消了的雪代也开始亏我说:
「妳和田中很要好喔,在交往吗?」
「才、才没有呢!我们只是一起打电动!」我意识到自己满脸通红,忍不住拍了拍脸颊。
下一秒,隔壁班的美少女像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似地、踩着有如走在云端上的轻飘飘脚步经过我们,走进了麦当劳。
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水味,那瞬间我像个男孩一样悍然心动。
她一走进店里,隔壁班的男孩都开心地叫嚷着:
「妳怎么那么慢!」
「我帮妳占位置了。」尽管有一点害怕,我还是鼓起勇气转过头去,看到美少女坐到了田中飒太身边。
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有血统证明书的猫咪,优雅地倾着头不知道在对田中飒太说什么。
我看不见田中飒太的脸。
这时我发现雪代她们已经走远,连忙小跑步跟上前去。
岛上的夏天风光明媚。
从麦当劳回家的途中,我们悠哉地走在县道上,讨论着暑假的计划。
大家好像都计划要和家人去旅行。

「我要和爸妈、弟弟一起去夏威夷。这是我第一次出国耶,妳们想要什么小礼物?」
「小礼物吗?嗯......那我要零食。」
「写着夏威夷的T恤呢?」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
「我住大阪的堂弟会来玩,其他就没什么事了。谁教我们住乡下,大都市的亲戚没事就说想来玩。岛上的生活明明无聊得很,他们却说什么贴近大自然啦,有疗愈效果啦,真令人火大。」
「我家顶多就是去洗洗温泉吧,好穷酸喔。」大家七嘴八舌谈着自己的事,完全不管其他人说了什么,可是却又不可思议地开心。
每次像这样和大家闲扯的同时,自己也变得有精神起来,有朋友真好啊。
这时看到有只茶色的小狗在路上徘徊,大家打打闹闹经过牠,不过我发现雪代并没有跟上来,回过头去,看到她正蹲下抚摸着小狗。
刚才的事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便回头和雪代一起陪小狗玩。
雪代抬起头对我说:
「好可爱喔,不知道是谁家的狗。」
「我也不知道。」我心想,小狗在这里跑来跑去的好危险啊。
但雪代一脸开心地说:
「真的好可爱喔,小葵要不要也摸摸牠?」。

「嗯......很可爱呢。」其实我对小狗不感兴趣,但还是顺着雪代的话,敷衍地摸了摸牠。
雪代这时站起身来,我们便小跑步追上了其他同学。
后来我说了很多关于小狗的笑话,大家都听得捧腹大笑说:
「小葵真是的,妳好好笑喔!」我们一群女孩就这么走在县道上,谈笑声不绝于耳。

在这个夏日的黄昏。
县道位在几近垂直的山崖边,下面就是海。
断崖的气势十足,彷佛插满了无数把黑剑。
夕阳映照着海面,闪耀着金色光芒。
山崖上耸立着一座朱红色的神社,供奉着岛上神明,而黑色天鹅绒般的黑暗慢慢地从远处朝我们袭来。
面向大海,响亮的蝉鸣阵阵传来,几乎足以掩盖大家的谈笑声。
走着走着,汗水滴进眼睛里,就连制服上衣也汗湿了。
要是流太多汗的话,上衣会透得连内衣都一览无疑,所以我们纷纷提起衣襟,上下晃动着,试图让衣服风干。
大家一边谈笑,一边晃动着上衣,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最后竟演变成竞走,大家的皮鞋「啪啪啪啪」地敲击着地面。
雪代的速度出奇地快,哈哈大笑着领先众人。
我跑着跑着,觉得我们的举动实在很白痴,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汗水不断从额头淌下,我们就这样一边摆荡着上衣,一边跑着。
山崖上开满了黄色小苍兰,夏季的热风吹拂着花瓣,山上传来阵阵蝉鸣,站在海岸边只听见海浪哗啦啦地拍打着岸边的海潮声,感觉无比清爽。
老旧的县道沿着山崖向前延伸,看起来就像隔开了山崖与海岸的一条蓝色细线。
岛上的夏季风情真的好美。
——而我也和小幸一样,不想回家。
和朋友共度的快乐时光即将结束,这令我凰到害怕。
我不想回家......。
我的心底其实藏了很多秘密,却无法像小幸一样轻易说出口到了村落,朋友一个个向大家挥手道别。

「简讯联络喔!」一个人走了。
「暑假快乐!」又一个人走了。
「等我带小礼物回来喔!」又一个……
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人。
双脚就像铅块那般沉重。
走上路面裂缝满布的狭长柏油斜坡后,我回到家。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透天厝,虽然旧了一点,但还算宽敞。
岛上居民没有锁大门的习惯,我走进家门,抬头看向古老的大壁钟,才刚过傍晚六点,距离妈妈从渔港打工回家还有一点时问。
我蹑手蹑脚地走在走廊上。
从一楼后方的房间传来了呼呼的打新声,还有一股甜腻的腐坏气味,是我深恶痛绝的酒精气味。
我小心翼翼上楼,尽可能放轻脚步不让楼梯发出咯咯声。
回到二楼的房间,换上T恤和牛仔裤,把制服挂在衣架上,抱膝坐在床上。
我的房间有三坪大,放着书桌、金属床架、小小的衣柜。
还有一台打电动专用的十六吋电视机、玻璃鱼缸和金鱼。
我起身坐到书桌前打算看书,但没多久就腻了,于是打开电视打电动。
因为没钱买新游戏,我只好拿出「勇者斗恶龙」(Dragon Quest)来玩。
我已经升到第九十级了,玩都玩腻了,隐藏关卡也全部破解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妈妈回到家的声响,便关掉电动下楼去。
妈妈是个美人胚子,高中毕业后曾经一度到东京发展,五年前才又回到岛上,现在在渔港打工负责做鱼干,总觉得她做这种工作真是浪费。
妈妈留着一头长发,一对眼睛乌溜溜的,身上没有丝毫的赘肉。
亲生老爸在我五岁那年就病死了,我对他没有太多印象。
而妈妈在三年前再婚了,继父是个渔夫,不过去年伤了腿之后就丢了工作,对现在的他来说,似乎喝酒才是他的工作。
妈妈一脸疲惫地走进玄关,看着我。

「妈,妳下班啦。同学都说暑假家里要带他们去旅行,那个啊,暑假就要开始了,我想……」
「我好累。」妈妈喃喃地说。
我赶紧闭上嘴。

「是喔......」妈妈转过眼来瞪着我,我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这就是原始人战术。

「当然累啊,从早到晚一直剖鱼、晒鱼的,累都累死人了。可以帮妈妈做点家事吗?米洗了吗?洗好的衣服呢?该不会还晾在外面吧?这样会潮掉的。」
「我、我才刚回到家刚才和和同学去逛了一下。」原始人开始变得语无伦次,还不小心咬到舌头。
好痛啊。
妈妈不开心地「啧」了一声。

「逛了一下?国中生还真是悠闲啊。当小孩真好,妈妈却要每天辛苦工作。」
「……」
「妈妈都是为了妳才工作的,妳却总是那么浑浑噩噩的!」
「嗯......」妈妈纤细的身影咚咚咚地踩着步伐,我连忙跟上前去。
妈妈走进厨房,拿出米来,我则在她身后犹豫着有什么可以帮忙做的。
妈妈洗好米后,又到后院收晾好的衣服,我也跟在后面,呆站。
「想帮忙就去换拖鞋!」我听了赶紧跑到玄关,拿了双拖鞋。
后面的房间传来了「呼——呼——」的打鼾声。
妈妈养了一头怪物,我心想。
他在社会上或许是强者、是我的监护人,但仍改变不了他是头怪物的事实。
酒精在他体内发酵的那股酸腐甜味,愈来愈浓了。

「妈妈都是为了妳才工作的喔。」妈妈又说了一次,这次好像在唱着歌似的,还带有旋律。

「嗯。」我低下头,点了点头。
妈妈把收好的衣服放在党廊上,微笑地看着我。
看见妈妈笑了,我也安心了一点。
不过她接着又沉着脸说:
「你这孩子那么不爱说话,怎么还能交到那么多朋友呢?」
「嗯……」
我回想起在教室里、麦当劳里、回家路上,那个总是像蠢蛋一样多话的自己。
那个我不是真的
「呼——呼——」怪物的打轩声不断传来。
在他睡觉的时候,我是安全的,于是我露出了在学校里从没展现过的弱者的笑容,看着妈妈。
隔天。
暑假的第一个早上。
起床后,我喂完金鱼,便下楼到厨房去。
妈妈己经出门了,我便自己盛饭,重新热了味噌汤,配着桌上的煎蛋和酱菜吃。
吃完早饭看了看时钟。
快来不及了!正当我连忙起身的时候,突然戚觉一阵战栗。
我转过头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高大的男人——继父正站在我的身后。
那只妈妈的宠物、怪物,因为心脏病的关系,皮肤泛着土色,租糙不平。
明明时间还早,他干裂的嘴却散发出浓烈的酒味。
继父正凶狠地盯着我看。

「我要吃饭。」
「吃饭......?」今天刮什么风?平常他明明只喝酒不吃饭的呀。
继父臭着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只好帮他盛一碗饭,重新热好味噌汤,端上桌给他。
糟糕,这下真的来不及了!我一边心惊胆跳地留意着继父,把装有皮夹、手机和折迭镜的包包背在肩上,冲出了家门,飞快地踩着脚踏车,奔驰在夏天早晨的县道上。
县道外是无限延伸的大海,颜色暗沉的珊瑚礁岩上有一头白山羊。
经过牠时,我自言自语地说:
「小心我把你煮成山羊汤喔!」连接下关和小岛的人工桥梁横跨在海面上,彷佛一条闪耀银光的空中大道。
我飞驰在桥面的步道上。
在迟到二十分钟后,我终于抵达和田中飒太约定的地点——下关最大的电玩中心。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店里,在最后方的角落发现了正在打「Dragon Closer」的田中飒太。
我在他身边坐下,喘一口气。
他头也不抬地专心玩着电玩。
我擦着汗,起身走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大瓶可乐。
熟识的男店员看见我,拨了拨染成金色的长发,对我打了声招呼。

「啊……你好。」
「又和男朋友来约会吗?最近的国中生真早熟喔。」
我嘟着嘴说: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们只是朋友。」
金发店员调侃我说:
「好好,只是朋友。」接着便转身离开。
我觉得自己的脸红了。
我喝着可乐,回到田中飒太身边。
他这才不耐烦地说:
「妳很慢耶,大西。」
「对不起嘛......我要出门前,那老头突然醒了。」田中飒太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透露出一丝担心。

「妳说妳那个酒精中毒的人渣老爸?」
「没错。不过别忘了我们可没有血缘关系喔,这一点很重要。」
「干脆杀了他算了。」田中飒太面露不屑地说。
他的脸庞和女孩子一样光滑清秀,却不时会像这样口出恶言,常常让我吓了一跳。
我愈来愈不了解男生了。
见我一直没说话,田中飒太指着肮脏的墙壁说:
「下星期有比赛喔,再来参加吧。」
墙上贴着「Dragon Closer」的比赛活动海报。
只要选择自己喜欢的龙,把龙养强,再把档案存进磁卡里,就可以在电玩中心用磁卡里的数据和其他玩家对打。
这个比赛会联机到全国各地,能在同时间和各地玩家一决胜负。
现在田中飒太也正和某个地方的某人联机对战中。
我拿出钱包。
噢?零钱怎么变少了。
.固定我记错了吗。
我拿出几枚百圆硬币,再从皮夹里掏出存有养龙数据的记忆卡,放进游戏机里。

「有比赛啊」
「要两人一组才能参加,我们再组队吧。」电玩公司每年都会举行几个受欢迎的电玩软件全国大赛,各地区胜出的玩家可以到东京的大型电玩中心参加全国大赛。
而山口县的比赛就在这家下关的电玩中心举办。
我和田中飒太以「啥米拢不惊」当队名参加了上次比赛,可惜在准决赛败给了就读下关名门男子高中的「肥女去死队」,最后只拿到第二名,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距离上次比赛已经过了三个月,我们养的龙也变得更强了,当然也为此花了不少钱。
我逞强地说:
「好!我们参战!」接着也开始投入游戏。
我的龙跃上了电玩屏幕,这时刚好有人上线了,他的龙也出现在屏幕上。
屏幕上会显示玩家的所在的位置,我的龙显示下关,对手的则是东京。
我羡慕不已地看着东京的龙。
如果能进入眼前的屏幕,然后从对方的屏幕出去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到东京、涩谷、原宿那些又大又炫的电玩中心了。
东京有很多时髦的大学生,还有新奇又酷炫的店,都市人的生活一定和我们这种乡下小岛的国中生完全不一样吧……
如果岛上能更繁华一点,我和田中飒太的假日就能玩得更开心、更刺激……我的龙开始战斗了。
啊,东京这家伙好弱喔。
我瞬间进入嗜血的战斗模式,把弱小的对手修理得落花流水。
我也知道自己杀红了眼。
还是电动好玩啊。
回家路上,我们顺路到书店和唱片行晃了一下,还去唱了KTV,到摩斯吃汉堡。
虽然平常都和女孩一起玩,其实我也很喜欢像这样单独和田中飒太两人消磨假日时光。
我能自然地闲聊,也确信对方当自己是朋友的男生,就只有田中飒太了。
我和班上的男同学很少说话,彼此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相处。
只不过,田中飒太升上二年级之后,突然长高很多,声音也变低沉,愈来愈像个大人。
和小学的时候相比,现在和他在一起让我有点紧张。
田中飒太家里的状况和我很像,所以我们很聊得来。
尽管一直以来都相处得很自然,但最近我却开始变得紧张,我对自己的反应戚到不知所措。
途中我们还经过另一家较小的电玩中心,那里不像我们常去的那家是单纯打电动的地方,比较适合情侣一起来玩。
店里只有一些适合两人玩的太鼓游戏、堆满了可爱玩偶的抓娃娃机,气氛比较温馨。
飒太一直向前走,我得小跑步才跟得上他,这时抓娃娃机里可爱的绒布玩偶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停下脚步。
那是好几只看起来懒洋洋的熊猫布偶,还摆出好多不一样的姿势。
就在我渴望地注视玩偶时,飒太拖着脚步折了回来。

「想玩吗?」
「嗯。」我从皮包里拿出几个百图硬币,投进娃娃机里,可情因为平常很少玩,试了好几次都夹不起来。
我失望极了。
在一旁观望的飒太这时满不在乎地走过来。

「我来。」
「什么?」
「我来帮妳夹啦。」飒太哗啦啦地投了几枚零钱,不一会儿竟一次就夹中我最想要的慵懒熊猫布偶。
他把机器手臂夹出的布偶向我抛来,接着又自顾自地往前走。
我低下头,紧紧抱住了飒太丢过来的布偶。
熊猫的身体软绵绵的,摸起来很舒服。
我抬起头,支支吾吾地说:
「啊、那个......谢啦......」飒太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男孩子走路比女孩子快好多,我连忙把布偶塞进背包追了上去。
玩够本以后,我们才终于骑脚踏车回小岛去,路上田中飒太提起昨天在麦当劳坐在他旁边的美少女同学。
他好像早就想说这件事,只是一直忍到回家的时候才开口。

「她问我,暑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这是在约你吧?」我有点犹豫,不过还是说了出来。
田中飒太不知道是害腺还是不开心,他皱起眉头,表情甚至比刚才说
「干脆杀了他算了?」时更可怕。

「是吗?」
「我也不知道。」
「妳不知道?亏我那么倚赖妳......」这句话让我的心顿时多跳了几下。
原来,他很倚赖我吗……?我望着田中飒太,觉得有一点高兴。

「她给人一种好人家女儿的感觉,不像妳和我,因为家里的关系吃了很多苦。总觉得,她看起来好耀眼。」他边说,边用力踩着脚踏车。
听到这句话,我雀跃的心又逐渐回到萎靡不振的状态。
回到岛上,我和田中飒太挥手告别。

「谢谢你的布偶。」
「嗯,那就再见喽。」田中飒太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
我在原地呆站了一会见,才赶紧上路回家。
不过没多久,我又放慢了速度。

县道上有一只狗被车子撞了,就是昨天放学回家时雪代蹲下来摸牠、称赞牠很可爱的那只狗。
昨天我还拿牠开了一些玩笑,当时也觉得牠在这一带走动很危险......。
我停下脚踏车,看狗见一动也不动,料想应该已经死透了。
既然已经无法再帮牠的忙,我便再度踩动踏板踏上归途。
这时,我突然想起田中飒太刚才不经意说出的那句话。
她那么「耀眼」吗……
是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田中飒太,你这个大笨蛋!

时间还早。暑假的第一天下午,我就没地方可去,也不想回家,只好停下脚步。
总觉自己无处可去。
不管是电玩的屏幕里、田中飒太的心里,还是舒适的家,我都去不了。
昨天在那么尴尬的气氛下和小幸她们告别,这下也不好意思去找大家。
我根本不敢去想,大家是怎么看我的。
我停安脚踏车,走下县道旁的小路,来到一片凹凸不平的珊瑚礁岩上。
白天看到的那只山羊,正在大太阳底下悠开地瞇起眼睛。
山羊的白色披毛,发出耀眼的光芒。
牠看上去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突然,我觉得气愤难耐,忍不住折下一小块珊瑚礁,朝山羊扔过去。
山羊汤的主要食材吓了一跳,睁地叫了一声,转身背对着我。
牠这举动更教我恼火,我忍不住追了上去。
天气好热,汗水不停往下滴,我举起拳头,冷不防朝山羊的背上揍去。
山羊叫唤起来,又向前跑了两三步。
看到牠居然想逃,明明那么弱,居然以为自己逃得了,我简直气炸了,又再挥拳打向牠的肚子,举起穿着球鞋的脚用力踹牠。
眼泪不知不觉流泄而出,我一边哭,一边揍着山羊,不过牠似乎并不怕我,只是瞇起眼睛打量着我。
我好气,居然连山羊也瞧不起我。
为了捍卫「弱者永远只能是弱者」的铁则,也为了让自己安心,我的拳头纷纷落在山羊身上,同时忍不住呜呜哭泣着。

「差不多够了吧......」一个低沉的女声突然传来,我转过头去。
来人戴着金属框眼镜,一头中长直发。
固定那个毫不起眼,却气质特殊的图书委员。
是宫乃下静香。
虽然正值盛夏,她却不寻常地穿着一身黑,衣服上还缀有蕾丝和草写的英文字样,简直就像追逐摇滚歌手的追星族。
穿制服时的她,黑色娃娃头看起来就像是书呆子图书委员的象征,然而一旦换上了时髦便服,她的娃娃头宛如成了科幻漫画里的时尚发型。
而将褐色长发绑成马尾的我,穿制服时看起来比较花俏,但像现在这样穿着T恤、牛仔裤和水蓝色运动鞋时,却显得不可思议的孩子气。
宫乃下静香有如出手拯救待罪羔羊的圣者一般,娴静地站在那里。
夏日的烈阳在她身后晕成了光圈。
我连忙擦干眼泪,怯怯地望着她,心想她究竟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够了吧,今天就放过牠吧。」她又说。

「嗯……」
平常在教室里总是装出开朗、睛噪又无忧无虑形象的我,突然被同学看到自己失控的模样,令我完全陷入慌乱之中,只能不停点着头。

「大西葵在揍山羊」,这景象班上同学应该想象不到吧。

「而且还是边哭边动手」
啊啊,真是太丢脸了!正当我惊慌失措时,宫乃下静香面无表情地说:
「反正牠迟早会被煮成山羊汤。」
「对、对呀。」
「等煮好后再喝得一滴不剩。」
「对呀。啊?妳说什么?」
先走一步的她转过头来,只见她像刚才那样面无表情,不耐烦地小声说道:
「还说什么?当然就是妳最憎恨的事物啊。」我茫然地看着她纤瘦的黑色身影走远,不过没多久她再度不耐烦地转过头来,向我招了招手。
因为我们之间有段距离,我便大声问她:
「干嘛!」
「给妳看个好东西!快来!大西葵。」我在珊瑚礁岩上跑了起来,汗水不断自身上滴落,地面散发着热气;山羊在背后哀号着。
我追上前头的黑衣少女,看见她露出浅浅的笑容。

「什么好东西?」
「尸体。」
「啊!?」
「在渔港那,有其尸体被捞上岸了。妳想看吧?」
「嗯,想是想看啦。」我无力地点点头,居然莫名其妙就被那个奇妙的黑衣图书委员牵着鼻子走。
不过如果是真正的尸体,我倒是有兴趣看看。
于是我便垂着头,默默地跟在宫乃下静香身后。
宫乃下静香穿了一双怪异的鞋子,看起来像垫高的黑漆木屐,前端还有一个很大的银色十字架,闪闪发亮的漆皮材质看起来很廉价。
她还穿了一双黑白条纹的膝上袜,身上的黑色蕾丝蓬蓬裙则像把阳伞一样大大地撑开来,让人忍不住猜想里面到底塞了什么。
由于她的裙子太莲,我根本无法走近她。
我想她这身怪装束八成是为了不想和别人并肩走在一起而设计的,而是给想一个人抬头挺胸、微笑出巡的人穿的吧。
真是诡异。
她还背了一个黑色透明塑料材质的背包,里头放了几本看起来很艰涩的硬皮书。
她还是个书虫呢,我心想。
她是不是都不打电动呀?宫乃下静香扭捏作态地朝渔港走去。
这时我的眼泪已经干了,刚才面对山羊突然爆发的暴戾之气已经消散无踪。
走在我身旁的静香,听说是岛上最有钱的顽固老财主的孙女,很受祖父的疼爱。
记得是小幸告诉我的,当时小幸忿忿地说宫乃下静香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
不过我想,她这身诡异的服装应该早已超过不知人问疾苦的程度了。
真不知道她的脑袋到底哪里受过打击,让她想穿这身衣服?难不成是头部侧面吗?渔港的一角聚集了很多人,只见宫乃下静香姗姗走去,人群便自然分了开来。

「啊,是大小姐来了」年轻的渔夫低声地说。
我这才想起,这个奇妙的图书委员的外公,就是在渔港呼风唤雨的船东啊。
在场的成人纷纷为这个诡异至极的娃娃头少女开路,简直就像迎接公主一样。

「尸体呢?」听得出她低沉的声音中隐藏了期待。

「在这里,好像是不小心落海死的,是个女人。」几个渔夫七嘴八舌地说。
我瞥见绿色的裙襬,忍不住「啊」地惊呼一声。
那件裙子和妈妈的连身裙颜色很像,都是有如深湖般的翠绿色,那颜色很衬妈妈雪白的肤色……
远处渔夫吱吱喳喳地说着:
「是溺死的,真可怜,好像是从断崖摔下来的......」

「妈!」我短促地叫一声,向前跑了两三步。
人群之外的地上铺着蓝色塑料布,溺毙的死尸就躺在上面。
我跑着,冲上前去,然后,松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妈妈啊,只是个不认识的女人......的尸体。
我睁大双眼靠上前去,瞪着眼前的女尸。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尸体,死者还很年轻,长得很漂亮,素雅的绿裙被海水浸湿了,紧贴着修长的身躯。
她苍白的脸庞上还清楚留有死亡瞬间的恐惧,就连长长的体毛也沾着海水。
她是真的死啊,不是在演戏。
当下,我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由于她双眼紧闭,无法判断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过可以确信的是,她是个年轻的美女,穿着素雅连身裙,一头长发。
我的心情很复杂,彷佛穿越了时空目睹自己死去时的模样,觉得既不舒服,同时又有趣,很不可思议。
宫乃下静香走到我身边,低头端详着尸体。
由于她一直没说话,我偷偷转过头打量着她,只见她一脸严肃盯着尸体看。
我突然不安起来。

「她......妳认识她吗......?」
「怎么可能。」静香抬起头来,声音很冷淡。
过了一会见警方来了,人群哗地散了开来。
当地人都没见过死者,推测这个陌生女孩应该是来旅行的吧。
我和宫乃下静香离开人群回家时,她面无表情地问我说:
「还好来看了吧?」
「嗯。」
「心情好一点了吗?」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宫乃下静香转过头来看着面露疑惑的我,阴沉地说:
「是因为看了不幸的东西吧?」
——就这样,暑假的第一天,我遇到了这个少女。

??

我在这个乡下小岛展开了无所事事的国中二年级暑假。
为了存钱买新的游戏软件、和朋友出去玩,每天早上我都会到渔港附近的物产中心打工,剥虾壳。
把虾子头摘下、剥壳、丢进盒子里,摘头、剥壳、丢。
虽然搞得浑身都是虾子味,不过工作时可以和阿姨们聊天,还满开心的。
我的手没停下,和阿姨们聊着天,她们很爱聊八卦是非,而且也不知从哪听来的,对前一阵子的溺水意外很清楚。

「听说她叫做竹田朔美,是东京的大学生,来这里旅行的,好像是从断崖上倒栽葱摔下海里的。大都市的小孩走不惯那种山上小路吧,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掉下去的?会不会是炮台遗迹那里?」
等我总算搞懂事情始末时,话题又变了。
一个阿姨看我一直笑容满面地和大家聊天,感慨地夸奖我说:
「妳真是个开朗的好女孩。」
「哪像我儿子,根本不和我说话。明明和朋友有那么多话说,回到家却闷不吭声的,一点都不可爱。」在场的阿姨纷纷夸奖说
「小葵的妈妈真是幸福」,让我不自觉扭捏起来。
其实我在家也不说话的......
不过打工很开心,同事都很健谈,工作也很认真。
况且只要早上打工三小时,就可以领到一千五百圆,可以存很多钱。
由于我每天都骑车去打工,所以晒得愈来愈黑,虽然没能去度假,却也晒成了小麦肤色。
夏天的小岛上,阳光愈来愈炙热,海面反射的光芒益发显得耀眼。
橘子花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汗水滴进了眼睛,我踩着脚踏车的脚步愈来愈快。
这就是夏天。
就这样,暑假的第一个星期结束了。
有一天打工结束后,当我骑着车飞驰在县道时,看见了雪代。
雪代和我是同一国的,于是我停下来,叫住了她。
雪代回过头来,看起来很没精神,手上握着一束小苍兰。

「雪代,妳怎么了?很没精神喔。」
「那个……小狗牠......」雪代垂头丧气走了几步,伸手指着前方,说她发现小狗被撞死了,所以请爸爸挖了个洞,把小狗埋起来。
听完她的话,我的胸口扑通地跳了一下。
雪代的爸爸人好好喔,原来雪代也是个「千金小姐」啊,就和隔壁班的美少女一样。
这就是飒太所谓的「耀眼」吗?
这一刻,我隐约懂了田中飒太的心情,也开始能懂小幸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了,脑袋里顿时千头万绪,我只能随口应着雪代的话,结果一不小心这句话就脱口而出。

「对呀,那只狗死了。那天我也看见了。」
雪代突然安静下来,而我光想着自己的事,起初没留意有什么不对劲,直到抬起头来,才发现雪代正狠狠地瞪着我。

「怎、怎么了?」
「小葵,妳早就发现小狗死了?」
「嗯......回家的路上看到的,怎么了?」
「妳都看到了,却什么也没做就走了?而且现在竟然还能平心静气地谈论这件事?那么可爱的小狗死了耶!妳真是冷血,我简直不敢相信。」
「雪、雪代……」
我丧气地走在雪代身旁,感觉手上推着的脚踏车愈来愈沉重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雪代则是气得连话都不想说。
我好想哭。
走到村落的岔路时,我向雪代说了句:
「拜拜。」却得不到雪代的响应。
我感到绝望极了,跳上了脚踏车,整个人站起来用力踩着踏板,骑在两旁都是石墙的回家路上。
回到家,马上就听到「呼——呼——」的打鼾声。
继父总是整夜喝酒,常常睡到下午才起床。
尽管他罹患了狭心症,心脏问题一大堆,还是完全不替健康着想,照样过靡烂的生活。
不过我总觉得他这种人会意外地长寿。
我悄悄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里,把装有打工薪资的粉红色皮夹放在衣柜上,就到楼下厨房张罗午餐。
厨房里有面条和汤,于是我将面烫熟,加了点汤来吃。
就在闻着手上残留的虾子味,吃了两、三口面之后,我停下了筷子。
有声音。
是从楼上传来的。
可是二楼照理说应该没人呀......现在在家的,就只有我和继父。
虽然白天家里的大门并没有锁,任何人都进得来,但应该没人会这么做。
难道是继父他……
我这才发现已经听不见继父的鼾声,一楼安静得很。
如果继父不在一楼,那么在二楼的会是......我放下手上的面,站起身,蹑手蹑脚上了二楼。
我房间的门虚掩着,刚才明明是关好门才下楼的。
我轻轻推开房门,继父庞大的身躯映入眼帘,他肥胖的背脊丑陋地蜷曲着,面如土色的大脸正窥看着我的粉红色皮夹。
我看见他手上抓着一张千圆钞票。
那可是我打工赚来的血汗钱!
「你在做什么!」回过神来,我已经气急败坏地大喊出声。
继父似乎吓了一跳,身体震了一下,但立刻就大声吓阻我说:
「对爸爸说话是这种语气吗!」
「你才不是我爸爸!」
「妳说什么!」他把我的皮夹扔到地上,大步向我逼近,接着举起那只棒球手套般黝黑粗大手掌,猛然朝我的脸颊挥来。
这一巴掌打得我撞上走廊的墙。
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头昏脑胀,身体缓缓瘫倒在地。
他好像在叫骂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想站起身,双脚却使不上力,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她看起来好耀眼〉
耳边响起了田中飒太的声音。
〈不像妳和我,因为家里的关系吃了很多苦。〉
他爸也是酒精中毒的人渣。
在海上讨生活的男人身强体壮,然而一旦因为经济不景气或是受伤、忧郁症,丢了工作,就会很快地变成人渣。
岛上很多人家里都养着这种怪物。
而他们的女人尽管身体孱弱,却韧性十足,辛勤工作,即使缺乏体力和技术,也拚了一口气在物产中心工作养家。
所以怪物的存在才会被默许。
但是,这种人、这种人、这种人......
〈小葵真是冷血!〉
〈爸爸帮我埋起来的。〉
雪代说过的话这时也在耳边回响。
我鼻头一酸,像个小学生似的大声哭喊起来。
〈尤其是大西,要特别注意!〉
〈真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
〈——当然就是妳最憎恨的事物啊。〉
好多人的声音在耳边播放,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挥拳揍向继父庞大的身躯,就像那天殴打山羊那样。
比起虚弱的山羊,继父强壮多了,他抓起我的头发就往墙壁摔。

「你这个小偷!小偷!小偷!人渣!」
「妳说什么!居然这样对大人说话!」
「出去工作的才是大人,你不是大人!你是人渣!」
「妳、妳这家伙!」继父又举起拳头,不过这次他慢慢放下了手。
我知道暴风雨已经过去。
我停止哭泣,喷咽着盯着继父。

「把钱还我。」
「......」
「难怪我常常觉得钱少了,那是我打工赚来的钱,还给我。」
「......」
「哪有人偷孩子的钱去买酒喝?你知道这种人叫做什么吗?还不如去死比较快,差劲极了!」
继父听了我用尽全身的恶意吐出来的谩骂,只是泠冷地哼笑几声,不屑地说:
「跟妳老子一个样。」
「!」
「那家伙也是满嘴大道理,一脸阴沉,身体又弱,一个大男人居然在农会上班,笑死人了。整天只会看书,装模作样的,满嘴大道理,根本什么都做不好。」
外头传来了蝉鸣。

「结果因为太软弱了,嗝屁了。看来女见也一样没用。」
我不吭一声地瞪着地板。
外面的蝉鸣嘟嘟地响个不停。
小岛的夏天。
经济不景气使得有些男人丢了工作,只靠女人拚命撑起家里生计,根本养不起小孩,以致岛上小孩变少了。
蝉鸣嘟嘟。
手指散发出虾子的气味。
在岛上度过的国中二年级的夏天。
我的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
继父咧嘴露出胜利的微笑,捡起掉在房间地板的粉红色钱包,开始检查里面的夹层。
钱、下关录像带店和电玩便利屋的集点卡、KTV的优惠券。
继父看着一张印有图案的卡片,皱起了眉头,像在问「这什么鬼东西」我大叫了一声。
糟了!是「Dragon Closer」的磁卡!
明天要和田中飒太参加比赛用的,我的龙!我些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继父的眼光,他看出这张卡片对我很重要。
下一秒,他看着脸色发白的我,邪恶地笑着,接着,他用力握紧拳头,把卡片揉成一团。
我的资料!资料会消失!
「不要!不要啊!还给我!」
「向我赔罪。」
「对不起!对不起!还给我!」
「拿去。」发皱的磁卡就像拂过鼻涕的卫生纸一样,轻轻地掉在地板上。
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我,连忙捡起,把磁卡摊平。
还在吗?里面的数据还在吗?。
继父在背后低声地说:
「不准再骂大人是人渣,懂了吧?」他的声音很低沉、很悲伤,彷佛受了伤,但我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拿着磁卡,全身抖个不停。
过了很久,我才回过神来,连忙把磁卡、皮夹和手机塞进包包,冲出了家门。
我骑着脚踏车飞奔在通往银色大桥的路上,汗水和眼泪齐下,喉咙干得发疼。
刚才撞到头之后,总觉得昏昏沉沉的。
我一路狂飙,穿过桥面的步道,来到盛夏午后的下关。
比赛就在明天,常去的那家大型电玩中心比平常更为拥挤。
我拿出皱巴巴的磁卡想放进游戏机台里,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卡片已经歪七扭八,根本摊不平。
看见我慌张的样子,金发男店员靠了过来,看了看磁卡后说:
「这已经没救了。」
「没救了……?」
「资料早就坏了吧。不过也坏得太夸张了,怎么弄的?」我倒抽了一口气,不禁哽咽起来。
最后只能默默地离开电玩中心。
平常总是一片欢乐的下关闹区,这时在我眼中完全变了样。
暑假期间有很多穿着便服的国、高中生在街上玩,有情侣正在约会,那边有一群人在嬉闹,还有一个小孩正匆匆走过。
这里是我势力范围中最繁华的地带,而电玩中心则是我唯一的依归。
我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握着磁卡。
我的龙,死了。
花了半年以上的时间养大的龙,我那么疼爱牠,牠是那么的强,只要发现弱小的猎物,立刻就嗜血地冲上前去,代替我把猎物一一打倒。
牠是我在战斗模式的化身,我可爱的龙。
牠死了。
我的龙死了。
牠的生命未免太短暂了。
我牵着脚踏车,茫然地走在闹区里,拚命忍住泪水。
走到大桥时,我伸出颤抖的手,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按下田中飒太的号码。
平常我只会传简讯给他,但今天无论如何都想听听他的声音。
电话响到第三聋,田中飒太不耐烦地接起电话。

「什么事?」他的声音和平常没两样。

「龙、龙、龙……」
「要聊啥?多啦A梦*配音人员的话,下次再说。」 (注:龙和多啦A梦的日文发音开头都是DO)
「不、不是啦。」
「不然是什么?」
「我的龙,牠死了。」我喷咽着把整件事说明一遍,田中飒太难以置信地说: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所、所以……」
「资料已经没了吗?那明天的比赛怎么办啊!」
「不能参加了……」
「搞什么嘛,开什么玩笑!妳为什么没好好保管!明明知道酒精中毒的酒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那你的藏在哪里?」
「床底下,我爸绝对不可能找到的。」田中飒太得意地说。
我正想吐槽他怎么藏在这么没创意的地方,他就挂了电话。
.....田中飒太这个大笨蛋!我脚步沉重地骑过桥。
妈妈心里只有自己。
那天晚上我垂头丧气地踏进家门时,妈妈已经到家了,坐在党廊一边哭一边折衣服。
我才想哭呢。
继父今天心情不好,妈妈想必也不好过,她漂亮的脸有一边肿了起来。
妈妈转头瞪着我说:
「妈妈那么辛苦,妳还玩到那么晚。」平常我总是心虚地向妈妈道歉,但是今天我一点都不想低头。

「做小孩的也很辛苦啊!每次只会说大人有多辛苦!妈妈是白痴!」
「妳居然骂妈妈是白痴!」
「白痴!白痴白痴!」我用力踩着脚大叫,气冲冲地冲上二楼,躲进自己房里。

??

暑假第二周后半,也就是七月底,岛上会举办夏日祭典。
那天村民会戴上恶神的面具跳舞、祭神,做出一些荒唐的举动,玩得很起劲。
每年这时候我都觉得大人简直莫名其妙,平常老是板着一张脸说严肃的话,有时却又尽做些蠢事。
对我们这些中小学生来说,祭典的源由和目的一点都不重要,我们期待的是随之而来的夜市,每年都相约结伴去玩。
去年我是和当时同班的田中飒太和其他同学去的,现在养在房间里的金鱼就是去年田中飒太捞到的。
没想到牠居然能活到现在,生命力真强啊,我由衷感到佩服。
那天之后,田中飒太就没再和我联络了。
正当我犹豫今年要和谁一起去时,雪代传来邀约的简讯,真让我松了一口气。
到了约定地点后,看到小幸和其他朋友也来了。
雪代穿着漂亮的浴衣,大家也都精心打扮,只有我和小幸穿着平常的便服。

一行人沿着摊位向前走,只见小幸愈走愈快,雪代等人却还是悠闲地走着,我们差一点就在人群中失散了。
雪代她们停下来看一个摆满怪面具的摊贩时,我指着面具模仿起不同人物逗大家开心,走在前方的雪代听到我们的嬉闹声,也回头走来。
小幸和我扮演面具上的卡通人物,一搭一唱演起戏来,大家都被逗得捧腹大笑。
接着我们又往前走,有人买了苹果糖,其他人看了也跟着买。
小小的苹果上裹着红通通的晶亮糖浆,我们边吃边逛,有人伸出红透的舌头得意地现给大家看,其他人见状也拚命舔着苹果糖,争相亮出舌头。
看着彼此煞有其事的认真模样,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幸发现某个摊贩的年轻小贩长得很帅,偷偷朝人家指指点点,兴奋地直呼:
「那个人好帅好帅喔。」她的兴奋戚染了每个人,大家也开始「好帅好帅」地说个不停,但没有人有勇气走过去,都不好意思向他买东西。
我们一群人就这样打打闹闹好一阵子,突然间,雪代指着某处大叫:
「啊!」喊完又连忙把手放下。
我转过头去,原来是田中飒太。
他居然穿着浴衣,真是个大色鬼。
他班上那个耀眼的美少女就跟在他身旁,两人站在摊贩前,倾头看着小贩制作棉花糖,看上去就像一对可爱的小情侣。
小幸开始帮他们配起台词。

「『那个白白的是什么呀?』『是棉花糖啊。妳看,很轻吧,就跟妳的脑袋一样哟。』『你才是呢!』」小幸这时瞥见我脸上的落寞,连忙闭上了嘴。
大家应该都注意到我脸上残留着还没消退的瘀青,也看出我今天没什么精神,只是顾虑到我的心情,才装作若无其事吧。
雪代尴尬地问:
「你们以前感情很好吧。」
「雪代,妳也太自目了!」雪代的话惹来其他人的责备,她好一阵子都没再开口。
刚才一片和乐的气氛转眼闭消失无踪,大家一片沉寂地向前走,脸上的表情简直像在守灵一样。
我慌了手脚。
大家本来玩得那么开心,却因为我把气氛弄僵了。
是我对不起大家,该怎么办才好?一定是因为有我在,气氛才热络不起来,虽然还想和大家一起玩,我还是决定先回家。
买了章鱼烧后,我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边走边吃。
时间还旱,天还没黑,岛民纷纷聚集到祭典来,热闹非常。
回家的路上,我呆呆地望着夏天的大海。
阵阵蝉鸣充塞耳边,几艘捕捞海胆的小船随着海浪前后摇晃,远处马铃薯田里的白花迎风摇曳,野生的棕色山羊慢慢走过我面前。
大海的颜色是蓝黑色的,彷佛比天空早一步悄悄地进入夜晚。
的第一辈要导备的是研磨棒和菜籽泊,静香说﹒小岛的夏天真美,我不经意地想着。
——真想变强。
变强的话我就不会像这样哭泣,也不用殴打毫无抵抗能力的山羊,也不会再骂妈妈是白痴了吧。

我想变成强壮又体贴的大人,我需要力量,可是,该怎么做?
我又想到田中飒太,他真是太过分了。我讨厌男生!

??

暑假的前半段就这样结束了。
进入八月后,我还是和之前一样,上午到物产中心打工,下午就在外头四处闲晃。
祭典之后,因为心里还有疙瘩,我和朋友渐渐疏远了。
祭典当天,我是好意怕大家尴尬才提早回家,不过当晚却收到雪代的简讯,她告诉我小幸向其他人抱怨:
「她突然就跑回家去,未免太任性了。」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我拉不下脸和大家联络,她们也没主动联络我。
至于田中飒太,他曾传了封简讯问我好不好,我回说:「还好啦。」之后就断了消息。
我不想待在家,下午就带着用打工存款买来的掌上型电玩出门,徜徉在电动世界。
外头热得要命,不过岛上有座二次世界大战的日军要塞和炮台废墟,地处偏僻,爬上黄色的小苍兰花田后,能看见黑色断崖上有座孤零零的小丘,那里的视野很好,可以眺望整片大海。
灰扑扑的水泥建筑就座落其上。
我很喜欢这座废墟,上国中之后,回家前常到这里晃一下。
而今年暑假,一连好几天,我就坐在要塞的四方形窗框埋头打电动,宝特瓶装果汁放在一旁。
天黑之前我不想回家,可是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像这样独自一人打电动的时间总是非常快乐。
我想,一个人其实也不错,不用花心思顾虑别人,说不定这才是度过暑假最好的方法。
让心好好休息,暑假结束后,再打起精神面对第二学期。
不管是人际关系或在其他方面。
我尽情享受孤独的暑假电玩时光,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
进入暑假后半的某一天,我又来到废墟。
正当我「哔哔」地制造了一堆电子音,专心打电动时,彷佛有人用剪刀把烈日下的青空裁下一块似的,上方突然出现一个黑影。
我疑惑地抬起头,因为逆光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但烈阳下的那个黑色剪影,一看就知道是宫乃下静香。
娃娃头、大圆蓬裙、造形诡异的鞋子。
奇怪的人,连影子都很奇怪。

「……妳在做什么?」宫乃下低沉的声音说。
她今天也背着黑色透明塑料材质的背包,看她自顾自地在我身边坐下,我有点不爽。
她和我根本不算朋友,还那么嚣张。
我装模作样地粗声回答:
「我正在绝望。」
「是喔……不过,妳不是一直都这样?」静香不屑地哼了一声,静静地坐在我身边。
废墟灰色的四方水泥块。
旧日军要塞遗迹里,破损不堪的窗户。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两人只是前后摆动着纤弱的双腿,一句话也没说。

「这是什么?」静香突然对我手上发出「哔哔」声的掌上型电玩产生兴趣。
我教她怎么玩,她专心地玩了一会儿,然后竟然随手把电玩扔了出去,还说:
「真无聊,我腻了。」我连忙上前接住才刚买的电动玩具,差一点就来不及了。

「别乱丢!」
「哈哈哈!妳吓到了吗?好好笑喔。」
「一点都不好笑!」我气愤地坐回原位,看见静香的包包里又放着几本厚书。

「看书好玩吗?」
「还可以啦。」静香点头说。

「是吗?那也借我几本吧。」
「那妳想看怎么样的故事?」
「嗯——」我歪着头。
突然想起田中飒太说过的话,于是随口说出:
「杀死气人老爸的故事。」说完,我突然惊觉自己此刻的所作所为不就是在炫耀自己的不幸吗?而且还是向一个不太熟悉的对象,简直逊毙了!连我都瞧不起自己。
可是没想到当我转过头去,发现静香竟然一脸正经八百的,她细长而苍白的双手托着同样纤瘦苍白的脸蛋,认真地思索着。

「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书呢。」
「没有吗?」
「我找找看,嘿嘿。」吓了我一跳,静香竟然笑了。
原以为她是个不好相处的人,没想到笑起来的模样竟那么亲切,眼睛都瞇成一条线了。
我想,她一定也有不同于在学校时的另一面吧。
我们又并肩坐了许久,两人都没说话,就这么坐在要塞废墟的窗台上,前后摆动着双脚;我仍然「哔哔哔」地打着电动,静香则是静静地看著书。
没有人开口说话,也不在乎对方在做什么。

可以这样不说话、不附和对方、不用在意对方的戚受,感觉非常舒服。
静香完全不打算理会我,好像在说「随便妳爱做什么喔」这样的互动感觉很自在,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继续手上的游戏。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

「对了,静香,妳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我这么间,静香抬起头来,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说:
「没有为什么,只是喜欢这里,我常来这里看书呀。那妳呢?」
「我也一样,常在这里打电动。我们以前居然都没遇过,真是不可思议。」
静香窃笑着说:
「可能是因为我都去后头的炮台遗迹吧。今天突然想到前头走走,才会遇到妳。没想到这几天我们其实就在附近,只是我看书,妳打电动,好好玩喔。」
「好好玩喔。」我模仿着静香的语气说。
说完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差不多该回家。」天渐渐黑了,我起身说。
静香也站了起来。
然后没有谁主动,两人自然而然就牵起了手,携手在开满了黄色小苍兰的夏日花田中狂奔,我们愈跑愈快,快得几乎就要摔倒,飞快地跑过花田旁的碎石子小径。
因为太畅快了,我忍不住大笑出声,静香也跟着呵呵笑着。
回到家后,发现妈妈还没有回来。
我决定今天一定要看到妈妈开心的笑脸,便把装有电玩和手机的包包搁在玄关,绕到后院去。
此刻,夏日余晖将天空晕成紫罗兰色,晒在院子里的衣物在风中来回摆动。
我把床单卷成一团,丢在薝廊上,又把自己的衬衫、牛仔裤和妈妈的衣服取下,也放在薝廊上。
我不想碰到继父的衣服,便用指尖捏着泛黄的内衣和裤子一角,丢到较远的地方。
我打算先洗米,再煮味噌汤要用的高汤,于是又绕回玄关去。
发现大门外有个人正朝家里探头探脑的。
来人穿着黑色大圆裙、造形诡异的鞋子,背着印有骷髅图案的塑料材质背包,原来是宫乃下静香。
可是我们明明才刚分手,她这下又有什么事?
「有、有人、在家吗?」她的声音很小,似乎很紧张。
因为没人应门,她又喊了一次。

「有人在……啊,小葵,原来妳在外面啊?」发现我以后,她笑着放下沉重的背包,从裙子口袋拿出一条蕾丝手帕,开始擦拭额头的汗水
「怎么啦?」
「妳刚才间的书。我想到一些不错的,帮妳带来了。」
「书?」我反间。
静香鼓起肥帮子,似乎很不开心。
「杀爸爸的书啊,不是妳说要的吗?」
「啊,对喔!」我这才想起来,连忙点头。
以紫红色夕阳为背景,宫乃下静香一屁股坐在薝廊上。
我把刚收进来的衣物拨到一旁,也在她身边坐下。
她打开黑色背包,拿出几本封面典雅的厚重文库本。
她关心地指着杜斯托也夫斯基的《罪与罚》说:
「这是杀死有钱的坏心老太婆的书。」
「嗯……这本书原来是在讲这样的故事啊。」
「还有,这本是杀死有钱的坏心老头的书。」
「嗯......光看书名根本猜不出来是这样的内容呢。」
「这就是书本有趣的地方。」
「啊,这本就很好猜。」我笑着指着其中一本名为《谋杀我姑妈》(The Murder of My Aunt)的书,静香也哈哈笑起来
「不过这本我还没看过,不知道这个惹人厌的有钱姑妈最后到底有没有被杀死。」
「是喔,不过书名都这样写了,应该是死了吧?」
「但是妳看这本书的目录,最后一章是『死刑执行后』哟,这暗示主角最后没有被处刑吧?」
「好诈喔。」
「一点都不诈,这就是书本有趣的地方。」就在我们谈笑之间,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透过后院树木的枝叶缝隙,可以瞥见远处黑色的海面。
静香的背包简直就像多啦A梦的口袋,只见她不停拿书出来,连珠炮似地二向我介绍。

「这本是杀爸爸的书,那本则是杀继母的书喔。」
我顿时惊觉,这个穿得一身黑的图书委员可能是为了博得我的欢心,才拚命从书柜找来那么多书吧。
我有点开心。
正当我们高兴地讨论眼前的书本时,一声低沉的呻吟突然从一楼后方的房间传来。
我反射性地缩起脖子。
静香似乎吓了一跳,转头东张西望,表情像在说「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我意识到自己的脖子和脸颊因羞耻和焦急而涨红了。
我以自己的继父为耻。
我一直不希望让外人知道自己的际遇,只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此时此刻,以这种形式被刚变成朋友的同班同学知道这件事。
呻吟声持续从一楼后方的房间传出,接着传来纸门拉开的声音,继父庞大的身躯出现在走廊上,不过下一秒他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继父挣扎着往浴室方向爬去,过程中我一直低着头,默默观察这一切。
继父背对我们站在洗脸台前,伸出肥胖的手,取下洗脸台架上的一个白色小药瓶,慌忙地取出药丸塞进嘴里后,大口喘着气。
接着他晃了晃头,就这样站着不动。
继父有心脏病,偶尔会发作,这时会吃一种叫做硝化甘油的药来缓和症状。
他偶尔会去下关的大学附属医院看病,不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认真接受治疗。
他酒实在喝太多了。
一旁的静香屏息沉默着。
我涨红了脸,觉得丢脸极了,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这时,身后传来一股混和了酒臭和野兽体味的气息,没过多久,气息消失了,继父似乎又回到他深处的小房间去了。

「……就是那个啊。」
静香似乎受到了不小的震撼,定定地瞪着我后方好一会儿才开口。
「什、什么?」我的声音在颤抖。

「刚才那是妳爸爸吧?」静香以问句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激动地摇着头说:
「我们可没有血缘关系,这一点很重要。」
「的确。他这人就像是『绝望』的化身。」
「……嗯。」的确是这样没错,我想。
我想起继父死气沉沉的庞大身躯。
呼呼不绝于耳的轩声。
呼出的怪味。
还有突如其来的恶意言语和暴力。

「......是啊。」
「妳一定很恨这家伙吧。」
我没办法回答,只觉得羞耻不已,低着头不发一语。
还处传来了响亮的蝉鸣,天空真的暗了,刚才还是紫红色的夕阳,转眼成了接近黑色的深紫色。
我发现自己滔滔不绝地向静香诉说对继父的怨恨。
他说我生父坏话、只会喝酒成天无所事事、对妈妈和我拳打脚踢,甚至抢走我打工赚来的钱。
一口气说了好多令我懊恼不己的日常琐事。
三年前妈妈第一次介绍他给我认识的时候,身材高大的他还很温柔,甚至让已经升上国小高年级的我坐在他的肩头,绕着圈圈逗我玩。
然而自从去年他的脚受了伤,没办法再出海,从那时起,他就变了。
——说完之后,我的心情也轻松许多。
他曾经那么疼爱我,现在我却如此痛恨他,老实说,我一直对此厂到内疚。
这些话一吐而快之后,我心头的郁闷也一消而散。
真奇怪,怎么我没早点想到要这么做呢?静香瞇起眼睛,专注地盯着已经变成怪物的继父窝身的房间纸门。
从那头不断传来「呼——呼——」的鼾声,还有一股酒精在体内发酵后的恶心甜味。
那是绝望的化身,怪物的房间。
过了一会见,静香像是吟诗似地有节奏地说:
「小葵,我来教妳一个绝不会被抓到的杀人方法吧。」
要准备地是研磨棒和菜籽油,静香说。
看来,她叉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们两个在昏暗的薝廊上低头耳语时,妈妈回来了。
原本一脸不悦的她,一看到我身旁的静香,大吃一惊地说:
「哎呀,这不是船东家的大小姐吗?是妳的朋友吗?」
我细声将静香介绍给妈妈之后,妈妈便强留静香吃晚饭。
静香似乎很高兴,决定顺着妈妈的意思留下来。
她拿出手机,打电话回家报备。

「......是,我在同学家里吃完饭才回家,是我班上的大西同学,是女孩子。固定的,是的。」
我纳闷极了,为什么静香对家里的人讲话要这么客气呢?真是不可思议。
她是在向谁解释?她家里的帮佣吗?还是对她疼爱有加的船东外公呢?正当我疑惑不解的时候,静香突然将手机凑到我的左耳旁。

「做、做什么?」静香神情僵硬地低声说:
「......他叫我给妳听,想确定妳真的是女孩。」
「啊—-」原来如此。
我拿着静香的手机,客套地自我介绍说:
「您好,我是大西。」过程中静香不安地倾着头看我。

「是大西同学吗?妳是静香的同班同学?」
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男子,音调有些高,讲话很客气,就连对我这个小毛头语调也是毕恭毕敬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令我毛骨栗然,神经紧张。

「是的……我是静香班上的同学大西葵,您好。」
「我知道了,请让静香听电话。」我把手机交还给静香。
静香镇定地说完「吃过饭后我就回家」,就把电话挂了。
我偏着头,纳闷这个人会是她的的谁。
这时静香细声地说:
「那是我『表哥』。」
「是喔......」
「他叫浩一郎,二十五岁。」
「嗯。」
「我家有三个人,外公、表哥和我。」
「喔......」晚饭终于准备好了,餐桌上妈妈问了我和静香很多学校的事,我们边回答边吃着妈妈准备的烤肉、清蒸虾站头和红萝卜色拉。
吃完晚饭,静香回家前,特别转过头来轻声地叮咛我:
「刚才说的研磨棒和菜籽油啊。」
「嗯、嗯。」
「记得把研磨棒放在楼梯,菜籽油倒在后院的小路上。Are you Okay?」
「Maybe......大概吧......」
「我明天会再来。」静香对我挥了挥手,一步步离开我的视线。
隔天早上。
八月后半,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
确定妈妈已经出门后,我到厨房拿出研磨棒,偷偷放在通往二楼的楼梯由上数来的第二阶。
眼前景象很不真实,平常根本不会有人把研磨棒放在这种地方。
接着我拿出家中备用的菜籽油,从薝廊走进后院,每次继父出门买酒,都会走后院的小路。
他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赶路,总是臭着一张脸、脚步很快。
我和妈妈一向走玄关大门,只有继父会走这条路,我把菜籽油洒在水泥小路的中段,如果在这里滑倒,很可能会摔下左边的断崖,落入大海。
理论上是这样。
这会是个不幸的意外。
也就是说,静香的般人计辈只是把一些巧合或暧昧的陷阱,布置在日常生活中。
我丧气地说:
「这怎么可能杀得死人。」
「有什么关系,至少心情会好一点。」静香笑咪咪地说。

「心情会好一点吗?」
「当然啊。知道握有对某人的生般大权,自己就能比较从容。」静香又在说些变态的话了。
那天我布置好两个陷阱才出门。
打工结束后,我像往常那样在外头闲晃、打电动,在黄昏时提早回家。
万一继父真的中计了怎么办?我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心情有点类似去确认捕鼠器或蟑螂屋有没有东西上钩。
不过令人泄气的是,才打开玄关大门我就听到继父的打呼声。
那瞬间,我有一点失望,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于是,我上楼去把研磨棒收起来。
真是的,我到底在做什么傻事啊。
上了二楼,因为玩腻了电动,我打开电视。
电视正在回放前阵子很热门的魔术特辑。
我从包包里拿出折迭镜,哈了一口气,以面纸擦拭,镜面顿时变得很干净。
我看着自己镜中的脸。
这时,电视里突然传来主持人的声音说:
「接下来是人面狮身的表演。」我对这题目有兴趣,便转过头去看节目。
画面中央出现了一张三脚桌,桌上摆有一颗人头,不可思议的是,那颗人头居然开始眨眼、说话,而桌子下面是空的,根本没有地方藏人。
魔术师这时得意洋洋地走出来,开始说明戏法。

「这是一个很早期的技巧,起初人头是扮成人面狮身的模样,因而得名。机关非常简单,首先在这里......」
喂喂,就这样把机关说出来好吗?魔术师居然自己破梗?电视机里的魔术师指着三脚桌,原来桌脚和桌脚之间斜放了两面镜子,藉由镜子的反射,营造出桌子底下空无一物的假像。
这样一来,就算人头的身体藏在桌子底下也不会被人发现。
手法居然这么简单,我看得目瞪口呆。
下一秒,又低头看着手上的折迭镜。
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我冲下一楼,来到浴室的洗脸台前,把折迭镜打开皇四十五度角,然后立在洗脸台上的硝化甘油药瓶前。
我踮起脚尖,试着以继父的视线高度来看,定睛一看,灰暗的浴室里,那瓶小药瓶居然就这么
「不见」了,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喔——」我对自己佩服极了。
我不是想要杀他,这只是恶作剧,没有大人会被这种小把戏唬住吧。
我对自己这么说。
心情变得好一点之后,我蹦踹跳跳地离开了浴室。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继父的呻吟声。
我缩起脖子。
还以为是刚才的恶作剧被揭穿,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
继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好像在说梦话,听起来又像在呻吟,其中夹杂了他的哀嚎。

「我、不是、不是......不是我!」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

「不是,不是我,那个女人,是自己掉下去的……」他在说什么?
「她向我问路我......刚好要去买酒」我的脑海中浮现继父快步走出家门去买酒的背影。
那一幕我并不陌生,只有去买酒的时候,他的脚步才会那么急,这种时候绝不能叫住他,因为他的心情一定恨不好。

「挡住我的路了,我把她推开......」我的心脏扑通地跳了一下。

「她是自己掉下去的,而且她又不是岛上的人......」我呆呆地站在阴暗的走廊上,死瞪着纸门。
我总算搞懂为什么进入暑假之后,继父酒喝得愈来愈凶,脾气总是那么差了。
竹田朔美,暑假第一天在海里淹死的那个年轻女孩,一个来旅行的东京大学生。
平常只有继父会走后院的小路,那里只要一滑跤就可能从断崖掉进海里。
现在菜籽油陷阱,就正在那里等着继父。
被捞上渔港的尸体、惨白的脸庞,年轻旅客遭逢的不幸意外。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剧烈地跳动着。
对继父的厌恶油然而生,一阵激烈的憎恶朝我胸口袭击而来。
——静香,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静香就站在薝廊上,探头望进阴暗的屋内,明明是大热天,她的脸却异常惨白,显露病态。
她拿出蕾丝手帕,擦拭脸庞渗出的汗水,等眼睛适应了阴暗的室内后,才将视线转向走廊上的我。
她抬起手扶了扶金属镜框。

「小葵。」
她的呼唤让我平静下来,走到她身边。
——听我说完继父恐布的梦话后,静香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喔……原来如此。」
「嗯、嗯。」接下来的时间,静香面无表情地陷入沉思,我一点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恍然大悟地惊呼着:
「喔喔喔!」不过看上去要比我镇定多了。

「这可是大事件。」
「静香,妳听我说。」静香慢半拍的反应让我安心了一点。
我坐在薝廊上,心想如果在场的是小幸或雪代,一定会吓坏吧,而且从今以后肯定会刻意避着我吧。
然而静香却表现得异常开朗,只见她「喔喔喔」地叫个不停,甚至还笑了出来。

「这可是个好情报,小葵。」
「......什么意思?」
「这样一来,不就有个比研磨棒和菜籽油更好的办法了,是不是?」
我听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静香得意地鼓胀鼻孔,一副从容不迫的表情。
我和静香偷溜进妈妈房间。
我们住的房子是死去爸爸的父母盖的,妈妈房间在一楼,大小只有两坪多,是家里最小的房间,不过却也是采光最好、住起来最舒服的房间,透过窗子,可以望见蓝色大海。
静香像在自己家般自顾自地打开妈妈的衣柜东翻西找,不知道在物色什么。

「......妳在干嘛?」
「计划三,扮鬼。」
「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静香无视我的吐唔,嘻嘻笑了起来。
接着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连身裙,这件深绿色长裙,很像那个暑假第一天被人从海里捞起的美丽死者身上的衣服。
静香叫我换上。
看我还嬉皮笑脸的,静香泠冷地催促:
「不要闹了,穿上去。快点。」我赶紧收起笑意。
我向来擅长看别人脸色,所以尽管觉得疑惑,还是连忙起身,换上妈妈的衣服。
不过衣服太大了。
静香找出安全别针,在我背后别上几支固定,让衣服合身一点,不致往下掉。
接着,她放下我的马尾,用吹风机把发尾吹得卷卷的,再找出妈妈的化妆品,在我脸上涂上粉底,我的脸顿时失去血色。
等她帮我涂上鲜红色口红后,镜子里的我已经一点也不像平常那个黝黑的国中女生了。

「哇噢!」我不由得发出惊呼。
静香要我低下头,用头发遮住脸,练习扮鬼低头垂着双手,拖着脚走路。
我觉得滑稽,一直吃吃笑着。
静香刚开始还一脸正经地纠正我的演技,后来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成了,太完美了。」
「真的吗?」
「大概吧。好,开始吧。」
「开始?」我反问静香。
一楼走廊深处,继父的打呼声从那个长年阴暗的房里传来。
空气中弥漫着酒臭,和一种说不上来的颓废感。
尽管化了妆、穿着妈妈的衣服,接受了静香的演技指导,成功变身幽灵,蹑手蹑脚走路的我还是觉得滑稽,忍不住吃吃笑着。
来到继父房间前,做了一次深呼吸。
这时,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力量在阻止我,一个声音说:
「不要去,小葵。」听起来像是田中飒太的声音。
然而,我还是选择听从在身后催促我的静香。
这一瞬间,我,大西葵的命运,就这样流向另一个方向。
水势汹涌如瀑布。
——拉开纸门,进到房间,我看见继父躺在从没收起的被榜上,睡成大字形。
房里有股汗酸味。
继父发出低吟,翻了个身。
我就站在他的枕边,尽可能像个鬼魂斜着头,让头发遮住整张脸,只露出鲜红色的嘴唇,双手自然下垂。
走廊上的静香探头进房,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人家可是很认真耶。
我趁着继父还没清醒,小声地喊着:
「叔叔......」这一剎那,继父的打呼声停了。

「叔叔,我想请教一下......」继父翻了个身,将那张勋黑又丑陋的大脸转过来。
我趁势模仿鬼魂,前后摆动手臂。

「我迷路了,请问......」突然,一声咆哮在房里震荡,完全掩盖了我的声音。
我吓得跳到被褥上,瞪大了双眼,眼中写满深深的恐惧和绝望,表情狰狞得不像人类。
继父看着我,庞大的身躯颤抖着。

「妳......妳......妳......」我的双脚开始不听使唤,急着想逃离现场。
继父全身抖个不停,口中不知道喃喃自语着什么,直到看见眼前的女子想逃走,他才回过神来。
我感觉到继父的心情已从恐惧转为疑心和怒火。
慌忙中,我不小心跌了一跤,急着伸出手臂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的静香求救。
然而静香对我的求救视而不见,只是睁大了眼睛,默默看着继父和我。
这时一只手从后方扯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扭过去。
继父看着我着妆的脸,一脸狰狞,接着他总算发现这个原以为是鬼魂的女人,居然是自己的继女。
盛怒的继父举起拳头揍我的头。
我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倒在地,细小的光点在眼前闪闪灭灭。

「小葵,快逃!」我听见静香颤抖地说,但我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来。
我从没见过继父这么生气,他岔着腿站在我面前,我只能屁股着地不停往后退。
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可能被杀。
继父气炸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大人这么生气。
而我和继父的臂力,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危急中,我瞥见继父身后有动静,仔细一看,原来是静香。
她全身抖个不停,高举着一个东西。
是花瓶,是人家送的陶器花瓶。
静香纤细的双手高举着花瓶,就要往下砸。
我没想到静香会出手救我,又吃惊又高兴,惊吓之中忍不住哭了出来。
继父举起拳头,又要揍我;静香则咬紧了珍珠般的贝齿,准备砸下花瓶。
我紧闭双眼。
——突然,房里一阵静默。
没有半点声响。
我疑惑地慢慢睁开眼睛。
继父的表情一瞬间凝结。
喷怒和悲伤就这么在他脸上冻结,一动也不动。
他身后的静香似乎也不清楚状况,手上的花瓶停在半空中,黑色的蕾丝衬衫向上提拉,露出了肚挤。
我以眼神向静香示意,告诉她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继父突然直挺挺地朝我倒来,我连忙拖着屁股后退避开。
继父两只手压着心脏,厚厚的嘴唇吐出白沫。
我的双脚这时总算能动了,赶紧摇摇晃晃站起来,静香也抛下花瓶,我们两人手牵着手,逃了出去。

「呜、鸣……」
「继呜父鸣呻鸣时鸣着月岛。
他心脏病发作了!我和静香手牵着手站定在走廊上,继父转过身低声对我说:
「小葵,药、药......」可是我的双腿发软,一步也动不了。
继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像昨天一样脚步跟胆地往浴室走。
我和静香退了几步,让路给他。
继父完全顾不了我们,走进了浴室。
他向硝化甘油小药瓶的方向伸出手。
可是小药瓶「不在」他疑惑地停下动作。

「啊!」静香在后面看着一切过程,轻轻喊出声。
她发现我放的折迭镜,惊讶地指向前。

「那是妳放的吗?」我全身抖个不停,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继父绝望地继续在浴室搜索药瓶,然后就像棵巨木缓缓地倒下了。
他庞大的身躯撞击着。
全身都在抽搐。
我嘴巴里破了,尝到了血的味道。
是刚才继父打伤的。
我茫然地坐倒在地,看着痛苦不堪的继父。
静香牵着我的手颤抖着,她似乎喃喃在说些什么,我转过头去看她,静香口中仍不停地切念着。
这下我终于听懂她在念些什么了。
去死,静香说。
听到她这么说,我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们牵着手,两人都在发抖,我也开始对继父喃喃地说:
「去死,去死,你去死」我自己也知道,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怯弱。
我一边哭一边喷咽地喃喃说个不停,静香也不出声地哭泣着,我们两个就这样抽噎着,对着倒地的大人念着:
「去死,去死,去死」——我回想起许多快乐的往事。
妈妈第一次把继父介绍给我时,高大强壮的他脸上总是带着开心的笑容。
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妳爸爸了喔。
他常把我举起来绕着圈圈,就像疼惜可爱的小狗一样陪我玩耍。
他还轻抚着我的的头说:
「小葵真是个野丫头,好有精神。」我们也曾经共度快乐的时光。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怪物的?而我又是什么时候失去幸福的呢?继父不再动了。
我口中还残留着血的腥味。
静香放开我的手,缓缓蹲下,低头打量着继父,说:
「他真的死了。」我瘫坐在地。
继父死了。
生命真是太脆弱了。
我颤抖着起身,举步向前,昏暗的走廊只有短短几公尺,我却跌倒了三次。
因为腿软得站不住,双腿完全不听使唤。
好不容易走到玄关的电话前,手指还是抖个不停,接连按错几次号码后,终于拨出了110。

「警察局,有什么事吗?」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我发出重重的吸气声,吸了一大口气,可是,发不出声音。

「喂喂,有人吗?怎么了吗?」对方又问。
我又吸了口气,吐气,然后大声地说:
「我爸爸死了!」我抽噎着立刻挂上电话。
静香上前拉起我的手。
电话响了。
我被铃声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盯着电话。
静香用力扯着我的手,我无法接电话,被静香拉进了浴室。
电话断了,又响了。
是警察。
我用手背擦了操眼泪,口红抹在手背上,看起来就像血一样,我忍不住放声尖叫。
静香拖着哭泣的我,帮我洗了脸,又带我回妈妈房间,换回原来的T恤牛仔裤,接着她又走进继父倒卧的浴室。
我想,自己一定会被当成杀人凶手逮捕,便双手前伸地呆坐在玄阙,等待警察的到来。
电话已经不响,不过我听到警车的鸣笛声正朝家里接近。
鸣笛声愈来愈响,终于在家门外停了下来。
车里走出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跑步向前察看。

「是妳通报的吗?妳爸爸在哪里?」警察大吼地问。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五十几岁、身材魁梧的警察一脸凶恶地低头看我。
我伸直了两只手臂,抽抽噎噎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警察绕过我冲进家门。
警察发现继父的尸体后,拿起无线电通报,似乎是在叫救护车。

「一名急病患者,请火速前往。」他话说得很快。
我坐在玄关,用手背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
那个中年警察走近我身后,温柔地在我身旁坐下
「妳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令我感到不解,泪水也止住了。

「大西、葵。」
「几岁了?」
「十、三、岁。」
「是国中生吗?」
「是。」
「那是妳爸爸吧?」我很想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这很重要」,却只能静静地点了点头。

「妈妈呢?」
「她在渔港打工,应该快、回来了……」
「是吗?」中年警察点了点头。
这时另一个年轻警察也走进家里,我听见他在浴室小声地问静香一些问题。
中年警察口气和缓地说:
「妳吓到了吧,一回到家就看到爸爸倒在浴室,妳一定很害怕吧,不过啊,这种时候妳应该打119叫救护车,而不是打110喔。妳说爸爸死了,我还以为妳爸爸是被人拿菜刀刺伤,或是被勒死了呢。」
我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中年警察。
我转过头看向继父倒卧的浴室,那一带弥漫着浓厚的死亡气息。
警察又对我说了些话,像是「我也有个和妳年纪差不多大的女见」、「要好好保重身体喔」之类的。
救护车抵达之后,他立刻起身向救护人员说明现场的状况。
这时我才惊觉,原来没有人发现是我杀了继父啊。
可是等到他们发现硝化甘油的药瓶被动了手脚,情况就会完全逆转了吧……
我希望警察逮捕我,希望他们快点发现。
我颤抖地等待着,期间中年警察担心地回头看了我好几次。
静香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她坚定地对中年警察说:
「我来陪她。」警察点了点头。
我缓缓地拍起头来,看向身旁的静香,眼神和她交会时,我说:
「他们好像不打算抓我。」
「那是当然的啊。」静香理所当然地说。

「但是,镜子......?」
「啊,妳是说这个吗?」静香从口袋拿出我的折迭镜。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挺直了身躯。
的她又得意地说:
「他们来之前我就藏好了,不用担心。知道妳杀人的,只有我一个人喔。」
「静......静香。」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静香开心地笑了,若无其事地说:
「我说会教妳一个绝不会被发现的杀人方法。」说完,她把玩着我的折迭镜。
她苍白的双手令我觉得不舒服,彷佛她手中操弄的是某人的生命。
我从没看过这种表情的静香。
她的眼神泠冷地没有表情,只有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小葵,下次换妳帮我了喔。」
「啊?」我疑惑地反问。
静香一脸正经,压低声音说:
「我也有想杀的人,下次轮到妳帮我了喔。」
救护车载着继父走了,响笛声愈来愈远。
遗方传来了蝉鸣。
蝉已经比盛夏减少许多,声势减弱的蝉鸣声中,透露着一股悲戚。
我愣愣地望着自己伸直了、却没有被转上手铐的双手。
蝉持续地叫着。
夏天就要结束了。


第二章 What’s your poison?

季节缓慢地,有如滑落斜坡似地一去不回头。
彷佛从那一天起,夏天就突如其来地结束了。
死去的蝉纷纷掉落在柏油路上,蝉鸣声势转小;阳光减弱,不再烈日灼人。
周遭的大人毫不讶异地便接受了继父的死,他们都知道他有心脏病,而且没有接受正规的治疗,因此对于他随时会发作这件事并不意外。
杀死继父的隔晚,疲惫不堪的妈妈忙着招呼前来守灵的邻居。
其中有个梳着奇怪发型的妇人,看起来大约五十岁。
她的长发梳得蓬松,发型像女儿节雏偶。
我想起她出身自村里代代相传的女巫家族。
由于这年头没什么事需要劳动到女巫,所以她的家族已呈现停业状态,听说这个欧巴桑因为平时无事可做,没事就爱搬弄岛上居民的是非。
我听说这个欧巴桑很爱到毫不相干的人家守灵,对她起了几分戒心。
不过妈妈很客气地招呼她。
后来我还听她问起继父的病有多严重,还问继父留下了多少遗产。
夜深后,静香到家里来。
妈妈低声下气地不停向静香点头致意,口中不停念着「谢谢妳喔」。
喜欢道人长短的欧巴桑似乎吓了一跳,忙问我说:
「妳和宫乃下家的大小姐是朋友吗?是怎么认识她的?」我假装哭泣,不理会她。
静香一如往常穿着一身黑,和其他人一样拈完香便回家去了。
回家前,她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了什么。
她单薄而无血色的嘴唇微张,喃喃地摄动着。
她口中吐出的模糊字句听在我耳里就像在说:
〈接下来换小葵了喔。〉她的嘴形像是这么说。
我害怕地脸都纠结了。
那天一直到半夜,我才有机会和妈妈独处。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看着放置在客厅正中央的棺木,我犹豫了很久才终于开口。

「妈妈。」
妈妈没有回头,背对着我问:
「什么事?」
我又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知道如果想把自己的罪行全盘托出,妈妈会是最好的人选,她应该会懂我为什么这么做。
她知道我只是想闹着玩,也知道继父是怎么样的人。

「我……」
「小葵,等一下再说好吗?」我沮丧地闭上了嘴。
线香快烧完了,妈妈点上新的线香束,看了我一眼。

「小葵。」
「什么?」
「不要再让妈妈伤脑筋了。」
「我......我不会的,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以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妳要帮妈妈的忙,妳已经是国中生了。」
「嗯......」
「如果连小葵都出问题,突然离开妈,我会受不了的。妈妈已经什么都没办法去想了。」
「嗯……」我闭口不语。
这个夜晚寂静异常。
为了妈妈,我绝不能说出这个秘密。
于是,我硬把自己的罪过和罪恶戏,咕噜一声和着口水咽下。
隔天丧礼在山上的一间小庙举行,吊唁客只有寥寥几人。
不知道是谁联络的,小幸和雪代她们也穿着制服顶着酷暑来了。
大家客套性地安慰我,但此时我脑中只有自己犯下的罪行,恍恍惚惚的,只能随口回应大家的话。
她们似乎以为我是因为继父的死而悲伤过度,纷纷安慰我说:
「打起精神来」、「妳爸看到妳这么伤心也会难过的」之类的话。
由于这些话和真相天差地别,实在太不真实,我总算能笑着向大家道谢。
之后的诵经太过冗长,我几乎晕了过去。
叩叩叩的木鱼声听起来很滑稽,可笑极了。
上了年纪的和尚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像是「从今天起两人要互相照应,坚强地活下去,以安慰故人在天之灵」。
过程中我左耳进右耳出,只想着以后只剩下我和妈妈相依为命,一定要保护妈妈才行,然后又咕噜一声咽下了我的罪恶。
我和妈妈一起去了火葬场,用筷子把继父的白骨夹进骨灰体里。
继父的白骨干干的、很洁白。
我的嘴里不停地喃喃念着:对不起杀了你……
「小葵,妳说什么?」
「我在跟爸爸说再见。」
「是吗?」妈妈点了点头。

「毕竟妳和爸爸感情那么好啊。」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发出了玻璃碎裂的声音,裂成了碎片。
夏天结束了。
小岛深处的山顶扬起了白色水气,缓缓往上飘。
一到了夜晚,几艘采海胆的小船就会浮现在大海之上,看起来就像召唤星星的魔法小船似的无数星星闪耀在蓝色夜空里,山顶的白云拉成细细长长的形状,缭绕在山头,远处的山看起来比白天更远、更遣。
夏末的岛上美丽极了,夏天就这么闪闪发光地通过岛上。
暑假结束前,我每天辗转于不同的地点,再也没有接近之前和静香巧遇的日军要塞遗迹。
海边一座已经报废的老灯塔是我新的秘密基地,我坐在生锈的螺旋梯上打电动,度过了暑假的最后的几天。
电动不停发出哔哔哔的电子音,这阵子我都在玩同一个卡匣,原本这是我很喜欢的游戏。
——但是,就算可以悠哉地打电动,我也一点都不开心了。
自从我的心裂成碎片之后,我就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成了靠电力而被迫活动的玩偶,每天早上起床、吃饭、和妈妈聊天、整理桌面、去打工。
物产中心的阿姨都安慰我,要我打起精神来,还说了很多继父年轻时的事。
我兴致勃勃地点头听着。
死者为大,大家提到继父的过去,说的都是好事。
我知道以前阿姨们是怎么说继父的不是,让我不禁觉得欧巴桑真是群逢迎谄媚的生物。
下午我便骑着车离开渔港,到灯塔打电动。
这一天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是我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心,现实对我来说,就像在远方上映的电影一样。
我想大叫,却叫不出声,于是又只能挤出笑脸,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
那以后田中飒太曾传了一次简讯给我。
我读着屏幕上显示的「妳还好吧?」流下一滴泪。
我突然想起扮鬼吓唬继父那天,在那个关键时刻,我听到一个声音试图阻止我干下蠢事,那是田中飒太的声音。
我回了讯息给他说:
「一点都不好,但是都无所谓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发不出求救信号。
然后田中飒太回复:
「什么嘛,那就学校见了。」嗯,那就学校见了。我点点头。
可是......学校?
我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到学校当个国中二年级生吗?像我这样的杀人凶手?我真的有资格吗?
就这样,我在以蓝天为背景的狭长废弃灯塔里,度过了几天悠闲的时光。
可是这天,本来没人会出现的灯塔里,突然有人来了。
我站在螺旋梯上,透过缕空的四方形小窗往外看。
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对方在通往灯塔的路上徘徊着。
是宫下乃静香。
她又是一身黑蕾丝、十字架、印有显眼英文字样的T恤装扮,真是搞不懂她的品味。
她的娃娃头长了一些了刘海遮住了大半金属框眼镜。
静香在这个炙热的小岛上徘徊,东张西望地四处察看。
她在找什么?我疑惑地想。
就算我不去旧日军的要塞遗迹,她今天应该还是在那边看书才对呀。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觉说不定静香要找的是我,背后不禁一阵发凉。
〈我也有想般的人......〉那低沉的声音如影随形地跟着我。
我打了个冷颤,低头看着地面,挪了一下位置重新坐好,以免被静香发现。
只见她找着找着,慢慢地走过灯塔,消失在远处。

当深蓝的海面比天空早一步笼罩在夜色之际,我才走出秘密基地。
我跑着回家,以免被静香发现。
妈妈还没回到家,阴暗的家中没有半个人,只有以浅蓝色布巾包着的骨灰坛在一楼的客厅等我。
快步经过走廊时,我斜眼瞄了一下坐镇在客厅的那个令人不舒服的骨灰坛,便急忙冲上二楼,逃回自己的房间。
家里有骨灰坛盯着我,外头则有静香不停搜寻我的踪迹。
〈我都知道喔。〉骨灰坛责难我。
〈只有我知道哟。〉宫乃下静香喃喃地说。
〈妳这个般人凶手。〉
〈只有我知道小葵固定杀人凶手哟。〉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我每天装出开朗的笑容,假装为继父的病逝难过,每天生活在恐惧之中。
我好怕静香。
各种人类的情凰逐渐离我远去,我觉得一切好不真实,只有恐惧仍不停地折磨着我,彷佛我的生命全倚靠恐惧维持。
〈我也有想杀的人。〉
〈下次换小葵帮我了。〉
——即使如此,我仍是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精神。
不再觉得食不知味,电动也再度为我带来乐趣,收到朋友的简讯也觉得开心。
我渐渐地恢复成从前的那个我。
我重新回到了日常生活之中。
一旦捱过了杀人后的思绪混乱期,我又恢复到原本的自己。
记忆存在,恐惧也依然存在,日常生活既像是不一样了,却又像没有任何改变。
我的确有些不一样了,变得比较焦躁不安,动不动就发脾气,不过肉眼可见的改变也仅止于此,身边的人并没察觉到异状,并不值得为此忧虑。
唯一的危险因子,就是那个知道一切的女孩。
只有那个女孩。
只有这一点还让我深深恐惧。
然后,漫长的暑假终于结束了。

??

开学到校后,发现教室一点也没变,就好像我从没离开过似的。
透过窗户往外看,翠绿的树叶像喷水池般向外扩展开来。
班上同学都晒得很黑,我走进教室时,大家开心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着暑假发生的趣闻。
尽管我已经走出低潮,还是不免担心其他同学会怎么看待至亲过世的我,担心气氛会很尴尬。
不过当我一踏进教室,被其他女生围绕的小幸像要先发制人,开朗地向我招呼:
「啊,是小葵!小葵,妳还好吧,快过来!」
多亏了小幸帮忙,我像柔软的液体般自然地融入大家。
我平静地向大家简单报告,像是「办丧事很累人」、「妈妈还是没什么精神」之类的,还不忘加上一句「我和继父可没有血缘关系,这一点很重要」
我的净身仪式就这么完成了,再度成为那个负责搞笑的大西葵,班上女生的一员。
只有雪代看起来闷闷不乐的,当导师进到教室、大家纷纷回到座位时,她细声地对我说:
「小葵,对不起。」
「啊?对不起什么?」
「在小葵最需要朋友的时候,我却没有帮上忙。」
我的心脏突然扑通地跳了一下。
那瞬间我反射性地认定「她难不成知情」,对雪代涌上一种近似暴戾的愤怒。
又想起了杀死继父的那一场噩梦。
不过我立刻就意会过来,雪代所说的「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并不是指这件事,于是赶紧收起了恶意的钩爪。
偷偷瞥了雪代一眼,她的样子出乎意料地消况,我连忙安慰她说:
「没关系啦,我很好啊,没关系的。」为了让雪代放心,我还说了一些玩笑话逗她开心,结果挨了老师骂。
回到座位后,我不禁感慨,有朋友固然令人窝心,但人际关系经营起来还真是累人啊。
教室的后方,有个座位是空的。
——她还没有来上学。
那个威胁我、教唆我杀人的女孩。
那个唯一知道我罪行的女孩。
想起她身上的魔力和足以慑服他人的威吓底,我就腿软。
太可怕了。
我低头盯着桌角,听老师点名。
老师依序唱名,听到被点到的人回答后,便在点名簿上打圈。
宫乃下老师念出这个名字后,教室外突然传来空位主人的声音。

「有……」
「嗯?宫乃下在哪里?」老师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
这时门慢慢打开,静香走进了教室。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穿着制服的宫乃下静香。
黑发娃娃头、金属镜框眼镜、总是低着头的苍白脸庞。
.....这是她吗?或许是因为娃娃头、眼镜,长相清秀但稍欠个性的缘故,和大家同样穿着制服的宫乃下静香,朴素得和暑假那个哥德萝莉装扮的谜般女孩简直判若两人。
现在的她,就只是个戴眼镜的图书委员,是班上不起眼的文静女孩。
比起来,一头褐发绑着两东马尾、爱说话的我反而比较醒日。
我想从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图书委员身上,嗅出暑假下旬那个宛如魔鬼般迷惑我的静香身上的妖气。
但是,我找不到。
.....太奇怪了。
我放松全身的肌肉,大大喘了一口气,放任身子下滑,将背脊紧贴在椅背上。
隔壁男生还以为我在搞笑,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也忍不住觉得好笑,回敬了他一个笑话,结果那男生叉开心地笑了。
我脸上带着笑意,转过头去。
坐在角落的静香完全没看我,只见她不发一语地坐下,轻轻搁下书包。
课堂中,我全身的感官彷佛都变成了耳朵,偷偷留意着静香的一举一动。
不过静香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在这间教室里,我才是强者。
那只是暑假的一场噩梦,一定没错。
朝会即将开始,同学在走廊排成一列往体育馆走去。
座位以学年和班级为基准,大家在讲台下听着校长冗长的训示。

「漫长的暑假结束了,各位同学又回到学校......」
有秃头迹象的校长操着缓慢又不得要领的说话方式,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地训个没完。
因为实在太无聊了,我开始找起头发的分岔,坐在我后面的女生也觉得无聊,也开始挑起我另一束马尾,帮我找分岔。

「小葵,妳的头发是咖啡色的耶。」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羡慕,我开心地转过头去。

「啊?嗯。」
「妳染发啊?不会被训导主任骂吗?」
「我的头发本来就是咖啡色的,主任说既然是天生的,不用刻意染黑也没关系。而且我的头发有点卷,那也是自然卷,自然卷好像就没关系喔。」
「好好喔,我也想要咖啡色的头发。」
我得意极了,正想继续炫耀我的发色,后面突然传来有人倒下的声响。
可能是有人贫血昏倒了吧。
都有学生昏倒了,校长却完全不当一回事,还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兴起了一股杀意,我的心已经转为战斗模式,刚才脸上挂着的无邪笑容消失无踪,我恶狠狠地瞪着校长。
只要有过一次经验,再来一次就不是什么难事,不管好事、坏事都一样。
只要做过一次,第二次就不难了。
我睁大带着杀气的眼神,死瞪着已经步入中年的校长。
我偷偷转过头去,发现倒下的是个留娃娃头的黑发女生。

「是宫乃下同学,她没事吧?」我和坐在后面的同学面面相觑。
小幸立刻跑到昏倒的静香身边,确认静香的状况后,注意到我正在看着她们,便大声喊说:
「小葵,来帮忙。」我连忙赶到她们身边。
「帮什么忙?」
「我不是保健委员吗?」
「嗯。」
「小葵不是我的朋友吗?」
「啊,对喔。那我来帮忙。」
我和小幸一人一边,扶着站不住脚的静香,将她带到保健室。
可以不用再听校长的废话真是太幸运了,我忍不住心想。
我们让静香躺在保健室的病床上,把静香贫血昏倒的事告诉保健室老师。
离开前,细心的小幸不忘停下脚步问:
「宫乃下,妳还好吗?」
静香微微睁开双眼,点了点头。
她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
我不经意瞥向静香。
我们的身高差不多,平常没机会看到她的头顶,此刻她躺在病床上,可以近距离观察她的发旋。
闪耀的黑发。
及肩的娃娃头。
只有头顶新长出来的数公分是咖啡色的。
(她的头发,是染的吗......?)
我困惑极了。
静香的黑发不是天生的,而是用染剂把原本咖啡色的发色染黑。
恰好和一般人相反。
现在是因为头发长了,才泄露出原本的发色。
小幸又问了静香一些问题,像是「早餐吃了没有」、「是不是中暑啦」,我闲着无聊,就把玩起静香搁在病床旁铁柜上的金属框眼镜。
(她的眼睛是不是不好啊?因为看太多书了……嗯?)
我不懂。
我戴上了静香的眼镜,可是眼前的景物却完全没有变化。
没有扭曲,也没有变得模糊,没有变大,没有变小,也没有变得特别清楚。
我戴着眼镜,定眼仔细看着前方。
(这眼镜没有度数!)
我轻轻拿下眼镜,放回原来的地方。
小幸还在跟静香说话,我丢下小幸离开了保健室,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深思着。
故意染黑的头发和没有度数的眼镜。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由于小幸一直不出来,我走回保健室对她说:「差不多该走喽。」就和小幸离开了。
躺在病床上的静香看起来很虚弱,一点杀伤力也没有,但是她的头发和眼镜的事还是令我很在意,一路上忍不住频频回头望着保健室。
无人知晓。
第二学期开始了,秋意愈来愈浓。
仍然没有人知道我是杀人凶手。
唯一知情的宫乃下静香失去了力量,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知道那是一起谋杀。
我照常过日子。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怀疑……就这样,我若无其事地过着平和的校园生活。
我有感情要好的朋友,学校的功课也应付得不错。
由于在学校的静香太不起眼,我几乎忘了她的存在,以及和她一起度过的那段恐怖的暑假时光。
就在开学不久的某一天,我和一群隔壁班的学生在走廊擦身而过。
田中飒太走在那群人的外圈,他定眼看着我,停下脚步,对我打了声招呼。
我也「喔」地应了一声。
飒太笑笑地向我走来
「大西,妳还打电动吗?」
「嗯,打啊,你呢?」
我们很久没说话了,幸好有电动这个共通话题,没多久我们就聊开了。
我们分享了最近各自在玩的新游戏,两人愈说愈快,连珠炮似地聊着彼此的兴趣和新发现,推荐新避戏给对方。
这时飒太的同学已经走到走廊的另一头了,他们对飒太说:
「田中,我们先回教室了。」
飒太头也不回地举起手回了声:「喔。」又继续和我聊天。
那个隔壁班的美少女也在那群学生之中,她好几次担心地回过头看着我们。
我的脑海突然浮现庙会那天她穿着可爱浴衣和飒太走在一起的模样。
静香低着头从走廊的那一头走了过来,和美少女擦身而过,这时一个隔壁班的男生回过头对落后的美少女喊了声:
「竹田。」
美少女和正好经过的宫乃下静香几乎同时看向那个男生。
美少女慢慢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静香看着她离去,才又继续向前走。
而我因为不想和静香四目相接,一直刻意低着头。
飒太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异状,又继续说了一堆电动的事。
我敷衍地应着话,和飒太约好下次交换避戏玩。
这时,飒太突然不说话了,直到几秒钟后他才扭捏地说:
「那......妳还好吧?」
「啊?什么意思?」
「就是啊,」飒太用力搔了几下后脑的,一副有口难言的表情。
「大西,妳暑假时不是没什么精神吗?」
「喔,有吗?」我心里吓了一大跳。

「不过,那个啊,我家不是死了人嘛。」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飒太抬头看着空中,像在思考该如何用字遣词,只见他又更用力地抓着头。

「其实简讯可以看出很多事喔,像是对方的情绪之类的。我也听说那个老头死了,可是大西应该不至于为了那老头那么消沉吧。我家的处境和妳家差不多,我懂。所以我在想,妳到底是为了什么事烦心?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从没想过飒太会这么替我担心。
我真是不懂男孩子啊,因为他的态度一直很冷淡,我还以为他根本不在乎,如果那么担心我,说出来不就好了吗?我被飒太影响,也跟着搔起头来。
渐渐地,飒太的话一点一滴深深渗透到我的心里。
他并不认为我是因为继父的死才无精打采,一眼就看穿了我是为了别的事而意志消沉。
甚至连妈妈都没有发觉。
男孩子有时候很敏锐,简直就像原始人一样。
我咕噜地呒了口水。
在守灵当晚我有了觉悟,决心不告诉任何人真相,我的心也因此在隔天早上的丧礼上碎了。
当时想告白的冲动又再度复苏。
我想向人坦承这一切。
我不想隐瞒自己的罪行,想要和某个能理解我的人共同分享这个秘密。
我不想一个人守着那个可怕的杀人记忆......我紧盯着姻太,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我吸了一口气、吐气、再吸气......。
终于下定决心低声地说:
「飒太,其实啊......」
「什么?」
「老头死的时候......」我的喉咙好干。
——我不想错过这个认罪的好时机。
我不希望只有宫乃下静香知道我做了什么。
我谨慎地靠近飒太。

「飒太,你不是说过『那种人干脆杀了他算了』?那是开玩笑的?」
我战战兢兢地问。
「......这个嘛,」飒太偏着头说,接着逞强似地抬起胸膛回答:
「虽然当时只是在说笑,可是如果有机会,我可能真的会这么做,我不知道啦,妳为什么这么问?」
「我……」我欲言又止。
就在这个时候,上课钟声响了。
我被钟声吓了好大一跳。
刚要脱口而出的杀人告白就这样又吞回喉咙里。
飒太走了几步后,回过头来。

「那就放学后见了。」说完他轻轻地挥了挥手,向前走去。
——但是,放学后我终究还是没机会向飒太坦承一切。
第五堂和第六堂之间的下课十分钟,我一走进女生厕所就被埋伏的隔壁班女生逮住,还来不及抵抗,就被押进最里间的厕所,门还被反锁了。
我被困住了。

「妳们要做什么!」受到惊吓的我大声抗议,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咒骂着:
「妳少啰唆,居然敢和田中卿卿我我的!」
「妳不要太过分。」另一个女生也怒斥着。
我吓得不知所措。
下一秒,居然有桶水从天而降,自我头顶浇下。
好冷!从她们七嘴八舌的怒斥得知,田中飒太和那个叫竹田的美少女似乎从暑假开始交往,而我刚才却和飒太那么亲密地说话,把她们惹毛了。
我想起刚才在走廊上和飒太聊天时,美少女因为担心频频回过头看我们。
现在她并不在这群女子军团当中,这几个人应该只是小喽啰。
我等了一会儿,才全身滴着水地走出女生厕所。
班导师刚好经过,一如往常叉开始损我。

「喔,是大西啊,真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咦?等等,妳等一下啊,难不成有人欺负妳吗?」
班导师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慌张地左右打量我。
我气炸了,忍不住把气发泄到老师身上。

「才不是!」
「不、不是吗?」
「才不是欺负,这是战争!」真佩服我自己居然说得出这样的话,明明就还没下定决心。
我狼狈地走着,水不断地自头发和制服上滴落走廊,湿透的上衣透得内衣隐隐若现,但我不在乎。
我就这么走进上课铃响后的隔壁班,隔壁班的人看到我都吓了一跳,夸张的喧哗声四起。
我走到美少女面前。
面对着一脸愧疚的美少女,我举起拳头,用力挥下,一拳打在她头上。
「妳这个王八蛋!」说完,我急忙撤退。
没想到小幸和抱着一堆课本的班导师就站在门外,他们倾着头目睹了我的犯罪现场。
小幸咯咯笑了起来。
班导师则是一脸震惊。

「还不快跟老师解释啊。」小幸亏我说。
「嗯,这个嘛『因为太火大了,忍不住就动手了』。」我搔着后脑约说。
「哈哈哈哈!」
「『只是想找个人泄愤』。」
「不会吧——」
「『我已经深切反省了』。」
「小葵妳好好笑——」一路上我们就这样笑闹着回到了教室。
我换上体育服,照旧上第六堂课。
课堂中,我刚才的英勇事迹传遍了班上,下课时班上女生立刻围过来为我献上喝采,男生也鼓噪着
「大西好恐怖喔——」。
虽然这个战绩一点也不值得骄傲。
后来放学后我怕得不敢去找田中飒太,也失去了向他坦承罪行的勇气。
毕竟飒太已经是其他女生的男朋友了,虽然他不是爱八卦的人,但我不能大意。
说不定那个美少女会使出女孩的魔力——爱恋和嫉妒,套出飒太的秘密。
而这可是足以毁灭我的毒药。
于是我抛下了与飒太的约定,和小幸她们回家去了。

??

夏天离小岛愈来愈远了。
就在天气变得凉爽的时节,下关经历了几次台风的侵袭,突如其来的强风和暴雨侵袭着这座小岛,灾情惨重。
有岛民的屋子被风刮倒了,学校也停课了,山壁坍方后落石阻断了道路。
原本忙碌的妈妈总是垮着一张脸,不过接二连三的台风似乎让她打起了精神。
台风似乎有唤起大人活力的魔力,真是不可思议。
在强风吹袭之下摇摇晃晃的房子里,妈妈不时喃咕着「希望后山不要崩塌啊」或是「某某的房子那么旧了,没问题吧」,为亲友担心。
几个台风离开后,一个在渔港工作、年纪介于「叔叔」和「大哥哥」的男人帮我们修好了遮雨窗。
他的头上绑着一圈毛巾,蓄着海港城镇少见的时尚长发,脸颊红红的,好像很喜欢喝酒。
妈妈低声和他讨论遮雨窗的事,我则回到二楼房间打电动。
年轻小哥回去前,还留了一包裙带菜给我们。
隔天早上,裙带菜出现在餐桌的味噌汤里。
台风季结束后,秋意也愈来愈浓了。
这时期二年级学生为了校外旅行的准备工作忙得人仰马翻因为升上三年级后就要专心准备升学考试,校方希望把活动集中在二年级举行。
我和其他四个要好的同学组成一组,每组必须推选出一个组长,由于组长必须居中和老师协调、沟通,工作很琐碎,大家都不想当。
我和小幸互相推来推去的,差一点就吵了起来,后来老师建议我们干脆猜拳决定。
雪代的运气真差,大家都出布,只有她一个人出石头,结果组长的差事意外地落到最不适合的雪代头上。
突如其来的任务让雪代乱了阵脚,其他人忙不送地助她一臂之力。
这次校外旅行的目的地是镰仓。
放学后我们和雪代留在学校,规画自由活动时间的行程,制作了时间表交给老师。
然后就在台风季和冬季之间的空档,全校二年级生带着大大的行李袋,列队搭上停在学校前庭的游览车,一路驶过银色大桥,在下关转搭新干线,前进关东。
能够离开那个充满罪恶回忆的黑色小岛,我彷佛得到了解放,一个人异常地兴奋,结果把朋友搞得很烦。
一路上在游览车大声喧哗的那个男生,不出所料,没多久就因为晕车不支倒地。
搭上新干线后,我拿出带来的卡片游戏想和大家一起玩,详细地向其他人解释规则,可是女生都推说不会玩这种有怪兽、骑士、传说宝剑的游戏,一点都不起劲。
什么嘛,这些卡片可是我努力攒钱千辛万苦收集来的耶!没办法,我只好改找男生。
没想到有几个男生刚好也带了卡片,在新干线上我就和那群男生对战,开心极了。
下车前,男生都佩服地说:
「大西好强啊!」于是我的战绩又再添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勋章。
电动真可说是文化的共通语言啊,简直就跟魔法一样神奇。
我不禁自豪地说:
「怎么样,我很强吧。」到了横滨之后,我们在山下公园散步,到中华街吃午饭。
隔天移动到镰仓,在古都风情的小镇悠闲地四处走看。
看完镰仓的大佛,我和几个女生走在一起,突然有人敲了我的头。
转过头去,原来是最近很少说到话的田中飒太,他微笑着站在我身后。
上次的事以后,我们在学校的关系变得很尴尬,只会偶尔传传简讯。
借着校外旅行的轻松气氛壮胆,我悠哉地笑着回答:
「很痛耶。」
「大西,妳知道附近有家很有意思的土产店吗?」听到飒太冒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一时摸不着头绪。

「那是什么?」
「听说是家武器店,很多男生都去了。」
「武器店?」
「就在那边啊。」
田中飒太指着前方一家店面,乍看之下很普通。
因为飒太似乎很兴奋,我也忍不住跟去瞧瞧。
一走进店里,发现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古今东西的武器复制品,很惊人。
有让人联想到战国武将的盔甲、大奥电视剧常出现的长柄大刀、日本刀等复制品;还有忍者用的手里剑和撒菱。
店铺深处是西洋武器区,狭小的空间里摆满电动里常出现的各式传说宝剑和设计别出心裁的西式佩刀,其他还有十字弓、尖刀、西洋弓、甲胃、铁扇等等,我还看到一把双刃的西式大斧头。
店里的气氛彷佛随时会有骑士或飞龙冲出来应战,我和飒太就像来到了奇幻世界一般。
昏暗的店内,有个比我们早到的客人。
对方戴着金属框眼镜、一头过肩的黑发。
是宫乃下静香。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走进店里的飒太和我,镜片后方的细长双眼露出一丝笑意。
她苍白的嘴唇畴动着。

「这家店很有趣喔。」
「是、是吗?」自从那件事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和静香说话。
我嘴唇不自主地颤抖着。
静香则显得很冷静,声音还是一样低沉。

「我想买这个。」
说完,她给我看一把在这家店五花八门的商品中显得不起眼的小刀。
这把小刀附有刀鞘,刀身很细,是金色的,上头还有装饰,新月般的圆弧造形相当优美。

「好漂亮喔。」
「对吧?小葵妳也买个什么吧。」
「嗯、嗯......」我环顾店内。
本来就兴致勃勃的飒太这下更起劲了,兴奋地选购商品,不时喊着这个好酷、那个好棒。
我看到「勇者斗恶龙」里常出现的西洋双刃战斧,觉得很心动。
架上有数把战斧,每一把都闪耀着银色光芒,刀缘装饰有图案,刀柄上还刻着花纹。
每一把的刀刃设计都不太相同,我审慎地想挑出最酷的那把。
最后选定的战斧刀刃是铁制的,拿在手上意外地很沉重。
「请、请帮我结账。」价钱很贵,要一万圆左右,几乎花光了我这次校外旅行的零用钱。
飒太愕然地看着我的战斧说:
「妳怎么买了这么大的?」
「好重喔。」
「当然重啦。啊,那我买这个好了。」
飒太买了手里剑和铁扇,我则抱着又大又重的战斧,摇摇晃晃地回到集合地点。
班上同学看到迟来的我和飒太,又看见我买的东西,纷纷发出大笑。
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不过同时也感觉到强烈的视线。
我紧张地转过头去。
是隔壁班的女生,她们死盯着我。
小幸也注意到了,用手推了推我。

「不要理她们。」
「嗯……」
「那些人真没教养,跟我们班完全不一样。」
「嗯……」
「妳又不是要抢走田中,你们没在交往吧,对不对?」
「嗯,我们也不再单独出去玩了。」
「就是嘛。」小幸认同地大大点头。

「如果你们两个真的私下约会,第一个看不下去的可是我。话说,田中最近真的变帅了呢。」
这些话让我的好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我的心底升起一把黑色的熊熊怒火,默默地启动战斗模式,刚才买的那把巨大战斧极适合我现在的心境,表面上我跟着大家排队,其实内心在想象自己挥舞着战斧,把那些瞪着我看的女孩一个个挥倒在地。

「二班的同学都到齐了吗——」老师大声地问。
大家笑闯着回应:「都到了——!」
在我的想象捏,只要手中战斧一挥,隔壁班的女生便一个个人头落地,血从她们的脖子激射而出,就像水龙头一样。

「三班呢?」
「都到了——」我回过头去,再猛力一挥,一个胖女生被我砍断了大腿,痛苦地在地上呻吟。

「四班呢?」
「都到了——」她的两只胖腿还稳稳地站在地上,身子随着沾满血迹的学生裙碎片,慢慢倒地。
我的身边成了一片血海。
没有人知道我在想象这样的画面。
没有人想得到。
只有......我想起静香,忍不住回过头去看排在队伍尾巴的她。
静香右手握着刚买的小刀,仔细地研究着。
戴着那副金属框眼镜时的她,怎么看都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图书委员。
静香在想什么呢?她也在心里想象杀害某人的画面吗?
〈我也有想要杀的人——〉脑中再次回荡着那一天她的话语,我赶紧把这声音赶出脑海。
〈你去死。〉
〈去死……!〉
〈去死......〉
校外教学继续进行。
到了晚上大家不睡觉,开始玩起告白游戏,每个人都必须说出自己喜欢的男生。
听说男生也在玩这个游戏,于是从旅行的第三天起,就陆续传出某个男生喜欢某个女生的传闻,甚至还有女生因为喜欢上同一个男生开始冷战,而我好死不死就夹在她们之中,真是尴尬极了。
第四天晚上。
告白游戏已经玩得差不多了,可是大家还想聊天,自然而然地就开始讲起别人的闲话。
聊着聊着,小幸讲到了宫乃下静香。
我在心里暗暗吃惊,表面上虽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探出身子加入八卦的行列。

「她不是船东的孙女吗?不过她小学时不住在岛上,记得是上国中后才搬来的吧?」
是这样吗?我偏着头想。
这么说来,我小学时的确没在这座岛上见过静香。

「听说船东不是很顽固吗?就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怪怪老爷爷呀,胡子长得这么长——」
「我看过宫乃下静香推着他的轮椅出来散步,老爷爷不知道为什么一脸气呼呼的,听说脾气不是很好。」
听到一个人插话这么说,小幸点点头。

「对对对,那个老爷爷啊,听说很疼他女儿,因为他太太早死,是他一手把小孩带大的,可是女见长大后却坚持和一个他不中意的男人在一起,结果老爷爷一气之下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
大家纷纷发出惊呼。
「但是剩下他一个人,老了之后不是很寂寞吗?」
「嗯。」
「所以他才想把女儿找回来,可是找不到人。他本来还有一个儿子,可是这时见子也死了,这个儿子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虽然还在身边,但是他好像一直很不中意这个孙子。」
他的孙子应该就是静香那天从我家打电话回去时,口中的「表哥浩一郎」吧。
我想起透过话筒对方的声音听来虽然客气,却让人毛骨悚然。
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不过老爷爷还是不死心地继续找女见,好不容易找到时,女儿却早已病死了,不过留下了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女孩,他就把孙女接回来照顾。那个女孩就是宫乃下。」
原来是这样啊,我听得频频点头。
小幸又说,静香和妈妈在一起时生活很穷困,现在却过着截然不同的富裕生活,透过邮购买了很多喜欢的衣服和书,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小幸很不高兴地说了好几次「真是太浪费了」。
「听说宫乃下和表哥很要好,不过不知道和外公感情如何就是了。」
「小幸,妳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宫乃下家隔壁不是住了一个发型很诡异的欧巴桑吗?就是那个把头发梳成桶圆形,蓬蓬的、很像女儿节雏偶那个。」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爱嚼舌根、继父守灵那晚到家里来问东问西,家族世代都在岛上当女巫的欧巴桑。

「那个欧巴桑平常闲闲没事,根本是拚了命地在观察宫乃下一家人,这些是她告诉我妈的,我才会知道。」
「是这样喔。」
——从校外旅行回来后,我把战斧收在房间的角落。
学校生活则一如往常,没什么改变。
这时节从海上吹来的风已经变冷,带着湿气。
海面颜色变得很深,风貌跟夏天时截然不同。
其实关于静香的八卦早就传遍了整间学校,大家都知道静香是船东的孙女,只是我以前对她不感兴趣,所以她的事向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但是进入第二学期后,我对宫乃下静香的名字变得极度敏感。

「宫乃下的外公很恐怖喔。」一天上烹饪课时,雪代突然提起。
当时我正仔细切着煮棒棒鸡要用的小黄瓜,忍不住抬起头问说:
「很恐布?」
「他坐在轮椅上,动不动就发脾气,其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爱生气。」
「原来是这样。」
「嗯,宫乃下真可怜,每天都要面对那样的外公。」
我把雪代准备的鸡肉和刚切好的小黄瓜摆到玻璃盘后,偷偷转过头去。
只见静香一脸不耐烦地单手切着小黄瓜,小黄瓜碎片散得到处都是,和她同组的女生纷纷发出尖叫,而静香只是不屑地打了个呵欠。
———已经遗忘的噩梦,随着季节的变迁,再次动摇了我。

??

那星期的周末和朋友约好去唱KTV,我骑着脚踏车,奔驰在县道上。
这阵子山林已经被染的成一片橘红,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公车站牌歪斜地伫立在步道旁,勉强没倒下。
远方的橘子树,则缓缓摆动着枝叶。
快到渔港的路上,路边晒着几面渔网,此时也随着秋风晃动,四周弥漫着潮水的味道。
浪花摆荡的海面被一分为二,一黑一白,黑色的那半底下是珊瑚礁,白色的则是大海。
到了夜晚,太阳下山后,两种颜色就颠倒过来。
月光照在珊瑚礁上,映照出蓝白光芒,而海面则变成了黑色,隐身在黑暗之中。
渔港附近有个小闹区,我和朋友就约在那里的麦当劳。
我在麦当劳前停下,轻快地跳下脚踏车,走进有整面落地窗的快餐店。
雪代已经到了,我向她挥挥手。
买了奶昔和薯条后,我端着托盘小跑步到她身边。

「好无聊喔。」雪代说。
我也附和着她说:「对啊。」
其他人都还没到,我们两个一边吃薯条一边意兴阑珊地讨论电视节目和最近流行的服饰、班上的八卦。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奇怪的景象。
先注意到的是雪代,见她盯着店门口,我也跟着转过头去我看到了一部巨大的轮椅。
——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个老人,有一头白发和同样斑白的长胡须,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身形瘦削,穿着一件黑白花纹的和服。
他的身后跟了两个人,一个是高高瘦瘦、长得十分俊俏的年轻男子,身上穿着正式西装,打扮像秘书。
另一个人——是宫乃下静香。
我的心脏撰通地跳了一下。
她的打扮和暑假很类似,黑白横条纹及膝袜,黑红交杂的蓬蓬奋丝裙,还穿了很像马甲的东西,把腰东得细细的,背着小熊造形背包,推着轮椅。
她不耐烦地打了一个呵欠。
穿上那身诡异装束的她,全身散发着一股穿制服时不曾显现的压迫感。
我心头大惊,忍不住盯着她看,她注意到视线,用眼尾余光瞥了我一眼。
而我就像被蛇瞪的青蛙,全身一动也动不了。
我们四目交接。
静香默默地看着我,眼神就像暑假时的她。
我岚觉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过了一会见,老人歪着头,低声对静香说了一些话,她的眼神这才从我身上移开,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姿势端正地推着轮椅走到店里靠窗的位置。
她搬开原本在桌旁的椅子,帮老人调整位置。
身穿西装的男子则到收银台前,无视于店员的微笑攻势,只点了三杯热咖啡。
店里的人全盯着这三个人看。
而静香彷佛看不见我们似地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也不再看向我们。
雪代伸出食指戳了戳我,问:
「那是宫乃下没错吧。」
「嗯。」我慎重地回答。
雪代又出神地望向他们三人,嘴巴张得大大的,过了一会儿才闭上嘴,又说了一次「好无聊喔」我随口应付几旬,期间一直观察一个人,就是陪在静香和她外公身边的,那个穿西装的男子。
那个人想必就是「表哥浩一郎」吧,我很确定。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透过电话听到的那个声音。
他的措词和语气明明很客气,却让我觉得「恐怖」。
为什么呢?就算是现在,看着他挺直背脊坐在那里,还是觉得毛毛的。
静香那天和表哥讲电话时过分客气又紧张的模样,再度浮现脑海。
我有一种不祥又不快的预感。
又等了一阵子,小幸她们总算陆续出现,大家到了之后也是一边瞪着船东老人、静香和浩一郎,一边走到我们座位前。
总算所有的人都到齐,终于可以出发去KTV了。
我们离开时,小幸向窗边的静香点头示意,老人没有察觉,但浩一郎却眼尖地看到这一幕。
他操着和电话中听到的同样沉稽的语调说:
「妳是大西同学吗?」
「啊?喔,不是,她才是大西。」小幸有点讶异,又有点困惑地指着躲在雪代身后的我。
我稍稍探出头说:
「您好,我是大西。」声音愈讲愈细微,后面几个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上次静香麻烦妳了。」
「没、没有啦。」他脸上虽带着开朗的笑容,我看了却没来由地只想拔腿就逃。
我和静香对望了一眼,怯生生地对她挥挥手,说了声:「再见喔。」
又躲到朋友身后,跑出麦当劳。
一路上只觉背后有两道灼热的视线,就像被人拿着高性能望远镜锁定一般,就算已经走进人群之中,仍有种被监视的错觉。
那是静香的视线吗?还是西装男子的?我也不知道。
我只能装得若无其事和朋友打打闹闹,然后逃难似地冲进KTV。

「那个人说的『上次』是什么意思啊?」雪代狐疑地间,我随口编了个谎话,说是暑假曾巧遇静香,就邀她到家里坐一下。
其他人听了都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感觉妳和宫乃下好像搭不起来耶。」
「是、是吗?」
「嗯,总觉得。」是吗?我抓了抓头。
结果我只在KTV待了一个小时,总觉得心情无法放松,就骗大家因为担心妈妈一个人在家,先回家去了。
离开KTV后,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听到一部停在麦当劳旁边停车场的黑色厢型车后面,断断续续传来人声。
突然,我听见啪地一声。
我吓了一跳,不禁停下脚步。
我探头看向厢型车后面,只见两个人正在争执,其中一个人是静香,另一个则是浩一郎。
浩一郎恶狠狠地瞪视着静香,表情挥挥又阴沉,跟刚才那个笑容可掏的青年简直判若两人。
而静香苍白纤瘦的手背,正抚着自己的脸颊。

「妳只要照我说的去做。」浩一郎沉着声音说道。
静香回了几句话,但是我听不清楚。
两人的争论似乎没有很快结束的迹象,我悄声地转身离开。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再说,静香和她表哥的感情根本一点也不好嘛。
我骑上自行车,踩下踏板。
途中,被刚才所见的那部厢型车超越,我瞥见静香低着头坐在副驾驶座。
那一瞬间,我想起夏天的那一天,静香的低语。
〈我也有想杀的人——〉
后背不禁一阵发凉。
我都快忘了这件事。
我试着不再去想那些事,那些声音画面却挥之不去。
我一直隐匿在日常生活中,试图忘了那些事,然而此刻,暑假犯下的罪行,历历在目。
〈小葵,药、药……〉
继父的呼救。
他痛苦得纠结的验,在地上抽播的庞大身躯。
我和静香一边哭泣一边低吟的,那句话。
〈去死,去死,你去死〉
然后,静香说她也有个想杀的人,要我帮忙。
〈我也有想杀的人。〉
〈下次轮到妳帮我了喔。〉
而我逃走了。
我从那个夏天逃开,从静香身边逃开。
回家路上,我不停地踩动脚踏车,思索着。
静香想般的人会是谁?目前想得到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船东老人,另一个是表哥浩一郎。
到底是哪一个?她又为什么想杀人?有什么理由会让一个国中女生起了杀机?

??

冬天的脚步愈来愈近了。
十一月很快地结束,紧接着十二月也到了。
海面转为冬天的灰色,暗沉铁镜色的云朵,满布海面和天空之间。
那个周末刚考完期末考,总算可以悠闲一下,为了消除准备考试累积的压力,我决定去下关逛街。
逛了几家平价服装店,在精致小店买了本可爱的笔记本,又到书店和唱片行晃了一下。
我喜欢一个人逛街,既不必配合别人的喜好或时间,又能专心看自己凰兴趣的东西。
逛到一半,收到了小幸的简讯,上面写着「今天有空吗?」
我回复:「正一个人逛街」,
「哇!真是孤僻的家伙」、
「要妳管」。
我像平常那样和小幸一来一往传着无聊的简讯,一个人吃吃笑了起来。
距离下一班回岛上的公交车还有点时间,我决定到常去的电玩中心消磨时问。
以为才玩了一会儿,没想到时间过得飞快,等我留意时公交车早就走了。
我心想既然车都走了,干脆多玩一会儿好了。
电动游戏简直就是时间的小偷啊。

「真巧啊。」玩了一会儿之后,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招呼。
拍头一看,原来是田中飒太。
「嗨。」
我吓了一跳,为了不让飒太发现我的惊慌,租鲁地回了一声:
「喔。」
「一个人?」
「嗯,你在这里做什么?」
「打发约会前的时间。」飒太斜嘟着嘴,像个大人一样。

「是喔。」我点点头。
我们一起打了一会见电动,闲扯些有的没的。
后来飒太约会的时间快到了,我也差不多该田家了,便跟着他一起离开。
这时,我们遇到了小幸。

「啊,是小幸耶,小幸——!」我向小幸挥手,可是她却以责难的眼神瞪着我。
她看看我,再看看我身边的飒太,用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眼神瞪着我。
「妳刚才不是说一个人吗?」她的声音很低、很可怕。
我慌张地不停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刚才我真的一个人,和他只是碰巧在电玩中心遇到啦。」
「......小葵。」飒太没理会我们,径自离开了。
我只能连忙对小幸解释:
「真的不是妳想的那样!」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隔壁班女生对妳那么不爽了。我还以为小葵妳不是那种人。」
「就跟妳说不......」
辩解到一半时,我说不出话来了。
我变成了原始人。
该说的话,我总是没办法说出口,不管是对妈妈、对朋友、对男孩子都一样。
我化身成静静等待暴风雨结束的原始人,只是默默看着小幸。
小幸眼神带着期待,看着沉默的我,像是在等我说些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她在等的是什么话没多久,小幸撇开眼神,轻轻吐出一句话。

「小葵好差劲,我再也不要帮妳说话了。」说完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隔天。
第二学期就要结束了。
走进教室后,立刻就察觉到气氛怪怪的,班上女生各个都在偷瞄我。
我被看得很不自在,只能默默走到座位坐下。
岛上的冬天已经正式来到了。
天空与海面的交界逐渐变成青灰色,天空和海洋的界线愈来愈模糊。
有时候还会落下细细的雪花。
那天在教室里,我没办法和人好好说话,不是说得结结巴巴,就是咬到舌头。
就算想到笑话,也不确定到底好不好笑,结果什么都说不出口。
人际关系真的好难啊,真希望快点放寒假。
然后,到了第二学期的结业典礼。
还记得那一天,天气冷得不得了。
鹊毛大雪落到冰冻的海面上,融为一体。
而船东老人,就在那天过世了。

事情发生在只有短短两个星期的寒假即将开始的时候。
领了成绩单后,所有人都到体育馆集合参加结业式,站在冰冷的原木地板上,双脚冻得不听使唤。
结束后,大家解散各自回到自己「温暖」的家。
我还是和夏天一样不想回家,但是天气这么冷,实在很难找到可以一个人打发时间的秘密基地,现在渔港的工作量也没有多到需要找国中生打工。
雪代邀我和其他女孩到麦当劳去,但我因为不想面对小幸,只是一个人闷头喝玉米浓汤,没多久就站起来对大家说:
「我要回家了。」说完就离开了麦当劳。
听说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船东老人,在大一一蒙宅的一个房间里断气了。
听说死因是心脏麻痹。
静香的表哥浩一郎发现后,连忙将他送到医院,但是已经回天乏术了。
那个可能就是静香想杀的人,死了。
这个消息让我的心脏紧缩,总觉得很恐怖。
我不愿意多想。
班上的同学照着通讯簿的顺序,一个通知一个,转告丧礼举办的时间。
结业式的两天后,我们穿上本来这两星期都无须再穿的制服,套上大衣、围上围巾,手上还戴着手套,顶着寒风到会场集合。
船东老人的丧礼阵仗庞大。
跟继父寒酸的丧礼完全是天壤之别。
班上同学都到齐,导师点完名之后,我们就排成两列走向位于山麓的大庙。
抵达时,一阵花香扑鼻而来,整座寺庙淹没在一片菊花海之中。
不知道这些花是从哪里来的?
我想一定是特地订的,从下关运过来的吧。
会场外立着大型白色指示立牌,上面写着老人的姓名和会场的位置。
许多身穿黑西装的大人并列在门口,眼前所见净是白色、黑色和菊花的黄色,彷佛见童乐园的大游行一般。
会场正中央摆着祭坛,老人的照片装在巨大的相框之中,被无数的花朵淹没,发出耀眼的光芒。
许多身穿黑西装的人在四周忙碌奔走。
灰扑扑的天空落下一片片鹅毛大雪。
我们本来都撑着伞,为了避免影响会场秩序,老师叫我们两个人共撑一把伞。
由于队伍排成两列前进,一列男生,一列女生,不得已以下男生女生只好共撑一把伞。
可情不管是哪一组,偏偏都和自己没意思的异性同学配成对。
和我同组的男生负责拿伞,我不喜欢这样,哼地别过头去。
我偷偷看了身边的男同学一眼,他看起来也很不开心。
真是彼此彼此。
祭坛前挤满了大人,我们一时找不到静香的踪影。
大家都在说静香的八卦,不过其中对静香抱有疑虑的,只有我。
〈我也有想杀的人——〉
我无法忘记那个低沉的声音。
老人该不会是静香杀的吧?
身边的男同学这时突然低声说了一句:「宫乃下不知要不要紧。」
我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转过头去,他看着我又说了一次。
原来他是在跟我说话。
我有点不解,忍不住问他:「应该不要紧吧。」
「是吗?」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她不是没有父母吗?她和妳不一样,听觉就是很纤弱啊,外公死了她要怎么办?是不是又得投靠其他亲戚?」
「这个嘛……」我偏着头,有点搞不懂状况。
因为对我来说,宫乃下静香可是在夏日的那一天对我说〈让我教妳杀人方法吧〉的恶魔女孩。
〈下次换妳帮我了喔〉、〈我也有想杀的人〉,我想起夏天静香说过的话,又想起许多夏日场景:已经从岛上消失的、彷佛要将整座小岛震翻的响亮蝉鸣,灼人的烈日、将整片天空晕染成紫色的夕阳。
在夏天所做的事,我本来已经遗忘,现在又一一想起。
只要静香存在一天,我就不可能忘记。
我全身不停颤抖。
隔壁传来「妳会冷吗?」的问话。
我摇摇头,重新系好了围巾,举高戴着手套的双手,不停搓着手。

「啊哈哈哈哈!」身边的男同学笑了出来。
「笑、笑什么?」
「妳的动作,好像浣熊哟。」
「啊?这样很好笑吗?」我转过去,面对着他将双手举到脸前搓了几下,他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一直说:
「好好笑喔,是浣熊,浣熊耶。」我又装出斗鸡眼,这下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手上的雨拿不停晃动,伞面上堆积的雪花重重地滑落到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
老人会是静香杀的吗?
「喂,那边安静一点!开玩笑也要看场合……大西,又是妳!」老师冲过来打我们的头,我们立刻闭上了嘴,但身边的男同学仍然不停窃笑着。
会是静香吗......?

队伍开始向前移动。我们一个个上前拈香,并向家属鞠躬致意。
随着队伍愈来愈向前,我终于看到站在祭坛旁答礼的家属,只有两个人,就是宫乃下浩一郎和宫乃下静香。
我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身边的男同学也止住了笑。
他拿着雨伞的手在颤抖。
——静香正无声地啜泣着。
静香和我们一样身穿制服,但没有穿外套,眼神没有一丝神采,像是已经感觉不出冷热,只见她茫然地站着。
总觉得她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原来是她今天没有戴那副金属框眼镜。
眼镜放在一旁的白桌子上。
一定是因为哭的时候戴眼镜很不方便吧,我想。
静香不戴眼镜的时候,脸上彷佛少了重点似的,原本端正的五官变得模糊,无法让人留下深刻印象。
她的黑色娃娃头比暑假更长了,已经长到接近长发的长度。
披垂在肩上的直发在冬天的冷风吹袭下不停飞舞,细长而成熟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像小白兔的眼睛似的。
她微微抬起下巴,恍惚地看着远方。
我突然因为怀疑静香杀人受到良心的谴责。
我低下头,摇了好几次头。
静香身旁的浩一郎担心地不停以眼角余光打量哭泣的静香,他不断对致意的吊唁客回礼,而静香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一旁。
同学们拈完香后,同撑一把伞依序来到家属面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隐约听到浩一郎用他可怕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由于后面不停有人走向前,我们得立刻转身离开。
但是静香紧盯着我看。
我停下脚步。
静香那双没戴眼镜的眼睛,紧盯着我看。
有如兔子眼睛般通红的双眼,捕捉了我。
她猛地歪着头,叫住我。
「喂、喂!」
「嗯、嗯?什么事?」
「救……」静香似乎想说什么。
只见她苍白而单薄的嘴唇开阖着。
我情不自禁地跑到静香身边,把耳朵凑到她不带血色的嘴唇旁边。
静香以一种打从心底窜到害怕的口吻,声音颤抖着对我说了一些话。
我惊讶地看向静香。
下一组同学已经上前来了,我只好连忙追上刚才的男生,一边走一边不停回过头去看静香。
静香脖子都快折断似地斜斜偏着头,她通红的双眼直直注视着我。
我害怕极了,不禁跑了起来,同一组的男同学叫着:
「喂!妳怎么了?小浣熊!」我惊慌地停下脚步,戴着手套的双手再度不停搓着。
我觉得困惑极了。
因为静香说了句令我摸不着头绪的话。
〈救我。小葵,拜托,救救我。〉
我突然感觉到一道强烈的视线,转过头去发现静香并没有在看我,死盯着我的,是那个年轻男子......浩一郎。
我吓了一跳。
他的眼神如刀刃般冷漠,下一秒,他泠冷地垂下双眼。
我想起静香那副没有度数的眼镜,还有刻意染黑的头发。
救我?就这样,我抱着诸多疑问和同学离开了丧礼会场。
终于可以解散了,我看见小幸和其他同学在讨论等一下要去哪里。
她今天应该不会约我了吧。
我又是一个人了。
我低着头,自己撑着伞,慢慢地往自家的方向走去。
心中战斗模式再度欧动。
我想握着大斧头朝小幸挥去,却知道自己不可能这么做。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
雪愈下愈大,我决定回家。
回到家后,打开玄关大门。
一双没见过的大鞋摆在玄关,一时之间我以为是继父回来了,不禁发出尖叫。
就在我放声尖叫时,客厅突然传来动静,似乎是有人被我的声音吓一跳。
只见一个高大男子走了出来,他所在的的位置很暗,我看不见他的脸。
我吓得双腿发软,想叫却发不出声音。
高大男子就站在前方,低头看着我。

「对不起杀了你」这句话已经到喉头,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
我吸了好几口气,转过头去,看见男子不知所措地叫着妈妈的名字。

「这是妳女儿吧?」妈妈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时,我才终于看清楚男子的脸。
他的脸晒得通红,略长的头发看起来很时髦。
原来是台风隔天来帮我们修好雨窗的那个叔叔妈妈不太开心地看着我,
「有必要吓成这样吗?」听到妈妈这么严厉,叔叔温柔地说:
「不要这样对她说话嘛,也难怪她会吓到,是不是?嗯......我忘记妳的名字了。」
他向我伸出手,但我不愿接受他的帮助,自己站了起来。
又有男人出现在家里了。
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这个给妳。」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毫不希罕的食玩——就是那种买零食附赠的小玩真,我才不想要。
我不想搭理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就跑过他身旁,冲上二楼。

「小葵!」背后传来妈妈的斥喝。

「看到人怎么不打招呼,一点礼貌也没有!」我一点都不想讨妈妈男友的欢心。
他们刚开始都是好人,但之后也可能变成恐怖的人。
终于传来叔叔离开的动静,不久,我听到妈妈上楼的声音。
她平常几乎不上来的。

「叩叩!」妈妈敲着门。
我没有应门,妈妈便自己开门走了进来。

「什么事?」
「小葵,妳是不是有事要告诉妈妈?」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有什么事想说....明明想说的事有那么多,但是妈妈突然这么间,我却答不出来。
我只能呆坐着听妈妈说话。
这时我也意会过来,有话想说的其实是妈妈,所以只是默默聆听。

「小葵,妈妈也是人。妈妈还年轻,也有想做的事。如果没有小葵的话,妈妈不会留在这座岛上,应该早就回东京去了。小葵妳还小,不知道妈妈为了妳做了多大的牺牲,不要再用那种责备的眼光看着我了!我不喜欢妳的眼神!妳说,妈妈到底做错什么?」
「我没有责......」
我想说,我没有责备妈妈的意思,但突然瞥见房里的大穿衣镜,镜子里映出一个阴沉的国二女生的身影,她的眼神像在控诉什么。
原来,我一直以这样的表情面对妈妈啊,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妈妈突然流下眼泪。

「为什么我会这么不幸?什么事都不顺利,不应该这样的。连我的女儿都看不见我的努力,以为她是靠自己长到这么大的,我这么辛苦,她却一点都不能体谅。就算我身体不舒服,也没有一句体贴的话。」
「妈妈,对......」
「为什么我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我突然觉得好生气。
我摊开手心,举起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用力掴了妈妈一巴掌。
妈妈震惊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露出冷淡而锐利的眼神,瞪着我说:
「......随妳的便。」妈妈咚咚咚地走下楼。
我居然做出这样的事,吓坏的我一时之间只能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不久客厅传来声响,我听到妈妈走出玄关,连忙下楼去,刚好看见妈妈提着大行李箱走出大门。
妈妈要去哪里?那天晚上妈妈没有回家。
我一个人在家,用剩饭做了茶泡饭当作晚餐,觉得脑袋空空的无法思考。
剩下我一个人的家里感觉好安静、好空旷。
窗外的雪下下停停的。
月光将落下的雪花染成一片闪耀的银光。
船东老人的丧礼结束后第二天,寒假终于正式展开。
天亮之后妈妈还是没有回家,我一个人在家里发呆。
这段期间,没有任何一个朋友传简讯给我,手机一直放在包包里。
我虽然一度考虑传简讯给朋友,但又怕对方收到后不回简讯给我。
中午了,妈妈还是没回来。
寒假的第二天,我犹豫了很久,决定去「那里」看一下。
我有预感她会在那里等我。
我带着围巾、暖暖包和装满热奶茶的水壶,走出家门。
当然还不忘带了掌上型电玩。
每到冬天,小岛外的海上就会吹来海风,打在山壁上,化为冰冷的霜从天而降。
气候严寒,蕴含大量水分的鹅毛大雪不停地落在地面上。
每户人家的红色屋瓦,都被雪和霜染成了红白相间的模样。
这座夏季有如桃花源的小岛,冬天时幻化为一片枯木林。
走出家门,我的身体冷得打颤,走在山路上不时得留意脚步,以免在通往森林深处的斜坡滑倒。
经过夏天一片金黄色的小苍兰花田,我继续往山上走。
走了一会儿,终于来到埋没于积雪之中、在夏天被我当作秘密基地的旧日军要塞。
一片雪白之中,灰色的废墟显得毫不起眼。
我看到了废墟墙上那个彷佛以刀切割、曾是窗户的四角缺口,有一个人就坐在窗框上,对方无聊地晃动双脚,像在等待着什么人。
是那个戴着金属框眼镜、一头黑发的女孩。
我果然没猜错。
我慢慢靠近她,静香隔着飘下的雪花看见我,露出安心的微笑,令我的胸口一阵纠紧。

「怎么了?」
「......我一直在等妳。」我对她笑了笑。
我好孤单,可是有人需要我、一直在等着我,一想到这心中有种得救的解脱感。

静香似乎是一边看书一边等我,只见她手上拿着一本暑假带给我的书。
她把书收进背包里,开心地对我微笑。
我走上前去,对她说:
「我猜妳应该在这里等我,就来了。啊,不对。」我爬上四角窗框,坐到她身旁。
我想起第一次在这里遇到静香的情景,想起她就像我现在这样坐到我身旁,明明不是朋友却表现得那么热络。
——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吗?
静香在发抖,我从水壶倒了一些奶茶给她,接着也倒了一杯给自己,和她以奶茶干杯。
我看着静香喝下奶茶,对她说:
「其实我会来这里,是因为妳昨天叫我救妳。」
「我这么说吗?」
「嗯,应该吧。」
「嘿嘿嘿。」静香突然笑了起来,露出虎牙,然而下一秒,又变成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我想到继父丧礼时自己一滴泪也没流,又想到昨天静香哭泣的模样。
这应该是因为对亡者的爱和被爱的程度不同,才会有这样的差异吧。
我细声地把这个想法告诉静香,但她却惊讶地看着我,不停摇着头。

「不是这样吗?我一直以为妳外公很疼妳呢。」
「不是这样的。」静香摇摇头说。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
鹅毛大雪扑扑降下,沉重和冰冷的氛围笼罩整座废墟。
我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觉得说不定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世界上彷佛只剩下我和静香两人,我们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静香这天穿着一贯风格的黑色皮大衣和鲜红靴子,戴着一条大十字架项链,脚上穿着红黑相间的横纹袜子。
她虽然身形单薄,却给人一股不舒服的压迫戏,和穿着制服的她完全不一样,十分不可思议。
近距离接触时,静香就像是有毒物质。
我又想起暑假时被她操弄于股掌间的自己,真想立刻起身逃回家去。
但我不能这么做。
因为静香看起来十分沮丧,再加上她身上有太多我无法置之不理的谜题。
和静香独处的时光总是给人虚无飘渺的厂觉,彷佛游走在另一个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像在玩一项危险的游戏。
这种感觉会令人上瘾,却又令人不太舒服,我并不喜欢。
这时,静香突然啜泣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
「不然是怎样?」
「我不是因为外公死掉才哭的。」说完,她又继续啜泣着。

「我是因为浩一郎杀了外公才哭的。」
「啊......?」我顿时手足无措,整个人愣住了。
接着又想起那个装出一副好人模样、却总让我不寒而栗的浩一郎。
静香红肿的双眼隔着镜框看着我,她喝了一口奶茶,说道:
「小葵,很久之前啊。」
「多久之前?」
「第一学期刚开始的时候。」
「啊,那真的已经很久了呢。」
「嗯,我帮妳选了一本书,记得吗?」
我想了一下,
「妳说的该不会是《人为什么想死?》那本书吧?」静香点了点头。
我们两人呼出的气息都化为白雾,彷佛就要凝结成霜掉落在地。
天气好冷。

「小葵,我很喜欢那本书里提到的原始人,一直很希望班上有谁也能看看那本书。后来妳借了那本书,在阅读课的时候还偷偷哭了对不对?从那个时候起,妳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这样很奇怪吗?」
「嗯……」我沉思着。

「我也不知道,但又好像能懂。」
「原始人伤心的时候会静静地躲起来,我读到那一段的时候,就想到了自己。我也是一直静静地躲着,因为洞穴外面很危险啊,外面有那只杀死同伴的大熊。为了保护自己,原始人屏息静气,排除了所有的欲望,毫不醒目地生存着。他和我实在好像。」
「嗯……」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静香在学校里的确毫不起眼,一直屏息静气,尽可能不出锋头。
我想起在班上像隐形人般的宫乃下静香。
她继续说着:
「我打算一直这样屏息静气,直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到二十岁之前,还有七年,在这之前绝不能引人注目。」
「一直到二十岁?」
「嗯,一直到长大成人。」
静香又喝了一口奶茶。
「在这之前我会很安静,就像洞穴外面有熊一样,小孩的世界之外有大人等着,如果不屏息静气的话,就会被发现了。我一直这么觉得。」
「嗯……」
「不过啊,小葵……」静香突然闭上嘴,苍白的脸颊因恐惧而紧绷。
我不解地问:
「怎么了?那妳为什么叫我救妳呢?发生什么事了?」
静香抬起头来,以颤抖的声音说:
「我好怕。」
「怕什么?」
「我好怕浩一郎。」我咕噜地咽下一口口水。
雪不停地下着,废墟渐渐被白雪覆盖。
静香低声地说:
「小葵,因为浩一郎实在太可怕了,我才会一直哭个不停啊。」

说来话长。静香说。
没关系,我听妳说。我回答。
于是静香开始诉说。


间章 宫乃下静香的告白

打开门后,我突然想起这一天是星期五。
不管过了多久,我也绝不会忘记计划开始的这一天。
不过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一点。
(我听不懂妳在说什么......)
小葵,静静地听我说。我会尽可能按照顺序说。
但是,事情实在太复杂了,真的很难。
(是吗......?)
那天本来和其他日子一样,只是某个星期的某一天,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妈妈出去打工,爸爸自从被裁员后整天在家里喝酒、睡觉,每天只会做这两件事。
(喔?那妳的际遇和我很像耶。这种家庭一定意外地多吧,静香,我一直在想啊,这样的家庭在日本或许根本不算是特别不幸,反而是普遍的情况吧。)
是啊,小葵....
(咦?等一等,静香家里不是没有爸爸,而妳妈病死了之后,妳才被外公收留,不是这样吗?)妳听谁说的?(听谁说的?应该是小幸吧......班上同学都这么说。)
嗯——对外的说法是这样没错,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这件事很难说清楚,妳先听我说。
(好。哈啾!好冷喔!)
那一年我小学六年级。
没有钱,也没有梦想,妈妈整天只会抱怨,爸爸只会喝酒,我每天都想着要怎么脱离这样的环境。
每天傍晚放学回家后,我都会用妈妈的计算机做某件事。
(什么事?)
上网,看交友网站。
(好危险喔!)
对,很危险。
但是我不在乎。
我是女孩子,世界上有无数男人喜欢我这个年纪的小女孩。
当时我想破了头只想逃离那个家,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没关系。
(我实在无法赞同,总觉得这样很邪恶。)
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想要从这座垃圾堆中找出一支好签,简直就是一场耐力的心理战。
后来,我终于找到一个很接近我的理想的留言,简直就像找到沙堆中的金块。
那是一则非常诡异的留言。
〈寻找在东京长大、没有口音、说一口标准日语的少女。年龄约国小六年级,长相不能太突出,最好没有任何特色。没有个性,目前重要的是演技要好。可以一个人行动,需要某种程度的演技。毅力强。我方保证会提供相当程度的谢酬和安稳的未来。〉
我心想,就是这个了。
我急忙赶在这则诡异的留言被网站管理员删除之前回复,并附上自己的电子信箱,留言写下
〈我今年十一岁,在东京长大、长相平凡、耐性十足。〉
寄出后马上就收到了对方的回信。
我以手机拍下自己的照片,寄给对方。
然后做好随时抛弃这个家的心理准备。
(我完全听不懂,妳抛弃了家庭?妳说的妈妈,就是妳外公的女儿吧?)
小葵妳真傻,不是这样的。
(啊?)
我抛弃的是亲生父母。
那个完全不在乎我的妈妈,和被裁员后成天喝酒的爸爸,是我抛弃他们的,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据说当时他们曾向警方报案,但是他们找不到我的,因为我已经登记了新的户籍。
就算我爸妈想注销我的照片协寻也办不到,因为我已经把自己的照片全都自爸妈的数字相机删除。
如果去学校找,或许可以找到一些,但我长得一点特色也没有。
再加上我把原本咖啡色的头发染黑,把短发留长,剪成了很有特色的娃娃头,甚至戴上了眼镜。
隐藏在这些伪装之后,我看起来就像另一个人了,妳懂吗?
(这个嘛......?)
我并不是宫乃下静香,我的本名是竹田优子。
妳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喔。
我不知道真正的宫乃下静香在哪里,因为浩一郎找不到她。
据说她妈妈死后,她被送到某间孤见院去了,但是浩一郎找不到。
(那?)
宫乃下将香的告白我是冒牌的外孙女。
(竹田?暑假时溺死的那个旅人也姓竹田。记得那女人叫竹田朔美,妳们有关系吗?)
啊,妳说那个人啊……嗯......
(我记得她是从东京来的大学生。)
她是我堂姊,不过我和她不熟。
她应该是来找我的吧,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不过在我们见到面之前,她就已经死了。
(是喔……)
小葵,我们再回到刚才说的交友网站吧。
我刚开始以为对方是萝莉控那种变态,不过当时我想,就算这样也无所谓,只要能逃离我家,我迟早能找到可以尽情挥霍过日子的地方。
没想到,对方的目的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那个留下诡异留言的人,就是宫乃下浩一郎。
那时他三十三岁,大学毕业后回到爷爷身边。
因为老人没有其他亲人,他以为老人死后自己能继承一笔巨额遗产,没想到老人不喜欢他,甚至留下遗嘱要将所有的财产捐给慈善机构。
他得知这件事之后,开始努力讨老人欢心,却完全没有效果。
于是他开始寻找老人其他的亲人,发现原来老人有个女儿,也就是自己父亲的妹妹,不过她在多年前和老人断绝了父女关系,离家出走。
浩一郎立刻动身去找姑姑,但她却已经因病过世了。
他试图找出姑姑的女儿,却始终无法如愿。
于是,他决定找一个女孩假扮静香,把这个女孩带进宫乃下家。
如果老人中意这个外孙女,一定会重新拟订遗嘱的。
对浩一郎来说,不管财产留给谁、或是根本不留给自己,只要财产流入慈善机构,他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如果老人留下遗嘱,把财产全留给外孙女,那么他就能以监护人的身分动用老人的财产。
法律问题太艰涩,我不懂,总之浩一郎就这样到东京来找我。
经过一番长谈,我答应成为他的共犯。
清除家里有关自己的所有资料后,我留下一封信骗爸妈说要离家出走,便和浩一郎搭上飞机,在下关潜伏了一段时间,接受浩一郎的演技指导。
据说老人的女见是个文静,却又顽固不听话的人。
老人不喜欢太顺从的人,反而喜欢会和他唱反调的可爱小姑娘。
为了让老人喜欢我,浩一郎教我不要什么都顺着他,而是尽情耍任性,让他伤透脑筋。
如果老人希望我陪在身边,就故意不理会他。
想不到这还挺难的,就连浩一郎也快受不了,他常笑称自己就像是毕马龙(Pygmalion)
(毕马龙是什么?)
啊?这个嘛......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只是浩一郎常挂在嘴边这么说。
(等一下喔,我用手机查一下,去查查网络辞典......上面说那个人爱上自己做的雕像,还为雕像做了很多事,感觉好变态喔。)
喔?原来是这样。
我不知道,反正我也不在乎。
(怎么能不在乎——!)
总之,我依照浩一郎的指示,顺利潜进了宫乃下家。
他帮我处理了一切有关法律层面的事,没有人怀疑过我。
轮椅上的老人起初一直观察我,发现我是一个不听话的脱种野马,他非常生气。
我有时乖乖帮他推轮椅,有时完全不听话,就像暴风雨一样无常。
有一天老人气炸了,对着我大吼:
「妳的爸妈到底是怎么教的?简直是个畜生!」
我笑了出来,对他说:
「不过我可是个年轻的畜生喔。」
老人气得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我还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家门了。
结果那个晚上,老人立了新的遗嘱。
我是听浩一郎说的。
事情就发生在上星期。
为了让老人立下新的遗嘱,这两年多来我和浩一郎投入许多心思。
战争终于结束了,浩一郎是这么说的。
然后就在前天,寒假的最后一天,回到家之后,我发现家里没人。
然后我接到了医院的通知,说外公已经死了。
是心脏病发作。
我觉得时间点未免太巧了,料想一定是浩一郎动手杀死外公的,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
到了医院之后,我在太平间里找到浩一郎,可是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猎物,像他看老人的眼神那样。
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是他杀了老人。
丧礼的时候浩一郎一直站在我身旁,我好怕,才一直哭。
我止不住眼泪。
我好怕。
我知道下一个被杀的就是我。
(为什么?)
妳想想看,老人没用之后,立刻就被杀死了。
现在已经没有用的,还有一个人,妳知道吗?小葵。
对他来说,我也已经没用了。
我一定马上就会被他杀死....


第三章 要准备的是冷冻鲔鱼条和八卦的欧巴桑,静香说

灰色的废墟被片片雪花淹没,变得更为虚幻;白雪在地面堆成一座座雪丘,就像漂浮在海浪间的小岛。
宫乃下静香的告白让我措手不及,我只能静静倾听她那令人膛目结舌的告白。
宫乃下静香原来根本不是宫乃下静香,她真正的名字叫做竹田优子。
宫乃下浩一郎为了从慈善机构手中抢过老人的遗产,急忙找她来当替身。
之后老人果然重新订立遗嘱,将遗产继承人从慈善机构更改为静香。
不久,老人就疑似死在浩一郎手上。
——杯子里的奶茶渐渐变凉了。
我想起静香那副没有度数的眼镜、故意把咖啡色头发染黑的举动,还有在学校走廊听到有人叫飒太的女朋友「竹田」时很快地转过头去的那一幕。
还想起自己一直觉得浩一郎很恐怖的事。
我声音嘶哑地问:
「妳为什么会被杀?」
静香叹了一大口气。

「因为我已经没有用了。」
「为什么?浩一郎不是想尽办法让妳继承遗产,成为妳的监护人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怎么会不需要妳呢?」
「小葵,妳真傻。」静香的语气很悲伤。

「妳仔细想想。」
「想什么?」
「浩一郎的目的是让外公改立遗嘱,因为如果外公把钱捐给慈善机构的话,他就没辙了。不过,只要外公的遗嘱改为让某一个人继承的话,他就有机会得到这些钱。因为只要继承人在继承遗产后死亡,遗产就会落入唯一的亲属浩一郎的手上,全部都会。」
「啊!」
一股凉意窜上我的背脊。
静香的脸色很苍白,声音很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害怕了,她的表情有一点僵硬,虽然刻意装出笑容,却显得很不自然,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
她又喝了一点奶茶。

「他的绊脚石,只有两个人,也就是外公和我。小葵,妳要帮我。我不想和他一起住在那栋大房子里,我不要被杀,我不要……」
雪愈下愈大了。
我呆呆地望着身旁那个叉开始哭泣、红着眼睛的女孩。
就且样我接受了发出求救讯号的静香的提案。
我又想到最近自己常会切换成战斗模式,陷入残忍而震怒的情绪,甚至到了动手殴打最重要的妈妈的程度。
虽然这种情绪会伤害妈妈和我,但说不定可以帮上静香……我想,我可以的。
静香也说我一定没问题。
于是…….

要准备的是冷冻鲔鱼条和八卦的欧巴桑,静香说。

太阳就要下山了,我一个人走在县道上。
步道上积了一点雪,变得很滑。
和静香聊天时那一种飘飘然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什么都办得到,但等到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那种感觉又消失不见了。
我很不安,很想回家,但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我只能独自默默前行。
宫乃下家愈来愈近了。
那栋应该只有浩一郎在家的房子。
我站在堆满积雪的玄关前,有一点犹豫,不过仍是一鼓作气打开了玄关大门。
这么大的房子里,却没有何人。
老人已经离世了,玄关外就只有一双大皮鞋,应该是浩一郎的。
我悄悄地转过头去看树篱外的邻家。
那个梳着怪异发型的女巫欧巴桑一直盯着我看。
太好了,证人果然跟静香计划的一样,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雪终于停了,走进大门后,我回过头去检查积了一层薄雪的小径。
积雪上有人在家里的浩一郎的脚印,和刚进门的我的脚印。
雪地上只有我们两人的脚印。

「有人、在家吗......」
我怯怯地说完,一个纤瘦的男子狐疑地探出头来。
我紧绷着神经。
对方的脸正好被阴影挡住,看不太清楚,不过寒假之前他打静香时脸上可怕的表情已经深刻烙印在我的脑海。
我的背脊一阵发凉,双脚不听使唤。

「是谁?」他的声音很低沉,口气带着苛责。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啊,不好意思,我叫大西,是静香的同学。」
「啊,我记得妳。不过静香还没有回来喔……」
浩一郎若有所思地朝我走来,看到我站在玄关前冷得发抖,担心地问:
「妳还好吧?很冷吧。」
「啊,不会。」
「妳进屋里等吧,我想静香应该快回来了。」
「好……」
对于浩一郎亲切的招呼,我维持高度警戒,脱下鞋子,走进了玄关。
浩一郎领我走上前去,说:
「静香的房间在这里,我就在书房,有什么事随时可以叫我。」
「啊,好。」
说完,我便假装进了静香的房间,偷偷地溜进厨房,悄悄地把厨房窗户的窗帘拉开一个细缝,确认隔壁的欧巴桑是不是还在监视宫乃下家。
好夸张喔,她真的还在看,还看得很认真。
我没有脱下手套,遵照静香的指示来到冰箱前,打开冷冻库。
里面有一根冻得硬邦邦的鲔鱼条,大约三十公分长,细长的形状和尺寸很适合拿来当作球棒。
就是这个,我点点头,紧紧握着鲔鱼条。
〈要准备的是冷冻贿鱼条和八卦的欧巴桑。〉
脑中响起了静香低沉的噪音。
〈准备好了吗?小葵?〉
好了,我在心里点头。
〈玄关前积了一层雪,等到警察赶到的时候,雪地上只会有浩一郎和妳的脚印,这样就能证明没人从这栋房子离开。〉
我在心里一一确认静香的话,不停点头。
〈而且隔壁的欧巴桑一定会一直观察我家的动静,她可以证明小葵没有带进、也没有携出任何凶器。〉
嗯,到目前为止的发展都和静香预测的一样。
我虽然有些不安,还是点了点头。
想到书房里的浩一郎,我就觉得快喘不过气。
他一定没想到会被上门拜访的国中女生以鲔鱼条杀害吧。
〈妳到厨房去,从冷冻库里拿出贿鱼条,然后从后方不停痛击浩一郎。贿鱼冻得很硬,如果拿来攻击人的后脑杓,应该足以致命。杀死他之后,妳就赶快回到厨房。〉
「大西同学,要不要喝果汁?」
突然传来浩一郎的声音,我连忙离开厨房,把鲔鱼藏在大衣里面。

「啊,不、不用了。」
〈在锅子里加入高汤酱油和水。〉
「外面那么冷,还是喝点热的东西好了。要不要喝茶......」
出现在走廊上的浩一郎露出和善的笑容。
我打了个冷颤。
眼前这个原本让我害怕的男人,突然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此刻出现在他脸上的笑容,多少改变了我对他的印象。
我紧握藏在大衣内的鲔鱼条,害怕地抬头看着浩一郎。
〈拿出站板和菜刀。〉
「啊,我怎么会请女孩子喝茶呢,很老气吧。我对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实在一无所知啊,也难怪静香不喜欢我。这么说来,大学时同一组的女同学也常说我太迟钝啦,看起来很冷漠啦,眼神很恐怖之类的。对对对,不要喝茶......」
〈把葱和姜切成细丝。〉
只见浩一郎慌慌张张地走进厨房,把壁橱开了又关,终于找到了某样东西,他转过身来。

「这个好不好?」
〈等锅子的水滚了,就把切好的葱姜放进去。〉
浩一郎手上拿着一瓶印有蓝白小圆点的可尔必思。

「煮一些热水好了。对了,妳喜欢喝热可尔必思吗?......不喜欢吗?」
「啊,是。」
「是肯定还是否定?」
「我喜欢可尔必思。」
「果然,我就知道!我现在就烧开水,妳坐着等一下。话说,静香今天怎么这么晚。」

没办法,我只好紧张地端坐在厨房的椅子上。
手中的鲔鱼条好冰。
浩太郎转过头来看着我,一脸纳闷地问:
「妳的手怎么啦?会冷的话,把手伸到这边的暖炉取暖吧。」
「没事。」
「嗯?还是妳拿着什么?」
浩一郎突然靠了过来,我不禁放声大叫。

「没拿什么!」
「哇!不好意思,没有就好。」
〈然后把拿来杀害浩一郎的贿鱼条放进微波炉里。〉
我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眼泪随时会掉下来。
忙着烧开水的浩一郎毫无防备地背对我,屈着身子开始找杯子。
现在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如果我不动手,静香会生气的。
我的朋友会讨厌我。
〈把鲔鱼放进微波炉里解冻。〉
我慢慢站起来。
〈解冻之后,把鲔鱼切成......一块......一块的。〉
我紧紧握住鲔鱼条。
我得动手才行。
——但是我的心却怎么也无法切换成战斗模式。
我既不想露出獠牙,尖锐的爪子也无法竖起。
打刚才起,我就觉得怪怪的。
(因为眼前的浩一郎,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常的好人......)
为什么之前会觉得他恐怖,我已经想不起原因了。
我有能力看穿大人的本性吗?那个人真的只是装出好人的样子,其实内心就如静香哭着控诉的那般,是个杀人凶手吗?
还是......说不定是静香对我说谎。
.但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什么要说谎?耳边再度听见她低沉的声音。
〈把切块的捕鱼放进锅子里。〉
我冒着冷汗,鲔鱼条实在太冻人了。
虽然厨房里很温暖,我还是冷毙了,全身不停打颤。
浩一郎把做好的热可尔必思放在我面前,招呼着说:
「喝吧。」只见他屏息盯着我看,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

「谢谢」听到我向他道谢,他才松了一口气般露出微笑。
〈用锅子煮熟捕鱼,然后报瞥,假装妳刚发现浩一郎的尸体。那栋房子里只有浩一郎和妳,而妳既没有凶器,也没有敌人动机。既没有人进去家里,也没人出来。而且就算翻遍整栋房子,也找不到杀害浩一郎的凶器。留下血痕的凶器......捕鱼条已经煮熟了,证据早已消失在高汤酱油之中。太完美了。〉
我想起静香孱弱、苍白的脸。
又侧眼看着正在泡自己那杯茶的浩一郎。
不知是他一时大意忘了伪装,还是因为光线的关系......他面无表情的侧脸看上去很恐怖,不过看着看着,倒也像是一个笨手笨脚、不善应酬的人。
我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打了个冷颤。
(不过,静香应该编不出那种故事?)

会想出这种奇怪杀人计划的静香,不可能编出自己是冒牌的宫乃下静香那样的故事,那可是一个真体而周延的犯罪计划。
静香想得出来的,顶多只是在楼梯上放研磨棒、在路上种菜籽油、把当作凶器的鲔鱼煮熟这种程度罢了。
静香甚至不知道浩太郎所说的「毕马龙」是什么意思。
一般人是无法把不知道的单字放进捏造的故事里的。
——还是快动手吧。
我紧握着鲔鱼条,站了起来。
这时浩一郎唰地拉开了窗帘。

「天都已经黑了,静香怎么还不回来?」
我不禁低呼了一声:
「啊!」
窗外发生的两件事,映入我的眼帘。
又开始下雪了,而且隔壁的欧巴桑正准备出门。
浩一郎和我的脚印想必会被这场雪给覆盖,这么一来,不就无法证明没有其他人进出屋子,无法证明没人带着凶器离开。
再加上,那个欧巴桑也出门去了。
我全身无力。
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在心中埋怨,静香真是个白痴。
继父那一次会那么顺利,其实只是偶然。
她的计划那么随性,根本不可能杀得了人。
我心想,不行了,回家吧。
正打算站起来时,浩一郎突然开口。

「大西同学。」他的声音很低、很阴沉。
我吓了一大跳,慢慢转过身去。
他该不会猜到我想做什么了吧:
「谢谢妳喔。」
「……啊?」
转过头去,我看到的是浩一郎开朗的笑容。

「妳是因为担心静香才来找她吧。祖父过世那天,她哭得很伤心。她母亲过世后,剩下她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后来外公收养了她,又那么疼她,她和外公的感情真的很好。她有些地方和大家不太一样,我一直很担心她交不到朋友,不过有妳陪在她身边,我安心多了。以后也要麻烦妳继续当静香的好朋友喔,她不是个坏小孩。」
「好……」我点点头。
浩一郎也和蔼地点了点头。
我狼狈地离开了宫乃下家。
走出她家没几步,我把鲔鱼扔在路上,然后一路哭着走回家去,心中充塞着挫败和恐惧。

我能到哪里去呢?
离开宫乃下家后,我摇摇晃晃地走在静静下着雪的路上。
隔壁的巫女出门后,房子里一片漆黑。
静香这个白痴……我来到县道,太阳已经下山了,夜晚的大海拍打着岸边,激荡出黑色的浪花又再度退去。
鹅毛大雪飘落在黑色的海面上,有如梦境一般美丽。
好美啊,我不禁想。
一辆公交车从身旁呼啸而过,在半己损毁的公车站牌前停了下来。
这是通往下关的最后一班公交车。
下关往小岛的公交车挤满了返家的上班族,但这班公交车却空空荡荡的。
我连忙向前跑,跳上了公交车,走过阴晴的车厢,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
老旧的四方形车厢在大雪中向前行驶,彷佛要将我带进另一个世界。
我闭上眼睛。
车子摇摇晃晃地将我载离。
我不敢回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当初我真不该害死继父,这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而我无法向任何人坦承自己的罪行,不管对像是妈妈、飒太或班上的同学。
从那一天开始,我虽自觉没什么改变,但也听受到体内以往框住愤怒和暴力的控制环似乎变松了,我变成了一个易怒的女孩。
也因此这样,我才会这么轻易就听信静香,接下帮她骰死浩一郎的疯狂任务。
我真是疯了。
但是,我又该怎么办呢?公交车在大雪中摇摇晃晃地驶过银色大桥,抵达下关的闹区。
下了公交车,我走进一家营业到深夜的书店,看了一会儿漫画。
又到唱片行去试听一堆新歌,到可丽饼店吃了草莓可丽饼。
我知道不回家不行,双腿却像铅块那么沉重,一步也动不动作不快一点的话,就赶不上回小岛的最后一班公交车了......。
我朝公车站牌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
我看到暑假和飒太一起去的那家小型电玩中心。
在华丽霓虹灯的指引之下,我走进店内我一个人玩夹娃娃机,花了两千圆后,成功夹到一个粉红兔子玩偶。
这次可是我自己夹到的。
我紧抱玩偶,准备走进下着大雪的马路,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以为是朋友,心里顿时安心不少,开心地转过头去。
没想到站在身后的,竟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他的身旁还有一个表情恐怖的欧巴桑。

「妳几岁。」
「二、二十岁。」的
「或许妳觉得这样很好玩,但是不行喔,妳还是国中生吧?这么晚了还在街上闲晃,怎么可以呢?来,跟我们走。」
他们两人动作一致地亮出辅导员的识别证,头往同个方向歪了歪。
我看向四周,想着要往哪边逃比较好,结果他们居然一人一边把我架住,扭住我的手。

「好痛、好痛喔!」
「都快十一点了,还在路上闲晃。」
「我说很痛啦......」
我就这样被拉出了电玩中心。
外面依然下着鹅毛大雪。
我被带到一个叫做「下关员警署少年课」的地方,在许多职员忙碌来去的大厅里,我被安排坐在一张铁椅上。
他们检查我的随身物品,不过我身上就只有皮夹、手机和怀中抱着的兔子玩偶而已,而且我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什么名字?」
「几岁?」
「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鬼混?」
我赌气地一句话都不肯答,坐在面前的一个二十来岁的警察不耐烦地用力敲着桌子。

「为什么不说话?再不说话就不让妳回家喔。」
不回家也没关系,我想。
我愈想愈不痛快,索性低着头不吭声。
警察叹了一口气,好像拿我没办法。
「真是的,最近的国中生真令人伤脑筋。各个贪玩,根本不听大人的话,也不懂父母的心情。是不是?」
「父母也不懂小孩的心情啊。」
「会这么想,表示妳还是个小鬼。」
警察的口吻很不耐烦,他不停地问我问题,不过我还是决定不开口。
接着又来了另一个警察,说并没有接获家中有国中生的家长报案小孩失踪,他们查不出我的身分。
一个钟头之后,有个人经过我身边,突然停下脚步。
我看见一双穿得很旧的大皮鞋,那人还穿了一双中年欧吉桑风格的袜子。
他停下脚步很久,似乎考虑了一会儿,不久又快步向前走去。
又过了十分钟,同样的一双脚再度腰回原地,在我面前停住。
耳边传来一声冷静的问话。

「妳是大西、葵吗?」
我惊呼一声,抬起头来。
眼前站着一个眼熟的欧吉桑,年约五十岁,表情十分温柔。
他身穿警察制服,小腹有点凸出,眼睛下方有些皱纹。
我两眼空洞地仰着头,那个警察弯腰看着我。

「记得伯伯吗?」
我点了点头。

「前一阵子真是难为妳了,伯伯一直很担心妳呢。后来妳和妈妈都还好吗?如果有什么难过的事,可以告诉伯伯。」
眼泪扑歉歉地落下。
我哽咽着,眼泪不听使唤地一直流。
——我四个月前杀死继父后打了110报案,这个伯伯就是当时赶到家里来的警察伯伯。
还处传来警察伯伯向其他人解释我爸刚过世,所以心情很不稳定。
我不停哽咽着,哭声掩盖了他们的对话。
年轻警察的态度大变,拿了一些零食和果汁给我。
他坐在办公桌前,不知道在打电话给谁。

「......她家好像没人。」
听到年轻警察这么说,警察伯伯讶异地反问:
「这么晚都没人在家?记得她母亲还在,会不会是出门找女儿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会去她家附近的派出所报案吧。」
这时,我喷哽着插嘴说道:
「妈妈交男朋友了。」
两个警察同时转过头来。
「我打了妈妈,伤了妈妈的心,所以她才会离家出走。」
我又抽噎了一声。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无法忍受众人同情而紧迫钉人的视线,碰地一声站了起来,说:
「我要回家了。」
警察伯伯点点头说:
「嗯,我送妳回去吧。」
坐上警车,警察伯伯载着我从下关的员警署回到岛上。
窗外依然静静地下着大雪,雪花不断落在黝黑的海面上。
银色大桥也覆盖着雪,白花花一片。
我突然想到,妈妈该不会就这样不再是我的妈妈了?
我知道妈妈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是谁,不是我、不是死去的丈夫、也不是新的男朋友,而是那个「年轻时的自己」。
那个生活在大都市,本应成就一番事业、年轻貌美的女孩。
那个女孩永远活在妈妈的心中,总是那么年轻、任性,充满无限可能。
妈妈根本不想当那个困在荒凉小岛的自己,一直想成为另一个不同的人。
如果真能实现梦想,她一定随时愿意舍弃一切。
说不定妈妈根本已经离开这里到远方去了。
但是,妈妈......我在这里呀。
不管妈妈认不认、爱不爱,我这个时时提醒她现实生活有多枯燥无味的女儿一直在这里啊。
请不要觉得我是沉重的负荷,我会尽可能让自己轻一点的。
正当我陷入沉思,感觉到前方有道强烈的视线。
抬头一看,汽车照后镜映着副驾驶座上的警察伯伯的双眼。
因为实在太意外了,我吓了一大跳。
看来警车的照后镜除了注意后方来车,还兼具观察后座嫌犯和离家出走少女的表情这项功能。

「小葵,妳在想甚么?」副驾驶座上的警察伯伯问我。

「嗯......这个嘛……」
我们的年龄差这么多,我不知道该和他聊些什么,又不想说妈妈的坏话。
于是我改口问道:
「请问,」
「嗯?」
「现在不是常发生青少年犯罪吗?」
开车的年轻警察双肩抖动了一下。
警察伯伯的表情则一瞬间变得严峻,沉默着不说话,不过旋即又露出温柔的微笑。

「嗯,对呀。」
「你有什么看法?像是小孩杀死大人这种案子。啊,我当然是说世间的例子啦。」
「妳问我的看法啊。」警察伯伯发出低吟
「嗯,伯伯小的时候环境和现在完全不同,那时日本还很穷,大家光是要活下去就很辛苦。
的确有人为了钱偷鸡摸狗,不过说真的,我真搞不懂现在那些没有原因就任意使用暴力的孩子。」
「……」
「但是,我想他们都各有各的苦衷吧,只是报章杂志没有报导出来罢了,只是我们这些大人无法理解罢了。」
「苦、苦衷……」
「当然,杀人还是不被原谅的罪行,我们警察的工作就是将杀人凶手绳之以法。」
「嗯……」
「我想你们这个世代的孩子,一定承受了很多不同于我们那个年代的贫困和焦躁。
如果你们愿意早一点发出求救信号,大人也很愿意帮助你们的。」
警车开上了县道,雪愈下愈大了,道路与海面的分界线变得模糊不清。
开车的年轻警察放慢速度。

「小葵,妳听过斯巴达狐狸的故事吗?」
我对着照后镜摇了摇头,说:
「不知道。」
「是吗?那斯巴达教育总该听过吧?」
「嗯。」
「这个名词源自古希腊一个名为斯巴达的都市国家的教育制度。这个国家对年轻人非常严格,不管是念书,还是戒律、道德教育,各方面都十分严格,罚则也很严厉。某天有个和妳差不多大的小孩偷了一只小狐狸,或许是临时起意,或许是太穷了,也有可能是见义勇为,故事中并没有交代得很清楚。小孩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的罪行,便把狐狸藏在衣服里,在深夜中赶路田家。然而被塞在怀里的狐狸很痛苦,竟咬了小孩的肚子,但是小孩只是咬牙忍耐,继续赶路。小狐狸愈咬愈用力,那个小孩仍然咬紧牙关忍耐疼痛。」
「然后呢?」我的声音颤抖着。
警察伯伯说:
「后来那个小孩就因为忍耐过度而死了,这起忍耐和秘密并存的犯罪,毁了这个小孩。也就是说,忍耐过度并不是好事。」
警察伯伯透过照后镜看着我。

「小葵。」
「是、是。」
「找个时间和妳母亲聊聊吧,不用自己一个人承受。不管是谁,经历父亲的过世都会很痛苦,也会窜到孤单无助,是不是?」
「……」
「小孩也有很多烦恼。如果只是过分忍耐,很可能有一天就突然动手打人。
很多时候暴力都是因为过度压抑而发生的。妳突然动手打人,妳母亲一定吓了一跳吧,或许也因此生妳的气,但是啊,没有父母是讨厌自己小孩的,绝对没有。妳母亲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妳的人,是不是?」
「……」
我低头不语。
看着沉默不语的我,警察伯伯又问:
「怎么了?」
奔驰在雪中的警车从县道开上校长的坡道,离家愈来愈近了。
我好想吐露一切。
就算被逮捕也没关系。
如果是这个伯伯的话,就算被捕、把所有事都抖出来也没关系,我想。
于是我细声地说:
「伯伯,其实啊。」这时对向车道的来车按了一声喇叭,盖过了我的声音。
我又大声地说了一次:
「其实我......」警车停了下来,已经抵达我家了。
玄关的灯是亮的,妈妈似乎已经回来了。
我再次开口,对警察伯伯说:
「我、那个时候,其实……」
「嗯?」
「我继父......」
「嗯。」
「其实我故意把继父的药」
——咚咚咚咚!我的左侧突然传来极大的声响,有人正以拳头敲打着车窗。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一张可怕的笑脸赫然出现在车窗外。
笔直的黑发,细长而冷漠的双瞳,那人正透过金属框眼镜瞪着我看。
咻地一声,全身变得无力。
我想说些什么,但是声音出不来。
警察伯伯悠悠地说:
「是之前那个女孩啊,她是妳的好朋友吗?」
我点点头,低头抽噎了一声。
静香打开警车车门,伸出冰冷的手拉住我的手腕,把我强拉出警车。
她拉着我,小声地问:
「妳在做什么啊,小葵。」
「因为后来下雪,脚印都不见了,而且欧巴桑也出门了。」
静香不屑地「呿」了一声。
她向下车的警察伯伯低头致意说:
「小葵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小葵不见了,我才来看看。」
然后又对我说:
「妳的手机也打不通,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警察伯伯点点头,走进家里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的妈妈说了一些话,临走之前对我说:
「有心事就和妈妈聊聊,不要一直抱着狐狸喔,知道吗?」
「......」
我想说些什么,但是静香一直拉着我的手,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用力地点了点头大雪不停降下,落在深夜的玄关上。
我胆颤心惊地走进大门,妈妈立刻冲过来大力巴了我的头。
我抬起头,妈妈很生气。

「不是叫妳不要让妈妈担心了吗?小葵,妳到底在做什么?」
「对不起」
「外面太冷了,赶快进去。」
「嗯......」我走进家门,转过身想关上玄关的门,看到静香在外面对我挥手。
我也向她挥了挥手。
妈妈关上玄关的门。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最终章 要准备的是战斧和杀意,静香说

那一年即将结束了。
小岛被冬天的蓝黑色大海包围,白天天空覆盖着一层灰色的乌云,到了晚上,便笼罩于一片有如黑天鹅绒般的黑暗之中,彷佛整座小岛都在海浪之间摇曳。
不知道是抵挡不过寒冷的天气,还是我对牠的爱不够多,有一天早上,我发现鱼缸里的小金鱼死了,弱小的红色身躯漂浮在水面上,看起来有一点恶心。
我从去年夏天起就那么疼牠,细心照顾牠,牠却死了。
生命真是太短暂了。
我默默地把金鱼装进小饼干盒里,在院子挖了一个洞,把盒子埋进去。
妈妈在薝廊上,问我为什么把草莓口味的百奇饼干埋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嘲笑。

「我在掩埋生命。」我说。
妈妈不自在地看着消沉的我。

「小葵,妳还好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
我端坐在薝廊上,抬头看着冬天的天空说:
「我的金鱼死了。」
听到我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妈妈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明明她早就习惯了失去。
「怎么会这样......」
「因为太软弱,所以死了啊。」
「......」
「那个人说的。」
「哪个人?」
「……没什么。」
继父说我的爸爸是因为太软弱才会死,那他自己呢?

雪花不停纷落而下,一点一点地落在埋着饼干盒的院子里。
过了一小时左右,就看不出金鱼埋在哪里了。
除夕快到了。
妈妈要我帮忙准备年菜。
雪已经停了,于是我骑上脚踏车赶在市场打烊前帮妈妈买东西。
我和小铺的阿姨聊天,买了鳞鱼子、小尾鲷鱼和带壳的虾子。
然后又绕去市场附近的麦当劳,用刚才买东西找的零钱买了麦克鸡块和玉米浓汤。
坐进店内角落的位置,我终于能喘一口气了。
一个人坐着发呆了一会见,突然看见一个熟人走进麦当劳,是静香。
她今天也穿着黑裙子和皮夹克,只见她一身诡异装扮满不在乎地走进来。
天气那么冷,她却点了冰可乐和汉堡。
静香拿着托盘走过来,发现了我。
她笑着问我:
「小葵,妳在这里做什么?」
「帮妈妈买东西。」
「是喔。」
静香自然地在我面前坐下,放下看起来很沉重的黑色塑料背包,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我想起第一次遇见静香的情景,那时她从背包里不断拿出好几本书,就像变魔术一样。

「今天里面装了什么?」
「什么里面?」
「背包里。」
「啊,和法律相关的书。」
我轻轻应了一声。
静香好像很饿,开始大口吃起汉堡,然后她含糊地说:
「我得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命,所以开始调查一些事。」
「……」
我想起静香的表哥浩一郎——那个看起来人很好,有时却会露出恐怖表情的浩一郎,还有静香坚称浩一郎杀了老人的事。
我相信静香,但仍有些怀疑。
静香瞥了我一眼,彷佛失去了兴趣,只见她认真吃着汉堡,大口喝起可乐。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厚重的书,摊开来看。
从封底可以得知那是法律相关书籍,书上还贴着图书馆的卷标贴纸,应该是向下关的市立图书馆借的吧。
我偷偷打量眼前的书页,只见静香翻到讨论失踪的章节,认真地读着。

「妳要搞失踪吗?」
「嗯、嗯......」静香抬起头来,说:
「我早就失踪了,竹田优子已经失踪两年了。」
「是吗?」
「只要被通报失踪人口七年,在法律上就是死了。」
我皱起眉头。
年末的快餐店里非常热闹。
带着小孩的人比平常多,许多小孩忙着吃汉堡、和兄弟姊妹吵架。
嘈杂的店里,只有我和静香的座位异常安静,彷佛和其他人身处不同的世界。
我和静香好一阵子没说话,无视对方的存在。
过了一会见,静香开口了。

「上次我们失败了。」
「妳是说那个杀人计划?太失败了!什么不在场证明、什么湮灭证据,真是糟糕透了,根本行不通嘛!」
向静香抱怨时,我差一点笑了出来。
想到静香乱七八糟的计划,我就火大。
那种迷惘的情绪又涌上心头,当时我简直慌得乱了阵脚。
静香老实地低下头。

「那计划真的很糟,对不起。」
「妳知道就好。」
「还是要像小葵杀死爸爸的那种方法才行。」
我大吃一惊,倒抽了一口气,觉得就像被人出其不意地赏了一巴掌。

「这、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根本不需要不在场证明,也不用湮灭证据,我们需要的是绝不会被发现的杀人方法。」
静香开心地笑了起来。
快餐店里的喧哗淹没了静香诡谲的笑声,我好像被蛇盯上的青蛙,只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瞪着静香苍白的脸。
静香终于止住了笑,她伸出苍白的手用力扣住我的手腕。
我抖了一下,把手抽回来。
然后.....
要准备的是战斧和杀意,静香说。

那天和静香分手后,我们朝不同的方向踏上归途,静香步行,我则是骑脚踏车。
妈妈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两样,我把买回来的雕鱼和虾子交给妈妈,帮忙挑菜、去掉虾子的肠泥,一边想着静香提出的杀人计划。
〈小葵的爸爸有病,所以可以营造病死的假像。我想浩一郎也是以这种方法杀死老人的。妳懂吗?〉
「小葵,手不要停,不要慢吞吞的。」
妈妈的话让我回过神来。
我点点头,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虾子。
〈但是浩一郎年轻又健康,身体那么强壮,说他病死应该很牵强。我想了很久,总算想出一个绝不会被发现凶手是谁的杀人方法,结果还是失败了。事情往往不能照着计划走,这不是妳的错〉
妈妈在鲷鱼上撒了一些盐巴,放在瓦斯炉上的烤盘。
小尾的鲷鱼刚好适合两个人吃。
瓦斯的火焰发出轰轰声响,感觉厨房似乎温暖了起了
〈我打算把尸体藏起来。杀死浩一郎后,藏起他的尸体,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干的事。不必耍小手段,只要把尸体藏起来就好。〉
「妈妈。」
我一边动作,一边问妈妈。

「什么事?」妈妈心不在焉地回答。

「听说下关以前有座巨大的迷宫,是真的吗?」
「巨大迷宫?」妈妈不耐烦地问,然后突然停下了手。
她瞇起眼睛,怀念似地陷入沉思。
瓦斯炉继续发出轰轰声。

「听妳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啊,是真的吗?」
「泡沫经济的时候,郊外盖了很多娱乐设施,结果后来都因为经营不善而停止营运。那时也盖了一座巨大迷宫,很多情侣故意在里面迷路,和一群朋友一起去也很好玩。」
「是喔……」
「不过那种地方只要去一次就够了,最后好像没有流行起来。小葵,妳怎么会知道那座迷宫?」
「这个喔,我听人家说的。」
妈妈一脸纳闷地看着我,不久又将注意力转回手边的年菜。

「除夕那一天啊,妈妈。」
「嗯?」
「我白天和静香约好了。」
「要早一点回来喔,两个小孩子很危险。」
「嗯……」
事情做完后,我走出厨房。
总觉得阴暗的客厅角落那只四方形骨灰坛一直盯着我看。
骨灰坛在盯着杀人凶手。
我感觉胸口有一股杀意正在不断萌发、膨胀。
这是对浩一郎萌生的杀意吗?不是的。
我想,这是对某个令我坐立难安的不知名人士而起的杀意。
我觉得焦躁不安,身体彷佛随时要爆炸一样。
战斗模式逐步启动。
事情往往都无法照自己的计划走啊。
我慢慢走上楼梯,回到二楼的房间。
房间的角落,校外旅行时买的古代战斧静静地伫立着。
我伸出手,撕开包装纸。
这把造形特殊的西洋战斧,整只都是铁制的,边缘还有可爱的红色花纹。
我轻轻地握住斧柄,纤细的手臂费力地拿起战斧,还挺重的。
心脏跳个不停。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屁股坐在床沿,倒在床上,我不禁发出低吟。
静香的脸孔浮现在脑海中。
如果不般死浩一郎,静香一定不会原谅我吧。
闭上眼睛,我又想起那个夏日午后,在疯狂的蝉鸣伴奏之下,我们两人不停念着那一句话。
〈去死、去死、你去死......〉

蝉鸣夏季的风。
蔚蓝而高耸的蓝天、耀眼的海洋。
杀人的记忆。
这一切全都从我身边飞驰而去,消失在身后的某个角落。
我抱着头,在床上不停唔唔地呻吟着。
除夕那天天气晴朗,冬季的晴空之下,大人忙碌地在街上奔走,忙着大扫除、忙着准备年菜。
妈妈也在家里前前后后地忙着。
下午两点过后,我走出家门。
肩上背着装有皮夹和手机的背包,穿上球鞋,跑出了玄关。
然后,我发现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东西,连忙又折回家里。
回到二楼的房间,我背起以包装纸遮掩的战斧,准备走出家门时,妈妈狐疑地叫住我:
「妳要去哪里?」
「去找静香……不是跟妳说过了吗?」
「那根细长的东西,是什么?」
妈妈狐疑地看着我背上的东西。

「战斧。」
「啊。.......那是什么?」
「我走了!」
我再次穿上球鞋,跑了出去。
县道上很空旷。
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岛上人家几乎都在忙着准备过年的事。
我一步一步朝宫乃下家走去。
冷测的空气让我的脸颊彷佛就要裂开,阳光却异常耀眼。
冬天的海是蓝黑色的,只有海面因为反射日光而映着金黄色光芒。
海浪很大,不停拍打着岸边又再退去。
海上空无一人。
我的脚步愈来愈慢,真不想去啊,或许这才是我的心声吧。
或许我还在犹豫。
我想帮静香,却还在犹豫。
一部卡车呼啸而过,倾斜的公车站牌左右摇晃着,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我的身体也轻轻地摇晃起来。
我想,还是回家吧......。
脚步愈来愈缓慢。
这时手机响了,是简讯的铃声。
我急忙从背包里拿出手机。
是飒太传来的简讯。

「妳在做什么?有空吗?」
我一边向前走,一边打着简讯。

「我很忙,现在正要去杀人。」
飒太并没有回这封简讯。
我慢吞吞地走着,终于来到宫乃下家的后门。
静香家的另一头停着一部可供轮椅停放的大型黑色厢型车,还有浩一郎的小型白色厢型车。
因为被房子遮住,隔壁的欧巴桑看不见这里。
静香已经事先把白色厢型车后座的车门锁打开,我四下张望,确认没人注意,便打开车门。
我先把战斧放进去,接着悄悄地坐进车子里。
这是一部八人座的厢型车,除了驾驶座和宽敞的副驾驶座,第二排座椅可以坐三个人,而我和战斧所在的第三排座椅也坐得下三个人。
只要躲在第二排座椅的椅背后面,驾驶座的人就看不见我。
我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快接近我和静香约定的下午三点了。
我时缩着身子躲在第三排座位,伸长脖子看向静香家。
〈我们把浩一郎带到那座巨大迷宫。〉
静香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那里已经变成废墟,就算有人在那里被杀,尸体也不会被发现的。就算过了很久、很久、很久都不会被发现。〉
玄关的斗打开了,发出了嘎啦嘎啦的声响,我连忙缩回脖子,竖起耳朵注意外面的动静。
我隐约听到静香和浩一郎说话的声音。

「为什么除夕这一天非得到下关去不可呢?」浩一郎嘟嚷着说。
静香立刻界面:
「今天一定得去,一定是掉在那里了。」
「手机再买就有啦。」
「我只要那只手机嘛,而且数据都在里面。」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我会对浩一郎哭诉说我去下关那个巨大迷宫玩,结果不小心把手机掉在里面,叫他开车带我去找。这个时候,小葵就躲在车子里。小葵妳拿着战斧,我也会带着刀子,就是我们去校外教学时买的那些。然后,我们两个就在迷宫里面……〉
这时,背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的心脏差一点跳出来,连忙关掉手机龄声,转成震动功能。
车外的浩一郎「咦」了一声,狐疑地四处张望。
我悄悄探出头察看,发现静香正瞪着我看。
糟糕。
我缩着脖子,在后座时起身子,打开手机。
是飒太传来的简讯。

「杀人?妳在胡说什么啊?大西妳最近怪怪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妳是开玩笑的吧?」
我好想哭。
接着开始打简讯。

「不是开玩笑的。为了一个叫竹田的女生,我现在得去杀人。但是,飒太,快来……」
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
静香坐进车子里,脚步十分轻快。

「......救我」
接着驾驶座的门也打开了,浩一郎重重的脚步声传来。
他嘀咕着:「真是麻烦。」
我按下传送键,把刚打好的简讯寄出去。
浩一郎系上安全带。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飒太的回信。
我正想打开来看,静香突然转过头来,歪着头盯着我看,表情在说:
「妳在做什么?」
接着她的表情转而变得狰狞,整个身体靠了过来。
伸出细白的手臂。
她抢走我的手机,放在第二排座椅上。
如果想拿回手机,我一定得探出整个身体,这么一来就会被浩一郎发现。
静香把自己的背包放到我所在的最后一排座位,确认似地点了点头,然后回到最前面的副驾驶座,系上了安全带。
车子起动了。
〈我们合力在巨大迷宫杀死浩一郎。一个女孩或许杀不了成年男子,不过两个人的话总有办法的。杀死浩一郎之后,就移动迷宫的一面墙,隔出密室。妳懂吗?迷宫里的路线都是直线,只要移动其中一面墙,就可以隔出四方形的小房间,不管有多少人进来,都不会发现那间密室。我们就把尸体藏在那里。这么一来,不会有人发现浩一郎的尸体。只要没有尸体,就没有命案。妳懂吗?小葵。〉

我把身体深深埋进座椅之中,仰躺着。
驾驶座的浩一郎和副驾驶座的静香都静静地不说话。
车子开进县道后,慢慢沿着海岸的道路前行。
我等待战门模式敢动。
我回想继父求救时自己只是静静看着他、那种残酷又不负责任的心情,并且拚命将为人着想、社会常识、身为弱者的自怜情绪驱赶出身体。
静香放在后座的黑色塑料背包在我的视线前方摇晃着。
那个有如多啦A梦的口袋一样神奇、可以拿出好多好多书的背包。
那个塞满了好多怪书、就像静香脑袋内容物的背包。
静香和浩一郎都不说话。
车子摇晃得很厉害。
窗外开始下起细雪。
好冷喔。
我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手伸向背包,静香今天不知带了什么书。
我打开静香的背包。
里头的书出乎意料的少,另外还有化妆包和钱包。
其中有本书,静香暑假时曾拿到我家。
就是下雪那天我们在旧日军废墟遇见时,她在看的那本书。
那本书她还没看完吗?我有些纳闷。
都过了好几个月,怎么还放在背包里?我记得那本书是在说杀死有钱老人的故事。
静香确实是这么说的。
杀死有钱老人的书....当时我还笑着说从书名根本看不出是这样的内容。
对了,那本书的书名叫做《女傀儡》(La femme de paille),作者是卡特琳娜亚荷蕾(Catherine Arley),是法国人。
法国的女流作家,听起来真酷。
我拿起那本书,随手翻了一下。

毕马龙的任务,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再有魅力不过了。

这一行文字映入眼帘,旁边还有以粉红色亮彩笔画过的线条。
我觉得奇怪,又翻了翻。
很多段落都有画线。

想要从那个垃圾堆翻出好签,真可说是一场耐力的心理战。
「妳真是个畜生二个肮脏的畜生。」李奇蒙咆哮着。
「不过我可是个年轻的畜生,李奇蒙先生,我是这么年轻」说完,她一边笑着,静静起身离开了餐桌。

车子寂静而左右摇晃地驶向前去,来到了连接小岛和本土的银色大桥。
我阖上书。
窗外的海面发出银白色光芒,干燥的冷风拍打着车窗。
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重头看起,于是翻开了这本书的第一页。
下一秒,我被狠狠击倒。

她打开门,突然想起这一天是星期五。不管过了多久,她也绝不会忘记计划开始的这一天。

故事的开头完全一模一样。
下着鹅毛大雪的那个午后,在旧日军的废墟中,静香将她的故事告诉我。
两个故事几乎一模一样。
我连忙又翻了几页,很多地方都画了线。
女主角翻遍了报纸的征婚敌示,想从中找到自己的机会,为了「从垃圾堆中找出好签」。
有一天,她看到了一则诡异的广告。
一个资产家表明想征求一位具备某些条件的女性。
女主角立刻写信去应征,才知道原来登广告的人是坐在轮椅上的老富豪的秘书,他邀女主角一起连手诈骗老人的遗产。
男秘书把女主角改造成老人喜欢的形象,还自称自己的角色就像「毕马龙」。
由于老人身边的人向来都很顺从他,女主角故意反其道而行。

「妳这个畜生」、
「不过我可是个年轻的畜生」,经过这番对话,女主角和男秘书终于达到目的,成功使老人重新订立遗嘱。
不久之后老人就......静香只是把这个故事改编得更现代风一点,像是把报纸广告换成交友布告栏之类,整个故事我再熟悉不过。
我全身抖个不停。
车子愈来愈接近下关,马上就要从桥上进入陆地。
......怎么办?我的脑袋飞快运转。
静香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编出这则谎言?

车子摇晃着。
宫乃下静香说她其实叫做竹田优子,但这八成是她编出来的。
静香就是静香,一直受到老人的疼爱。
但是她为什么要编出这样的谎言,还把我一起拖下水呢?
依照静香的说法,敢死老人的是浩一郎,因为他想霸占老人的财产。
后来老人把全部的遗产留给静香,于是浩一郎先杀死老人,接着就要杀静香,这样一来,遗产才会落入他的手中。
——真的是这样吗?我在想,事实该不会完全相反吧?这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如果事实完全相反呢?如果遗产其实是留给浩一郎了呢?我听到的都是静香的片面之词。
而我对浩一郎的恐布印象,说不定只是因为看到静香很怕他而来的。
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遗产到底是留给谁,说不定静香告诉我的根本和事实相反。
如果老人将遗产全都留给了浩一郎。
那么静香杀死浩一郎,就是想并吞财产。
在她的计划中,她打算杀死浩一郎,然后将尸体藏起来。
我突然想起静香最近在看法律书籍,而且是关于失踪的章节。
她把自己——也就是竹田优于失踪的事告诉我,可是如果这一切都是她捏造的,那么她根本就不是为了竹田优子才看那本书。
不对。
说不定她设想的,是浩一郎的失踪。
〈只要被通报失踪人口七年,在法律上就是死了。〉
我想起静香说过的话。
我们今年十三岁。
如果浩一郎「失踪」了,而且尸体一直都没被找到,那么七年后,他在法律上就会被认定死亡。
那时我们二十岁。
——我想起下雪那天,静香所说的那个悲伤原始人的故事。
〈我打算一直这样屏息静气,直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到二十岁之前,还有七年。〉
〈在这之前绝不能引人注目。〉
到了二十岁,老人的遗产就全部变成静香的。
就像连着一条好长、好长导火线的定时炸弹一样。
——所以她才打算杀死浩一郎。
车子停了。
巨大迷宫位于下关郊外一座人烟稀少的杂木林,原先设置的停车场柏油路面都裂开了,长出了杂草,看上去很颓败,俨然是一座废墟。
这座迷宫非常阳春,立着许多高两公尺的钢板区隔出动线。
钢板上漆着红砖图案,有些地方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了钢板原来的颜色。
入口处有一块介绍迷宫的立牌,里面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大。
天空中飘着细雪,已经傍晚了,天空渐渐变睹了。
浩一郎下车往前走,静香也跟着下了车。

「掉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后面那边吧。」
两人的声音愈来愈远。
我看着他们两人走进巨大迷宫,才慢吞吞地伸出手,取回手机看飒太刚才回传的简讯。

「妳在做什么?这话什么意思?妳说的竹田是指我女朋友吗?你们认识吗?」
之后飒太又传了一封过来,我连忙用大拇指操作手机,叫出简讯来看。

「她最近心情一直很不好,因为她堂姊今年夏天过世了。
她堂姊每年夏天都会从东京来找她玩,听说她们感情很好,但是前一阵子她堂姊跌进海里淹死了,她的心情很差」
我拿着手机,手却完全使不上力。
原来溺毙的旅客竹田朔美是隔壁班美少女竹田的亲戚。
对了,之前班上同学也抱怨过每年暑假都会有很多住在大都市的亲戚蜂拥到小岛上来,说什么贴近大自然有疗愈的效果,说着这些风凉话,在岛上小住几天,再回到大都市去。
那个溺毙的旅客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到这里来。
宫乃下静香只是把那起意外当作故事题材……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飒太,只好把手机丢进背包里。
我走出车子,怀里抱着战斧,慢慢向前走。
我慢吞吞地走进入口,没走几步,就看到静香折了回来,她催促我说:
「小葵,妳在做什么?快一点」
话才刚说完,她就整个人愣住了。
我的手上拿着那本书。卡特琳娜亚荷蕾的《女傀儡》。
静香的脸色十分苍白。
我死瞪着静香。

「妳这个大骗子。」我低声说。
静香的嘴唇颤抖不已。

「妳这个大骗子!大骗子!亏我那么相信妳,一直以为妳说的都是真的!」
「我没有骗妳」静香受伤地说。
我把那本书扔向静香。
静香表情纠结,喃喃地说:
「胆、小、鬼。」我气炸了,紧握着战斧的斧柄说:
「我不是胆小鬼!」
「我没有骗妳。」静香的声音还在颤抖,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没有骗妳,我只是……」
「只是怎么样!」
「我只是想引起小葵的注意。」
我顿时全身虚脱,双肩无力地垮了下来。
静香接着说:
「我觉得小葵是个好特别的女孩,和我为了同一本书落泪。今年暑假我好开心。而且小葵真的杀死了继父,我好尊敬妳,觉得妳好厉害、好不简单。但是暑假结束之后,妳就不理我了,只和其他女孩玩。看到妳们那么开心,我好生气。好希望妳重新注意我。」
「......」
「我希望我们变成好朋友。」
「……所以妳就说谎吗!」
「但是,我说的并不是全都是骗妳的。」静香喃喃诉说。

「我是真的认为浩一郎杀死了外公,真的觉得一旦继承了遗产,浩一郎就会把目标转移到我身上。希望妳能帮我,也是真的。」
「……」
我困惑了。
细雪纷飞之中,静香无力地站在巨大迷宫之中。
被我揭穿谎言和虚矫的静香看起来一脸沮丧,脸色苍白而悲伤。
就在这时,我看见浩一郎蹑手蹑脚地自静香身旁的通道走出来。
静香没有发现他。
浩一郎是刻意不发出脚步声。
我歪着头狐疑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浩一郎的手上......握着一条粗草绳。
他的双手拉紧租草绳,撑开约三十公分,只见他静悄悄地从斜后方接近静香。
夕阳映照在隔板上,隔板的阴影遮蔽了我的存在,浩一郎似乎还没发现我。
我惊讶地看着这一切,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大喊一声:
「静香,小心妳的后面!」静香听到警告后吓得赶紧跳开,浩一郎则瞪大眼睛看向我。
他定睛一看,发现我紧抱大斧岔腿站在阴影之中。
我立刻切换成战斗模式。
静香也急忙从怀中取出小刀,颤抖着摆好姿势。
浩一郎惊讶地轮流看着眼前这两个分别拿着斧头和小刀、不断向他逼近的国中女生。
接着,他竟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原来如此,我们的目的原来一样啊,真是有趣极了。」
「一样?」我问。
浩一郎像是十分愉快。

「我抱着杀死静香的打算出门,看来静香也是一样。」
静香哭了出来。
她抖个不停,挥舞手上的小刀说:
「是你杀了外公对不对?我什么都知道。」
「......」
「我什么都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都知道。所以,我才会先......」
「谁教这笔遗产实在太诱人了。」浩一郎微笑着说。
我这才相信静香口中那个漫长的故事并不全是谎言,原来浩一郎真是个可怕的人,静香是真的被盯上了。
而静香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才捏造一个荒谬的故事。
浩一郎徒手抓住静香挥舞着小刀的手腕,易如反掌地夺走小刀。
静香痛得叫了出来,转身想逃。
浩一郎手上的小刀眼看就要刺向静香苍白纤细的脖子。
我紧握着斧柄。
双腿不停颤抖,一步也动不了。
然而下一秒,斧头突然变得好轻。
刚才明明觉得很沉重的,现在却轻盈极了。
我忙举起斧头,冲向浩一郎,朝他的背用力挥下。
不过我的手滑了一下,刀锋砍歪了。
只见浩一郎握着小刀,缓缓地转过头,红着眼圈瞪着我看。
他的表情和刚才截然不同,气得一脸挥挥,嘴角却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容。
那个表情我见过一次,就在麦当劳后面的巷子。
那是进入战斗模式的浩一郎。
他就这样一脸挥挥地大笑起来。
听到他的笑声,我的双脚开始不听使唤。
大人生气时真的好恐怖,而且成年男子的力气好大好大,这我再清楚不过了。
好可怕,我动不了浩一郎缓缓向我逼近,挥舞小刀刺向我,我连忙挥舞斧头阻挡,小刀应声飞了出去。
我看着静香逃跑的背影,心情非常复杂。
站在朋友的立场,我希望她能顺利脱逃,另一方面,却又不希望她抛下我。
两种不同的情绪令我顿时千头万绪,不禁哽咽着哭了起来。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浩一郎握住战斧的斧柄,用力一扭,差点扭断我的手。
战斧随着我的尖叫掉到地上,浩一郎捡起斧头,摆好架势,朝我逼近。
尽管双脚不听使唤,我仍然奋力逃跑,一路上眼泪扑散散落下。
我在迷宫里慌乱逃跑,根本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结果不小心一屁股跌坐在地。

细雪纷飞,天色急速变暗,彷佛像在暗示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我倒在地上,仰头看见浩一郎笑着高举斧头。
他的表情很凶残。
和小孩的战斗模式层级不同,他脸上的是货真价实的杀意。
我浑身发抖,身体完全不听使唤。
耳边又传来暑假听到的蝉鸣。
那个酷热的夏日午后。
继父举起拳头,对着我挥过来的那一瞬间……
蝉声疯狂大作,就在夏天即将结束的那一天。
那天之前,我只是个普通小孩。
然而就在继父心脏病发作的那一刻,一切似乎都停止了......
浩一郎的动作突然停下。
只见他高举着战斧,脸上挂着挥笑,身体却一动也不动。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坏地瞪着浩一郎。
他的眼神透露出愤怒和悲伤,只见他慢慢转过身去出现在浩一郎身后的,是静香。
眼前情景就像那个夏日午后,她抱着花瓶出现在继父身后。
静香双手紧握着刚才掉到地上的小刀,全身止不住颤抖。
静香也在哭,嘴里一直念念有词。

「去、去、去、去……」
她吓得说不出「死」字。
静香手中的小刀沾着黏呼呼的血迹。
细雪、暮色、油漆剥落的钢板墙,在这个灰色世界中,只有沾染鲜血的小刀发出不古的光芒。
浩一郎的背像水龙头一样不停流出鲜血,将静香的歌德萝莉风洋装喷溅得一片血红。
那是罪恶的颜色。
暴力的颜色。
浩一郎口中发出谩骂,朝静香横向挥出斧头。
我发出咆哮。
「静香——!」
浩一郎又举起斧头挥向静香。
静香拿着小刀倒了下去,她望着气极败坏地瞪大双眼的浩一郎,冷静地说:
「我才不怕、你呢。」
「什么?」静香的腹部渗出了黏祠的血液。
浩一郎手上的斧头掉落地面,他彷佛随时都会倒地。

「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我一点都不怕你,因为我有大西葵!小葵会帮我杀了你。」
「什么?」
「我才不怕大人。」
「啊......?」
「你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喔。我的朋友大西葵是个特别的女孩。虽然没有人知道,但她真的杀过人喔,很厉害吧?」
浩一郎望着嘴里喃喃自语的静香,狐疑地歪着头。
我抓住这个瞬间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大斧,高高举起。
我不想辜负好友的期待。
不可思议的,手上的大斧一点都不重。
瞄准浩一郎的头部,我挥下战斧。

天完全黑了。
不知所措的我们,一直呆呆站在这具男人尸体面前。
细雪如白色花瓣漫天飞舞,巨大迷宫上空换上了夜晚的色彩,冬天的月光把浩一郎冰冷的身躯照得雪白。
我望向静香,以眼神问她该怎么办。
静香脸上沾有鲜血,脸色像纸一样苍白透明,嘴唇也比平常更没有血色。
她颤抖着。
我发现静香身上已经失去那股魔力。
自从她承认说谎的那一刻,静香彷佛消了气般丧失那股力量。
此刻只见她愣愣地蹲下身子。
宫乃下静香已经不再对我发号施令了。
也不会再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主意了。
我所认识的宫乃下静香已经不存在了。
此刻在我眼前的,是个不适合哥德萝莉风洋装、戴着眼镜的文静图书委员。
她看了很多书,见多识广,但就只是这样。
不过我,大西葵,是个特别的女孩。
我这么催眠自己。
即使只有一个人我也不怕,我得帮她到最后。
我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拉起浩一郎的尸体。
好重。
他有几公斤啊?我用双手拖着他的右手,但没走几步就气喘呼呼,好想放弃。
这时静香站了起来,她以瘦弱的双手拉起浩一郎的左手腕。
我们对望了一眼,互点了一下头。
我们就这样一路拖着浩一郎的尸体......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国中女生,顺利搬动这具成年男子的尸体。
我擦了擦眼泪,望着头破血流、表情挥挥的浩一郎,拖着他的尸体。
我们走了很久,来到了巨大迷宫的尽头。
我丢下还在哭泣的静香,跑回命案现场捡回凶器,一把沾满血迹的大斧头。
我把战斧抛到尸体旁。
接下来,只要移动其中一片钢板,隔出一间密室就行了。
静香还在哭。
墙壁一动也不动。
长方形钢板并没有固定在地面,就只是立在地上,每片高两公尺、宽三公尺左右,结构看起来很阳春,却出乎意料的重。
地面上还摆了很多水泥块预防倾倒。
静香哭着帮忙推。
尽管我们用尽全力,钢板还是文风不动。
我大喊着:
「一、二、一二!」奋力向前推。
终于动了,随着一阵摇晃,钢墙应声倒地,就压在尸体上头,晃了几下之后才停止。
我和静香原想扶起钢板,却实在无能为力,只好呆站在一旁。
反正这么一来也看不见尸体,先这样好了。
我们手牵着手向外跑,却在迷宫里迷了路,怎么走都找不到出口。
天色已经全暗,只能凭靠月光照明。
黑暗之中,我不小心撞到墙,鲜血自额头流下。
静香打刚才就哭个不停,我告诉自己要坚强,紧紧握着她的手,也不禁流下眼泪。
没多久,我们又回到藏尸的地方。
再试一次吧!我一定要走出迷宫!我要走出迷宫啊!

呜呜。
眼泪不停流淌。
终于,我们找到了迷宫的入口,回到现实世界。
正当我打算拔腿逃跑时,突然注意到一件事,不禁停下脚步。
静香讶异地朝我的视线方向看去,也惊呼出声。
那里——停着浩一郎开来的厢型车。
静香的计划真是太随便了,我埋怨地想。
把车子留在这里安全吗?要是被人发现车主失踪,不就糟了吗?
一旁的静香似乎已经无力思考,只见她瞪大眼睛看着前方。
我拉起袖子,帮她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
她的侧腹还在渗血,这或许是她恍神的原因吧。
我得赶快做些什么!我要赶快回家、拿急救箱,拿急救箱帮她消毒……用绷带缠起伤口……
我跑回厢型车,打开驾驶座的车门。
钥匙还插在钥匙孔上。
我坐上驾驶座,以顺时针方向使劲扭动钥匙。
轰隆!伴随着不祥的声响,引擎发动了。
静香赶紧坐上副驾驶座。
我们猛力关上车门,脑子一片混乱之中,我拉开手煞车。
接着紧握方向盘,踩下油门。
车子移动了一点距离。
我们能这样开回家吗?能顺利把这部车开回宫乃下家的停车位.....
身体在发抖,我一不小心猛力踩下油门,车子向前暴冲,引擎发出了奇怪声响。
静香放声尖叫。
车子冲进一片杂树林,沿着山坡往下,最后迎面撞上一棵大树。
在一阵怪声过后,车停了下来我哭了出来,静香立刻握住我的手。

「下、下车吧,小葵。」
「要下车吗?」
「在树林里车子不会被发现的。没关系的,我们下车吧,得快点逃才行。」
「嗯……」我踉跄地走出驾驶座,静香则因为刚才的冲击止住了眼泪。
我们爬上杂树林,回到林间的道路。
附近一片漆黑,不见人影,几个附在倾斜的老旧电线杆上的路灯,发出诡异的光芒。
我回过头去,看见静香的血一滴滴地落在沙地上。
真令人担心。
我们得赶快回家才行,一定要顺利回到家!我紧握静香冰冷的手,眼看路面愈来愈宽,最后地面变成了柏油路,离下关闹区不远了。
我逐渐感觉到潜藏在体内深处的力量,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需要静香鼓舞的女孩。
我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办到、一定要逃离这一切。
我可以的。
我必须是个特别的女孩,就像静香深信的那样。
终于,我们抵达了下关闹区。
回到岛上的最后一班公交车,应该再二十分钟就会发车。
我和静香以车站前的公车站牌为目标,尽可能佯装无事地走着。
我们都垂着头,静香一直在意着不断滴落地面的鲜血,我为了遮掩额头上的伤口,拉了拉刘海。
马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似乎对除夕夜还在街上走动的两个国中女生不感兴趣。
我们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公车站牌就快到了。
我紧紧握住静香的手,继续前行。

「......大西,是大西葵吗?」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我压低着头,警戒地回过头去。
一个骑着脚踏车的警察停了下来,打量着我们的脸。
是那个警察伯伯,他告诉我斯巴达狐狸的故事。
回想起来,那彷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警察伯伯笑着对我说:
「今天和朋友一起吗?不过今天是除夕夜,都这么晚了,国中生最好不要在路上闲晃喔。赶快回家去吧,知道吗?」
我注意到静香一直在发抖,她的手愈来愈冷了。
我努力挤出笑容,提高了音调。

「好的!我们正要搭公交车回家呢。」
「是吗?路上小心喔。」
警察伯伯笑着点了点头。
我心想,成功了。
然而下一秒,心脏扑通地跳了一下。
静香的手变得像冰块一样冷。
警察伯伯再次踩上脚踏车踏板。
我的心发出尖叫。
静香嘴里喃喃自语,似乎在念些什么。

「我、我……」我在心里祷告着,不要说出来呀。
静香,不要说。

「已经、不行了......」
静香顿时全身虚脱。
解说寻找出口的寂寞少女们我的眼里泛出泪光,声音颤抖地叫住了警察伯伯。

「警察伯伯!」
正踩下踏板的警察转过头来,狐疑地应了一声。
然后看到我快哭出来的表情,吓了一大跳,急忙问我:
「发生什么事了?」
他将视线下移,看见了我们身后一路的血滴。
静香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往下滑。
我朝警察伯伯慢慢地伸出双手,不禁哽咽起来。
警察伯伯讶异地看着我和蹲坐在地上的静香,一脸严肃地下了脚踏车,大步向我们走来。
我哭了出来。

「警察伯伯,我们杀了人,我们是杀人凶手。拜托,快逮捕我们。」

全书完


啊~~!终于出现了喵。。。。。。。
真是千辛万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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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8

  •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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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phonesdo 騎士
黑暗系的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全篇都太过阴沉了吧。。
而且不少地方的安排实在是理解不能,虽说内容应该不错,毕竟都翻拍过

11 年前 0 回復

月待草 勳爵
总觉得…前面的那个“弑父”先不说(那个其实也应该算意外吧?至少到不了故意杀人的程度吧因为没有行为…在中国好像“不作为”这种的不算故意 )
后面的那个肯定是正当防卫吧?满足正当防卫的所有要件啊…换句话说如果静香最后没有角色崩坏(个人认为她前面还是个足够冷静的人,而且忍耐这么久不应该到现在忍不住),隐瞒住一些问题,比如战斧的来源(丢掉不就好了…)她就能实现愿望了啊…
嘛,大概是在事情和自己无关时能保持冷静,有关时就会显出正常的一面了吧,就和书的读者一样~

11 年前 0 回復

weigh1111 子爵
额……最后还是招了啊……亏得我还以为静香是最强的呢,原来还是理论为主缺乏实战啊,果然还是经验最重要么……

11 年前 0 回復

空色的詠使 勳爵
一口氣看完了...真不錯啊...櫻庭的小說

12 年前 0 回復

yzh_L_N_ 平民
我看完了。。不喜欢这个口味的哇。不好吃

12 年前 0 回復

yzh_L_N_ 平民
看到标题。。果断手贱进入了。。。表示下午上课爪机持续给力。

12 年前 0 回復

iamco2oknow 騎士
这位作者果然很多面手呢。还是轻小说看着更放松就是……

12 年前 0 回復

绯红 公爵
嘛。。。我也是看了糖果子弹才知道櫻庭一樹~

话说她咋老喜欢写神隐。。。杀人。。。

o(╯□╰)o

15 年前 0 回復

ayunhuan 騎士
樱庭一树的风格还是黑暗系啊,不过感觉结尾的确有些草率,轻易就向世俗妥协了。

15 年前 0 回復

syqdisver 王爵
最后的收笔还是这样黑暗啊…樱庭大妈的作品总是那么叫人毛骨悚然

15 年前 0 回復

sheets32 勳爵
看到標題上
櫻庭一樹
四個字
所以我又出現了

15 年前 0 回復

happynagisa 子爵
哇.黑暗向的啊.原本这类小说就少.精品中的精品啊

15 年前 0 回復

jim60020 平民
.....感覺有是一短篇
像糖果子彈一樣 短又有爆發力

15 年前 0 回復

54play 勳爵
暗黑系…很喜欢。自始至终的平淡日常的文字,配着隐藏在其中的血腥与黑暗,真的很赞

15 年前 0 回復

逆轉 勳爵
看標題我YY了
不過結局太簡單

15 年前 0 回復

liwenyuan 伯爵
结局…变成治愈系了==
不过全文无疑是糖果子弹的风格,嗯,很不错

15 年前 0 回復

robao 勳爵
这结局,有点草-_-
风格不太喜欢

15 年前 0 回復

wanman 騎士
同意LS某位,樱庭的小说看了让人很既心疼又无奈
结局确实草率了些呢,少女们担不起负罪感,但是,果然还是大人的过错多一些吧,这种方式解决真遗憾

15 年前 0 回復

guwen35 侯爵
是糖果子弹那一类么?
觉得糖果子弹还可以的说
有时间看看这部作品

15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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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ngl 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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