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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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耀啊,故事就這樣升起了第六幕!
歡迎來到神之都——身兼藥師與劍術高手的卡那齊,告訴美貌的詩人空
“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為了遵守這個約定,空藉由言詞將帝國導向暴政,皇帝終於決定發動東方遠征!面對皇帝的野心,卡那齊與魔導師米莉安等人將何去何從……!?巨大陰謀化暗為明,邁向結束的瘋狂劇目即將開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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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者废话:尽量下周全部录完 另外感谢最近的扫图的质量都很高的某猥琐生物
“祭典的日子到了。”你微笑著說道。
不論是今天、明天還是後天,
頌讚國王榮耀的祭典沒有結束之時。
花瓣飛舞、歌聲流轉,天上無神、地面無獸。
不知何時就連民眾都消失無蹤。
即使如此,只要國王還在,祭典就會繼續下去。
1 皇帝陛下的劇場
空站在無色的草原上。
四周全是灰色,除了高達腰際的荒草外別無他物。
那是光看著就讓人心中感到荒涼的殺風景草原,一片無盡孤獨的土地。上方是既非白日也非黑夜的灰色天空,無聲的風不時吹襲而過。
——這正是如今的空所看到的一切。
他獨自一人佇立於此,強勁的狂風在周遭肆虐。荒草全被颳倒,空的衣服與髮絲隨風翻飛,上空的雲朵宛如激流般急速流動。
但這一切卻沒發出絲毫聲響,空一臉蒼白的佇立著,彷彿沒有任何思考、想法和感覺。
事實上,他根本沒有心。
“——對了。我是詩人,‘空無一物’的存在。我的使命是四處漫遊,訴說、歌頌、欣賞眼前的事物,推動世界的流動。然而現在,我的眼前‘空無一物’。與‘世界之王’的連結被解除後,我甚至失去了訴說世界的語言。我的使命就到此為止,但是世界卻還在繼續。”
為什麼?
空茫然地歪著頭說道。
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失去使命之後還能動?
為什麼“世界之王”不回收毫無用處的空?
自己已經報廢了嗎?
本該沒有盡頭的旅程結束了嗎?結束之後會有什麼?
這些籠統的問題沒有答案。
處理這世界再生、超越一切存在的“世界之王”,創造出空這個“不死者”。雖然名為“鳥之神” 的存在寄宿在這個身體中,可是自己卻沒有自我的意志。他只是遵從“世界之王”的命令,模仿世上多不可數的人類言行的人偶。
“世界之王”指派給空的使命,是在重生後的世界中旅行,觀察人們的情況並且回報王。但是,“世界之王”的目光卻因為細故而不再看著空了。他已經沒辦法連絡“世界之王”,無法提出報告了。
“——或許是哪邊發生了致命的錯誤,或許有一道潮流斬裂了既定的命運、導致扭曲……若是如此,那致命的錯誤應該會烙印在我的記憶中。因為,我不會遺忘任何事。”
空以如歌的聲調呢喃著,垂下眼眸尋找過去的記憶。
突然間,一個沒禮貌的聲音對他喊道;
“喂,站在那兒的笨蛋!”
“……笨蛋這個字眼,本來就不是指稱特定對象的名詞喔。”
空反射性的回答後,緩慢地眨著眼睛。
當他回過神時,一名男子已站在他的眼前。
那人有一頭黑髮與象牙色的肌膚、穿著深紅色的上衣,一雙太過銳利的灰眸正牢牢盯著空。
空輕聲低語:
“卡那齊。”
聽到他呼喚自己的名字,卡那齊的嘴角泛起自嘲的淺笑。
強風颳過,顯得有些陳舊的紅色長上衣翻飛著。
對了,即使在這個灰色的世界裡,卡那齊不知為何仍擁有色彩。
空微微歪著頭,對站在十步之外的他開口:
“你是我記憶中的卡那齊吧?為什麼你可以用那種姿態出現?這裡是我夢中的世界,或者可說是我真正的視野。我可以看見與你們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所看見的世界殘忍又單純,帶著暗示而迂迴,只以真實構成。藉著描述這個視野,讓你們看到世界的真實——卡那齊,你在這個視野之中應該只是道銀色的光芒才對。然而,為什麼……”
“閉嘴,笨蛋!因為你總是這樣胡說八道,才會是個笨蛋。”、
卡那齊說出似曾相識的句子、露出笑容。
然後他伸出手,筆直地朝向空。
那個動作表示著——過來。
“卡那齊,你很奇怪。”
空無所適從的喃喃說道,緩慢走上前。空無法抵抗,因為卡那齊毫不動搖的期盼著自己前去握住他的手。
卡那齊期望空握住他的手,被他拖著前進、漸漸變得像個人。
既然有人對空許願,他就必須實現——這是空的世界法則。
“但是……卡那齊,我並不是人。非人的存在永遠都無法變成人,不管你多麼期望,只有這一點是不可能實現的。”
空一邊走向他,一邊以告誡的口吻說道。
然而卡那齊一如往常,頑固地呆站著不動。
空做出判斷。這個情況很奇怪,而奇怪之處果然就是因為卡那齊的緣故。是他扭曲了空與世界的命運。可是——
話雖如此,他怎能拒絕得了?
卡那齊還在期盼著。
卡那齊伸出的手仍舊向著空。
應該沒有心的空,那超乎常人的美貌染上困惑之色,抬起自己的手臂。
當他的手指即將碰觸卡那齊的瞬問,一陣銀色的閃光填滿四周。
◆
“再也別出現在朕面前,隱居吧!離開這塊大陸!隨從只准帶著老頭子!出發時問則是隆冬,冬季會給予你制裁,在那之前都給我待在土牢裡祈禱吧!”
皇帝那神經質的叫聲在挑高的天花板問迥響。
空自短暫的夢中醒來,他置身於神聖帝國路斯帝都第六層——皇宮的一室中。
這個作為謁見之間的房間,裝飾得無比厚重豪華。
經過打磨的黑石地板上鋪著好幾層毛皮,挑高的天花板上描繪了“鳥之神”與“世界之王”將“法之書”授予初代神聖皇帝的畫面。
在豪華到令人窒息的房間內,皇帝就坐在椅背高達天花板附近的御座上。
“——陛下。”
御座旁的軍裝男子發現空已清醒,於是低聲提醒皇帝。
青年皇帝希基斯姆德慌忙轉過身,回頭望向他。
位於皇帝背後的空,藏身在只有皇帝才看得見的飾簾之後,一腳被鎖鏈綁在沉重的金屬製椅子上端坐著。
“喔喔,你醒了嗎?朕的鳥啊!你聽聽,今天朕允許眾人直接謁見,前來的卻盡是些蠢蛋!不過,朕可是時時都以正確的判斷對付他們,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讓朕迅速得到了更高階的神性之故。請在那裡看著吧,接下來要接見重要的使者!”
熱切地說個不停的神聖皇帝身後,一名哭倒在地的貴族正被軍人們拖出去。
(又在疏遠前來進諫忠言的家臣了嗎?)
空露出空虛的微笑,腦中浮現無須思索的念頭。
本大陸最大帝國的主人——神聖皇帝希基斯姆德不敵親信的甜言蜜語和自身內心的黑暗,漸漸化為暴君。
沉溺在妄想打倒救世神“鳥之神”與“世界之王”,好讓自己成為神的青年皇帝,得到了身為通往神之都途徑的“不死者”,也就是空。
當他得知空不僅是不死者,更是將烏之神封入不死者軀體的存在後,便自視為新世界之王,開始肆意妄為。
皇帝重新轉向謁見之問,悠然地用下巴示意。、
“維瓦提亞公國統治者丹德流卿之子,西方使者佛爾朱大人晉見!”
聽到親衛隊的唱名,一名蓄著充滿貴族氣派短鬚的男子走到御座之前。
來者是維瓦提亞公爵,克羅德·佛爾朱。
迎接和帝國長期處於敵對關係西方使者的,是神經質的年輕皇帝與排列在大廳左右兩側、身穿漆黑軍裝的男女。
這陣子以來,穿著繽紛色彩的侍從們自皇宮內消失,由這些身穿黑銀相間軍服的男女,也就是“帝國親衛隊”的隊員們取而代之。
這些無視於過去的身分與職位,由皇帝及其親信親自挑選任命的親衛隊隊員們,軍裝胸前全都掛著露出利牙的銀狼紋章。
在這群裝束殺氣騰騰的男女環繞下,維瓦提亞公爵以宮廷風格低頭致意:
“——獲神授予閃耀著黃金光輝法之書的神聖帝國,‘白光之國’路斯的皇帝陛下,請容在下向您問安。”
公爵的禮儀完美無缺,但皇帝卻看著壯年公爵身上的樸素黑衣陰沉回答:
“朕的心情是不怎麼好,你也一樣吧?瞧你這身鬱悶的打扮。”
“是……我目前還在服喪。”
看著遭到椰榆的公爵臉龐微微一僵,皇帝一臉無趣的哼了一聲。
“哼,你還對維利·羅沙的事懷恨在心嗎?”
維利·羅沙是西方屈指可數的大都市,也是皇帝親自在上次遠征中毀滅的地點。聽到他不耐煩的口氣,維瓦提亞公爵的臉上一瞬間浮現怒色。
但他咬緊牙關忍下怒火,一口氣激昂陳詞:
“陛下,西方諸國都沉浸在哀痛之中,原因並非戰敗所致。由於對法之書解釋不同所引發的爭端,造成彼此長久以來的對立。但即使在爭執中,我們應該也沒有忘了對彼此的敬意。因為我們之間有牢不可破的盟約啊!”
公爵說到這裡停頓一會兒,瞪著皇帝。再開口時,他的聲調低沉的宛如在詛咒皇帝。
“……為何您要在對人的戰爭中使用‘法崴姆之火’?”
魔法原本是為了守護人類,用來對抗天敵魔物的力量。
因此,昔日的人們才會在人對人的戰爭中嚴格限制魔法的使用。
(可是,皇帝用魔法技術製造的兵器——法崴姆之火——打破了盟約。)
空緩緩地瞇起眼睛,望著皇帝所坐的御座背面。
皇帝在進攻維利·羅沙時使用的“法崴姆之火”,是只會燒毀生體的特殊兵器。威力雖然強大,但針對人的戰爭所開發的魔法技術,卻與魔法教會的基本精神對立。只要繼續採用這種戰法,皇帝就會遭到孤立吧?
不論是一般人或魔導師,都會在不久的將來放棄皇帝吧?
維瓦提亞公爵仍發出悲痛的吶喊:
“維利·羅沙的土地已經死去,如果持續這種戰爭,區區人類想必會立刻滅亡!我不只是代表西方,更是代表全世界前來的,陛下!”
“你這個蠢蛋!”
皇帝突然打破沉默站起身,臉色因憤怒而發白,他渾身顫抖地狠狠斥責公爵:
“——你說誰!誰會喜歡殺害身為同胞的人?愚蠢的東西!朕是萬不得已才燒毀維利·羅沙的,因為那塊土地有罪!”
“有罪?維利·羅沙與塞利瓦公爵到底犯了什麼樣的罪,讓花費數代建成的城市非得化為死亡的荒野不可!?”
“朕不知道。”
聽到皇帝簡潔乾脆的回答,公爵不禁錯愕地張大嘴巴。他聽不懂皇帝在說什麼。
另一方面,皇帝則理所當然的挑起一邊眉毛,傲慢的看著他。
“朕怎麼可能知道那種微賤之事?朕乃是神,或高於神以上的存在。你沒聽過‘神的一時興起是人的必然這句話嗎?朕的一時興起就是神的意志,因此,朕下手毀滅之處當然犯了必須遭到毀滅的罪。這道理不是很明白嗎?”
皇帝自信滿滿的發言讓維瓦提亞公爵又茫然了一會。
最後,公爵臉上浮現絕望。
——皇帝瘋了。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別的解釋。
皇帝的態度非常認真,周遭也沒有臣子勸諫。看這情況,再多說什麼也沒用了。
望著臉色發白的維瓦提亞公爵,皇帝的心情似乎終於恢復了。他笑咪咪的走下御座,來到公爵身旁隨和地拍拍他的肩膀。
“不過,其實朕也對維利·羅沙的事感到心痛,在那片土地上犧牲的生命的確太多了。在那裡修築墳墓吧!三五○年代的詩人曾說過‘激情的殘香,也就是痛苦永不消逝’。將那塊土地當作我們難以忘懷的痛苦,讓一切成為過去如何?既然這個事件消除了長年的禍根,你會刷新心態,支持朕的東方遠征吧?”
“攻打東方?單憑我一己之意,恐怕……”
面對突如其來的重大提案,維瓦提亞公爵本能的試著逃避。
於是,皇帝眼中突然亮起瘋狂的光芒。
“是朕聽錯了嗎?你不是西方的全權大使嗎?”
公爵被他語帶威脅的低沉嗓音與顫動的眼眸壓倒,僵硬的點了點頭。、
“是……是的,我等西方諸國想必很樂意為陛下出力。”
“說得好!那就快點回去吧,朋友。‘晚到早歸才是好客人’!”
皇帝再度露出開朗的笑容,說完後轉身離去。
會面到此結束,公爵在軍人的護送下走出房間。
皇帝直接走到御座後方,在空的身旁跪下。
“怎麼樣,朕的鳥?朕的表現出色嗎?是否充滿了神聖的威嚴?”
他臉上浮現抽描的笑容,依偎著空的膝頭問道,看起來簡直像個幼小的孩子。那不斷變換的表情與異樣的興奮,全都是極度的精神壓迫與孤獨衍生出的不安定狀態。
空帶著沉穩的微笑說道:
“您的神性已經無從壓抑,自全身散發出來,那位西方的使者應該也充分感受到了。毋須我說些什麼,您已經是絕對的存在。”
“這是沒錯,不過,朕還是想聽你親口說出朕有多麼神聖。怎麼樣……在你看來,可有何不足之處?”
雖然面帶扭曲的笑容,,皇帝的眼神卻因為不安而顫抖,看著空的目光彷彿在求救。為了給予對方一時的安心,他空洞的淡淡一笑。
“那麼陛下,為了成為更加完美的存在,請給剛剛那位維瓦提亞公爵一點賞賜吧。因為他是個足以承受您怒火的男人。”
“喔,沒錯!的確、的確,他是個男子漢,萬一他誤以為朕大發雷霆就不好了。那就授予他帝國的爵位吧!喂,還有空出來的爵位嗎?”
“是……但是,適當的爵位已經全都分給親衛隊的成員了……”
聽到親衛隊隊員略帶怯意的回答,皇帝大大點個頭。
“那就賜予他擁有逮捕下級貴族,沒收其財產與爵位的權力吧!這麼做正可顯現身為神之人的慷慨。”
皇帝陶醉的說著,似乎已找回無比的自信。
空瞇起眼睛補充:
“——若要展示神的慷慨,請盡快行動。公爵或許會請光魔法教會出面仲裁。”
“光魔法教會?那裡有朕的親衛隊在,不會讓魔導師們為所欲為的。”
言詞之問,皇帝的眼眸閃過殘酷的光芒。
空心中想著:好無趣的形。
他眼中的皇帝等同一張扭曲的薄紙片,缺乏光輝也沒有個性。
(雖然如此,在抵達東方之前還是得讓他安坐在王座上不可。)
東方有空所尋求的事物,要抵達那裡必須借助皇帝的力量。
不論利用什麼東西,他都必須盡快與“世界之王”恢復連結,接收王的命令。然後,他必須依照卡那齊的願望活下來。
只為了這個理由,空不斷空虛的笑著。
◆
隔著帝都中央的塔,與皇帝舉行隨興謁見的宮殿相對之處,在那楝擁有兩座塔的巨大白石建築——光魔法教會本部,同樣也充滿了險惡的空氣。
(什麼親衛隊,根本就是一群笨蛋!在光魔法教會本部內四處盤據,只會說什麼“與其他魔導師見面時記得通知我們”之類的蠢話!高階魔導師根本沒有必要為了開會聚集在同一個地點,連這種事都不知道還敢打算監視魔法教會,真是受夠了!)
身認光魔導師幹部的亞伍札煩躁的想著,在漫長的迴廊上前進。
視野的邊緣異樣顫動著,迴廊上有些地方看起來甚至朦朧不清。
這道由魔力製造的迥廊,是現實中不存在的幻想區域。
由意識形成的亞伍札越過幻想的迥廊,打開同樣不存在於現實的沉重金屬門扉。
“你到的真晚,亞伍札·卡霍未。”
門後是一問毫無裝飾的正方形房問,六名光魔法教會的魔導師幹部早已圍成一圈佇立在室內。他們全都在光魔法教會的一角各自進行冥想,只有意識飛進這個幻想的會議室中。
“非常抱歉,治療魔物之毒的相關實驗讓我走不開。”
其他魔導師們並不是很在意亞伍札的藉口。
為首的老人萊茵索德隨意點點頭,立刻繼續討論:
“——既然所有幹部都已到齊,那我再次從頭說起。皇帝陛下正意圖削弱我們光魔法教會的力量;自從戰勝儀式的暴舉之後,不管我們如何抗議,陛下都不肯將士兵徹出教會。那個什麼親衛隊更是強行干涉教會所有的會議與決定,這已是事實上的占領。”
聽見萊茵索德的發言,魔導師們苦澀地點頭開口:
“世間也開始出現傳聞,說光魔法教會連些小毛賊都擋不了。應該是皇帝的手下將謠言散播出去的。”
“真可笑,傾一國之力的襲擊叫‘小毛賊’?”
“無論有多可笑,皇帝陛下都是認真的,他企圖自帝國中除掉魔法教會的力量。關於這方面的消息,由於戰勝儀式上的失態,在下一次的神聖會議裡將會罷免我們部分的成員。不只如此,據說皇帝陛下還會親自指名新的光魔法教會幹部。”
萊茵索德嘶啞的嗓音令魔導師們的臉色更顯凝重。
這消息帶來的衝擊也讓亞伍札呆立不動。有新的幹部要來?那自己至今建立的地位、辛苦制定的魔導師軍務結構與醫療研究將會如何?
他完全沒表現出內心的動搖,向萊茵索德詢問:
“你知道新幹部的人選嗎?”
“只有其中幾人。每一個都來自皇帝的親信一族,而且沒有任何魔法力。”
室內響起幾聲嘆息。就連在魔導師裡屬於革新派的光魔導師都無法想像,竟會有不懂魔法的人擔任光魔法教會幹部的一天。
一名壯年魔導師不屑地說:
“皇帝陛下削弱我們的力量,繼續進一步與人交戰。不僅這樣,我甚至聽說陛下之所以從我們手中奪走不死者,是為了朝‘神之都’進軍。他瘋了!”
沉重的靜默支配了現場,魔導師們的視線在同伴之間游移。
大家的思考開始倒向陰暗面,終於有人喃喃低語:
“——要廢掉他嗎?”
殺掉皇帝……既然有人礙事,只要除掉他就好了。
這提議一瞬間聽起來非常動人,但立刻清醒的魔導師反駁道:
“別說傻話了。當初希基斯姆德帝即位時,爭奪皇位繼承權的對手們一一被擊退。如今有資格繼承皇位的血統,只有早期放棄皇位繼承權引退到鄉下的特洛伊拜斯公爵一族而已……但公爵早已蒙上策劃謀反的嫌疑。”
即使廢掉皇帝也沒有未來的展望。
察覺討論陷入僵局,望向半空的萊茵索德深深嘆了口氣。
“……各位,讓我們重拾初衷吧!我等魔導師的使命,是守護這個世界與名為‘人類’的種子。我們之所以建立教會或帝國,不就只為了這個原因嗎?”
聽到萊茵索德突然提起根源,魔導師們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
老人直盯著遠方,宛如做出覺悟般緩緩開口:
“不要忘記。不管付出多少犧牲都無所謂,無論是誰死了或國家滅亡都無所謂。直到最後的最後,當這片土地迎向毀滅,黎明造訪世界盡頭之時,只要活下來的不是魔物而是一對男女——那就 是我們的勝利。”
每個人都想說些什麼,卻語塞地陷入沉默。
即使住在豪華的巨大建築中、手握強大的權力,魔導師們的心思卻是從以前開始就沒有變過。他們吞下被迫得知的殘酷真相,依然期望看到人類的世界,為人類提供助力——這就是魔導師。回想起祖先們站在滿溢魔物的荒野上的身影,他們不禁默默不語。
萊茵索德環顧幹部,平靜地說道:
“……希基斯姆德帝過去在內政上做得很好,民眾對他的評價也尚未惡化。如果廢掉陛下,招來戰亂的時代導致國力衰落,世界或許會撐不過必然降臨的毀滅之日。不如在陛下身旁靜待時機如何?就算權力被削弱,我們現在也只能先忍耐下來,為了守護‘七賢者’以及世界——暗中行動吧!會有些犧牲也是無可奈何的,皇帝陛下對德庫絲塔大人很執著,只要讓他們在一起就行了。”
“……在一起,是指婚姻嗎?”
聽見不容忽視的一句話,亞伍札忍不住追問。
在戰勝紀念儀式上,皇帝的確對身為異母妹妹的德庫絲塔求了婚。
然而,她本人卻因為這個衝擊陷入半錯亂的狀態中。
萊茵索德明明不可能不知此事,卻頷首回答:
“算是吧。”
老人的冷靜態度令亞伍札感到莫名煩躁,他有點急促地說著:
“德庫絲塔大人會受不了的。在孤獨中成長的她無法與他人接觸,如果強行碰觸她,強烈的衝擊就會引發貧血與過度呼吸的症狀,一個不小心將會危及性命。” “人終有一死,德庫絲塔大人原本就是因為心靈太脆弱,才會使光魔法教會對帝國政府的影響力減弱。而且……現在我們不是有了辛尼絲塔大人嗎?”
(難道?)
亞伍札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萊茵索德打算拿德庫絲塔當祭品嗎?
當他無法應付內心不可思議的動搖之際,周遭響起少女的笑聲。
魔導師們愣愣地環顧四周,德庫絲塔不知來自何方的聲音呢喃著:
‘呵呵,聽起來很有趣嘛,萊茵索德。’
“德庫絲塔大人?您在‘窺視’這裡嗎?”
‘正是。你們這群老頭,別以為可以瞞著吾說悄悄話。’
德庫絲塔的聲音突然轉為不安定的吶喊,魔導師們製造的幻想會議室隨著一陣聲響化成碎片。
◆
“啊、哈……哈哈哈哈,愚蠢的傢伙,一群老不死的!吾要殺了那些老頭!”
空虛的吶喊與急促的呼吸聲交錯響起。
德庫絲塔坐在昏暗寢室內的巨大床鋪上狂亂地甩著頭髮,臉色如死人般慘白。她神經質的顫抖著瞪大雙眼,緊緊抓住掛在胸前的魔法石護符,想要進一步使用魔法。
姊姊的悲慘模樣令一旁的米莉安再也看不下去,使勁抱住了她。
“德庫絲塔……德庫絲塔!住手!大家已經回去了。”
感受到米莉安的體溫,德庫絲塔緩緩地眨著眼。
她將沒蒙上眼罩的右眼轉向妹妹,呢喃問著:
“米莉安……真的嗎?大家真的都回去了?那群企圖謀害吾的老頭死了嗎?還有——為何妳會在此?”
“右目”德庫絲塔與“左目”辛尼絲塔的口吻交錯出現,兩邊聽起來都非常無力、惶惶不安。
連續數夜都陪在她身邊的米莉安,忍住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如此回答:
“我會在這裡,是因為妳在哭泣。”
“米莉安。”
德庫絲塔的眼眸顫動著,纖細的身軀突然失去力氣。
一感到姊姊的身軀靠向自己,米莉安立刻重新抱緊她。
這是多麼脆弱的身體與心靈啊!米莉安光是待在她身旁就覺得心痛又悲傷,幾乎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自從在戰勝紀念儀式遭皇帝強吻以來,她的孿生姊姊德庫絲塔幾乎都處在錯亂狀態中。如果有米莉安陪伴就會穩定一點,但她不在身旁時,德庫絲塔不只無法入睡、食不下嚥,還胡亂使用魔法,讓身體不斷衰弱下去。
德庫絲塔悄悄將頭靠在米莉安的肩膀上,意識朦朧地開口:
“那群魔導師打算將吾交給皇帝。沒錯,他們就是這種貨色。吾終究只是遊戲盤上的棋子。怎麼辦?如果此事成真,吾一定會因此而死。”
她以空洞的發音說出“死”這個字眼,深深刺入米莉安的胸膛。
米莉安無視胸口傳來的尖銳痛楚,盡可能用溫柔的語氣回答:
“德庫絲塔,別擔心,事情不會成真的。”
“……汝不知異母皇兄觸碰吾時有多激情。那傢伙打算將吾拆吃入腹,他燃燒著那樣的慾望。”
德庫絲塔細小的聲音失去了以往的自信。
出事的戰勝紀念儀式當天,米莉安身在光魔法教會本部深處。因為這樣讓她得以避開皇帝等人的耳目,卻留下無法幫助姊姊的悔恨。
(這一次……我又什麼也做不到。)
米莉安抱著姊姊的纖細身軀,沉浸在苦澀的心痛中。
於是,她感到體內的力量緩緩流動起來。兩人的力量從她與德庫絲塔相觸的部分交織在一起,生命力在擁有同樣力量的她們之間移動著,從高處流向低處——也就是從米莉安流向德庫絲塔。
(啊——什麼?我正被拖過去!)
一股寒意爬上背脊,米莉安發出無聲的呻吟。
好冷!體內的力量一直流向德庫絲塔,讓她的身體變得好輕又虛浮不定。
(好可怕!卡那齊……)
米莉安本能地呼喚卡那齊的名字。
她沒有任何意圖,只是腦海在感到切身危險的瞬間浮現了卡那齊的名字。卡那齊——那直率的眼眸,無條件伸向自己的手。
希望他緊緊抱住我。
只需如此,她一定就會輕鬆得多。希望他碰觸我,對我說點什麼,呼喚我的名字——
“米莉安,汝正想著卡那齊吧?”
突然傳來冷酷的聲音,令她赫然睜大眼睛。德庫絲塔近在咫尺的眸子發出光芒,那雙因興奮而泛出水光的眼睛注視著米莉安,臉上浮現扭曲的笑容。
“汝喜歡那人?遠比對吾的感情更深?”
“德庫絲塔……不是的,我喜歡卡那齊,可是也喜歡妳,那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喜歡’。”
米莉安拚命主張,同時察覺罪惡感在心底隱隱作痛。
德庫絲塔瞇起紫紅色的右目呢喃:
“說得也是,的確不同。呵呵呵,米莉安……汝真可憐。卡那齊也是個男人,就和吾等的異母皇兄一樣,只想將汝拆吃入腹。”
德庫絲塔突然扯開米莉安緊抱著自己的雙臂,推開了她。
“汝也不是吾的同伴,出去!”
“等……等一下,德庫絲塔,等等……”
米莉安還在找話解釋時,一股無與倫比的壓力襲向全身。
“……”
她無法呼吸,眼前在一瞬間化為赤紅。
沉重門扉開敔的聲音連續響起,米莉安被狠狠拋向石地板。
“好……痛……”
她在背部撞上牆後勉強停了下來,發出細微的呻吟。
在短短不到數秒的時問內,米莉安飛過漫長的走廊,被拋進通往德庫絲塔房間的待命室裡
(啊……不行,我得趕快回去……德庫絲塔沒有我陪著會出事的!)
隨著遭魔法擊中的衝擊褪去,她的雙臂回憶起擁抱姊姊那纖細身軀的觸感。
德庫絲塔現在的狀況真的很糟,自己不能離開她。
我必須保護她!
米莉安想一躍而起,可是雙膝卻無力地一軟。她已經精疲力竭了.
就在米莉安即將再度倒下時,突然有人從背後緊抱住她……
“啊……”
被熟悉的氣息包圍,讓她察覺是誰抱著自己。
體內深處霎時顫抖起來、緩緩發熱。那刺刺癢癢的感覺讓人無地自容。
米莉安反射性掙扎著想逃開,環抱她的雙臂卻不肯鬆手,反倒將少女牢牢摟在胸前。青年對她呢喃道:
“現在先別動。”
沙啞的嗓音、嗆鼻的藥草與古老之血的氣息,以及鮮明到令人不安的花香。
擁抱米莉安的人是卡那齊。她剛剛所想的人就在這裡,強力地束縛著她。
本該引發不快的束縛卻奇妙地舒服,令她的膝蓋越發癱軟、胸口疼痛。
米莉安顫抖著吸了幾口氣,轉身想要仰望他的臉龐。
“卡那齊——你一直都在這裡?吃飯了嗎?睡了嗎?你的身體——”
不要緊嗎?
她無法問到最後,只能泣然欲泣地將說到一半的關切吞回腹中。
少女抬頭望去,卡那齊的表情很溫柔。雖然臉色極為蒼白,看來卻非常漂亮。 他原本就中了魔物之毒,長期處於瀕臨死亡的情況。
米莉安非常清楚,他遲早會在不久的將來去世。她很明白。
然而,卡那齊的存在不知不覺在她心中變得極為巨大,重要得無法回頭。
自從前陣子在戰勝紀念儀式上以瀕死之身歸來後,青年的樣子有了些許改變。
一天當中,他大多數的時問都在睡夢中度過,清醒時則盡可能陪在她身邊。米莉安很喜歡待在卡那齊身旁,這件事本身讓她很高興。
然而,恐懼卻比欣喜更加強烈。只要稍微別開目光,卡那齊彷彿就會消失無蹤,讓少女心中時時都想著他。
不管德庫絲塔怎麼責備,只有這一點她也無法自制。
米莉安一臉不安地揪著他的衣袖,卡那齊抱著她靜靜露出苦笑。
“就連這種時候都在擔心我?妳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嗎?是一片慘白喔。”
“那是因為——我把力量分給了德庫絲塔。她什麼也吃不下……我得陪著她才行。”
話雖這麼說,米莉安這幾天也一直陪伴著德庫絲塔,沒有好好吃過飯。儘管她只要與大氣之力相連就能存活,依然相當疲憊。
當她閉口調息時,這次換成有一頭玫瑰色長髮的少年看了過來。
“……米莉安,德庫絲塔大人沒事吧?她有冷靜一點嗎?”
“琉琉。”
米莉安喊出少年之名,猶豫了一下。
他問話的語氣雖然沉穩,眼神卻認真得可怕,看得出是由衷擔心著她。身為德庫絲塔隨從魔導師的琉琉,從小就一心一意地愛著她。可是,即使是他也無法更靠近現在的德庫絲塔一步。
這間待命室本來是德庫絲塔的護衛待命之處,但在儀式之後,她將不曾親暱交談過的人全都趕到這個房間之外。目前待在待命室裡的,只有德庫絲塔“相對而言”較為信任的米莉安與附屬的卡那齊,以及身為隨從魔導師的琉琉和一名女魔導師幹部。
米莉安猶豫不決,但背後有卡那齊在的安心感,使她說出誠實的回答:
“德庫絲塔越來越虛弱了。她也對我說‘汝正想著卡那齊吧?’突然拒絕了我——”
“……!卡那齊!一切都是你這混蛋害的!”
“不對,德庫絲塔只是陷入錯亂。”
被卡那齊斷然一答,琉琉怒髮衝冠的氣勢似乎被削弱了。
穿著光魔導師制服的少年倏然垂下肩膀,恨恨地瞪著他和米莉安。
“卡那齊……你是不是因為死期將至,已經豁出去了?你打算和米莉安黏在一起多久啊?看你們在眼前卿卿我我,老實說,很礙眼欽!?”
聽到琉琉惡聲惡氣的抱怨,兩人這才面面相觀。
原來如此、卡那齊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緊抱著米莉安。她尷尬地來回看向琉琉和卡那齊,而青年思考了一會兒,對少女問道:
“妳不願意?”
“…………卡那齊,這麼做、身體會好過一點嗎?”
聽她竭力反問,他再度想了想。
就像德庫絲塔可以從米莉安身上分到世界之力,他與她之間似乎也有同樣的連結。接觸米莉安時,卡那齊瀕臨極限的身體也會比較聽他使喚。
但更重要的是,他想要接觸米莉安的體溫與心跳。
他想再緊抱一會兒那終會溜走的溫暖。
即使自覺這半算是欺騙,青年還是輕輕點頭。
“好了很多。”
“那我願意……就、這麼做吧。”
米莉安像在忍耐什麼似的緊閉著雙眼點點頭,然後渾身僵硬地靜靜待在卡那齊懷中不動。
因為她僵硬的模樣實在太緊張了,卡那齊忍不住露出苦笑。
米莉安似乎……或者該說是,對於最喜歡的青年抱住自己一事已經會感到害怕了。
對卡那齊而言,他也不想勉強視若珍寶的意中人。
青年鬆開手臂揉揉少女淡黃色的頭髮,摟著她的肩膀讓她坐在鋪著金線刺繡的長椅上。
當他輕輕握住米莉安的手,立刻感到她的緊張放鬆下來。
少女用力回握卡那齊的手,輕輕呼出一口氣,微微靠向青年的她重新環顧室內。米莉安的目光停留在面無表情立在門邊的女魔導師,然後抬頭仰望著他。
察覺她有話想說,於是卡那齊回頭對女魔導師說道:
“——有沒有毛毯?還有,請拿點甜食過來,她現在非常疲倦。”
“我這就去準備。”
無法接近德庫絲塔而一直無事可做的女魔導師,十分乾脆的答應。
當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待命室裡只剩他們三人之時,米莉安才壓低音量開口:
“卡那齊,還有……琉琉都聽我說。剛才我和德庫絲塔窺視了光魔法教會的幹部會議,這裡的魔導師們打算把德庫絲塔送到皇帝身邊。”
聽到米莉安的話,卡那齊嚴肅地皺起眉頭,琉琉則睜大雙眼吶喊:
“啊!這算什麼!將德庫絲塔大人送到皇帝身邊,也就是結、結……哇啊啊,光是說出口都讓人毛骨悚然!去死,毀滅吧!哇啊啊啊!”
“是結婚吧?琉琉,別在病人面前大呼小叫的。不過,那群魔導師居然會答應那荒唐的結婚提議,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那聽起來根本就是要藉此奪走教會的權力啊。”
卡那齊一句話擊倒瞬間陷入錯亂的琉琉,少年變成獨自喃喃低語的模樣。
他冷靜的態度讓米莉安放心地點了個頭。
“比起權力,魔導師們好像更注重‘七賢者’跟‘世界’這些事。可是,德庫絲塔很害怕——她一定無法接受什麼結婚的。”
“唉,我想也是。”
青年這次的回答沉浸在思緒中。琉琉在待命室的地板上咬牙切齒的打滾,最後一臉嚴肅地猛然抬頭。
“好!我要和德庫絲塔大人私奔!”
“你會被秒殺喔……被德庫絲塔。”
“好痛痛痛痛!可惡,沒錯啊!我一定會被宰掉!就連現在,能進德庫絲塔大人寢室的也只有米莉安而已!我完全得不到回報……我……咦?不過,皇帝陛下一樣會被殺掉啊?這要怎麼讓陛下和德庫絲塔大人結婚?”
突然察覺這個問題的琉琉,臉上不禁亮起希望的光芒。但卡那齊卻瞇起眼睛:
“那群魔導師會設法解決的,更何況,皇帝也培訓了專殺魔導師的騎士。”
他思索了一陣子,然後感到米莉安的視線。
低頭一看的卡那齊正對上她不安的眼眸,那透明得教人訝異的紫紅色雙瞳,毫不保留的將不安與期待投向他。
我來想辦法!卡那齊坦率的如此想著。
我來想辦法!德庫絲塔是米莉安的親人,還活生生存在著的親人。
她是會緊緊擁抱米莉安,米莉安也可以緊緊擁抱的至愛親人。
他必須守護她。
“我來……想辦法。”
當卡那齊一說出口,少女的表情轉眼問變得柔和。
即使臉上還帶著些許不安,米莉安仍用力點頭回答。
“我們來想辦法……卡那齊,我想和亞伍札談談。在開會的魔導師裡,只有他——可能站在德庫絲塔這一邊。”
“亞伍札!?這不是真的吧,米莉安?那傢伙可是貨真價實的冷血變態!他絕不可能同情別人或站在別人那一邊的!”
琉琉發出抗議,但卡那齊對他的印象有所不同。雖然亞伍札非常冷酷,但只要事情合理,他的確是個可以溝通的對象,那麼一來就有利用的機會。
“好,我去和亞伍札談。”
最後,卡那齊下定決心點點頭。
◆
第二天,卡那齊衝進醫療院時,亞伍札的心情正奇糟無比。
他一臉沉鬱地看著青年,冷酷的拋出一句話:
“——回到墳墓裡去吧。”
“一碰面就把別人當成屍體看待?話先說在前頭,我可是很健康的。”
卡那齊斷然反擊,不過因為連站著也覺得難受,於是他背倚著柱子。
他的臉色跟死人一樣難看,不時還轉向旁邊猛咳一陣,搗住嘴唇的布被鮮血染成一片漆黑。
醫療院的助手們臉色發青的退後一步,只有亞伍札依然板著撲克臉。
“喔,一般而言,健康的人應該不會吐血才對吧?還是說,那些血是我的幻覺?”
“不如當成我的餘興特技好了。”
“我不這麼想,也笑不出來……卡那齊,你來做什麼?以你的狀況,光是能站著就很異常。依照我的判斷,你就算已經死了也不奇怪。看你精神奕奕地在那裡走來走去很礙眼,快點回床上躺著吧,我可是忙得很。”
“就算你說很忙:·…”
卡那齊苦笑著環顧藥劑室。
位於光魔扶教會本部內的帝國醫療院藥劑室,整面牆上描繪著魔導師們手持寶石與藥草等物的壁畫,宛如宮廷的一室。訂做的櫃子裡排放著測量儀器與存放試劑、藥草與魔法石的瓶子,眾多助手在數張並排的長桌間移動。
他們全都裝出收拾手邊行李的模樣看著兩人。卡那齊接著往下說:
“除了打包行李之外,大家都沒有別的工作啊?你們打算搬家嗎?”
“要不要我也把你打包起來送回床上?卡那齊你聽好,這些話是現在我才會說出來,我可是打從心底討厭你喔?我最討厭超出我的計算與理想之外的東西了——你乾脆早點去死吧!”
亞伍札冷淡的說著,卻在最後一句話異樣地加重語氣。
周遭的助手們注意到他的異狀,全都愣住了。站在原地的亞伍札看起來依然冷靜無比,卻說出平常絕不會說出口的尖刻言語。
(喔,正如米莉安所說,這傢伙似乎有所動搖。)
現在得趁機狠狠推上一把才行。
卡那齊靠著柱子,朝他拋出嘲諷的眼神:
“才不要,我可是計畫活到八十歲呢。不過,你好歹也是個醫療院的主管吧?真虧你說得出什麼‘去死’、‘計算與理想’來。這是我的忠告,你不適合當個治療者,還是快辭職吧!”
他直截了當的評語令亞伍札淡然的臉上浮現笑意,那是看起來非常不舒服的笑容。
室溫彷彿在一瞬間下降好幾度,在場的助手們全都凍結不動。、
卡那齊與亞伍札無言對望了一會兒。
在火花四射的互瞪之後,卡那齊面露兇惡的笑容說道:
“對了,這陣子你給了我堆積如山的鎮靜劑吧?與其把那些藥給我,倒不如給德庫絲塔不是更好?那孩子再這樣下去會死的。”
“說得好像你很懂的樣子嘛,鈍感藥師先生。我們早就已經對德庫絲塔大人施予充分的魔法治療了喔?”
“一切都靠魔法、魔法嗎?所以你們才會那麼沒用。聽好了,依照我對米莉安的觀察,使用魔法對神經的負荷太大了。德庫絲塔會為了一點小事陷入錯亂,就是因為過度使用魔法導致神經原本就出了問題吧?以魔法治療一定只會適得其反,這種情況就連小孩子也明白啊!”
“多謝你的高見。你的遺言就只有這些嗎,卡那齊?”
亞伍札始終冷靜回答,卡那齊故意肆無忌憚的挑釁:
“難得過來一趟,我就用藥草來治療德庫絲塔的症狀吧!你們多少也會用點藥草,藥草儲藏庫在哪裡?給我看看。”
這次,亞伍札的表情明顯僵住了。
對他而言不過是個“鄉巴佬藥師’的卡那齊,正企圖侵入他的領域。亞伍札望著青年的眼神,轉眼間浮現驚人的怒火。
(很好,就是這樣,快發飈!你是那種怒氣積壓得太多,反倒會顯得冷淡的人吧?誠實一點,快發火啊!)
卡那齊對亞伍札露出無言的挑釁笑容。
接下來,他打算利用亞伍札的憤怒切入他的弱點。
然而——過了一會兒,亞伍札的眼神突然冷卻下來。
(……咦?這傢伙不太上鉤啊。)
卡那齊困惑不解的眨著眼睛時,亞伍札已完全恢復冷靜,他帶著諷刺的冷笑說道:
“好,既然都說到這個地步了,你想看就看吧!這裡的藥草庫搜羅了全大陸的藥草,讓你體認一下窮鄉僻壤的技術有幾兩重也挺有趣的。”
他乾脆地說完後,邁步走向藥劑室深處。
即使覺得有點尷尬,卡那齊還是穿越那些退後避開他的助手跟了上去。瘦瘦高高的亞伍札打開一扇又一扇的門,通過走廊進入別館。
他們來到這楝整體而言比藥劑室所在老舊,而且充滿灰塵氣息的建築室內。當亞伍札打開一扇小木門,一股令人懷念的味道立刻包圍了卡那齊的身軀。
“好了,就是這裡。照倉庫的藥草量,光是確認內容就得花上很多時間,罹患絕症的你有那麼多時問可用嗎?”
亞伍札一邊回頭望向青年一邊挖苦,但卡那齊眼中已沒有他的存在。青年跨越小門,再度做了個深呼吸。
霎時,卡那齊的視野變得鮮明起來。
各式各樣的氣味竄入他的鼻尖;他嗅著充斥在大氣中的乾草味與不時帶來刺激的種種味道,聞出數百種個別的藥草味。
同時,過去聞到藥草味的記憶也隨之復甦。
猶如地窖的東方醫療院,熬煮藥湯的柴火與壞心眼的師父。
東方的森林,自己過去的家,那個庭院。
在旅途中摘過的花,摘花時的心情——令人懷念的記憶漸漸充塞全身。
“啊?真不錯。”
卡那齊發自內心的低聲稱讚,微笑著走進室內。
宛如地窖的房間裡沒有明顯的窗戶,不過應該設有通氣孔,可以感覺新鮮的空氣正在循環。幾根木棒掛在牆間,一排排用布或紙包好的植物吊在上頭。除此之外,還有裝在籃子、瓶罐或麻袋裡的藥用植物散發出乾燥的氣息,井然有序地排放其中。
他只憑藉著門外透進的些微亮光與氣味,逐一判別無數藥草。
這裡的收藏種類真的很豐富,難怪亞伍札會感到自豪。
在藥草醫療僅是附屬品的魔法醫療據點竟有這種規模的藥草庫,簡直是個奇蹟。相隔許久之後,卡那齊再度體驗到因為知識上的興奮使得腦袋發麻的感受。
另一方面,他心中一角卻非常沉重。
由於青年突然停下腳步,自後面跟來的亞伍札於是開口問道:
“怎麼了,你已經認輸了?”
“——不,真可悲。”
“……啊?”
“……擁有這麼多貴重的藥草,你認為可以治療多少人?”
卡那齊非常嚴肅地問著亞伍札,他一臉凝重的站在那裡,瞪著四周。
亞伍札有點困惑,但仍以毫無感情的語氣回答:
“就算你問我能治療多少人,那種單純的計算也沒有任何意義吧?”
“——計算?”
卡那齊揚起一個扭曲的笑容猛然回過頭,亞伍札不禁倒抽一口氣,青年這時對他大喊:
“誰叫你計算來著!你真的有在東方學習過嗎?為何將這麼貴重的藥材藏而不用!你看看這個,明明是貴重的藥草卻腐敗了!這都是因為你們胡亂擦拭的關係吧?有藥效的表皮全都沒了,你這傢伙……!”
卡那齊沒有說完就咬牙切齒的低下頭。
亞伍札煩躁的看著卡那齊,視線稍微別開又隨即回答:
“你所說的只是理想,卡那齊。你太理想化了。物資會集中在有力者的腳下,浪費對研究而言也是必要的。我們魔導師的治療術是為了皇族及貴族為首的權力者而存在,就算救了幾個草民,世界也不會因此而改變。”
聽到亞伍札旁若無人的發言,卡那齊隨即抬起頭。
亞伍札一瞬間警戒起來,但卡那齊嚥下怒吼低聲回答:
“……這裡有約爾諾斯,這次就用它。”
“約爾諾斯?啊,你是說那一樣嗎?那是修普諾西亞,在古代被當作春藥使用,是會造成精神錯亂的毒草。”
亞伍札宛如在宣言自己也不是沒有藥草知識,然而青年只是淡淡說明:
“沒錯。不過嚴格說來,這種草的效果有引發精神錯亂的幻覺作用,以及解除幻覺的鎮靜、睡眠作用兩方面。雖然兩者有所不同,但技術不佳就無法區分。事實上,當作春藥或毒藥使用時混在一起也行。”
“原來如此?若是真的能將兩種效用的部分分離出來,應該會很有趣。”
“這是辦得到的。在東方,我們會讓精神錯亂的傢伙服用這種草藥後進行冥想,很管用喔!不過在實際測試之前,對魔導師有沒有效果還是個謎——可以借我一個地方處理藥草嗎?”
“……好吧,跟我來。”
亞伍札意外爽快的一口答應,帶著卡那齊走向一間陳舊的藥劑室。
他一開始以估量的眼神看著卡那齊的動作,但確定青年的知識與技術都沒問題後,立刻開始幫忙組合裝置。
經過複雜的事前處理後,他們用小火熬煮著一堆藥草,好將成分轉為藥品並結晶化。
一旦開始做事,兩人間的對話就變得極為稀少。回過神時,卡那齊和亞伍札已經以同是藥師的身分並排坐在椅子上望著裝置了。
他們突然察覺現在的奇妙狀況,瞄了對方一眼。
話雖如此,他們總不能一直對望,處理程序還得花不少時間,無可奈何之餘,兩人只好默默地轉開目光——好尷尬。
早一步忍不下去的亞伍札以平板的語氣說道:
“……我不明白,為什麼你會想救德庫絲塔大人?”
“她是米莉安的親人,而且是個病人。”
卡那齊的答案很簡單;如果碰到病患就治療,如果有人白刃相向就殺掉。
這就是他的人生。聽到他毫不激昂的答案,亞伍札嗤之以鼻。
“說得真好聽。”
“是嗎?你不也一樣,雖然抱怨一堆卻挺親切的?米莉安說你會站在德庫絲塔這一邊,這是為什麼?”
“站在她這一邊?為何米莉安大人會這麼說。我並無此意,只不過……也許是這樣吧?我即將被解除軍務長一職。”
乾脆地說出這個大消息後,亞伍札面無表情的側臉陷入沉默。
卡那齊有點吃驚的看著對方,雖然亞伍札應該比他年長,但是就擔任魔導師幹部的年紀而言,卻年輕到不自然的程度。這也代表了他有多麼優秀,沒想到竟會輕易遭到解職。
亞伍札望向由玻璃、金屬與鞣皮皮袋組成的裝置,難得地緩緩開口:
“一路以來,我不顧一切的拚到現在。我有才能又肯努力,也很有自信……但我卻是個被捨棄的棋子,因為政治上的問題而遭到解職。接任職務的人是個沒有任何魔法知識的貴族,姑且不提軍務,我根本不認為他有辦法好好掌管醫療院。藥草庫已經關閉了,我正想著如果你想要,不管拿走多少藥草都無所謂,你來得正好。”
他突然諷刺地瞇起眼睛,繼續往下說:
“德庫絲塔大人拚命努力至今,即使被迫置身於旁人看來很悲慘的高度緊張中,她還是專注的提升魔法力,監視‘神之都’與世界。儘管如此,因為米莉安大人的出現,連她都變成棄子……這件事,你也從米莉安大人那裡聽說了吧?”
卡那齊望著他的側臉,緩緩地眨眨眼睛。
“亞伍札,你……”
“再強調一次,我沒有站在德庫絲塔大人這一邊。不過,我的確覺得她很可憐,對於和我一樣變成棄子的她感到同情。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協助你、才會待在這裡。”
聽他這樣斷然聲明,卡那齊總覺得有些感傷。
亞伍札想必是個優秀的男子,他優秀、有理性、有憤怒,也有理想。在失去自己努力贏得的一切時,他終於學會了同情。
卡那齊望著藥爐的微弱火苗喃喃開口:
“就算你死了,世界依然會轉動。但是,沒有你的世界與有你存在的世界一定會有點不同。”
一點小事就能改變世界,一顆小石頭就能改變歷史,一點小事也會讓某些人感到悲傷,這是真切的事實。卡那齊正想這麼說時,一股昏倦的睡意襲向他。
他就這樣打了一會盹,再度醒來時,亞伍札依然板著一張臉在看顧裝置。
不過,卡那齊的肩膀上不知為何披上了一條充當毛毯的防塵布。
◆
漫長的作業結束後,取得的結晶份量相當稀少。
雖然這結晶十分貴重,亞伍札還是沒有立刻拿去給德庫絲塔服用。為了測試藥效,卡那齊、亞伍札與米莉安分別依序試吃。
結果比想像中更有效。結晶對卡那齊而言只是單純的安眠藥;不過亞伍札對魔法的感應力則在一段時間內下降;而米莉安簡直像被封住了第三隻眼,暫時失去了“覺醒位魔導師的視野”。
看來,這種結晶足以讓德庫絲塔的心靈獲得安寧。
經過大家同意後,第三天傍晚,他們聚集在德庫絲塔的待命室裡。
米莉安趁著德庫絲塔陷入短暫昏睡之際溜進臥室,成功讓她服下結晶。
“米莉安,結果如何?德庫絲塔……喔……”
“謝謝!德庫絲塔睡得很安穩,這樣一定沒問題,她一定會恢復精神的。謝謝你,卡那齊!”
走出德庫絲塔的寢室後,米莉安撲向待命室裡的卡那齊。
青年也回抱少女,揉揉她的頭。米莉安雖想任由他撫摸一會,門口傳來的聲音卻打斷了他們。
“非常抱歉妨礙你們溫馨的相處,不過沒有時間了。卡那齊,快將德庫絲塔大人抱出寢室吧。”
靠在門板上的亞伍札尖銳地說道。
除了兩人之外,此刻的待命室裡只有他一個人而已。
這三天以來,琉琉不知怎地都沒有來過。
雖然已經事先商量過,米莉安還是不安地看著亞伍札。
“真的——不要緊嗎?德庫絲塔不會有危險?”
“當然會有危險。但是要保護德庫絲塔大人,光讓她入睡是不行的。除了讓她在騷動全部平息之前先躲藏起來,沒有別的法子了。”
亞伍札果決地回答,少女再度望向他。
雖然難以判斷他的表情,亞伍札回望米莉安的眼神卻沒有半點虛假的氣息。
她只有選擇相信對方。只要待在這裡,德庫絲塔就沒有幸福可言。
(輪到我了嗎?)
米莉安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少女的心猛然一跳,她不禁伸手貼住胸口。
她有種不可思議卻非常強烈的預感。
即使沒有皇帝一事,如果繼續擔任總教主,德庫絲塔就來日無多。只要看看她身心一辰弱的模樣就能明白這一點,德庫絲塔本人也因此徹底絕望。
但是米莉安不希望看著她死去,她絕對不要!
那麼——現在正是交換的時候。
這次輪到米莉安保護德庫絲塔,讓德庫絲塔去活出自己的人生了。
只要她待在這裡,姊姊或許就能在世上的某處過著幸福的生活。現在的米莉安擁有力量,空也這麼說過——
只要有意願,她的力量甚至足以拯救世界。
米莉安握緊拳頭問道:
“德庫絲塔……會去哪裡?”
“我已經安排好,將她送到與我有私交的威爾茲藍邊境伯爵之處安置。沒時間了,動作快!我討厭不上不下的,要救人就要救得完美。”
在他的催促之下,卡那齊將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確認:
“……可以吧?”
“……嗯。”
德庫絲塔即將離開,自己又無法碰觸她了.
一想到這裡,心痛就讓米莉安難以呼吸,但她還是微微點個頭。
即使現在悲傷難過,她更在乎德庫絲塔的未來……
接著,點頭回應的亞伍札再度向少女確認:
“德庫絲塔大人離開之後,對妳的期待與批判必然會變多。妳的未來不會是條好走的路,妳明白嗎?”
他的言詞雖然嚴厲,卻也因此值得信賴。米莉安沉默地點頭。為了守護姊姊,她決定要背負這一切,她會克服所有困難。
“很好,在其他魔導師們察覺前快走!”
在亞伍札的指示下,卡那齊用薄床單裹住德庫絲塔將她抱出寢室。
亞伍札一邊幫忙,一邊制止也想跟上來的少女。
“米莉安大人,請您從這裡的窗戶看看外面。那裡有輛為裝成貨車的馬車,是我為德庫絲塔大人安排的交通工具——請您目送她離開吧。”
米莉安咬住嘴唇、忍下越來越強烈的心痛,深深地點頭。
她的任務是代替德庫絲塔待在這裡,好隱瞞德庫絲塔消失的事實。
不管是誰過來查看,她都能用與姊姊一樣的聲音與氣息掩飾過去。
當卡那齊和亞伍札抱著德庫絲塔消失在門外後,米莉安立刻衝向窗邊。
鑲嵌在鏤花格子窗之間的彩色玻璃並不平滑,讓她看向戶外的視野隨之扭曲。雖然如此,少女依然瞇起眼睛凝望,她看見一輛架著帆布篷的運貨馬車出現在重重小房簷的彼端遠處,就在通往光魔法教會本部後方的小徑上。
運貨馬車在暮色中筆直地向前駛去,魔法的氣息在車上閃現躍動著。
(那的確是德庫絲塔的氣息,還有——?我記得這個氣息……這……難道是琉琉!?)
找出答案的米莉安倒抽了一口氣。沒錯,在逃出教會的德庫絲塔身邊出現的氣息,正是屬於琉西安·羅亞·迪爾威爾。
◆
(嗚嗚……好難過……)
在劇烈晃動的運貨馬車上,臉色發青的琉琉將身體縮成一團。
他就藏在放置於馬車角落,“應該”裝著飲用水的木桶裡。
(話說回來,亞伍札那個笨蛋,策畫讓德庫絲塔大人逃走的計劃時,為什麼沒算我一份!?幸虧我有發覺這件事,居然不任命我擔任她的護衛,他就是因為生性心胸狹窄才會長成瞇瞇眼啦,那個冷血變態!)
即使罵得氣勢洶洶,沒有聽眾也是枉然。他瘦小的身軀不時在木桶中到處碰撞,老實說,真是不快至極
(算了……我明白亞伍札那個笨蛋希望盡量不引人注意。如果顯然一心只愛德庫絲塔大人的我和她一起消失,那看起來就像……就像私奔一樣。啊啊,可是我好想被人傳出這種謠言喔!)
載著獨自在桶中扭來扭去的琉琉,馬車在街道上不斷奔馳。
隨行的護衛有駕駛座上兩名平民打扮的魔導師,在德庫絲塔那張如衣櫃般的床鋪旁也有一人。外頭還有人騎著馬,分別跟在馬車的左右兩側與後方。
這支隊伍只以保護行李不受夜賊襲擊的最底線人數構成,看來絕不起眼。
在傍晚離開帝都第六層光魔法教會本部的一行人,立刻經由小螺旋道往下行至第五層。儘管這條路比環繞一芾都外圍的大螺旋道近得多,但抵達第三層時已是黎明將至的時刻。
在第三層前進時,馬車突然被人攔下。
“停車!停車!”
有人大聲喊著,就連木桶裡的琉琉都聽到了。
馬車停下來之後,散亂的腳步聲自周遭逼近,人數相當多。
是盜賊嗎?琉琉警戒起來,他聽見走近的男子向車夫說話的聲音:
“……我是皇帝親衛隊第二十七小隊隊長,奧爾德·達利亞。你們是從哪裡來的,運的貨物又是什麼?”
“我們奉第六層布雷夫人之命運送女裝,這是通行證。”
相對於男子的高壓詰問,坐在駕駛座上的魔導師順從回答。對方似乎是親衛隊成員。
(若是這樣,應該能靠亞伍札那個笨蛋準備的通行證蒙混過去。)
琉琉在木桶裡拍拍胸口,但事情卻沒有想像中的順利。
親衛隊的奧爾德將車夫呈上的通行證收進懷裡,突然拔劍。
不過,車夫也是熟悉軍務的魔導師,一開始就已察覺對方抱有敵意,漂亮地躲過那一劍。
“……他們不是外行人!小心應戰!”
親衛隊員們回應奧爾德的呼喊,一起包圍運貨馬車。
護衛與親衛隊交戰的刀劍交擊聲在晨曦之中響起。
坐在馬車助手席上的男子立刻握住藏在衣服底下的魔法石護符,詠唱咒語:
“——自火炬迸散出的火星啊,寄宿於吾手,迎向解放之刻。光與熱到來!”
當咒語完成的瞬問,正和車夫交手的奧爾德眼前爆開一陣白光。
接著地面湧出猛烈的熱風,掃過以他為首的親衛隊員腳下。那些壯漢的身軀微微懸空,轉瞬間就像落葉般飛了出去。
被打飛的親衛隊員們一個個撞上街道與附近的民宅,不只如此,他們的黑色軍服更在數秒後同時起火!
“哇,好燙!啊啊啊啊啊!可惡……是魔導師嗎!”
即使身上著火,奧爾德依然面露駭人的表情站起來,搖搖晃晃的靠近運貨馬車。
車夫揮動早已染血的劍,毫不留情地砍倒奧爾德、爬上駕駛座。
“喂,看那邊!”
助手席上的魔導師突然吶喊,一股不好的預感令駕駛座上的魔導師回過頭。
親衛隊員們身上燃燒的火光,不祥地照亮周遭。
不知何時,一個穿著戰鬥裝束的人物出現在大都已喪失戰力的親衛隊員之問。
那一身不適合站在街上的銀色鏡甲,倒映出火焰的陰影。
他也是親衛隊的同夥嗎?
話說回來,他為何要在城市裡穿著鎚甲?
護衛魔導師們的不安越來越強烈,駕駛座上的魔導師開始低聲詠唱咒語。
然而,他的聲音卻倏然而止。
啪沙!血花散落在運貨馬車的帆布篷上,魔導師發出微弱的呻吟後倒下。
(哇,不妙!除了親衛隊以外還有別的怪傢伙!我也得出去……呃……”)
察覺異狀的琉琉掙扎著想爬出木桶,結果卻連人帶桶一起翻倒。因為木桶突然翻倒,馬車上的魔導師錯愕地回頭。
“……?怎麼回事?”
“怎麼了,魔導師,你在看哪裡?”
就在這時,語帶椰榆的低沉聲音在車上響起——出自穿鐘甲的戰士。
他大概已經解決了駕駛座上的魔導師,正探頭看向篷車內。
“別過來,小子!”
護衛魔導師大喊一聲,用戴著魔扶石戒指的手碰觸貨架,白色的火焰同時舔舐而過。
事先畫好的魔法陣顯現出來,四周的大氣產生劇烈的變化。
隨著大氣震盪,強烈的衝擊波襲向鏡甲戰士。
然而,大氣震波卻在即將襲上對方之際,發出一陣清脆聲粉碎了。鐘甲戰士連一動也沒動,在頭盔底下緩緩揚起笑容。魔導師瞪大雙眼,聽到對方如此說道:
“你們是光魔法教會派出的人吧?還不習慣魔導騎士的存在嗎?這可是會要了你的命啊。”
魔導騎士——皇帝為了對抗魔導師而訓練的特殊士兵。聽到過去曾殺害光魔導師幹部,甚至侵入魔法教會本部的天敵之名,魔導師不禁害怕得痙攣。
魔導騎士在魔導師使出下一招前,揮動手中的寬刃雙劍。
破風聲響起,沉重的大劍擊中運貨馬車的車板。
木屑隨著裂開的聲響迸散開來。
帶著魔法震波的一擊破壞了馬車的貨架與車輪,甚至直達車軸。
貨架倒向一方,堆在上頭的行李、德庫絲塔藏身的衣櫃、護衛魔導師的身軀與琉琉躲藏的木桶全都滑向魔導騎士那一邊。
在一陣連續的沉重聲響之後,現場安靜了一點。
琉琉藏身的木桶不斷滾動,最後撞上什麼東西、蓋子彈了開來。
“好痛!痛、痛痛痛……好痛……”
他滾出木桶,抱著頭呻吟。即使渾身撞傷的疼痛令人大聲叫苦,琉琉仍睜開眼睛,保持倒在地上的姿勢僵住了——他眼前有一具屍體。
那是坐上馬車,負責護衛德庫絲塔的魔導師。
手持大劍的魔導騎士就站在不甘地瞪大雙眼的魔導師背後。
琉琉仰望著站在護衛血泊中的騎士,表情緩緩扭曲起來。
“你這混帳……”
“你是什麼人,也是魔導師嗎?”
看到容姿豔麗的琉琉滾出木桶,魔導騎士訝異地問。
少年跳了起來,單膝跪在地上大喊:
“叫我‘華麗的’魔導師!讚頌魔法之精髓!捻光成劍,閃光降臨!”
琉琉唱出經過極度壓縮的魔法,白光在魔導騎士眼前炸開。
“笑話!這點小把戲哪會管用!”
他露出淺笑,裝在鑑甲內的魔法機器同時發出鈍響。
琉琉發動的閃光立刻被機器抹消了。
不過,當騎士的視覺恢復正常時,眼前已不見少年的蹤影。
“什麼?跑到哪裡去了,小鬼!?”
他吶喊著正要回頭,腹側突然掠過一股劇痛。
瞠目結舌的魔導騎士低頭望向自己的身體,看見一頭玫瑰色的髮絲。
沒錯,琉琉用魔法瞬問蒙蔽對手的視野,發動突襲。
發現琉琉從地上撿了把劍刺進蹬甲的縫隙問,魔導騎士忍不住咆哮:,
“唔……混帳東西!”
少年的劍刺到了他的側腹。負傷的騎士不顧一切地揮舞大劍,衝擊波襲向琉琉、彈飛了他輕盈的身軀。
“好……痛……”
琉琉摔在石磚地上,一時之間只能倒在地上呻吟。
魔導騎士立刻走向少年,但突然有人抓住他的腳踝。重裝的騎士不禁摔倒,滿臉憤怒地看向自己的腳。
牢牢抓住他腳踝的人——是已經身亡的魔導師。
方才被魔導騎士一刀砍倒的魔導師,鼓起臨死前的爆發力量幫助了琉琉。琉琉趁機爬起身,重新撿起長劍撲向騎士。
這一次,劍尖刺進魔導騎士頭盔與鑑甲之問的縫隙,傳來貫穿咽喉的觸感。
騎士發出溺水般的嘶嘶聲後,就此陷入沉默。
少年緊張得臉色蒼白,大口喘著氣環顧四周。
親衛隊與護衛魔導師的屍體零星散落在一片白霧裡。
找不到還活著、正站立或走動的人影。不論是敵人或同伴,沒有任何人活下來。
“啊……真討厭……這樣一點也不美?”
琉琉注然欲泣的呢喃著,他跌跌撞撞地走向翻倒的衣櫃。
拚命撬開櫃門後,四周的血腥味混入一股花香。
淺紫色的花朵半埋著宛如屍體般的德庫絲塔。
琉琉為她的美麗所懾,喉頭發出宛如哽咽的細聲。
“……德庫絲塔大人,只有您還是一樣,美麗得不像是真的。”
即使如此對她低語也得不到回應。德庫絲塔服了藥沉沉睡去,不會自行逃走。
只能靠琉琉設法解決了。
“我們得逃到別的地方去。一起逃吧,德庫絲塔大人。我會想辦法的,我會的。”
琉琉努力將德庫絲塔抱出衣櫃,但他也不知該前往何方才好不過,他們非得逃走不可——逃得越遠越好。直到沒有任何人能找到的地方為止。
2遊戲盤上的孩子們
在德庫絲塔從帝都消失前不久,某座廢城在深秋亮起燈光。
那座城位於帝都東北方特洛伊拜斯公爵的領地一角,從外觀來看正可說是立於世界盡頭。
一片沒有任何東西的草原盡頭,大地化為深黑的懸崖落入灰色的大海中。造型古典的山城就孤零零地佇立在這道絕壁上。
因為受到海風吹襲使得屋頂塌陷、梁柱腐朽,那座宛如墓碑的石造廢墟實在不像人住的地方。只有海鳥和鴿子棲息於此,以及春天時,石縫間會綻放花朵。
不過在巨大懸崖的內部,有個地方直到現在還在使用。
“閣下到了!平安無事抵達了!”
眺望著陰暗海面的隨從發出歡喜的叫聲,回頭通報。
一名肩頭披著毛皮的高雅老人——特洛伊拜斯公爵欣喜地點點頭。
建造廢城的懸崖下有一個深入陸地的海灣,公爵就佇立在此迎接期待的人物。
簡陋的小船駛入小小的碼頭,隨從們慌忙衝過去協助兩個人下船。其中一人早一步發覺公爵的身影,展開雙臂表露親近之情。
“舅父大人!特洛伊拜斯公爵賈斯頓·貝爾朱!好久不見。”
“喔喔,平安就好!基斯朗,讓舅舅看看你精神奕奕的樣子!”
公爵臉上浮現毫無算計的微笑走上前,對方則脫下兜帽,露出一張面帶懷念笑意的快活男子臉龐,他正是基斯朗·班修拉爾。在一部分人的眼中,他是以“就大貴族而言長相相當窮酸”聞名的男子,現在卻不可思議地不會給人那種印象。
他已脫離青年期,散發出足以擔當責任的沉著與銳氣。
大概是對班修拉爾的成長感到滿足,公爵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地點點頭,輕拍他的手臂催促他走進室內。
穿過架設在懸崖岩壁問的門扉,眼前是一道規模雖小卻經過維護的螺旋階梯。
這裡是特洛伊拜斯公爵建造在廢城地下的別墅。
“實在好久不見了,基斯朗卿……不,不對,我必須稱呼你費爾帝拉伯爵吧?那個愛惡作劇的孩子如今竟是伯爵大人!哈哈哈,真是世界末日到了。”
“不不,如果世界只憑我一個人就能毀滅,那就不必操心了。特洛伊拜斯公爵才是一點也沒變,反倒比上次見面時更年輕了?”
“基斯朗、你真會說話!來,這顆糖果給你。”
看到公爵從懷中掏出用薄紙包裹的糖果,班修拉爾微微一笑。
“——舅父大人,別看我這樣,我的年紀也有三十來歲嘍?”
“說得也是,的確是看不出來。你現在已經不喜歡糖果了嗎?大人還真無趣。”
兩人閒聊之際已來到小屋。
鑿開岩石建造的房間雖然簡陋,但粗糙的石壁上卻掛著美麗的陳年織物,安置的家具也是鋪著講究花紋墊布的高級品。
小暖爐的火光映照出的人們,同樣也是些穿著由厚重金銀線刺繡的上衣,身分高貴的男子,年齡分布在壯年到即將邁入老年之問——他們全都是特洛伊拜斯公爵的親戚。
班修拉爾參加的聚會,是作為現任皇帝的叔公家系,卻突然蒙上謀反嫌疑的特洛伊拜斯公爵一族的祕密會議。
“來,最後一位客人——費爾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爾到了。大家歡呼吧!”
公爵裝腔作勢的宣布後,在場的親戚們無不歡聲雷動。
“好久不見。因為耶利來接我,我才能平安抵達這裡。”
班修拉爾笑著說道,朝背後瞥了一眼。即使是現在,總管耶利依然像個影子般佇立在他身後。看到他的樣子,公爵深深點頭。
“耶利是個好孩子,真的很好。你要好好珍惜他,基斯朗。”
“那是當然的……不過,舅父大人,比起耶利,我更珍惜您啊。”
聽出班修拉爾的話意有所指,公爵暫時陷入沉默。——
班修拉爾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那銳利的眼神與眼中的詢問之色,讓公爵望向房問之後開口回答:
“嗯?基斯朗,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們從三天前就關在這裡一再討論,議題是關於針對我們空穴來風的謀反嫌疑,該如何向皇帝陛下解釋。你應該已大致猜測到,我們做出什麼結論了吧?”
他的確有所預測。班修拉爾輕輕聳聳肩說道:
“如果可以說,那我就說出來了。特洛伊拜斯公爵,您不是打算參加神聖會議,直接向皇帝申辯嗎?”
“正是如此。你猜得很準,基斯朗。我也聽說了皇帝失常的傳聞,不過只要陛下身邊有人能做出正確的判斷,就不會輕易處死身為皇族的我。這麼做等於向外界散布國勢混亂的消息,民眾也無法接受吧?幸好我受到民眾的愛戴,所以我打算賭上性命說服皇帝。”
舅父的說法非常合理,但是卻太過合理了。班修拉爾的眼眸倏地轉暗。
“我就在想是這麼回事,才會匆忙趕來……舅父大人,您不能去帝都,去了會被處死的。”
“是嗎……基斯朗,你在那裡看到了什麼?”
公爵緩慢地眨著眼,沉穩詢問。班修拉爾輕輕嘆口氣,任思緒馳騁。
自從被巡察廳逮捕過後,他在耶利的協助下調查帝都的現狀,結果令人絕望。感到幾道不安的目光看向自己,班修拉爾頓了一會後回答:
“皇帝的失常並非奢侈或放為所致,而是受到操縱,操縱的人當然是威爾堤雅公爵一派。不只如此,就連不知該說是稀世詐欺師還是預言者的傢伙都被捲入其中,宮廷已經化為魔窟了。他們自平民中挑出大量親衛隊給予金錢與權力,令帝都的治安猛然惡化。過去的法與常識,在那邊已無法通用了。”
“原來如此……聽起來能感受到毀滅的氣息啊。”
公爵以異樣平靜的語氣低喃。
(糟糕,看來他果然做好覺悟了。)
班修拉爾苦澀地想著。他所知道的特洛伊拜斯公爵是個文武兩方都很優秀,性格沉穩、沒有野心,由於立刻退出皇位之爭而得以存活至今的謙虛之人。正因為如此,加上公爵年事已高,他可能會選擇名譽更甚於性命。
班修拉爾灰藍色的眼眸注視著公爵,單刀直入的問道:
“——舅父大人,恕我失禮,您認為即使死了也無所謂對嗎?”
“哎呀,你今天真是毫不留情……沒錯!只要我一死,即使無法打動皇帝陛下的心,也能讓事態產生一些變化吧?至少某些人會對陛下萌生反感。”
公爵清楚的說出來後,四周的親戚們也保持沉默,這是眾人早已一致決定的結論。雖然大家的——臉上充滿苦澀,卻抱著奇妙的希望看向他,令班修拉爾揚起抿緊的嘴角笑了。
“然後呢?由我擔任憑弔之戰的主帥?”
他毫不修飾的言詞使大家越發無言以對。
不論從領地的大小或戰力來看,或是從個人的能力來看,在特洛伊拜斯公爵去世之後,都只有班修拉爾才能夠領導一族。而且那些親戚們也自顧自地認定,“只要班修拉爾不再閒混,就能擔當大任”。
公爵沒有否認,依然掛著微笑低聲說道:
“基斯朗,你就是為此而來的吧?”
“不,舅父大人。皇帝陛下就由我去說服,我是為此而來的。”
聽到他乾脆的否定,就連公爵也不禁雙眼圓睜的望了回去,但班修拉爾的表情非常認真。
“——怎麼會有這種蠢事!”
公爵忍不住將真心話脫口而出,班修拉爾笑了出來。
班修拉爾搭著始終保有貴族風範,如今卻恢復本性的公爵肩膀,一把將他拉近湊過臉說:
“是啊,我是個蠢蛋。不過,我可不是要去送死,我會想辦法的。冬天就快到了,即使是皇帝陛下也不會在冬季派軍出征吧?在這個冬天,我會設法讓事態有些變化。總之,如果舅父大人在此時死去,那我會很頭疼的。因為我手上的棋子很少,每一個都要好好珍惜才行。”
聽班修拉爾輕鬆的說著,公爵的臉上也恢復自然的微笑。
“……真不可思議,你打算獲勝嗎?”
“那是當然的,我可是只參加必勝的對決喔!舅父大人也是,即使一臉沉穩的模樣,其實很喜歡嚇人一跳。我們就來讓人大吃一驚吧!”
周遭的親戚們開始交換不安的視線,但公爵沉穩地點點頭:
“那就好好談談吧!基斯朗,讓我聽聽你的想法。結束之後,你到上面去一趟。”
“啊?到上面去?”
班修拉爾訝異地仰望低矮的天花板。
這上方只有懸崖上的廢城而已。公爵沒有說到最後,只是靜靜地露出笑容。
“想見你的人來了。”
◆
特洛伊拜斯公爵一族的祕密會議結束時,時間已進入深夜。
班修拉爾獨自一人站在化為草叢的廢城之中。
——不,正確來說,他並非獨自一人。、
在過去作為城堡主屋的荒蕪廢墟前,有一名老婦人正坐在石牆的殘骸上,眺望著沉沒在黑暗中的大海。
由於擔心被人發覺,廢城內沒有點燈,但今晚的滿月映得周遭一片銀白。沐浴在月光下的老婦人顯得不可思議的美麗,不論是樸素的黑衣還是側臉上的皺紋,都無損於她身上安祥的氣質。
老婦人察覺班修拉爾站在不遠處,於是平靜地開口:
“打從少女時代開始,我就一直很喜歡這個地方。這裡的景色讓人看得胸口抽緊卻絕不會勾起不快,或許是可以感受到人類的宿命——毀滅的命運吧?”
“命運嗎?想模仿少女沉浸在憂愁中是沒關係,但可不能掉海裡喔,母親大人。您出乎意料地莽撞啊!”
班修拉爾縮短與年邁母親之間的距離,靠在馬廄的殘骸旁露出苦笑。
母親像青春少女一樣沉下臉色,瞪著班修拉爾。
“長期在帝都閒為遊樂,把城主的職務扔給我代理,居然還對好久不見的母親說出這種話?你這孩子真不可愛。”
聽到身為特洛伊拜斯公爵之妹的母親如此挖苦,對班修拉爾而言已是家常便飯。小時候他真的曾受到打擊、不過現在的他卻覺得母親的樣子相當可愛。 這讓班修拉爾高興地微微一笑。他帶著笑靜靜說道:
“母親大人,謝謝妳過去代理我的城主職務。您的辛勞就到此為止了……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是很抱歉,我還要再去帝都一下。”
他的口氣就像在說:我要去附近散步一下。
然而,班修拉爾的母親非常清楚他如今前往帝都所代表的意義。
她板起臉用鼻子哼了一聲,雙眸卻浮現一層淡淡的淚光。
“說得真輕鬆,你真的很不可愛。來,到這裡來————讓我看看你的臉。”
“是……真是抱歉,長得不像您。”
班修拉爾笑著走過去,在母親身旁坐下。
她的背脊依然挺得筆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兒子的臉龐說道:
“你和我很像啊。比方說,那種不可愛的地方就很像。”
他哈哈一笑,沒有回答。
班修拉爾的母親始終堅定地愛著丈夫。
即使嘴巴上嫌棄著“那種鄉巴佬”,但她發自內心深愛著伯爵與兒子們,在伯爵去世後也沒有再婚,一直支持著班修拉爾。
——她只犯過一次錯。
那個詩人來到費爾帝拉伯爵的領地時,她受到了吸引。
長久以來,班修拉爾都無法原諒曾對詩人心動的母親。
(啊……不過,那些內心糾葛也都是過去的事了。)
班修拉爾看著母親,發覺自己已在不知不覺間原諒了她。
大概是他對詩人——空有了幾分諒解後,自己也有所改變。
班修拉爾平靜地對上母親的目光,她露出有點哀傷的神情。
“你這孩子真的很討人厭,總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獨自成長,我總是沒有機會對你說些好的教誨。我從不曾對你做過任何母親該做的事——可是,你的確已經長大成人了。”
在三十來歲終於長大成人,實在很晚。話雖如此,聽到母親認可他的成長還是有點難為情,班修拉爾坦率地笑著說道:
“這樣嗎?大人和小孩的分別是什麼來著?啊,不過——我的確愛上了一位女子。”
當他輕描淡寫地說出口,母親微微瞇起眼睛回以笑容。
“哎呀,你成功逮到她了嗎?”
“不,她漂亮地逃掉了,接下來我正打算追上去。”
“是嗎?既然是你,一定選了一個高攀不上的對象吧?”
母親彷彿洞悉,一切的話語聽來異樣地舒服,班修拉爾如此回答:
“……沒錯!她的確很美,非常美。她封起內心的激情,明明搖搖欲墜——卻挺直背脊地站在上面。她還毅然決然的叫我‘別愛上她’。”
一旦將印象化為言語,意中人的身影就在腦海中復甦。
那雙閃耀著脆弱光芒注視他的眼眸。修娜爾一定不知道她看來有多麼脆弱,同時又多麼堅強。 知道這一點的,只有身上掛著“乍看之下很無能”、“老大不小了卻很孩子氣”這種形象,站在她身旁的班修拉爾而已。
正因為班修拉爾是個與修娜爾的過去背景完全無關的局外人,是一個只為了私怨行動的人,她才會對他展露出近乎本質的部分吧?
(我也真蠢!如果早一點決定背負別人的重量就好了。)
他知道修娜爾隱瞞了很多事,雖然知道,卻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
當時他以為,與別人保持距離才是成熟的表現。
但是,從不接近他人的人是不可能成熟的。
班修拉爾總覺得自己在裝瘋賣傻時,忘了如何當個真正的傻瓜。
走在正道上的人生,多半是很傻的。
(只要看看卡那齊就能明白,那可是真正活在正道上的人生,真正的傻瓜啊……)
班修拉爾正感慨地想著,身旁的母親這時平靜地告訴他:
“如果人家逃走了,只要再逮住一次就行了。初戀的對象可是對以後影響很大的”
“……真犀利啊。不過,剛剛的話不太像母親會說的台詞欽?”
望著班修拉爾臉上浮現的隨興笑容,她也揚起淺淺的微笑。
母親笑著站起身,拉著沉重的裙襬以明月為背景,面對著班修拉爾。
“那麼,親子時間就到此為止,我沒有任何遺憾了。現在,我不再是你的母親——跪下,費爾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爾卿。”
察覺到母親聲音裡沉靜的威嚴,班修拉爾在廢墟的地上老實跪下。
海風吹得整片草原搖曳不已,母親以凜然的嗓音繼續說道:
“你擁有深愛這個世界與人子,願意用劍以及自身鮮血守護他們的心嗎?你可會和人類的仇敵戰鬥,直到死後躺在冰冷的土下為止?”
這是他在繼承爵位時聽過的台詞。
光是聽到這兩句話,班修拉爾就明白母親要將什麼託付給他。
正因為明白,所以他僅抬起頭,非常誠實的回答:
“老實說,我還不確定。我一點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喜歡這個世界,認為人類很崇高等等。但是,我也有喜歡的東西。我喜歡有趣的生活,為了活得有趣,讓人類保有自尊的世界是必須……我大概會為了守護我的自尊,而去愛世界與人們、保護他們吧?”
聽見班修拉爾稱不上多稱頭的宣誓,她帶著苦笑拿出一個藏在石牆底下的包裹。
解開防水布後,母親拿出一塊厚重的刷毛布料。
她將那塊以金銀線刺上繁複刺繡,折得整整齊齊的布交給班修拉爾。
“雖然不是標準答案,但你本來就是這副樣子。來,班修拉爾卿,拿著這個。這是親人在我嫁入伯爵家時交給我的,好在萬一有危險時用來護身——至於你,應該會有不同的用途吧?”
班修拉爾以雙手接下沉重的布料,從觸感察覺它是何物。
他的心騷動不已,一方面變得憂鬱,同時也感到奇妙的興奮。
這種心情,大概就像小時候在領地的城堡裡迫不及待地等著春天到來,直到終於獲准明天可以到戶外去的感覺吧?
班修拉爾撫開布料,由於陳舊的刺繡是以上等的金銀線繡成,因此幾乎沒有磨損。皇家的紋章堂堂出現在雪白布料的正中央。
“這是……戰旗啊。”
他以異常冷靜的語氣說道。抬頭一看,母親臉上同樣露出異常冷靜的微笑。
月光在她的衣裳邊緣躍動,看起來宛如女神。母親呢喃著:
“去吧!即使有所迷惘,命運指出的道路總是只有一條。”
◆
那年的秋天在稱不上豐收的情況下轉冷,帝國領土北方來到開始飄雪的季節。班修拉爾的前部下,潔爾特莉多·修娜爾正置身於帝都第六層。
“妳還在這裡啊,修娜爾。”
聽到有人輕率地呼喚自己,她只朝那邊瞥了一眼。
被火燴映得通紅的石造地下室非常酷熱。
這是為了加熱拷問用的火鉗,因此燃起平爐之故。
慘叫與呻吟等複雜的聲響在拷問室內迴響,修娜爾修長的身軀穿著黑色的軍服站在這裡。她凜然的美貌顯得有些蒼白,表情嚴厲卻空洞。
她將細長的菸斗微微拿離唇邊,揚起一個淺薄的笑容走向男子。那人身上凌亂的黑色軍裝與她一樣,一頭金色長髮垂在背後。
他從背後走近修娜爾,瞥了拷問室一眼後皺起眉頭。
“好臭的味道!像這種吃重的活可不是妳的工作。妳是威爾堤雅公爵中意的人,是堅定的神狼騎士團團員吧?只要陪在陛下身旁不就夠了。”
“這可不行,艾蘭卿。逮捕並制裁反叛者是我的工作。”
“什麼制裁!妳是認真的嗎?我們能做的事不就只是胡亂抓人回來殺掉,以及剝奪他們的財產而已?”
艾蘭笑著說道,故意把手貼在額頭上裝作嘆息的模樣。
修娜爾毫不在意的照樣叼住菸斗,目光轉回眼前的拷問室。
正如他所說的一樣,皇帝親衛隊的工作主要是掠奪與殺戮。皇帝興之所至地任命了大量的親衛隊員,要求他們付出絕對的忠誠,相對則給予制裁所有人,包括下級貴族與富有平民在內的權限。
結果,親衛隊的成員們在街上遊為、濫用皇帝的權威,熱中於把看不順眼或盯上的人物當成叛賊逮捕,沒收他們的財產。
皇帝的親衛隊尚未得到神聖會議的認可,但無人批判這一點。應該阻止親衛隊暴行的法務機關,也就是帝國政府的法院與巡察廳被編進親衛隊裡,光魔法教會的法務部則受到親衛隊的打壓,這就是現狀。
“即使如此,我也想忠實對待自己的工作——艾蘭卿,你剛剛的發言就算被當成反叛者也是無可奈何的喔。”
聽到她冷酷的回答,他緩緩笑了。
“別說傻話了,我不可能是叛賊的。我可是摩爾根大人的外甥。”
艾蘭一邊說,一邊沒分寸地將手放在修娜爾的肩上。
明知拷問官也朝這邊瞥來一眼,她卻任由他為所欲為。艾蘭的確是摩爾根的外甥,在親衛隊裡也頗有地位。
以前的修娜爾根本不會搭理這種嘻皮笑臉的男人,現在倒不至於無法忍受。
(沒錯,沒有什麼是無法忍受的。)
她毫無波動地接受映在眼中的景象,如此想著。
在班修拉爾手下擔任光魔法教會法務官時,她根本無法忍受這種毫無意義的拷問。如果碰到為了中飽私囊而掠奪的事件,她也會設法揭發真相。但情況已經變了。
(只要不感同身受,我什麼都辦得到。如果無法違抗就別去想像,這個我辦得到,我一直都是這樣活過來的。)
打從小時候起,修娜爾就在摩爾根的眼皮底下活了過來。
也就是說,修娜爾純是親身承受著她的支配欲以及對年輕女性的嫉妒。
在這樣的生活裡,她學到面對無法違抗的對象時,只要一直停止思考就好,一旦化為人偶就無所畏懼了。
不過,只有在班修拉爾手下的時候,為了幫助生活太過任性的他,修娜爾不得不思考種種事情。當時的習慣還殘留了一點,這才是難受之處。
看她面無表情的抽著菸,艾蘭不禁沉下臉色。
“妳抽的菸很濃烈嘛。這對肌膚不好喔?”
“這是用來除臭的。艾蘭卿也一樣,待在這裡會沾上臭味的。”
“就是說啊!事情辦完後我馬上就走。修娜爾,摩爾根大人下了命令。是關於妳潛入光魔法教會時的上司……叫什麼名字來著?那個特洛伊拜斯公爵一族的伯爵。”
艾蘭貼在她耳邊低語,近得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修娜爾冷冷地看向他。
“——班修拉爾大人?”
“對對對!那個人似乎跑來帝都,打算出席一再延期的神聖會議,為謀反的嫌疑提出申辯。因為多少會有支持他的貴族出席會議,如果讓那傢伙這麼做就麻煩了——因此摩爾根大人命令妳,必須在會議召開前先殺了伯爵。說是這麼說,要對付前任上司應該有很多難以行事的地方,所以由我來幫忙……”
“沒這個必要。”
修娜爾斷然拒絕,用力握緊菸斗。
看到刻著鴿子的戒指在她手指上閃閃發光,艾蘭嘆口氣一彈指頭。
“……我就猜妳會這麼說。真無趣,妳可以多依賴我一點啊!不只如此,還戴那種樸素的戒指。下次我送妳一個像樣點的,好嗎?”
“我好高興,閣下。”
修娜爾不帶感情的回答,讓艾蘭低笑著撫摸她的頭髮。
惡心的觸感從遠處傳來的同時,修娜爾感到內心雀躍不已。
可以見到班修拉爾。
她本以為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沒想到重逢的機會這麼快就到來。
一旦碰面就只能殺了他。雖然如此,修娜爾還是想見班修拉爾。
◆
每年聚集眾多有力貴族召開的神聖會議,是神聖帝國路斯最高的裁定機關。負責處理重大政治與宗教議題的會議固定在秋季舉行,但今年卻延到了冬季即將到來的時期。
這一切都是因為帝都的治安問題與皇帝的怪異行徑所致。
就在大家都以為今年不會召開時卻突然收到通知,與會貴族們不得不慌忙準備馬車與雪橇。
至於這裡,則有個以獨特方法抵達帝都的男子·
“小達人級的鐵匠?讓我看看你的手。”
在帝都第一層的運河駁船附近,差役向班修拉爾說道。
班修拉爾披著骯髒的外套,伸出長繭的手。他溜進貨船艙底平安的來到帝都,目前的身分是打鐵鋪的鐵匠。
差役確認過他怎麼看也不像貴族的手、怎麼看也不像貴族的曬黑臉龐,以及製作完美的偽造身分證後,大大點了頭。
“好,你獲准通行直到第三層為止的區域,通行金是一希爾維,工匠街在第二層。既然有達人級的實力,不管走到哪都會有人雇用吧?現在各方面都缺乏人手。”
“好的,謝啦。”
班修拉爾從懷中掏出幾枚硬幣付了錢,讓差役在證明書上蓋章。打算快步離開運河邊時,一個瘦小的男子從混雜的人群裡走了過來。
“喂,你是第一次到帝都來嗎?我來幫你帶路吧,新來的容易迷路!”
“嗯?你是嚮導嗎?我聽說過帝都有這門生意。不過,要是錢被騙走就麻煩啦!先讓我一個人試試吧?”
班修拉爾帶著苦笑回答,壓低外套的兜帽走進小巷子。
“喂,那樣太勉強啦!你……”
嚮導慌忙探頭看著巷子,那裡卻已不見班修拉爾的蹤影。
“唉……馬上就不知道迷路到哪邊去了?還是說,他出乎意料地對帝都很熟?”
事實當然是後者。
班修拉爾靠著連嚮導也自嘆不如的知識穿越帝都暗巷,抵達工匠們居住的第二層。接著,他徹底像個工匠般,一一去敲各家工房的門。
治安惡化使得街上一片冷清,不過每一家打鐵鋪的訂單似乎都多到爆滿。班修拉爾成功得到一家新興工房雇用,分到一個放張床就塞滿的狹窄房間,不過總算鬆了口氣。
“話說回來,不管是什麼興趣,都可能有派上用場的一天啊。”
他將減少到最低限度的行李拋在床上,這麼自言自語。
打鐵是他從小就泡在城內打鐵鋪學會的拿手絕活,達人級的實力也不完全是個謊言。在故鄉的城裡,班修拉爾擁有領地打鐵鋪發出的真正證書。
(進行到這裡都很順利,總之,我必須平安出席神聖會議。在會議上被判死刑是很頭疼,萬一在開會前先被暗殺就更頭痛了。投宿旅館會留下行跡,在這裡躲到會議開幕前夕應該是最好的方法。再來,如果能趁工作空檔與各方接觸是最好,不過每一間工房似乎都很忙碌。說到打鐵鋪最忙的時期,當然是戰爭之前……真危險。)
班修拉爾僅脫下外套與上衣,躺在硬梆梆的床鋪上瞪著低矮的天花板。
床鋪雖窄,但身高不算太高的他並不覺得擠。他擔任光魔法教會法務部的法務官進行搜查時,也曾潛伏在比這裡更惡劣的環境中。
總之先以一名工匠的身分藏身於此,一邊收集情報一邊等待會議開幕吧!
做出決定後,班修拉爾感到一股睡意襲來。他可以聽見隔壁房工匠翻身的聲響,與偶爾穿越牆壁、從另一頭道路傳來的腳步聲。
當他即將在和平的氣息中入睡時——
某陣不尋常的聲響敲打著鼓膜。
班修拉爾赫然睜開雙眼,把覆在小窗戶上的木板微微打開一條縫。
(是數匹馬的馬蹄聲,而且這是……軍馬。)
自打鐵鋪工房透出的燈光微微照亮暗巷,一角隱約能瞥見一隊騎馬的人。他本以為是親衛隊在巡邏,卻聽到有人敲響他所在的工房大門。
班修拉爾將耳朵貼在牆上,親衛隊與工房老闆的對話斷斷續續地傳入耳中。
“……樣。這裡……有新人加入嗎?”
“……有啊。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在裡面。”
(哇,糟糕!那些傢伙打算進來,難道我的身分已經曝光了?)
要逃嗎?他一瞬間想著,但這時候逃走,他心裡有鬼的事就會曝光了,要放棄已經取得的工匠身分也很可惜。
班修拉爾決定裝傻到底,悄悄鑽進毯子底下。
沒一會兒,小房間的門就被人打開。
“嘿,親衛隊的人好像有事找你,出來露個臉。”、
“啊……有什麼事?”
聽到老闆的聲音,班修拉爾愛睏地回答。
一個人踩著堅硬的皮靴走進房內,微微一笑。
“哎呀,中大獎嘍!好久不見,班修拉爾大人。”
“……喂喂……為什麼偏偏是我現在最不想聽見的聲音?”
意料之外的熟悉聲音令班修拉爾渾身一震。他謹慎地拉下毯子,緩緩坐起上半身、瞇起眼睛凝視昏暗,看到門邊站著數名親衛隊員,那清爽聲音的主人則獨自往前站出一步。
他不可能看錯,正是修娜爾。
她早已拔出造型優美的單手劍,缺乏血色的嘴角浮現淡淡的微笑。
就算在這個節骨眼上,那宛如惡靈般的站姿也讓班修拉爾心痛不已。修娜爾開口說道:
“班修拉爾大人若打算偷偷溜回帝都,我認為你不會找貴族或下層的熟人幫忙,而會選擇這種手段。多虧我安排了對策,因為你是個不相信任何人的人。”
“真不愧是修娜爾!與妳為敵,不管做什麼都很吃虧。如果我爽快的投降,妳下手能溫柔一點嗎?雖然尖銳帶毒的風格也很漂亮,不過可愛的樣子也意外的適合妳。”
“你還是一樣擅長說些言不由衷的話呢。不必再東拉西扯了,能夠再見到你,我很高興。”
修娜爾臉上浮現含著劇毒的微笑,往前逼近一步。
背後的親衛隊員們以此為信號,也在這狹窄的房間裡生硬地拔劍。
班修拉爾迅速打開背後的木板窗,穿越小窗戶衝到屋頂上。
撲向外面時,班修拉爾撞上微微傾斜的石棉瓦屋頂,幾片瓦片掉了下來。
“哇、哇喔喔喔!”
“……!他逃出來了!放箭!”
埋伏在暗巷裡的親衛隊成員,發現班修拉爾在屋頂上的身影而大喊。
箭矢劃破空氣的聲音接連響起,班修拉爾拚命在屋頂上狂奔。
“可惡……!饒了我吧!我可沒什麼深藏不露的絕招!”
他不知在抱怨什麼,搖搖晃晃地跨越屋頂,從緊鄰旁邊的窗戶滾進同一間工房的隔壁房間。
“哇、哇啊啊!發生什麼事了!”
躺在床上的工匠大聲嚷嚷著,沒有理會他的班修拉爾直接把木板窗上了栓,然後衝向門邊,掏出一個金屬筒子用線串成的道具纏繞在門把上——這是他自製的魔法道具。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有個美女正在追我……喔!”
班修拉爾還沒說完,門就被用力往外拉。門把喀答作響,那股振動透過線傳到金屬筒,讓筒子開始回轉。金屬筒演奏出逼近可聽領域極限的高音,已發動的魔法對整扇門發出劇烈的衝擊。
“嗚哇!”
門外傳來男子被打飛的粗獷慘叫聲。
班修拉爾立刻來回看著門與木板窗,準備迎戰下一個敵人,但室外卻沉默了一會兒。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就在他喃喃自語時……
窗邊突然傳來驚人的破裂聲,班修拉爾與鐵匠回頭一看,一支戰爭用的鐵箭穿破木板窗,刺在床板上微微顫動。接著,有東西從飛箭打破的洞口丟了進來。那是個附有導火線約拳頭大小的球體 ——法崴姆之火。
“趴下!”
班修拉爾臉色大變的吶喊聲還沒消失,法崴姆之火就爆炸了。
隨著一陣鈍響,火焰包圍了房問。
火舌在轉眼問就竄過走廊,所有的窗戶都在片刻之後冒出火光。
大火延燒到整座工房,四處傳出隨即消失的短促悲鳴。
修娜爾來到巷子上眺望燃燒的工房。
她派部下看守工房全部的出入口,班修拉爾已無路可逃。
“法崴姆之火只會燒毀生體,等到一切燒光之後,再帶回一、兩樣證物就行了……或許什麼也不會剩下。”
她喃喃低語。如果什麼也沒剩下,對她而言會比較好。修娜爾凝視著燃燒的工房,彷彿至少想將這燃燒的火焰留在記憶中。
於是,工房所在區域全部燒毀的十五天後。
在終於召開的神聖會議上,並沒有出現班修拉爾的身影。
◆
“接下來,要宣布對神不利者的處分!”
神聖會議當天。
漫長的會議已進行到午休過後一段時間了。與會貴族們大多有些疲倦,但親衛隊的發言令他們之間掠過一陣緊張。看來皇帝打算心血來潮地制裁什麼人。
透過先前流傳的謠言,許多人都猜到了被制裁的人會是誰。
盛裝出席的貴族們抬頭仰望坐在圓形議場最深處的皇帝。御座設置在壯麗的階梯之上,背後的台座擺著鑲滿杏仁大小寶石的金色之書,皇帝陰沉地默默不語。 相對的,牢牢守在皇帝四周的親信們繼續負責進行會議。
在摩爾根的示意下,親衛隊員再度喊道:
“長久以來,神聖皇帝希基斯姆德陛下始終以慈愛與法對待萬民。各位必須以各位的方式、民眾必須以民眾的方式來回應陛下的愛。收到各位之中有人背叛這份信賴,意圖對陛下不利的通知,真是令人感嘆。這是對神的褻瀆——若有話要申辯就發言吧,特洛伊拜斯公爵賈斯頓·貝爾朱!”
追究責任的聲音在議場內響起,但是卻無人回答。
貴族們冒著冷汗,望向特洛伊拜斯公爵空為為的位子。
別說公爵本人,連原本該代理出席的班修拉爾都不見人影,這樣一來就沒有人敢冒著危險替他們辯護了。
如果連身為皇族的特洛伊拜斯公爵都遭到懲處,下一個究竟會輪到誰?貴族們只能噤若寒蟬地坐著。在一片不安的沉默中,位於帝都中央的千年樹之塔同時敲響每一座巨大的鐘。隨著那彷彿告知沉重命運的鐘聲,身穿男子禮服的摩爾根·夏耶以清晰的嗓音大喊:
“沉默即視為無意辯解。從這一刻起,特洛伊拜斯公爵的爵位、領地與所有財產都得還給皇帝陛下。若有人參與公爵的計劃,現在立即坦白!陛下將從寬處置。”
目光聚集在摩爾根身上的眾多貴族們隱隱露出驚訝之色。
反叛皇帝乃是大罪,即使不是直接與計劃有關,一般都會連當事者的親戚、朋友、知交一併處死。現在卻說要從寬處置,這是怎麼回事?
就像要回答眾人的疑問,這次換成年輕的皇帝平靜開口:
“朕的祖先曾說過,過於寬大的處置並非善行,反倒是罪惡的溫床。但是,朕仍決定違背過去的教誨。因為,我等還有強大的敵人未除。沒錯,那就是名為東方的惡靈!”
這番話說得威風凜凜,貴族們卻忍不住懷疑自己的耳朵。
東方?那個以“打仗也是白費功夫”聞名的東方?那不是一片與帝國建立了尚稱良好的外交關係的廣大祕境嗎?無視於貴族們的心思,皇帝的眼眸變得越來越亮。
“朕是神的僕人,也是法與秩序的僕人。這麼一來,那個不接受‘鳥之神’,輕視‘法之書’的森林種族,正是朕的敵人。不切開那片黑暗森林,帝國就沒有榮耀可言!‘法’的支配就無法完全!朕打算進行祖先們長久盼望卻沒有實現的東方遠征。”
議場內的人們都清楚地感覺到皇帝越說越興奮的變化。
他是認真的。圍繞在皇帝四周,以摩爾根為首的親信們也裝出受到這番話感動的樣子,甚至有人落下淚來。
就宗教上的立場來說,帝國的東方遠征的確可說是種必然。但是在這個認為神實際存在的世界上,宗教不僅現實又擁有濃厚的當地色彩,至今尚未發生過不顧現實,只以宗教論掛帥甚至掀起戰爭的例子。貴族們全都愕然無語。
皇帝拖著長長的毛皮大衣從御座上站起身,用力握緊拳頭叫道:“據說東方已經很久沒出現魔物,但水音·高發卻毀滅在魔物手中就是前兆。世界將從東方開 始崩潰,迎向毀滅的時刻!現在正是必須行動的時候,朕要在這個冬天之內燒掉東方!‘為世界建立秩序’!”
喔喔!親信們感嘆地喊著,遍布整個議場的貴族們卻只發出零星幾聲呼喊。
其中一名有力貴族鼓起勇氣,微微抬起頭開口發言:
“……陛下,過去沒有在隆冬作戰的前例。我等也想商量一下。”
他希望整理出貴族之間的意見.
從過去的慣例來看,這是個妥當的提議,皇帝卻猛然臉色發白的唾棄道:
“駁回!你也有見不得光的一面嗎?朕會派人問出來的,把他帶到河邊鞭打。”
愕然的老貴族立刻被帶走,然後再也沒有人出言反對。
皇帝輕輕喘口氣癱倒在御座上,摩爾根代替他往前站出一步,開始朗誦戰爭費用的分配。
明顯不合常理的要求接踵而來,令議場內充滿無言的悲鳴。
皇帝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茫然看著這一幕,喃喃低語:
“——有點累了。朕想見見阿妮耶斯。”
◆
“你居然做出這種荒唐的行徑,亞伍札·卡雷卡。”
在光魔法教會魔導師幹部齊聚一堂的幻想會議室裡,老魔導師萊茵索德沉重的指責。
亞伍札保持沉默。他讓德庫絲塔逃離教會的事立刻就被發覺,但其他魔導師知情時,已經無法追查到她的行蹤了。萊茵索德接著說下去:
“我們在帝都第三層發現,載著德庫絲塔大人逃走的馬車遭親衛隊劫掠一空的殘骸。雖然沒找到德庫絲塔大人,但據說現場找到了所有護衛的屍體。也有傳聞指出襲擊者是魔導騎士,多半是監視此處的親衛隊發覺她逃脫,因而叫魔導騎士加入追捕吧?那些被殺害的護衛是你的部下嗎?亞伍札,你至少也擺出一點哀傷的表情如何?”
“就算一臉哀傷,亡者也不會復活。另外,護衛並沒有全滅。”
“……這是什麼意思?”
萊茵索德有些不耐煩的詢問,亞伍札挺直背脊回答:
“雖然我沒有正式任命,但迪爾威爾應該也跟著隊伍。”
聽到他說出琉琉的名字,現場出現不知該說是失笑還是微怒的氣氛。
一名魔導師代表所有人的心情說道:“那個只有臉長得好看的廢物?”
“他也是我的部下。”
亞伍札冷冷說完後陷入沉默,萊茵索德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聽好了,亞伍札。你還年輕,或許會因為被解職而自暴自棄,但你的想法太膚淺了。德庫絲塔大人還有必須達成的使命啊。”
“——汝說的‘使命’,是討異母皇兄歡心嗎?”
聽見德庫絲塔的聲音突然響起,七名魔導師幹部全都倒抽一口氣回過頭。
幻想會議室的一角霹啪作響,一名少女就佇立在那兒。
她有著淡黃色的頭髮,一雙透明得不可思議的紫紅色眼眸。但她如少年般纖瘦的身軀不是穿著德庫絲塔的豪華白衣,而是黑底銀線刺繡的衣裳——是米莉安。
萊茵索德抱著不知是失望還是放心的心情挺直背脊,對米莉安說道;
“辛尼絲塔大人——不,米莉安·卡列思蒂雅大人。沒有想到您會過來,請原諒我的失禮。就連我也沒有察覺您入侵的瞬間,您的魔法實力進步了。”
“真的嗎?我的魔法真的進步了?和德庫絲塔相比,誰比較好……?我模仿得怎麼樣?有騙到你嗎?”
米莉安突然恢復平常的口吻,萊茵索德露出複雜的神情回答:
“因為米莉安大人自覺醒後還未滿一年,關於魔法方面,仍是德庫絲塔大人略勝一籌。不過,
由於您的才能和德庫絲塔大人相同且身心強健,成長相當快速……至於模仿,我完全上了當。”
、“是嗎?那麼我會學習更多魔法,變得比德庫絲塔更厲害。然後,我會替她‘繼續’活下去。”
聽到米莉安斷然宣言,萊茵索德一瞬間說不出話來。
登州他魔導師們同樣先是驚訝、困惑,既而感到不安。
她的眼神雖然堅強,卻太純潔無垢。這名少女真的理解自己在說什麼嗎?在一片沉默中,米莉安看著亞伍札說道:
“亞伍札之所以會放德庫絲塔逃走,是因為我的請求。我無意讓你們困擾,也不希望世界有危險。只是,我無論如何都很喜歡德庫絲塔……可是,如果她繼續待在這裡一定活不了多久。”
聽到她說得如此直接,魔導師們不禁無話可答。少女直率地問著:
“被組裝進‘七賢者的御座’之後,真的會失去心嗎?”
她突然提出光魔法教會的祕密,令魔導師們吞吞吐吐起來。
“那個……”
“是真的,辛尼絲塔大人。”
亞伍札冷冷地回應。他的語氣雖然冰冷,聲音卻很真摯。
米莉安垂下眼眸,再度抬頭仰望萊茵索德。
“……如果失去心,我會很為難——如果我好好努力,你們能想想辦法嗎?”
萊茵索德低下頭,直盯著她透明的雙瞳。這天真無邪像個幼兒般的少女,在眼眸深處有某種意志讓他心中一凜。
那是一種令人背脊生寒的覺悟。
是被戰鬥種族艾爾·烏魯其亞養育的米莉安所擁有的堅強,是她曾見過的生死數量培育出的力量。在與德庫絲塔截然不同的地方,她同樣過著時時搏命的日子一路生存下來。
她不是區區的小孩子,或許真的能達成某些事物。
萊茵索德直覺地想著,甚至有種奇妙的感動。他緩緩開口:
“……我等也會每天‘努力’改良‘七賢者’,抱著表面上遭到解職也要繼續研究‘七賢者’的覺悟……或許……有辦法解決。雖然無法跟您約定一定能辦到……”
“那麼,我也會努力的。”
米莉安淺棧一笑,悄悄握住萊茵索德的手。
“請幫助我。”
那聲目光相對時的呢喃,令他感到自己生鏽的心在顫抖。
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女不惜賭上性命也要達成某些事。既然她發自內心的求助,他又有什麼理由不獻上這把老骨頭。萊茵索德懷著淡淡的滿足感跪下來,垂下了頭。
米莉安輕輕碰觸他的肩膀,依序握起其他魔導師的手。
原本面有難色的魔導師們被米莉安握住手,真摯地請求他們幫忙之後,個個都不可思議地老實點了頭。
那種心靈上的轉變宛如魔法,卻絕非魔法可以強迫的。
七名魔導師都平靜地垂下頭之後,萊茵索德再度開口:
“米莉安大人的這份決心非常崇高,對於您的覺悟,我等一同祝賀……”
他正要往下說,神經末梢卻感受到異常狀態。
包括米莉安在內的其他魔導師也抬起頭,光魔法教會本部有了狀況。
女魔導師走到幻想會議室一角,撿起掉在那兒的小鈴鐺。她將發出清脆鈴聲的小鈴湊到耳邊,來自外界的通訊便竄入耳中。
女魔導師臉色大變地環顧眾人。
“緊急消息!神聖會議已經結束,會中除了認可親衛隊、限制貴族權限、決定東方遠征之外,似乎還同意只有皇帝能與血親結婚——皇帝陛下表示想見德庫絲塔大人,正朝這裡前進。”
聽到這些糟糕透頂,但在某種程度上已能預測的決定,魔導師們全都苦著臉面面相覦。話說回來,皇帝還不知道德庫絲塔已經逃走的消息嗎?
收到魔導師們複雜的目光,米莉安輕輕點頭。
“我去見皇帝、別擔心,我長得和德庫絲塔一模一樣。”
說完之後,米莉安突然一臉不安的補充:
“……我和皇帝見面的事不要告訴卡那齊,他一定會反對的。”
◆
至於卡那齊本人,他正沉浸在淺眠中。
放德庫絲塔逃走的事曝光之後,他和米莉安、亞伍札分開,在被趕回自己的房間時體力到達了極限,再度獰然失去意識。
(糟糕,我現在還不能死!不回去不行。)
卡那齊半在夢中的世界飄蕩,不知該如何是好。
幾乎已被劇毒腐朽的身體不聽使喚,自痛苦中獲得解放的意識想要立刻消融於無形。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會夢到空。
“……你是我記憶中的卡那齊吧?為什麼你可以用那種姿態出現?”
在白色的夢中,空更加蒼白的身影閃過視野,他又在說些亂七八糟的話了。
卡那齊很厭煩地回答:
“閉嘴,笨蛋!因儿你總是這樣胡說八道,才會是個笨蛋。聽我說,笨蛋!你給我聽清楚了,笨蛋!一開始是班修拉爾,然後是皇帝陛下,抓住你的對手人選也太糟了吧!這是在找死嗎?我就快死了,到底要怎麼救你回來啊!”、
就算他試著大喊,夢中的空也不會回答。
難得見面,卡那齊趁這個機會一股腦兒的抱怨起來:
“基本上,被發狂的皇帝綁架這種悲慘狀況通常只存在於想像裡,只不過談到你的時候就不能這麼想了。你絕對又說了什麼蠢話吧?一定沒有任何人和你來往,處在超微妙的立場上吧!?聽好了,對你而言是絕對需要我的。不管是什麼蠢話我都會聽你說,然後在你頭上狠狠敲一下,快給我回來!你是不死者吧?快用點神奇的本事回來啊!”
卡那齊在夢中依然大肆抱怨,突然聽見一個生鏽般的粗啞嗓音傳來。
“卡那齊·山水,你死了嗎?”
他吃驚地睜開眼睛,視野內浮現一張熟悉的臉。
那是個相貌嚴厲的壯年男子,有一雙絕不會錯認的藍眸。他正是東方議會的議長。
“不,還沒……死,議……議長,你怎麼在這裡?傷勢已經沒大礙了嗎?”
議長伸手制止試圖下床的卡那齊,在他枕邊的椅子上坐下,用厚實的大手掌敲敲戰勝紀念儀式時被箭射中的肩膀。
“我和你不中樣,健康得很。現在只是還有些刺癢,這幾天就要出發回到東方了。”
“這樣嗎?”
卡那齊心情複雜的回答。
戰勝紀念儀式時,他救了前來帝國協商,要求自東方退兵的東方議會議長免於暗殺。當時的戰鬥令他疲憊不堪,在事件解決後當場昏倒,接下來的事只能透過轉述得知。
雖然聽說議長也受到光魔法教會的保護,但被東方人憎恨的卡那齊只是將借來的劍透過別人歸還,並沒有直接去見議長。
隔了一段日子不見,議長臉上浮現意外隨和的笑容繼續說道:
“你都躺在床上的話應該還不知道,前陣子的神聖會議上,皇帝決定遠征東方——不過,魔導師們似乎反對這場戰爭。這的確是場沒什麼益處的戰爭,因此魔導師們來找我擔任談判者,以便在盡可能減輕被害的情況下分出勝負。他們還說,為了在東方與皇帝之間協調,會派護衛隨我逃回東方。我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帝國與東方即將交戰。
這個事實深深傷害了卡那齊,幸好議長的口吻非常冷靜。
只要這個人回到東方,一定會設法解決的,議長足以讓人這麼認為。卡那齊寡言地低下頭。
“……祝你旅途平安。”
“你要一起走嗎?”
“啊?”
這突然的提議令青年抬起頭。
議長皺起眉頭訓道:
“別發出那種驚愕的叫聲,真是個輕率的男人。我在問你要不要一起走?”
“可是——我等於是造成東方遠征導火線的人……”
“這是沒錯。不過,你不想回去嗎?”
議長打斷他吞吞吐吐的話,讓他一臉茫然。
可以回去!可以回到東方!不只和議長同行,還有護衛相隨。
路上當然會有危險,但突然帶著真實感的故鄉在卡那齊腦海中復甦。
那片幽深恐怖的森林、水的氣息、連刀都插不進去的石壁,以及說話腔調非常柔和的人們,就連天空的顏色都和帝都不一樣。好想回去!這樣的心情早一步滿溢而出,卡那齊開口說道:
“……我想回去。”
脫口而出之後,卡那齊忍不住心痛起來。這話是誰說的?自己明明已經沒有資格愛著東方了。
不知道是否察覺他蒼白的臉色,議長如此說著:
“我想也是。這裡的醫療院你應該住不慣,有達人位階藥師同行的旅程是很有吸引力的。關於你犯的罪,我這次就暫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回到東方吧!” 他的言語多麼強力又溫柔,令卡那齊說不出話來。
青年也無法逞強,煩惱到最後才勉強擠出了一句話。
“……為什么?”
爲什麽這個人如此寬容?
議長以前曾明確地說過,不會原諒卡那齊的作為。
面對他的問題,議長點點頭拿起靠在椅子旁的東方劍。
“我單純以一個人的身分將劍託付給你,而你以劍回應了我。但身為東方議會會長的我絕不會原諒你。不過做為一個人,我必須向你道謝。要制裁你的人不是我,而是東方的大地。看著東方的森林,聞聞土壤與水的氣味,然後捫心自問你是否有罪吧!如果你心中有陰影,那就以故鄉為死亡的場所作個了斷。你應該有這種程度的氣魄,不對嗎?”
就算被這麼問,卡那齊也無法回答。
他壓下那股既像難為情又像心痛的心情,設法挑選適當的言詞。
“議長……這番話讓我感激不盡。但我並不是那麼好的人,也沒有那種氣魄。只是因為死不掉才活著而已,真的只是這樣。我……不是你所說的那種人,你所說的是理想……你的理想。不過現在——我也有我的理想。”
卡那齊說出口之後用力閉上雙眼。
他的身心都在顫抖,對於事到如今還在談論理想的自己打從心底感到羞恥。
然而,這份心情是眼前的人賦予他的。不知為何,青年覺得議長好像在說“妳還可以談論理想”。他設法睜開眼睛。
議長正筆直地注視著他。
努力回望的卡那齊開口說道:
“……我想活得像你所說的一樣,我想回到那裡去。”
議長鄭重地點點頭。他沒有取笑卡那齊,而是立刻自椅子站起身。
“——好,那就決定了,一準備好就立刻出發。時間拖得越久,逃離帝都的可能性就越低。”
聽議長一說,卡那齊非常擔心空和米莉安。
那兩個人的立場都無法輕易離開帝都。
卡那齊下了床,吞吞吐吐地提道:
“——不好意思,在出發之前……我還有一起旅行至此的同伴……”
“喔,你在這種狀況下還結交了同伴嗎?那就和同伴們好好商量,看往後要怎麼做吧!”
“謝謝——……呃,雖然問題很多,但他們都是好人……應該是。”
卡那齊一反常態的含糊說著走向房門時,察覺門後的氣息——有人待在門外。
因為感覺不到危險,他比個手勢制止議長,悄悄打開了門。
站在走廊上的人是亞伍札。
卡那齊鬆了口氣,正要走出去時,亞伍札面無表情的將他推回房內。
“卡那齊,你別離開房間。”
“亞伍札,德庫絲塔的事已經不要緊了嗎?米莉安在哪裡?我有話要和她說。”
“……她正在準備當德庫絲塔大人的替身與皇帝見面。皇帝一行人即將抵達這裡,萬一撞上就麻煩了,你待在房間就好。議長,請你也回房吧。”
因為太突然,卡那齊一瞬間不明白這是什麼情況。
但他立刻想起皇帝曾向德庫絲塔求婚一事。
(米莉安代替德庫絲塔和皇帝見面,代表她又會遭到皇帝逼迫……不,不對,十有八九一定會出現更糟的情況!)
正確的體認事態發展後,血液直衝腦門,一股極度惡性的暈眩襲向卡那齊。他臉色慘白的抓住牆壁,竭盡全力喊道:
“等一下,亞伍札!這我可沒聽說過!什麼替身!”
“你沒聽說是因為,米莉安大人親自要求大家別告訴你。看你這副樣子,我深深感到她的決定是正確的。”
亞伍札的冷酷裡帶著幾分無言,議長覺得有些好玩地看著卡那齊。
“卡那齊,你所說的同伴是女的?”
“不是!”
卡那齊咬牙切齒的否定後,議長露出一點同情之色。
“……是男的?”
“也不對!”
亞伍札沒理會一臉不明所以的議長,聳聳肩說道:
“放棄吧!你只能像個男子漢把事情交給米莉安大人,然後等著她回來了。”
◆
“歡迎蒞臨教會,我們的驕傲,神聖皇帝陛下。”
這是個安靜到沉重的夜晚。
首席魔導師萊茵索德一手提著方形提燈,深深低頭致意。他背後亮著點點燈火的光魔法教會本部雙塔,在黑暗中呈現雪白的壯麗。
寂靜之中,不時摻雜著馬匹的嘶嗚聲。
“不必來那套繁文耨節,阿妮耶斯在哪裡?”
皇帝神色獰惡地問道,身邊帶著彷彿跑錯地方的重裝騎士。
那是穿著怪異鐘甲的抗魔導師部隊——魔導騎士。儘管過去曾有魔導師幹部遭其殺害,萊茵索德臉上卻連一絲不悅之色也沒有。
“——容我為您帶路,皇帝陛下。非常惶恐,德庫絲塔大人身體微恙,目前正在沉睡,還請您寬大為懷。”
聽到負責帶路的萊茵索德這麼說,親衛隊員們交換著視線。
他們懷疑魔導師們是故意用藥物或魔法讓德庫絲塔沉睡,好減弱皇帝的興頭。但皇帝本人什麼也沒說,只是目光炯炯地加快步伐。
一扇接一扇的門在眼前打開,皇帝被帶往比儀式當天更深入的地方。
來到那扇有著玫瑰藤蔓門栓的可愛門扉前時,應該是魔導騎士隊長的男子,畢恭畢敬地向皇帝建議:
“恕我惶恐,陛下,您絕不能有個萬一。雖然這樣有失風雅,還請您帶我一起進去。”
“萬一?難道你想說阿妮耶斯會對朕不利?這怎麼可能?別把你的愚蠢念頭一一說給朕聽,只是浪費思考時間罷了!”
皇帝拋出這句話,魔導騎士深深一鞠躬後陷入沉默。
在一片沉默中,女魔導師伸手撫摸門扉。她沒做出開鎖的動作,描繪著藤蔓玫瑰的門扉卻吱呀一聲緩緩朝內開敔,皇帝等不及整扇門打開便踏入室內。
“阿妮耶斯。”
他呢喃的聲音在顫抖。
圓形房間的牆上整片刻著烏兒起飛的花紋,自天花板垂下數重的輕紗。他撥開如雲霧般遮蔽視野的薄紗走向中央,終於來到附有天蓋的圓形床鋪旁。
枕邊的香爐流出濃郁甜美的焚香,他要找的少女就在下面沉睡著。
由白色織物與厚重金飾妝點的少女——德庫絲塔。
皇帝眼中甚至浮現感動的淚光,跪在床鋪一角。
“阿妮耶斯——朕終於見到妳、終於可以拯救妳了。真可憐……是那些魔導師讓妳昏睡的吧?因為妳既無知又愚昧,才會像籠中鳥一樣被豢養著,在這世界上能夠拯救妳的人唯朕而已。”
皇帝藏不住興奮的低語著,同時伸手放在少女頭側,柔軟的床單隨之下沉,少女微微睜開眼睛。罕見的紫紅色眼瞳緩緩搖曳,映出皇帝的身影。
“異母皇兄。”
她回應的呢喃,的確也屬於皇帝所知道的德庫絲塔。
他臉上浮現神經質的抽描笑容,撫摸著少女的臉頰。
“喔喔……朕的聲音打破了魔導師們的惡毒技倆嗎?妳可以放心了。”
皇帝的聲音從不安定的搖蕩轉為陶醉,他親吻少女的額頭,接著是柔軟的臉頰。最後,當他用顫抖的手指滑過少女纖細的下顎、正要接吻之時,少女小聲的制止。
“等等。”
聲音雖小,皇帝卻錯愕地爬起來注視著她。
他的眼眸中再度浮現近似瘋狂的憤怒。
“為什麼?為什麼妳要命令朕?”
他含怒的語氣令少女眨眨眼。她緩緩從床鋪上坐起身,仰望著皇帝。
“不是命令。吾只是想問,為何要做這種事?一般來說,普通的兄妹是不會這麼做的。”
聽到她天真無邪的話語,皇帝煩躁地回答:
“就是因為這樣,妳才如此愚昧。為何接近神的皇帝有必要普通?”
“多半是因為……普通比較幸福。”
少女微微歪著頭回答,他忍不住瞠目結舌。
皇帝啞口無言,數度語塞之後探出身子大喊:
“幸福?妳來談幸福?難不成妳現在覺得很幸福!?”
“……吾時時都是幸福的。”
少女思索了一會兒後深深點頭,態度中毫無說謊的跡象。
臉色慘白的皇帝用力抓住她的雙肩,咆哮般繼續說道:
“妳被騙了!妳被騙了,阿妮耶斯!那群可惡的魔導師竟連妳的心都破壞了。聽好了,妳不可能幸福的!純種的修爾文家是只為了提升魔法力,像家畜般不斷配種的一族!不只如此,妳的母親甚至被迫與丈夫分離以配給朕的父親,在妳出生之後就死於暗殺喔!?”
聽到皇帝的話,少女的眼眸中終於出現一抹搖曳的不安。
這反倒讓他鬆了口氣,沉醉在自己的訴說中:
“妳和朕一樣,阿妮耶斯。在這廣大的世界上,只有朕能了解妳的心情。因為我們擁有同樣的孤獨!朕的母親為了政治聯姻而嫁給父親,隨即又在父親的一時興起之下遭到冷落。我們被趕到鄉下,每天過著煩惱食物的日子最後凍死。不只這樣,一沒有適當的繼承人,帝都的使者就突然出現,說朕是下一任皇帝!”
說到此處,皇帝吐出一口氣。他的眼眸中,摻雜著與憤怒等量的恐懼。
不,不如說那份恐懼更加根深柢固。為了忍受難以承受的恐懼,於是皇帝選擇憤怒。依然被過去幻影囚禁的他大喊著:
“被帶來帝都之後,朕最先看到的就是爭奪皇位失敗者的處刑!每天、每天淨是處刑!自那之後,朕就常常夢見處刑,夢見滿臉是血的親戚現身,詛咒著下一個人就是你!沒錯,朕沒有魔法力,即使身為皇帝,卻對世界的真實一無所知。只是個小毛頭的朕,若情況稍有變化就會被廢掉。如此無力的朕,要如何在這個魔窟存活下來?”
“……吾不知道。”
“朕知道,阿妮耶斯。朕無法像妳一樣無知!朕不斷涉獵知識,越多越好,即使只多一點也好!人的知識總有一天能勝過魔法!”
因為喊得太用力而喘不過氣來,皇帝調整了一會兒呼吸。
他低頭看著少女,她正垂下淡黃色的睫毛,彷彿心懷憂傷。
或許是被少女的模樣勾起同情心,皇帝的聲調變得柔和了點;
“讓我們在一起吧,阿妮耶斯。朕改了法律,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朕就可以保護妳。朕也要改變世界,首先除掉企圖謀奪皇位的惡徒,然後朕將成為神,只要成為神就什麼都不必害怕了。亡者的夢也會消失,誰也無法再傷害朕。”
當皇帝終於說完,少女才悄悄抬起視線。
她的眼眸中已沒有剛才的不安,少女望著他輕聲說:
“……會夢見亡者,是因為亡者沒有乾透。”
“沒有乾透……”
這異常栩栩如生的字眼,讓皇帝有些措手不及。
當他找不出適當回應而僵住時,少女點了點頭。
“因為,殺人之後必須盡可能加以埋葬,無法辦到時就得在心中埋葬對方。至於做法,首先在入睡前用一點時間在心中想像墓地,然後挖土。不斷挖著、挖著,直到可以好好埋葬亡者。如果知道對方之名,就為它刻下墓碑。一切都在心中進行,持續到不再夢見亡者為止。亡者不再出現在夢中之時,那就代表屍體已經乾透了。吾是這麼認為的。”
雖然她說得結結巴巴,皇帝卻什麼也無法回答。這段教學簡直就像家庭料理的食譜一樣,聽起來異樣的寫實。
皇帝重新看著少女。室內很暗,唯一的光源只有枕邊的一個燭台。搖曳的光芒映照著少女,她的確有著自己熟悉的臉孔。不,她似乎比記憶中健康了些。最重要的是,她眼中的光芒不同——沉靜卻明確地閃耀著。
“阿妮耶斯,不,妳是……?”
“吾殺了很多人,但也全都埋葬了。”
聽到少女這麼說,這次他真的啞口無言。
話說回來,這位青年皇帝雖然傷過人,卻不曾親手殺過人。
少女再度微歪著頭,思考了一會兒之後展開雙臂。
“看來汝所恐懼的事物很多哪……吾可以碰汝嗎?”
“……可以。”
皇帝半無意識地回答後,少女在床上爬著靠過去,用力抱住他的身軀。皇帝對她的擁抱也無法做出反應,只是茫然地注視著半空中。
“皇兄。”
少女靠在他胸前呢喃,一股不可思議的溫暖在皇帝禮內自她呢喃的胸前一帶擴散開來。他無法承受宛如痛楚般蔓延的溫暖,低頭望向她。
於是少女也抬起頭,用讓他安心的聲調說道:
“一起睡吧!當汝醒來時,恐懼一定會減輕一點。”
◆
對卡那齊而言,絲毫無法成眠的一夜已迎向黎明。
米莉安正在與皇帝見面,而且還是裝成德庫絲塔的模樣。
他光是想到就坐立不安。卡那齊很想踹破房門,拎著米莉安的衣襟把她拖出來,事情卻沒有簡單到他可以付諸實現的程度。
事實上,就算他真的動手也不可能成功吧?皇帝帶著一大堆護衛前來,光魔導師們也努力不讓皇帝方面的人得知卡那齊與米莉安的存在。
(基本上,這是她自己的決定。)
待在可以監視光魔法教會本部正面的房間內,卡那齊沉鬱的思考。
米莉安這個少女,某些部分很天真無邪,有些部分卻果斷得可怕。
一旦決定要做的事,她無論如何都會辦到,沒有旁人插嘴的餘地。
即使明白,卡那齊還是很不安。米莉安總是果斷地向前衝,很可能突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碰到危險,令他擔心不已。
可能的話,他想陪她同行、不想讓她碰到危險,至於別的男人想對她出手更是免談。
(我是她爸嗎……)
卡那齊將沉重的頭靠在窗框上,心中不斷煩惱著。
清晨的大氣透過微微打開的木板窗縫隙緩緩流入屋內,他突然察覺大氣中出現新的聲音,立刻眼神凌厲地爬起身。
青年瞇起眼睛透過木板窗的縫隙看去,正好看見教會的玄關正門打開。
黎明才剛來臨,四周一片寂靜。
青年皇帝踏著沉穩的步伐,在寂靜中走出教會。
一看到皇帝堂堂現身,卡那齊胸中掠過一陣刺痛。那是種近乎憎恨,更加純粹的痛楚。
雖然光看著他就感到難受,但別開視線也令人不快,於是青年還是狠狠瞪著他。
一點也沒感覺到卡那齊的視線,皇帝在魔導騎士的護衛下回到馬車。當馬車門打開時,他才發現那輛馬車不是皇帝專用的車輛。
車上已經有乘客坐在裡面了。
那是個遠遠望去依然特別蒼白的不可思議人影。
(——是空嗎!)
卡那齊直覺判斷,忍不住探出窗外。
白色的人影自馬車內伸出手,彷彿在迎接皇帝。那搖曳的白影是他熟悉的詩人長抱,一頭筆直的白髮延伸到肩頭,的確是空沒錯。
(那傢伙……不是被皇帝擄去關起來了嗎!?)
光從遠方來看,空還是一如往常。皇帝看到他之後微微加快腳步,他一邊上車一邊與空交談,
兩人融洽的模樣可說是談笑風生。
別說被關起來,空甚至沒有遭到拘束的跡象。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卡那齊無法理解這個情況,愕然地呆住了。
他突然想起空很擅長說謊。
空是用謊言操縱皇帝嗎?還是說——難道……他騙的人,是我們……嗎?)
卡那齊心中第一次出現這種懷疑,無意識地握緊了襯衣的襟口。
在青年注視的馬車之中,空沉靜地向皇帝問道:
“您與德庫絲塔大人的相會還順利嗎,皇帝陛下?”
“德庫絲塔?你說她?也罷,朕很滿足,暫時可以好好入睡了。”
皇帝平靜地回答,但有一瞬間露出諷刺的笑。他深深坐進鋪著天鵝絨的座椅裡,確認皇帝身上沒有平常的不安定之後,空揚起唇角露出毫無意義的笑容。
“原來如此。既然能讓陛下獲得心靈的安寧,德庫絲塔大人的確是適合成為皇妃的人選。”
“沒錯,能夠確認這一點真是太好了。婚禮還是不必太急,朕想盡可能辦得盛大一點。若與東方遠征的戰勝慶典同時舉辦,那豈不是很有戲劇效果嗎?”
“東方遠征結束後,皇帝應該已成為完全的神。屆時舉辦的婚禮將成為世界重生的祝賀吧?陛下會與皇妃殿下一起,第三度建立世界。”
空的話語令皇帝心滿意足地浮現微笑。馬車盡可能平穩地前進,不過還是有微微感到搖晃的時候,皇帝瞥了空的腳一眼。
“你的腳還沒治好啊,摩爾根也真過分。”
“嗯,總比被切掉雙翅的烏好得多。”
空臉上掛著淺薄的笑容,雙腳都包著白色的繃帶。
為了不讓他逃走,皇帝他們選擇了比半吊子的拘束更有用的手段。
空並沒有特別覺得痛的樣子,不過在馬車離開教會本部時,他的目光就像在尋找什麼似的朝本部那邊游移。
3 扭曲的位置
帝都第一層的大街上,蘭格雷與他的部下在群眾中筆直前進。
平常練是擠滿了人的街道,如今行人卻紛紛避開。
因為他們穿著親衛隊的黑色軍服。
“……他們大概以為,親衛隊所有成員都熱中於‘沒收財產’吧?”
一名從以前就跟著蘭格雷的部下小聲地說。
蘭格雷既沒有看他也沒看向四周,只是繼續往前走,一頭灰髮在背後躍動。
“這麼想也沒有問題,沒收財產是我們接下的正式任務。魯傑,不好意思,你先去分部提出報告。我要直接到本部去。”
“……遵命。”
聽到長官毫不留情的回答,部下難過地垂下眼眸離開了。
蘭格雷獨自一人在一看到他就逃進小巷子或住家內的民眾之間默默前進。他原本是巡察廳的軍人,由於達成奪得空——更正,是不死者的特殊任務,表現受到肯定,因此被編入皇帝親衛隊中。
一板一眼的蘭格雷不會做出劫掠他人中飽私囊的事來,民眾卻無從得知。自遠方高塔灑落的人工照明,令這條巨大建築物裡的街道看來很扁平,在蘭格雷視野前方的灰色大道緩緩畫出弧度。
他看見一個工匠站在昏暗的轉角,輕輕揚手打招呼。
“嗨,小格雷。”
那異樣熟悉的聲音,令蘭格雷的表情微微一僵。
但他什麼話也沒說,快步經過工匠身旁走進巷子。
帝都的巷子穿越建築問的縫隙,通過中庭,呈立體交叉狀無盡延續下去。他在錯綜複雜的街道上快步行進,一直走到堆滿廢棄日用品的小巷盡頭,終於回過頭去。
果然,班修拉爾就站在他的身後。
“嗨,別裝作視而不見裝那麼久嘛,我還以為我的跟蹤技巧太厲害了。”
一路跟來的他笑咪咪地開口,但蘭格雷的太陽穴浮現青筋。
“班修拉爾卿,你為何會在這裡閒晃!我可是受到本部嚴令,一發現你就格殺勿論!”
蘭格雷揪住班修拉爾的衣襟一把拉過來,發現對方的臉色猛然發白。即使沒有血色的臉龐扭曲起來,班修拉爾還是在開玩笑。
“嗚……住手住手。我最近變得很纖細,把我當成千金小姐對待吧,拜託。” 蘭格雷毫不理會他裝出的唸心樣子,目不轉睛的盯著他。
發現班修拉爾的虛弱並非在演戲之後,蘭格雷扶著他在壞掉的椅子一角坐下。
“——看來你被打得很慘。”
班修拉爾坐下之後喘了口氣,拉開工匠的上衣給他看看。
“算是吧。說是這麼說,對方可是扔了法崴姆之火進來,光是能夠活著就可喜可賀嘍。你看,都是多虧了這個。我以你的上衣為藍本,在裡面裝設冷卻系的魔法陣,以及等同一人份的振動。法崴姆之火只會燒毀生體,所以只要抵消生體散發出的振動就不會被火舌波及。再來只要等到冷卻之後,火焰也沒哈好怕的。哈哈,我本來是這麼想,結果房屋的新梁柱著火,屋頂塌下,我差點就被壓死了。”
蘭格雷謹慎地聽他說明,在半途中微微揚起眉頭。
“——如果我記得沒錯,我應該沒給你看過上衣才對?”
“不好意思,我之前拜託修娜爾偷偷拿了過來,就是裡面繡著有夠沒品魔法陣的那一件。”
聽到班修拉爾這番臉色壞人也壞的發言,蘭格雷的臉龐一陣抽描,壓低音量吶喊:
“那是魔導騎士正式的戰鬥服!一點也沒加入我個人的品味!”
“嗯,你對服裝的品味很怪啊,所以才沒辦法從事穿著制服以外的職業。不過,只有親衛隊這個選擇不值得稱讚,你和你的部下都會變得不幸喔。”
他開玩笑的語句裡摻雜著對親衛隊的批判,令蘭格雷的目光倏然變冷。
“——班修拉爾卿,你跟我接觸究竟有何盤算?依理由而定,我會殺了你。”
班修拉爾看著蘭格雷戴著手套的手搭在劍柄上。他的慣用手蘊含著非常冷酷的意志。毫不迷惘、充滿機能性——卻有一點重感情。
他決定在那份重感情上下賭注。
一邊感受到沁骨的殺意,班修拉爾一邊輕聲說道:
“吶,小格雷。你就辭掉什麼親衛隊,和我一起走吧?”
空氣霎時凍結。
以反叛者之身遭到追殺的班修拉爾,他會邀請蘭格雷去做的事只有一個——叛亂。
蘭格雷以極為冷酷的眼神貫穿他,低聲呢喃:
“——這是大逆罪,班修拉爾卿。”
“我知道啊?”
班修拉爾簡短地回答後露出笑容。他不顧一切,毫無防備。
不知怎地,他覺得即使這樣蘭格雷也不會動手。
或者說,即使死在蘭格雷手裡也無所謂。
即使被殺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的提議是在強人所難。
看到班修拉爾以異樣爽朗的表情抬頭看著自己,蘭格雷發出呻吟。
“那麼你可知道我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讓自己的部隊被編進親衛隊裡?”
“不知道。你的部隊總是被當成重要機密對待,直到我們在凱基利亞重逢之前,我就連你在哪裡都不清楚。”
“——我會和你重逢,是因為我的部隊被廢了。否則的話,我們一生都不會再相見。”
蘭格雷的臉色轉為蒼白。因為回想起陰暗的過去,他快速地說:
“自光魔法教會學部畢業後,我加入了騎士團,在歷經幾個分隊後,獲選為魔導騎士的候補,那是專門針對魔導師強化戰鬥的全新騎士團。訓練雖然辛苦,成果卻很出色。經過一再的特殊訓練後,部隊所有人都完美學會了針對魔法的戰鬥術。光是一支部隊,就擁有殲滅一、兩個魔導師據點的能力。我奉命擔任這支部隊的隊長,但是——最後獲得正式採用的,卻是穿著笨拙蹬甲的重裝部隊!”
曾在謠言裡聽過的消息,令班修拉爾微微揚起嘴角。
“原來如此。獲得正式採用的重裝部隊鐘甲,不需要特殊訓練就能穿著嗎?”
“沒錯。只要有鎚甲就能量產魔導騎士部隊,他們就是這一點獲得肯定。”
“哈哈,就算能量產,交給不熟練的傢伙操作兩三下就會把鐘甲弄壞,肯定很花錢。不如成立像你們這樣的少數精銳部隊,效率會好得多。唉,不管什麼地方都有無能的上司啊。”
面對他輕鬆的微笑,蘭格雷一瞬間陷入沉默。
當他再度開口時,聲音已冷靜了不少。
“——但軍部並不那麼認為。我們成了多餘的部隊,因為有能力所以無法捨棄。卻又不能和正規部隊一起使用。只要一有機會,上級就試圖廢掉我們,派給我們的任務總是既危險又困難。”
“……我想也是。然後你為了拯救部下們,即使一再抽到下下籤還是拖著部隊往前走,直到拿到今天的地位嗎?”
班修拉爾喃喃說著,這次蘭格雷沒有回答。
這個猜測大概是正中紅心吧。班修拉爾嘆口氣。
“吶,蘭格雷。雖然這段故事相當賺人熱淚,但這樣下去真的會哭喔。到我這邊來吧,等到體制推翻之後,親衛隊可是會解體的,一個不好還可能送命。”
班修拉爾說完後看著他。
蘭格雷也回望過來。
他嚴肅地判斷對方心懷什麼念頭,想要說些什麼。
他的這份正直,曾讓過去的班修拉爾覺得擔心,也嫌煩人。
不過,現在的他已經很清楚該怎麼做。
只要由自己背負就好,——由自己來補足蘭格雷性格上缺少的陰險就好。
他只要用理性、算計、傲慢與任性妄為來命令蘭格雷就夠了。
讓蘭格雷因為笨拙而走上自滅之路太可惜了。
蘭格雷很能幹、很有趣,而且是他的朋友。班修拉爾笑著開口:
“過去我認為,自己是個不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能活得很有趣的人。不過,我好像錯了。要彼此開玩笑談笑著,似乎需要最低限度的生活、能夠自由說話的身分,以及逗別人發笑的氣慨。然而這個世界正失去這些,正朝失去的方向前進。太無聊了——所以,我決定顛覆一切。我要找回我認為有趣的世界……和我一起動手,蘭格雷卿。在我建造的世界裡加上認真與驕傲這些元素吧。”
聽他以過去從不曾有過的自然語氣說道,蘭格雷先是驚訝,接著安心,最後似乎生氣了。
蘭格雷用力咬緊牙關,在一番掙扎之後發出吶喊:
“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出這些話!你家境好!又有才能!卻整天只顧著玩樂!如果你一開始就有這種自覺,能夠拯救多少人!?你以為一直以來,我都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看著你!”
說到這裡,蘭格雷激動得一時語塞,別開臉龐。
他搭在劍柄上的手,就像在哭泣般顫抖個不停。班修拉爾呆愣著眨了好幾次眼。
(什麼,這傢伙……真的這麼喜歡我?)
班修拉爾突然親身感受到蘭格雷的友情,覺得有些尷尬。
他壓下那令人坐立不安的心情,搔搔腦袋。
班修拉爾一直都毫不在乎別人好惡與否,隨心所欲的活到今天。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對蘭格雷正直的眼神心懷憧憬。
像這樣的自己,實在沒資格接受蘭格雷真摯的友情。
(雖然沒資格,既然已經受到他的喜愛……我只能從現在起變成一個大人物了。)
他隨著一聲嘆息做出決定,猛然低頭道歉:
“過去的我真的是個大笨蛋……對不起。”
他低著頭,感到蘭格雷傳來極為困惑的氣息。
如果現在抬頭,生性害羞的蘭格雷一定會很尷尬吧?班修拉爾首度發自內心為他著想,等待了一會兒。
當班修拉爾估算時間差不多抬起頭時,蘭格雷已轉身背對他。
“你走吧。看在過去友情的份上,我會忘了今天的事。”
留下這句話後,蘭格雷消失在小巷的陰影中。
班修拉爾默默地目送他離去,等到對方身影消失後輕輕吐口氣。這動作令他全身痛了起來,冷汗自太陽穴流下。
因為既沒有體力追上去,現在也不是時機,班修拉爾喃喃自語: “真沒辦法,到此為止了……先回到那女人那邊一趟。”
◆
“基斯朗·班修拉爾還活著?”
摩爾根·夏耶回過頭訝異地問。
站在門邊的修娜爾挺直背脊回答:
“是的。雖然沒有證據,但我有這種感覺。”
與發言內容相反,她的語氣非常肯定,聽得摩爾根微微一笑。
此處是摩爾根在宮殿內的個人房間。數樣深色的家具乍看之下雖然樸素,表面卻全都鑲嵌了深色的寶石與昂貴的有色大理石,描繪出纖細的圖案。
摩爾根拖著繡上鮮豔水色與紫紅色盛開花朵的豪華睡抱衣襬,走向修娜爾身旁。老婦人很有興趣地望著修娜爾佇立不動、面無表情的身影,這麼問道:
“這是女人的直覺?話雖如此,戀愛足以讓直覺出錯。妳不會只是說出了自己的願望吧?”
聽到她說出戀愛一詞,修娜爾感到某種討厭的物體爬上背脊。
雖然只是推測,但摩爾根已察覺她愛上了班修拉爾。
修娜爾努力地壓下那股難以忍受的不快感,說出合理的解釋。
“班修拉爾大人熟知魔法技術,過去也曾製作過法崴姆之火的偽造品。我認為他若得到了真正的法崴姆之火,找出對應之道的可能性很高。”
貼得極近的摩爾根探頭注視著她的臉,聽到這番台詞後大笑起來。她低笑著走向小圓桌,端起玻璃酒器將深紅色的酒注入杯中。
“沒錯。我也期待妳親手送班修拉爾卿上路,妳卻用法崴姆之火放他跑了。”
聽到摩爾根調侃的語調,修娜爾的眼眸越發轉暗。
或許的確是她放走他的。當時她心想:只要使用法崴姆之火就不必看見班修拉爾的屍體。然而,當修娜爾實際得知火場裡沒找到任何東西時,一股強烈的焦躁感襲擊了她。
這樣沒有解決任何事,什麼也結束不了。
她非得設法確定他的死不可。
否則的話,這股緩慢灼燒般的痛苦就不會消失吧?
“威爾堤雅公爵,懇請您命令我掃為前費爾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爾及其殘黨。”
摩爾根望著她深深行禮的樣子,將酒杯靠到唇邊滿不在乎地說:
“好。既然是妳主動要求,那就一定要達成任務。三天內統計好需要的物資,向我申請。沒問題吧?”
“謝謝您,我必會排除萬難完成任務。”
修娜爾的聲音裡忍不住摻雜了真正的喜悅。摩爾根用酒沾沾唇,接著提道:
“不過,應該有人不放心妳一個人去。我派艾蘭卿擔任輔佐,那孩子似乎對妳很執著喔。”
聽到艾蘭卿的名字時,她的臉色似乎變了。
摩爾根霎時間露出愉快的微笑,走到修娜爾身邊。
“——告訴妳一件事,這是老奶奶給妳的忠告。如果要醉,就沉醉在忠誠而不是愛情裡。比起帶來覺醒的菸草,不如品嚐帶來酩酊的神之水。相信皇帝陛下,這是妳唯一能得到幸福的道路。”
隨著這段有如哼歌的呢喃,摩爾根就像對待寵物般,用手指描畫修娜爾臉龐的輪廓。然後她挑起修娜爾的下巴,將酒杯抵在她的唇畔,修娜爾沒有特別抵抗就吞下杯中的液體。
那是烈酒。強烈的刺激燒灼她的咽喉,腦袋深處不一會兒就隨之痲痺。
在不祥的酒勁侵襲到思考之前,修娜爾設法開口: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什麼?”
“為什麼讓他對東方遠征這種事動念?”
只要問這麼一句,摩爾根應該就能明白她真正想問的是什麼。
操縱皇帝的就是摩爾根本人。修娜爾不認為時時追求更高地位與權力的她,會想發動毫無益處的東方遠征。
面對她的問題,摩爾根任燭臺的火光透過酒杯剩下的烈酒。
“妳想要的是妳最能接受的甜美答案?還是苦澀又冰冷的真實?”
“我吃不慣甜食,妳總是教導我何謂苦澀。”
“是嗎?有人說苦味與毒藥的味道很像,但習慣之後只是單純的美味。而且,人類可以習慣任何事。跟我來。”
摩爾根一邊說著戲言一邊考慮,最後淺笑著點點頭。
老婦人將酒杯放回桌上拿起燭臺,向修娜爾招招手走進房間深處。
她們穿過幾間已屏退其他人的房問,第三個房間內有一扇做禮拜用的小門。門後是一條狹窄的通道,昏暗的的走廊通往修娜爾從不曾見過的小房間。
幾扇門環繞的圓形房間中央,有一張大理石製的圓桌。
桌上放著一個小木箱,這是個只為了保管箱子而設的房間。
在燭臺映照下,陳舊的小箱子上捆著好幾層鎖鍊與魔法文字的帶子。摩爾根走近那個散發出不祥氣息的箱子,用下巴向修娜爾示意,要她打開箱子。
修娜爾本能地有種不好的預感,但她無法違抗摩爾根。這個教訓已經牢牢刻在她的骨子底,不可以違抗她。修娜爾不可能辦得到。
她僵硬地走上前,將手伸向箱子。手指剛碰到箱蓋,她差點錯愕地抽回手。
木箱正發出溫暖微弱的震動,簡直就像活的一樣。
她感到作嘔,彷彿剛剛被迫嚥下的酒浸透了全身的血流。她的身禮使不出力,思考無法正常運轉,感覺一切的力量正逐漸一辰退——好可怕。
“——……”
即使如此,修娜爾仍勉強在顫抖的手指上使力,打開了小木箱。
一股嗆鼻的腐臭立刻從中飄出,充斥整個小房間。她與箱中的“它”對上目光。
“妳看,很迷人吧?”
摩爾根的聲音聽起來異樣地遙遠,她取出箱中的“它”。那是一張面具,一半雪白,另一半是帶有原始花紋的暗灰色,兩眼處鑲著紅色的寶石。那是自閣魔法教會本部現世的受詛咒之物——烏高爾的面具。
那時被他們這些皇帝勢力,從光魔法教會本部連空一起搶了過來。
“摩爾根大人,這是……”
修娜爾差點癱倒在地,勉強擠出聲音發問。
摩爾根用瘦骨鱗絢的手恭敬地高舉面具,溫柔地回答:
“我呀,要生下神。由於無法生育,所以我要讓那位皇帝陛下成為神,而我就會變成神的母親。為了這個目的,我連‘他’都利用了。我曾聽說,‘他’過去是個強大的魔導師。透過下層的部下進行接觸時,‘他’說要得到東方才能讓人成神,我上次為陛下取得的不死者也說了同樣的話。那麼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東方遠征將在冬季開始。為了與西方交戰編成的騎士團尚未解體,這是辦得到的。等到春天時,陛下就會成為神。”
老婦人的手憐愛地撫摸著面具。住手!修娜爾好想吶喊。
某種極為不祥的事物就在眼前,被那股不祥吞食的生物就在眼前。修娜爾一直憎恨著摩爾根,
但憎恨與恐懼有一點不同。
現在的她,是發自內心畏懼摩爾根、畏懼烏高爾的面具。
“妳好好看著,看看他的眼睛。世界的真實就在她眼中。”
摩爾根的聲音響起,修娜爾反射性地遵從了。
烏高爾的眼瞳立刻填滿整個視野,眼前一片赤紅。那赤紅的漩渦——是鮮血、黃昏,還是沸騰的烈酒?眼前的赤紅不斷盤旋,令她感到強烈的暈眩。
“啊……啊……”
就在增強到極限的暈眩正要轉換為強烈的快感時——
鮮紅迅速從眼前消失,視野突然變得鮮明起來。
修娜爾瞪大雙眼,冒著冷汗凝視眼前的景象。
不知不覺間——烏高爾的面具已不在摩爾根手中。
一隻太過白哲的手拿著面具,清涼的嗓音接著響起。
“真實。原來如此,將它當成真實是很簡單。然而,那終究只不過是生命有限之人都會陷入的思考死路罷了。”
分不出是男聲或女聲的嗓音就像音樂,光是聽到那聲音,四周的大氣彷彿就變得澄澈。修娜爾感到腦海中的紅色迷霧散去,終於大口地喘著氣。
自房問陰影處現身的白色人影——空,手持烏高爾的面具呢喃道:
“妳們的死路,也就是毀滅與死亡。”
即使手拿面具,面帶微笑的他,那平靜的模樣也和平常沒有兩樣。
反而是面具,好像在他手中變安分了。
摩爾根恨恨地看著那雙紅寶石眼眸變得空洞,這麼說道:
“——你的腳已經治好了?”
她的視線轉向空的腳邊。他的腳上依然包著繃帶,兩腳卻牢牢地站在地上。他會來到這個小房間,應該也是自行從某扇門後走出來的。
空微微瞇起眼睛,緩緩地露出笑容。
“我的腳就在剛剛才恢復到可以自由走動的程度。這副面具在妳這裡嗎,威爾堤雅公爵。妳有夢見什麼惡夢嗎?”
在他琥珀色的眼眸注視下,摩爾根將雙手抱在胸前。
她本人並未察覺,那是下意識的自衛動作。
“誰知道?別人的惡夢,對我而言卻很甜美。”
摩爾根淺笑著回答,但空美麗絕倫的臉龐靠近耳邊時,她不由得渾身一僵。空以太過甜美的嗓音呢喃:
“原來如此,妳不是人。妳早已被金色的蛇吞食了。”
輕擦耳畔的戲言揪緊了摩爾根的心,明明很甜美的語調卻令人血液發冷,使她因恐懼而凍結。
空穿過無言以對的摩爾根身旁,走向修娜爾。
當兩人擦肩而過,他也對她呢喃道:
“請小心,妳還不到該來這邊的時候。即使被熱情煎熬,妳內心深處那一個沉重冰冷的金石依然會守護著妳。請活下去。”
才剛聽見那句宛若微風吹過的低語,空已將面具放回圓桌上,直接打開修娜爾背後的門扉離開了,現場只留下恐懼模糊的餘韻。
修娜爾茫然佇立在原地,她背後的摩爾根以顫抖不穩的聲音喃喃說著:
“……可惡的怪物,乾脆把他除了頭以外的部分全都砍掉……修娜爾沒有回頭,她無法回頭。這座宮殿裡有恐怖的東西存在。
那是某種比起魔物、比起惡靈更加恐怖的東西。
◆
皇帝與米莉安見面後第三天的夜晚,澄澈的大氣籠罩著帝都。
帝都第六層平常總是頂著一片混濁的天空,今晚在夜空中閃耀的星辰卻多不可數。
這是個星之聲暸亮的夜晚,我們壓低音量吧。不然就會漏聽重要的聲音。
——如果詩人在旁邊,或許就會這麼說。
但空與皇帝一同離去後,依然沒有消息。
卡那齊獨自一人待在光魔法教會醫療院的藥劑室裡。
(雖然直到明天傍晚為止還有一段時間——不過無法全部處理完畢。)
透著滿天星光的窗邊點著蠟燭,長桌上攤放了各種藥丸,他正在這裡準備自己所能想到的旅途所需藥物。這些藥,是為了要敔程回東方的東方議會會長而準備的。
——我明天傍晚會從這裡出發,你就在那之前決定要不要跟來吧。
議長對卡那齊這麼說完後,將與自己的東方劍成對的劍託給他保管。如果要一起回東方,就讓他在旅途中拿著;如果要留在帝都,就在議長出發時還回去。
卡那齊暫停用薄葉片製造的紙包裹藥丸的工作,拿起靠在椅子旁的議長之劍。
這柄劍與議長之前借給他的劍出自同一問工房,形狀如出一轍。
劍拿起來相當稱手,拔劍出鞘時也只發出俐落的聲響。
卡那齊半拔出劍探頭看著劍身,上面映出他的倒影——那是張憔悴的臉孔,透出濃厚的死相。
雖然如此,眼眸裡卻帶著沉靜的決心與某種渴望。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為東方做點事!這是肯定的,至於會讓我掛心的事——)
卡那齊深深凝視著劍身,突然察覺別人的氣息而抬起頭。
在藥劑室另一頭,一名黑衣少女佇立在通往藥草園的門扉處。
“——卡那齊。”
身穿魔導師服裝的米莉安以有些急切的聲調呢喃。
看到她的身影、聽見她的聲音,令他胸中抽痛不已。
“米莉安。”
卡那齊只是反射性地呼喚少女的名字,放下劍站起身。
接下來,他就不知道該怎麼做了。自從米莉安和皇帝見面之後,卡那齊就無法見她。雖然單純只是錯過時機,但或許是他覺得太過尷尬,主動避開了她。
——儘管這樣,能看到數日不見的米莉安還是讓他很高興,罪惡感同時也像毒液般流滿全身。卡耶齊對踏著猶豫步伐走來的少女平靜開口:
“不用再裝成德庫絲塔的樣子了?”
“因為這樣比較像我。而且,她在某個地方過得很好……我知道。”
“——可是,妳卻當了德庫絲塔的替身。”
卡那齊的語氣始終很平淡,不帶責備也沒在開玩笑。
米莉安停下腳步。在昏暗的藥劑室裡看不清她的表情。
相對的,那顫抖的聲音卻顯現出她的動搖。
“我不是德庫絲塔。”
“是啊。”
青年冷淡回答後陷入沉默。說不定,自己是在生氣?卡那齊突然想到。是因為米莉安瞞著他擅自與皇帝見面嗎?
就算這樣,他又有什麼理由生氣?
米莉安並不是他的所有物。
她的精神不像外貌那般稚氣,擅長格鬥術,對知識的領悟力也很不錯。最重要的是,由於在嚴苛的環境下長大,讓她學習到世界的真理。她是個有能力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人。卡那齊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插嘴的餘地。
青年呆立不動,視線前方的少女似乎握起了拳頭。
米莉安注視著他巖肅地一字一字說道:、
“我——沒辦法成為德庫絲塔,但我要試著當總教主。”
“是嗎?”
卡那齊異樣爽快地應道,低頭望向少女。
自從放德庫絲塔逃走後,就某方面而言,他已猜到這個結論。
米莉安會留在這裡。即使開口邀她,她也不會逃走了。
(要殺了她嗎?)
卡那齊突然浮現這個念頭。
——他的劍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兩人相比之下,他的劍術實力較強,大概能趁少女還在吃驚之際殺掉她。
只要現在殺了她,她的人生將在此落幕。
卡那齊也就不必想著米莉安在自己無法觸及之處受苦的模樣。
青年的心猛然一跳。他感到腦袋自角落緩緩發熱,自己的聲音在發熱之處大聲吼叫著什麼。他聽見那聲音大喊:我無法忍受。
無法忍受?到底無法忍受什麼?那當然是米莉安將會面臨的痛苦。卡那齊深深吸口氣。
想想德庫絲塔!
擔任“光魔法教會總教主”這個使命帶來的痛苦,使得應該和米莉安一模一樣的她,變成只會散發出死亡氣息的人偶。一旦就任總教主,一切的欲望與黑暗都會襲向她吧?她會在孤獨中面對痛苦與瘋狂吧?
他無法忍受這種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就只能割捨,只能在此做個了結。
——看來自己正想著奇怪的事,思考不聽使喚。溫柔與體諒這些一般視為善意的感情縮小,淹沒在腦海角落的怒吼聲中。該如何是好?這種心情是什麼?讓人坐立不安。
“……卡那齊,你要回去東方嗎?”
多半不知他心中的想法,米莉安結結巴巴地問著。
“應該是。我會擔任議長的護衛回東方去,必須搶在皇帝的東方遠征之前準備好談判桌……這是我對故鄉最起碼的一點贖罪。”
他回答的語氣格外冷靜。卡那齊一邊說,一邊目測自己與劍之間的距離。只要往左邊走半步,伸出手就能拿到。米莉安繼續顫抖地問:
“那、空呢?如果沒有你呼喚他的名字就不行吧……?”
“這是沒錯。不過帝都的警備太森嚴,已經無法出手。根據魔導師們的說法,皇帝打算在東方遠征時帶著空同行。到時候或許是最好的接觸機會——這是他們的意見。我也有同感。等到送議長平安回到東方後,再嘗試與空接觸是最理想的。我明天傍晚就會從帝都出發。”
“…………我可以殺了你嗎?”
“…………啊!?”
米莉安突如其來的問題令卡那齊懷疑自己的耳朵。
她看穿了我的內心?這念頭令他背脊發寒,但少女卻注然欲泣的往下說:
“啊……不對……雖然是真的,不過不對……那個,卡那齊。我、喜歡世界,喜歡我的親人,所以想當總教主。但這樣一來就不能跟著你走,你身體病弱,一定會常常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瀕臨死亡,……想到這裡,我就好難過。我沒辦法呼吸也睡不著,不管站立、坐著都好痛苦。所以,我才想乾脆殺了你——可是,你一定討厭那樣吧?”
說完之後,傳來她忍住淚水的氣息。
卡那齊錯愕地聽著這番話,感到整顆心緩緩放鬆下來。
米莉安訴說的心情就和他一模一樣。
光是這個事實,就使他的恐懼感轉眼間減弱,平穩的愛情洋縊在心頭。一股暖意流經全身,讓體溫緩緩地上昇,殺意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無蹤。
他愛她。
比起自己,比起世界,比起過去他曾認為有價值的一切都更愛她。
卡那齊自然地露出苦笑。
“我並不……討厭……不過會很為難啊。”
“為難……?”
米莉安困惑地抬起頭。青年緩緩走向她,微微彎下腰牽起她的手。他的雙手盡可能以最小心翼翼的動作包住那顫抖的小手。
米莉安的手絕不無力,卻這麼地小。
多虧她能以這麼小的身軀一直活到今天,這件事本身就像個奇蹟。卡那齊總覺得滿心感謝,好想感謝什麼人。因為想不到該謝誰,於是他決定感謝神明。神啊,謝謝你。過去我曾以為沒有奇蹟,但我很感激她如今在這裡。
米莉安總是用她率直的話語、心、行動拯救了他。
就連陰慘的殺意,出自她的口中都成了單純的愛語。
卡那齊悄悄握住她的手,這麼說道:
“我一定不討厭死在妳手裡。但是,我很擔心妳殺掉我之後會怎麼樣…………所以,別殺了我。我會努力活著回來。”
“真的嗎?你明明要回故鄉了,還會回到這裡?”
現在米莉安應該正吃驚得瞠目結舌吧。卡那齊笑了,他笑著開口:、
“是啊。”
少女試著想說什麼,最後大大地點個頭代替言語,回握他的手。
卡那齊有一瞬間很想緊抱住她,但是卻打住了。這樣太可惜了。
他不想從米莉安身上奪走任何東西,只要能感受到她的一點體溫就已足夠。
卡那齊很幸福。如果想到自己犯下的罪,罪惡感也會湧上心頭。
然而只有這一刻,他想沉浸在幸福中。雖然告訴她會回來,但青年實際返回帝都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他多半會死吧?即使不死在敵人劍下,自己招來的魔物之毒也會殺了他。
(希望到時候,不會有訃聞送到米莉安那邊去。)
卡那齊真切地期盼著。
他什麼也不能帶走,不能從她身上奪走任何東西。
但願就連自己的死也不要傷害她的心!
4 紅色小路標
皇帝的東方遠征將在隆冬開始。
東方議會議長一行人在距離遠征開始一個月前,逃出為了準備這場不合理的戰爭而亂成一團的帝都。
他們一行人的目的,是搶在皇帝之前回到東方,以便作為東方與帝國之間的橋樑。話雖如此,祕密之旅卻無法輕易順利進行。
“——通往東方道路上,最後的光魔法教會分部就是那裡吧?”
自帝都敔程,他們騎馬走小路過了二十天。
議長在山丘上找到一座建造在險峻懸崖下方的石造小教會。
在這片幾乎能望見地平線的荒野上,教會就像汪洋中的小舟。
議長一行人無法隱藏臉上的安心之色,眾人彼此點點頭,催馬奔向教會。
“喔喔——歡迎、歡迎各位,我已收到來自帝都的消息。”
當他們靠近時,一名壯年魔導師衝出教會。
他平常的職責是在這距離帝都遙遠的邊境,宣揚光魔法教會所揭示的“法”,並對鄰近居民提供幫助。
“來、來,請進!天氣很冷吧,馬上就要下雪了,就是這麼寒冷呢。帝都的寒意也很刺骨,但此處的寒意又別有一番風味——請進。”
卡那齊等人在魔導師的帶領下繫好馬,走進小小的教會。
兩層樓高的教會一樓部分幾乎全是大廳,魔導師就在石造的大廳對鄰近居民傳講“法”、提供諮詢、制裁簡單的罪行、販賣護符、治療疾病。
一群人湧入為樸實民眾設立的大廳,在熊熊燃燒的暖爐前脫掉沁滿寒氣的外套。外套下露出一張張的臉孔,全都不屬於帝國人民。
首先是東方議會的議長。他的國字臉上帶著放心之色,靠在暖爐旁摩擦一雙大手。
再來是個東方人種的年輕人,應該是議長的隨從。
站在更旁邊脫下外套的人就是卡那齊。寒冷與嚴酷旅程帶來的疲憊,令他原本象牙色的肌膚變成分不清是灰還是青的色澤。
取暖恢復平常心後,議長回頭對卡那齊問道。
“……剛剛那段路很難走啊。你沒事吧?要不要躺一下。”
“——不,我還沒問題……”
卡那齊簡短回答後,靠在牆邊坐下。事實上,他的狀況根本不能說是沒問題。在馬上搖晃的長途旅行本來就很累人,在這樣的荒野上前進,再加上寒風肆虐,即使是健康的年輕人一般來說也會疲憊不堪。
本來就瀕臨死亡的卡那齊感到全身沉重,體內深處卻輕飄飄地沒有重心。
那名東方人的隨從憎惡地望著他的側臉。
對東方的人民而言,用魔物之毒毀掉一座東方城市的卡那齊是他們無法原諒的存在。更何況,他還是那群原本跟著東方議會議長的隨從裡生還的人。
看到卡那齊在回到東方的旅途上同行,他的心情當然很複雜。
“各位,我馬上去準備熱茶。”
教會的魔導師察覺現場微妙的氣氛,迅速消失在大廳隔壁的廚房內。
其他人也趁機脫下外套,這次暖爐的火光映出幾張淺黑色的臉龐。
那是一身黑衣裹著修長的身材,黑髮垂在棧黑臉龐上的男子們。
——他們是戰鬥種族,艾爾·烏魯其亞。
住在北部大陸南方,以傭兵業維生的高傲種族。
為了送議長回到東方,光魔法教會本部雇用了這些艾爾·烏魯其亞人作為護衛。因為一旦簽下契約,不論發生什麼政變使光魔扶教會現任幹部失去權力,只有他們絕不會背叛。
他們互相用眼神和氣息交談,自顧自的圍坐在大廳的地毯上。、
剩下的三名東方人之間,流動著凝滯的氣氛。在狠狠瞪著卡那齊的隨從開口前,魔導師已用木盆端著不合人數的杯子回到房問。
“來,請用。雖然這裡很鄉下,但我會盡力款待來自本部的客人。各位累了吧?到這裡為止還有連繫教會的小路,可是更前方就連教會也沒有了。現在又是冬季,路途想必很艱難。至少在這兒的時候,請大家好好休息。”
一副好好先生模樣的壯年魔導師一邊微笑說著,一邊分發茶杯。
魔導師對看來身分最高的議長微微低頭致意,抬頭仰望天花板。
“關於休息的地方,二樓有我平常休息用的房間。雖然很簡陋又只能供一人休息,但不介意的話請儘管使用。”
聽到他的提議,議長毫不猶豫地看著卡那齊開口;
“嗯,卡那齊,這裡好像有張真正的床啊。給你用吧。”
“啊——我嗎?為什麼?”
接過茶杯靠向嘴邊的卡那齊,一臉吃驚地抬起頭。議長咧嘴一笑。
“當然是因為你身體病弱了。你就在真正的床上睡一覺,多少恢復一點體力。接下來的旅程還、很長,到了不行的時候就拉個雪橇給你坐吧。”
不知為何,出自別人口中會使他暴怒的台詞,由議長說來並不令人火大。
卡那齊拿著茶杯,垂下眼眸感受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從血液開始腐敗後,他連自己的情況是好是壞都分不清楚。既然不清楚,那就依循心意回答了。
卡那齊只抬起目光回答道:
“謝謝。不過,我已經習慣在這種地方也能入睡了。我睡在這裡就好。”
“是嗎?也好。”
議長沒有固執地勸他接受就轉開目光,直接和魔導師討論起接下來的旅程。隨從斜眼朝議長瞥了一眼,快步走向卡那齊。
雖然對方散發出刺人的敵意,卡那齊仍坐在原地等候。
隨從在他眼前停下腳步,滿懷恨意地低語:
“聽好了,卡那齊·山水,你別搞錯了。你的提議可是理所當然的。”
“你說提議,是指我拒絕睡床鋪的事?的確是理所當然啊。”
卡那齊真心的回答,似乎令他由衷感到憤怒。隨從壓低音量喊道:
“你這混蛋在愚弄我嗎!還是打算做出禁慾的表現!?給我適可而止!別忘了,你絕對無法逃離你犯下的罪行!”
的確沒錯,這是當然的。
隨從的反應反倒令卡那齊愣住了,但他保持沉默,免得說出什麼糟糕的話。
因為卡那齊看來沒受到太大的衝擊,隨從拋來打算認真咒殺他的眼神,轉身回到議長身旁。
(……即使這麼激動也沒有出手揍我,真了不起。)
如果對方想揍人,卡那齊會任他打,隨從卻沒有直接動手過。
真了不起。雖然有一部分是因為在議長面前,不過和殺了也無法抹消僧恨的對象一起旅行,想必很難受。
雖然應該有更能滿足對方的態度,但卡那齊只能誠實地表現自己。
(純之,我替他開點鎮靜系的藥方吧……不,那傢伙大概不會吃。)
卡那齊在心裡嘆口氣,將行囊拉到身旁,開始為一行人尋找消除疲憊的藥丸。
◆
夜晚迅速降臨簡陋的教會。
他們抵達時太陽尚未下山,但吃過簡單的一餐,用熱水沖過澡後,星星已在夜空中閃爍。接下來要做的事只有睡覺了。
卡那齊裹著棉質的床單,在大廳的暖爐附近躺下。
疲憊至極的身體一沾到地板就墜入夢鄉,當他醒來時,已經過了午夜。
啪!暖爐的火焰迸出火花。
卡那齊緩慢地眨眨眼。視野一片混濁,意識很沉重,無法清楚思考。
(啊啊,真是糟糕。)
他朦朧地想著,劇烈地咳了起來。青年一再彎下身子咳個不停,一股芬芳的氣息傳入鼻腔深處。那是花香,卡那齊腐敗的血正散發出花香味。
他知道血滴正逐漸沾溼搗住嘴角的掌心,觸感異樣冰涼。
卡那齊用力皺緊眉頭,屏住呼吸等待咳嗽停歇。
(不行,不行,還不可以——還不可以,拜託……)
他拚命地祈禱,突然間感到心臟附近溫和起來。以此為契機,一股淡淡的溫暖倏然環繞全身,令他感覺舒服了點。
青年緩緩地睜開眼——太好了,看得見四周的景物。
已變得微弱的暖爐火焰,映照出掛在石牆上的織物。上面描繪的圖案,是魔導師們在世界崩潰後達成的偉業,以及聳立在荒野上的帝都。
在老舊磨破的織物前方,躺著蜷縮成一團、蓋著自己外套的艾爾·烏魯其亞們。其中,有一人正緩緩移動著。
他似乎正在地毯上灑下細粉。
(那是什麼粉?大概是灰燼之類的。)
“……我封印了死亡。”
或許是察覺了卡那齊的視線,那名艾爾·烏魯其亞男子以低沉的聲音說道。
話語開頭混著摩擦聲,語句是夾雜著南方語的共通語。
卡那齊不懂男子話中的意思,緩緩的眨了眼。
“封印……?用那些粉嗎?”
“沒錯。灰燼有斥退亡者的力量,我這麼做,好讓死亡不會從你的身上轉移過來。你身上的死很濃厚,你殺了很多人,看過很多死亡。死亡會彼此吸引。”
“或許——就像你說的。”
卡那齊連反駁的意思也沒有,喃喃地回應。他的確看過很多死亡,也曾數度感受過死亡。如今他對死已沒有正常的恐懼感,和健康的人在一起時,的確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對象吧?有好一會兒,那名艾爾·烏魯其亞男子都注視著沉默的青年。
突然間,男子再度開口:
“你帶著什麼東西吧。”
“啊?東西?”
卡那齊微微睜大眼睛,男性拍拍自己的胸口示意。
“在心臟附近。”
“啊……是這個嗎?”
想到他說的是什麼,卡那齊拉出掛在脖子上的細鍊。藏在襯衣下的鍊子前端,掛著一顆宛如血滴般的小小紅寶石飾物。
仔細一看,應該能看出那是個耳環。
這是他出發時,米莉安送給他的東西。她本來想送力量強大的魔法石,在青年拒絕後改將其中一枚耳環交給了他。艾爾·烏魯其亞男子瞥了耳環一眼說道:
“女人?”
“……是啊。”
卡那齊有些尷尬,半是放棄地點點頭,對方的回答卻讓人意外。
“有好的東西從那個耳環流進你體內。”
“……沒這回事吧。這不是什麼魔法石,只是個飾物而已。”
“魔法是惡的力量,會扭曲世界。不過,那耳環帶著好的力量。”
與魔法不相容的種族,艾爾·烏魯其亞的男子頑固地說。
卡那齊嘆口氣,微微一笑。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咦
他不知道這名艾爾·烏魯其亞男子看見了什麼,但的確感到某種好的力量傳了過來。米莉安耳環上的紅寶石,讓他想到少女本人的紫紅色眼瞳。
這麼說來,昔日故鄉的戀人——汐見給他的是金屬製的弦月飾物。現在回頭想想,那優雅而脆弱、偶爾展現出銳利的飾物,正像是汐見本身。
卡那齊將吊飾塞回原位,陷入沉默。
啪!對話暫時中斷,只有暖爐的火星呢喃著。
除了外面呼嘯的風聲,這裡沒有任何較大的聲響。
卡那齊將頭靠在地板上躺下,小小教會內所有的動靜都會傳入他耳中。就在他即將再度落入淺眠中時某處傳來打開門閂的氣息。
卡那齊睜大眼睛,用眼角環顧四周。
剛剛交談過的艾爾·烏魯其亞男子,也警戒地轉頭看向周遭。睡在大廳裡的人只有他與艾爾·烏魯其亞集團,大門也沒有異狀。
那麼,門閂被打開的地方就是隔壁的廚房。
睡在廚房的人,是這所教會的魔導師。如果他只是出去上廁所就無所謂,不過……
卡那齊和那名艾爾·烏魯其亞男子對望-眼,拿起佩劍貼在通往廚房的門扉兩側。確定廚房內沒有危險的氣息後,卡那齊準備打開門。
門打不開,被木棒從廚房那一頭頂住了——這顯然有問題。
看到兩人的樣子,其他艾爾·烏魯其亞人也悄悄起身。
貼在門旁的男子,比出踢破門的動作。
卡那齊搖搖頭,要他們後退一點。
青年伸手搭在劍上,以幾分之一秒的高速拔劍。一瞬間迸射的淒厲殺氣令艾爾·烏魯其亞們眼神發光。
彷彿砍中人體般的沉重聲響響起。
在他們的注視之下,卡那齊的劍有一半劈進厚重的木門裡。
不只如此,這一劍還把門震退了一點。
就像魔法一般,他順暢地從門上抽回長劍,用腳輕輕一推木門,頂住門的棒子就匡噹往後掉。
——卡那齊一刀砍斷了門扉與門後的木棒。
門扉吱呀一聲朝廚房打開,廚房內一片昏暗。
室內有張被煙燻黑的木製餐桌,角落設有烤麵包的爐灶兼暖爐。
用石塊搭成的暖爐上方就是魔導師的床鋪,現在卻能感覺到床上空無一人。
卡那齊和艾爾·烏魯其亞們迅速聚集到廚房的後門前,將門打開一條縫。
寒意倏然流入室內,點點雪花在黑暗中飄落,荒涼的原野讓人想到世界的盡頭斗魔導師站在一棵彎彎曲曲的細瘦樹木旁,熱切地注視著教會背面的懸崖上方。他穿著外套,身上背了很多行李,右手提著點亮的提燈。
他們看見魔導師用提燈朝懸崖上畫了好幾個圓。
“——他在對追兵打信號。”
幾乎就在卡那齊低語的同時,一名艾爾·烏魯其亞男子朝魔導師射出短劍。
短劍射中魔導師背心,令他發出呻吟倒下。
懸崖上響起野獸的嘶嗚。
艾爾·烏魯其亞們立刻衝出教會擺開架勢。
緊接著,漆黑的團塊隨著巨響從懸崖上落了下來。
可以聽見馬匹興奮的嘶鳴與慌亂的喘息聲,以及馬蹄踏在土石上的聲響。
追兵正騎著馬衝下近乎垂直的懸崖!
卡那齊收劍回鞘,集中精神。
化為殺氣團塊的人與馬如怒濤般逼近,隨即近在眼前。
卡那齊閃身避開敵人伴隨咆哮揮落的劍鋒,同時一劍橫掃過去砍斷馬的前腳,對差點摔下馬的騎士揮出第二劍。
這一劍漂亮地從下往上砍中了對手。
對方身上冒出血花,喃喃吐出南方語墜落地面。
(這傢伙——!敵人也是艾爾·烏魯其亞!)
卡那齊從敵人用劍的習性與語言察覺到。他往後一跳環顧四周,淒絕的攻防早已展開。這也是戰鬥種族艾爾·烏魯其亞的厲害之處。
其他傭兵如果在戰場上碰到同鄉在敵對那方,大都會應付了事。然而,艾爾·烏魯其亞不會這麼做,凡是在戰場上碰到的全都是敵人。
只有全力以赴,互相殘殺。
(一定是帝國雇用他們的,是皇帝的追兵吧。)
卡那齊在腦海一角思考著,衝進教會。他穿過大廳,奔上狹窄的螺旋階梯大喊:
“議長!議長,是追兵!魔導師背叛了!”
就像在回應他的呼喚,二樓的房門立刻打開。議長與隨從一手拿劍站在小房問內,早已著裝完畢。議長銳利地問道:
“玄關出得去嗎?”
“不清楚!戰鬥主要發生在後門!”
議長對他的回答點點頭!打閒房問間的木板窗。、 激烈的交戰聲竄入屋內,還能聽見馬匹的嘶鳴。
“——從這裡下去吧,只要沿著房簷就辦得到。到下面之後就去牽馬。”
聽到議長的吩咐,青年點點頭。
“我先出去。”
“蠢蛋!你不明白自己是個病弱的累贅嗎!由我去!”
隨從這麼吶喊,但卡那齊的手搭在窗框上,回頭說道:
“負責殿後的工作更光榮吧。敵人馬上就會衝上樓梯了。”
聽他一說,隨從赫然回神匆匆衝向門邊。
卡那齊把劍交給議長爬出窗外,先懸吊在窗框上接著跳向屋簷,半是滾落地勉強著地。
他仰望二樓的窗戶,議長立刻拋下劍與少許的行李。
青年拿起劍時,一名艾爾·烏魯其亞男子從後門探出頭。
因為分不出是敵是友,卡那齊有些退縮。
一看到他,艾爾·烏魯其亞人立刻撲了過來。
判斷對方是敵人後,青年也拔劍砍去。
對手敏捷地閃過他的劍,他也避開對方的攻擊。
就在戰況快演變成武器絲毫沒有交擊的戰鬥時,另一柄東方劍突然從旁刺出,深深刺進艾爾·烏魯其亞人的腰側。是議長前來援助了。
“——看來馬匹平安無事。”
議長從立刻氣絕的敵人身上抽回長劍,望向懸崖邊的馬廄。
他們掩護隨從跳窗之後,前去馬廄查看。
他們乘坐的馬雖然非常興奮,但沒有受傷。
如果卡那齊再晚一點發覺魔導師的異狀,馬匹或許就會被放走了。
“一口氣衝出去——那邊的人手比較薄弱。”
卡那齊設法安撫住馬匹,找出可能突破的方向。三匹馬立刻衝了出去。
艾爾·烏魯其亞們也發現三名騎士衝出來,於是互相呼喚同伴。背後開始傳來馬蹄聲,敵人追了上來。一片黑暗中,卡那齊等人在蜿蜓的道路上疾馳。
漆黑的岩石不時在眼前出現又消失,宛如怪物般的巨岩彼端,傳來類似水聲的聲響。他們來到一片豁然開闊的地點——是河流。
然而,那卻是條山澗。
道路在碰到懸崖後中斷,右手邊不遠處可以看見吊橋。他們試著奔過去,但馬能不能過橋卻很難講。當三人無言地陷入猶豫時,一聲銳響敲打著鼓膜。
卡那齊反射性地拔劍,一支被他砍成兩截的飛箭在半空中飛舞。
第二箭毫不問斷地飛來,射中卡那齊所騎的馬匹臀部。疼痛與衝擊令馬匹發出嘶吼,一瞬間呆立在原地不動。卡那齊迅速跳下馬。
被箭射中的馬跳騰不已,頭也不回的沿著岸邊逃去。
他回過頭時,已能看見追兵靠近。雖然只有兩、三名騎士,敵人卻拿著單手也能操作的小石弓。後面的追兵或許還會再增加。
卡那齊立刻做出決定,朝議長他們喊道:
“你們快走,我在這裡擋住追兵!”
“我們的目的地是下一個城鎮羅姆!到那邊去!我們等你三天!”
議長同樣毫無迷惘。他強而有力的回答,令青年點點頭。
“是!”
聽到卡那齊的回應,議長從懷裡掏出短劍扔給他。
隨從有點猶豫,但也將護身用的短劍扔在地上。
議長沒有看他是否撿起武器,就下馬牽著韁繩踏上吊橋。
或許是受到他的冷靜感染,馬匹也順從地走上搖晃的橋。
又有幾支箭飛向卡那齊身邊,但全都被他打落或閃過了。追兵們看了對手只有青年一人,直接拉近距離。
第一個人。卡那齊看準距離已經夠近,射出剛剛檢起的短劍。
“嗚……”
短劍刺中追兵的肩頭。由於刺中特別疼痛的位置,對方連慘叫都叫不出來就落了馬。他射向第二個人的短劍,刺中馬匹的右眼。
馬匹發出悲痛的嘶吼跳騰起來,將騎士摔落在地。
第三個人騎馬來到呻吟的同伴們旁邊,下了馬向卡那齊開口:
“這份實力、這張臉孔——你是卡那齊·山水吧。據說你和‘那位大人’一起旅行過。”
男子用的是流暢的共通語。他不是艾爾·烏魯其亞,而是帝國國民。
卡那齊抱著戒心,斜眼確認吊橋處的情況。議長他們已平安過了橋。
“你說的那位大人是指誰?”
當他低聲發問,男子以陶醉的語氣回答:
“那位大人——就是身為白色預言者,甚至無法說出名字的人。只要有他在,皇帝陛下的榮耀永不黯淡。說中你們逃亡路線的也是那位大人。”
“——你說什麼?”
卡那齊感到被人打了一拳的衝擊,茫然地回問。
白色的預言者,再怎麼想,指的都是空。
就算被皇帝抓住,他真的“預言”出卡那齊一行人的逃亡路線?——
“卡那齊,投降吧!我可以只饒你一命,那位大人說不定會想見你。”
那名追兵如此說道。即使被捕,只要能再見到空,或許可以說服他。但卡那齊若在這裡放棄戰鬥,恐怕會危及議長。
卡那齊拔劍回頭轉向吊橋,使勁揮劍一閃——劍光隨之翻騰。
就在追兵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時,整座吊橋已煙塵瀰漫,發出複雜的聲響。卡那齊砍斷了固定吊橋,足足有人臂那麼粗的繩索。
鋪設在吊橋上的橋板互相傾軋,散出濛濛的塵埃垂向河谷對岸。
“你這混蛋!”
追兵激動地罵道,揮劍從青年的背後砍去。
卡那齊正要回頭砍向對手時,突然一陣閃光刺痛眼睛。
“——!”
他的視野變得一片空白。
對手在地上扔了閃光彈。卡那齊的腦袋因衝擊而麻痺,思考停滯。
在白色的視野中,他彷彿看見空微笑著的幻影。
空,你是瘋了?背叛了?還是從以前就一直都是這樣?
沒有人回答。卡那齊感到追兵的劍風掃來,連忙閃避。
但他閃避的方向卻沒有地面。
(糟糕,我踏空了——!?)
浮現這個念頭時,青年已從懸崖落向空中。他向下墜落,墜落山澗,水聲轟然作響。就在他以為自己要被足以殺人的寒氣包圍時——突然感到有人緊抱住自己。
他聞見迎向和煦陽光之處淡淡的甜美氣息。
(……米莉安?是妳嗎?)
在心中發問之後,卡那齊沉入冰冷的河川中。
◆
落河之後的事,他記不太清楚了。
總之視野變得一團混亂,不能鬆開握劍的手,對了,烏齊列特也是這麼死掉的嗎?距離故鄉還有幾天的路程?種種散漫的思緒在腦海中浮現又消失。
他突然回神時,在黑暗中看見了紅光。
(那是什麼?)、
卡那齊訝異地看個仔細,發現那紅光是提燈的燈火。
米莉安正拿著提燈,站在黑暗中。
(米莉安?妳怎麼會在這裡?)
少女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向他招招手。
提燈的燈火輕輕搖曳,少女邁步往前走去。
(不,等一下!我沒辦法走那麼快!我可是掉進山澗裡了耶?)
卡那齊一邊慌忙叫喊,一邊掙扎。
身體好沉重,站不起來。但米莉安的提燈卻在前進。
她偶爾回過頭輕輕招手,繼續往前走。他設法追上去,拚命地試圖挪動身體。動啊,動啊,就算只有一根指頭也好!
就像屬於別人般不聽使喚的身體,終於微微一動。
一開始是指尖,麻痺的手緩緩握起拳頭。
接著,他勉強拉起痙攣的眼皮一看見的不是黑暗中的紅光,也不是冬季的天空,而是被煙燻黑的木造天花板。
“……還活著……”
有人看著卡那齊,發出吃驚的呢喃。
那太過熟悉的聲音,令青年的意識一口氣清醒過來。
“妳……!米莉安……!?”
他忍不住脫口而出,因為動作太急而咳個不停。
木造小屋內暖和到近乎熱的程度,而且非常乾燥。
探頭注視卡那齊的少女,她美麗的臉龐一陣抽描,往後跳到數步之外。
“什!什麼呀,明明瀕死,還突然大叫!別嚇吾!”
“啊?這種口吻……妳……嗚……好難過……”
卡那齊正要坐起身,卻輸給極度的疲勞與虛弱,再度倒回床上。
他躺下來大口喘著氣,在勉強恢復之後重新看向少女。
她那過瘦的身軀上,穿著雖然乾淨卻非常簡陋的衣服,一頭長髮也只是垂在背後,與青年印象中的少女相差甚遠。
但是,那淡黃色的髮絲與紫紅色的眼瞳,毫無疑問屬於米莉安的雙生姊姊德庫絲塔。證據就在於牢牢纏在她左眼上的繃帶。
德庫絲塔像隻心懷警戒的貓咪一樣,躲在房問角落直盯著他看,最後似乎輸給好奇心,一點一點地靠了過來。
“……吶,汝到底是何人?雖然被沖上此處山腳的河邊,卻只受到輕微的凍傷斗是山裡的野獸找到汝,來敲吾等小屋的門喔。汝是會說動物語言的野人麼?”
這番沒頭沒腦的話讓卡那齊感到困惑,但他更在意德庫絲塔的態度。
為什麼她會裝作不認得他的樣子?而且德庫絲塔的眼中沒有虛假的氣息。不只如此,甚至也沒有他在光魔法教會本部看到的神經質。
(是另一個人?不,但骨骼完全一致,和米莉安一樣,不會有錯。)
依然無法理解的卡那齊謹慎地對少女說道:
“我沒有動物的朋友……不過,我記得掉下懸崖的事。那座懸崖相當高,可是,我感覺好像沒受重傷。”
“汝身上一點傷也沒有。嗯,與其說是野人,不如說是在空中飛行的變態嗎?”
她的毒舌和歪著腦袋的模樣,也比以前更像米莉安得多。
卡那齊結覺得心情很微妙,別開目光摸索自己的脖子,掛在那兒的鍊子似乎平安無事。好像有人幫他換過衣服,卡那齊從陌生的衣物下拉出紅寶石耳環,打從心底鬆了口氣。
他猶豫了一會兒,將米莉安的耳環拿給德庫絲塔看。
“如果光是癖好怪異就能在天空飛行,我想很多人都會變成變態的……我沒有受傷,或許是託了這個護身符的一幅。不知怎地,我有這種感覺。”
“汝,那是……”
一看到他拿出耳環,少女瞠目結舌地僵住了。當卡那齊試著拿下鍊子遞出耳環,她搖搖晃晃地走向床上的他。
就在德庫絲塔快要碰到耳環時,一個誇張的聲音突然傳來。
“啊啊,不行!尤莉亞,我不是告訴過妳不能用手直接碰人嗎!”
看到嚷嚷著衝進室內的人影,卡那齊大大抽摘了一下。
“……嗯……那個……琉……”
“啊?啊?啊!好久不見了!是我啊,威爾法啊!”
打斷臉色發青的卡那齊正要說出口的台詞的人,正是琉琉。
但是,他那頭可笑的誇張玫瑰色捲髮不見了。
少年的頭髮剪得短短的,身上的衣服也是乾淨的簡陋男裝。
(是男人……普通的男人!)
面對愕然的卡那齊,琉琉拚命使眼色叫他“給我閉嘴”。雖然可能有什麼內情,但不必他示意,強烈的衝擊也讓卡那齊啞口無言。
看到兩個男子目光相對地交談,德庫絲塔有點不高興地問:
“什麼,這人是威爾法的朋友?”
“對沒錯沒錯。他的名叫……嗯……”
琉琉隨意點點頭,回頭望向起居室,室內只有暖爐、簡陋的椅子與餐桌。他重新轉回前方,指著卡那齊說道。
“椅子·桌子。”
“才不是!怎麼可能有這種名字!”
卡那齊忍不住發出泣血般的叫喊,實際上也咳個不停。
琉琉冒著冷汗挪動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露出痙攣的笑容。
“你的父母真的在命名上有點怪異啊!不過他們都是好人!”
“宰了你……我真的要宰了你……!什麼不用,偏偏用東方語……”
“……威爾法和椅子的感情真好……”
德庫絲塔喃喃低語,顯然是在鬧彆扭。
(咦,德庫絲塔會有這種表情嗎?)
就連跟她不太熟的卡那齊,都覺得她現在的樣子很新鮮。
在吃驚的青年眼前,德庫絲塔鼓起腮幫子拉拉琉琉的衣袖。
“威爾法,吾想摸摸椅子的護身符。”
“好好等我拿給妳,妳等一下。要是直接用手摸人,妳就會因為貧血昏倒,絕對不可以亂碰喔。”
面對失望的少女,琉琉從懷中掏出。一副乾淨的白手套戴上,接過卡那齊遞出的護身符。
德庫絲塔的表情轉而亮了起來,用美麗的指尖惦起米莉安的耳環。
她以各種方向觀察過後,用雙手包住耳環,悄悄貼在耳畔。
“……好溫暖,吾總覺得好懷念!”
德庫絲塔溫柔地呢喃,就像作起令人陶醉的美夢般閉上眼睛。
(她知道那是米莉安的東西嗎?比起這個……她會還給我嗎?)
卡那齊開始有點不安時,少女睜開紫紅色的眼瞳,低頭望著手中的耳環。德庫絲塔突然露出成熟的微笑,將耳環放回琉琉手裡。
然後,她重新仰望著卡那齊。
“它似乎很喜歡汝。”
“啊……是、是嗎?”
突然被這麼一說,青年感到非常難為情。
雖說是莫名所以的戲言,他卻覺得她彷彿看穿了自已與米莉安之問的感情。
德庫絲塔望著在毛毯下悉悉章傘將耳環掛回原位的卡那齊,露出惡作劇的表情。
“嗯,不管怎麼想,都是它救了汝。太好了,汝要好好珍惜……呀……”
她正打算繼續說時,突然臉色發白。
一發現少女纖細的身軀搖搖欲墜,琉琉慌忙抱住她。
“喔!危險!妳累了嗎?”
抬頭看著一臉嚴肅詢問自己的琉琉,德庫絲塔細聲呢喃:
“或許是。吾有些興奮過頭了……不好意思。”
“沒關係。既然椅子很有精神,我就陪妳直到入睡為止。可以吧?”
琉琉有點強硬的語氣,令德庫絲塔的雙頰微微泛起紅暈。
在張口結舌的卡那齊面前,少女輕輕點個頭,用無力的手指揪住琉琉的手套邊緣。
那動作就像在說,不能用手直接觸摸他真讓人心焦。
◆
琉琉哄德庫絲塔入睡後回到卡那齊這邊的時間,比想像中來得早。不過,在這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裡,無法看出正確的時刻。
“哎呀~抱歉、抱歉,她已經睡了,所以不要緊。不過說話聲音盡量小一點,萬一被聽到就麻煩了。”
少年兩手拿著燃燒廉價燈油的油燈與盛著幾個盤子的托盆,把椅子踢到卡那齊枕邊。青年重新仰頭盯著他的臉問道。
“你是……琉琉對吧?”
“嗯,沒錯。在別的地方,很難找到像我這樣的美男子吧?讓我看看你的手……嗯,應該是輕傷,這樣就沒問題了。”
琉琉坐在椅子上拉出他的手,拆掉不知何時包上的繃帶確認傷勢。德庫絲塔曾說過他受到輕微的凍傷,就卡那齊自己來看也是輕傷。傷處現在只留下刺刺癢癢的感覺而已。
問題更大的,反倒是一路延伸到指尖的藏青色花紋。
那花紋是劇毒蔓延的證據,距離這隻手臂腐爛掉落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琉琉為他的手重新塗上藥膏包好繃帶,從放在枕邊簡陋小桌上的托盆裡端起一個碗塞給他,碗裡盛著用麥子、蔬菜與一點肥肉煮成的清淡湯粥。
卡那齊微微坐起身接過粥碗後,少年露出嚴肅的表情問道:
“那麼,你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照老樣子半死不活的?這裡距離帝都相當遠喔?”
“我也想問你,琉琉。德庫絲塔是怎麼回事,我還以為是不同的人。”
雖然食欲微妙的若有似無,青年還是先把粥湊到嘴邊再跟著回問。霎時間,琉琉白哲的臉頰染上紅暈。
“嗯……可是,我認為那才是她原本的模樣。我沒跟你說過嗎?只要碰到難過的事,德庫絲塔大人就會立刻失去記憶。我在她逃離帝都時同行,但半途中碰到追兵襲擊,護衛裡只有我一人活了下來。雖然設法逃到這裡,但德庫絲塔大人恢復意識時,已忘了帝都的事、自己的背景以及大家。當然也包括我在內。不管嚐過多少次,這滋味還是讓人悲傷啊。”
少年的眼眶中甚至浮現了淚光,但卡那齊總覺得有些新鮮。
德庫絲塔明明忘了琉琉,如今卻與他相當親近。
那大概是因為琉琉為她做的一切足以令她親近吧。雖然隱居在此,德庫絲塔看起來反而比以前更健康,穿著的衣服雖然簡陋卻很乾淨。
與缺乏生活能力的少女一起生活應該很辛苦,在琉琉和德庫絲塔身上卻找不出任何頹廢之色。
“……你很努力呢。”
聽到青年喃喃地稱讚自己,琉琉的表情非常難為情地扭曲起來。
“什麼嘛,突然裝出一副大哥的樣子!好噁心!我本來是街頭藝人,最擅長隨手賺錢,長髮也賣掉了。價錢很不錯喔~因為顏色很特別。”
“街頭藝人?你不是貴族出身嗎?街頭藝人為什麼會成為光魔導師?”
“嗯,我過去的確是。不過我從小就扮女裝唱歌,有個偷偷來看戲的貴族說,你長得很像我死去的女兒,於是收養了我。後來我也從那個貴族家裡離家出走了,不知道那對夫婦現在還好嗎?他們人很好的。”
琉琉不經意地說著,露出溫柔的神情陷入沉默。
他的側臉看起來比過去成熟了點。
帶著德庫絲塔逃亡的短暫日子,令他突然成熟起來。
據說,琉琉過去曾在孤獨的德庫絲塔身邊不斷呼喊著愛。
當然,這麼做也沒有任何用處。
德庫絲塔因為過度使用魔法力而靜靜崩壞,琉琉無法忍受被她遺忘的悲傷,因此離開了光魔法教會。
愛無法改變任何事。
卡那齊也這麼認為。驅動世界的命運是種極大的荒謬。
即使賭上性命去愛,人仍會死去。
(不過,或許偶爾也有些命運會為了愛而改變。)
看到如今的他們,就連卡那齊也不禁產生一點這樣的心情。
琉琉突然重新轉向感慨萬千的青年。
“那你呢?結果都還沒聽到你的事嘛。”
“我嗎?我正擔任東方議會議長的護衛,前往東方。和空——大概也會在東方見面。我們在路上被皇帝那方雇用的艾爾·烏魯其亞人襲擊,我跟議長他們走散了。”
“那麼,你會跑來我們這裡真的只是巧合?”
“……算是吧。”
卡那齊有些遲疑地點點頭。
這個巧合巧得連他自己都無法接受。碰巧掉進河裡的卡那齊,碰巧被沖到琉琉他們藏身的地點附近,碰巧獲救。這不管怎麼想都很奇怪。
他所能想到的可能性,頂多只有米莉安的耳環與德庫絲塔互相呼喚而已。難以說明的事態讓卡那齊陷入沉默,但琉琉似乎沒有多想。
“是嗎,那就好!你接下來打算和議長他們會合嗎?”
“如果可能的話——這裡距離羅姆鎮有多遠?”
我們在羅姆等你。議長的聲音在腦海中復甦,他這麼問道。琉琉歪著頭回答。
“羅姆嗎?騎馬要半天,走山路大概得花上三天。你的目的地在那邊?”
“那裡是中繼站之一。”
“好,等你身體再恢復一點之後,我就送你過去。放心吧。”
琉琉輕鬆地說完後笑了,這出乎意料的提議令青年有點困惑·
“我是很感激……可是德庫絲塔呢?放著她一個人沒問題嗎?”
“沒關係、沒關係。德庫絲塔大人沒有忘了魔法,她本來可是世界最強的喔,脆弱的部分只有心。可是,你沒有和光魔法教會的魔導師們在一起真是太好了。如果你打算回到魔導師那邊去,我或許會殺了你。”
琉琉的笑容裡帶著一股狠意。卡那齊聽出他是認真的,於是靜靜地開口:
“你大概沒辦法成功吧。不過,這是為什麼?”
琉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青年,那雙明亮的茶色眼瞳透出銳利之色。
他低聲呢喃:
“我不想讓德庫絲塔大人回去光魔法教會。如果她回去,魔導師們一定會設法恢復她的記憶。”
然後,德庫絲塔又會再度變得不幸嗎?卡那齊面露苦笑。
他的心情真的很複雜。他把粥碗放回托盆,將沉重的身軀靠在床上說道。
“——不要緊,光魔法教會有米莉安在。”
卡那齊感到琉琉赫然驚覺,他終於也想到了。
既然德庫絲塔不在,她的命運就會降臨在米莉安身上。琉琉喃喃說道:
“……是嗎,對不起。”
“我宰了你喔。”
毛毯下傳來卡那齊自暴自棄的聲音,琉琉有些哽咽地重複一遍。
“對不起。”
◆
“汝無論如何都要去嗎?”
“我馬上就會回來,別擔心。聽好了,如果有陌生人來敲門絕不能開門喔!”
在卡那齊準備敔程的清晨,琉琉和德庫絲塔道別的模樣,不知該說是新婚夫妻還是一對無依無靠的兄妹。
他在泛著寒意的清晨重新放眼望去,看出琉琉他們所住的地方是深山的狩獵小屋。山中早已下了雪,地上除了偶爾露出的地表外一片雪白。
“椅子。”
“……啊,妳在叫我嗎?怎麼了?”
卡那齊回過頭,德庫絲塔露出帶點諷刺的笑容。
“汝要好好珍惜。”
少女只留下這句話就退回小屋中。
她指的大概是卡那齊身上的“護身符”吧?
又或者,是送他“護身符”的米莉安?其實德庫絲塔說不定記得一切——卡那齊雖然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
他與琉琉走出小屋,徒步在長著針葉樹與刺人灌木的山中前進。
不久後,少年皺起眉頭。
“不對勁。卡那齊,在這種深山裡居然有露營的痕跡啊。”
“你說得對。人數——大約有六、七人,若是議長他們就太多了。”
在山裡的一塊小空地上,的確有升過營火的痕跡。
卡那齊從周遭的跡象算出露營者的人數,開始思索。
特地跑到距離小路這麼遠的地方來,他認為對方並非善類。
兩人對望一眼,謹慎地朝露營者前進的方向走去,灌木被砍除、折斷的痕跡一路延續向前。
不久後,遠處傳來緊繃的大氣與些微聲響。
卡那齊和琉琉不約而同地加快腳步。
他們扶著樹木,走下覆蓋白雪的斜坡。當斜坡來到一片平緩的地點時,兩人的視野開闊起來。他們走出樹林,揉揉眼睛。
周遭的景色變為頂著白雪的連綿尖聳山巒。
在兩人站立的斜坡更下方,有一條穿越幾座山巒的蜿蜓道路。
他們看見一群騎士在路上前進。一群——不,在很後面還有另一群人正在追趕,那群追兵全都身穿黑衣,騎著白色的雪牛。雪牛很有耐力,在長途賽跑上能過贏過大多數的動物。琉琉探出身子說道:
“哇,中大獎嘍!就是那個,那個。哪一邊是你要找的人?追兵應該是艾爾·烏魯其亞,被追的人好像也是……”
“是議長他們!”
卡那齊找出兩個即使遠遠望去,舉止也跟艾爾·烏魯其亞人有所不同的身影,這麼大喊。
艾爾·烏魯其亞的追兵有了增援。不然的話,議長他們不可能還在這裡閒晃。卡那齊很想立刻衝過去,但光是下山就得花不少時間,一定趕不及。
“真的?要我幫一把嗎?雖然距離遠,不過有雪就沒問題。”
在焦慮的青年身旁,琉琉輕鬆地說。
他從樸素的外套下取出有鵪鶉蛋大小的玫瑰色魔法石,輕輕一碰嘴唇唱起咒語:
“天上有成群善良亡者。善良亡者的眼眸漆黑深沉,比黑暗更加明亮,近似永遠的光。吾乃生於有限土地之人,吾命令汝,亡者之瞳,永遠的閃光啊,速速前來!”
琉琉一唱完咒語,白色的閃光迸射開來。 ————光芒迸開之處不是他眼前,而是艾爾·烏魯其亞人展開追逐戰的山谷正中央。
閃光在四周的雪山反射下,將附近一帶染成全白。
緊接著,卡那齊的視野切換畫面。山谷出現一片廣大的花園,宛如宮殿的庭園盛開繽紛的花朵 一起隨風搖曳,散發出嗆鼻的甜美花香。花園內四處都豎立著奇怪的巨像,上頭爬滿青苔,石頭的裂縫間開著花。
那片風景有些不安,卻更加美麗。那是幻影之園。
花園的幻影立刻從青年眼中消失。被追趕的議長一行人多半也是如此,他們立刻策馬朝前方疾馳。然而,那些艾爾·烏魯其亞追兵卻一臉茫然,有些人還下了坐騎,做出拚命祈禱的動作。
卡那齊半是傻眼、半是佩服地看向琉琉。
“這……又是個規模巨大華麗到可笑的幻影啊。”
“沒錯,我就是喜歡漂亮的東西,喜歡到可笑的程度。不過,我不會再用迷惑魔法了,這大概是最後一次。因為,我想讓德庫絲塔大人看看幻象之外的東西。”
琉琉笑顏逐開地說。就連卡那齊都覺得,他現在的表情相當漂亮。
青年點頭,開始尋找通往斜坡下方的路徑。
“我欠你一次情……謝謝。下次見,琉琉……”
少年對踏上斜坡的他笑著說道。
“再見啦,卡那齊!就算你再到小屋來,我們應該也不在那裡了。我會牽著德庫絲塔大人的手,盡可能到美麗的地方去。到可以看到一堆美麗景色的地方去!”
◆
“卡那齊!你還活著嗎?”
雖然晚了幾天,卡那齊與議長一行人在羅姆鎮順利會合。
在小鎮唯一的酒吧裡,三個東方人聚集在一起實在相當顯眼。
四周的視線集中過來,卡那齊靜靜地點頭。
“我撐下來了。看來我只有惡運特別強……艾爾·烏魯其亞的追兵還沒趕來嗎?”
“我們在途中看到了奇妙的幻影。我猜應該是魔法效果,不過那些艾爾人很迷信。”
隨從心不甘情不願地插話。對他來說,似乎也難以對平安生還的卡那齊發出強烈的敵意。另一面,議長高興地繼續說:
“沒錯,他們似乎認為幻影是極度不吉的證據,因此掉頭離開了。不過,擔任我們護衛的艾爾·烏魯其亞還有幾個人留了下來——比起這個,卡那齊,我聽到了有趣的謠言。”
“謠言?”
“嗚嗯,皇帝的東方遠征可能會延遲,終於有人反叛了。首謀是繼承皇族血統的有力貴族,費爾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爾。你知道他嗎?”
……卡那齊當然知道他是誰。
5 奇蹟的種子
事情要回到不久之前說起。
神聖會議結束後,帝國立刻派出討伐軍,征討被當成謀反者的特洛伊拜斯公爵與班修拉爾。
其他貴族都相信特洛伊拜斯公爵一黨會選擇逃亡或投降,但出乎意料的是,公爵打從一開始就充滿戰意。
會議一結束,公爵就在帝都通往特洛伊拜斯領地首府的路上部署兵力,而皇帝只分配了不會影響東方遠征的上限人數去討伐叛亂。
雙方的戰力差為五比一,當然是帝國軍占優勢。
即使公爵占了地利之便,但大家都認為皇帝那方會獲得勝利。然而
“我們之中有背叛者!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釋了!”
皇帝軍的總指揮官——波爾地亞伯爵一拳敲在小桌上。
在軍陣深處的指揮官專用帳篷內,討伐軍的士官們偷偷交換著視線。
一名身為伯爵親戚的子爵十分委婉地開口:
“但是,我們全都是對皇帝陛下獻上絕不動搖的忠誠誓言者,就算特洛伊拜斯公爵繼承了高貴的血統,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有人倒戈。”
他說的再正確也不過了。就連在貴族與下層之中人面很廣的班修拉爾,都被摩爾根果斷地下手暗殺,令貴族們全都對她畏懼不已。即使是與特洛伊拜斯公爵有交情的人,也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站在公爵那一邊。
伯爵望向困惑的士官們大聲咆哮:
“那麼!那又是為什麼?敵軍的動向簡直就像看穿了我們的一舉一動!?況且還不只一次!不但我軍的奇襲全被識破,對方還針對我軍的弱點、盲點,甚至是我們沒注意到的小問題攻擊!拜此所賜,別說是給予對手致命的打擊了,我方的戰力還被一點一點地削弱!如果沒有背叛者,這根本說不通!”
既然是我方都沒注意到的弱點,就算真有背叛者也無法提出報告吧?
雖然有幾個人這麼想,但終究不敢說出口。相對的,子爵嘆口氣回答:
“話說回來,搜索背叛者會降低我方的團結向心力……真是棘手。這種好像一切都被看透的感覺……簡直就像是與魔導師交手一樣。”
“——就是這個。”
一個突然響起的女聲讓士官們抬起頭,有個穿著軍服的女子就站在帳篷入口。
沒想過女性也會出征的士官們,個個面露訝異之色
伯爵驚訝地開口:
“妳是什麼人?”
“我是皇帝的親衛隊隊員,潔爾特莉多·修娜爾。我與艾蘭卿一同負責,率領前費爾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爾的討伐軍,但破壞城牆入侵後,發現伯爵領首府已是一座空城。因此,我們剛剛已與反亂討伐軍總指揮官,伯爵您的部隊會合完畢。”
所有人都愕然聽著修娜爾的報告,但伯爵立刻氣得臉色發紅的大叫:
“艾蘭卿!明明有你在,為什麼讓女人說話!由你來報告!”
伯爵的言語令修娜爾有些退縮,晚一步抵達的艾蘭開口說道:
“遵命。我們在二十四天前抵達費爾帝拉伯爵領地,十五天前解放首府後,卻完全不見伯爵與民眾的影子。根據搜查的結果,在伯爵炸毀的城堡地下發現龐大的坑道。費爾帝拉伯爵領是靠著金礦發達的土地,他們應該是利用採礦技術,耗費長時間挖掘了緊急用坑道。根據推測,居民們也是由此逃走的。”
“太卑鄙了!那傢伙的本性果然配不上尊貴的血統!”
伯爵喘著氣唾罵,修娜爾卻一臉蒼白的注視著他。
(什麼卑不卑鄙,不管哪個貴族,至少都會準備以防萬一的逃生路徑吧?基本上,如果不是我揪著艾蘭卿的領子做事,根本就沒有人會想到坑道,只顧著拚命打劫。)
然而,只因為修娜爾身為女人又是平民,所以她在這裡等於沒有發言權。
伯爵故意只看著艾蘭詢問:
“……那麼,你們調查過那條坑道通往何處嗎?”
“很遺憾,由於坑道的規模太過龐大複雜,而且原先就接到任務完畢後前來會合的指令,因此我們才會放棄全面調查,選擇先與閣下會合。閣下,她對於敵軍的動向似乎有一些發現,是否能准許她發言?”
艾蘭努力讓輕浮的俊俏臉蛋擺出正經的模樣回答,並且用手指向修娜爾。
伯爵看來還是無法釋懷,但最後不甘願的點點頭。
“說簡短點。”
“是的,謝謝您!方才聽到閣下正為特洛伊拜斯公爵軍近乎異常的洞察力所苦,我認為這是因為敵方有魔導師存在所致。”
聽到站得筆直的修娜爾這麼說,伯爵一臉厭煩地怒吼:
“蠢蛋,這根本不值一提!妳對魔導師是什麼一點也不了解!聽好了,魔導師的能力不論好壞都太過偏重感覺了!如果想在戰爭中利用他們的遠觀術,那就必須成立本部,並且擁有接受報告後可以做出確實分析的魔導師。放眼這片廣闊的大陸,能夠整頓出這樣的體制,同時在戰爭裡使用魔導師的也只有光魔法教會而已!更何況,能在戰場上冷靜提出報告的魔導師至少也得是達人階級。
反叛軍怎麼可能擁有連我們都無法借用的達人階級魔導師!”
“如果光魔導師不行,那麼閣魔導師如何?”
修娜爾拚命堅持,但伯爵就像在說“退下”般朝她一揮,同時目光投向桌面攤開的地圖說道:
“閤魔導師是老派的獨行俠。他們不曾試著在戰爭中出現,就算出現了也派不上用場。閤魔法教會本部前陣子已經毀滅了……看來就算跟妳說這些也沒用。”
“那麼,如果有光魔法教會的前幹部為閤魔導師們提供指導呢?請您看看地圖!”
修娜爾甩開艾蘭擔心的眼神,快步走向桌旁。
她當著額頭浮現青筋的伯爵面前指向地圖。
“這裡是帝都,而這邊是特洛伊拜斯公爵領,南邊是我們的所在地。一般而言,據說達人位魔導師的意念能夠抵達的極限是鐘聲可及的範圍,或是騎馬四天的距離。從這裡的確無法傳到帝都,
不過,若是這裡又如何呢?”
修娜爾的手指以目前的位置為中心畫了個圓。
圓圈中幾乎都是自古以來就屬於帝國的領土,只有指尖最後停止的地方卻是例外。那是過去屬於魔導師,最近剛成為帝國領的土地——凱基利亞。
數名士官赫然驚覺。
沒錯,凱基利亞是受到古代傳說守護的魔導師之城。儘管已在最近被編入帝國,那裡的原領主卻在某些勢力施壓下免於處刑,應該派去代替的官員也因為權力鬥爭而無法順利決定,當地的一切都懸而未決。修娜爾繼續說明:
“凱基利亞是古老閤魔導師的土地。班修拉爾卿過去曾搭救過差點遭到處刑的凱基利亞領主與魔導師們……如果有他們協助,以上推論就有可能成立。”
她說完之後抬起頭,就連伯爵也不禁有些不情願地陷入沉默。只差一步了!
“從坑道挖掘的方向來看,我也認為班修拉爾卿在凱基利亞。事實上,所有派到那邊的偵察隊全都失去音信。閣下,請允許我們前往凱基利亞!”
伯爵直盯著強烈請求的修娜爾,然後再度轉向艾蘭。
“你的想法也一樣嗎?艾蘭卿。”
“是。閣下,女性基本上愚昧又野性,不適合上戰場。不過,她們的直覺偶爾會很敏銳——我的理性也不否定她所說的可能性。”
“嗯,好吧。你們就到凱基利亞去,在那之前先好好休息。退下。”
“是的,謝謝您!”
艾蘭與修娜爾行禮退下後,目送兩人離開的子爵回頭看向伯爵。
“閣下,恕我惶恐,我認為這個推論的根據有些薄弱。調動軍隊應該需要更確定的情報。”
伯爵煩躁的敲打著地圖回答:、
“無所謂,那兩個人是威爾堤雅公爵中意的部下。雖然感到不滿,不過基本上就讓他們放手去做,或許這反倒是個賣人情的好機會……好,給他們加派一些士兵,就從態度惡劣的傭兵隊裡挑些傢伙塞過去吧!這樣正好可以解決麻煩。這件事辦好之後就繼續準備找出背叛者,無論如何都要避免讓這場叛亂妨礙皇帝陛下的東方遠征。”
◆
修娜爾與艾蘭讓士兵們休息過,並且將伯爵派來的增援重新編組後,立刻展開相當蠻幹的高速行軍前往凱基利亞。
“我總是在想,妳的做法實在太亂來了,而且這次特別嚴重。現在我們的部隊裡有很多傭兵,就算命令他們突襲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敵人,他們也不會乖乖聽命吧?基本上,如果敵方可能有魔導師協助,豈不是應該更謹慎的派出偵察隊嗎?”
對於長時間騎馬感到厭倦的艾蘭如此說道,修娜爾一笑置之。
“對魔導師派出半吊子的偵察隊只會打草驚蛇而已,成敗的關鍵在於速度,艾蘭卿。除了全軍——迅速抵達凱基利亞之外,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揭穿他們。如果傭兵們拖拖拉拉,那就允許他們劫掠凱基利亞,這樣多少會有點幹勁吧?”
聽到她這番詁,艾蘭雖然一臉無言,但沒有反對。
凱基利亞早已是皇帝領地,允許士兵劫掠當地可說是胡來。話雖如此,就帝國的現狀來看,這種程度的事只要有戰果就能抵消。
實際上,下達允許劫掠凱基利亞的傳令之後,士兵們的腳步的確輕快了些。
在強行軍的路上,修娜爾一心只想著班修拉爾。
(做了那麼多動作,班修拉爾大人一定還活著。那麼,他的願望是什麼?避免戰爭?那樣只要他自己藏匿起來就夠了,他卻連領地居民也一起帶走。爭取時間?只要固守在自己配備齊全的城裡,應該就能撐上一段日子,他卻刻意與魔導師聯手……班修拉爾大人打算獲勝。他決定戰鬥,然後贏得戰爭。)
她並不覺得這很愚蠢。
即使是擁有絕對權力的皇帝也有垮台的一天。更何況現任皇帝不但與光魔法教會敵對,對西方挑釁,還搾取貴族們的財產強行發動戰爭,他的未來可說是一片黯淡。
因為凱基利亞有著前世界的遺跡而被視為忌諱,被所有人驅逐到意識之外,但依照一般觀點來看,那裡卻是通往帝都的重地。
班修拉爾該不會?該不會——
打算成為下任皇帝?修娜爾忍不住露出微笑。
(如果真是那樣,他的臣子一定很辛苦。)
到我這邊來。
她突然回想起班修拉爾的話語。
如果能聽從他的話,如果能到他的身邊去,不知該有多輕鬆。
無論碰到什麼遭遇,只要能待在班修拉爾身旁,她不論何時都能保持笑容吧?
一想到自己或許會選擇的、那脆弱卻明亮的未來,修娜爾就心痛欲死。好痛苦,好想快點見到班修拉爾。他一定就在凱基利亞,她如此確信。
她要讓他死去。如果不抹消希望,絕望就會使她失去活下去的力氣。
“修娜爾大人!報告,有森林出現!”
一名正規軍部下打斷她的思緒衝了過來。
穿著大衣的修娜爾一邊控制馬匹,同時蹙著眉。
“你說抵達哪裡的森林了?報告正確的消息!”
“是的,不是的……真的有森林出現了!”
“什麼……怎麼可能……” 正要斥責部下的修娜爾頓時瞠目結舌,視墅角映出了不可能的景象——她抬起頭環顧四周。
當她注意到時,四面全是森林。
那是片幽深、古老而漆黑的森林,散發著不好的氣氛。霧氣緩緩從樹木間流出,包圍了他們。更何況,這裡在幾秒鐘前還是一望無際的丘陵地帶!
“停止行軍!是魔法!”
修娜爾高聲喊道,命令傳達下去。
但是,停下之後又該怎麼辦?對方不是會遵守戰時法規的光魔導師,而是以個人技術優先的閤魔導師。她完全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做。
即使就某種程度而言已預料到這個情況,她依然因恐懼而凍結。
那是經驗、視覺,以及五感一口氣失去功用的恐懼。
突如其來的狀況也令士兵們發出混亂的嘈雜聲。
下一瞬間,猛獸的驚人咆哮聲貫穿森林!
“嗚……嗚哇,哇啊啊!”
“是魔物,魔物來了!”
激發恐懼的咆哮聲嚇飛了士兵們的理智。
一個漆黑的團塊落在失去鎮靜的士兵們正中央。
那是一頭狼。體積有小牛般大小的狼撲了過來,血色的眼瞳閃閃發光。
周遭霎時變成人間煉獄,戰友被咬碎、踐踏後不再動彈的身影引發了眾人的恐謊。逃離黑狼的士兵們化為浪潮,連士官們的馬匹都被人群沖走了。
“可惡,別退縮!那是幻覺!親衛隊,第六、第七隊——排成橫列!”
修娜爾如此吶喊,朝前方筆直伸出右手。
她的眼眸、她的身軀都在顫抖。正面的森林內,狼群的紅色眼睛就像滿天星斗般閃爍著。
(可是,如果這是驚嚇我們的幻覺,那麼最恐怖的方向,肯定就是敵人的藏身處!)
修娜爾強行壓下讓人抖得連牙齒都合不攏的恐懼,在馬上挺直背脊。
在她背後,稍微有點膽量的親衛隊們一字排開,舉起長槍。修娜爾叫道:
“退到這條線以後的人,不論敵我一律殺無赦!前進,敵人就在恐懼的源頭!”
被她蘊含驚人氣魄的吶喊聲一震,正要逃跑的士兵們猶豫起來。
看到劇地排成一列的槍尖,他們慌忙轉頭面對狼群。
儘管這樣,當狼群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長嚎時,士兵們的臉色仍然變得宛如死人。
馬匹嘶鳴跳騰著,將騎術不佳的騎士甩下馬。
修娜爾苦澀的嘖了一聲,從馬上彎下腰抓住一個抱著弓跑過來的士兵。
“照我所說的方向拉弓!” 她如此大喊,同時,被揪住衣領的弓兵一頭霧水的聽令拉弓。修娜爾從鞍袋裡取出一枚石板。
這塊上頭刻著放射狀細溝,四周鑲嵌十六片魔法石碎片的石板,是她在光魔法教會時代使用的魔法力探測器,能夠測出大概的魔法力來源方向。
雖然她不曾在這種慘烈的情況中使用過,不過只要沒失去冷靜,應該就能派上用場。
修娜爾拚命傾斜石盤,尋找位置。
即使探測器直到剛剛為止都毫無反應,但他們正在法術之內,不論是實力多麼優秀的魔導師也無法扶隱藏自己的魔法力。
看到右上角的石片發出微光,修娜爾睜大雙眼。她立刻指向那個方向下令:
“在那邊。放箭!”
弓兵聽命放箭。
然而,動搖的士兵所射出的箭矢卻大幅偏離她指示的方向。
“你在做什麼!讓我來!”
修娜爾臉色大變的喊道,同時奪走士兵手上的弓。
她牢牢記下探測器指出的方位,僅用腳操縱馬匹,轉動著沸騰的雙眸搜索四周。
應該有魔導師正看著這裡,躲在安全的地方看著這片慘狀。
(倒下吧————)
修娜爾把所有神經集中到發痛的程度,然後其中一角感覺到一點異樣。
似乎感受到一道視線,她在下一個呼吸射出飛箭。
箭矢劃破空氣,過了一會兒——她覺得的確有命中的手感。
修娜爾勉強收回投向目標的視線轉到探測器上。在這之前,四周的霧氣倏然消散,就連森林也像揭開簾幕般一起漸漸消失。
黑狼的咆哮聲也消失了。
“太好了……得救啦……”
士兵們正要發出欣喜的歡呼,突然卻一臉驚愕。
當魔法之霧散去後,他們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移動了好一段距離,來到一個周遭都被雪白奇岩包圍之處。
沿著宛如長針刺向天空的奇岩,在高出一截的梯形小山上,聳立著一座表面牽絲、半溶化的奇特建築物——那是凱基利亞擁有的前世界遺跡。
“那不是遺跡嗎?咦……既然在遺跡,那魔物豈不是會出現一一”
不小心走到遺跡之丘山腳的士兵們臉色發白,小聲地交談。
就在此時,伴隨一陣巨響,他們眼前發生爆炸!
“哇啊啊啊!”
幾個人被爆風炸飛,倖免於難的士兵發出恐懼的叫喊。
在濛濛的白色塵埃中,他們看見了超乎想像的東西。
眼前出現粗得連五個壯漢也無法合抱的巨大圓柱,色澤如骨骼般慘白。而且,“那傢伙”全身長著銳利駭人的長刺。
——那是貨真價實的魔物。
遺跡之丘冒出狀似巨大脊骨的魔物,那傢伙轉身用頭撞上坡道半途、破壞石頭,帶來的衝擊簡直就像爆炸。
一頭撞進堅硬的地面後,魔物的身體突然開始大幅左右搖晃。
長刺勾住或刺中幾名士兵,將他們拋向遠方。
看到戰友渾身是血的飛向半空,他們終於回神大喊:
“哇啊啊啊!是魔物!”
“救救我,救救我!不要啊啊!”
接下來的戰況完全是一面倒。自遺跡之丘各處冒出的魔物在碰到血花後紛紛狂暴化,捲起逃跑的士兵們扔出去。
雪白的遺跡之丘在轉眼間染上血紅。有人藏身在遺跡之中,看著這場宛如數百年前人類與魔物之戰重現的景象。
“喂,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修娜爾也在敵人裡!”
以自製望遠鏡眺望戰況的班修拉爾,向身旁的女子這麼說道。
“你真會出難題……”
淌著冷汗如此回答的人,是留有一頭蜜色金髮的二十來歲女性。身穿閤魔導師長袍的她,正是凱基利亞前領主安特莉雅娜·榭洛弗。
班修拉爾在帝都無論如何都想拉攏的對象正是她。正如修娜爾的推測,他以取回領地為條件,換取榭洛弗加入陣營。
她奔向小房間正中央的祭壇,伸手放在設置在那裡的魔法機器上。
刻有魔法陣的小石桌接納了她的魔法石,發出淡淡的溫熱。
“——宿於太陽上的天之女,編織著光輝。我在此命令身為天之女腰間石的爾等,代替太陽驅散陰暗,擊退惡靈——光,顯現!”
隨著榭洛弗的呼喊,遺跡頂上迸出爆發性的強光。
魔物們霎時僵住,身軀開始緩緩搖晃。
望見慘叫著不顧一切徹退的帝國軍,班修拉爾喃喃低語:
“本想再藏身久一點……但既然那傢伙來了,這也沒辦法,就陪她打吧!”
◆
於是,戰敗的帝國軍退到凱基利亞的城鎮擺開陣勢。
話雖如此,這結果很難說是帝國軍完全潰敗。
“——沒有全滅敵人是最大的問題。”
當榭洛弗憂慮地說出口,所有人都無言的表示同意。
班修拉爾等人固守在與凱基利亞城鎮非常接近的遺跡裡,但情況完全陷入膠著狀態。
“我們藉由班修拉爾先生的協助,悄悄固守在這座凱基利亞遺跡裡,掩護特洛伊拜斯公爵。所以我們要隱藏真實身分盡可能爭取時間,如果皇帝打算延後東方遠征,那就聯合以東方為首的外國諸國;若是皇帝仍執意舉行東方遠征,那就對成了空殼的帝都發動突襲——理想上應該是這樣才對。”
榭洛弗沉重的說完後陷入沉默,坐在旁邊的班修拉爾卻聳聳肩。
“唉,不是什麼事都能照理想進行的。畢竟對手是人類啊!”
此處是凱基利亞遺跡一角。在沒有窗戶的地下室裡,包括榭洛弗在內的魔導師幹部以及班修拉爾那邊的士官,全都環繞在一張彷彿從地上長出來的圓桌旁。
提燈掛在貼著牆壁的奇特金屬管上,其他照明就由圓桌上的燭台來補足。
稍微煙霧黑人的房間裡,班修拉爾望著圓桌上的地圖搔搔腦袋。
“遺跡是人人忌諱的場所,照理說不會有居住、固守在這裡的念頭。就連我也一樣,如果不是榭洛弗師你們帶我來這座遺跡,我也不會想到這麼做。雖然想再欺騙敵方久一點,但一開始攻過來的帝國軍數量太多,要全部殲滅是辦不到的。老實說,我以為可以再撐一會兒。”
“——如果在伯爵領首府那一戰能夠拖久一點,情況或許就會不同。要是伯爵當時下令‘死守’……應該還能守住三十到五十天。”
站在班修拉爾背後的耶利喃喃開口。他負責守衛班修拉爾的主城,以最低限度的人數跟修娜爾和艾蘭的軍隊交戰,在城牆將破前夕,率領領地居民與班修拉爾的屬臣們經由地下通道逃走。
班修拉爾帶著苦笑抓抓頭:
“不要這麼怨恨嘛,我也很清楚自己太天真了。不過,舅父大人那邊進行得很順利,事情也不全是壞事。耶利,帝國軍進入凱基利亞後的情況如何?”
“與魔導師的戰鬥使帝國軍的士兵們有些畏縮。冬季越來越寒冷,凱基利亞的民眾卻不肯與軍方合作。他們的物資主要是從帝都運來的,補給部隊一被魔導師們發現就會被拖入幻影之森,現在敵軍不但受飢餓與寒冷打擊,就連順利抵達這座遺跡都辦不到。”
聽著耶利淡淡報告,班修拉爾點點頭。
“話雖如此,帝國的援軍不久之後就會抵達吧?固守在這裡雖不至於在一個冬季之內落敗,但也無法獲勝,真是頭痛。”
他的低語讓所有人都陷入凝重的沉默。這時,一名魔導師走了進來。
“各位,帝都傳來了好消息!”
“怎麼樣了?”
以榭洛弗篇首,大家都探出身子問道。魔導師高興地回答:
“東方遠征開始了!根據潛伏在帝都的同伴所說,皇帝不會派遣任何援軍來支援討伐叛亂。雖然摩爾根·夏耶會作為討伐軍的監督留在帝都,但那女人就算穿著軍服,對戰爭也是一竅不通。他們大概是想裝腔作勢的表達——區區叛亂不足以打亂預定,不必理會!”
“哈哈,太好了——這樣一來,只要設法解決眼前的敵人就能打開道路才對……不過,眼前的敵人可是修娜爾啊!”
班修拉爾摸摸下巴沉浸在思緒中,榭洛弗謹慎的問他:
“那位修娜爾小姐,是你以前帶來凱基利亞的女副官吧?那個……不能把她拉攏過來嗎?”
“不可能。”
班修拉爾斷然回答後咧嘴一笑。
“那傢伙明明愛上我,卻為了殺我而特地跑來這裡。如果她有半點加入的意思,早就趁機撲向我這邊了。既然沒有,就代表那傢伙無論如何都打算殺了我。她的覺悟非同小可。”
看到他異常開朗的樣子,榭洛弗不禁略帶責備的皺起眉頭。
“你好像很愉快。修娜爾小姐的心,對你來說這麼沒價值?”
“啊?看起來像是那樣嗎,榭洛弗師?剛好相反。對現在的我來說,她的心就和我所有的人民一樣重要,所以,我不會用‘加入我’這種台詞玷污她。既然那傢伙打算殺了我,那我也會全力以赴,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我不明白。”
榭洛弗苦澀地呢喃,班修拉爾對她微微一笑,重新轉向地圖。
“好了,對手會怎麼做?我方經由地下通道輸入了大量的物資,目前久戰是對他們不利。敵軍差不多也該發動攻勢了。”
班修拉爾半自言自語的說著時,牆壁傳來類似鈴聲的聲響。
眾人赫然望向牆壁,布滿金屬管線的石壁上貼著護符,那鈴音是發覺敵軍襲擊的信號。慢了一拍之後,有人打開了門。
“報告!敵方出現援軍!”
“啊!?剛剛不是才說不會有援軍嗎?規模呢?地點在哪!”
班修拉爾劈頭大喝,傳令兵臉色蒼白地回答:
“援軍是大約三十名重裝騎士,從正前方現身——而且打倒了我方的魔導師!”
聽到報告的班修拉爾,臉上也猛然失去血色。
“——是魔導騎士嗎!”
◆
“謀反者,前費爾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爾及其一黨聽著——竟敢對與神同等的神聖皇帝白刃相向,你們犯下的罪過只能用死來償還!但是,慈悲為懷的皇帝陛下表示問罪不波及人民!投降吧!”
艾蘭在遺跡所在的梯形山丘前大喊。
這座由前世界居民建造的山丘,散發出無機質與不可思議的氛圍。
雪白的山丘上方是個圓形廣場,橢圓形的遺跡占據內部一半的空間。
榭洛弗等人已事先除掉廣場內的魔物,在廣場周圍架設柵欄。
山丘的坡度險峻,不可能騎馬上去。唯一的道路只有環繞山丘的平緩坡道,但路上四處都放著類似奇怪雕刻的扭曲柱子。
那是處在假死狀態的魔物,榭洛弗等人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操縱它們。
帝國兵畏懼魔物,至今幾乎無法登上這座山丘。
但艾蘭站在山丘下的廣場上,面前井然有序的排列著三十多名騎士。
他們都是身著全副重裝的魔導騎士。
騎士們的腳下倒著兩具渾身是血的閤魔導師屍體。
“——他們是負責製造森林幻影,並且偵察敵方動態的人員。”
移到遺跡之塔的指揮所後,榭洛弗沉重的告訴班修拉爾。
圓形的指揮所內只有環狀的窄窗,不過在榭洛弗與其親信魔導師們的協助下,水盤上朦朧的影像映出四周的情況,藉此在一旁準備的沙盤上畫出對方的軍隊配置。
班修拉爾越過齊中一扇窄窗窺視外面。
山丘四周已被士兵們團團包圍。
即使冬季的天空滿布烏雲,排列整齊的槍尖依然隱隱發出光芒。下方是一片處處有帝國旗隨風飄揚,閃閃發亮的人海。以人數來看,正面交戰絕無勝算。
班修拉爾呻吟般地回答:
“就算在沒有魔導師的東方遠征裡派不上用場,我也沒想到他們居然會從帝都派出那麼多魔導騎士過來。本以為與光魔法教會之間的爭執就足以讓他們無暇分心——是我太天真了……對不起。榭洛弗師,日後再向各位正式謝罪。”
“……我明白、這就是戰爭。”
雖然人在顫抖,但榭洛弗神情嚴肅地按住戒指上的魔法石。
看到她下定決心的態度,班修拉爾深深點個頭,對指揮所內的部下命令:
“準備打開地下水門!”
他的命令依序傳遞下去。班修拉爾的子民們,現在應該正抵達為了驅動魔法機器而設的地下水門吧?
班修拉爾讓領地居民裡無意參戰的人逃進山岳地帶,願意協助作戰的人則全都潛伏在遺跡地下。凡是留在這裡的,從小孩到老人應該都願意助他一臂之力。
外面再度傳來艾蘭的叫聲:
“沒有人要投降嗎!斑修拉爾,如果是你禁止他們投降,我會打從心底輕視你!我再說一次,只要投降就是皇帝陛下的臣民!我保證你們能保有原本的土地和住家。”
“白癡,你哪有那種權限?夏耶的蠢兒子。”
班修拉爾一邊不高興的喃喃抱怨,一邊等待。
魔導騎士已在艾蘭勸降時往前站出一點,步兵跟在後面,更後方則是一群騎士。
修娜爾就在騎兵之間。她沒有戴頭盔,那一頭散在陰沉天色下的金髮非常好認。只要照到一絲光線,那頭髮絲就會泛起不可思議的金屬紅光。
(妳可要退到別的地方去啊。)
班修拉爾像在說服自己似的思考:修娜爾或許是來殺他的,可是他卻希望她活下來。當然,這是指如果有可能的話。
(這種想法簡直就像不負責任的祈禱嘛!)
騎在馬上的艾蘭退到魔導騎士後方,接著望向步兵們。
士官們看著他舉起手。
艾蘭察覺來自四周的視線,深深吸口氣揮落手臂。
“魔導騎士隊,步兵第一隊、第二隊、第四隊,前進!”
四周響起腳步聲回應他的叫喊。
即使單獨來看只是細微的聲音,聚集起來也足以搖撼大地。持續步行的士兵們宛如浪潮般靠了上來。
帶頭的魔導騎士抵達登上山丘的坡道處時,班修拉爾也開口大喊:
“開水門!”
收到班修拉爾命令的榭洛弗,立刻向牆上的護符伸手。
透過它傳出的通知,在瞬間傳往地下水門的護符。
隆、隆、隆隆……班修拉爾下令後僅過了數十秒,帝國軍聽見彷彿從地底傳出的鈍響。
“什麼?是地震嗎?還是……水!”
退到騎丘州隊旁的艾蘭,一臉訝異的回頭望向山丘。
緊接著,山丘後方湧出驚人的水流。
冷得快結凍的水牆逼近朝山丘前進的士兵們。
一部分的士兵本能發出慘叫卻來不及逃跑。
許多人都瞠目結舌、束手無策的被濁流吞沒。冬季的冰水一瞬問凍結了士兵們的心臟,沖得他們腳下打滑跟著水勢漂走,悲鳴聲與水聲融為一體震撼著大氣。
這是為了驅動遺跡內的魔法機器而強行堵住的水流。
一旦打開水門,嚴寒的河川就會按照原本的河道流經遺跡前方。
令人意外的是,不把洪水看在眼裡而順利抵達坡道的人,全都是重裝的魔導騎士。一名驚慌失措的士兵以變調的嗓音向艾蘭與修娜爾報告:
“第一、第二,以及第四步兵隊大約有一半的人被沖走了!魔導騎士幾乎毫髮無傷。”
“哈,一半又怎樣!和敵方相比依然占有壓倒性的優勢!”
相對於艾蘭高亢的語氣,修娜爾低沉的說:
“在這個季節被潑到冷水也算優勢嗎?如果不烘乾身體,大多數的人恐怕都無法正常行動。如果吹了風還可能會凍傷,最好認定步兵前鋒已經全滅比較妥當。”
“——那該怎麼辦?難不成要暫時撒退,升起營火?”
聽到她的發言,艾蘭似乎打算用玩笑來回應。
面對露出宛如抽描笑容的他,修娜爾表情陰暗的回以笑容:
“我不顧一切向摩爾根大人借來的魔導騎士全都率先上陣了,我們不同行就沒有意義可言。走吧,我也會指揮騎兵隊突擊敵營。”
“不行!修娜爾,妳退下。妳是屬於我的,不准妳隨便死掉!”
“艾蘭卿……我沒時間陪你開玩笑,特別是現在。”
修娜爾冷淡回答後就拉起韁繩。但艾蘭卻靠過來貼在她的馬旁,從馬上強行握住她的手,力道出乎意外的大。
修娜爾挑起一邊眉頭看著他,或許是太過緊張,艾蘭露出了恍惚的微笑。
“我怎麼可能在開玩笑。我們已經約好,等這次照顧妳的任務結束後,威爾堤雅公爵就會把妳送給我。事到如今,我不會拋棄妳的。”
什麼拋棄不拋棄的,現在不是該說這種話的時候吧?
修娜爾沉下臉打算甩開他的手。機會稍縱即逝,她可不想為了這種理由輸掉。但是,臉上帶著痙攣的艾蘭卻靠得更近了。
“哈哈,怎麼,妳怕我嗎?別擔心,這次一起出任務,應該讓妳很清楚了吧?我比威爾堤雅公爵溫柔得多,沒什麼好怕的。”
聽到這裡,修娜爾終於忍到了極限。
修娜爾露出如花綻放的笑靨,一拳打在艾蘭俊俏的臉蛋上。
“嗚……呃!”
艾蘭因衝擊而向後仰,滴著血愕然無語。修娜爾則在他身旁大喊:
“騎兵隊全部跟我來!”
她喊完之後使勁催馬奔馳。
尚未平息的水流迫近眼前,但她並不害怕。
或許是受到修娜爾的興奮感染,馬匹也沒有露出恐懼。
她拔劍出鞘,衝進讓人連腦髓都為之凍結的冰冷水花裡。
修娜爾在刺骨的寒意中發出無聲的吶喊。
說什麼我在怕你,給我適可而止吧!我不是屬於艾蘭的東西,也不是屬於摩爾根的東西,我就是我。雖然擁有的一切全是借來的,甚至連性命和親戚都在摩爾根的手中,只是個無力又容易混亂的女人。即使如此,我正活生生的站在這裡!
◆
魔導騎士們背對著騎兵隊的馬蹄聲,正在半山腰與魔物對峙。
“嗯,魔物嗎?雖然巨大,但已經知道弱點是光了。”
當魔導騎士隊長異樣冷靜的低語時,榭洛弗等人釋放的魔物突然搖晃起來。它伸縮著,搖晃頭部尋找敵人。身上的長針朝四面八方延伸,倏然倒向魔導騎士隊長。
下一瞬間,隊長拔出背後的大劍。
對完全武裝的騎士而言,光是能靠一己之力拔劍就算是神乎其技了,但他的實力不止於此。一陣白光閃過,魔物一頭撞在坡道半途,震得大地轟然作響。
覆蓋坡道表面的白石層隨即裂開,呈放射狀龜裂。
那股震動在周遭迴響,帝國軍的士兵嚇得停下腳步,馬匹也發出嘶鳴。
然而,魔物撞進坡道後就停止動彈。
“……怎麼?那個魔導騎士到底做了什麼?”
不明白發生什麼事的班修拉爾,自指揮所瞇起眼睛細看。
魔物抽描掙扎著,銀色的針貫穿了它的頭部——就在很難判斷是不是前端的部分——不,那不
是針,而是魔導騎士的大劍!
騎士電光石火的一擊,將魔物堅硬的頭用大劍釘在石坡上。
黑劍上帶著魔法機器製造的雷電,發出魔物厭惡的光封住它的動作。班修拉爾一臉嫌惡的抱怨:
“哈哈,又有驚奇超人登場了。不過我們可是普通人啊,還真棘手。既然敵人連魔物都能打倒,我們能安心的也只有背後裝設了堆積如山的陷阱這點而已。喂,魔導師們,通告全軍!不需要人人都是滿身肌肉的戰士也能獲得勝利!別焦急!別衝動!別害怕!只要照著訓練去做就沒問題了。第一弓隊,搭箭!”
接到班修拉爾的命令,在遺跡房簷上待命的弓隊開始張弓搭箭。
當他們拚命壓抑著狂跳的心臟之際,魔導騎士們開始爬上山坡。
魔物接二連三的襲向他們,但是一撲上去就有劍光隨即一閃。
除了隊長以外的魔導騎士靠著互相合作,將一隻又一隻的魔物釘在山丘上。當魔物失去行動力後,原本被堵住的步兵生還者開始爬坡。
“放箭!”
班修拉爾立刻對弓兵下令,幾百支箭飛向半空。面對劃破空氣飛來的箭矢,敵兵舉起盾牌。嘩啦啦!飛箭隨著宛如豪雨的聲響落在盾牌上,間或有幾支穿過鎚甲的縫隙刺進士兵肉裡。幾個步兵倒下,但魔導騎士們毫髮無傷。
“就算下雨,那些傢伙也一定不會淋濕。第二弓隊預備!放箭!”
下一隊使用的箭裡裝了他特製的炎彈,一受到衝擊就會著火。
這一招也是對步兵與騎兵管用,卻在即將碰到魔導騎士的鎚甲前熄滅了。
敵人的腳步聲、鏡甲的碰撞聲正在逼近。在坡道半途中,騎兵裡有人下達突擊命令。
那是修娜爾的聲音嗎?或許是,或許不是。
步兵們追過魔導騎士展開突擊。一場隔著環繞廣場的柵欄,竭盡全力的攻防戰開始了。班修拉爾從窗邊站起身,一手拿起仔細捲好、靠在牆邊的帝國旗準備走出指揮所,但立刻遭到耶利制止。
“……班修拉爾大人,請您留步。下面很危險。”
“煩死了!戰場上哪有什麼安全的地方,我要去下面指揮!”
“那麼,魔導師似乎有話想說,請稍待一會兒。”
耶利的態度冷靜得令人生恨,班修拉爾煩躁的回頭望向坐在指揮所內的榭洛弗。她本來和親信魔導師們一起坐在水盤前冥想,此時睜大眼睛對他喊道:
“班修拉爾先生,是新的敵軍!東北方的岩山上有騎士出現。”
“哈哈,因為沒有預定要來的同伴嘛。敵人是誰?”
他沉下臉色望向窗邊。
在極度險峻的白色岩山上,的確可以看到數名騎兵。
在山上隨著寒風翻飛的旗幟正是帝國旗——底色藏青,刺繡與外緣都是銀色。
“藏青配銀色?好像有點眼熟,又不怎麼熟……至少不是在戰場上見過的……啊!對了,那是——巡查廳的配色!”
班修拉爾啪地一拍手掌,同時,山丘上的騎兵也增加了。
從這裡看不出正確的數目,但帶頭的騎士與手持旗幟的另一名騎士一起衝下山丘。
聽到馬匹衝下山的聲響,爬到坡頂參加戰鬥的修娜爾回過頭,結果不禁瞠目結舌。
那翻飛的旗幟是帝國旗沒錯。是同伴嗎?帝國軍之間發出零星的歡呼聲。
然而,修娜爾看見了領頭衝來的臉孔。
“——是敵襲!步兵隊,舉盾!”
她聲嘶力竭地朝山丘下大喊,但一個女人的聲音無法在戰鬥中傳過去。自岩山上衝下的騎兵數量雖少,但留在山丘下的卻幾乎都是無法渡河的步兵隊。
面對騎兵部隊奇襲的他們全都嚇得腳軟,被騎兵一口氣掃為過去。
以壓倒性的速度與強大別居一格的數騎先鋒前方,帶頭的人有一頭絕不會錯認、宛如冬季天空的灰色長髮,正是蘭格雷卿。
“後面!敵人從後面來了!嗚哇啊啊!”
士兵們痙攣地大叫著,血花四濺的倒下。
蘭格雷抵達山丘,衝上遺跡之坡。充滿士兵的山坡對他而言有如一片無人的荒野,所有人連摸都摸不到一身輕裝的他。蘭格雷手持纖細的單手劍,打倒一個又一個士兵。
最後,被魔導騎士釘在坡道半途的魔物迫近他眼前。
與魔物錯身而過的瞬問,蘭格雷在馬上大幅側身、劍鋒緊貼著地面劃出線條。悅耳的聲音響起,只有附近的士兵目擊真相、被衝擊凍結。
他一擊斬斷了釘住魔物的大劍!
獲得自由的魔物微微顫抖著,試圖再度朝半空中伸展。
蘭格雷的劍再次一閃而過。
魔物停止動作,自軀體中央斷成兩截,淌出黏稠的體液滾下山丘。
在魔物落地的震動中,蘭格雷在即將抵達廣場時下了馬。
廣場前已經是一片混戰,但看到蘭格雷一登場就突然一擊屠殺魔物,有些士兵不禁停下戰鬥愣在原地。
這時候,一名男子分開士兵們上前迎接蘭格雷。
“喔喔……!我還以為是哪裡的不中用小官差,這不是魔導騎士第七實驗隊的格雷戈爾·蘭格雷卿嗎!好久不見,沒想到你還活著。”
魔導騎士的隊長脫下沉重的頭盔,露出精悍的臉孔。
相對的,蘭格雷依然不改冷酷的表情回答:
“好久不見,第三隊的羅德里克·巴力耶卿。抱歉,弄斷了你釘住魔物的劍。我本來只打算彈開、沒想到那把劍意外的脆弱啊。”
聽他如此說的巴力耶卿,臉上的表面笑容當場凍結。這番話顯然惹火了他。
他用手一揮掃開飛來的箭矢,聲音裡帶著殺氣。
“……看來你還是一樣,不想想自己的立場只會耍嘴皮子。怎麼?不用魔法,光靠魔法劍打倒魔物有這麼值得驕傲嗎?你知道嗎,蘭格雷卿?就是你這種口氣和笨拙的為善態度,為你和你的部下招來廢棄的命運!”
聽到這番明顯的侮辱,蘭格雷強而有力的回答:
“你說的沒錯。”
“……嗯?”
沒想到會被當事人全面贊同,巴力耶也不禁難以再說下去。面對沉默的巴力耶,蘭格雷毫不遲疑的說著:
“的確,說我笨拙實在太和善了。雖然口頭上講著理想,其實面對真正的不合理時,我只能服從。即使明知自己是個不對不合理的力量屈膝就無法活下去的人,我卻對隨心所欲生活的傻瓜心懷憧憬,為了超乎能力的使命掙扎,甚至把想要保護的對象也捲入我的不幸中。我的人生,真是充滿恥辱!”
“…………嗯。”
巴力耶完全陷入沉默,即使是他也沒打算說得那麼過分。
不過,蘭格雷並沒有處在自虐的混亂中。他一腳輕輕向後踏,舉起單手長劍筆直地對準巴力耶。那水色的雙眸澄澈得太過銳利。
“但是,我無意讓自己的死都被恥辱污染。今天我是來為朋友而死的,陪我一戰吧!”
“……直到最後,你都是個丟臉的男人啊。我就讓你早點落幕吧!”
巴力耶抽動嘴角笑著戴上頭盔,從一旁的部下手中拿起大劍。
他高舉沉重的雙手劍,朝腳邊揮落猛烈的一擊。
衝擊力竄至四周,鋪設在坡道上的石塊裂開,碎石在半空中飛舞。
緊接著,巴力耶有力的手臂揮起大劍。
劍身撞到碎石,尖銳的巨大石塊準確地朝蘭格雷的方向飛去!
石塊以難以躲避的高速劃破空氣,巴力耶也一蹬地面緊追在後。
(依這種速度,蘭格雷頂多只能做出一個動作;如果打落石塊就無法砍我,如果閃開石塊也無法避開我的劍。是我贏了!)
巴力耶瞬間思考著展開行動。重裝應該會使動作遲緩,他的速度卻打破了這種常識,這也是拜裝在鎚甲內的種種魔法機器所賜。
雖然現在只有身為隊長的巴力耶能將構造複雜的鎚甲運用自如,但魔導騎士總有一天會席捲世,為人類擴展新的未來。他如此深信著。
我會贏!
他滿懷確信地揮起重劍時,蘭格雷用單手劍自下往上斬斷岩石。
帶著微弱魔法震動的單手劍輕鬆劈開了岩石。
看著巴力耶從一刀兩斷的岩塊後方逼近。蘭格雷無法移動,也沒有時間動。
但蘭格雷軍服的長衣襬隨著剛剛的動作掀起。
匡——堅硬的聲音響起,一道紅色直線掠過巴力耶眼前。
手中的大劍也被彈飛,猛然飛向半空中。
(什麼……?)
巴力耶有好一陣子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但是,侵襲全身的異樣感覺令他遲疑地停下腳步。
幾秒鐘後,巴力耶的頭盔一分為二,朝左右兩側落下。他的額頭被劃開一道呈一直線的淺淺傷口,鮮血滴落臉頰。
蘭格雷走向無法理解發生何事的他,軍服的衣襬隨之搖曳。
在那件藏青色軍服內側,隱約可見魔法之光閃爍。巴力耶不禁睜大了雙眼。
是蘭格雷的軍服割斷了巴力耶的頭盔、彈飛重劍。畫有魔法陣的軍服可以由蘭格雷自行決定軟硬,但是其構造之複雜與所需的魔力之龐大,都不是原本就移動自如的堅硬鎚甲可以比擬的!
“——很抱歉,巴力耶卿,這次弄壞了你的鐘甲。只要鐘甲沒事,裡面的人明明要怎麼換都行的。”
蘭格雷戴著手套的手放在巴力耶鎚甲肩頭,低聲說著。
下一瞬間,埋在他手腕上的魔法石發出微光。
直接連接蘭格雷體內氣流的魔法石,產生了強烈的魔法振動。
啪!一個超乎常理的聲音響起,巴力耶肩頭的鐘甲出現裂痕。魔扶機器的中樞遭到破壞,他的鎚甲靜靜停止運轉。
蘭格雷不太感興趣的說道:
“我們的鎚甲就是我們的肉體,你應該知道這一點的。巴力耶卿,你太驕傲了。”
在茫然的巴力耶視線前方,遺跡內部傳來一聲大喊:
“魔導騎士戰敗了!喂,我方的魔導騎士也來了!已經沒什麼好怕的!全軍奮戰!”
發出吶喊的班修拉爾就站在弓兵潛伏的遺跡屋簷上。
他帶著幾名部下,正高興地向蘭格雷揮手。
“就連這種場合都那麼輕率。”
蘭格雷皺起眉頭喃喃說著,茫然自失的巴力耶突然以粗獷的嗓音大叫: “第二隊!展開突擊!”
儘管巴力耶鐘甲的魔法迴路已被完全破壞,但聽到他聲音的部下仍將命令傳達下去。
蘭格雷立刻命令自己的部下與他的部隊交手,同時大聲喊道:
“班修拉爾!他們有魔導師無法察覺的游擊隊!”
“游擊隊?就目前所見範圍內好像沒有……啊,難道是在後面?”
班修拉爾突然靈光一閃,回頭望向背後。
一陣轟然巨響霎時傳來,四周突然明亮起來。
遺跡背後發生大規模的爆炸,金色的火花迸散,火焰朝四方擴散開來。
空中嘩啦啦下起由火星與小石子形成的雨,班修拉爾不禁縮縮脖子。
一顆小石頭擊中由部下保管的旗幟,打斷了捆住旗子的繩結。
皇帝旗在暴風中鮮明地飄揚著。
白色布料上以金銀刺繡描繪出作為鳥之棲木的帝都,以及守護帝都的人類之盾。喔喔!看著士兵們發出呼喊,班修拉爾呵呵低笑。
這場爆炸並非敵方的攻擊,而是他設下的陷阱。
“這煙火還真漂亮,我在背面裝了一大堆特製的陷阱啊。看來把各種卑鄙又基本的裝置混在起的辛苦沒有白費,他們完全中招了。喂"蘭格雷"派幾個你的部下到後面……嗯?”
班修拉爾突然發覺四周異常安靜。
仔細一看,士兵們全都停下了動作。
他們茫然地張大嘴巴,不分敵我的仰望著班修拉爾。
——事實上,在陰沉天色下升起的爆炸火焰美得近乎神聖,再加上被火光映照的皇帝旗,與面帶從容笑意站在一旁的班修拉爾——從旁人眼中看來,這一幕真是充滿英雄風采。
(啊,大家好像對我有所期待?這該不會是奇蹟吧?)
班修拉爾立刻自覺,突然感到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
沒錯,就是現在!
這場戰爭的勝敗,不是由殺掉多少人來決定,如何取得印象上的勝利才是決定勝敗的關鍵。那麼,時機就是此刻!
班修拉爾拔劍出鞘指向皇帝旗,只有這一刻,他以充滿魄力的聲音吶喊:
“看!神意就在此處!唯有保護人類,化身為盾的人,才是神選的神聖皇帝!”
原本莫名寂靜的戰場上,充滿了爆發性的歡呼聲。
◆
於是,戰鬥在太陽下山時全部落幕。
失去魔導騎士的帝國軍,在寒冷與飢餓的影響下很快就喪失戰意。另一方面,士氣高漲的班修拉爾陣營,則是盡可能解決了失去領導的敵人們。
班修拉爾站在屍體收拾完畢的廣場上,茫然望著迅速西沉的夕陽。他察覺到有人的氣息而回過頭,發現蘭格雷就站在背後。
蘭格雷露出過去從不曾有過的沉穩笑容,將染血的長劍劍柄轉向班修拉爾。
“——因為想聚集親衛隊內對皇帝抱著不滿的人,我來遲了不少。班修拉爾卿,你願意收下我的劍嗎?”
班修拉爾望著他靜靜遞出的劍柄,眨了眨眼睛。
這是一幕象徵性的光景。
那面皇帝旗的傳聞一定會蔓延聞來,喜歡這種輕鬆耀眼事物的傻瓜們會聚集到班修拉爾的旗下。雖然真正的戰鬥才要開始,但他暫時是獲得勝利了。
這麼說來,他曾想過獲勝後要做什麼。
想到此處,班修拉爾霎時睜大雙眼。
對了,他還有該做的事!
“糟糕,不快一點就糟了!喂,蘭格雷,這件事晚點再說!”
班修拉爾隨意喊了一聲就衝出去,蘭格雷雙目圓睜地大喊:
“……啊?喂,等等,班修拉爾卿!那我的立場到底該怎麼辦!”
“蘭格雷卿!去追他……請你追上班修拉爾大人!”
因為有第三者立刻呼喚自己的名字,因憤怒而顫抖的蘭格雷隨即回過頭。
仔細一看,對方是班修拉爾的總管耶利。他拋開平常面無表情的撲克臉大喊:
“班修拉爾大人打算去找修娜爾大人!請保護他!”
看到他一臉急切,蘭格雷也突然恢復嚴肅的神情點點頭。
班修拉爾搶了騎兵的馬,揮開士兵們衝下山丘。
蘭格雷也上了馬,一手持劍跟在後面。
班修拉爾頭也不回地衝過殘兵四竄的戰場,眼前淨是一片慘狀;對倒在血泊裡呻吟的人補上最後一擊的騎兵,以及彼此搭著肩膀逃跑的士兵們。
“修娜爾!潔爾特莉多·修娜爾在哪裡!”
班修拉爾以幾乎失聲的嗓音大喊。
雖然偶爾有人對這個名字產生反應,但人們的目光卻一片空洞。
好像有聽過這名字。對了,女司令官好像就叫這個名字來著。
彷彿可以聽見他們這麼說的班修拉爾,衝過無人回答的戰場。
◆
另一方面,修娜爾在戰場一角拖出埋在屍體堆中的艾蘭。 “好痛……好痛痛痛……住手……”
“哎呀……讓你死在這裡比較好嗎?直到最後你都是個膽小鬼呢。”
雖然自己的疲勞已經達到極限,但勉強只算是受了輕傷的修娜爾站著笑道。
被修娜爾拖出來的艾蘭仰望著她,茫然呢喃: “修娜爾,丟下我不管不就好了嗎?妳討厭我吧?”
“嗯,討厭得要命。不過我和你都有責任未盡,必須接受戰敗的懲罰。我們回去吧,艾蘭卿。” 即使一身骯髒,修娜爾依然露出鮮明的笑容,而艾蘭沒有回答。在她的幫助下,他勉強把身體拉上馬。 艾蘭的朦朧視線游移了一陣子,對背後共乘一匹馬的修娜爾開口: “有人在呼喊妳。”
“嗯,是啊。”
艾蘭無力地抓住馬匹,她微笑著回答,從他背後握住韁繩。然後.她抬頭仰望冬季的陰沉天空。
寒風吹過修娜爾的髮梢後離去,的確有人正在呼喚她。
她的嘴角綻放笑意,心也綻放笑意。那個人還活著,還在呼喚她。修娜爾非常喜歡那個聲音。真的很喜歡。
她露出清爽的笑容說道:
“謝謝你,我愛你——再見。”
6 世界的盡頭
新曆七○九年冬,神聖帝國路斯展開東方遠征。
即使得到叛亂的消息,依舊毫不動搖自帝都出征的帝國軍,是一支包含步兵、弓兵、騎兵、魔導師與親衛隊的十五萬大軍。
“帝國萬歲!為了神聖皇帝陛下,用力拉!”
將外套裹得緊緊的士官,邊吐出白霧邊拉高嗓門。
隨著他的號令,雪牛群與數百名士兵一起牽引繩索。
裝上巨大車輪的兵器發出沉重的聲響,在冰凍的大地上漸漸前進。
那看來是由木材與金屬製造的工程用投石機。東方沒有像帝國一樣建造高聳城牆的大都市,但士兵們仍拚命拉動繩索。
“我們得趁著河川全部凍結的時候抵達東方!拉!”
◆
“當然是全力一戰。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猶豫的!現在正是讓人見識東方的驕傲之時!”
在東方的森林深處,各村落代表齊聚一堂的會議場內正在進行最後的討論。
一個年輕的東方人激動地宣言,瞪著由黑木與灰泥建造的議場。
那名大約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是最近勢力增強的聚落當主·沙卡彌。
他的言行舉止明明充滿帝國風,卻刻意穿著東方的傳統服裝。他和卡那齊等人一樣,是到帝國留學後,產生期望東方完全獨立思想的青年。
而沙卡彌身旁,坐著一個相貌與東方人有些不同的男子。
那人一身全白衣服用由大量精緻繩結編成的腰帶束緊,有著棧黑色的肌膚與一頭黑髮。議場內的人,全都不經意地從他身上轉開目光。
坐在長桌右端的老人以高亢的聲音對沙卡彌說道:
“但是,帝國不是我們的敵人。過去我們曾長期作為鄰居共處。”
“過去算什麼,現在他們正要對我們閒戰!渥洛古的戰士答應在平原上的戰鬥協助我們,接下來只要拖進森林裡,無論多麼龐大的大軍都無力反抗!騎兵會失去作用,連魔導師也會迷路。各位,作戰的
時候到了!”
沙卡彌熱切地揚聲喊道,現場也出現零星的贊同之聲。
雖然性格衝動,但沙卡彌獲得才氣洋溢的評價,也握有以年輕階層為中心的政治力。不過,他的支持者會偏向年輕階層是有理由的。
老人與壯年男子個個露出非常苦澀或忍著怒氣的表情,瞥向視野一角的白衣男子。這時候,一名男子興高采烈地衝了進來。
“大家高興一下吧!有個遲到的人趕來了。”
他毫不在乎現場的沉重氣氛大喊,一個體格結實的人物從他背後探出頭來。
“我來遲了。”
男子只說了一句話,然後緩緩露出笑容。
此人是東方議會現任議長,目前東方最繁榮的聚落——火焰·敘語的當主伊薩伊·嵐雷。他從帝都平安回來了。
議場內倏然吹入一股新鮮的風,眾人的臉龐明亮起來,全體站起身迎接議長。
只有沙卡彌的表情在一瞬間僵住,但最早開口祝賀的也是他。
“……啊,歡迎回來!,能看到您平安無事,我打從心底感到歡喜!我們還以為,您一定已被帝國那些殘酷冷血的傢伙殺害……”
議長環顧議場,最後看著他加深臉上的笑意。那是非常沉著,卻帶著奇特魄力的笑容。誰會輸給你!沙卡彌的目光變得更加凌厲,彷彿如此。宣示著。議長一手握著東方劍,就這樣走到他身旁。
“殘酷冷血?你說得沒錯,帝國的確殺了人。不過,他們所殺的東方人數量,應該比砂原的渥洛古來得少才對吧?”
說完之後,議長探頭看向站在沙卡彌身旁的白衣男子。
這個舉動相當失禮,但有理由讓他足以這麼做。
白砂原的渥洛古,是東方民族自古以來的敵人。
沙卡彌帶來的渥洛古族男子,用摻雜了摩擦聲的共通語結結巴巴地說:
“——你的態度、必須更有禮貌。沒有我們幫忙,你們無法和帝國作戰。你們殺了很多我們的家人,但我們還是有意幫助你們。”
“用戰爭嗎?”
議長簡短問著,眼眸宛如出鞘的利刃般閃耀著光芒。渥洛古族的男子揚起棧笑:
“沒有別的路。或者說,你是個不敢戰鬥的膽小鬼?”
議長沒有回答,只是拔了劍,動作自然到誰也來不及阻止。他以最低限度的動作,一劍刺進渥洛古人的腹部。沙卡彌瞪大雙眼,試著想說些什麼。
但是到頭來,誰也沒有開口。
在一片死寂的議場中,渥洛古人顫抖著喃喃吐出某些話。——
議長沒有抽回劍,靠在漸漸死去的男子耳邊呢喃:
“你的態度必須更有禮貌。不是只有舉劍作戰才叫戰爭,不過,我無意用劍以外的東西面對你們。”
渥洛古族男子以泛起水光的眼睛看著議長,眼神突然變得一片空洞。
議長終於抽回劍,睥睨整個議場。
“我們要嘗試與帝國溝通,有人反對嗎?”
沒有人回答,代表著沒有異議。
只有沙卡彌一派氣得臉色發白,注視著死去的男子。
◆
“——皇帝傳來回覆了。明天他似乎會在他們的陣營內與我們對話。”
議長高興地說著,走進小屋。
此處是議場所在的東方聚落——饒野·葉山的城牆外,獨立在森林內的燒炭小屋裡飄盪著甜美的花香。那是卡那齊身上的血腥味。
在只有一間房間的小屋裡,奉議長之命來照顧他的男女悄悄讓開路。議長突然露出嚴肅的表情,站到卡那齊休息的床鋪旁。
“……情況不好嗎?”
“他的慣用手不行了。”
蹲在床鋪旁的藥師回頭答道。
卡那齊本人正閉著眼睛,靜靜地躺在床上。
他太過平靜的面容看得議長咬住下唇,煩躁地問著藥師:
“如果截掉手臂,有辦法治好嗎?”
“……或許會比沒截肢好一些。不過,毒素蔓延全身的程度太嚴重,截掉手臂只不過是略盡人事罷了。說不定反倒會使體力衰退,惡化成致命傷。”
“那就別截肢!東方男兒不能失去慣用手,何況這傢伙在劍術和藥草上的實力都出色得很!”
如此怒吼的議長像頭靜不住的野獸般在室內徘徊。
身旁的騷動聲令躺在床上的卡那齊茫然睜開眼睛。
“——議長,你來看我了嗎?”
“喔喔,你醒了?聽著,卡那齊,明天我要與皇帝見面,我會設法避免戰爭。另外,我聽到謠言,皇帝似乎在這趟遠征帶著那個白色男子——不死者同行。他就是你想談談的對象吧?”
聽到不死者這個詞,卡那齊的眼眸緩緩恢復光芒。
但他沒有嘗試坐起來,因為他明白,自己已無法輕易起身了。
長期與魔物之毒奮戰的卡那齊很清楚,自己正處於瀕死的狀態中。他只露出堅定的目光說道:
“……我想設法見他,不見他不行……議長。”
“我會讓你見到他。”
聽見議長立刻回答,卡那齊浮現有點困惑的表情。
“——謝謝。那傢伙很奇怪,如果我不和他談談——我想,他就連自己正做出多麼過分的事都不知道,我會想辦法解決的。”
“嗯……除此之外,你還有別的心願嗎?”
議長低頭望著他的臉龐,帶著如父親般的慈祥。卡那齊為難地微微一笑:
“我想看看外面。”
“好,帶他出去。還有,去拿酒來,拉庫扎產的那種比較好。”
在議長的命令下,卡那齊躺在拆下的門板上被抬出小屋。
一瞬間,綠色的氣息猛然湧上,那是濃厚到令人喘不過氣的生命氣息。
水、土與綠意渾然融為一體,化為濃厚的霧氣飄蕩過來。卡那齊呼吸著森林中的大氣,輕咳了一陣。明明正值冬天,這裡的大氣卻濃郁得過頭,可以感受到近乎粗暴的生命力。
來到昏暗的森林後,種種聲響傳了過來。
有如巨大圓蓋般覆蓋上方的枝葉問,小鳥、飛蟲與樹葉發出的聲音如雨點般傾瀉而下。這一帶的森林受到獨特的巨樹守護,全年潮濕溫暖。卡那齊瞇起眼睛,望向森林的天空。
天空幾乎被茂密的葉子完全遮住。
東方的天空在樹葉間宛如藍色寶石般偶爾閃爍光芒。
議長揮開來回飛舞的飛蟲,把卡那齊放在小屋門前。
“你看得見嗎?卡那齊。”
聽到他的問題,青年望著森林彼端。
放眼望去盡是無邊無際的森林,森林深處就像夜晚般黑暗,但也能看到點點幽深的光芒。那些光芒來自攀附在樹幹、倒木與岩石上的微發光性苔蘚。
眼前的情景宛如夜空,又像是深海中的光景。
沒經驗的人會誤以為那光芒是住家的燈火而丟了性命。
突然間,卡那齊藉著微光看見了已逝的人們。
——他的雙親站在森林彼端。
汐見在那裡。
水音·高發的居民們在那裡。
光芒無邊無際地延續下去。在沒有盡頭的森林中,生命串連在一起不斷發出微光。
卡那齊輕輕呼口氣,接過議長端來的酒杯。
他稍微起身,舔了舔用樹液發酵成的烈酒。
“我看得——很清楚,就連不該看見的事物都看到了。”
卡那齊沉靜的口吻讓議長端著酒露出苦笑。
“……感覺真的就像在和渚說話一樣。”
突然聽見父親的名字,青年不禁眨眨眼。
“我和父親很像嗎?”
“嗯,最近這陣子特別像。或許正因為如此,我才無法丟下你不管。”
無話可答的卡那齊舔了口酒,躺回床板上。
某處傳來水聲。他可以感覺到水流透過土地、透過大氣循環著。
——我回來了。
他漫不經心的想著。本以為回到故鄉後就能放棄一切,但看來並非如此。每當他緩緩呼吸森林的氣息,就會生出淡淡的執著,然後在心中漸漸變強。
由生命構成的地方。即使只失去一粒土壤、一滴水珠,都會有龐大的生命跟著消失。
生命沒有善惡之分,但卡那齊鍾愛著它們。
(我不會讓這座森林被焚燒。)
他必須守護這裡。就算是為了這個原因,他也必須和空見面。
去見那個不知生命為何物的不死者。
◆
東方議會議長與青年皇帝希基斯姆德的會談,在帝國軍的帳篷內展開。
強行貫徹嚴冬行軍的帝國軍,在能夠望見東方古森林的平原上張設了一望無際的陣營。
淹沒地平線的諸多帳篷,簡直就像一夜之間建好的城鎮。
議長領著其他聚落的領袖與隨從,帶著禮物造訪皇帝的豪華帳篷。當他訴說東方與帝國之間的歷史時,皇帝都保持著冷靜的理性態度,然而……
“什麼,說到底,你還是想以姑息手段拖延戰爭嗎!!”
等到議長開始提出停戰條件時,皇帝卻突然咬牙切齒地大喊。
坐在他身旁的空以音樂般的嗓音開口:
“……陛下,您正逐漸化為過於神聖的存在,令他們心生畏懼。光是看見陛下的軍勢,他們就畏懼得無法動彈,也無法接受這份畏懼,只能匍匐在地懇求您讓他們閉目不看。”
這番極度輕蔑東方又煽動皇帝的阿諛之詞,聽得東方代表們表情一僵。雖然如此,一看到空的容貌,不論是誰都露出恍惚之色,只能一臉困惑地垂下頭。
即使在這陰暗的帳篷裡,空依然很美。
他的一切全都太美,甚至讓人不知該把視線投向何處。
不過,那種美麗是否暗藏了些許不祥的空虛?
在多盞點著蠟燭的燭台映照下,空一如往常穿著詩人的服裝坐在御座腳下,看來簡直像副空具美麗的屍體。
皇帝的寬敞帳篷內除了東方議會一行人之外,僅有皇帝、空與數名親衛隊成員。雖然再多派一些護衛應該比較好,不過帝國軍多半也很害怕本國的皇帝與那奇異的白色男子,不會主動接近。
在這段和摩爾根分開,時時與空共處的遠征期間,皇帝的瘋狂變得明顯起來。他的眼眸中帶著黏稠的熱氣,用充滿惡意的聲調吶喊:
“既然畏懼就乖乖參戰去死!否則這片土地就無法獲得淨化!”
東方議會議長的臉色變得蒼白,靜靜地準備開口。
空的聲音搶先一步響起:
“對了,在那邊的是卡那齊吧?”
聽他喊出這個東方忌諱的名字,在場的東方人不禁愣住。
空極為透明的琥珀色眼瞳目不轉睛的看著一個東方人。即使在帳篷裡,那人的東方服裝上仍嚴嚴實實地罩了一件無袖外套。
由於議長隨從們的穿著都一樣,因此他到現在為止並不起眼,但仔細一看,男子似乎負了傷,手臂直到指尖都牢牢包著繃帶。
議長的神情微微一凜,像要保護他似的說道:
“有什麼問題嗎?他是我朋友的兒子。如今我已將他當作自己的兒子看待,才會帶他過來——”
聽著議長的話,空勾起嘴唇擺出笑容的形狀。他緩緩站起身開口:
“那真是太好了,卡那齊,你終於有了新的家人。米莉安呢?被你丟下不管嗎?東方人果然只能和同胞建築信賴關係?話說回來,你明明一直說自己的家人都死在水音·高發啊。你對亡者們已經不再執
著了嗎?”
這次,卡那齊與水音·高發的名字讓東方人凍結了。
議長沒有告訴其他人就以隨從的身分帶著他同行。
在空的言語面前,這份體諒也全部付諸流水。
卡那齊使勁抿住嘴唇抬起頭。
沒有血色的臉龐上,只有一雙灰色眼眸凌厲地瞪著他。
空正在笑,他在以嫌惡眼神看著這一幕的皇帝面前走向青年。
“卡那齊,好久不見,很高興能見到你。身體如何?你的死相還是一樣嚴重——啊,不過血液腐敗了。這樣一來真的是束手無策了吧?差不多該預先告訴你,我做的墓誌銘上會刻什麼字了。”
空的臉上浮現如面具般淺薄的笑容。
雖然內容只是平常的玩笑話,如今他的言語卻像毒藥般傷害著卡那齊的心。
青年保持跪姿仰望著空,太陽穴淌下冷汗。
(空,你在想什麼!你正在利用我陷害東方人欽!?)
老實說,他很想揪住空的衣襟這麼大喊,卻無法辦到。
背著微笑的空,議長正拚命對卡那齊使眼色,要他別回話。
卡那齊也無意回答,他很清楚其他東方人正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著自己。
以甜言蜜語操弄皇帝的人,正和他親密交談著。
這一幕豈不是讓人確信,卡那齊的確與帝國有所勾結嗎?
——這樣下去,就連帶他來參加會談的議長都會遭到懷疑。
(可惡,都是我太天真,以為直接和空談談就能解決,因此硬是拜託議長帶我來!我果然還是完全搞不懂這傢伙在想哈!)
“朕的鳥啊,朕可是第一次看見你這樣說話……你想要這個男人嗎?”
第一次看到空與人親密交談的樣子,皇帝感到不太高興。
空回頭望向他,非常平靜的微笑道:
“是的,他是我的朋友。陛下,能否請您留他在我方陣營裡休息一陣子,作為接受暫時停戰的條件?”
也就是說,他想留卡那齊當人質。皇帝從鼻孔裡哼了一聲:
“希望別在他留下來休息的期間辦起喪禮,好吧,如果他留在我方陣營,朕就答應停戰五天。想逃的人就逃吧,再來就是淨化的時問了。”
◆
變成人質的卡那齊立刻被扔進有人看守的帳篷裡。
“喂!空!你在想什麼,過來一下,你這個笨蛋!”
卡那齊被拋下時試著對空大喊,空卻只是愉快地揚揚手就轉身跟著皇帝離開。
空顯然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在行動。看到卡那齊能以普通的態度和空說話,帝國軍的士兵臉上一陣抽措,把他推進帳篷裡。
士兵會認定不需要捆住他也是理所當然的。
卡那齊正處在瀕死狀態,如果沒受到適當的治療,光是被監禁五天就足以致命。
(唉,這點遭遇還不至於讓我絕望就是了。)、
青年躺在寒冷的帳篷內思考著。
議長應該會繼續尋找交涉的管道,但是依皇帝的情況來看,不用出奇不意的手段是不可能成功的,不然就是先打過一場之後再重新交涉。事實上,在森林裡的戰鬥對東方是有利的。
無論帝國擁有多麼優秀的武器,但是能在森林內使用的數量有限,馬匹的機動力也會減弱。再加上各部隊間的聯繫變得困難,想必也會有不少人迷路吧?
(希望議長不要因為我的關係被孤立。他是個理性的人,但基本上東方人的脾氣都很激烈……我得盡快逃出這裡,好好訓空一頓。)
想到這裡,卡那齊突然望向自己的慣用手。
被議長派來的藥師用力捆上繃帶的這隻手,幾乎毫無感覺了。
這裡本來就是魔物之毒表露得最明顯的地方,他曾想過這應該會是第一個出事的部位,實際上果然也最先出現壞死的徵候——他已經無法握劍了。
一陣心痛令卡那齊的表情微微扭曲。劍,是父親傳授給他的力量。父親雖然無法守護母親免於死亡,但相對的守護了許多事物。
如今他已明白……不是現在就無法明白。
卡那齊用力閉緊雙眼時,帳篷的入口打開了。
“吃飯了。”
“……我想見空,那個白色的不死者。”
依然躺在地上的卡那齊對走進帳篷的士兵開口。
士兵的臉龐明顯一僵,但仍裝出平靜的模樣把粥碗與硬麵包放在地面。
“那位大人不會與任何人交談,他屬於皇帝陛下。”
“沒這回事!那傢伙會開玩笑,喝了酒也會發酒瘋,如果你讓我見他,我會叫他讓你升官。你叫什麼名字?”
士兵沒有回答。他打算盡快完成工作,確認帳篷內沒有異狀後就準備離開。卡那齊對著他的背影說道:
“你去問問議長和皇帝會面時在場的傢伙吧,我和空是朋友。”
依舊很緊張的士兵默默走出去,青年無法判斷自己是否已說動他。話雖如此,無法自由行動的卡那齊頂多也只能使出這種手段而已。
青年扭動身軀,用還能活動的左手摸索著胸口。
他拉出紅色的耳環。一看到耳環,他感到安心多了。
(——對不起,老是在這種時候依賴妳。不過,剩下沒多久了。)
他緊握著耳環閉上眼睛,掌心緩緩傳來一股暖流。 那溫柔的陽光氣息說了“別擔心”之後,筆直注視著自己的眼眸。
關於米莉安的記憶,就像是生命的碎片。 卡那齊猶如握住救生索般握著耳環,沉入漆黑的睡眠中。 但願我還能睜開眼睛。他僅僅祈禱著這件事,就此失去意識。在黑暗不祥的沉眠中,只有一抹紅光像
路標般亮起光芒。
◆
“……喂,出來……你還活著嗎?” 耳邊傳來的低語令卡那齊睜開雙眼。他猛然恢復意識,同時感到酷寒襲來。抬頭一看,剛才送飯的士兵也臉色蒼白的蹲在旁邊。
“……空來了?”
“笨蛋,我怎麼可能直接去叫那種傢伙過來!光是看到他就覺得頭暈,不可能靠近的!”
聽到士兵拚命否認,卡那齊苦笑著坐起身。看來身體還能行動。
“你這麼喜歡美人啊……”
士兵沒有理會卡那齊的調侃,把帝國軍的無袖外套和他的東方劍塞給他。老實說,連劍都能取回讓他有些出乎意料,不過卡那齊還是先接過再說。他用外套的兜帽蓋住頭,抱著長劍和士兵一起從帳篷入
口探頭往外看。
外面是一片夜色,卡那齊連現在是會談當天晚上還是已過了好幾天都搞不清楚。士兵望著異樣安靜的陣營,小聲對卡那齊說:
“我帶你到那位大人的地方去。我的名字叫吉尼·薩凱爾。聽好了,我不必出人頭地,拜託他趕快讓我退伍就好!”
(不要出人頭地只要退伍?看樣子,皇帝陛下的時日也不多了。)
卡那齊在心裡無言地想,靠著士兵的肩膀走進陣營。
話說回來,陣營內真是異常安靜。雖然正值深夜,不過站崗的人影應該更多一點才對,今晚卻連各個帳篷都沒有人的氣息。
當卡那齊產生不好的預感時,攙扶他的士丘州渾身一僵,突然拋下他逃走了。青年一個跟鎗,環顧四周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一個白影自視野一角閃過。
“空!”
卡那齊立刻壓低音量呼喚,探頭看向白影消失的帳篷背面。
果然不出所料,在帳篷間走動的空停下腳步、輕輕轉過頭。
他拿著平常的那柄長杖,望著卡那齊露出柔和的微笑。
“嗨,卡那齊,今晚的死亡之色很濃厚啊。最好別出門,會被死神迷惑的。”
空以熟悉的語調說完後,朝黑暗的道路筆直走去。
青年也慌忙跟上,前進了一段路後,空氣的變化令他屏住呼吸。
“喂,等等……你……”
卡那齊的聲音倏然中斷。
他察覺剛剛沒有的氣息。不,不只是有人的氣息而已,而是大量的人群聚集在一起。穿越帳篷林立的區域後,視野突然開闊起來。
從紮營地望去,一片地勢較低的區域在他眼前展開,上頭密密麻麻的排滿了士兵。雖然大量的士兵並排在一起,現場卻驚人的寂靜。
在各處閃爍的營火映照下,可以看出他們全都像參加典禮一樣穿著正式服裝。
這是一支即使穿上光亮鎚甲、紮好錦帶、插著羽毛裝飾,仍像岩石般沉默的大軍。四處都擺放著準備妥當的巨大投石機。
令人毛骨悚然的緊張感震盪著大氣。
而卡那齊眼前有一座巨大的瞭望台。營火的紅光也映照著台上,身穿宮廷裝束的皇帝與親衛隊們正環繞在餐桌邊。
空輕盈的登上那座扭曲的瞭望台。
青年勉強回過神,深深壓低兜帽藏身在帳篷的陰影下。空和皇帝在瞭望台上愉快地談話。那場在台上舉行的奇妙餐會開始一段時間後,黑暗中閃爍起紅光。距離很遠,但是——
(那是……戰鬥的火光!)
直覺領悟的卡那齊不禁睜大雙眼,人馬發出的聲響隱約自遠方乘著風飄來。
一名士兵立刻奔到皇帝跟前。
“陛下!古札維耶卿率領的部隊在雷瓦諾爾原野遭到敵人奇襲!敵方為兩千騎兵!”
“應該是沙卡彌一夥吧?不必深追,進了森林沒有勝算。通知他們不准進森林,另外,盡量別殺渥洛古族人,他們是幫手。”
皇帝坦然說完後,將盛著葡萄酒的金杯放在餐桌上。
他仔細擦拭嘴角後站起身,親自揚聲大喊:
“對方已經毀了停戰的約定,放火!”
戴著華麗珍貴飾品的手往下一揮。
命令也隨之四散傳播下去,跟在投石機旁的士兵拿起斧頭。
一砍斷綁住投石機的繩索,巨大的木造機器立刻以驚人之勢開始迴轉。
幾顆球體劃破空氣,飛向夜空。
球體似乎是胡亂拋向森林上空的。東方的森林非常廣大,明明連敵人在何處都看不出來,就算投石也無法造成威嚇效果。
然而,在空中描出弧線飛行的球體,卻在弧線頂端最高處發生小規模的爆炸,化為無數的小球體落入森林。
砰!幾秒鐘後傳來一陣衝擊聲,那是幾乎同時落地的無數球體發出的聲響。巨響撼動了大地。
又遲了幾秒,球體落地處冒出驚人的火柱。
是火焰,有如瀑布般的火海。
大地與森林接連噴出火舌,彷彿有巨大的火焰瀑布噴湧而上。
“太棒了!好極了!”
皇帝孩子氣的喊著,士兵們發出狀似瘋狂的叫喊聲。
皇帝自瞭望台探出身子時,一度向上爆發的火勢改變了侵略的方向。
那不是單純的火焰,全都是法崴姆之火。成千上百的法崴姆之火落入森林,炎之蛇朝四面八方竄去。
森林轉眼間就遭到格狀的火網覆蓋,將附近一帶全部延燒成駭人的火海。
赤紅的火光映照全身,卡那齊當場愕然呆立。
強烈的衝擊令他呼吸不順、眼冒金星。漸漸燃燒、漸漸消失,許許多多的生命被火焰擰碎,與火星一起升向暗紅色的天空。漆黑夜空被火舌照得一片明亮,宛如邪惡的黎明降臨此地!
他曾在何時看過這幕光景?不,不對,這簡直像世界末日。
每個人都感到極度的不安與恐懼,過量的恐懼令他們興奮地呻吟,發出大笑。
現場唯一保持正常的,恐怕只有打從一開始就不知道正常篇何物的空而已。他以染紅夜空的業火為背景,面露鮮明的笑容回望皇帝。
兩人的目光相對。最初的興奮已從皇帝身上散去,茫然站立的他望著空被火光映出的美貌,一眼輕輕滴落淚珠。
“時候——到了嗎?”
“當然到了,陛下。”
空以甜美的嗓音呢喃,伸出太過纖細的手指。
皇帝握住他的手,空眺望著燃燒的森林。這時,一陣風吹了起來。
清冽的風吹過燃燒的森林正中央,火海宛如被利刃劃過般分成兩半。
只有那個區域,能夠燃燒任何事物的法崴姆之火迅速熄滅了。
一整片的石階自火焰底下顯現出來。
沒錯。就連土地都能燃燒殆盡的法崴姆之火,也有無法燒毀的東西。
四周還在燃燒的火焰映照下,“它”就像舞台布景般呈現出淡淡的莊嚴感。
那是一個城市。
空無一人的城市。
看啊,那條土地與苔蘚之間寬闊得教人驚訝的石階。
那建造在道路正中央的不可思議尖塔群!
石階兩側出現由高聳拱狀石柱支撐的空中迴廊,隨即還有更多建築從外側浮現。以皇帝等人所在的瞭望台為起點,呈現完美對稱的廣大建築物如羽翼般向左右兩方伸展開來。
士兵被巨大建築帶來的莫名魄力震得眼眶泛淚、說不出話。
空用手中的長杖指向自森林底下現形的建築物。回頭時,他的臉龐已不屬於人類,反倒像他背後的莊嚴建築群。
他像布景般空洞的美麗臉龐呢喃著:
“歡迎來到神之都——吾王。”
◆
皇帝的大軍在這瘋狂之夜展開進攻。
“親衛隊,前進!全員拔劍!”
高亢的號令聲響起,皇帝的親衛隊馬上拔劍。火光照得無數劍刃閃閃發亮。
他們將劍貼在胸前行最敬禮,整齊劃一的踏上殘留著火焰熱度的道路。
專為這一刻同行的樂隊演奏起輕快的音樂。
神聖皇帝希基斯姆德騎著馬走在親衛隊中央。
多達十五萬人的帝國軍穿著眩目的服裝跟在後面。
大軍開進出現在東方森林中央的廢都,十五萬人的腳步聲撼動著無人的都市。還在灼燒森林的火舌沒有消失,兩旁仍在燃燒的火光映出巨大的建築。
帝國的大軍就這樣進入放眼望去盡是搖曳光影的寬廣大道。
皇帝的敵人不是東方的居民,純粹只是東方的森林。
這座荒蕪都市藏身的東方古森林,才是他必須燒毀的東西。
在皇帝身旁隨著豪華轎子搖晃的空如此說道:
“東方之民藏在大地與森林下的東西就是這座都市,此處正是成為神的您應該統治的地方。”
“朕的鳥啊——‘世界之王’,那企圖捨棄這個世界的狂王的確就在前面吧?”
皇帝的視線前方,有一楝充滿宮廷風格的建築物。
但那宮殿與帝國的建築樣式有些不同,用途不明的金屬管線如藤蔓般攀附其上,圓柱上密密麻麻地刻著陌生的文字。空有些懷念的瞇起眼睛,開口說道:
“是的,我不會說謊。”
皇帝對他的答案點點頭,這支空虛的隊伍終於抵達宮殿前的圓形廣場。
士兵們淹沒了如劇場般呈缽狀的廣場。
當各部隊的隊長嚴令士兵們整隊時,皇帝下了馬。
他踏著立刻放好的踏腳墊走到廣場,牽起同時走下轎子的空,登上由廣場通往宮殿的台階。
半腐朽的石階有點難走,但興奮的皇帝毫不在乎。
他氣喘吁吁地爬完階梯,回頭看去。
眼前的景象壯觀無比。
都市自圓柱環繞的圓形廣場呈放射狀展開,不管是哪個地方,所用的技術都是現在開始建造得花上一百年,不,就算花上一百年也無法造出同樣的東西。
以精緻工藝建造而成的都市,每個角落都充滿了裝飾,看起來甚至像場惡夢。皇帝顫抖著做個深呼吸,沉浸在驚人的成就感中大喊:
“人類啊!宣誓向朕效忠,以及沒有宣誓的人們!朕平等的愛著你們!朕正是為了拯救你們才會來到此地!長久以來,我們都相信‘世界之王’與‘烏之神’才是救世主。但訑們只救過我們一 次,未必
會有第二次。沒錯,事實上,王正要捨棄這個世界!朕為世界憂慮。若神真的存在,實際存在的朕又怎麼會無法成為神?朕誓言親自弒神,誅滅狂王,成為新世界的救世主!此處正是‘神之都’!人類
啊,頌讚新的‘世界之王’,頌讚神吧!”
皇帝的吶喊在鴉雀無聲的都市裡響起,立刻被轟然雷動的歡呼聲淹沒。
一直對皇帝的瘋狂舉止心懷畏懼、懷疑其行動的士兵們,在親眼看到這樣的景象後也只能改變態度。
這裡的確是神之都。
此處同時擁有足以迫使人相信的魄力、不祥氣息與神聖感。
皇帝收下眾人熱淚盈眶的歡呼聲,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揚起一隻手。
在他身旁的空拿出古老的樂器。
當白哲的手指碰觸琴弦,澄澈的音色隨即傳向四周。
清明的音符不輸給潮騷般的歡聲,響徹無人的街道。
不論皇帝或士兵們都抬起頭,為了新的感動渾身顫抖。
他們有種預感,某種美好的事即將發生。
空垂下眼眸,彈起古老的歌謠。他演奏的並非和諧的和音,帶著某種不安的古典旋律擴散開 來。一模一樣的旋律描繪出螺旋,逐漸增強。
他張開薄唇,唱出歌聲。
不像人類會發出清澈高音——人類幾乎聽不到的音律撼動了整個廣場。
人人都眨著眼睛,以為是自己頭暈了。
——下一波晃動像重擊般襲來。
僅僅一次的上下搖晃後,廣場中央掠過一道裂痕。廣場上鋪設的石頭緩緩滑向筆直的裂縫。
廣場、石頭、土地、人類全都被吸進裂縫……往下墜落!
士兵們自失神中醒來,異口同聲地慘叫著試圖逃離裂縫。
廣場上立刻陷入一團混亂。但他們站得太過密集,無法迅速逃脫。
何況身上又穿著在實戰中毫無幫助,行動不便的軍裝。
沒有一個人來得及逃走,裂縫就發出一陣鈍響呈放射狀覆蓋了整個廣場。
“哇、哇……哇!要塌了!”
士兵驚慌喊道。人人都發出同樣的叫聲,抓住傾斜的地面掙扎著想逃。這時候,裂縫深處吐出無數透明的線。那些線將毀壞的廣場連同士兵們一起包住,瞬間拖回裂縫之下。
慘叫聲與廣場崩塌的聲響融為一體震蕩大氣,廣場在轉眼間化為深不見底的大洞。
士兵們接二連三落入吐出線的漆黑洞穴中。
沒有盡頭的悲嗚不斷響起,雙眼瞪大到極限的皇帝顫抖著。
“啊……啊……啊?什麼?怎麼了?這……到底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問著空。空靜靜地停止歌唱,將樂器放在地上露出微笑。
“我的皇帝陛下,那是魔物。還有,這裡是前世界的遺跡。東方之所以魔物稀少,是因為這座遺跡的不死者在監視它們。東方之所以沒有魔導師,是因為這座遺跡被古森林徹底隱藏起來,就算是我,不
燒掉森林也很難抵達這裡。神之都就在前頭喔。因為這裡的不死者保有與‘世界之王’的連接,能變成通往神之都的門扉。”
皇帝恍惚地聽著空說話,最後終於反應過來,拚命抓住他的衣角。
“帶……帶朕去!帶朕一、起去!”
“如果你到得了我這邊來,我就帶你去。”
聽到空平穩的回答,皇帝臉上迸出歡喜的光輝。然而,皇帝的衣服立刻被無數的手指抓住,被魔物拖進洞穴的士兵們伸出了手。
仍然被魔物之線纏身的士兵們,就這樣拚死抓著皇帝。
“陛下!陛下……神啊,請您救救我,救救我……”
“哇,幹什麼,快放手!區區人類也敢碰朕!放手!”
空留下不斷對士兵們怒吼的皇帝,轉身離去。
“——烏高爾啊,這樣你滿意了嗎?這點程度的死亡,應該還無法毀滅人類才是。”
空蠕動薄唇,悄悄呢喃著走向遺跡宮殿。
他站在密密麻麻刻著前世界文字的黑色金屬門前,輕輕舉起手杖。
門扉發出微微震動,吱呀一聲緩緩開敔,張開大口的巨門彼端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漫長走廊。
當空踏入一步,那漆黑的走廊也亮起燈光。
孤零零點亮的燈光在轉眼間增加,引導空走向走廊深處。
背後的慘叫聲與巨響漸漸遠去,空踏著輕盈的步伐前進。他面無表情的臉龐上不見任何憂愁, 踏著沒有接縫的地板不斷往前走。
音樂自某處傳來,依稀能聽見雄壯又優雅的曲調。這裡明明是個毫無生命氣息的地方,但空似乎受到了歡迎。
他穿越上方懸吊著大小不一烏籠的穿堂大廳,穿過擺滿奇特石像的中庭,穿過牆上爬滿金屬管線的走廊與階梯。
空逐漸走下散發死亡氣息的遺跡地下。
沉重的鐵門再度在他眼前朝兩側開敔,他毫不遲疑的步伐在一個有著巨大圓頂的地下大廳停了 下來。
比遺跡前的廣場更加寬廣的空間裡,沒有其他地點的豪華裝飾。
宛如藤蔓或毛細管的金屬管線,牢牢覆蓋了整面圓頂。
室內的照明只有地板石材發出的微光。
在昏暗的地下大廳中央,位於金屬管線最密集之處,孤零零地浮現了一個白色的物體——那是一張人臉。
宛如胸像般只能看到胸口以上的人影,被金屬管線纏繞著固定在圓頂的高處。他的臉色蒼白,筆直的髮絲也同樣雪白。
如果米莉安看到這張與空相似的面容,立刻就能察覺對方的真實身分吧?
他是不死者。
他是遺跡之主,是魔物狩獵者,同時也是人類的守護者以及“世界之王”的人偶。
空發出冷硬的腳步聲走近不死者腳邊,不死者緩緩睜開雙眼。
那雙深處蘊含紅光的透明眼瞳看著空。石地板散發微光,只有不死者的身影奇異地泛著白光。他以如鈴般的嗓音說道:
“歡迎回來,專殺不死者的巡禮者。你是來殺我的嗎?”
“不,我不再殺戮了。請打開通往神之都的道路。”
空以不帶感情的聲音平靜說完,閉上薄薄的眼皮。霎時,他感到一股強風吹襲。
一道犀利的光閃過眼瞼底下,光芒化為七彩的門,接二連三地從空身旁掠過。
當所有事物都飄過後,青草味包圍了他。
空微微睜開眼睛,看見令人懷念且沒有盡頭的廢墟——神之都。
一個駝背的老人坐在生著苔蘚的石造長椅上
他抱著鋼鐵打造的鳥籠,低著頭對空開口:
“歡迎回來,我的鳥……分開的時間明明很短暫,我卻覺得很久沒有見到你了。到這邊來。”
空也有相同的心情。這名老人正是“世界之王”,也是賦予他心的男子。
空一邊感到強烈的安心與某些“其他”情緒,一邊走向老人。
老人仰望著眼前的空,露出非常平靜的笑容。
那個表情就像是除了平靜之外什麼也沒有。布滿皺紋的臉龐像張面具,只保持了“笑”的形狀,底下則空無一物,只有空虛。他的臉龐宛如一個空虛的空洞,七○○年的歲月似乎從老人身上奪走了所有
的感情、掙扎,甚至是思考本身。
“你果然有點變了。”
世界之王溫柔的說著,空微微露出微笑。
他的笑容與世界之王形成對比,美麗卻柔和。
空的微笑甚至像個孩子般有點害羞,他如此說道:
“我不明白這種變化是什麼,但我的確有了變化。吾王——我想維持這個世界。”
“維持這個世界?不是毀滅?”
“不是毀滅,也不是制裁。這個世界正掙扎著尋找新的平衡,即使有些地方開始扭曲,我也無法結束已經開始的事物。因為我不是什麼神,我終究無法創造任何東西。”
當空如此斷言時,他的笑容看起來越來越有人味了。
那個笑容彷彿已卸下沉重又不相襯的重擔,空等待著世界之王——對他擁有絕對地位的人發言。世界之王說道:
“就像這樣,你又在假扮人類了嗎?”
王咯咯輕笑。空瞪大了眼睛。
在他眼前的老人緩慢站起身。
老人的外貌在起身同時開始扭曲;肌膚拉扯開來,骨骼改變構造沉入體內。當他留長的白髮像倒轉般縮短,挺直背脊站起來時,老人已化為少年。
年紀大約十二、三歲的白髮少年微笑著仰望空。
那張臉龐依然像副缺乏生氣的面具,只有淺褐色的眼瞳與方才不同,充滿沸騰的熱情。
空被那雙帶著深不可測引力的眼眸鎖住,嘴唇微微顫抖。
“我——不是、人。”
“是嗎?可是你的聲音在發抖喔。看,你不是正假扮成有心的樣子嗎?聽好了,我的烏。你沒有心,你的人格只是模仿我的贗品……是吧?”
“是的,不過……”
吐出不過兩字之後,空愣住了。不過什麼?
世界之王所說的是真的,自己只是個人偶。那又有什麼“不過”?
自己到底打算說什麼?
世界之王無邪地笑著,空感到頭好痛。
世界之王現在的模樣,就是空與他初次相會時的樣子。對空而言,遙遠的記憶也如同昨日。七○○年前首度擁有意識時的記憶搖撼著他。
世界之王以清澈的聲音說下去:
“你想反抗我?你和反骨精神相當旺盛的人在一起過吧?是那男人嗎?那個苟延殘喘的傢伙?你打算模仿那傢伙變成人嗎?”
“我不是人。”
空竭力辯白。世界之王問不容髮地贊同:
“正是如此,你不是人,你沒有心也並未活著。你是人偶,你的言語都是借來的,你的外貌是世界的平均值,你是‘空無一物’。”
“沒錯,我是‘空無一物’。” 空熱中地重述。如此熱中本身就很怪異,但他卻沒有注意到。
世界之王察覺了空的異狀。
正因為察覺到,他的笑容緩緩扭曲。
世界之王苦澀地顫抖著開口:
“那就別再折磨我了。七○○年了,我的鳥,我的痛苦已經持續了七○○年。你還記得吧?在七○○年前,我變成世界上最後的人類時,曾向出現在眼前的你求救。我只期盼你說出一句話,說你有心。
然而,你卻是只會複述我說過的話的人偶。”
憎恨、悲哀與憐愛,最後殘留的感情在世界之王身上交戰。
他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朝空伸出手。
少年蒼白的手抓住他的衣裳。
那彷彿在求救的手,讓面無表情的空茫然抱住世界之王。
少年咬緊牙關緊抱著他,他的眼角滲出苦澀的淚水,半是哭泣地傾訴:
“什麼願望其實都無關緊要。世界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什麼也不想要,甚至不想活下去。我只是好寂寞,無法一個人獨處,只是想和你說話!只要擁有心的你陪在身旁就夠了。就算除此之外什麼也沒
有,我也能活到死亡的一天,應該是這樣的!”
面對他直接拋來的感情,空顫抖著垂下眼眸。
空生硬地鬆開手臂,用雙掌輕輕包住世界之王的臉龐。
空低頭看著少年哭泣的臉龐,輕聲低語著:
“……吾王。”
世界之王注視著空,含淚露出笑容:
“我不原諒你。”
空透明的眼瞳動搖著,感到一陣心痛。應該不存在的心好痛。
世界之王揪著他的衣裳,依然面帶溫柔的笑容喊道:
“就算你現在假扮成人的樣子,我也絕不會上當了。你終究只是贗品不是嗎!你不是人,也不是神,我好幾次將你放進不死者的軀體裡拋進那個為造的世界,而你總是在學得很像人之後跑回來對吧?不
過一切也僅止於此,你沒有心!那就別裝出有心的樣子,既然總有一天要奪走,就別給我希望!”
空無法回應這些如重擊般的話語。
他貼在少年臉側的手指顫抖著,身體顫抖著,心——應該不會顫抖才對。
沒錯,他沒有心。
因為沒有心,所以無法回應。七○○年前,空沒有回應拚命向自己求救的少年。空給了他希望,卻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對他說些什麼。
七○○年來,那一幕重複了無數次。
不過,空覺得只有這一次有點不同。他不知道是哪裡不一樣。
空不知所措的呆立著,世界之王推開他笑著大喊:
“‘鳥之神’是萬能的救世主?哈哈,那是瞞天大謊!你只會捏黏土和殺戮而已!去吧,回去那個世界!先殺了教你說出這種話的男人再殺掉不死者,然後回到這裡來。既然你只辦得到這些,那就好好
去做!聽好了,你不是什麼神,你只是個破壞者,也是我的守墓人!”
在吶喊聲完全消失之前,空眼前迸出閃光。
當視野恢復時,他已身在原來的遺跡內。
被拘束在圓頂上的不死者俯視了呆立的空一眼,然後憂鬱的閉上雙眼。
空沒有表情的獨自佇立在寂靜中好一會兒。
他就像具被捨棄的人偶,只能呆站在原地。
一個熟悉的聲音打破寂靜。
“——空——”
聽到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空的臉上生出情緒。先是困惑,再來是微笑。
空一翻衣襬回過頭。
一名青年扶著地下大廳的門站在那裡。
他擁有黑髮灰眸,注視著空的剛毅眼瞳強而有力。然而空看得見——
青年的身體已完全被劇毒侵蝕,瀕臨崩壞。
“卡那齊。”
空呼喚他的名字。
霎時,胸口產生猛烈的痛楚。空有些疑惑地微歪著頭,這股疼痛是什麼?
這股他一無所知,或是一直無事至今的疼痛是什麼?
如果這感覺不是出現在自己身上,他會說那是心痛吧?
可是空沒有心,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的東西絕不會復甦。
空沒有心。雖然沒有心,但他可以確定一件事。
——看來,他似乎沒辦法殺了卡那齊。
(我真的損壞了。)
空加深了臉上的笑意。
不遵從“世界之王”命令的自己沒有價值,只有廢棄一途。
話雖如此,空無法自己尋死。被設定為世界之王守墓人的他,絕不可能自殺。
那就只有找人殺了自己。
(接下來,最後的盛大表演要開始了。)
空依然掛著空虛的笑容,就像在迎接卡那齊般攤開雙手。
“歡迎,這裡是世界的盡頭。”
◆
脫離目擊法崴姆之火的茫然狀態之後,卡那齊立刻不顧一切的追著空。他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清楚,只是拚命跟在帝國軍之後。
處在極度興奮中的帝國士兵們,並未察覺身穿帝國軍外套的卡那齊的真正身分。
他只要注意不跌倒,在路上別看向左右兩旁就夠了。如果看向兩旁,燃燒的森林就會躍入眼簾,就會看見毀滅已延燒到無可挽回的程度。
一心一意低著頭往前走時,他或許流了淚。
卡那齊頭痛得厲害,太過激烈的感情漸漸變得一片平板。
他離開士兵們的隊伍混入廢墟中,才剛登上遺跡就看見帝國軍全被魔物吞食,但他卻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他的心已近乎麻痺。
於是——到了現在。
在他終於抵達之處,蒼白的空站在一片昏暗中露出微笑。
“卡那齊,你的狀況真的很糟。現在馬上跪下來祈求‘救救我’吧,如果只有你一個人,我可以救你。”
空傲慢說完後揚起微笑,看起來真的如奇蹟般美麗。——
注視著他宛如收集寶石光輝淬鍊而成的容貌,卡那齊的感情也稍微恢復正常。
因為空被皇帝抓走,一切都失控了。
空的甜言蜜語將皇帝導向東方。
森林被燒掉,就連燒毀森林的帝國軍也被魔物吞食。
這片土地上堆積了多少屍誥?
即使與數量龐大的死亡近在咫尺,空卻還在笑!
卡那齊喘著氣,即將燃盡的生命核心滲出最後的激情。
他咬緊牙關、強撐起靠著門的身軀,狠狠瞪著空。
就像在憎恨那空虛的笑容,卡那齊用所有力氣放聲大喊:
“應該跪下來祈求的人是你。現在馬上給我跪下!開口說‘救救我’啊!你的態度總是嚷嚷著‘救我!救我!’卻連一次也沒說出口,結果還做出了什麼事!?”
“做什麼?我只是透過這個不死者去和‘世界之王’見面而已。為了這個目的,我請想讓這座遺跡的魔物復活的烏高爾,還有想成為神的皇帝陛下幫了忙。話說回來,燒掉森林對你真過意不去,但是不
這麼做,我就無法抵達這裡。”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空輕描淡寫的說著。
他的口氣就像沒把人的死當一回事,甚至不值得放在意識的一角。
卡那齊感到眼前因憤怒而變紅。
“你這混帳!”
左手再度習慣性地拿起劍,卡那齊本能的想拔劍。
在他本該無法行動自如的右手碰到劍時,空輕輕揚起一隻手。
隨著空的動作,室內的金屬管線一起發出尖銳的聲響。
聲音如針刺進卡那齊的大腦,化為劇烈的痛楚侵襲全身。
“……呃……啊……”
卡那齊睜大眼睛站立不動。
青年身上冒出大量的汗水,劍自顫抖的指尖脫落,即使如此,痛楚依然沒有消失。卡那齊反射性地抱住身軀,束手無策地癱在地上。
空的輕笑聲傳來。
冷硬的腳步聲走過來,卡那齊仍倒地顫抖著。
“好可憐。你好無力,真是太可憐了。我現在就來救你。”
空站在卡那齊身旁溫柔地笑著說完後,揪起他的衣襟。
他用單手輕鬆拎起地上的卡那齊,把另一隻手貼在青年心臟的位置上。卡那齊大口喘著氣忍耐痛楚,空的手就在他眼前穿入他的體內。
這超乎常理的景象讓卡那齊張大雙眼。
空的手的確沒入他體內直到手腕處,那隻手發出攪動泥巴的聲響,在卡那齊體內粗魯摸索。青年的肌肉與骨骼漸漸改變形狀想逃離他的手。
卡那齊的視野同時扭曲,受到強烈的嘔吐感襲擊。
最後,空在他體內抓住某個物體,一口氣扯了出來!
“嗚……啊……啊啊啊啊啊!”
劇痛差點令他失去意識。
空抽出手幾秒鐘後,卡那齊才發出慘叫。
在不慘叫就無法忍受的痛苦中,他的意識突然斷絕。
回過神時,卡那齊已再度倒回地上。
過於強烈的衝擊使他意識朦朧,就連身體是否在此都搞不清楚。他混亂地閉上眼,倒臥在地顫抖個不停。
頭頂上方,空再次以悅耳的聲音開口:
“有點痛吧?你剛剛有一瞬間因為痛楚‘又一次’死去了。”
卡那齊甚至無法對空的危險台詞作出反應。
空低頭看著青年,手裡拎著從他體內拖出的東西。
他纖細手指拈住的玩意,乍看之下像是美麗的白珊瑚。
對卡那齊來說,那是他太過熟悉的物體。魔物。
“你看得到嗎?卡那齊,這就是寄生在你身上的魔物。因為種類剛好和你相同,所以順利化為身體的一部分共生了。因此你才會老是死不掉,被魔物詛咒後也變強了一點吧?”
空的話語突然竄入卡那齊幾乎變得一片空白的腦袋裡。
這傢伙又在說些奇怪的話,說些他不想聽的話了。但他總覺得非聽不可,卡那齊在不規則的呼吸間勉強回應:
“你……在說什麼?”
“是故事,卡那齊。七○○年前,大災害使人類滅亡,只留下一個人——日後被稱為‘世界之王’的少年。同樣瀕臨死亡的他卻被來自異世界的力量所救,異世界的力量時時都在推動這個世界,但是在
大災害時突發性的變強。而我,就是那股‘力量’凝聚而成的存在。”
空把過去寄生在青年身上的魔物扔在地上,粗魯的踐踏著。
衰弱的魔物無力抵抗,空以透明的眼瞳俯視著魔物繼續述說:
“世界之王一開始將我看成一團小光點。我的力量原本是振波,不過說成光或震動也沒錯。在視覺上應該類似光吧——世界之王以為那團光是一隻‘小鳥’,想替我取暖。於是世界溫暖起來,讓這隻小
鳥活下去。他的心願驅動了我,讓我在這個世界化為‘能夠實現願望’的存在。這就是‘鳥之神’的誕生。”
錯愕的卡那齊眼球顫動起來,藏在熟悉故事背後的真相,喚醒了他的神志。
他聽說過空是不死者,結果竟是鳥之神?
這傢伙是神?這個扭曲的孩子是神?自己曾向他祈禱過的神?
卡那齊坐立不安的扭動身軀,突然察覺全身的痛楚緩和下來。
——這樣一來,自己就能採取一點行動了。
空望著牆上的不死者說道:
“你認為得到異世界的力量,任何願望都能夠被實現的世界之王,到底期望著什麼?”
卡那齊偷偷試著移動手指。能動,慣用手也能運作自如。
空明明在他體內攪了半天,卻沒有哪裡少了一塊肉。
不只如此,敗壞的部位似乎也在魔物被拖出身體的同時痊癒了。
莫非空的目的不是折磨他?
卡那齊目測自己與地上長劍間的距離。空回頭望著他,微微一笑。
“世界之王想要人類,他想要同伴。首先,他試圖用我的力量開始創造人類……結果失敗。造出的是沒有心的人偶,也就是不死者。接下來,他用既存的生物改造成人的形狀。這次的嘗試成功,生物也
保持人形增殖了——那就是你們。”
卡那齊回瞪著空,但隨著話題繼續,他的太陽穴再度浮現冷汗。
空說了恐怖的事。
如果他所說的話是真的,那——
“你說的既存生物是……”
“當然是魔物啊!”
空輕快的笑著斷言。
一時之間,卡那齊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的腦袋拒絕理解。
空毫不留情地說下去;
“魔物不是你們的天敵,而是你們應有的姿態,人類只是由魔物改造而成的生物。魔物很畏懼你們,因為對魔物來說,你們的外形扭曲成極度不自然的模樣,就像是可憐的同胞——宛如疾病般的存在。
”
卡那齊注視著空。從他體內拔出的魔物仍落在視野角落,空曾說過,卡那齊和它同種。
魔物的身影突然帶著視實感填滿青年的視野,令他起了雞皮疙瘩、覺得想吐。 別說了。我才不是那種東西!
卡那齊回想起吞沒城鎮的魔物,回想那吃人、屠殺的數目堆積如山的魔物;想起將其燃燒殆盡的火焰。
——我不同,我是人類!
卡那齊在內心大喊著,然後想起魔導師們。那些斷定這裡是為造的世界,斷定魔物才是世界正統主人的人,以及那些抱著祕密保持沉默、持續狩獵魔物的人。許多在“覺醒”後得知世界真相,立刻發狂
的人。
——不對。就算如此,我還是我,對吧?誰來告訴我是這樣啊!
看見空準備再度開口,卡那齊的心在吶喊:
我不要什麼真實,別說了!
“世界充滿了你們這些偽造的人類。但是,‘世界之王’說他無法再忍受這樣的虛假。的確,為了讓你們活下來,世界被大幅扭曲。為了世界著想,差不多也該拔掉木樁了。我會殺掉不死者、殺掉世界
之王,讓這個世界回歸應有的姿態。”
空平靜說著,向卡那齊投以微笑。
“再見,卡那齊。你無法阻止我的,因為你實在太過愚蠢,太像個‘人類’了。比起朋友的死,你會選擇世界的滅亡,對不對?”
說完之後,空毫無防備的背對著青年走向不死者。
那身影彷彿在說著:你無法阻止我。
卡那齊大口喘著氣。好痛苦,他一頭霧水,好想放棄思考,但他總覺得非得站起來不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已經夠了吧?他受夠了!他聽到了不必聽的事實,知道了不必知道的真相,一切已無法回
頭。好痛苦!他會發瘋。他會襲瘋,會變成廢人,在發狂前放棄思考吧?不過……
在這之前,他還有要做的事。
卡那齊抬起頭,空的背影正漸漸遠去。
青年拚命驅使幾乎要消失的思考能力。他覺得不太對勁,有種異樣感。為什麼?快想!
為什麼空要告訴他真相?為什麼要替他拔出魔物?
那多半是因為,他還有事要卡那齊去做。
卡那齊踏穩散發微光的地板站了起來。沒錯,趁著還有力氣的時候快站起來。
青年站起身.他抱著劇烈的嘔吐感與暈眩站起身,咬牙切齒地大喊:
“空!”
當他喚出自己取的名字,白色的男子回過頭,就連如此細微的小動作都帶著奇蹟般的美麗。
簡直像個惡劣笑話的美麗聚合體回過頭,看著卡那齊。
空的臉上帶著人偶般的笑容。
看到他的表情,卡那齊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了。
(這傢伙正在悲傷。)
那股異樣感的源頭是空的眼眸。
真是的,他的眼神多麼悲傷啊!
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了。自從在這個房間重逢開始,他就這麼看著卡那齊。
空的眼神看起來非常悲傷。
悲傷在空身上激烈地膨脹開來,覆蓋了整個人。
明明是這種時候,察覺空的悲傷的卡那齊也同樣悲傷起來。
再懷疑就顯得可笑了,空所說的都是事實。他是被稱為神的存在,是他將魔物改造成人類的形狀。空受到世界之王的束縛,他打算毀滅世界。
——而且,他正感到悲傷。
“……你這個大笨蛋!”
聽到他用盡全力的怒吼,空吃驚地眨眨眼。
那表情就像剛出生的孩子一樣純真無垢。真美!
卡那齊第一次發自內心覺得空很美。
你很美,太美了。
因為我是人類,所以無法那麼美麗。
沒錯。不管原本是什麼,生命都在卡那齊體內深處緩緩燃燒。眼前之人的痛苦令他難過又煩躁,但也會被對方的美感動。靈魂在他身體深處顫動,只要有靈魂存在,現在的卡那齊就是人類。
只要還是人類,卡那齊就有一些話必須告訴空。
冷汗直冒的他設法用幾乎癱軟的雙腳站好,伸出一隻手。
他的手心向上,就像在招手。
“給我過來,你這個笨蛋!老是用心在大喊我好悲傷、我好痛苦,吵死人了這——樣不就讓人沒辦法丟下你不管嗎!給我說出來,走過來!到這裡來!想要我殺了你就明白說出來!不必騙我我也會殺了
你的!”
這番聲嘶力竭的吶喊似乎讓空完全愣住了。
他沒有隱藏自己的困惑,緩慢地來回看著卡那齊的手和臉龐。
空還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殘酷,真正的誠實。那就由他來告訴空。
他就把所有能給的東西全扔過去。卡那齊伸著手叫道:
“來,我會拖著你的衣襟到處跑,就算花上幾年、幾十年,也要讓你明白你是個多大的笨蛋、傻瓜,又充滿人味!等到你了解自己是個人類之後,如果你察覺自己至今所做的事而絕望,到時候我會負起
責任殺了你!”
光是說出這句話,卡那齊的胸口就疼痛欲死。真是個討人厭的差事。不過,如果對方想死,如果自己沒有其他東西可以給他,那就由自己送他上路!
“要是你以為我會‘為了世界’而殺你,那就大錯特錯了!我不是英雄也不是正義使者,怎麼可能下手殺了仍像個人偶的你!”
卡那齊連珠炮似的說完後,忍不住喘起氣來。空則是一副錯愕的樣子。
“……卡那齊,你……”
他不知所措地微歪著頭,純真無邪的動作就像米莉安一樣。
空仍吞吞吐吐的說:
“親切過頭了。對你來說,我只不過是個剛好路過的詩人啊。”
“閉嘴,笨蛋!快點過來!”
在各方面都已瀕臨極限的卡那齊,以低沉得危險的聲音說道。
空有些跟鎗地往前走了一、兩步。他望向青年,生硬地說著:
“……我想,我的額頭應該放著一塊透明的圓石。因為每一個不死者都有……殺我的時候,要破壞那塊石頭。那塊圓石是我的本體,如果交給世界之王,不論多少次我都必須再生,然後世界又會毀滅…
…應該是。”
“我知道了,過來!”
“……好的。”
空不知如何是好的點點頭,走向卡那齊。
就在此時,周遭突然湧出掌聲。
空赫然看過去,青年也目光銳利地環顧四周。
那是震耳欲聾的驚人掌聲。大廳裡明明只有卡那齊、空以及不死者,覆蓋圓頂的金屬管線卻震動著,用前世界的技術播放掌聲。
接下來一陣低笑聲響起,誇張的大笑聲迸射開來。
笑聲與鼓掌聲在圓頂的地下大廳內不規則反射,兩人同時找到笑聲的來源。
發出笑聲的人是不死者。被束縛在牆上的不死者,正露出像人一般的表情笑著。
空的臉上突然蒙上陰影,如此呢喃:
“難道是你嗎——世界之王?”
他沒有回答空的問題,鼓掌聲緩緩變小。
覆蓋牆壁的金屬管就像有生命似的蠕動著,從不死者身上退開。
金屬管垂下後,露出軀體的不死者隨即落入大廳。
他那稱得上纖細的肩膀後長著翅膀。
不死者看著兩人,突然咧嘴一笑展開背後的羽翼。
翅膀大大振翅,霎時間,大廳內的大氣盤旋起來。
暖風從四面八方湧上,重擊卡那齊。
“嗚哇……”
束手無策的卡那齊浮上半空被吹了出去,背部猛然撞上牆壁,令他停止呼吸。
劇痛使卡那齊摔在地上,一時之間無法動彈。
儘管如此,青年還是立刻睜開眼睛——他必須看見發生了什麼事。他必須看著,站起來,然後去保護空。
卡那齊正拚命試著爬起來,但他卻突然僵住。
……發生什麼事了?
廣場上一瞬問變得一團亂。
圓形的地板朝中央塌陷,長著翅膀的不死者就站在最低處。
……空呢?空到哪裡去了?他沒看見他。
噗通!卡那齊的心臟猛跳。
視野失去了顏色。
在灰色的世界裡,只有塌陷的洞穴底部極度鮮紅。
不死者的腳邊染成一片通紅,手腳都染上紅色的他望向青年。
他的表情令人生厭,而且還帶著笑容。
那不是不死者,有人占據了不死者的身體。
“——真是一出比想像中更愉快的喜劇。不過,起床的時間已經到了。”
不死者用“世界之王”的聲音說道,向卡那齊伸出一隻手。
他攤開赤紅的掌心,上頭是一顆琥珀色的球體。
是空的本體。
那是空說過,埋在額頭裡的——他的魂魄。說得也是。
當然是這樣了。因為,那顆球體的顏色和空眼瞳的色澤一模一樣。
卡那齊無法動彈。
無法動彈。
他的心、他的腦袋都試圖逃離現實,本能地想要祈禱。
幫幫我,救救我。
——神啊!
但是,此處已沒有神。
後記
……就這樣,故事要等到下集再繼續了。午安,我是栗原ちひろ
本書是華麗的奇想天外奇幻小說《歌劇》系列的第六集。標題的“gloria”,意指義大利語的“榮耀”。雖然是個輝耀的標題,不過內容是否如實輝耀就是另一回事了。寫作時,我總覺得在各方面吃了
不少苦頭。
明明是自己決定的劇情,寫到一半卻常常歪著頭喃喃自問:“為什麼會這樣發展?”儘管這個系列的結局總是收在“下回待續!”之處,不過,這一次連我自己也覺得沒寫到一個段落。於是心中想著得趕
快寫出後續發展不可,總是過著靜不下來的日子。
那麼,下一集預定是《歌劇》系列的完結篇了。請大家見證這個人和那個人抵達的終點吧,大家還會繼續努力的。
完結篇預計在二○○八年二月發行。此外,在發售前一個月(二○○八年一月)可能會出版本系列的短篇集,也就是所謂的連續發行。這是最後的熱鬧場面,還請各位一起參與!
開始寫作這個系列時,我個人下了一個決定。
這個故事,終究是以Beans小說大賞的投稿作品為基礎寫成的。不論再怎麼修改或變更整體長度,只有本質絕不會改變,只有終點是一樣的。嗯,我是這麼想的啦!至於結果如何,等到下次寫後記時或許
就知道了。不過,至少我藉著各位讀者、插畫老師和編輯們的協助,沒有太多動搖就堅持到這裡了,讓我深深感到自己很幸運。
因為有大家才會有我,能夠與各位相遇真是太好了,謝謝你們!
絕覺得寫得好像結束後的感言,不過這是兩回事!
關於這次的讀者來信,我也準備以《歌劇》極短篇的小報一起回覆。或許會讓大家等待一段時間,如果不介意的話,請儘管來信至編輯部讓我聽聽各位的感想,當作我今後的創作糧食。
那麼,期待下次再會。(註:以上所述時間皆為日文版的出版時間)
栗原ちひ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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