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之契约书Ⅰ-Public Enemy Number91[二阶堂纮嗣][录入完结][黑暗系,重口慎入]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0-8 10:5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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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要实现愿望吗?
  之需要你那21公克重的『灵魂』作为代价……
  第4MF文库J轻小说新人奖<佳作>得奖作品!!

  九之契约书Ⅰ-Public Enemy Number91
  作者:二阶堂纮嗣
  插画:山本ケイジ
  译者:好吃棒





  『九侦探事务所』。街上某栋挂着这个招牌的破旧大厦里,有一位窝在房里偷闲的银发美少女「九」,及另一个打扮从头到脚全黑的男子「一」。他们两人是专门透过帮人实现一个愿望的「契约」来狩猎灵魂的恶魔。九与一今天同样在等着敲响生锈房门的『人类』上门。他们正引颈期盼人类的行动与疯狂……「开玩笑的啦。我们两个其实是非常友善的恶魔,能以诙谐的方式理解人类的所作所为,同时还怀有浓厚的兴趣耶,妳说对不对啊?九。」,「吵死了。你只是一只乌鸦而已,一。愚蠢的乌鸦。蠢鸦。拜托你就别再讲话了!不讲话会死吗?那你干脆去死一死!」「妳讲话好狠喔!
  永恒既是一场白日梦,同时也是一段没有尽头的黑夜一一新锐作家强力推出,风格鲜明的现代奇谭!

  二阶堂纮嗣
  第4MF文库J轻小说新人奖<佳作>得奖作家。
  喜欢电影与摇滚乐。

  山本ケイジ
  以另一笔名「超肉」同样也十分活跃的插画家。
  有『仰望半月的夜空』,『シニガミノバテッド。アンノウンスターズ。』(电击文库)等多数代表作。另有出版画集『山本ケイジ画集半月
- HANGETSU -
』、『超肉画集 新月
- SHONGETSU -
』。














  【九】
  1.自然数。
  2.卡布列克数,Perfect totient number
  3Ichijiku。长着银发少女外表的恶魔。

  【一】
  1.自然数。
  2.最小的卡布列克数,斐波那契数列的起点。
  3Ninomae。具有青年外表恶魔的使魔,是只乌鸦,十分长舌。

  【契约】
  1.彼此协商约定之意。
  2.人神之间所立下的约束。旧约圣经,新约圣经。
  3.以灵魂为筹码,恶魔替人类实现一个愿望。

  【灵魂】
  1.寄宿在肉体的精神。
  2.心。
  3.和恶魔订下契约所必须付出的对等代价。

  【jellyfish aquarium】
  「…………」
  「妳该不会生气了吧?
  「我正在犹豫该不该生气。」
  「欸,小绿,如果我交了男朋友妳会怎么办?
  「干嘛突然提这个。我会恭喜妳呀。妳交到了吗?
  「怎么可能。」
  「那这通电话的意义是?
  「我说过啦,忍不住想惹小绿一个头两个大。」
  「我头已经够大了。可以挂掉电话了吗?
  「我可能要闹自杀喔,我要妳现在马上来找我。」
  「这是哪门子玩笑?
  「我在想要是我这么说妳会不会来。」
  「我回去参加妳的葬礼的。」
  「这样讲也太触霉头啦。」
  「……对不起,我为我刚说的话道歉。」
  「那我换个问题好了,小绿,假如我明天消失不见妳会怎么办?
  「那个台词超老套的,
  例如什么『妳以为妳死了他会高兴吗?
  还有『怎么可能有人乐于见到心爱之人不幸的样子呢!
  之类的。真是有够老掉牙的电影。」
  「欸,理惠,妳以为现在几点啊?
  「嗯~三点四十六分。」
  「是半夜三点喔,应该说,是临晨才对。」
  「而且是考试的第一天。
  「妳也很清楚嘛。在这么重要的日子,
  我有听你畅谈深夜电影感想的义务吗?
  「啊哈哈,对不起啦,小绿。因为我如果在考试前一天这种莫名其妙的时间打电话给妳,偏偏妳又快睡着了,
  应该会觉得很困扰对不对?
  「我觉得超困扰的。而且是现在进行式。」
  「嗯,我也认为要是现在打电话给小绿,
  她应该会觉得超困扰的,所以我就打来了。」

  【lovers】
  「我有一个塑料材质、重量轻虽轻但体积还挺庞大的卡通人物造型手机吊饰,
  那是我们两个在交往初期去游乐园约会时,买了一模一样的。」
  「……啊啊。」
  「妳不要说出去喔,其实我对那一类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过很有情侣的感觉对吧?
  「大概吧。」
  「只是装在手机上的话倒还好,问题是那个吊饰实在是太大了,
  如果塞进口袋会肿成一大包,非常碍事。
  所以我干脆让它垂挂在口袋外面,结果呢,
  这次变成动不动卡到一堆东西,问题一大堆,
  实在有够麻烦的哩。」
  「啊啊。」
  「不过,我从来没想过要把它拿掉。因为那是我非常珍贵的宝物。」
  「是吗。」
  「明明我把它当作宝来看,
  可是却完全想不出那个吊饰后来怎么了,这是为什么呢?
  「……」
  「我忘记很久了,我都忘记我忘记了。
  直到现在才想起原来我忘了,很奇怪吧。」
  「你只要写在日记上以免忘记就好了。」
  「……」
  「放心吧。恶魔的契约是绝对的。」
  「是吗,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那我要走了。」
  「呐,最后我可以再问妳一件事吗?
  「什么?
  「人死之后会变成怎样?
  「天晓得,为什么突然问这种事?
  「我以为恶魔应该会知道呢。」
  「…………很像会减少二十一公克的样子。」
  「那是啥?
  「没事,忘了我刚说的吧。」

  【take over】
  「九,妳有听过灵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公克的说法吗?
  「不知道,我没兴趣。」
  「根据美国一个名叫当肯-麦克道尔的医师的实验,
  撇开体液流失的问题,人类的身体在死前跟死后,
  会因为某种物质的减少而变轻二十一公克左右。」
  「减少的物质就是灵魂吗?
  「有这个可能。」
  「哼。」
  「他利用六名人类和十五条狗来进行实验。
  不过狗的重量好像都没有变化喔。」
  「这表示狗没有灵魂?
  「有这个可能。」
  「是吗。」
  「妳觉得让减少了灵魂的物质入土为安这种行为有意义吗?
  就算暴露在外会遭受风吹雨打并且被鸟和虫子啄食好了,
  在有机体分解的意义层面上,跟埋在土里被微生物蛀蚀没有什么差别可言吧?
  「有什么关系。葬礼不过是种仪式。
  是由存活在世上的人们所举行的……」
  「怎么了,九,妳怎么好像挺伤感的,
  真是难得一见啊。」
  「没事。」
  「发生啥事啦??
  啊啊,是因为那头迷路的小猫吗?
  她没了名字,也没了家,不晓得她会上哪去呢?
  「那家伙还没减轻二十一公克。
  现在她正靠着自己的双脚前进。
  接下来,只要别走错路就好了。」
  「话说回来,我从刚才就一直很好奇,
  那个东西是?
  「杏仁小圆饼,早上我去排队买来的。」
  「原来如此,那我要吃一个。」
  「你的手想干什么?
  「问我干什么?给我吃一个没关系吧?
  「这玩笑还真有意思。」
  「谁跟你开玩笑了!



  Contents【目次】
  【第90话】序幕与终幕-take two-
  【第109话】迈向离别-jellyfish aquarium-
  【第119话】我的Betty Blue-lovers-
  【第89话】消失者-take over-
  【第91话】终幕与序幕-retake-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0-4 17:47 编辑


  第90 序幕与终幕-take two-

  「举凡乌鸦都是黑色的。」
  一名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男子说道。
  黑色上衣搭配黑色窄管牛仔裤,以及黑色平底鞋。不修边幅地披散着一头粗硬的黑发。这副模样莫名让人与死神产生联想。
  宛若是这个联想的象征一般,在他的右手食指上还戴有一只大颗的CRAZY·PIG的骷髅戒指。
  「举凡乌鸦都是黑色的。这是名叫卡尔·古斯塔夫·亨佩尔的哲学家所提出的一个被称为『乌鸦悖论』的命题。妳知道吗?
  两张皮革沙发的中间夹了一张玻璃桌。这里会是某事务所的会客室吗?
  原来如此,在装了雾面玻璃的出入大门上可以看到「九侦探事务所」这几个字。看来这儿似乎的确是侦探事务所的样子。
  不过,这房间以会客室而言也稍嫌太寒酸了点。
  空间上并不怎么宽敞。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摆设有低脚的玻璃桌与沙发,另外还有一张办公桌闲置在房间里头。
  办公桌上有一具旧式的电话。电话在窗外射入的夕阳余晖的照射下,显得异常乌亮。
  大小不一的柜子毫无规则可言地沿着墙壁排列。没有依照尺寸大小摆放的书物呈现出凹凸不平的崎岖状,就好似立体的拼图般。想必会给造访的客人杂乱无章的印象吧。
  另外还有一部旧式的电视机安置在低矮的柜子上头。
  坐在沙发上的清一色黑男子姿势显得格外向前突出。
  「没听说。」
  一句语带不屑的简短回答答复了男子的问题。是少女的声音。她的嗓音就有如摔破的玻璃碎片般,既纤细又锐利。
  中间夹着玻璃桌,一名黑色的少女就坐在男子对面的沙发上。
  不过那算是坐着吗?正确来说,她将背靠在沙发的扶手上,两条腿散漫地垂放着。几乎是瘫倒在沙发上的状态。
  少女瘫在沙发上的同时,一只手伸进感觉上杂货店有在贩卖的廉价包装袋。从中抓出桃色的金平糖,一把塞入小巧的口中,发出喀哩喀哩的嚼碎声响。
  少女散漫垂放的纤细双腿被黑色膝上袜紧密地包裹住,脚底则套了一双黑色的漆皮圆头鞋。
  她也一样全身清一色地黑。
  如果站起来,身上所穿的黑色连身洋装的裙长大盖会比膝盖还要再高一点点吧。裙子因为两条腿随意垂放的关系有稍微往上翻卷,不过黑色少女似乎丝毫不引以为意。
  浑身是黑的男子从头顶到指尖清一色都是黑色。不仅发色是黑的,连皮肤也是偏黑。
  至于少女则是留着一头优雅的浅色银发。额头的浏海修齐到眉毛若隐若现的长度。虽是短发的造型,但唯有左边的一小部分是留长的,并且绑成了麻花辫,麻花辫上还系有一条黑色缎带。少女的肌肤白皙得惊人,甚至给人一种病态的感觉。
  浑身是黑的男子继续说道:
  「乌鸦是黑色的,所以『凡是乌鸦都是黑的』这个命题看起来是正确的。也就是说每看到一次黑色的乌鸦,那么这个命题,应该说这个假说的可信度便会提高。相对的,只要找到任何一只不是黑色的乌鸦,这个假说便会被推翻。」
  浑身是黑的男子竖起了右手的食指。不知为何,那个动作和解说的口吻搭配得很绝妙。偌大的骷髅戒指发出黯淡的光辉。
  「若把『凡是乌鸦都是黑色的』这句话换个说法来表示,那就是『凡不是黑色的东西都不是乌鸦』。对了,妳有看过张Brandon·Lee主演的『The Crow』这部电影吗?」(译注:李小龙的儿子,中文名是李国豪。)
  「没看过。」
  黑色少女简洁有力地回答。当中虽然似乎隐含了「给我闭嘴」的弦外之音,不过浑身是黑的男子也不晓得有无察觉到这个讯息,依然故我地说道:
  「这部电影描述的是和女朋友一同遭到杀害的男主角被冥界的使者乌鸦唤醒,并且向恶棍们展开复仇的故事。最后也成了Brandon·Lee的遗作。」
  他继续加以解说。
  黑色少女则是无视浑身是黑的男子说明,喀哩喀哩作响地咬碎金平糖。
  浑身是黑的男子继续说了下去:
  「『凡不是黑色的东西都不是乌鸦』这句话,在逻辑学上和原本的命题有着若且唯若的关系。既然凡是乌鸦都是黑色的,那么凡不是黑色的都不是乌鸦。这个关系叫做『对比』。也就是将『如果A成立则B成立』的前提与结论改为否定并且对调,即『如果B不成立则A不成立』。若命题为真,那么对比也同样为真。」
  黑色的少女闷不吭声。
  她只是不停用臼齿咬碎桃色的金乎糖。用小手一把抓,然后塞进口中。不知是否感到不耐烦的关系,长着星星外形——应该说是海胆形状的桃色金平糖一颗颗地掉了出来。
  「那么,在此我们以鸽子为例好了?鸽子与其说是白的,比较贴近灰色吧?嗯是灰色的。鸽子并不黑,可是也不是乌鸦。说到这个,旧约圣经所记载的诺亚方舟的内容有提到,乌鸦是因为触犯禁忌在方舟里交配,才被涂成黑色的呢。附带一提,毁灭了人类的大洪水来袭之后,第一个被诺亚从方舟放到外头的生物,就是乌鸦。虽然乌鸦在洪水来袭的第四十七天被释放到外头,但是找不到可以歇息的树枝,于是马上又回到船上。接着诺亚释放了鸽子,后来鸽子叼着橄榄树的叶子飞回来,等过了七天之后再一次释放鸽子,这次鸽子便没有再回来了。诺亚藉此明白洪水已经退去。咦?我本来是在说啥?
  「我哪知。」
  黑色少女将小手伸进袋子里面,但里头的金平糖不知不觉间被她吃得精光了。
  「啧。」黑色少女咂舌,心烦意乱地将袋子揉成一团丢向浑身是黑的男子。不过袋子并没有丢到他,只是轻飘飘地掉在玻璃桌上。
  这个结果仿佛让少女更加不耐烦了。感觉就好似某种计量表的指针正在不安定地疯狂摆动一样……
  「我想到了,是鸽子。」
  浑身是黑的男子敲了一下手。
  「灰色的鸽子是为『凡不是黑色的东西都不是乌鸦』的假说的确例。换句话说。也就是『凡是乌鸦都是黑色』的确例。不过,同时也是为下面这个假说的确例。」
  浑身黑的男子意有所指地笑了出来。嘴巴大大地咧开。
  「即『凡是乌鸦都是白色』的确例。这个命题的对比就是『凡不是白色的东西都不是乌鸦』啰。鸽子不是白的,可是也不是乌鸦。这个矛盾。一项观察结果竟然会成为两个各处极端位置的假说的确例,这有可能吗?不对,非得如此不可。也就是说呢,不管发现多少只黑色乌鸦,都无法证明『凡是乌鸦都是黑色的』,只是在统计的角度上逐一提升假说的正确率而已。妳想想看,这意思就跟健康节目会提出的实验统计结果一样啦,好比说一个礼拜瘦了这么多等等。即使计算成功者的数量,也不构成假说的证明,那是——」
  就在浑身是黑的男子话说到一半的时候……
  碰的一声……
  黑色少女猛然跳了起来。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吵死了!
  那一声吼叫一如调音错乱的小提琴般。
  黑色少女把穿着黑色漆皮圆头鞋的脚拾到玻璃桌上,指着浑身是黑的男子。
  「我讨厌你的博学,也讨厌你的说话方式,就连你的声音也很讨厌!
  「怎么说得好像妳很讨厌我的样子。」
  浑身是黑的男子用装傻的声音回答,然后笑了出来。
  「嗯啊,抱歉。是我的表达方式太差了,我讨厌你讨厌得要死。」
  「我才说到一半耶。『entertain,使人欢乐』这个动词是源自拉丁语的『保持下去』。也就是说,唯有把话听到最后的人才能享受到欢乐。而且妳很不成体统喔,九,怎么把脚放到桌子上……」
  「闭嘴,一!
  被称为九的少女将放在桌上的脚高高往上踢。一如从己方阵营吊了个高球的足球选手。
  黑色连身洋装的裙襬在那个动作的带动下轻飘飘地飞扬了起来。
  黑色漆皮圆头鞋正中了那个向前挺出身子开口说话、名叫一的男子下颚。
  「嗄!
  一猛然向后仰的同时整个人摔落到沙发的后面。
  「哈嘻呼嗯哈齁,嘻嘿嘿哈。嘻哈齁齁嗯打齁。」
  将意思加以解读的话,大概是「妳干什么啊,很痛耶。会咬到舌头啦!」这样吧。
  「那真的是太可惜了。如果就这样把舌头咬断的话,我就不用再听你废话了。」
  九弹了一下手指,一副由衷感到遗憾的模样说道。
  「太过分了!反对暴力!
  「少啰唆!给我闭嘴!不准说话!你干脆去死一死好了!
  「这是哪门子工作环境。小心引发罢工喔?叫负责人滚出来!
  「我是这间侦探事务所的所长,也是负责人。」
  九双手插腰,挺起小小的胸部。
  那个模样看起来顶多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即使站姿充满豪气,身高也不到一百五十公分。那个风采不论怎么打量,都不像是侦探事务所的所长。
  「乌鸦不管是黑的还是白的,我都没有兴趣。」
  「又来了又来了。妳不是听得津津有味吗?瞇起眼睛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我是在觉得厌烦!你不知道沉默两个字怎么写吗?安静下来会死吗?会死的话那就去死死吧。一直叽哩呱啦、叽哩呱啦地碎碎念个不停!
  「什么嘛,我还以为自己讲得很棒呢——」
  「闭嘴。」
  话还没说完,九便不客气地一刀两断。
  「你的表达方式听起来很酸。」
  可是,一彷佛想起了更为有趣的事情似地敲了一下手,学不乖地又开始侃侃而谈:
  「对了,以前的人认为『凡是白鸟(天鹅)都是白色的』。可是妳知道吗?世界上有黑色的白鸟。」
  九无奈地抱头,露出一张彷佛语言表达能力已经退化到会说出「头痛好痛」这种话来的表情,麻花辫和黑色缎带精疲力尽地晃动了一下。
  「就好比奥蒂尔呢,奥蒂尔是某个恶魔女儿的名字啦。妳应该知道柴科夫斯基的芭蕾舞剧『天鹅湖』吧?吉库佛雷特王子受到奥蒂尔魅惑的场面。奥杰塔公主虽然被恶魔罗特巴尔特下咒变成了天鹅,但晚上的时候还是可以恢复成人形,王子在某个月夜恋上了恢复为人形的奥杰塔公主。另一方面,奥蒂尔则是黑天鹅。一般而言,是由同一个芭蕾舞者来饰演奥杰塔和奥蒂尔两个角色的。总之奥蒂尔利用恶魔的魔法,将外表变得和奥杰塔一模一样,王子也因此把奥蒂尔选为新娘了。这又是一桩悲剧的开始,喂,听我说嘛!
  「我受够了。我要去睡觉。」
  九对一置之不理,转身打算前去休息室。她手上还拿着一根不知从哪掏出来的棒棒糖,打开包装放入口中。





  「现在还只是傍晚耶?
  一指着时钟说道。时钟的指针显示时间为傍晚的五点五分左右。
  「怠惰,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罪过了。最好所有的人全都因为打瞌睡和回笼觉迟到。」
  九鼓着腮帮子将棒棒糖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所谓的怠惰,就是在早上六点钟起床好让什么事情也不做的时间变得更长。』」这是崔丝坦·贝尔奈德的名言。」
  一所说的话令九的表情为之扭曲。皱脸的瞬间还发出了棒棒糖碎掉的声音。
  「你很喜欢人类想出来的东西嘛。」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呀。」
  「那也是无聊人类的屁话。」
  「我是能理解诙谐的好恶魔啦。」
  「你这是乌鸦的自以为是吧。使魔就该认清自己的本分!
  「我这个人可是很贪得无厌的哩,所有东西都想据为已有。所有事物都想亲眼见证。想探究一切、理解一切。简单地说,我是一个既勤勉又奋发向上的使魔。」
  「少骗人了。」
  「什么啦,妳那反应不就像是在说我其实是个好吃懒做的人吗?
  「怎样,你那个说法不就像是在说你其实不是好吃懒做的人吗?
  「真是失礼哪。」
  「我是实话实说。」
  「是也没错啦。」
  就在两人像这样一搭一唱的时候……
  咚镰!
  九侦探事务所的大门随着一记强烈的破坏声响整个被拆掉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0-4 17:48 编辑


  第109 迈向离别-jellyfish aquarium-

  1

  「听说水母死掉的话会在水里融解消失耶。」
  当理惠这么告诉我的时候,我不知为何感到非常地哀伤。即便如此,我却无法将那个心情完整转化为言语。
  我哀伤莫名。可是,我总觉得光凭哀伤两字并不足以适当地形容。感觉就像还少了某种决定性的重要关键一样。
  我心想,会不会是哀伤这个字眼原本就丧失了我最想表达的意思呢?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会这么认为。
  可是我没办法清楚交代我最想表达的是什么,总而言之我只能说不是那个。所谓的那个,指的就是哀伤这两个字。
  当我一听到理惠说的那句话,我便回忆起当初第一次听见人鱼公主这个故事时,我不知怎忍无可忍地油然生起一股难以原谅的心情这件事。
  不能原谅、不会原谅的感觉和哀伤十分近似。
  好比做了一个怀念的梦,可是等到张开眼睛醒来,却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梦一样。就是那样子的感觉。明明我为了失去了什么而感到后悔,可是却又因为自己回想不出来而感到放心。大概就是那种感觉的哀伤吧。
  我哀伤得想利用言语表达点感想,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可是我却又因此十分安心,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吃惊。那个心情就好比早上照镜子时,发现镜子里出现的女生不是自己一样,当那个女生朝自己露出窃笑时,我忍不住就快吐了。要比喻的话就是类似这样的心情。
  包含这样的原因,我感到莫名哀伤。
  但哀伤这个字眼在意思上果然还是有偏差存在,缺少太多要素来适当反应我的心情,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该说些什么来表达,不过到头来,我依然说不出半点东西来。
  所以我想,我应该是真的很哀伤才是。

  我做了个梦。我做梦。我持续做梦。一个关于理惠的梦。
  不知道理惠为什么笑容满面。她注视着我,用那个时候的笑容看着我。总觉得感觉就像那一类的诅咒似的。理惠不知开口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却听不到她说的内容。我听不见理惠的声音,理惠她依然笑着。
  这是一场不断重复的怀念恶梦。好几次。好几次。理惠对我进行肢体接触,我也用手指在理惠身上游移。滑过她的脸颊,滑过她的嘴唇,滑过她的后颈……
  每晚、每晚,我都被理惠的梦纠缠不清。
  对我来说,这真的好痛苦。

  2

  下雨了。我和理惠都没有带伞。事情变成了这样。
  六月温湿的雨水在窗外静静地流过,我们在满布尘埃的文艺社社办眺望着那个景色,校园也听不见棒球社和足球社的吆喝声。就算打开电灯,光线还是一样昏暗得不可思议,气氛显得十分沉静。
  位在C栋三楼的文艺社社办空间极其狭小,而且杂乱不堪。一一毕业的学长姐们的私人物品就这么丢在这里没有带走,然后也没有人把它们拿去扔掉,使得社办被杂物给塞爆了。置物柜的门再也关不牢,贴在墙壁上的偶像海报也被太阳晒得褪色。
  那些东西彷佛遭人遗忘了存在似地,静悄悄地堆在那里。
  社办里只有我和理惠两人。文艺社本就势单力薄,所以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状况。我一如既往摊开书本在阅读。
  听到「喀啦喀啦」的声响后,我抬头一看,理惠正在打开窗户。雨水的味道顿时流贯了整个房间。
  理惠的黑色长发轻缓地摇曳了起来。每一根都是那么地细致,看起来就有如精细地缝制上去的平滑丝绢一样。
  理惠先是伸了个懒腰,接着回过身子。制服的裙子随之飘摇,胸口上的缎带上下弹跳了一回。她的浏海剪齐到刚好可以看见眉毛的高度,脸颊轮廓圆润,大大的眼睛泛着笑意,睫毛纤长。
  「哪,小绿。」理惠的嘴唇编织出了我的名字。她的嘴有点偏大。一旦她露出笑容,嘴看起来就更大了,可是理惠依然能让它笑得很可爱。
  「雨一直下不停呢。」
  理惠说道,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会叫我「小绿」的只有理惠一人,我不知为什么对此感到开心。
  仔细回想,理惠好像向来都是笑脸迎人。
  理惠是可以立刻跟任何人混熟的那种类型的女孩。我想,那个原因大概是出在她的笑容吧。她不会让人产生警戒心,唯有理惠身旁的空气总是令人感觉明亮又温暖。她擅于聆听人家说话,不会自以为是地乱出意见。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微笑,也不会插嘴打断人家的话。
  理惠没有母亲,她和父亲以及兄长三人一起生活。理惠的母亲好像是在她年幼的时候离家出走的样子。她家里的状况其实我不是很清楚,我有约略听说理惠的母亲跟外面的男人偷情的事。但也仅止听过而已,我并没有去确认。想说跑去问她这件事应该不太好,因此有所顾虑。不过理惠的哥哥倒是性情温柔且文静的人,我还记得他每次遇到我,总是腼腆地露出微笑。
  我只有回答理惠「是呀」两个字。我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看着理惠的脚底。
  在她的室内鞋上,有用五颜六色的麦克笔画成的花纹图案,鞋底的绿色看起来就像叶子一般。小腿套了双深蓝色的膝上袜,若将视线稍微往上提,可以看见从短裙底下伸出的白皙大腿。
  「妳在看哪里呀?」理惠露出有些调皮的眼神说道。
  我支支吾吾讲不出所以然。
  理惠是三班,而我是四班的,因此体育课我们都是一起上的。不过我个人很不擅长运动,理惠对于运动倒是一把罩。游泳是她拿手的项目,我还记得理惠的蝶式游得很漂亮。
  理惠拿起了放在橱柜上的马克杯。杯子上头印刷了知名的小熊卡通人物的马克杯是理惠的,我的则是浅蓝色的。
  「喝玫瑰果茶好吗?
  「嗯,谢谢。」
  理惠将电热水瓶的热水注入马克杯,第一次先倒到窗外,接着再放进茶包,重新注入热水。热水倒进杯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袅袅的热气随之飘起。
  理惠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拄着脸颊看我。
  「都没有人来呢。」理惠说道。不过这里门可罗雀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毕竟在现今这个时代,文艺社早就退流行了。
  我只是暧昧地答了一声「嗯」。大家都别来最好,我如此心想。只要我跟理惠两个人在就够了。
  「妳现在在看什么呀?
  理惠探头过来想看我手上的书的封面。不过我习惯为书加上封套,所以她应该看不见封面吧。
  我告诉她一个前阵子才刚拿下小型文学奖的女作家名字,不过理惠好像没有听说过。毕竟理惠不是那么喜欢看书的人。
  「好漂亮……」
  理惠这样说着,用白净的手指抚摸我书本的封套。食指的圆滑指腹在光滑的封套上下来回游移。
  我告诉她这封套是我自己做的。
  「我妈常去一家红茶店光顾,在那边消费的话店家会用漂亮的包装纸帮客人包装罐子。我就把那个包装纸拿来折成封套了。」
  「是喔。」
  理惠嘟起丰厚的嘴唇说:「还不错嘛。」接着从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拿出茶包,将杯子送上我的面前。
  「来,请喝。」
  「谢谢。」
  我为那本看了老半天也没有看进任何一行字的书籍夹上书签,接下了杯子。我闻到一股扑鼻的甘甜芳香,不过入口之后,茶味并没有我想象中甘甜,反倒是酸味比较强烈。我撕开了三包条状砂糖。
  「呜哇。小绿还是一样喜欢吃甜的。」
  「又没有关系。」
  我将三包砂糖一口气倒进马克杯的红色液体里。不加这么多,那就不好喝了。而且加三包已经算是有所节制的了。
  「奇怪的是,小绿妳这个人从外表看来,感觉就是不怎么喜欢吃甜的说。」
  「我的外表是什么感觉?
  「就类似冰山美人那样吧?
  理惠说完便轻声笑了出来。
  我啜饮理惠泡给我喝的玫瑰果茶。温度有点烫,所以我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地喝。我爱吃甜的又很怕烫,别说什么冰山美人了,根本是个小孩子。
  窗户维持在理惠打开的时候的样子,雨声哗啦哗啦地响着。窗外同时传来了雨滴落到金属上弹起来的清脆音效,以及打在叶子上时哔哔波波的柔和声响。
  隐约可以听见远方响起的吹奏乐社的演奏。
  我俩默默不语地倾听着那个旋律。我威到有点尴尬,视线在教室里飘移不定。理惠脸上一直挂着和蔼的微笑,同时一边注视着我。
  「怎样?
  我这话语气也太冲了些。明明我本来也不想这样的。
  「妳说话的方式会不会太冷漠了点啊?
  理惠如此说道。
  「……因为我是冰山美人嘛。」
  我试着开个小玩笑缓和气氛。理惠笑了出来。
  我和理惠不同,实际上我不擅于跟人交谈还有挤出笑脸。我才不是冰山美人,只是怕生而已。人际关系是我很棘手的一环。
  理惠的态度并没有她口头上所奉不的那么耿耿于怀,还是老样子笑盈盈地凝视着我。
  「好希望妳再对我温柔一点喔。」
  理惠把脸贴上前,做了一个由下往上盯着我看的动作。湿润的嘴唇映照在我的眼眸之中,她的双唇被玫瑰果茶沾湿了。我羞涩地别开了视线。在张贴于墙壁上的海报里,某个不知名的偶像正露出灿笑。
  「……雨一直下不停呢。」
  这回换我说出这句台词。这句话并不带任何意义。
  「小绿妳不回家吗?
  「……我忘记带伞了。」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地下个没完没了。
  「那理惠妳呢?
  其实理惠不是文艺社的社员,所以就算来到文艺社的社办也不怎么看书。没错,理惠并不是什么读书爱好者。尽管如此,她照样每天来文艺社报到。文艺社社办永远只有我和理惠两人而已。
  我也不会刻意去做什么文章创作。我虽然喜欢看书,可是写小说实在考倒我了。不管我再怎么费心修饰文字,都会和我想表达的东西产生偏离。要把脑子里想的内容转化为正确的文字其实并不简单。
  所以说,搞不好我正在藉由读书来寻找可以彻底传达我的心情的文字也说不定。
  「那我也一样忘记带伞了。」
  理惠如此回答道。我的身影映照在理惠水润的眼眸子上。
  我含了一口玫瑰果茶。水温已经没有那么烫了,所以我能轻松地吞下喉咙。
  理惠的右手出其不意地伸入了我的头发。我吓得差点失手摔落杯子。理惠一脸微笑地用手帮我梳头,顺势抚摸我的后颈。我起了鸡皮疙瘩,理惠的手有点冰冰的。
  「那本书的内容在说什么?
  理惠一边摸我的头发,一边说道。
  「……在讲一个因为非常重要的人死去、导致变得失魂落魄的女人重新打起精神的过程。」
  大致上就是这样的内容。
  「有趣吗?
  理惠继续带着微笑说道。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原本想回答她「倒也还好」。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脑海浮现了一段诗句。

  当挚爱的人死去之时……
  我唯有一死了之。

  当挚爱的人死去之时……
  除了死别无他法。

  3

  「这是中原中也的『春日狂想』。」
  男子指着我说道。他的食指上戴着一只很大颗的骷髅头戒指,戒指发出了亮晶晶的光芒。男子有使用发蜡将一头黑发抓得高高的,黑色上衣,黑色牛仔裤,黑色鞋子,全部都是黑漆漆的。就连皮肤也是略偏黑色。
  「喂,妳有听到吗?时下的小女生竟然在读中原中也的作品耶。」
  这回他朝着坐在隔壁的少女说道。由于他那口气就像找到什么世纪大发现一样,感觉有点可笑。他煞有介事地摊开双手,似乎是在表现他的惊讶。「时下的小女生」这个说法也很好笑。
  看来「时下的小女生」似乎都不看中原中也写的东西。毕竟连寺山修司和宫泽贤治的作品都不会去碰了,所以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天晓得。」
  那个不管怎么打量应该就是所谓的「时下的小女生」的少女兴趣缺缺地如此嘟嚷道。
  少女用手撑住脸颊望着他方。大剌剌地展现出不耐烦的态度。就「时下的小女生」而言,她的用字遣词感觉比较老气。不是一般女孩子的说话方式。
  可是,她的外表真的很引人注目。
  淡薄的发色。浏海虽然只到眉毛附近的高度,但唯有左侧留得比较长并扎成了麻花辫。少女也同样做黑色的打扮,黑色的连身洋装,黑色的漆皮圆头鞋。黑色的膝上袜。
  这就是所谓的哥德萝莉吗?不过她的风格并不会铺张华丽。真要分类的话,比较近似丧服,看起来简单朴素。和那个男子不同,她的肤色白皙到有如雪花般。如果笑起来应该会很可爱吧,只不过她一直摆着一张臭脸。
  男子小题大作地露出「怎么可能没听说过」的表情叹了一口气。桌子上揉成一团的吸管包装袋借着那一声「唉」的叹息,一瞬间飘浮了起来。
  「中原中也是三十岁就英年早逝的诗人啊。」
  不知为何,我脑袋浮现出了「死人」这个字(日文的诗人与死人同音)。

  撑完考试和辅导课,暑假终于在上一个礼拜五正式报到了。
  大学校园早已宛若一座空城。我在图书馆查了一下报告的东西,然后阅读先前还没看完的书来打发时间。在超商买了三明治躲在阴影底下填饱肚子,之后由于没有其它特别的要务,所以我便早早回到宿舍去。
  灼烧肌肤的毒辣太阳。有如轮廓分明的棉花糖的云朵在蓝天飘浮。唧唧作响的夏蝉。我走下坡面,穿过正门。停车在路旁的车子底下有一滩积水。就在我无意识地斜睨那个画面、前往斑马路的途中……
  「相马日向同学?
  突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我回头一看,有一对男女正注视着我。顶着盛夏的大太阳,两人都做浑身黑压压、感觉很闷热的打扮。但不可思议的是,两人并不会因此和周围显得格格不入,反而感觉就像是要融入建筑物的阴影之中似的……
  或许是因为都市里每个人的打扮都千奇百怪的关系吧。
  他们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好热,不过两人却连一滴汗也没流。
  我马上稍微摆出戒备的姿态。我没有见过这两个人的印象。不曾碰过面却知道我的名字,也难怪我会心生警戒。
  我没有答腔,只是回看那两人。
  于是那个男子露出了笑咪咪的表情。外眼角冒出鱼尾纹,脸显得有些稚气。
  接着他以亲密的口吻说道:
  「妳是相马日向同学对吧。我们等妳等很久了。」
  他们不只知道我的名字还认得脸的样子。
  我没有放松警戒,以生涩的口吻向他们两人询问。
  「请问你们是哪位?
  「啊啊,失礼了。」
  男子说道,从牛仔裤的口袋掏出了名片夹。然后一如魔术师般做了一个用手指弹出名片的动作,并将它递给我。
  名片上是这么写的。或者应该说,除了这个以外什么也没写。
  「九(kyuu)侦探事务所?
  好奇怪的名字。
  「那念作九(Ichjjiku)。九侦探事务所,也是我的名字。」
  这回换那个女孩开口说道。她是一个笑也不笑、感觉很冷漠的少女。她态度傲慢地双乎盘在一起,并微微拾起下巴。悬在左侧的麻花辫和黑色缎带晃动了起来。
  我望着名片,然后把心中所想的说出口:
  「……原来如此,因为只有单一文字而且是『九』,所以念作一字九。」(译注:一字发音为ichjjiku,九为kukyuu则是九的音读。)
  「没错。妳很聪明嘛。」
  就算被理当比我年幼的小女生夸奖很聪明也只会觉得一肚子气而已,没有什么好高兴的。还是说,她虽然外表年幼,其实年纪比我大呢?若真的是这样,那神也实在太残忍了。
  「附带一提。」
  站在少女旁边的男子往前走了出来。右手的食指指着自己报上了名号:
  「我的名字汉字写作『一』,念作『Ninomae』。」
  他笔直竖起指着自己的食指、比了个「一」。骷髅头的戒指发出黯淡的光辉。
  「因为一在『二』的前面。」(译注:日文二的前面就念作ninomae。)
  我把想到的答案原封不动地说出口。
  「正确答案。」
  男子开心地笑了。
  我总觉得很像是假名。这真的是他们的本名吗?
  「请问侦探找我有何贵干?
  我畏首畏尾地问道。如果是莫名其妙的劝诱那恕我不奉陪了。
  可是,我所得到的答案却和我预想的截然不同。
  「我们想问妳有关伊藤理惠的事。」
  少女口中所说出的名字着实吓了我一跳。汗水一度先退回身体里,然后再一口气喷发而出。外界的声音消失了,心跳声噗通噗通地加速,身体为之变得僵硬。由于我实在过于惊讶,以致于拿在手中的手提包也失手掉到了地上。
  「所以说呢,能请妳跟我们到附近的吃茶店聊聊吗?
  男子弯下腰为我捡起手提包的同时,一边向上翻起眼珠如此询问。

  附近的吃茶店不知是因为位置距离大马路太远,或者是因为时间带等其它因素,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为什么,总之生意挺冷清的。
  和图书馆相较之下,这里的空调温度要舒适许多。图书馆有点冷过头了。
  除了我们以外,客人只有一个在纸上抄写东西的男子和中年女性而已。那个男子大概跟我一样是大学生吧。
  我们在远离吧台的四人座就坐。沉静的钢琴旋律在店内肃穆地播放着。虽然有在别的地方听过,可是我也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曲子。
  一个看起来感觉就是工读生的女孩来为我们点餐。她有一张圆脸和塌塌的鼻子,不过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我点了冰红茶。少女选的是冰淇淋,男子则是点了冰咖啡。
  「那么……为什么你们现在才在调查理惠的事呢?
  等到工读生的女孩帮我们点完餐,我谨慎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理惠是在三年前失踪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调查的?
  男子耸了一下肩膀。拧起其中一束抓得刺刺的头发在绕圈圈。
  「基本上我们也是有保密的义务啦。没办法跟妳透露委托人的事情。」
  真会找理由牵拖,我心想。我无法从男子纯黑的眼眸窥知任何讯息。
  「只要跟伊藤理惠有关,不管什么事情都好,如果妳肯告诉我们,对我们都会大有帮助。不过我们不会强迫妳非说不可。毕竟我们不是握有搜索票的警察嘛。只不过妳愿意告诉我们的话,那事情便轻松多啦,就只是这样而已。」
  「……理惠的事我已经一五一十跟警察交代过了。」
  我一说,这回便换少女这边开口。
  「嗯啊,我们知道。妳老实说明过了是吧。」
  少女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弄着自己的麻花辫。然后以感觉好像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
  「三年前的六月十一日,妳和伊藤理惠一起放学回家。差不多是四点左右吧。这一天下着雨。妳们俩先到其它地方逛了一下,然后在车站告别。最后目击到有可能是伊藤理惠这名人物的人是车站人员。喔,不是妳们分道扬镳的车站的员工,而是离伊藤理惠家最近的车站的员工是吧。然而,那天伊藤理惠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结果就此失去了下落。至于车站人员所目击到的貌似伊藤理惠的人物是否真为伊藤理惠本人,则是暧昧不清哪。」
  少女一如在瞪人似地看了我。虽然男子有声明不会强迫我,不过她的眼神仿佛在催促我快点把知道的说出来一样。
  「……妳说的没错。」
  「到其它地方逛了一下这点令我挺在意的。」
  男子说道。
  「妳当初是回答说妳们去了一趟水族馆。」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呢?
  「哈哈,情报来源不方便说啰。」
  男子以搞笑的模样说道。
  这件事我明明只有跟警察说过而已,难道这两个人连这种秘密的情报也能轻而易举找出来吗?
  少女淡淡地接着说下去。
  「可是妳后来却否认去过水族馆这件事。也因此有一段时间,妳遭到警方的锁定。警方怀疑妳是否握有某个情报。」
  「我不知道!
  我的语气情不自禁地变得强硬。中年的女客人和大学生皆转头看我们这桌。
  少女则丝毫不受影响,依然摆着一张感觉很无聊的脸。
  「啊,对不起……」
  「没错,从结论说起的话,就是妳一无所知。」
  男子不知为何,脸上浮现了非常平静的笑容。直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有点好奇,有关水族馆的这件事。」
  他说。
  「让您久等了。」
  就在我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刚才的工读生女孩送来我们所点的饮料,并一一摆放到桌上。
  「请慢用。」
  她留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
  少女用圆圆的小汤匙舀起冰淇淋,一下子送进口中。她的脸颊隐约飘起一抹红晕,貌似十分欣喜地瞇起了眼睛。那是我们见面以来她首次露出的笑容。冰淇淋上头洒满了五彩缤纷的巧克力碎片,给人一种小孩子气的感觉。
  至于男子,则一口气拿了五颗常备在餐桌上的用具篮里的糖浆倒进冰咖啡里头。透明的液体在冰咖啡里有如地面蒸发的热气般朦胧地摇曳着。男子用吸管搅拌咖啡。冰块在玻璃杯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或许他察觉到我的视线了吧……
  「过量的甜度正合我意。」
  他以轻率的口吻如此说道。
  「人生不可或缺的,就是砂糖、好奇心与一丝丝的恶意。」
  「恶意吗?
  我重复了一遍男子所说的话。
  「没错。可是顶多只能维持在提味的程度。太多就没有意思了。可以拚命加的只有砂糖而已。」
  「你性格很糟呢!
  「经常有人这么说。」
  我偷偷瞥了少女一眼,她一转眼工夫就把冰淇淋扫光了。正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不过她注意到我一直盯着她看,便「哼」的一声把头别向了一旁。
  我喝了一口自己的冰红茶。一点也不甜。
  「妳和伊藤惠理去了水族馆。」
  男子说道。
  我重新把视线转回男子身上。
  「可是妳撤回了前言。若问理由为何,那就是因为那间水族馆并不存在。听了妳的说明,警方也曾动员去寻找那间水族馆,但四处都找不到妳所提到的那个设施。问题是妳有去过吧?
  「……反正没有人愿意相信我。」
  「妳知道人类公认的最大奢侈,就是信任与宽恕吗?耶稣基督就是其实践者。他当时在各各他山丘高喊了『EliEliLemaSabachthani』,也就是『上帝啊、为什么要抛弃我呢!』的意思。不过,最后耶稣没有怨恨上帝,也没有怨恨那些执行死刑的人。我觉得他真的是很奢侈的男人呢!
  「我感觉到恶意。」
  男子听了我的话笑了。
  那一天,理惠确实有带着我跑了一趟水族馆,可是却四处找不到那间水族馆。大家都跟我说没有这个地方,我不相信,也亲自动身寻找。
  结果,连我也没能找到那个地方……
  「我想听那一天发生的事。」
  男子将甜腻的冰咖啡含入口中,露出笑咪咪的表情。
  就算跟他们说了,我也不认为这样能查出理惠的下落。我用吸管搅拌自己的冰红茶,稍微思考了一下。实际上我只是装出在思考的模样。
  算了,反正都是在鬼扯,理惠人间蒸发了,不论我说什么,这个事实都不会有所改变。既然他们是侦探的话,说不定也知道理惠的下落。那我想知道理惠的下落吗?我也不清楚自己想不想知道。笑容满面的理惠在我的脑海浮现……
  「话说回来。」男子说。
  「妳的饮料应该不够甜吧?
  他手里拿着糖浆递给我。
  戴在手指上的骷髅头戒指看起来就好似在笑一般。

  4

  理惠一如细雨般静静地凝望着我。大嘴巴的嘴角残留着一抹笑意,杏仁状的眼睛彷佛濡湿了一样闪闪发光着。理惠慢条斯理地抚摸我的头发。又白又细的手指好似欲求不满般不停梳着我的发丝。
  我将玫瑰果茶一饮而尽。未完全融化的砂糖黏稠地残留在马克杯的杯底。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一这么说,理惠也跟着站起身。
  「我们一起回去吧。」
  到校舍出入口前,我俩之间并没有称得上对话的对话。换好鞋子抬头仰望天空,豆大的雨滴从铅色的天空飘下了。虽然外头没什么风,以六月而言温度仍稍嫌冷了点。
  「理惠妳要怎么回家?
  理惠先是面露稍微想了一下的表情:
  「欸,妳可以陪我一会儿吗?」然后浅浅地一笑。
  「我是没问题啦,可是现在在下雨耶?
  听我这么回答,理惠从书包拿出了一把折叠伞。「妳不是说忘记带伞?」我当然没有当面这么吐槽她就是了。
  折叠伞撑开后其实空间也没多大,两个人挤进去的话肩膀会外露。我制服上衣的左肩湿成了一片,感觉好冰冷。
  我们从学校定到了车站。其实学校已经放学满久了,不过距离社团活动结束还有一点时间,现在就是处于这种不上不下的尴尬时刻。车站附近没什么人。
  理惠还开玩笑地说我们这是在共撑情人伞。
  我听从理惠说的搭进了电车,行经差不多四站之后下车离站。这一站我以前不曾来过。老旧低矮的楼房林立,狭窄的道路给人一种迷宫般的感觉。
  「要去哪?
  我一问,理惠遂瞇起左眼跟我卖关子。理惠那一头又长又有光泽的头发即使在雨中,依然显得干爽柔顺。
  走了一会儿,由于听见远处传来电车的声音,我想我们也走了不短的距离了。
  大概是下雨的关系吧,一路上我们几乎都没跟任何人擦身而过。这条路应该也不是行人专用道才对,却不见有车子行驶。
  四周只有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跨步时在地面溅起的飞沬,还有理惠的呼吸声。由于理惠就近在身旁,所以我强烈地感受到了理惠的体温。这也令我一直有点紧张。
  是因为陌生的地方会触动人不安的情绪吗?我有一种宛如身在异国的感觉,一股近似寂寞的心情排山倒海地向我袭来。寂寞、彷徨不安,此外还莫名地觉得有些怀念。
  瞧我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
  「喏,就是那里。」理惠便指了一个地方说道。
  她所指的地点只有一栋貌似老旧电影院的建筑物而已。壁面有点脏兮兮的,还爬满裂痕。
  「那里是干嘛的?
  「水族馆。」
  「水族馆?
  我只能像鹦鹉一样原封不动地回问。因为静悄悄地耸立在眼前的那栋建筑和水族馆未免也相差得太悬殊了。
  可是,等我站到建筑物的入口一看,只见外头立了一块小型的招牌,上头用快要消失不见的文字标示着「水母水族馆」如此平凡无奇的名字。
  「这里有在营业吗?
  「有哇。」
  理惠以秀气的动作折好雨伞后,喀恰一声拉开了木门。
  里头光线昏暗。各处都有蓝色的照明灯,笼罩了整个室内空间。
  一进去右边就有一个看似服务处的柜台。里头坐了一名男子。
  「欢迎光临。」他说道。面容消瘦的男子虽然留了一头乱蓬蓬的奇怪头发,不过那发型很不可思议地十分适合他。两边的鬓角长长的,杂乱的胡子恣意地生长。纯白干净的上衣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的耀眼。
  「你好。」
  可能理惠经常造访这间水族馆吧,她很自然地打了一声这样的招呼。
  我从书包翻出了皮夹。
  「请问门票多少呢?
  男子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不用,这里免费。」
  男子以和蔼的动作摊开了右手的掌心。
  「请慢慢参观。」
  我下意识看了男子的右手。那副掌心不仅生命线短,而且十分平坦。
  「来,我们走吧。」
  理惠拉着我的手出发。她的手摸起来好柔好嫩,不过被雨水淋得有点冷冰冰的。
  室内温暖得恰到好处。感觉有一阵和风从某个地方徐徐吹来。脚边暗得几乎看不见路该怎么走。唯有理惠手心的触感在引领我。
  「小绿,妳看妳看。」
  理惠转头回望我。
  「是水母。」
  在蓝光照耀之下的镶入型水槽之中,可以看见有水母愣愣地漂浮在水里。大小比人的掌心摊开时要略大一些,长着茶碗的形状。透明且微弱的线条描绘出了单纯的轮廓。
  「好意外喔,真漂亮。」
  在小小的水槽中,那只水母看起来十分美丽。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我就说吧?
  我偷偷地瞧了如是说的理惠的侧脸,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笑容。
  她双眼直视装有水母的水槽,嘴唇像是在忍耐什么似地抿成了一条线。
  我有种好像自己犯了某种决定性错误的感觉。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必须跟理惠做点什么表示才可以。
  但我还是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我一直看着默默不语地观望水槽的理惠好一阵子。
  「我们接着看下去吧。」
  理惠说道。她转过来的那张脸已经挂上微笑了。
  水母水族馆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这里真的只有展览水母。在昏暗的室内,受到蓝色灯光照耀的水母特别富有神秘感。
  尽管并末设置特别的机关,水槽里的水也不像是有在流动,还是有水母在上上下下漂浮游动。不但有触手很长、体态轻盈地漂浮的水母,也有那种模样看起来很像小型乌贼的水母。
  透明度高、宛如玻璃工艺品的水母身体长了好几条长长的丝线扭来扭去,宛如身体冒烟了似的。其实水槽上有注明了水母名字的牌子,不过我就算看了名字,照样认不出牠们。
  水族馆的内部空间算不上宽敞,是两层楼式的细长型建筑。虽不够宽,但深度够。不知是否因为下雨的关系还是平常就这样,馆内除了我们两个以外,似乎没有其它客人上门了。
  「哪,小绿。」
  二楼绕完一圈后,理惠唤住了我。
  「妳知道海月(kaigetu)吗?
  「kaigetu?
  我复诵了理惠所说的话。
  「对,分别写作『海』跟『月』。海月,指的是映在海面上的月光,海月的另一个读法是kurage(水母)。据说是因为水母的姿态就有如倒映在海面上的月亮,所以才会对应这个汉字。」
  的确,昏暗馆内所点亮的蓝色照明灯令人与夜晚的海产生联想,漂浮的水母看起来则像月亮一般。
  我忽然想起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有一幕罗密欧向月亮发誓自己深爱朱丽叶的著名阳台告白场景。那个时候朱丽叶要罗密欧别向难以捉摸的月亮发誓,因为月亮的盈亏圆缺正是事物随时间改变的象征。我把这个典故告诉了理惠。
  「小绿真的是读书爱好家耶。这个年代会看莎士比亚的女高中生根本已经绝种了吧。」
  理惠笑着说道。大大的嘴巴感觉很可爱,小颗的白色牙齿从中露了出来。
  然后理惠的视线缓缓地从我的方向挪开了。
  理惠开口说道:
  「听说水母一旦死掉,就会融于水中消失。」
  理惠不知怎的笑了。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遍寻不着答案。
  「不留痕迹地。」
  理惠发出仿佛钦羡不已般的声音。
  「欸,小绿。」
  「…………什么?
  「我马上就要消失了。」
  在蓝色的光辉中,理惠的轮廓显得模糊不清。
  「咦……那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虽然一点都不好笑,可是我笑了。
  「我想也是,也只能笑了呢。这女的在说什么啊,是不是危险人物?——妳心里一定会这么想的吧。可是,别人正逐渐看不见我了。」
  理惠的脸上依旧漾着笑容,不过语气显得相当认真。她伸出手高举过头,宛如那边是透明的一样。
  「我看得见妳呀。」
  我尽可能地装出轻松的口吻如此回答。一道温热的风从脚边吹过。感觉好像把脚浸泡在海水里一样。
  「是啊,很不可思议吧。」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吗?
  理惠踩在地板上发出「叩、叩」的脚步声向前走。
  「一开始是每次我跟别人讲话,可是对方总是过了一会儿才响应我,过没多久,就算我从教室消失也没人会注意到,爸爸和哥哥也一样忽略了我,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消失不见也不奇怪吧。」
  如是说的理惠依然是摆着一张笑脸,她所说的话听起来就好像只是在搞笑模仿电影内容之类的台词而已。
  「不是只有人家看不见我而已,就连我的存在也会跟着一起全部消灭吧。」
  我忽然想到,理惠是不是碰上了校园霸凌呢?理惠被大家排挤了?
  可是完全看不出有那种迹象,而且我也没听说有那种传闻。
  「妳看。」
  理惠指了自己的影子。在蓝色的照明中,有模糊不清的影子。
  「影子?
  「嗯,看,我的影子很深对不对?
  经她这么一说,影子看起来确实是很深没错,不过我觉得那是因为她说深,我才觉得深。水族馆里光线昏暗,根本不可能分辨得出影子的深浅。
  「一般不是都说影子会变淡吗?
  理惠笑了。她露出那种好似在安抚耍赖的小孩的笑容。然后像是要解释得浅显易懂似地说道:
  「不是啦,影子反而会变深喔。影子会渐渐地取代我,我本人则变成影子。」
  「所以才会看不到妳吗?
  「没错。」
  这真是差劲的玩笑,我如此心想。
  「……感觉好像小飞侠彼德潘。」
  我好不容易挤出来这样的感想。
  「或许就类似那种感觉呢。我总有一天会被影子吞噬而消失不见。」
  理惠像是在配合影子似地轻轻地跳了几下给我看。短裙和长发随之轻盈地摆动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才好。我也不知道理惠是打着什么样的念头跟我谈这么奇妙不可思议的事情。假设理惠对我有所求,那么我该怎么互动才好呢?我又该跟她表示什么才是正确的呢?
  最后我只问了她「大家都看不见妳,那是什么感觉?」这种问题。
  我真的想问这种问题吗?或者我只是在迎合理惠的说词而已?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我想,其实当时我更想说的是别的事情,可是我却未能将其化为言语。言语无力,而我又无能。
  理惠稍微想了一下接着说道:
  「明明非常生气,却没人感受得到妳的愤怒。」
  「妳现在在生气吗?
  「我这是在举例。假使在感到哀伤的时候说出自己的哀伤、在感到高兴的时候说出自己的高兴,可是却没办法传达给任何人知道的话——」
  「……」
  「那个感觉想必很孤独吧。」
  理惠果然还是挂着老样子的微笑。

  5

  「原来如此。伊藤理惠透露了自己即将消失的讯息吗?
  男子——一大哥大有斩获地点点头。他的头发有如钢丝一般,随着头部的动作在晃动。
  至于坐在隔壁的少女——小九则是自始至终都一副臭脸。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现在她正用手撑着脸颊昏昏欲睡地看着窗外。一大哥开口说了:
  「后来妳和伊藤理惠离开那间水族馆,来到车站在那里各自回家,伊藤理惠随后便宣告失踪了……妳是隔天才知道她失踪的吗?
  「不,她哥当晚有打电话给我。」
  「伊藤纯也?
  「是的。」
  回答的同时,我想到委托搜索理惠下落的人会不会其实就是她的哥哥。不过,为何等到现在才……
  「他说理惠没有回家,问我知不知道她去哪。我告诉他我们是一起回家的。」
  「可是,伊藤理惠在自家附近的车站被人目击到最后的身影,自此失去了下落。」
  「……是的。」
  理惠失踪了。警方也有前来问讯,造成了一波不小的骚动。我似乎是最后一个和理惠交谈的人物,于是被警方问及了当时的状况。
  水族馆的事我当然有跟警方交代。但四处都找不到那间水族馆。
  虽然风波不断,总之警方最后提出的结论就是理惠有可能离家出走。
  没人目击到绑票的经过,也找不到任何跟事件相关的蛛丝马迹。一如水母融于水中一样,理惠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事情一开始还有引起大家颇为广泛的讨论,但渐渐地,大家不再谈论理惠的问题了。正如理惠所说的,大家都忘了理惠的事。理惠真的消失不见了。
  对我而言,比起理惠消失不见,最令我感伤的,是大家再也不回想理惠的事了。这让我非常哀感,甚至觉得很难以原谅。我不甘心。
  会呼唤我的那个人再也不存在了……
  如今已过了三年的时间。
  「我可以问个私人问题吗?
  一大哥说道。
  「什么?
  「伊藤理惠和妳过去曾有蕾丝边的关系?
  「啥!
  「有必要那么惊讶吗?
  「……这跟事件有关吗?
  「不,应该算我个人的兴趣?人生不可或缺的就是砂糖与好奇心嘛。」
  我看主要是恶意才对吧。
  「……你从哪探听到这种事的。」
  个人情报居然泄漏出去了。
  「恕我不能透露。」
  「……不是的。我和理惠并不是情侣之间的关系。」
  我明确地摇头表示。
  「是吗。这么说来的话就是那个啰,朋友以上恋人末满。」
  「不是的。」
  「妳也用不着否定得那么强硬嘛。妳们彼此是最好的朋友吧?
  听人家说我们是好朋友,我不知怎的威到了困惑。我们俩算是好朋友吗?
  结果我没办法抱着自信回答说「对,我们是好朋友」。我觉得要是我这么回答,我们俩的关系在那一瞬间就会完全变质了。
  「你问这种问题能明白什么吗?
  听我这么一问……
  「这个嘛,天知道啰。」
  一大哥便漫不经心地如此回答。他整个人倒靠在椅背上,把视线转向一旁的小九。
  她正瞇着眼睛神情恍惚地凝视窗外。不,或许她已经睡着了也说不定。一大哥朝小九的险一伸长手指打算刺她的脸颊,结果反倒被狠狠敲了一下。
  「不准碰我,蠢乌鸦。」
  小九以带刺的声音说道。
  「没有啦,我以为妳睡着了说。」
  「我清醒得很,不然我把你分尸成三大块如何?
  「哈哈,那就敬谢不敏了。」
  一大哥耸了耸肩膀,将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眸对准我。他眼睛眨也不眨,唯有嘴角隐约绽放着一丝笑意,宛若爱好恶作剧的小学生。
  「假如,事情的真相确实是伊藤理惠如水母般消失,妳会作何感想?
  他问了我这个问题。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呢?
  我如此回答道。我是不晓得她究竟是离家出走、或者实际上是被卷进了某个事件,但我不认为她从这世上消失了。理惠消失的地方,是大家的内心。
  还记得理惠这个人的,搞不好只剩下我而已了……
  只属于我的理惠……
  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坐在吃茶店里面的客人只剩我们三人了。
  钢琴的旋律仍持续在店内播放。
  一大哥不知为何脸上露出了贼笑。他拨弄食指的骷髅头戒指,接着开口说道:
  「有一种现象叫做保护色,该称作是生物所留传下来的智慧吗?这是一种透过和环境同化来避免外敌攻击的手段。水母的身体是由胶质构成的,由于这个胶质是以跟水不相上下的曲折率来透光,因此水母在水里能跟四周同化,也算是一种保护色。」
  一大哥继续说了下去。
  「若谈到水母的天敌,海龟等动物就是最佳代表了。话说近年来有不少海龟把塑料袋当成水母误食的案例。意思也就是说,漂浮在海面上的塑料袋跟水母很相似。喔对了,就跟把冲浪的游客误认成海豹而进行捕食的大白鲨是一样的。」
  电影中海水浴场化为血海的一幕在我脑海里浮现了。
  「……你想表达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塑料袋是不会融解消失的。」

  确认完几件事情之后,对谈便画下句点。他们帮我支付了冰红茶的费用。我们直接在吃茶店门口分道扬镳。
  「吶。」一大哥最后开口说了。那副模样,宛如接下来这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问题子「最近有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
  我想到了最近老是重复梦见理惠的事……
  「不,没有。」不过我选择如此回答并摇头否定。如果硬要说的话,那就是你们两个现身这件事吧。
  「是吗。今天感谢妳的配合。」
  一大哥笑咪咪地说,小九则在他的身旁貌似不悦地直瞪我。
  我向他们点头致意,然后迈步走向人潮之中。
  太阳即使下山,热度依然不减,我汗流浃背。我有转头回望了那么一次,然而他们两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晚霞中了。

  当天晚上我也做了梦,不出所料仍是理惠的梦。
  她脸上贴着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虽然她时时张开嘴巴含糊不清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可是我就好像人在水中一样,耳朵麻麻的没办法听清楚。我手足无措。
  怎么了理惠?妳想对我表达什么吗?
  可是言语传达不到对方的耳里,就如我的耳朵听不见理惠的话一样,我所说的话想必也没有传达给理惠吧。或者就像陌生的外国语言,尽管听得见,却无法和意思连结在一起。
  真令人心烦意乱。即使在感到哀伤的时候说出自己的哀伤,在感到高兴的时候说出自己的高兴,可是却没办法传达给任何人知道。孤独感。
  彷佛从一开始就丧失了沟通的手段。
  但理惠面露平静的微笑注视着我。
  我莫名有种受到苛责的心情而萎缩了起来。身体变得无法动弹。
  我拚命朝理惠伸长手臂。抚摸头发、滑过脸颊,让手指在后颈游移。
  是梦。一场没有结局的恶梦。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0-4 17:49 编辑


  6

  令人心浮气躁的三天过去了。我决定将暑假的计划提前,早早回老家去。
  当然那只是名义上的借口,实际上我打定主意去拜访理惠家。
  搭了约两个小时左右的电车回到家乡。车站前的景色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不过附近的民房有几栋不见了。
  「我回来了。」
  「日向姐妳回来啦!
  发出乒乒乓乓的脚步声出来迎接我的人,是妹妹向日葵。她的声音无忧无虑到让人感觉不出她正准备参加大学联考,而且她把制服裙子的长度缩短到不能再短的程度。
  「妳的行李会不会太少!」向日葵未经允许就翻动我的包包。
  「我没带礼物回来啦。」
  向日葵张嘴发出「镰——」的声音,同时摆出一张好似孟克的画作『吶喊』的表情。
  我用拇指按扁了向日葵坚挺的鼻子。
  「丑妞。」
  「不要闹啦!
  「妳们两个在吵闹什么呀。」
  妈一边用围裙的下襬擦手一边探头到玄关前面。
  「妈,我回来了。」
  「好,欢迎妳回来。」
  妈一副觉得很麻烦似地说道:
  「怎么突然把预定提前呢?不是说下礼拜才要回来吗?
  「抱歉。」
  「一定是被男朋友甩了结果计划泡汤。」
  向日葵继续摆着『吶喊』的表情说道。
  「妳白痴喔?
  实际上她的表情正是一副蠢样。
  「唉,提早回来是没关系啦。只不过妳爸现在到北海道出差去了,要是妳爸知道妳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回来,可是会很伤心的喔?
  「好~好~喔~北海道感觉好像很冷。」
  向日葵说。她在短裙里面有穿学校指定的短裤。
  「我还会再回来的啦。这次回来是为了别的事。」
  「「别的事?」」
  妈和老妹一同露出一脸狐疑的模样,不过我只是暧昧地敷衍问题,没有坦白回答。
  一放好行李,我马上就离开了家门,只跟家里的人交代说我要去找高中时代的朋友。
  即使过了正午,太阳依然火力全开地释放出火烫的热力,柏油路也反射着高温,四周的蝉鸣声不绝于耳,汗水源源不绝地从肌肤渗出。
  我气喘吁吁地快步折回车站跳上了电车。一搭进电车就感觉到寒意。流了满身大汗,也难怪会觉得冷。
  到理惠家的路途我只笼统地记得大概而已,所以搞错了好几次该转弯的地方。
  这里虽然地形并没有特别复杂,可是相似的建筑物为数不少,也没有可以视为地标的景色。这里尽是壁面肮脏、平坦,没有特色的屋子。
  途中走错了好几条路,等我费尽千辛万苦抵达理惠家时,已经是离开车站一小时左右之后的事了。理惠家并不算大,墙壁是淡奶油色的。院子里的树木枝叶茂密,绿意盎然,有一股富含水气的味道。
  门牌明确地写着「伊藤」。我没有认错房子。
  我按下了门铃。门铃「叮咚、叮咚」地一连响了两次。
  平日的白天会有人在家吗?
  『喂,请问是哪位?
  从对讲机传来了男子的声音。或许是透过机器的关系吧,男子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不好意思,我名叫相马,相马日向。是理惠高中时代的同学……」
  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事到如今该作何说明才好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这些问题我想都没想就跑来了这里,可以说全是受到冲动的驱使。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呢……
  明明我也无力付出什么。真的是为时已晚。
  这时,对讲机的另一头先是『啊啊』了一声。紧接着又随即说『原来是日向吗』。
  『妳等我一下。』
  不一会儿,大门喀嚓的一声打了开来。
  「好久不见了。」
  理惠的兄长纯也哥出来接我了。
  白色V领的上衣搭配浅蓝色的牛仔裤,略偏丰厚的嘴唇正露出微笑的形状。他的头发留长了。以前都是剪短发抓高,如今浏海长到盖住了眉毛,整体而言感觉很成熟。文静的印象还是没变,可是已经不会再露出看到我便笑得很羞涩的那个小动作了。我深刻地感受到三年岁月的痕迹,似短又长。
  「你、你好,好久不见。」
  我唐突地感到了紧张。声音自己颤抖了起来。
  「今天是什么风把妳吹来的?真的是很久没有联络了。」
  纯也哥用手指轻轻拨开浏海,同时歪起了脑袋。
  「呃……」
  该从何谈起才好呢?
  「总之先进来有话好说。外头很热对吧?
  由于户外光线耀眼夺目的缘故,室内就显得有些阴暗了。我的眼睛还不习惯。
  我被领到面对中庭的客厅。地板铺有席子,摆了一张四方形的矮桌。
  「喝麦茶可以吗?
  「谢谢。」
  泛着黄金色光芒的麦茶倒满了整个玻璃杯。在杯子里头掀起了波浪。
  纯也哥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
  「话说回来,我们真的好久没有见面了。妳现在是大学生吧?
  「是的。」
  「妳不问问我的近况吗?
  「啊,纯也哥目前在哪高就?
  「哈哈,妳真耿直呢!我现在是化学老师。」
  纯也哥咧开丰厚的嘴唇笑了出来。
  「你当老师喔?
  「是啊。很意外对不对?高中老师。虽然只是约聘的客座老师啦。」
  「那不是很辛苦吗?像是工作不稳定之类的。」
  在电视新闻常常能看到这种流浪教师。连续剧和漫画也是。
  「其实还好啦。我待的地方是私立学校,还算稳定。」
  纯也哥告诉我那间学校的名字。是我考高中的时候,被我列为志愿学校之一的私立女子高中。
  「现在学校放暑假了吧?
  「怎么可能。教职员是没有寒暑假之分的,还有社团活动之类的得忙呢。完全没有快乐的事,就连今天也是忙到刚刚才回来呢。」
  「不过在女子高中任教应该会很受女学生欢迎吧?
  「倒也没有喔。很遗憾,那种好事只会存在于连续剧和漫画里。真要分类的话,我是被分在珍禽异兽那一边的。」
  装了麦茶的玻璃杯泛出水润的光泽流下了水滴之汗。我拿起杯子将麦茶含进口中,芳香的液体在口中扩散开来。
  「日向妳过得如何?大学生活还愉快吗?记得妳是文学系的?
  「嗯,愉不愉快很难讲啦,不过我每天都有看书喔。」
  「听起来不错呀。理惠她过去总是和妳混在一起,却不曾读过任何一本书呢!
  纯也哥自然而然地提起了理惠的名字。
  「嗯?怎么了?
  「啊,没事,因为听到理惠的名字……」
  「那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纯也哥瞇起眼睛,以一副像是在缅怀、又像是在强忍泪水的表情凝望庭院。不,纯也哥是在微笑。
  「请问……」我心一横,试着把前些日子跑来找我的侦探二人组的事说了出来。因为我在猜是不是纯也哥委托他们办案的。
  「不,我不知道耶。」
  纯也哥左右摇了摇头。留长的浏海登了一拍跟着摇晃。
  「况且妳说的侦探还没来找过我,不,或许过些时日就会找上门吧。真讨厌。啊,不过家父可能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
  「请问伯父现在在哪呢?
  「家父是上班族,这个时间不在家啦。父亲和儿子的两人生活实在不是啥好现象哪。看来我得早点离开这个家才行。」
  我看着略微垂低了脸的纯也哥,发现他的眼睫毛好长。还记得理惠拥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而且眼睫毛也很长。
  「日向,妳现在一个人住是吧?
  「嗯,是的。」
  这个话题到此就打住了。
  我把视线转向了庭院。理惠家的庭院修整得很漂亮,草木皆生气蓬勃。鲜艳的翠绿色充满了类似生命力的能量,就是一座给人这般印象的庭院。绿油油的花草生长得十分繁盛,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娇嫩的光辉。
  「那是过去我妈的兴趣。」
  大概是我盯着庭院看的关系,纯也哥说道。理惠和纯也哥的母亲在两人还小的时候就抛夫弃子离家出走了。
  「明明也只懂一些皮毛,却很喜欢搞园艺,所以我妈就去园艺买了花啊草啊的回来种。理惠和我后来继承了那些花草植物,我们还修整得挺漂亮的对吧?只不过理惠也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就是。我们家的女生不会流有会离家出走的血统吧?所以家里现在只有我会去整理庭院了,老爸他并不想去碰花草。现在我才跟妳说,我妈她当年其实跑去跟人家搞外遇了,我爸一直认为我妈之所以会离家出走,跟她接触园艺有关。他常说智子是背叛者,喔,智子是我妈的名字啦。所以啰,如果我离家的话那些花草大概都会枯死吧。」
  我默默地聆听纯也哥说话。
  纯也哥一噤声,有一股沉默在我俩之间迟缓地流动了一会儿。唯有蝉鸣声震耳欲聋,附近的小孩子们大声呼喊着彼此的名字。
  后来纯也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地「啊啊」了一声还笑了出来。
  「妳有听过『头山』这个故事吗?
  「是古典相声对吧?
  那是一则内容描述有一个男子将整颗樱桃连同籽一起吃进肚里,后来头上长出了樱树的奇怪故事。男子头上的樱树开出了漂亮的樱花,立即成了家喻户晓的知名景点。大家呼朋引伴招开了赏花的宴会欣赏男子头上的樱花,可是男子觉得赏樱的人吵闹到难以忍受,他在忍无可忍之下,拔掉了头上的樱树。于是那个地方就挖开了一个洞。下雨之后那个洞形成了水池,大家开始在那里钓鱼。再一次对众人的喧闹失去耐性的男子,最后终于跳进自己头上的池子里自杀身亡了。
  就是这么一则奇怪的故事。
  「以前电视之类的有演过,理惠还满喜欢这故事的。」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妳看那个。」
  纯也哥站起身,打开面对庭院的玻璃窗。夏天闷热的空气和室内的冷气交会形成的一道微风流经了我的脚边。外头的蝉儿在齐声高唱。
  「那边那个,用樱桃树和理惠一起覆盖起来的。」
  纯也哥指的地方有一棵仿佛尺寸小了一号的樱树的树木,虽然没有开花结果,可是枝叶扶疏绿意盎然。在那棵树的旁边,有零星几朵彷佛将白色的颜料打翻了般的淡紫色牵牛花遮遮掩掩地绽开。
  「小时候的理惠啊,在吃樱桃和西瓜这一类有籽的水果时,总是小心翼翼的。她每次都慎重地、慎重地把籽挑开。」
  「为什么?
  「因为她当真觉得种子会在肚子里长大,迟早有一天会撑破肚皮冒出来呀。」
  纯也哥说完后自己笑了出来。我也跟着一起笑了。理惠还真是可爱。
  「喔对了,我想到比麦茶更棒的东西。妳等我一下。」
  纯也哥离开到走廊,往厨房的方向消失了,可以听见走廊地板所发出的嘎吱声响。我一直看着那棵被称作樱桃树的植物。
  过了一会儿纯也哥折回来了。他的手上拿着两个装满了浅桃色液体的玻璃杯。
  「我有先拿樱桃做砂糖渍,没做成梅酒,这应该算是樱桃酒吧?我就放在蒸馏酒里面泡着。才泡了两个月而已,拿出来喝稍嫌早了点,不过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可是我还未成年耶。」
  听我这么一说,纯也哥不顾自己教师的身分,反而竖起了手指放在嘴唇上笑着说:「要保密喔」。
  我喝下了樱桃酒,那个味道非常甘甜。尝不太出什么酒精,比较像是樱桃果汁。不知道为什么,我回忆起了前些日子那个名叫一的男侦探所说的那一番话。
  人生不可或缺的,就是砂糖与好奇心与一丝丝的恶意。

  7

  我去看了理惠的房间。理惠的房间位在二楼的尽头。打开门一看,房间内部的摆设保留得好好的就跟理惠还在时一样。
  淡茶色的壁纸。理惠当年所热爱的乐团的海报还贴在那个墙壁上。不过贝斯手已经脱团,现在由其它人顶替了位置。
  书桌上有两个相框向下放倒。掀开第一个一看,是我和理惠去游乐园玩时所拍的照片,我们抱着吉祥物的老鼠。还记得这天回家,两人一起在电车上睡过头一路坐到了终点站。好怀念喔。
  另一个相框则是摄有理惠和纯也哥以及爸妈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理惠和纯也哥年纪都还很小,理惠和妈妈嘴角的神韵十分神似。
  我把相框放倒回原先的状态。
  书柜上摆放着我跟理惠借来看过的漫画。床边则放有理惠生日时我所送给她的小熊布偶。
  我将它拿在手上。曝晒在阳光底下的布偶摸起来温温的。
  怀念与寂寞的心情一时涌上心头,我突然很想放声哭泣。
  有点不太一样。明明很想跟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眼泪却说什么都流不出来,就是类似那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好。如果是平时,我总是选择看书。寻找能为我代言的文字。因为,我没办法用哀伤以外的文字来诠释哀伤。
  我冷不防被推倒在床上。床垫的弹簧发出刺耳的惨叫。
  「小~绿~☆」
  我回头一看,理惠正露出想要恶作剧的表情笑着。她的眼睛笑咪咪地瞇成一条线,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发丝的前端刺到了我的脸。感觉好痒。
  理惠纤细的手指在轻抚着我的脸颊,然后一一解开我上衣的扣子,理惠好色喔。接着理惠的嘴唇吻遍了我全身上下。那个感觉既柔,又有些冰冷。
  「小绿,我最喜欢妳了喔。」
  窃窃私语声在我的耳里缭绕。
  「我也一样,最喜欢理惠了。」
  我也伸手抚摸理惠。手指贴在略微偏大的嘴唇上,然后再抚摸纤细的颈子。脉博十「怦咚、怦咚」的跳动沿着手指传来。理惠是活着的。
  理惠在笑。
  我在理惠房间充满理惠味道的床上、抱着送给理惠当礼物的布偶小睡了一会儿。
  等我醒来之后,我也忘记有没有梦到理惠这件事了。

  离开理惠家的时候,纯也哥笑着告诉我欢迎下次再来玩。我口头上答应了,不过我自己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我送妳一程好了?」虽然纯也哥体贴地如此表示,不过我恳切地婉拒了纯也哥的好意。
  纯也哥好像在我睡着的时候,有帮我寄简讯给伊藤伯父询问侦探的事。不过伊藤伯父表示,自己不曾有做过这种委托,而且那两个侦探也没来找过自己。
  他们两个只有来找我。到头来还是没弄清楚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派他们来调查理惠的消息的。纯也哥向我保证如果那两个侦探登门拜访,会逼他们吐出实话。
  「真的不用我送妳?
  「是的,我一个人没问题。」
  我缓缓朝车站走去。
  太阳下山后,景色看起来和白天有天壤之别,来回所面对的方向也不一样。街上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连绵不绝,民宅玄关前的电灯自动点亮。
  可以听见小孩子的哭声远远传来。平静无风。
  街上人影稀疏。身穿运动服的国中生有气无力地垂低着头走路。
  我沿着围墙往前走。一道汗水从额头滑下,流过了脸颊。我伸出手背擦掉。
  围墙上面有一只猫,牠一发现我,就消失到另一头去了。
  我舔了舔嘴唇,除了一丝淡淡的甜味以外,还有一点咸。
  有一种行为是思考。有一种现象是一直持续在思考。
  不过,实际上并非从头到尾一直针对同一件事思考,若要比喻的话,那是类似张开情报网的感觉。从全然没有关联的其它情形中,不知为何突然某个东西和某个东西产生了连结。据说确实有这种灵光一闪的瞬间存在,这就是所谓的思考。
  所以我一直持续在思考,花费了三年的时间,思考理惠为什么消失不见了。今天会跑来拜访纯也哥,或许也是为了思考这个也说不定。于是我忽然想到了,连结上了。
  不晓得那念头是从何涌现的。就像泡沫浮出到黏稠的液体表面上迸裂开来一样。「啵」的一声,我想起了梶井基次郎的「在樱花树下」。这个时代还会读那种小说的女生早就绝种了啦——如果理惠听到大概早就这么说了吧。
  「在樱树下埋有尸体!
  那篇短篇小说是以这句开场白揭幕的。一名忧郁男子的忧郁独白。
  我几乎就像挨了一记闷棍似地回想起了纯也哥所说的话。或许我不该回想起来的,或许我也不该注意到的。
  刚才纯也哥是不是有这么说过?
  「那边那个,用樱桃树和理惠一起覆盖起来的。」
  理惠就被埋在那棵樱桃树的下面……
  我猛然转头回望……
  然后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时,我身处在黑暗之中。
  身体是不觉得痛,可是也没办法自由行动。我的手被固定在背后。一挪动身体,发现手腕被绑得牢牢的。感觉有点呼吸困难,我的嘴巴被东西塞住了。看样子我似乎是被丢在地板上躺着。眼睛还没适应黑暗,这里没有灯光,也不晓得这是哪里。
  我突然心生恐惧。惨叫一点一点地逐渐爬上喉咙,但我努力抑制住了叫出口的冲动。心脏噗通噗通地狂跳,身体突然麻痹起来。我好害怕。
  这里是理惠的、纯也哥的家?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楚。他们家有那张椅子吗?格局是长这样的吗?这里是我刚刚才待过的那个家吗?没有席子和矮桌。感觉好像不是。
  这里是哪里?不见半个人影。
  在我回头的时候,我有看到犯人的脸吗?那个人是纯也哥?感觉又好像不是。
  脑袋一片昏沉沉的。是药品的关系?我是因此失去意识的吗?这么说来,纯也哥是化学老师,可是我又觉得凶手不是纯也哥。不行,脑袋没办法正常思考。理惠当初也是像我这样被人抓走,然后被杀掉的吗?理惠其实并非离家出走,而是被人杀害了……
  是谁?究竟为何目的?我又会碰上什么样的下场呢?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必须让头脑冷静,想办法求救才行。
  我放松呼吸,竖起耳朵。于是,我听见「沙、沙」这种潮湿的声音,就好像正在地面挖洞一样……
  我会被杀掉埋起来吗?不对,还是直接被活埋呢?这方面的想象更加深了我的恐惧,身体忍不住打颤,我该怎么办才好?
  接着,我听到一声「喀恰」的金属声,有东西倒下的「咚沙」声。我身体的挣扎铍强制停止住了,也不再继续颤抖,我用力地咬紧了牙根。那个声音就好似把铲子丢到地上、有什么东一西倒下一样……
  这时。
  「唷,相马日向同学。」
  有男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跟我咬耳朵。我这回真的忍不住要用被东西塞住的嘴巴发出尖叫了。但我立刻被捂住嘴巴,连叫也没叫出来。
  「嘘!
  我抬头一看,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前些日子找上门来的侦探,名字叫做一。黑上衣和黑色牛仔裤彷佛就要融于黑暗中消失不见似的,我的眼睛也逐渐适应了黑暗。他正把右手的食指靠在嘴唇上示意我安静,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只骷髅头的戒指,一头黑发翘得高高的。他们就是绑架理惠将她杀害的犯人……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亏我们还救了妳一命。」
  女孩子——小九像是用锐利的刀器切割一样冷冷说道。她果然也是一身黑色的连身洋装。看起来就好像唯有一张白色的脸孔浮在黑暗的半空中。
  一大哥慢慢地放开捂住我的嘴巴的那只左手,冷不防把脸凑上来开口说道:
  「妳的推理很有意思,可惜没有命中真相。」
  没有命中……
  「没错,而且偏离到让人忍不住要噗哧一笑。感觉就跟飞镖不但没有射到苹果,反而狠狠地刺中了额头一样。」
  说完,一大哥像个小孩一样捧腹大笑。
  状况发生得太过突兀,以致于让我无法实时理清头绪。我得救了吗?如果是,那我的精神也太不镇定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更何况我完全嗅不到有人的气息。这两个人是什么人物。
  小九双手插腰,一脸不高兴地张望四周。
  「我帮妳拿下。」
  一大哥帮我撕掉了缠在嘴上的布和胶带。我的嘴角被口水弄脏了。他还顺便帮我解开了束缚。
  「请、请问……这到底是……?
  我那声音听起来就不像是自己的一样。
  「啊啊,放心。绑架妳的家伙现在正瘫在院子里。九可是有两把刷子的格斗高手呢,哎呀,真希望也能让妳见识一下说。以丝毫不逊于武打替身的绝妙平衡感和高度所使出的神技级三十二文人体火箭炮!那可是全盛时期的马场大师一年也不晓得能否使出一次的传说级螺旋飞踢呀!裙子还有稍微翻起来一下,真的是一幅美不胜收的必杀画面呢。而且有穿膝上袜这点一又另有满足特殊癖好的感觉,很赞吧?
  「给我闭嘴,蠢乌鸦。」
  小九不屑地说。
  这大概是他们独特的玩笑风格吧?不过现在的我无法理解。
  我把视线转到了院子。四周仍旧一片昏暗,而且我还是无法判断这里是否为纯也哥的家。如果打开电灯,应该就能一目了然才对。
  「妳很在意吗?那要不要去看犯人的长相?
  一大哥指着庭院说。
  「……不是纯也哥吗?
  既然不是纯也哥的话,那我就猜不到会是谁了。不过那个家伙有看到我去找纯也哥,然后因此乱了阵脚?那家伙就是杀了理惠的犯人,而且还绑架我……
  「天晓得啰。」
  一大哥夸张地耸了一下肩膀。
  「基本上,是否同一人物绑架伊藤理惠和妳的这种问题,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吧?现在倒在外头的家伙是谁,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想知道的话,妳自己调查就行了。去认个脸,说不定出乎意外地是自己认识的人喔?
  一大哥弯起嘴角说道。
  我对于他的话感到疑惑。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啊,对于犯人把伊藤理惠给怎么了的那种事情,其实没有探究的兴趣。」
  「……可是上次你们跑来跟我说想问有关理惠的事……」
  「是呀,而且也成功从妳口中问到她的话了,事情就此结束。」
  「你们不是在调查理惠的事件吗……」
  「我们没说过半句这种话吧。」
  一大哥若无其事地把话讲明。
  「怎么这样……不然为什么?
  我的视线先是停留在一大哥身上,然后再转移到小九那。她一副无聊的模样观看着一大哥和我的交谈。
  ……不对,她的眼眸里有好似怜悯的光芒。她在同情我?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慢慢将视线挪回到一大哥身上。
  「我们是来见妳的。」
  他如是说道。一大哥笔直地指着我。我的心情就仿佛被人端起手枪指住一样。
  「来见我……?
  「没错,我们手上有伊藤理惠要传达给妳的口信。」
  「……口信?
  「我们只是来见妳的而已啦。明明上次一次把事情解决就好了,一这家伙真爱拖拖拉拉。」
  小九以极其不愉快的口吻说.
  「有什么关系。人生不可或缺的就是砂糖和好奇心还有恶意啊。工作也需要充实。伊藤理惠的下落如何,那些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芝麻小事,我有兴趣的就只有妳跟伊藤理惠的关系。不过,主要的焦点还是妳啦。」
  「……那是侦探的工作?
  「侦探应该算是兼差吧?欸,是本行没错啦,不过算起来并不是最主要的……」
  一大哥边说边抚摸尖尖的下巴。然后他张开双臂表示:
  「其实我们是恶魔,只是妳一定无法相信吧。」
  「你只是一只聒噪的乌鸦。闭嘴别再讲话了,空气会被你弄脏。」
  说完,小九把头撇向了一旁。锐利的视线朝着空无一物的黑暗。
  我究竟是在做着什么样的恶梦呢?
  如果是恶梦,那理惠应该不可能出现呀……
  「没错,妳经常梦到伊藤理惠。在最近这三年,明明大家都慢慢忘了伊藤理惠,却只有妳始终忘不了她。每天晚上,一而再再而三,妳一直梦到伊藤理惠。妳就是没能让自己忘了伊藤理惠。或者说……」
  一大哥翘起嘴角笑了出来。一如看穿了所有事实真相般。
  我恍然大悟。这一瞬间,我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他们身为恶魔的事实。不对,应该说我觉得他们真的就是恶魔。那个发笑的方式只有恶魔才做得出来,我如此心想。
  「机会难得,我就大方告诉妳也无所谓。伊藤理惠她啊,其实在十几年前跟恶魔订下了契约。那个时候的她还没认识妳,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女。那个时候她想必是跟母亲吵架了吧,不对,或许是看到父母为了母亲的问题吵架,因此才离家出走的。毕竟伊藤家在那一阵子处于近乎分崩离析的边缘,所以离家出走倒也不是啥稀奇的情况。离家的理惠漫无目标地游晃到公园,然后在那儿碰上了我们。」
  一瞬间我的背脊汗毛直竖。我觉得我好像不该听接下来的内容。
  可是,我没办法阻止一大哥继续说下去。
  「伊藤理惠她许了这样的愿望——『妈妈最好给我消失不见』。」
  「……怎么这样。」
  那种话不过只是小孩子挂在嘴边的童言童语……
  「和恶魔之间的契约是绝对的,年龄不是问题。」
  一大哥直盯着我就像要把我的眼珠挖出来一样。
  「……订、订下契约后会怎样?
  「我们将接收灵魂。伊藤理惠的灵魂按照契约交付给我们,在三年前下地狱去了。」
  「……三年前……理惠她死了是吗?
  「算是吧。」
  一大哥轻松地回以肯定的点头。
  「不过,我们没打算回头去追究她是怎么死的。死因为何并非我们关心的重点。遭人杀害也好,自杀也好,病死也好,意外身亡也好,即使是因为年老力衰而安然死亡,我们也不介意。不过,直到现在我们还没见过有跟恶魔订下契约、还能安祥死去的家伙就是了。只是,她在下地狱的前一刻留了封口信给我们。毕竟在场见证订立了契约的灵魂死后的归宿也是我们的工作之一啦。在地狱的门前,她说希望把话转达给妳知道。」
  「明明我们也没有一一照办这种事情的义务,明显超越了工作范围。」
  小九一副很没趣的样子说道。那个口吻就跟被人差遣去当跑腿的小学生一样。
  「别发这种牢骚嘛。我这个人就是热衷于工作,而且又热爱吸收新知。凡是跟工作有关的事都不要嫌麻烦,什么事情都去体验才是正途。了解人类是很重要的喔!
  「哈,真敢说。」
  「只不过呢,嗯,说来这次的事情和原先的工作确实没有关系。所以要不要代为转达全凭我们的一念之间。于是我们打算等见过妳之后再下决定。」
  「等过了三年才来找我?
  「你们人类的三年对我们而言连三分钟的价值也没有。就跟等泡面泡熟差不多。」
  一大哥夸张地耸肩的动作就跟表演哑剧的小丑一样,十分滑稽。
  「妳这个人很有趣。对,有趣。真的是一个复杂的人类。不,可以说也正因为复杂所以才像人类吧,时常抱着互相矛盾的感情。妳其实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最爱观察人类了,尤其是像妳这样的人类喔。所以我就告诉妳伊藤理惠的口信吧,请妳务必听我说。」
  在一大哥的身旁,小九正紧紧抿住嘴唇瞪着黑暗的角落。
  「…………理惠她怎么说?
  我催促一大哥说下去。
  一大哥露出微笑,然后他的腔调突然产生了变化,音质从根本有了改变。那听起来就像我最熟悉不过、也是我曾经最喜欢的那个人的声音。
  『如果我变得不幸,那么我希望我爱的人也跟我一样不幸。』
  我的背脊为之冻结,肌肤冒出了汗水。
  一大哥在笑。他继续把那个笑容挂在脸上说道:
  「那么。」
  他的手上拿着不知何处取出的匕首和羊皮纸。在黑暗中和骷髅头的戒指一同淡淡地发盯蒙胧的光辉。
  「今天我们到府服务喔。如果妳和我们订下契约,我们就帮妳实现一个愿望。」
  原来如此,我心想。这两个人是为了这个目的来找我的吗?
  我望了小九一眼。
  她正粗鲁地搔着自己的头皮,麻花辫和缎带都在晃动。银色的发丝即使在黑暗中,仍闪烁着黯淡的光辉。我想起了那一天所看到的水母,既虚幻,又美丽。死了就会消失得不留痕迹。
  「只要是关于无限以外的愿望,我们都能帮妳实现啦。那就是跟恶魔的契约。」
  小九对此也是一副好像没什么兴趣的腔调。她说这话的时候看也不看我。
  「无限?
  我跟着复诵。
  「好比永远的生命、可以实现无限个愿望这种的就不行,除此之外随妳高兴。」
  一大哥延续话题接着说了下去:
  「除了那些以外的我们都可以替妳实现喔!甚至也能让死者复活,或者让杀死了伊藤理惠的犯人尝尝地狱的痛苦滋味这也难不倒我们。再不然,要我们把时间拨回到那段日子也可以,回到妳的那段幸福时间。还是说妳目标成为大富翁呢?有保障的未来、金钱与名声。」
  他大大地摊开了双臂。
  「妳的决定呢?恶魔从不强迫订下契约。只要是妳的希望,我就帮妳实现。」
  「喂,妳在说什么啊。不订下契约就没戏可唱了吧?
  「蠢乌鸦你给我闭嘴!
  劈头痛骂后,小九注视了我。又黑、又圆,又深邃的瞳孔,而且水润有光泽。
  一大哥喃喃地唉声叹气。
  小九开口说道:
  「签不签随妳高兴。交给妳的自由意志做决定。」
  自由意志……如我所愿?
  「契约要怎么订?
  我提出疑问。
  回答问题的是一大哥。
  「用匕首在妳的手指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然后请妳用那个手指在这份契约书上按下指印。就这么单纯,很简单吧?
  匕首的刀刃刺眼地反射了光芒,看起来宛如渴求着鲜血而笑似的。
  我再一次抬头仰望小九。小九也同样回望着我。
  「……理惠她现在在地狱里是吧?
  当我一说出口,忽然觉得此话有着非常甜美的味道。就好比一杯加了满满砂糖的香草茶。
  「没错。」
  小九简短地回答道。好像闷闷不乐似的,心情不愉快似的。
  「如果订下契约,我也会下地狱去?
  我就像是再放入一颗砂糖似地继续说了下去。
  「没错。」
  小九还是回答得很简单利落,一如把苦涩的咖啡从口中吐出来一般。
  「只要下地狱,我就能见到理惠吗?
  杯子底部残留着超过饱和量的浓稠砂糖。
  「天晓得。」
  锐利地,短促地,小九说道。
  「这样子呀……」
  如果我变得不幸,那么我希望我爱的人也跟我一样不幸。理惠的脸孔朦胧不清地在我的脑海浮现,或许梦中的理惠长久以来想跟我传达的,就是这件事也说不定吧,我如此以为。感觉就彷佛终于找到了我苦寻多时的话语一样,不晓得为什么,我放下了悬在心中已久的大石。
  那句话语将我和理惠结合在一起。牢牢地,牢牢地,牢牢地。将我俩给五花大绑,没人想得出解开的途径。
  只属于我的理惠。
  只属于理惠的我。
  我好想再见到理惠喔,一如我们在那个文艺社的社办单独相处的那段日子。可是不知怎的我并不会想重回那段岁月……
  我站了起来。我身体一站直,我就比小九高了。这回换她抬头仰望我。
  「妳确定?
  小九问我。
  我重重地、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是吗……」
  小九现在是不是快要哭出来了呢?我脑中没来由地闪过这样的念头。
  「那妳要许什么愿望?
  我希望——

  ***

  「人类果然很有趣哪。真的很有意思。」
  浑身是黑的男子以一本正经的表情说道。身穿黑色上衣与黑色牛仔裤,全身上下清一色黑。男子披散着如同钢丝般的黑发,肤色略显黝黑。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骷髅头的戒指。
  从位在正对马路的建筑物二楼的大众餐厅的窗户,可以俯视街上的路人。
  彷佛以油画的颜料细心地一层又一层涂抹堆栈般、质量饱满的云层在盛夏的天空逐渐隆起。柏油路耀眼夺目地将太阳光反射回去,在外头走动的人们无一不满头大汗。
  「哪里有趣了?人类根本是无聊至极的生物。不但愚昧而且无可救药。」
  坐在黑漆漆的男子斜对面的少女冷冷地回答道。她也同样用黑色统合全身,黑色连身洋装和黑色膝上袜,还有黑色的亮皮鞋。
  只不过她的肌肤非常白皙,或许比失血严重的伤员还要更为苍白吧。虽然将一头颜色淡薄到称之为灰发亦无不妥的头发修剪成短发,不过唯独左侧的一部分有留长,并绑成了麻花辫,上头还系了黑色的缎带。
  「妳在胡说什么啊,九。人类可是贵重的客人耶,客人就是神呀。」
  被唤为九的少女恶狠狠地瞪了浑身黑的男子一眼。
  「神个屁。给我注意你的用字,一。」
  名为一的黑漆漆的男子夸张地耸起了肩膀。
  九用细长的汤匙舀起巧克力香蕉圣代。巧克力糖浆、生奶油和冰淇淋三者融合交织在一起渐渐化为稠状。
  九狼吞虎咽地将圣代送入口中。才一转眼玻璃杯就变得空空如也。
  「妳嘴巴这边沾到了。」
  一指了指自己嘴唇的右边说。
  「沾到巧克力了喔。要我帮妳擦掉吗?
  九面无表情地竖起了中指,然后伸出鲜红的舌头舔舐嘴唇。接着她将视线投向窗外,但无心欣赏景色。手肘拄在桌子上,用掌心撑起尖锐的下巴。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耀眼的太阳。这幅象征夏天的爽朗情境,说来反而有三流连续剧布景的味道。
  「水母水族馆。」
  九喃喃地咕哝道。
  「到头来,水母水族馆是那个女的自己编出来的故事是吗?
  「这个嘛,或许真的实际存在过,或许根本不存在。也有可能是同行的把戏,搞不好我们撒和其它的契约者擦枪走火了也说不定。唔,扯了那么多,结果妳还是有兴趣知道嘛。
  「没有啊。」
  九一副感觉索然乏味的模样盯着窗外回答道。
  「难不成妳想知道犯人是谁?
  「完全不想。」
  「是吗是吗,原来妳想知道啊。」
  「我说我完全不想知道。」
  「我懂我懂。这就是那个对吧?傲娇。」
  一伸出食指笔直地指着九。
  「之所以对我冷漠,也是爱情的反面表现对吧?我懂我懂。」
  「我也懂了。我搞懂原来你什么也不懂。」
  一不断用力点头,同时向前挺出身子开始解说。
  「袭击相马日向的人是伊藤隆啊,就是被妳打趴在地的那个白发老伯。」
  九已经不再做出响应。不晓得一是怎么解读九这个反应的,他模样欣喜地进行说明。
  「妳刚一定在想伊藤隆是谁吧?伊藤隆其实就是伊藤纯也的父亲啊。」
  九依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一继续接着说明。
  「伊藤隆一心认为杀害了伊藤理惠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纯也。纯也不是有寄简讯给隆告诉他有侦探来过吗?也就是在说我们。所以伊藤隆慌了,以为自己儿子的罪行即将被揭发。啊,妳刚才心想伊藤隆真是个怪人对吧?
  九只有露出一副不快的表情。
  「的确,他真的是个奇怪的家伙。理惠也是他的女儿,他却包庇杀了女儿的儿子。不过呢,实际上伊藤理惠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那是怎样?
  可能是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吧,九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看到这个反应的一不断用力点头,面露就像在注视令人赏心悦目的东西的表情。
  「隆的妻子——智子结交了情夫。当智子失踪的时候,那个情夫自然受到了怀疑,只不过那并非真相就是了。那件事先摆在一旁不谈,总之妻子与情夫所生下来的私生女就是理惠。然后,身为父亲的隆看到了。」
  「……」
  「妳不问我看到了什么吗?
  「不问。」
  一用力点头。仿佛在示意我懂我懂。
  「隆看到了。理惠和纯也进行性行为的场面。换句话说,理惠和纯也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可是两人之间有一腿,而且还是从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隆知道了这件事,而且他深信理惠的失踪是儿子下的毒手。然后呢,真正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了。」
  顿了一拍之后,一接着开口说。
  「虽然隆以为是自己的儿子杀害了理惠,但真相并非如他心想的那样。那么,妳认为伊藤理惠是怎么死的呢?
  「我哪知。」
  一彷佛乐得无法自持似地扭曲起面孔说道:
  「杀害了伊藤理惠的人,大概是相马日向。」
  九缓缓地将视线投向了一。
  「相马日向那一天前往伊藤理惠的家,然后可能是以勒住脖子、或者其它方式杀死了伊藤理惠吧,并且埋在樱桃树的下面。目击情报并不可靠。后来她之所以会跑去伊藤家,是要确认樱桃树是否还在啊,就在无意识问。」
  「莫名其妙。你是说那家伙一直都在说谎?
  「我倒不这么认为。或许她在三年前是说谎了。可是,就在相马日向说谎的那段时间,就在她扮演失去了挚爱之人的可悲少女的那段时间,她可能开始慢慢产生了把那个谎言当成真实的错觉。所以与其认为是她在说谎,不如认为是她的记忆在说谎比较正确。」
  「相马日向为何要杀了伊藤理惠?
  九说道。一副真的无法理解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那正是复杂难解、同时也是很有意思的地方了。依我看的话,大概是因为要珍惜宝贵的东西是需要努力的吧。」
  「就是因为用不着那种努力也会爱护才叫做宝贵吧?
  一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重新在椅子上坐稳。
  「相马日向为何杀了伊藤理惠?结果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个理由。或许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理由存在,这也不是没可能。那个难以理解、不合理的部分正是人类的特质啊,不,或者也能从这角度去思考吧。伊藤理惠有可能在相马日向的面前自杀了,因为如果自己变得不幸,她希望自己所爱的人也能一样不幸。然后相马日向隐瞒了伊藤理惠的自杀,把自己的记忆封印起来,当作伊藤理惠是失踪不见的……嗯,这个可能性也很有趣说。」
  「什么鬼,原来你也不知道原委嘛!
  「当侦探需要的是想象力呀!
  「什么鬼侦探,蠢弊了。你讲的那些都只是歪理,无聊透顶。
  「妳好严厉喔,啊,不过我也是有知道的事喔!
  九怒瞪了一。
  「为什么伊藤理惠要叫相马日向『小绿』呢?从『Souma·Hinata(相马日向)』完全找不到『Midori(绿)』的线索。我本来还以为这个昵称是不是因为有过什么插曲才取的,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妳想知道吗?
  「一点也不。」
  「我懂我懂,这里就要稍微脑筋急转弯一下了。过去人家都叫相马日向『小Hina』,因为从『Hinata』拿掉了『ta』,所以不就是『Tanuki』了吗?狐狸的话就是红色,狸猫的话就是绿色。」(译注:Tanuki即『去掉ta』之意,音同狸猫;而狐狸是红色典故自于日本泡面厂商『东洋水产』为自己旗下产品所设定的形象,油豆腐乌龙面是红色狐狸,天妇罗蔷麦面则是绿色狸猫,是长达三十年以上的老牌,也深植日本人的心中成了既定印象。)
  「那种事无关紧要。」
  九果断地嗤之以鼻。
  一心满意足似地面露微笑,望向了窗外。
  「会叫相马日向『小绿』的人,全世界就只有伊藤理惠而已。所以自从伊藤理惠消失了之后,相马日向就再也没听过有人叫自己『小绿』了。正如伊藤理惠被大家遗忘最后消失不见了一样,『小绿』也跟着一同消失了。伊藤理惠跟『小绿』是密不可分的啊.少了任何一方都不行。」
  成排的精品服饰店和杂货店在马路上林立。汹涌的人潮不停进进出出。有抱了好几袋印有名牌商标纸袋的女性,也有并肩而行的男女学生手拿着可丽饼相视而笑。
  「吶,九。」
  一说道。
  「啊?
  「妳知道有一种名叫灯塔水母的水母吗?
  「我哪知。」
  「相马日向、应该说是伊藤理惠,不是曾说过如果水母死了会在水里融解消失吗?
  「啊啊。」
  「可是灯塔水母就不一样了。灯塔水母这种生物,并不会面临个体的死亡。」
  「什么意思?
  「一般,水母完成繁殖的任务结束生命之后便会为之融解,但灯塔水母却会沉入海底,经过约四十八小时左右后细胞将重新活性化,使身体变形成类似植物的根部,然后开花结果。心生的个体将脱离茎部重新以灯塔水母之姿复活。」
  「不死的意思吗?
  「没错,灯塔水母不会死。水母虽是异性体,亦即有雄性雌性之分、会进行生殖活动的生物,不过灯塔水母是具备了有性生殖机能的多细胞生物当中唯一不死的生命体。多细胞生物的数量约有一百四十万多种,牠们是这些生物当中唯一的例外。端粒(Telomere)妳有听说过吧?亦即染色体的末端部分,通常都以细胞分裂的回数票来形容它。一般每细胞分裂一次,端粒就会随着缩短,最后会无法继续分裂下去。细胞分裂无法进行所代表的意思也就是老化,但灯塔水母被怀疑具有利用酵素修复端粒的能力,所以才不会死亡。」
  「真是厚颜无耻的生物啊,简直跟恶魔没两样。」
  九不知为何带着自我嘲讽的语气说道。
  「事实跟九妳所想象的不太一样喔!灯塔水母可是非常脆弱的,真的非常脆弱喔!灯塔水母经常只能身为被捕食的对象,牠们在那些压倒性强势的捕食者面前是那么地无力与渺小。大概只有一公分左右。」
  一用右手的食指与拇指比了一个「一公分左右」的手势。
  「灯笼水母以绝对的脆弱做为自己的武器永生不死。就连生命之源的大海也将其拒于门外,不允许回归尘土。如何?听起来很有文学味道的比喻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灯塔水母不会消失啊。」
  「哼,真是无聊透顶哪。」

  夏日的阳光从蔚蓝的天空洒落。在齐声合唱的蝉鸣声中,人们满头大汗地走在街上。
  可以看见抱着千圆商店袋子的相马姐妹也在其中行走。妹妹向日葵好像有开口说了些什么,不过没能听见。只见她指着一间摆放了身穿超夸张服饰的模特儿的商店。相马日向则对震耳欲聋的庞克摇滚的旋律露出蹙眉的表情,像是在回答什么一样。

  那一天,相马日向以灵魂做为代价,许了这样的愿望。
  「请你们帮我带封口信给理惠。告诉她,我一定会去见她的。」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0-4 17:49 编辑


  第119 我的Betty Blue-lovers-

  『监禁第五日』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写日记。
  或许,我获准写日记这样的说法比较正确吧。
  自从我被佳奈子带来这个「二房一厅」的其中一室,今天大概是第五天了。正确而言,我也不晓得自从那个以来到底过了几天。
  这里虽然有窗户,可是遮雨窗关得密不通风。我看不见外面的状况。这里也没有电视和时钟可看。
  我的生活受到佳奈子的控制。我所能获得的,只有佳奈子说可以看的东西、只有佳奈子说可以听的东西、只有佳奈子说可以知道的东西。外头的世界目前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一无所知。
  如今世界只剩我和佳奈子。
  我被允许的行动范围只有房间的一小部分、墙壁的一角罢了。这房间的大小约在三坪左右。
  不过并不代表我能随心所欲在房间四处行动。缠绕在我脖子上的锁链即使伸到最长也只有一公尺半上下。那个一公尺半就是我的行动范围。
  感觉是拿来给狗戴的、具有支配的意味并且质地粗糙的黑皮项圈一头系在我的脖子,另一头则固定在墙壁上。项圈的皮革好像有加工过,贴在皮肤的部分触感平滑。虽然不至于带给我极端的痛苦,但只要再往内缩紧一公分的话,想必就能使我呼吸困难,就是如此绝妙的项圈。
  项圈的扣环还锁上了南京锭。那是一个带有硬质冰冷的沉重南京锭。
  原先我甚至被铐上了手铐,手被限制住行动也因此有诸多的不变产生,焦虑导致我过度频繁地和手铐摩擦。佳奈子不忍看我手铐深深陷进肉里使得手腕皮开肉绽而流血,于是帮我卸下了手铐。
  「对不起喔,阿浩。手很痛吧?
  佳奈子与过去一样,用稍稍带了点鼻音的甜美嗓音跟我如此说道。她脸上挂着笑容,态度温柔,当中也确实包含了体贴我的心思。
  当佳奈子伸出手为我解开手铐时,佳奈子的长发遂垂挂到我的脸上。她的头发同样也隐约散发着香气。
  佳奈子的头发就女孩子而言有些偏硬。长到足以遮住胸部的那一头头发不但烫成了大波浪,还染成了亮棕色。
  微微翘起的发尖在我的脸颊、我的颈子上滑动,感觉就仿佛有舌头在舔舐我一般。我身体上所有称作毛发的东西冷不防全都竖立了起来。
  佳奈子从急救箱拿出消毒药水,为我倒在伤口上。药水冷冰冰的,伤口感到一阵阵刺痛。
  尽管双手恢复了自由,不过固定在墙壁上的锁链看样子是似乎没有解开的希望了。
  那是今早发生的事。口头上虽说是今早,我也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就是早上。这个房间的遮雨窗一直都是关得死死的。
  佳奈子她出门了。今天的课好像一定得出席的样子。
  由于佳奈子在上什么样的课、那门课又是礼拜几的第几节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所以我还是没有可以判断今天是几号的星期几、现在又是几点左右的线索。
  佳奈子留了大学笔记本、还有一支刻上大学校徽的「2B」铅笔给我。
  「你就画个图吧,要当个乖宝宝唷?
  佳奈子用我最喜欢的甜美嗓音如此说道,然后轻抚了我的脸颊。佳奈子细致柔嫩的手指搔得我好痒,感觉有点冰。她的指甲妪开了我脸颊上的痂疤。我顿时感到了一股温热与痒痒的感觉,被掀开的伤口因为流血的关系湿了。
  「我可以写日记吗?
  我压低姿态询问。说不定我那时有点胆怯吧。
  虽然我过去曾立志当漫画家,可是却没能画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我也不曾公开表示自己想当漫画家,我讨厌给自己压力,我是卑鄙的家伙。想预留一条退路给自己。唯有佳奈子知道我的梦想。
  不过如果有人问我「你真的想当漫画家吗?」这个问题,我也感到茫然。至少目前我不觉得自己有能力画漫画,也没有特别想拿起笔作画的冲动。
  或许始终涌现不出「不惜抛下一切也要画漫画」这种感情的我,是无法成为漫画家的吧。有对此略微感到哀感的我,也有另一个完全不抱遗憾的我。
  佳奈子瞇起了内双眼皮的眼睛。
  「好啊。」
  「谢谢。」我向佳奈子道谢。如果我的心情能确实传达给她那就好了,我心想。获得佳奈子的许可,我决定开始写日记。

  『监禁第六日』

  吃饭必定是跟佳奈子一起用餐。不分早、中、晚。
  这六天期间,佳奈子曾经有两次出门过了正午还不回来的经验。碰到这种时候就算肚子再怎么饿,我也只能静待佳奈子回家。在这悬浮着尘埃的房间,我一边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一边耐心地等待佳奈子为我准备热呼呼的餐点。
  温度最近遽降了不少。让人感觉整个身子从五脏六腑温热起来的那种温暖餐点是最棒不过的了。
  我们睡在同一个房间。等我在一公尺半的范围铺上床单躺好,佳奈子就会钻进被窝里。
  一旦来到初冬,就能感受到早晚气温的下降。那是脚尖和手指的前端会产生类似痛楚的感觉的季节。所以当我们两个窝在同一个棉被里,我可以强烈感受到佳奈子的体温,温温的、软软的,能清楚感受到佳奈子的形状。
  可是房间的空气十分冰冷,要离开被窝是一件令人百般不愿的事。渴望沉浸在暧昧的昏睡中的诱惑总是挥之不去。今天早上的温度同样降到了谷底。
  佳奈子有低血压很容易赖床。天气变冷的话,症状更是严重。脸色会很难看。佳奈子动作慢吞吞地爬出被窝,着手准备早餐。
  早餐吃的是奶油炖菜和奶油卷。
  如果想睡,其实佳奈子大可偷懒也没关系,不过她似乎是从无到有开始制作奶油炖菜的样子。之所以说「似乎是」,是因为她做料理的样子我看不到。如果只是把事先做好的温热那花费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从无到有开始做起。佳奈子做料理和点心的技术是一流的。
  奶油炖菜里放有大块的马铃薯、红萝菠、洋葱,以及猪肉。我俩所使用的深底盘子是同款不同色的。佳奈子的盘子的边缘是淡粉红色,我的则是黄绿色。
  把棉被折起,在原先铺棉被的地方摆上折叠桌,放好餐具。
  到了这个时候佳奈子也已经完全清醒了。做料理对她而言说不定是帮助清醒的仪式吧。
  我用汤匙舀起冒着热气的马铃薯,马铃薯的淀粉质化了开来,表面上披盖了一层奶油。我将汤匙含入口中,炙热的块状物烫着了我的舌头。
  「好汤。」
  由于嘴巴里塞满了马铃薯,所以我没办法标准地发出「好烫」这两个字的音。
  「谁教你要一口吃进去呢。」
  佳奈子口气温和地叮咛我。那个嗓音,感觉就好似母亲在眉开眼笑地端详犯了不起眼的小错误的孩子般。
  佳奈子平时并不太爱化妆。早上刚起床时的模样跟平时没什么差别。内双眼皮、眼睛细长。她的朋友应该很常问她「妳很困吗?」这种问题,佳奈子本人则很讨厌被人这么问。就是一双那样子的眼睛。
  而那双眼睛正浮现淡淡的笑意注视着我。
  佳奈子节奏缓慢地将自己的奶油炖菜送进口中。一边看着我,一边细嚼慢咽地咀嚼。
  然后,她隔着餐桌向前探出了身子。汤匙在盘子上发出「喀锵」的声响。
  系住我的锁链不多不少刚好延伸到了极限。我没办法继续往前挺。要嘛就往旁边闪、要嘛就是身子往后一缩,我只有这两个选择。然而我没能逃开。
  佳奈子的手掌轻轻包覆住了我的脸,嘴唇朝我凑了过来。
  佳奈子吃过的奶油炖菜流进了我的口中。温度自然、几乎跟人体体温无异的奶油炖菜被咬碎得很绵密。我将那口奶油炖菜吞进了喉咙。有佳奈子的味道。
  「好吃吗?
  「非常好吃哦。」我回答道。我试着让自己笑。由于我自己看不见,所以我也不清楚自己笑得自不自然。
  一如三餐全都是由佳奈子一手负责一样,我的排泄行为也是全由佳奈子帮我处理。说不觉得抗拒是骗人的,可是既然我无法挣脱锁链,也只能乖乖就范服从佳奈子。
  不晓得她是从哪里弄来的、还是商店就有在卖,佳奈子准备了医疗看护用的铁制便盆以及尿壶。
  「要不要包尿布?
  佳奈子用调侃我的声音说道。
  「这样很丢脸啦,能请妳离场一下吗?
  我一如此回答,佳奈子就像在强忍笑意似地吃吃笑,然后离开了房间。
  便盆冰冷得仿佛在抗拒我一样。

  『监禁第七日』

  这样的生活在今天也来到了第七日。
  我学校和打工都没去了。我多少还是有些在意这个社会是怎么看待我的消失的。只恐怕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就是了。
  这表示有没有我都不重要。我就算死了、消失了,也没人会觉得困扰。不对,佳奈子她现在需要我。我希望是如此,我希望佳奈子是需要我的。
  我在超商的打工应该已经被炒鱿鱼了吧?
  我也不介意,反正那工作我并不怎么喜欢。
  这一个礼拜,我过着和佳奈子两人独处的生活。这样反而美好,更值得高兴。从所有束缚获得解放。我再也不必跟无聊的员工、态度恶劣的奥客低头了。
  只不过,我除了这里哪都不能去。佳奈子在的时候她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可是等她一出门,我就无所事事。顶多写个日记罢了。
  至于漫画,我果然还是提不起劲动笔去画。最多也只在日记的一角画上无聊琐碎的漫画而已。
  佳奈子为我留下大学笔记本和笔头削尖的「2B」铅笔。我继续写日记。
  佳奈子人很温柔。既然都要被束缚的话,我宁可由佳奈子亲手把我锁在锁链上。
  这里有白纸和我所爱的佳奈子。

  今天的晚餐是东坡肉。浮在绍兴酒和甜酱油上的油脂甚至渗透进了葱花里去。黏稠得化了开来的甘味在口齿留香,肉筋卡住了牙缝。吃起来真的很美味。所以我明白地表示自己的感想。
  「很好吃喔,佳奈子。」
  「真的?
  佳奈子高兴地脸红了起来。我也很高兴。
  吃完晚餐之后,佳奈子把毛巾泡在热水,拧干,为我擦拭身体。双手恢复了自由的现在,没有道理没办法自己擦身体,自己动手脱衣服就更不用说了。可是佳奈子她就是想帮我擦。我也找不到拒绝佳奈子好意的理由,所以就交由佳奈子为我代劳。现在也早已习以为常,不觉得害羞了。
  佳奈子脱下我的衣服时,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就好似在将我的皮肤一层一层剥下的行为。感觉很奇怪。
  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变成佳奈子的东西。只吃佳奈子帮我准备的食物,所有大小事都交给佳奈子帮我处理。
  脱下上衣后身体有点冷。
  佳奈子卷起毛衣的袖子,慢慢地替我擦拭身体。当她的手放在瘀血的地方上,我隐约觉得有点闷痛。

  『监禁第八日』

  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一写的事。
  佳奈子出门上学,等到休息时间回来跟我一起吃过饭后,又回学校去了。佳奈子的房间离学校有两站的距离,通学所花费的时间大约在二十分钟上下。
  我放空脑袋度过时间。
  123+4-5+67-89=10012+3-4+5+67+8+9=100
  1+23+4+56+7+8+9=1001+2+3+4+5+6+78+9=100
  一点意义也没有。
  就是激发不出想画漫画的欲望。
  午餐所吃的淋上了九层塔和大蒜酱汁的德国香肠十分美味。味道远比我想象的还要清淡许多,让人一吃就上瘾。

  『监禁第九日』

  「今天我在车站月台等车的时候喔,把排在我前面的女人推下去了。」
  佳奈子以显得有些亢奋的声音说道。
  「我也没有刻意想对她怎样啦,只是推她一把而已她就掉到铁轨上了。」
  佳奈子膝盖跪在木质地板上,一边探出脸看我,一边说道。她发出了有些高亢、甜美的声音。如同少女般天真无邪的面孔可能因为外头天气冷的关系,脸颊红通通的。或者单纯只是因为感到兴奋吧。
  「阿浩,你猜那个女人怎么了?
  佳奈子的头发轻轻地摇动了。蜜色的头发在形同浮尸的苍白肌肤的衬托下格外显眼,长袖的紫蓝色毛外套非常适合她。
  「她怎么了?」我急着知道结果。
  「刚好有电车通过,那个人就被辗过去了。发出『咚!』很大一声,一团血雾喷上天空,还有惨叫。空气弥漫着一股煞车所引起的钢铁摩擦的味道和肉烧焦的臭味耶。」
  佳奈子边说边把玩自己优美的头发。卷在手指上的发束看起来就有如恶心的毛虫。
  「人类这种生物一下子就死翘翘了说,太凄惨了。」
  佳奈子解开缠绕的头发,抚摸我的脸颊。
  当她的嘴唇说出「太凄惨了」这几个字的时候,佳奈子的表情仿佛在笑。太凄惨了。宛如在说照镜子瞧瞧自己有多凄惨一样。
  我觉得只能利用这种方式获得内心平静的佳奈子很可怜,同时也觉得令人怜爱。
  房间没有电视和计算机,也没有报刊杂志。那起事故、抑或者事件到底是佳奈子信口胡诲或者确实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苦无可以查证的手段。
  生物必然会死。我也总有一天会死吗?
  具体想象死亡是一件可怕到无以复加的事。我不想死。如果除了我以外的人都代替我去死的话那就好了。
  人死了之后会怎样呢?所谓的死是怎么一回事呢?死亡的瞬间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死亡之后,那个心情又会消失到何处去呢?会消失吗?还是说会留下某种无法想象的连续性呢?那我的这个意识又将如何?这个意识也会在我死去的时候消失吗?掉到铁轨上的那个女人,在临死的瞬间想的是什么呢?感觉到了什么呢?恐惧?或者她跟什么事物求救了?她有她的神吗?她的神拯救她了吗?好希望有人可以告诉我。我好想知道。
  人为何会死呢。活着的生物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不过日记在我死后还是会留下来吧。
  我和佳奈子手牵着手睡着了。

  『监禁第十日』

  佳奈子在中午回来一次又离开房间出门之后,有两个恶魔来了。光明随着打开开关的声音在房间诞生了。在日光灯的照明下浮现身影的,是不曾见过的身穿黑衣的少女与男子。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我讶异地问道。
  佳奈子应该有确实锁好门才对。
  「要是有密室杀人事件发生,记得别找侦探,去找趋魔师来。」
  男恶魔说道。我难以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格言吗?
  他所穿的上衣和牛仔裤都是全黑的,脚上踩的是平底鞋,他直接把鞋子穿进房里来了。皮肤也是略偏黝黑,一头黑发随性地披散着,右手的食指上有一只偌大的骷髅头戒指在闪闪发光。
  「我们是恶魔。」
  他以辨别不出是在说笑还是正经的半笑表情说道。
  「这家伙只是一头乌鸦罢了。」
  少女恶魔立即做了订正。
  少女的服装同样也是黑色的,从夜色的连身洋装伸出的修长双脚被黑色的膝上袜包住。一双又黑又圆、带着光泽的鞋子,果然也是把鞋子穿进房内。
  这一身打扮令人与丧服产生联想。只不过,少女还长着一副天真无邪的脸孔。如同黑糖般的浑圆眼睛、肌肤白得近乎透明。称作银发亦无不妥、有经过脱色的头发整体而言虽是短发,不过唯有左侧的一部分有留长,并且扎成了麻花辫。上头系了一条黑色的缎带。
  这就是所谓的哥德萝莉装吗?我不是很懂,不过知道有这种文化存在。原来如此,他们有可能在模仿恶魔崇拜那一套吧,然后少女扮演恶魔,男子扮演乌鸦这样吗?经她这么一说,男子看起来真有几分乌鸦的神韵。
  话说,恶魔和乌鸦跑来这里有什么事?
  「敝事务所在售后服务方面也是很完善的。」
  乌鸦说。
  「售后服务?
  「没错。今后还请多加关照我们『九侦探事务所』。」
  乌鸦递出名片,我收下了。锁链发出锵啦的声响。
  「九(Kyuu)侦探事务所?
  我看着名片喃喃说道。白色的名片上只有这几个字。
  「是『Ichjjiku』,刚不是说过了吗?
  恶魔少女不甚愉快似地说道。她盘起双臂,气呼呼地把脸撇开到一旁。麻花辫和黑色缎带随着大幅度的动作晃动了起来。
  我重新看了一遍名片。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因为是一个文字而且是九,所以才念作『Ichjjiku』吗。」
  「正是如此。」
  乌鸦点点头。
  「附带一提我的名字只有一个汉字写作『一』,念作『Ninomae』。」
  「……因为排在二的前面。」
  「Yes。」
  这句话一脱口,少女就抬起又黑又圆的漆皮鞋用力踩了乌鸦的脚。
  「嗄!
  乌鸦蹲下身子按住脚。似乎真的很痛。
  另一方面少女则是一脸的不愉快,像是要用视线射穿一般直瞪着他。
  「抱歉,是小的失言了。我不该把圣人的名字挂在嘴边的。」(译注:日文的Yes和耶稣都是イエス。
  他以泫然欲泣的声音说道。
  他们似乎是侦探的样子,不过我不敢确定就是了。自称恶魔应该是在开玩笑的吧。
  这两人看来不像是强盗,并没有做出物色房间财物的举动。
  重点是他们看到我没有表露出任何吓到的反应,这反倒令我吃惊。好歹是一个堂堂大男生被锁链栓在墙壁上。如果换作是我站在他们的立场,肯定掩藏不了自己的动摇吧。既然如此,那就表示他们早就知道我的状况了?
  「话说回来,这房间还真不是普通地冷哪。」
  恶魔少女以一点都不觉得冷的表情说道。她双手插腰,环视遮雨窗紧关的房间。
  「冷气开得太强了。一点都不环保。」
  她在说什么啊?我心里默想。现在是冬天,冷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妳还是老样子支持环保哪,九。」
  语毕,乌鸦男放声大笑。
  少女则漠无反应。
  我该怎么办才好……
  乌鸦先是笑个不停,接着稍微清了一下喉咙……
  「你稍微有点混乱了吧?这也难怪。」
  然后说道:
  「为了不让生的东西腐败也只有降低温度这招了。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尸体会因为肠内细菌的繁殖所造成的腐败、以及人体与生俱来的酵素所引发的自我融解作用开始慢慢分解。这是自然现象。气温维持在二十五度到三十五度左右是最佳的环境。相对的在五度以下的话,就不会发生腐化现象。只不过呢,基本上光凭冷气是无法维持五度低温的。施打混合了甲醛、乙醇、甘油所制作而成的防腐处理液还比较有效果。」
  他们在说什么呢?
  「请问你们是来做什么的呢?
  两人听了我的话面面相觑。接着恶魔少女以一副觉得麻烦透顶的表情说道:
  「我们是来探视阿浩的状况的啦。」
  我的状况?所以说他们是受佳奈子所托的啰?
  「不过该怎说呢,嗯,你看起来还算有精神嘛。」
  少女以彷佛有些感到落寞的音韵如此说道,然后不知何故微微地笑了。
  明明我也不记得曾经见过他们两人,听到「有精神就好」这种说法我不禁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比起这个,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那个……」
  我开口了。链子发出锵啦锵啦的声响。
  「我想拜托你们,能请你们不要把我的事拿去报警吗?简单地说,这是经过双方的同意的。」
  我尽可能地努力让自己表现出冷静、并且看起来很诚恳的模样来倾诉。
  于是两人又面面相觑,接着少女开口说道:
  「放心吧。我们丝毫没有那种打算。」
  因为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于是我松了一口气。

  乌鸦在房间里东张西望。可是这房间没有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
  「这房间真不赖。」
  和我预料的相反,他如此说道。
  而且还补充了一句「如果有养仓鼠的话那就更棒了」。
  「为什么呢?
  我提出了疑问。仓鼠?这太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了。
  他一边用右手的食指在脸的旁边转圈圈一边说道。骷髅头的戒指发出闪光,总觉得他这个动作也可以解读成不同的意思。
  「哎唷,不是有那种转来转去像是滚轮的东西吗?如果有那个的话,那就完美无缺了。在同一个地方不停打转的那种徒劳无功感,那才是和人类最相称的。」
  「呃。」
  即使听了说明果然还是不懂。
  「话说回来,有没有啥甜食呀?
  蹲下身子把视线压低得和我等高的乌鸦说。
  「我不清楚,冰箱里可能有巧克力之类的吧。」
  「那恕我们不请自用啦。」
  两人从房间消失,过了一会儿听到他们的欢呼声。两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喔喔」的叫声。
  接着他们俩一边嚼着佳奈子亲手做的泡芙一边折回房内。
  少女一个接着一个地把放在大尺寸的平底盘上、包了铝箔纸的泡芙塞进口中。嘴角还沾到了卡士达奶油。
  乌鸦也塞了一颗泡芙频频点头。
  「原来如此,这实在太完美了。是手工制的对吧?派皮部分的制作可是相当艰困的任务。重点在于奶油的加热方式,必须让奶油加热到沸腾为止。如果温度不上不下,派皮就不会蓬松了。接着趁热的时候迅速加入低筋面粉,并且迅速、均匀地搅拌在一起。重点是这个卡士达,太完美了,恰到好处的硬度完全不影响派皮的口感,挺正统的不是吗!
  「尼耶吼疲翠。」
  少女一边嚼着满嘴的泡芙一边说道。虽然没办法完全听懂她在说什么,不过大概是「你给我闭嘴」的意思吧。
  乌鸦耸了耸肩膀,然后伸手去拿泡芙。
  少女狠狠地将他的手拍掉。
  「喂,妳这是什么意思,想一个人独占喔!
  少女闷不吭声,原先十分苍白的脸颊如今也微微泛着红晕,一口接着一口不断将泡芙塞淮嘴里。
  当她将嘴里的泡芙全都吞进肚子之后……
  「你要不要吃?
  少女看了我一眼说道。
  「为什么给他不给我?
  乌鸦在背后埋怨道。
  「不了,我不太喜欢吃甜的。」
  倒是佳奈子她特别酷爱甜食,晚点我可能会挨她教训一顿也说不定,我如此默想。
  「是吗,可惜了这般人间美味哪。甜食超棒的耶!不管什么东西,砂糖加下去就对了。」
  由于她说得一副好像维持世界永久和平的关键就在甜食上似的,感觉还满好笑的。
  「例如加了红豆馅的意大利面条米吗?
  乌鸦捧腹大笑说道。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加了红豆馅的意大利面条所做出来的米饭……感觉不太像是吃的东西就是了。(译注:原文为馅子いりパスタライス,实际上并无这种餐点存在。动画『竹剑少女』片尾曲开头的Im Calling the STAR RISE听起来很近似馅いりパスタライス,因此成了有名的谐音玩笑。)
  少女用力拉扯乌鸦的耳朵。
  「很痛耶,放开我啦!
  「我们还会再来的。记得先准备好甜食啊!
  留下这句话后,少女和乌鸦便打道回府。真是两个奇怪的家伙哪,我心想。

  『监禁第十一日』

  昨晚我做了个梦。但我想不太起来那个梦的内容。
  印象中是个残酷的梦。残酷,但又有些令人怀念的梦。
  一场好似用削皮刨丝刀从指尖的部分开始往下削去般,带给人那种痛楚和不快的梦。发出喀哩喀哩、喀哩喀哩的声响,逐一把指甲、皮肤、骨头刮破削下,血肉化成了飞沫滴答滴答地滴落。
  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惊逢梦魇,那是一种更为荒凉的念旧情怀,一种好似重回了故乡的感觉。明明我绝无一丝想回归的念头,可是我还是回来了,这个事实让我非常悲伤又难过得无法自持,却又非常安心自在。
  自从我开始写日记以来,已经迈入第七天了。我平时无所事事也只有提笔写写日记而已,+所以当我发现写了不少分量之后,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日记这种东西不是顶多写个两、三行就能交代过去了吗?
  不过日记既不是小学生的作业、也不会拿给别人欣赏,不知道日记平均一般的篇幅是多少也是很正常的。重点是,有写日记习惯的人好像本来就很少。
  我从写日记发现一件事,那就是我对写文章这件事似乎并不觉得痛苦。阅读也是不觉得辛苦。
  我还没动手画漫画,也还没想到啥特别的题材,干脆改成绘日记算了。这样就真的跟小学生的作业没两样了。
  我有试着想过为何以前我会希望当漫画家,不过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我这个人对活着这件事不是很擅长,所以画漫画便成了和世界接轨的重要媒介也说不定。
  就连佳奈子我也没让她知道这件事。
  因为我并不想跟任何人分享这个心情。要把这份心情化为明确的言语又是另一种困难。如果转化为漫画就能传达出去吗?我也不晓得。
  今天一整天佳奈子的表情都很抑郁寡欢。
  「妳怎么了?」就算我问,她也不肯告诉我。
  看她身上缠绕了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氛,我也找不到机会询问佳奈子有关昨天那两个自称侦探的人的问题了。记得他们也称自己是恶魔,浑身黑漆漆的二人组。他们是怎么闯入房间的呢?又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他们俩吃完佳奈子亲手制作的泡芙就拍拍屁股闪人了。说到这个,佳奈子都没跟我谈起泡芙消失不见的事耶。
  佳奈子一副仿佛当我根本不存在的模样,用汤匙把盒装的香草冰淇淋舀到舌头上吃。一颗颗的香草豆感觉就好像不起眼的虫子。
  我突然想到了一部原作为史蒂芬.金的电影——『战栗游戏(Misery)』。
  凯西·贝兹所饰演的安妮其疯狂的模样十分慑人心魄。不过我不是剧里的小说家希尔顿,也没能力写出作品来取悦佳奈子。
  尽管如此,佳奈子还是会用铁锤敲断我的腿吗?
  我试着搓揉了目前还健全的双腿。假如佳奈子愿意敲断它的话,这样的结果也一样挺令人开心的。我深爱着佳奈子。『爱』这个字眼太过肤浅了,还压倒性地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我爱她爱到甚至有了这样的念头,恐怕佳奈子爱我的心情还不只如此而已呢。
  这令我十分欣慰。

  『监禁第十二日』

  佳奈子拿出了相簿,上头贴有我们一起出去玩的照片。从高中到现在,差不多三年份的照片。
  照片里的佳奈子身上穿着制服,改短的裙子配上深蓝色的膝上袜。皮肤晒得比现在还要黑一点,健康且丰满的脚,头发也是理得短短的,外表看起来有些年幼。不过是两、三年前的照片而已,上头的佳奈子跟现在的佳奈子给人的感觉简直判若两人。
  「你用怪怪的视线在打量哦?
  佳奈子嘟起下唇说道。
  「没有啦,只是觉得女高中生真吸引人。」
  我用开玩笑的语气答腔。
  「什么呀?听起来好变态喔!」佳奈子也笑了。
  随着相簿一页一页翻下去,怀念的照片陆续出笼。
  佳奈子以前是田径社的,也有她在社团的照片。她身穿体育服、额头上冒着汗水的身影莫名地为感官带来刺激。
  「等一下,这个不可以看!
  佳奈子手忙脚乱地扑出来用整个身体挡住照片。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
  除此之外还有修学旅行啦、文化祭啦的照片。每一张都充满了深刻的回忆。
  相片上的佳奈子每个笑容都很灿烂。原本细长的眼睛瞇得更细了,要是我不知好歹说出这种话,铁定会惹她生气吧,我心想。
  不过她那一双昏昏欲睡的眼睛真的好可爱。佳奈子的小动作会让人心生疼惜的冲动。
  只不过,有时候会觉得她明明在笑眼神却很冰冷。她不是一向都这样,只有偶尔。仔细想想,或许那里正是我最喜欢她的地方吧。

  『监禁第十三日』

  「你胡子长长了呢。」
  我俩面对面吃着早餐的时候,佳奈子说道。
  那时她正好把刀子刺进甜甜的法国土司的酥脆表皮。
  这些天我都没刮胡子。由于我放任胡子态意生长,所以胡子从脸颊爬满了下巴和咽喉。
  佳奈子把手伸到我的脸触碰胡子。
  「一团稻草。」
  像是觉得很痒似的,佳奈子说完露出了微笑。
  实际上觉得痒的人是我才对。我稍微别开了身子。
  「阿浩,我帮你刮胡子好不好?
  佳奈子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拉扯我的胡子。
  不等我回答,佳奈子就站起身,从洗脸台拿来了安全剃刀和刮胡膏。
  「不用电动刮胡刀吗?
  「你胡子长那么长会刮不干净啦,脸抬起来。」
  佳奈子拿起刮胡膏往我脸上抹。她以如同小孩子在搓揉黏土的动作涂抹我的脸颊。右手则拿着黑色的剃刀。
  「乖乖的不要动喔,很危险的。」佳奈子说。
  涂在鼻子下面的刮胡膏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香气。感觉凉凉的。
  「下巴抬高。」
  我听从佳奈子的指示把脑袋向后仰,露出咽喉。这个动作使我和佳奈子四目相对了。她脸上笑咪咪的。
  佳奈子把剃刀的刀刃贴在我的脖子,由下往上刮。发出了胡子被刮掉的「喀沙」声。我一整个没有防备。
  佳奈子以笨拙的动作刮着我的胡子。有时会有那种类似剃刀和部分胡子打结、以至于被扯了一下的瞬间痛楚。「嚓哩、嚓哩」的声响和佳奈子的鼻息声残留在我的耳里。胡子被剃掉的皮肤在发痒。
  由于佳奈子用手指顶住我的下颚,所以我没办法张开嘴巴。只是我靠鼻子呼吸会觉得呼吸困难,于是便从齿缝吸取氧气。
  忽然佳奈子喃喃自语了些什么,可是我没听仔细。现在也没办法问她。
  等咽喉的部分刮完之后,剃刀便移动到了脸颊、下颚、鼻下等部位。
  「刚才妳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问了。这里的一会儿指的是整整十分钟之久。佳奈子刮我的胡子时态度显得十分谨慎、严肃,可是动作却极其惊心动魄。她花了十分钟才刮好。那个十分钟给我的感觉,就好像在算计一刀割断我的喉咙的时机似的。
  「刚才?
  佳奈子慢慢地歪起了脑袋。长长的发丝轻飘飘地摇晃。
  「妳不是低声说了些什么吗?
  我用指腹摸了摸胡子剃得一干二净的脸。
  佳奈子一如在慰劳我的脸似地,盖上了用力拧干的毛巾。由于我的脸就这样被遮越来,以至于佳奈子从我的视野之中消失。
  这时佳奈子开口说了:
  「血。」

  『监禁第十四日』)

  昨晚就下个不停的雨,现在还是没有停歇的迹象。今天一样非常寒冷。早上吃过的洋葱汤的味道还留在口中。
  「我去租了电影。一起看吧?
  佳奈子从影片出租店的袋子拿出DVD说道。在我们平时用来吃饭的折叠桌上放好了佳奈子手工制作的蛋糕、橘子汁以及笔记型计算机。将DVD插入计算机的光盘槽里。
  计算机风扇的「噗嗡嗡嗡嗡嗡」声响就如挥之不去的飞虫般缠着我的耳朵不放。
  佳奈子坐在我的右手边依偎着我。我强烈地感受到了佳奈子的体温。她的头发轻抚我的脸颊。
  电影随即开始拨映。我好久没看电影了。今天看的是一部喜剧。我看着影片发笑了。可是佳奈子的模样怪怪的,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感觉她是在看我,而不是在看影片。
  「阿浩,我们还是别看了。」
  电影演了十五分左右的时候佳奈子说道。
  「为什么?很有趣呀。」
  阔别十几天的影像充满了新鲜的惊奇感。当年卢米埃兄弟发明电影的时候,第一次看到那个影像的观众或许拥有跟我一样的惊奇感也说不走。人和东西在画面里头动来动去,这太教人为之感到惊艳了。
  但我说的话令佳奈子睁大了眼睛。眼珠上的微血管的红丝清晰可见。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我看得出佳奈子的感情激动得失去了安定。就在我理解这个事实的瞬间,佳奈子站起身把计算机掀倒了。茶杯也跟着打翻,橘子汁洒了出来,就连蛋糕也掉到了地上。计算机被果汁淋得湿答答的。
  「小心把计算机弄坏喔。」我说出了明显和气氛脱节的话。因为我没有能完整听懂英文的听力,所以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影片台词。
  「不可以看我以外的女生!
  佳奈子以略微歇斯底里的音调唐突地说道。可能是喜剧电影常见的安排吧,登场人物之中有衣着相当曝露的女性。
  「我没看呀。」
  「你有!
  「因为这是电影啊,可是这跟那种眼睛吃冰淇淋不——」
  我话还没说完,佳奈子的拳头就硬生生地打在我的脸上。
  「不可以看别的女生。」
  佳奈子骑在我身上,用左手拇指按住我左边的眼睑。有一股轻微的压迫感。
  「如果不听话,我就戳瞎你的眼睛喔?
  佳奈子以甜美高昂的嗓音在我的耳边耳语。按在眼睑上的压迫感增强了。若有似无的恐怖和笔墨难以形容的激昂感袭向了我。我在这时勃起了。隔着牛仔裤我感受到了佳奈子的身体。想必佳奈子也发现到我勃起的事实了吧。我满嘴洋葱汤和鲜血的味道。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佳奈子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她先是回望门的方向,然后注视着我。眼眸里有着类似胆怯的感情。
  我露出了微笑。
  「放心,我不会大吼大叫的。」
  我不清楚这样的言语能让佳奈子放宽心到什么程度。
  佳奈子只是轻轻对我点点头,站起身往玄关消失了。
  等到佳奈子的身影一消失,我的内心同时受到安全感和寂寞的动摇。如果这时我大声呼救的话结果会如何呢?我边摸着安然无事的左脸,边试着思考类似的问题。也仅止于思考而已,我从一开始就不抱求救的念头。
  好像是宅急便的样子。
  佳奈子撕开包装纸,笑了。
  在我心中一股非常悲伤的心情油然而生。

  『监禁第十五日』

  今天,我的右耳被剪断了。我还以为这是戴维·林奇所拍的电影的剧情。
  大概是因为佳奈子离家出门的期间看不到我会觉得寂寞吧。
  「阿浩,让我剪嘛?
  因为佳奈子用很可爱的声音跟我撒娇,我便毅然答应了。
  佳奈子用剪刀剪断了我的耳朵。裁布用的大把剪刀就跟锁链一样,孕育着生硬的冰冷。
  耳朵被两片刀刃剪下的瞬间,一阵激痛在我的神经流窜,鲜血喷了出来。我用双手盖住伤口,血液从指缝间滴落,沿着脖子滑下,甚至滴到了肩膀。剧烈的阵痛有如海浪般一波接着一波向我涌来,我无力抵抗。我只能咬紧牙关强忍痛楚,以急促的呼吸大量吸入氧气。
  佳奈子貌似欣喜地凝望着我的耳朵。脸上挂着一如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玩具的小孩般的稚气笑容。
  「透过光线的话,可以看到另一边喔。」
  佳奈子看起来很高兴。只要佳奈子快乐,那我也很快乐。佳奈子应该会好好珍惜我的耳朵吧,这样的话,我的痛楚也能获得平复。
  有很长一段时间,佳奈子光顾着看耳朵。我自己为了止血就快要没命了,可是佳奈子却一点都没有关心到我。等到我失血情况变得相当严重时,佳奈子才为我包扎伤口。哼着鼻歌的佳奈子所呼出的鼻息吹在我那沾满了血水的脖子。
  佳奈子显得十分开心。她的喜悦,就是我的喜悦。
  下次我该奉献什么,才能博得佳奈子的欢心呢?
  如果献上我的头,佳奈子会开心吗?我是殉数者约翰,佳奈子则是莎乐美。莎乐美不论何时,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可怜的佳奈子。孤零零的佳奈子。
  我最喜欢佳奈子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0-4 17:50 编辑


  『监禁第十六日』

  耳朵听到的声音怪怪的。不只是受到包覆伤口的纱布的影响而已,可能是因为外耳被切掉,导致没办法将声音集中。
  不知我那只被剪下来的耳朵能保存多久呢?等到腐烂了,佳奈子肯定会再跟我索取身体的其它部分。
  我再继续这样下去,大概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死去吧。
  死。
  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怕死。我对消失不见这件事感到惶恐。
  我试着努力去捕捉当我不再是我的那一份感觉。可是,到头来我连自己的存在是什么都搞不懂了,觉得那单纯只是毫无收获的思考。我的耳朵是我,少了耳朵的我也是我,感觉不管是哪一个,都是不完全的我。我的衣服、我的名字也都是我,然而决定性的地方并不是我。
  死。一想到这件事,心脏的跳动便为之加速,无法保持平静。
  害怕,极度异常地。或许我没办法忍受我会死的这个事实吧。

  『监禁第十七日』

  等我醒来睁开眼睛,佳奈子已经不在了。
  而且今天恶魔又来了。不,是侦探才对吗?
  浑身黑漆漆的两人组。
  男子身穿黑色上衣和牛仔裤,将黑发抓高,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只偌大的骷髅头戒指。
  少女则是黑色连身洋装配膝上袜。病态的苍白肌肤与银色头发。仅留长左侧的银发并绑成了麻花辫,上头还系了一条黑色的缎带。
  他们究竟是何方人物呢?
  「泡芙已经没了?
  拥有少女外表的恶魔说道。
  「我没办法离开这里,不知道。」
  我向她缩起肩膀表示。锁链发出了金属特有的冰冷声响。
  「你右耳没事吧?
  长着男性外表的乌鸦问我。他指着自己的右耳,骷髅头的戒指发出亮光。
  「呃……请问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吗?你们又究竟是谁呢?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们是恶魔。」
  「你只是一头蠢乌鸦。」
  少女不屑地回击男子说的话。然后少女望了我一眼。
  「既然没有泡芙,那留在这里也没用。」
  说完她转身背对我。麻花辫画出一道弧线。
  「喂喂,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乌鸦出声跟少女说。
  「是妳提议要来的耶,真的是有够任性的。」
  「吵死了。你给我闭嘴。」
  「怎么,恼羞成怒喔?我认为妳对人类产生兴趣是一件好事。所以才陪妳来耶。不要半途而废嘛。」
  「既然如此,那你跟他说明就好。我果然还是怕麻烦。」
  少女维持背对我的姿势盘起双臂,眼睛瞪着空中。
  乌鸦耸了耸肩膀,接着重新面对我:
  「两天后的晚上,时任佳奈子小姐有可能会带着一个名叫岛本梓的女性一起回来吧。」
  并如此说道。
  「岛本、梓……」
  我印象中有听过。岛本梓。岛本梓。岛本梓?
  我认识岛本梓。她跟我同年,不过是小我一届的学妹。
  我们上一样的课,也一起吃过好几次饭。我们一起出去玩,聚餐后还送她回家。岛本梓,谁啊?
  岛本梓是我的女朋友,我和岛本梓曾经交往过。
  不对,是还在交往?怎么好像有奇怪的地方。不可能有这种事。我重视的人在这世上只有佳奈子而已,我不需要佳奈子以外的人,我不可能做会让佳奈子伤心的事。我才没跟岛本梓这个人交往,没错,我根本不认识岛本梓这个人,这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一抬起脸,乌鸦正兴致勃勃地盯着我看。因为他背着荧光灯,整张脸暗暗的。不过唯有那一双目不转睛的眼珠子不知为何我看得一清二楚。
  「你似乎显得相当混乱呢。」
  语毕,他露出浅浅的微笑。
  「佳奈子小姐打算在你的眼前杀掉岛本梓。为了要在你的眼前杀她,刻意让她活着带回来。佳奈子小姐一开始会拿菜刀砍杀岛本梓的背后。接着将岛本梓的身体翻过来,刺杀胸口。事情就此结束。隔天起,佳奈子小姐将不再回到这个房间。」
  「为什么?
  「意思是很遗憾的日本警察并没有胡涂到那种程度。」
  「佳奈子会遭到逮捕?
  「不会马上落网,佳奈子将展开逃亡避免被捕。因此有问题的人是你。」
  「我?
  「警方要等到五天后才会找到这个房间来。」
  「五天后……」
  「动作算是稍微慢了一拍吧。不过对你来说很致命吧?在这期间,没有半个人可以照料你,你将孤独地被绑在这里哪都不能去。」
  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他们在说什么?恐怕不是什么可以听信的事。
  「唉,我也知道要你马上相信我们的话根本就不可能啦。」
  乌鸦笑着说道。
  果然是在开玩笑吗?这玩笑未免也太恶劣了吧。
  忽然,有某个东西弹到我的胸口上。我将掉在地板上的那个东西拾起来一看,原来是糖果。草莓牛奶口味的,味道非常甜腻的零食。
  「这是?
  我开口发问。乌鸦也转头看着身后。把糖果扔给我的,是那个恶魔少女。她说了,以少女独特的尖锐嗓音说道:
  「时任佳奈子如果不回来,你就要饿肚子了吧。饿死可是很痛苦的喔?
  饿死。
  「我会死吗?
  「你早就死了。」
  说完,乌鸦自己一个人在哈哈大笑。他笑到捧起肚子。而且直接蹲了下来。
  这时。
  「嗄!
  少女踩在脚下的黑色圆头漆皮鞋的坚硬脚跟从上方直击了乌鸦的脑门。
  乌鸦抱着头痛苦地挣扎打滚。
  恶魔少女只是目露轻蔑的眼神睥睨着乌鸦打滚的模样,打着坚持离开房间的主意,一语不发地举步向前走。
  「稍、稍等一下啦!
  乌鸦话一说出口又笑了,他还真会演话剧。不知该说他有不屈不饶的毅力、还是打不死的蟑螂,总之似乎恢复能力很强。他追随着少女的脚步离开了。乌鸦一度从我的视野消失,不过随后又探出脸来。
  「漫画之神。手冢治虫的漫画有两大中心思想。」
  他竖起两根手指,感觉就像对着镜头比出胜利的手势一样。骷髅头的戒指发出闪光。
  「一是人际关系的不和谐、一是生与死的问题。他似乎经常在思考『死亡很可怕、我不想死』这种问题的样子。你不觉得以一个神明来说,这样的烦恼也未免太人性化了吗?
  我露出暧昧的笑容来回应他的话。
  「话说回来,那个手冢治虫曾在一本名叫『如何画漫画』的著作中,以『四格漫画的不良范例』名义,禁止有关性与排泄的低级题材、还有用做梦交代结局的方式。」
  「呃。」
  「说到用梦交代结局就让我想到那个,你知道有一个以『桶中之脑』为名的哲学问题吗?大意是说,自以为实际正在发生的所有事物虽然感觉普遍都很真实,但实际上只不过是南柯一梦,真正的自己或许只是一颗摆在充满培养液的水槽里面的大脑而已。藉由用电流刺激大脑来模拟真实的感受,不过那可能是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幻想。这个现实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办法证实、或者否定它吗?
  「请问你想说的是?
  因为我无法理清话题的整合性,便如此询问。
  「我的意思是说,这个现实真的是现实吗?
  「……呃。」
  「对了,小说也有这样子的铁则存在呢。别让天使和恶魔登场!
  「是这样子吗?
  「就跟导演不可以解说自己的电影是一样的道理。」
  乌鸦说完这句话后,跟我留下了一句「好好保重」便离开了房间。

  佳奈子今天很晚才回到家。她的模样跟平时没有差别,至少就我看来并没有两样。
  「吶,佳奈子。」
  我认为非得告知佳奈子不可。告知?我要告知什么?那些事情全是瞎编出来的。绝对是这样不会有错。
  「什么事?
  佳奈子一边温柔地捧住我的脸颊一边歪起脑袋问道。头发轻轻地飘荡了起来。
  我先是张开嘴巴,不过又将它闭上,最后我心一横开口——
  「我最喜欢妳了。」
  如此说道。如果这份心意能清楚传达给佳奈子明白就好了。
  「我也是呀,阿浩。」

  『监禁第十八日』

  监禁生活来到今天也迈入第十八天了,也是我开始写日记的第十四天。
  佳奈子一大早就出门,我今天也是看着日记打发时间。就跟平时一样。
  只是,今天我有稍微构思一下漫画。但最后还是未能具体呈现在纸上。反正我本来就没有才能可言。
  我想画的漫画,全部都是沉重苦闷的题材。内容过于苦闷,我自己又一直被牵着鼻子走,而且尽是片断的文字和图画串连在一起,所以我一个作品也没完成。
  记得以前曾有个知名漫画家说过这种话:当自己在画漫画的时候,画面就会变成一片黑。该漫画家表示,如果利用计算机处理背景和色调,很容易发生这种情况。原因好像是由于操作太简单了,忍不住就会加上一堆没有必要的东西。
  使用计算机的话所有动作都能快速完成,也能轻松地汇整情报。同时,所有东西都会齐头式地并列在一起。如此一来,真正重要的东西和并不重要的东西便全都参杂在一块,以致最后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重要的重点。该漫画家也曾这么说过。
  还有,该画什么才好偶尔会没有头绪。
  我觉得我能体会。我一定有想要画出来的东西,可是不管自己在纸上怎么画,就是没办法成功将它表现出来,只有画面一再变黑而已,这不是技术的问题。或者说,那一团黑其实代表的就是我吧。

  佳奈子穿了黑色迷你裙、大腿袜,还有马海毛的毛衣(即安哥拉羊毛)。因为她一如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样,站得高高的,我差点看到她的内裤了。
  「很久没洗澡了,你一定很想洗吧?抱歉让你忍这么久喔。」
  佳奈子说完,帮我解开了系在墙上的锁。
  不过项圈还是绕在脖子上,假设有第三者看到这副模样的话,在他的眼里我们就成了主人与狗。
  我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宛如得了走路失忆症一样,步履蹒跚,我不晓得该怎么踩踏地面才好,也不晓得该在哪个时机换脚。想得愈多,我愈不知道该如何踏出步伐。
  我整个人就像被拖着走一样。感觉彷佛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抵达浴缸,好漫长的一段距离。
  即使系在脖子上的锁链没了,我也没办法说跑就跑。不过我原本就没有逃走的念头就是了。
  由于我长时间被监禁在佳奈子的房间成天都在看同样的景色,因此面对浴槽的此刻,我的心情变得相当奇妙。那个感觉好似结束旅行回到了自己家一样。明明是熟悉的风景却又很陌生似的,一股令人怀念、而且和不舒适相反的感情油然而生。
  我颓然地在厢型浴室的浴缸里瘫坐。身体已经精疲力尽了。尽管只有走一小段路而已,我却气喘吁吁。
  佳奈子把锁链的前端缠绕在扶手上,然后在上头锁上了南京锭,那是一副随处可见的金色南京锭。狭小的浴室内响起了沉重的「喀喳」声。
  「来,我帮你脱衣服。」
  佳奈子就跟平时帮我擦身体一样脱下了我的上衣。接着栓好浴缸,慢慢地放进热水。她弄湿我的头发帮我洗头。佳奈子细长的手指按摩着我的头皮,这感觉真是舒服。
  「客人,请问有没有觉得哪里痒?
  佳奈子说。
  「那帮我搔脚底好了。」我开了一个无聊的玩笑。
  我俩轻声地吃吃笑。明明一点都不好笑,我俩却都笑了。找不现笑点正是令人觉得好笑的地方。
  接着,佳奈子和我有了短暂的接吻。只是嘴唇轻碰在一起的鸟啄之吻。
  我伸长手,把佳奈子的衣服给弄湿了。佳奈子抽身退开。我不肯就此放弃。喀锵一声,锁链的长度到底了,我没能继续缩短和佳奈子的距离。
  「乖乖听话啦。」
  佳奈子说道。
  佳奈子绕到我的身后,撕下贴在我右耳上的纱布把玩伤口。又是用舌头舔,又是用指甲刺激。伤口一下子就流血了。被水稀释的血液沿着身体的曲线滴落。
  虽然浴缸沾满了黏糊糊的血液,但佳奈子似乎毫不放在心上。佳奈子细心地为我清洗身体。我有一种仿佛从悲伤的梦中醒来一样的感觉,心情变得开朗了起来。
  「我有好好珍惜你的耳朵喔,随时都放在书包里头。」
  佳奈子夹杂着喘息悄悄地说。
  佳奈子从后面用力抱紧我,张口咬住了我的左耳。大概是想要把我的左耳也咬碎吧。那也无所谓。
  当佳奈子抱住我咬着耳朵不放时,我能做的只有眺望天花板上的水滴。
  我突然动起在佳奈子的身上留下一点伤口的念头,一如我的右耳被她剪断一样。
  浴缸的热水掀起了波浪,水滴垂落下来滴在我的脸颊上。我起了鸡皮疙瘩。水滴一路沿着下巴往下坠落消失。
  就在这一瞬间我顿悟到了。虽然我过去从未有过经验,不过,那或许是我十分熟知的感情。
  我的身体萌生了对佳奈子的恨意。
  离开浴室的时候,我的身影映照在镜子上。我一脸失魂落魄貌似痴呆的模样。浮肿的眼睛,外翻的嘴唇,少了右边的耳朵,浑身上下爬满了瘀血,以致于变成了紫色。各个部位都有被线缝补起来东拼西凑的痕迹。看起来就跟死人没两样,非常地丑陋。我觉得真是恶心透了。
  佳奈子的头发被莲蓬头冲湿,看起来显得更为乌黑了。
  结果,我什么也没告诉佳奈子。

  『监禁第十九日』

  一如既往的早晨来临了。佳奈子出门,而我在家里度日。打开日记,点缀文字。漫画看样子是没希望生出来了。跟过去一模一样。
  这样就好,希望此般平稳的生活今后能继续维持下去。有我跟佳奈子就够了,不需要外人来搅局。我很满足这样的生活。我心满意足。

  入夜了。我听到喀喳喀喳的声响,有人打开了玄关的门的样子。有人说话,是佳奈子的声音,稍微带点鼻音的甜美嗓音。
  「进来吧。」
  佳奈子如此说道。似乎还有其它人。我听不到那个人的回答。
  脚步声朝这里接近,确实是两个人以上的脚步声。咚咚咚,木质的地板发出微小的悲鸣。从玄关到这里,不过是一小段的距离。
  我缩起了身子。黏度惊人的汗水慢慢地冒出皮肤。
  就这样,随着「叽……」的一声,房门被打开了,光线从外头渗入了房内。
  我看到了佳奈子,还有在她身后的岛本梓。
  但或许是在这片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的缘故,岛本梓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反应,只是踏进房间一步。
  「光线很暗耶。」
  岛本梓以僵硬的声音说道。
  「抱歉,我这就开灯。」
  啪,我听见按下开关的声音。荧光灯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闪烁了几下之后亮起。
  「噫!」岛本梓顿时发出了短促的惨叫。她一边以大幅度的动作回望佳奈子一边说:
  「那个恶心的东西是什——」
  她话还没说完便半途打住。
  某个东西发出了锐利的光芒。
  要在一瞬之间判断出那是什么,或许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可是我早就知道那个东西的真面目了。不仅如此,我采取了一个就连我自己也很难理解的行动——我情不自禁地高呼了。
  「危险!
  我不晓得这一声高呼有没有意义,不过岛本梓因为扭转了身子的缘故,使得两脚打结当场跌倒了。
  佳奈子所拿的菜刀只是划开了空气。虽然佳奈子立即重新高举菜刀企图砍杀岛本梓,可是岛本梓的双脚使劲乱踢,导致佳奈子也跟着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尽管如此,她还是马上爬起来,打算跨坐到疯狂挣扎的岛本梓身上。
  「如果没有妳就好了,如果没有妳就好了!
  佳奈子以阴沉的嗓音念念有词。
  岛本梓现在也只能发出「啊、啊啊、不、不要」等短音,没办法放声大叫。她一个劲地拼命扭动四肢,就好像痉孪了一样。
  佳奈子也挥下菜刀。刀子刺中岛本梓的手,不过并没有造成致命伤。
  「佳奈子。」
  我站起来想要靠近佳奈子,可是凝事的锁链让我没办法继续往前进。
  下一个瞬间,岛本梓用力地甩动了手臂。她这一甩不偏不倚地打中了佳奈子的手腕,菜刀在空中飞舞。
  「啊。」
  有人低声叫了出来。
  菜刀的刀刃反射出冰冷的光芒,「咚」的一声掉在地板上。
  岛本梓二话不说朝地板上的菜刀伸长了手,一如要抓住救命的安全绳似地。
  佳奈子也没有坐以待毙同样伸手去抢刀子,但岛本梓抢先握紧了菜刀。岛本梓大幅度地挥动菜刀。佳奈子纤细的左手臂上出现了一道鲜红的伤痕。
  佳奈子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看着那道伤口。
  「佳奈子。」
  我唤了佳奈子的名字。锁链限制住我的行动,我碰不到佳奈子。佳奈子看也不看我。
  岛本梓一边浑身发颤一边发出莫名其妙的叫声,然后刺了佳奈子一刀。
  刀子深深地刺进了佳奈子的腹部。佳奈子一脸茫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岛本梓颤抖着双手握住菜刀。就算想把刀子丢下,刀子照样牢牢地黏在手上。看起来就像是这样的感觉。岛本梓好不容易终于把菜刀丢到地板上,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连滚带爬逃离了房间。
  「佳奈子?
  我呼唤佳奈子。
  佳奈子面无血色。她用手按着肚子。血液从手按住的地方噗噜噗噜地泉涌而出。
  「佳奈子!
  我呼唤佳奈子。
  但佳奈子就是不肯看我一眼。她按着腹部渐渐折起身子。
  「……好痛。好痛喔,阿浩。」
  佳奈子看也不看我地说道。
  我伸出手。项圈卡进我脖子的肉里,脖子被勒得好紧。
  「佳、佳奈子!
  突然响起了「磅」的声音。应该是岛本梓开门跑出去了吧,我在脑海的一角默想。
  但那种事对我面盲一点都不重要。
  佳奈子快死了,我必须拯救佳奈子,她是我绝无仅有的宝物。我使劲甩动和锁链系在一起的南京锁试图破坏它。我明白自己只是在白费力气,但我就是没办法不这么做。
  就在这个时候。
  「哎呀。」
  房内响起了和这个局面对照显得极其突兀的轻浮声音。
  我望向了声音的主人。
  是那个浑身黑漆漆的男子。黑色上衣搭配黑色牛仔裤,将一头黑发抓高的浅黑色皮肤的男子。右手的食指上戴着一只骷髅头的戒指。
  一名少女站在他的身旁。身穿黑色连身洋装和黑色膝上袜。银色的麻花辫,以及彷佛血液停止流动般的苍白肌肤。
  乌鸦和恶魔……
  乌鸦开口说了:
  「哇,这真是出乎意料。没想到你竟然会救岛本梓一命。」
  乌鸦伸出手指指着我一如朝我端出手枪似的。骷髅头的戒指发出了光芒。
  「我救了岛本梓一命……?
  少女表示。
  「要不是你大喊一声『危险』提出警告,岛本梓早就难逃一死。所以是你酝酿出这个局面的。」
  「我酝酿出这个局面……」
  我看了佳奈子,鲜血在地板上扩散,佳奈子就蜷缩在那滩血海之中。假如是我救了岛本梓的话,这么一来不就是我、我的一句话伤害了佳奈子?
  「佳奈子……」
  我喃喃地念着名字,然后望向比黑暗还要更为漆黑的二人组。
  「我求求你们,拜托救救佳奈子,请帮她叫救护车,佳奈子快要死了。求求你们,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我拚了命地恳求他们。
  乌鸦和恶魔面面相觑。
  「你明白向恶魔许愿所代表的意思吗?
  少女说道。
  我左右摇了摇头。
  乌鸦以同情般的声音说。
  「看来你到现在还没相信我俩是恶魔的事实呢。」
  「你只是一头乌鸦吧。」
  少女在一旁不屑地表示。陷入了昏迷的佳奈子在她的脚边小声地发出呻吟。
  「妳不要处处挑我毛病啦。」
  「我这是在指出事实。」
  乌鸦先是仿佛在表明投降一样高举双手,接着转头看了我。
  「只要和恶魔订下契约,就能实现一个愿望。可是契约者死后必须将自己的魂魄让渡给恶魔才行,灵魂将陷入万劫不复。」
  地狱。我的脑海瞬间浮现了这个情境。在电影和漫画上所看过的地狱景象剪辑成了蒙太奇在我的大脑播放。
  「……会很痛苦吗?
  「和人类的概念所表达的痛苦不一样喔。总归来说,地狱是无法以人类所拥有的语言来诠释的。地狱一词,充其量只是为了方便所冠上的文字罢了。要说痛苦的确是很痛苦没错,但那跟你所想象的『痛苦』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而且想必一定比你所想象到的任何一种『痛苦』都还要痛苦吧。」
  「即便如此你仍要跟恶魔订下契约吗?
  少女开口说。她的声音显得十分严肃。
  「我明确告诉你吧。这个女的已经完全崩溃了,即使存活下来,她在这世上也无法得到救赎。就这么放手让她死去,或许是一种幸福。她未来即将面对的,只有这个世上的永无止尽的痛苦。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就这么让她死去,说不定反而是一种温柔喔?
  「…………」
  「你最重视这个女人了吧?
  「……是的。」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那你应该不愿看她痛苦的样子吧?
  「……是的。」
  「所以说答案只有一个才对。」
  少女指着佳奈子。
  我的视线循着那又白又短的指尖往佳奈子爬去。
  佳奈子一直重复着急促的呼吸。地上的那滩血水正慢慢地蔓延。
  佳奈子会死。就这么眼睁睁看佳奈子死去,才是解救佳奈子吗?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有死了比较轻松这种事吗?或许事实的确如此,我也这么认为。可是一旦死了就结束了,没有未来,不管再怎么煎熬、再怎么痛苦,即使背负着无法挽回的过去也要活下去的念头难道不是真的吗?不是应该这样才对吗?不,我没有头绪,事实是如何我也不是很明白。
  可是我——
  我把视线挪回少女身上,并且由衷地许下了愿望。
  「求求妳。请妳一定要救救佳奈子。

  …………
  ……

  『监禁第二十三日』

  日复一日地日出然后又日落。
  佳奈子陷入了沉睡。自从那一天以来,佳奈子就没有苏醒过。可是她还活着。最重要的是,佳奈子目前规律地保持呼吸,没有比这更为重要的事了。或许恶魔少女说的并没有错,死了比较轻松。大概真的有这种情况存在吧,可是,我并不希望佳奈子死去。
  我也同样还活得好好的。虽然多日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很不可思议地我已经不觉得肚子饿了。
  很出乎意料地我的心情也不错。现在这样还能继续写日记。
  话说回来,不知我俩未来该何去何从呢?
  我该怎么办才好?
  恶魔救了佳奈子,不过他们并没有拿掉系住我的锁链。如果我拜托他们的话,我想他们应该会乐意帮我拿下来吧?但我并未请他们这么做。
  因为我必须守在这个房间寸步不离。至少,在佳奈子恢复意识之前。
  万一佳奈子就这么一睡不醒,可能我会永远留在这里,然后这个场所也被人当作不曾存在过吧。这个房间不会有任何人想起,追根究柢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大概会就这么被人抛在脑后,然后慢慢腐朽而去。
  照这样下去,我也会消失吗?
  以前修同一门专题、一个名叫相马的女生曾经告诉我:「水母死掉的话会在水里消失。」
  消失。不留下曾经活在世上的痕迹。
  我不想死,所以我也不愿意让佳奈子死。
  不过怎么样才算是活着呢?活在世上是快乐的吗?大概是因为我闲得发慌的缘故,脑子尽是在想这种事情。我没有答案。只能在原地兜圈子打转,不停反复思考没有答案的问题是一件相当折磨人的事。或者可以说,我至今都是过着逃避思考这种事情的日子也说不定吧。
  不过这样也算得上是活着吗?还是只是提心吊胆地害怕自己死掉而已呢?
  我害怕死亡,不过内心深处也不是没有不如消失的念头。因为活着并不快乐,可是我又害怕死亡。真的是把我给搞迷糊了。
  要是我能把这样的想法实际画成漫画不知该有多好。
  事到如今我才有这样的主意。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所以我笑了。
  电铃的「叮咚」声响起了。
  我收起笑声,绷紧身子,在朦胧模糊的夜中睁大了眼睛。不论我眼睛睁得再大,除了黑暗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是把这个状况写下来。
  碰碰碰,这回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不过世界依然少了轮廓,我无从掌握。
  我的嘴里有一股酸味。恐惧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好害怕。
  我想这是最后了。
  如果那扇门被打开,我应该有机会得救吧。我会受到保护,这一连串的监禁生活也将宣告落幕。
  说不定我还能享用到美味的食物,或许大家都会和善地对待我,我在未来也能继续活下去。我只要好好努力,搞不好有机会可以成为漫画家。
  我莫名地觉得那好悲伤。
  门被——





  ***

  门被打开了。门上的铃铛发出「喀啷喀啷」的声响。
  现身的是一名浑身漆黑的男子。
  男子有一副高瘦的身材。他身穿黑色上衣、窄管的黑色牛仔裤,脚底也搭配了一双深黑色的平底鞋,一头黑发抓成率性自然的发型,皮肤是浅黑色的。右手抱着笔记本,食指戴着一只骷髅头的戒指。
  「我回来了——拜托,大白天就在睡觉喔。打起精神工作好吗?
  玻璃桌的两旁摆放了皮革的沙发,会客室被大大小小的书架团团包围。从头到脚一身黑的男子所打开的门安装有雾面玻璃,上头写着「九侦探事务所」。
  九侦探事务所位在一间砖造的住商混合大厦的二楼。虽说是住商混合大厦,由于地点坐落在某条暗巷错综复杂的小路尽头,根本不可能会有客人上门,除了九侦探事务所以外,没有其他店家进驻这里。
  「我才没睡。只是躺着而已。」
  少女闭着眼睛,姿势佣懒地躺在沙发上说道。反正不管有没有睡,没有在工作都是牢不可破的事实。
  少女同样穿着黑色的连身洋装。两脚套着彷佛用墨水染黑般的黑色膝上袜,黑色亮皮的圆头鞋只脱掉一只左脚,悬在半空中晃来晃去。一名浑身黑色的少女。
  不过,她的肌肤苍白到宛若没有血液流动的洋娃娃般。头发可能有经过脱色的处理吧,是银色的,而且浏海修剪到隐约可以看见眉毛的长度。整体而言虽是短发,不过唯有左侧的一部分有留长并且绑成麻花辫,上头还系了一条黑色缎带。
  「妳瞧妳,电视也没有关好……咦,九。妳不会在看电视吧?妳不是不屑看人类制造出来的东西吗?
  「是那个箱子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开始讲话的,我什么也没做。」
  被唤为九的少女露出不快的表情回答道。
  「嗯?啊啊,妳压到遥控器了啦!快让开。」
  浑身黑的男子一把拎住九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
  「啥!喂、放开我!!你这是在愚弄我吗!
  被唤为一的男子拿到遥控器后就放开了九。
  「呜噎!
  从背部摔到地板上的九发出类似被车子辗过的青蛙的声音。
  一捧腹大笑。但他马上就发现到九那锐利的视线,收敛起笑容开口说道:
  「路西法因为本身罪孽深重而被封闭在地底中心,时至今日依然锲而不舍地从地底的深处诱惑人们。人类之所以会在地面上立足,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并将其称作引力,是一股会引诱人犯罪的力量。但人类曾努力透过物理学这种知识来理解那个力量喔,据称是一种和两个物体之间的距离的平方成反比、和各自的质量的乘积成正比的力量。也就是万有引力的法则啦!
  「你想表达什么?
  九边揉着自己的背部边怒瞪着一。
  「刚才错不在我,是妳叫我放开,我遵从指示放开妳,然后妳受到引力的影响掉到了地板上。我没有不对。」
  九臭着一张脸在沙发上躺倒。发出了嘎吱嘎吱的挤压声。
  「……喂,妳在生气吗?
  九没有回答,只是狠狠地瞪了一一眼。
  一耸耸肩膀,在将玻璃桌包夹住的另一张沙发上就座,茫然地看着电视。
  电视目前播映的是午问的八卦节目。主持人与数名评论家围成一列。
  故作严肃表情的女主播开口说了。
  「这真是一桩非常惨忍无道的事件。在一个月前分析为下落不明的大槻浩人同学,日前遗体己被寻获。以杀人·弃尸罪嫌遭到逮捕的嫌犯,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时任加奈子。时任嫌犯在一个月前邀请大槻浩人先生前来自家,然后在浴缸将其杀害。』
  「哦哦,电视在播阿浩的事情耶。」
  一指着电视画面。骷髅头的戒指发出闪亮的光芒。
  「没兴趣。」
  九冷冷地说道。
  『由于大槻浩人同学之前的交往对象岛本梓同学向警方报案,这起事件才得以曝光。岛本同学虽然也被带到时任嫌犯的自宅,不过她成功逃离毒手,躲到了附近的民家。但岛本同学却也因此陷入了极度严重的心神丧失状态,以致于事件延宕了一段时间才曝光,此为县警本部的公开声明。』
  『岛本同学似乎饱受震惊,导致记忆产生了混乱呢,』
  男主持人说道。
  『嗯,她一定受到不小的打击吧,看来今后也需要接受心理治疗。』
  『大槻同学的遗体四肢被嫌犯切断保存在冰箱里呢,这在部分的周刊杂志也形成了话题。教人很难相信嫌犯的精神状态是正常的。不晓得会引发这类事件的精神状态到底是怎么造成的呢?
  心理学者答腔了:
  『有可能是幼年时期的心灵创伤吧。时任嫌犯在童年时代经历了父母的离异,在那种多愁善感的年纪如果未能获得父母所付出的充分亲情,心灵的成长最后会停滞不前。跟着母亲生活的时任嫌犯似乎饱受了虐待的样子。据说在时任嫌犯幼年时期成长的住家附近,经常能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呢,我看母亲应该是为了自己一个人扛下将女儿养大成人的重责而昏了头吧。尽管努力工作的动机是好的,却因为工作的疲惫而动手殴打小孩,形成负面的连锁效应啊。』
  主持人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或许由这个社会扶持单亲妈妈走下去是有所必要的呢,』
  一兴致勃勃地观看着电视上的对谈。
  另一方面,九则一副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的样子,她频频扭动脚尖,脱下右脚的黑色圆头鞋,悬在半空晃来晃去。
  『我个人关心的是……』
  顶着前调查官头衔的男子蹙起眉头开口表示意见。
  『果然,近来愈来愈显得激烈的杀人手法、还有因为渺小的动机而动手杀人就是因为这种心态吧。根本不把人当人看。这不是搬出幼年心灵创伤的借口就能原谅的行为吧?我在小时候也被父亲用拳头伺候耶,可是我并没有杀人。现在的小孩动不动就发飙,依我看,时下年轻人都太沉迷漫画与电玩了,再加上原先就有沟通不足的情况,而且电玩和漫画在暴力描写的部分也大有问题吧,』
  『您说的很有道理呢!
  方才的女主播附和道。这一连串的谈天说地搞不好事先早就都套好了剧本。
  『关于这起事件,网络上有一些人把时任嫌犯叫<病娇>。各位知道吗?
  主播边说边拿出一张图表。上头有貌似网络讨论板留言的图片。
  『真希应该对这很了解吧?
  男主持人把话题抛给了坐在解说席上的写真集偶像。该写真集偶像的眼睛闪烁出光芒,接腔说道:
  『最开始是有一个名词叫做傲娇,至于所谓的病娇呢,则是变种之一啦!<病态><娇羞>跟精神状态<有疾病>结合在一块,<病娇>就是这么来的啰,算是一种对纯爱的恶搞吧。也就是一种深爱对方到病态的程度,把疯狂发泄在对方身上的性格。』
  『就连傲娇是什么我都不懂。』
  『要解释得简单易瞭的话,指的就是那种明明很喜欢、却往往口是心非的女孩子啦,外表看起来很冷酷,可是实际上很爱人家。想要展现娇羞的模样。』
  这句话惹得电视上的主持人与来宾稍微笑成了一团。
  一并没有被逗笑。九则闭着眼睛,还是一副判别不出到底有没有在听的态度,不断摆动着脚。
  『最近那种东西很受欢迎吗?。』
  那个声音听起来带着浓厚的揶揄意味。
  『就倾向而言是受欢迎没错唷。比如说市面上的美少女游戏,那种个性的女孩子会是女主角。因为太过深爱男主角,最后把他给杀死了。』
  『时任嫌犯好像也跟大槻浩人同学屡屡提出交往的要求的样子。』
  『他们两人是同一所高中的学生对吧?
  『是的。不仅如此,当时两人似乎还交往过一段时间喔!
  『可是两人后来分手了,大槻同学之后改为跟岛本同学交往。』
  『明明在不久之前这样的举动叫做跟踪狂,没想到马上有新的名词取代了。』
  『不过我记得被害者大槻先生的遗体被宝贵地保管在时任嫌犯家里的冰箱没错吧?
  『她是不是有点丧心病狂啦?
  『时任嫌犯确实有点不正常的样子。听说,她在家里用铁制的锁链栓住一个人偶喔,很不可思议吧。那个人偶身上沾黏了食物的残渣,时任嫌犯一整个就像是在喂小孩子吃东西一样,有在喂那个人偶吃饭的样子喔!
  『光想象就让人头皮发痲耶!
  『说不定她把那个人偶当成大槻同学看待了啦!
  「一针见血。」
  一伸出右手的食指对准电视屏幕。
  「所谓的真相,或许不过就是无意间夹杂在这种随口瞎掰的发言里的东西呢!
  但电视屏幕里似乎没有半个人把那句话当真。
  「谁说那个人偶是大槻浩人了。」
  九开口了。
  「也是啦。那个人偶是『阿浩』,和大槻浩人是不同的人物。是专属于时任佳奈子一个人的『阿浩』。」
  某天晚上,时任佳奈子邀请大槻浩人到自己家来。她不断强调这是最后一次。然后时任佳奈子全心全意地向大槻浩人倾诉自己是有多么地爱慕他。只要大槻浩人能明白她的心意,时任佳奈子就会甘心了吗?还是说,她仍心存有机会重修旧好的侥幸念头呢?尽管口头上声称是最后,其实内心深处依旧怀抱着一丝期待。她盛装打扮,以最精心的准备迎接了大槻浩人的到来。
  可是,大槻浩人拒绝了时任佳奈子。会来到时任佳奈子的房间,也是因为他真的下定决心就此一刀两断。拜托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也不要再为梓带来麻烦了,他如此说道。
  然后,时任佳奈子终于杀了大槻浩人。一开始就有杀人的企图吗?还是说这是一场意外的事故?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答案了。
  在杀了大槻浩人之后,时任佳奈子原本打算自杀的。她把刀子架在咽喉上。可是她最后未能一死,刀刃只有浅浅划过皮肤而已。
  后来她和恶魔订下了契约。
  「我想要一个专属于我的全新阿浩。请给我一个不管怎么对待都不会坏掉、会乖乖听我的话,只属于我一人的阿浩。」
  一边用菜刀和锯子斩断大槻浩人的肉体、一边许愿的她,当时在嚎啕大哭。时任佳奈子露出一副几乎快作呕的样子许下愿望,而恶魔也让她如愿以偿了。
  「吶,九。」
  一说道。
  「啊?
  「亚里士多德曾说过,人类与生俱来的感情分为了两大项,其一是恐惧,其一是怜悯。恐惧泛指面对死亡的恐惧,怜悯泛指的,则是能设身处地考虑将死之人心境的想象力。」
  「你想说啥?
  「如果是这样的话,妳不觉得阿浩其实很有人类的味道吗?
  「我哪知道啊。」
  九态度冷漠地嗤之以鼻。
  一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打开手上的笔记本,心不在焉地一页翻过一页。上头详尽地记述了付出给时任佳奈子的毫不吝惜的爱,以及一波接着一波不停涌上心头的对于死亡的恐惧。以人偶来说写得算是不错了,一如此心想。
  忽然,一发现到有地方不对劲。他垂下左边的眉毛,另一方面则将右边的眉毛挑得高高的。在胸前盘起双手,并将脑袋歪向一旁。
  「吶,九。」
  「干嘛啦,你很吵耶,让我好好睡觉可以吗!
  她果然是想睡觉。
  一丝毫不体谅九的心情,自顾自开口说道:
  「我们跟阿浩也订下了契约是吧?
  「啊啊。」
  「阿浩是人偶对吧?
  「啊啊。」
  「那我们拿得到灵魂吗?
  说到这,九张开右眼瞥了一一眼。
  「因为我们和佳奈子小姐早订下了契约,所以只要她在那个时候死去,我们应该就能当场收走灵魂了不是冯?可是现在不仅时间延后,还订了那条契约。那个要怎么算啊?阿浩的灵魂会被列入计算吗?如果有差错的话,我们可是犯了重大的失误……」
  九这时已经合上眼睛,作势要背对一似地翻了个身。接着轻描淡写地咕哝道:
  「人偶再怎么样,终究只是个人偶罢了。」
  那个声音,彷佛就像在说那种事情老早就知道了一样。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0-4 17:50 编辑


  第89 消失者-take over-

  1

  二年六班的教室。
  班上显得吵吵闹闹的,吵得快要把屋顶掀掉了。
  大泽老师把椅子放在窗旁坐着。大泽老师已经是个老爷爷级的老师,有大半的头发变得花白。眉毛很长而且往下垂,所以看起来很像狗。是一个脾气温和的老师,也不太会干涉学生的问题。
  带着初夏香味的熏风从敞开的窗户徐徐地吹进教室。
  预告夏天到来的蝉声大合唱缓缓地传播。
  黑板上写着「议题」两个字。
  白色的粉笔发出「喀吱喀吱」的声响渐渐缩短。
  手握粉笔的人,是安住真澄(Azumi Masumi)——澄澄。
  一头柔顺飘逸的长发现在是绑在左侧,后颈上微微地浮现出一片汗水。上半身穿的并非校指定的制服,而是淡粉红色的POLO衫,白色的膝上袜十分耀眼夺目。因为澄澄是稍微挺直身子由黑板上面开始书写,因此姿势显得有些不安定。
  坐在前排的男生发出「哦哦~」的鬼叫在起哄。
  澄澄用手压住裙子转头回望。即使睁大眼睛怒瞪,也因为她天生长得温柔秀气的缘故,感觉一点也不吓人。圆滚滚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松鼠一样。
  澄澄作势要拿粉笔丢人。不过那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不会真的把粉笔丢出去。
  澄澄放下粉笔,回到了讲桌的前面。
  在「议题」两字旁边,写有「文化祭的展出节目」一文。
  文化祭执行委员共有两人,一是担任班级委员的澄澄,另一人则是名叫相原的男生。不过相原是班上男生开玩笑拱出来的,然后其它人又跟着起哄表示赞成而已,所以一点都不可靠。相原是那种很容易得意忘形的人,严格说来是那种会带头把工作抛在脑后玩得不亦乐乎的类型。
  所以在班会处理班上事务是澄澄一个人的工作。
  碰,澄澄用力拍打讲桌,环视教室。然后露出了微笑。
  「那么我们现在开始讨论文化祭的展出节目。文化祭虽然是暑假结束之后才要举办,不过暑假期间就必须开始准备了,所以不趁早决定的话后面就有吃不完的苦头。大家果断地决定吧。首先以多数决的方式,从展览、话剧、吃茶店这三者中选出一个!
  「咦?这么突然?
  相原说道。
  「先决定好一个大方向,之后再具体决定要做什么。之前我就有说过了吧?
  「有吗?
  「你都没听?
  「有听有听。」
  澄澄先是为搭档相原吊儿郎当态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环视了班上一圈。有几个同学正在窃笑相原没用的模样。
  澄澄像是要让声音在教室回响般拉开嗓子嚷嚷,音量大到几乎要从教室敞开的门传到隔壁班去了。
  「那么我们速战速决,每人限举一次手喔。首先是赞成展览的人——一、二、三,喂,相原同学你在摸什么鱼?帮忙在黑板上写正字呀。」
  「好啦、奸啦。」
  澄澄即使面对这群形同一盘散沙的同学,仍在短时间内一一条列出决定事项。就算让一群温温吞吞的人温温吞吞地思考,最后也是生不出任何结论来,所以倒不如逼他们马上下决定。澄澄采取的就是这种手段。
  不过这种方式容易被人看不顺眼,所以必须做得很有诀窍。同样的事,交给不懂技巧的人做就是行不通。有的人表达方式不好还会踩到人家的地雷。
  关于这一点,澄澄就十分受到班上同学的推崇。她有人望,说话也不会惹人反感,澄澄做为班上的领导人,表现得可圈可点,不仅受到有点不良少女味道的女生的礼让,就连感觉和那一类不良少女无缘的乖乖牌女生也都很依赖她。
  相原在「展览」、「话剧」、「吃茶店」的下方逐一写下「正」字以及未完成的笔划。正义的「正」,正确答案的「正」。
  就这样,由大家一同导出的「正确」答案是「话剧」。四个「正」外加一横的汉字「一」,合计是二十一票。因为班上有三十九人,所以在这个时间点已经达成过半数了,也无须继续投票下去。
  班上同时掀起「哎唷~」和「爽啊!」两股分别表示不满和欢呼的声浪。
  「好了!
  澄澄「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手开口说道。
  「既然已经过半数那就这么决定了。二年六班要表演话剧。」
  还有一些人在发出不满的嘘声。反正不管结果决定是话剧也好展览也好还是吃茶店也罢,免不了都会有人不满的吧。应该说,不管哪一个都没有特别想做。
  澄澄以不输给嘘声的声音干脆利落地发言:
  「请投票给展览和吃茶店的同学不要觉得遗憾,换个心情吧。话剧的好处在于演完一次就收工了。话剧和展览还有吃茶店不一样,不会有时间浪费在排队等待上、以致于没办法逛其它班级之类的情况发生。准备虽然需要大费周章,但这一点不管做哪个节目都是一样的。」
  「嗯,话由安住同学口中说出来就是充满说服力哪。简直就像老师一样。」
  大泽老师感慨万千地表示,全班哄堂大笑。
  澄澄双手插腰,有那么一点臭屁地表示:
  「其实我比较希望这话是由老师来说。我们班真的是一盘散沙耶。」
  这一举手投足也很像澄澄的作风。
  「不,与其由我来说,不如由安住同学发言还比较有影响力。妳有让班上团结起来的力量呢,安住同学将来目标当老师也是不错的选择喔!
  大泽老师将那一对很像狗的眉毛垂得比平时更低,堆起满脸的皱纹露出笑容。
  「我不这么认为喔,我觉得澄澄一定会是贤妻良母。啊,还是我干脆娶回家算了?
  相原开了一个玩笑,教室内又被爆笑声席卷。
  澄澄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下回针对具体的节目进行讨论,这就真的没办法在今天做决定了,到时大家提出一几个提案来思考吧。另外,也要决定编剧、导演、舞台指导和小道具、大道具、照明、音响、服饰,当然还有演员啰。不过这个环节大致决定一下就可以了,反正一人身兼多职。有谁想蟹一表意见吗?
  澄澄扫视教室一圈。
  这时。
  「我。」
  难得有人在这样的场面举手了。是小松渚。虽说是举手,倒也不是笔直、明确地把手举高,而是类似低调地轻轻挥手的形式。她的头发不怎么长,左右两边各绑了一条短短的麻花辫。国中的时候戴的是眼镜,现在却改戴隐形眼镜了。
  「图书馆收藏了不少有关话剧的书籍,要不要先参考那些再来决定呢?
  渚提议道。虽然和澄澄相较之下声音显得微弱许多,不过渚还是尽量让班上的所有同学都能听到。
  「说得也是。总不能跟其它班级的话剧撞戏吧,这个环节必须去做调整才行,渚,Nice。」
  「我好歹是图书委员啦!
  澄澄的话令渚轻声笑了出来。
  「这样子好了,放学后去图书馆看看吧。我、渚、相原……」
  「我也要?
  「那当然啊。另外再征招其它志愿者。这个阶段先参加的话,自己的意见也比较容易通过喔?
  几个原本就希望参加话剧的同学报名参加,最后决定由十个人放学后一起前去图书馆。
  有人为了兼顾社团活动,到时有可能无法参加话剧的练习,所以自愿负责照明和音响的工作,手艺社的女同学则顺理成章地报名加入了服饰小组。
  事情以澄澄为中心陆续拍板定案。澄澄很善于诱导大家拿出干劲。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文化祭麻烦死了」才是大家真正的心声。
  可是之所以有办法慢慢地将活动引领往快乐的方向,全都是因为这个班级的中心有澄澄在的关系。
  令人郁卒的学校例行活动渐渐地变得有趣了。大家都有一种好像有人在帮忙拉自己一把的感觉,或者说被人往上推的优越感。同时,也感觉自己好像在拉其它人一把、将其它人往上推似的。一旦开始有这样的感觉,便能打从心底感到快乐。
  所以大家的脸上都挂起了笑容。
  然而,我并没有参与其中。

  2

  某天早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面目全非的丑陋虫只——这是法兰兹·卡夫卡所写的小说内容。那是一部描述主角从恶梦醒来后,发现自己仍身陷在另一场恶梦的故事。
  我的境遇也跟这部故事很像。我碰到的情况是早上一觉醒来后,别人变成了「我」。这故事真让人笑不出来。

  野田增美(Noda Masumi)。那才是她的本名,绰号是「小增」。
  可是现在大家都叫她「澄澄」。那是安住真澄的昵称,我的名字。
  正确而言,那应该算是前「我的名字」吧。换句话说,我是前「澄澄」。
  我的名字被那个位居在班级中心的女孩给抢走了。

  我和小增是小学时代就认识的朋友。
  小增说来算是那种个性比较安静、会被男生捉弄的类型的女生。至于我,则是毫不犹豫将那一类男生统统踢跑的女生。
  小增她不敢将「住手」两个字说出口,老是面露困扰的表情手足无措。有时是铅笔盒被男生偷去当棒球丢来丢去,有时是被迫揽下别人的扫地工作。
  「你们还不快给我住手!
  这是我必说的台词。只不过,在说出这句台词前,先赏那些臭男生一个飞踢也是我向来的习惯。
  我并非只特别保护小增。我自己也有察觉到,我十分憧憬正义小超人,抑强扶弱,就是这么单纯。
  只会等人来保护的女孩太落伍了。持续沉睡好几百年等待王子现身的公主的故事我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我想当的是将王子搂在怀里打倒恶龙的那种公主。

  然后,怀着与众不同想法的我碰上了一桩决定性的事件。
  那是我小学三年级时发生的事。小增做的暑假作业的存钱筒被整个压扁了。那是暑假工艺课的作业,完成品会被拿去装饰在教室的后面。小增所做的存钱筒,是一个看起来很像糖果屋、颜色花俏得有点奇怪又摇摇欲坠的存钱筒。老实说制作得并不是很精巧。
  可是,看到扁成一团的存钱筒,小增忍不住一张脸皱巴巴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当我目击到这画面的瞬间,我理智断线了。
  犯人是谁我老早心里有数,就是平时那群臭男生。他们正在教室前面露出一副「这次真的搞得太过火了耶」的嘴脸,也不懂得要道歉,只是一直看着哭个不停的小增。如果只是对喜欢的女生动手动脚之类的,那睁只眼闭只眼倒也无所谓,问题是程度并非如此单纯。
  我将那群家伙揍得鼻青脸肿。我是真的把他们揍到鼻青脸肿,这可不是说笑的。先是用脚踢他们,然后动手揍到哭出来为止。
  这样的举动当然造成了轩然大波,甚至演变到我的父母被找来学校的严重事态,不过我们两个后来也因为这个契机,友情大大地加温了。
  「那个,安住同学。」
  等我被骂得狗血淋头回到教室时,发现小增一直在苦候着我。那时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我一打开教室的门,她便猛然抬起头。虽然她没有哭哭啼啼,倒还是一脸泪水随时有可能溃堤的模样。然后小增开口跟我说话了:
  「那个……安住同学,谢谢妳。」
  「算了算了,也没啥大不了的。」
  我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随口回应道。爸妈正在校门口等我,我这趟只是折回来拿搁在我位子上的书包而已。我背起书包,书包里头发出了「叩隆」的声响。接着我转头重新面对小增。
  「话说回来,妳改口叫我澄澄(Masumi)啦。大家还不都这么叫我。」
  「嗯……可是我也叫增美(Masumi)。」
  「啊,对哦。那……就叫妳小增(Massun)啰。」
  这是我灵机一动想出来的简单小名。
  「小增?
  「对,从今天起野田同学就是小增。可以接受吧?小增。」
  小增低下头,两只脚忸忸怩怩地蹭来蹭去,然后露出了微笑。
  「嗯,小增这名字好。」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美好回忆吧。
  虽然字的写法不同,但同样都是叫做「Masumi」,这个巧合也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从此之后,我不论什么时候都会挺小增,而小增也同样永远站在我这一边。
  当小增心情失落的时候我会安慰她,当我无精打采的时候小增则会温柔地鼓励我,我们成了知心的好伙伴。

  那个时候的小增算是体弱多病,在活动的隔天必然会感到身体不舒服。
  于是我偷偷溜进卧病在床的小增的家里,陪她聊了一整天。小增家是只有爸爸的单亲家庭,所以如果爸爸去上班了,小增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想必会很寂寞吧。想当然尔,我是逃课去找她的。
  逃课的事情后来被我爸妈揭穿,他们大发雷霆地骂了我一顿,不过那个时候站出来为我说话的,也是小增。我爸妈对个性正经又稳重的小增没啥抵抗力,每当她一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说出「拜托不要责备澄澄」这句话,问题往往都会不了了之。我常说小增的话语拥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以男生也自惭形秽的胆大包天为个人卖点的我,有一次因为撒野过了头,导致脚踝骨折了。肇因是我在玩捉迷藏从高处跳下来时着地失败。
  医生说我是剥离性骨折。拄着拐杖上学有数不清的不便,尤其碰上下雨天时我连伞也没办法撑。
  这时对我伸出援手的,果然还是小增。
  脚打上石膏后,就连洗澡也成了困难重重的任务。我在石膏上包了一层塑料袋,然后把脚伸到外头洗澡。没办法洗得很痛快。听到我的抱怨,小增甚至曾跑来跟我一起洗澡。那是令人有些小鹿乱撞的经验,小增拥有一副比我还要有女孩子味的好身材。
  「小增,我可以摸妳的胸部吗?
  「啥??咦咦?
  先是尖叫了一阵子,然后面红耳赤地把嘴巴沉入浴缸里噗噜噗噜吹出气泡、露出羞答答模样的小增是那么地可爱。
  我们彼此相互扶持。
  如果要用简单的一句话带过,那就是我和小增是知心好友。

  后来我们俩升上了国中。
  国中跟过去是截然不同的环境。不单只有过去的朋友,还有来自其它学校的学生,形成了一个更庞大的集团。
  不但到学校的距离变远,最令我不满的,就是制服的裙子太碍事了。穿上那裙子,我就没办法施展大动作的踢技了。里面的内裤会被人家看光光。明明我在小学一向都是不穿裙子的。
  「小增。我在想裙子这种东西,会不会其实是为了不让女生使用踢技而存在的。」
  「跟是不是女生没有关系,本来就不可以乱踢人啦!
  尽管小增好言相劝,当时的我还是从女高中生身上学来了在裙子里面穿运动裤的大绝招,可惜这招被老师禁止了。老师以「不象样」为由禁止我这么做,但老师的作法只是更加让我确信,穿裙子的目的是为了封印我的踢技罢了。我把这件事当玩笑告诉小增后,小增用手捂住嘴巴以免大声笑出来。她愈想强忍笑声我愈想逗她笑出来,结果她干脆缩起身子不看我了。看来她似乎真觉得有那么好笑吧。
  只是,国中跟国小毕竟是不同的世界。
  不是光凭我说什么,所有事情就都能解决。
  小松渚的事件就是一例。
  做为一幅各地早已都见怪不怪的光景,渚遭到其它人的欺负。
  我是在升上二年级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的。
  一年级时我和小增被拆散到不同的班级就读,等到升上二年级,这回我俩终于又能凑在一块儿了。
  不仅如此,小松渚和我还有小增都是同班的。
  在一年级的时期,尽管我是一个女生,然而我在教职员间却足以「淘气小子」这个如今已很少有人在用的俗称而闻名。这件事当然也广受同届学生的口耳相传,而且大致上也获得大家的好意认同。虽然这话由我自己来讲有点厚脸皮啦。
  总之,也多亏这个缘故,我还没记住班上同学的长相和名字,对方却早认得我的情况形同家常便饭。
  所以,接下来的事也是家常便饭之一。
  「欸,安住同学。」
  某天放学后,我被搭讪了。我不记得当时我在做什么。十之八九正忙着把课本和笔记装进手提书包吧。我就读的国中是一问学生如果不把课本带回家,就等着挨骂的学校。
  听到有人叫我,我抬起头。
  有一个女同学从位子上起身。那个时候我还不晓得对方的名字,不过那个人就是渚。
  对方戴着一副老气的眼镜,顶着一头感觉就像是「头发剪完过一阵子结果它就自己长长了耶」的土包子发型,一看就觉得是一个对流行毫不感兴趣的女孩子。虽然我没啥资格批评别人,不过好歹我还有尝试拿可乐洗过头发(据说可以让发色变淡)。
  明明她出声叫我,视线却不在我的身上,反而压得低低的看着室内鞋的前端部分。
  「嗯?什么事?
  我一追问,渚便露出浅浅的微笑。然后……
  「安住同学,妳好酷喔!
  她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我觉得有些难为情,一边说「这好啦」一边抓抓头。
  「是还算满酷的没错啦。」我开玩笑说道。
  于是……
  「请问,我可以模仿安住同学的发型吗?
  渚貌似困顿地如此说道。这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咦?我的发型?
  我并不是那种打扮得特别时髦的那种人。别说特别时髦了,我连该怎么打扮也没有一点头绪。我有试着把并不怎么长的头发硬分成左右两半绑成了麻花辫。结果变成了模样很像梵谷所画的树枝的辫子。
  「反正我也没注册为商标,妳想模仿也是可以啦。不过,我建议妳还是去发廊剪发才会变得可爱吧?
  我这样说。
  可是渚左右摇头了。
  「不用。我很崇拜安住同学。所以我想模仿妳。」
  这就是我和渚第一次的对话。

  3

  接下来几天,我察觉到了小松渚受人欺负的状况。
  「那个女生看了就不爽说。」
  那是某天中午一场稀松平凡的闲聊中突然蹦出来的一句话。
  「那个女生?
  「小松渚。」
  「咦?为什么?
  「妳不觉得她很会破坏气氛吗?
  「有吗?
  「对对对。明明我们把『没人找妳好吗』清楚地写在脸上,她却一点都不会看人家的脸色,依然故我跟着一起来。感觉恶心死了!
  那个说法有点踩到我的地雷。
  把渚遭到欺负的事告诉我的人,不但是我的朋友,同时也是会接受我的行为、用微笑说「澄澄,妳看妳又来了。」的女孩子。
  我很不高兴这个女孩用那种说法跟我报告渚的事情。
  但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我学到了不是我想怎么说怎么行动都随我高兴,而且大家都会吃我这一套的道理。所以——
  「是哦!
  我只有随口附和而已。
  因为我不想再继续聊这件事了,所以便另外开了个话题,那个时候事情也就此打住。
  不过也因为这件事,我这才明白小松渚在班上是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也了解到班上同学是怎么看待小松渚的。
  这个状况如果要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欺负」,不过也直接了当地显示出「欺负」这个字眼并没有任何本质存在。
  小松渚被选为弱者。我不知道最初的起因是什么,等我发现到的时候,小松渚早已被驱赶到弱者的位置上了。不论小松做什么、说什么,全部都会被解释为负面的意思,就是那种情况。
  基本上就是把渚当空气,然后偶尔有几个人会去「钉」她。之后再继续把她当空气,一直不断重复。然而渚不管人家怎么「钉」她,她还是不改其态度,也因此惹人不爽。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的样子。
  「吶,小增,我该不该去跟老师说呢?
  跟老师打小报告。这大概是我所想象得到的最糟糕的选择了吧。可是我也想不到其它方法了。
  「怎么了?好不像澄澄的作风喔。」
  「我就觉得我无计可施了。」
  「……如果澄澄劝大家别再欺负她了,搞不好大家会住手吧。」
  「妳真这么认为?话说回来,如果换作妳是我,妳做得到吗?
  「……」
  我也跟小增有过这样的讨论。
  最后我什么行动也没采取。因为我一筹莫展。
  我虽然没将渚拒于千里之外,可是也没有跟大家做任何喊话。
  时间就这么拖拖拉拉地过去了。
  尽管如此,我仍认为如果我的存在对小松渚而言,有发挥到类似某种防波堤效果的话那就好了。
  小松渚偶尔会跑来找我,嘀嘀咕咕地讲一些话。例如昨天看的电视节目、或者算不出来的数学问题。想当然尔我也不会算,这种时候就会找小增帮忙,我也顺便学到解法。
  我一直以为这样的互动有帮忙到渚。
  不过看来是我误会了。
  「那女生真的很烦耶!
  跑来跟我报告的,果然还是我的朋友。
  「她打算巴结澄澄的企图超明显的嘛!澄澄妳最好不要理她喔,免得她骄傲起来,而且澄澄妳的评价也会跟着降低的。」
  朋友半开玩笑所说的话令我畏怯了,我觉得我过去所成就的一切会化为乌有,这令我害怕。万一有任何差错,就换我变成「小松渚」了,我如此心想。
  从那天起,我开始慢慢地避着小松渚。良心隐隐作痛。不要积极做出欺负渚的行为已经是我最大的努力了。
  可能渚也有察觉到我在避着她吧,过没多久她就没像以前那样那么黏我了。
  我有好几次看到她独自一人在看书。
  后来渚渐渐地开始不来学校,第二年的冬天时,她完全拒绝上学了。
  事态到了这个田地,我才终于发觉严重性,也知道渚是抱着什么样的心境来找我说话的。
  是我害的,我不禁心生这种念头。渚是仰赖我的存在才得以支撑下去的,身为支柱的我对她置之不理又能如何?我不是很向往正义小超人的吗?
  帮助弱者正是小超人的责任。防波堤?别笑掉人家大牙了。
  我必须向渚伸出援手!
  我跑去渚的家,游说渚回学校上学。
  渚始终都以哀怨的眼神看着我。
  「我目前身体不舒服……就只是因为这样而已。」
  我开始天天到渚的家报到。我告诉她许许多多的事情,诸如学校发生的趣事还有一些其它无聊的屁话。每天、每天,都没有缺席。我天南地北地聊,直到渚愿意好好响应我的话题为止。在我锲而不舍地努力下,渚终于又一点一滴地恢复笑容了。
  不是只有这样而已,光这样还不够。
  我下定决心了。
  于是在某天的下课时间,我气势凌人地站到了讲台上,公开向全班同学呼吁不要再欺负渚了。我口沫横飞地讲了很多自以为校园连续剧主角的天真台词,豁出性命拚了。不容否认的是,我脑子里确实存在有「我搞不好会变成小松渚」的胆怯念头。
  但我并不是一个人,我的身旁不论何时都有小增陪伴,有小增在支持着我。
  坦白说,大家的反应很微妙,所有同学都面露「我们凭啥要被妳讲成那样?明明不对的是她耶!」这种表情。
  我憋了很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了。
  「喝!
  我大叫一声,使出了封印已久的踢技。尾劲之锐利连我自己也惊叹不已。
  我的右脚踹飞了讲桌。坐在前排的家伙们无一不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很好,我明白了。今后如果有人再说小松渚的不是,我先站出来跟你奉陪。」
  我摆出格斗的架式说道。这可不是在开玩笑的。
  教室一片鸦雀无声。
  糟糕,我是不是太冲动了?我在心中默想。可是现在这个场面我已骑虎难下了。
  这时教室响起憋笑的笑声。
  「讨厌啦,澄澄。」
  我回头一看,小增正用手捂住嘴巴憋笑。这个举动也就表示小增正在强忍着爆笑。
  顿了一拍,全班陷入了哄堂大笑。
  「澄澄,妳超有男子气概的!」「我恋爱了。」「拥抱我好吗!
  「咦?什么?怎么回事?
  我明明是抱着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情放手一搏的,不知为啥却惹大家哄堂大笑。
  不过以结果而言,状况是往好的方向发展。气氛产生了变化。
  虽然也不是因为这样渚就马上回来上学然后成功地跟大家打成一片,不过至少我们接纳了渚。
  「为什么妳那个时候笑了?
  事隔一段时间后,我有问小增这个问题。
  「照那情形发展下去,下回就要换澄澄被当作坏人了吧?我不希望看到事情变成那样。」
  「……小增。」
  「话说妳那个样子真的很好笑耶?
  「咦?是吗?不是很帅?
  「好啦,很帅。」小增一边露出怀念的笑容一边说道。

  我最喜欢小增了。我也一直以为小增喜欢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小增是我引以为傲的童年玩伴。
  我拚命用功读书,和小增考进了同一所高中。虽然当初老师和爸妈都劝我不要不自量力,可是我以不怕死的冲劲拚命读书,而且,我最后真的考上了小增等级的学校。最惊讶的人莫过于我自己了。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喔!
  我说。
  「嗯!
  小增也点头附和。
  所以,照理说会永远持续下去才对。
  但事实却不如我所想象,我熟悉的生活毫无预兆地风云变色了……

  我一如既往地上学,跟大家打了招呼。
  「早安——」
  但是,教室却没半个人理睬我。一开始我以为是玩笑还试着打哈哈,结果没人有反应。
  「讨厌啦,来这套。」
  我喃喃地说,望向了渚。渚从一般眼镜改戴隐形眼镜了,虽然还不到『以新面目展开高中生活』那么夸张的地步,不过也带有挥别过去的自己的意味。我知道渚跟过去相比,现在的她更加努力地参与形形色色的事物。
  「呐,渚。」
  就算我叫她,也没有反应。
  「喂,渚,我在叫妳啊!
  我的脑海顿时浮现出「变成小松渚」的恐惧。
  「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啦!
  我用力摇动渚的肩膀。
  可是渚完全没有反应。明明身体被摇得晃来晃去,她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手提书包拿出笔记。
  这是什么情况?宛如我是透明人不是吗?我感到非常惊愕。世界渐渐变成了黑白。我就像贫血了一样头晕目眩!一种身体彷佛要被吸到后面去的感觉。
  「咦,等一下……怎么了?
  装傻如此说道的声音正在颤抖,就连我自己也听得出来。我说出这句话后就再也无法动弹了。
  过了一会儿,小增到学校了。只是看到她来上学我就松了一口气。我为了把自己的状况告诉小增而跑上前去,可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早安,澄澄。」
  因为我发现大家都用这个名字在称呼小增。
  我搞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就像看到救星登场似地直盯着小增,不过我的视线一如写错的数学答案被橡皮擦擦掉一样,被当作不曾存在过。我忍住了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紧咬住牙关撑着。
  所有人都对我忍耐泪水的模样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这令我受伤得更深了。我哭也好,不哭也好,都没有人在意,每个人都笑嘻嘻的。
  尽管没有人把我的事放在心上,我还是抱着颤抖的身体离开了教室。我不想在别人面前哭泣,将泪水往肚里吞拔腿就跑。
  明明我冲出教室时有刻意发出巨大的声响把门带上,但却没人发现。

  自从那天以来,小增变成「澄澄」,而我则成了没用的敝屣。
  那,我又是谁?

  4

  澄澄一行人在图书馆借了好几本话剧的剧本。
  大家在图书馆依然吵吵闹闹的,惹管理员大发雷霆。
  一行人就这么维持吵闹的气氛直到踏上了归途。
  有人骑脚踏车,有人走路回家,有人走去车站,也有人在等公交车。大家在校门口鸟兽散。
  澄澄和渚是搭公交车上学的,所以两人并肩前往了大马路上的公车站。
  我跟在她们两人后面。
  她们俩翻开刚才借来的话剧剧本,互相讨论「这故事好像满有趣的」、「这出戏要让谁当主角才适合」之类的问题。
  「渚,妳要不要尝试当编剧?
  澄澄说道。
  「咦?我吗?
  「嗯,以这个剧本为基础做改编,我当然也会帮忙啰。试试看嘛,渚。」
  「不行啦不行啦,我完全没有经验耶。」
  渚猛挥手婉拒。
  「妳可以的啦!渚没问题的,大概。」
  「大概是什么意思啊?好随便喔。」
  「我就是很随便呀。」
  两个人哈哈哈地相视而笑。
  澄澄和渚都在笑。那两个举止低调的人、那两个原先是受人欺负角色的人,如今身处班级的中心位置推动着大家。
  那对我而言应该是值得欣喜的事,可是我的胸口却很痛。
  拔不掉的荆棘刺呀刺地折磨着我,好比一道永远无法治愈的割伤般。伤口化脓,加深我的痛苦。黏稠肮脏的脓使我腐化,我渐渐地败坏得很丑陋。
  我从后面瞪着那两人。如果光凭视线就能杀人,我猜我老早把她们两个给杀死了吧。
  我早就知道了。我也不晓得是在何时注意到的。
  每当看她们两个愉快地聊天的模样、看她们两个的笑脸,我感觉非常失望。
  而且当我意识到失望的自己时,我不禁感到愕然。察觉到不该察觉的事实的瞬间,过去所相信的信念很脆弱地就粉碎了。霹哩啪啦崩溃的声音在我的内心空虚地回响。我是个卑劣的人。
  「野田增美」和「小松渚」不再是可怜兮兮的小孩的事实令我为之气馁。
  我很明确地认清了。我过去对她们俩是不幸少女的身分一直怀有优越感,我是个卑劣的小人。
  我只是藉由从绝对安全的立场伸出援手的行为获得快感而已。所以一碰到有可能破坏自己的安全立场的情况,我就不会轻举妄动。我并非有勇无谋地采取行动,我的心机向来都很重。
  而且事情还不仅如此单纯,我从她们悲怆的表情获得了救赎。透过怜悯、同情她们,我感到了内心的平静。其实对方是谁都无所谓,只要可怜,谁都好。
  只有在跟可怜的弱者讲温柔体贴的话语的时候,我的心才会被满足。我怎么这么污秽啊。
  一想到这,我就十分难过,而且觉得自己面目可憎、无法原谅。而且这个焦急的情绪被发泄在那些一举手一投足都好像很高兴的家伙们身上。
  可是我又无力采取什么行动。就像现在这样当跟屁虫瞪人又能改变什么?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只会显得凄凉而已。我明明知道,却没办法停止。
  我现在碰上的境遇是理所当然的报应吗?
  如今没有人会跟我讲话,谁也不愿看我一眼,我根本就不存在。
  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传达给任何人知道。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没人对我不存在的事实抱持疑问。
  点名簿上也没有我的名字。
  不对,名字还在。安住真澄好端端地存在着,只不过那不是我而已。
  消失的是野田增美。这样一来,我就是野田增美了吗?
  群树随风摇曳了起来。被夕阳染红的云朵在低空飘动。
  每个人都面容和善,脸上带有充足感,什么都不缺。明明我都消失不见了。
  安住真澄和渚搭上了公交车。
  我没有跟着上车。
  『车子即将起动。请握好吊环或扶手。』
  公交车响起司机的声音,车门在我的眼前关上了。
  公交车缓缓向前驶去,然后逐渐变小。
  不久便从我的眼帘消失了。
  我眺望着空无一人的视野范围的前方好一段时间。

  我到底怎么了?
  难道我早已经死亡,现在是幽灵吗?
  还是说我陷入了沉睡,正在做一场恶梦呢?如果这是恶梦,拜托我快点醒来吧,
  我垂头丧气地走着。我用不着在意时间,也没有回去的地方。因为我的家里有不是我的「我」存在,所以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野田的家好似原本就不存在般,成了一片荒凉的平地。遍地杂草丛生,只贴了一块「土地出售」的铁牌。
  我漫无目标地走在河川旁的堤防上。
  虽然看得见远方的大楼,不过看见归看见,真的要走过去的话距离还满远的,而且我也并不想去。那个风景就位在将城市一分为二的河川对侧。
  我所在的这一侧,历史悠久的民房只是一味地将身子缩成一团,彷佛害怕得抬不起头来一样。这让我联想起过往的野田增美和小松渚。
  生锈的亚铅钢板屋顶散发出黯淡的光芒。竿子爬满了铁锈,盆栽不见花朵,只有晒衣夹悬挂在晾衣绳上,挡风门则有脱落的蝉壳卡在上头。
  「啊。」
  我一不小心踩偏了一步,膝盖顿时折弯。我本来想用手撑在地上,可是堤防的坡面很低,我整个人往下面滚落。
  不过,如果我真有心煞车的话,其实是可以停下来的。只是我提不起关键的气力。堤防的坡面并不平整,上头有石子、有随手乱丢的垃圾,那些东西冲撞着我身体的各个部位,但我并不觉得痛。
  我模样凄惨地从堤防上滚落到下面静止不动了。
  我从右半身朝下的倒地状态翻身躺成了大字状。我好想大哭一场。可是口中却泄出了笑声。
  「咯、呜、呜、咯……」
  用力咬紧牙根,我发出了笑声。

  我不晓得自己这样笑了多久。心情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我爬起身,抓起一把草用力拔掉,将它们抛开,杂草随风在天空飘散。仔细一看,我的手指被割伤了。血珠从伤口冒出、滑落下来。
  我觉得蠢毙了。
  「蠢毙了。」
  我试着说出口。事情并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我只是说说而已。
  违规抛弃的冰箱、被偷走弃置的脚踏车、被丢弃的人形模特儿、车子轮胎、超商塑料袋、宝特瓶、沾水受潮的杂志……
  这一类的垃圾在夏天的祭典来临前,会有志工来进行回收。其中当然也不乏不委托业者就无法处理的垃圾,脚踏车和废弃车都有可能是遭窃的赃品。
  我过去也曾是积极参加这种地方性的志工的好孩子,不过那只是因为我想听人夸奖我「好孩子」而已。
  我站起来一瞧,看见远方有个人影。
  看来似乎是游民。
  我朝那边走去。靠近一看,发现那是一个金发的游民,难道是外国人?他身穿破破烂烂的红黑两色横纹线条毛衣还有牛仔裤。如果有人说那是一种流行风格,看起来倒也没错。
  那个人在做什么呢?
  他摇摇晃晃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屈着身子。
  我一边保持距离,一边靠近到看得更清楚的位置。
  那个游民手上握着一把握柄生锈且折弯的铲子。他用铲子刺进地面,发出了「喀锵、喀锵」金属碰到石块的声音。
  一旁,有一块破布随意地堆栈在那里。不对,看起来像是破布,不过仔细一看的话那根本不是布。
  是猫。虽然外表因为干燥起毛了,但不管怎么打量都是一只死猫。牠的头被割断了。
  他现在是在干什么?猫是他杀的吗?
  那个人「喀锵、喀锵」作响地在地上挖洞,然后将猫埋进了洞里。那个动作就宛如在埋放贵重的宝物一样。不过,也看得出来他对那只猫已无留恋。
  忽然,他的影子晃动了。
  不对,不是影子。
  他的背后站了两个人。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两人是在何时出现的?还是说一直都在?
  那两人一身让人跟影子产生混淆也不为过的打扮,分别是一男一女。
  男子身穿黑色牛仔裤搭配黑色上衣。是一个被散着黑发、肤色略为黝黑的男子。他从环抱着双臂的状态提起右手抚摸着下巴,食指上戴着一只偌大的骷髅头戒指。
  站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也是身穿黑色的连身洋装,苗条细长的腿则以黑色的膝上袜包裹着。尽管衣服整体的搭配全以黑色为主,女孩子本身的肌肤却苍白得令人无法置信。头发是银色的,而且发型奇特。
  虽然整体而言是短发造型,不过唯有左侧是留长的,而且被绑成了麻花辫。上头系了一条黑色缎带。
  三个人一起埋猫,这画面还挺奇妙的。
  也就是说那一身黑色的服装是丧服啰?这是一场葬礼?
  忽然,女孩子抬起了头,望向了我。
  怎么可能?没人看得见我的。
  可是女孩子并未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她拥有一双形同无底深井般的黯淡瞳孔。
  不知为何我觉得她的眼神十分的哀伤。
  我突然感觉无地自容,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
  我莫名地羡慕起那只被他们埋葬的猫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0-4 17:51 编辑


  5

  跑步就会喘气。这个事实不管人家看不看得见我都不会有所改变。
  全力奔跑的话也会感到疲惫。
  不知跑了多远后我停下脚步,为了调整呼吸,我两手撑在膝盖上。反复吸气和呼气的动作。
  那只猫是他们三个杀的吗?亲手杀了猫,然后把牠掩埋起来?虽然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发生,不过我不觉得猫是他们杀的。
  既然如此,猫会是谁杀死的呢?
  小鬼头干的吗?会是那种平时都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也善于跟人打交道,在邻居和学校的眼中都是模范生的男孩子所下的手吗?
  或者是那种自认利用语言的暴力来恐吓别人可以证明自己地位的不良少年们聚众犯下的恶行呢?
  还是在公司被上司和同事瞧不起,在家里也被妻子和儿女视为眼中钉的爸爸所杀的?
  抑或再怎么努力工作也赚不到满意薪资的女性派遣员工因为心烦意乱而动手泄忿的吗?无法从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获得充实感的家庭主妇有在半夜偷偷杀猫的习惯?
  感觉每一个假设都有可能。不论选择哪个答案好像都是正确的。
  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沉入大厦与大厦之间的夹缝了。黑夜的部分逐渐侵占天空的面积。
  我重新沿着堤防向前进,漫无目的。
  有时候我会在坡面上上下下地来回攀爬,一直往下游走去的话就能碰到海。我想那里八成也是漂浮着一大堆垃圾吧。
  我已走了一小段的砂石子路。碎石在我的鞋子底下发出「叽哩、叽哩」的轻声悲鸣。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某个声音。我停下脚步。不,什么也听不到。
  我原以为是自己多心又继续往前走,果然还是有听到某个声音。
  我再一次止步,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将形形色色的杂音陆续去除在外。我合上了眼睛。
  隐约听到的是啼叫声。附近有猫叫,那是一阵微弱到几乎要被风掩盖过去的叫声。
  除了风声,波浪声,虫鸣声,耳朵还听得见杂草互相摩擦,以及远方传来的车子引擎的运作声。微弱的猫叫就夹杂在这些声音之中飘进了我的耳朵。
  我举步朝大致的方向走去。
  长得跟人一样高的草丛将我整个人吞没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一边拨开草丛,一边朝声音的来源前进。
  最后,我在一团杂草堆中发现了一盒受潮的瓦楞纸箱,叫声就是从里面响起的。
  我悄悄地窥看箱子。
  有三只小猫趴在里面。其中有两只将身体缩成一团在睡觉。剩下的那只身体肮脏的小花猫正「喵——喵——」地叫个不停。
  我蹲下来注视那只猫。小猫像是在颤抖一样把右边的前脚挂在箱子上,潮湿的瓦楞纸箱因此变形了。
  一个声音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真可怜。你们被人抛弃了是吧?
  这声音远比我所想象的还要温柔太多了。
  待在箱子里头的,应该是出生还没多久的小猫咪吧。
  大概是原先的饲主知道自己无力饲养,也找不到可以收留的人吧。只要丢在这种地方便不会被其它人发现,而且纵使小猫们就这样不为人知地死去,原先的饲主也能眼不见为净,自然不会觉得心痛。就算有心狠手辣的人砍断牠们的脖子将其杀害也……
  如此下流的心思十分显而易见。这群小猫成了丑陋人类的牺牲品。
  我微微睁着眼睛抚摸喵喵叫的小猫。猫的身体有点起毛,没办法很平顺地抚摸牠。右手食指的割伤在发烫。
  「对不起喔,我没办法收养你们。」
  我轻轻地搓弄可以隐约看见血管的单薄耳朵。猫咪扭起了身躯。
  这群不为人知地遭到遗弃的小猫感觉就是我的翻版。
  就算像现在这样竭尽全力嘶吼,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只能坐以待毙地在世界的角落等待消失的时刻到来。
  我在悲伤的同时也感到了愤怒。悲愤的情绪在我的体内沸腾。
  「欸,你们恨抛弃你们的饲主吗?想不想要以牙还牙?
  小猫微弱地叫了一声「喵——」
  我听不出那表示肯定抑或否定。
  不过,从那双半睁的灰色眼睛,我看不出对饲主怀有憎恨之意.
  一股类似单独被留下来的寂寞心情莫名地驱使着我。
  「原来如此,你们什么都不懂,也不会怨恨谁、钦羡谁。」
  这群小猫被弃置在这里有多久一段时间了呢?
  瓦楞纸箱吸收了水分变得又软又塌。
  如果我身上有吃的东西,那我一定会分给牠们填饱肚子,很遗憾的是,我现在两手空空如也。我试着稍微想象了一下如果我喂这群小猫吃东西,看起来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毕竟,我的身影是看不见的。那个画面看起来大概会很像从天而降的上帝的恩赐吧。
  我怱然心生一念,那是一个残酷的念头。既然无力拯救这群小猫咪,那何不把牠们杀掉算了?
  我的背脊一阵发凉。我在想什么啊。
  不过小猫真的太脆弱了,感觉只要稍微用点力,就能轻松扭断牠们的脖子,跟把长得和人一样高的夏草折成两半没有太大的差别。一股漠然的心情吹拂而过,一如要将沙尘卷走般。
  我用力摸了猫咪的头部一把。
  花猫发出「咪——」的叫声缩了回去。
  我从地上站起来。我没有下手杀猫,我杀不下手。即使真的打算杀牠们,现在的我也无能为力。
  这一趟我跑得有点远了。我想回去。
  可是我要回到哪?我已经无处可归。这阵子我总是随便找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场所过夜,也没跟爸爸妈妈见面。反正回到家里的话,那里有一个不是我的安住真澄在……
  铁板的断片、折弯的输送管、生锈的铜板、锅子、脚踏车、电视、人形模特儿、桌子、坏掉的柜子、破裂的玻璃、玩具起重机。这些全是冰寒彻骨、面如土色、失去了未来的东西,同时每一个也都是我。
  天色昏暗。太阳逐渐西下。
  我拉了拉纠结在一起的长头发。放着不管它,它便留长得很迈遢,就跟以前的小松渚一样。
  我用头发一口气把脸遮住,视野顿时变得一片黑暗。如果世界能像这样轻易消失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
  就在我拨弄着头发把玩的时候,我想起了一首歌,一首小增以前很喜欢的歌曲,她常常挂在嘴边哼唱。那是某个英国乐团的曲子,不断反复唱着「妳美得像个天使,而我却只是在地上爬行的小蝼蚁。」这句歌词。我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了这首歌。
  说到这个,自从小增变成安住真澄后我就没听她唱过了。
  我轻轻地哼起旋律,就像是要唱给小猫们聆听一样。
  然而我的喉咙很沙哑,唱得并不好。
  支离破碎的旋律消失在风中了。

  6

  冷不防地。
  「好难听的歌。」
  我吓得向上撩起头发。
  「咦……?
  这是怎么一回事?
  安住真澄就站在我的眼前。一头长发集中在左侧绑了起来,身上穿着淡粉红色的POLO衫而不是学校指定的制服。短裙,白色膝上袜。
  刚才那句话只有可能是她说的。她正在看着我。确确实实地。
  「……为、为什么?
  我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果然是在做梦吗?
  相对于思绪混乱的我,安住真澄以一副彷佛早就全盘了解、而且对我混乱的模样感到幸灾乐祸的声音悄声地说道:
  「妳想问我为什么看得见妳吗?
  瞬间我打了个冷颤。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安住真澄一直都看得见我。她老早就知道我的状况了。
  安住真澄一脸笑嘻嘻的,然后以嘲笑般的口吻开口说道:
  「妳的手受伤了耶?
  我右手的食指突然感到一阵酸痲。
  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直视安住真澄的眼睛。在逐步西垂的夕阳余晖的照射下,她的轮廓看起来是那么地朦胧模糊。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着。甚至挤不出半句斥责眼前的安住真澄的话。就连终于有人跟我说话的喜悦,我也无法淡然接受。
  我的身体在发抖,有一种近似恐惧的感觉。
  眼前的她,看起来不再像是我所熟知的那个她了。
  「妳好凄惨喔,澄澄。」
  安住真澄说道。
  她的声音是如此温柔,又令我惊恐异常。
  「怎么会这么落魄呢,澄澄。啊啊,好可怜的澄澄喔。」
  安住真澄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述说一字一句。脸上则浮现出如同圣母玛利亚的笑容。
  我将口水吞下喉咙的咕嘟声响这时显得格外清楚大声。
  「……妳一直都看得见我?
  安住真澄收起笑容,以冰冷的双眸回看我,我就连一步也动不了。安住真澄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仿佛闷不吭声的行为本身已经充分地说明了一切似的。
  「妳的感觉如何?
  她对我提出问题代替逃避回答。冷酷的眼睛几乎就像是在瞪着我一样。
  「……什么感觉?
  我尽可能表现出坚强、而且直接了当的态度回问安住真澄。如果不这么做我根本站不稳。
  「落得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妳有什么感觉?
  这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子。深深地刺进我的胸口,钻凿我的心脏。鲜血滑落而下。
  呼吸出现了紊乱。我觉得好可怕。两脚硬是不听使唤,好希望有谁可以来搀扶住我。我握紧拳头,只是一味要自己忍住。
  「没办法得到任何人的关心,那个感觉如何?快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嘛。」
  安住真澄向我逼近一步。
  我跟着往后退开一步。掌心的汗水黏腻腻的,有如从不断搓揉搅拌的绞肉渗透出来的脂肪。
  「得不到最亲爱的朋友们的只字词组的响应,感觉如何?明明十分喜爱大家,却得不到大家的回响,欸,妳有什么感觉?寂寞吗?不甘心吗?哪,澄澄,妳能不能用言语跟我说明?妳能把妳的感情化为言语说出来吗?
  「妳……妳是怎样,妳想干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夕阳西沉的暮色黯淡地映射在安住真澄的一双大眼上。
  安住真澄轻抚捆起来的毛发,像是故作忸怩似地垂放了下来。她微微垂下视线,盯着掉在脚边的超商塑料袋。
  那个表情虽看似在笑,但也像是在生气。安住真澄抬起右脚踢开了那个超商塑料袋。一个便当盒从袋子里飞了出来。
  「我……我一直都很羡慕澄澄,真的真的很羡慕。我打从心底钦羡那个总是笑脸迎人,又神采飞扬,受到大家喜爱的澄澄,而且我非常……」
  安住真澄拾起脸。在斜阳照射下的那张脸渲染成了橘色,看起来是那么地美丽,然而我却害怕得无法自持。
  「我从小就被我爸侵犯。」
  安住真澄——不对,小增开口说道。
  我倒咽了一口气。
  我努力回忆小增父亲的长相,可是始终想不太起来。
  「妳一定不知道吧?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脑袋呈现一片空白。
  「我一直很痛苦。原本好希望有谁……好希望澄澄妳能解救我。」
  我不知道小增身陷痛苦之中,过去从未听说。
  「妳不但不知道我的痛苦,还在小渚被人欺负的时候跳出来替她解危,真是狡猾啊。」
  小增又向我逼近一步。
  「大家都一样狡猾,只有功课有问题的时候才会拜托我。」
  我的身体麻痹了起来,酥麻的感觉在体内流窜。好像很热,又好像很冷,浑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小增露出笑嘻嘻的笑容。
  「哎唷,澄澄,快告诉我嘛。妳有什么样的感觉?
  我受不了往后倒退一步。
  「孤独?
  她一副很宝贵「孤独」这个字眼似地小心翼翼说出口。
  「澄澄,回答我呀!
  「……啊。」
  小增将我俩的距离向前缩短一步。
  我忍不住往后退开同样的距离。
  「遭人背叛的心情如何?
  小增不停逼近。
  我好害怕。咚。我的背部有碰上了废弃车辆的触感。一座高耸的废弃物之山。所有东西不仅黑暗又庞大,将我团团包围,使我无路可逃。
  小增突然朝我伸长了手。
  我心想非逃不可,偏偏我愈是这么想,身体的自由愈是被剥夺而去。我浑身无法动弹、,屏息注视小增。
  小增同样也注视着我。小增圆滚滚的手指伸了过来,触摸我的脸颊。她的手指柔嫩又温暖。
  小增先是垂下眼帘,接着才张开了嘴巴。像是充满了疼爱般缓缓地罗织出了话语。
  「澄澄是我第一个结交到的朋友,我高兴莫名。尽管那个时期的我完全没有知识,不过,我还是依稀知道跟爸爸做那种事情是不对的,而且我爸还跟我下了封口令呢,我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好多事物都令我感到害怕,畏畏缩缩地没办法跟任何人好好讲话。在做那种事的时候,我每次都屏住了呼吸,因为我不能叫出声音来,我……我总是压抑着声息,一个人孤零零的。所以能结交到澄澄这个朋友,我真的非常开心。我觉得澄澄帮了我一个大忙,所以我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帮助澄澄,一如澄澄过去曾经帮了我一样。可是,澄澄有时候却会蔑视我。澄澄妳神经有点迟钝,我是因为希望澄澄妳留在我的身边,才假装没那些事的。可是我一直都有忍耐吧?为了想看澄澄开心的笑脸,我有帮过妳很多忙吧?其实,我只要有澄澄就够了,我只是希望澄澄喜欢我,有我喜欢澄澄那么多而已。欸,澄澄,我以前都抱持这种想法,妳知道吗?不知道是吧。」
  小增说到这叹出了一口类似叹息的东西,挂起了微笑。
  「那么,澄澄妳知道当初妳为小渚被人欺负一事深感自己的无力、对此陷入了绝望的那段期间,我在想什么吗?那时候的我啊,在想说『澄澄何不干脆放弃算了』喔。我是这么希望的。我最爱澄澄尝到无力时的表情了,如果澄澄就这么无力地回到我的身边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安慰澄澄的……结果却泡汤了。」
  「……」
  「嘿,澄澄,现在都没有人理妳,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
  「哎唷,妳跟我说妳好寂寞嘛。快跟我说妳非常寂寞,说妳好寂寞、好寂寞到快要受不了了。
  我没能回答任何话。
  小增用手指缠绕我的头发,再一次抚摸我的脸颊。
  「澄澄,我们是朋友吧?
  然后小增紧抱住我,她的体温悄悄地窜进了我的体内。小增那一束捆起来的长发的发尾把我的脖子搔得好痒。这一切都好教我怀念。
  小增吸了一下鼻子。我俩的脸颊贴在一起。
  「我都知道喔。」
  她在我的耳边轻声呢喃。
  「澄澄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我和小渚的。」
  小增的话令我的心脏激烈跳动了一下。身体开始发抖。
  「什么澄澄正义感很强,所以没办法原谅欺负弱者的行为。」
  我嘴巴好渴,想试着说些什么,脑袋折腾了半天却想不出半个字来。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吧?
  小增的话将我的面具一层一层地扒下,我被看透了。
  拜托,不要说……
  「澄澄妳对我们——」
  「住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我转眼间用力掐住了小增的脖子。因为我不想再让小增继续说下去了。我双手施加的力道愈来愈强劲。
  「啰唆!给我闭上妳的嘴巴!
  粗暴的言语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而且一旦骂出口,就再也停止不下来了。
  「什么东西,妳什么东西啊!
  我毫不留情地竖起指甲掐住小增的脖子。皮肤被指甲穿破渗出了鲜血。
  令我头皮发麻的是,小增居然在笑。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我放声大叫。在我肚子里头积蓄已久的某种东西泛滥地溢出了。
  「什么东西啊妳,为什么妳会变成我,恶心死了!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大家暗地里串通好陷害我是不是?不可原谅!我打死都不原谅妳,去死!给我去死!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施加全身的体重压倒小增。我跨坐到她的身上。小增笑个不停,我端起拳头灌进了小增的脸部。好痛。这还是我第一次动手揍女生。小增流出了鼻血,她还在笑,真恶心,我又揍了她一拳,如同黏稠巧克力的鲜血沾到了我的手上。挥拳。喷血。挥拳。喷血。小增一直在笑。
  「笑什么!
  我高高地举起了右手。
  「且慢。」
  就在这时我的手被扣住了。

  7

  我吓了一跳,转头回望。
  一个男子和我四目相对。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激动得脑充血的我完全没察觉到旁人的气息。被人目击到不该让人看见的过程了,我顿时面色铁青。
  「啊,这、这是……」
  事实胜于雄辩。我骑在小增身上殴打她的脸孔。没有容我辩解之处。
  于是男子开口了。
  「妳的手很痛吧?
  他夸张地蹙起眉头给我看,一副好像痛的是自己的手一样。
  「殴打那种东西,小心妳的手先报废喔?
  那种东西……?
  「咦……?
  定睛一看,挨我拳头的是人形模特儿。血是我右手皮肤裂开所流出来的。
  「这是?
  我再一次把视线投向男子。
  黑色上衣,黑色牛仔裤。披散着黑发,肤色略微黝黑的男子,是刚才我遇到的人。他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
  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不,那种事一点都不重要。
  「请问你看得见我吗?
  「啊啊,那当然。」
  浑身是黑的男子点点头,然后说道:
  「妳知道视觉的运作机制吗?眼球将情报当作光线的刺激,接着在视网膜上把收到的情报转化为讯号。之后那个讯号通过视神经被传送到大脑定义为视觉。人类的视野范围在一般的状态,分别是上方六十度,下方七十度,内侧六十度,外侧七十度。这是眼睛凝视一点时,同一时间得以捕捉到的范围。以妳的状况——」
  「你可以闭嘴了。」
  堤防上头响起了少女的声音,是一个音调尖锐、清澈透明的嗓音。
  我往那个方向看去,直到刚刚应该都在跟我讲话才对的小增就站在那,至于她的身旁,则站着一个少女。少女穿黑色连身洋装和黑色膝上袜,银色的毛发现在则添上了橘色。
  「……这是什么状况?
  我随口问道,没有特定针对现场的某个人。不对,是疑问自己冒出来的。
  少女一脸无趣地开口回答。
  「妳受到了诅咒啦。」
  「诅咒?
  「没错,野田增美和我们订下了契约。」
  少女以不愉快的语调说道。
  「……契约?
  我一喃喃地念出这个字眼,浑身是黑的男子便接着说了下去:
  「啊啊。一般规定愿望只有一个,结果这次被骗得七荤八素。」
  「会被骗也都是你害的,混帐东西。」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
  「你算哪门子的智者,混帐东西。」
  「话不要说得那么伤人嘛!我的心可是脆弱得有如玻璃工艺品耶。」
  「你的心很脆弱?就算从高空三千公尺处砸到地上也摔不烂的啦,混帐东西。」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那我就退让一百步承认是我害的吧。」
  「用不着退让,本来就是你害的,混帐东西。」
  他们俩的对话听在当下我的耳里,只觉得他们俩搞错了场合。从中嗅不到一丝紧张的情绪。
  状况完全在我的掌握之外。
  我抬头仰望小增。
  小增正环抱双臂,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
  我害怕得避开了眼睛。接着开口向男子与少女发问。
  「请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物……?
  听到我的问题,浑身是黑的男子貌似欣喜地扭曲起脸孔,不知何故从口袋掏出名片夹,从中抽出一张名片。他用手指轻弹了名片一下之后,将它递给我。套在右手食指上的大颗骷髅头戒指刺眼地绽放了光芒。
  「今后请多多关照。」
  「九(Kyuu)侦探事务所?
  名片上头如此写道。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内容,我只是跟着照念而已。
  我一念完……
  「是Ichjjiku,九(Ichjjiku)侦探事务所。这是我的名字。」
  少女便挺起胸膛表示。
  「Ichjjiku……」
  我搞不懂为什么「九」这个汉字的发音会是「Ichjjiku」。
  「附带一提,我的名字汉字写成『一』,念作『Ninomae』。请多指数。」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一』会念作『『Ninomae』。
  「请问你们是侦探吗?
  「呃不,要说侦探也是侦探没错啦。」
  一大哥回答得很暧昧。然后,他竖起戴着骷髅头戒指的食指,猛然将脸凑向我。
  「跟妳说喔,其实我们是恶魔。」
  「你只是一头蠢乌鸦。」
  小九彷佛打从心底感到不快似地对他嗤之以鼻。
  一大哥朝小九耸了一下肩膀,接着重新面向我。
  「妳一时无法置信也不无道理,不过妳应该也亲身遭遇到了不可理解的现象吧?彷佛以常理无法说明。」
  他说的没错。我所亲身遭遇到的事情不是可以用常理来解释的。大家的眼睛都看不到我的身影,而且小增还变成了我。
  「那是诅咒吗?为什么我会被诅咒?
  「是我许愿的。」
  小增以温柔的声音说道。那个嗓音就好似尽管疼爱但亦不惜痛下杀手一样。
  「我最喜欢澄澄了喔?所以我想当澄澄。」
  「我们和她结下契约,实现了她的心愿。」
  一大哥起了个头,小九接着解释。
  「和恶魔签下契约的人以灵魂做为代价得以实现一个愿望,老规矩是这样子的。只不过呢,野田增美能许的愿望并不局限于只有一个。偶尔总是会出现这种脑袋机灵的家伙。」
  小增像是在强忍笑意般咯咯咯地笑了出来。她笑的模样看起来远比自称恶魔的那两人还要更像是个恶魔。
  「我正让我爸尝受生不如死的痛苦,是现在进行式喔。要是让他死得太痛快,我长年的积怨就无法抒解了吧?野田增美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看到那女的就一肚子火呢!
  我脑袋空空地按着不断抽痛的右手,搞不好骨折了。原来我刚才是如此使劲地想痛殴对方啊……
  「嘿,会痛吗?
  小增边笑边指着我的右手。那个动作就跟小孩向父母撒娇说「人家想要那个」一样。
  「要不要我帮妳除去那个痛楚?
  我瞥了自己的右手一眼。右手显得有些肿胀,往后掀起的皮肤被血弄得又黏又脏。指尖的部分有种冻僵般的感觉,正在频频颤抖。
  她所说的除去疼痛是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懂。
  我抬起脸注视着小增。野田增美变成了安住真澄,所以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也因为安住真澄的位置被抢走,所以我谁也不是,也难怪没人看得见我吧。
  小增朝小九开口说道:
  「把澄澄、安住真澄从这个世上消除掉。」
  她的声音是那么地冷漠又生硬。
  小九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增。
  「这样好吗?妳们不是朋友?
  她做了如此的确认。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小增开口回答:
  「我不在乎。反正我已经交到新朋友了,不需要她。」
  我感觉到体温正在急速下降。
  但很不可思议地,我觉得我可以体会。
  或许就如她所说的吧。
  这算哪门子的好朋友呢?我过去完全没有试着去理解小增的痛苦。虽然我自以为是正义小超人救了小增,不过那种举动,或许就跟拿东西喂不打算饲养的野猫吃差不多意思吧。救渚的那一次也是一样。
  我只是希望自己被满足而已。只是眺望比自己弱小的存在,沉浸在优越感里头而已。以高人一等的视线将她们当成可怜的小女生来看待。抱着「我就好心帮帮妳们吧」这种想法。
  好心帮帮妳们?这个想法本身就有问题了啊。根本是在瞧不起人不是吗?
  我这个人简直糟透了。
  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既然要消失,那就消失吧。
  没有我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呢?我心想。接着我随即找到了答案,不就是我直到刚才为止所见到的那个世界吗?一个无聊乏味的世界。不管我存在与否,都一样无聊乏味。这种世界我也不需要了。
  忽然一大哥打了个岔。他竖起右手的食指。骷髅头的戒指在发光。
  「有一段这样的故事,故事内容有关一对双胞胎姐妹。这对姐妹天生身体就相连在一起。妹妹虽然智力发展迟钝又缺乏体力,不过外型甜美;另外姐姐长得虽丑,可是头脑聪明,负责驾驭两人身体的生命机能的人也是她。妹妹的外表乍见之下十分健康,姐姐则因为营养都被妹妹吸收而显得身形消瘦。形同天使般的妹妹广受大家的喜爱,相对的却没有任何人同情丑陋的姐姐,姐姐总是压抑着郁闷的心情而活。数年后,身为营养供给来源的姐姐可能就快死的事确实了,她一死,两人的命都会不保,所以只好动手术将两人分割。姐姐多亏手术的关系恢复了健康,因为她原本就具备活下去的能力,所以一旦负担不见了便能成功恢复原先的生命力,她找回了自己与生俱来的美丽,就跟过去被称作天使的妹妹一模一样;另一方面,失去了活下去的能力的妹妹则开始瘦弱,最后带着跟过去的姐姐一模一样的模样死去了。」
  「你在说什么?
  小增不耐烦地说道。高傲的口吻又何尝不美。
  「那是一部有名的漫画。」
  一大哥耸了耸肩膀。
  小九手上拿着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如既定形象的丰皮纸和匕首。她将匕首的刀刃对准小增,再一次慎重确认。
  「真的无所谓是吧?
  小增看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她似乎早知道该怎么做似的,用拇指的指腹顶住递向自己的匕首。
  我一时之问很想别过头去,可是我撑住了冲动。
  小增的手指微微染血了。小增直接将手指按压在羊皮纸上。
  原来这就是恶魔的契约啊,我心想。
  「契约成立了。」
  小九说道。
  她不知为何露出神似悲伤的表情,这个反应令我印象深刻。
  我牢牢地闭上了眼睛。把左手搭在受伤的右手拳头上,用力握紧。心脏噗通噗通地狂跳,呼吸也变得急促,我要消失了。我的存在即将消灭,也就是死亡的意思。我紧咬牙关。如果不会疼痛那就好了,身体在发抖。我好伯。
  …………可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一边发抖,一边慢慢睁开眼睛。
  我的眼前空无一人。
  一大哥、小九、小增全都不见了……
  我一整个无法理解这是什么状况,于是爬上堤防环顾了四周。感觉应该是跟刚才的世界连续在一起的没错。还是说,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呢?
  可以听见远方传来的汽车排气音。睁大眼睛仔细看,可以看到远方来来往往的路人。耳里传进了拉上遮雨窗的喀啦喀啦声响,四周笼罩在晚霞之中,唯独影子显得格外地巨大。
  脑袋尽是一片茫然。我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才好,颓然地举步离开这个地方。
  那是一场梦吗?但我右手的伤势仍旧在抽痛着。
  走着走着回到了刚才那群小猫所在的地方。
  我探头看了瓦楞纸箱的里面。

  ***

  咚磅!
  九侦探事务所的大门随着激烈的破坏声响整个被拆下来了。玻璃碎片四处飞散,木框上头爬满了倒刺。
  「啊~啊~瞧妳把人家的大门拆成这样,艾玛利亚。」
  一瞥了开门者一眼,以温吞的声音说道。
  但被唤作艾玛利亚的女子丝毫不引以为意,以一副桀骛不逊的态度站着。
  由于她身穿贴身的机车骑士装,身体的曲线一览无遗地层现了出来。腰部的位置很高,往内凹陷成葫芦状,胸部的形状完美,长着一副让人联想起和来米克·贾格尔交往时的玛丽安娜·费斯福尔的容貌。白色的肌肤、轻盈蓬松的金发、无精打采的眼睛。她站立的架式具有丝毫不输给好莱坞女星的气派。(译注:男方为摇滚歌手、滚石乐团创立人之一,女方为英国著名的女演员·歌手。)
  艾玛利亚心神不宁地左顾右盼,金发的发尾上下跃动。
  「我可爱的小九在哪啦?
  「啊啊,她在这里呀。」
  语毕,一所指的地方——咦?没看到九的身影。
  「不,她刚真的在这里。」
  一说着说着回过头来。胸口冷不防被一把抓起。
  「住手、放开我、好难受。」
  「敢把她藏起来我就杀了你喔?
  「不不不,慢着。我没把她藏起来啦。」
  「那My pretty小九到底在哪?
  艾玛利亚猛然向前挺出身子。
  「不要一直盯着人家看嘛,会害羞的。」
  「我一刀挂掉你好了?
  「哈哈哈,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哪。」
  一笑着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之前听起来都很像在开玩笑?
  艾玛利亚逐渐加强勒紧脖子的力道。
  「弃权、我弃权我弃权。死、偶会死啦。」
  一原本略微黝黑的脸色如今已发紫了。
  「反正死掉一、两只乌鸦也没有人会觉得伤脑筋的。」
  「好过分!
  「不想死的话,就识相点不要打扰我和小九幽会的时间。怎样,想起来了吗?
  艾玛利亚笑咪咪地露出微笑。那是在暗示「此乃最后通牒喔」的笑容。
  「她、她大概在休息室吧。」
  艾玛利亚将一当作没用的垃圾随手一扔,前往了休息室。她把手放在门把上,喀嚓一声,门打不开。那是表示拒绝的声音,因为门把并没有附锁,所以是从里面顶住门的。
  「小九!
  艾玛利亚面露笑容说。
  「喝!
  「噫啊!
  房门轻而易举地就被推开了。
  九怒瞪着一。
  艾玛利亚将九紧紧抱进怀里。
  「别闹了,放开我!
  艾玛利亚没理会抗议,兀自用脸磨蹭九的脸颊。
  「小九的皮肤好光滑柔嫩喔!
  「别靠近我,变态,不要乱碰,住手、妳是在、摸哪、咿呀!
  「小、小九,哈啊哈啊。」
  「快停止,喂、蠢乌鸦!来救我啊!
  「喔不,这画面真值得玩味哪。」
  一表露出莫名正经的神情眺望着被艾玛利亚袭击的九。他从原先双手环抱的姿态举起右手,将拇指和食指凑在下巴。
  「请……请问……」
  此时忽然有个声音传了过来。
  一转头回望那个声音。在忘记关上的大门——应该说遭到了破坏才对——的另一侧,有一个少女站在那里。由于少女头发乱蓬蓬的像是一团杂草,所以第一时间很难认出她是谁,不过她就是安住真澄。不对,正确而言,她是过去曾是安住真澄的少女,如今她已经变成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女孩了。
  「哎呀,稀客稀客,一个礼拜没见了呢!
  一开口说道。口气十分直爽。
  听到这个声音的九用力推开了艾玛利亚。
  「妳来做什么?
  九话中带刺地说道。
  少女头垂得低低的。频频来回抚摸着右手的手背。
  「我看她在河边四处游晃,所以就把她带过来了。」
  艾玛利亚代替少女回答.
  「她说她想签契约。」
  九和一盯着少女。艾玛利亚若无其事地绕到九的身后,整个人扑在她的背上。
  「哈呼——好香喔。」
  九将艾玛利亚的脸一把往回推。
  少女一度抬起脸,嘴巴打开到一半,支支吾吾挤不出半个字,又垂低了头。
  九看到她那个模样,像是觉得受够了似地叹了口气。
  「妳知道和恶魔的契约是什么样的玩意儿吗?
  少女低着头含糊不清地嘟嚷道:
  「……我有看过小增订契约的过程,也有请井上姐跟我说明了。」
  「井上?
  九歪起脑袋。银色的麻花辫不经意垂落,黑色缎带晃了一下。
  一以「妳连这也不知道?」的口吻回答她的疑问。
  「就是艾玛利亚的人类名呀。井上玛利亚。『い』的上面不就是『あ』吗?这名字感觉好像基督教信徒喔。」(译注:日文井上音同『い』的上面。因为『い』的上面=『あ』,所以井上玛利亚(井上まりあ)这个名字其实就是利用这个文字游戏的逻辑从艾玛利亚<あまりあ>变化而来。
  少女缓缓地接着说下去。
  「一、一旦和恶魔结下契约后,死后灵魂会被拿走。灵魂将堕入地狱,水远无法获得到救赎。」
  「正是如此。既然如此妳应该明白吧?我不想讲让妳听了不好受的话。别跟恶魔订什么鬼契约,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九毫不在乎地说道。
  「喂,妳这是问题发言吧。」
  一指着九。骷髅头的戒指黯淡地闪烁了光辉。
  九回敬了一个中指。
  一煞有介事地耸起肩膀。
  「那个时候!
  少女唐突地冒出这句话,抬起了脸。她的脸颊脏脏的,泪水夺眶而出,和脸上的污渍交融,化为混浊的水珠,一路沿着下巴滑落到地板上。
  「那个时候,小增许愿要消灭我,可是我却没有消失。虽然确实没有人看得见我,可是我并没有真的消失不见。我也不太知道该怎么表达,总之我人还在这里,我的意识还好端端地存在着。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安住真澄毫无疑问地消失了。」
  九不感兴趣似地说道,也或许是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然后开口说道:
  「先前野田增美希望变成安住真澄,我们帮她实现了那个愿望。此外,她还许愿消灭安住真澄,所以,当然是那个时候的安住真澄消失。」
  少女听了解释,五官不禁皱成了一团,泪水一发不可收拾。
  「瞧妳脸都哭花啦。」
  语毕,一递出了面纸盒。
  不过少女没有接下面纸,只是拚命用手在脸上抹来抹去。
  「这下妳知道和恶魔的契约是哪种玩意了吧?妳看,根本没有好下场不是吗?所以妳还是放弃吧。」
  九说完这番话后,便打算折回休息室。
  扑在她身上的艾玛利亚就这么被拖着移动。
  「妳放开我啦!
  「我们一起睡嘛,小九。喔不,应该说我才不让妳睡呢,一,你给我识相点滚到别的地方去啦!
  艾玛利亚做出挥手驱赶的动作。
  「滚离我远一点啦,可恶,为什么我的周遭老是一些笨蛋!
  「九,那句台词妳要改用更为满不在乎的语气说『笨蛋笨蛋』才行啊。学星野前辈那样!」(译注:动画『机动战舰』的著名萝莉角色。)
  「去死,你干脆去死一死吧!
  「不要开口闭口就叫人去死嘛!
  说完一便捧腹大笑。
  虽然一是拿日本这个国家最为有名的导师的名言来恶搞,不过九自然无法知道典故,只是仿佛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似地扭曲了脸孔。
  「不好意思!
  少女这时又高分贝地叫了出来。
  九转身面向她。
  「干嘛,妳可以回去了。反正妳也满意了吧?野田增美自取灭亡了。事到如今也甭提啥复仇了吧。」
  然后又背对少女。
  可是,少女向前跨出一步,高声说道:
  「请实现我的愿望,我要订契约。」
  「妳换个角度思考吧。就算维持现状,也挺惬意不是?用不着考试和工作,这不是很幸福吗?
  「请实现我的愿望。这是你们的工作吧?
  「恶魔是很随性的。那种热衷于工作的恶魔根本不存在。」
  听到这句话的一指着自己「我啊、我啊」地强调。
  「你是无可救药的蠢乌鸦啦!
  「请妳实现我的愿望。」
  少女不心死地再三恳求。
  「我们会拿走妳的灵魂喔?无所谓吗?
  「我不介意。」
  这句心意坚定的台词令九先是搔弄头发,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妳不惜牺牲到这般地步,到底是想实现什么愿望?
  「小增……我必须救小增。」
  九顿时露出傻眼的表情,接着恶狠狠地瞪了少女。
  「实在是学不乖的家伙耶。妳什么都不懂。妳——」
  「不是的!不是的……我、我要、小、小增、呜……」
  少女垂下头,用力咬着牙。尽管她开口想要表达想法,但整个人只是一味地颤抖个不停,挤不出有意义的话语来。
  九叹了口气。而且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冒出了古风的羊皮纸和锐利的匕首。「真会给我找麻烦哪。」她喃喃自语地说。
  「我就听听妳的愿望吧。
  少女抬起了头,肮脏的脸上残留有泪水的痕迹。她咽下唾液,重整呼吸。
  「请把事实改变成那一天我没有救小增。」
  发出几许颤抖的声音,少女说道。
  「那一天?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小增的存钱筒被破坏了。」
  …………
  ……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0-4 17:52 编辑


  第91 终幕与序幕-retake-

  二年六班的教室。
  班上显得吵吵闹闹的,吵得快要把屋顶掀掉了。
  班导大泽老师把椅子放在窗旁坐着。大泽老师已经是个老爷爷级的老师,有大半的头发变得花白,可能是因为眉毛很长而且往下垂的关系吧,所以总让人把他跟脾气温驯的老狗联想在一起。
  带着初夏香味的熏风从敞开的窗户顺畅地吹进教室。
  预告夏天到来的蝉声大合唱缓缓地传播。
  黑板上写着「议题」两个字。
  白色的粉笔发出「喀吱喀吱」的声响渐渐缩短。
  手握粉笔的人,是安住真澄。
  一头不怎么长的头发左右两边各绑了一条短短的麻花辫。后颈冒出了一片稀薄的汗水。制服的裙子里面穿有运动裤。
  安住真澄稍微挺直腰杆,从黑板上方开始逐一写下文字。
  坐在前排的男生不满地发出了埋怨。
  「里面穿啥运动裤啦。」
  安住真澄怒瞪了一眼,魄力相当慑人。
  她举起粉笔抛掷了出去。
  「痛死了,妳不要真的拿粉笔砸人啦!
  「学生手册上面有注明可以拿粉笔丢性骚扰的色狼啊!
  「澄澄好帅喔!
  女孩子们群起声援。
  安住真澄举起手回应女生的欢呼。随即「咚」的一声将手放在讲桌上。
  「那么,现在要开始讨论文化祭的展出节目啰。文化祭虽是暑假结束后才举行,不过准备动作从暑假期间就开始了,不早点决定好的话之后会忙得人仰马翻的喔。总之,展览、话剧、吃茶店,哪位同学有意见?
  于是,难得在这种场面有人举手了。
  「请说,野田同学。」
  安住真澄指了举手的人。
  野田增美慢慢地从座位起身。她在今年春天才转入安住真澄所在的这个班级。在当地。有许多人都听说过她的事情,原因在于她幼年时期受过父亲的虐待。
  野田增美主动公开这个事实,寻求了援助。没有人知道对年幼无知的小孩而言,这样时决心需要具备多大的勇气,可是,野田增美凭借一己之力与意志,尝试逃脱那个状况。她长期被收留在儿童福利设施,也离开了这个城市。
  野田增美之所以会再回到这块土地上,是她自己提出的希望。她曾经遭受到无凭无据的指责,不过现在坚强地活着。
  「我和渚也讨论过了——」

  有三个影子在观望野田增美详细地跟班上同学说明意见的模样。分别是伫立在电线杆上的少女、有如橡皮糖般缠着少女摸来摸去的女性,以及一只用脚勾住电线的乌鸦。
  「啊啊,小九身体又软、又娇小、味道又好闻,啊嗯,好想一口吃掉喔。」
  「别碰我,艾玛利亚,干嘛对我吹气啊,咿呀!
  被称为九的少女在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可言的电线杆上拚命扭动四肢挣扎。少女身穿黑色的连身洋装,不仅如此,在这高温的天气下,她甚至还穿了黑色的膝上袜。肤色形同白蜡,闪亮亮的银发修剪成短发的造型。唯有左侧的一部分是留长的,将留长的部分缠束起来,并系上缎带。
  至于名叫艾玛利亚的女性则整个人披覆在少女的背后。她也拥有一身如同新雪般的肌肤,轻盈蓬松的金发,贴身的机车骑士装裹住全身,强调出身体的曲线。她的身材出众,形状优美又突出的乳房、凹凸有致的蜂腰、修长的美腿。
  这时用脚勾住电线的乌鸦叫了一声:「白痴!
  「一,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开玩笑而已啦。」
  被称作一的乌鸦答腔。牠是一只着实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会说人话的乌鸦。除了一身乌黑的羽毛外,右脚还戴着一只骷髅头的戒指。
  「你干嘛变成乌鸦?
  九歪头表示不解。银色的麻花辫和黑色的缎带摇晃了起来。
  「因为我没地方站了嘛。」
  一用像是在闹别扭的语气说道,然后望向教室里头。
  九也跟着把视线投往教室。
  缠抱住九的艾玛利亚看见两人这样的举动,表示了疑惑。
  「你们两个向来都是像这样跑去观察后来的情况吗?
  「没有啊。」
  九简短地回答。
  一是吗,妳说没有那就没有啰。对了,那个女孩叫野田增美吗?你们原本跟那女孩是结下了什么样的契约啊?实现复数的愿望是禁止的喔。」
  艾玛利亚一边朝着九说出最后那一句,一边用手指刺她的脸颊。九顿时像是被激怒似地摆出臭脸。
  一跳出来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被她强迫破解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密码。」
  「密码?
  「一个非常初步的西泽密码啦。」
  「西泽密码啊……」
  「不要跟色拉酱搞混喔。」
  「人家知道啦!
  「尤利乌斯·西泽。英文的念法是Caesar。著名的事迹有三头同盟、远征高卢,后来爱上了克丽奥佩托拉。只不过最后被布鲁图斯给暗杀了。那句『吾儿,你也来杀我了吗?』是千古流传的名言。传说这是西泽率先使用的密码,所以叫做西泽密码。具体而言,就是位移英文字母等具有规则性的文字列来重新置换文字的密码啦,因为只有这样的话太过单纯了,所以一般会夹带只有送出暗号、和收暗号的人才知道的特殊关键词,话说回来,野田增美所准备的,是非常单纯的初版中的初级的西泽密码。交给我来解的话,几乎是瞬杀。」
  「哦~然后呢,野田增美准备的那个文章是?
  「LQILQLWHFRQWUDFW。」
  「什么东西啊?
  「单纯只是英文字母各往前偏移了三个文字而已。排回一般的单字的话,就是infinite contract。」
  听到一的解释,就连艾玛利亚也露出了不快似的表情。
  「没错,就是无限的契约书啦。」
  九以仿佛在斥责一的失态般的口吻断言。
  无限的契约正如字面所示,没有所谓的上限。这么一来自然拿不到签契约的回韵。人世间的堕落是好事,不过必须永远受到那一个人物的纠缠。在被许愿获得永恒的生命那天,就注定没有尽头。不对,如果对方要求的不光只是永远的寿命,而是绝对的不死身,那才是最为麻烦的结果了。
  虽然契约者迟迟不死对恶魔而言很伤脑筋,可是就算想杀掉契约者,也是杀不掉的,恶魔的契约是绝对的。关于这一点,恶魔比起人类的黑心业者还要值得信赖。
  「要说哪里蠢,最糟的就是这个笨蛋在原本的契约书的背面写下那个解答。要是人家按下了指印,不就等于照那个条件结下契约了嘛,这个该死的大笨蛋!
  九火冒三丈地痛批一的失败。
  「那也用不着笨蛋笨蛋地骂个不停嘛,很伤人耶。」
  「不高兴吗,笨蛋。少在那边装臭屁回话了笨蛋。你这个笨蛋就算被骂一亿次笨蛋,还欠骂一亿次啦!
  「一直笨蛋笨蛋骂下去想必一定会变成河马吧。」(译注:日文笨蛋倒着念就是河马。)
  「你想被杀吗?
  「对不起嘛。是我失策了。都怪我的注意力受到密码的吸引,只顾着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排列下去,所以没有去思考到它的意思。」
  「我觉得你在看到infinite这个字时早该注意到了。」
  「所以我道歉了嘛,我在反省了。我也很希望能在看infinite这个字时就察觉到呀。The Infinite(神)多不吉利啊。」
  「反省?你以为只要忏悔就能免罪吗?
  「他是这么教导的啊。说归说啦,实际上却大开杀戒,不晓得是做何居心呢?
  一笑了。
  九仿佛打从心底感到轻蔑似地瞥了一一眼。
  「嘿,话说回来。」
  这时艾玛利亚打了个岔。
  「虽说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啦。」
  她先下了个前言。只见她的手正在九的胸部附近上下游移。因为没有会卡住手的东西存在,所以真的是畅行无阻地上下滑动。
  「你们先和野田增美订下了契约,然后野田增美变成了安住真澄。真正的安住真澄失去名字,不再是任何人。新的安住真澄又许愿消灭安住真澄,结果反而是自己消失了。原先的安住真澄不再是任何人,就在没有人看得见自己的情况下迷失了,然后我把她带去找你们。就此订下了新的契约。她的愿望是把她和野田增美接触的事件改成从没发生过。」
  「妳想说什么啦,搞得那么复杂。」
  九仿佛在表明「我一点都不想动脑」一样不屑地说。
  「那又怎么了吗?
  一说道。
  「所以结果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啰?未来被改写了。」
  「嗯啊,没错。」
  九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点头回应。
  艾玛利亚接着说道:
  「这么一来的话,结局不就变成在这未来两人都没和恶魔结下契约了不是吗?换句话说,你们白忙了一场。这叫徒劳无功?不但拿不到灵魂,就结果而言,好像还做了助人的善举一样。」
  一瞬间,现场变得鸦雀无声。四周的声音听在耳里突然变得好清楚。蝉鸣,从远处传来的工程现场的噪音,以及在泳池的池畔边嬉闹的学生的吆喝。
  一瞠目结舌地露出傻眼的表情,然后大吼了一声。
  「Oh My 嘎咕!
  不,才叫到一半,就被九和艾玛利亚合力捂住嘴巴、掐住脖子、倒吊起来了。一拚命挥动翅膀以示抵抗。
  「死、会死,我要断气了……」
  「「你刚想说什么?」」
  两人态度强硬地逼问一。
  「妳、妳们好讨厌喔,我是说昆布啦、昆布。哈哈哈。」
  笑声回荡得很空虚。
  一故作潇洒地「嗯哼」一声清了清喉咙说道:
  「话说回来,野田增美也好安住真澄也好,两人都挺有一套的嘛?居然诈骗了恶魔呢。」
  语毕,一抬头仰望了九。

  这时。
  有那么一瞬间,九因为一的这番话将有甜滋滋的黑糖般的眼珠张得又圆又大。要将其解释为单纯只是惊讶也行,或者,看起来也很像是「有某个恶作剧成功,可是知道的人只有自己,如今再一次体认到这个事实」这样的表情。
  究竟哪一边才是九的真心呢?还是说……
  左侧的银色头发留长绑成的麻花辫和系在上头的黑色缎带随风摇曳了起来。
  那或许是一个极其珍贵的瞬间也说不定。因为,她唯有在享用甜食时才会做出那样的反应。
  九面朝着一慢条斯理地应了声:
  「嗯啊,就是说呀。」
  同时脸上还漾着温柔的微笑。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0-4 17:52 编辑


  后记

  幸会。我是二阶堂纮嗣。刚出道的新人。
  本书是描述邂逅了恶魔少女「九」和使魔乌鸦「一」的人们的短篇故事集。他们俩虽是主要角色,不过和他们俩邂逅的人才是主角(说故事的人),听说以轻小说而言,算是有些反常的作品,也因此,每回的说书人都不一样。本书主要收录了三篇故事,每一篇故事的回数标记虽然跳动很大,但并非标示错误。
  本书每一篇故事皆为推理风格的作品,不过也并非完全的推理小说,而是变成了不可思议的故事,我想应该是吧?如果要向伟大的短篇小说名家·阿刀田高老师致敬的话,那么「凡是小说都是推理」,所以就算是概略推理吧。如果能让读者每次翻页都能有迫不急待想知道剧情会怎么发展的欲望,那就太好了。这么说来,记得老师也曾说过最有自信的作品要摆在短篇故事集的第二篇。所以拿本书为例的话,也就是「119话」了。据说是这样。
  每篇故事的说书人都不太善于好好活下去。举例形容的话,就好比明明其它人都理所当然似地轻松搭上手扶电梯了,却唯独自己抓不到浮动踏板的时机,那些说书人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可以听见自己的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咋舌声。最后不是害怕后头的人不耐烦硬着头皮跳上去,不然就是掉头反向逃走、或者直接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活下去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所以小说之类的产物是有其必要性的。我想一定是如此。
  即便如此,说到恶魔少女,她总是一副特别闷闷不乐的模样,不愿意开口说话。整天尽吃甜食。得注意代谢症候群和蛀牙才行喔。至于使魔的乌鸦,则是稍微太聒噪了点,让人有些吃不消。两个人——一人与一鸟(?)在凡人世界经营着侦探事务所。就算立场偏袒,也不觉得他们生意兴隆。毕竟所长无心工作,生意当然不可能兴隆啰。不晓得往后会如何呢……
  最后藉这个机会。
  感谢负责编辑、总编辑、编辑部的各位同仁、评审委员的老师们,以及诸位跟本书有关的人员。
  还有插画家山本ケイジ老师,华丽的插图令我叹为观止。第一次看到九的插图时,我内心极为感动。在此感谢您。
  另外在执笔本书时,我引用、参考了下列的书目:『世界毒舌大辞典』J·Duhamel著/吉田泽译(大修馆书店)、『中原中也诗集』(八小牛文库)、『柠檬』梶井基次郎(新潮文库)、『マンガの描き方 似颜绘から长编あで』手冢治虫(光文社)、『半神』荻尾望都(小学馆文库)。每次阅读『半神』感觉胸口都会纠在一起,实为名作。
  对了,还有水母。各位读者有机会到神奈川县时,请务必跑一趟新江之水族馆,也很适合做为约会景点。有好多好多的水母,很漂亮喔。那么再会了。

  二阶堂弦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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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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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
10000
dark69 王爵
....有点看不明呢~视角变来变去的~剧情有点难连接...不过挺有趣的~特别是啊一得话~

14 年前 0 回復

熔岩雷神 勳爵
aaaaaaaaaa~被插图吸引进来的,有关于灵魂的么,灵异的话我就等下载放出来再说吧

14 年前 0 回復

9844 平民
看錯了黑之契約者,,,還不錯看呢

14 年前 0 回復

wuzhenwz 侯爵
刚看了些,没感觉有多黑暗啊。萝莉最高,冲着这点继续看下去。

14 年前 0 回復

vf21smk 勳爵
插画很好看 貌似剧情又是黑暗系 下拉慢慢看 先支持下

14 年前 0 回復

hariel 侯爵
又一个可以看的小说,多谢分享啦

14 年前 0 回復

imlyc4 公爵
说是重口,但难道是我坏掉了?并没有多大的感觉啊。。。
最后好像有点治愈的感觉。。。
九真是个傲娇。。。插画真萌啊!

14 年前 0 回復

reggiethor 勳爵
哦~一个好性格的小LOLI的故事么?恩,看起来不错的说,谢谢LZ分享啦~

14 年前 0 回復

golbin 伯爵
看到封面的瞬间就被萌到了 话说山本ケイジ画风似乎改变了呢 嘛,希望剧情也有爱

14 年前 0 回復

drak 子爵
这年头看见黑暗系的都得犹豫下,然后收藏,开始看了,才知道似乎写的太玄乎了
为了插图得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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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若悠竹 王爵
呐……看介绍和插图都很有爱啊~黑暗系大好~感觉自己很久没看轻小说了,去找下载来看看~~

14 年前 0 回復

robinarc 騎士
没有什么比 黑暗系,重口慎入  这几个字更吸引咱了~~~

14 年前 0 回復

32165421 公爵
故事不新鲜,结尾总觉得有些广电式的感觉呢.

14 年前 0 回復

a8814749 平民
插图是亮点啊 ~!

14 年前 0 回復

qwerxyq 子爵
咱差点以为是笨蛋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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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Problem 騎士
看了序章,发现很符合我的口味,偏黑化的OTZ,收藏了,以后慢慢看

14 年前 0 回復

楼兰大神 伯爵
画风我喜欢啊,尝试看一下先,期待TXT版放出,谢谢共享。

14 年前 0 回復

遺忘の傷痕 勳爵
不错的小说,插画也很合口味,不过个人感觉不算太重口吧...还是说是我自己口味太重了...感谢楼主

14 年前 0 回復

yukie8426951753 子爵
插畫畫得很棒..劇情很黑.特別是第二篇..居然是人偶..

14 年前 0 回復

zaokunk1 騎士
有下载地址么 想下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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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amp;amp;lt;br /&amp;amp;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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