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公主[第七卷](完结)


序章

事情发生在某个下雪天。
一名少年——伫立于缓缓染成一片纯白的山丘正中央。
周围没有其他人影……在清晨洁净的冷空气中,他的身影格外显眼。独自站在这座小山丘上的矮小身影,看起来非常突兀……仿佛拒绝融入周围的风景,飘散着寂寞的氛围。
虽然称他少年,不过年纪应该未满十岁,是个称他幼童也说得通的孩子。从他的容貌来看,大概是六岁或七岁……这种年纪才对。
可是……
跟同龄儿童桐比高了半个头的身材,另外最重要的是握在那手里的——一把刀,让他看来特别成熟。一个人站在山丘卜的身影,确实给人孤独的印象……但另一方面,完全看不见跟父母走失的孩童那种怯懦。
他握的耶把刀形状有些奇特。
虽是双刀刃,但刀刃明显弯向一边,看起来就像将作业用的刀子拉长。并非借由大力挥舞的力量砍杀敌人,或是靠蛮力压斩对手的道具,而是先摆好正确的刀刃角度。再拉动刀刃仔细“劈开”——就是基于这种技术所铸制成的形状。
那是少年也能使用的略小型的刀,而且制工相当粗糙……但应该不是孩童游玩用的东西。就玩具来看,一旦刀刃脱落,那尖锐的钢刀尖端还是有些危险。不……别说什么危险,光是挥动一百下,普通的孩子肯定就无法抬起手。
“…………”
少年无所事事地悄然站在雪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摆好刀,接着向下一挥。
空气迸射一声微弱的声音并绽裂。
少年再度挥刀。
挥刀,挥刀,不停挥刀。
少年中邪似的拼命挥刀。与其说他专注……倒像是在生闷气,给人一种固执的印象。不知他是特别喜欢修练刀法,或是……年纪轻轻,却有什么烦恼吗?
少年继续挥刀。
十下,二十下,三十下……
动作还很拙劣,可是如果让熟稔刀法的人来看,肯定要大吃一惊。这名少年已有相当根基,不论是握法、施力、重心移动、肌肉运用……都不只是单纯地举起、放下武器,他的行为本身足以称为“技巧”。尽管只是基础中的基础……在莱邦王国中,即使是骑士或职业军人,也有尚未达到此种境界的家伙,而年纪轻轻的这名少年却已能如此自然地施展刀法。
想必他是拥有傲人的天资和卓越的师父,本人的努力固然重要,但也必须有相对的天资,努力才能发挥效果。若从年龄来看……这种熟稔度称得上是异常。偶尔因武器沉重而身体晃动,反倒显得有些可爱。
少年以单调的声音继续数着。
“九十九……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看来超过一百下还不打算停止。
少年的身体升起一股热气。这是当然的,就算再熟练,不断挥动沉重的刀,身体还是会发热,也会累积疲劳。
但少年仍旧继续挥刀。
仿佛年幼的他亦有坚强的意志……
“一百五十三、一白五十四、一百五十——”
可是……
“——夏侬!”
银铃摇动似的——如此可爰的声音在冬季的山丘上响起。
少年——夏侬停卜挥刀的手臂回头。
一名少女小跑步奔上山丘。
与少年极度相似的黑发黑眼少女,就像是同一个模子铸战,具有许多共通点的容貌,在宣示着少女和他拥有浓厚的血缘。
他的双胞胎姐姐——拉蔻儿。
“……什么事?”夏侬侧头问。
拉蔻儿的模样跟平时有些不同,她的表情和声音里少了平时的悠哉慵懒。
“爸爸……和妈妈……在叫你。”拉蔻儿以幼儿那种不擅运用舌头的结巴语气——但又异常成熟的口吻表示。
“为什么?”夏侬侧头问。
父亲和母亲都知道夏侬在进行晨间修练,更何况吩咐他练习的正是父亲本人。父亲当初既不说明理由,亦不容他反对地灌输这些技术——不过他也很喜欢刀法这种东两——而且开始修练后,若非发生什么大事,父母也不会来打扰他练习。
话说回来……自从夏侬开始习武,父亲每天都随时在旁指导,唯独近一年来,父亲和少年一同来这片草原的次数减少成三天一次,多半是少年独自默默挥刀。
“帕希菲卡——”
“帕希菲卡?她怎么了?”
更侬兴致索然……不,应该是有所忌惮似的讲出那个名字。尽管是孩童的口吻,但显然对那个名字非常冷淡。
“她……发烧了。”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夏侬意兴阑珊说道。
“可是……”拉蔻儿神色困惑地接道:“总觉得……爸爸和妈妈的样子……比平时更可怕……要我……赶快带你回去……”
“……真麻烦哪。”仿佛真的很不耐烦地说完后,夏侬将刀子收回放进一旁的刀鞘里,再跟同样放在旁边的麻袋一起扛在肩头。
“夏侬——”
“反正过两天就好了……她一定在那里大哭小叫了吧?”
对双脚砰砰砰踩着雪白地面的拉蔻儿——这似乎是她催促对方的意思,夏侬边打呵欠边说。
“可是、可是……可是可是——”
“好好好,知道啦。”
不知她为何如此焦虑,拉蔻儿使尽全力拖着他。夏侬勉强维持差点要被拉倒的身体,跟她一起朝家里步出。
“什么跟什么嘛,真是的……”
话虽如此……他的表情依然不耐。
※ ※ ※ ※ ※
事实上……这个“妹妹”对夏侬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不,甚至是怨恨她、讨厌她才对。正因如此,尽管帕希菲卡发烧确实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刚满周岁的她哭泣也好,痛苦也罢,对他而言都是无关痛痒的事。对她只有感到郁闷,从不曾觉得同情。
就夏侬来说,帕希菲卡不过是潜入他们家的陌生小孩——只能算是异物。他根本不把这种家伙当成“妹妹”,对她的认知也仅止于——只要肚子饿了、尿布湿了,就大哭小叫的麻烦生物。
“从今天起,她就是你们的妹妹。”
父母这么告诉他,但孩童的心灵不可能随大人的这种理由轻易调适。
第一次看见时,不负责任地认为她很可爱……可是一起生活后,烦闷感令他无法忍受。不但吵翻天,琐碎杂事也因此增加,甚至连房间都被她侵占。而且父母总是把帕希菲卡摆在第一顺位,夏侬和拉蔻儿因此沦为第二。
(为什么……爸爸和妈妈都比较重视那家伙?)
夏侬有时会这么想。
(那种——别人家的小孩比较重要吗?那种小孩……那种家伙……)
由于欠缺虚荣、面子和常识,孩童的心灵有时极度单纯。单纯地利己,单纯地残酷,单纯地率直,不会故意伪装、遮掩自己的内心。
是的。
夏侬很讨厌帕希菲卡。
然而……
※ ※ ※ ※ ※
“我回来了。”夏侬一边整理被拉蔻儿扯皱的衣服,同时朝似乎在后面房间的父母唤道。
后面是帕希菲卡的房间。
原本是夏侬的房间……可是父母表示那里光线好,自作主张地把房间给了帕希菲卡。事后当然也立刻加盖夏侬的房间……但这种“被抢走”的感觉终究难以拭去。
不对,被抢走的不仅是房间。
“爸爸——妈妈——”
跟在匆匆奔向后面房间的拉蔻儿身后,夏侬仍旧呵欠连连。不就是平常那种发烧嘛,又何必特地叫他中止晨练,把他召回家来呢?
不,就算不是平常那种发烧也无所谓。
那种小孩干脆……消失最好。
她本来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不在这里是天经地义。就算消失,也只是恢复成以前的生活,恢复成以前……只有家人的生活。
夏侬不自觉地想着这些事,他边想边进房……接着不禁呆立原地。
房里充斥着异常沉重的空气,父亲和母亲以前所未见的凝重表情转向夏侬和拉蔻儿。
“怎……怎么了?”忍不住全身僵硬的夏侬问。
可是……还没听见父母的回答,他就已醒悟这股沉重空气的原因。因为这正是他前一瞬间幻想的情况——覆盖在帕希菲卡稚嫩脸庞上的,是连儿童的眼睛都能辨识出的垂死样貌。
老是在那里大哭小叫……如此充满生命力的这个“生物”,此刻被母亲凯洛儿抱在胸前,发出非常轻微、虚弱的喘息。
“为什么……”夏侬呻吟似的低语。
帕希菲卡发烧了,而且这一次碰巧十分严重,程度足以致命。
事情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而已……
“夏侬……拉蔻儿……”玉马——父亲那张粗犷的脸孔露出悒郁的神情说:“一天到晚忙着照顾帕希菲卡,都没时间关心你们俩,我感到很抱歉。”
“…………”
事到如今为何要重提这件事——在这个想法萌生之前,夏侬已因惊讶和羞愧而全身颤抖,因为这就像是——自己的内心被父亲识破。
然而……
“现在说这些,你们或许也听不懂……”玉马凝望仿佛即将咽气般喘息不已的帕希菲卡,再将视线移回夏侬他们身上。“这孩子……就各种意义来说,是背负不幸的人。”
他初次听见这件事。
不幸,是什么不幸?是什么意义的不幸?他甚至无法全然理解不幸一词的含意,对儿童来说这不过是没有实体的概念:可是……一看见父亲的表情,他也能想像到这是非常、非常辛苦而悲伤的事。
而她——帕希菲卡竟背负着这种事吗?
“出生时就该拥有的东西!这孩子在出生前就失去了好几样。这并非任何人的错,谁有错、谁没错——这种事毫无意义,只因大家都很软弱、胆小……所以这孩子出生时就被夺走了许多东西。”
不知对父亲这番言论有何感想——母亲凯洛儿垂下目光。
“因此,我和妈妈希望至少奉献出我们所能给的一切——正如我们给你们的一切,希望给予她一般人在出生时,无须努力就能轻易得手的东西——跟你们拥有同等的幸福。希望这孩子长大之后,不会对来到这世上一事感到后悔。”夏侬和拉蔻儿……默然无语。
两人对玉马的这番言论确实连一半都无法理解,不过模模糊糊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
一般人理应拥有的东西,这孩子却已被人掠夺。
对了。
他拥有父亲和母亲,也拥有拉蔻儿。夏侬从出生起就理所当然地拥有家人,他们总是伴在自己身旁。
可是,帕希菲卡没有。听说她是母亲凯洛儿的友人所生,恐怕在她懂事之后……她身旁也不会有真正的家人,一个都没有。
在陌生人围绕下成长的孩子。
真正的母亲,真正的父亲,真正的兄弟姐妹,她全都没有。
因此……即使只是代替品,就算不是真正的家人,父母也想给她相同的东西。倘若是绝对无法取得的东西,至少……即使只是代替品,即使是赝品。
然而……
一切都是惘然,这孩子此刻即将死亡。
父母的心血终究成空——她在此一无所知地逝去。
不论是自己背负的不幸、夏侬的双亲因此拼命灌注的亲情,以及夏侬的不满,她挟带这一切的一切……从这世界消失。所有东西都无意义地磨灭,宛如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就此消逝不见。
“…………”一想到这里……夏侬就觉得坐立难安。
“我们尽力了,今晚是关键时刻;不过……只有人的生死,有时真的是无可奈何,你们也要有所觉悟。”
夏侬静静聆听玉马的话。
※ ※ ※ ※ ※
他蹑手蹑脚地进入房间。
虽然知道这是多此一举(父亲和母亲都对气息异常敏锐),可是这个房间里荡漾着让夏侬不禁如此做的沉闷气氛。
“你还没睡吗?”昏暗的房间深处传来凯洛儿的声音。
她——宛如成为一尊化石,和早上维持相同的姿势搂着帕希菲卡。仿佛深信只要轻轻一晃,手臂里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就要粉碎……
可是,她并非身体强健之人。夏侬走近一看,母亲脸上明显浮现憔悴之色。
“妈妈,你休息一下吧——”
“没关系,要是没做完所有能做的,事后一想到‘啊啊,当时那样做就好了’,实在很讨厌嘛。”
母亲淡淡一笑。
仔细一想,固执正是她的特色……可是与纤细身段毫不相称的强韧意志,或许正是侵蚀她生命力的祸首。
凝目一看……她对面是抱胸端坐的父亲,以及一旁靠着他而坐的拉蔻儿。两人都沉睡般地闭着双眼……但似乎并未熟睡。
即使想睡,大概也睡不着吧。
“夏侬……过来。”
凯洛儿向他招手。
夏侬乖巧地坐到母亲身旁——凯洛儿怀抱里的帕希菲卡,头部正好就在他的鼻尖前方。
“……情况怎么样?”
“目前还不知道。”凯洛儿叹道。
父亲和母亲在这方面都一样——这对父母并不会因为对方是孩子,就顾左右而言他,找借口敷衍了事。既不会纵容放任,亦不会轻视小觑,他们在必要时刻会把自己的小孩当成大人看待。
他们绝不说任何推搪安慰的话,因此——
“今晚仍旧是关键时刻,只要能够维持到明天早上……”
夏侬也知道此刻的每分每秒……正是一个生命殒落或存续的紧要关头。
“……喔。”夏侬说完紧盯帕希菲卡的小脸。
她的模样……异于平时,生命感极度薄弱,甚至给人一种随时都会消失的感觉。
“……啊……”
小手动了。
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仿佛在搜寻被掠夺的东西、失去的东西。
这当然只是夏侬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是……
“……握住她。”
“……咦?”
“握住她,拜托。”
听见母亲的恳求,夏侬——握住那只颤巍巍的小手。
那只手超乎寻常地小,大小几乎跟洋娃娃的手一样,可是比玩偶更加脆弱……而那只手传来的热,诉说着一个生命正竭力抗拒死亡。
炽热。
那小手非常滚烫,而且……那只手的触感非常细小、无常,仿佛继续这样握下去,就会像雪一般因热融化,消失不见。如果夏侬用力一握,肯定就能轻松损毁这只手……像是玩偶般四分五裂。
然而……
夏侬忽然有所体悟。
这只手和洋娃娃的手不同,无法修复,不能修补。一旦这一刹那损毁……永远都无法复原。
“妈妈,我——”
“什么事?”
“我……我……”
夏侬支支吾吾,宛如不知是否该坦承自我罪行的犯人。
因为自己的幻想,帕希菲卡才会被病魔缠身——夏侬如此认为。这股愧疚感深深侵袭他稚嫩的心灵。
(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他对自己辩解,但话语在他的内心空虚响起。
(我只是想说,要是她消失就好了,要是她——)
——死亡
夏侬在自己内心轻声说出这个词汇,忍不住浑身大震。
对年幼的他来说,“死亡”并非实际上的现象,只能算是“消失”的同义词。不过是从这里消失,不过是某人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事实卜他只能如此自我中心……而且极端暧昧地凭感觉掌握这个意义。
因此,他才幻想帕希菲卡消失,根本没考虑到消失在现实上代表的意义——死亡。
只要帕希菲卡消失。
年幼的夏侬低头俯视在母亲胸口,因高烧苦闷不已的婴儿想着。
只要这婴儿就这样死亡。
只要独占父母关心的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死亡……只要她一死……
死亡,结束,消失,不见。
未来就此断绝。
前方空无一物,永远消灭,不能重新再来,无法挽救。
什么都……没有。
莫名的失落感,自己的日常生活突然缺了一块的空虚感。
夏侬有种窥伺地狱底层的感觉,而他知道自己跟帕希菲卡一样——正濒临某种关键点。虽然没有理由,可是有意义,对六岁的男孩来说,这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我……”
倘若自己的幻想是这一切的原因。
假如自己的幻想是错误的。
能够拯救这孩子的也只有自己……
夏侬心中涌起这种确信。这或许是幼儿特有的愚昧和 自以为是的误解,然而在当时,对他而言是真实的,具有与真实同等的意义。帕希菲卡的生死,交托在夏侬的手里。
因此……
“我——”
再许下超越这孩子死亡的祈愿吧。不停祈祷,直到取消 原本的荒谬幻想,相信自己的祈祷足以推翻这个残酷无情的现实。
父母都是公开声明不相信神明的人,在这样的父母影响下,夏侬亦从未向神明祈祷……可是如果这是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请神——就算不是神也好……任何人都好……请你……)
夏侬握住小小的手恳求。
(这孩子——请救救这孩子……)
※ ※ ※ ※ ※
穿透眼睑射入的光芒。
那道白光甚至让人感到痛苦……夏侬睁开眼。
他似乎因为拼命祷告、祈求,不知不觉耗尽力气睡着了。
猛一回神,发现父母都不在,只有靠墙而坐的拉蔻儿正沉沉酣睡,她身上披着一条毛毯。
于是——
“………!”
夏侬立刻抹去在意识里扩散的睡意,站起身来。
父亲呢?母亲昵?还有……帕希菲卡呢?
听见他慌张奔出房间的脚步声,醒转的拉蔻儿揉着眼皮……但他连这件事都没理会。
他发狂似的在家中寻找。
她的身影,她的声音。
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这化为恐惧,压着年幼少年的身躯。
结束,消失,不见。
死亡。
未来就此断绝,所有可能性消灭殆尽。“说不定”——三个字涵盖的所有可能未来,都化为单纯的幻影烟消云散。
一想到此,他就再也无法忍受。
说不定可以更重视她,说不定可以更喜欢她,说不定可以给予她更多喜悦。
她长大以后,说不定会开口叫自己“哥哥”,说不定可以一起体验许多快乐的事、开心的事,说不定痛苦时可以相互扶持,说不定可以一起跨越悲伤。
这些未来,这些无限的可能性。
一切都已不见,消失。
夏侬觉得自己此刻才初次体会什么是真正的后悔。
“啊啊……”
他好想看看那张可恨的小脸蛋。就算是哭声也好,什么都好,只要她在这里,只要她还活着,这就将……成为可能性。不晓得下一刻将发生什么,不知道明天将会如何;然而,只要活着,只要她还活着……这都将成为明日两人一起生存时的可能性。
他认为这是就算赌上一切都值得相信的美好事情。
(拜托……拜托……)
少年开启通往室外的最后一扇门。
接着——
“……你醒了吗?”
父亲的声音。
然后是父母伫立在逆光下的影子——
“啊……”
夏侬频频眨眼,待眼睛习惯了强烈阳光,他望向母亲的胸口。
母亲抱在怀中的“妹妹”。
夏侬发现她正发出从昨天的样子,完全无法想像的安隐气息——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立刻跌坐在原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唇间逸出虚弱无力的笑声……同时某种东西从脸颊滑落。
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初次察觉自己在哭泣。
就算照顾她很麻烦,就算原本不是家人。
那种事根本无关紧要。
倘若自己的明天少了她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将会很寂寞,宛如理应在那里的某种重要之物全部遗失一般。
正因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太好……太好了……哈哈哈哈……”
话不成声。
跌坐在家门口,脸颊被连自己也不知为何冒出的水滴沾湿……少年只是一味抬头看着“妹妹”傻笑。

[ 本帖最后由 shinichikodo 于 2007-9-19 20:19 编辑 ]


第一章 其名为梅菲丽亚


……自己即将死亡。
女子看见这个未来。
并不是预测,这是已经决定的未来,甚至不容其他可能性介入,刻划在女子背脊上的伤口很大、很深。
早已感受不到疼痛,手脚也无法移动。视野逐渐变暗,就连理应在身旁流动的潺潺流水声,都开始逐渐远离。
所有感觉与身体缓缓分开……唯独意识恍恍惚惚地飘浮在虚无中,但也终究随着流淌的鲜血渐渐稀释。
而且——
(啊啊……是谁……)
数个气息慢慢接近女子。
但这股气息——并非人类所有。
女子已无法掌握这股气息的真面目……但恐怕是被血腥味引来的野兽。包含魔物在内,边境的荒山里散布着大量的危险动植物。不论来的是什么动物,一匹就足以对妇女小孩造成威胁,若是成群的魔兽,有时就连一支武装士兵小队都有危险。
无处可逃。
基本上这名女子现在连动都不能动,这正是命运的最后一击,被截成两段的未来,如今再也无法重新接续。
不公平、没道理,而且缺乏慈悲,命运这种东西原是如此,大部分时……都没有人类意志介入的余地。
可是……
(来人啊……拜托……)
女子恳求。
女子以逐渐淡化的所有意识祈祷。
(来人啊……救救我……帮帮我……这个……)
女子原本完全不相信奇迹,她非常明白祈祷是毫无意义的行为。在短促而缺乏幸福的人生中,她深深体会到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如果不想随波逐流,就只能靠自己的手脚划水前进。她非常明白恳求、祈祷这种事——不可能只靠这些抵抗命运。
然而……此刻的她除了恳求、祈祷之外,也没办法做其他事了。
饥渴的紊乱气息朝她接近。
接近的方法开始变得大胆。起初防范女子逃走的野兽们,大概已察觉到对方无法自行移动,是唾手可得的猎物。
(只有……这个……请手下留情……)
大胆逼近的气息,就连感官几乎死亡的她,都仿佛能看见野兽们同时龇牙咧嘴的凶猛姿态。
(啊啊……来人啊……)
命运总是没道理、不公平。
话虽如此……正因如此,有时命运会毫无前兆地改变,名为偶然的奇迹也会莫名其妙地降临。
……冷不防。
野兽们的动作停止了。

※ ※ ※ ※ ※

咸水鳄(Saltwater Crocodile)。
栖息于边境河川……或是接近海洋等河口地区的大型 爬虫类。
咸水鳄生性凶猛,甚至会袭击大型家畜和人类。体型小的也有人类两倍长,大的甚至可达四倍长。
相较于庞大的身躯,咸水鳄的牙齿每颗都很小,锐利程度却有如剃刀。力道方面自不待言——特别是咬碎力比其他任何动物都来得强,一旦被它咬住,只要拖入水中,猎物的命运就已告终。
光是强韧的上下颚就足以肢解猎物……不过它们还会继续扭动身躯,利用旋转的劲道拧断猎物的身体。
除了想像中的魔物“龙”以外,咸水鳄可说是最厉害、最巨大的爬虫类。至少在滨水地区,它并非普通人类能够应付的生物。背向它全力逃跑,或许是最明智的抉择。
然而,堪称滨水暴君的咸水鳄们,同时停止动作。
宛如雕像般静止不动,甚至没有发出声响,这群大型爬虫类盯着某个方向。
它们正警戒着。
但,是为了什么……?
“闪开——这样说也听不懂吧?”
无精打采的低语声。
一道人影从铺满枯叶地毯的森林中悠然走出。
在秋季倦怠的阳光中……那道人影变成一名高挑的青年。
白布束起的黑长发,隐藏着索然光芒的黑眸,以及光看外表就很沉重,拖着长长下摆的黑外套。
一一拆开来看的话,是极为阴霾黯淡的身影……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并没有给人这种感觉,或许是俊逸的五官和带着某种武术家的气质所致。动作乍看下很虚弱、倦怠……然而其实这名青年的动作里没有弱点。
“……喔。”
青年一停步,神色不耐地环顾鳄鱼们。
每只鳄鱼的身躯都比青年大了一倍有余,共计三只。
即使在地面爬行也显示出慑人吨位的这些巨体,飘散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魄力。教人联想到岩石的粗糙皮肤,看起来非常顽强,若是脑筋正常的人类,肯定不会想与它们作战。
可是——
“好像很不好应付哪。”青年边说边将右手按上左腰。
他的右手手指流畅地握住一把插在黑鞘里的大型刀刀柄。
外观和莱邦王国普遍流传的长剑明显不同,护手和刀柄的构造本身没什么特别,但缓缓弯曲的刀身具有一种异国风情的美感。
太刀——通晓异国武器和兵法者如此称呼这种武器。
然而……不论何种兵法武术,终究是用来对付人类对手的东西。
对于在地面爬行的鳄鱼对手——这种重心极低,同时动作跟人类截然不同的生物,原本的神妙技巧究竟能发挥几分程度?
鳄鱼们目不转睛地瞪着青年。
它们并未像寻常野兽般发出威吓嘶吼,亦没有龇牙咧嘴;可是爬虫类不露情感的空洞目光,清楚显示一种不容置喙的威胁。
恫吓对方或者转移注意力——它们并非能靠这种手段解决的生物。正因过分憨直,这种生物单纯到令人恐惧,只会朝猎物直扑,一味咬碎对方。
它们虽是冷血动物,攻击时的瞬间爆发力却绝不逊于哺乳类动物。不,正因身体结构不适合长距离奔跑追逐猎物,鳄鱼能确实擒翕进入攻击范围的对象。它们发挥本身巨 体难以想像的瞬间爆发力,牢牢咬住日标。
然而,不知青年是否知道这些……他一无所惧地掠入伏 地的女子和鳄鱼之间,只要再走三大步,脚尖就足以接触鳄 鱼鼻头的距离,这绝对是鳄鱼的攻击范围。
可是,鳄鱼没有动。
面对猎物时,原本只会反射性地咬住对方,不知何谓客气的动物……此刻却戒备着。说不定是本能告诉它们,对方并不适合当成“饵食”。
微妙的距离在青年与鳄鱼们之间形成一股均衡。
鳄鱼们杵在纯粹食欲和防卫本能的间隙——这种几乎不知何谓踌躇的爬虫类之王,困惑似的一动也不动。
倘若青年此时右转离去,说不定鳄鱼们也不会移动。
但他继续踏出一步。
因为好不容易形成的均衡自行崩溃了——
鳄鱼们反射性地弯曲身体。
攻击袭来。
是右侧?左侧?正面……
巨体——
“……!”
腾跃而起。
行动的是右侧的一只。
巨体破空猛扑,锐牙丛生的长颚逼近,即将咬碎青年。
青年——
“……喔。”
逸出毫无紧张感的声音,轻松跃起——
降下。
在鳄鱼的鼻子上。
鳄鱼“嘎呜”一声闭上嘴,岂有此理——青年的双脚居然从上方踩在鳄鱼,合上的嘴。
不知是被青年攻其不备,或是初次经验。被踩住的鳄鱼硬不动。
“……老爸曾说过哪?”
伫立在鳄鱼上的青年一脸不耐说道:“他说——鳄鱼这种动物的咬力很强,张嘴的力量却很小。原来如此,看来是真的。”
鳄鱼自然不可能出言驳斥……它很不舒坦地倒退,扭动全身将青年弹飞。青年以轻巧的动作着地之后,其他鳄鱼们立刻扑来。
他微微向旁跃去,闪过攻击——在空中拔刀。
鳄鱼摇摆大嘴横向攻击,但青年仿佛洞悉对方的行动,依然落在鳄鱼上方。
他将长刀向下一插。
伴随着一声闷响,加诸全身重量的刺击(不知该如何形容),从鳄鱼的鼻尖贯穿下颚。
“……嘿。”
但是,即使上下颚被长刀缝住,鳄鱼照样轻松扭转身躯,弹飞青年。同时另一只从旁边窜来——青年虽然及时闪避,不过长刀也因此脱手,留在鳄鱼的嘴上。
这么一来,他就没武器了。
“我听说爬虫类都很迟钝……”
盯着上下颚被长刀贯穿,却毫无痛苦之色的鳄鱼,青年喃喃自语:“看来也没办法靠‘疼痛’赶跑它们吗?”
既然如此,又该怎么办?
他的武器此时还插在鳄鱼身上,鳄鱼确实被固定在地面,不过只要它有意,应该很容易就能将嘴巴从地面拔起,扑向青年,而其他两只也还健在。
倘若疼痛不足以镇压对方,要阻止对方就只能杀死它们了。
鳄鱼们再度朝青年冲来,就连被贯穿在地的鳄鱼也用力挥动身躯甩脱长刀,跟随伙伴们攻击。
青年文风不动。
只是耐心等待对方的大嘴逼近自己——
“炎之民,飞舞吧。”他仅仅如此低语。
下一瞬间……鳄鱼们在爆炸声中飞向半空。
宛如预先埋了炸药,爆炸的火焰和狂风从地面喷起。就是这股力量,将爬虫类之王扔向空中。
主动防御系防御性魔法。
假使现场有军方魔导士,或许就知道这是莱邦王国军里称为“炎阵”(Muspelheim)的魔法。这并不罕见,换言之是很好用、很强大的魔法。
鳄鱼们——或是肚皮略微焦黑,或是被挖空一块仰倒在地。
毕竟是拥有强韧生命力的爬虫类,这还称不上致命伤——不过其中两只似乎晕厥了,一动也不动。另一只意识尚存……可是没有任何生物比仰躺在地的鳄鱼更加无力。小型鳄鱼也许还能马上跃起,现在那副庞大的身躯却像是一场大灾难,反倒让它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
拼命舞动短小四肢的模样甚至有些滑稽。
“……抱歉了。”
青年说完,拾起长刀。
似乎有了些许空闲时间。
“接下来……”
声音虽然懒洋洋的,可是青年收刀入鞘后,迅速朝颓倒在地的人影奔去。

※ ※ ※ ※ ※

(啊啊……)
在几乎失去五感的边缘,女子感到有人靠近的气息。
不知对方是谁,虽然不知道,可这名女子如今既没有其他方法,也没有时间。尽管不安,现在也只能相信这个偶然是人生最后的幸运。
发紫的嘴唇开启。
“我们虽然……虽然素昧平生……”
声音早已背叛她的意志,跟细喘差不了多少……可是她将呐喊般的意志力灌注其中,对接近的气息说道。
“……什么事?”
那个人并未阻止女子的举动。
大概一眼就察觉她已无药可救。所以至少听听她的遗言吗……那名陌生人轻轻抱起女子的同时,弯曲自己的上半身,或许是想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唇。
“请您……请您……将这个……”
这是赌上生命……不,是消耗残余性命的恳求。她即使早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甚至无法察觉自己被人抱起的触感……女子挤出浑身力量,继续诉说人生最后的话语。

※ ※ ※ ※ ※

达斯特宾大陆的夏季很短。
就连对烧灼肌肤的强烈阳光感到不悦的少女们,都不禁怀念起这种炽热艳阳。
日历上的四季平均瓜分一年的时间,可是真正称为夏季的期间,其实只有短短两个月。夏季是充满生命力的季节,不过跟漫长的冬季相比,夏日实在太过短暂、虚无。
残夏一溜烟奔离,冬季前奏的秋季腼腆到来。迎接与夏季同样短暂的收获季节,人类和野兽开始为即将来到的寒冬进行准备。
如此的秋季某日。
“唔……喵。”
利用停靠在大道旁的旅行马车车厢一侧,撑起的简易式帐篷。
一名少女在篷内沉睡。
工整的五官十分讨人喜欢,称她可爱……应该也不会有人反对;话说回来,她那有些稚气未脱的容貌,要称她明艳,或许还言之过早。
“唔喵……”
少女在毛毯下一个翻身,金色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荡。
帕希菲卡·卡苏鲁。
这是少女的名字。
既没有狂妄的由来,也没有隐喻的含意。取名的双亲只是希望她就如这名字般——受大家喜爱。
然而,这样的愿望也无法如愿,某些人们使用另一个名字称呼她。
对莱邦王室的历史来说,有如最大污点的另一个名字。
总之就是——“废弃公主”。
昔日在玛乌杰鲁教圣地——圣葛林德所下达的神谕,断言她是“毁灭世界的剧毒”,本应被暗中铲除的莱邦王国第一公主。
其存在犹如禁忌,自所有官方纪录删除。为了守护世界的未来和王室的颜面这种大义,惨遭各路人马追杀的薄命公主。
这就是她……
“喵……”
——原本应是如此。
不顾身份地嘴巴半张,呼噜呼噜发出阵阵鼾声的帕希菲卡,那副模样完~~全看不出这种悲惨的背景。要是让双眼满布血丝,苦思暗杀大计的王室成员看见,搞不好会当场虚脱。
话说回来——
“唔喵……”
原本早睡早起的她,之所以过了平时的起床时间仍未起床,是因为昨天深夜被恶梦惊醒了好几次。
不论多么积极面对人生,努力将之藏入豁达的庇荫里,苦恼有时仍会化为这种型态爆发。惊醒哭泣、睡着、再被恶梦吓醒……这种事一旦不停反复,不但会睡眠不足,也会累积疲劳。她此刻的睡脸是历经这种时间才终于取得的安宁——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她的哥哥姐姐。
这些暂且不提。
“嗯嗯……唔?”
帕希菲卡翻身。
某种东西啪啪轻拍额头的触感介入她的睡眠,而且……不知拍打她的是什么东西?额头上残留着某种黏腻的湿润感。
可是……
“唔喵,嗯~~”
接着是啪啪拍打脸颊的触感。
而且照样是湿淋淋的感觉。
虽然不会痛,可是很烦人。
接着又是啪啪两下。
然后再来啪啪两下。
继续又是啪啪两下。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唔……呜……”
帕希菲卡一开始输给睡意,打算来个相应不理……可是对这种固执反复的睡眠妨碍行为,她终究无法继续假寐。
“夏侬哥……今天早上就……再让我睡一下嘛……”
嘴里含着卤蛋似的如此咕哝……她终于睁开蓝眸望向眼前的人影。
那有如笑话般的娇小身影。
“啊噗。”
……啪啪,啪啦。
玩具般短小的手掌,沾满唾液抽打她的脸颊。
“……咦?”
帕希菲卡昏昏沉沉地眨眼。
仿佛催促她“快起床”,小手固执地拍打帕希菲卡的脸颊.唾液不停滴下。
“啊噗.噗噗。”
“…………”
因深沉睡意停顿的头脑慢慢开始运转,帕希菲卡呆滞地注视眼前的人影一阵子……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噗,啊噗啊噗!”
“这这这这这……这是什么?”
或许觉得惊叫着向后飞跃的帕希菲卡很有趣,这名可恶的睡眠捣乱者开心地咯咯大笑。
小小的人影。
非常短小的四肢,相较之下异常硕大的头部,仿佛没在思考任何事的眼睛,闭不上的松弛唇间淌流的唾液。
“小、小贝、小贝小贝、小贝比比比…!”
没错。
这正是——看来出生未满一岁的婴儿。

※ ※ ※ ※ ※

“你起来了呀。”
将脸孔从盖子开始咕咚咕咚震动的热水瓶抬起,这名黑衣女子轻唤。
大约年过二十的美丽女性。
令人印象深刻的漆黑长发和水汪汪的黑眸,她的样貌里既有成年女性的成熟,亦残留某种小女孩般的娇憨。
特别是慵懒无比的表情,让人感受剑某种儿童特有,不知人间疾苦的单纯和天真。
拉蔻儿·卡苏鲁。
若说这名女子是熟稔多种军用魔法的超一流魔导土,恐怕会有人嗤之以鼻。
而且她和双胞胎弟弟还是昕谓的“守护者”(Guardian),一起打败狙击妹妹帕希菲卡·卡苏鲁的众多敌人……就算本人亲口这么说,大概也有人无法置信,不如说她是某处的卖花姑娘还比较有说服力。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
“拉、拉蔻儿姐……!”
唰一声掀开帐篷帘幕钻出头来的,不用说就是帕希菲卡。她手脚并用地爬到拉蔻儿身旁,接着不顾一切大声嚷嚷。
“那、那是什么啦?为什么有那种——”
“啊噗。”
“啊啊,出来啦!”
手足无措的帕希菲卡,犹如目睹怪物从洞窟深处爬出。冷静一想,这根本没必要慌张,也不用鼓噪……但或许是相当震惊,她完全心神大乱。
“啊,那个……!那个小贝比……”
婴儿似乎还没学会爬行,刚爬出帐篷就砰咚一声跌倒,手脚乱动。
好不容易长齐的麻色发丝,以及骨碌碌转动的茶色眼珠,乍看下没有任何明显特征,是非常普通的婴儿。
“帕希菲卡……”拉蔻儿一如平时的慵懒表情里,增添了一丁点的讶异之色,交互看着妹妹和婴儿。“喔?是这样吗?还一直认为你是小孩子——”
“……嘎?”一时无法理解姐姐感触良多的台词,帕希菲 卡用力眨眼。
“如果爸爸妈妈尚在人世,一定会很高兴的……啊啊,爸爸、妈妈,看哪,你们的第一个孙子昵。”拉蔻儿将凝望遥远彼方的恍惚眼神对着秋日天空说道。
……不过,说不定只是单纯失焦。
“咦?不,那个——孙子?”
“那……孩子的爹是谁?”
“呃……那个,孩子的爹……?”
“啊,雷欧?嗯,最近的小朋友一脸正经,没想到这么早熟呢——”
“不是……重点不是这个啦!”
“不是跟雷欧生的?那究竟是——”
“所~~以~~说~~”
“说得也是,这种事不是重点。可爱妹妹生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就算不知道孩子的爹是何方神圣,也一定要让这孩子幸福——”
“拉蔻儿姐~~!”帕希菲卡揪住摆出祈祷姿势,感慨万千的姐姐的衣领,前后摇晃。“就说不是这样啦!”
“不是什么?”
“所以说!那不是我的小孩!基本上我的肚子也没大过,要怎么生嘛!”
拉蔻儿一时侧头……以极度认真的神情凝视妹妹。
“帕希菲卡……这样说自己忍痛生下的孩子,很残酷喔。”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帕希菲卡以最大音量吼完,咻一声全身虚脱地松开姐姐的衣领。
“那玩笑就到此结束吧?”
“…………”
拉蔻儿笑盈盈地看着妹妹举起颤抖不已的拳头,说道:“其实呀,这是夏侬——”
姐姐如此一讲,帕希菲卡才发现。
这么说来,拉蔻儿的双胞胎弟弟不见人影。帕希菲卡恍然大悟似的表情,指着婴儿道:“——他生的?”
“我想男人是没办法生孩子的。”
“要不然,就是分裂出来的?”
“……那应该更不可能吧……”
姐姐的回答让帕希菲卡忽然头一歪。
“可是,夏侬哥不就是从拉蔻儿姐分裂繁殖的吗?”
“这是谁说的?”
“爸爸。”帕希菲卡不假思索地回答。
拉蔻儿顿时陷入沉思……接着像是在想像什么,一脸陶然地说:“……这样也很美妙呢。”
“因为有点可怕,我就不追问你是什么东西如何美妙了……说正经的,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这是夏侬捡回来的喔。”
拉蔻儿一靠近婴儿,就以异常熟练的动作轻松抱起那娇小的身躯。大概是不怕生的孩子,婴儿发出开心的叫声。
“跟他换班守夜之前,我启动了‘乐园’(Asgard)……”拉蔻儿看着绵延在主要干道旁的大片森林说:“结果发生反应喔,一名成年女性和婴儿。”
“咦?这么说——”
“母亲的话……”介入两人对话的声音无精打采,不过这也不是只有今天如此。“……可惜迟了一步。”
“夏侬哥?”
从马车后方现身的声音主人,高挑的身躯罩着一袭黑外套,正是独自击退三只巨型咸水鳄的青年。
“啊,你回来啦。”
拉蔻儿嫣然一笑。青年——拉蔻儿的双胞胎弟弟夏侬·卡苏鲁,犹如欧吉桑似的转动肩膀说:“嗯啊——肩膀好酸。拉蔻儿……抱歉,替我泡杯茶。”
“好好好,那这孩子就拜托你了。”拉蔻儿让夏侬抱好婴儿,将热水瓶移开火堆。
“迟了一步是指……?”
帕希菲卡忍不住问道——然而瞥见夏侬衣服上的脏污和扛在肩上的锄头,马上醒悟了状况。夏侬大概也察觉到她的变化,轻轻耸肩,并未出声回答。这种答案亲耳听了也不会高兴才对。
“所以这孩子是……”
孤儿——帕希菲卡硬生生地咽下这个字眼。婴儿当然不可能明白,但她还是说不出口。
失去应该伴随在旁的某个人。
比任何事都严重的失去——这婴儿还不晓得这个事实。
“原来如此……”帕希菲卡神色复杂地凝视夏侬怀里的婴儿,那既非怜悯,亦非哀伤。“真是糟糕呢……”
与其说她在对拉蔻儿或夏侬说话,帕希菲卡的语气倒像是直接跟婴儿交谈。
“茶好啦,因为怕洒出来危险,我稍微放凉了。”
“嗯……”
接过拉蔻儿倒满红茶的杯子,夏侬利落地一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喝茶。
“话说回来,夏侬哥。”
“……什么事?”
抱着婴儿喝茶——帕希菲卡觉得夏侬的这个动作格外纯熟,忍不住头一歪。
“也许是我多心,夏侬哥好像很熟练耶?该不会外面有什么私生子吧?”
“有的话还得了?基本上,你以为是谁害我熟练的?”
“……嗄?”
“因为老蚂身体不好,我跟拉蔻儿经常照顾你啦。老爸原本就不擅长这种事嘛,顾没两下就好像快摔下来,让他带小孩实在太危险了。”
“……啊,原来如此……”帕希菲卡脸上浮现感慨之色。
义母凯洛儿·卡苏鲁在帕希菲卡四岁左右病故,她对义母并未残留清晰的记忆……不过,她好像依稀记得义母经常躺在床上。
“……怎么?”
“没什么。”
或许是感到她的视线,夏侬抬头相询,但帕希菲卡只是微笑摇头。
抱着婴儿的哥哥,坐在一旁的姐姐。
越过两人身影……她仿佛看见代替体弱多病的母亲和笨拙的父亲,照颐婴儿的少年少女。
“对了,是男生?女生?”
“女生。”夏侬立刻回答。
“……你确定过了?”
妹妹微微眯眼射来尖锐的目光,夏侬还以一个不耐烦的视线说:
“话说在前头,这种东西我早就看惯了。”
“真……真的吗?”
“你以为我替你换过多少次尿布?”
“你……!”
帕希菲卡忍不住要开口叫起来……可是似乎想起了什么,满脸通红地陷入沉默。
片刻的烦闷后,她终于……以细若蚊纳的声音说:“这、这倒也是。”
话说回来……即使在懂事以后,她也跟哥哥一起洗过好几次澡。要说看惯的话,或许诚如他所言;然而,被别人毫不害羞、紧张,堂而皇之地断言“早就看惯了”……总觉得有些屈辱。
“她叫梅菲丽亚。”
“喔,小梅呀。”
她重整情绪注视婴儿。
婴儿用力睁开小眼回望帕希菲卡。对出生未满一年的生命来说,眼里映照的一切都充满惊奇,令她感动万分。
“……不过该怎么办才好啊?”夏侬放下茶杯,以指尖逗弄悔菲丽亚.同时叹了一口气。“再怎么说,我们也不可能带着小婴儿一起旅行。”
“……咦?”帕希菲卡眨眼。
“不但危险,我们也没这种闲工夫。”
“啊……可是——”
“你……”夏侬眯眼瞅着帕希菲卡。“该不会是想留下来自己养吧?”
“不,这个……呃……”帕希菲卡伸指搔着脸颊。
看样子是有想过一点点。夏侬愕然望着嘻皮笑脸装迷糊的妹妹……接着转向拉蔻儿。
“我看,就请附近的……村子或小镇收留她吧?”
“嗯……这应该算是妥当吧?”
夏侬说完,跃上马车驾驶座,抽出放在脚边抽屉里的地图。
那是莱邦国土管理院发行的地图,有时会漏载小型村落……不过至少散布于主要干道沿线的村庄和城镇的相关情报,记载得相当详尽。不仅是夏侬他们,亦是王国边境旅行者的必需品。
“嗯……继续沿着大道走,就会抵达贝卢拿德里镇。那是黑格兰公爵家的直辖领地,好像是颇大的城镇,在那里寻找孤儿院之类的设施就可以了吧?
“夏侬哥,可是这样子有点——”帕希菲卡从旁盯着地图说。
“是有一段距离。照平时的前进速度,差不多要花上四天吗?哎,反正这阵子本来就打算到那附近,也不算是绕远路——”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不然呢?”夏侬皱眉回顾妹妹。
“这段期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喂奶。”
“…………”
夏侬闷不吭声盯着天空半晌……接着面无表情地重新转向帕希菲卡,砰的一声用双手按住妹妹的肩膀。
“……加油。”
“我哪可能挤得出奶啊!”
帕希菲卡的咆哮声响彻在秋季的主要干道上。

※ ※ ※ ※ ※

堆积在小河旁边的石块。
是那种当成石碑未免太过荒谬的粗糙物品,倘若周围没有新近掘过土的痕迹,恐怕也没多少人猜得到这是墓碑。
然而……
“……喔。”男人钦佩地看着这块石头。
四十岁左右,身穿轻装皮革铠的中年男人,身体结实,但个头矮小……或许是这个原因,两把宽剑悬挂在背脊而非腰际。
身上穿的野战服和腰际悬挂的小袋子,是莱邦王国军正式采用的物品,不过脚上的皮靴和武器,显然与莱邦士兵的装备不同。这种欠缺整体感的模样,正是典型的佣兵打扮。
犹如在证明他经历过好几场战役,衣袖卷起的手臂上有着大大小小的无数伤痕,而那张方形脸孔也有两道明显的刀伤。
面目狰狞大概就是在形容这种脸孔。四四方方的粗犷睑孔上,衬着一双飞斜的细眼。
个性似乎出乎意料的一丝不苟,黑发以发油整齐梳理……但这样反而显得很突兀,如果小孩在夜路上遇见这种脸,肯定会号啕大哭。
“果然厉害。”
“什么?”
冷言相询的是站在他身旁,一名伙伴似的男人。
高挑纤细的身材,跟矮子男相比五官亦显得格外细致,暗沉沉的金发十分毛燥。从两人相同的打扮来看,他应该也是佣兵——不过这位竹竿兄实在不适合这种打扮。
外表一看就很虚弱,如果一直盯着他那缓缓下垂的瘦削肩膀,就连穿得好好的皮革铠仿佛都要开始下滑。年纪将近三十吧?这位竹竿兄给人一种被儿童踹一脚,都会直挺挺……砰咚一声倒下的印象。
身上也末携带武器模样的东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型背包,犹如停在树干上的蝉一般,垂挂在细长的背脊。
怎么看都不像装了长剑、短枪、战斧这类佣兵的标准武器——他的背包里究竟放了什么武器呢?
“这块墓碑的石头……并不是以不知从哪捡来的石头直接堆砌而成,而是从那里的……”矮子男用下巴比了比附近的岩石。“岩石劈下来的。”
“是同时并用某种魔法吗?一般来说不可能吧?”
“依据不同的岩石质地,光靠剑术劈开岩石也并非不可能;不过,就算同时并用某种魔法,若非精通剑术的魔导土,也无法达到这种效果。年纪轻轻,切口却如此漂亮。”
“为什么认定对方是年轻人?”
“这里的足迹就是证据,踏法很年轻。”
“…………”
竹竿兄眨着淡紫色的眼,朝矮子男所说的那块地看去,但地面净是堆积的落叶,根本看不见足迹——本来应该那样。
“嗯,既然维克你这么说,想必不会错。”
“大概是十五到二十出头,从步伐宽来看,身高应该比亚特你略矮一点。这里也有鳄鱼的足迹……看来是这名年轻人击退的。”
“不愧是前‘致命突击队’(Mortal Storm)……该这么称赞你是吧?”
“这件事就别提了,我还没到缅怀昔日英勇的年纪。”
细长锐利的黑眼朝竹竿兄瞪了一眼。
“失礼了。”
亚特不知是在摇摆,或是在点头地晃动身躯。
“好,咱们继续追击吧。别看安契生大人那样,他这个人好像也没什么耐性。虽然半路杀出程咬金,咱们也没时间蘑菇了。”
“了解。”
于是两名佣兵背对这块石碑步出。

※ ※ ※ ※ ※

“嗯,呵呵。”
帕希菲卡在左摇右晃的马车驾驶座上搂着梅菲丽亚,一旁的夏侬手握缰绳,拉蔻儿则在乘客室里午睡。
“总觉得很不可思议哩。手指和脚趾都这么小,可是真的会动,皮肤也滑滑嫩嫩的。”
“啊哒啊,哒啊啊,啊噗啊。”
可能误以为是母奶的代替品,梅菲丽亚以意外强劲的力道咬住帕希菲卡朝自己脸颊戳来的手指,开始吸吮她的指尖。
“你这家伙,好痒耶,哇哈哈哈。”
“她可不是玩具,别闹了,快让她睡觉。”夏侬忍着呵欠道。他昨夜为了援救梅菲丽亚和掩埋她的母亲,几乎彻夜未眠。
“我知道呀,不过还好小梅肯吃副食品呢。”
“大概才出生半年吧?可能的话,我想还是准备一点羊奶或牛奶比较好……真是麻烦死了。”夏侬叹了一口比平时更加沉重的气,也许是对育儿有相当苦涩的回忆。
“照顾我的时候也很辛苦吗?”
“差不多吧。”夏侬瞥了一眼帕希菲卡和她手里的婴儿续道:“老爸和老妈都只顾着理你,又强迫我和拉蔻儿照顾你。半夜哭个不停也没办法好好休息,稍微不留神就闯下大祸,结果害我被老爸毒打……”
“…………”
“为什么我家父母如此疼爱这种别人家的小孩?为什么我非得做这些事不可?当时也曾这么想哪。”
夏侬伸手搔脸……接着终于露出一丝苦笑。
梅菲丽亚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梦乡。如今只有轻微的鼾声,以及马车行进的声音,在两人的对话间响起。
“夏侬哥讨厌过我?”
“嗯啊。”
帕希菲卡若有所思地突然问道,夏侬没有任何犹豫或勉强,极度自然地应道。
“那……”
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尚未化为声音的话语在喉咙深处中断,要重新亲口问他这种事,就连帕希菲卡也感到害羞。
夏侬不知是否知道她的这种想法……停止苦笑接着又说:“好久以前了吧?你曾经发烧……”
感慨良深的语气,想必是印象非常深刻的事件。
但这时——夏侬的表情唰一声僵硬。
“发烧?然后呢?”
“不,没什么。”夏侬难得耸肩装糊涂。
不晓得他究竟想起了什么——帕希菲卡发现夏侬的脸颊带着一抹淡淡的酡红。
“什么啦?这样反而让人很在意耶。”
“不.呃……”夏侬把手摆在唇边摩擦下颚说:“就觉得那时要是顺道将你勒毙,现在就不用为了超级任性的九连环丫头所苦了嘛。小梅,你将来可不能变成这种任性妄为的女生喔。”
“多管闲事!”帕希菲卡口里娇嗔,内心也不禁苦笑。故意在这种地方企图隐瞒,哥哥还真是笨拙,至少不可能成为诈欺师之流。“基本上呀,是夏侬哥……”
此时,帕希菲卡顿住。
因为夏侬的表情冷不防变得锐利。
“……真不该做这种不合身份的事。”夏侬以尖锐紧张的声音拂去感慨的余韵说。
道路彼方。
两名男人以阻挠马车前进的阵形站在路上。
一个是矮小但身体结实,样貌极为凶猛的男人;另一个是高挑但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儒雅男人。
夏侬未能及时察觉这两名带着佣兵风格的男人气息。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故意压抑气息……另一方面则是夏侬沉浸在过往回忆,造成察觉气息的感官因此磨钝。
“带小梅进去,然后叫醒拉蔻儿。敌人的底子很硬。”
“……知道了。”帕希菲卡从驾驶座后方的窗户钻进乘客室。
“真是有够黏人……”夏侬嘀咕完,伸手按住长刀。
马车既未减速,亦未加速,以人类步行的速度朝男人们前进。
“你们打算报上名字吗?”
听见夏侬不耐烦的质问,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而,或许是另有想法,他们老实回答:
“维克·纳甘。”
“亚特·史普林格菲尔德。”
“你们没有突然奇袭,是有相当自信吗?以最近的刺客来说,算是罕见的实力派哪。”
两人听见夏侬的话,又互看了一眼。
“喂,你在说什么?”
维克蹙眉问。
矮子男佣兵踏出一步……以恫吓力十足的低沉声音宣告:
“咱们有点事要找你们带走的那个婴儿。”


第二章 维克和亚特


主要干道刹时充满沉默。
“……你说什么?”
夏侬眯眼重新端详伫立马车前方的双人组。
四十岁左右,个头不高,但结实的身体背着两把宽剑的男人。
三十岁左右,身材高挑,但或许是双手下垂的站姿缺乏气势,看起来格外轻飘飘的男人。
他们分别自称维克和亚特,不过这当然未必是真名。
两人皆是身穿轻装皮革铠,佩带莱邦王国军正式采用的军用品……然而皮靴和细部装备仍有差异。除此之外,乍看下只有维克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武器,亚特没有任何武装配备,至少夏侬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形似武器的武器。不知他是魔导士,或是携带某种暗器——隐藏式的武器等。
他们应该不是正规军,两人怎么看都像是佣兵,话虽如此,从一流的尊业高手到刚从普通农夫转行的外行人,佣兵里也有各种不同程度的人……
(……看来十分厉害,尤其是双剑大叔。)
夏侬认为对方并非虚有其表的外行人,没能及时察觉对方接近的气息,除了因为夏侬的思绪正飘向往日回忆,也是因为他们故意屏气摄息。若非累积相当战斗训练和实战经验,不可能有此表现。
况且……维克身上背着两把宽大的重量级巨剑,站姿里却没有明显的紧张,这就是长时间携带武器行动,几乎与身体合而为一的证据。
“你是说婴儿?”
“我不知道你在误会什么,”维克以低沉混浊的声音说。或许当事人平日说话就是这种调调,可是这种滚烫泥浆般的声音,再配上粗犷狰狞的五官,听来实与恫吓无异。“咱们对你们这些人没兴趣,刚才已经说过了,咱们有点事要找你们带走的那个婴儿。”
“……婴儿……”
这当然是指在河岸亡故的那女子,托付给夏侬的婴儿——梅菲丽亚,然而,全身满是武打演员氛围的两人,究竟找梅菲丽亚有何要事呢?
“你们是什么人?”
“这是我们想问的问题,你们到底是谁?是跟那个婴儿……不,是跟婴儿母亲有什么关系吗?”
夏侬并未立刻回答维克。因为难以揣测对方的意图。
“或者只是单纯路过?”
“…………”
那婴儿似乎牵扯上某种阴谋,既然如此……搞不好那位母亲的死亡也是某种人为原因所致,不,甚至没有确切证据证明那名死亡的女子就是婴儿的母亲。
不知对一语不发的夏侬作何感想……维克和亚特忽然互看一眼。亚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重重点头,接着走向前说:
“我们其实是受了婴儿父亲委托,特地前来迎接。”
“……怎么听都像是‘临时捏造的理由’,是我多心了吗?”
夏侬眯眼睨视亚特道。亚特侧头思索片刻,接着说:
“……有点欠缺说服力吗?”
“是有一点。”夏侬略显不耐地应道。
“你给我闭嘴,亚特。”维克将亚特推向后方,向前步出。“看你们的样子只是偶然路过……不论咱们是谁,把素不相识的婴儿交出来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不晓得你们怎么看我们的,”夏侬打从心底哑然失笑说道:“但就算是偶然路过,婴儿也不是说一句‘喔,原来如此’,就可以随便交给他人的东西吧?尤其是……交给你们这种态度的家伙哪。”
这两人实在形迹可疑,不过从他们俩的角度来看,或许夏依他们才叫形迹可疑。
“……是吗?”
然而,如此回应的维克,反倒显得有一点欣喜。
不过……夏侬并非完全相信他们“有点事要找婴儿”的这种言论,对方也可能是故意让夏侬误会,其实是打算袭击帕希菲卡的刺客。
“你在紧张什么?”维克皱眉问。
夏侬的脸上神情或者紧绷的肌肉,似乎不小心泄漏了内心思绪。话虽如此,一般人想判别其中差异几近不可能 “刚才你也说了什么奇袭之类的,看来你们也有某些不欲人知的事情喽?”
“不用你多事。”
夏侬怏怏不悦地回嘴,维克满不在乎地续道:
“或者你们想把这个婴儿……卖给某处的人口贩子?不管如何,留在你们身边对婴儿来说,我想都不是一件好事。”
“彼此彼此吧?”
维克并未理会夏侬的吐槽,将手伸向背上的剑。
“……既然不愿老实交出,那就没辙了,只好凭武力一较高下。”
“维克……对方不是交代不要把事情闹大吗?”
亚特如此打岔,维克则是头也不回地回答伙伴:
“我不会杀死他的……尽量。”
“还真是温柔哪。”
夏侬说着握住长刀。
姑且不论亚特,维克这个人与其晓以大义,不如以长刀打醒他比较方便;不过,那当然也不是简单的事。
“喔……为了既不是自己生的,也不是好友生的婴儿拔刀吗?”
“……不行吗?”
对他来说,保护梅菲丽亚其实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像现在这样招惹无谓的麻烦,但是一想到竭尽临死之力,将亲生孩子交给自己的那名女子……夏侬觉得至少必须负责将婴儿带给可以安心托付的人。
“不不不,这才痛快。”
不知他是否是认真的……维克猛一点头,抽出双剑。
轻轻挥动从宽度来看就很厚实的两把剑刀,那个动作甚至带着老练战士的轻松。
然而……一瞧见从驾驶座跃下,正准备拔刀的夏侬,这名粗犷的佣兵双眉一蹙。
“咦?……你的这种架式——”
此时话语中断。
……啪啦!
犹如强制斩断对话——电光轰隆一声在两人间进射开来。
“拉蔻儿?”
一边回头,同时反射性退出攻击范围的夏侬,看见打开马车乘客室侧门,跃下道路俏立的拉蔻儿和帕希菲卡。她似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马车里念诵咒语。
而在这段期间,电光继续从地面朝天际攀升、折叠、歪曲,开始形成某种形状,从空气中抽出的发光零件,叮叮当当地镶嵌在闪电的骨架上,让入联想到组成某种人偶的光
景——可是那里没有实体,它只是某种纯粹力量的凝结具现。
夏侬曾经看过这个工程。
破坏力的化身。
魔法组成的模拟生物。
正因是模拟,它才能够以自然的压倒性力量葬送敌人。
第一战术级攻击性魔法“武雷神”(Thor)……!
“这……!?”
……好像有人启动了这种魔法。
“这是什么?”
“完成!”帕希菲卡不知为何代替拉蔻儿握拳宣言:“重攻击型小史比壹号!”
“…………”
刹那间忘了敌我之分的夏侬和维克他们面面相觑。
这是……呃……这是相当……该称为奇妙吗?总之是极度诡异的物体。应该是物体没错,叫它生物也未免有太多语病。
“这个胖嘟嘟的物体……比起身体显得过于巨大的头部摔然一歪。
“……喂。”
“别问我。”夏侬强忍亟欲抱头哀号的心情说。
“那是什么?”
“都叫你别问我!”
维克和亚特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眼前出现的物体,看着这个不合逻辑的物体,两人的表情与其说是战栗,比较像是迷惑。
这个物体的整体型态是“直立步行的短尺寸鳄鱼”。
巨大的头顶黏着不知是鬃毛还是鸡冠的东西,两旁则长着小得可怜的角,眼睛细得教人不禁想要掰开眼皮检查里面的东西,手脚短得令人莫名感动。
仿佛将布偶直接放大成人类的两倍大,这个傻里傻气的外形……夏侬曾经见过。
话虽如此,装扮跟上次看到的有些不同。
圆滚滚的身上穿着有如玩具般粗糙的盔甲,右手握着用来敲钉子的超大型木槌……似的东西。
“啊啊~~好可爱……小史比……”
……嗯哼。
发出类似鼻塞,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声音之后,这个物体——应该是嵌入控制用假想精灵(Routine)的第一战术级攻击性魔法,摇摇晃晃地摆动小手小脚,朝佣兵们的方向步出。
“又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夏侬呻吟般说道。
大概是平衡感不好,这个胖嘟嘟的物体砰咚一声跌倒。
“……所以那是什么——”
“所以就叫你别问我,拜托!”
……嗯哼……
小史比霍然站起,眯眯眼仿佛在诉说“好痛哟”,一点一滴地浮现泪珠似的东西。
“……做得真精致,虽然不晓得有什么用处。”
“别担心。”拉蔻儿对有气无力的夏侬轻笑道:“我只是改变部分外观和假想精灵的设定,功能跟武雷神一样喔。”
“武……武雷神?”维克低喃。
维克和亚特似乎也知道武雷神是何种魔法。
武雷神这种魔法创造的巨汉型模拟生物,将强大的破坏力密封体内,它是专门用于据点攻坚或突破战线的强大魔法,能够启动这种复杂魔导式的魔导士不多,更何况还可以独力改良调整这种式子的魔导士,绝对有王宫魔导士团“翡翠法阵”(Jade Circuit)级的实力。
……嗯哼,嗯哼嗯哼。
高举双手大声呼啸——不过看起来也像是单纯开心地挥舞小胖手——重攻击型小史比壹号朝佣兵们走近。
“…………!”
发现地面的焦黑脚印,就连维克和亚特也脸色大变。
毕竟以堂堂武雷神攻击两名步兵,就相当于以攻城兵器袭击临时搭建的小屋,而且接触目标以前本应密封于体内的破坏力——雷电,这个重攻击型小史比壹号显然无力掌控,正呈现漏电状态。
……嗯哼?
看见维克两人节节后退,小史比再度大头一歪,仿佛在询问对方“怎么了呢”,手里的木槌因这个动作撞上一旁的树木,刚看见一道蓝色闪电窜起……立刻变成熊熊大火。
“等、等一下,这也未免……!”
不顾手忙脚乱、惊声尖叫的亚特,帕希菲卡高举拳头说:
“去吧,强行突击型小史比!扫荡冷酷无情的杀手们哟!”
不只名字跟刚才不同,而且不晓得谁比较冷酷无情,唉,尽管不合逻辑之处甚多,但夏侬早已懒得指正。
……嗯哼。
这个类似直立步行的龙的物体,左摇右摆地奔向维克他们。不停挥舞手脚的这种跑法,即使不是拉蔻儿也禁不住要会心一笑——如果看的人不晓得这个傻头傻脑的外观内侧,密封着穿透城壁、能瞬间蒸发数十人的破坏力。
……嗯哼,嗯哼。
就算躲过直击,光接近这种有控制问题的东西,就是非常危险的行为,这就像是在埋设炸药的山脚下玩火。
“呜哇啊啊啊啊………!”
亚特惨叫,维克神情扭曲,两人迅速向后飞退……
小史比冲向两人。
闪光,以及烟雾。
爆炸声撞击秋季天空,夏侬他们的头发承受暴风和冲击,瞬间飞起。
……最后。
平静下来的沙尘后方——有一个足以掩埋数名人类的大洞,以及在底端挣扎翻滚的小史比。
看不见佣兵的身影。
“……果然逃走了吗?”
夏侬望着不断升起浓郁焦味的地面哺喃自语……那对佣兵双人组似乎趁着爆炸的浓烟和巨响迅速撤退。干净利落的收兵手法,不愧是老练佣兵的证据。
话说回来,小史比约莫缩小成刚出现时的三分之一大小,施放一定力量之后,它似乎就会缩小,这方面也跟原本的武雷神不同,原始版的武雷神没有厉害到能够借由分割力量来缩小身体。
就魔法技术上的意义,的确很了不起——
“好,小史比,辛苦了。”
拉蔻儿如此说完,模拟生物霍地站起……大概是想打招呼,它一边用力挥手,身影逐渐变淡、消失。
“不过……你竟然又使出这种莫名其妙的魔法——”
“想说为充满杀戮的日常生活增添一点滋润。”
“……这根本就是十二万分的杀戮吧?”
夏侬望着地面的大洞说。不过,拉蔻儿之所以启动小史比这佯程度的魔法,当然是认定他们俩绝对避得开,夏侬也是因此才没出手制止……
“但我还有特别做得可爱一点喔。”
“……你以为这样就能一切都被饶恕?”
“可是无论如何,拉蔻儿姐不是逼退敌人了吗?真是的,杀手先生也真缠人,我又没背着‘本姑娘是废弃公主’这种看板,到底是从哪嗅到味道跟来的?”
帕希菲卡在夏侬身旁双手抱胸说。夏侬一脸虚脱地看着妹妹。
“不……好像是为了别的事。”
“……嗄?”
“我是说……他们好像不是来袭击你的杀手。”
换言之……拉蔻儿对不是杀手的对象,施展了骇人的攻击性魔法。
“…………”
“…………”
沉默横亘在三人之间,夏侬发现凝视黑洞的姐妹俩,额头上同时浮起冷汗,他不耐烦地补了一句。
“唉,不论如何,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正经的家伙。”
“……对、对呀,就是说嘛,嗯嗯,哇哈哈哈哈。”
“每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不可以在意喔。”
“你呀!你还好意思说……”
夏侬对把手放在妹妹肩头劝慰的双胞胎姐姐呻吟道。

※ ※ ※ ※ ※

相当漂亮的文件窜改。
当年应该下达过的第五一一一回圣葛林德神谕,以及有关消灭废弃公主的原委,没留下任何关于这两件事的纪录。
王室资料室——从家系表到历代王族喜好的菜单料理方法,就连理当保留所有王室相关纪录的书库里,都找不到任何纪录。
现任第一王子佛尔西斯出生时并非双胞胎,而是独生子,当时圣葛林德神谕的相关王室文件,也都被篡改成无关痛痒的内容。
然而……
“虽然漂亮,不过并非完美吗?”克里斯低喃,合上文件。
即使没有直接的纪录,只要追查记载内容里的不自然
之处,其中就会浮现某种轮廓。这就像是拟真画(Trmpe I'oeil),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去看就不会发现……一旦知道其中隐藏某种东西,就能从纪录编织出来的“图画”里,找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空白。
名唤“废弃公主”的这个空白。
“关于当时的圣葛林德神谕,目击者恐怕逾百………其中想必也包括他国大使,不论是暗杀,或是以金钱贿赂,终究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悠悠之口。”
因此,勉强捏造的纪录就会出现空白。话虽如此,要不是向佛尔西斯王子借用王室资料室的钥匙,也无法浏览这些内容。
若非王族,或者取得王族许可的人,是不能进入王室资料室的。因为里面也藏有见不得光的纪录——例如三代前的第二公主是众所周知的色情狂,夜夜出城找庶民寻欢,还有五代前的国王是不见血就无法入睡的虐待狂等等。
顺道一提……王族因为格外重视血缘,子弟里经常出现某些异常的人,毕竟浓郁的血缘关系,原本就会突显深藏在理性内的特殊性和异常性。
就某种意义来说——废弃公主这种存在,说不定也是其中一种。
“……克里斯?”
“这里,佛尔西斯大人。”
克里斯早已发现王子的气息,冷静地将纪录文件放回忙架,迅速取下另一本书籍。
“啊啊,原来你在这里吗?”从书架后方探头的金发碧眼少年——佛尔西斯王子,对克里斯微笑。“热衷调查虽是好事,不过偶尔也要呼吸户外的空气喔。露琪亚做了烤饼,要不要休息一下喝杯茶?”
“说得也是,恭敬不如从命。”克里斯说完,将随手从书架抽出的伪装书籍放回原位……忽然发现佛尔西斯的视线。“……怎么了?”
“……原来你有这种癖好啊?”
克里斯闻言重新望向这本书……神情猛然一僵。
他根本没注意名称,随手从架上抽出的竟是——化妆书。
王公贵族基于礼貌,男性也经常略施脂粉和佩带饰品。就连佛尔西斯的耳垂上,也有一粒尺寸虽小,但闪烁着洁白光芒的珍珠耳环。
可是……克里斯手上拿的分明是针对贵妇人的化妆书。
“不,这是——”
“哎,你这种美型男或许也很适合扮女装。”
“不——”
“不过要是有更深入的兴趣,不好意思,我可能得重新考虑我们的相处方式了,因为我没这种兴趣——”
“这是误会一场。”
不晓得有没有听见克里斯的辩解,佛尔西斯继续笑道。这王子搞不好很坏心眼。
“不过呢,露琪亚听了大概会很高兴,她这个人最爱替别人变装了,其实我也有一次被她强迫穿女装呢。”佛尔西斯苦笑道:“……可惜父亲大人不是很喜欢。”
“佛尔西斯大人……”
女装打扮的佛尔西斯。
这会让国王巴路提力克联想到什么……克里斯也不难想像。
“那……调查还顺利吗?”
两人一起走向书库出口,佛尔西斯对抽查一事道问。
“嗯,呃——”
“很辛苦吧?”佛尔两斯对嗳昧点头的克里斯,扬起一如平时的笑容道:“毕竟有关废弃公主的纪录全都被删除了。”
“…………”
克里斯差点停下脚步,最后终于按捺住惊讶情绪,看着佛尔西斯的侧脸。废弃公主的双胞胎哥哥依旧一脸温柔,毫无气魄地接道:
“我也曾经调查过喔。第十三号书架、第十八号书架……你好像跟我一样从文件开始调查,因此我猜想可能是这件事。”
“……殿下……”
或许是外表老实之故,这个莱邦王国的第一王子,不知该说是少根筋,还是反应迟钝,从平时的言行举止看来,绝对称不上聪明——然而这似乎是判断错误。他虽然并不敏锐,可是对事情的观察力、判断力,应该比常人优异。
“是佛尔西斯。”
“咦?”
“我不是要你别叫我殿下吗?”
“……抱歉。”克里斯停步低头。
“我的双胞胎妹妹……”佛尔西斯停步凝视克里斯的脸,克里斯仿佛从一如平时的温柔笑容里看见一抹阴霾。“同时生自相同父母的存在,可以称为分身……或是另一半。
“…………”
“我们是一样的人……只有性别不同,因此说不定……要是命运稍有偏差,被父亲大人所杀的……‘被抛弃’的说不定是我……”
佛尔西斯叹息般地说完,继续迈步。
“佛尔西斯大人——”
“我有事拜托你。”佛尔西斯这次对着前方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调查我妹妹的事……但可以让我帮忙吗?”
“不,这个——”
“不行的话,至少也告诉我调查结果吧?”佛尔西斯对因自己这番意外提议而犹豫不决的克里斯,静静说道:“我也有知道的义务……必须知道代我而死的妹妹的事。虽然没办法替过世的妹妹做任何事……至少希望可以记得她。就算大家都想忘掉她,不,正因如此……至少身为她另一半的我,应该有记住她的义务。”
克里斯重新端详莱邦王国第一王子的侧脸。
“幸福的丧家犬永眠于此。”
这句话掠过脑海。
死亡一切就结束,消失,磨灭,就连这里曾有一个人类存在的事实,终将被世人忘却。
正因原本就是非法训练,“执拗之矢”(Obstinate Arrow)所搜罗的孩子们,一旦进入训练中心,包含户籍资料的所有纪录都被删除。就算死亡,墓碑上亦没有可供识别的名字,不过是沦为没有个性的亡者,与众多尸骨一起杂乱掩埋于刻凿无情碑文的墓碑下。
自己确实存在此处的证据消失,只剩虚无。
他对此感到恐惧。
感到无法忍耐的恐惧。
因此克里斯记得,他记得在那些同类相残的求生过程中,不断消失的同学脸孔,对踏着他们生命存活的自已而言,他认为那是一种责任。
大国第一王子和原是孤儿的特务战技兵。
彻底相反的出身与立场——正因这种非凡的身世,少年们才对自己加以追忆的义务。
克里斯对这名叫做佛尔西斯的少年……初次感到亲近感。
“……开玩笑的。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没办法替她做任何事,这或许是为了掩饰只有自己苟活的愧疚感……或许只是种自我满足。”
“不,”克里斯摇头。“我想没这回事,公主要是知道,一定会很开心。”
“……真的吗?”
“嗯。”他真的这么想。
“殿下!柏拉赫大人!”略显福态的中年女性——佛尔西斯的随身侍女领班露琪亚,从走廊转角处现身唤道:“两位一直没回来,奴婢才担心地跑过来看,没想到竟杵在走廊中央聊天……奴婢的拿手烤饼都要凉了呢!”
“抱歉,露琪亚,我们立刻就去。”
克里斯和佛尔西斯交换一个苦笑,朝露琪亚的方向奔去。

※ ※ ※ ※ ※

维克和亚特的伤势都不严重,顶多只有几处瘀青而已。
“不过……”维克在树荫下拂去身上的尘土说:“想不到突然使出武雷神的改良型。”
“什么改良不改良的……他们好像说是什么‘重攻击型小史比壹号’,总之真是出乎意料的伏兵,对方居然有魔导士。”
至于亚特,则是坐在维克身旁,额头敷着以附近河水浸湿的布块。瘀青看起来很痛,不过就承受第一战术级攻击性魔法的结果来看,这种程度的伤势可说是毫发无伤。
“不晓得他们是什么来头?”
“……天晓得。”
“可是维克,你当时好像相当震撼啊?有什么发现吗?”
“啊啊,那个呀……”
亚特发现在那个莫名其妙的魔法启动的前一刻——维克蓦地心神大乱,造成斗志有些钝化。先不论没想到对方有擅长第一战术级攻击性魔法的高手,两人之所以没留在原地,选择暂时与夏侬他们保持距离,这也是一大原因。
“那小伙子的架式……还有武器都很相似哪……”维克卸下皮革镗的垫肩,拂去内侧的尘土说。
“相似?跟谁?”
“玉马·南布……不,后来好像冠上卡苏鲁这个姓氏……总之被称为‘致命突击队最强的男人’。不,就分队指挥官的能力来说,只能算是普通……可是在刀法、格斗术。以及设计陷阱等其他方面,依个人战斗技巧来看。肯定是我所知范围里最强的。当时我还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依旧忘不了他的强劲身手。”
“连维克都赞不绝口吗?”
维克的声音仍然低沉混浊,但亚特从他的语气里感到某种格外炽热的东西,这是很罕见的情况。对当时十几岁的维克·纳甘而言,那名叫做玉马·卡苏鲁的人物,说不定是他憧憬的对象。
“因为那男人的武术颇为特殊……我不可能看错。从年纪来看,他应该是那男人的徒弟。”
“啊——原来如此。”
“嗯,不管对象是谁,我对执行任务都没有任何犹豫……不!”
亚特皱眉。
重新绑好拂去尘土的垫肩,维克轻轻一笑。这男人甚少露出笑容……
“反而应该感谢这种幸运吗?如果可以跟那个玉马·南布的徒弟对战。”

※ ※ ※ ※ ※

婴儿以全身哭泣。
这对无法言语的婴儿来说,正是对父母或其代理传达自我意识的唯一手段,因此婴儿才犹如世界末日似的使尽全力哭泣,不颐一切号啕大哭。
“呜哇哇,呜哇哇哇,哇啊啊啊啊啊……!”
婴儿哭泣的理由多不胜数。也许是肚子饿了才哭,也许是看不见妈妈才哭,甚至可能是想换尿布。
对听不惯的人来说,声音听起来都一样……可是拉蔻儿表示:“仔细听的话呀,其实每种情况时的哭声都不同喔。”
例如肚子饿的时候,哭泣的嘴形会呈现吸吮母奶时的形状。
毕竟是沟通的手段,搞不好婴儿哭泣时也有所区分。
“呜哇哇,呜哇哇,哇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拼命放声大哭的梅菲丽亚身旁,帕希菲卡也跟着苦闷嘶吼,以指甲抠着马车乘客室的内壁。
“呜哇哇哇哇哇,呜哇,哇啊啊啊啊!”
“呜喔呀啊啊啊啊啊……”
“……你在干什么?”把缰绳交给夏侬,从驾驶座钻入乘客室的拉蔻儿,对犹如猫咪磨爪般搔抓墙壁的帕希菲卡问道。
“总觉得一听到这种声音就——”
“坐立不安吗?真拿你没办法。”拉蔻儿苦笑着抱起躺在椅子上的梅菲丽亚。“帕希菲卡就算生了宝宝,搞不好也会因带孩子带到一半想睡觉,忍不住勒死孩子呢。”
“……我才不会那样。”
“这种事其实很常见喔。”拉蔻儿有时会一脸慵懒地谈沦惊悚话题。
“我才不要结婚,也不会生小孩。”
“为什么?很可爱哟。”
“……不为什么。”帕希菲卡呕气似的说。
“……奇怪的丫头。”拉蔻儿边说边从椅子下的抽屉取出布条。“这大概是尿布湿了。”
拉蔻儿手脚利落地替梅菲丽亚换好尿布。儿时曾照顾过帕希菲卡,加上在故乡和旅行当地有多次带小孩的经验,对她来说是很简单的工作。
“啊,不哭了。”
“舒服吗?太好了,小梅。”
不快感一消失,也没有表达意识的必要,势利眼的婴儿以帕希菲卡都不禁傻眼的速度停止哭泣。
“简直就是收放自如,真亏她可以这样要哭就哭,要停就停哩。”
“小贝比就是这样嘛。”拉蔻儿微笑抱起婴儿。
“……是吗?原来如此。”
帕希菲卡接过拉蔻儿手里的梅菲丽亚。婴儿不停挥动小手触摸自己的脸颊,她不禁表情一缓。
“嗯……果然很可爱。”
“啊噗。”
“啊啊,皮肤滑滑嫩嫩的,哇哈哈哈。”
拉蔻儿默然凝视磨蹭婴儿脸颊的帕希菲卡……接着说道:“帕希菲卡,我想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嗯。”帕希菲卡抱着婴儿,微微垂下头说:“可是,就一下子,一下子而已嘛。”
“…………”拉蔻儿并未多说什么,离开乘客室,返回驾驶座。
“……怎么了?”夏侬手持缰绳问。
“尿布,换过后就安静了,不过今晚这段期间……大概会哭得很厉害吧?毕竟妈妈不在。”
“今晚看样子是没得睡了。”夏侬无精打采地说。
乘客室传来帕希菲卡的嬉闹声和梅菲丽亚的声音。帕希菲卡似乎彻底喜欢上梅菲丽亚了。
“不过……刚才的家伙说有点事要找小梅,不知道是什么事?”
他们肯定还会再出现。
偶然冒出拉蔻儿这个伏兵才撤退……可是从他们的实力来看,想必不可能如此轻易放弃。
“也许是某个贵族的私生子——”
“嗯,也有这个可能……总之抵达贝卢拿德里镇以后,稍微调查一下或许比较妥当。”

※ ※ ※ ※ ※

昏暗不明的室内响起敲门声。
轻轻的两下,隔了一段时间,又是两下。
但伏在床铺上的人影一动也不动。并不是在睡觉,从紧闭的窗帘和室内杂乱的模样来看……这房间的主人显然是在抗拒与室外接触。
敲门声静下来。
接着,在短促的推门声中,刻有精致纹路的房门开启了。
狂暴的白光射入拒绝室外的阴暗,在这道纯白里……一名男子的身影染上黑压压的色彩。
“蝶玛夫人。”
男子语气殷憨地唤道。
彬彬有礼……可是在某处冷然傲视对方的口吻。
“侍女们很担心,至少请您吃点东西。”
“……出去。”
含糊不清的声音命令道。伏在床铺上的脸孔,以及从濡湿枕头间逸出的话语,这是长时间哭泣的疲惫者特有的声音。
“我的……我的孩子……我的……”
梦呓般的低语。这并非针对门口的男人,而是朝自己内心投射的话语。
“蝶玛夫人,”男人维持堪称无情的冷静态度说:“请安心,属下自有办法。”
“……安心?”人影语气骤变,虽然虚弱,可是极度紧绷,仿佛蕴藏某种即将爆发的东西——就是这种声音。“你是要我如何安心?安契生!那孩子已经死了!我的孩子……我珍贵的……现在、现在又教我如何安心?”
“孩子可以再生。”被对方称为安契生的男子道。殷恋的语气不变,但其中挟带迫使对方屈服的气势。“然而,您不振作的话,什么都无法开始。”
“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的脸,也不相心听见你的声音!出去!”
“属下遵命。”安契生静静说完,向人影一鞠躬。“可是蝶玛夫人,属下必须请您再替城主生一个孩子。不管您的心情如何,必须再生一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因此,若是您搞坏身体,事情就麻烦了。”
“出去!我求求你……出去!”
“您的身体不是您一个人的东西,而您所生的婴儿,也不是您一个人的孩子,请您千万别忘记这件事。”
“…………”
或许是早已无力咆哮,只听见房间主人的呜咽声渗入枕间。安契生也没再多说什么,合上房门。
“已经……已经结束了……早就结束了……为什么你偏偏……一直这样……”
掺杂着低泣声的话语。
这个再度陷入幽暗不明的房间,只有濡湿的啜泣声犹如诅咒般不停、不停地响着。


第三章 母亲的脸孔


白色阳光在小河细流上闪烁。
河岸包围在寒冷但舒爽的空气中。
随着夜气逐渐远去,一股纯净的新生淡香缓缓扩散,弥漫现场的阳光和微风都非常纯朴……同时也很温柔。
……时间是清晨。
不是有益健康、维持规律生活这种装腔作势的理由,而是能够让人单纯肯定早起好处的……这种爽朗时刻。
“……唔喵……”
装在提桶里的清水。
从小河流截取出来的小水面……映照出一名少女的脸孔。
深邃、深邃的蓝眼,还残留大量婴儿肥的可爱脸颊,盘起的金发似乎微带自然卷,不过美丽优雅的五官称为美少女也不算丢人现眼……
“……喵呜……”
不算丢人现眼……应该是吧?就平时来看的话。
不知是因为整体邋遢呆滞的神情,或是由于虚弱眨合的充血眼眸……少了这名少女平时特有的霸气。倘若就这样扔下她不管,任由她继续发愣虚脱,搞不好会融化崩塌。
脸上的疲倦昭然若揭。
少女——帕希菲卡将双手伸入水中,瓦解水面倒影。对意料之外的冷冽踌躇片刻,接着以略微粗暴的动作掬水洗脸。
“好冷…!”
冰冷的水侵蚀松弛的肌肤,侵占帕希菲卡意识的睡意遽然一惊,瞬间飞到九霄云外……但也只有一瞬间。就像朝诱饵聚集的乌鸦,不甘心的睡意再度占领她的大脑。
虽然郁闷……却无技可施。
“嗯……夏侬哥~~”
结果,在部分思考停摆的状况下,帕希菲卡将装满水的提桶递给在旁边等着洗脸的哥哥。
“嗯……”
至于接过提桶的夏侬,眼皮下方的黑眼圈若隐若现。他这三天几乎都没好好睡过,无精打采的表情不是这两天才开始的,可是现在这种涣散的程度更加严重。
“夏侬哥……”帕希菲卡眼神迷茫地看着一旁的夏侬。“你今天早上的脸特别地怪耶~~~”
“……你这张脸还好意思讲别人。”夏侬面无表情地将提桶一倾。
“呜哇!”提桶虽小,不过当头淋下的冷水还是让昏昏欲睡的少女发出惨叫。“你在做什么啦?”
“哈哈哈,你的脸好怪。”
夏侬似乎也因睡眠不足造成大脑有些迟钝,他指着帕希菲卡哈哈大笑。怒气冲冲的帕希菲卡正想骂人……忽然又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
“哎哟,夏侬哥坏死了!”
帕希菲卡假惺惺地娇声说完,不慌不忙朝夏侬的胸口下方一抱。
“哈哈哈,你这丫头。”
夏侬以无所谓的爽朗语气说着,低头俯视将湿淋淋的头部朝自己胸口磨蹭的妹妹。
湿衣服黏在皮肤上的这种不适感,随着妹妹挖掘般的转头动作,毫不留情地开始扩散。
“你、这、丫、头!”
哈哈大笑的夏侬伸出右拳,温柔挡住帕希菲卡的头部……接着缓缓地,但犹如挖掘似的左右旋转。
哥哥有棱有角的拳头在头顶的穴道上来回滚动,激起一阵绝妙的疼痛;可是,不肯认输的帕希菲卡仍旧一心一意将头上残留的水气,擦到哥哥的衣服上。
转呀转呀,擦呀擦呀。
转呀擦呀转呀擦呀。
转呀擦呀转呀擦呀转呀擦呀转呀擦呀……
两兄妹嘻嘻哈哈地笑着,同时继续这种阴险的攻击。正常人看了,恐怕会觉得这种气氛有点难以接近。
他们固执地持续这种转呀擦呀转呀擦呀的恶作剧好一阵子……不久并非哪个人先主动罢手,两人松开对方,双双叹了一口气。
“……好困。”
“是吗?真是巧了,其实我也是。”
夏侬不耐烦地应道,接着回头望向停在河岸附近的马车。
四匹马儿向来以意外的顽强和坚韧陪伴夏侬他们的旅程,但今天早上也显得有些疲惫,在附近吃草。
在大家都疲惫不堪的这个场合,唯一的例外就是——抱着梅菲丽亚的拉蔻儿。
她一手抱着婴儿,正从马车乘客室后方的货物架,取出早餐用的干燥食材。帕希菲卡也在哥哥身旁望着马车……一脸难以接受的模样说:
“……托蔻儿姐为什么完全没事呢?”
尽管表情慵懒,不过她原本就是如此,从拉蔻儿的动作来看,确实找不到疲劳的影子。
“她才两晚而已嘛……熬夜。”
“就算这样,我觉得应该还可以再疲倦一点。”
“……搞不好只是看起来像醒着,其实正在睡觉。”
“…………”看见姐姐失焦的双眼,哥哥的说法格外有说服力。“说不定是平常就努力睡起来存着。”
“又不是储蓄……”
今天是捡到梅菲丽亚的第三天。 _
昨夜和前夜……夏侬他们彻夜未眠。昏昏欲睡时,梅菲丽亚就哇哇大哭,急急忙忙抱起她安抚,或是喂她吃副食品,或是替她换尿布……确认她睡着后,正感到松了一口气……没多久她又哭了。
尤其夏侬还忙着掩埋疑似梅菲丽亚母亲的女性,帕希菲卡则是恶梦连连,两人连续三晚都没睡饱。
至于梅菲丽亚,大概是对看不见妈妈一事相当不安,虽然他们完全没有责怪婴儿的想法,不过睡眠不足的疲劳也让他们快发飙了。
“总觉得呀,睡眠不足一旦超过某种程度,就算想睡也睡不着了。”
“反而有种精神奕奕的感觉哪。”
那当然不是活力涌现,单纯是察觉疲劳的感觉开始混乱。
“看来不勉强休息一下真的不行。”
相当不妙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倘若前天的佣兵来袭,不免有一点伤脑筋。
“……帕希菲卡,”拉蔻儿温吞的声音飘来。“没事的话。帮我看一下小梅,我要准备早餐。”
“嗯~~知道了~~”
昏昏沉沉地答应……话虽如此,帕希菲卡还是小跑步奔向马车,从拉蔻儿的手里接过梅菲丽亚。
如果只是准备早餐的短暂期间,随便让她睡在一旁好像也无所谓……但婴儿这种生物,稍不注意就不晓得会闯下什么大祸。经过这三天,帕希菲卡也有深刻的体会。
昨天也是……小梅趁她打瞌睡时吞下不慎掉落的发夹,当时不知究竟短少了几年的寿命呢!幸好夏侬将小梅倒吊起来,才让她吐出发夹。
“唔——想睡觉吗,小梅?”
“啊啊噗。”
“咦咦?什么什么?”
“噗……啊噗噗。”
“嗯嗯嗯,真是太好了。”
进行不可能成立的对话,帕希菲卡瞅着梅菲丽亚的小脸,磨蹭她的脸颊,以指尖轻轻戳她。
夏侬一语不发地注视搂着梅菲丽亚的妹妹。
帕希菲卡的动作里确实带着睡眠不足的疲惫……然而,换尿布也好,喂食也好,半夜哭闹也好,就算梅菲丽亚如此麻烦,帕希菲卡还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逗弄她。
夏侬一开始以为这跟疼爱小狗或小猫这种宠物一样……但似乎并不尽然。
“小梅看~~我是妈咪哟。”
“啊哒啊。”
“别教小孩子说谎啊、说谎。”
帕希菲卡不理会夏侬的吐槽,又将梅菲丽亚转向他说:“小梅看~~那是欧吉桑哟。”
“达啊哒啊。”
“……至少也叫个爸爸嘛……”
夏侬边说边在内心蹙眉。
拉蔻儿的动作跟帕希菲卡的明显不同。
拉蔻儿照顾梅菲丽亚的动作比较公式化、作业化,过去多次照料别人家孩子和妹妹的她,深知何时该松手。
但帕希菲卡的动作却异常专注,照理说这样更容易疲 劳。
然而,喜欢得舍不得放手——这种心情光从帕希菲卡的动作也看得出来。
犹如第一次……而且是对生儿育女一事已经半放弃的母亲。
(那个傻瓜……)
夏侬的视线移开妹妹和婴儿,在河岸蹲下,伸手掬水。
(该不会又对自己说了什么无聊的借口吧……)
以沁凉的河水紧绷双颊,他一边想着这种事。

※ ※ ※ ※ ※

车轮发出喀啦声响停下。
“……辛苦了。”
克里斯出言慰劳驾驶,从马车步下。驾驶轻轻答礼,将马车驶向马厩。
“我果然不适合当贵族啊。”
在门口目送马车的克里斯苦笑低语。
从王宫到这栋柏拉赫官邸……步行也不用多少时间,一想到徒步可达的距离却故意使用马车的人力耗损,克里斯仍然觉得愚蠢至极。
话虽如此,他之所以搭乘马车,纯粹是因为贵族徒步入宫,反而显得突兀。
与佛尔两斯的特殊关系,加上他本身的俊美容貌,克里斯原本就引来超乎寻常的关注眼光,要是再引入注目,可能会妨碍他执行任务。
“……我搞不好不太适合当暗杀者。”
克里斯又是一阵低语,然后穿过柏拉赫官邸的大门。
尽管是掩人耳目的养子关系,任务结束前他基本上都算是柏拉赫男爵家的人,因此他回的不是执拗之矢的队员宿舍“科维巴”,而是这栋柏拉赫官邸。
顺道一提,柏拉赫男爵的领地是与王都札威尔北方相毗邻的一小块土地,柏拉赫官邸并未设于自身的领地,而是设在比较便利的王都一隅。
男爵亡故的现在,负责主事的男爵夫人(Baroness)乃是怕拉赫官邸的主人……但克里斯从未在官邸内遇见她。虽然下知她在哪里做什么,不过目前是每隔十天回官邸一次。
以正式特务战技兵的身份配置在她的麾下已逾三年,可是迄今仍旧猜不透这个上司的想法。
“……什么事?”克里斯停步问道。
地点是在连接大门和官邸玄关的前庭。院子里有花坛,但没有其他大型建筑,视野相对清晰。
然而——
“……我警告你。”
那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说不定具有“老子何时都能干掉你”的威吓意义,但克里斯神色不变,也没有回头。
不让对方发现死角才是一流的战斗者;即使被发现死角,也拥有不让对方乘虚而入的实力,则是超一流的战斗者。
“别多管闲事,柏拉赫大人。男爵……不,还没接受正式册封的下贱小毛头,不该插手王室的问题。”
“还真是有够挑衅。”克里斯微笑道。
虽然看不见人影,但可以察觉对方的气息,似乎并未特地隐藏。不知是不把克里斯放在眼里?或是意图恐吓?
“话说回来,特地前来警告我这种‘下贱小毛头’,没想到布雷登公爵是如此细心之人。”
气息震动,看来被他料中了。
“……不许侮辱公爵,你这个怪物!我也查出你以前是特务战技兵了,那个男爵夫人的棋子——”
此时声音中断。
玄关大门开启,一道人影从室内走出。
“克里斯。”
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呼唤他的那个人影是——少女。
年龄或许比克里斯稍长,由于脸上洋溢稳重温柔的微笑,表情远较五官令人印象深刻的那种女孩。
长长的黑发全部梳向后脑勺的发型,让裸露的额头显得更加宽阔。鹅蛋脸上,不知是因微笑,或是原本就很细,狭长而清秀的黑眸凝望着克里斯。
“吉儿……?”
“……克里斯。”
被他称为吉儿的少女,维持毫无变化的微笑摇头。这种固定不变的表情。看来倒像是戴着一副微笑的假面。
很可爱的笑脸,那是肯定的,甚至很有魅力;然而……看着她的微笑,因为表情太过完美,让人无法想像其他神态。
那是名为笑脸的面无表情。
“你不叫我姐姐的话,我会哭的喔。”
少女面带笑容……可是以三流演员也不屑为之的生硬语气说。
“…………”
看着皱眉不语的克里斯,名唤吉儿的少女脖子一歪(但笑容仍像被某种东西固定似的毫无变化),倏地环顾周围说:“你在跟别人说话?继续、继续。”
气息诧异颤动。克里斯也就罢了,对方大概没料到会被其他人察觉。
由此可见……那人应该尚未查出这名少女的来历。
气息迅速远离,没有发出行进或衣物摩擦的声音,对方的目的应该只是口头警告。
“……没关系吗?”
“无所谓,我想已经说完了。对了,你为什么特地——”
“为了迎接可爱的弟弟。”
“……我真是开心得快哭了,吉儿薇丝德·柏拉赫。”
“…………”
发现吉儿不动如山的笑脸上开始静静淌下泪水,克里斯暗自皱眉。这名少女一哭起来,犹如无声哭泣的木偶,格外恐怖。
“……更正!是姐姐。”
”听见这句话,吉儿的泪腺马上停止活动,似乎是收放自如。
“母亲大人传话,她说‘今天全家团聚,大吃一顿虾子吧’。”
“我知道了。”
这是以前讲好的暗语。
意思是一八:o o时,在第四特务部队“绯红之剑”(Crimson Sword)的办公室“史卡巴德”,听取调查报告。
“不过,总觉得提不起劲。”
克里斯向来不太会应付绯红之剑的成员。
同样接受男爵夫人的指挥,就这点来说是姐妹部队……可是执拗之矢和绯红之剑的成员特征大相径庭。说得白一点,绯红之剑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人物,包括眼前这名少女吉儿。
虽然见过面,但这是第一次共同执行某个任务。听男爵夫人说……吉儿只是负责联络,不过看样子除了联络以外,也是负责监视克里斯的。
她在户籍上是克里斯的姐姐。
特地跟克里斯一样安插为自己的养子,能力想必也有相当水准……可是从她的动作来看,即使有一定能力,克里断认为她应该也算不上超一流。
“另外,妮蕾狄亚小姐的第二封信,以及遥远塔尔斯镇的爱人捎来的第三封信,寄到了喔。”
吉儿依旧一脸灿笑,但说话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所谓的爱人,似乎是指薇妮雅。
“……所以,哪个才是正牌女友?姐姐不会跟别人说的。”
(……我们这阵营的成员都是这种人吗……?)
克里斯神情略显无力地暗想。
虽然他也听过男爵夫人的麾下……尤其是第四特务部队绯红之剑的成员,许多都有情绪方面的问题。
小孩子还是该在普通的家庭里成长——事到如今,克里斯不知为何想着这种不合身份的常识。
“别担心,母亲大人已经交代我将内容一字一句抄在传阅板上,让大家传阅。”
“别传啊。”克里斯呻吟道。

※ ※ ※ ※ ※

距贝卢拿德里镇还有一天左右……夏侬一行人顺利消化路程。
夏侬原以为佣兵双人组马上就会进行下一波袭击,但他们迄今仍未现身。
“对方交代不要把事情闹大。”——既然竹竿兄佣兵如此表示。搞不好是担心他人目光才暂缓攻击。越是接近城镇,路上擦身而过的人数亦随之增加。
“嗯……话虽如此,也不可能一直这么平静吧。”
夏侬回想佣兵们的身手道。
更侬他们现在……将马车停在主要干道旁的停靠所休息。
停靠所。
这是在王国政府或地方领主管理的主要干道上,基于一定距离设置的建筑名称,名称依地方而有所不同,或称“避难所”,或称“停靠所”……总之就是公家设置的休息设施。
尽管称为停靠所。既不可能提供餐点,也不可能准备温暖的被窝,只是一栋孤单建于路旁空地的无人建筑。只有可容整辆马车进入的宽敞大门、顽强的砖造墙壁、几张长椅,以及储存雨水的井,其他什么都没有。简单而言,跟废弃房屋相去无几。
话虽如此,紧急时刻只要躲进这里锁上门栓,多少面可以隔绝野兽或强盗等的威胁,对经常餐风宿露的边境旅从来说,有能够遮风避雨的屋顶和墙壁也已经谢天谢地了。这间停靠所是使用正规道路通行税所建的设施,也不须特别支付费用,因此使用者相当多。
某些停靠所亦被当成主要干道的定期马车——“公共马车”的停靠站,这里也是其中之一。平时很少利用主要开道的夏侬他们,几乎从未使用这类设施……但由于这几天睡眠不足,因此决定在此休息片刻。
除了他们以外,停靠所里还有十几个人影、四辆马车,以及数匹马。
那两名佣兵也好,或是狙击帕希菲卡的杀手与王国军也好……既然这里有这么多闲杂人等,不太可能随便现身攻击;不过,来的若是秩序守护者(Peace Maker),结果如何就很难讲了……
“啊啊……总算可以喘口气了。”帕希菲卡把梅菲丽亚抱在膝上,在停靠所一隅的长椅坐下说道。
“嗯啊……”夏侬吊儿郎当地躺在隔壁长椅上,懒洋洋应道。拉蔻儿则在停靠所后面准备迟来的午餐,不见人影。
梅菲丽亚正酣睡着,因为如此,夏侬他们才决定到停靠所休息。
从今天早上开始……不,从昨晚开始,梅菲丽亚就不停哭闹。醒了就哭,吃饱了又哭,哭累了再睡,就这样一直循环。这种循环间隔比普通人的一天短暂,因此夏侬他们休息时经常被这种哭声吵醒。
而且,哭声似乎也并非单纯因为尿布湿了、肚子饿了这些事,就算喂她吃东西,替她换尿布,梅菲丽亚还是哭个不停。
终究还是对母亲不见了感到不安吗?
或是有其他原因吗……
无论如何,婴儿哭声这种东西会彻底磨损听者的神经,对两、三天不睡也能灵活如常人的夏侬而言,一遇上这种东西也束手无策。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果然还是要妈妈才行吗?”
“天晓得,也不可能问小梅。”
面对萎靡不振的帕希菲卡,夏侬也是一副萎靡不振地回应。
“根据夏侬哥的经验,没有任何线索吗?”
“你啊……就我的记忆来说,哭闹的原因大概就只有尿布湿了、肚子饿了,这两件事吧。”
“听起来好像我是非常势利眼的婴儿耶。”
“哎,本来就是……或者该说现在也是?”
“什么意思嘛?”
两人斗嘴的声音也很颓废无力。
“你究竟想说什么呢?啧!”
夏侬叹了一口气,轻戳梅菲丽亚的脸颊。
结果——
“啊吧啊……”
梅菲丽亚微微睁眼。
夏侬神色僵硬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啊,糟糕——”
“夏侬哥你这个笨蛋!!”
两人慌张起身……无奈为时已晚。
下一刹那。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梅菲丽亚发出足以撼动整栋停靠所——这样形容或许有些夸张,可是对夏侬他们来说就像是这么大声——的声音开始哭泣。
“完了……”
两人不知如何是好地面面相觑。
“那边的人吵死啦!”
“别把小鬼弄哭啦!”
停靠所各处响起怒骂之声。
虽是暂时的,但这里本是消除旅行疲劳的设施,尽管程度不同,大家都感到疲倦。时间正值午后,也有不少人在午睡,要是这时听见婴儿尖锐的哭声,当然会感到烦躁。
“对下起、对不起。”
两人朝四面八方道歉,抱起梅菲丽亚准备走出停靠所。
然而……
“婴儿的工作就是哭呀!”
“就是说嘛,不过是婴儿哭声,大男人气成这样好意思吗?”
女性——而且微带中年成熟和深度的声音响起。声音是来自公共马车内部。
夏侬他们一看,几名人影正从公共马车的车厢走出。有男性也有女性,年龄也不尽相同,下至二十岁左右,上至可称为老婆婆的女性,整体来看,是非常普通……非常平凡的旅客。
不过……
“你们出生的时侯也是婴儿吧?”
旅客里的女人们对刚才叫骂的男人们说。
男人们一时怒不可遏。似乎想要出言反驳……
“唼——”
但不知从女人们双手叉腰瞪视的表情里察觉到什么……横躺在一张长椅上的一个男人羞赧转身,背对夏侬他们,将毛毯从头盖住。
只要有人先退让,其余的就很容易应付了。刚才恶言相向的其他人,仿佛也觉得自己不该意气用事……众人或是浮现难为情的表情、或是耸肩苦笑,有些人选择离开停靠所,有些人继续倒头大睡。
“啊啊……”帕希菲卡感动地四下环顾。
男人们之所以退让,也许不是因为女人们的声音和表情带着憎恶或敌意,而是那犹如——斥责撒娇孩童的语气。
“那、那个……”
帕希菲卡和夏侬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旅客们于是缓缓走近,围住两人。他们纷纷盯着帕希菲卡……或者该说是帕希菲卡怀里的梅菲丽亚,说:
“哎呀,哭得好伤心哩。”
“好,乖乖,没事、没事喔。”
“尿布呢?”
“母奶呢,喂了吗?”
男人们看着梅菲丽亚苦笑,女人们则是彼此出声相询。
“啊,呃……尿布刚换过,副食品也——”
“这样不行啦。”
“对呀,小姑娘,看她这样子,应该还没完全断奶吧?”
女人们对慌张解释的帕希菲卡摇头。
“咦?可是副食品——”
“哎呀呀,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就是这样!”
女人们惊讶地彼此互看。
“突然不让婴儿喝奶的话,婴儿会很不安喔。吸母奶不光是为了填饱肚子,所以母奶和副食品要并用一阵子才行,如果一下子就只给婴儿吃副食品,那当然会哭闹不休呀。”
“啊啊……原来如此。”
夏侬对女人们充满过来人的自信言论频频颔首。
简单说,对尚未完全断奶的婴儿而言,比起凝视自己的脸孔、拥抱自己的双臂……母亲喂食母奶的乳房才是他们印象最深的部位。
这么说来,夏侬的记忆中也残留没有乳汁的凯洛儿。敞开胸脯拥抱帕希菲卡的光景,她大概是想借此安抚帕希菲卡。
“一定要给婴儿吸母奶。”
“咦?不,那个——”
帕希菲卡咀嚼女人们的话中含意半晌……好不容易了解众人是如何看待自己,以及要求她做什么事。
“这、这种事——”
在她犹豫之际,梅菲丽亚依然哭个不停,虽然没有刚开始的那种爆发力,但这种苦闷的啜泣声反而教人难以忍受。
“就是呀,婴儿只要有母奶吸,多半就不会哭了。”
“哎呀哎呀,还在哭喔,动作快呀。”
“你也不是第一次喂奶吧?”
“怎么了?莫非是没有乳汁?”对帕希菲卡的反应感到讶异的一名女子问。“就算没乳汁,只要含住乳头,婴儿也会感到安心的。”
“不,所以说,这——”
“这婴儿不是她生的。”代替被女人们施加的压力——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东西——压倒,而开始胡言乱语的帕希菲卡,夏侬从旁插嘴。“其实是我们半路捡到的……被人丢弃的婴儿。”
懒得说明详细经过的夏侬,随便敷衍收留梅菲丽亚的经过。
“唉——真没天良。”
“长得这么可爱耶。”
“真可怜。”
旅客们纷纷表达内心义愤。
“我们想把这孩子托给大城镇里的孤儿院,毕竟我们还在旅行,没办法给予妥善照顾。”夏侬耸肩道。
“原来如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哭成这样该怎么办呢?”
“如果至少可以暂时喂母奶——”
“啊,既然如此……”
旅客们一阵嘀咕,接着同时转向后方,将原本站在后面的一名女子推出来。
年轻……大概是这群人里最年轻的女性,二十岁左右吧?就年纪来说,也堪称少女。穿着附有风帽的朴素衣服,或许是黑长发高高盘起之故,给人一种格外成熟的印象。
另外……这名女子的胸口抱着一个红包袱。
“啊……!”帕希菲卡轻叫。
一只难以置信的小手正从那个红包袱里伸出来。
“爱丽丝,你可以喂这孩子吃点母奶吗?”
“……好的。”脸上浮起淡淡苦笑,女子走近帕希菲卡。“请帮我照顾一下这孩子。”
女子将婴儿交给旁边的中年女性,那位中年女性对带小孩似乎也十分得心应手,点头说了声“没问题”,就轻松抱起女子的婴儿。
“好好好,库巴斯——跟阿姨玩一下喔!”
“……借我抱。”女子伸出双手说。
“咦?啊……好的。”
帕希菲卡依言将梅菲丽亚递给对方,女子没有任何迟疑,以单手利落地解开旅行服盖住的胸口。
称不上硕大……可是因母奶鼓胀的那个乳房,强烈宣示着“母亲”这个身份。
婴儿的眼睛或许也区分得出来……女子一将梅菲丽亚温柔抱向自己的胸口,婴儿的小嘴就理所当然地吸住女子的乳头。
“嗯……没关系、没关系喔.不用担心……”
梅菲丽亚当然不可能明白女子说的话……但她立刻一脸安心地吸吮母奶,小嘴和喉咙宛如精巧的玩具轻轻颤动,旁观者看了也不禁要会心一笑。
“啊啊啊……”
帕希菲卡就这么钦佩莫名地端详梅菲丽亚和黑发女子。
她的年纪应该跟帕希菲卡差不了多少……可是对婴儿这种存在来说,女子的姿态里有某种堪称绝对自信的事物。
是忍受腹痛产子的实际体验?
或是过来人才有的余裕?
还是——
“母亲……吗?”
夏侬感慨良深地说。帕希菲卡不可思议地注视他的侧脸。
接着——
“……啊!”
发现夏侬只是感动万分地……一味盯着女子裸露的胸脯,帕希菲卡忍不住朝他的屁股用力一踹。

※ ※ ※ ※ ※

他走在阴暗不明的长廊上。
那是仿佛设计者深信这种长度本身。乃是维持权威的必要之物,毫无意义的漫长走廊。相距固定间隔的窗外,本应不吝绵延的白昼情景……光线和声音似乎都对擅入室内感到迟疑,独特的幽暗和恬静沉淀在这个狭长空间。
只有他的脚步声单调响起。
或许也有人对此处弥漫的气息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可是他很喜欢这条、长廊,每次漫步其间——缓缓走完这条漫长道路时,他都暗自感到愉快。
即使这不是自己主掌的场所。
“安契生大人。”声音蓦地响起。
某扇门开启,门外站着一名女仆打扮的年轻女子。倘若他——罗伊·安契生的记忆无误,她应该是负责本周餐饮的一名女仆。
女仆露出惶恐不安的表情,罗伊以视线催促后,她一脸祈求似的问:“夫人她——”
“还是一样郁郁寡欢。”
他谨慎地选择用词道。若是对欠缺责任感的女仆透露多余情报,不知会引起何种流言蜚语。
“奴婢很担心……夫人几乎都没进食——”
“确实很令人但心。”
他真心领首,只是他所担心之事跟女仆并不一样。
蝶玛·黑格兰必须再生一次孩子,如果她身体虚弱到无法生育,他的愿望将化为泡影。
“但有时唯有时间才是良药,就算我们多管闲事,也不可能让夫人恢复心情,你只须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即可。”
既然他如此表示,女仆也无话可说,再怎么说,对方终究是实际主掌黑格兰公爵官邸的总管。
目送女仆前往厨房准备早餐的背影,他轻声呢喃:
“当然……不论如何,都必须让她保持健康。”
不论使用任何手段。
方法很多,只要肉体可以承担受孕、生产,精神并没有保持健康状态的必要。
问题反倒是……
“后顾之忧必须确实处理掉才行哪。”
如此低语的罗伊,表情……呈现一种令人恐惧的冷酷。

※ ※ ※ ※ ※

——当啷当啷当啷——
公共马车的驾驶摇铃。
“谢谢。”拉蔻儿越过车窗向旅客们道谢,夏侬和抱着梅菲丽亚的帕希菲卡,也轻轻点头致意。
结束简单的午餐和休息……公共马车又到了上路的时间,从贝卢拿德里镇驶来的这辆公共马车,预定经由主要干道住帕物扎领地的方向前进。换言之,跟夏侬他们的行进方向完全相反。
夏侬他们大概再也没机会遇上这群旅客了。
“保重喔。”
搂着亲生宝贝的黑发女子嫣然一笑,她身后的其他乘客们隔窗微笑,俯视夏侬一行人。
“快呀,库巴斯……说拜拜喔。”
黑发女子抓着婴儿的小手,左右轻轻挥动。
“啊,拜拜。”
帕希菲卡也握着梅菲丽亚的手左右挥舞。
不过数小时的相处……可是对无依无靠的旅行者而言,这亦是一场相逢与离别。事实上,夏侬他们甚至没问对方的姓名……所谓的偶然相逢,或许就是如此。
可是——
公共马车开始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前进。
“母亲毕竟不一样啊……”夏侬望着缓缓驶出的马车道。
“夏侬哥——”帕希菲卡眯眼轻叱:“大色狼。”
“——什么意思?”夏侬不明所以地回视妹妹的脸。
“不就是胸部因为母奶有一点胀起来嘛?”
“所以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夏侬叹了一口气,视线转回逐渐远去的马车。
斥责男人们的中年女性。
将母奶分给梅菲丽亚的年轻女子。
她们的体内有“母亲”。
被人戏称软弱无力的女性体内——某天突然苏醒的坚强与自信。
这也是夏侬曾经……在母亲凯洛儿身上看见的某种东西。
母性——被如此称呼的某种东西。
那就在她们的表情里。
猛然间……夏侬想道。
帕希菲卡和拉蔻儿未来是否也将成为那种脸孔呢?
尽管难以想像……然而……
“怎么了?”或许是察觉夏侬笑容里的微妙变化,搂着梅菲丽亚的帕希菲卡身体一偏,从下方紧盯他的脸。
“不……没什么。”夏侬说完苦笑。“好,我们也差不多该出发了吗?”

※ ※ ※ ※ ※

克里斯与吉儿在史卡巴德的走廊并行,他双眉微微一蹙。
到这里为止,已与好几位第四特务部队绯红之剑的特务战技兵擦身而过……每个看来都很怪异。
要不没有表情,要不就是一直对着墙壁傻笑,或者像梦游症患者般在建筑里四处游荡。
直截了当地说,即将毁灭或早已毁灭的家伙特别多。
“可怕吗?”走在前面半步的吉儿问。
“可怕呢。”克里斯老实回答。
他们(包括吉儿)的强弱无法从言行举止判断,不管怎么看,许多家伙的身手甚至不如外行人;然而,如果只是情绪崩溃的人类,编成特务部队也没意义。
他们必定有某种特质,才会被遴选为绯红之剑。
“毕竟我也不太了解,关于你们这群家伙的底细。”
“克里斯。”吉儿冷不防停步,回头。
“……我说错话了,是姐姐。”
看着笑盈盈的义姐开始淌流滂沱泪水,克里斯赶忙改口。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名少女。
吉儿再度迈步道:“这里募集特务战技兵的方针跟你们完全相反。”
吉儿轻描淡写地续道:“你们是基于严密训练塑造成高通用性、高适应度的战斗兵器,数量虽少,但性能卓越、能力均一,是没有太多个人特征,容易运用的棋子。”
“确实如此。”克里斯颔首,如今也不会对这个事实有任何感慨。
“而我们则完全相反。彻底培育个人的特殊能力,塑造成特殊兵器。我们是能够经由训练增强,但无法经由训练获得能力的特珠人类。因此通用性低,个人特征明显,是难以运用的棋子。”
听完她的说明,克里斯脑里闪过一个词汇。
“异能者……”
“一般人可能对‘恶魔的私生子’(Spawn)这种说法比较熟悉。不过,增强这种特殊能力,绝对不是幸福之事。”
吉儿的声调依然没有变化。
语气温柔,但其中不带一丝感情,犹如念稿。
“这种能力多半是在感情激昂时才出现,因此为了能够在必要时提升感情,并在其他场合压抑自我……为了能够自由操控,才使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催眠暗示、药物注射……等等的许多方法。”
“…………”
“当然有人因此半途自缢,甚至在训练途中完全‘崩溃’,学员的生存率说不定比执拗之矢更低。我们锻炼的不是身体,而是心灵。”
这究意能否称为锻炼?克里斯感到疑惑。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吉儿姐?”
“什么问题?”
“你的能力是什么?”
“跟你的武术相比,我们的能力就像旁门左道,所以只能在一种情况下公开,就是对方死亡之时。”
“……还真吓人啊。”
“开玩笑的。我的能力是预知未来,精准度和时间呈反比降低,因此若是下一瞬间的动作,可以分毫不差地预测。”
如此说完瞬间,克里斯的贯手①擦过吉儿的鼻尖。
“……看吧?”
忽然……尽管只有一点点,克里斯察觉吉儿的笑意加深 了。
“原来如此。”
她刚才并非避开克里斯的攻击。
吉儿早已知道克里斯会从何种角度、以何种速度进行攻击。
“有点不好应付哪。”
“这就难说了,毕竟你的攻击有办法快过我的预知速度。再怎么说,我们都是专供特殊用途的特殊兵器,虽然在特定条件下有绝对优势,可是在其他情况时远不及你。”
“原来如此。”
大概是基于这种理由,相较于执拗之矢,绯红之剑的特务战技兵很少参与实际任务,也充满神秘性。
即使是在莱邦王国军的特务部队里,他们仍旧更加特殊。
“对了,吉儿姐有听说男爵夫人召我来的原因吗?”
“略有所闻,不过当面问比较快喔。”吉儿说完,在一扇特别大的门前停步,轻敲门板。“吉儿薇丝德·柏拉赫、克里斯多福·柏拉赫参见。”
“进来。”男爵夫人的声音越过房门传来。
吉儿和克里斯分别推开左右开启的两扇门扉,进入室内。
这里是——餐厅。
让人难以相信只是用餐的宽敞空间,这里的地板面积,恐怕足以容纳一整栋小型民房。
中央有一张非常细长,铺着白布的餐桌,另外,跟这张餐桌的尺寸相比,数量偏少的椅子并排于其中一侧——房间内侧,餐桌上摆着以海鲜类为主的三人份晚餐。
也有蒸虾。“今天全家团聚,大吃一顿虾子吧”——理应是单纯的暗语,没想到真有这道菜,或许是男爵夫人风格的恶作剧。
“你们坐吧。”
站在餐桌对面的男爵夫人,催促克里斯和吉儿人坐,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下。待两人坐好,投以请示下一个动作的目光后……男爵夫人才说:
“先来听听近况报告吧……”
男爵夫人眼镜后方的眼睛一眯。
克里斯在脑里迅速汇整目前的成果。他只有制作最低限度的文件,因为管理得再小心,一旦以文字记载保存,就有被他人偷看的可能性。
“那么……克里斯和妮蕾狄亚小姐进展到什么阶段了?”
“疑似情书的信件本月寄来第二封——”
回答者不是克里斯,而是吉儿。
“哎呀呀,想不到你手脚这么慢啊,克里斯。还以为你差不多已经夺去她的香吻,居然还在通信阶段?”
克里斯强忍差点从椅子滑落的心情,静静地,但带着明确指责的语气说:
“男爵夫人——”
“这可不是玩笑,你要跟妮蕾狄亚·普雷辛打好关系,她是有用的棋子。”
“对调查而言……吗?”克里斯蹙眉问。
“对废弃公主的调查当然也是……不过军方和王室方面的行动有些可疑,虽然中心人物是贝达修达尔伯爵。但这波可疑行动里也有普雷辛伯爵。制服妮蕾狄亚·普雷辛有益而无害。”
若无其事陈述的男爵夫人,以及若无其事聆听的克里斯。将人类视为棋子、王牌或消耗品,如今没有人会对这种事感到反感。
那并不是冷酷。一旦情况需要,他们能将情绪从自己的思考中分割出来,对支配王国黑暗部的人而言,这是必要的技能。
光靠美丽辞藻是无法拯救国家的。
“情况一旦生变,说不定得要你暂停现在的调查,执行其他任务。玛乌杰鲁教会方面也有一些动静,情况发展搞不好比想像的更快。”
“这是……”
克里斯脑里掠过一个严重的词。
叛乱。
“最坏的情况……虽然规模不大,不过我们的王都将会成为战场。”
“…………!”克里斯目光一利。吉儿仍是一脸笑意,宛如根本没听见男爵夫人和克里斯的对话内容。
“嗯,这件事迟早会发生。话说回来,原本的调查进行得如何?”
“一如纪录……透过佛尔西斯殿下的协助,属下也调查了王室资料室,可是窜改得十分彻底。不过,关于当时出席圣葛林德神谕仪式的贵族、官僚、高级神官,从当时的入城纪录和会议出席簿里,找到六位可疑人物的名字。其中已经与霍克枢机卿、库诺布尔子爵、贝耳古曼外务卿接触,但尚未问出有意义的情报,其他则没有——”
“就非专门的任务来说,成果非常好,就这样继续调查,如果中止的话,我会派吉儿跟你联络。那么吉儿——”
“是。”
“那件事的判定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以我的能力为基准值,具有同等或更佳成绩的是:妮德鲁丝、马龙、亚得力特三人。”
“加上吉儿就是四个人……克里斯!”
“是?”
“你从执拗之矢的特务战技兵里选出十五名能力最强的,我也会自行挑一些候选人。”
“……莫非?”克里斯声音僵硬地说,同时脑海立刻浮现几个人的名字——跟自己拥有同等战斗能力的少年少女。
“我刚才不是说了?最坏的情况,我们的王都将会成为战场。”

译注①:空手道中,以指尖戳击对方喉咙、侧腹、胸口、眼睛等部位的招术。


  第四章  再战

贝卢拿德里镇。
以地方都市来说,算是大型的城镇。这座在玛乌杰鲁教朝圣地之中也算特别大的城镇,亦是著名的商业交易中心。城镇南侧也有一条运河,倘若搭船沿河而行,短短半天就能出海。
  现任领主是黑格兰公爵,三十五岁左右的壮年,个性较为温厚,可说是缺乏霸气的人物。
  “哎,因为那里的总管很可靠嘛,虽然他原本只是从夫人娘家一起跟来的侍从。”
  ……诸如此类的情报,还不到一个小时,夏侬就已听得耳鼓发胀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
  夏侬竭力压抑不耐的声音附和。
  放眼望去净是绵延不绝的翠绿大地。
  这里是位于贝卢拿德里郊外的酪农场,是只以栅栏隔开部分草原建成的场所,也涵盖附近森林的一部分。
  随处可见牛只悠哉吃草的身影,大型牛舍的对面也有马匹的放牧场,夏侬他们的马车就停在那里。
  夏侬他们为了向对方索取牛奶给梅菲丽亚喝,因此停靠此处。
  农场主人性情温和的妻子表示“大家都有困难的时候”,免费送了他们一整桶携带用木桶的牛奶……也许是平时生活相当无聊,好不容易逮住夏侬他们,自顾自地说了一个多小时的闲话。
  夏侬早已感到不耐,不过他旁边抱着梅菲丽亚的帕希菲卡,倒是兴致勃勃地聆听。与其说是善于交际,不如说她喜欢八卦。
  至于拉蔻儿,因为轮到她顾马车,目前并不在场。
  “夫人最近也很少露面呢。好一阵子前听说她怀孕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怀孕……”
  夏侬不觉瞟了一眼梅菲丽亚,虽然觉得梅菲丽亚不可能碰巧就是这名领主的女儿……
  “不管怎么说,夫人的娘家在地方领主之中也是屈指可数的望族,事情变成那样,心灰意冷也很正常……啊,你们知道吗?就是柯飞尔伯爵家的那起事件。”
  身材略胖的爽朗大婶仿佛在讲述军事机密,凑近夏侬的睑孔悄声道。夏侬尽管不耐,还是假装奉陪,帕希菲卡则是兴冲冲凑过耳朵。
  “据说伯爵本身是非常优秀的魔导士……可是八年前在领地内进行某种大型魔法实验时不幸过世,现在别说是官邸,就连整个直辖领地都统统消失不见……”
  “……奈落(Ginnunsasap)事件吗?”夏侬喃喃自语。
  莱邦王国称之为战略级攻击性魔法的大规模魔法改良实验中……原本应该在魔导士们意识内的假想空间,模拟启动的魔导式,因失误而与现实世界连接的事件。
  夏侬本来也不清楚详情,但曾发生与该战略级攻击性魔法有关的事件,才从拉蔻儿那里听说这件事。
  “据说死了数十万人呢。唉,不但直系亲属跟整座城镇一起消失,就连其他亲戚也被追究责任,一律处以终身禁闭,事实上就是抄家灭族。而嫁入黑格兰这里的夫人,唉,虽然免于刑罚……可是实验失败的伯爵本人早就过世了……”
  “……原来如此。”夏侬边说边皱眉。
  正因本人死亡,亲戚才被降罪。造成数万人死亡的人为灾害,倘若没有任何人受罚,无法安抚民心。如果要彻底追究事故责任,下令进行实验的菜邦王族也应该受罚……柯飞尔伯爵被抄家灭族,正是为了阻止他人继续追究责任。
  只要有犯人,而且受到惩罚,人民就没话说。几乎不会有人继续追究,就算真的有,个人的弹劾行为在国家权力面前亦不足为惧。
  “啊,抱歉,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哎呀,真的吗?嗯,如果要在咱们镇上待一阵子,随时都可以分牛奶给你们喔。”
  “谢谢。”姑且不管这些八卦,夏侬发自内心感谢。帕希菲卡也用力点头。
  “小事小事,我以前呀,也是为了挤不出母奶而伤脑筋哩.当时也多亏咱们家的母牛照顾。”
  “是吗?”
  “哎,加油啦,小爸爸,太太也这么年轻,真是辛苦呢。”
  “…………”
  夏侬、帕希菲卡,以及梅菲丽亚,这个农场主人的妻子,脑海里究竟如何描绘这三人的身份关系图?帕希菲卡和夏侬顿时醒悟过来。
  在要求自立与成熟的严苛乡下环境,十五、六岁结婚生子的少女确实不算稀奇……
  “不,我——”
  “是呀是呀,真的非常辛苦。”帕希菲卡打断夏侬的话应道。
  “居然把这么年轻的姑娘搞成妈妈,外表看起来对那方面一点兴趣都没有,这种人反而比较厉害哪。”
  “嗯啊,真的呢。”
  “你这小色狼,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晚上可要让太太好好休息喔?”
  “…………”夏侬默默凝视帕希菲卡那悄悄地……可是以惊人力道落在自己脚背上的鞋子。
  “我们告辞了,真的很感谢您。来,快走吧,老~~公~~”
  帕希菲卡不怀好意地笑道。
  这妮子分明是在取笑他,这时就算勉强辩解。也只是让她更开心,夏侬于是板着一张脸(被踩的脚其实相当痛)一鞠躬。
  ※ ※ ※ ※ ※
  “……你到底在想什么?”一边在酪农场悠闲漫步,夏侬转头问身旁的帕希菲卡和梅菲丽亚。
  “有什么关系?好玩嘛。”帕希菲卡笑嘻嘻应道:“你在害羞什么呢?老~~公~~”
  “别闹了!话说回来,昨天我也稍微想过,仔细思考……你有朝一日也会成为母亲哪。”
  “……我才不会。”
  夏侬若无其事地看着逗弄婴儿的妹妹说,但帕希菲卡不知为何语气坚决地否定。
  “我绝对不会成为母亲的。”
  “…………”夏侬感到妹妹口吻里带着某种异常的不悦,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你想当?还是不想当?”
  帕希菲卡对夏侬的问题露出略微思索的神情……
  “……想当呀,可是……”
  跟正常人一样谈恋爱,跟正常人一样结婚,跟正常人一样生小孩、带孩子。
  这种俯拾皆是、令人傻眼的未来,对这名少女来说,却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世界。
  “既然如此,一定没问题的,不这样想的话,什么都没办法开始吧?”
  “……可是,我没有自信。”
  帕希菲卡重新紧拥梅菲丽亚。她与其说是想要守护婴儿的母亲,不如说是……企图依靠某种东西的幼童。
  “自信?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想绝对没问题的。”
  连明天都无法掌握的命运。
  夏侬以为帕希菲卡是基于这个理由,才对当母亲一事半放弃的……
  “这毕竟是……‘扮家家酒’嘛,”帕希菲卡轻轻一笑。
  “没有责任……只是‘游戏’罢了。”
  “…………”
  “我……就算生了孩子,也没有可以爱对方的自信。”
  夏侬此时想起——人工孵育小鸡的故事。
  养鸡场基于某种理由放弃母鸡,而改由人工进行保温、孵化的鸡,据说偶尔会不孵育自己产下的鸡蛋。就算进行孵育,有时也不认为出生的小鸡是自己的孩子,直接啄死对方。
 “我没有自信。”帕希菲卡反复道。
  血缘关系——基于血亲这种关系,当然且必然涌现的情爱,亲生父母理应灌注的亲情,她从未尝过。
  犹如人工孵化的小鸡。
  因此……她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我、老爸、老妈,还有拉蔻儿……当你的家人还不够称职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帕希菲卡激动摇头,梅菲丽亚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她的脸。“你们都对我很好,就算这只是‘扮家家酒’,我认为你们比真正的亲人更疼我……”
帕希菲卡想起拉蔻儿说过的话。
“就算我们只是在‘扮家家酒’……正因为这样,比起那些理所当然在一起的关系,我认为反而更加可贵喔。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不是因为义务或者情义……而是打从心底想要待在你身旁。”
没错。
理论上可以理解,只要将自己从玉马、凯洛儿、夏侬和拉蔻儿.这些家人身上获得的亲情,依样画葫芦地投注在孩子身上即可。
可是,自己有能力投注吗?能够爱对方吗?
就算是有血缘关系的父母,都可能杀死亲生孩子。
既然如此,不就无法保证自己可以做得跟夏侬他们一样好?谁能够保证她可以喜欢自己的孩子?
她不相信骨肉之情,无法相信,因为自己从未享受过。
“小孩无法选择父母,而父母亦无法选择出世的孩子。大家都不可能喜欢所有人,就连我也有讨厌的人,讨厌的人不是自己孩子的可能性——”
“还以为你在烦恼什么……”夏侬打从心底疲惫地双肩一垂。“你选过了吗?”
“嗄?”
“你是自己选择当我妹妹的吗?”
“……这个……”
“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事……当你晓得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时,你内心的‘家人’因此瓦解了吗?从那一瞬间起,我们就成了你碰巧喜欢上的陌生人吗?”
“没……没这回事!”这件事她可以清楚断言。
“对有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你未免也太在意了。基本上,就算是‘扮家家酒’,持续一生就好了,将自己的孩子也当成‘扮家家酒’就好了,你也给我醒一醒哪!”
朝理想不停累积的模拟游戏。
朝理想配戴的面具。
直到伪善再也不是伪善的那一天。
“话说回来,有没有血缘关系这种事……你是看到有人在拉线说‘好~~就从这里连到这里吧’是吗?”
“……嗄?”
“没见过吧?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种东西,既然如此,在意也是白费力气。”
“……这种解释听起来好像很勉强耶。”帕希菲卡轻轻苦笑说。
“啰嗦!总之这种事等你成为女人,生了小孩再来烦恼!现在根本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夏侬硬生生地结束对话。说不定……他是在害羞呢。
如此这般,接下来则是一如平时,不痛不痒的对话。夏侬和帕希菲卡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同时在牛群遍布的牧草地上行进。
就在此时——
夏侬猝然停步。
帕希菲卡愕然抬头望着哥哥的侧脸……接着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前方是稀疏散落在牧草地上的树木其中之一。
下一瞬间,树荫里冒出似曾相识,佣兵打扮的男人们。
“……就想差不多该出现了。”夏侬将帕希菲卡和梅菲丽亚挡在身后,无精打采地看着两名佣兵——维克和亚特。“还以为这次会准备什么陷阱之类的。”
“咱们也考虑过……”维克边走近边说,双手已经按上双肩——背在背脊上的剑柄。“难得有机会跟玉马·卡苏鲁调教出来的徒弟过招,我原本还觉得这工作挺无趣的,现在稍微享受一下也不为过。”
夏侬和帕希菲卡互看一眼。
“……你们认识我老爸?”
“喔……是他的儿子吗?原来如此,这么一说,你不仅长得像玉马大人,也有凯洛儿大人的影子哪。”
维克不胜感慨地道。夏侬重新端倪他的佣兵打扮……接着说:
“……莫非你跟致命突击队有关?”
“我曾经担任侦察兵。嗯,也算不上正规队员,比较像是实习生的身份。”
难怪他有此身手。
“致命突击队”堪称是莱邦王国军史上最强的佣兵集团,该部队本身有许多问题,二十多年前就已解散……但是就个人战斗能力而言,据说与当时的宫廷骑士团“琥珀骑士”(Ambef Knight)旗鼓相当,甚至在其之上。
“……看在我老爸的份上,这次不能放过我们吗?”
“没办法。”
“要不冷静下来谈谈。”
“剑士不许说这种丧气话,既然是剑士——”维克这时同时抽出背上两把宽剑,“这样谈判才是正道。”
“……你的个性还真是麻烦哪……”夏侬发自内心不耐地说。
“没办法,这是天性。都四十五岁了,想改也改不了。”
夏侬叹了一口气,拔出长刀。
他这才将视线移开维克,转向亚特。跟双剑矮子男相反的竹竿兄,正从背包里取出某种棒状物。
亚特一发现夏侬的目光,就扬起缺乏紧张感的笑容说:
“啊,请便、请便,不用管我,我是负责加油的。”
拉开右手两校、左手两校伸缩式的棒子,将四枝棒子连接在一起,棒子最后比他的身高更长。
亚特接着轻轻挥动右手,犹如魔术般飕一声展开一块布。尺寸很大,足以包裹住一个人的布,看样子刚刚是折叠起来藏在某处……
“……旗子?”
一看见亚特组合完成的东西,帕希菲卡冒失大嚷。
是的,那正是旗子。
展示般地大力一挥,亚特露出灿烂的笑容。
“好——开始替你加油喽——”
“…………”
呃,夏侬也知道战场上确实有负责摇旗奔走的人员(为了振奋军心以及识别敌我),可是……
“锵、铿铿铿锵、铿铿铿锵、铿铿铿锵~~”
听起来像是某种歌曲的前奏……亚特开始摇晃大旗高呼。从同时以诡异动作轻盈摆动的手脚看来,似乎是某种舞蹈。
“把抵抗的敌军全部杀光光~~去呀,前进哪,你们这群胆小鬼~~人类终究难逃一死……嗯,好,各位不嫌弃的话,请跟我一起唱。”
盯着飕飕挥舞旗帜,独自欢欣起舞的亚特……过了一阵子,感到全身虚脱的夏侬将视线转回维克。
“你带来的伙伴真可靠。”
维克默不作声。
“前进哪~~前进哪~~拨开血海,砌成尸山~~我等之剑才是天理……傻瓜啊!要扔下没精神的家伙咯~~”
夏侬暂且不理会亚特(尽管不认为他真是专程来摇旗呐喊的男人),视线依旧盯着维克,对帕希菲卡小声说:
“帕希菲卡,你把小梅留下,到拉蔻儿那里去。”
“咦?”
“他们的目标是小梅,如果带她一起逃,他们一定会迫你的,我也没有同时牵制两人的自信。”
“可是——”
“总之我会拖延时间,你带拉蔻儿过来。”
“可是!”
“好啦,听我的话!”
“…………”
哥哥的话确实有理。
帕希菲卡为免刺激对方,缓缓后退……
“……对不起,夏侬哥!”
但还是抱着小梅朝马车停靠的地方奔出。
“帕希菲——!”
叫声半途断绝。
长刀倏地接下宽剑突如其来的一击,强烈的冲击自夏侬的手臂窜升。
“啐……!”
“被你小看就伤脑筋了。”
维克以单手压制夏侬的长刀说。
令人难以置信的沉重斩击。
单手操控本应是双手挥舞的宽剑,他的臂力铁定非比寻常……但这股重压并非单纯是臂力所致。
毫不费力就将进攻的角度、速度、双脚的运用、踏步的位置、间距等各种要件,转换成力量——这男人对这种技巧极度熟练。
“不准你在旁边看戏,亚特。”
“没问题.收到~~”亚特扛着大旗奔出。
“……不是负责加油的吗?”
“是来支援的。在我专心应战时,负责解决杂事,是非常可靠的伙伴。”维克边说边旋转左手宽剑。
……不妙!
夏侬迅速抽回长刀向后跳跃,但旋转的剑尖划破衣服,檫过他的侧腹。
(原本已经打算放弃的……)
夏侬感受鲜血自腹部渗出,重新摆好长刀。
跟双手持剑相比,单手持剑的斩击速度和重量较为逊色……不过攻击时可将身体伸展至极限,说得极端一点,就算使用长度相同的剑,单手持剑的攻击范围更加宽广。
由于对手使剑。夏侬不觉间以普通剑士的对战方式计算间距。因比无法确切掌握这种宽广的范围,睡眠不足看来也多少造成判断力迟钝。
“喔——天资不错,修练也很扎实。”维克的声音仍然恫吓般的低沉。不过……“经验也有一定程度。能够连续两次挡下我的攻击,应该不是侥幸。没什么比这更令人开心了!原本想说要是让我希望幻灭,打算砍到你永远没法握力呢。”
“少自以为是了。”夏侬哼道。
直向与横向——两把宽剑在脸孔前方摆成十字,维克开心地咧嘴一笑。正因平时老是绷着一张脸,粗犷脸孔上浮现的笑容反而有一种壮烈的魄力。
“好!放马过来!”
这个自称维克的男人,尽管分明很喜欢战斗这件事,不过并非沉溺于享乐,造成漏洞的蠢蛋。
不用说……他终究不可能给夏侬追上帕希菲卡的可乘之机。
※ ※ ※ ※ ※
视野蓦然一黑。
虽然忍不住向前一倒,但帕希菲卡最后总算维持住平衡,一种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平衡感觉。抱着梅菲丽亚——抱着婴儿的自觉,或许让她产生高出平时一倍的集中力。
“……这、这是什么?”
仿佛在回应她的问题,遮蔽视野的色彩犹如海浪般灵活揭起,变成一幅黄色的巨布。
绣着某种象形文字的这块布是——挂在一根长竿上的旗帜。
“旗手其实跟上场作战的士兵没什么差别,”迅速旋转竿子卷起布,从旗帜后方现身的,不用说就是佣兵双人组之一——亚特。“当然必须拥有保护自身安全的武器。话虽如此,扛着大旗也不可能有余力拿其他武器行走,所以才有人想出把旗子当成武器的武术……就是这种战旗术。”
亚特轻松舞动竿子,旗帜刹那间展开,猛烈翻滚。明明只是普通布料,动作却异常强劲,在帕希菲卡眼里宛如凶猛飞禽的羽翼。
“嗯,这跟正统派的武术不太一样,不过听说比街头杂耍来得实用。”
语气简直就像在宴会上表演特殊才艺。
然而……平时轻飘飘的亚特,现在几乎判若两入。右手执旗而立的那姿态,仿佛旗帜原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酝酿出自然而不造作的氛围。
那种轻飘飘的不可靠之感早已荡然无存。
这恐怕才是真正的亚特,没有掌旗的他……就比喻来说可能就像是单脚站立。
“好,可以把那个婴儿交给我吗?我得手后也不会吃了她,别担心。”亚特如此说完,朝紧拥小梅的帕希菲卡踏出一步。
“就算这样,我也不可能说一句‘好,是吗’就把她交给你吧?”
帕希菲卡拒绝,再度开始逃跑,避开亚特,奔向他的左侧,但亚特迅速旋转旗帜,以旗杆捞向帕希菲卡的脚。
“…………”
帕希菲卡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
并非由于自己跌倒!而是因为不觉间失手扔出梅菲丽亚。
可是,旗杆毫无停滞地继续旋转,朝梅菲丽亚扔出的方向一伸,旗帜卷住半空的婴儿。
令人叹为观止的迅捷技巧。
动作不像伙伴维克那样充满力道,但相较之下,这位竹竿兄拥有连杂技师看了也会脸色铁青的速度和精准。
“好险、好险。”亚特接着再将婴儿轻轻弹起,接在自己的手臂中。
“还我!”帕希菲卡站起身娇叱,但亚特耸耸肩。
“我不能答应你。这毕竟是我的工作。话说回来,你们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吧?我想你也没有主张‘取回’这孩子的权利吧?”
“吵死了!”
帕希菲卡大叫扑向亚特,下一瞬间,亚特抱着梅菲丽亚,撑竿跳似的以旗杆为支柱,在半空翻滚。
轻巧落地的瞬间,他已经来到帕希菲卡的身后。
帕希菲卡别说是抢回梅菲丽亚,就连想碰到亚特都办不到。
旗帜又是一阵翻腾。
帕希菲卡转身准备再次扑向亚特,这次却被猝然卷来的布条夺去自由,砰咚一声滚倒在地。
“…………”
帕希菲卡俏脸惨白地停止动作。
亚特的战旗术太过矫健敏捷。
她无法想像要如何操作,才能让平凡无奇的旗帜发挥这种功能——刚才这招是为了不让帕希菲卡受伤,故意将她轻轻绊倒在地。
但反过来说,只要对方有意,也可以将她朝岩石一头摔落……帕希菲卡至少知道这点。
街头杂耍根本无法相比,此乃杀伤力十足的战斗技巧。
“真是倔强的丫头,你干嘛这么生气呢?”
“因为她在哭呀!”
听见帕希菲卡叫嚷,亚特才初次察觉怀里的婴儿正在啜泣。话说回来,面对如此激烈的打斗,到现在还没哭出声或许才是奇迹。
“啊啊,真的耶,抱歉了。”
亚特苦笑,可是帕希菲卡依旧尖声大喊。
“婴儿能做的就只有哭!不论多伤心、多难过、多痛苦,婴儿都只能哭泣,哭泣这件事就是婴儿唯一的语言!”
“……这倒也是。”亚特有些慑于帕希菲卡的气势应道。
“连这种唯一的语言都没发现……我当然不能把婴儿交给你们这种人!”
“…………”
既不是嘲笑,也不是无视……亚特一脸难为情地以掌旗的手指搔着后脑勺。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到底要对这孩子做什么?”
亚特灵活地耸肩。“这毕竟是业务机密。”
“既然如此……认定你们心怀不轨也是无可奈何的咯~~”
说话语气一派慵懒的人,当然不是帕希菲卡。
“前几天承让了。”
或许是已经察觉到她的气息,亚特执旗朝黑衣女魔导士行了一礼,就走向帕希菲卡,爽快交出梅菲丽亚。
“咦?”
“请帮我照顾一下。”
一时无法理解亚特的行动,帕希菲卡眨了眨眼……下一瞬间,明白他的话中含意,俏脸愤怒皱起。
搂着婴儿势必无法应付拉蔻儿。
不过,若是帕希菲卡这种程度的敌人,随时都能抢回来——这就是他的意思。
没有将梅菲丽亚当成人质的想法,不知是清高?或者只是愚蠢?真是个让人摸不着头绪的男人。
“要是我赢了,可以告诉我那个业务机密吗?”
毫无紧张感的口吻,仿佛在跟附近店家交涉青菜价格,不过亚特的态度也是一贯悠闲。
“不行!随便乱说话会被维克骂的。”
“那么……”拉蔻儿笑容不减地说:“就只好强迫你吐露实情了。”
抱着梅菲丽亚的帕希菲卡,冷不防浑身一震。
当然那既非恐吓,亦非威胁,拉蔻儿基本上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性格,一旦认真起来,冷酷到连夏侬都要甘拜下风。
“雷槌啊,击出!”
攻击性魔法几近出其不意地启动。
以连动式启动咒语(Bacch spell)高速启动军用攻击性魔法“雷槌”(Mjolnir)。展开的魔导式干涉世界根本原理,瞬间将魔法化为物理现象显现。
紫色电光从拉蔻儿的左手尖端——从半空骤然迸出,分裂成数条之后,朝亚特袭去。
尽管杀伤力已经减弱,但如果被正面击中,恐怕也有一两天无法自由行动。
然而……
“喝!”
旗帜飕的一声旋转。
旗帜……一闪掳住雷蛇,就这样在虚空烟灭。
“绝缘丝和避雷线——”
“正是。顺道一提,这用了特殊丝线和织法,除了刀枪不入之外,防火性和耐撞击性也相当不赖喔。”亚特微笑道。
他的战旗,乍看之下,只像是一幅华美艳丽的布料……可是到了战旗术专家的手里,就成为比铜镜更加优异的屏障。
钢镗可能被劈开,即使没有碎裂,也会对内部人体造成冲击;然而……在风中沙沙作响的旗帜如风一般化解斩击,抹去雷电,让火焰无法穿越。
“当然还是有极限的。”亚特边说边狂奔。
正如他所言,只要施加超越旗帜防御能力的破坏力,就可以击败他;不过……
“我不会再给你念诵咒语的时间咯!”
亚特以棍棒术的技巧刺出旗杆,拉蔻儿迅速避开,但也因此失去平衡。
“喝!”
竿子接着旋转叩下。
拉蔻儿继续滚动,闪过这一棒。
可是,拉蔻儿的动作显然比亚特迟钝,她对武术并不专精,倒也不能怪她,虽然勉强躲过一、两次攻击,但这名旗手大概不出十招,就能将她击倒在地。
“想不到你挺灵活的嘛。”
然而,亚特暂时收起竿子说。
他想必看穿拉蔻儿是具有相当实战经验的魔导士。
一般来说,魔法用来进行中长距离的支援或奇袭,就算使用连动式启动咒语。终究难以面对面打赢武艺高强的战士。
拉蔻儿既是这样的魔导土,却毅然来到亚特面前……他因此判断其中可能有诈。
“……嗄?”
可是……剧烈移动后有些气息紊乱的拉蔻儿,并没有准备念诵咒语的模样。
经过这两天的监视,他也已经确认没有其他可能是伏兵的伙伴。
即使暗藏某种秘密武器,大概也没办法侵入亚特的攻击范围内,就算有某种陷阱,现在也没有准备的时间。
既然如此,她到底有何计策?
还是只顾着提升魔法技巧,对基本战术一无所知的傻瓜魔导士?
“是我料错了吗?无论如何,这样子我完全没有吐露实情的意愿喔?啊,小妹妹,别偷偷逃走,我虽然不太想用这招,不过你要是逃走了,我可要对你姐姐不利咯。”
“…………!”
抱着梅菲丽亚,正准备离开的帕希菲卡动作一顿。
“啊,没关系、没关系,帕希菲卡,你先走吧。”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拉蔻儿,气定神闲地说。
“咦?”
“这个人没办法对我怎么样的。”
“莫非你瞧不起我?”亚特略显受伤地说:“别看我这副模样,我可是会冷酷无情地痛下毒手、辣手摧花喔。”
“真的吗?”
“对啊,会做出简直是笔墨难以形容的色色的事喔,例如那种事啦、这种事啦,哈哈哈。”亚特不知为何一脸爽朗地笑着点头。“……所以,如果不想被我凌辱,你们姐妹俩就一起乖乖投降吧。”
拉蔻儿闻言对亚特微笑说道:“不可能的,那种事你做不出来。”
“唉,那就没办法了。”
亚特边说边将旗杆尖端朝拉蔻儿的肩头挥下。
※ ※ ※ ※ ※
“哟!”维克轻笑。
他的双剑斩击多半被夏侬以毫厘之差挡下。
照理说来……若非双方实力介于伯仲之间,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刀剑相碰。事实上,维克近十年来都没遇见五招之内无法击败的对手。
“不愧是玉马大人的儿子!长刀的挥法、握法、脚步、呼吸、气魄、与对手的间距,每一项都完美无缺!”
“吵死了!”夏侬重新摆好长刀说。
他已经开始喘气了,仅仅七招,为了防御对方的叩击。他就消耗超乎全力奔驰的力量和体力。
就战斗者而言,这男人应该足以与克里斯多福·阿玛莱特匹敌。不,相较于精神上具有某种脆弱的那少年,在包括精神力的综合战斗力方面,这男人说不定更加厉害。
以正经八百的方式无法取胜。
“可惜你偏向防守,是因为缺乏明显的攻击技巧吗?基础很扎实,但发展性还差一步,所以遇上接二连三的攻击,就只能一味防守。”
“就叫你少管闲事!”
可是,夏侬自己也知道维克说得没错。
他确实没有决定性的进攻招式——换言之,就是刀法、剑术里常说的必杀技这一类。
他拥有一些特殊技巧,不过那毕竟是业余喜好。只能算旁门左道,攻击时会破绽百出,遇上一定程度的高手,靠那种技巧和对方迎面互砍实在过于危险。
以前央求父亲传授这类绝招时,父亲皱眉告诉他。
“你是呆子吗?就算是最犀利、最高强的招术,我跟你的身材、体重、细微动作的习惯也不同吧?即使你完全照抄我的绝招,也不可能运用得比我更纯熟。”
父亲边笑边往当时十六岁的夏侬头上戳。
“所谓的绝招啊,不是从别人那里获得的。是从跟别人学来的基础技巧里,将最适合自己的零件,在实战中调整、组合而成的东西。知道了吗,傻儿子?”
(快思考、快思考……!)
夏侬以长刀接下一把维克不断袭来的双剑,身体闪过另一把。
(快看清楚对手的招式特征,脚步、间隔、剑路、视线、习惯……利用这些组成绝招……!)
夏侬在绞尽脑汁拖延的时间中暗忖。
维克的动作里没有弱点,一般人施展进攻招式后,必定形成或大或小的漏洞,他则是利用另一把宽剑弥补。
双剑并非各自运作,其中一把在攻击时造成的破绽,由另一把宽剑巧妙化解。
然而……
(……原来如此。)
猛然间发现……夏侬寻思。
(并不是两把剑,只不过是剑和盾……)
两把都是可以攻击的宽剑,可是其中一把攻击的瞬间,另一把不会同时进攻。另一把负责防御,在那一瞬间它不是剑,而是发挥盾的功能。
仔细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剑术与踩踏步伐、腰部转动也有关系,不可能同时将两把沉重的巨剑当成进攻武器挥舞。
(既然如此!)
夏侬向前踏出一步。
双剑尽管可以增长攻击范围,然而挥击时门户洞开,也因此产生破绽。
夏侬平举长刀,打横一挥。
维克以右剑轻松接下。不过,这亦在夏侬的预料当中。
维克的左剑迫近。
是刺击。
“呜喔?!”维克大叫。
夏侬松开自己的长刀继续向前踏出,抱住维克刺来的左臂。
右剑的抵抗力骤然消失,维克身形微微一倾,这就形成破绽。
他大概压根没想到夏侬会扔下武器。
“…………!”
维克忍不住将右剑朝夏侬叩击,但两人相距过近,剑刃反而够不到他。
夏侬抱着维克左臂继续向前踏出……在维克失去平衡时松手,借身体旋转之势,手肘朝维克的肩头一撞。
“啊!”
维克的右剑落地。
接下来……
※ ※ ※ ※ ※
旗杆朝拉蔻儿的肩膀挥下。
帕希菲卡闭眼听见一声闷响,按照那种猛势,至少可以击碎一块锁骨。
可是……
“啥?”
发出愕然叫声的竟是亚特。
他的旗帜穿透拉蔻儿的身体,直接击中地面,那声闷响是旗杆尖端打中地面的声音。
“看吧,你没办法对我怎么样的。”
犹如被亚特的旗杆贯穿身体……可是没流一滴血……拉蔻儿嫣然一笑,左手握住穿透自己腹部的竿子。
“雷槌啊,击出!”
“喔喔!”亚特松开旗杆向后跃出,滚动两、三圈拉长间距,电光总算没追上他,在空中消散。“岂有此理……幻影魔法?可是也有呼吸啊……”
亚特扔下的旗帜,此刻好端端地被拉蔻握在左手。若是幻影,亚特松手的瞬间势必会滚落地面。
没有触感,被贯穿腹部的拉蔻儿的确不是实体。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汝乃魔兽,最后魔兽,火焰和雷电的统御者,在面包店战役展现决战力之魔兽啊!基于拉蔻儿的盟约,现身吧,小史比……多多益善~~”
间距虽然拉长,却是适得其反。
“等……!”
下一瞬间。
不容对方制止,迅速念诵咒语的拉蔻儿前方,出现约莫十只小史比。
小巧玲珑,尺寸不到上次小史比的三分之一,可是全体一起朝亚特走去。
嗯哼。嗯哼。嗯哼。嗯哼。嗯哼。
朝亚特逼近的小史比军团。
单只单只来看嘛,是很可爱,然而全体以完全相同的动作、相同的表情,整齐列队迫近的模样魄力十足……或者该说有点吓人。
“等一下,什、什么多多益善?”
“啊,别担心。数量一多,威力也会下降,就算被抓到,顶多是痛到昏厥喔。”
“……你……你这个人啊啊!”亚特惨叫逃亡。
约莫幼儿大小的小史比军团,一边嗯哼嗯哼地挥动手臂,同时开始以完全相同的动作开心地追赶亚特。
嗯哼。嗯哼嗯哼嗯哼嗯哼。
尺寸缩小后,动作居然也变快了,追上亚特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对了,拉蔻儿姐,”盯着亚特和小史比军团逐渐远去的背影,帕希菲卡对肚子插着旗杆的姐姐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是幻影喔,只不过将身体朝右边错开一个肩宽。”
拉蔻儿说完,解除了“幻城”(utgard)。
“……啊,原来如此。”
“一说出答案,就很无聊吧?”拉蔻儿笑言。
她事先消除自己的身影,同时在略偏右侧的地方,映射出自己的虚像。抓住旗杆的“左手”,其实是她的“右手”。这样当然也有气息,尽管只有单手,也可以拿东西,不过,若是攻击左手以外的部位,则会因为那里原本就没有实体,挥空也是天经地义。
不知情的亚特,因此攻击了拉蔻儿右侧的虚空。
最后……
“呜咿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远方传来亚特的惨叫。
※ ※ ※ ※ ※
“……这种临时招式果然没用吗?”夏侬低语。
“你在搞笑吗?”维克将左手的另一把宽剑朝他刺出说:“我错看你了!这种找死的行为,不配称为技艺!如果是为了守护某人、某物而战,这样根本就是抛弃责任。战士不但要顾及自身安全,而且还要绝对取胜……不,能够回到守候者身边,才是战士的责任!”
“……我无话可说。”夏侬老实道。
既然抛弃长刀,倘若这一招失败,就再也无路可退了,这种行为确实跟找死没什么差别。
话说回来,因为维克身上有斗气却没杀气,夏侬才抱着受一、两处伤的觉悟,采取这种方法……
“不过……”维克淡然一笑说:“如果那时没有扔下长刀,光用左手抱住我,右手继续砍击的话,搞不好就是一个妙招哪。”
“我没自信凭单手压制你的手臂。”
“既然如此,就该多练练手臂肌肉。照你的体格来说,单手斩击也绰绰有余了。”
“……感谢赐教。”
“嗯。”维克头一点,放下宽剑……直接向后方仰倒。
“……有够夸张的大叔,真是的。”
俯视发出问响倒地的维克,夏侬叹了一口气。
至少他的舍身一击——那个要害的一拳,确实打中了维克的腹部。
虽然最后还是昏倒了……可是承受足以让一般人瞬间晕厥的重拳,还侃侃而谈到现在,这个自称维克·纳甘的男人,果然不是普通的厉害。
这男人要是一开始就有杀他的打算……结果又是如何?
“……啊,不妙,帕希菲卡怎么样了……?”
※ ※ ※ ※ ※
攻击在转弯的那一瞬间开始。
小巷与小巷相交的狭窄空间,对偷袭者来说,这里具有绝对优势,遇袭的人无法随心所欲地闪避,而且在偷袭者使出致命一击的瞬间之前,这里有太多可供藏匿的地点。偷袭者就是基于这般缜密的考量,才会选择这里。
然而……
遇袭者注视笔直挥来的剑尖,他在瞬间完成几项判断。
步伐没有缺点;攻击技巧也不差,只是稍微欠缺单纯和基本的臂力……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况且技术也应该足以弥补。
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手。
按照道理来说应当如此,因为他的伙伴都是不辱一流之名的高手,如果没有相当能耐,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可是……
“…………”
他伸出指尖朝刺来的短剑腹部一戳,改变它的轨道,接着将对方的左手往上一顶。对方陷入双手摊开的状态,躯干没有任何防护。
他利用顶开对方左手的余势旋转,再顺势以右手肘攻击。不过,对方上半身一缩,就轻松躲过。
话虽如此,躲避的动作造成对方重心不稳……他的扫腿因此奏效。
可是,他迅速伸手抓住即将跌倒的对手衣领,一把拉过来。
“……好,你死了。”他伸出食指比着对方的黑眸说。
“我就说嘛,我根本打不过你,所以不想比呀。”
气鼓鼓地挥开他——特务战技兵克里斯多福·柏拉赫的手,同样是特务战技兵的少女——法法儿·阿玛莱特说。
枯叶色的长发,纤细的身材。
缺乏女人味,但让人产生特殊好感的容貌。
平凡……乍看下随处可见的普通少女,不过她也跟克里斯一样,乃是人称莱邦王国军最强的实战部队——第五特务部队执拗之矢的队员。
两人所在之处,乍看下像是大街……其实是执拗之矢的训练中心。为了尽可能进行接近实战的训练,执拗之矢拥有数间模拟市中心或特殊建筑的练习场。
接受部队司令官男爵夫人的某项命令,克里斯在这间训练中心与同是特务战技兵的伙伴,不停进行模拟战。
“话说回来,为什么现在忽然要做这种事?”
“这是男爵夫人的吩咐,要我从执拗之矢挑选几个特别强的人,不过还没告诉我理由。”
“既然这样,我一开始就不行了嘛。”法法儿耸肩说:“光看任务成绩也知道,我的能力是徘徊在最下层的哟。虽然没有重大失败,但训练成绩也好不到哪去。”
“……我最近突然这么觉得,”克里斯微笑道:“我们对‘高强’的看法似乎有些误解。”
“……喔,有什么参悟吗,柏拉赫男爵?”
法法儿打趣地问,克里斯松开她的衣领。她像是即将跌倒……但扭身在地面一滚,顺势流畅站起。
在战斗上,跌倒本身并不危险,跌倒之后停止移动才会引起致命破绽。
既然如此……
害怕跌倒而执着于“不能跌倒”的人……以及纵使倒下仍不愿放弃,立刻进行下一个动作的人。
绝对不会跌倒的人,以及即使跌倒也不断爬起的人。
高强的究竟是谁?
看着法法儿这种宛如灵敏小动物的动作,克里斯暂时感到满意。
“总之,你算是合格了。”
“你是以什么基准挑人的?”法法儿苦笑。
就在此时——
“克里斯。”
他闻言回头,只见表面上是他姐姐,事实上隶属于男爵夫人麾下,与执拗之矢分庭抗礼的特务部队绯红之剑的队员——吉儿薇丝德,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吉儿的脸孔依然黏着一副面具般固定不动的微笑续道:
“母亲大人在召唤你,说是差不多该听听遴选作业的结果。”
“我知道了,告诉她我马上就去,吉儿……不是!”一看见盈盈笑脸上宛如牛只唾液般不断淌流的泪水,克里斯火速更正:“姐姐。”
吉儿的泪水骤然停止。
不知她的泪腺究竟是何种结构?克里斯每次都很想彻底研究一番。
“……哎呀,小克里真是女人杀手耶。”
“我想这两件事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
克里斯对戏谵地瞧着两人的法法儿苦笑道。
※ ※ ※ ※ ※
“总而言之,”帕希菲卡对五花大绑的维克和亚特说:“可以问问两位为什么要抢走这孩子吗?”
“……我拒绝。”维克的答案简单明了。
输归输,但轻易透露情报是对雇主失信的行为。
至于旁边的亚特,可能是经历相当可怕的遭遇,脸孔对着地面不停喃喃自语。
“小史比一只、小史比两只、小史比三只、小史比四只、小史比五只、小史比……多多益善……啊啊啊,多多益善……”
“不老实招来的话,就要吃苦头咯。”帕希菲卡好笑道。
“打算拷问吗?老子可是受过耐力训练的人。”维克面无表情地说。
然而……
“嘻、嘻、嘻。”
一瞧见帕希菲卡手里的东西,维克粗犷的脸上闪过震惊的裂纹。
那是——鸟的羽毛。
“等等,莫非你——”
“嘻、嘻、嘻、嘻。”
帕希菲卡不置可否地窃笑,替无法移动的维克脱下长靴,接着是袜子,意外白皙的脚底板暴露在空气中。
“嘻、嘻、嘻、嘻……就来看看你能够忍受到什么地步吧。”
扬起邪恶的笑容,帕希菲卡将羽毛轻轻滑过维克的脚底板。
羽毛真的只是轻轻碰触,仅仅如此而已……
“…………”
身经百战的佣兵身体咻一声弹起。
“啊,反应不错。”
“等、等一下,等一下啦!”维克露出彻底崩溃的神情说。现在这种称为反应也好,或是惊慌失措也罢,总之看起来相当搔痒难忍。
“……呜呜。”夏侬抱着梅菲丽亚哼道。
他对这种攻击大概也很没辙。
“搔痒确实也有用在实际的拷问上喔。”拉蔻儿慵懒笑道。
即使受过拷问训练,对痛苦有一定忍耐度的人,一旦遭到持续性的搔痒,听说不少人都非常容易屈服。虽然欠缺魄力,但似乎比单纯殴打更有效,只要持续半天,有时甚至会引起精神异常……
“嘻、嘻、嘻、嘻。”
“住……住手啊啊啊啊……!住手啦!住、住手、住手、啊啊啊啊!”
“搔呀搔呀搔呀搔呀。”
五花大绑的维克有如毛毛虫似的在地面扭来扭去,努力逃离帕希菲卡的搔痒攻势;帕希菲卡则像在追逐鸡只般紧追不舍。
“那丫头该不会是有某种怪癖吧?”
夏侬盯着一脸开心追逐维克的妹妹低喃。
……最后。
“妈呀啊啊啊!”
“哎哟,大叔真可爱,哇哈哈,耶~~吃我这一招。”
“好啦.我说,我告诉你,所以那个地方、就那个地方,千万别碰呀啊啊!”
维克杀猪般地惨叫,骑在他身上的帕希菲卡开始正式朝脚底板呵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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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总管罗伊·安契生

“爵爷。”
幽暗的房间里,总管罗伊·安契生语气平静地说:
“爵爷的不务正业让属下很烦恼,属下一直提醒您对女色方面要多加节制,唉……话说回来,女色乃是贵族的娱乐,倒也不是只有爵爷如此。”
罗伊露出微微……扭曲的微笑,这看起来也像是自嘲的笑容。
“那女子的怀孕实在太不妙了,不,倘若蝶玛夫人的孩子活着倒也无妨,妾室之子终究是庶出,龌龊的庶民之血绝对无法进入贵族的血统,不可能取代正室之子接掌您的爵位……可是……”
罗伊说到这里,朝床铺走近。
但床铺上的人影一动也不动,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蝶玛夫人之子过世的现在,流有爵爷血统者就只剩那婴儿,那婴儿继任爵位的可能性也应运而出。这就伤脑筋了,非常伤脑筋。”
罗伊跪在床上人物身旁,耳语般地说:
“婴儿那方面也已有所对策,应该很快就会被那些佣兵带回,之后只要由我亲手确实除去即可,然后……”
床铺上的人物——黑格兰公爵,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是正在沉睡?抑或已经死亡?
尽管他看起来仍有呼吸……
“爵爷必须再活一阵子……至少要再抱一次蝶玛夫人,必须让她受孕才行。啊啊,您无须担心……肉体控制方面,属下会事先输入魔导式,就算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也必定使您有能力让蝶玛夫人受孕。”
一边喜不自胜地讲述骇人的事,罗伊站起身来。
“属下就此告辞,请爵爷在这段期间多多爱惜身体。”
以恭敬虚伪的语气说完,罗伊离开房间。
然而,床铺上应是其主人的人物——榭布雷·黑格兰公爵,一根手指都没动。
宛如是人形的植物般!
※ ※ ※ ※ ※
绝望的情况。
战斗失败,跟伙伴一起被逮,此刻被强迫吐露自己知道的所有情报。
地点是在农场内的树林里。原本以他们的身份就无法期待会有援军,也不可能有人偶然路经此处,没有任何化解危机的方法。
“嗯——”
“……喂……现在可不是在那里嘀咕‘嗯——’的时候,”蹲坐在五花大绑、倒地呻吟的维克身旁,金发碧眼的少女帕希菲卡说:“你知道自己目前所处的立场吗?大~~叔~~”
浮现一脸得意笑容,帕希菲卡故意让维克看见似的,左右晃动手里的羽毛。
“你……你这个……卑鄙的——”
“什么卑鄙?刚刚明明答应告诉我的,现在又一句话都不肯说,说谎的人才叫卑鄙!”
帕希菲卡边说边把羽毛靠近维克暴露在空气中的脚底板。大概是对搔痒非常恐惧……身经百战的佣兵闷不吭声地扭动身体。
“我不会害你,但你还是赶快自白比较好喔。”夏侬站在帕希菲卡身后……并非要胁,而是以同情的语气说道:“趁这丫头还没开始执行她邪恶大脑里想到的‘那~~种事’或‘这~~种事’。”
“你说谁邪恶啦?谁?”
帕希菲卡挥开夏侬笔直指着自己的手指娇叱。夏侬面无表情地转向妹妹,以公式化的口吻问:“……对了,要是这位大叔不肯自白,你的下一步手段是?”
“呃……倒吊在树枝上啦。把羽毛固定在腋下和脚底板好像搔得到、又好像搔不到的位置,稍微摇晃就奇痒无比,要是怕痒乱动,反而更加痒得不得了。而且逼供的人无须花费任何劳力,这是自动进行拷问的划时代新方案!如果顺便在衣服里放一些扭来扭去的毛毛虫,效果加倍哟!”
“……你看,这么邪恶。”双手抱胸的夏侬恳切地对脸色苍白的维克说。
“别一直叫人家邪恶、邪恶的!你们俩也不许点头!”帕希菲卡怒吼。
她一回头,只见视线前方抱着梅菲丽亚的拉蔻儿,以及跟维克一样五花大绑的亚特,双双颔首。
顺道一提,刚剐还一直念念有词的亚特,现在似乎已经克服了小史比军团造成的内心伤害。
“维克……”夏侬脸上浮现沉痛之色,在维克身旁蹲下。帕希菲卡在他背后大声斥责,但他暂时充耳不闻。“我跟你比过招……那场短暂的交战中,你也传授了我重要的事。我想还你这份恩情,可以的话,至少想将你从这个邪恶变态的魔手中救出,希望你能明白……”
看见夏侬凝视自己诉说的真挚神情,维克面容一动。
“啊啊,真美——”
“有时……男人经由生死之战,也会萌发敬意与信赖——”
拉蔻儿和亚特感动不已地陶醉呢喃。
“……不许随便把别人当成坏蛋来解决事情!”
帕希菲卡拉扯夏侬后脑勺的长发。
“你给我闭嘴……你对邪恶的自己能够帮上他人的忙,难道没有因此感到高兴的度量吗?”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你身为邪恶化身的修行还不够喔。”
“什么跟什么嘛!”
看着开始瞪眼斗嘴的夏侬和帕希菲卡……维克粗犷的神情忽地柔和。
似曾相识的光景。
他想起好久、好久以前,二十多年前令人怀念的一段记忆……同时维克也觉得继续逞强是很无聊的行为。
输了就是输了。
维克……毅然决定供出他所知的一切情报,虽然违反身为佣兵的道德,但他知道的情报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维克……”亚特脸上浮现战栗的表情。“怎、怎么了?你的脸孔歪了喔?”
“我这是在笑,混帐东西!”维克面红耳赤地咆哮,重新转向夏侬。“真不愧是……亲子哪……”
“……嗄?”
“你们俩这样,我仿佛见到了昔日的玉马大人和凯洛儿大人。”
“…………”
对维克突如其来的感想,夏侬和帕希菲卡不知该如何反应,一脸困惑地面面相觑。
“雇用咱们的是黑格兰公爵家的总管——名叫罗伊·安契生的男人。他拜托咱们追捕榭布雷·黑格兰公爵的情妇,以及被她带着逃亡的婴儿——公爵的私生子。”维克淡淡地说:“抱歉,咱们知道的情报就只有这样。”
※ ※ ※ ※ ※
人们无法摆脱过去。
过去总是如影随形地跟在人们身后。
无论何时都紧跟不放。无声无息、悄然但确实地追随——告诉打算逃避自我束缚的愚者,那是多么天真的想法。
“夫人……”
一听见罗伊的声音,蝶玛盖着被单,在床上发抖。
这位总管让她不寒而栗。那是覆盖在自己身上,对过去的恐惧:本应早已结束……却固执残留的恐惧残影。
那堪称是压抑、束缚她的过去——柯飞尔家族这个贵族世家的呈现。
“请用餐。”
“…………”
蝶玛沉默不语,罗伊飕的一声扯下床单。
恭谨但强硬地翻起蝶玛固执伏在床上的身躯之后,罗伊伸出左手抓住她的下颚。
“呜……呜……”
蝶玛仿佛听见颚骨传来的喀啦声响,碾碎骨头般的压迫,让她不由自主地张开紧闭的嘴。
“请您用餐。”
罗伊恭敬虚伪地说完,拿起置于旁边手推车上的大型水壶。
不,那确实是水壶,但里面装的并非清水。罗伊将水壶微微一倾,黏稠的奶油炖肉从壶口流出。煮得非常烂,里面的肉和蔬菜几乎看不出原本形状。
黑格兰家的总管神色木然地将奶油炖肉注入蝶玛口中。似乎已经稍微放凉,温度尚且不致烫伤。
蝶玛想当然尔强烈抗拒,不肯吞咽,大部分都从嘴角流下……但罗伊一点也不在意。
那副模样……也很像在替食用家畜进行强迫性的增肥作业。
没错……是作业。动作中既没有怒气,亦没有阴险的虐待心态,是基于必要的作业。不带任何感伤,只是一味执行的行为。
最后,灌完水壶里的炖肉,罗伊终于松开蝶玛。瞥见掉落在她的衣服和床上的大量炖肉,他说:
“怎么又这么不小心……身为黑格兰公爵的正室、柯飞尔家的血统继承人,请您千万不可做出有失颜面的言行举止。”
蝶玛一边咳嗽……同时感到身体腐败的倦怠与疲劳。
完全不是讽刺……这男人是真心这么想。
价值观毫无交集。即使看着相同的东西、听着相同的声音,以相同的语言交谈,也完全无法沟通。
尽管拥有人类外貌,感觉却像面对某种异质怪物。
“这样下去对卫生也不好,请您多加照顾自己,您是重振柯飞尔家族的——”
“疯……了……”
然而,话虽如此……因为对方拥有人类外貌,她无法视若无睹。就算知道一切只是惘然,还是忍不住与对方交谈。
就这样不断反复。
从以前……从懂事时开始。
“你疯了……一切都已结束……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都死了,叔父大人和叔母大人也是!还说什么柯飞尔家族的血统?那种东西早就结束了!”蝶玛发狂似的大吼。“况且……就连你的人生都因此走样了,不是吗……哥哥?!”
“喔喔,蝶玛大人。”
罗伊的表情……倏变。
他发自内心为难地说:“属下说过好几次了,绝对不能以‘哥哥’称呼掺杂庶民龌龊血统的我,这样有辱柯飞尔之名。属下不是您的哥哥,而是总管罗伊·安契生。”
“…………”
并不是卑躬屈膝。
这个男人天经地义地如此认为。贵族这种身份——包括血统、家世、绵延不断的单一家谱——这些东西在他认为有至高无上的价值,他认为这种连型态都没有、单纯的概念,应该要排除万难守护,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
因此,这男人甚至将贵族个人视为道具。
一如他的父亲。
蝶玛的……以及罗伊的父亲,只将母亲视为道具,将她们视为处理性欲和留下子嗣的……仅止于此的存在。除此之外,他完全不认为身为自己伴侣的妻子还有其他价值。而对自己的孩子们,也是这种态度。
她不知道贵族父亲的这种态度是对是错,虽然不知道,但蝶玛非常讨厌这样的父亲。
这门政治联姻决定时……蝶玛对连新郎样貌都不知道的这门亲事感到无限欣喜,她认为不论对象是谁,都比待在这种父亲身边好上数倍。能摆脱柯飞尔家族——光想到这点,她就不禁喜极而泣。
然而,她并未因此获得解放,因为罗伊以侍从的身份跟她一起出嫁。
罗伊彻底承袭父亲的思想……不,某些部分甚至更加扭曲。
惨遭父亲蹂躏的庶民女子所生……与蝶玛同父异母的哥哥,父亲的分身。
接下来,发生了那起事件。
对魔导技术的研究家而言,足以匹敌翡翠法阵魔导士的父亲与他的助手们,受王国委托进行战略级攻击性魔法的改良实验。
由于实验失败,蝶玛的父亲——柯飞尔家族消灭了。
同时带走三成领土以及居住其中的大量领民。
存活下来的直系亲属极少,不过他们也被处以终身禁闭,永生不得离开自己的居所,只要踏出居所一步就是死刑——终身禁闭就是这种刑罚。事实上的幽禁,社会性的死刑判决。
在这之中……例外免受刑罚的就是蝶玛和罗伊。嫁入对王室也拥有强大影响力的黑格兰公爵家的蝶玛,以及成为黑格兰家总管的罗伊,王室基于外交上的理由免其刑责。
罗伊的疯狂因这起事件开始表面化。
他利用黑格兰家族的财力、权力,以及蝶玛的孩子,企图重振柯飞尔家族。
为了这个目的,血统不能断绝。
不是掺杂庶民这种污秽血统的自己,而是流着纯粹贵族血缘出生的蝶玛。以及同样承袭高贵血统出世的孩子。这对柯飞尔家族的新主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要件。
因此……
“请您千万珍重,蝶玛夫人。”
如此宣告的罗伊,口吻依旧殷勤。
※ ※ ※ ※ ※
“……有点不对劲呢。”在乘客室替梅菲丽亚换好尿布的拉蔻儿如此表示。
“什么事?”驾驶座上的夏侬问。
夏侬一行人进入了贝卢拿德里镇。
一般来说,许多边境城镇对马车和武装都有诸多限制……不过贝卢拿德里镇除了有黑格兰公爵家的治安骑士团负责警备外,亦与民间义警团合作,因此对武器和马车通行的相关规定也较为宽松。
维克他们如今也乖乖坐在夏侬身旁。梅菲丽亚的母亲(想必就是那名女子)亡故的现在,还是应该将梅菲丽亚还给黑格兰家。尽管有过一点冲突,但夏侬他们如此判断,因此随维克他们一起前往黑格兰公爵的城堡。
不过……夏侬并非完全采信维克他们的说法,所以决定护送到底。
黑格兰公爵家。
在地方上是屈指可数的望族。相较之下多行德政,因此领民的评价相当不错。尽管就领土和权势来说,公爵这个位阶似乎过高,但那是由于黑格兰家族原本是一个小国的王族。
因为厌倦与莱邦王国的无谓战争所造成的耗损,现在已归化其伞下,不过几近完全自治的统治型态与公爵爵位,亦可说是莱邦王国并未轻视前王族黑格兰一家的证据。
“究竟……那位妾室为什么要逃亡呢?”
“什么为什么——”
“带着婴儿逃亡很辛苦喔,若不是有什么逼不得已的内情——”
夏侬对维克投以询问的视线,可是他摇头。
“咱们并未询问内情。”
“这么说来,听说公爵的正室也生了孩子……有什么关系吗?”
“啊啊,你这么一提,据说那孩子已经过世了。”
如此回答的是亚特。
“过世了?正室的孩子?”
“对啊,不过还没正式确认。维克这个人啊,对武术外的琐碎小事比较不重视……小心谨慎的我就怕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稍微调查了一下;不过,因为洽谈到签约为止的空档只有半天左右,也没查出什么重要的情报。”
佣兵在接受委托前调查委托入是默许的行为,对没有后盾的他们来说,这是预防事成后被对方暗杀,或者遭人欺骗的最低限度防御法。
“刚才应该先拷问你吗?”夏侬苦笑。“总之……这么一来,事情会变成怎样?”
“妾室的孩子会因继承人的身份受到关注吧?”
亚特侧头说,但夏侬摇头。
“不……这样不自然吧?而且孩子再生就有了。”
“而且如果是这样,妾室也没有逃亡的必要才对?总管也不用特地雇用佣兵,直接派遣治安骑士团搜索就好了——”
拉蔻儿说的确实有理。
“果然是有隐情吗?”夏侬皱眉低语……接着重新盯着维克和亚特说:“现在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
※ ※ ※ ※ ※
魔导式启动,意识接续,强制介入。
“嗯……”
将自己内心组成的式子——压缩过的魔导式,缓缓输入对方的意识中。
魔导式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就潜入空虚的意识领域,固定之后,慢慢开始自我解冻。
毁坏的意识。
已无法修复。因为人类的意识是由记忆与其他诸多要
素交织而成,乃是一种复杂特殊的结构体,一旦毁坏,人类的意识就再也无法修复,绝对无法回溯,终究是一个“死亡”。
话虽如此……
还是可以干预意识的容器——神经组织,对生理功能产生影响,维持、移动肉体这种程度不成问题。
不用说,这与移动人偶也没什么分别……
“成效不错。”罗伊满意地检视眼前缓缓站起的榭布雷说。
因坠马引起致命脑挫伤的榭布雷,肉体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勉强组合进行简单控制的魔导式,利用调节生理机能阻止脑部组织损坏,但顶多只能再维持一个星期。
老实说,他原本很担心在完成能够确实操控肉体的——控制这个犹如人偶的肉体,让蝶玛受孕的——正式控制用魔导式之前,榭布雷的肉体可能会先行死亡。
可是他成功了,只要再静养一天,烙印在脑海里的魔导式,放着不管也能自我调整、完全掌控肉体的活动。
“还请您再活一阵子,榭布雷大人……”罗伊微笑道。
倘若这时有人在场……大概会怀疑他的脑筋有问题,居然想让这个有如行尸走肉的肉体,拥抱与他流有一半相同血缘的妹妹,至少这不是正常人的想法。
就在此时……
“安契生大人!安契生大人?!您在哪里?”
门外传来呼唤他的声音。
罗伊将榭布雷放回床铺,走出房间。
“……怎么了?”
“安契生大人,原来您在这里吗?有人送来一封写着‘危急’的信件。”
“给我的?”
从走廊上迅速奔来的女仆,将一个信封递给他。正面写着“危急”两个字,翻到背面,则有“维克·纳甘”的署名。
“这是谁送来的?”
“小孩子……说是对方给了酬金。”
不会错。
为防万一,他都跟那两名佣兵在城外会面,同时交代他们联络时,将写有“危急”字样的信函委托他人送来。
“我确实收到了,谢谢。”
罗伊留下这句话,迅速步出。
妾室之子必须铲除,因为如果蝶玛产下的是女婴,家族会议可能会指定妾室之子接任黑格兰家的爵位。
此外……佣兵他们也必须铲除。
守护贝卢拿德里镇的治安骑士团有可能察觉内情,因此无法派他们逮捕妾室和她的孩子。
无汁可施之下,才雇用偶然前来贝卢拿德里的佣兵——但终究是出身低贱的士兵,无法信任他们,事情一旦结束,为了防止意外,只好让他们永远闭嘴。
这么一想.使用慵兵反而比较方便。即使处死,也不会感到愧疚。
顺利……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目前什么问题也没有。
独自走在长廊的罗伊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 ※ ※ ※ ※
“从结论开始说。”男爵夫人环顾克里斯、吉儿,以及其他召集来的特务战技兵道。
总计十六名的特务战技兵,被召到第四特务部队绯红之剑的办公室,史卡巴德的某个房间。
克里斯所属的执拗之矢有十二名,吉儿所属的绯红之剑有四名。
虽然不晓得绯红之剑的遴选基准为何……不过执拗之矢方面。则是由克里斯实际“试验”之后挑出个中高手。单纯从战斗技巧和训练成绩来看,这里的成员并非绝对“最强”的组合,可是对克里斯来说,他相信自己召集了真正意义上
的“最强”成员。
顺道一提——
一般来说,几乎不会聚集超过个位数的特务战技兵。十名特务战技兵实质上相当于一支大队——八十名士兵的战力,若是特务战技兵里屈指可数的他们——目前集合在此的士兵们,战斗力难以估计。
“莱邦王国里有人正在计划某种叛乱,以布雷登公爵为首,贝达修达尔将军所统领的改革派,似乎打算夺取政权。虽不至于引起大规模战争,可是非常有可能发生部队规模的战斗,因此……”男爵夫人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要以现任王室拥护派的身份行动。”
“…………”
特务战技兵无语。
他们本来就不是会如此轻易动摇的人。
正因这样,假如派遣在场的所有人,现在立刻就能攻入王宫,将王室成员杀得一干二净。奇袭和暗杀这类特殊战斗,正是特务战技兵的看家本领。
“敌人恐怕是贝达修达尔将军麾下的东方第三暨第四师团,以及布雷登公爵旗下的私人部队‘灼热枪骑兵’。(Glow Lancer),还有……”男爵夫人忽然顿了一下,这是很少见的事。“王国军谍报部特务处理班‘漆黑之鹰’(Black Hawx)……”
第一次……特务战技兵们一阵鼓噪。
在莱邦王国军里,漆黑之鹰是少数目前仍旧经常进行实战的部队。单纯的个别战斗力或许不及特务战技兵,但包含实战经验、情报战等的综合力量,恐怕高于绯红之剑和执拗之矢。
“我们主要是应付灼热枪骑兵和漆黑之鹰。目前还不确定对方会采取何种战术和战略,不过对我们来说,想必将是最强劲的敌人。”
“男爵夫人,”一名少女——法法儿举手发言。“我们在谍报战上明显逊于漆黑之鹰,至于少数精锐的据点攻略战,后出手的一方则必败无疑……更何况保卫王室本来就是处于被动,关于这一点,不知您有何想法?”
“所以才要派遣绯红之剑,”男爵夫人轻笑。“既然无法靠正规情报战取胜,我们就采用邪魔歪道。妮德鲁丝、吉儿薇丝德、马龙、亚得力特。”
被点名的四个人依序站起。
他们均是绯红之剑的成员。
“他们四个是绯红之剑里屈指可数的未来预知能力者,虽然没办法预测太遥远的未来,不过数秒后的未来有十成,数分钟后的未来有五成,数小时后的未来有三成的命中率。”
执拗之矢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预知未来——借由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真的能够与擅长谍报战的漆黑之鹰一较长短吗?
“叛乱一旦爆发,由一位绯红之剑搭配三名执拗之矢。共计四名成员组成游击队,专门支援王室成员、重要据点的正常防卫战力。”
男爵夫人说完,忽地露齿一笑。
“好好努力,孩子们。向来只为破坏和杀伐而存在的你们,这可是第一件的‘保护’工作喔。”
※。※ ※ ※ ※
黑影犹如并排齐列的墓碑耸立。
每栋都是相同外观——造型极度粗糙的建筑物,并列于宽广平地上。
每栋建筑物都有编号,但在黑夜抹去编号的此刻,在建筑间行走有一种置身迷宫的错觉。如果不计算自己实际上拐了几次弯,就无法确定究竟身在何处。
贝卢拿德里镇东北方的某个仓库街。
邻接主要干道,加上附近有大型河川流经,因此这座城镇的商业贸易很兴隆,也有许多从邻国基亚特载来各种特产的巡回商人,将这里当成转运中心。
领主黑格兰公爵家族亦很积极保护贸易行为,运用交易时抽取的税金,在城镇东北方兴建宽敞的管理站,当成马车等的停车场以及租赁仓库。
这个仓库街……白天熙来攘往,一到晚上就突然安静下来,而且目前仓库内部净空的数个区块也没有巡逻警备,完全处于无人状态。
然而……
“没想到要花这么久的时间。”罗伊一开口就如此说。
地点是现在无人使用的一间仓库,仓库内有罗伊,以及他所雇用的两名佣兵——维克和亚特。
维克的臂弯里有一个裹在大包袱中的婴儿。
“因为在途中出了一点意外。”
亚特笑容可掬地说。与委托人等其他人交涉主要是亚特的工作,维克一开口,或许是因为低沉混浊的声音和冷漠的语气,气氛总是莫名其妙地变冷。
“女人呢?”
“途中似乎遭遇不明事故……死了。”
“…………”
罗伊默然颌首。这样更好,连杀她的力气都省了。尽管也可能是这两名佣兵心软放她逃走,不过既然已经将婴儿带来,那种可能性极低。
一瞥维克手中的包袱……里面的确伸出一双玩具般的小手,并不是洋娃娃。
“好,另一半酬劳放在前面的马车上。”
“……咱们有几个想不透的地方。”
维克开口。罗伊皱眉看着佣兵的粗犷脸孔。
“我付钱,你们收钱完成任务,这样还有什么问题?”
“有一个。为什么找咱们,不找治安骑士团?”
“毕竟事关黑格兰家族的丑闻,尽量不想用到正规兵。”
这当然不是谎言,虽然也不是所有真相。
“还有一个。为什么那女人要带着婴儿逃亡?”
“天晓得,详情我也不知。不过,她似乎有些许被害妄想症的倾向,我纯粹只是想保护爵爷的孩子。”
“嗯……这也说得通。”维克点头。“那么最后一个……”他将婴儿包袱放在伙伴的脚畔道,声音……跟刚才相比,显得格外低沉。
“是什么呢?”
“为什么你身上从刚才开始,就笼罩着一股杀气?”
“……是你多心了吧?”
罗伊微笑。
一边微笑……口里喃哺自语。
“…………”
察觉那是咒语……维克向前踏出,然而——
连动式启动咒语,魔导式高速展开。
罗伊快了一步。他也预想到了这种情况,因此跟对方保持一段距离。
罗伊正想将眼前的两名佣兵跟婴儿一起炸飞——
哔叽……!
主魔导式启动的前一刻,罗伊脑内展开的式子猝然大乱。
罗伊脚下一阵踉跄。
他立即消除意识里的所有主魔导式,防止式子毁损对意识造成不良影响。
“魔导……士?!”
他边哼边向后退。
刚才的乃是妨碍启动专用魔法——“妖精游戏”(Elnlame),使用方法是从近距离强制连接敌人的意识领域,灌输魔导式。妖精游戏这种连锁自毁型魔导式,会扰乱对手意识,同时牵连其他魔导式引发自我毁灭。
只须在意识领域里形成保护用的“屏障”,就能轻易防御这种魔法,但刚才完全是攻其不备。
“躲在哪里?”
维克自然没有回答,拔出宽剑走向他。
可是……罗伊立刻念诵下一道咒语。他这种超一流的魔导士,即使启动魔法失败,也很快就能振作。
“炎之民,飞舞吧。”
主动防御性魔法的火焰在维克眼前炸开。虽说是主动防御,但直接命中亦足以令对手当场死亡。
就算没有命中,疾飞冲天的火焰之壁亦可制止敌人前进……
“放肆!”
火焰进裂。
维克持剑跃来。
后方是一面飕飕翻滚的大旗。罗伊刹那间明白旗帜吸收了大半冲击,拦阻火焰延烧到维克。那是另一名佣兵——亚特的旗帜。
这两人也有丰富的对魔法战经验,是出人意外的强敌。
罗伊迅速念诵下一道咒语,尽管他根本没想过要在这种情况下使出王牌之一……
“嘲笑吧、嘲笑吧,杀戮之蛇!”
罗伊感受着逼近的剑气大喊。维克察觉高速启动的魔洼,不知该继续攻击,或是罢手闪避,剑光刹时停滞。
就在这一瞬间,连动式启动咒语启动了攻击性魔法。
“虐杀龙”(Nidhogg)。
“咦……?!”
突如其来的旋风将维克吹飞。
“维克?!”
亚特惊叫,他确认滚倒在地的维克并无大碍后,挥旗挑起脚畔的婴儿,单手一抱跃向后方。
但这是没有意义的行为,罗伊冷笑。
旋风的回转速度增加,超高速的空气涡流本身就有充分的破坏力……不过最可怕的乃是它的余波。
气压落差所形成的真空之刃,可以轻易剖开牺牲者的肉体……另一方面,超高速的涡流也与周围物体产生摩擦热。
有效范围并不大……但即使身穿盔甲,一旦进入有效范围,人类身体将被盔甲的高热烤焦,惨遭真空撕裂,最后连同盔甲绞碎身亡,得以存活的唯有涡流中心的魔导士。
仓库内壁崩塌,天花板掀开,地板上堆积的尘埃卷起。在漫天飞舞的置物架残骸与大量备用物品中,罗伊笑着奔向出口。
他离开的同时……仓库轰隆一声垮下。
“……墙啊,阻挡一切!”
罗伊解除消耗大量精神的虐杀龙.迅速切换成“塞壁”(Midgard),并确保剩余的意识领域能够启动下一个攻击性魔法。
他并未沉醉于攻击性魔法的强大威力。
威力只须在必要的瞬间,发挥必要的程度。经验不足的魔导士,往往因迷恋威力强大的魔法,施展超出必要的魔法而感到疲惫……但他没有这种无知。
“全部解决了吗?不……”
虐杀龙应该足以解决维克和亚特。至少是其中一人……
两人相隔一段距离。不晓得一开始妨碍他启动魔法的魔导士躲在何处,不过肯定没办法同时对两人施展防御魔法。假使扩大防御圈,或许能同时容纳两人……可是这么一来,虐杀龙的破坏涡流中,势必产生一个不受干涉的独立空间,罗伊不可能不发现。
问题是——能否连同那名魔导士一起解决。
妖精游戏是非常高难度、非常危险的魔法,连接意识时,只要对方的反应与对应够快,就能反向灌输妨碍用的式子,进而破坏攻击者的精神。
敌人既然能够迅速、确实地使用这种魔法,铁定不是普通高手。
“总之是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况与对手,应该避免正面应战这种愚蠢行为吗?”
如此低语完,他也解除塞壁,奔向停在附近的马车,一跃而上。扬鞭一击之后,原本畏惧怯懦的马儿立刻恢复镇定,开始驰骋。
“事情越来越棘手了……”
罗伊一边离开现场,同时皱眉呢喃。
※ ※ ※ ※ ※
倒塌的仓库。
亚特从这些瓦砾堆中,砰咚一声弹开木材露出脸孔,梅菲丽亚也安稳躺在他的臂弯。
“哎——太感谢了。”
“不客气。”
拉蔻儿边说边推开旁边的瓦砾,露出头来。
接着,维克的头也从瓦砾下钻出。最后……夏侬和帕希菲卡从隔壁仓库现身。
两人一同施展最低限度的塞壁,由拉蔻儿保护亚特和梅菲丽亚,夏侬守护维克。
“呜哇哇哇哇……”
梅菲丽亚放声大哭。面对这种情况。就连悠哉的婴儿都不免感到惊恐。
“啊啊,对不起哩……”
拉蔻儿抱起梅菲丽亚,帕希菲卡快步跑来。
“想不到对方如此厉害。”夏侬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说。
“听说这总管是来自魔导士名门的柯飞尔家族……就算他是个一流的魔导士,也没什么好讶异的。”亚特看着急忙安抚婴儿的两名女子苦笑道:“唉,不管怎样……牵涉到的问题似乎很复杂,光是撂倒对方也没办法解决——”
“你们打算怎么办?”夏侬回看维克两人。
“咱们输给你们,背叛委托人,老实说也没理由对那男人的态度生气。”维克拂去身上的灰尘说:“照那样子看,大概一开始就打算将咱们和婴儿一起杀死。那种人不管教管教,终究是不太舒坦。”
“那当然了!”帕希菲卡冲口而出。“我绝对不原谅他!一定要打得他哇哇大哭,要他亲口道歉!啊啊,抱歉,你看你看,好怪的脸耶~~”
一发现梅菲丽亚又要开始哭泣,帕希菲卡重新展开安抚作业。苦笑看着用力伸手拉扯自己双颊的妹妹……夏侬双手抱胸。
“不过,究竟该怎么办呢?”
“既然如此……”拉蔻儿灵机一动,嫣然一笑道:“不如弄得盛大一点吧?免得事后心里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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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直闯黑格兰城

他们悄悄包围这栋废弃房屋。
这是数年前在城镇周边实施的市区规划——当时整批征收的房舍之一。此处本来是工厂,为了方便搬运原料,除了正门之外,后门也设有可容马车进出的大型出入口。因为握有申请兴建时的蓝图,他们已经掌握了室内结构。
微光一阵闪动。
如果没有特别留意,谁也不会察觉的那种微弱光芒……不过对他们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那是一切就绪的暗号。
黑格兰公爵家治安骑士团第九小队。
他们是对付暴戾犯人的专门集团,专长就是将建筑和人质的损害减至最低,迅速镇压犯人。
支援分队的魔导士两名,狙击分队的骑士四名,攻坚分队的骑士十八名,负责指挥的小队长一名,众人分别担任不同职务。
十八岁的治安骑士——达力·法路,亦是其中一人,他隶属于攻坚分队。
身穿软革铠(Leather Mail),悄然无声地走近废弃房屋,拔出黑色钢棍(Baton)。比起直接的防御力和攻击力,他们更重视室内肉搏战的行动机动性,以及接近目标时的安静性,因此尽管他们被称为骑士,却没有佩带长剑、穿着钢板盔(Plate Mail)。之所以不使用刀械,是因为他们重视的乃是“镇压”,而非“杀伤”。
“…………”
接受严格训练,但实战经验尚浅的达力紧张地吞咽口水。
只要小队长一下令,魔导士的魔法——没有杀伤力,但迸发的闪光和轰炸声可以暂时麻痹周遭人等的视听觉——立划启动,攻坚分队的骑士们会趁犯人们无力抵抗的瞬间闯入、镇压。万一有人躲过他们的猛攻,狙击分队的弹弓手和魔导士亦会加以拦截,彻底扫荡。
这是一种单纯的作战,然而……
达力和第九小队的骑士们感到一股疑虑。
事实上,关于这次行动有许多疑点。通报紧急情况、指定“暴戾犯人占据的房屋”、派遣他们急赴现场,这些都没问题……可是没有任何有关犯人身份的情报。
基于工作性质,确实很少以正式文件下达出动命令,但这次的作战未免太过匆促、蛮横。
根据魔导士的魔法探查,室内的确有三名武装者,另外还仃三名疑似女性的反应——其中似乎包括婴儿和少女,她们恐怕就是人质。
(那总管的话似乎不太可靠。)
达力想起传达此次作战命令的罗伊·安契生。
由黑格兰公爵家授予准骑士的勋赏,冠上“治安骑士”这冲夸张的名号……但他们几乎都是庶民出身,总管对这种身份的他们态度轻蔑。
明明自己也是庶民出身——不少治安骑士因此对罗伊
产生反感,但对方是实际主掌黑格兰公爵一家事务的人物,
发有人敢当面拒绝,况且形式上虽是请求,可既然接受命令,他们就必须行动。
(唉……就算是误会一场,对方也不会抵抗吧。)
达力如此说服自己。
现在应该避免思考无谓之事——防止因愚蠢的失误拖累伙伴。
达力全身紧绷,静待攻坚的瞬间到来。这是作战中压迫感最强的时刻,每一瞬间都漫长无比。
就在此时——
“……嗄?”
砰咚……正前方的门扉冷不防开启,一名金发少女冒出头来。
正好是藏身门扉附近的达力伸手可及的距离,两人陷入大眼瞪小眼的状态。
“…………”
“…………”
沉闷……或者该说是教人呆住的沉默降临。一心打算前来镇压暴戾犯人,压根没想到会迎面遇上沦为人质(虽然是他们自以为是的判断)的少女。
接着——
“咿呀啊啊啊啊啊!变态啊啊!”这名少女尖叫。“偷窥狂啊啊!”
“什么?!”达力……对出乎意料的反应惊疑不定、混乱不已,半反射性地脱口反驳道:“咦?那个……不、不是的……!”
“咿呀啊啊,别靠过来,好恶心,变态!性欲偏执狂!”
“不、不是的,我不是变态!”
“变态都是这么说的!”
“不、不是!我、我是——”
达力边说边走向少女,少女越发畏怯地向后倒退。
“龌龊!精神异常!猪狗不如!”
“不、不是!你听我解释嘛!”完全忘记情况的达力高喊。
“……对呀,帕希菲卡。”沉着理智的声音响起,只见一名黑发女子随少女走出房舍。
“拉蔻儿姐——”少女的恐慌瞬间平息。
“你看清楚了,软革铠加钢棍,这可不是偷窥狂的装备喔。”
“真……的耶,搞不好是这样。”
少女眨眼打量那名骑士的装扮:以黑色为主的软革铠、悬在腰际的备用短剑、各类皮革袋、手柄包里皮革的钢棍,不可能有人以如此完备的武装进行偷窥。
……如果真的有,那也相当可怕。
“你、你明白了吗……”达力安心地吁了一口气。身为维护城镇治安而进行长期修练的骑士,被人指为变态毕竟有些伤心。
黑发女子用力点头说:“这是猎奇虐待狂的打扮喔。”
“果然是变态!”
“别随便乱说啊啊啊啊!”
金发少女和黑发女子双双指着达力,他再度惨遭折辱。
“你、你在干什么!”
小队长掺杂愤怒与惊愕的声音飞来,作战计划已整个走样。
不过,至少她们看来并非人质,情报果然有误,治安骑士们精神一松。
此时——
少女和女子两人同时以手覆耳,在原地蹲下。
爆炸声乍起。
废弃房屋的一部分掀起,达力卷入其中,撞上地面。
“嗄……?!”
其实只有最低限度的破坏力……可是超出必要程度的夸张爆炸声和闪光,猛烈攻击放松戒心的骑士们。杀伤力几近于零,但暂时麻痹、掠夺骑士们的视觉和听觉。
“什……什么?!”
白茫茫的视野中,治安骑士们看见一辆疾驶而去的马车影子。马车并非从后门悄悄离开,而是炸开墙壁,从正面强行突破。
视力和听力很快就恢复了,可是马车、少女和女子也已不见踪影。
“被他们摆了一道……!”达力起身哼道。
其他方法也就算了,利用闪光和爆炸声让对手瞬间无力化——他们完全被对方学走治安骑士团的拿手好戏。
达力和其他骑士们钢牙锉得格格大响,小队长的暴怒声飞来。
“给我追!魔导士紧急联络堡内的司令中心!居然瞧不起我们,我绝对要逮住他们!”
※ ※ ※ ※ ※
“那么……蝶玛夫人,请准备。”
公式化……极端公式化的语气,听得蝶玛浑身战栗。
罗伊和蝶玛的丈夫榭布雷,正站在她的寝室门口。
榭布雷的目光没有任何焦点。
混浊空洞、毫无光泽的眼球,凝视着前方的虚空。
“你……你……”
语不成声。惊讶与恐惧……这种感觉在脑海萦绕,说不出完整的字句。既是人称魔导伯爵的柯飞尔伯爵之女,蝶玛多少懂得一些魔法知识。罗伊对她的丈夫做了什么……一目了然。
而且,她也很清楚罗伊的目的。
“快,请把衣服脱下。考量夫人您的生理周期,从今天开始的五天是最适合的日子,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就必须再等一个月。就连我也没办法让爵爷再活一个月,况且以‘养病’的理由不克出席家族会议,也不是长久之计。”
榭布雷步伐僵硬地走向她。忍不住后退的蝶玛不慎撞上床缘,最后自己跌到床铺上。
“住……住手……住手!我不要!”
榭布雷……不,现在只是受罗伊操控的肉块,将手伸向蝶玛的睡衣。剧烈拉扯下,睡衣缓缓裂开,纤维劈哩啪啦的绷裂声中,罗伊语气平静地说:
“为了确实达成任务,从现在开始五天要暂时委屈夫人。请与爵爷好好努力。属下亦会克尽绵薄之力,务必让夫人怀个健康的子嗣,还请您多加配合……”
罗伊说到此处……猛然抬头。
榭布雷亦停止动作。
“请稍待片刻。”
罗伊任由榭布雷压着蝶玛,径自迈向走廊。
※ ※ ※ ※

走廊上闹成一团。
罗伊离开房间,走向鼓噪的源头——女仆和佣人的喧哗之处。
“发生什么事了?”
他出生询问后,一名佣人转头……略显忧郁地开口。
“有一群人自称带着爵爷的私生子……”
罗伊神色一僵。
那两名佣兵、身份不明的帮手,以及婴儿——罗伊以魔法探测出他们的藏身地点后,今天早上派遣治安骑士小队前去。
本想独力解决此事,但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决定。
他当然并未将内情告诉治安骑士团员。
他若是要搜索婴儿,或许不能毫无理由地派遣他们……然而类似这次的紧急作战行动,就可以随意捏造事实。总之,不要留下任何书面报告即可。
那婴儿若在混乱中丧命当然最好,就算死不了,只要能够抓回,不愁没机会下手。
那群家伙也可能透露不必要的情报,不过他已交代他们敌人之中有魔导士。一般为了防止魔导士念诵咒语,都会塞住对方嘴巴,喂食安眠药,那群家伙不可能有时间泄漏口风。
他原本是如此打算……
“那群人现在怎么了?”
“脱离治安骑士队的包围,在镇上四处逃窜……”
不妙——罗伊内心大感焦虑。
(没想到治安骑士团是如此没用的家伙……)
遭受治安骑士团围剿的他们,万一不顾一切,采取自暴自弃的行动……那群家伙最后恐怕会前来这座黑格兰城。
“快联络治安骑士团:那群暴戾犯人的目标大概是本堡,吩咐他们加紧守备!”
佣人们闻言赶忙点头。
※ ※ ※ ※ ※
黑格兰公爵领土的首都——贝卢拿德里。
以城池为中心铺设的大道上,只见一辆马车正以雷霆万钧之势疾驶。
人们瞧见这辆由四匹马牵引的旅行马车,在对发生事故的危险性蹙眉之前,大概会先感到困惑。
车顶站着一个男人。
想要站稳都相当不容易的地点,这男人居然迎风握着一面大旗,昂然而立。
“贝卢拿德里的居民们!”掌旗的男人高喊。
或许是施了某种魔法——绝非普通人所能发出的惊人声量响彻整条街。
“初次造访贵宝地,打扰各位了!”
而男人的旁边,则有一名美女坐在乘客室的屋顶。女子任由漆黑长发随风飘逸,以熟练的指法弹奏鲁特琴。
鲁特琴和男人的声音……成为某种警示音,路上行人纷纷转头,马车在退向两侧的人群间傲然驰骋。
“我等受人之托,特地前来归还贵地领主榭布雷.黑格兰公爵的子嗣!”
马车在大街小巷四处流窜,男人讲述的内容当然没有人能从头听到尾,然而,跃入耳里的片段话语,更加激起他们的好奇心。
“不过!不曾做过任何违背良心之事的我等,在不明人士的阻挠下,不但遭人狙杀,甚至被治安骑士团追逐!啊啊,这是何等不合常理!”
马车通过之后……人们开始相互讨论自己听见的片段,试图拼凑出男人讲述的内容。非常积极地讨论,甚至暂停自己手上的工作。
“你听见了吗?”“好像是公爵大人的子嗣之类的。”“冶安骑士团也出动了?”“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喂,你们看!”
仿佛证明那男人所言不虚,乘马的治安骑士们讽刺地追在马车后方出现。
“停下来!还不停吗?”
“目古以来,从未有过被别人叫停下来就停下来的傻瓜!换言之,倘若此刻停下来,我就变成史上最蠢的傻瓜。无论如何我都不愿被后世传诵成别人一叫停下来就停下来的傻瓜,因此即使赌上人类的自尊,我也绝对不停下来!”
“吵死啦!别说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总之快停下来!”
“要别人停下来的时候,不是该自己先停下来吗?”
“为什么啦?”
这种无谓争执持续之际,治安骑士团与马车的距离仍不断缩短。
这是理所当然,因为就算有四匹马牵引,马车仍无法与单骑一决雌雄,毕竟马的载重量截然不同。
治安骑士们追上马车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所有人如此认为。
然而……
闪光在马车和骑士间骤然迸射。
“什么?!”
“攻击性魔法吗?!”
骑士们急忙勒住缰绳。
猝不及防的煞车命令,让马儿们纷纷抬起前脚,对半空释放奔驰之势。治安骑士们总算没有冲进光线内,在道路正中央停住。
闪光并未消散,继续以复杂的动作延伸,化为大量的闪烁线条,组成某种形状。
这是——
“这……这是什么?”
骑士们诧异惊叫。
——嗯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附带一提,这并不是爆炸声。
那里井然列队的——不用说,正是拉蔻儿喜爱的小史比军团。可是,治安骑士们自然不可能知道此事,他们盯着眼前突然生成的魔法模拟生物,满脸困惑。
“这究竟是什么——?”
“想用这种东西拦阻我们吗?”
——嗯哼哼,嗯哼哼,嗯~~哼哼。
幼儿大小的小史比们,不知为何肩并着肩在路上站成一排。肩并着肩……而且,激烈地将它们的小短腿交互抬起、放下。
“看起来好像……在跳舞。”一名治安骑士喃喃道。
不,不论由谁来看,确实都像在跳舞。
嗯哼嗯哼嗯哼嗯哼。嗯哼嗯哼嗯哼嗯哼。
发出鼻塞般的声音……或者该说是吼声,小史比们挡住整条街跳舞。
“是……把我们当白痴吗?”一名骑士狂吼,策马急驰。
结果——
——嗯哼!
小史比军团突然全身颤抖,退了一步。
“喔喔?!”
骑士惊叫出声……这听起来似乎更加吓人,小史比们继续胆怯地向后急退。
“…………”
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治安骑士再度勒马,从马上观察小史比们……这群貌似“龙”的东西,对治安骑士投以诉说般的眼眸(尽管细得无法确定有没有眼球)。
“呃……”
小史比军团一语不发,脖子微倾,深深凝望治安骑士。
一如平时的眯眯眼,颤巍巍地传送悲伤不已的目光。
你要欺负我吗?要欺负我吗?
——仿佛如此诉说。
“你们在干什么?快点击退它们!”分队长模样的骑士在后方下令。
“呃呃……”这名治安骑士呻吟,面有难色地在坐骑上转动身体。“分队长——”
“干什么?”后方的分队长……疑惑地反问。
“我、我办不到——”
“你是白痴吗?!”
如此这般——
治安骑士们争执不休之际,他们追逐的马车当然再度将距离拉开。
※ ※ ※ ※ ※
治安骑士们和马车的追逐戏码,就这样在大街小巷上演,事情越闹越大。
有时是拉蔻儿的魔法,有时是亚特的花言巧语,一边将追击的治安骑士们耍得团团转,马车也继续纵横驰骋。
人们瞧见这副光景,好奇心也越发强烈。有事情发生了——甚至必须派遣治安骑士团的某件事。
仿佛迎接祭典的兴奋之情在人群间蔓延,治安骑士团在城镇展开大规模追捕的猎物,本应是令人恐惧的对象……可是由于鲁特琴的美妙旋律,加上亚特不知是认真还是说笑的语气,人们并未产生危机意识。
发生了什么事?
人们的注意力最后都集中于此。
众人决定旁观事情的发展。
※ ※ ※ ※ ※
“……又干出蠢事了啊。”
头顶传来亚特的声音和拉蔻儿的琴声,驾驶座上的维克苦笑道。
旁边控缰的夏侬也不禁苦笑。
无论如何先大闹一场,挑衅对方——这就是拉蔻儿的提议。
姑且不管刚才治安骑士团的袭击,既然指派维克他们这种佣兵搜索梅菲丽亚,那总管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虽然还不知道他的意图为何……总之,既然对方想要保密,他们就干脆将事情闹大。
“我想过了……这应该是他个人的主意。如果公爵整个家族都有牵扯,应该一开始就会派遣治安骑士团。”
拉蔻儿如此表示。
“这样的话,事情一旦曝光,他大概就站不住脚……而且家务事一旦闹大,莱邦王国的中央政府势必介入其中,这么一来,政府和他们家族都不能不管公爵直系血亲、具有爵位继承权的小梅,至少她能就此获得保护。”
国家进入安定期之后……对昔日镇守王国边境有功的地方大贵族,王室和其周围势力确实经常以各种理由介入他们的内务。在这个时代,拥有强大力量的地方贵族,只是中央集权体制的绊脚石。
家务事一旦闹大,他们铁定很乐意介入。如果没有适当的继承人,黑格兰公爵的领土将被王室领土强制合并。
“……差不多该轮到咱们出场了。”
马车道路的彼方。
那就是夏侬一行人的目的地。
黑格兰公爵的城堡。维克和夏侬的视线,捕捉到伫立在城门前方的治安骑士团。
※ ※ ※ ※ ※
“把桥升起来!”
辨识出急速接近的一辆马车……治安骑士团长命令部下。
虽然不清楚这群人的来历……可是对方已让第九小队吃了闷亏,如果再容许他们闯入城内,维护城镇和平与秩序的冶安骑士团就要颜面扫地了。
只要升起吊桥,不论马车再快,终究不可能跃过护城河,对方势必得沉入水中,束手就擒。接下来只须拖起对方,好好盘问即可。
“……诱拐者啊,海精灵之父的海神啊,从海洋底端的宫殿现身吧……海王神②!”
年轻女子银铃般的声音朗朗响起。
随着某种软绵绵的声音……护城河的清水冲天升起。
“什……什么东西?”
宛如清水从下,庄上注人某种形状的透明容器——清水流向天际,在空中累积、成形。眨眼间形成半透明的巨人,从护城河中站起。
身形硕大的巨人悄然伸出结实的巨臂抓住吊桥。
“呜哇啊啊啊啊!”
将拉桥用的锁链卷在身上,拼命拉桥的骑士们飞向半空,因为巨人使劲将吊桥压回原位。
海王神——通常是用于海战的攻击性魔法,跟武雷神一样属于半自动型,不过没有武雷神那么引人注目,使用场所也受限——必须有大量的水——因此居住内地的人很少亲眼目睹。
“上……上膛!”
骑士团长以哀号般的沙哑声音下令,弹弓手急忙摆好阵形。
不同于一般弓箭,揉搓定形的黏土球是专门用来镇压暴徒,杀伤对方的可能性极低;然而,由于命中时整颗球碎一裂,力量悉数释放,其冲击所产生的镇压力反倒比弓箭更强,击中颈部的话,有时也可能致命。
“射击!”
十几发黏土球同时射向女魔导士。即使是一流魔导士,启动复杂魔法时,也不可能有余力同时启动防御性魔法,黏土球将直接击中她……照理说是这样。
然而,大部分的黏土球都被驾驶座迸射的三道银光扫落……不用说,那正是夏侬和维克的武器,其余数发则被飕飕翻滚的旗帜拦截、裹住。
“……岂、岂有此理……”愕然嘀咕的骑土团长终于醒悟。
敌人大有来头。别说是那名女魔导士,就连一起行动的男性战士们,以及那名旗手……都很强,太强了。
“究……究竟是何方神圣?”
马车火速冲过喃喃自语的骑士团长身旁。
※ ※ ※ ※ ※
经过一阵艰苦奋战,蝶玛推开榭布雷压着自己的身体……她总算能自由行动,可是一出走廊,就碰上折回房间的罗伊。
“……啊……”
“蝶玛夫人,”罗伊对神情僵硬的蝶玛静静说道:“请您暂时离开本堡。”
“什……什么?你说什么……”
蝶玛脑筋一片混乱,忽然有一只手从后方用力抓住她,一回头……只见眼神空洞的榭布雷站在那里。
“情况变得有些麻烦,带着那妾室之子的家伙闯入了本堡。”
“……啊?”
“这里很危险,请您暂时与爵爷一起避难。”
※ ※ ※ ※ ※
“团长!”
“什么?现在正忙着,待会再说。”
“可是……市民——”
“市民怎么了?”
“听到风声的市民们,全都跑到城门来了——”
“不许让他们进来!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可是……吊桥还是被那巨人压着……我们人手不够……!”
※ ※ ※ ※ ※
“好,观众也聚集得差不多了。”夏侬朝围在城门附近的市民们瞟了一眼说。
夏侬紧急停下马车。
治安骑士们七零八落地追来,可是,倏然跃下的维克、亚特,以及夏侬挡在前方,不让他们接近马车。
帕希菲卡乘机抱着梅菲丽亚跃下马车,大声呼喊。
“黑格兰公爵!”
先不管肺活量如何,少女尖锐的声音特别响亮。治安骑士们顿时目瞪口呆,停下挥舞钢棍的手。
“我们受了黑格兰公爵家的总管——罗伊·安契生大人的委托,将您的孩子平安送来了!”
鼓噪声开始扩散。
骑士们和市民们你看我、我看你,口里议论纷纷。大家都从亚特的言词间得知片段的情报……但是在这座城内重新一讲,事情的严重性立刻攀升。
“可是!罗伊·安契生大人居然违背约定,甚至打算杀死这孩子——”
爆炸声响起。
马车侧面升起一道火柱,打断了帕希菲卡的声音。
军用攻击性魔法“炎杖”(Lavatein)。
“总算现身啦,你这万恶根源!”
“……我估计错误了。”
罗伊从城堡二楼的谒见用平台,盯着瞪视自己的少女及其伙伴……接着说:
“想不到治安骑士团如此无能……不,是你们太出人意表吗?我也猜想你们可能会前来勒索,但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罗伊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小姑娘,我真的不知道你们的身份,做这种事究竟有什么好处?”
“什么都没有……只不过,”帕希菲卡将梅菲丽亚递给从后方走来的拉蔻儿,指着罗伊。“我就是看你不顺眼,你这个坏到骨子里的杀婴魔!”
“是吗?我们还真合呢。”罗伊颔首道:“我也是讨厌得想吐……你们这种……低贱的愚民们!”
罗伊举起右手。
“吾之神枪啊,贯穿歼灭于七大战阵拦截吾人之愚者!”
“墙啊,阻挡一切!”
塞壁随着夏侬的呼声启动。
试图将帕希菲卡和婴儿化为尘土的死亡冲击波撞上防御壁,消逝不见。
“亚特!”
“收到。”
维克和亚特双双奔出。大概是打算进入堡内,直接制服罗伊。
但维克不知为何并未拔剑。
亚特将旗帜当成撑竿跳的竿子,咻的一声在半空浮起。这样当然还是不可能跃上平台……但维克同时抓住竿子底部高嚷:“给我……去!”
“好~~”亚特留下令人膛目结舌的声音,笔直飞向平台。
“…………”
就连夏侬他们也为之傻眼。
没想到……维克以他超人的臂力,将亚特连旗杆一起甩了出去,尽管他当然是看准了亚特在半空浮起的瞬间——体重几近于零的瞬间……
“夏侬哥,真难为你可以打赢那种人耶。”
夏侬对帕希菲卡点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
“受死吧!”
亚特在空中翻舞大旗,一边控制姿势,同时朝罗伊袭去。
“炎之民,飞舞吧。”
炎阵启动。这道火焰并未烧毁亚特的旗帜,不过成功将正欲袭击的他推回半空一瞬间。
“背叛者……脸还丢得不够吗?”罗伊不屑地说,开始念诵下一道咒语。
速度很快,先不论武打身手,念诵咒语和接下来的魔导式展开、启动都异常迅捷。恐怕与拉蔻儿不分轩轾,甚至犹胜一筹。
亚特的旗杆朝罗伊叩击,同时,罗伊的炎阵再度爆炸,将亚特炸飞,撞上平台的栏杆。
“呕……”
虽然没有昏厥,但似乎痛得无法移动。罗伊神情漠然地俯视亚特,抹去被亚特击伤的脸颊鲜血说道:“事已至此……杀死一、两人也没有意义了。”
“………!”
压着吊桥的海王神消失。
醒悟罗伊意欲为何的拉蔻儿解除海王神,开始准备启动下一个魔法。
“没错……一、两人的话哪。”
※ ※ ※ ※ ※
第九小队包括达力的治安骑士们,在堡内四处奔走。
为了保护黑格兰公爵及夫人、重臣等堡内人物。
容许外入侵入城池本身已是大大失态,万一城主黑格兰公爵及夫人有任何意外,治安骑士团全员就只有引咎辞职一途。
“住手!放开我!”
听见突然响起的女性呼救声,达力他们面面相觑。
放眼望去……一名男子正拖着不停挣扎的女子前进。
“放开我!放开我!”
尽管不知详情为何……听见女子走投无路的惨叫,达力他们马上展开行动,狙击分队的一名成员瞄准男子的腿。
黏土球直接命中,男子失去平衡倒下。
达力奋力狂奔,以全身重量压住男子。
“已经没问题了,小姐——”
此时达力当场僵住。
因为他看清了自己压倒的人物长相。随后跑来的其他骑士们,也面色铁青地呆立不动。
“……要开始找新工作了吗?”
达力说完,众人一起点头。
就在此时……达力下方的榭布雷忽然开始痉挛。
※ ※ ※ ※ ※
透过通讯系魔法连接意识领域。
榭布雷的空洞大脑,如今只是罗伊意识的一部分。他使用扩张后的意识领域,展开魔导式。
除了他以外,无人知道这个咒语,因为这是他父亲——柯飞尔伯爵独自研发的魔法。
歼灭系攻击性魔法“狂宴”(Banquet)。
这个魔法不具任何物理性的破坏力,原本是妖精游戏的应用魔法,透过强力的……非常强力的通讯系魔法,强制连接对方的意识,灌输压缩型的魔导式。
不过,这个式子并非自我毁灭型,而是自我繁殖型。利用“感染”的牺牲者大脑领域繁殖自我,同时启动通讯系魔法,对周围一干人等灌输魔导式——除了预先设定排除的人,例如魔导士本人和伙伴等。
而且,被该式子占据意识的人,会将自我防御本能扩张至极限。
就结果来说……感染者将异常凶暴,开始袭击周遭人类。即使对方魔导士可以形成精神防御壁,防止自身遭受感染,一旦周遭人类全部变成敌人,被折磨至死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这个魔导式当然也设定成一定时间后,会自我销毁……倘若没有限定自我销毁的时间,以及感染的选择条件,整个国家……不,全世界都可能被摧毁。这就是柯飞尔伯爵研发的第二个战略级魔法。
“死了就好,所有人自相残杀,死光光就好。愚民与杂草无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罗伊严肃宣告,同时展开式子。
女魔导士似有所觉,但已无力防御这个魔法……
“令人忌惮的汝之影,令人憎恨的汝之影!为吾等嗜血者设宴吧!”
“雷槌啊,击出!”
拉蔻儿的攻击性魔法迸射,但罗伊展开的塞壁将之隔绝。原本就是与拉蔻儿势均力敌的魔导士,如今又取得榭布雷的所有意识容量,魔法的同时启动(Double Task)也难不倒他。
“啐!”
夏侬和维克奔出。
虽然不知是何种魔法……可是在这个局面下,那男人所使用的魔法,不可能是单纯的攻击性魔法。恐怕是歼灭系,而且是足以杀死城堡周边所有人类的…… 罗伊目光狂妄地俯瞰夏侬,他笑了。那男人知道,夏侬他们来不及了。
他们确实没时间爬上二楼。
“该死的……!”
“死了就好!目击者、碍手碍脚的婴儿,全部死光光就好!”
罗伊宣言,启动魔法——
……咕咚。
一声闷响乍起,黏土球没入罗伊的后脑勺。
“……咦?”
夏侬他们不禁停步。
罗伊向前颓倒,从他背后出现的是——一名脸色苍白的女子,她的双手握着弹弓。
“我不想看……”脸孔发白的女子蝶玛说:“就算是别人的孩子……我也再也不想看见婴儿死亡了。”
从后方赶来的治安骑士,迅速扶住说完无力坐倒的她。
※ ※ ※ ※ ※
数小时后。
夏侬他们算是向治安骑士团们投降,说明了事情原委。
“嗯……那个男人……”治安骑士团团长蹙眉说。
地点是治安骑士团设置于堡内的司令中心,被绳索五花大绑的一个男人随意躺在地板上。
他是被逮捕的罗伊。
逮捕魔导士时,一般为了防止对方念诵咒语,都会塞住魔导士嘴巴,再喂食安眠药或某种毒品……但此刻的罗伊没有这种必要。
“我的魔法有这么厉害喔……你看……我的魔法比任何人都厉害喔……这样父亲大人一定会夸奖我的——”
“虽然是自作自受……”
看着双眼凝视地板上的一点,不断在那里喃喃自语的罗伊,骑士团长叹了一口气。
“他还真可怜哪。”
“魔法这种东西……”拉蔻儿插嘴。“既纤细、又复杂。而且……对人类个体来说,原本就是过于强大的力量,一旦用法失误,就会变成那副模样。因此,也被某些人称为‘魔’之法。”
“……原来如此。”
那一瞬间——启动前一秒大脑遭受冲击的罗伊,不慎让魔导式在自己的脑里“爆发”。尽管狂宴的式子并未启动……但这个连安全防护式子都不完整的粗糙实验魔法,将部分的记忆和自我卷入其中,引发自我毁灭……最后造成罗伊意识崩溃。
“嗯,大闹城堡之事就算了,还是必须感谢你们哪。”
骑士团长回神道:
“毕竟各位不但舍身守护榭布雷大人的儿子,还将他平安带回。”
“啊,一切只是顺其自然……”夏侬说到一半……双眉一皱。“……儿子?”
“嗯?有什么不妥吗?”
“梅菲丽亚……是女生耶。”帕希菲卡道。
夏侬一行人、骑士团长,以及蝶玛——现场所有人僵立原地。
“……难不成?”
维克呻吟似的说:“闹得这么轰轰烈烈……难不成?”
“……认错人了?”
亚特接口道。
“结果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母亲临死前偶然交托给我的这个孩子,是跟黑格兰公爵家毫无瓜葛的婴儿?”
夏侬说完,蝶玛……露出沉痛万分的神情说:
“……正是如此。我丈夫的妾室之子,听说是个男孩……”
众人目光尽数集中在小梅身上,接着……
“你看……你看……我连这种魔法都会喔……哈哈哈哈哈哈。”
当大家回头朝罗伊投以怜悯的视线时,这名曾是黑格兰公爵家总管的男人,依然对着地板喃喃自语。

译注②:阿戈尔(Aegir),北欧神话里的海神。阿戈尔与妻子拉恩(Ran)所生的女儿乃是海浪的化身,经常在海上诱惑船夫落海的海洋之女——海精灵。

[ 本帖最后由 shinichikodo 于 2007-9-19 20:18 编辑 ]


终章
他们蹑手蹑脚地钻人马车。
“……出发咯。”夏侬催促一再回头张望城堡的帕希菲卡。
事情结束后……治安骑士团长和蝶玛表示想顺便询问详情,便邀请卡苏鲁三兄妹,以及维克和亚特在堡内留宿一晚。
卡苏鲁三兄妹表面上跟维克他们一起允诺,但当然不打算在此多作停留,因此才打昏负责守夜的治安骑士,偷偷摸摸地爬上马车……
“……我不是说过了?”夏侬对依依不舍的妹妹无奈地说:“涉入太深会更难过的。”
“嗯,这我也知道,可是——”
“嘘……”夏侬说完,强行将帕希菲卡压进马车,自己跟着趴下。他似乎察觉到其他人的气息。
气息主人缓缓走向马车……接着并未通过,却停下脚步。
“哒啊……”
那是梅菲丽亚的声音。还有——
“你们要出发了吗?”
那声音以宁静的口吻问道……夏侬起身一看,抱着梅菲丽亚的蝶玛俏立眼前。帕希菲卡和拉蔻儿也从马车乘客室探出头来。
“你怎么知道的?”
“这孩子半夜哭得很厉害,我起床越过窗户往中庭一看,就发现你们的身影。”
“其实我们是在逃犯人。”夏侬自嘲地说。
原以为蝶玛会大吃一惊……她却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对经历过一次丧子之痛的她而言,大部分的事或许都不值得惊讶。
“可是……既然你们还在逃亡,为何又——”蝶玛说着望向臂弯里的梅菲丽亚。
“不晓得,心血来潮吧?你又是为什么?她可是跟你毫不
相干的婴儿喔。”
“我们是同病相怜。”
蝶玛轻轻一笑。
她——不顾周遭反对——表示要收养梅菲丽亚。
“同样是失去另一半的身份,至少到互相都能振作前为止……我想来个扮家家酒也无妨。”
夏侬和帕希菲卡闻言,相互看了一眼。
丧母之子和丧子之母。
纵使终究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亲子……
“看样子……我连扮家家酒的的修行都还不够呢。”
看见梅菲丽亚屡屡伸向帕希菲卡的小手,蝶玛不禁苦笑。
她走近帕希菲卡,将梅菲丽亚递给她。
“啊哒啊。”小梅发出开心的叫声。
“她在说你比我好呢。”
“…………”
帕希菲卡紧紧搂住小梅……接着重重叹了一口气,将那个娇小的身体还给蝶玛。
“对不起,要拜拜咯。”
最后伸出食指轻戳婴儿的脸颊,帕希菲卡仿佛要斩断眷恋似的大步向后退去。
“请各位……有机会再来玩。”
“……嗯,”帕希菲卡对蝶玛点头。“嗯……一定会来的。”
如此说完……帕希菲卡登上马车。
在蝶玛和梅菲丽亚的目送下……马车缓缓驶出。
※ ※ ※ ※ ※
数周之后——
两名佣兵找到了榭布雷真正的情妇爱丽丝·威尔森和私生子库巴斯,蝶玛夫人主张将两人正式纳入黑格兰公爵一族,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不过,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后记

拥有个人工作室。
啊啊,这听来何等美妙,仿佛就像是独当一面的小说家。“哎呀呀,因为我的资料都摆在事务所”……如此这般搔着后脑勺向编辑大人辩解,喔喔,总觉得非常专业的感觉(请别问我至今为止抱持何种心态工作。)
然而——
“喂……”
“你好,我是富士见书房的T。”
“啊,你好。”(一边留意经常光顾的枪店老板的目光。)
“你现在人在哪里?工作室和家里都打过了,可是两边都没人接,才试着打你的手机。”
“不,呃……我出来找一下资料。”(边说边把玩最新的空气枪。)
“原来如此。我想传真校稿给你,传到哪边比较好呢?”
“呃……哪边比较好呢?”(同时以眼神告诉店长“这把挺赞的嘛”。)
“榊先生,说什么工作室不工作室的,可是工作时不待在那里,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唉——工作室是说好听的,不过是自己在老家的房间嘛。”(以眼神央求店长“让我试射一下”。)
“总觉得‘只是’(强调)害我寻找榊先生时浪费更多电话费罢了。”
“不不不,你多心了,多心了。”(肩膀和脖子夹着手机,将BB弹装进空气枪。)
“嗯……那我就传到工作室咯。”
“好好好。”(填充瓦斯射击。)
“咦?榊先生,好像有砰砰砰的声音耶。”
“你多心了(强力主张),大概是工地机器之类的——”
“是我多心吗?不过声音非常类似空气枪的射击声。”
“咦——为、为什么?!莫非T小姐你也是枪迷?!是枪速吗?!”
“……只是编辑同事里刚好有人有空气枪。”
“呜——”(自掘坟墓的挖土声。)
“别一直赖在枪店里,请赶快回工作室检查校稿,我今天想在日期还没更新前回家。”
“……对不起。”(以眼神告诉店长“抱歉,我下次再来”,离开店铺。)
就是这样,大家好!我是榊一郎。
谨向各位献上住家和工作室分开后的第一本书——《过路的摇篮曲》。呃,只是住家跟工作室分开,内容倒也没有就此变得截然不同。
不过——
上次、上上次的内容都是全新撰写的,这次则是将《龙杂志》连载的《梅菲丽亚篇》增补修正而成。本集除了序章内容是全新的之外,其他章节都不是全新的,不过也有修改部分句子,增加克里斯的情节,让《龙杂志》增刊号里的角色稍微露脸。
已经阅读过《龙杂志》的读者,也可以享受比较两者变化,这算是种极端犯规之招术,尤其是克里斯的部分,很多都是单行本另行添加的、因为克里斯与中心故事相互独立,连载时也不大好安插(唉,这都是自作自受)。
那么——
以下有部分剧情透露,尚未阅读本集的朋友请小心。
由于本集有小婴儿的剧情,我也四处请教了一番。
青梅竹马的女性邻居刚好带着八个月的小孩回老家,于是请她带来给我看看,请教她一些问题,戳戳小宝宝的脸颊。
向曾经接触幼儿音乐教育的草野ぐり小姐(就是各位都很熟悉的官方网站管理人),请教一些儿童行为的事;编辑T小姐转述电车上看到的小宝宝之间的奇妙对话——我也抄下这些小故事。
就各方面来说,婴儿都是有趣的素材呢。
嗯,虽然收集的资讯连一半都没用完……不过婴儿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可是一旦要亲手养育他们,或许是件苦不堪言的差事。
全国的妈妈们,请多多加油。
另外,关于本集里亚特的“战旗术”,当然是虚构的东西
这个点子是来自超级歌舞全“新三国志”一开场,在中国杂技团的协助下,使用“旗帜”所进行的表演。
我原本打算让亚特“耍绳子”……不过偶然去看了这个舞台表演之后,觉得虎虎生风的大旗,还有一边轻松耍旗,同时飞跃、弹跳、起舞的杂技团成员,实在大帅气了,就借来当成亚特的武艺点子。
至于维克的双剑,则是在千百乐运动①跟使用双剑者实际比划后,凭感觉撰写的。因为只是感觉,就武术理论来说可能相当奇怪(苦笑)。
哎呀,不过千百乐真的很有趣呢。因为工作繁忙,前往道场的次数并不多,不过基本道具都买齐了。嗯,千百乐也好,生存游戏(Survival Game)也好,格斗类游戏都很有趣;话说回来,不是游戏的话,可就不是开玩笑的了。
无论如何,这本书跟其他作品一样,也是多亏各位才得以完成。
因此要特别感谢——
爽快允诺采访的绫子小姐和她的儿子真。
有朋馆里指导我千百乐运动的朋友们。
插画家安昙雪伸先生。
编辑T小姐。
以及各位读者。
谢谢大家!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那么下一集……还是要写新的吗?截稿日不会又突然提早一个月吧,T小姐?哪?哪?不会吧?应该不会吧?告诉我不会啊啊啊!(错乱)
那么,下一集见咯——
2000/11/16
使用机器,自组电脑(Celeron 300 MHz 128MB RAM)
背景音乐:Hello Hello(by LOOK)

译注①:SPorts Chanbara,简称SPochan,以“安全”和“乐趣”为目的,使用充气武器进行的格斗运动。

[ 本帖最后由 shinichikodo 于 2007-9-19 20:19 编辑 ]


终于把前面的坑都填完了…………都有点崇拜我自己了…………
还有几本就结束这个大坑了…………提前庆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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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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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3690666 騎士
啊啊啊~~一定要支持~~完结美啊~~~

16 年前 0 回復

the-o 子爵
可以称之为经典的一部系列小说,支持~!!

16 年前 0 回復

d59802356 王爵
支持一下LZ填坑呀

16 年前 0 回復

gscad 平民
无语了,只能膜拜   LZ+U

16 年前 0 回復

waqqaaa 騎士
一共几卷???

16 年前 0 回復

jly192 平民
这个我只看过动画,还没看过小说呢.
现在来看看.

16 年前 0 回復

tu0120 平民
等到了.谢谢.....................

16 年前 0 回復

kun 勳爵
终于看到了,谢谢LZ的分享

16 年前 0 回復

aappmm123 平民
呵呵..这个好啊...不错的说

17 年前 0 回復

aappmm123 平民
这个地..大大地好看.

17 年前 0 回復

jenyu 侯爵
有樓主在真好~~
感謝shinichikodo大大的辛苦錄製

17 年前 0 回復

250max 騎士
好看 楼主加油阿

17 年前 0 回復

blacksky2001 公爵
多谢大大的分享了~

17 年前 0 回復

liquewu 公爵
快快把全部都录完吧! 虽然会很辛苦但却不是白费的

17 年前 0 回復

支配の翼 平民
剧情故事还算编的有趣,继续追下去

17 年前 0 回復

donghang 平民
虽已看完,但还是支持一下

17 年前 0 回復

wuyao118 王爵
谢谢楼主啊!很好看的说

17 年前 0 回復

miroku 平民
支持一下

17 年前 0 回復

58522100 伯爵
神一郎耶~~

1-13權買了
.期待番外篇喔

17 年前 0 回復

aappmm123 平民
好..不错大坑终于填完了

17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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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nichikodo 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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