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甜蜜的苦涩委内瑞拉【森田季节】【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chenlunno1 于 2009-10-4 17:1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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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http://www.lightnovel.cn
作者:森田季节
插图:文仓十
译者:林均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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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了一个女孩子。」——开端是某个令人意外的人物打来的这通电话。
高中生·明海总觉得生活少了些什么,日复一日地过著日子。
他的同学·神野深受孤高自诩的歌姬吸引,而明海也相信了神野那一段难以置信的往事。
因为明海小学的时候跟神野一样,杀过一位少女——重上心头的夏日记忆、仅为了被杀而存在的「贽人」少女,以及吃人记忆的「魂人」……为了躲避「魂人」,他们展开了大逃亡。
第四回MF文库J轻小说新人奖优秀赏作品——由三位少年少女交织出一段苦中带甜的故事。

一、只有杀掉贽人的人会记得这件事。
二、贽人就算被杀没几年就会复活。
三、魂人会大口吃掉人类的记忆。
四、魂人特别喜欢找贽人来吃。
五、贽人的歌来自遥远国度。
六、贽人自然就融入世间。
七、魂人循著歌声而来。


序章
我高二有生以来第一次去听现场演唱,就是去听Cookie86。
那个乐团并不有名,所以场地并不是大型音乐厅,而是容纳三百个人就满了的Live House不过感动并没有因此而缩水。
我在充满烟味的箱子里跳跃、歌唱、呐喊、欢笑,动员了所有原始人表达感动的方式,仿佛自己变成了表演者一样卖力起舞。
我和告诉我这么棒的乐团讯息的妹妹抱在一起。就连平常表情冷漠的妹妹,那天也汗流浃背,连秀发都湿了。
只有一件事,始终令我耿耿於怀。
就是不知为何票竟然有三张。
当初还找了谁一起来?家人?朋友?我怎么想就是找不到答案。
内心留下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我们尽情享受短暂的快乐。
妹妹坚持少了一个人。她说我们本来就是打算三个人一起来看这场表演的,而且就连替我们拿到票的人都是他。实际上,我和妹妹都不记得自己去拿过票。但我也不记得自己曾听过那个名字。
「神野真国。」
妹妹重复了那个名字好几次,有如在开导不听话的小孩。
「不知道。」
但我只是摇头。
「那个名字似乎非常重要。我只知道这样而已。」
回程时我在车上闲著没事,就拿著多出来的票欲收进信封里。那张票顽强抵抗,就是不肯进入信封。这个阻碍彷佛要告诉我什么一样。
「神野真国……」
我试著小声说出那个暗号。
不知为何,听起来竟教人惆怅、悲伤了起来。



1 目标总是冲著我来
为发不出声音的我吹口哨 为眼睛看不见的我朗读书……
出自苦涩委内瑞拉【齿裂植物】——
「烤过的水果,味道真狡猾。」
我把第二块烤凤梨放进嘴里前这么说道。这是我最直接的感想,不过连我自己都觉得措辞不得要领。
「狡猾是什么意思?」
看吧,广峰根本就听不懂。不过要是给广峰听懂也挺悲哀的,就算了吧!
淡淡肉桂香在口中敞开。水果在烤过以後就会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魅力,简直就像是其貌不扬的眼镜女,进了美容院出来变成天鹅那样。
附带一提,我虽然称不上天鹅,却也不是丑小鸭。一头轻柔飘逸的波浪卷发,配上白洋装和简单大方的黑紧身裤,更少不会落到眼镜麻花辫那型去。我知道怎么替自己增添附加价值。只不过在广峰面前梳妆打扮根本没意义就是了。
「啊~为什么你就是不懂我的心情呢?我们明明都讲日文啊!」
我边说边把第三块放进嘴里,我最喜欢烤凤梨了。我苟活的理由,大概有三成就在於闻这个淡淡肉桂香吧。
附带一提,我也喜欢肉豆蔻。把那个放进红茶,味道会变得非常刺激,但闻起来却是香茅的芳香,真是不可思议。那是一种独特的甘甜浓郁气味。
香辛料与香料会带给舌头刺激,那个刺激当然也会传到脑部,一瞬间就改变我们对空虚日常生活的看法。那是完全合法的麻药。
可是说到广峰这个人——
「真的有折扣券吧?不要到时候才说白天一个人要两千圆喔!」
有没有搞错啊?高中男生是不是每个都这样小气愚蠢没水准?这对全国女生来说可是严重事态耶。都进了不错的升学名校还这样,难怪会有女生跑去跟上个世代的人交往。
「才一点半啊,怎么还不快到电影开演时间呢?」
我怀著五成挖苦之意故意说了这句话。赶快跟吴岛同学和大谷同学会合吧,我可不想被别人当成在跟广峰交往。
我付了刚好一人份的钱——总共一千两百圆——就走出了这间巴西料理店。我不想给广峰请,也不想请广峰。既然这样,我真不知道当初干嘛要跟他一起吃午餐?不过算了,我不想跟他有更多交集。
「时间也差不多了,要不要去车站那边?」
我主动争取主导权,装成马上就要到车站去的样子,然後进Claire's看首饰看个够。在缤纷色彩跟女性比例百分之百的店内,想必就算是广峰应该也会待不下去吧。(译注:源自美国的连锁首饰店。)
虽然我也不是那么喜欢Claire's,不过要是不懂这些女孩子的玩意儿也很伤脑筋。再说,像在组电脑零件那样挑选出精细别致的首饰加以改造的感觉也很对味。
虽然组电脑或许是那些男人的逻辑吧,但女人会把钱花在改造自己上,男人却乐於装饰电脑或是自己以外的东西。比方说汽车或电车啦,男人最喜欢这些可以改造的东西了。女孩子应该也是其中一环,买包包给她加以改造,买靴子给她加以改造,接吻的时候开发喇舌新招加以改造——看我说到哪去了。
我的计谋相当成功,一共让广峰说了三次「差不多该走了吧?时间要到了」。呵呵,要我输给你这种人还早得很呢——不过我为了这种事得意干嘛?
看来我果然还是跟男孩子处不来。责任在我吗?或许男孩子说穿了都不过是马钤薯,差别只在於那个是五月皇后、这个是男爵而已。而我们女孩子出生的地方是以马钤薯为主食的地区,为了充饥只能妥协,偶尔吃到发芽或变绿的地方还会导致龙葵硷中毒而死。(译注:皆为马钤薯品种名。)
就算世界是这样,我还是想吃蛋糕远胜过马钤薯。就算惹火只有马铃薯可吃的民众,因而上了断头台,我也不在乎。
但是在我心目中,蛋糕从很久以前就沾上一大堆土,再也不能吃了。
神能够用马钤薯满足人对蛋糕的饥渴吗?
一出东寺站票闸,就看到吴岛同学和大谷同学已经靠著柱子在那边等了。
「左女牛小姐,你行动的时候就不能再多保留一些充裕的时间吗?顺便告诉你,我们三十分钟前就已经在这里,闲到晃进车站前的二手书店消磨时间。我看到岩波文库出版小泉八云的『怪谈』卖一百圆就买下来了。我敢说我绝对读过这本书,不过我心想花一百圆就能买到名作真是划算,就准备拿来放在书架上生灰尘了。以上就是我刚才所做的伪知识分子行径。」
大谷同学一如往常向我打了不知所云的招呼,於是我也回以「对不起我迟到了」。吴岛同学则说了「你好,左女牛同学。那我们走吧」这样最低限度的话就走向电影院。这段对话充分表现出两人的个性。
「话说东寺好歹也是世界遗产,附近这么没落真的好吗?果然是因为地处京都站南侧的关系吗?离车站一公里未免太远了。要是再近个三百公尺,东寺观光的意义应该会有戏剧性的改变吧。因为那样观光客来京都就会想到在离开前抽出一个半小时去参观了。」
大谷同学罗哩罗唆地讲著不知道到底想讲给谁听的话题,听著听著,我们也就抵达了电影院,目的当然是看电影。
九十分钟後,我们从狭窄的电影院出来。跟来时不一样的是大谷同学手上多了简介。
那部电影是在描写少年少女充满酸甜滋味的远距离恋爱。但对我来说,与其说是酸甜,不如说是青涩。不过作者著力於影像美的意图颇值得赞赏。
那种野草莓滋味的体验,我早在小学四年级时就经历过了。顺便一提,当时我们还私奔了。
吴岛同学给了「很好看」这样无从再加以精简的意见。他就不能改改这种沈默寡言的个性吗?他这个人擅长运动,人长得不错,脑袋也不笨,说起来还满受女同学欢迎的。不过如果真的想跟这个人交往的话,应该非常难掌握距离喔。
人类真的是非常不可思议,完全无意伤害他人的人往往最会搞砸场面。吴岛同学也是这种人,至少我没有自信和吴岛同学顺利交往下去。他是给内行人开的战斗机,外行驾驶员坐上去会在练习中丧命。
大谷同学表示「那个乡愁是伪装出来的。我们根本就没有住在那种乡下地方的经验,却会觉得怀念。这是因为我们——」以下省略。总之他阐述了某种深奥的见解,主要是讲给自己听的,只有吴岛同学义务似的连连点头。
广峰的感想实在太普通了,可有可无,所以跳过。我一向极力避免跟那种语汇贫乏、劈头就说「好感动」的人讲话,他们的用字遣词会传染给我。就算科学无法证明,但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所以我一向不跟满口「好可爱!」的女孩子来往,所以女性朋友也不多——这是我的认知,不过在班上有相当多同学把我当成朋友,这让我感觉到我们价值观的不同。
我以前也认为能够开开心心闲扯淡的就是朋友,也就是说诈欺师就是朋友。那种天真的规则在小学毕业前毁坏了,於是我急遽提高了标准。以前跟班上任何人都能相处愉快的「好人」角色已经被我埋进了毕业典礼的时光胶囊里。
为了当个彻底的好人,有时候不得不对他人受苦视而不见。这个代价非常高。那个无情的价码令我畏缩。
我们以龟速抵达公车总站时,要搭的公车才刚开出来,候车处只有拿著观光手册有说有笑的几对情侣在排队而已。
我不知道为什么稍微放心了起来,舔了舔下唇,发现还残留著肉桂粉。
舌头直接舔到的肉桂粉,味道热辣辣的。
那个刺激使我有那么一瞬间穿越时空,唤起了热辣辣的夏日记忆。
我回想起来好几次,那个甚至造成了死者的明显悲剧。但我却依然怀念著那个夏天,直到今天都还沉迷於肉桂。
大谷同学和吴岛同学在神社前那站下车了。那两个人跟广峰一点也不像,差别就像伊予柑、日本柚跟莱姆那样。但这三人却是死党。我真不明白到底是哪来的缝隙容得下这么大的差异?
勉强要说的话,女孩子对差异是极不宽容的。虽然例外大概像山一样多,不过就我所知,某个少女曾积极排除异己,成群结党打垮对方。我排斥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暴力,感到恶心想吐。
又是这里!高二的我一点也摆脱不了小四的咒缚。
「我说啊,方便的话,下次要不要两个人一起上哪去呢?」
广峰有点紧张地跟我说话,我对他起了轻微的罪恶感。这样根本就是复健,我只是把其他人卷入了我的复健。
我编了一个虚构的要事拒绝了下星期天的邀约。
广峰在平交道前那站下了车,我继续随公车一路北上,在公车转往西行那带下车。
我住的地方明明就在京都,地名却平凡得要命,就跟名字一样什么也没有。虽然每年都会换汤不换药地推出几次京都观光节目或导览手册,但不管我再怎么仔细看,都不曾在那些节目或手册上找到过这个地名。
我大步穿越已放弃多方努力的店家,进入住宅区。这个镇虽然无趣,不过比起贫民窟或纷争地带还是好太多了。
手机在我经过一间小神社旁边时振动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个生疏的名字,我停顿了一下。
神野同学?
我们交换过手机号码吗?过了整整三秒以後,我才发觉我们去年都是图书股长。
「喂,我是左女牛,找我有事吗?」
我自己也知道声音自然提高了八度。
对方的反应似乎也被刚才的停顿感染而慢了一些,我差点就认定这是恶作剧电话而有所防备了。
『……左女牛同学?』
就算听到这个没什么自信的声音,我还是想不起来他的脸。
『那个,对不起突然打电话给你……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见面?』
我差点误以为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受欢迎。这个人就不会投个滑球或曲球吗?再怎么样应该还有别的约人方式吧,又不是警察侦讯。与其说俗气,应该说是没骨气。
「有什么事吗?」
我以高八度的声调这么问他。总不能要他看过恋爱教战手册以後再来挑战吧!
『对不起,我想用电话讲你应该不会相信。其实——』
那还用说。只不过是去年一起当过干部而已就打电话来告白,我实在无法当真。
『我杀了一个女孩子。』
脚步在不知不觉间停住。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种事?」
我勉强回覆的声音在发抖。感觉像在作恶梦般,醒来还余悸犹存。
我拚命鼓动著快冻结的心,努力面对这个诡秘的声音。因为这或许是杀人犯的讯息。然後,接下来对方会说——『接下来轮到你』。
不能在这种时候屈服,要是哭出来就完了。不知为何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我提醒自己至少心态要保持高傲。
「你是不是搞错对象了?要不要我马上帮你报警?」
『没用的……』
意外的是,敌人颤抖的声音根本不能跟我比。不对,对方根本就没有敌意。
『我记得左女牛同学不怕幽灵或怪物吧?』
对方没什么自信地问道。我没好气地回他:「是啊,那又怎样?」
没错,我对怪谈类是熟了点,小学时爱读的书甚至就是『学校的怪谈』。不过我才不做那种到处采访闹鬼地点的扰人举动。我只是喜欢这种阴森、带点趣味的虚构故事。
但那又怎样?
『你听过贽人这个词吗?』
我的意识忽然被拉向手机。
什么嘛,原来是这件事啊。我听到这一句话就理解他的意图了。对方真懂得找人。
『三年前我杀了一个女孩子。可是到处都没有她——』
「我知道了,你冷静一点。」
他焦急得提高了音量,於是我制止他,简直就像个驯兽师。
「我们找个地方见面谈好了。我现在人在我家附近,到哪边碰面好呢?」
事後回想起来,我想那时我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某种命运。那并不是我招来的,而是像某种不幸事故那样,不请自来降临在我身上。
见面地点是郊外型超市地下的咖啡店。就感觉来说,这种话题还是在地下谈比较好。
「啊,左女牛同学,对不起,特地找你出来。」
我在咖啡店前正要翻开薄薄的文库本时,有人出声叫住我。那是个声调听起来比电话中还要高的中性声音。
对方毫无疑问就是去年共事过的神野同学——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想起这件事。他穿著中规中矩的T恤,配上中规中矩的牛仔裤,再罩上褐色薄外套,一身装扮简直就像是极度害怕自己太过显眼一样。
他似乎已经憔悴不堪,一坐下就低下了头。他点了卡布其诺,我点了拿铁,再加五十圆添加肉桂。
「真是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我想左女牛同学应该会愿意听我说才对。国中的时候,我和某个女孩子成为同学。她是个不起眼、没有存在感的女孩。我杀了那个女孩,但是——」
「证明她确实存在过的证据却统统消失了,我说对了吗?」
我朝神情恍惚的神野同学嫣然一笑。如果他现在渴望恋爱的话,我相信这一笑就足以击坠他,但他现在应该满脑子都是那个女孩。
「对。她从名簿和大家的记忆中消失了。」
「因为贽人就是这样。不过,这种事不过是知识罢了。」
接下来才是重点。
「为什么你到现在才忽然想提这件事?」
他或许只是突然怀疑起自己的经历,同时刚好想起去年有个叫左女牛的人对这方面很熟而已。但倘若果真如此,他讲话的样子也未免太著急了,简直就像是火烧屁股一样。
「几天前,我听到了她的歌。」
我想起书上怀念的一句话。
——五、贽人的歌来自遥远国度。
「老实说,我很害怕。我怕我会不会是误以为自己杀了人,甚至还听到那个尸体的歌……」
这时,卡布其诺和拿铁端了上来,打断他的话。计时人员的服务生面不改色地转过身去。离开时仍不忘把帐单插进筒子里。
「那个,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女孩的事?一来或许能想起些什么,二来我也对贽人有兴趣。」
「不过说来话长喔?」
「没关系,你慢慢讲,我不会半途插嘴。」
结果我根本就没有必要说这种话。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权利打断这段神圣的往事。
神野同学薄薄的嘴唇张开了。
十月二十七日星期六。那天,我把乌子塞进吉他盒。尽管乌子娇小,木吉他盒对她来说还是太挤了点。
她并不是那种显眼的女孩子。
头发就只是留到肩膀而已,毫无特别之处,个子也偏矮。脸长得是不丑,但自然流露出的不悦表情给她打了折扣,另外她的个性也称不上活泼。
有次我听到男生批评她是变色龙,我觉得这个词很贴切。因为她能轻易就能拟态为教室的墙壁或桌子。
要是没有这个共通点,我想我也永远也不会和她有交集甚至变熟吧。
吹著口哨,那是美国Grunge系的音乐。这类型的曲子在一般大众间不怎么红。(译注:1990年代初期兴起於西雅图一带的摇滚乐风,颓废摇滚。)
「原来你听这种音乐。」
我没仔细注意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尖锐,我这才头一次知道班上有这样的女生在。这都要怪我的注意力超乎常识地低啦!
「是啊,你也听吗?」
「Nirvana(超脱)、Pearl Jam(珍珠果酱)、Stone Temple Pilbts(石庙向导)。」
她立刻以漂亮的发音像念咒一样列出三个乐团。
「啊,原来你都听这类音乐。」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黑暗森林遇见了濒临绝种的同类。
「会吗?不是很有名吗?」
她不为所动地左右摆动自己的扫把清理垃圾。那时候我还不是非常清楚,不过我想那一定是她的专长。因为在黑暗森林遇见濒临绝种的同类虽然刺激,却也应该相当有趣才对。
「我问一下,你的名字是?」
她摆动扫把的手停了下来。这也难怪,毕竟都同班一个月了居然还有人问自己的名字。可是我当时连半个女生的名字都记不住。
「荒川乌子。」
她有几分阴沉地这么回答。
「乌子?」
「对,写成乌鸦孩子的乌子。阴暗不起眼的乌子。」
「我想你父母应该没有那种恶意。」我替根本就不认识的乌子双亲辩护。
她立刻反驳说:「这不是父母替我取的。」
「那,是你爷爷或奶奶取的吗?」
她轻轻摇头。然後她像个预言家一样振振有词断言道:「这是我自己取的,因为我阴暗不起眼。」虽然人不可能在出生前就替自己取好名字,但这番话却出奇有说服力。
我想像在荒凉的河堤上有一只乌鸦在叫。虽然一点也不可爱,和Grunge的世界却非常契合。
之後,我们开始会互借CD,关系还算要好。周遭的人甚至会嫉妒我们。
虽然我们没去海边、没去游乐园、当然也没去乌子家,顶多就是放学後一起去CD或二手书店看中古CD,互相发表否定占了七成的评论。
比方说那个乐团换团员以後音乐就差了、国内乐坛的那首歌绝对是盗用、要是那个乐手没有自杀的话,或许能为乐坛带来几分光明……我们像呼吸空气那样谈论这些话题。
於是契机也就自然造访了。
「要不要去听现场演唱?」
六月底,乌子拿著两张纸质粗糙的票在面前晃了晃。
「虽然是间小Live House,不过有不错的团要来表演。」
我看到乐团名单就排斥。因为从团名看来似乎一大半都是青春庞克。
我实在不喜欢那种乘著地下音乐风潮兴起的庞克乐团。因为那好像只是便於用一句初期冲动来敷衍他们对音乐的无知与演奏技术的拙劣。
乌子为什么会对那种乐团感兴趣呢?我们聊了那么多音乐,我实在听不出她对那类乐团抱持好感,她的意见甚至比我还要辛辣。
「那个主唱与其说是发泄似地演唱,根本就是在发泄。」
「那个吉他才不是参杂噪音,根本就是噪音。」
「那个鼓声与其说是打节奏,根本就是在破坏节奏。」
乌子就像这样为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商业音乐断罪。我们对读书或运动都提起不兴趣,对我们来说,音乐就是一切。我们要求自己具备哲学思考模式,所以我们无意接纳那种把I can flY写守fry,搞成「我会炸东西」的庞克乐团。
不过我还是接受了乌子的邀请,因为我觉得她这是在测试我。既然是乌子说的话,总觉得其中必有惊人内幕。
换句话说,我就是这么看得起乌子。
Live House是世上菸味最重的地方。蓝灯照得烟雾像幽灵一样。这里是综合商业大楼的地下一楼,我付了单杯饮料费五百圆以後便入场了。看似高中生的染发男女发出高分贝笑声,音量甚至不输给在前面喧哗的白人。
工作人员不受那惹人厌的笑声影响,专注於试音上。音箱播放的SE不知为何竟是爵士乐。
乌子窝在柱子旁边远离那个笑声。她一旦选定位置後,就坚持不肯离开那里。
「这里音效最好。」
据说是这样。
乌子穿著绿底白图案的T恤,图案是身上穿了许多环的女性,甚至连舌头都穿了环。这一点也不像平常那个彷佛一松懈就会溶於空气的乌子。
这么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乌子穿制服以外的衣服。就连那条强调须边的牛仔裤或许都是她的压箱宝。就结论来说,这天的乌子并不可爱,但是帅气得教人想拍部以她为主角的电影。那双靴子看起来甚至能够踩烂这世上任何的恶意。
表演晚了十分钟才开始。
最初两团是随处可见的青春庞克团,嘶吼著单调的旋律。英文发音糟糕透顶,根本听不懂歌词。音量大得我想捂住耳朵,蚊子要是飞过去搞不好还会被击落。我们根本不能说话。
乌子一张脸臭得像随时会咬人。我要是生作牛头犬,应该也早就咬过去了。第三团还有点看头,但那不过是Meolocore的亚流,而且鼓打得有够烂。(译注:庞克曲风之一,介於流行庞克与硬核庞克之间。)
趁著曲子间的空档,很久没说话的乌子开口了:
「再四十五分钟就回去。」
那天有七个乐团表演,我猜想她是不是受不了了。十分钟後,轮到第四个乐团。
Cookie86。
从第一个乐声开始就与众不同。这个三人乐团仅报上乐团名就默默开始演奏,始终不苟言笑。主唱兼贝斯有如拚命向观众主张世界危机的预言家一样唱了起来。
那是混合雷鬼与Ska punk的独特类型,听到这不同於先前乐团的异质音乐,部分观众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融入其中才好。八成是86年生的团员持续著稳健如著眼於数十年後般的演奏。经过九曲共三十四分钟,Cookie86下台了。(译注:受到牙买加Ska音乐影响的一种庞克曲风。)
在他们下台的同时,我们也离开了充满菸味的箱子,正好就在乌子预告的一分钟前。
乌子在回程电车上说:
「我记得你会弹吉他。」
「嗯。可是我只是自学练习而已。」
「那我要弹贝斯。」
乌子在我问个究竟前继续说下去:
「我想在年底前现场演唱一次,之後大概会暂时中断活动。就算这样你还是愿意帮我吗?」
意思是乌子到时候会转学之类的吗?
「好啊,反正我也没事做。」
我可不想因为拒绝而失去好友。
「不过怎么这么突然?是受了那个团影响吗?」
「不是,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我非唱不可。」
乌子说得好像这是前世注定的命运。
我想像起神的使者八咫乌。
四天後,七月八日十二点二十分,期末考结束。
接著十二点四十五分,我们的乐团活动开始了。不过我们毕竟不是轻音乐社,所以没有地方可以大声练习。
至於乌子说她想开现场演唱会也不是凭空杜撰,她的实力好得现在马上就可以在车站前自弹自唱,而且吉他也弹得相当不错,要是她再多两只手的话,我这个吉他手就确定停业了。
活动一周後,乌子写下第一首原创曲。歌词如下:
不怕吗?这条街 有太多人
然而目标 却总是 冲著我来
逃也没用 真卑鄙 二对一吗?
我动弹不得 就被 献上祭坛
那些家伙的牙 缓慢得 教人不耐
因为对方知道 我无法 咬舌自尽
在一切结束前 变成机器人 等著吧
天谴之刀啊 刺进 他们胸前!
主歌之後是副歌(这好像是废话),之後再来一次主歌。著名的例子包括披头四的「Yesterday或SPITZ「冷冷的脸颊」,还有著名童谣也多半属於这种类型。
先不论曲式如何,我总觉得这歌词似乎大有来路。不过国中生会写出这种充满焦虑的世故歌词也不奇怪吧。毕竟我们的生活太单调了,根据实际体验根本写不出什么好歌词。我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後,乌子说:
「因为时间有限。」
我想起这个乐团是有时限的。比起乐团注定解散,宛如空气的乌子会离开这件事更令我难过。
「真希望可以在Live House表演一次啊。」
放暑假以後,我们徵得学校许可,借了无人时段的音乐室积极练团。乌子另外写了几首歌,不过还是第一首最出色。
进入第二学期以後,我们非正式的「社团活动」已经广为人知。其他人甚至别无揶揄之意地评论说「因为神野和荒川是吉他社的」,可见我们练习得有多勤,连暑假都不曾间断。
我觉得那是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最有意义的暑假。
每天只是聚在一起演奏吉他和贝斯,这样的生活快乐得惹人厌。
附带一提,暑假第三天我就改弹贝斯,换乌子当吉他手了。因为她显然很想弹吉他。
每次练习累了,乌子就会拿出高音直笛来转换心情。乌子也很会吹直笛,想必是受到技艺之神弁财天的眷顾。她喜欢的曲子是拉威尔的波丽露舞曲、帕海贝尔的卡农、巴哈的触技曲与赋格曲,比较奇特的是伊福部昭的哥吉拉主题曲。(译注:保佑艺能、才艺、音乐方面的守护神。)
直笛高亢凄凉的音色包围了音乐室。我靠著音响用洞洞板墙,假寐了十分钟。那是最幸福福的时光。
「我看你真的很喜欢直笛。」有次我这样问她。
「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义务。」她给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覆。
「义务?」
「对。因为这是借来的东西,在还回去以前要练好才行。不然对方会生气,说借了这么久不还是在搞什么。」
我很少听到有人借直笛。是阿姨的旧东西之类的吗?
「哦,谁借你的?」
「我尚未谋面的朋友。」
「尚未谋面?」乌子的用词很怪,导致我鹦鹉学舌般的问句也多了起来。「还没见过面的意思?」
「类似吧。那个人并不晓得我活著,应该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所以是要还给未来的朋友就对了。」
我坦然接受乌子的回答。既然她的演奏是献给连自己也不认识的挚友,也难怪音色会显得哀戚。
我继续假寐。
真希望第二学期不要来。
进入第二学期以後,我听到了奇妙的传闻。
「神野同学,有件事还是告诉你一声比较好——」
那个同学告诉我,有个可疑人物到处打听乌子的事。
起初我实在无法相信。乌子并没有跟我说过这种事。有可疑人物这种事,她一次也没提起。
一旦开始注意,耳边就自然而然都是这种话题。最近流传著无数空穴来风的传闻,我自然也敏感了起来。
光是我们班就有以下传闻:
有个学生独自上山三天後被发现,被发现时处於心神耗弱状态,虽然有意识,却毫无反应,就连听到自己名字都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真正原因不明,只是在睡梦中惨叫著「别过来、别过来……」。众人推测会不会是在山上遭遇了什么异常体验,不过原因尚未厘清。总之不可以一个人上山。
据说京都近郊名为OO的不良高中学生不断找上女高中生加以性侵。他们每次必定将犯行拍摄下来,威胁受害人要放到网路上,所以犯行从未曝光。似乎曾有个采取反抗态度的女高中生的性侵影像流入档案分享软体,最後那个女高中生好像自杀了。不可以一个人走夜路或无人的地方。
社会上似乎存在著本来不应该存在的人,他们就像幽灵一样,就算杀了他们也不会有任何人发觉,也不会被问罪,所以有人到处在找他们以享受合法杀人的乐趣。那些探索者称他们为贽人。如果有人喜孜孜地把贽人挂在嘴上,千万不可以接近。因为那种人正迫不及待想找人来杀。
据说晚上有个少女在下鸭神社的树林徘徊。那个少女会帮人消除掉不想要的记忆,一个记忆收五百圆。只不过一定要一个人去,不然少女就不会出现,而且只有星期六—晚上才会出现。传闻最初遇到这个少女的人是附近某大学社团的人。他们是在下鸭神社的树林举行试胆大会时撞见她的。少女应该警告过他们不可以讲出去,但是其中一个人说溜了嘴,於是事情才会传了开来。据说那个学生现在休学回到家乡去了。
以前某国中某次修学旅行时,有几个学生在旅馆失踪了。当天深夜就在旅馆里找到全部的人。那些学生表示他们跟某组组长在房间玩游戏,但大家都想不起来那个组长的名字。只不过学校也没少半个人就是了。
大家是还不至於谈论裂嘴女或钱仙这种家喻户晓的怪谈,不过这些传闻大半还是跟小学生津津乐道的都市传说没什么两样。尽管题材煞有其事,不过大部分都像是编出来的。
不过诡异阴森的传闻的确为我的心境带来了变化。
我发现我对乌子一无所知。
这个嘛,毕竟我们一起练团,所以我知道她习惯在演奏前稍微闭眼、回家路上会在商店街买一个六十圆的红豆甜甜圈来吃。我也知道她总是带著吹嘴缺了一角的直笛,然後她直笛也吹得很好,在音乐课博得众人激赏。
可是我却不知道乌子任何隐私,比方说家庭成员或是住家地址。
我从以前就记不住别人的名字。比方说班上男生我只记得八个,男生都这样了,女生根本就全军覆没。应该说就连我本身的记忆有时候都不太可靠,关於乌子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所以我对乌子的认识,跟班上同学没两样,搞不好比他们还不清楚。
所以我也无从确认是不是真的有人到处在找乌子。
「我看你好像真的不知情。」
八卦的女生露出既像失望又像目瞪口呆的表情。她大概没想到居然会这样一无所获吧。贵重消息的提供者马上就离开了我的座位。
对我来说,与其花脑筋在烦恼无聊的传闻上,我还比较想花时问在练习上。再说和乌子聊音乐以外的话题是禁忌,这是我跟乌子之间的默契。
乌子写歌写得很顺利。歌名全都是日文,主要是汉字和片假名,不参杂任何英文。乌子说她不会讲英文,所以不想用。谁都不想暴露出自己的浅薄之处,这点我也有同感。只不过其中也有像【赛隆】【齿裂植物】这样没听过的单字。(译注:赛隆,出自牧野信一的同名小说,是一匹马的名字;齿裂植物,小说《地球灭亡的末日The Day of the Triffids》中登场的步行性肉食植物,在大多数人类因不明流星雨而集体失明後,成为人类的一大威胁。)
其中只有乌子写的第一首曲子还没命名。乌子尖细的字迹写著【曲名未定】,四个字跃然谱面。
我对此有点不满。还没确定歌词的曲子也就罢了,既然都已经建立了明确的世界观却没有标题,总觉得静不下心来。
「差不多该命名了吧?」
放学後在空教室练习时,我向她这么提议。三楼的空教室是我们的练习场所。我们就在这里默默弹奏吉他和贝斯。这间教室只有桌椅,非常简朴。桌上唯一的装饰品就是乌子带来的八片锡箔纸包的巧克力。
乌子含著巧克力调音。夕阳照著乌子,有种随时会升天的垂危感。
「其实歌名已经决定好了。」
乌子有些害羞地别过脸去。
「就叫【贽人】。」
听她这一说我就懂了。那个歌词的确和贽人的传闻一致。有人要来杀自己,而且是专挑贽人下手的人。
只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比方说二对一或是无法咬舌之类的段落也未免太逼真了。
「这歌词叙述真详细耶。有设定更详细的传闻吗?」
「因为我就是贽人。」乌子说完就朝著晚霞弹起吉他。
「贽人。」我重复道。
「对。」
乌子闭上眼睛两秒以转换心情。
「这是为了我朋友所写的歌。等下次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决定要用这首歌迎接那个朋友。」
就是「乌子尚未谋面的朋友」。
「所以现场演唱也是想给那个朋友一个惊喜。不过就凭我们现在的实力还不能见人,应该会延期吧。而且我也不晓得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乌子又说出厌世的话来了。
「我大约感觉得出来,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真不想听到这种话。你要是死了,我大概会哭吧。」
我语带抱怨地这么回答。
「这你可以放心。因为贽人一旦死了,就会变成从来没存在过。」
如果这是玩笑话,也未免太沉重了。
「只有杀了我的人会记得我,规则就是这样。然後几年後我会复活,换个身高,进入某间小学或中学或高中或大学,变成另一个人过活。」
我打开巧克力包装,高纯度巧克力特有的气味扑鼻而来。这一定是黑巧克力。
「所以,我想在被杀掉以前唱歌。要是有许多人听了我的歌,或许就会留下记忆。」
乌子表情严肃地瞪著手写的谱面。
「我听不太懂耶。被杀掉无所谓,却讨厌被遗忘吗?」
「嗯。被人遗忘比死还难过。你试著想像一下被所有人遗忘的感觉。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记得自己,唯一记得的就只有杀了自己的犯人,你不觉得这样很呕吗?」
「虽然我不是很懂,不过这下我知道你很短命了。」
这时,乌子的眼睛突然像发现猎物的猫一样射穿了我。
接著乌子有如拿枪突刺般说了这句话:
「所以要是真的无计可施的时候,我希望你杀了我。」
这个提议,我没办法说「好」或「不好」,於是这么逃避:
「红颜薄命。」
乌子仰望天花板,歪头不解:
「我算红颜吗?」
「嗯,虽然不起眼。」
我想起那个把她评为变色龙的男生。他後来加了一句「她要是再活泼一点的话,我现在可能已经跟她求婚五次了吧」。
乌子没有破绽。这里所指的破绽,或许就类似女人有没有破绽给男人上。这样讲或许有点性别歧视,不过我们男人的确抱持著那种感情。乌子没有那种余地,她没有弱点。而男人都很卑鄙,所以会怕没有弱点的女人。
反过来说,一旦知道弱点,就算是我这种人也一定会往那个方向钻,然後侵略的第一步就是记住名字。所以我今後应该还是记不住女孩子的名字,我感觉到身体下意识拒绝这点。我会跟乌子在一起,应该也是因为我找不到她的弱点。
照这样看来,乌子透露自己是贽人这件事可以说是少数的弱点吗?
「我不太懂,这是在赞美我吗?」
「嗯,是赞美。那么我们得在你死前开成现场演唱会才行。团名要取什么?」
「苦涩委内瑞拉(Venezuela Bitter)。」
「苦涩委内瑞拉?」
「那个巧克力的名字。」
我看著锡箔纸。
「真的耶。」
讲了贽人的事以後,乌子不知道是不是也减轻了重担,我们的距离似乎稍微拉近了。我跟乌子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不过现在透过只要简单的问答就能了解彼此的感觉,不再需要转换为言语。
表演机会主动上门了。
「十一月三日,我们学校的毕业社员要表演,我想拜托你们暖场。你们的实力有我们担保。」
轻音社社长像在讨好权贵子弟一样提拔我们。虽然我知道这个评价有九成九是针对乌子,不过我并不觉得反感。
社长甚至表示要是没有鼓手的话他可以替我们安排。但乌子郑重拒绝,并说感谢社长的一番好意,但是由於这次一起练习的期间不长,所以这次还是两个人上就好。这样讲或许太抬举自己,不过当时的我们要是从两人变成三人的话,总觉得有种搞砸的疑虑。
得到演出机会後,乌子依然不苟言笑。看得出她的态度反而更加慎重其事了。
我们每天练习到六点。轻音社社办无人时段也借给我们用。不过我们的关系依然一如往昔。放学後一起练习,离开学校後在第四个十字路口告别。
所以那天我跟踪乌子简直是特例。
因为我忽然在意起乌子了。
虽然这种讲法冷淡得听了都要晕倒,不过我觉得用这个词来表达我的感觉是最贴切的。至少那并不是恋爱。我跟乌子都不会承认爱或恋爱这样单纯的解释。
我只是无法接受乌子今年就会消失的理由在於她是贽人。乌子要搬家的话,搬到东京或青森都没关系,就算要从京都往返也无所谓,我就是想听乌子弹吉他。我已经成为乌子在这世上的头号乐迷。
乌子离开了直走就会到达全国知名寺庙的那条路,走进勉强拓为双线道的狭窄道路。这条街道在三百年前应该很繁荣才对,如今顶多只有目的不明的卡车会从这条路上比钗山而已。
一点也没有跟踪本领的我一下就被发现了。
「你在做什么?」
对乌子来说这是天经地义的问题。
「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你住哪而已。要是惹你不高兴了,我保证不会再犯。」
「你最好不要连在校外部跟我走得太近。因为魂人会来。」
「魂人?」
「是专挑贽人下手的杀手。」
看来乌子坚持要说自己是贽人。
「我不知道魂人什么时候会来,所以一直保持警戒。那些家伙一来,就没空管表演了。」
「看来贽人也不好当。」
「就是说啊。」
乌子叹了口气,好像我是她不听话的弟弟一样。接著一脸投降的表情,稍微垂下眉毛说:
「要来我家吗?」
这条路沿著涓涓细流溯源而上,穿过住宅区进入山腰。两旁的人工物体就只有采石场和动物灵园的看板而已。乌子的家就位在前往山腰的途中,是一栋类似森林小屋的建筑物。
尽管位於这种偏僻到两个月没住就稳成废屋的地点,室内倒还算整洁。特别是地板,随著光线变化,灰尘也显得闪闪发亮,仿佛拒绝他人踏入一般。我隐约感到後悔,当初为什么要傻傻跟来?至少这间屋子并不欢迎我。
「你要喝点什么吗?」
冰箱一打开,里面塞满了啤酒,仿佛准备要开宴会一样。我郑重拒绝,这样未免也太公私不分了。
「你妈不在。」
「嗯,因为我是贽人。」
我想起她说她没有父母。
乌子开了一罐啤酒,倒进小小的红酒杯里,像猫咪舔牛奶那样慢慢喝了起来。这是世上我所能想到最优雅的喝啤酒方式。
「其实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啤酒,却又离不开,总觉得这就好像我跟魂人的关系。」
乌子忧郁地看著窗外,一台机车呼啸而过。一中断话语後就是一阵沉默。冒失地跑来这里的我并没有准备什么话要说,所以无法打破沉默。
透过不自在这帖苦药,我终於理解了。乌子有没有父母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喝不喝酒也是她的自由。也就是说,我感兴趣的只有乌子而已,并不包括乌子的周遭。我只要关心乌子就好了。为什么我之前都没发现这么单纯的事情呢?我静静在心里重复著这个答案。
沉默就快到达临界点时,乌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
「对不起,也许会来不及表演。魂人已经逼近了。」
我第一次看到乌子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想哭的时候哭出来比较好。」
我给了一个像过气流行歌词的建议。
乌子仰靠著沙发,像个死人一样双手捂著脸。
「我是想这么做,不过能哭的次数有限。」
「能哭的次数?」
「嗯。一旦超过,以後就算再伤心也哭不出来。」
从沙发看著窗外的乌子彷佛笼中鸟。
乌子突然吹起口哨。黄昏时刻的口哨不知为何有种教人不寒而栗的诡异。是【贽人】。带点鼻音的副歌部分,听得我都想哭了。【贽人】的歌词在脑海起舞,我下定决心。
「谢谢你。这是首好曲子。」
我轻轻握住乌子的手,她的手冷得像放进冰箱冷藏过一样。我的握手吓得乌子抖了一下。
「神野同学,苦涩委内瑞拉或许会突然休止活动。」如今回想起来,乌子当时或许已经隐约预感自己的命运。「不过几年後一定会复活,所以你要一直练习下去,为复出作准备。」
「好,我答应你。」
「一定喔。因为苦涩委内瑞拉要成为伟大的乐团。」
「再见。」
「嗯,拜拜。」
「还有,乌子最好也早点回家比较好。」
「你好奇怪,这里明明就是我家。」
回去的路很远,於是我搭了公车。连我在内乘客一共只有五个人而已。褐色长发二人组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然後啊,就在那边续摊。之後就把女生带回直人家轮流上了她——」
整个世界恶意横流,我无力招架。真希望这些恶意可以就这么隐藏起来,不要让无力的我们看到。不过既然连乌子都向我控诉这些恶意,我就必须要有所回应。无力者自有一套战斗方式。
下个星期天,我邀乌子到京都北部山区去。
「在山里面再大声都不会被骂,而且我也很久没尽情弹木吉他了。」
乌子并没有拒绝。乌子不曾跟我唱反调,反之亦然。
「而且我也想预演一次。我想把乌子的歌全部听过一遍。」
看乌子的黑眼圈就知道她憔悴不少。魂人打乱了乌子的生活。
我上回跟乌子一起搭电车已经是Live House那次的事了。而且那次的目的地是市中心,车程只有短短五分钟而已,这次算是第一次出远门。在电车上,乌子问我表演日期。
「是下星期天。」
「要是早一个星期就好了。」
乌子一路望著全是农田的景色。肩上背著小型吉他盒与小背包。一想到她真的准备要来健行,我感到有些抱歉却又觉得有趣。
山脚下的无人车站前只有一间邮局,再走三分钟就进入农地与田埂间。我们在小山山腰处停了下来。
「我们就在这边开始吧!」
「可是你不是没带贝斯?」
「没有啦,因为今天我想当观众。」
乌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出没接任何器材的电吉他。
「那么,苦涩委内瑞拉要开始唱了。」
乌子向唯一一位观众鞠躬致意。
第一首是【月光】,是翻唱某现役乐团近十五年前的歌,是首非常适合作为开场的轻快曲子。尤其是「再也不回来」、「就我们两个人」这几句副歌歌词唱得特别卖力。
下一首【再会,帮派】是从曲名就暗示著离别的落寞曲子。但那首有著特异和弦进行的曲子有如陷入急躁状态般渐渐激烈起来,然後再度沉寂,就这样不断反覆,不给人余地慢慢沉浸於悲伤之中。
【赛隆】的主歌B段比副歌更扣人心弦。「只能扔进沼泽」这段歌词令我不寒而栗。因为乌子的歌词几乎没有任何心灵救赎,那个绝望感直接展露无疑。(译注:在小说里,主角为重新出发而处理掉自己所有家当,剩一尊胸像不知该如何处置,最後决定寄放到朋友家,就借了赛隆这匹马出发。经过一番心境转折後,主角认为除了扔进沼泽外别无他法。)
连续两首【齿裂植物】和【剁掉耳朵 削掉鼻子】都是阴森的曲子。那股气势彷佛连太阳都要咒杀掉一样。接连两首【杀了掳人犯】、【海贼】皆以抢夺为主题。不对,抢与被抢不正是乌子歌词一贯的主题吗?
【补陀落】所描述的无奈结局以死为媒介。乘船出海的男子就此一去不返。(译注:佛教用语,指观世音净土。)
【巫女】、【蝗虫与荆棘】、【勿忘草色】、【狗与棉花糖】这几首接连唱下来,声音逐渐显露疲态,不过最根本的部分一点也没变。我甚至觉得每唱一首就更加接近乌子的声音,【花占卜】听起来甚至像在耳边呢喃。
这样听下来,我为曲数感到惊讶,曲子多到要出一张专辑都绰绰有余。乌子的确很少翻唱别人的歌。借用别人的诗怎么有办法拯救自己呢?
【施法】结束後,熟悉的前奏响起,压轴当然是【贽人】。唱到这里时,鸟子的嗓子也哑了,左手也肿得通红。
但乌子还是继续唱下去。
这是最後了,她绞尽全力。
途中没有MC。充满异样情调的自弹自唱共十五首,长达一个小时。乌子唱完以後,重重放下吉他。她浑身是汗,T恤黏著皮肤。
「真的很精采喔。」
我也尽力鼓掌,希望能代替五人或十人份的掌声。
然後我伸出右手走近乌子。
「谢谢……」
乌子以为我要跟她握手,於是也伸出手。
但是我的手错过乌子的手,环住她的脖子。
乌子的脖子好细、好脆弱。
轻易就能致她於死。
我勒紧脖子的同时,乌子的表情转为安详。
「原来你还记得那个请求……」
乌子说过,希望在魂人来以前杀了她。我当然还记得这句话。我不会忘记那么奇怪的请求。可是——
「不是的,因为我就是魂人。」
表情虽然参杂著困惑,但理解一切的乌子到最後都带著微笑。
「答应我,别忘了苦涩委内瑞拉……」
这一定就是乌子希望我为她做的事。【贽人】的歌词唱出充满无奈的现实。
OO高中那些恶意化身的学生侵犯了乌子。
那并不是都市传说,那是不争的事实。
不怕吗?这条街 有太多人
然而目标 却总是 冲著我来
没错,你只是碰巧被他们找上了。
逃也没用 真卑鄙 二对一吗?
我动弹不得 就被 献上祭坛
你逃走。你跑得气喘吁吁,脸却苍白毫无血色,可是你还是跑不赢他们。他们抓住你的手,把你按倒在无人的路上。他们带你到附近的公园,一个捂住你的嘴,一个撕破你的衣服。
那些家伙的牙 缓慢得 教人不耐
因为对方知道 我无法 咬舌自尽
但是死更为可怕,你只能忍耐,任凭他们摆布。我不懂你的痛,但我能够为你哀悼。
在一切结束前 变成机器人 等著吧
天谴之刀啊 刺进 他们胸前!
你顶多就只剩祈求上天惩罚这条路可走。
有把柄落在他们手上的你不得不主动前往他们的巢穴,那个看似森林小屋的巢穴。那里非常整洁,一点也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那里没有生活感,并不是用来给人住的。在那种山上,靠著只有啤酒的冰箱要怎么过活?
在他们来之前,你不得已拿啤酒充饥。自己不幸沦为他人的食物,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饱自己的肚子。
你将自己的境遇比为贽人,藉此保持内心平稳。不得不坚称这是个故事的你究竟怀著怎样的心境?
贽人要被魂人杀掉。必须要有人杀了不敢死的她。
而那个人选非我莫属。
不过,那个时间要是可以再晚一点就好了。
情况实在不容等到一星期後的表演。最近你身体状况好差。老实说我真不敢相信你今天居然还可以有这种表现。尽管连拿吉他都很吃力,你始终没有放弃演唱。
我打开吉他盒,里面什么也没装。
那个吉他盒刚好容纳得下你抱著吉他的小小身躯。你睡得好安祥,只有脖子的瘀痕是多余的。我真希望可以不要在你身上留下任何伤就替你了结。故事登场人物不可以受伤,白雪公主就是要完美无瑕。
我把背包也放进吉他盒里。背包里面放著直笛和好几片CD—R和MD。一想到你真是个彻底的音乐人,我就不可自拔地难过起来。
或许你早就知道自己会被杀,所以你才会带这把直笛来。
我把直笛收进背包,放在你胸前,尽可能不要让你肚子著凉。
在阖上盖子前,我与你对上眼。你不肯睁开眼睛,该死的泪珠滴落在你脸颊上,我这个愚蠢的杀人犯明明就没有权利哭。
不对,能够为乌子哭的人,就只有我这个愚蠢的杀人犯而已。
因为会记得贽人的人,就只有杀了贽人的当事人而已。
你消失了一个星期都没有任何人在意,也没有人提起表演的事。你从大家面前迅速退场,所以连丧礼也没有。你甚至不需要淡忘的仪式,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忘了你。
只有苦涩委内瑞拉唯一一次单独现场演唱的光景与声音在我耳边萦绕不去。自称贽人的女孩,再见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
我点的拿铁咖啡早就冷掉了,所以我连一口也没碰。我知道冷掉的拿铁根本喝不得。
「我马上就发现事情不对。大家都不认识她这个人。那不是遗忘,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自从我杀了她的那天起,她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我连连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也意会过来了。
「我想起贽人的传闻。後来我确认了一下,发现她的类型跟贽人太雷同了,但我没告诉任何人。毕竟说了一定会被别人当怪人,而且我自己也不是很有自信。我这个人平常对别人漠不关心的,根本想不起来半个国中女同学的名字,但乌子跟那不一样。我会怕……」
「为什么?」
「乌子对我来说真的是无可取代的挚友。就算拷问我,我也不会否定这点。可是,万一是我疯了,凭空捏造事件,自以为三年前杀了不存在的同学……万一荒川乌子真的不存在於这世上任何地方……」
我喝光了冷掉的拿铁。是淡淡肉桂风味。
「我相信你。」
我鼓起勇气往前踏出一步。
「因为我也杀过她,在小学的时候。」
神野同学当场张大了嘴巴。
「她叫实祈。虽然名字不一样,不过我想她们一定是同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
神野同学依然目瞪口呆地问道。
「乌子有一把直笛对吧?那是我交给实祈保管的东西。」
「实祈……」
神野同学愣怔地重复我所遇见的贽人的名字。
「我们去确认看看是不是幻觉。我也会跟你一块儿去。你还记得埋在哪里吧?你放心,要是她出现了,我会负责照顾的。」
隔天,我们搭著开往山阴的电车,一路颠簸了四十分钟。大半乘客在途中的地方都市市中心站就下车了,车厢空荡荡的。拿大纸袋装著铲子的我们看起来应该很可疑吧。我明明就没做坏事,某种类似罪恶感的念头却揪紧了胸口。
车站前真的什么也没有,一出票闸就看到一大片农田。我本来以来接下来要开始爬山,会很费劲,没想到才十分钟就抵达了案发现场的神社後山。
反而是心理准备还来不及做好呢。
「这里。」神野同学说。连朵花都没供奉的泥土地面,那里真的是一点装饰也没有。我顿时露出了又哭又笑的表情。这块黑土诉说著死是如此悲惨,想掩饰也没用。
我跪了下来小声说了句「实祈」,有如乞求原谅的基督敦徒。
实祈就埋在这里。只是这样就足够让我无法动弹了。
忽然问我听到女孩子「啦啦啦」的声音,宛如兔子叹息的微弱声音。那不是幻听,我的确听见了。
「铲子拿来!」
我一把抓过铲子,插进土里,也不理会神野同学说「我帮你」就迳自挖了起来,最後终於挖到那个黑吉他盒。
拨掉土以後,神野同学打开了棺柩的扣环,发出清脆一响。
我一看到实祈的脸,泪腺就松弛了。要是神野同学不在场的话,我应该早就泪流满面了。
但这跟我认识的实祈不一样。就像神野同学说的一样,实祈现在是十四岁的样子。虽然她这个样子以十四岁来说算发育不良,但还是比我认识的实祈要大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土里待了三年的关系,实祈有些脏脏的,T恤也布满灰尘,五分裤跟脸一样黑黑的。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背包代替了枕头,睡起来似乎很舒服的样子。
不过我还是觉得实祈整个人很漂亮。嘴唇显得饱满红润。我打躲避球时在她身上留下的伤也不见了。
不过她的脖子那里有道细细浅浅的痕迹。那是神野同学勒死实祈——虽然当时应该是乌子才对——时留下的伤痕。我不知为何对神野同学感到火大起来。
神野同学不发一语地捧著她脏兮兮的脸颊。实祈也同时睁开了眼睛。
实祈第一声就是「呼啊~」打了个呵欠。
「乌子,好久不见。三年不见了呢。」
神野同学意外冷静地说了,其中有著熟人间的亲昵。然後他低头道歉:
「对不起杀了你。」
实祈确认著各处关节,慢慢坐了起来。
「没关系。严格来说我是不死之身,再说要是神野同学不杀我,我就会被魂人杀掉。」
「乌子,果然有所谓的魂人吗?」
「嗯,是个非常阴险的家伙。」
神野同学含糊地点头回应。虽然我知道这样是无理取闹,但一直乌子长乌子短的神野同学真的惹得我有点不耐烦。
「哇!左女牛同学!」实祈说了。
终於注意到啦,真迟钝。
「你就由我来照顾。你才刚复活而已,应该还没决定要上哪去吧?话虽如此,除非那家人抱持极度放任主义,不然总不能要女孩子去住健全的男高中生家里吧。神野同学也没有异议吧?」
我半发火地这么说。
「也对。毕竟这跟捡弃猫回家又不一样。」
这件事五秒钟就敲定了。我也有事情必须和实祈了断才行。
「来,我们走了,实祈。」
我可不打算一个劲配合神野同学。况且实祈是为了我才练习唱歌的。
我想像自己装在吉他盒里面,肚子内侧梢微发寒了起来。



2 有些机会千死一逢
妈妈说过:「傍晚不可以一个人上街,因为那是掳人的时间。」
出自苦涩委内瑞拉【杀了掳人犯】
我们搭两小时一班的公车回到车站,慢条斯理地乘著奶黄色郊外电车再转了两次车。都怪实祈浑身脏兮兮的,害我们被中年妇女多看了好几眼。顺便一提,那个中年妇女的衣著品味烂到让我想揍人。
实祈和神野同学一直聊著音乐。毕竟有三年空白,应该有很多事想问才对。我是不太清楚啦,总之实祈喜欢的乐团似乎已经解散了三个,害她现在有点忧郁。
音乐对谈在下了电车、上公车、下了公车以後都还持续聊著,我的不耐烦也与经过时间成正比。都是这个自己不懂的话题害的。
「我说,抱歉在你们聊得正起劲的时候打扰你们,不过差不多该回去了吧。改天我会再安排机会,今天就先散会了好吗?」
「啊,对不起。那就改天见!真的很谢谢你,左女牛同学。」
神野同学在告别时客气地鞠躬。
「啊,你有好好练贝斯吗?」
实祈在离去前像老师一样问道。神野同学回答「马马虎虎」。看他表情笑笑的,应该颇有自信吧。
不过我实在没办法想像神野同学演奏摇滚乐的样子。就摇滚来说,他的毒或刺未免太少了。装扮也是,牛仔裤青涩得要命,再配上从运动鞋脚踝露出的白袜子,简直糟糕透顶了。看他这样,搞不好连小学生都会勒索他。
总之到家前都只有我跟实祈两个人。先前还不爽他们自顾自聊得起劲,结果一旦独处时却意外没有话聊。我始终不发一语,实祈也不可能主动聊天,所以两人之间当然没有对话。
不过才十分钟而已,气氛却非常尴尬。为什么走路不讲话会这么尴尬呢?在家里面不讲话也没那么奇怪啊。跟家人在一起时要是一直讲话,那才异常吧。
没错,我跟实祈的关系一直都是这种感觉。神野同学提到的实祈的朋友也许是我以外的人也说不定。
这时,我的手碰到了冷冷的东西。是实祈的手。
「你走太快了。」
实祈面无表情地抗议。我说了声「好啦」,便牵住她的手。因为实祈比较小,就变成是她一直把我的手往下拉。要是我有妹妹,会不会是这种感觉呢?
实祈毕竟埋在土里三年,浑身都是土味。只不过那跟运动会後那种一身灰的感觉不一样而是潮湿的泥土味,就连她的手都冰得像三月的残雪。
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们步伐一致後,自然就有话可说了。
「你那个背包是装了什么啊?」
「CD—R跟……啊,对了,要还你才行。」
实祈拉开背包的拉链。我顿时睁大眼睛。那是吹嘴缺了一角的直笛。这么说神野同学好像提过她有带在身上?一种跟肉桂又不太一样的刺激席卷我的脑袋。
「何必特地拿来还我?还是你是在影射什么?」
「借了东西就要还。」
於是我郑重收下失踪了七年的直笛。
感谢我妈不在家。虽然我已经跟她报备过或许会有朋友来住我们家,但我就是静不下心来。
「东西放那边就好。」
实祈照我的话把扁扁的小背包放在沙发上。
「你先去冲澡,有话之後再说。」
我带实祈到浴室去。因为要我配合实祈的动作,实在让我有些不耐烦。她的速度是平常人的七成,再快个五成就合我的意了。
「你应该没忘记怎么开热水吧?」
「你放心,不过我觉得泡澡比较好。」
「好啊,随便你。」
我从冰箱拿出姜汁汽水,倒进两个玻璃杯。气泡一涌而上,随即消失。这声音真悦耳。没有其他饮料的声音比姜汁汽水更酷了。像碳酸果汁就太轻太孩子气,啤酒泡沫则是下流轻浮的中年人声音。
就这点来说,姜汁汽水真是争气。跟果汁和啤酒都保持距离,也不会太甜。感觉就像是理想的同性。
我拿姜汁汽水当作润滑油灌进喉咙里,等待实祈出来。总觉得实祈不像是会泡热水澡的人。她该不会泡冷水澡吧?然後还特地放冰块下去……实祈就有可能会做这种事。不过从浴室冒出的蒸气一下子就打消了我的忧虑。
趁实祈出来以前,我在浴室旁边的盥洗室洗起脏脏的直笛。洗完以後我拿来试吹。尽管我已经洗了一阵子,却还是留著浓浓的土味。虽然是我自己留下的痕迹,不过那些粗糙的咬痕感觉真不舒服。
说起来这真的是我的东西吗?实祈都拿著这直笛七年了,就算是她的东西了吧?我吹著低音Do,却从La冒出怪声。
就在我吹起笛子时,浴室的拉门打开了。想当然尔她是全裸的。
「呜哇,你在做什么!」
「洗澡。」
我惊慌失措地离开了盥洗室。我在做什么?待在浴室前面当然会碰到实祈出来。
两分钟後,实祈过来了。我的睡衣宽松地罩在实祈身上,遮住了她的手。
故事中的贽人不会成长,因为一出现就会马上被杀。他们埋在土里那段期间会变成不同年纪的人。不过年纪应该都在幼稚园的儿童到二十岁之间,很少听到上了年纪的贽人。之所以会出现跟乌子差不多高的实祈,跟埋的人与挖的人都是神野同学这件事有关吗?
可以确定的是,跟我所认识小四时的她略有不同的实祈就站在我的眼前。手脚都变长了,细得像快折断一样,头发也超过肩膀,而且明明是用我家的便宜货洗发精,却闪亮得有如稻穗般摇曳著。然而实祈就是实祈,这弄得我混乱了起来,抓起剩下的姜汁汽水一饮而尽。我好像有点醉了。
「刚才真对不起……居然偷看你。」
但实祈只是歪头表示不解。既然她不在意就算了。
「啊,我倒了果汁,你喝吧。」
「没有啤酒吗?」
这么说来,据神野同学所言,她好像净喝啤酒耶。
「我妈有买,可是不准喝。不管你累积活了几年,怎么看都是未成年。」
实祈披著浴巾,双手拿著杯子喝起姜汁汽水。我看她歇了口气,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你今天就住我家吧。不过总不能这样一直无限期住下去,要想想该怎么办才好。」
「嗯,到时候我再去当别人家的小孩吧。」
一看到实祈的脸我就觉得哪里不自在。看到同性裸体的机会明明就多得是,像是每年游泳课换衣服时,或是在旅馆公共浴池也看习惯了,不过那种情况是彼此彼此,双方都是赤裸的。
可是刚才是我单方面看到实祈的裸体,这样就不公平了。这就表示我欠了实祈一次。这件事真教人不大开心。
不过实祈另外有别件事绑住了我,虽然我并不晓得那是不是叫亏欠。
实祈已经不记得七年前的事了吧?
那果然是实祈一时神智不清吗?
那天实祈被魂人追杀,神智难免会混乱吧?或许会因为一点差错就说出违心之论来。而且事情都过了七年,时效或许早就过了。既然是时效问题,那就算了吧。
「久违的外面世界如何?」
为了撑场面,我问了一个跟朝会训话一样无谓的问题。
「空气很热。」这很像是实祈会有的怪感想。「跟在土里面不一样。」
我想像著好几年都待在吉他盒里的实祈,在替她感到可怜以前只觉得滑稽。
「别笑啦。」
「抱歉、抱歉。不过在死去那段期间也还是有意识就对了?」
「嗯,因为没事做所以就一直睡,另外还会练习唱歌跟长时间睡眠。我作了好多梦,毕竟我也睡了三年了,其中还梦到跟左女牛同学一起逃走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姜汁汽水的关系,我的舌头一阵轻微的痉挛。
「左女牛同学还记得吗?」
当然。就算我年老痴呆了,也一定不会忘记那年夏天的事。
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嗯。虽然说成恍如昨日也太夸张了点。」
我遥想七年前。当时我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学生,家里还没搬到京都。我就住在一个有著巨大钥匙孔形古坟俯瞰海边的城镇。
那年夏天我学到了一件事,就是直笛也能成为凶器。
小学四年级某个夏天傍晚,我背著同学的尸体。
虽然尸体重得就快把我压扁,我依然努力忍耐。应该有好几个人看到我扛著少女才对,却没有半个人放在心上。
实祈已经只存在於我心里了。
我背著实祈,想起我和实祈问的战斗纪录。
我的学校是一个学年多达一百五十人的大校。铁路沿濑户内海海岸线铺设,出了车站走三分钟就到了。早上总是充满海水味,海风吹得皮肤发黏。位置明明这么差,却住了一大堆人。
发表分班是个教人非常紧张的仪式。
首先我大概会跟亚季或里花分开吧!毕竟有五个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三年级的导师在结业典礼那天说了「有离别就有相遇」这种理所当然的话。这种事就连小学生都知道喔。不过,离别这档事也不会因此就变得不悲伤吧?老师。
新班级里面果然没有亚季和里花,而且导师还是那个秃头岛津老师。认识的人一少,势必要遇到新同学。努力交朋友吧!
这样讲好像在自夸,不过我可是八面玲珑。我有自信可以跟任何类型的同学相处融洽,而且至今我都是这么过来的。反正对方聒噪就同对方聒噪;对方文静就同对方文静;对方正经就同对方正经就对了。这或许跟打从心底当对方是朋友的关系不一样,不过基本上只要配合对方的规炬,就不会有人给自己坏脸色看。
我们暂时照名字顺序在位子上坐好,接著马上就开始自我介绍。这是表现自己个性最初的机会,所以大家都卯足了劲。
爱要嘴皮子的男生不停说一些「营养午餐多的果冻就统统给我接收」、「请把PS游戏连同主机一并借给我」之类的古怪发言藉机搞笑。
女生就比较少人这样搞怪作秀,班上大半的人都轮过以後,顶多只有一个人说她想画漫画而已。
相信谁都没料想到这种中规中矩的气氛,後来会突然变得像误闯陌生城镇那样。
我不断在脑中预演轮到自己时要怎么做。首先最重要的是笑容。要不要讲一点音乐的事呢?比方说我会弹一点钢琴之类的。还有,说我喜欢学校的怪谈之类的恐怖故事加强印象或许也不错。
「接下来是荣原同学。」
岛津老师叫下一个人起来。我前面那张椅子发出嘎嘎声。抱歉,我现在正忙著做想像练习,没办法仔细听荣原同学说话,对不起了。我本来还在脑中这样道歉,没想到下一瞬间我就被她的话彻底吸引住了。
「荣原实祈,是贽人。请不要滥杀生物。」
教室顿时鸦雀无声。贽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告白弄得大家陷入混乱,就连我也是。
她没什么特徵。
勉强要说的话,顶多就是她那件绿T恤的图案很夸张,正面印著一个穿舌环的女性拿著手枪。不过那也不算怪,想要稍微装一下成熟的小孩都会穿。
可是她却说出她是贽人这种话来。
贽人是学校怪谈之一。据说那个班上存在著贽人这种本来应该不存在的学生,而那个学生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发觉。甚至那个学生放松时,有时身体还会变得透明。
不过问题不在这里。为什么她会说自己是怪谈的主角呢?要是有人说是自己是裂嘴女或花子,那还真有点奇怪。而且贽人并不红啊,应该只有喜欢看「学校怪谈」或「真实发生的恐怖故事」这类书的人才会知道吧。
像我是因为喜欢追求刺激才会读过——
「那么,接下来是左女牛同学。」
老师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咦、啊、有!我的名字是左女牛明海……兴趣是比利时松饼和肉桂土司……不对,喜欢的东西是比利时松饼和肉桂土司……」
我专注於那个奇妙的自我介绍,彻底忘记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结果讲得语伦无次……不对,是语无伦次。我的四年级生涯一开始就摔了一跤。
这也是荣原实祈的错。
话虽如此,我的心胸并没有狭窄到马上就恨荣原实祈。就算对方是怪人,我也有自信能够马上跟她建立友谊。
「你好,荣原同学,我是左女牛明海。」
「嗯。」
「我们以後要好好相处喔!」
「嗯。」
「我问你,你真的是贽人吗?」
「嗯。」
「明明就还是四月,怎么这么热啊!要不要去饮水机?」
「我不渴。」
「最近那出连续剧——」
「我不看电视。」
「啊,是喔。荣原同学,这题算术——」
「练习簿有答案。」
「我跟你说,六点那出动画——」
「我不看电视。」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跟猫讲话一样累。没有一个话题有中,我好像在空挥。贽人是不是都这样?话说贽人似乎多半都是不起眼的学生,这么说来她的确什么特色也没有。
但真要说她不起眼的话,却正好相反。自从入学以来,我还没见过半个像荣原祈实这样教人在意得不可自拔的同学。
她用好几层不可思议的布隐藏自己,就像飞到眼前的虫子一样,就算挥掉还是会一直飞过来。
不过,依靠我长年的直觉——虽然我到八月才满十岁——得知,布一撕开就会出现一个意外普通的女孩子。她一定也是这样。
我最喜欢揭开别人的真面目。比方说,知道平常沉默寡言的同学在家其实很多话,就会有种赚到的感觉。而且一旦原形毕露,往往就会变熟。我会跟亚季、表妹茶茶变熟也是因为这样。
好,这次也要成功。
要揭开别人的真面目,最好的方法就是使对方感情用事。这是我看连续剧学的。
首先是作战一,我向深川同学表明我的计画:
「午休打躲避球的时候,我希望你集中攻击荣原同学。她有点得意忘形对吧?」
碰!碰!打中荣原实祈的球朝上下左右弹开。敌队似乎也已经发觉了,不过他们怨不得我们,因为我们没犯规。躲避球并没有不可以集中攻击某人这种多管闲事的规定。
荣原队也传来了「你要接球啊」 「怎么一直挨打啊」等怨言。要安然度过学校生活,最重要的就是要会看场面。大半学生都明白这点。
怎么看都是室内派、怎么看都像是爱读《红发安妮》或《默默(Momo)》的荣原实祈为了躲球,大大摔了一跤。她摔倒时是膝盖著地,所以起来的时候膝盖都红了。这时候她要是哭出来说「为什么你们专打我一个!」的话,计画就成功了。(译注:德国作家麦克安迪著作的儿童小说,或译为梦梦。)
我关注著荣原实祈的表情变化,其他同学应该也跟我一样。酷酷的女生哭出来似乎是一种相当令人兴奋的情境。
但结果全然出乎意料。
荣原实祈拍了拍伤口的沙子,若无其事地摆出前倾姿势表示要继续比赛。她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反而令我们汗颜。逞强是吗?这样也好,既然你采取那种态度,我也有我的打算。
午休时间後,我去找在水龙头下清洗伤口的荣原实祈,向她下宣战布告:
「怎样,很痛吧?」
「有一点。」
「你不火大吗?还是觉得难过?」
「不觉得。」
荣原实祈看都不看我一眼,那个态度惹毛了我。
「我劝你赶快认输。你要是不道歉,就等著好看。」
「我们有一较高下吗?」
荣原实祈歪著头。我总觉得那个动作人工得像是电视女演员的动作。
「好,在你哭出来以前我是不会罢休的,快给我认输。要知道我是班上朋友最多的人。像你这种孤芳自赏的个性,要是被欺负了可是很难脱身的喔!」
我都这样威胁她了,荣原实祈还是像不懂日文的外国人那样愣在那里。对牛弹琴、马耳东风……这些谚语掠过我的脑海。我当场转身。虽然总觉得无法释怀,不过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只会觉得更凄惨而已。
「啊,对了。」荣原实祈说了。
转身就要离开的我当场停下脚步。来了。她也要下宣战布告?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因为我的资料库也包含了如何应付好胜的人的方法。
「你是阪本同学吗?」
我差点滑倒。
「不对。我是你座号後一号的左女牛明海。」
从那天起,捉弄荣原实祈就成了我的工作。这当然是为了揭穿她本性的崇高目的。我跟班上任何人都能混熟,以往也都是这样。
话说,全名实在太繁琐了——毕竟荣原实祈有四个字——以後我就叫她实祈。
下次作战在五月後半最初的游泳课实行。
我趁实祈换好衣服出教室时,把她的内裤和裙子藏起来。藏在扫具柜後面应该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好了,实祈,我看你怎么办?
「咦?不见了。」
听到这个声音时,我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自己不要扬起嘴角。衣服不见是典型而有效的办法。这种实际困扰就算逞强掩饰也没用。
「哎呀,下课时间要结束咯?男生要进来咯?」
「嗯~对啊。」
实祈拿毛巾搓擦著湿答答的头发。她的动作一向很慢,效率大概只有常人的七成。
她现在似乎还游刃有余,不过应该马上就会花容失色,陷入恐慌了。没想到——
「算了,没差。」
实祈开始把T恤穿在泳装上。
「你在做什么啊!」
「反正不见了就是不见了,而且我又不是光著身体。」
实祈泰然自若地坐在位子上。一副「这就是我的便服」的样子。
「问题不在这里吧!不是有所谓的世人眼光或社会观点吗!」
「你知道好多生词喔。那个,樱井同学?」
「是左女牛!这个姓氏很少见,拜托你记起来啦——啊,男生进来了!」
门一打开,男生像是走进非洲部落的家一样目瞪口呆看著实祈。这一幕的确是很冲击。换作我是男生,嘴巴应该也是张到苍蝇可以飞进去的程度。
「那个……更衣时间应该已经结束了吧?」座号倒数第二的吉田同学这么说了。
「我的内裤和裙子逃走了。」
实祈意兴阑珊地看著上次理科实验的结果,跟我爸早上看报纸时一样意兴阑珊。反正实祈也从没摆过快乐的表情。
这时岛津老师进来了。
「荣原……你去保健室借体育服来。」
老师打量了实祈全身三遍以後这么说了,眼神有点下流。
我做的坏事在隔天临时全校集会上被当成是溜进学校的宵小所为。毕竟我总不能跟老师报告内裤跟裙子在扫具柜後面,自然也乐得把责任推给不知名的变态。抱歉,在我们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以前,内裤和裙子就交给我保管了。
我不开心。游泳课事件应该也是实祈获胜吧!因为最後慌了手脚的人是我。
就结论来说,实祈确实胆识过人。
比方说上音乐课的时候,因为前田老师很随便,所以课常常会上到最後剩十分钟没事做。这时老师就会问:「有没有人有想唱的歌?」开放同学唱喜欢的歌。我就利用这点说:
「老师,荣原同学说她想独唱!」
实祈当然不可能会说这种话。我的作战是想让内向的实祈伤脑筋。
没想到实祈显得很困扰的样子站起来以後,发出老师为之瞠目的女高音高歌了一曲。那个实力之好,相信就连後面的贝多芬照片都会悄悄微笑。
她唱完以後,大家不约而同鼓掌。那个声音好得教人怀疑她是不是职业歌手。下课以後,老师还推荐她进音乐社,结果这次反而是往实祈脸上贴金。
我心想这样不行,於是立刻出下一招。
这招实在很老套又丢脸,就是偷她的笔记。既然实祈是那种用功冷静型的学生,笔记要是不见,打击应该很大才对。虽然实祈没戴眼镜,不过看她打躲避球的样子也知道她是室内派。
机会在下下次游泳课到来。我事先到厕所去慢慢换泳装,目的当然就是留到最後再走,好搜索实祈的桌子。我把她的桌子翻过来一看,里面就只有几本普通至极的笔记本,数量刚好等於科目数。
好,这次就藏在置物柜後面。我翻了翻笔记,干劲就像破了洞的气球一样萎缩了。因为那本封面写著大大的理科两个字的笔记本竟然是全白。其他像是国语或算术的笔记本也一样,唯一写的字就是封面的科目名称。
这家伙根本不想念书嘛。在我快死心时,大约是笔记本三分之二大小的日记吸引了我的目光。
实祈会写日记?我真是无法想像。我的心静不下来,不知道是期待还是不安,另外还有一点点的罪恶感。我怀著紊乱的心思缓缓翻开了日记。
4月12日 魂人没来。
嗯?魂人是什么?
4月13日 魂人不会来。没问题。
又是魂人。会不会是贽人认识的人之类的?不对,不可能有人比我更熟悉怪谈。我已经翻了好几页,统统都只写著魂人不会来。
不过,到了五月底以後内容稍微改变了。
5月28日 魂人大概已经发觉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寒而栗起来。我彻底打消了继续读下去的念头。不过既然都看了,最後再看一下始业典礼那天就好。
上面用不像出自女生之手的有棱有角字迹写著以下一行字——
4月10日 魂人没来。左女牛同学跟我说我们要好好相处喔!
我的脑袋顿时放空,仿佛被针筒抽了血。是因为出乎意料的关系吗?不过就如各位所知,实祈根本无意跟别人好好相处就是了。都怪我脑袋放空的缘故,後来居然问实祈不该问的问题:
「我问你,魂人是什么?」
这样她不就知道我偷看过她的日记吗?笨蛋!
隔天我抽屉里多了一张卡片。是谁啊,情书吗?我起先还心动了一下,不过马上就发现这是实祈给我的卡片,幻想顿时化为浪花底下的沙雕城堡,因为那个字迹跟日记一样,方正得像机器人。
《魂人是觊觎贽人性命的人。其实他们或许不是人,不过解释起来太麻烦了,就想成是像德古拉那样的人就好。魂人把贽人当成食物。给左贺牛同学》
拜托你也该记住我的名字了吧。是左女牛。左·女·牛。这次是比较接近了没错……等下,这个左贺该不会是佐贺……佐贺牛?你当我是名牌牛肉吗!
虽然我本来就觉得这家伙讨人厌,不过这下我对实祈的不满终於到达极点。没想到她居然轻易就为我最擅长的恐怖故事提出新见解。因为我实在太火大了,经过实祈旁边的时候还弹子了下她的额头。
我到附近的图书馆去,借满八本怪谈类的书。
我也曾经忽然恢复正常,心想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同学这么激动。这种事或许并不值得我这样磨掉一部分的灵魂去调查。
但实祈凝眼到我不得不付出这样的代价。她就像电影院前排座位坐著一名篮球手一样挡住我的去路。
一直以来,我都相信自己能了解任何小学生的心。因为我们的个性是那样单纯。就算表面上看起来有点不一样,再向下多挖个五公分就会出现相同颜色的土壤。等我们长大成人以後,类型应该会逐渐拓展、组合也应该会增加,但小学生之间顶多只有拉面汤头种类那种程度的区分而已。
但实祈这个人就连类型都搞不清楚。
这种事我从没碰到过。总之那家伙就是很古怪。地球绕著太阳旋转的世界,要是某天突然变成太阳绕著地球旋转的世界的话,那就要天下大乱了,想必会有一、两个战争跟著引爆。
我敢断言,实祈的存在是我的identity——因为我不太懂这个字的意思,於是去查了字典,结果出现了自我认同这种更不懂的词——会不会扁掉进垃圾桶的分水岭。
所以我必须要了解实祈才行。我要比实祈更了解实祈。就是魂人吧!我要成为比贽人还要了解贽人的魂人。
平均每四本怪谈书就会有一本提到贽人。钱仙或裂嘴女是一定会有的,剩下就从二军以下择一介绍。基本上不外乎紫镜或玛莉的电话,贽人是稍微松懈就会被除名的新人,刊登位置通常靠近书末。(译注:怪谈之一,在二十岁前记住某些特定词汇就会不幸。)
其中,我找到一段记述条列出从前留下来的传承。
一、只有杀掉贽人的人会记得这件事。
二、贽人就算被杀没几年就会复活。
三、魂人会大口吃掉人类的记忆。
四、魂人特别喜欢找贽人来吃。
五、贽人的歌来自遥远国度。
六、贽人自然就融入世间。
七、魂人循著歌声而来。
实祈说的魂人这个词出现了好几次。我是不清楚详情,不过看来的确是魂吃掉的妖怪之类的存在。叙述明明就不耸动,我却觉得肚子某处冷飕飕的,有如跑进喉咙深处的冰沙。
我把那页仔细抄到笔记本上,收进书桌最下层的抽屉,结果星期天就这样过去了。
这种星期天的过法真是奢侈啊。我一边感到无言,一边钻进了被窝。
星期一,教室气氛有种不吉利的感觉,宛如吵架後的杀伐气息。这种不好的预感不会出错,每个小学生都具备这种天线。
有好几个人团团围住实祈的位子。换作是平常的话,这种时候我应该会想八成又是什么人做了蠢事,但这天我特别心神不宁,於是就跑去凑热闹。
只见大量涂鸦——不对,是恶毒的话淹没了实祈的桌子。
去死、笨蛋、滚回去、恶心、请你不要来学校、臭死了。
不光是桌子而已,椅子也同样充满了带刺的话,一坐下去裙子可能会黑掉。
从内容就大概猜得出是谁干的好事。
我来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时,有人找我。是浦本同学和深川同学。
「要不要一起去厕所?」
我本来还想说要不要带直笛防身,不过随即打消了这个馊主意。最好是有学生会带直笛去厕所。
「那是我做的。」
总是有所不满似地吊著眼睛的浦本同学煞是愉悦地说道。虽然她的愉悦是那么地阴寒。
「是喔。」
我直言不讳地回答。既然不知道对方的意图,就最好不要过度反应。不可以跟对方为伍或为敌。
「荣原同学很得意忘形吧!一副我跟你们这些傻瓜不一样的样子。」
浦本同学的话很没道理,照这样跟她说什么也没用。要警告故意违规的人需要非常大的勇气,因为那就等於是要找那个人吵架。我跟班上所有同学都相处融洽,从来不吵架。
浦本同学看我不说话,就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下去:
「什么嘛,功课也不写、上课也完全不抄笔记,可是考试拿一百分却像理所当然的一样,简直就是瞧不起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浦本同学想进私立国中,那是她父母的方针,他们希望她进名门女校。这对她来说负担有点太重。虽然她并不笨,却也不是秀才。
既然要考私立学校,那么在校成绩根本没意义,因为程度差太多了……这点她应该也心知肚明才对。所以她才无法原谅始终贯彻「我就是不念书」的态度却拿到好成绩的实祈。
浦本同学不耐烦地拨起一头长发。她内心大概有著「千金小姐就连头发都要保持整洁飘逸才行」的意识吧,但这点反而弄得她无所适从。
实祈就像天才,是那种就算不读书也能考好的类型,不然她没办法那样坚持不用功到底。就连老师都没办法指责实祈一片空白的笔记。
浦本同学就是恨那个才能。
她并不是坏人。她要是真的性格扭曲的话,就会写一些更难听的话,比方说骂人的身体或跟性方面有关的句子,因为那样伤害更大。但她并没有堕落到那种地步。
深川同学在浦本同学隔壁同样笑著。抱歉,她是跟屁虫,毕竟我也利用过她。或许我没资格这样说,总之她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看来应该是浦本同学找她来壮胆的。
「我非常明白左女牛同学的心情。接下来我也会协助你的,请多指数。我们一起负责净化吧!」
浦本同学这番话像药粉一样麻痹了我的舌头。似苦实甜,令人作呕。
「这话什么意思?」
「打躲避球的时候你一直攻击她对吧!游泳课换下来的衣服会不见也是左女牛同学的杰作吧?」
浦本同学称赞我的先见之明,表示下次换她动手了。
「相对的就拜托你帮忙了,左女牛同学。」
我感觉到某种类似玉米浓汤薄膜的东西,在嘴里深处小声说著:
都是实祈你不好,赶快露出本性吧。
我早就下宣战布告了。既然她要摆出满不在乎的态度,我也没道理救她。
结果不出所料,实祈板著一张脸坐在那个充满咒骂的位子上。她像是没有别种表情似的冷静上课,当然也没跟老师报告。
那种举动惹得浦本同学更加生气,要不了多久,那种气氛就传染给整个班上了。
隔天,浦本同学把实祈叫到教室後面,几个人联合起来骂她。实祈一副想睡的样子回应他们。
简直是火上加油。
後来,实祈的东西不见就成了家常便饭。当初真的气不过实祈的人明明只有浦本同学而已,现在连跟著凑热闹的同学都开始嫌实祈嚣张。
第一学期最後一次游泳课的时候,实祈被扯破泳装,还被扔进游泳池里好几次。甚至有恶劣的男生摸实祈胸部,最後连带头欺负实祈的女生都装作没看到。
就算被人揉胸部,实祈也只是稍微皱起眉头说「住手」,消极得像是面对一盘大势已去的棋局。
始终远观的我开始觉得恶心起来,途中就上岸了。大蚂蚁从旁边蹒跚地爬过。
「左女牛同学,这是交换笔记。」
放学後,浦本同学带著一大群跟班,递给我实祈的笔记本。封面写著算术的那本笔记已经变成跟铁路桥下的喷漆艺术一样了。
「你看,还剩十页。」
浦本同学翻给我看。连篇暴力涂鸦仿佛会跳出来攻击我一样,感觉就像是被大野狼啃到一张白纸都不剩一样。
「明天要传给高岛同学,期待你的杰作。尽量发泄怨恨喔,初代首领。」
我赶紧把那本笔记塞进书包里。
书包好像会在到家前就流脓烂掉一样。我怕得想从桥上把笔记本扔进底下的浊流,但要是这么做,我也会落到跟实祈一样的阶层。
不知何时,我得到了初代首领这种根本不是我自愿的称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浦本同学的提拔,我成了带头欺负实祈的NO2。
不过就算是NO2,既不会有薪水,也不会有部下进贡点心,只是增加了更多不想做的工作罢了。
每次我乱画或撕掉实祈的笔记本或教科书,就觉得灵魂的细胞也随之死灭。这种事要是持续个一年,我想我也会变成跟实祈一样麻木的人。
朝会时,岛津老师说第二节到第五节这段时间他要去出差。那天三、四节是美劳,不是岛津老师的课,所以第五节只要乖乖自习等老师回来就好。
但我总觉得那短短的自习时间将会发生不得了的事件,整个人静不下心来。虽然字我不会写,但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忧郁。
实祈把手肘撑在桌上听讲。尽管桌椅都被画得黑漆漆的,老师依然一如往常,不过问这件事。
「左女牛同学,过来一下。」
第四节美劳课上完以後,浦本同学找我过去。她拿出一个塑胶盒给我看。
「今天是奶油浓汤吧。要是把这个放进去荣原那盘里面会怎样呢?」
我差点捂住嘴巴。盒子里装著蜘蛛、毛毛虫、蛾,以及看起来硬邦邦的不知名昆虫。毛毛虫违抗重力想从盒子里面爬出来。我怕虫,也不想碰蜗牛,因为它们身上的怪味会沾到手上。
「这主意不错啊。」
我不加思索地说。
「太好了~那么左女牛同学,既然今天是你负责营养午餐,就拜托你咯。」
浦本同学的眼神变得像坏心肠的魔女。我想像虫子游泳的浓汤,嘴唇不禁颤抖起来。
「我说~这样会不会太过火啦?」
这句话已经是我的极限。
「没问题,反正老师又不在。差不多该让荣原服输了,我要让她知道这个学校没有半个人站在她那边。」
没错,实祈至今从未有过任何反应。这次应该也会坚持装作若无其事,就只是这样而已。
我这么说服自己,换上白围裙端著那盘浓汤走到实祈的位子。实祈会怎么做呢?她会兴致索然地说「里面有虫,我要换一盘」吗?还是毫不介意地直接吃掉呢?
从最前面走到实祈位於第四排的位子这段路好漫长。你不要来学校不就好了,这么一来就能切断这条受诅咒的命运黑线了。只要实祈来上学,我就必须要攻击实祈。这是我自己种下的种子,是我挑起了战争,在敌人降伏前我不能收刀。就算心变得比每天上下学经过的河还要漆黑污浊也一样。
我把蚂蚁还在溺水挣扎的盘子放在实祈桌上。我知道全班的视线都集中在这里。
「来,请用。」
这瞬间,实祈的眼睛睁大了两倍。
「喂。」
实祈当场站了起来。
「怎样?」
实祈的右手打了我的脸颊。
啪!短短一声破裂声,一时之间我还不知道对方对我做了什么。
「不要滥杀生命。」
明明就一点也不痛,眼泪却不知为何不断涌上来。
那一巴掌的触感始终留在脸上。
实祈瞪著我。那双眼睛仿佛会把人吸进去一样澄澈又深不可测。
我终於懂了。实祈其实一直憎恨著我,她只是一直在忍耐而已。内心的我在远处说著「结束了」,跟谁都相处融洽是不可能的。我跟实祈之间再也无法搭起桥梁。
反响隔五秒後开始。
「喂!你这是做什么!」
浦本同学杠上实祈。实祈以平静的声音说「该死的魂人」。实祈抓起装面包的铝盘甩向她。盘子打中她的眼睛,她摔了一跤。前面的人的浓汤洒了出来。全班杀气腾腾。
无力的实祈立刻就被男生制服。裙子泼到浓汤的浦本怒气攻心。她把实祈拉到教室後面。名义上是NO2的我不中用地杵在原地。
「毛毛虫也是有生命的。」
穿著裙子跪在地上的实祈再次强调。
「那又怎样?这条裙子很贵喔。你赔得起吗?」
「就这么想让我绝望吗?抱歉,我是不会自投罗网的。要来就自己过来如何?」
「听我说话好吗!」浦本同学打她的头。「啊,深川同学,去把这条手帕弄湿再拿过来。」
「你们没死过,所以不知道死去的痛楚。」
「那是什么?宗教?荣原从刚才就一直讲一堆奇怪的话,很恶心耶!该住嘴了吧。那荣原就有死过吗?喔,所以荣原才一直不讲话。因为荣原根本就没有体温嘛!」
围观者发出笑声。
「有喔。」实祈说:「贽人也是有体温的。」
「我就说了很恶心耶。」
浦本同学拉扯实祈的头发。实祈第一次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这时深川同学带著湿手帕回来了。
「要先稍微惩罚你一下才行。深川同学,拿牛奶来,能拿多少尽量拿。」
浦本同学拿湿手帕捂住实祈的鼻子。
然後硬是逼她张开嘴。
从旁边灌牛奶进去。
「荣原不是发育不良吗?要快点长大喔。」
实祈转眼间涨红了脸,因为鼻子被手帕捂住没办法呼吸,但牛奶不停地灌进去,实祈还没喝完一瓶就呛到吐了出来。
「哇,脏死了。这怎么行呢,要喝下去啊。来,再挑战下一瓶。」
这次牛奶一灌进去就从嘴边流出来。她采取了不喝牛奶的作战吗?周围充斥著甜甜的奶味。浦本同学知道实祈开始抵抗,就按住实祈的头。
「哎呀,生命固然要珍惜,但食物也不可以糟蹋喔!要处罚。」
第三瓶从实祈头上倒下去。
窗户明明就开著,室内却非常闷热。
这样实在太过火了,要赶快阻止才行。但周围却没有半个人担心,甚至还起哄要求「再来、再来」。
我看到其中一个人的眼神,当场恐惧了起来。那就像是没睡醒一样黯然无神。
有什么失控了。
我看向跟我很要好的女生。户田同学、留美同学、茜、未红。大家都一样,表情就像是从漫画剪下贴上一样如出一辙……奇怪?
是我眼花了吗?不对,不可能有这种事。
班上有两个陌生的女孩子。
两个人从头到脚无不成对。
衣服是红与黑的同款T恤。
鞋子也是红与黑的帆布鞋。
唯一的区别就是像尾巴一样延伸出来的发辫,从我这个方向看过去,左边的女生垂向左侧,右边的女生垂向右侧。
扣掉衣服颜色不同这点,她们看起来就像是这个世界的人与镜子国的人并排站在一起。
只有这两个人的表情跟其他人不一样,笑得天真无邪。她们似乎没注意到我。不过其他人为什么都没注意到她们呢?
「利亚,你看那个。」右侧那个红发女生这么说了。她的声音高得出奇,肆无忌惮地触碰著我的神经。
「啊,受伤了耶,加那。」这次换左侧那个黑发女生说了。声音跟红发女生好像,仿佛一人分饰两角一样。
「「那就开始吧。」」两人异口同声。
这时浦本同学留意到实祈的膝盖,右膝有一个痂。那是打躲避球时我弄出的伤。还没好吗?那个伤好像在提醒我的罪过。
这时右侧的红发女生嘴巴动了起来。
「荣原连伤都痊愈得很慢耶。你看,痂不是还没掉吗?女孩子要是一直这样就难看了。左女牛同学,你来负起责任替她剥掉。」
这个玩笑未免太大手笔了吧。因为那个声音不知为何竟然从浦本同学的喉咙发了出来。
而且那个声音指名我。众人再度发出笑声,比刚才更沉重的笑声。
某种不知名的事物推著我向前,我无法违抗。这跟遭人强制的感觉不一样,我是不想违抗,就这么随波逐流比较舒服。但或许——或许我们是被那两个人操纵了?
我慢慢走进实祈周围的人墙,那里的温度比人墙外再高了三度。
愈接近实祈就愈热,就像靠近火堆一样。跪在中央的实祈给人一种非常色的感觉,想要伤害实祈的诱惑驱使著我。我想使那双不屈的双眼蒙上阴霾。我明知道那样是不对的,但我的心却格外亢奋。
我慢慢触碰实祈的膝盖。她的膝盖滑溜溜的,只有痂上面凹凸不平。这时我感觉到挨了实祈一掌的脸颊又烫了起来。
我的指甲掐进痂上面。
劈、劈哩。
那个声音在内心回响。
快,就这样剥下来。
我想看实祈的血。
我想要实祈洁白的身体流出血来。
我抬起脸来看实祈的表情。我期待她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觉得我至今所作所为的答案就在那里。
我想看赤裸的实祈。赤裸的、最原始的、皱著眉头、痛苦难耐的实祈。
但是我的期待大大落空了,实祈甚至面带淡淡微笑。她正眼注视著我。
这显然是只为我而流露的表情。
我像是从高处摔下来一样迅速冷却下来。我想哭。
我并不想做这种事。我并不是想毁了实祈。
前後都感觉得到视线。三十人份的眼睛,六十只眼睛。我在这个班上建立起多少友谊就有多少双眼睛。我不管跟谁都能融洽相处,以往如此,相信今後也一定是这样。
可是,要是我剥掉这个痂,这个纪录就会到此中断吧。
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我毫无动静,某个人再次借浦本的嘴说话:
「别慢吞吞的,快点动手,这是处罚。你不想出口气吗?」
此时我身体再度热了起来,或许应该说是红起来才对。这是报复,既然挨打就要还手。快啊,快动手!
我——或是操纵我的某人用指甲掐了下去,痂剥落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真奇怪,我自己的右脚膝盖痛得要命。
我以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果然不行,不能做这种事。我转头看背後,眼神满怀期待的同学形成了人墙。我已经进入了圆圈内侧。
「左女牛同学,你应该晓得这时候停止会有什么下场吧?」
劈哩、劈哩。痂由上而下剥落。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自己的衣服被脱掉一样。只要心一横,一秒就结束了。一秒就——
「没关系。」
实祈在这种时候露出了温和如三月阳光的表情这么说了。
「是左女牛同学就没关系。」
你终於记得我的名字啦,混帐东西。
於是我想开了。我抓住浑身散发乳臭的实祈的手用力拉,实祈就这样从压制住她的男生手中挣脱开来。我撞开体弱多病的户田同学脱离人群。途中我和目瞪口呆的如出一辙二人组对上眼——但无视她们。我就这样抓起自己的书包。虽然直笛快要掉出来了,但没问题。我们拿著这个和实祈放在门口旁空空如也的书包,就此离开了教室。
我全力打破了「不要在走廊奔跑」的目标。
对不起,明天我会道歉。
我全力冲刺,紫红色百褶裙随之翻飞。
就算会走光,现在也都无所谓了。
跑、快跑。
「要去哪?」
实祈慢条斯理地问我。
那还用说。我带实祈到游泳池去——
「给我憋气三秒。」
我把实祈整个人浸到水里去。牛奶薄膜在水里载沉载浮。
在湛蓝水中,实祈的皮肤在我眼里不知为何显得剔透。
实祈起来以後,浑身充满氯味。
「好,这样就洗乾净了。」
「接下来要去哪?」
实祈这么问道,身上的淡绿色T恤不断滴著水。
「要去很远的地方喔。话说实祈身上有钱吗?」
「没有。」
这就没办法了。不能搭公车或电车的话,就沿著公车路线往北走吧。
我牵著实祈的手一路往北、往北、往北。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学校靠海。从学校南下三分钟,跨越国道二号线——等红绿灯的时间足以看完一回漫画——之後就会到渔港。很遗憾的是我只会游十五公尺,再说附近的海水浴场都是水母,所以往南走绝对是条死路。
其实我是想回家一趟拿了钱再走,但是这个时间妈妈要打工不在家。啊啊!要是有一张千圆钞票的话,我就可以搭电车到表妹茶茶家了!
总之我想远离学校,光是待在附近,就会被那个浮躁血腥的气氛给感染。
班上同学目露凶光,宛如某种拿羊当祭品的宗教仪式。祭品啊,实祈的确差点就要被当成 贽人了。
我无意责备大家,都是那个神秘二人组不好。我内心某处也曾兴奋不已,好多眼眼睛要求见血。但那并不是人的欲望,只能说是眼睛的欲望、或是气氛的欲望。
我不知道那两个人是何方神圣,也不想知道。知道就完了。这是恐怖故事的常识。
不知不觉间学校的时钟台变得好远。我们再也回不去那里了。
我跟班上三十个同学外加两个危险人物为敌了。现在我的桌椅想必也被涂成了不堪入目的样子吧。原来所谓的亡命就是这种感觉。这明明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却觉得好悲哀。
开往北方的黄色公车经过我们身旁。车子里面开著冷气,感觉好凉快。
七月的太阳像守卫一样监视著我们,无论我们逃向哪里,太阳都在头上笑著,於是我们躲进树荫下。实祈的T恤也已经乾了一半了。
快步走了十五分钟以後,我整个人汗流浃背,我为自己不是冰淇淋做的这点感谢神。
穿过住宅区以後,我们来到一条比较宽的路。我看了一下途中经过的冲印店的时钟,得知午休时间还没结束。店里面传来「笑笑也无妨」的主题歌,墙壁上则写著陌生的地名。(译注:塔摩利(森田一义)主持的午间直播节目。)
实祈明明就知道真相却默不吭声,像多娜多娜的牛一样任我拉著走。就算实祈再轻,我也只有比平均身高再多三公分而已,真是累人啊。至於体重则是秘密。
「我跟你说,实祈,刚才教室里有两个女生喔。你认识她们吧?」
「我也不想认识。」
「那是魂人?」
「没错。」实祈点头。我想感谢喜欢神秘学的自己,能够这样坦然接受现实。
「看样子她们觊觎著实祈的性命这件事确实不假呢!这么说实祈是贽人了?」
实祈再次点头。现在已经轻松刷新了跟实祈交谈的最长时间纪录。照这样下去,和别人牵手的时间纪录似乎也能轻易突破。
「魂人到底是什么?详细告诉我嘛。」
实祈歪著头说「是一群残忍的家伙」。
据说魂人并不存在於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背面还有另一个奇怪的世界,魂人有时会为了觅食从那边来到这边,而魂人的食物就是这个世界的人。
如果这个世界的人要是消失,不管是谁都会发现异状。但魂人的食物是人类的存在记忆,所以不会有上述的问题。比方说我们班一号是赤坂同学,但或许前面其实还有一个青木同学,只是某天青木同学被带去未知的世界,而全世界的人都忘了青木同学而已。
「真不敢相信耶。人要是这样接二连三消失,应该会出问题吧?比方说每天固定和情人讲一小时电话的人,要是某天情人消失了,那一个小时就会悬在那边。那个人可能会觉得『咦,这个时间我应该会做什么才对……』」
「确实是这样。」实祈点头。
「所以贽人才会存在。」
魂人要消除存在於这个世界的事物似乎也是需要劳力的。相较之下,(拿走本来就不存在的人的记忆就轻松多了。有才异常,就算消失也无所谓——这就是贽人。
「我并不晓得贽人的由来。不过我好歹知道自己是过客。」
「过客?」
「就是不属於这个世界的意思。」
这句话听起来好悲伤。
「其实我也不太懂何谓死亡,毕竟没活著也死不了。魂人会使我们进入假死状态,等我们醒来以後,再来拿走我们的记忆,就这样一直重复同样的事。」
「也就是说实祈会复活?」
「有点不一样。因为我们不算活著。不过应该还是有类似死亡的恐惧。就像睡著一样,却一点也无法安心。心和身体都在喊著别睡啊、别睡啊,但整个人被一点一点吸进黑漆漆的世界里。啊,还有啊……」
「怎样?」
「我渴了。」
骗人,你明明就连一滴汗都没流。我可是已经精疲力尽了。可恶,真没办法。我从小钱包掏出仅有的一百圆和五十圆硬币,投进自动贩卖机按下运动饮料的按钮。妈妈说夏天中暑很可怕,所以每天都会给我果汁钱,然後再从每个月的零用钱扣掉五百圆。
「这给你,别说丧气话了。」
实祈一点也不可爱地说了句「谢谢」就接过宝特瓶。事态如此危急,紧张感却不太够。
「话说实祈不怕吗?」
「怕什么?」
「实祈的性命可是有危险喔,但实祈却总是漠不关心的样子。该不会所谓的贽人都是这样的吧?」
「没这回事喔。不过记忆被抢走好几次以後,渐渐就会变得麻木,因为就算感动也没用。这个,谢谢。」
实祈把宝特瓶交给我。
「要是你早上起来却发现昨天以前的记忆统统消失,你会怎么想?」
实祈突然发问,杀得我措手不及。不过实祈似乎无意等我回答,就马上急著说下去。没错,我们没有时间了。
「等我发现时就已经是这样了,昨天以前的事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想一定是被魂人吃掉了。其实就连被吃掉的事都不记得了,就只有害怕魂人的感觉还留著。
这真是太残忍了。这样实祈不就像是只为了被杀而存在一样吗?不能容许这么残忍的事发生!那个什么儿童权利公约应该有写才对。
「就没有什么可以逃离那些家伙的方法吗?」
「有啊。」
实祈给了一个意外的答覆。我还以为绝对没有办法呢!
「那需要借助左女牛同学的力量。」
「该怎么做呢!?」
我很高兴自己能帮得上忙,整个人充满干劲。
「所以 要是真的无计可施的时候,我希望你杀了我。」
这句话很寻常,在连续剧或电影都似曾听过。
但我却有一种走楼梯踩空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做得出那种事!」
「我会丧失记忆是因为被魂人吃掉的缘故。在那之前要是被别人杀掉,那些家伙就会失去机会,然後左女牛同学也会记得我。」
「这样就我一个人而已耶。」
我想起之前那本书的内容——一、只有杀掉贽人的人会记得这件事。
「一直以来就连那样的一个人也没有。」
实祈乌溜溜的眼睛注视著我。实祈并不是变得消极,这是她尽其所能得到的结论。
但我是不会认同的。
「你真的好好思考过了吗?就不能让别人留下记忆吗?应该有什么秘技吧?比方说在街头演说,请大家『不要忘记我』之类的。」
「那样做没意义。」
「对了,你不是很会唱歌吗?你就在车站前面摆个吉他盒,当个街头艺人就好啦。」
实祈看我一点都不同意她的话,当场皱起眉头。
「没用的,再说歌声会吸引魂人过来。」
五、贽人的歌来自遥远国度。七、魂人循著歌声而来。
又跟那本书的叙述一样。那个美妙的歌声就连魂人都会被吸引过来。
「所以我并不想唱歌,这样会缩短活著的时间,再说反正也不会有人听我唱歌。」
可恶,事情就是无法如愿。我叹了口气,把饮料灌进肚子里,想当然瓶口是湿的。这算间接接吻吗?
愈往北走,到後来都看不到小间餐饮店了,一路上净是车行或拥有广大停车场的连锁店,路上种来当行道树的枫树枝叶繁茂苍翠。
之後店家愈来愈少,一座人烟稀少的公园出现在红路灯对面。溜滑梯在路面热气中摇曳著。
「回去吧,回去比较好。」
在公园前等红灯时,实祈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啥?回去会被杀耶!」
我知道徒步能到的地方有限。可是我死也不想主动回到那间可怕的教室。
「你该不会死心了吧?」
如果是的话,我要揍你。
「不是啦。可是我也不想继续前进,我有不好的预感。」
「这么说折回去比较安全了?」
「不知道。」
这算什么回答?
「那我们在公园休息一下拟定对策吧!那边有长椅可以坐。」
终於绿灯了,我只踩白线前进。总觉得柏油路黑得要命,彷佛踩到黑色部分就会跌落地心。
原木搭成的门柱写著「紫阳花公园」。公园周围虽然种著看似紫阳花的植物,但因为季节的关系,全都枯了。附近还有大得像妖怪的胡蜂飞著。
这座公园是我家附近公园的五倍大,隔壁甚至还有座大操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是盛夏的平日,半个人也没有。我在紫藤花架下的长椅坐了下来,拉著T恤给胸口扇风。
实祈坐在我旁边,表情拘谨得像是进到陌生人家一样。
对校区邻近车站的我们来说,镇北侧几乎等於未知的领域。据说再往北走几公里就是棒球场和地铁站,但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巨大的高速公路从公园正上方通过,投下一大片阴影。总觉得这光景充满SF的味道。
两个人坐在公园长椅上独处啊,这样好像我们在交往一样。不过实祈得先学著跟人来往比较好。
或许的确该听实祈的话折返比较好。现在的我们没有武器,也没有资金购买武器。敌人再度来袭时,我们无论如何都需要加以击溃的方法——呀!
突然有冰冰的东西碰到我膝盖和裙子之间。原来是实祈的手。
「因为我看你很热的样子。」
我是很感谢实祈的好意没错,但那反而害我心跳加速。要是照这种速度跳下去,我肯定不出二十年就会变成老太婆。
「我说啊。」
实祈毫无前兆地朝我凑近了脸,她的呼吸打在我肩上。你也太靠近我了吧!我甚至忘记大声抗议,整个人不知所措。
「怎、怎样?」
「刚才真对不起。」
道歉声在化为言语前拂过我的脸颊。
「对不起打了你,那并不是左女牛同学的错,明明就是魂人不好。」
我羞得脸痒了起来。我的行为的确该打,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也必须要为了至今诸多恶行道歉才行,这是规炬。然而那股痒劲却阻碍了我。
看我默不吭声,实祈把头靠向我。我本来还想这恶作剧也太过火了,没想到答案其实很单纯。实祈在钓鱼,她发出了虚弱的鼾声。
是走累了吗?还是因为操劳过度呢?
唉,算了,反正现在是休息时间嘛,趁现在休息一下比较好,之後的路想必还很长。我悄悄扶住实祈免得她倒下来。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养猫。
就这样过了十分钟。中午要是发呆什么都不做,时间感自然就会乱掉。
连我都开始昏昏欲睡时,我站了起来。
「好了,差不多该走了。」
我再度抓著实祈的手。因为拉她的手拉习惯了,要是不牵就觉得不放心。
我想再往北走一点,最好是到地铁站。我们出了公园,回到热得吓人的公车道。到地铁站还要三、四公里。
尽管步道整理得非常漂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代普遍以车代步的缘故,根本没人走。这也难怪,毕竟废气很多。幸好现在不管哪条车道都没车。虽然是件小事,却是那么地可贵。就算我们是亡命之徒,好歹也给我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不过追兵始终没过来呢。就在我一派轻松这样想时——
「对不起,失败了。」
实祈这么说了,声音非常惆怅。
「这是魂人的圈套。」
「圈套?可是到处都没看到那两个人,街上也没有任何异——」
我感到不对劲,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似乎少了什么绝对不该少的东西。
咦?没车。
奇怪了,这应该是连接南北的主要干道才对啊。
就算走进附近的绅士服连锁店一看,别说是顾客了,就连一个店员也没有,收银机放着任人偷。冷气在空无一人的楼层内显得格外地强,彷佛有著要化这间店为冰箱的野心。
「公园是分界线。」
实祈弯下腰来坐在店内楼梯上低著头。
根据实祈的说法,魂人会把贽人拉进己侧的世界再吃掉,因为这样才不会有人来碍事。
「没办法从这里出去吗?」
「没有……的样子。」
「拜托你讲确定点啦!现在事态紧急耶!」
「因为我不记得。」
这个回答使我明白自己有多粗心,她不可能会记得。因为实祈已经被魂人夺走记忆好几次了。
我抓紧裙子。
「欸,左女牛同学。」
实祈把脸埋在膝盖这么说了。
「杀了我。」
那声音就像空壳在说话一样毫无霸气。
「魂人不久就要来杀我了。已经无计可施了。」
我不发一语,像棒子一样杵在原地。因为我无力也无话拯救实祈。
对,无计可施。
我的影子稍微侵占了实祈的脚,我甚至无法保护实祈远离粗暴的太阳。我觉得自己真的好没用,於是说出了封印起来的话。
怎么会这么无力呢?
都到了这种节骨眼,结果却没办法帮上任何忙。装成跟她一起受苦的样子又有什么用呢?
实祈的心愿?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悬而未决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到现在还没有勇气面对。
「我说真的没问题吗?」
忽然问我彷佛听到有人讲话的声音,於是我转头一看。
那里没有半个人,这是当然的,可是那个声音并不是我的错觉。
「别担心,加那。她是办不到的。」
这声音我有印象。高得出奇、弄得心里不舒服的声音,是那两个魂人。
「也对,那种胆小鬼不可能下得了手杀贽人喔!」
「就是说啊,加那。不久之後她就会怕得逃走了,到时候我们再来吃掉落单的贽人吧!一定很好吃喔!」
「可是我肚子饿了……这样下去都要前胸贴後背了。」
「再忍一下就好。要知道等愈久愈好吃!」
「我知道了,利亚。不过要是我忍不下去了,我就会召出黄昏喔。」
然後讲话声就听不见了。我是不太清楚,总之那些家伙似乎瞧不起我。她们心想:反正不过就是个小学生,什么也不会,马上就会怕得逃走。
她们说得一点也没错,因为我自己也曾这么想过。
不过很遗憾,我是容易放弃,但我更不懂得适时放弃。
我才不要被那种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家伙瞧不起,这种奇怪的好胜心摆布著我。
没错,这世上才没有无计可施这回事。
「实祈,站起来。」
实祈当然没站起来。这点早在我预料中。所以我动用武力,抓著实祈的手拉她起来。
「站起来嘛。」
「怎么了,左女牛同学?」
「我们去玩吧!」
我在一分钟前也想像不到自己会讲这种话,难怪实祈会露出不解的表情。
但我一说出这句话,马上就明白这就是答案。
我很弱,也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力量,没办法打倒那两个人,也没办法保护实祈远离那两个人的魔掌。
可是那并不等於我什么也没办法做。
就算是如此渺小的我,还是可以陪在实祈身边。
我才不会让实祈落单!
「这里不是没半个人吗?可以尽情玩喔。来,我们走吧。我会奉陪到底,直到太阳下山。」
我抓著实祈的手跑了起来。我有明确的目的地。幸运的是眼前刚好是电玩中心和书店集中的游乐园。
现在我该做的事并不是掐住实祈的脖子,也不是死气沉沉地抱膝坐著。我要和实祈一直玩下去。我要笑著无视於这个无人的世界,要那两个人慌了手脚。
那些不如意的事就先抛诸脑後,我们要在有限的规则下玩耍,不然跷课就没意义了。
实祈打电动的技术果然逊到极点,马上就放弃电玩中心了。最後她还说了句「没意思」就从竞速游戏机上跳了下来。
但我知道能够坦率说出「没意思」的自由有多么可贵。
接下来我们进了连锁冰淇淋店,当然是进入柜台里面。我们不断把冰淇淋装进杯子里,准备卯起来大吃特吃一顿。最後还没教养地直接把汤匙插进冰淇淋桶里挖起来试吃。实祈在途中就说「肚子痛」逃走了,我则是吃到剩三种就可以称霸全口味时放弃了,因为我不喜欢薄荷。
「那,接下来要不要去听音乐?」
我稍微露出了恶魔的笑容。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把店里面的CD一张一张拆封放进试听机里面。反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弄坏再多商品也没关系。
「啊~这一张要三千圆耶。感觉好像零用钱变成三十万圆那样。」
我对音乐没什么兴趣,所以就从排行榜第一名开始依序放CD来听。店内大声播放著我刚才放进去的曲子。
实祈这时安静下来。她晃到了西洋音乐区,随便挑了CD放进视听机。她从刚才就一直戴著耳机,就算我叫她也不回应。
因为实在太像在唱独角戏了,於是我大声叫实祈。我也不是有事找她,就是觉得不愉快。
「实——祈——!你说话嘛!」
我朝实祈喊了好几次,喊著喊著发觉了一件事:实祈的嘴不停开开阖阖。因为她不是金鱼,所以理由只有一个。
实祈在唱歌。
那是非常适合「乾净透明」这个形容词的温柔嗓音。那首歌愈唱愈大声,於是我跑去把店内播放的J—POP关掉。歌声并不慷慨激昂,却有种刺进心坎的锋利,整个气氛就像是空气本身在唱歌一样。
那明明只是「啦啦啦」地哼著西洋乐曲而已,却显得那样地神圣,应该说在我看来实祈就像神一样。
但比这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实祈露出了非常快乐的表情。
我成功了,我带给实祈幸福了。
就算在几小时後、几十分钟後、或是几分钟後会发生什么样的悲剧。
「你好过分喔,左女牛同学。」
依然戴著耳机的实祈终於开口了。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有这么棒的方法呢?」
「方法?」
「这或许就能让我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这次虽然来不及了,但总有一天一定……」
实祈周围凌乱散布著撕破的胶膜与CD。
走出店外一看,天空红得像泼了血一样。那显然是结束的颜色,而不是开始的颜色。
这片天空一旦变黑,魂人就会来了,实祈是这么说的。一定就像她说的那样吧,因为我也听本人这么说了。
不过我们并没有输,我们两个人尽情玩乐,逼得那些家伙不得不让这个世界入夜。所以我们已经没有遗憾了——虽然实际上并没有这回事。
我和实祈在位於高台上的公园面对面。实祈的背後就是坠入黄泉的阶梯,至於我手上则拿著一把直笛。
这情境是如此荒谬,别人看了一定会笑掉大牙。只能容许这样荒谬的结束方式的我们又是那样地可怜。
「永别了。」我说。
「不对。」实祈订正道:「是改天见。」
没错,实祈会回来的,不管要花再多时间。
「下次见面时我会带著最棒的歌,我要写一首贽人的曲子,然後我会唱那首歌呼唤左女牛同学。」
「魂人听到歌声会跑来喔。」
「没关系,我的歌会留在几千倍人的记忆里。」
实祈信誓旦旦地说了。
这么说来,魂人为什么会循著贽人的歌声而来呢?我以为那单纯只是以歌声为标记而已。
但,其实会不会是因为魂人害怕贽人会透过歌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呢?
实祈在最後关头得到了这世上无可取代的武器。不对,那个武器从一开始就拿在实祈手上了,只是花了些时间才发觉而已。
到了最後的最後,我终於想起一直没说的话。
「我说实祈,我们算朋友吗?」
「如果不是的话,就从现在开始作朋友吧!」
也对,这么做就行了。
「「拜拜。」」
我闭上眼睛,用直笛末端用力推实祈。实祈往後退了一步。那里是楼梯顶端,後面没地方可踩。
实祈往後倒,一切照计画进行,可是我却伸出手来。
还来得及,我抓住实祈的左手。
「不行!」
实祈挥开我的手,她面带微笑。实祈的声音似乎在我脑中回响——要是这么做,连左女牛同学都会摔下去喔!
实祈的头撞到了从上数来第五阶,随即弹了起来,直笛从我手上飞了出去,像是要追随实祈似地滑下楼梯。
直笛的吹嘴稍微缺了一角,实祈再也不会动了。
这就是我们决定的结束方式。
我把实祈从楼梯顶端推了下去,这样就算杀了实祈。
想笑就笑吧。
一辆黄色公车从我们身旁按著喇叭开过去,那喇叭声简直就是把人当白痴。那辆公车开往最靠近我们学校的车站。
我把实祈搬回公园,坐在秋千上哭了。因为实祈的关系,那里还温温的。
有个买完东西要回家的老婆婆跟我说话:
「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我这才晓得实祈消失了,从我的心以外的地方。
以上就是我的战斗纪录。
我最後把实祈的遗体埋在住宅区再过去一点的杂木林里。不知不觉间,路上理所当然地充满了车子。
埋了实祈以後,实祈的遗体会怎样呢?会立刻消失吗?要是把实祈的遗体放在房间里的话,实祈会腐烂吗?还是说不存在於这个世界的实祈会一直保持完好如初呢?
我摇摇头,别胡思乱想,好好埋葬她吧。
我蹒跚地走过杂木林旁边时,「请问——」有人从後面叫住我。
我回头一看,当场不寒而栗。
是红与黑的魂人。
「在这附近,」「有看到一位荣原小姐吗?」
红的说完换黑的接口。
「我们刚才应该是在这附近找这个人,」「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话说真的是叫荣原吗?」「连名字都想不起来。」「好奇怪喔。」「真奇怪耶。」
我拚命克制住差点就要蹦出来的心脏。
我绝对不能回答「我知道」,绝对不能。
「不知道耶。」
两人面面相觑,接著叹气。就连叹气都恰好是同时。
「这就没办法了,利亚。」「这就没办法了,加那。」「可是我肚子饿了,利亚。」「对不起喔,加那。」
两人异口同声说了「「我们会再加把劲找找看。抱歉打扰了」」就离开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二人组。
没钱搭公车的我,汗流浃背地踏上归途。我在现实世界是无故跷课,所以被岛津老师骂得狗血淋头。
「左女牛同学真大胆耶。」
浦本同学一副由衷佩服的样子夸奖我,她已经变回认真的准考生了。现实就是这样,这个人并没有欺负任何人。
我跟全班同学都很要好,这个纪录应该会一直保持下去——如果实祈不算在内的话。
话说现在我房间还留著实祈的东西,仅此一套,就是实祈的裙子和内裤。那是之前游泳课偷来的东西。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这些东西还留在这世上。要说原因的话,大概是因为我不小心把这些东西据为己有了吧。这个世界的规则无法连我的东西都一并夺去。
我把那条裙子和内裤视如己命地收进抽屉。光看这句话好像变态,但身为一个人,好好保管别人的东西是应该的。
快回来吧,实祈。虽然妈妈还没发现,不过事迹要是败露的话,妈妈肯定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的。当初是说要隔多久才会复活呢?
快回来啊,实祈。
「你忘记的东西。」
我把裙子和内裤还给实祈。已经保管了好几年的裙子,摸起来有如高级绒毯。
「我不要了。」
实祈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一直抱著我还给她的东西。
「你大可丢掉。因为我已经尽了义务了。」
没错,我已经尽了义务,之後就管不著了。
时钟指著五点。办完要事以後,突然就没事做了。妈妈还要很久才会回来,姜汁汽水也已经喝掉了。
於是我问了一个在意的问题:
「既然实祈复活了,就表示魂人不久以後也会过来?」
实祈稍微摆出臭脸,把衣服收进背包。
「暂时应该不会有问题。那些家伙并不擅长搜寻,可能过了好几月都还在,就算找到了也要花时间拟定计画。」
「计画?」
「对那些家伙来说,贽人跟果园的水果一样。如果没使之充分累积记忆,就没有可以吃的部分。」
我到现在偶尔还是会梦到那两个人。在背後笑著的两人。那个笑法非常天真无邪,但那样反而恐怖。如果没有恶意还会做出那种事的话、要是对方是痛恨的人的话,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相当生气的缘故,实祈难得多话起来。
「那些家伙不断不断地折磨我们。虽然就我所记得的次数不到十次,但我想我一定被那些家伙用残忍的方法杀过好几十次了。话说,你现在有空吗?」
「嗯,有是有。」
「那你愿意听我讲那个男孩子的故事吗?我必须要传达给许多人知道才行,绝对不能让这个故事被遗忘。」



3 你若夺走十命,我便以百命偿之
女孩子不狩猎 她们唱歌 甩歌声革命世界
出自苦涩委内瑞拉【巫女】
我——藤原保参加了我们国中的校外教学。
住宿地点是山上的温泉街。这里离滑雪场也很近,冬天似乎相当热闹。但在夏天,而且还是六月这种尴尬的季节,根本没什么人会来。狭窄的温泉街悄然无声,好像被放射线污染了一样。建筑也大多显得老旧,我们住的旅馆也是其中之一,那间能够容纳众多旅客的大旅馆就位在另一条路上。
尽管如此,大家都玩得很尽兴。我们用饭盒煮咖哩,在唯一光源是路旁两台自动贩卖机的漆黑村子举行试胆大会,之後分发冰淇淋大家一起吃。
但那天晚上吃过盒装冰淇淋後数小时,笑声就突然中断了。
因为人烟绝迹了。
「认为这是『神隐』的人举手。」
我环视众人的脸这么问道。
地点是我们这组的房间,本来是五个男生分到这间榻榻米房间,不过现在是三个男生和三个女生,其他同学统统不见了。
包括我在内,六个人全部举手。深井不耐烦地边抓头发边举手,田沼看了女生一眼以後才举手;接下来是女生,榊原边叹气边举手,顽皮的桂举双手,爱知川怯生生地像大佛一样把右手举在脸旁边。
「也就是这么回事。」身为这个房间负责人的我环视周围一圈。「其他人都遇上了大规模神隐。既然如此,我们该做的事就是别被消除掉。」
「你倒是说说看要怎么做啊?」
榊原面带愠色这么说道。就连榊原都没什么霸气,要知道平常她总是顶著一头从背後看会误以为是男生的短发在运动场上叱吒风云。不过那身粉红花俏睡衣也不像榊原会穿的衣服,这家伙大概也没料到自己会来男生房间求救吧!
「我们再来整理一次状况,听我说。」
我叙述起组员的消灭。首先是吉冈抢先进大浴场以後就失踪了,剩下四个组员直呼不可思议到处找人,却一无所获,於是只好要相泽留在房间看管贵重物品,其他人到老师的房间报告,没想到这次换老师他们不见,到旅馆柜台去也没人在。我们心想不对劲,回房间一看时,相泽消失了。
以上就是我们这组的经历。然後在我们因相泽消失而求助无门之际,桂她们那组的女生就来了。桂说因为人突然都不见了,於是开始造访各个房间,发现女生全灭以後就不抱希望依序敲起男生房间的门,最後终於在我们房间找到人。柔弱的爱知川几乎就快哭了出来。
「——这么说,除了我们以外果然已经不剩半个人了?」
我问桂。起初我把视线稍微往下拉避免看她的脸,但当目光一来到浴衣胸前时,视线突然又回到脸上。
「空空荡荡的喔,真的。一般说到修学旅行的晚上十点,应该是不管哪个房间都在玩UN O或大富豪搞得人来疯的时间不是吗?然後就是处罚游戏『去喜欢的女生房间!』 『咦咦~真的假的』才正常不是吗?可是却静~悄悄的喔。这又不是老人会温泉旅行,十点钟就上床睡觉那还得了,於是我就拿著枕头出去突袭了。大喊著『新撰组参上!把手举起来!』
可是却没有半个人耶。这样大喊新撰组的我岂不是很丢脸吗?於是我就笑纳了配茶的奶油馒头。话说旅馆除了茶点以外,偶尔也会有梅子茶吧,我很喜欢那个梅子茶喔。因为平常不会买梅子茶不是吗——啊,抱歉,离题了。
总之就是没有人。然後我垂头丧气回到房间,发现奈留不见了,本来还以为是去了厕所,却不是那样。」
桂边玩自己的辫子边叹气。
「你们有人目睹别人消失的瞬间吗?」
桂旁边的榊原摇摇头。神隐不曾在我们面前发生过半次,既然这样,我们就不要给任何外人进来,也就是笼城。门当然要锁上,厕所用房间里面的就好,就算搞错也千万别出走廊。虽然深井抱怨这样会很热,但榊原说了「现在事态紧急,请你忍耐好吗!」这样的话要他闭嘴。
「总之我们就等到天亮吧,天亮以後我们就下山。」
这里离山脚的车站十公里,我并不想在半夜走下去,等早上就有一天五班的公车会来。
「干嘛那样,打电话叫国家公权力来不就好了吗?这么大的事件耶!」
「桂,你以为警察会相信整间旅馆都碰到神隐这种话吗?」
时钟指著十点半,这正是修学旅行的学生闹翻天的时间。那种话肯定会被当成玩笑。
「我赞成阿藤。」田沼支持我这个组长,深井也跟进说「就交给藤原作主」。至於女生的话,桂说「只要能得救,怎样都好」,不想一个人回去的榊原比照办理。爱知川的沉默似乎可以解释为同意。
全体一致通过笼城。
「那么,既然决定了,就来玩游戏吧!」
桂从她带来的袋子里面倒出了约十种纸牌游戏。除了UNO或扑克牌这类家喻户晓的纸牌游戏之外,连『革命断头台(Guillotine)』 『核子战争(Nuclear War)』 『富饶之城(Citadels)』这种听都没听过的游戏都有。虽然感觉不正经,不过我们的确正缺工具打发时间。(译注:革命断头台,游戏背景为法国大革命的纸牌游戏;核子战争,Flying Buffalo发行的桌上游戏:富饶之城,德国人发明的斗智纸牌游戏。)
我们决定先玩大富豪,由爱知川负责洗牌。她像赌场发牌员那样使牌交叉重叠洗脾,发牌的手法也有模有样。我一夸她的技艺,她就回答:
「这叫作鸽尾式洗牌法(Riffle Shuffle)喔。」
然後稍微腼腆地笑了,声音听起来有点得意。这是爱知川来到这间房间以後第一次露出笑容。我听说田沼喜欢爱知川,现在我好像有点懂是为什么了。
但我的眼睛始终看著桂。
桂穿起旅馆提供的浴衣显得非常合适,她像条在室内待惯的宠物犬一样趴在棉被上。我第一次注意到桂的脚是那么细长,这么说来胸部也很大呢。亏我在游泳课就已经看过好几次桂的身材了说。
「快点啦~轮到藤原同学了耶。」
我吓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因为桂竟然把手伸进我睡衣领口摸我的背。我这下总算回过神来,向所有人说了句「抱歉」谢罪以後犯了致命错误,竟然把应该保留的A丢出来。这下我确定要当大贫民了。
这都是桂的错。我难为情了起来,不好意思看对面的桂的脸。总觉得一和她对上眼就会被看透内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在贫民和大贫民间摆荡。
我们就这样玩大富豪玩了近一个小时。桂似乎想趁机玩别的游戏,但大家都懒得记新规则,并没有采纳这个意见。
「我去厕所。」
田沼站了起来。我立刻把握这个调侃他的机会。
「爱知川同学,田沼说他要去厕所。」
田沼瞪著我,要我别多话。
「怎么了吗?」
爱知川睁大眼睛问道。我半笑著说「没事」,深川和桂也忍住笑意。
「小爱有喜欢的人吗?」桂面带诡笑地问。
「没有。」
感觉像面试的问答。
「你要是想谈恋爱的话就告诉我一声。我会给你介绍好对象的。交给我爱神邱比特桂千博就对了。那么藤原同学,麻烦给我两张牌喔~」
沦为大贫民的我把鬼牌和A递给桂。我碰到了桂的手。然後她给我一张4跟一张5。用鬼牌换碰一次手,这代价算便宜了。
对话忽然中断,山中旅馆的静谧回到了房间。要是闭上眼睛,大概一分钟就会睡着。其他人都消失的事好像一场梦一样。
「比想像中和平耶~」
桂边打呵欠边说了。她说的没错,我们六个人像认识多年的死党一样打成一片。因为榊原的一番话,话题跳到了乡下的电视节目,奇怪的广告让我们热烈谈论了五分钟。
「不过田沼也太慢了吧。」
深井不耐烦地说,的确是久了点。性急的深井进了盥洗室旁边的厕所。我们以为马上就会听到深井喊田沼的宏亮声音。
没想到我们却是以最糟的形式得到了答案。
「喂……他不在啊。」
深井的声音像软掉的菜叶。
「他不在。不在浴室……也不可能出房间……」
田沼消失了。
要知道他根本就不可能出房间外。
脚下的地板好像消失一样。
我们或许犯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错误。
我们一直认定是走廊住了什么可怕的生物。
没这回事,这是不折不扣的神隐。
规则是只要落单就会消失。
玩大富豪的时候还没事,不会有人从眼前消失。但是一个人进厕所这种独立房间的田沼根本毫无防备。
「救命……」
爱知川小声说了。她眼眶满是泪水,掉下一滴就再也停不下来。桂不发一语抱住爱知川,像在哄婴儿般抚摸她的背。
但爱知川的眼泪反而掉得更凶了,她仿佛找到容身之处而放心哭湿了桂的胸口。
「大家都会消失……大家都会不见……」
「冷静点!」
我粗声粗气起来,三个女生惊恐地看著我。这作法虽然不好,可是我想避免场面混乱。为了缓和场面气氛,我说出自己推测的神隐规则。
「或许的确是这样。」桂点头说服自己。
这时深井从盥洗室回来了,他过了好久才回来,表情横眉竖目。要是敢回嘴,搞不好拳头—就过来了。
那似乎是他下定决心的表现,深井拿起房间的电话。
「我要叫警察。就说是试胆大会结束後有几名学生失踪,找了三个小时还找不到人。这样讲警察应该就会相信了吧,组长?」
要动员警察确实不需要报出事实,看来在大家六神无主的时候,深井就已经想好对策了。
「总之这里有问题。这种偏僻得要死的乡下地方感觉怪物比人还要多,我要赶快回都市,所以要叫警察过来。哪个家伙有意见的?」
没人回答,谁都不想待在少了一个人的房间等天亮。
深井按下扩音键拨110。报出地名、旅馆名、校名以後,对方要我们马上电话联络当地警察。
没想到当地警察竟然一一列举出我们的名字,还问我们有没有漏掉谁。对方表示温泉街附近发生多起失踪事件,警官正在到处搜索,神隐果然是现实。然後对方问我们人在几楼,深井回答三楼後,对方先强调「或许会有危险」,接著问能不能下楼去。
「不用全部人部下来,一个人就好了。警察就在外面,说一声就会立刻前往救助。有件事说来奇怪……」
对方结结巴巴地说出了某件奇妙的事:温泉街周边不知为何电波紊乱,无法跟现场部队取得联系。
深井答应对方会去找正在搜索的警官,就挂断了电话。接著立刻从抽屉拉出几条浴衣带绑成长长一条。
「就用这个下去。这里是三楼,只要牢牢绑在阳台上,应该就没问题了。」
「等一下!为什么是从阳台!」
「现在要是开锁,所有人都会完蛋。组长,不好意思,我并不相信什么离开别人视线范围就会消失这种事。几乎所有人都在这间旅馆消失了,是这间旅馆本身有些什么在。不对,这问旅馆本身就是怪物,比方说从墙壁吞进去之类的。田沼也是在落单的时候被吃掉的,可是我们在玩扑克牌的时候什么事也没发生,这就表示只要好几个人待在这里就没事。」
「真的能确定是这样吗?」
「至少比随便出走廊要好,要待机的话在这里也可以,不过要是救援从正面玄关进来却全军覆没的话就没戏唱了。我从窗户出去,从窗户回来救你们,组长就负责看好女生。」
「别这样!不要一个人去!会消失的!」
我接近深井想阻止他。要是再靠近一步就会打起来吧。
「等一下。」这时榊原打岔。「那就我跟他去。两个人的话就不会消失了吧?」
假设条件是待在他人视线范围内的话,两人一组的确就能克服这个问题。两人并排就能边走边确认身旁的人。
榊原看样子是不会听劝,深井也没有拒绝榊原。我们把浴衣带绑在阳台扶手上,深井利落地爬了下去,运动神经很好的榊原也尾随在後。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抓紧了浴衣带末端厂,两人朝我们比出胜利手势。
不到三十分钟,房间的人口就少了一半,感觉好寂寞。刚才的热闹仿佛一场空,就连聒噪的桂在小声说了一句「要快点回来喔」以後就再也不开口了。
我沉不住气,便打开了电视,时钟指著十一点五十分。电视播著棒球新闻,观众席满足扩音器。要是那么多人消失了,应该会成为轰动世界的大新闻才对。
「欵,要不要来牵手?」
桂忽然这么说了。事出突然,弄得我说不出话来。
「既然有人看著就不会消失,那么碰到手就更不会消失了吧。」
「也对……那,就这么办吧。」
我的右手牵著桂的左手,左手牵著爱知川的右手,桂的右手和爱知川的左手也牵在一起。我们在棉被上围成一个小圈圈。
「希望到了明天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大家都在就好了。这么一来就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印象深刻的修学旅行了。」
我打从心底感谢桂这种正面思考。
就连桂的头部愈垂愈低,坐著睡著了。桂的睡脸看起来成熟了五岁。看起来像是会最早睡著的爱知川始终没阖眼,看著桂的眼神彷佛慈爱的母亲,跟刚才哭出来的女生简直判若两人。
为什么女生总是比男生早成为大人呢?我这么想著。去年集训的时候,我们男生也热烈讨论著色情话题,电视上的成年男性不管哪一个都跟自己的脸不像。我实在无法想像要经过什么样的变化才能变成那样。
相较之下女生就比较接近大人了。只要穿上套装,不管是桂或爱知川应该都可以一个人进入任何场所。
或许男生喜欢同年的女生是件不知天高地厚的事。那跟小孩子与大人谈恋爱有何不同?
电视从十二点半开始播搞笑节目,谁也不笑地看著搞笑节目。这种事说来也真是奇妙,罐头笑声听起来异样响亮,那个节目始终没有逗笑我们三人中任何一人,就这样在三十分钟後结束了。
一点了。我的注意力回到时间,这才发觉不对劲。
那两个人出去到现在也未免太久了。难道说……
我立刻起义转台。有个频道只映著一张无人的桌子。从画面角落的文字可知这是深夜现场直播的谈话节目。
现场直播……
我的身体一阵寒,体温下降。
最糟的情况掠过脑海。
要是不马上确认,我想我会疯掉。
我打电话回家,响了二十声以後挂断。接著我打给警察,根本打不通。
我自己也觉得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
只有这种可能,普通人不会手牵手睡觉,要睡都是一个人睡。如果刚才自己推测的规则正确的话,在晚上几乎所有人都会消灭。
不对,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所谓的夜猫子根本多得是。再说地球另一面是白昼。要是日本有好几成的人消失了,幸存的人铁定会播报临时新闻才对。况且深井和榊原不是结伴出去的吗?
於是我订正假说。
这种说法实在自我中心,教人难以置信。
但我不得不这么想,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不在我视线范围的人就会消失。
这世上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我只是普通的国中生,也没有折汤匙之类的超能力,当然也不相信自己可以凭意志消除他人。
但要是不这么想,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就剩我们三个人还平安无事待在这里的原因。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搞不好全世界就剩我们这三个人,人类确定灭亡了。就算再聪明,三个人根本成不了事。如果是三个生物学家,或许还可以尝试靠复制复兴人类,但我们就连大学入学考题都不会解。
理由?我怎么可能会晓得。就算晓得又能怎样?已经太迟了。不管是要饶恕还是要惩罚,人手都不够。
我绝望了,但同时也极度兴奋。身体像跑完接力赛一样亢奋,眼睛不由自主看向两个女生。
桂睡得正熟,爱知川不安地看著我。
我怕桂醒来。
到时候我就得承认全世界的人会消失都是我害的。我怕桂恨我。
但不安中仍留有数分之一的希望。在我脑中,桂大惊失色以後,面带笑容这么说:
「唉,反正事情都过了嘛。既然活下来了,今後就随心所欲活下去吧!再说这世上的罐头 也够吃上一辈子了。」
桂虽然爱说谎,却不会说伤人的谎。桂会笑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笑容舆激发他人的笑容。然後,想像中的桂腼腆地继续说:
「另外还需要再增加一些人口呢。那个……要生多少个小孩才够呢?」
我抛开不切实际的梦想,现实更严重,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欸,藤原同学。」
爱知川的话把混乱的脑袋拉回现实。
「我看你一直板著一张脸,是怎么了吗?」
我老实说出自己的看法。爱知川静不下来似地搓著手。
「这么说,这世上就剩我们三个人而已了?」
我点头。
只见爱知川拖著脚跟走向房间角落,我一点都不明白爱知川在想什么,那里只有排放著男生的包包而已。
「欵,你到底要做什么?」
爱知川也不应声,从田沼的包包抽出折叠伞。然後握紧伞,架在胸前,彷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然後她不安地看著我。
「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一头雾水地再度发问。
「这是武装,我要保护桂同学。」
都怪这句话跟爱知川的形象差太远了,我花了点时间才理解过来。
「我说啊,又没有敌人会攻过来。你有听懂我刚才的话吗?」
「谁叫藤原同学……想要上了桂同学。」
火气一口气冒了上来。然而我却有种冷汗快流下来的诡异感觉。
「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的否定无法解除爱知川僵硬的武装。
「藤原同学喜欢桂同学吧?这件事在女生之间可出名了。不知道的人只有桂同学而已。」
「这跟我会不会对桂怎样有什么关系!」
我怒吼。我怒吼以後才想到桂要是现在醒来该怎么办。
「订正你刚才说的话。」
我靠近爱知川。虽然手无寸铁,我却不害怕。我就不信爱知川能对我怎样。
「向我道歉。说『对不起我不该为这种蠢事怀疑你』!」
爱知川没回答。好不容易等到她开口,她却给了我荒谬的答覆。
「现在只有三个人,就算做坏事也没人惩罚。我之前读的奇幻小说上面有这样一段话:男人的工作就是去打猎,到山里抓野兽是打猎,去别的村庄抢女人回来也是打猎——就是这样。」
我狠狠踢了爱知川旁边的柱子一脚。因为这闷闷一声,爱知川当场住嘴。本来应该是这样,没想到——
「住手!求求你别过来!」
爱知川大叫起来,挥舞雨伞。
我陷入混乱。我只是希望爱知川可以安静下来,但我不知道方法。我抓住雨伞往後丢,这下爱知川就没了武器。身高明明就几乎没差,爱知川却是那么脆弱,我轻易就按住她的双手。我发现自己比自己所想的要更像大人。
「给我道歉,说『对不起我不该乱说话』,好吗?」
「可是……咳、咳!」
我看爱知川想回嘴,就按住她的胸口。要是我现在放过爱知川,我以後肯定连桂的脸都不敢看了,所以我对爱知川行使暴力。可是这跟非礼桂有什么差别?
我根本就不是想做这种事。
我按著爱知川,手里是她稍微隆起的胸部。捡到黄色书刊来看时那种心脏怦怦作响的感觉跟现在非常地相似。不对,住手!我为什么要想起这种事。我的手伸向爱知川的蓝睡衣,我并不想做这种事。小小的钮扣好像用单手就可以解开,现在收手还可以当作是一场玩笑吧?我喜欢的人不是桂吗?
爱知川的表情苍白如死人。那双眼睛甚至不愿直视我,望著遥远的地方,我置身事外般看著她的脸。
爱知川的嘴怱然张开了。那张嘴立刻发出了巨大的惨叫声。
「桂、桂同学消失了!」
我赫然回头,我光顾著要爱知川闭嘴,竟然完全背对著桂。
被单只留下了显示有人睡过的人形皱褶。
「桂……?」
我一一检视厕所、房间的浴室、盥洗室。我也确认过门是否上锁。我相信桂或许会从某个地方跳出来面带微笑说:「吓到你们了吗?」
结果是白费功夫。
桂消失了,因为我的疏怱而消失了。
我要是向爱知川报告这件事,她会怎样呢?咦,这么说来爱知川她……
我从盥洗室回来时,爱知川也不见了,就剩我一个人。
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给我消除了。
我头一次放声大哭,模样真狼狈。就算只是来轻蔑我这副德性也无所谓,快来人好吗!
「欵,这是我的错吗?就算不知者无罪,果然还是我的错吗?欸,谁来告诉我啊,我一个人实在搞不懂啊!」
就在此时——
门毫无预警地发出敲门声。
我浑身寒毛直竖。怎么可能,现在地球上应该只剩下自己才对啊。
敲门声停止了。会不会是我太寂寞而导致幻听?
但,要是这扇门外还有幸存者的话——
我打开门锁。
眼前是两个陌生的女孩子,是附近的小孩子吗?以国中生来说也未免太小了。两个人顶著漂亮的黑发与红发,那身配合发色的红与黑同款童装礼服跟旅馆和室真是太不搭调了。
「「好久不见~」」
两人异口同声说了,这是哪来的好久不见,我根本就不记得见过她们。
「咦,难道你不晓得吗?」右边那个红的说。
「藤原同学可是贽人喔?」左边那个黑的说。
听到贽人这个词,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的确听过这个词,可是自己真的是——
「没错没错,藤原同学就是贽人。」
「并不是你把世上所有人消除。」
「而是只有你留在我们的世界。」
「其他人都回去了,你放心吧。」
「不过你居然连自己是贽人都忘了,这还真夸张呢!」
「这样看来下次或许可以放你活个几年。」
「啊,这样应该很有趣~」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别说了。」
我打断实祈的话,因为接下来只剩绝望。
「我知道了,你就别再说下去了。」
实祈缓缓点头,藤原同学的悲剧到此结束。我在心里为应该已经消失的藤原同学祈辐。
咦,可是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藤原同学不是被魂人夺走记忆了吗?」
既然这样,这世上应该没有人记得藤原同学才对。
「这真的是我听来的喔!」实祈若无其事地说了矛盾的话。
「到底是听谁说的?」
「是魂人说的。」
谜团一下子就解开了。话虽如此,这件事真教人难以忍受。我咬紧嘴唇。
「希望你能记住这件事。因为藤原同学这个男生只存在於魂人和我以及左女牛同学的记忆里而已。」
我肚子明明就饿了,食欲却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这虽然是个悲剧,却也是个成功案例。」
我差掉就要说出「哪里是了」,但忍了下来。因为实祈脸上参杂著些微笑意。
「因为藤原同学交到了那么多朋友。贽人明明就是独来独往的生物,所以藤原同学是我的目标,虽然藤原同学或许是因为忘了自己是贽人才会那样。」
这不是讽刺,而是实祈的真心话,正因为这样,我更受不了。
「你就舍弃那种小家子气的愿望吧!去找个可以跟大家一起开开心心活好几十年的方法嘛!」
「但愿能那样就好了。」
「我是绝对不会容许实祈过著像藤原同学那种人生的。」
这次话题终於结束了。藤原同学令人同情的故事就留在我心里。就算是我,也想像得到藤原同学的痛苦。说真的,我所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这样,所以我发誓至少要永远记得这个悲剧。
我咽下一点味道也没有的口水。沉默一段时问後,实祈擦著湿淋淋的头发说:
「等一下可以借我书吗?最好是暂时不会读到、弄丢也不要紧的书。」
「那种书我可以直接送你。」
「不行。如果不是用借的,就会变成不还也没关系。」
难道实祈是打算下次复活以後要拿来还我吗?她的想法怎么会这么消极又傻气。
「要借是可以,不过最多借你两个星期。要是敢逾期不还,我就跟你绝交喔。」
实祈的脸果然蒙上阴霾。
「只不过要是你在期限前拜托我延期的话,我可以再延两个星期。如果你可以接受的话,请便。」
「好。那我要借一本走,左女牛同学。」
结论出来了是很好,不过我就是不喜欢那种称呼。
「你不要再叫我左女牛同学了啦。毕竟我们本来同年。实祈也叫我明海吧。」
「嗯,好,明海。」
我暗自为自己领先神野同学一步感到得意,是直呼名字喔。这种想法不到几秒就害我羞得脸颊发烫,比这种事情根本没意义嘛,蠢蛋。
我隐藏自己的愤慨,梳起实祈的头发。真奇怪,明明就跟我用同样的护发乳,为什么会这么根根分明。头发一点也不会卡住梳子,整齐顺著同一个方向,忽然问我发现从睡衣衣襟看得到实祈胸口,於是仓皇移开视线。
不行。梳头这个角度太危险了。
爸爸和妈妈一回家就喜欢上实祈了。特别是妈妈还拿出我小时候的衣服兴高采烈地给实祈穿。
「来,还有这条裙子。哇,好合身!那这件呢?哇,感觉真的好像明海多了个妹妹!」
「好了啦!实祈又不是洋娃娃。」
「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又穿不下。」
「实祈也觉得困扰好吗!」
「咦,实祈呀,你觉得困扰吗?」
「不会……还好。」
「看吧。啊,对了,实祈,你要不要这件衣服?反正放著也只是积灰尘。」
结果实祈就穿著我四年前最正式的外出服坐在餐桌上。穿的是外出服,晚餐却是咖哩跟沙拉。总觉得好像是过去的自己跑来侦查一样,真教人沉不住气。
不知道是不是待在地下那几年之赐,实祈的手白得像瓷盘,好像一个不好就会透过去一样。肌肤也水嫩充满弹性,稍有不慎就会有股冲动想偷摸——等等,这不是变态吗?
相较於妈妈不停地说好可爱好可爱,爸爸则净是问一些出身地之类的奇怪身家资料。明明过了三天就会忘得一乾二净还问。根本就没有出身地的实祈随便敷衍过去:
「关西西侧那带。」
「该不会是兵库县出身吧?」
「对,就是兵库县。」
「哎呀,这还真巧耶。我们也是从兵库搬到京都来的。」
当然实祈只是像鹦鹉那样重复爸爸的话而已。
「啊~啊,早知道就再多生一个了。」
妈妈看著实祈舀起咖哩放进嘴里,轻声这么说道。我们家的汤匙对实祈来说有点大。
「话说明海是在哪认识实祈的?」
妈妈红著脸问道,应该是啤酒的关系。妈妈常说喝了啤酒就能忘记不开心的事,我个人认为就是因为忘不了才说得出那种话。要是记忆真的不见了,大家一定会怕得不敢喝啤酒。
我觉得这世界真是不平衡,有些家伙甚至连悲剧都不得不收集。
「小学时结下的孽缘。」
「哦?你同学有人姓这个姓吗?」
「小学生的交友关系意外广阔喔。」
「是吗?说到交友关系,昨天你去看电影了吧!你有喜欢的人吗?」
妈妈愉快地问道,我摔也似的重重放下杯子回答她:
「没有。」
要我跟广峰交往,我宁可和实祈抱在一起还好一点。
我的房间铺了两组棉被。房间明明就整理得相当乾净,铺了两组棉被以後竟显得非常狭窄寒酸。该怎么说呢?要说是充满家庭包袱感吗?
换上睡衣的实祈半蹲下来打量著书架上的书。
「欸,你不要窥探人家的隐私喔。」
「我可以看这套漫画吗?」
那是我国中时搜集的少女漫画。我一许可,实祈就淡淡说了句「谢谢」,马上倒在棉被上看了起来。虽然不至於专注到目不转睛,但她似乎也不觉得无聊的样子,也就是说她照著自己的步调一页一页翻下去。
仔细一看,实祈的头轻轻摇晃,头发像别的生物一样随之摇摆。
照自己的节奏看漫画的实祈弄得我稍微不高兴起来。我们这么久没见了,难道漫画比较好吗?但要是这样就抱怨也太难看了,於是我默不吭声。况且要是听她开开心心讲她跟神野同学共度的日子,我一定会更不耐烦。
我知道乐团活动对实祈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实祈是托乐团的福才第一次赋予「活著」这件事意义。尽管如此,对我来说不行就是不行。我就是无法认同无辜的神野同学。
「那漫画这么好看吗?」
我从背後问实祈,实祈特地转身正对著我说「嗯」。
「增广见闻是非常快乐的事。」
「这回答还真像模范生。」
我从来没有过「因为可以增广见闻所以快乐」这种想法。
「毕竟要是记得很多事的话,说不定魂人也拿不走全部。」
那番话分泌出苦涩的液体。真是忧郁的告白。
「对了,实祈还记得多少以前的事?」
「我只记得明海和神野同学而已。其他统统都在被魂人杀掉时不见了。」
轻易就说出「被杀掉了」的实祈好悲哀。
因为魂人的缘故,实祈的人生总是过得很短暂。就算能够逃离魂人的魔掌,也还是要被别人杀掉。
这种事光是想像就觉得好恐怖,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简直就像是不断重复著被杀与复活的地狱一样。听过藤原同学的故事以後,这感觉就更强烈了。
「你都是怎么找到住的地方的?」
「随便找间空屋就住进去了,然後就变成是从以前就住在那里一样,钱和衣服也会自动到手。贽人就寄生在这个世界。」
这么说来,我还没看过实祈住的地方。但不会错的是,无论何时实祈都是孤单一个人住在那里。
神野同学说过的话忽然掠过脑海。冷冷清清、冰箱只放啤酒的那个家。
我不可以再让实祈去住那种地方。
可是我也不可能和实祈两个人独居。
既然如此,我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实祈,你还没决定之後要住哪吧?」
「是啊。」
「既然这样,你要不要当我妹?我看我爸妈也很欢迎你。」
我看著萤光灯这么说了。营造出一种「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气氛。
「真的可以吗?」
实祈不知所措。这想法或许很失礼,不过我猜实祈并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
或许实祈并不是个性冷漠,只是缺乏跟别人打成一片的经验罢了。换作是我,要是被人带到搭飞机要好几个小时的异邦去,应该也会像实祈那样表情漠然地走在大马路上。
实祈接触到的人有限,其中能够打成一片的人就更少了。
其实实祈至今根本就没有和家人住过吧?她徒设户籍一个人住,除此以外一无所有。至少我和神野同学都不认识实祈的爸爸妈妈这号人物,她会羡慕藤原同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既然这样,我就来当她的新家人吧!
我内心也不是没有挣扎。
多了妹妹,就代表本来可以一个人独占的南瓜慕斯会变成一半,还会被不喜欢的音乐妨害安眠。再说相处得愈久,我们就愈容易发现对方不好的部分。像情侣同居到最後会分手这种事,晚上打开电视包准你听到腻。
况且所谓兄弟姊妹就是免不了吵架。看我那些表弟妹的生态就知道了,虽然那比较像大欺小而不是吵架就是了。每次我去附近的学者舅舅家,姊姊茶茶总是阴险地欺负弟弟满泰,我看哪天被弟弟捅一刀都不奇怪。
不过那样或许也很愉快。啊,我不是指大欺小喔!再说我根本就不敢欺负人。家里有个可以吵架的人不是很幸福吗?身为独身女的我是真的很羡慕我那两个表弟妹。
「我无所谓喔!反正还有多的房间。相对的,我可不允许你做出一个人吃光所有冰淇淋之类的越权行为。要知道你是我妹,懂了吗?」
「嗯,谢谢你,明海。」
实祈点了点她那颗跟身体相比显得特别大的头,动作就像是脖子还很软的婴儿那样生硬。
「很好。只不过明天起,你要叫我姊姊。」
那天晚上,实祈跟我讲了好几个音乐故事。在关了灯的黑暗中,她娓娓说著苦涩委内瑞拉这个乐团的成军秘史、音乐小知识与英雄事迹。
实祈学会好几个我听都没听过的歌手名字。
某个乐团因为吸毒惯犯,数度入狱,某个乐团因为团员不幸的事故,不得不中止活动。
甚至有乐团命运乖舛,在参加著名歌手葬礼时车祸身亡。
也有乐团是在狱中成立,是真正的流氓乐团。
也有乐团的主唱跟其他团员闹翻离开,几年後赶走新主唱吃回头草。
也有乐团曾经红极一时,解散後因为铺张浪费,後来得靠纸箱生活。
而苦涩委内瑞拉的登场为这众多乐团的历史新增了一页。团员荒川乌子靠著压倒性的吉他技巧,立刻就受到全校瞩目。轻音乐社某个社员曾经预言,这些家伙在三年内就会主流出道。那个社员甚至表示,不信的话,要赌三万也行。
另一个成员神野真国虽然不是凭音感弹奏的类型,却有著常人无法模仿的慎重。他能够办到如同将积木堆到比自己高般的细活。虽然他半途改弹贝斯,但只要有他的贝斯,荒川乌子不管拿出什么曲子来,苦涩委内瑞拉的演奏都不会走调。
那是不折不扣的自豪,怎么看都是自豪,却是非常痛快的自豪。
苦涩委内瑞拉应该能够成为伟大的乐团,只要没有魂人的话。
荒川乌子为贝斯手神野真国所绞杀。这个故事当然会永远封印起来,因为荒川乌子在被杀的瞬间就不存在了,除了曾经是乌子的少女与神野真国的记忆以外。至於苦涩委内瑞拉这个乐团也从历史上被抹除了。
而我将成为这世上第三个能够证明这个乐团的证人。
「其实我先录好曲子了。」
背包里那几片MD和CD—R,就是神野同学提到直笛时也一并提到的那个。只有那些曲子不会消失,因为那是荒川乌子和神野真国两个人独力录制的音乐。在两人心中,苦涩委内瑞拉并没有消失。
「你要听吗?」
实祈把CD—R递给我。
「咦……啊啊……这个嘛……」
我不小心发出了新品种树獭的声音——虽然我并没有听过树獭的叫声。
我对听他们两人共同制作的音乐感到抗拒,因为我既不会弹吉他、也不会打鼓,根本没办法进入他们的圈子。
「为什么你不想听呢?」
在黑暗中我只听得见实祈伤心的声音。愚蠢的我这才晓得自己对实祈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实祈是为了跟魂人战斗才选择这个音乐。她相信只要几百、几干、几万个人听了自己的声音以後,世界或许就会改变,所以才组了乐团。而给了她这个契机的人是我,我怎么可以背弃实祈——这种事我心知肚明,但……
我感受著空气墙壁。心不甘情不愿地播放苦涩委内瑞拉的曲子。我把CD—R放进电脑,戴上耳机。
实祈和神野同学的曲子。
来吧。
我不可自拔地难过起来,弄得被窝一团皱。
虽然我不是很懂音乐,不过这个摇滚乐真的好酷。那个声音好嘶哑,教人不敢相信那是实祈的声音。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因为那不是实祈,是名为乌子的国中生。
神野真国的贝斯也准确无比,演奏非常稳健。仿佛是因为有他在支撑地面,乌子才能尽情跳跃一样。
我想感谢神安排我听到这个乐团的歌,我有多少年没为音乐感动了呢?
特别是第五首,听得我的眼泪停不下来。
「这首曲子叫什么?」
「【贽人】喔!」
「是喔。原来你还记得那个约定。」
实祈说她会写一首贽人的曲子,一定就是这首。这首曲子比其他曲子都耀眼。
「可是还有待加强。」实祈不会这样就妥协。现在的实祈是个拚命三郎。「riff(重复的乐句)应该可以再锋利一点,歌也应该可以唱得更好才对。」
「实祈真的长大了呢!」我给即将成为我妹的女孩摸了摸头。
隔天,妈妈说:「早安,明海、实祈。」实祈变成我妹了。
「姊姊要美乃滋吗?」
实祈在莴苣上挤了一大堆美乃滋以後这么问我。
虽然实在看不出来,总之实祈已经变成跟我同校的高一生了。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本来用来代替壁橱的二楼一室已经变身为实祈的房间,从全套课本、笔记本到制服都一应俱全。
这一点也不奇怪,实祈就是这样的家伙。因为实祈变成我妹了,所以现实也顺应这个而改变。
明明才早上,公车就比预定时刻晚了五分钟。我传了封简讯给神野同学,其实在京都有规定,在公车内一律要关掉电源,但谁也不会遵守。
『放学後我要跟实祈去KTV,你要来吗?我们在三条站前碰面好不好?』
这是自我流解决法。
回应如下:
『了解。很久没听乌子的歌了,真是幸福。』
我心想:你啊,不要随便写出这种肉麻话,然後再传了一封简讯:
『顺便告诉你,实祈现在是我妹,请多指教。』
我确定实祈进教室以後,再走向自己的校舍。耳朵戴著耳机,连著口袋里的iPod。我在上学途中也一直片刻不离苦涩委内瑞拉。我要跟神野同学说「你好厉害」。要是他听到我彻底迷上他们的音乐,应该会很吃惊吧!
说实话,我不太想让实祈跟他见面。毕竟他们见了面大概又会一直聊音乐,再说我总觉得实祈好像会被偷走一样,弄得我好伯。我和他看似看著同一个人,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荒川乌子和荣原实祈并未同时存在,是因为机缘巧合才变成同一人物。要是实祈扮演乌子的话,实祈就会消失,反之亦然。
所以我和神野同学或许会陷入一场不容妥协的战争。规则想必是极其简单无奈到只要有一方让步就输了。明知可能会造成敌方不幸,我们肯定还是会参战。为了一个朋友,我们人类可以毫不在乎地牺牲外人。
所以我倒要看看神野同学能够为实祈带来多少幸福。
我走进班上,看广峰跑来跟我说话就随便打发掉他。他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们变成男女朋友了吧?虽然害他误会的我也有责任,但他那种莫名带有自信的讲话方式惹得我烦燥了起来。
神野同学就像优秀的社会人士那样早到十分钟。虽然对我来说就算他迟到也无所谓,因为我有妹妹陪我聊天。总之这家伙真是守信用。不过,他还有一点更守信用。
没想到他带了贝斯来。
「我想给乌子看看成果。」
虽然是平日傍晚,但低价位的KTV只剩下声音轻的机种。实祈看也不看点歌本就直接输入七位数字,动作非常熟练。机器立刻开始播放像电子合成的吉他声。我想这声音本来一定也很厚重,只能怪这个机种不好吧。
但神野同学的贝斯立刻前来助阵。该怎么说呢,那声音在外行人的耳朵听起来的感想是「从容不迫」。
这时实祈加入演唱。只是这样,包厢的气氛就起了化学变化。这里根本就是迷你Live House嘛。特别是从主歌B段进入副歌高音的部分最为精彩,听得我稍微起了鸡皮疙瘩。
神圣的仪式在我面前举行。
唱完歌以後,实祈向神野同学发表感想:
「贝斯很有神野同学的味道,这样就好。神野同学没有必要变成席德·维瑟斯(sid vidous)。」 (译注:性手枪第二任贝斯手。)
虽然我听不太懂,不过神野同学还满高兴地接受了那个称赞(?)。那是一张非常自然无添加的笑颜。
「还有,谢谢你。」实祈害羞地继续说:「谢谢你遵守约定,在我离开之後还有继续练习。」
神野同学应了一句平凡得马上就会忘记的话。尽管如此,我的胸口还是一阵刺痛。
「——姊、姊姊。」实祈的声音把我拉回来。我还不习惯「姊姊」这个称呼,听得我好不自在。
「你还没点歌喔。」
我慌慌张张翻开薄薄的新进曲日本,不小心打错数字,结果播了一首奇怪的演歌。这都要怪苦涩委内瑞拉不好。因为他们的演奏害我听得入迷。
之後两个人也展现了半职业的实力。
实祈一拿起麦克风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边叫边唱著激昂的曲子。就算是这样她也绝对不会破音,声音乾净无比。
神野同学唱起歌来的声音非常沧桑,沧桑到一点也不适合激昂的曲子。光听声音或许会以为他是歌喉不错的大叔,还有他的英文发音很漂亮,虽然不至於到流畅无碍的程度,但一个个单字听起来都很有味道,仿佛发音已经成为音乐一样。
这两个小时中,我一直当个听众,两小时四百四十圆的费用成了现场演唱的入场费。
就算实祈背叛了我,说她再也不会见我,我应该还是会继续当苦涩委内瑞拉的歌迷。
这时,煞风景的电话响起,提醒我们剩十分钟。光是破坏了气氛这点就让我想客诉。
「那,就唱最後一首。」
神野同学删掉自己点的歌,把麦克风转向实祈。下一首歌还没点。
「还没点歌喔。」实祈说。
於是神野同学点了歌。
「是【贽人】,请。」
「不怕吗?这条街有太多人,然而目标却总是冲著我来。」
实祈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逃也没用……真卑鄙,二对一吗?」
神野同学也拿著贝斯跳跃著。
「杀我几次都行,我会一再复活。」
尽管我记不太得歌词,却跟著大喊起来。基因这么命令我,原来音乐是这么样痛快。也对,人类从纪元前开始就一直载歌载舞至今。
尽管没有吉他,却有著铁壁般的旋律队在。神野同学毫不含糊。
「贽人比谁都更不轻言放弃!」
最後我比出了胜利手势。三个人都汗流浃背,实祈一口气喝光了桌上剩下的柳橙汁。神野同学解开衬衫三颗钮钮,给胸口扬风。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神野同学这么狂野的动作。
「我再次郑重宣布。神野同学,苦涩委内瑞拉从现在起再度开始活动。」
实祈冒著薄汗,脸发烫微带红晕。
「然後我们要赶快开现场演唱会、出道、出CD销售全球。要让所有国家都听得到苦涩委内瑞拉。这么一来,就算某天我消失了,或许还会留在某个人心底。到时候魂人一定会急得跳脚,因为过去应该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才对。」
这就是实祈向魂人发出的宣战。这一瞬间将会成为贽人与魂人斗争史上重要的一页吧!
离开KTV前,实祈去了厕所,谁教她喝了五杯果汁。不过毕竟她三年没摄取水分了,果汁对她来说似乎真的是人间美味的样子。我们在柜台旁边等她,而我也终於可以和神野同学独处了。实祈出来前那两分钟是胜负关键。
我趁这个机会表达诚挚的感想。有些话,妹妹在场时不方便说。
「真的很酷喔,神野同学。我虽然不太懂现场演唱,不过我好像可以理解那些狂热歌迷的感受。」
「听到你这么说就是我最大的荣幸。毕竟音乐就是要给人听的。」
「我遇见实祈的时候,那家伙一脸不知快乐为何物的表情。这样的她和神野同学在一起时,是这么样认真投入音乐。我想她一定是花了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所谓的目的吧。」
其实我很不甘心。我没看过实祈那么快乐的表情,也就是「活著」的表情,在太阳下挥洒汗水的表情。原来实祈也是可以露出那样的表情。
神野同学的眼神没有笑意,这表示他决心之坚定。就是要这样才行。
因为我可是要分一点妹妹给他。
所以我稍微要求一点报偿也不为过吧。
「还有我要跟你谈别件事,能不能拜托你去助人?」
「助人?」
「对,助人。」
隔天。
「不过你不觉得递回关系式很难吗?费氏数列根本就不知道在讲什么。」
广峰不肯离开桌前,他似乎以为自己还有希望。恕我直言,这是大错特错。就像是去宠物店买浣熊却买成了棕熊一样大错特错。
对啦,在看电影以前,我是以为我跟广峰或许合得来。广峰很健谈,跟他聊天似乎会很开心。但五分钟就原形毕露了——马钤薯原形毕露。
这家伙才不是健谈,纯粹就是轻浮罢了。他想到什么就讲什么,就跟呼吸空气一样,所以既没有分量也没有意义。火灾烧死老人了,真遗憾;看完电影了,好感动。我并不想要聊这种全日本人都会聊的话题。既然这样,跟广峰交往根本就没意义。
再说现在也没话题,就听他一直讲上课的事。拜托至少也先打听过我的情况再来嘛!我好歹会解递回关系式的基本题型啊。既然真的那么不懂,去问吴岛同学不就好了吗?
「喂——左女牛同学。」没想到吴岛同学真的出声了,吓了我一跳。「四班的神野同学找你。」
我迅速冲到走廊,仿佛一开始就没坐在椅子上。
「呃,这样可以吗?」
「谢谢你,你帮了我大忙。在防虫效果出现前麻烦你继续努力。对了,我还没跟你说过我跟实祈的事吧?」
我跟神野同学一直聊到下课时间结束。一提到实祈就有讲不完的事,虽然我本来觉得在他主动问以前我都可以不要讲,不过那样并不公平。
「啊,下一堂课要去别的教室!我先走了!」
上课钟一响,神野同学就跑走了,简直就是个灰姑娘。对不起喔,或许我留你留太久了。
我挥手跟神野同学道别以後,广峰在教室里一脸「咦?」的表情。
「我跟你说,神野同学跟我妹组了一个乐团。」
大谷同学一副「嗯嗯、我懂我懂」的样子点头。
结果神野同学在第三节下课也不得不来做防虫的打工,我们就像美国高中生那样无所不谈。
这段期间,广峰一脸呆滞。当然,我们也受到广峰以外许多同学的注目。日本果然是不折不扣的村社会,人们就是无法放任同伴离开。要是有人敢走就扯他後腿,要是有人落魄就放声嘲笑。(编注:形容封闭而排外的一种社会型态。)
所以,从前跟任何人都相处融洽的我是个不起眼的人。
不过,这种生活也要结束了。
想扯我後腿就尽管扯,我会整个拉拢过来。
想怎么猜测是各位的自由,我们应该要互相告知对方荒川乌子和荣原实祈的事。这是姊姊该为妹妹做的事。
「欵,一起吃便当。」
我突然这一问,神野同学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但这可不是疑问句,而是命令句。
「嗯,好。」神野同学语带保留地回答。
我靠著一楼柱子打开便当。神野同学站著倚靠柱子,撕开果酱面包的塑胶包装。
「要不要坐下?」我一不意我旁边。
神野同学端庄、文静地坐了下来。神野同学人虽然客气,不过别人要他做他就绝对不会拒绝,这大概是今天我所学到最有用的事。
「我或许是第一次这样跟神野同学这种男生讲话。」
我夹起肉松放进嘴里,神野同学则把果酱面包撕成小块放进嘴里,他不像那种没家教的小孩那样直接咬。
「照这样说,我或许也是第一次这样跟女孩子讲话。」
神野同学说完以後耸了一下肩膀。我知道那是神野同学式的幽默。
「可是不是有实祈在吗?」
「那是特例。」
神野同学不加思索回答,然後我们面面相觑吃吃笑了起来,彷佛这世上没有坏人一样笑着。
「今天真的谢谢你。这样我就不用被广峰纠缠了。」
气氛缓和下来後,我郑重道谢。
「不客气。可是既然你这么讨厌的话,大可以直接跟对方说你无意交往。」
「这你就不懂了。」我夸张地叹气:「这你就不懂了,神野同学。」
「是吗?」
「要知道对方根本就没说过『请跟我交往』这种话,要是我突然主动说我无意交往的话那还得了。到时候就等著看『左女牛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女人』这种谣言满天飞了。」
「人都是健忘的。」
神野同学说了一句不知道是安慰还是什么的话。
「我才没办法忍到那个时候。」
「会吗?我对其他人讲话漠不关心,所以不是很清楚那种感觉。我从以前就是这样。」
这么说来,神野同学好像讲过他连班上同学的名字都记不太起来?
「不过,国中女同学的名字近乎全军覆没这种话也太夸张了吧。」
「是真的喔。」
神野同学把面包碎片抛向空中。面包划过一道抛物线掉在地上,不知道哪来的三只鸽子立刻上前啄食。
「我是真的连一个同学的名字也不记得,印象中从小学後半就这样了,进了国中以後也一直是这样。」
神野同学没好气地说著,再丢了一块面包。我觉得自己好像被责备了一样,心情糟了起来。
「不过,你没有因为这样被欺负吗?」
我勉强说出的这番话并不像是这种时候会提起的话题。真奇怪,跟谁都能相处融洽的我怎么会如此失态呢?总觉得我跟神野同学在一起,讲话就不小心直接了起来。
神野同学一直看著前面,就像猫偶尔会瞪著空无一物的地方那样望著远方。
「没有人欺负我喔。所谓的欺负是对方有什么地方碍到自己才会做的事,而我并没有碍到任何人的心。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等我发觉的时候就已经是这种个性了。我表现得像空气那样,也不是对什么事有所不满,所以我也不曾感到难过。
我一点也不懂神野同学到底想说什么。我好歹也活了十七年,看过婆婆妈妈的人、看过总:是悲观的人、也看过光会抱怨却什么也不做的人。可是不管是哪种人都跟神野同学不一样。
不过,我总觉得我好1像在哪见过跟神野同学很像的人。
神野同学既不生气也不笑。
「应该可以这么说吧,我是孤立的。世间发生的事看起来都跟自己无关,当然也没有任何事令我投入,我总觉得我会永远这样置身事外。」
我觉得神野同学现在好像是从太空船上跟我说话,他就是这么「客观」。
我讨厌这种感觉。神野同学或许不觉得怎么样,但对我这种外人来说,这种事果然太无奈了,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样实祈太可怜了。
毕竟,要是连国中都过著这样索然无味的人生的话,对神野同学来说实祈究竟算什么呢?
「我真的是过著极其空虚的人生喔!」
「欸,对神野同学来说实祈——」
「直到我遇到乌子。」
神野同学把剩下的面包放进嘴里。一阵旋风像埋伏似地吹了过来,洒了我们一身灰尘。
「和她相遇以後,我第一次成为活生生的人。透过演奏音乐,与这个世界有所连系。所以现在的我是平凡无奇的高中生。」
神野同学终於看向我了,那个腼腆的笑容还真上相。
什么嘛,原来是这种结尾啊。我的肩膀顿时放松下来。
实祈啊,干得好。实祈不光是拯救了自己,还拯救了一个无助的男生。
可是,神野同学却不会如我所愿说出「我遇到她以後,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种浅显易懂的故事。
「我跟乌子很像。因为乌子跟我一样是孤立的,所以我才懂乌子。」
我想应该也是这样。但我并不想承认这件事,结论如果是同病相怜的边缘人互舔伤口的话,那也太残酷了。
实祈为了遵守和我的约定拚命弹吉他,可没有活得像空气这回事。当然神野同学也明白这点。神野同学想说的,是实祈更根源的部分,还是说……
「可是,不光是那样。」
我夸张地摇头。
「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无法和实祈相遇了。我是因为晓得能和任何人搭起桥梁的方法,所以才能结识实祈。可是我认为那也是因为实祈有意愿跟我搭起桥梁才能办到。所以不管是神野同学或实祈都可以跟任何人搭起桥梁,你们并不是孤立的。」
「谢谢你。」
神野同学笑得像条友善的狗,我的心情轻松了一点。我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走在那种谷底,神野同学和实祈大可再多晒晒太阳。
「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要是惹你不高兴了,先跟你说声抱歉……我听了左女牛同学的想法以後,觉得有点不对。」
神野同学一副抱歉的样子。
「没关系,继续说。」
「左女牛同学说自己能和任何人搭起桥梁,不过和任何人都搭起桥梁,不是跟孤立很像吗?」
那就像致死性极高的毒药一样静静钻进我的胸口,迅速断送我的性命。
或许的确是这样。我一直相信自己了解别人的心情,因为这个缘故,我从来不曾触及别人内心深处。我一直抱持著光看照片环游世界的感觉。
我想起小学时代最戏剧性的那一天,要是大家都还记得那骇人的一天,我想班上所有人一定早就和我断绝那一丝来往。这种事明明只要稍微想一下就会明白的啊。
「谢谢你。」
这番感谢之词似乎吓到神野同学了。
「对不起,我说了奇怪的话,话题也变得这么灰暗。」
「没关系啦。我不是说了谢谢吗?」
正确来说,对我们而言实祈是无可取代的宝贝,但我们不会说出那么无聊的话。因为一旦说出口,我们就变成是在你争我夺。
一阵旋风後,宛如天堂的人秋阳光普照大地。
「天气真好,要是可以持续个十年就好了。」
我吃完便当以後,在一楼空旷的空间仰躺下来。地面没什么热度,透过制服带走我身上的热。真和平。我悠哉地享受日光浴。
但,其实十年後这个词要更加沉重、灰暗。
「十年後我们还会记得吗?」
我不说话。实祈总是几个月就被杀,那个魔咒到现在还不曾被破除过。
我们并未沉浸於一时的安逸。稍有疏忽,实祈就会被魂人杀掉,而我们将一无所知地活下去。阻止这件事情发生的方法,就只有亲手杀掉实祈,然後一直一直哀叹著实祈的消失吗?抱著实祈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希望。
不管哪一个我都不要。
讽刺的是,我们会明白失去某人的痛苦,是因为我们杀了人。
这种事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了。
「欵,神野同学,我们来组成同盟吧。」
「同盟?」神野同学反问我。
「对。『杀人同盟』。手指头伸出来。」
「啊,原来是这件事。」
我们都高中生了还来勾指头这套。当然我们并没有誓约书,这是当然的。要是没有形式就无法遵守的话,那种约定根本就没意义。
同盟不是什么好字眼。没有「朋友」那种温馨,而且几乎能说是冰冷,毕竟是靠等在後头的重罚逼人就范。
可是,我无谓的自尊不容许我和神野同学成为朋友。我们不可以是那种稍有嫌隙就绝交的朋友,我们的关系更为沉重,那同时也是实祈性命的重量。
「我们保证,不管发生任何事,我们都不会杀人。然後不管发生任何事,我们都要保护重要的人,就算对手有三头六臂也一样。」
「就算对手足魂人也一样。」
对,我们要保护实祈免於魂人威胁。
只不过我还没有任何构想……老实说那些家伙太强了。要怎么样才能打倒不是人类的家伙呢?唉,算了,之後再想这个问题。
「啊,还有,神野同学,我要给你一个建议。」
我竖起三根手指:
「静静倾听对方说话、称赞对方的衣服、带对方去吃好吃的东西。」
「这是什么?」
「跟女孩子增进感情的三原则。这是我之前在小说上读到的,拜托神野同学也稍微努力一下。」
神野同学稍微慢了一拍以後说:「好。」
这时有个学生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是我妹。
「原来你们在这里吃饭。」
实祈似乎很不服气。
「不行啦!要是不跟班上同学一起吃就交不到朋友喔!再说便当也已经吃完了。」
我一说完,实祈就捧著便当停下脚步。感觉就是进退两难。
「有什么关系嘛,左女牛同学。就等你妹吃完吧!」
「真没办法耶。」
同盟这么一说,我就让步了。结果我这个人就是宠妹妹。
实祈打开了便当,菜色跟我一样,饭比我少三成。
那天放学後,苦涩委内瑞拉在第二音乐教室展开练习。
我不知为何像个经纪人一样赖在那里听两人练习,我的目的并不是要妨碍两人练习,我有义务关心妹妹的活动情形。
「你这样一直看著,我会害羞耶。」
神野同学像个女生一样红著脸,话说他长得有点娘。脸小,娃娃脸,以及窄肩,要是给他穿上女装搞不好会非常适合。不过苦涩委内瑞拉并不是那种乐团就是了。
「从新曲开始吧!【乌鸦之罪】。riff(重复的乐句)有点特殊。」
两人的手拨动琴弦。
我清楚感觉到空气在振动。
对喔,这世上到处都充满了空气,连系著实祈与神野同学,当然也连系著我。
所以我并不需要感到不甘心才对。
但是——我到现在还是隐约为促成他们组成乐团一事感到後悔。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诚心祝福乐团重新出发呢?我明明就已经做出了断了啊。
彷佛在橙色里滴入黑色般污浊的晚霞下,实祈静静说了:
「魂人已经展开行动了。」
就算她之後再补上一句「虽然不是马上就会来」,那句话还是令我胆战心寒。相传贽人的歌会吸引魂人。
「你不用那么担心。那些家伙很一板一眼,在吃以前多半会先给线索或预告。所以要是情况不妙的话,我会告诉你的。到时候再拜托你们两个杀了我。在那之前我们要继续练团,要变得更厉害才行。」
我和同盟神野同学互使眼色。
回家路上,实祈跟神野同学讲了藤原同学的事,天色暗下来时听那个怪谈实在太恐怖了。
到下下个星期五为止,我的生活和实祈、神野同学的生活节奏都没有变化。我跟两个人搭同一班公车上学,蒙受神野同学防虫之恩,放学後再去看两个人练习。
到现在只有那段练习时问,我看到神野同学还是静不下心来。
明明下课时间聊天的时候都没有这个问题啊!
下课钟一响,我就和同盟共度快乐时光。我们对彼此无所不知,但还是隔著五十公分的距离,就是这样微妙的关系。
不过拜这之赐,我也成功放出假消息。
「他又来了喔!你就快去吧,毕竟青春有限啊!」
从大谷同学这番话也听得出来,班上同学认为我们差一步就是情侣。这个见解非常正确,因为我们的关系永远也没办法跨越那一步。
我们笑著谈论自己所知道的实祈的习惯或举动,每天更新决心,誓言要保护实祈,不过有时候我们也会把话题转移到自己的事。
「虽然我偶尔也会到Live House露脸,但就是提不起劲过去……我不知道该怎么打扮。」
神野同学边抓头,边说起自己因为打扮太俗而被瞧不起的事。就算音乐强调的是心或灵魂,外表还是很重要。就算不是视觉系,乐团大多还是有自己一贯的装扮风格。比方说硬派乐团要是突然戴上头套唱起某机器猫的歌,歌迷应该会觉得十分无所适从。
不愿意上音乐节目做宣传的态度,为自己对音乐的真挚做了宣传,像这种情况也不少。不管怎样,穿衣服的动物就是不由得会在意装扮。
这么说,神野同学不是人类吗?我想起神野同学为了实祈来找我商量的那天假日。青涩得要命的牛仔裤、白袜。为什么要穿那种皱得像羊毛衫的外套呢?不行,与其说是不拘小节,根本就是邋遢。
神野同学太不注重装扮了。不对,就摇滚精神来说,这样或许很摇滚,但就现实来说实在不太好。虽然学生大半时间都穿制服,再加上男生特别不注重便服,可是事情还是有所谓的限度吧!
「那……就这么办吧,今天练习完以後,我们去买衣服吧!我来替你搭配。」
「咦!你是说真的吗?」
神野同学整个人稍微往後缩,还按住嘴巴。这动作好像恐怖电影里面目睹凄惨光景、当场刷白了脸的少女。
「真的啦,真的。神野同学本来就长得不错,要好好挑衣服才行。」
今天天气很好,我把实祈叫来屋顶上。
午餐时问,我姑且也向实祈徵求事後同意。我猜乐团团长大概是实祈,要借团员的话还是先跟她说一声比较好。
「哦。要去买衣服啊,很好啊!」
实祈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这么说了。她的眼睛看著爬过混凝土的蚂蚁,虽然我早有预料,但她的反应实在太平淡了。
「你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不过神野同学穿著衣服喔。」
价值观的隔阂教我倒抽了一口气。对啦,他的确是穿著衣服。
并未经过精心设计的制服穿在实祈身上顿时就出色了起来。平凡无奇的深蓝色西装外套和红领带就像是专为她量身打造一样适合她。实祈自然就具备了那个气质。
至於没有气质的我为了给自己增添附加价值可是不惜余力。肯花钱就买得到气质,特别是在高中生阶段要打造气质并不需要花费太大金额。但花钱做出来的气质跟天生的气质就是不一样,差别非常大。
我给实祈的便当多添了一块煎蛋卷。
「快点长大,不要再被人家当成是国中生了。」
那天的练习光景跟往常一样。我忍耐著自己因独占欲而高涨的不满,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是想把实祈据为已有,只有这段时间到现在还是无法适应。
但那天练习一下就结束了,应该说根本就没开始。
「今天就练到这里。」实祈大发慈悲。
啊,对喔。因为要去买衣服,所以才提早结束吗?我本来还以为是这样,没想到另有其他原因,其实是实祈把连接扩大机和吉他的线——据说是叫讯号线——给弄丢了。虽然神野同学也有帮忙,但始终没找著那条什么讯号线的。
「那种东西怎么会弄丢呢?」
就算是我这种外行人,应该还是可以看不过去才对吧。
「不知道。不见了就是不见了。」
实祈的表情虽然没什么变,不过似乎很沮丧。
「这或许是魂人在恶作剧。」
「不要什么事都怪到魂人头上。」
实祈说「我要去买讯号线」,就躂躂躂逃也似地回去了。实祈啊,能够通融你那种冷淡态度的,也仅限於我们之间而已喔。
不过也因为这样,我跟神野同学才能提早去看衣服。
我跟神野同学一边聊Cookie86这个乐团,一边离开学校。他们两个人看完这个乐团的表演以後,在回程组成了乐团。Cookie86有如命运的转捩点。这个乐团在一年前於主流乐坛出道,似乎相当受欢迎,两天前我才刚跟神野同学借了最近出的首张专辑。
虽然本来就知道这个乐团存在的实祈在隔天就买了专辑回来,实祈说这是「捐献」。
下公车後,话题自然转到服装。
「不过你之前那套便服真的有够难看的,又不是要避邪。」
神野同学用一句和气的「对不起」想逃避。
「实祈什么也没说吗?那家伙的便服装扮,意外地走庞克风耶。」
「毕竟我们之间的连系只有音乐啊。要是我放弃贝斯,她一定会跟我绝交的。」
狭窄的商店街今天也是万头揽动、杂音充斥,然而神野同学不突出的声音竟听得格外清楚。我们占了其他人两倍的面积,穿过迟滞的人潮。
「我很羡慕左女牛同学。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你们之间的连系是在更深的地方。」
神野同学抓了抓头说「我也说不上来」以後,隔著T恤敲了敲锁骨。
我们走进市内一间相当大的二手衣店,我塞衣服给神野同学,把神野同学改造成我认为帅气的样子。
「呃,好看吗?」
从试衣间出来的神野同学不知道是不是出於习惯,他又敲了锁骨。
完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懂了,我终於懂了。
「对不起,神野同学,我不回去不行了。」
我要尽快离开这里。
「咦,是不是你有事?」
「算吧。」
「是不是真的那么难看?」
「不,没这回事,这可是我选的,拿出自信来。」
公车仿佛算准时机来了,我跳了上去。我明明就赶著回家,但离家愈近,我就愈想逃走。可是我根本无处可逃。我玩味著苦闷的心思,一回到家,立刻传来实祈威吓似的吉他声。
我非见实祈不可。
可是我怕见实祈。
门把格外沉重,眼前是一如往常的实祈。
「我买了一条不错的讯号线喔,比之前那条长。」
「真是太好了。」我以最低限度的无谓话语回应,找寻机会告白。
我等著实祈结束演奏。但实祈弹得很专注,始终没停下来。她根本就不在乎房间里有没有人妨碍。
深觉一刻也待不下去的我终於有余裕注视自己的浅薄。这是谢罪,不需要看实祈的脸色。
「实祈。」
吉他声骤然停止。
「我喜欢神野同学。」
我并不是嫉妒神野同学跟实祈在一起,而是嫉妒实祈跟神野同学在一起。
怎么会这样。真是的,怎么会这样。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立刻道歉。我觉得不这么做就得不到原谅。因为自己的加入,好像会害苦涩委内瑞拉的活动变得不再单纯。
但,那是我多虑了。
「恭喜你。」
实祈笑了。然後一双小手抱住我的背。
「你们两个愿意在一起,我是再高兴不过了,这样我们就是三角关系了。」
「意思不一样吧?」
我明白实祈所说的「喜欢」的解释。那显然跟恋爱不一样,那种感情对我跟对神野同学都能讲。
但我的「喜欢」跟那不一样,对神野同学亦然,对实祈大概也是如此。
「听我说。我喜欢实祈,可是我的『喜欢』很狭隘,所以无法跟神野同学相提并论。」
「明海。」
实祈没叫我「姊姊」。
「我喜欢明海喔。如果这世上只能招待一个人来听现场演唱,苦涩委内瑞拉会选明海。」
「嗯,我也……我也喜欢实祈。」
「这样就好啦。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别哭。」
实祈这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哽咽起来,我这个姊姊真逊,居然还要妹妹安慰。
「我需要明海和神野同学,这点永远不会改变。但愿明海和神野同学也能成为这种关系就好了。」
对实祈来说,「喜欢」没有上限、也没有数值。她觉得需要就说需要,就这样而已。其中没有藉口、没有虚假。
我曾几何时变得如此傲慢。
从实祈身边抢走神野同学、或是喜欢神野同学以後对实祈的「喜欢」就会减少——
我们并不是为了这样无聊的理由才连系在一起的。这还用说。
别小看我们。
别当我们是傻瓜。
「谢谢你,实祈。我之前好像有天大的误会。」
我回到房间播放CD—R。旋律已经听到记在脑海里了,但重新听歌词才发现根本就不是描写个人恋爱的情歌。这是当然的,实祈的人生并没有长到可以确认爱为何物。ky
一生都在寻找能够为自己曾经存在於这世上一事留下证据的人,也就是愿意杀了自己的人。这样矛盾的选择近乎残酷,所以她不可能写得出跟那种不到半年或一年就喜新厌旧的恋爱观相同次元的歌词。
没错 无论何时都要背水一战 我早有心理准备 拿枪冲人敌阵
在时限到来後悔莫及以前 将一切托付给破烂卡车
实祈一直在战斗,无论何时内心都燃烧著苍蓝火焰,我必须要回应实祈这份意志才行。
这是我这个姊姊的任务。
听到第五首的时候手机响了。真难得,是神野同学打来的。他上次联络我已经要追溯到他找我商量贽人那次了。
『我跟你说,Cookie86在大阪有现场演唱,我应该有办法拿到票。时间是下下个星期天,也许是赶了点。可不可以帮我问乌子能不能去?』
实祈之前好像说过,苦涩委内瑞拉这个团名的由来是仿效他们所敬爱的乐团。她希望自己的乐团也务必要是甜食的名字。
「我要去!」
答得真快。实祈用吉他表现自己的喜悦,音符在跳舞。那是我不曾听过的曲调,这是不是叫放克(funky)?
我对著手机表示OK。
「没问题,要三张票。」
「我看左女牛小姐最近喜上层稍耶!」大谷同学边扬扇子边说:「照这样下去搞不好会长出兔耳朵喔!」
「是为什么呢?一定是因为我过著有节奏的生活吧?」
这么回答的我声音也显得雀跃。怎么会这样呢,我和那两个人在一起,对声音就愈来愈敏感了。
「相较之下广峰就是被打捞到陆地上的鱼了。毕竟他的头也不是鸟头,要他三天忘记是不可能的,但三个星期应该就会恢复了。从非常客观的角度来看,左女牛小姐和他断绝来往是个英明的决定。水深五公分是住不了人鱼的。就这点来说,左女牛小姐会选择神野真国还真是慧眼识英雄。那种人进入大学以後突然脱胎换骨、风光亮相的例子在这世间一点也不稀奇,特别是那家伙似乎擅长玩电子乐器,未来蜕变的机率也相当高,以投资来说,——」
「抱歉,我跟神野同学并不是那种关系,勉强要说的话应该是同盟吧?」
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变得愈来愈多。其实也不过就是开始会在练习後一起去哪边逛逛而已。
昨天我们到电玩中心玩了三人玩的击退外星人游戏跟问答游戏。实祈玩起游戏来逊得跟七年前一样,一点也没变,最後甚至还看3D画面看到头晕。
「无聊。」
实祈为了三百圆闹别扭,於是那天就此打住。
今天我们去保龄球馆,不过实祈在这里也是有八成都在洗沟。
「没意思。」
看到实祈闹脾气,我们两个都笑了。
我想电玩中心和保龄球馆一定就像实祈说的那样无聊没意思,跟明年就要成为准考生的我们愈来愈无缘了。
但我想让实祈知道各种无聊没意思的事情。
我想让实祈知道许多孤单一人时做不到的事情,当作她下次复活时的精神食粮——这样讲会不会太不吉利了?
打完保龄球以後,我们沿著河边走回家,走著走著实祈突然挤进我跟神野同学之间。彼此的手自然就牵在一起,宛如夫妻和小孩一家三口一样。
要是实祈不要沉著一张脸就更好了。
我立刻就知道实祈有烦恼,因为我是实祈的姊姊。
「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还有,要爱惜性命。」
实祈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感觉有点郑重,令我感到不安。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我想那些家伙就快来了。」
夕阳染上实祈。夕阳的橘是那么样地温暖,却显得阴暗。
「我累积的记忆应该还不够吃才对。不过那些家伙似乎在观望。那些家伙要是逼近了,到时候拜托你们——」
我不禁握紧实祈的小手。
这个规则没有缓刑,也没有酌情,敌人不会等我们。反正要是那天到来,不管我做好多少心理准备还是会哭吧!那天我是怎么杀掉实祈的?总不可能是直笛吧……钝器?铁鎚?似铁橇的工具?我的手一直记得那撞击的振动,每天晚上我都作梦,一再地提醒我:这只手是杀了妹妹的手喔。
既然总有一天终将结束,至少在结束前要过得更美、更充实。
日子愈来愈短了,那像是在显示实祈的寿命一样数人忧郁,但关卡缓慢而确实地逼近。
留下来的那一方必须要跨越那个关卡。
「我说神野同学,你有空吗?要不要两个人一起去KTV?」
我想和神野同学一起跨越那个关卡。
跟神野同学说我喜欢你吧!同盟之间不该有所隐瞒。
神野同学不知道是不是察觉气氛跟平常不同,他抿紧嘴唇後,摆出笑容。
「那刚好,我也有件事非跟左女牛告白不可。」
告白。没错,神野同学这么说了。
我们去了平常那家KTV,一说是两个人,对方就安排了一问相当小的包厢给我们。光是桌子、沙发、电视器材就塞满了整个包厢。
「对不起喔,突然邀你来。」
我用笑容掩饰真心。之所以挑KTV包厢,就是因为别人绝对看不到。这是重大的秘密会谈,当然也不能给实祈加入。
「我才要谢谢你,我犹豫过该不该说。」
我忽然想起和神野同学在咖啡厅见面的那天。神野同学那虚弱得好像快放弃的表情如今已不复见,我的目光或许也改变了,但他本身的转变更大。苦涩委内瑞拉这个乐团让神野同学成长了。
我感觉到了某种命运。我们会在这里成为情侣,我的心跳自然加速。
「那个,我可以先讲吗?」
在彼此都难以启齿的气氛下,神野同学主动开口。
「嗯。」
然後我听到了他的告白。
「我是贽人。」
神野同学淡淡地说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担心地注视著神野同学的脸。
「我一直都忘了这件事,很夸张吧!怎么会这么晚才发觉呢?」
我好想说「你是在开玩笑吧」,可是我办不到。神野同学具备太多贽人的要素了。存在感薄弱,跟班上疏离,只跟实祈有连系。连系他们两个人的是音乐。
我小学时抄在笔记上的民间传承有这样一种说法——五、贽人的歌来自遥远国度。
以前的人知道贽人的歌有些神圣不可思议,实祈唱歌的才华应该也是源自这点。从这点再加以想像的话,贽人是出自本能喜欢音乐。像神野同学的贝斯也是相当出色,他的声音也有直接打动人心的特点。
我差点就要相信了。
可是我的头脑还不至於看不出那是谎言。
「神野同学,不可以说谎喔。」
我不会责怪神野同学。相对的,我略显哀伤地注视著他。因为对方是神野同学,我才能摆出这样比轻蔑更惩罚人的眼神。
「这世上有些谎可以说,有些谎不能说喔!既然要说就要说得更夸张才行,免得有人误信。」
「我没骗你喔。」
「可是神野同学不是已经活了好几年了吗?为什么魂人不来杀神野同学呢?」
实祈就连一年都活不了喔。
「因为觉得有趣,才放我一条生路。」
神野同学面带乾笑,别过脸去。
「魂人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跟神野同学并没有疏远到会怀疑这句话。我知道,神野同学并没有机灵到说得出这种玩笑话。
「之前你帮我挑过衣服吧,就是那天回去的时候。我一出公厕,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对小学生双胞胎姊妹跟我说话,两个人自称是加那和利亚。」
又是那些家伙。
「她们说我是贽人。据说是因为被杀太多次,甚至忘记自己是贽人的稀有例子。因为前世也是忘得一乾二净,所以这次在我累积足够的记忆以前,她们就放著我不管。附带一提,左女牛同学应该也知道我的前世喔。」
没有其他选择。我们彼此都知道的贽人故事,除了荣原实祈和荒川乌子以外,就只有一个。
「——藤原同学?」
「起初我不敢置信。因为我觉得藤原同学跟我的个性实在差太多了。我就老实根那两个魂人这样说了,结果她们这么说了:『你的记忆都被吃到跟前世失去连系了,那还用说吗?』」
我感到一阵晕眩。我们似乎太小看贽人的痛苦了,我总以为贽人是不断重复同样痛苦的可怜人。
要知道实祈是连续两次被我们杀掉的特例。
被夺走记忆的贽人会重生为跟之前毫无连系的别种生物。
那跟完全死去消失有何不同?
「那两个人极其自然地解释她们来访的理由:『我们已经饿得受不了了。所以不好意思,是不是差不多可以让我们吃掉你的记忆了?』」
「然後怎么样了?」
「她们给了我缓冲期,似乎愿意等到下次肚子叫的时候。」
神野同学绝不表现出辛酸的样子,所以我连表示同情都不行。
不知何时我们在非常近的距离注视著彼此。在外人眼中看来一定很像情侣吧!可是那样甜蜜的感觉在即将「消灭」的神野同学面前就统统跑光了。
「那个,手借我一下。」
神野同学突然抓住我的手,一时间我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神野同学微微一笑要我放心。
「再次为我们的同盟握手,『杀人同盟』。」他这么说了。
神野同学的笑容表里如一。
「之前只有一根手指头,这次来勾五根手指头的份。」
「也是。」我静静点头。
「我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会为左女牛实祈的幸福全力以赴。」
「我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会为左女牛实祈的幸福全力以赴。」
神野同学的手很硬,手感就像小时候戴的棒球手套,一根根手指都被包了起来。人的手或许就是为了和其他人相系才会是这种形状。
「是实祈喔,不是乌子喔。」
那是为时二十秒、倍感漫长的握手。那个漫长诉说著同盟的强固。
神野同学誓死战斗到底。
「这样就好。我并不打算放弃跟魂人战斗,也不打算放弃苦涩委内瑞拉,我就是想确认这件事。」
神野同学并没有要我们杀了他,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跟魂人战斗的方法。
神野同学要是被杀,苦涩委内瑞拉也会消失吧。可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没办法拜托我们杀了他。
「嗯,我确实明白你的心情了。」
在狭窄的包厢里,我只能这么说。
「我希望你不要担心,我会用我的方法跟魂人战斗,我有十足的胜算。光靠我一个人根本就无计可施,但是有你们两个人接手的话就一定赢得了。」
接手这个词虽然教人介意,我还是点了点头。
「还有,这给你。」
神野同学递给我一个褐色信封,里面装著三张现场演唱的票。咦,三张?
「你能不能替我收著呢?我常常忘东忘西的,过去也有前科。而且你妹是绝对不会忘记 Cookie86的表演的。还有,我的事也是。」
至少神野同学是这么确信著。
「对不起,跟你讲这些扫兴的话。那,左女牛同学要跟我说什么?」
我已经说不出口了啦,那根本不是沉著一张脸该说的话。
「啊,我光顾著听神野同学讲话就忘记了,改天想起来再跟你说。」
神野同学这个笨蛋。
「是喔。我还有一件事想先跟你说一声,可以吗?」
随便你了啦!
「就是啊,看完这次表演以後,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吃个一次饭……希望就只有我们两个。」
不知何时神野同学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是没钱邀你去昂贵的餐厅啦,不过我知道有一间很好吃的铁板烧店……」
我瞠大眼睛。那是某天我告诉神野同学跟女孩子增进感情的三原则。
静静倾听对方说话、称赞对方的衣服、带对方去吃好吃的东西。
神野同学在尝试实践这三原则,表情比告白自己是贽人时还严肃。
神野同学难得鼓起干劲我还这样讲,的确是很对不起他,但我总觉得神野同学好妙,害我好想笑。
「我知道了。我们就去那家店吧,当然不包括实祈。」
秘密会谈不需要实祈,我们不要她背负我们的辛劳。相对的,也没道理要她分享我们的幸福。
神野同学在我搭乘的公车离去前不断朝我挥手。拜托别这样啦,这又不是永别。明天练习还会碰面,所以不要再挥手了。
明明就还看得见神野同学的身影,我却不去看他,整个人靠著椅背。不需要特别有所改变。神野同学说他会和魂人抗战到底,要我别担心。既然这样,我只要相信这点就好。现在的我只要期待星期天的表演就好。
星期天,我拉著实祈提早一个小时搭上电车。
iPod里面只有苦涩委内瑞拉和Cookie86的曲子。我放著音乐,不知何时在车上睡著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电车一直摇晃的缘故,我作了一个不怎么有趣的梦,是某个重要的人去了远方的梦。我陷入一种彷佛塞满了秋日黄昏萧瑟的寂寞心境。无论是什么,一旦失去了,就没有令人不寂寞的。
在梦里,那个重要的人朝我轻轻挥手。我也没办法追过去,就这么醒了。心底一角残留著跟实祈分离时类似的感觉。我提高了cookie86的音量转换心情。
反正梦终究是梦。就算是恶梦,用快乐的现实使之破灭就行了。
我们在Live House附近逛街,好看的靴子要价也不便宜。这世上没有什么真正价廉物美的东西,各个领域都有专家,有其相应的价码。
我和实祈共度的每一天想必也是天价。
「该走了,只剩二十分钟了。」
我在妹妹催促下靠著地图走向Live House。幸好从大马路转进一条巷子就到了,想迷路都很难。
我拿出票来,马上就要进去。
「等一下啦。」
实祈的小手拉住我。
「怎样?要去洗手间的话,里面不是也有?」
「神野同学还没来。」
「神野同学?」
那是谁?
我们班没有这个人。哼哼~想必是妹妹喜欢那个叫什么神野同学的人,却没有勇气跟他单独一起来,於是就拱我出来是吧。实祈也真是的,才刚当上我妹不久就来这套,还真是不能小看她啊。
实祈脸色苍白。
「姊姊,是神野同学喔!难道你真的想不起来吗?就是那个……咦?」
「什么嘛,实祈自己还不是不知道。」
「对了,可以给我看一下iPod吗?」
里面只有Cookk86的曲子。
「实祈,你从刚才就怪怪的喔。我们当初不是约好两个人一起来看这场现场演唱吗?有伴要来我是不介意,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先告诉我一声。」
「奇怪的人是姊姊才对。我们当初是约好三个人一起来的!」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因为你看,票也只有两——」
不知为何票有三张。明明两张就够了啊。



4 杀我几次都行,我会一再复活
原谅乌鸦一身黑的罪过 要惩罚就惩罚我
出自苦涩委内瑞拉 【乌鸦之罪】
听好?这件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不管是死党家人情人都一样。
嗯,这件事我是听吉川同学说的,所以尤其不能给吉川同学知道喔。
那我要说了。
这附近的高中有个叫神野真国的女高中生。真国是个极其平凡地到学校上课、极其平凡地跟朋友玩乐、极其平凡的高中生。但真国因为不小心目睹某个仪式,就被消除掉了。
那是在这个镇的山中持续了千年以上的诅咒仪式。
就是啊,京都市区东侧山上有个以前用来丢弃死人的地方。因为穷人没钱火化,就让尸体曝尸荒野。
因为这个缘故,吃尸体的怪物开始出没,到了晚上谁也不敢靠近山上。那个怪物当然也会攻击活人,不过受害情况并不清楚。这是因为被那个怪物吃掉的话,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关系,就会变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於这个世上。
丢弃尸体的风俗消失以後,那个怪物也因为食物减少就不再出没了。然而一直有人想要利用这个怪物做坏事,毕竟要是受害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话,就是完全犯罪啦。
不管是五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前,甚至是现在,都有人举行奇怪的仪式要召唤那个怪物出来。竖起耳朵仔细听的话,应该偶尔会听到从山上传来奇怪的音乐,那就是召集怪物的仪式所使用的音乐。
就算毫不知情,一般也不会想去调查那种奇怪仪式的真相。
但真国一个不小心,凑巧看到了那个仪式。
毕竟那座山附近有女校,是迷路误闯了吗?还是试胆呢?总之真国看到那个仪式了。然後,为了灭口,那个怪物把他——
最後真国消失了。没有半个朋友发觉这件事。
但故事还没结束。举行那个仪式的人为了避免秘密泄漏出去,就把真国的朋友给一个一个消除掉,真国的朋友解决完以後,就换成朋友的朋友。那些解决完以後再换其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然後有一天将会轮到自己……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嘛!只不过,有件事我有点在意。比方说这个班上男生不是比女生多了四个人吗?偶尔我会想,该不会本来其实有更多女生,却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呢?
当然我并没有证据。不过,比方说教室後面的扫具柜前面那一带,那块突兀的空间以前好像有桌子才对。对不起,那只是我的错觉。
故事就到此结束。听好?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喔。因为假如传闻属实的话,怪物会跑来的。
「好奇怪喔。应该不可能会有这种事才对……」
姊姊把手放在头上,发出「唔~」的声音。这证明她真的碰到困难了。一年里面顶多只会看到她这个样子五次。
「你真的听到这个传闻了?」
姊姊再次向我确认,我再三点头。
「真的啦~我才不会骗你。」
「也对。我并不是在怀疑你,对不起。啊~搞不懂、搞不懂!」
姊姊不停发出「唔~~唔~~唔~~」的声音,一张脸贴到了桌子上。她把手伸向纸杯,但里面已经空了。然後她朝著柜台说:
「千夏,再来一杯香甜焦糖奶茶。」
「好的好的,请用。」
端出来的是一杯水。
「本店续杯仅限开水。」店员千夏这么说。
「小气。」我代替姊姊气呼呼地抗议。
「可是~这已经是第三杯了耶。就算我调的香甜焦糖奶茶是极品,也不能这样优待你们。」
千夏挺起丰满的胸部。这一挺,搁在头上的帽子就快掉下来了。
「那,我喝水就好了。」
姊姊按著头回答,看起来好像宿醉的人。
「我说你们两个从刚才就在烦恼什么啊?有烦恼的话就交给我这个姊姊!女高中生可是很了不起的!毕竟我站在这里一个小时,只是每十五分钟做一次可丽饼而已,就可以拿到九百五十圆!」
千夏再度挺起胸膛,帽子就这么滑落下来了。我帮她捡起掉在柜台前的帽子。
「来,帽子。千夏这家可丽饼店生意真差,枉费这家店还开在车站前说。」
「呜哇,我被老主顾——而且还是小孩子瞧不起!打击啊!」
千夏似乎是真的受到打击,因为她是那种有话直说的人。
「唉,算了。那,你们到底是怎么了?该不会是恋爱烦恼?如果是的话,本店也提供特制可丽饼喔!应该说我好闲吧!就算打工再轻松,也未免太闲了!光是今天在营业时间擅自做来吃掉的可丽饼就有三个!我现在华丽地升到了糖尿病阶段!要怎么补偿我啊!所以请提供打发时间的话题,Come here!」
看来千夏非常想听。姊姊猛然拾起头来说:
「我问你,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什么名字?」
「神野真国。」
姊姊慢条斯埋说起神野真国的故事。那跟目前听过的传闻又不太一样,不但有具体的学校名,而且真国变成了国中生,不过内容大致相同。我告诉姊姊这件事後,姊姊跟我说这个故事还有更多类型,还有一些故事的真国是男生。姊姊果然是热心研究,真了不起。
「讨厌……我很怕恐怖故事。我甚至曾经因为看了一部关於诅咒录影带的电影而留下心灵创伤……」
千夏当场发抖给我们看。
「可是,这个故事怎么了吗?难道你们要在附近办试胆大会?」
姊姊摇摇头。
「我总觉得很诡异。因为真国这个人的存在既然消失了,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传闻呢?」
「什么嘛,亏你还知道得那么清楚,却连这种事也不懂吗?」
千夏竖起一根手指头,得意地说:
「那是因为传闻就是这样啊。」
那天晚上,姊姊到大卖场买了催泪喷雾器回来。
「我们去确认吧。」姊姊说。
「果然还是不去不行。」
「嗯。这个传闻不太妙。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不晓得神野真国这个名字是件非常糟的事。」
肯定就是这样。姊姊说的话绝对不会错。
我们已经下定了决心。
「那就我来拿喷雾器,姊姊负责带路和拿手电筒。」
姊姊一个劲地爬上设有女子高中和女子大学的山坡,照这样走下去似乎会进入山路。这一刻终於来了,我拿著喷雾器的手也握得更紧。
要是有坏蛋在,看我怎么收拾对方。
山路相当长,走起来很累人,但我的心思集中在耳朵上,因为我一直听到奇怪的旋律传来。
那个声音来源就在应该是几乎接近山顶的地方。
似乎是真的在举行仪式。
凭气味就知道了。
对方是贽人。
「慢慢地,别让对方发现。」
姊姊这一提醒,我静静点头,拿著喷雾器的手也握得更紧。
我悄悄从下方接近。虽然有月光,但是被树遮住了,不是很清楚。从後面接近……发射!
敌人发出惨叫。成功了!似乎奏效了!
「成功了!」我大声说。
「成功了呢!」姊姊也大声回应。
——这时候,从树後面冒出某样细长的东西。
光线很暗,看不太清楚,我猜是直笛。
我一个重心不稳,当场滑了下去。石头和树接二连三撞到我的头和脚。
「好痛好痛好痛!」
当我好不容易来到地面,想要站起来时,一个巨大的影子咻地站在那里。
影子似乎拿著某种重物。
「去死,怪物。该死的魂人!」
那个重物飞向我的头——
「神野真国」
实祈一再重复那个名字,就连回家以後也还是这样。
实祈还热切告诉我神野同学玩过乐团的事,以及三个人一起去KTV或电玩中心的事。
可是我却连一次「我想起来了」都说不出来。这跟忘记不一样,那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於我的人生。每次我说「我不知道」,实祈就愁容满面,整个人沮丧起来。可是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为什么我想不起来神野真国这个名字呢?为什么我想不起来那个跟我一样喜欢实祈的人呢?
答案已经出来了。
事情非常单纯。
所以我不愿这么想。
那个人被魂人杀掉了,那个记忆从这个世上脱离消失了。魂人会吃记忆,并没有规定非吃贽人不可,於是不幸的神野同学消失了。反而是实祈还记得他才不可思议,是因为他共度的时间很长的关系吗?
反正一定是那些家伙,就是加那和利亚那个混帐二人组。我打从心底痛恨魂人。
我们不能容许「某天突然有人变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种事发生。就算再怎么丢脸、再怎么想遗忘,我们都得拖著这身记忆活下去,但那些家伙却粉碎了这个规则。
我差点就要抓起装著姜汁汽水的杯子去砸厨房的窗户,这把怒火要是不藉著暴力发泄出来的话,我好像会疯掉。
可是从背後而来的软绵绵攻击打消了这个情绪。
攻击者是实祈。实祈靠著我的背,用力抓紧了T恤。
然後,她发出像小兔子叫的声音说:
「拜托了,只有明海绝对不要消失……别留下我一个人。」
实祈的手热得我好像快烫伤了,那股热只为了维系住我而使用。
没错,地球上认识实祈的人只有我,这点我心知肚明,但这点却成为重担。
我一直只想著要保护实祈。为了这个目的,就算稍微涉身险境也无所谓,我就抱持著这种肤浅的英雄主义。但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要是我梢有差错导致自己消失,实祈就会变成孤单一个人,这样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的性命还要加上实祈那份的重量,我真想把轻易就动怒失常的自己给揍一顿。
「明海,你不可以糟蹋自己的性命喔……你要一直跟我在一起……」
「没问题的。」
我转过身去,轻轻抱住实祈。这是为了表示我人就好端端待在这世上,无论何时都会一直看著实祈。
「我不会再让实祈被夺走任何东西。」
「真的?绝对、绝对喔?明海绝对不要变成像神野同学那样喔!」
实祈哽咽著,抓著我不放。她发出了平常难以想像的嚎啕。
说起来真不像话,我居然为妹妹的成长感到欣慰。
太好了,实祈也会这样哭呢。
实祈愈来愈有人味了。那些冷硬、尖锐的部分渐渐变得柔软、圆滑起来。
但我果然还是不能放过那些害我妹哭的家伙。
「我不会骗实祈,我才不会骗人呢!管他是神还是魂人,我要统统收拾掉。我要揍到对方道歉为止。好,就来杀吧!杀掉魂人!」
我赌上性命这么回答。只不过这次可不是莽撞的神风特攻队。
「可是打倒魂人这种事……」
「办得到喔。」就说了我赌上性命了嘛。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要守护实祈和我的幸福。
「我们有平常应该绝对无法使用的武器。」
「是什么?」
「神野真国的名字啊。」
照以往的规则,我们应该绝对不可能会晓得已经消失的人的名字才对。如果想知道的话,只能像藤原同学那样听魂人讲才会晓得。
但那个规则这次不成立了,我也不晓得原因。或许是因为实祈跟神野真国的感情之好使然也说不定,或许还有我没发觉的法则存在也说不定。总之不管怎样都好,只要能成为打倒那些家伙的工具就行了。
「只要有那个名字,应该就能引出那些家伙。」
要做的事只有一个,就是放出神野真国这个人被杀掉的传闻。
魂人应该会怕得发抖吧。神野真国应该已经被自己吃掉了才对,应该已经不存在於这世上才对。那些家伙要是相信这个原则,那么传闻四起这件事就不可能发生,於是敌人便会来验证这个传闻。
我们就趁机下手。
有件事我不放心。那些家伙真的杀得死吗?可是,就算那些家伙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如果是我们出其不意的话……那些家伙总是在把人拉进他们那边的世界时才采取行动,要是她们在这个世界动手,至少就算是小学时候的我都还有办法逃走。我猜这个世界有这个世界的规矩,那些家伙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改变不了这点。既然这样,头要是破了,心脏应该就会停止跳动。要停啊,要是不会停的话,计画从一开始就行不通了。
我告诉实祈这个计画。动作要愈快愈好。谁怕谁啊,就来场战争吊慰神野同学吧!
我们到处散播神野同学的传闻。
女孩子无论何时就跟喜欢甜甜圈一样喜爱八卦,传闻愈传愈走样,神野真国时而变成女生、时而变成国中生、时而变成富家子弟。
传闻在全镇女生间传开。
神野同学的名字传了开来。
继续传下去吧。贽人比谁都更不轻言放弃。
我们的集会在阿弥陀峰这座山的山腰举行。从女子大学所在的山坡一直往上爬就会进入一条山路,在山路途中有块空的地方,我们每晚都在那里弹奏吉他——虽然吉他都是实祈包办就是了,我也吹笛助阵。
我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因为这是献给神野同学的哀悼歌。
我们1每天半夜都来唱歌,没有听众,但无所谓。
普通的歌都是有对象的。情歌是给恋人,舞台表演的歌是给广大歌迷,国歌是给国民,人要给自己勇气时也会唱歌。
可是,这首歌是为了不存在的某人而唱。
给「乌有」的歌会传到这世上的何处呢?
还是会传到那个世界的某处?
没有答案。要是有答案,那就表示我们错了。这两个星期,我们每天都唱著【神野真国】这首歌。
然後,敌人终於造访了。
虽然很暗以致於看不清楚,但我知道二人组爬上了山路的斜坡。我停止吹笛躲到树後。月亮好耀眼,二人组其中一人拿著疑似喷雾器的东西。对方悄悄从背後接近,朝实祈喷下去。敌人笑著说:「成功了!」「成功了呢!」
这时从树後伸出某样长长的东西。
是我的直笛。
直笛戳中其中一方的喉咙。
被戳到喉咙的那方当场重心不稳,倒栽葱滑下斜坡。
「好痛好痛好痛!」
听到惨叫声从下面传来,留在上面的人也不加思索往下面看去。
「没事吧?利亚!」
这时我已经改拿著混凝土块。
「去死!」
一击就打倒了剩下的那方。
我无暇沉浸在余韵里。我连滚带爬地下了斜坡,朝还没完全爬起来——似乎是叫利亚——的那方挥下去。
「去死,怪物!该死的魂人!」
利亚正想逃,碎块就命中了她的脸颊,她顿时失去了平衡。我朝她额头挥下去,伴随著一股不怎么强烈的触感,对方一屁股跌坐在地。我再补一击。
老实说,我好怕、好痛苦、好思心。
快吐了。
每一击都让我有种自己的内脏被搅得一团烂的感觉。
杀人怎么会这么艰辛呢?
每当我挥下武器,就觉得自己变成孤单一人。
我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实祈,闭上眼睛。挥下去。挥下去。挥下去。
万一我搞错了,其实对方不是魂人,而是普通人类女孩的话……无谓的假设再次涌上脑海,我眼前发黑。过了两次以後,那家伙就再也不动了。
这段期间,实祈始终没停止弹吉他,想必就算断了一只手她也不会停止。
我立刻折返。
加那仰躺在地,呆呆望著月亮。
「月色真美。」
加那露出宛如苦笑的表情。
「而且音乐也不错。」
「住口。」我的声音尖了起来:「害神野同学再也无法歌唱的你,有什么资格称赞!」
「哦,你这么难过啊。」
「那还用说!」
「你说谎。」
有如乾冰的声音。
「因为你根本就不认识神野真国。」
很遗憾,加那说的没错。我不认识神野真国,我并不难过。
第一个人是我打定主意要报仇才会坚持到最後。
可是,要知道所谓的报仇是源自於对被杀者的怨恨或憎恶。
但我甚至连神野真国长怎样都不晓得。
「我们不会留下悲伤,跟你们人类不一样。可是你却要杀我?」
我把碎块高举过头。这一击下去,一切就结束了。可是,这个暴力是为了谁而行使的?
「左女牛明海,你能为这个痛楚负起责任吗?」
加那喘得肩膀上下起伏,只用那双眼睛静静望向我,这么主张。
但答案早就出来了。
「当然可以。这个暴力是为了我和实祈。」
对,为了今後活下去的我和实祈,必须开创出一条生路才行。
「哦,不过话说回来,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神野真国是谁?」加那问了。
「少装蒜。」
「我才没装蒜。我们才没吃过那种人类,害我们都饿得前胸贴後背了,你到底是指谁?」
「一定是我很重要的人。」
我闭上眼睛砸下碎块。
「那就没办法了。」
魂人最後这么说了:
「杀我几次都行,我会一再复活。」
这段话我好像在哪听过。
之後我和实祈把信封埋在山腰,里面装著多出来的那一张现场演唱门票。
我一点也不难过,我的感情就像内海一样平静无波。
我知道要悲伤也是有权利的。面对疑似不幸的不明确事物,我不知道该如何拿捏距离。
实祈什么也没讲,不是不讲,而是讲不出来。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曾祖父的葬礼。在我们乡下,会拿纸写上一干万圆或五千万圆放进棺材里,这是为了让故人在另一个世界不会缺钱花用。不光是纸钱而已,出殡前还会把装饰会场的花、或生前读过的书、或爱用的草帽塞满棺材内侧。
但我们都知道,死去的人什么都带不走。这个世界的东西会一样都不剩地沉进三途川。
曾祖父经高温烧过以後,变成了细碎的骨灰。曾祖父会留在这边这个世界的东西也只有这个了。所以我们会哀悼、惋惜那些白白细细的灰,因为那些无可取代。
就连几乎没见过曾祖父的我都把头埋进妈妈肚子里哭了,我并不是为曾祖父的死感到悲伤,我是为失去曾祖父这个人感到恐惧。
人一旦死去就结束了,仅留下白灰。我们就靠那些灰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已经到另一个世界的人。
但神野真国连灰都不留。
我们在急就章的墓前合掌,为了某样不明不白的事物祭拜,这种行为跟没有对手也没有墙壁的接球游戏很像。
这份镇魂之意真的能传给神野真国吗?
实祈朝坟墓走近一步,手上握著铲子,她挖开坟墓,然後就这么不停铲了起来。
「你、你在做什么啊。」
实祈不发一语地抽出装著票的信封。
「不用埋起来也没关系。因为祭吊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遗忘。」
实祈用双手把被土弄得皱巴巴的信封拉平。或许实祈说的没错,我会不会只是想忘了这些不明不白的包袱呢?
「我说,实祈,我们要一直记得这个名字喔。」
虽然没有回答,但我知道她点头了。
实祈慢慢拍掉土,从信封里抽出票来。上面印的日期已经过了。我们并不晓得他消失的正确日期,我们只知道他没能活到那一天。
实祈看过票上面的字以後,鼓圆了信封,要把票收回去。但是票被某样东西阻碍,就是放不进最里面。
「这里面还有东西喔。」
阻碍的原因,是折成三折的信纸。
一道雷劈到我头上,那跟强烈肉桂香味很像,同样都能使人意识忽然远去。
「对不起,给我看一下。」
我从实祈手上一把抢过信纸,不可思议的是,我费了千辛万苦才摊开那封信。要是摊开那封信,或许一切都会改变,神野真国这个咒语会实现,有些什么正这么告诉著我。
但那张信笺根本就是白纸一张,就连一句问候也没有。
「什么嘛,根本就没写字嘛。」
「给我看看。」
这次换实祈一把抢过去。我正想说「看了也没用啦」就打住了。因为实祈专注地看著那张白纸。
「『左女牛明海小姐、实祈小姐:你们好吗?』」
实祈毫无抑扬顿挫地念著。
「难道上面真的有写字?」
实祈点了一下头。
实祈用一贯冷漠的口气念出那封信。
左女牛明海小姐、实祈小姐:你们好吗?
我把这封信和票装在一起。因为我想你们搞不好会看到这封信。实祈要是看得到这封信的话,就表示大获成功了。结果如何呢?
我神野真国决定自己杀死自己了,日期未定,因为我打算躲避魂人到最後一刻。抱歉吓到你们了,但这并不是悲观的消极。我就算死了,几年以後就会回来,而且记忆也没有被夺走,所以依然是原本的神野真国。这个计画要是成功了,会是个惊人的大发现喔!因为这就表示我们贽人如果主动寻死,或许就可以一直作自己。
话虽如此,我不会要实祈去死。非得一直死不可这种事果然还是太心酸了。所以,我这样或许是自作主张,不过我希望你们两个可以打倒魂人,永远过著幸福的生活。
魂人只要肚子一饿,力量似乎就会变弱。我是不知道味觉会不会因此而变好,总之她们一直在等待可以确实到手的我。所以要是我突然消失了,那些家伙应该会混乱。我希望你们设法趁机动手,如果能在被带到她们的主场之前攻击的话,应该就有胜算才对。
实祈小姐:
其实我或许应该早一点告诉实祈这件事才对。但要是我这么做,你们两个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我决定瞒著你们,自己一个人进行计画。再说计画要是成功的话,我几年後就会回来了啊。在那之前,请不要荒废吉他的练习。因为几年後苦涩委内瑞拉就会复活了。还有,对不起我偷了实祈的讯号线。为了这次作战,我只能这么做。
还有,我决定不再叫你乌子,实祈就是实祈,你姊也是这样跟我讲的。
明海小姐:
我想左女牛同学一定看不到这封信,所以就悄悄记在这里。我喜欢左女牛同学。言尽於此,再见。但愿这个再见不会成真就好了。
实祈根本就不懂得设想,所以她把全文都念了出来,神野同学的心意也就完全曝光了。这果然是告白吧。
真是的,我在墓前到底该难过好几年见不到面,还是该高兴我们还能再见呢?真是伤脑筋。
「姊姊。」
我被人拍拍背、递手帕。
我哭了。明明就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却哭了。因为我连神野同学的脸都想不起来。眼泪不负责任地从我脸颊滑落,渗进土里。
我真是个魔性之女。
明明就不难过还哭。
明明就不难过还哭。
就算不难过也要哭,为了神野同学。
我从包包里翻出行李,瓶装肉桂和瓶装可可粉和小袋装粗砂糖。
我先淋上肉桂,再洒上可可粉,最後再倒上粗砂糖,地面於是变得有点白。
「你在做什么,姊姊?」
「改造。」我说。
这个墓是为了我们活著的人而造,是为了给我们记住而建的,所以装饰得可爱一点也无妨。
我在心底对神野同学说:
如果这一生过得很苦涩,请在那个世界过著甜蜜的生活。几年後,要是你回来了,请务必来找我。就算到时候我有对象了,我也绝对会和你交往。
虽然我猜到时候我肯定不记得你,但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说自己是贽人。
「我跟你说,明天回家我想去乐器行一趟,添购好的器材。」
实祈已经在思考神野同学回来时的事情了,她说两三年後苦涩委内瑞拉这个乐团要「再」出发。在实祈心里,这已经是决定事项了。
这样就好。魂人死了,今後实祈要极其平凡地活下去才行,然後跟我吵很多架就好;既然是人类,活得像个人类就好。
我就这样保留结论,牵著实祈的手,离开了墓地。还有未来的我们,不应该一直停留在连尸体都没埋的墓前。
不对,这甚至连坟墓都不是,这是装著神野同学的时空胶囊。
这样神野同学的葬礼应该就算结束了,只是事情似乎不会这么顺利结束。
就在我们差不多应该要从山脚进入市区街道时,实祈停下脚步。她的眼睛看向空无一物的银杏树。
光是这样就弄得我忐忑不安,实祈平常是会采取奇怪的行动,但那只是奇怪,却没有一样没意义。要是她跟我说「魂人来了」,我应该会当场昏倒吧。
但实祈目不转睛地盯著银杏。我战战兢兢地一看,只见树枝上挂著绳状的物体。
「你在看什么?」
我投降,开口这么问她。
「神野同学。」
我发出了像企鹅叫的怪声。
不过,我眼中当然看不到那边的神野同学。
「难道是神野同学的幽灵?」
「不是,是尸体。」
实祈一点也不吃惊的样子,这么说了。接著小声说「喔,原来是这么回事」。
「到底是怎样啊?」
「你看那棵树吊著某样东西吧,那是我之前在找的讯号线,神野同学就是用那个上吊的。」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也模仿实祈。
神野同学并不是自杀,他是被实祈的所有物杀死的,所以神野同学才会偷讯号线,这是为了让实祈留下记忆。
然後,这个计画彻底成功了。
「我问你,神野同学帅吗?」
「不知道。」
实祈对姊姊的恋爱真是漠不关心。
我在树枝下试著挥了几次手,但统统挥空。
「没关系啦,我来放他下来。」
实祈动作颤巍巍地解下透明的尸体,我在她前面合掌祈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冬天近了的关系,双掌从指尖开始冰了起来。
我们春天再见。



尾声
妹妹不知为何非常会弹吉他。她弹得真的很好,连不懂音乐的我也为之咋舌。
妹妹的弦没了,於是我们前往闹区的乐器行。虽然这跟我没关系,但妹妹要我跟她一起来,我也只好奉陪了。
她八成想在半路上要我请她喝果汁吧!我总是请她喝果汁。我很宠妹妹,而且是高卡路里的宠法。因为我想让她知道各种果汁的味道。
今天狭窄的商店街依然热闹,我牵著妹妹的手,以免走路慢吞吞的妹妹跟丢。顺便一提,在耶诞节时期,这条街上的情侣有八成会手牵手助长拥挤。
大马路过到一半,号志灯就开始闪了。
我继续慢慢走,但妹妹似乎非常介意,拉了我的手好几次。她看这样依然没效,就自己一个人先跑走了。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在走,不会被车撞啦。
我与迎面而来的人擦肩而过之际,忽然感觉到落山风吹过。
「抱歉似乎造成你们的困扰了。」
红T恤少女看著我。
「我已经知道被杀有多难受了。」
黑T恤少女从红T恤少女身後采出脸来。
我的脚像中了咒缚一样动弹不得。不对,连嘴唇都不能动。
「所以我们今後会克制」「会忍耐」「不拿贽人」「当食物喔」「况且就算要吃」「也是有办法不闹出人命的」「祝各位」「永远幸福!」
只有两人的声音无视於停止的时间传来。
『杀我几次都行,我会一再复活。』
两人最後齐声留下这句话,咒缚便解除了,人群的喧嚣又回来了。我仓皇转身一看,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我突然有种恐惧与放心交杂的奇妙感觉。勉强要举例的话,就类似考试时的气氛。
魂人没死,但我们也重获和平。这样算获胜吗?
眼看号志灯已经变红,这下我也赶紧冲向实祈,然後伸出右手抓住实祈的左手。
过去我用这只右手杀过实祈。这个事实只记在我和实祈的心里,所以今後我要把这只右手交给实祈保管,以免这种事重演。
仔细一看,实祈拿著类似麦当劳的纸杯。
「你是什么跑去买这个的?」
「这是魂人给我的,说是聊表歉意。」实祈这么说。
里面装著甜腻的奶茶。
路上的店家播放著流行歌,实祈吹著口哨与之对抗。我已经把那个歌词背起来了,激越里…带著悲伤。
是【贽人】。
我因为听了太多遍,已经把那个歌词背起来了。
贽人
l 不怕吗?这条街 有太多人
然而目标 却总是 冲著我来
逃也没用 真卑鄙 二对一吗?
我动弹不得 就被 献上祭坛
那些家伙的牙 缓慢得 救人不耐
因为对方知道 我无法 咬舌自尽
在一切结束前 变成机器人 等著吧
天谴之刀啊 刺进他们胸前!
2 有些机会 千死 一逢
但愿 千吻 足以实现
心想死也无所谓 置生死 於度外
却忘了 五分魂魄 也有千亿价值
我的歌要是引来 怪物 上钩了
天谴之刀啊 刺进 他们胸前
3 不怕吗?这条街 有太多人
然而目标 却总是 冲著我来
我收集了 武器 举起左轮手枪
看我瞄准头部 将之 打成蜂窝
你若 夺走十命 我便以百命
掌握 一千次 一万次幸福!
杀我几次都行 我会一再复活
杀我几次都行 我会一再复活
贽人 比谁都更 不轻言放弃
这歌词真怪,至少不是最近主流的歌词。
顺便一提,这个歌词是v er·2。本来的歌词更绝望、灰暗,是因为那封我看不见的信才改变的。
听说神野同学替【贽人】想了别的版本,写在信纸背面。跟实祈比起来似乎要积极光明得多了,现在这个版本的第二段歌词就深受神野同学的影响。
「不过,狗血的地方都跳过了。」
实祈这么强调,比方说「千死一逢」那段的确是狗血了点也说不定。
这时候我收到了一封简讯。我心想:是谁啊?原来是广峰。简讯内容要我在傍晚时到下鸭神社一趟,日期随便哪天都行。
我指定今天傍晚。
「实祈啊,我要去某个地方一趟,你也跟我一起来吧?」
「好啊。」
「不过时间还很充裕,我们买完弦以後再去星巴克吧。」
傍晚,神社境内没什么人。广峰就等在参道途中。这个男的就不能再挑个好一点的地方吗?
广峰没想到我会跟妹妹一起来。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妹回避一下……」
「她不能在场的话,我就要回去了。找我什么事?」
「那个,我对左女牛同学——」
这时我抓住妹妹小巧的肩膀,手一搂,迅速夺走她的吻。嘴唇只碰到一秒,广蜂的表情就像看到妖怪。
「我比较喜欢我妹,再见。」
我们配广峰太浪费了。因为我们女孩子接下来会变得愈来愈可爱,女高中生就正值高年纪呢。
笔直的参道还满适合行进的,我就照著【贽人】的节奏快步走去。实祈也慢条斯理跟了过来,这样就好。走了起码十步以後,我终於开口道歉:
「对不起喔,实祈。」
「就是说啊。谁教姊姊的嘴啊——」
实祈小跑步过来抓住我的衣摆,大声抗议说:
「有肉桂的味道。」



後记
我一次可以吞二十粒绿藻锭。
幸会,我是森田季节,住在京都北边。因为编辑交代我写一些有趣的事情,於是我试着探第一行就写下有趣的事情(真人实事),还可以吗?
顺便一提,这是标准纪录,最高纪录是一次吞三十粒。厉害吧?
那么接下来为各位说明一下本作。从书名也看得出来,本作是叙述在南美洲委内瑞拉遭绑票的日本观光客为当地警官雷蒙德救出的故事。插个题外话,就、就是!当初不是起名为雷蒙德,而是李奥纳多!
总觉得空虚起来了,所以我决定还是照普通方式写吧。
本作就内容来说应该算是「充满淡淡惆怅的恋爱故事」吧!至少应该没办法断言「才不是这样」才对。所以,喜欢这种微苦系故事的读者请务必赏光。
那么接下来是致谢的时间。
首先是各位评审委员及编辑部的各位,由衷感谢各位赏识提拔。我会精益求精,不会使各位蒙羞。为免违背诺言,我会起草一份捺血印的起请文。要是我破坏誓约,梵天、帝释天、四天王、全日本四十七都道府县大小神只将会在我四十四处关节与八十三根骨头与九亿毛孔注入苦痛(数字是随便写的)。
文仓十老师,非常谢谢老师为本书绘制动人,不,应该说是感动人的插图。这份喜悦要是转换为能量的话大概可以在天上飞个五公里。特别是加那和利亚真的好可爱好可爱……这份怜爱是父母疼惜子女的心情。我希望将来务必安排她们进贵族女子学校,再送去英国那边留学。
我还要感谢那些有时揍我、有时骂我的各位朋友。尤其是中道、田中、高山、中西、斋藤诸氏特别照顾我。下次我会请各位吃点什么的,比方说香菇之类的。
最後我要向拿著本书的各位从京都郊区致上最大的香菇……不对,是谢意。
请各位好好保重,千万不要像森田这样每年都食物中毒或得肠胃炎。
平成二十年吉日 森田季节 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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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森田季节
插图:文仓十
译者:林均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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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1191922048 騎士
好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10 年前 0 回復

battle100 王爵
这也是个悲伤的故事呢。不过结局算是好的。
男主杀了女孩,是女孩求他做的。
女主也杀了女孩,是小学生时做的,不过详细
来说,是女孩自杀似(在女主满足了她的小小愿望)
后来又搞出男主也是那个贽人。至于后来的布局杀魂人也还是不错的。(凡人的反抗)
最后魂人还是没死,不过倒似乎因为死过一次知道了
自己以往所做的事的错误,似乎改过了。(稍微有些太天真了,改过的也太容易.)

14 年前 0 回復

cccctv12 公爵
看完感觉没白看,文字很自然,我也想写这种风格的小说,就是这种感觉吧。

14 年前 0 回復

yukunki 公爵
插画很有感觉的说,很像K-on的说
之前看了彼方的测评,似乎有点半月之空的感觉
阅读ing……

14 年前 0 回復

恶梦再来 騎士
结局优点意外,没想到还算是HAPPY ENDING

14 年前 0 回復

adsn 平民
对委内瑞拉这个词无法理解的人路过

14 年前 0 回復

tiannamaker 子爵

这插图实在有点……怎么说呢,看完感觉和没看似的
啊,难道说这正是配了“赘人”的主题吗!?(默)

这个故事题材很新颖,冲突部分描写的更激烈些的话我可能会更喜欢。
话说出第二本的话故事究竟要怎么接下去啊Orz

14 年前 0 回復

32165421 公爵
本帖最后由 32165421 于 2009-12-8 06:22 编辑


食完回复。这小说看着有种柔和的感觉---从叙述者左女牛的方面。但是客观看来,她们还真是大胆啊,就像走钢丝。

14 年前 0 回復

raul1977 公爵
很不錯的輕小說啊,神野最後悲劇啦,不知道是否還有續集

14 年前 0 回復

卡卡雅 王爵
哈~很意识捏~
至少在下感觉不到现世感~
浪费插画了~
泪奔ING

15 年前 0 回復

飞天牛 子爵
我由于好奇书名的委内瑞拉到底是什么,先看了下尾声,结果发现GL出没,闪光弹把我刺瞎了,撤!

15 年前 0 回復

4580586 勳爵
看这名字貌似和轻小说不沾边...不过进来看后发现原来是可以这样理解的- -支持!

15 年前 0 回復

r05fex 王爵
令人意外,因为只看标题的话还以为是文学向作品,但是这确实是轻小说。嘛.......还没有精读,所以读书去先

15 年前 0 回復

vorgibazz 侯爵
呃... 那個吉他令我穿越到輕音了.....
看名字完全猜不到內容啊~~
觀望一下....

15 年前 0 回復

blid 王爵
本帖最后由 blid 于 2009-10-5 05:19 编辑


难以想象,出版社会代理这么一本书。

说它故弄玄虚呢,还是意识流呢?总之,这不是一本会讨好读者的书。

有时候我在想,每一个作者,心里都有种冲动,会写出那么一本或许只有自己看得懂的书。而神奇的是,用不着像Travels with my cats里面那样自己出钱给印他个百十本,馈赠亲朋好友,充填自己的书架。或许有一天会有后人偶遇它,也踏上一场寻书之旅。

至于通过出版社显现于世,乃至于化为他邦文字再度出版,则是我辈不可妄测的造化之功了。

15 年前 0 回復

darknoss 侯爵
這本...該怎麼說...非主流系列的小說吧,
東立代理這本應該賣的很不好吧,
舉了許多搖滾樂團,故事又是奇幻類
看到中間就受不了直接跳著看了
只能說電波不合吧~
還是要說一句~錄入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xyzchwn 子爵
插图怎么看都是音乐类的小说啊,怎么介绍中一点都没有音乐的元素在里面啊

15 年前 0 回復

bcw 皇帝
咋看名字很奇怪.....
不過發現插畫非常贊....萌狼的插畫啊....
不過這劇情....殺人?

15 年前 0 回復

chenlunno1 公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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