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钟 响彻惑星 11[渡濑草一郎]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9-11-7 21:0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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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之钟 响彻惑星 11

  作者:渡濑草一郎
  插画:岩崎美奈子
  译者:柳怡如











故事简介
  在修奈克的提议下,菲立欧与乌路可等人以正式使者的身分入境拉多罗亚,并与达古雷议员会面。
  菲立欧等人的目的是和平会谈,而志在夺回「神灵」的丽莎琳娜等人则搭乘玄鸟,从空中入侵拉多罗亚并展开行动——
  另一方面,拉多罗亚国内则发生了反杰拉得势力占领议会的事件,依莉丝等人也协助梅比斯进行镇压行动。
  此外,追查着「神灵」下落的赫密特与西瓦娜,又得知了什么出乎意料的真相!?
  故事终于即将迎向高潮与关键时刻——众所瞩目的奇幻冒险故事第11弹登场!!


渡濑草一郎
昭和五十三(1978年)年型,横滨制。不知为何连续在作者近照的地方放猫的照片。我虽然喜欢猫,但大部分的猫都不喜欢我,只差没把「你注定被猫讨厌」这句话说出口。虽然有时也会有猫咪靠近我身边……但眼神看起来却像盯着猎物,是我想太多了吗?


【Kadokawa Fantastic Novels】
天空之钟 响彻惑星1~11

插画:岩崎美奈子
新潟出身,现居琦玉。虽用这名字,但似乎性别不详……在游戏公司任职五年后,成为自由插画家,现正活跃于各领域。






Contents
中场.少女的庭院
五十一.无名氏女子与小小炼金术师
五十二.各有所思的伙伴
五十三.亡国志士
五十四.年迈学者不为人知的一面
五十五.创造时代的意志与遗志
五十六.袭击之夜
中场.扭曲的心思与不详的未来








莱纳斯迪与修奈克的「拉多罗亚周边国际情势」讲座

丽莎琳娜 「……唉……」
修奈克  「好好的怎么在叹气呢?有什么烦恼吗?」
丽莎琳娜 「啊……修奈克大人——莱纳斯迪也来了?」
莱纳斯迪 「您好,我与修奈克大人在这附近采草药,他对草药学很感兴趣。对了,丽莎琳娜大人,您不是应该在菲立欧大人的马车上吗?」
丽莎琳娜 「嗯……我想一个人想点事情,所以就到外面来了。」
修奈克  「啊!安洁莉卡说过,这就叫做『恋爱的烦恼』吧?」
莱纳斯迪 「哇!一针见血……」
丽莎琳娜 「……恋……!才、才不是!马上就到拉多罗亚了,现在哪有空去想那种事……我只是有些在意,父亲曾生活过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修奈克  「唔……其实这个国家也没什么了不起,你不需要想那么多喔!虽然它跟神殿势力在文化形态上有很大的差异,但国力方面却相去不远……虽然国内也有很多问题就是了。」
丽莎琳娜 「你所说的问题,是指主战派的事吗?」
修奈克  「那也是问题之一。拉多罗亚原本就是个有如小国联盟的国家,所以内部有相当程度的分裂——打个比方来说,如果政府是『马』,议员就像是『骑师』;但骑师会因选举而经常更换,因此也容易导致混乱。」
莱纳斯迪 「而且选举议员时,也不是所有人都审慎思考后才投票吧?」
修奈克  「这也是令人头痛之处。的确有人光凭印象就投票,有人则被甜言蜜语所迷惑——说得更明白一点,拉多罗亚的民主主义尚未成熟。为了巩固民主主义,就必须提高每个选民的见识,否则反而会造成混乱。例如在一位政治家的煽动之下,民众就盲目跟从,结果因为这种愚民政治而失控……这也是如今的拉多罗亚的弱点。」
莱纳斯迪 「真困难呢!吉拉哈方面也很烦恼该如何应对拉多罗亚,若拉多罗亚频繁地改变政治方针,将很难缔结邦交……而拉多罗亚原本就把吉拉哈视为敌人吧?」
修奈克  「是的。如果不设定外部敌人,就无法确保政权——这就是历经混乱时代后造成的影响。」
丽莎琳娜 「他们对吉拉哈怀恨在心吗?」
修奈克  「这个嘛……在历史上,拉多罗亚与吉拉哈之间还不曾实际交战,因为虽然在国境附近有一些小纠纷,但两国的高层从未有意『开战』。之前的小纠纷,顶多是局部的失控,最后在双方都视而不见的情况下解决。因此,与其说拉多罗亚怀恨在心,不如说只是单纯地畏惧吉拉哈。毕竟在拉多罗亚的刻意限制下,两国之间本来就几乎没有资讯交流——」
莱纳斯迪 「自古累积的不安即将爆发,再加上获得了『死亡神灵』的力量,神殿的御柱也停止运作,国内情势的混乱在所难免——不难理解拉多罗亚会决定趁机宣战,当然我实在无法支持就是了。」
丽莎琳娜 「我……我也讨厌战争。虽然这种说法有点老掉牙,但战争确实会使许多人变得不幸。」
修奈克  「如果不应战就会遭到侵略并演变成被奴役的情况,那我会觉得是为了自我防卫而不得不开战。但现状并非如此。吉拉哈无意开战,而拉多罗亚国内也还有不同的意见。这次之所以劳驾乌路可司祭和菲立欧大人跑一趟,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背景。我还是期待这次的会谈能往好的方向发展。」
莱纳斯迪 「真是的。如果两个大国关系陷入泥沼,实在令人看不下去啊!这么一想,菲立欧大人他们还真是责任重大呢……」
丽莎琳娜 「呃——在你提到重责大任时提出这件小事实在很抱歉,但我记得今天是莱纳斯迪你负责晚餐……?」
莱纳斯迪 「…………咦?」
黛梅尔  「……莱纳斯迪,只要不给别人找麻烦,你跷班的老毛病还算是有救的。不过……」
莱纳斯迪 「呜!?黛梅尔,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不是啦!这次我真的只是忘记了,绝对不是故意的……!修奈克大人,请您帮我解释……!」
修奈克  「啊!安洁莉卡来了。那我先告辞了——安洁莉卡!你看!我采了这么多药草喔!」
莱纳斯迪 「修奈克大人,您怎么就这样走啦?」
黛梅尔  「……晚餐后看我怎么教训你,你等着吧!」
莱纳斯迪 「不、不要啦——!」
丽莎琳娜 「(……这两个人就算在旅途上,也还是老样子啊……)」








登场人物介绍

菲立欧·阿尔谢夫……………阿尔谢夫王国的四王子,目前为王弟。
乌路可·迪古雷………………威塔神殿司祭,倾慕菲立欧。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自御柱现身的来访者。
————————————————————————————————
莱纳斯迪………………………守护菲立欧的骑士。
黛梅尔…………………………守护菲立欧的女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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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司卡…………………………秃头的来访者,不再跟随依莉丝。
西亚……………………………年幼的来访者,与穆司卡一起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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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密特·埃鲁…………………来自拉多罗亚的剑士。
西瓦娜…………………………神柱守护一族族人,拥有多重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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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比斯…………………………戴面具的男子,管理西兹亚等人。
西兹亚…………………………拉多罗亚的间谍。
晓………………………………西兹亚的伙伴。
艾美……………………………西兹亚的部下。
吕岳……………………………西兹亚的伙伴。
————————————————————————————————
依莉丝·耶里妮斯……………追捕丽莎琳娜的来访者。
安朱·薛帕德…………………原本是猎人,也认识来访者。
邦布金…………………………戴着南瓜头的战士。
凡尼斯…………………………聪明的青年,也是依莉丝的护卫。
卡多尔…………………………身形透明的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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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拉得·梅森…………………拉多罗亚国家元首。
悠蒂耶·梅森…………………杰拉得的女儿,是个眼盲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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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布鲁曼………………………拉多罗亚考古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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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古雷·巴托鲁………………拉多罗亚政治家。
修奈克·巴托鲁………………达古雷之子。
拉杜卡·埃鲁…………………拉多罗亚政治家,也是赫密特之兄。
安洁莉卡………………………卡西那多手下的「无名氏」。
————————————————————————————————
高·夏尔帕……………………生有蛇首的夏吉尔人。


  

  中场.少女的庭院

  自入冬以来,拉多罗亚的天气都略带凉意——
  来访者卡多尔也过着相当平静的日子。
  这几个月来,他的顶头上司依莉丝总是守在那个猎人少年身边。
  在依莉丝仔细的照料下,少年安朱·薛帕德的伤势已经完全康复。即使如此,她还是会借故待在他身边,很少离开。
  不但如此,依莉丝还会吩咐邦布金、凡尼斯和卡多尔去办些无关紧要的事,好让自己可以跟安朱独处。
  「……不过,依莉丝恐怕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这种行为吧!」
  邦布金漫步在他们暂住的梅森家庭院,笑着喃喃自语。
  卡多尔奉命和邦布金一起在宅邸内巡逻。
  虽然他们是为了警戒才出来巡逻,但这也是出于依莉丝想跟安朱独处而下的命令。
  「卡多尔哟!想必汝亦有所察觉吧?依莉丝竟在近乎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指示此等可谓没有意义的命令。不,她本人想必认为此命令的目的乃是『警戒』,其实她自己身边更需要警戒哪。支开吾等对其并无益处,即使如此,她仍下达此等命令,理由无他——只要吾等不在场,她即可无须顾虑,尽情与安朱共享欢乐时光。依莉丝无此自觉,但内心深处亦对此心知肚明。噢噢!女人诚然天生之演员,连自我都可欺骗。」
  邦布金宛如歌诵般朗声分析:
  「——因此,卡多尔哟!任务就此告一段落,吾等亦上街去消磨时光吧!」
  他甚至说出了这种放肆的话。
  「吾人近来乃能歌善舞之优秀南瓜,在广场上亦大受欢迎。只要在附近置放合适之钵碗,不一会儿即可赚得许多观赏金。倘若有隐形之汝帮忙,吾人更可开拓崭新技艺。来,吾等就此前去!」
  卡多尔当然不理会他。对他而言,长官命令是绝对必须遵守的铁律,依莉丝的命令远比邦布金的玩笑话重要得多。
  邦布金应该也深知此事,他平常总是一个人上街,今天却不知为何一直跟在卡多尔身边。
  另一位伙伴凡尼斯则因开始负责与梅比斯等人联络,经常不在。这是出于他自己的提议:「我希望能注意梅比斯等人的动向。」而依莉丝也允许他这么做。
  因此,他们最近的生活便是凡尼斯负责搜集情报、依莉丝照顾安朱,卡多尔为其护卫,而邦布金则悠然自得地渡日。
  而在安朱的伤势完全康复为现在,这种情况还是持续着。
  卡多尔沉默地环顾宅邸内部,而邦布金则是以飘然的舞步跟随其后。
  正在照顾庭院植物的年老师傅以冷冷的视线盯着邦布金,只差没把「你又来了」说出口,但邦布金并非会因此收敛的人。
  这可说是理所当然之事,因为邦布金那颗南瓜头极为显眼,在宅邸内也很快就打响了名号。
  同时,邦布金奇妙的言行举止和个性也广受讨论,虽然不算受欢迎,但大家对他还是有冷眼旁观程度的关心。
  另一方面,包括元首杰拉得在内,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卡多尔的存在。虽然西兹亚和梅比斯这些危险人物知道有这号人物,但在这座宅邸里,就只有一个人和一只狗察觉到卡多尔。
  而这一人一狗之所以注意到卡多尔,并不是因为「亲眼看到」他。人是察觉声音和气息,而狗是凭气味感觉到他的存在。
  当卡多尔和邦布金经过宽广的庭院、来到本馆旁时,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吠叫声。
  「米哈耶尔,安静,不可以对客人吠叫。」
  同时也传来年幼女孩责备狗儿的声音。
  而这声音对卡多尔来说也已经相当熟悉。
  他们将视线转向声音来源,发现有个小女孩一如往常地站在边间的窗边,她身穿可爱娃娃般的衣服,闭着眼睛面对外头。
  而那只名叫米哈耶尔的大型犬,则是听了主人的指示,趴在窗户的外侧。
  每当卡多尔奉依莉丝之命令巡视宅邸周围,这只狗都会大声吠叫,然后少女就对他说话。就算卡多尔只是沉默地伫立当场,她也会自顾自地说话,说不定她也多少感受到卡多尔无法说话这件事。
  「您好,您是圣灵吧?但今天还有另一位的脚步声……」
  邦布金颇感意外地「喔」了一声。
  「哎呀!吾曾听闻宅邸中之人提及,汝即为悠蒂耶·梅森?」
  邦布金朗声问道,窗边的悠蒂耶听了则是吓了一跳,轻轻地点头说:
  「是的。您——不是圣灵,而是父亲的客人吧?」
  「诚然,吾名为邦布金,正如汝所见,乃是南瓜——啊!汝眼盲不能视物?」
  邦布金无限遗憾地压低了声调。
  别人无法感受到他的外表有多奇特,似乎令邦布金觉得非常遗憾。
  悠蒂耶稍稍歪着头:
  「邦布金大人……?好奇怪的名字喔?您跟圣灵是什么关系呢?」
  「——汝所谓圣灵,可是卡多尔?原来如此,汝眼盲不得见,却能察觉人眼所不能见之存在?吾人仅为此人之友,今后尚请——」
  邦布金抿着嘴笑,同时恭敬地行了一礼。
  卡多尔无视于他,走到悠蒂耶身边,越过窗台轻抚她的头。
  悠蒂耶开心地展露笑颜,但邦布金则在卡多尔身后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虽然邦布金看不见卡多尔的身影,但似乎是发现悠蒂耶的头发不自然地凹陷,才注意到卡多尔的手正抚摸着她的头。
  「……卡多尔?汝竟然——」
  邦布金压低了声音。
  卡多尔一边抚摸小女孩的头,一边对这种感触让他觉得怀念而感到不可思议。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不过他觉得,在他早已遗忘的遥远过去——也曾像这样抚摸过谁的头。
  而他之所以想不起来那到底是谁,乃是因为依莉丝的养父巴克莱德·迪雷恩在他身上进行了人体实验。
  从那以后,卡多尔就丧失了身为人的自我。当初他明知会有这种危险,却还是自愿接受这个实验。
  他想不起自己当初为何做了这个决定。
  ——他也无意回想起来。
  卡多尔温柔地抚摸女孩的头,同时回头望向邦布金。
  悠蒂耶天真地问道:
  「您说的卡多尔大人,就是这位圣灵的名字吗?以前我祈祷后,他总是像这样——」
  邦布金当场华丽地旋转了一圈:
  「——诚然。卡多尔乃常人无法得见之存在,亦无法言语,然而他能理解汝所言。」
  他边摇晃着那颗南瓜头边靠近卡多尔身旁。
  悠蒂耶察觉自己的爱犬米哈耶尔正要狂吠,便先出声斥责:
  「米哈耶尔,安静——邦布金大人,您虽是人类,却说与这位圣灵卡多尔大人是朋友,那是指受其庇佑的意思吗?」
  「非也,吾并末特别受其庇佑,吾等仅是朋友。卡多尔之庇佑恐怕仅专属于汝。否则——或许汝亦为卡多尔之友。」
  邦布金立刻如此回答。
  听见他说出「朋友」,悠蒂耶露出了开朗的微笑。
  邦布金又再向前一步,将瘦长的身躯靠近窗边:
  「噢,悠蒂耶·梅森哟!请恕吾失礼。吾人想瞧瞧汝之双眼,触摸汝之脸庞,可否?」
  悠蒂耶颇感不可思议地点点头,卡多尔便往一旁让开。
  邦布金伸手越过窗户,以指尖接触悠蒂耶的双眼,并稍稍翻开她的眼睑。
  悠蒂耶眨了眨失焦的双眼。
  虽然失明,但她的眼球上并无伤口,眼睑也可以活动;如果睁开眼,乍看之下与常人无异。
  站在一旁卡多尔,听见南瓜头内发出驱动机械零件的微弱声响。
  邦布金正在确认悠蒂耶的眼睛状况,他虽然没有特殊的医学知识,但他所戴的南瓜头具有多种功能,绝非只是个装饰品。
  「嗯,可以了。」
  不久后,邦布金松开了手。
  「啊……邦布金大人,我的眼睛什么时候才『看得见』呢?」
  小女孩以真挚的口吻问道,而邦布金则是歪着那颗大头:
  「年幼的孩童哟!吾人并非神明,不明了汝双眼之事,然而虽不明了此事,却尚有一丝希望。汝尚年幼,要乐观或悲观面对未来,亦端看汝自身。」
  邦布金那暧昧的言语,让悠蒂耶有点遗憾,但也有点松了口气。
  卡多尔也能理解她想重见光明的心愿。
  原本她就连「看得见」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她曾说过,自己就连点头、歪头这些动作也不是透过看见来学习,而是奶妈和佣人直接摆动她的身体表示「肯定时这样」、「有疑问时这样」才学会的。
  她强烈地想要了解这些自己未知的感觉。
  这种念头之强烈,也感染了毫无感情的卡多尔,不过他对此还是没有怜悯或同情的感觉。
  卡多尔不明白,这样的自己为什么会来找她。
  而他也不会将这份疑问当作「疑问」。
  失去自己的心,就是这么回事。
  「卡多尔哟!吾将离去,汝是否随同?」
  卡多尔依旧沉默,跟在邦布金身后。
  悠蒂耶说:
  「卡多尔大人,邦布金大人,请务必再次来访喔!我一直都会在这里。」
  这里除了家里的人以外,应该没有其他人会造访。卡多尔可以理解,她应该也希望有个说话的对象。
  而如果是这样,邦布金应该比无法言语的自己更适合陪她。
  但邦布金却拍了拍他隐形的肩膀:
  「吾人虽无法经常来此,但可以允诺,这位卡多尔相当期待倾听汝之言语。他虽不发一语,但吾人明了确实如此。」
  悠蒂耶一如往常地伫立在窗边,以看不见的双眼目送两个人离去。
  等他们走到听不见声音之处后,邦布金才喃喃自语:
  「——其实,汝对其他人表示兴趣,真是让吾人惊讶——但此并非坏事。不,此处世界诚然足以改变一个人,例如依莉丝和汝。」
  邦布金无限感慨,并用比平常更认真的口吻说:
  「吾人被唤为『妖精』、『怪物』或『蔬菜』等名号并非罕见之事,却是头一遭被误认为『圣灵』。汝未阅读此地之书,因此不知,拉多罗亚人民口中之圣灵乃是在暗地助人的存在,其并非人类,身影亦不可见;其话语无法令人耳闻,而是传达至人心——此角色很适合由汝扮演哪?」
  听见邦布金的俏皮话,卡多尔并没有答腔。他继续依照依莉丝的命令,在宅邸内巡视。
  而邦布金也跟在他身后。
  邦布金看不见卡多尔的身影,却能掌握他的动作。邦布金所戴的南瓜具有侦测周围温度变化的功能,透过此功能,他可以完全看清卡多尔的动作。
  邦布金在卡多尔身后飘然起舞般行走,同时喃喃自语:
  「即使如此,方才那女童之双眼真令人遗憾。吾人并非医生,并不清楚详情,但其眼球并未损伤。若是生来就有脑部和视神经连结上的障碍——也许西亚能够为她治疗。」
  这话让卡多尔不经意地停下了脚步。
  邦布金摇了摇头:
  「吾人乃云『或许』。西亚的手环能力可对人类头部施以电击,或任意重组脑内神经元。当然,西亚本身所具备宛如超能力之力量,方能进行此种处置——重新连接脑部与视神经,可比复制人格或封锁记忆更为简单?」
  邦布金将南瓜头仰望向天,夸张地耸了耸肩。
  「话虽如此,西亚不在此处,而该可能性亦相当低。多说无益,遗忘吧!」
  邦布金越过停下脚步的卡多尔,飘飘然地走进宅邸的庭院。
  卡多尔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虽然他了解邦布金那番话的意义,但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他不禁停下脚步的理由——卡多尔完全没有察觉自己感到心疼。在抹去自己的感情后,又继续执行长宫赋予自己的无意义任务。


  

  五十一.无名氏女子与小小炼金术师

  少女躺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倾盆大雨淋湿了全身。
  她的身体冰冷,伤口却很热,体温极高,活下来的机率却非常低——在这绝望的状态下,意识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快死了吗……)
  这位少女——「安洁莉卡」的思考已经接近麻痹状态。
  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当她罕见地得了流行病,一边发高烧呓语、一边藏身在隐匿地点,此处却遭到拉多罗亚秘密警察的强行入侵。
  她也不知道同行的伙伴们现在怎么样了。
  总之,安洁莉卡从窗口被人丢出来,抱病逃进大雨中。
  她总算甩开了敌人的追捕,但其间也在数度交手时受了伤。因流血和高烧的关系,最后终于动弹不得,于是在几分钟前倒在石板路上。
  当她的脸颊贴上冰冷的石板时,已经是完全无法动弹。
  她的手脚原本就因发高烧而完全使不上力,现在更是完全麻痹。拚命的逃亡耗尽了体力,令她连动动手指也办不到。
  连她自己也很惊讶——生了病又身负重伤的自己,竟然还能逃到这里。
  敌人的目的应该是安洁莉卡的几位上司,她才十八岁,敌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就算让她逃走也无妨。她认为这就是自己之所以能够逃脱的理由——只能说是她运气好。
  不过,最后她也就这样死在路边,好运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了。
  时值深更,没有任何人会经过拉多罗亚首都拉波拉托利的这条小巷。
  在不断倾泻而下的大雨中,她的身体愈来愈冰冷,应该撑不到早上了。
  (我会这样死掉吗……)
  安洁莉卡模糊地这么想。
  至今,已有许多伙伴在拉多罗亚这块土地丧命。
  她的伙伴们,也就是吉拉哈的间谍「无名氏」。
  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赋予生存在国家暗处的义务,这个组织没有明确的称谓,他们自己也没有本名。
  当然,他们有个人的称呼,但会依不同的任务「改变名字」,为了习惯这一点,他们从小就每半年改名一次。
  安洁莉卡觉得改变名字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多大意义。
  若硬要找出什么意义,只能说这就是他们这群被称为「无名氏」之人的传统。
  这个传统的目的是——他们刻意以跟一般人不同的方式来制约自己,藉此与台面上的世界划清界线。
  上司要求他们,每当潜入敌境时,就要变成过着不同人生的另外一个人。
  约在半年前,她为了在此地进行间谍活动,而被赋予「安洁莉卡」这个名字。
  这半年间,有几位伙伴遭到杀害、下落不明,据点也更换了好几次。
  然后——说不定今夜她自己也终于要被召唤到那些已故的伙伴身边去了。不过,若要问她是否已经完成使命,可以无愧于伙伴们,答案却是否定的。
  (真可悲啊……我……好不容易被派到这里,却什么都没做。)
  保护国家并不是件风光的事,像他们这群名字不为人知的人,一直在人世暗处、历史的阴影中保护吉拉哈。
  安洁莉卡对身为无名氏感到很骄傲。
  正因为如此,她还尚未建功,就不得不在此处含恨而死——这个情况让她觉得非常遗憾。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接受那么严格的训练呢?
  而在问这个问题之前,她又是为了什么而诞生的呢——
  她还没能证明自己曾经活在这世上,就要在此终结生命了。
  (投胎转世时……如果能活得更有意义一点就好了——)
  在发高烧及淋雨的情况下,安洁莉卡闭上了眼,渐渐失去了意识。
  在意识沉入无底深渊之前——她突然想到,不知道自己死亡的模样看起来会是如何?

  *

  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安洁莉卡作了个梦。
  她不太记得梦见了什么,只觉得似乎梦见有关小时候的事,又像是梦见在回味来拉多罗亚以后进行间谍活动的日子。
  在梦中,她总是埋头进行任务与训练。
  过去的她,总因为出色的容貌而比其他人醒目,这点让她感到很痛苦。在无名氏的任务中,能否藏身并潜伏在人群里,是一个很重要的成功因素。
  虽说如此,有时容貌出色也有好处,若要扮成旅行卖艺的舞者或歌手,安洁莉卡往往是最适合的人选。
  而她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被派遣到拉多罗亚,也是因为期待她能伪装成艺人,在拉多罗亚国内探索巡查。
  (我没能……派上用场啊……)
  耀眼的光线照在安洁莉卡的脸上,让她睁开了眼。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上了天堂,但身体十分倦怠,衣服也因为流了好多汗而贴在肌肤上。以人死后的世界来说,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实在太清晰了。
  「……唔……」
  安洁莉卡对着光线眯起眼,想坐起身却使不上力。
  同时,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睡在非常柔软的床上,棉被甚至仔细地盖到她肩膀处。
  而照耀在她脸庞上的,是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
  「这里是……?」
  她仰望房间天花板,此处对她而言明显是陌生之地。她立刻发现,这间寝室虽不宽阔,但装潢朴素而干净,像是古老宅邸的一隅。
  安洁莉卡下意识地摸索着她从不离身的短剑。
  (……啊!在遇袭时用掉「……我现在手无寸铁了吗?)
  身上穿的睡衣也不是她自己的。
  她落入敌人手中了吗?还是受到伙伴的保护?或是让不认识的人给救了呢——
  安洁莉卡依旧躺在床上,反复思索这三种可能性。
  如果她落入敌人之手,那现在应该身陷牢狱之中。而如果受到伙伴保护,自己所睡的床和房间也未免太高级了点。
  窗外甚至有宽阔的庭园,给人的感觉很明显地与市街上狭窄的出租屋不同。
  从这状况看来,很有可能是某个善意第三者——而且是经济宽裕的人正好救了她一命。
  而此时开门的声响,证明了安洁莉卡推测无误。
  「……啊?你醒啦?」
  一位宛如熊般高大的巨汉大剌剌地走进房间,同时惊讶地说着。
  她当然不认识这个人。
  男子朝走廊粗声叫道:
  「喂!把修奈克叫来!睡美人醒啦!」
  从男子毫不客气的口吻中,便可听出他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
  『刚好经过的有钱人救了我一命——吗?』
  自己与拉多罗亚站在敌对的立场,却让拉多罗亚的有钱人救了一命,这还真是讽刺。
  了解状况后,她也自然而然地展现演技。
  「请、请问,这里是……?」
  安洁莉卡依旧躺在床上,装出不安的表情向这位男主人问道。
  男人严肃的脸庞露出笑容:
  「这里是我家,我儿子从马车车窗看见你倒在路上。像你这样倒卧路边是件怪事,我本来想置之不理——但我儿子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说他要亲自照顾你,就这样把你带回来了。他虽然是我儿子,但还真伤脑筋哪!」
  男子耸了耸肩说道。他当着安洁莉卡的面老实说出「本来想置之不理」这种话,看来个性相当直率。
  「……谢谢你,看来是你们救了我……」
  安洁莉卡一本正经、怯懦地躺在病床上道谢,她心里的盘算是——如果装作弱者,让对方掉以轻心,她就能在这里待到体力恢复为止。
  男子轻轻哼了一声:
  「我所做的事确实配得上让你致谢呢!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我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就把你捡回来还为你准备睡觉的地方,甚至请医生来帮你打点滴,可以说是你的救命恩人哪!不过——我本来是想见死不救,所以没什么好得意的,你要谢就谢我儿子吧!」
  这番话的内容虽然是硬要别人感恩,却并不让人反感。
  安洁莉卡在过去从未遇过这种个性的人。
  接着,巨汉在床边的椅子坐下,凝视着她:
  「真是的,保护『无名氏』女子,要是一个不小心让秘密警察发现,那可就麻烦了。」
  听到此话的安洁莉卡差点咂嘴出声。
  (……他知道我的真实身分……也就是说,我落入敌人手中了吗!?)
  这里原本就是敌国的首都,自己的真实身分在此地被人识破,也就意味着双方站上了敌对的立场。
  「咦?我知道你的底细,让你吓了一跳吗?我懂那种感觉。那天夜里,秘密警察在那附近搜捕间谍的风声我也有所耳闻。在那种状态下,你浑身是血地倒卧路旁,我大慨也想像得到是什么情况。还有——你一直说着有关神姬和吉拉哈的梦话,就让我更加确定了。」
  男子戏谑地笑着,安洁莉卡则是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她看不出——他们有何目的、为了什么而保护身为敌人的她。那应该不是出自「因为你倒在路边,所以才救你一命」这种基于人道关怀的理由。
  男子仿佛察觉到安洁莉卡的不信任感,突然停止了笑声。
  「——你不必紧张,我不会把你交给秘密警察。我讨厌那群人,再说我本来就已经很忙了,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别看我这样,我也有自己的立场。」
  他的话让安洁莉卡颇感意外。
  她依旧不发一语,仰望这位中年巨汉。
  他的堂堂举止也好,凝视人的眼神也罢,很明显地是个狂放不羁的人。
  「……你是谁?我不认为你只是个好管闲事的有钱人。」
  她下定决心如此问,男子则轻轻地哼了一声:
  「连无名氏也不知道我是谁吗?嗯,因为我还算年轻吧……我叫达古雷·巴托鲁,是这个国家的议员。」
  男子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
  相对的,安洁莉卡则是一时间瞠目结舌。
  在拉多罗亚是由人民透过选举选出政治家。这对安洁莉卡等人来说虽然难以置信,但这个国家就是如此将各地的代表人集合到中央,经由合议来进行政治事务。
  眼前的男子,正是透过该机制选出的其中一位政治家。
  她也听过达古雷·巴托鲁这个名字。
  他本人虽然谦称还「年轻」,但他是目前的执政党——金线党的中坚分子,既是议员,也是前国家元首鲁思塔·埃鲁的女婿。
  虽然他有时言行举止稍嫌偏激,让有识之士颇不以为然,但他也无懈可击,并未发生过什么重大丑闻,而且一再当选,可说是一位实力派政治家。
  『这个男人就是……』
  安洁莉卡感到困惑不已,并盯着眼前的巨汉。
  达古雷深思地抚摸下巴:
  「……难不成你知道我的名字?」
  「——当然。我虽然不认得你的脸孔,但从以前就听说过你的名字。」
  她以冷漠的口气淡淡地说道,达古雷听了浅浅一笑:
  「因为我和杰拉得元首在国防政策上的立场完全对立,而且新闻媒体也会以可笑的手段煽动群众,所以就以这种奇怪方式出名了啊。其实我无意说什么奇怪的话啊……」
  安洁莉卡发觉他像是在发牢骚,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身为议员,为什么要救我?这样做是在保护敌国的间谍……」
  达古雷抖着肩膀笑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本来打算见死不救』吗?说要救你的是我儿子修奈克,要问就问他吧!好啦——」
  从铺着地毯的走廊隐约传来脚步声。
  「……他正好来了。」
  出现在达古雷所开启的门前的,是一位看起来还像个孩童的少年,那聪明伶俐的脸庞,一望即知出身名门。
  安洁莉卡依旧躺在床上,向这位一脸稚气的救命恩人点头致意。
  少年立即露出了微笑:
  「太好了!你真的醒过来了呢!我本来还担心究竟会怎么样呢,你没事了吧?」
  这位少年以那还未经历变声期、听起来十分稚嫩的声音开心地说道,同时走近躺在床上的安洁莉卡。
  修奈克身上那种亲切体贴的氛围,对安洁莉卡而言非常陌生。她自以为是地认为,还是个孩子的修奈克,恐怕并不了解世间沧桑。
  达古雷一边摸摸少年的头,一边把他介绍给安洁莉卡:
  「他是我儿子修奈克。不是我自吹自擂,他还真是个天才。虽然年纪还小,但在学识方面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炼金术师哪!」
  这位少年修奈克确实身穿学士般的长袍。
  「请多指教,我是修奈克·巴托鲁,你呢?」
  「……我名叫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嗯,真是个好名字。」
  虽然少年如此称赞,但安洁莉卡自己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眷恋。对身为「无名氏」的自己而言,这充其量就只是为了任务而被赋予的假名。
  达古雷与儿子擦身而过,转过身去:
  「那么,既然修奈克来了,我要回去了。安洁莉卡,这小子应该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在你体力恢复之前,就慢慢问吧!」
  话语刚闭,达古雷就匆匆离开房间,令目送其背影的安洁莉卡感到惊讶不已。
  (……他是小看我吗?还是太过大意了……)
  走廊应该有人在警戒,但达古雷把自己年幼的孩子和敌国间谍安洁莉卡留在房里独处,与其说大胆,不如说是轻率。
  修奈克面露亲切笑容,坐在安洁莉卡眼前:
  「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呢?刚才父亲说了那些话……」
  过了好一会儿,安洁莉卡才决定要说的话:
  「……我要先感谢你在危急中救了我一命——不过,我很在意你明知我是敌人却还出手相助的原因。如果是想取得我们伙伴的情报,那可说白费力气。我本来就是基层的人,不了解详细情形……」
  「安洁莉卡,我问你喔!吉拉哈是什么样的地方?」
  修奈克打断了安洁莉卡的话,如此问道。
  少年正面凝祝着安洁莉卡那满是惊讶的双眸。
  他那双清澈的蓝色双眼非常真挚,让人感受到坚强的意志,简直无法相信那是孩子的眼眸。
  安洁莉卡突然被那双眼眸的气势压倒。
  「——我才不想管什么机密事项之类的,我想要问实际住在吉拉哈的你:吉拉哈是什么样的国家?你对拉多罗亚的想法?只要告诉我人们聊天程度的情报就够了,还有一件事——」
  修奈克压低了声音:
  「我认为,就算拉多罗亚和吉拉哈对立,也不应该实际『开战』。听说你们的目的也只是要保护吉拉哈,而不是要镇压拉多罗亚。以这层意义来说,我们的立场并没有很大的不同喔!」
  哑口无言的安洁莉卡凝视着修奈克:
  「也、也就是说,你打算……背叛你的祖国吗?」
  修奈克沉静地摇了摇头:
  「正好相反,我说这些话,是为了避免这个国家遭遇不幸。倘若现在掀起战争,拉多罗亚也许会战胜,但那只会是散播不幸、没有任何益处的战争。我虽然不打算当安逸的非战派,但身为这个国家的国民,希望能避免同样是大国的两国互相争战。」
  「……想要展开侵略的,应该是拉多罗亚才对……」
  「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这项行动喔!」
  修奈克报以一声叹息:
  「看来我们最好花点时间交换意见。当然,要先等你恢复体力……」
  如此说着的修奈克自长袍取出一罐小药瓶:
  「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现在才刚醒过来,也许还没有实际感受,但你的身体很衰弱,特别是肠胃在全空的状态下,根本无法好好吸收食物。这药可以补给营养,又不会对肠胃造成负担,可以放心喝下去。」
  修奈克扶着安洁莉卡的肩膀,让她坐起身。
  戒慎恐惧地盯着他拿出来的药瓶后——安洁莉卡不禁屏住呼吸,皱起了眉头。
  药瓶里装满了鲜绿色的液体,若说是颜料还可以理解,但说那是药,就实在很难让人放心喝下去了。
  「这、这是什么?」
  她以有些退缩的语气发问后,修奈克就温柔地笑着说:
  「这个的主要成分是药草喔!并没有放什么奇怪的东西。我还下了好多功夫,让虚弱的身体也能易于吸收——习惯了就会觉得很好喝了呢!」
  修奈克自己也含了一口药在嘴里给她看,就像在说「没有下毒」。
  安洁莉卡虽然接过了他所递过来的药瓶,但又想将其退还回去。
  「难得你这番好意,但我还是不要喝好了,因为我还无法信任你们……」
  「喝吧!」
  修奈克微笑着——就只是用柔和的微笑,温柔地对安洁莉卡低语。
  安洁莉卡稍稍板起了脸孔。
  修奈克完全是一副「笑脸」,但那微笑具有不可思议的威吓感,让人觉得——那宛如少年的笑脸底下,有「某种可怕的东西」。
  安洁莉卡虽然感到疑惑不已,但还是表示拒绝。
  「我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我不想喝这种……」
  「不要这么说,喝吧!你也知道你的立场不能任性妄为吧?如果你现在喝了它,会早两天康复。在没有办法保证秘密警察不会找上这里的情况下,我们也承担了风险,所以你无论如何都得要早点恢复。」
  修奈克笑眯眯地、半带胁迫地如此说。
  安洁莉卡哑口无言,然后,修奈克把药瓶凑到她嘴边,强硬地开始将药倒入她口中。
  「住、住手……!」
  「你只会在刚开始觉得难喝,不要呼吸,一口气……」
  (这、这孩子跟外表不同,还真是强硬……!?)
  她下定了决心,就把液体含在口中。
  刚开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一股浓稠的触感经过舌头流到喉咙,然后——
  「————!?」
  安洁莉卡一感觉到「味道」,就变得浑身僵硬,发出不成声的惨叫。
  那绝对不是苦味。
  更可怕的在于那只是「甜味」。
  那是足以令她的舌头麻痹、喉咙刺痛,视野在一瞬间晃动的甜度。不,与其说甜,不如说甜得太超过,已经到辣的程度。
  那绝对不是糖的甜味,应该是包含在药里的某种成分让舌头感觉到甜味——是一不小心就足以致命、超乎常理的甜味。
  才刚想吐出嘴里所含的液体,修奈克就立刻用手堵住她的嘴,并捏住她的鼻子。安洁莉卡被他熟练的动作吓了一跳,并扭动着身子。
  少年笑着抬起安洁莉卡的下巴:
  「喝下去不会有问题的!父亲和这屋里的人感冒时,我也让他们喝这个,大家一开始都会抵抗,但还是承认它的药效。」
  安洁莉卡虽然身为间谍,却并未受过应对「拷问」的训练,而这令她对此感到后悔的暴力甜味,不久后就流经喉咙到了胃里。
  修奈克确认她已经喝下去后,才终于放开了手。
  安洁莉卡觉得自己的意识愈来愈模糊,就这样倒在床上。
  修奈克像是在照顾小孩一样地抚摸她的头,并将药瓶收进怀里:
  「这种药在大病初愈想恢复体力时特别有效,接下来这两、三天内每天要喝三次,我会确实让你喝下去的!」
  虽然说话的修奈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安洁莉卡则是在近乎绝望的恐惧下瞪大了双眼。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因为不喜欢就不吃药。你流了不少汗吧?等一下我让侍女拿衣服来给你换。那么,下次吃药时间我会再过来。」
  修奈克留下可怕的预告,就快步走出了房间。
  安洁莉卡忍耐着想吐的感觉躺在床上,茫然仰望天花板。
  她本来不想得了便宜又卖乖地抱怨食物或药味——不过她还是茫然地想着:原来世上真的有忍耐极限这回事啊。

  *

  在秋天晴朗的天空下,马车队伍正顺利地朝着拉多罗亚前进。
  车队井然有序,配合着彼此的速度缓慢自在地行进着。
  不过,一行人确实一步步地接近拉多罗亚。
  其中,安洁莉卡与修奈克共乘一辆位于队伍后方的马车。
  安洁莉卡突然听见从不远处传来的惨叫声。
  (好可怜——)
  安洁莉卡在心里默默同情的,是一位阿尔谢夫骑士、名叫莱纳斯迪的青年。
  他们从吉拉哈踏上旅途后不久,莱纳斯迪就感冒了,因而成了修奈克的「猎物」。
  修奈克像个充满善意的恶魔,笑咪咪地让莱纳斯迪喝下自己自豪的药。
  经过自己亲身体验后,安洁莉卡确定这药确实有效。
  约一年前,当在拉多罗亚从事间谍活动的安洁莉卡被秘密警察逼得走投无路时,是修奈克救了她。
  修奈克笑咪咪地让因病而倒在路边的她喝下相同的药,然后她也很快地恢复了健康。
  从开始喝药的那天起,她就确实感到体力在恢复,就这一点来说,那一定是很好的药。
  (不过我也不想再喝第二次了……)
  安洁莉卡一边想着此事,一边将水壶拿给骑士,让他至少能去去味道。
  这位金发骑士以颤抖的手接过水壶,立刻喝起水来。
  「谢、谢谢你……我对调配药草也略有心得,但还是第一次喝到这种的……!」
  他的声调听起来像是快哭出来了。
  「……有那么可怕吗?」
  同乘一辆马车、名叫黛梅尔的女骑士战战兢兢地问道。
  安洁莉卡沉默地用力点了点头,但修奈克则是摇摇头说:
  「才没有那么可怕,你说得太夸张了,那只不过是补充营养的药物。不过,它也有提高人体自身治愈力的效果,所以如果是轻微感冒,喝了就能快速痊愈。而且对肠胃很温和,不会造成身体的负担。」
  「可、可是,它会对舌头、喉咙和精神造成很大的负担……!」
  青年骑士哀号着,女骑士则是用湿毛巾贴住他的额头,她虽然面带苦笑,但似乎正在担心伙伴的身体,所以从早上就一直跟他同乘一辆马车。
  「……总之,修奈克大人,谢谢您救了我。」
  莱纳斯迪低头致谢,修奈克则是报以温和的微笑:
  「有需要的时候就该互相帮助,那么我们先离开了。」
  修奈克轻快地跳下正在缓缓爬坡的马车。
  安洁莉卡也跟在他身后,回到自己在前方不远处的马车。
  此行有许多护卫所骑乘的马匹和马车同行,因此队伍相当长。
  再怎么说,这也是将神姬之妹送到其他国家的队伍,规模不可能太小,但即使如此,仍比安洁莉卡所预期的还要多了一点。
  这一方面也是因为有来自阿尔谢夫的王弟菲立欧与其护卫骑士们同行。
  另外,还有被称为来访者的人和两位夏吉尔人,但他们的目标是「死亡神灵」,预计将在旅途中采取其他行动。
  当安洁莉卡将修奈克自拉多罗亚带到吉拉哈时,虽然在重要地点都有人帮助,但那段旅途基本上都是他们两人独处。
  她一想到此,就觉得事态发展到非常夸张的地步。
  修奈克快步走着,突然回过头问:
  「怎么啦?你怎么在叹气呢?」
  这位少年以为安洁莉卡有什么心事,但她只是小声地回应:
  「没事——想到还有两天就抵达国境,我有点紧张。这次是史无前例,有重要人物当使者从吉拉哈前往拉多罗亚,我们真的能平安通过吗?」
  「啊!是这件事啊——放心吧!我们能越过国境的。议员为了获得情报,可以从其他国家邀请使者,这是被认同的特权。虽然因为没有获得政府或党的许可,不能算是正式使者,但做为交涉的窗口,没理由遭到阻止。至于前例,这的确是第一次有吉拉哈的使者到访,不过拉多罗亚在过去就曾与周边的国家有过频繁的往来。」
  修奈克充满自信地说道。
  拉多罗亚有好几条奇妙的法律。
  当安洁莉卡听见「议员可以依各自的判断邀请其他国家的使者」时,还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认为若允许此事,一定会导致外交上的混乱。
  不知何时,她曾问过此事,修奈克并未否定她的担忧,却从其他观点如此说道:
  「这个名叫拉多罗亚的国家原本就是多数小国家的综合体。根据之前的历史经验,为了有效率地吸收周边的小国,才制订了这个法律。以前突然要派正式使者往来是非常困难的事,为了制造交涉的藉口,所以特别放松规定。」
  安洁莉卡虽然可以了解话中的含意,但还是觉得这是条危险的沟通管道。
  这个法律的前提是为了自「周边小国」邀请使者到「大国拉多罗亚」。
  但是,这次的使者来自吉拉哈这个大国——而且双方是正逐渐展开明确对立的敌国。实际上,他们的想法是钻法律尚未完备的漏洞,达古雷刚开始也不知该如何付诸实行。
  如果巴托鲁家没有与安洁莉卡结识,恐怕也不会想出这个方案。达古雷与修奈克透过安洁莉卡得知吉拉哈的事,然后才做出决定。
  当然,安洁莉卡并未泄露祖国的机密,她所说的内容全是「吉拉哈的人们如何看待拉多罗亚」等接近一般常识的事,但拉多罗亚内部的人甚至连这种程度的情报都很难获得。
  虽然安洁莉卡只说出这种情报,但不知为何,达古雷跟修奈克就是十分信赖她。
  她并不明白自己受到信赖的理由,当达古雷说,打算在没有其他护卫的情况下把修奈克交给自己时,她首先是呆了一下才开始感到惊讶,还责怪达古雷脑筋不清楚。
  自己只不过是个卑鄙又自傲的间谍,在世间隐姓埋名,活跃于暗处。
  所以安洁莉卡对他们说过,如果是为了离开敌国,即使已获得信赖也会不惜背叛;若妨凝到自己,就算对象是修奈克她也会痛下杀手。
  然而,修奈克和达古雷却都干脆地一笑置之,他那种态度只差没说「随便你怎么做」,这让安洁莉卡感到很困扰。
  (这对父子该说是太散漫、还是太乐观呢——他们刻意忽视最糟糕的事态吗?)
  她也曾这么想。
  其实,安洁莉卡没注意到——她这种有话直说的个性,反而更加获得了他们的信赖。她只觉得,达古雷和修奈克充其量不过是个怪人。
  他们追上了自己所搭乘、慢吞吞行进的马车,修奈克就精神抖擞地跳上车台,向安洁莉卡伸出了手。
  安洁莉卡一边握住他的手跃上马车,一边不经意地对少年问道:
  「修奈克大人,若越过国境,杰拉得元首应该就会听说关于使者的事。到时有可能会让你父亲和你身陷危险……」
  在他们回到的马车上,菲立欧和乌路可正肩靠着肩打瞌睡,乌路可的腿上还有西亚,她也裹着毛毯,安稳地发出鼻息。
  安洁莉卡悄悄地坐在修奈克身边,以免吵醒他们。
  「你担心这件事啊?那是当然的啊!我们一开始就赌上了性命。」
  修奈克虽然压低了声调,但表情还是充满笑意。
  那表情仿佛正因为他是初生之犊不畏虎。
  但另一方面,那看起来也像是一位政治家的脸孔,他不但了解一切,也下定了决心。
  说赌上性命也许有点夸张,但安洁莉卡明白这是他千真万确的真心话。
  修奈克判断这个任务足以赌上性命。
  这种想法不像是出自一位少年,虽然也可当作是他年轻而乳臭未干,但这并不会让安洁莉卡感到不快。
  修奈克露出笑容,在他眼中有着强烈的意志:
  「反正再这样下去,杰拉得元首一定会掀起与吉拉哈的战争。万一开战,我们也不能平安渡日,既然都要赌上性命,我想趁现在为避免战乱献上自己的一条命——那位乌路可司祭的想法大概也跟我一样吧!」
  修奈克以眼神示意那位在马车角落熟睡的蓝发司祭。
  安洁莉卡也点了点头,凝视乌路可的面容。
  ——乌路可这样的大人物竟然会采取如此的行动,这完全出乎安洁莉卡意料之外。
  再怎么说,她也是神姬之妹,若是出任和平使者也就罢了,像这样在两国尚未达成和平协议的阶段就前往敌国,并不符合她尊贵的身分。
  听说威塔神殿的高层意见也有所分歧,特别是乌路可的父亲马汀司教等人,甚至以差点脑中风的激烈态度加以反对。就连安洁莉卡等人的直属上司卡西那多·库格也持反对意见,然而却有一位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站在乌路可这一边。
  那就是卡西那多之父,休坦贝克·库格大司教。
  『就算我们对拉多罗亚现有体制主导者的举动视而不见,他们宣战也只是早晚的问题。另一方面,若我们接受这次的提案,就有找出拉多罗亚内部主张分裂的可能性。即使失败,这个邀请也值得一试。』
  安洁莉卡事后才得知休坦贝克在会议席上所说的这番话,当下只感到战栗不已。
  他这番话决不能全盘相信。
  休坦贝克并非乐观的政治家,相反的,这男人总是先预测最糟的事态,再采取行动。
  而这样的他会说出这番话,无非是盘算着即使乌路可不幸死在旅途中,「也可以利用她的死亡作文章」。
  乌路可一向广受人民爱戴,她若有什么闪失,高层便可以打出为她复仇的口号,如此一来不但将提高士气,也会大幅增加志愿从军的人数。拿已故的乌路可作为象征,来使人民团结一致,在阻止拉多罗亚侵略方面会获得很大的效果。
  如果顺利进行固然很好,若是失败,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修坦贝克的这种想法也许缺乏人情味,但以保护吉拉哈的政治家面盲,无疑相当正确。
  乌路可自己应该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她之所以前往拉多罗亚,顶多是为了「阻止开战」,并非刻意前往赴死。而安洁莉卡等人也会不惜牺牲性命保护她。
  虽然历经一番曲折——结果议会还是以接受修奈克之邀的形式,通过派遣乌路可出访一案。
  对修奈克而言,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不过……还真是让我惊讶哪!没想到会在吉拉哈见到赫密特舅舅,而且还结识了阿尔谢夫的王弟——」
  剑士赫密特·埃鲁是埃鲁家的三男,而修奈克的母亲正是他姐姐,因此虽说赫密特是修奈克的舅舅,但其实他还很年轻。
  听说赫密特被秘密警察盯上,而流亡在国外。
  这个家族的人都是危险分子,但相反地,正因为有这种家风,才会培育出修奈克这种个性的孩子。
  赫密特与一位名叫西瓦娜的北方民族女子已经先乘坐玄鸟飞往拉多罗亚。
  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搜集情报和寻找随后同伴的据点。
  修奈克小声地对安洁莉卡低语:
  「那个西瓦娜,是赫密特舅舅的情人吗?」
  「看起来不像,不过……」
  安洁莉卡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叹了口气。
  「这样啊!可是她好漂亮喔!」
  安洁莉卡虽然不擅长聊这种话题,但觉得不回答又嫌失礼,只好跟着搭腔:
  「修奈克大人,你喜欢那样的女生吗?」
  「嗯……我比较喜欢安洁莉卡耶!」
  听见修奈克天真无邪的话,安洁莉卡再度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对你的将来感到很不安,你这张嘴这么能言善道,将来会欺骗多少人啊——」
  世上虽然有些女子对小孩特别没办法,但安洁莉卡并非如此,她可以极为冷静地对付修奈克那种玩笑话。
  修奈克露出很可爱的笑容:
  「我是说真的喔!我尤其喜欢你这种实际的一面。」
  「我是出于关心才这么说你,以你这种个性,长大了总有一天会遭人暗杀。」
  听了安洁莉卡无情的反击,修奈克也满脸笑容地说:
  「确实,也许正因为我是小孩,才能说这种话呢!」
  他回答的口气非常理性,让人无法想像是出于一个小孩嘴里。
  「可是我没有说谎喔!如果我救的无名氏不是你,也许就无法信赖对方,那这趟旅行就不会成行了。」
  「你这么说,意思是会造成现状『都是因为我』啰,这太卑鄙了,请你和达古雷议员负起责任来。」
  她语带讽刺,口气也很冷漠,但修奈克却露出笑容:
  「我当然会负责任啊!不过,如果进行得顺利,那都是你的功劳。」
  修奈克以他那双小手轻轻拍了拍安洁莉卡的头。
  一个小孩子对自己做出摸头这种举动,安洁莉卡居然没有生气,这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修奈克小声地低语:
  「安洁莉卡,也许你不喜欢,但说不定后世的历史学家会判断你的存在是阻止拉多罗亚与吉拉哈开战的契机呢!现在的你正面对着这样的局势。」
  听他这么一说,安洁莉卡眨了眨眼道:
  「……你是说我吗?」
  「是这样没错吧?要不是你带我前往吉拉哈,这趟旅行就不可能实现。当然啰!能否阻止开战还要看今后的动向——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大多数人一定会倾向杰拉得元首的主战派,拜乌路可司祭和菲立欧大人所赐,才有阻止这件事的可能性。」
  如果修奈克的目标真的实现,也许就能够阻止开战。
  不过——那也是在「如果顺利」的前提下。
  安洁莉卡淡淡地笑了,凝视远方的天空。
  「如果能实际阻止开战,你也许会名留青史吧,不过呢,我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生存在历史暗处的人,后世的历史学家也不会知道我的名字。」
  应该是如此,也必须是如此。
  包含安洁莉卡在内的「无名氏」,只为吉拉哈和威塔神殿而生存,也是殉教者,她对于自己名留青史这种事感到毫无意义。
  「不管成功或失败,等任务结束,安洁莉卡这个人就死了,而我将获得新的名字,从事其他任务,这就是我们的使命和生存方式。」
  安洁莉卡如此一说,修奈克的眼神就变了。
  「就算没有固定的名字——但是你现在确实在这里啊!」
  他的声音极为真挚,安洁莉卡听了,内心感到惊讶不已。
  修奈克低垂双眼:
  「我无意否定无名氏这些人的生存方式,甚至对于你们选择、并走上这条道路的觉悟感到敬佩。然而正因为如此,我希望你不要否定自己现在的名字。每一个在新任务中获得的名字,绝非只是用过就丢,我希望你能更加珍惜那些名字与使用该名字时的生存方式。」
  修奈克的这番话,让安洁莉卡感到不大对劲。
  「听说埃鲁家的祖先确实也使用过许多名字——?」
  修奈克拥有这样的祖先,话题却一直围绕在名字这种小事上,这让她觉得很奇怪。
  「你是说埃尔西翁·埃鲁是吗?他是很久以前的人了,我并不了解……不过他所使用的那些名字大多数都名留青史吧?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直改名,但我想这肯定是他使用每个名字时都很诚实地活过的结果。」
  安洁莉卡不太明白修奈克想说些什么。
  看她做出伤脑筋的动作,少年突然以寂寞的眼神望向她:
  「话题扯太远了,嗯,简单说——我想说的是……就算你换了名字,以别的名字进行下一个任务,仍希望你别忘了我。」
  安洁莉卡愣了一下,凝视着修奈克。
  「……等这次任务结束后,『安洁莉卡』就消失、变成另一个人……虽然你总是毫不在意地这么说,但被丢下不管的人可是会很寂寞呢!至少对我而言,就算你换了名字,你是安洁莉卡的事实也不会有所改变。」
  安洁莉卡坦率地感到迷惑。
  当然,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种话。
  少年以澄澈到有点恐怖的眼神凝视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思索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抚摸他的头。
  「修奈克大人,那么,我跟你约定。今后就算我改变名字,也不会忘记这次任务,更不会把你忘掉。这样好吗?」
  「——嗯。」
  修奈克微笑着点点头。
  这位少年的表情看起来还是有点寂寞。
  他的真心话应该是——
  『希望你「只要」当安洁莉卡就好,并留在拉多罗亚——』
  也许修奈克把她当作姐姐看待。而安洁莉卡对在拉多罗亚相识、一起旅行的他多少产生了感情,这也是事实。
  但聪慧的修奈克,不会做出勉强安洁莉卡、让她困扰的事。
  而安洁莉卡也无意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身负重责大任的她,一想到已故的伙伴们,就无法自己舍弃责任义务,恣意地活下去。
  随着任务改变名字,并且在每次改名后就忘记以往的人生,这是她自己所决定的生活方式。
  只是——她希望能把眼前这位救命恩人修奈克的事留在脑海里。
  坐在她身边的修奈克也靠到她身上来。
  安洁莉卡抱住他瘦小的肩膀,并把毛毯盖在他身上。
  差不多快到冬天了,马车里相当寒冷。安洁莉卡已经习惯了寒冷,但这种天气应该会让温室中长大的修奈克感到很辛苦。
  即使如此,他在这次旅途中,一次都没有示弱过。
  (……这孩子虽然年幼,却很坚强啊……)
  安洁莉卡抱住一旁的修奈克,然后将视线转向那几位睡得沉稳的贵族。
  那是抱着来访者女孩的乌路可司祭,与说要保护她而跟随前来的阿尔谢夫王弟菲立欧。
  这趟旅途的同行者以他们为中心,各自背负着责任义务与决心。
  每一个人都如履薄冰,并逐渐涉入整起事件。
  随之改变的未来是好是坏,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前进——此时安洁莉卡还无从判断。


  

  五十二.各有所思的伙伴

  对丽莎琳娜·耶里妮斯而言,义父埃尔西翁·埃鲁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他是第一个把丽莎琳娜当做「人」看待的成年人。
  过去她都被以编号称呼,而赋予她「丽莎琳娜」这个名字的也是他。
  对于与许多姐妹一起被当成实验动物而「创造」出来的她而言,与这位义父之间的记忆弥足珍贵。
  因此,当义父在原本的世界失踪时——她心中充满了绝望,真的想一死了之。
  之所以没有寻短,是因为抱着一丝希望,心想「义父说不定还活着」。
  然而,这位义父等于已经确认死亡了。
  当她来到这个世界时,虽然还抱有一丝希望,不过现在已经放弃了。而关于那个神似义父的梅比斯,根据赫密特所言很明显是敌人,而且看起来也比义父年轻得多。
  或许他也跟赫密特一样承袭了义父的血脉,碰巧因为隔代遗传才会如此相像。
  『父亲他在这个世界……度过了怎样的一生呢……』
  丽莎琳娜想着此事。
  赫密特曾说:「他应该过得很幸福。」
  她对此事感到很开心。
  不过另一方面——她只要一想到在义父所拥有过的「幸福」中没有自己的存在,眼泪就不禁夺眶而出。
  在得知这个事实后,她曾在菲立欧面前哭了出来,这是因为希望他能够安慰自己的寂寞。
  如果丽莎琳娜在这个世界没有遇见菲立欧,也许真的会被这份寂寞给击垮。
  她也已察觉自己的懦弱。
  正因为如此,她想要变强,同时也觉得不怕挫折的菲立欧和乌路可非常耀眼。
  而他们的光采,甚至刺痛了她的双眼。
  『我在这个世界……到底算什么?』
  丽莎琳娜总是如此自问。
  她抛弃了有着相同脸孔的姐妹们,独自苟延残喘。在原本的世界犯下杀人重罪后,又逃到了这个异世界。
  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几乎都在随波逐流。
  但这次她打算自行做出决定。
  离开菲立欧等人,前往拉多罗亚,对付死亡神灵——发现这是自己该背负的责任后,她下定决心踏上这次旅程。
  『那为什么……』
  丽莎琳娜抱住自己的腿,在摇晃的马车中低下头去。
  在离她稍远的马车货台一角,穆司卡正在阅读一本看起来很困难的书。
  这辆载货用的马车并没有座椅。板子上堆着货物,穆司卡也靠在货物上。
  在不久前,丽莎琳娜还跟菲立欧等人同乘一车。
  菲立欧和乌路可并肩睡着了,丽莎琳娜对此光景感到不快,因此逃到这辆马车来。只要能逃离菲立欧他们,到哪里都好。
  『我已经——厌倦为了这些事而烦恼了……』
  这是丽莎琳娜的真心话。
  现在的她希望能专心致力于任务,更想快点进入拉多罗亚,好与菲立欧等人分头行动。
  只要能离开菲立欧,也许自己就能忘了他。
  默默地看着书的穆司卡,突然抬起头来。
  丽莎琳娜小声地对他说:
  「教授——我打扰你看书了吗?」
  「没那回事——你要不要也看些什么?」
  穆司卡指向放在手边的书堆。
  丽莎琳娜沉默地摇了摇头。穆司卡喜欢的书,就算是这个世界的书,对她来说都太难懂了。
  穆司卡闭上了嘴,再度将视线放回书本上。

  *

  在缓慢越过山坡道的运货马车里——
  穆司卡一边感受到丽莎琳娜低落的情绪,一边埋头阅读着一本书。
  那是一本有关炼金术的书。
  在这个世界,炼金术似乎处于与科学似是而非的立场,其内容未必仅聚焦于「制造黄金」,本质上是一门摸索「变化」的学问。
  这本书当然提及将铁变为金、将卑金属变成贵金属这类的变化,同时也饶富兴趣地探讨「时间的变化」。
  『时间流动的速度并非所有地方都相同,时间不断变化,总是宛如波浪般起伏并改变速度,但包含人在内的所有现象也会跟着时间一起移动,因此让人无法察觉其变化。最后就产生了错觉,认为时间的流动速度一成不变。』
  读完这一节的穆司卡,不禁「嗯」了一声。
  他心想,这真是奇妙的思考方式。
  越接近光速,时间的进展就越缓慢——若书中内容只是这样的意思,那他还可以理解,然而内容却并非如此。
  书上说——时间一边起伏,一边改变速度。因为人也随着时间移动,所以无法察觉其变化。
  (以这个论点来说,「时间」的定义并不明确,而观测者也不存在了……)
  如果所有的事象都随时间一起移动,那就无法观测时间的起伏了。认为「这种起伏并不存在」本来是很自然的想法,何况在讨论孰是孰非之前,穆司卡就连「时间之流」到底是否会产生这种起伏都无从判断。
  他所擅长的领域是人体,尤其是偏向有关强化人体的知识。
  他大可以将这本书当作是一个住在文明落后世界的疯子所写,通篇是疯言疯语——但即使如此,穆司卡还是颇感兴趣地继续读下去。
  『我们无法观察自身所在之时的时间起伏。如果只考虑我们所在的世界,时间的起伏本身就不成问题。只有当具有其他时间起伏的空间——真正「位于其他次元的空间」与我们所在的空间产生某种关连时,时间起伏才具有意义。不同的时间起伏相遇时,巨大的「时间差距」将产生持续且不规则的波浪——』
  穆司卡边读边思索。
  也就是说,这可能是将时间比喻成河流以解释四次元、五次元之类概念的一种假说。
  『例如,某处还有另一个不同于这个世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经过一天,也许在那个世界已经经过了一年,反之也合理。也就是说,在别的世界的一天——在这里相当于一年——不,别说一年,甚至有可能是五年、十年、或是好几百年、好几千年的「差距」——』
  穆司卡感叹着,这位作者的想像力还真是丰富。
  实际上,这本书的作者并未出示任何可以证明其主张的根据,与其说这本书是出于推论,还不如说更接近妄想。
  然而,就算是偶然,这妄想似乎跟现实有相当密切的关系。
  「穆司卡等人原本所在的世界」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就是如此。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动方式各有不同——正因为如此,从好几千年前起,就不定期会有少数的「来访者」造访这个世界,而在穆司卡等人的世界则是从好几年前就频频有人「下落不明」。
  这些人造访的痕迹,就化为文化、风俗和书籍的形式残留在各处。
  例如,在这个世界象征施疗师的纹章,与穆司卡等人世界的军章相同,这就是其中一例。
  依据夏吉尔人所说,有位曾隶属于医疗队的来访者,在这个世界成为施疗师之始祖。该人物所使用的军章,在这个世界也就成为了「施疗师」的印记。
  然而——该人物的名字,对穆司卡来说也是耳热能详,虽然彼此关系并不亲密,但在原本的世界,他是比埃尔西翁·埃鲁更早失踪的研究人员。
  此外,没多久前才自原本世界失踪的埃尔西翁·埃鲁,在这个世界也是远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人物了。
  (世界之谜吗……夏吉尔人好像还隐瞒了什么……)
  这种求知欲就像是学者的本能。穆司卡有好几个疑问,但就算询问夏吉尔人,他们也都尽量避免明说。
  穆司卡对此虽然已做出自己的推论,但找不到确切的证据,也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证实。
  他随意而茫然地思考,并环顾四周。
  有个坐在马车货台边缘、抱住腿的黑发少女再次映入他的视野一角。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
  这个伙伴也来自他原本的世界,此刻她正坐在冰冷的板子上,视线茫然游移,并不与穆司卡的目光交会。
  就在不久前,她才从菲立欧等人所坐的马车改搭这辆运货马车。
  穆司卡是为了能静下心来看书,才决定坐这辆没有座椅的运货马车。而丽莎琳娜看来并不是来见穆司卡,只是「逃来这里」。
  穆司卡虽然察觉她是无法待在菲立欧和乌路可所在之处,但又觉得刻意开口询问太过残忍,于是便尽可能静默不语。
  只是,当他再次斜眼瞥见她难看的脸色,便感到些许不安。
  「……丽莎琳娜,你是不是没睡好,要不要睡个午觉?」
  「……不用了,我不想睡。」
  当穆司卡出言关心,丽莎琳娜便喃喃地回答。
  那声音有气无力,完全不像平常的她。
  穆司卡再次叹了口气。
  ——菲立欧也曾以『丽莎琳娜不太对劲』为由找他谈过话。
  穆司卡不想直率地告诉菲立欧『她是为情所困』,于是随口敷衍过去,但丽莎琳娜所受的伤看来比想像中更严重。他一直乐观地认为,经过一段时间她就会恢复,但从吉拉哈出发已经过了一个月,丽莎琳娜的情况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更加恶化了。
  (没想到她这么经不起打击啊……)
  事实上,穆司卡也对此事感到有点惊讶。
  穆司卡一直以为,丽莎琳娜是可以用坚强来形容的类型,很少抱怨,也不轻易示弱。
  她会变得如此奇怪,原因当然出于菲立欧与乌路可的关系,此外她得知寻找已久的父亲去世一事,应该也有很大的影响。
  穆司卡并不太了解丽莎琳娜,只因她是埃尔西翁·埃鲁的养女兼助手,所以以前就认识她。但是他几乎没跟她聊过私人的事,而且她不只是对穆司卡,和研究所的所有职员之间仿佛都有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墙。
  当穆司卡在这个世界再次见到丽莎琳娜时,却不太能感觉到那道墙的存在。
  那一定是因为她认识了菲立欧和其他人,而认识这些人以后,丽莎琳娜也开始朝好的方向逐渐改变。
  然而——丽莎琳娜曾经筑起的那道墙如今又变得更坚固厚实,并将她包围起来。
  穆司卡本来以为那道墙会在旅途期间崩塌,没想到竟更形坚固,相反地,丽莎琳娜那躲在墙后的内心却给人即将崩溃的预感。
  (我本来以为时间会解决这个问题——看来我的放任不管却造成了反效果吗?)
  穆司卡虽然觉得很困扰,但也得出了结论。
  他将书本合上并放在身旁,然后凝视着丽莎琳娜。
  少女注意到他的视线,懒洋洋地歪着头问:
  「……什么事呢?」
  「丽莎琳娜,我有话要跟你说。开口跟你说这种话,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最近的你很明显地有点奇怪。」
  他单刀直入地如此说,丽莎琳娜的表情依旧没变,只有纤细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我一点都不奇怪,可能是持续着不习惯的旅程,所以有点累了……」
  她逞强地说道,但声音里不带半点自信。
  穆司卡思索了一下该怎么应对后,决定跟她讲道理:
  「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注意到,但你确实很奇怪。让我能如此肯定的契机,是在威塔神殿所发生的那件事。那是在御柱摇晃、神姬住处崩塌后的事……你那时不是跟突然现身的里卡德交手吗?」
  丽莎琳娜听他突然提起不久前的事,一脸疑惑。
  穆司卡缓慢而低沉地继续说下去:
  「当你在那场战斗中受伤时,为什么没有『升华』?」
  「……咦?」
  穆司卡一指出这点,丽莎琳娜就茫然地瞪大了双眼。
  她自己似乎也没有特别注意到此事。
  但穆司卡认为,这件事正隐含了丽莎琳娜的怪异情况最值得忧虑的一点。
  「你是说……?」
  「嗯,你先听我说。你的升华,是在确切感受到生命危险或强烈恐惧时,以对该现象的『逃避行动』为扳机来启动的。也就是说,你无法自我控制。」
  丽莎琳娜在升华研究过程中是失败的案例,她会为了自我防卫而擅自升华,与自我意志或长宫指示无关。
  穆司卡凝视丽莎琳娜:
  「这样的你,在『那种时候』没有升华——也就是说,虽然当时的你面对危机,却『没有感受到生命危险』,或者『不畏惧危险』。这意味着什么……你有所自觉吗?」
  丽莎琳娜以沉默无言做为回答,她的表情显示她尚未明白穆司卡的话中含意。
  穆司卡交叉粗粗的手指,慎重地遣词用句:
  「——也就是说,我担心你是不是在潜意识部分变得自暴自弃了。」
  穆司卡推测,当时丽莎琳娜在里卡德的剑下受伤却没有升华,其原因——是不是她打从心底产生「死了也无所谓」的扭曲想法。
  他不认为丽莎琳娜对此事有所自觉,但他觉得——她在内心某处,正渐渐对生存这件事感到绝望。
  「原因就出在埃鲁博士的死——以及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的事吧?」
  「不是的……!」
  丽莎琳娜吓了一跳,做出像只小动物般的反应,而穆司卡则是以冷静的眼神凝视着她。
  在他心里,已经确信自己说的话是「一针见血」。
  丽莎琳娜只因养父之死和未确定的失恋这两件事,就对生存感到绝望,她的内心太过不成熟了。而且她还想以理性和良心去掩盖那纤细到近乎病态的心,这点让穆司卡感到心痛。
  实际上,她才十六岁,若生在和平的世界,这个年纪理应过着上学、与朋友们天真无邪交流的日子。
  但现实的她却失去了温柔的养父,来到了陌生的异世界,在战斗的日子中坠入情网——如今则是沉沦在苦恼中。
  丽莎琳娜以颤抖的眼神瞪着穆司卡:
  「教授,请你别说那么奇怪的话。」

  

  「——如果我说的不对,请恕我失礼。不过,丽莎琳娜,总之,你不觉得自己太过退缩了吗?如果你抹煞自己的心,压抑一切,那是很糟糕的欺骗行为。」
  穆司卡刻意以严厉的方式说道。
  丽莎琳娜很明显地有所动摇,浑身僵硬。
  「我好歹也比你年长,所以要明白地告诉你。其实你并不是在意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的关系——也许有一半是如此,但我明白,也许这么说很老套——你只是害怕自己受到伤害。」
  当他指出这一点的瞬间,丽莎琳娜完全僵住了。
  「万一被菲立欧大人拒绝——你只是为了逃避这份恐惧,才委婉地装作退出,不是吗?」
  她无法回答。
  她似乎想要反驳,但又找不出话可说。
  ——丽莎琳娜的个性正是如此。
  在人际关系上若是有受到伤害的可能,那她宁可选择逃避。
  也许是曾被当作实验动物的可怕记忆,让她培养出这种思考方式。
  其他姐妹们都死去了,只有她逃脱、并且活了下来——此事也影响了她「继续逃避」的思考方式。
  她总是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怀有罪恶感。
  在让埃尔西翁收养后,她并不想与周围的人建立亲密的人际关系,虽然总算对养父埃尔西翁解除戒心,但在他消失后,她自我孤立的倾向又更强了。
  因为明白失去的痛苦,就更加害怕失去,甚至害怕获得新的重要事物。
  眼前,菲立欧与她的关系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现在以朋友的身分获得菲立欧的信任。
  如果表达爱意却遭躲避,她害怕甚至会失去他的信任。
  相反地,就算自己的心意被接受了,她又会担心、害怕着不晓得何时会失去他。说得极端一点半她所担心的「失去」并不只限于因死亡而拆散两人。
  「你所得到的解答就是自己退出,但这只是你害怕失去而做出的逃避行动。同时,现在的你,搞不好还逃避着生存这件事。在这种状况下,『没有升华』的事实就具有这个意义呢!你还是对此有所自觉比较好。」
  穆司卡认为,丽莎琳娜对人际关系惧怕到这种程度,已让她无法好好地活下去了。
  这位太过老实的少女,眼神游移,完全动弹不得。
  「——丽莎琳娜,你太过胆怯、纤细了,从坏的意义来说,你就像个孩子。真不可思议,你只有这一点跟依莉丝很相似,虽然你们个性完全不同,但逃避感情这一点则是一模一样。」
  乌路可和菲立欧都没有发觉丽莎琳娜这部分的个性。
  但穆司卡却一眼看穿,她自我牺牲的性格只不过是扭曲的逃避行动所造成的结果。
  而丽莎琳娜的生存方式之所以不正常,原因应该就出于她这难解的心思。
  丽莎琳娜看起来很迷惑,但总算开了口:
  「可、可是——就算这样,我也已经决定了。吉拉哈的神姬也说过,我的行动会对菲立欧和乌路可大人造成影响——确实如此,菲立欧是王室中人,而我——只是来自不同世界的异乡人。他虽然对我很亲切,却也很辛苦,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只要我退出,菲立欧就能跟乌路可大人获得幸福。这样……不好吗?」
  听见丽莎琳娜这生涩的问题,穆司卡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神姬对你说了些什么——我也没有立场去判断你的选择是好是坏,倘若你是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个决定,那应该算是好事。但我眼中所见的现实,是你很明显地『非常迷惑』,不是吗?我刚才也说了,你在跟里卡德交手时,虽然受了重伤,却没有升华,这个事实——远比你自己所想像的还要严重!老实说,我不想带现在的你到拉多罗亚去。以你这样不稳定的心情,真的就像是去赴死。」
  穆司卡如此断言。
  丽莎琳娜肩膀颤抖着:
  「所以——所以我才要去弄清楚自己的心情!」
  那突然提高的音调,令穆司卡吓了一跳。
  「你说的事我知道——我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在逃避。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就是打算要有所改变,所以才——所以我才想离开菲立欧,稍微冷静一下……再这样继续待在他身边,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丽莎琳娜……」
  穆司卡心疼地凝视如孩子般喊叫的丽莎琳娜。
  而丽莎琳娜似乎也被自己荒腔走板的叫声吓了一大跳,用手掩住了的嘴巴。
  「……因为……因为对我来说,菲立欧和乌路可大人都太过耀眼了,他们总是那么乐观进取,当我看着他们两个人,就体会到自己有多么没用……如果我不去做些什么自己做得到的事,可能会变得更没用……只要到拉多罗亚去,我也可以为了菲立欧他们、还有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如此一来,自己也许就可以好好面对他们了……所以……」
  听着丽莎琳娜低声啜泣,穆司卡同时也深思着。
  现在的她,没有任何「依靠」。
  她迷失在这个没有朋友的异世界,得知自己的监护人义父的死讯——然后了解到自己的懦弱,她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也没有什么可以完成的责任。
  也许前往拉多罗亚协助处理死亡神灵,正是她终于找到的「自己应尽的责任」。
  「——对不起,是我说话不经考虑。」
  穆司卡叹了口气,向丽莎琳娜道歉。
  就算不灵巧,她也以自己的方式在振作精神。但肯定就是太过振作,所以才在不知不觉中过于勉强自己。
  穆司卡希望能让她的心稍微轻松一点——这个问题也许仍得靠她自己花时间解决,不然就没有意义了。
  「我只是不希望你死在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你是埃尔西翁博士的女儿,我希望你能幸福。看着现在的你——就像立刻要放弃自己的模样,让我感到很不安。」
  丽莎琳娜摇摇头:
  「不会的……很感谢你担心我。不过,请你真的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自暴自弃,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深层心理之类的困难部分是怎么想的……还有,我也确实在逃避着许多事情,不过我无意死在拉多罗亚。我没有那种决心,也没有那么想不开。只是心情没有调整好……还有跟菲立欧在一起有点辛苦……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丽莎琳娜边擦着眼角边站起身,并向穆司卡行了一礼:
  「教授,很抱歉刚才对你大吼大叫,我想到外面走走,冷静一下。」
  她像逃走般地跳下了马车,穆司卡目送她的背影,深深地叹息。
  (她的病灶果然还是不轻吗……)
  虽说如此,看到她临别时的眼神就知道,刚才那一番话并非毫无意义。
  她虽然悲伤、不安——却开始要拚命地去面对这一切。
  穆司卡相信,丽莎琳娜对其他人吐露心事后,心情已经多少有所改善。
  她消极、内向且太过纤细的个性,在急躁的人眼中看起来是相当忧郁的气质。
  但是她还是挣扎着,想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穆司卡无法嘲笑这样的她。
  丽莎琳娜刚离开,一位男性商人就探出驾驶座的帘幕说:
  「……还真是辛苦丽莎琳娜大人了啊。」
  这声音发自桑得瑞克贸易公司的商人洛西迪。
  在他护送菲立欧等人抵达吉拉哈后,就算完成自己的任务了。但是菲立欧等人决定前往拉多罗亚,并对他说:「既然克劳斯要你陪我们前往目的地,就算你没办法带路,也陪我们陪到底吧!」就这么半强迫地要他一起来。
  身为商人,他对拉多罗亚自然颇感兴趣,但最重要的是洛西迪很喜欢菲立欧。面对菲立欧这位帮助自己主人克劳斯的恩人,他诚恳地认为习惯旅行的自己应该可以帮得上忙。
  「不过啊!年轻人总会有很多烦恼。因为丽莎琳娜大人的个性十分认真,总是让她多背负了许多沉重的负担——不过穆司卡大人您毕竟阅历较深,说的话还真是尖锐。」
  听见这位担任马车夫的商人所说的玩笑话,穆司卡报以苦笑:
  「洛西迪,饶了我吧!什么阅历较深……虽然我看起来这副模样,但也才三十出头啊!」
  「什么!?」
  洛西迪明显地一脸吃惊,惊叫出声:
  「啊、这,这真是太失礼了——因为您看起来总是很沉稳,所以我才想您一定是年纪较长。」
  「多亏我长成这样,在说话时很有说服力,还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呢!」
  因为穆司卡历经严苛的肉体强化,使得外表看起来较为苍老,这一点他也有自知之明。
  ——或许他的寿命不会太长。若是一般的肉体强化,通常会延长寿命,但过度强化也有可能造成反效果。
  自己的未来将会如何,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正因为穆司卡思考过此事,才会更加觉得丽莎琳娜等人的年轻分外耀眼。
  (一定要留下属于他们的时代啊——)
  明明年纪尚轻,却抱有这种老年人般感慨的穆司卡,淡然地翻阅着书页。
  他的手突然在某一页停住了。
  那一页出现了「死亡神灵」这个字眼。
  虽说如此,也只是在这本书记述中的短短几行,用「其是否存在非常令人质疑」的比喻提到而已。
  ——但它却真实存在。
  菲立欧与乌路可等人此行的目的是和拉多罗亚议员会谈,但穆司卡等人参与这趟旅行的目标,却是「死亡神灵」。
  该神灵正是导致各神殿失去辉石,进而造成目前混乱的元凶。
  听同行的夏吉尔人说,它似乎是个关乎这世界存亡的危险存在。
  旅程仍持续进行,摇晃的马车正朝向那里前进。
  怀抱着不祥的预感、某种程度的好奇心与受戒般的使命感,穆司卡望向这片未曾见过的拉多罗亚土地,陷入了深思。

  *

  傍晚时,马车队伍总算越过了一个山头。
  一行人在道路全让及腰草丛包围的高原上准备露宿。
  菲立欧也跟骑士们一起帮忙升火,乌路可和丽莎琳娜等人则帮忙准备晚餐。
  本来,以他们尊贵的身分不需要做这些杂务。但该工作对在骑士群中长大的菲立欧来说是极其自然的事,而身为司祭的乌路可也相当习惯做这些属于信仰生活一环的杂务。旅途中虽然有所不便,却也有着轻松以对的余裕。
  说得好听是平易近人,说得难听则是不分尊卑。
  没多久后准备就绪,大家拿着只有豆子汤和面包的简便晚餐,各自到喜欢之处开始用餐。
  菲立欧身边也聚集了总是相伴的伙伴。
  乌路可与来访者西亚、拉多罗亚使者修奈克、以及他的护卫「无名氏」安洁莉卡——另外还有穆司卡、洛西迪等知心朋友。
  只有莱纳斯迪和照顾他的黛梅尔因为担心会把感冒传染给大家,所以仍留在马车上。从阿尔谢夫前往吉拉哈的旅途上是菲立欧发烧,而从吉拉哈到拉多罗亚的这趟旅程,则轮到莱纳斯迪发烧。目前时序正由夏天转变为秋天,刚好是容易生病的时期。
  而来访者丽莎琳娜也坐在距离菲立欧稍远的位置。
  她一面把面包浸在汤里,同时露出一脸沉思的模样。
  最近她很明显地有点不对劲。
  刚开始菲立欧还以为她跟莱纳斯迪一样得了感冒,但事实绝非如此。
  虽然菲立欧担心,但她自己倒是什么都没说,而且还躲避着菲立欧。
  菲立欧也跟来访者穆司卡讨论过此事。
  穆司卡意有所指地说:『这是丽莎琳娜内心的问题,如果她不自己站起来,很快又会发生同样的事。』
  虽然觉得她似乎对自己抱有好感,但菲立欧也不清楚是真是假,本来想直接向她确认此事,但穆司卡阻止了他。
  「就算你现在问她,她也只会说谎——」
  穆司卡的口气充满了确信。
  实际上,菲立欧很难掌握丽莎琳娜烦恼的本质。
  看来她一方面顾虑着菲立欧与乌路可之间的关系,但在那之前,她似乎在更为根本的地方还怀有一个病灶。
  菲立欧之所以不明就里,并不全因为自己完全不懂恋爱这回事。
  她的成长历程、思考方式、已故义父的事、与依莉丝的争执、还有在原本世界所犯下的「罪行」,似乎都对她有很大的影响。
  从菲立欧眼中看来——丽莎琳娜的内心某处似乎「想要让自己变得不幸」。
  他的印象是——虽然她渴望幸福,但同时也想舍弃这份渴望。
  虽然希望这只是自己的误解,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丢下她不管。
  结束在野外这一顿乏味而朴素的晚餐,并稍事休息过后,菲立欧对丽莎琳娜说:
  「丽莎琳娜,吃饱后要不要来练习一下许久未练的剑术?虽然可能会因天色昏暗无法认真练习,但应该可以当作对应夜战的训练。」
  因为白天都在搭乘马车或骑马,菲立欧也只有晚上能挥剑。
  「不,我——」
  丽莎琳娜正要拒绝,穆司卡就抢先说道:
  「丽莎琳娜,训练是很重要的喔!你的剑技应该已经变差了。在进入拉多罗亚之前,你还是先把感觉培养得更敏锐些比较好。」
  穆司卡会在菲立欧与丽莎琳娜说话时从旁插嘴,可是相当罕见的事。
  丽莎琳娜虽然也一脸困惑,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说:
  「也对……那么,如果不会给你添麻烦,就请你陪我练剑。」
  「嗯,那我们快点开始吧!」
  她的回答让菲立欧松了口气,他握住腰间的刀,同时站起身来。
  丽莎琳娜也握住义父遗物的那把突刺剑。
  乌路可从视野边缘瞥了两个人的行动一眼,但什么都没说,仍笑眯眯地陪着西亚。
  两个人走了一小段路,在露营地旁刀剑相向。
  丽莎琳娜还在习惯握剑的阶段。由菲立欧率先缓慢地摆出攻防招式。
  菲立欧以行云流水般的稳定速度一刀劈下,而丽莎琳娜的突刺剑已经等在那里。
  架招后的丽莎琳娜转而回击,其动作仿佛剑舞般优美而稳定。
  这并非针对攻击所做出的防御,而是往防御动作所发出的攻击,以某种意义来说,算是放松心情的练习。
  不过,那也是菲立欧把自幼从威士托那里习得的教诲重新呈现出来。
  一旦习惯放任气势而粗暴地使剑,很容易产生难以纠正的奇怪恶习。而这种恶习总有一天会形成致命伤、让自己惹祸上身——威士托教导菲立欧,首先应该先注重招式。
  威士托的教导方式是,要运用剑术,就要先打好根基,才能更加坚定、强大。
  随着菲立欧逐渐习惯使剑,训练也渐渐偏向实战,但刚开始真的很像是在学习剑舞。
  菲立欧现在也正对丽莎琳娜进行相同的教育。
  老实说,陪她练剑,也让他想起过去的自己,这让人感到十分怀念。
  他们在黑暗中打了几回合后——丽莎琳娜弄错了防御的招式。
  菲立欧立刻停下了刀。
  丽莎琳娜也察觉到此事,带着遗憾将目光转开:
  「……对不起,我弄错了。」
  「这也没办法,你很久没练了,继续吧!」
  菲立欧如此说道,同时也感到茫然不安。
  丽莎琳娜的动作不算差,也有优异的战斗天赋;如果是使用手环实际对战,应该会赢过菲立欧。
  然而,她在吉拉哈时却伤在里卡德剑下,今天也在轻松的过招中落败。这一方面是她太过大意,但丽莎琳娜还有着连她自己也没发现的弱点。
  精神上的脆弱,在战到难分难解时也可窥见一斑。
  (……在拉多罗亚将分开行动……她不要紧吧!)
  菲立欧难以挥去这份不安。
  目前,包含西瓦娜在内的北方民族已经在赫密特的引导下先行前往拉多罗亚,他们搭乘玄鸟,可以迅速地移动,速度跟马车不可相提并论。
  今后丽莎琳娜和穆司卡预计将与他们会合,展开对死亡神灵的调查。
  在这段期间,菲立欧将以阿尔谢夫王弟、以及乌路可护卫的身分,寻求与拉多罗亚政治家接触的机会。
  他虽然担心丽莎琳娜的安危,但也不能抛下乌路可不管。
  不知不觉间——他突然想起了某位敌人曾对他说过的话:
  『汝欲保护重要之一切,然其却非凡人所能——』
  曾经有人在佛尔南神殿对菲立欧说过的这番话,现在依然沉重地刻在他心头。
  那是来自戴着南瓜的来访者,他接着还说:
  『汝迟早总要舍弃其一。』
  不管是丽莎琳娜或乌路可,菲立欧都无法抛弃。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希望能够保护他们。
  但现实是,当这两个人分开行动时,菲立欧就只能守候在其中一个人身旁。
  就这层意义来说,邦布金所说的话再正确不过。
  ——丽莎琳娜的突刺剑以锐不可当的气势突刺而来。
  菲立欧以习惯的招式架开她的攻势,并从下往上将刀疾弹而起作为反击。
  当丽莎琳娜正要防守时——
  「啊……!」
  她的突刺剑离了手,滚到地面上。
  「对、对不起!」
  丽莎琳娜慌张地捡起剑。
  向来依赖手环刀刃的她,还不习惯「握住」武器这件事。
  在以弱小的士兵为对手时,她还可以运用身体能力掩饰这种小弱点,但如果对手是西兹亚这种暗杀者,也许就会变成致命错误。
  每当菲立欧看见她这种弱点,就更觉不安。
  菲立欧先是收刀入鞘,慢慢走到重新握好剑的丽莎琳娜身边,并握住了她的手。
  丽莎琳娜吓了一跳,肩膀发抖。
  「……看,因为你太用力,让手指很僵硬。」
  菲立欧将丽莎琳娜握住剑柄的纤细手指一根根轻轻地扳开来。
  她每根手指都很紧绷,当菲立欧触摸时,手指的动作更是相当僵硬。
  「如果继续用力,你指尖会渐渐麻痹,并导致用错力道。只有在『千钧一发』之际,才真的需要用力握剑。你要更放松肩膀的力量,把剑想成是自己手臂的延长线——」
  他触摸着丽莎琳娜那根本不像在拿剑的纤细手指。
  「……好、好的,我会注意……」
  丽莎琳娜一脸困惑地喃喃说道,脸颊因打斗的关系而显得有些潮红。
  然后,菲立欧将从剑柄上扳开的手指,重新轻柔地贴回剑柄上。
  菲立欧一边慢慢移动她的手指位置,教她正确的握法,一边说:
  「丽莎琳娜,你要确实把意识集中在指尖,你之所以会在我们刚才那种轻松的对打中让剑落地,正是因为你没有把剑握好。虽然握法的确是我之前教你的,但因为你用了奇怪的力道,才会让整体姿势走调。」
  「好、好的——」
  丽莎琳娜虽然坦率地点了点头,动作却莫名地很僵硬。
  菲立欧用双手轻轻地包覆住丽莎琳娜握剑的手。
  少女湿润而冰冷的手臂,感觉起来非常虚幻。
  「……每件事都是一样,若太过卖力就无法顺利进行。因为不是只要放松就够了,所以很难做到,但分寸的拿捏非常重要。看丽莎琳娜你这样——不只是剑术方面,符合这项条件的所有方面都让我感到很不安。」
  菲立欧凝视着她说道。
  这位来访者少女屏息站在菲立欧面前,一头黑色秀发在风中飘曳。
  「所以,丽莎琳娜,在进入拉多罗亚前请答应我一件事,我希望你绝对……绝对不要为了达成目标硬是赌上自己的性命。」
  「……咦?」
  丽莎琳娜的视线不安地在空中游移。
  该说是出于使命感、还是责任感呢——此时的丽莎琳娜绷得很紧。过度紧张并不是件好事。
  虽说舍弃自我才能找到出路,但勇气和鲁莽大不相同。
  「只要活着,就能再次对付死亡神灵,我只希望你活着回来,就很开心了。所以你不要太勉强自己……」
  丽莎琳娜的眼神显得不安:
  「……我、我不会勉强自己。而且,我才不想听你这么说呢,你比我更……以王族的身分担任使者前往敌国,这件事本身就很异常。」
  菲立欧听见她这刻意逞强的话,觉得有点不对劲。
  「也许这样做的确是很超乎常轨,但我不是去拉多罗亚作战。不过你却很有可能跟梅比斯或西兹亚等人起争端,所以我非常担心。还有,依莉丝也想要你的命。」
  丽莎琳娜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与其担心我……现在还是请你担心乌路可大人吧。」
  菲立欧对她这心情变化感到很困惑。
  「我会保护自己,菲立欧不用保护我也没关系。」
  她以非常僵硬的口气说道。
  即使迟钝如菲立欧,也听得出来自己惹她不开心了,但他却不明白她生气的理由。
  丽莎琳娜将突刺剑收入腰间的剑鞘:
  「对不起,我太过傲慢了……但我不想造成菲立欧的负担。你不必保护我,我一个人也可以独力奋战。」
  丽莎琳娜行了一礼,就转过身、毫不客气地正想离去。
  菲立欧犹豫着要不要叫住她。
  (丽莎琳娜她……想要独立吗?)
  菲立欧突然这么想。
  他了解她所说的「不想造成你的负担」这句话,如果她真的这么想,自己的担心就算是多管闲事。
  但另一方面,菲立欧也觉得很奇怪。
  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丽莎琳娜的直心话,还是顾及菲立欧等人的心情才这么说。
  从菲立欧遇见丽莎琳娜以来,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两个人之间也逐渐有所交流。
  菲立欧虽然知道她平常的模样,却几乎不了解她的过去和身上的负担。
  其中大多是因为夏吉尔人要她别泄露这些知识,另一方面也是丽莎琳娜自己并不想多说。
  菲立欧无意以好奇心为理由开口询问此事,但如果该过去牵涉到她现在的烦恼,那他就想去了解了。
  而且如果跟她谈谈,说不定能让她稍微开心一点。
  不过,菲立欧担心的是,最近的丽莎琳娜——却跟他这样的想法背道而驰,仿佛在刻意疏远自己。
  (她果然……还是在勉强自己吗……)
  感到不安的菲立欧才想开口叫住正要走开的她,却突然察觉空中响起异常的声响。
  有只黑色巨鸟正朝向露营地角落破风而来。
  那附近掀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但落地的只有一只玄鸟,看来不像是敌人。
  菲立欧发觉可能是某位北方民族前来联系,便一边跑向玄鸟落地的方向,一边推了一下丽莎琳娜的肩膀:
  「丽莎琳娜,玄鸟好像来了,说不定是西瓦娜。」
  「一定是……来接我们的吧?」
  本来以为丽莎琳娜不想理自己了,但她好像没有那么生气。
  西瓦娜等人先一步采取行动,确认拉多罗亚内部的状况同时寻找据点。
  受限于玄鸟可搭乘的人数,穆司卡和丽莎琳娜等人预计稍后再与其会合,但正如她所说,西瓦娜很有可能先来接她。
  为了体面,使者菲立欧与乌路可必须自关隘正式入国。但相反地,丽莎琳娜等人则必须潜伏在隐密的暗处。如果他们与菲立欧等人一起行动,肯定会被梅比斯等人掳获。
  丽莎琳娜奔跑着,眼里充满决心,但菲立欧却觉得那不是件好事。
  她的决心里可以感受到某种危险的意味。
  菲立欧自己也常被人说像是在走钢索,但他在身涉险境时,总会同时思考着如何活下来。
  但丽莎琳娜却微妙地偏离了这个前提。
  他担心——她内心的暗处,会在拉多罗亚如何转变呢?
  菲立欧一边奔向由骑士们包围的黑色玄鸟,一边凝视着丽莎琳娜严肃的侧脸。

  *

  拉多罗亚使者修奈克·巴托鲁,在落下的玄鸟背上发现了曾在吉拉哈见过的舅舅。
  「赫密特舅舅!」
  他如此一叫,自玄鸟背上下来的青年剑士就一脸苦笑。
  赫密特是修奈克母亲的弟弟,所以是修奈克的舅舅没错。但这个称呼听在还是青年的他耳朵里,就是有那么一点不自在。虽然安洁莉卡也说:「你至少也叫他哥哥吧?」但现在才改变称呼也很奇怪。
  赫密特一边扶着随后下来的银发少女,一边对修奈克说:
  「修奈克,菲立欧大人在这里吗?」
  修奈克还来不及回答,赫密特背后就响起了响亮的声音:
  「赫密特,我在这里。果然是西瓦娜的玄鸟啊!」
  阿尔谢夫王弟菲立欧·阿尔谢夫与其随从丽莎琳娜穿越骑士身边,跑到玄鸟旁。
  这两个人本来在附近练剑,但并没有特别疲累的样子。
  比起剑术,修奈克更醉心于学问,因此不太了解菲立欧的剑术如何。但安洁莉卡和赫密特都一致认为,菲立欧的剑术远在一般王族之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菲立欧剑术高超的关系,有时在修奈克眼中,菲立欧看来很了不起。而他带来的使者乌路可·迪古雷也来头不小,虽是能干的新锐政治家,却也让人觉得太过年轻。
  而菲立欧虽然也很年轻——却深不可测。
  修奈克听说,菲立欧原本是阿尔谢夫的第四王子,在政治上并没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的人,应该多少会有点别扭或乖僻,但菲立欧的个性却是直率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神姬之妹乌路可似乎很依赖他,他身边的人也几乎都对他抱持着好感。
  (我本来只想带乌路可司祭回来……但说不定这个人才是这趟旅程的成败关键啊……)
  修奈克偶尔甚至会这么想。
  就连相交尚浅的修奈克都感受到菲立欧的重要性,可见得菲立欧应该是以可以影响拉多罗亚议员。
  刚开始,修奈克本来设定双方会谈以乌路可为中心,但现在他很期待「阿尔谢夫王弟」菲立欧身为使者的角色。
  菲立欧带着亲切的微笑迎接自玄鸟下来的两个人:
  「西瓦娜,你们是来接穆司卡他们的吗?」
  与赫密特并肩站立的银发炼金术师西瓦娜听见这位王弟的问题,便缓缓地点了点头:
  「算是吧!其他玄鸟也在附近待命,所以可以把潜伏的人员全都带去。不过,菲立欧,你和乌路可司祭果然也来了啊——」
  抱着西亚的乌路可不知何时也来到玄鸟身边,现在正站在菲立欧身旁,丽莎琳娜则是站在另一边。
  西瓦娜交互看着他们,像是非常受不了地大大叹了口气。
  「你们全都像飞蛾扑火一样——」
  乌路可展现社交的微笑:
  「那当然,因为这是我身为神姬之妹的义务,不过我觉得很羞愧,把菲立欧大人拖下水……」
  「我不能让乌路可和丽莎琳娜只身涉险,而且辉石的事也是阿尔谢夫必须面对的问题。」
  从菲立欧毅然决然的态度感觉不出丝毫的迷惑或不安。
  吉拉哈议会花了好几天才通过乌路可等人这趟拉多罗亚之行。西瓦娜等人虽等不及其结果就先出发,但他们似乎已经确定结果会是如何。
  西瓦娜外衣一扬,走向菲立欧等人身边:
  「你们来都来了,我也没办法再说什么。但就算如此,我还以为你们已经越过国境,没想到还在慢吞吞地前进。」
  她拨了拨在月光下闪闪生辉的银发,同时望向修奈克等人。
  修奈克微笑以对:
  「旅行一切按照计划进行,非常顺利,有这么多人在地面上移动,怎样都不可能像舅舅你们在天空飞行的那么快。」
  「我知道啦!我只不过是在挖苦他。」
  西瓦娜叹了口气,以慧黠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她本来反对菲立欧和乌路可等人前往拉多罗亚,但她没有任何权力,因此主张也没有任何影响力,现在内心一定是五味杂陈吧。
  虽说如此,她似乎无意对罪魁祸首修奈克发怒,马上笑咪咪地抚摸他的头:
  「在赫密特的介绍下,我见到你父亲了喔!『那个人』还真是个『怪人』哪!」
  「你这么说,让我感到很荣幸。」
  修奈克爽快地接受她的话。
  父亲达古雷恐怕很欣赏西瓦娜,而西瓦娜应该也很认同达古雷的想法,不然她不会用「怪人」这种一语中的的话来赞美他。
  无名氏安洁莉卡也在一旁静静地点头。
  修奈克等人集合在火堆旁,围坐成一圈。
  他们各自交换着久别的话题,当闲聊暂告一段落,菲立欧首先向来访的两人发问:
  「那么,拉多罗亚的情况如何?」
  修奈克也很在意此事,自从他与安洁莉卡离开拉多罗亚以来,就几乎没有再获得自己国家的情报。
  西瓦娜和赫密特对望了一眼,一起大大地点了点头:
  「——嗯,发生了很多事,也演变成有点微妙的情况。我想在进入拉多罗亚前先告诉你们会比较好,所以才先飞来。」
  「微妙的情况?难道是发生政变了吗?」
  乌路可不安地问道。对担任使者的她而言,当地最好是处在安定的状况下,对方比较容易听取他们的话。
  「该说是政变吗?看来倒不是足以动摇现行体制的政变……」
  西瓦娜如此说,然后催促赫密特接着说下去。
  这位剑士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正面凝视着菲立欧等人:
  「我们刚到拉多罗亚,就发生了此事。拉多罗亚议会遭到反政府势力占领,现任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成了人质。」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气息,修奈克总是挂在嘴边的微笑则是消失无踪。
  「元首虽然平安获救,但有三位议员丧命,政局因为此事件陷入混乱。老实说,你们以使者的身分前往目前的拉多罗亚,也不知是福是祸——」
  听到这个消息,菲立欧明显地脸色一沉:
  「……赫密特,请你先详细地说明这整件事,我再加以判断。」
  「好的,这说来话长——」
  在熊熊燃烧的火堆照耀下,赫密特开始说明事情经过。
  一行人沉默地倾听他的话。
  然后,修奈克等人就在拉多罗亚国境近在眼前之地,详细地获知了首都的现况。


  

  五十三.亡国志士

  时序接近冬天,拉多罗亚首都拉波拉托利吹着刺骨的寒风。
  走在路上的行人也都穿着厚重衣物,街道笼罩着沉重的气氛,恰恰符合阴郁的天气给人的感觉。
  炼金术师西瓦娜亲身感受着这股封闭感,缓步走在石板路上。
  而剑士赫密特·埃鲁正在她身旁带路。
  两人昨天才刚进入首都,他们将玄鸟藏在伙伴所准备位于郊外的据点,刚刚才来到街上探听消息。
  赫密特在拉多罗亚国内会被秘密警察盯上,为了乔装,他特意将帽缘拉得很低,甚至戴上了装饰用的眼镜。
  同时还将身上的外套领子竖起,完全遮掩住下巴到嘴边的部分。
  两个人并肩走着,西瓦娜以惊讶的口气低语:
  「赫密特,你这个模样反而看起来很怪吧?怎么看都像是做了亏心事的人。」
  赫密特轻轻地耸了耸肩:
  「这帽子和眼镜在拉多罗亚是常见的服饰,以前有一位名叫马克斯的知名作曲家,他很喜欢这个打扮,因此这也就定名为马克斯装——你看,那边也有一个人这样穿。」
  赫密特以视线示意前方,那里确实有一位男子悠然地挺胸走着,穿着跟赫密特目前的装扮相当类似。
  西瓦娜不禁对这文化差异面露苦笑。
  「是这样吗……不过看起来还是很怪吧?刚才经过的那些人就一直好奇地回头看喔!」
  这里是白天的商店街,往来的行人绝不算少。
  她一指出这一点,赫密特就稍微红了脸,微笑道:
  「啊……他们应该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你。」
  「看我?这套打扮很奇怪吗?」
  西瓦娜穿着一贯的炼金术师衣饰,再套上黑色外套。拉多罗亚也有很多炼金术师,这身服饰应该并不引入注目。
  赫密特小声地低语:
  「不,不是因为你的服装……而是因为你很漂亮,大家都忍不住回头看你。」
  听见他拙劣的赞美,西瓦娜显得有点心虚:
  「希望你的玩笑只是针对这乔装就好了,我可不想引人注目,如果服装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还是说清楚——」
  赫密特略显困扰:
  「我不是在开玩笑。你自己好像没发现这一点,但你可是完全符合拉多罗亚的美女条件呢!闪耀的银发、英挺的眼鼻、知性的轮廓,还有雪白而细致的肌肤,虽然苗条却很有健康美——正好跟以往非常受欢迎的舞台女演员亚瑞娜·贝赫塔西翁的肖像一模一样。」
  西瓦娜露骨地皱起眉头,这个人名的姓氏部分给她奇妙的熟悉感:
  「……你说『贝赫塔西翁』,该不会……?」
  「嗯,她似乎是你父亲奥兹马·贝赫塔西翁的母亲,最近的年轻人也许不知道她,但你现在若到剧场去,还可以看到她的肖像画。」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有关祖母的事。」
  父亲奥兹马几乎不曾提过他在拉多罗亚时的往事,听说从他与西瓦娜的母亲在一起以后,就像天生的北方民族一员般自然地过日子。
  「舞台女演员啊……我祖母还真是好事的人啊!居然自愿成为别人的观赏对象。」
  赫密特边走边回头看西瓦娜:
  「话不是这么说啊!你祖母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她不但带给观众欢乐,还让人非常怀念呢。」
  「我不是在责怪她啦!只是对戏剧没什么兴趣。」
  对职责在守护神柱、兴趣是炼金术的西瓦娜而言,很难想像别人为什么要从事那种引人注目的工作。
  「虽然你这么说,但戈达大人也是个说书人吧?这两者有共通的要素喔!」
  「是啊!简单一句话,我的老师也是个怪人啊!」
  轻轻地一语带过的西瓦娜,突然在某个店家前停下了脚步。
  赫密特也跟着她停了下来。
  这家店像是杂货店,稍脏的玻璃后方陈列着商品。
  西瓦娜的视线停留在其中一点:
  「……什么啊!那个人偶还真教人不舒服……」
  「啊!是那个『万圣节南瓜』吗?」
  赫密特苦着脸笑了。
  在他们眼前的,是个垂吊在底座上、戴着一颗大南瓜的瘦长人偶,底座似乎有某种机关,人偶脚边也有突出的螺丝。
  「底座下面是音乐盒,藉着改变吊线的长度,让人偶展现奇妙的舞蹈,它的原型似乎是埃鲁家祖先埃尔西翁·埃鲁做来解闷的玩具……这么说来,跟来访者邦布金一模一样呢!」
  那对赫密特来说,是早已习以为常的东西。
  「这玩偶是你们家制造的吗?还真让人不舒服,不会有人买这个吧……」
  「没这回事。这在拉多罗亚是很受欢迎的民俗艺术品呢!不但重制过好几次,大家都知道它,在一般家庭也很常见。」
  「…………这世界没救了啊!」
  西瓦娜非常无言地按住了眉间。
  她第一次见到邦布金,是在塔多姆与阿尔谢夫决战时。
  当西瓦娜率领许多玄鸟驱散西兹亚等人时——这个南瓜头也坐在其中一只敌方的鸟上。
  西瓦娜只远远确认他的模样,并没有听他说过话,但即使如此,还是对他那奇特的姿态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曾在杀害国王犯人的通缉书上见过他的模样,也听菲立欧和赫密特等人说过他的事,但在玄鸟背上见到的真人则显得更蠢。
  现在她所见到的人偶,相当忠实地呈现了他的姿态。
  那些逃离佛尔南的来访者很有可能在西兹亚的带领下来到此地,他们一定也发现了「这个」吧!
  西瓦娜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赫密特在她身前半步引导:
  「……埃尔西翁·埃鲁实际上是以那个南瓜头为范本做出人偶的吧?」
  「你这样问,我也很伤脑筋,那是你的祖先吧?」
  她一反问,这位剑士青年就歪着头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他这个人充满了谜团。他似乎也是丽莎琳娜大人的养父,但已经过世一百多年了——」
  赫密特的话说得含糊不清。
  西瓦娜总觉得可以理解他在想什么。
  关于埃尔西翁·埃鲁的谜团虽多,但赫密特最在意的,应该是秘密警察「梅比斯·弗仑岱」跟埃尔西翁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这件事。
  这虽然是丽莎琳娜所说的,但梅比斯说不定也是埃尔西翁的子孙。这么一来,也就成了赫密特的亲戚。
  埃鲁家在拉多罗亚是名门世家,当然这也是出于埃尔西翁·埃鲁所积蓄的财富影响。
  赫密特的父亲甚至凭藉这财力当上了国家元首,据说知名的埃鲁贸易公司也是其远房亲感。
  可以想像得出,只要是名家都不例外的——会有爱妾或私生子之类无法掌握的状况。
  两个人一边聊着无聊的话题,一边漫步在拉多罗亚街道上;广场上聚集了许多小孩。
  西瓦娜望见站在其中心的人影,表情随即变得十分僵硬。
  赫密特也停下脚步,靠向道路一端。
  ——他们才刚聊到的主角「南瓜头」就在那里。
  他正面对一群聚集而来的孩子们,以夸张的动作和手势在说着什么。
  小女孩和小男孩们双眼发亮、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很有趣,但也教人觉得不舒服。
  西瓦娜和赫密特默默地离开了那条路,藏身在建筑物旁边。

  

  「……他是邦布金吧?」
  「还有别人会做那种打扮吗?」
  西瓦娜只觉自己冷汗直冒,她把背靠在墙上,以眼角余光确认广场的情况。
  邦布金来到这首都这件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以推测得出,西兹亚等人将他们带来拉多罗亚,并留在这里的有力政治家——恐怕是元首杰拉得·梅森的身边。
  不过,邦布金就这样戴着那奇怪的头套,大摇大摆地在白天外出,还是让人颇感惊讶。
  「那个男人到底打算做什么啊……?」
  听见西瓦娜的低语,赫密特说:
  「说不定他是刻意露脸,他们应该也预测到无名氏和北方民族会潜入拉多罗亚。他若以那副引人注目的姿态出现,我们就会想要追踪他。恐怕他们也很有自信,认为就算『被人追踪』,自己也可以察觉得到吧!」
  西瓦娜也可以理解他这番分析。
  「……也就是说,把自己当作钓饵吗?」
  「没错。说不定他们想引诱的对象也包含了丽莎琳娜大人。」
  光看邦布金那搞笑的头套,无论如何都不觉得他的城府有这么深,但他毕竟是个不可轻匆的对手。
  西瓦娜思索了一会儿,便凝视着眼前的赫密特:
  「我们要故意上钩吗?还是——」
  「不熟悉拉多罗亚情势的人,应该会想要追踪他们。但我大概可以猜到他们的所在之处。杰拉得·梅森的宅邸就在这广场附近,不然就是官僚宿舍——迎宾馆比较不可能,而租房子要警戒或监视都相当不便。既然已经锁定场所,我们现在就没有必要特意冒险。而且,现在恐怕有人在监视他。如果我们追踪时出了差错,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赫密特说完,眼里深处闪耀着光辉:
  「——但是,如果他们平常就有机会自由出入『死亡神灵』周围,那就算冒险,也有追踪的价值——」
  西瓦娜点点头,随即做了决定:
  「就算是这样,也要等我们重整态势以后再来。今天我们还是绕远路离开,以免被『那个人』看见……」
  她说到一半就停下来,拉住赫密特的手臂。
  因为她在隔着广场的另一边、商店林立的大街上,发现了一张比起邦布金还要更眼熟的脸孔。
  丽莎琳娜·耶里妮斯——
  不,那是酷似丽莎琳娜的来访者「依莉丝·耶里妮斯」,她正和一位同年纪的少年并肩走在一起。
  看来,并不只有邦布金一个人来到这大街上。
  赫密特也慌张地转过身,与西瓦娜一起逃走。
  依莉丝并没有注意到西瓦娜等人的存在,他们周围恐怕也有人在监视。在这个时间点,赫密特想避免被人发现的情况。
  「——西瓦娜,我们从小巷转到达古雷议员的宅邸去吧!请跟我来。」
  赫密特以略带紧张的口吻说道。
  西瓦娜点了点头,最后又悄悄地回头看了依莉丝一眼。
  依莉丝一边望着店头陈列的商品,一边亲密地在跟身边的少年说些什么。
  西瓦娜从远处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那是一幅相当欢乐的光景。
  (他不是……拉多罗亚的人吧?是那个叫作安朱的猎人吗?)
  西瓦娜想起在塔多姆与阿尔谢夫决战时,有位少年自晓的玄鸟背上掉下来。听菲立欧说,这位少年对两边阵营来说都是自己人。
  她本来以为他坠地后已死去,但他看起来很健康。
  少年虽然朝西瓦娜等人的方向瞥了一眼,但他原本就不认识他们,因此似乎也没发现什么。
  (……如果把这件事告诉菲立欧,他应该会很开心吧。)
  西瓦娜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随即一转身,立刻跟在赫密特身后。

  *

  在拉多罗亚的街道上,有许多阿尔谢夫或旅途所经过的城镇所看不到的各式物品。
  连对于来自文明水准远高于此之世界的依莉丝而言,也全都是些稀有物品。
  而对在乡下长大的安朱来说,这里简直像是个未知的世界。
  伤势完全复原后第一次上街的他,此时正频频地四下张望。
  街上行人熙来攘往,相当拥挤,虽然不至于对在街上行走有所妨碍,但奔跑起来就不免撞到其他人了。
  「真吓人……这城镇比阿尔谢夫王都榭拉姆还要大多了。」
  安朱茫然地说道,依莉丝则是冷淡地回答:
  「那是当然的吧?因为国家的规模本来就不一样,这里看起来在各方面都很进步。」
  依莉丝虽然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但她其实并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因为安朱说想上街看看,她只好陪着他,但内心怎么样都静不下来。
  安朱在某家店前停下脚步,指着里面的陈列商品:
  「依莉丝,你看,有在卖邦布金的人偶喔!看起来跟邦布金带回来的一模一样,他也是在这里买的吗?」
  「……那个我已经看腻了。这种东西只有刚开始感到新奇,看习惯就觉得厌烦了。」
  这也是依莉丝对邦布金本人的感想。
  安朱笑了笑,拿起陈列在旁边的木雕鱼。
  这没有什么特殊机关,但长长的背鳍部分形状类似薄刀,依莉丝看出那大概是种拆信刀。
  「这——是什么?当作装饰品也太过朴素了。」
  位处店内的老板并未一一理会来来往往的客人。依莉丝也没办法,只好回答安朱这个单纯的问题:
  「只不过是把拆信刀吧!用来割开信封的东西。」
  安朱歪着头:
  「……信封?用手撕开不就好了吗?」
  「……是啊!你说得没错。」
  依莉丝打从心底同意。
  这类东西都是这样,就算因为喜欢而冲动买下,也不会太常使用。
  她原本就没有使用「纸本书信」的习惯,而安朱恐怕也是一样。
  安朱用指尖抚摸着拆信刀,喃喃地说:
  「仔细一想,邦布金人偶也没有什么用途呢!」
  「那只不过是个装饰品。不过世上多得是这种东西呢!真正必要的东西倒是不多。」
  听见依莉丝这番话,安朱也点点头,但又有点不解:
  「是啊!不过,身边除了真正『必要的东西』外,完全没有其他东西的话,也是挺寂寞的。」
  安朱将视线从刀上转开,环顾街道上并排的几家店:
  「这世上有太多必要和不必要的东西了,所以这里才会这么热闹啊!而且举例来说,也有一种情况是刚开始以为某个东西没有必要,但在使用过程中,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不能没有它了,对吧?不是光凭第一印象就可以决定东西必要或不必要的。」
  依莉丝歪着头,她不太明白安朱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那么,你想买这把可能不会用到的拆信刀吗?」
  「不用了。比起这个,我们去对面那家店吧!你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
  「……我没什么想买的,我对买东西没有兴趣,有需要的东西请人帮我们调就好了。」
  这是依莉丝的真心话。
  她不喜欢用来装饰的首饰或衣服,也并不想在路边摊吃甜点,没有像邦布金那种追求不必要东西的怪癖。也就是说,她也觉得自己对拥有物品的欲求很低。
  安朱颇感意外地凝视依莉丝:
  「我听说女孩子都喜欢买东西……你不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一般女孩子是怎么样,但我不喜欢拥有多余的东西。反正总有一天会失去。」
  她生硬地如此说,安朱若有所思地以手指按住下巴:
  「邦布金他啊……曾对我说过。」
  「他说了什么?」
  「他说如果我邀你去买东西,你应该会开心。」
  依莉丝吓了一跳。
  「因为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想稍微表示谢意……我邀你出来,反倒让你不开心了吗?」
  安朱语带抱歉地说道,依莉丝听了则是慌张地辩解:
  「你、你不用向我道谢。还有,我虽然不喜欢买东西,但也没那么讨厌……别说这个了,为什么邦布金会跟你说这个……」
  「啊,是我问他的,我问他做什么会让你开心。」
  安朱的口气虽然若无其事,但依莉丝的双颊却一下子发烫了起来。
  依莉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正当她不知该说什么时,安朱露出困扰的微笑:
  「所以今天我才想让你开心一下……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呢?既然你不是那么喜欢购物,那么做其他事也好。」
  依莉丝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没有任何嗜好,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事实上,就算问依莉丝「想做什么」,她也想不出任何答案。
  依莉丝将视线从安朱脸上转开,自顾自地在街上逛着,安朱跟在她身后。
  「……我随便都好。要不要做安朱想做的事呢?」
  「我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耶。」
  安朱愣愣地说道。
  依莉丝将眼光转向他的侧脸。
  安朱四下环顾街道,一脸寂寞:
  「我虽然在乡下长大,也不会对城镇有什么向往,如今伤势好了,光是能像这样行走,就觉得很幸福了。虽然我是有一件想做的事情……」
  安朱瞥了依莉丝一眼。
  「……那不是很好吗?你想做什么?」
  「就是『让依莉丝你开心的事』啊!我在为这件事伤脑筋呢!」
  「我不是说我随便都好吗?」
  依莉丝以一副要吵架的气势拒绝了他,并按住自己的额头。
  可能是动怒的关系,她的脸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非常滚烫。
  「说『想上街』的是安朱你吧?你邀我上街,却问我『想做什么』,这也太不负责任了。既然你说能走路就很幸福,那就当作打发时间还是什么,我们随便走走就好了。」
  「可是,那样依莉丝你会很无聊吧?」
  「我不是说过我……真是的!不要让我一直重复说过的话啦!」
  依莉丝有点生气地瞪着安朱。
  她注意到,安朱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严肃。他的视线不是望向依莉丝,而是隔着广场的另一条路。
  「……怎么啦?」
  依莉丝这么一问,这位猎人少年立刻把视线转回她身上。
  「没事,我觉得好像有谁在对街看我们……」
  「嗯。」依莉丝轻轻点了点头,顺着安朱的视线望过去,可以看见身穿西装的绅士、把帽缘拉得很低的青年、一头银色短发的女子或抱着婴儿的母亲等,许多行人走在路上。就算其中有某人在监视他们,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那一定是梅比斯派来监视我们的人,不用在意。」
  「还有……在那个广场上被一群小孩包围的,该不会是邦布金吧……」
  「…………那也不用在意。」
  邦布金在这一带似乎被人认为是戴着南瓜头套的新进艺人。
  依莉丝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安朱拉向远离广场的方向。
  「我们去那边吧!我可不想被人认为跟他有关连。不买东西也没关系,光是逛逛店面就可以打发时间了。」
  「啊!散场了……」
  「别说了!」
  就像要逃开邦布金一般,依莉丝硬是拉走了安朱。
  然后两个人就在雨滴要落不落的阴天里,随意走在商店林立的街道上。
  他们并没有刻意交谈,但对依莉丝来说,这段时光却奇妙地过得很快。
  不久后,两个人来到了不同于邦布金所在的另一个广场。
  道路旁有路边摊,广场另一边则有非常巨大的砖砌建筑物。
  据西兹亚说,那里是拉多罗亚议会举行之处。宽阔的楼梯与正面的广场相连,但那一带有约十个卫兵隔着等距离站立,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依莉丝看见这象征民主主义的威严景象,并末特别感兴趣。
  在会场内,议员想必是各自论战。有许多观摩者或旁听者、再不就是看来像记者的人出出入入,却找不到像依莉丝和安朱这么年轻的人。
  「他们不是在城里,而是在那种地方从事政治事务,总让人觉得……很奇怪。」
  安朱无限感慨地说道。对只知道阿尔谢夫的他而言,这一点也让他感到惊讶。
  「杰拉得元首现在也在那里吗?」
  「应该是吧!报上说现在正值议会期间。」
  拉多罗亚的报纸很普及,虽然并非每天配送,仍是每周一次或半个月一次,不只在路边摊贩卖,也会配送到上流阶级家庭。就算不是每日发行,但许多家报社错开日期发行,因此市场上会频繁地出现新情报。
  虽然阅读报纸的只有少数人,但依莉丝对这种结构本身仍颇感惊讶。至少,要大量印刷报纸,印刷技术的发展绝对不可欠缺。
  依莉丝在这个世界初次造访的阿尔谢夫,给人的印象简直就像是身处中世纪时代,但拉多罗亚的文明却相当进步,相当于产业革命之前不久的程度。
  依莉丝将视线从议会厅拉回路边摊,与坐在地上的年迈老板眼神交会。
  老翁以亲切的笑脸面对两个人,手指着摊子上陈列的便宜饰品。
  乍看之下,那些闪闪发亮的戒指或首饰像是银制品,但其实只是金属加工品。这里是路边摊,不可能卖那么贵重的东西。
  「小兄弟,怎么样?要不要买给你可爱的女朋友啊?我会算你便宜一点。」
  「我、我才不是他的女朋友啦!我只是跟他一起来的!」
  依莉丝代替安朱高八度地回答,老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呀!是这样啊!抱歉抱歉,那当作友情的表示也好啊!这个怎么样?一定很适合你。」
  老翁递出一个有着细致装饰的戒指,上面点缀的图案像是常春藤之类的植物。
  「正好有两个,要不要买一对啊?这个叫作夏露萝常春藤,是吉祥物喔!你们年轻人也许不知道,这是由早年的知名女演员亚瑞娜·贝赫塔西翁设计,是用来送给情侣的——」
  「我就说我们不是情侣了……!安朱,走吧!」
  依莉丝打断了老翁的说明,正想离开现场。不知为何,她的心脏跳得好快。而安朱不知是不是依依不舍,一直看着那戒指。
  「哎呀!小姐,等一下啊!这是个好故事……咦?」
  老翁那嘲弄般的笑声突然转为惊讶的声音。
  依莉丝转头一看,也见到了一幅奇妙的光景。
  在议会厅前,总计有二十辆左右的马车从广场四面八方陆续行驶而来。
  依莉丝他们还来不及质疑发生了什么事,就有全副武装的士兵自那些马车蜂拥而下。
  这些人不一会儿就驱散了那些摆出架势想要制止的少数卫兵,直闯入议会厅里。
  他们的动作非常迅速,一切极其自然.
  「刚刚那是……?」
  依莉丝不明所以,只是以第三者的角度旁观这在眼前发生的异常变化。
  正好看见这一幕的行人,也对此感到茫然不解。
  但是,只有摆设路边摊的老翁眯起眼、小声地说:
  「——该不会是那些『亡国派』展开行动了吧——?」
  他的口气变了,把手上的戒指推给安朱,就立刻开始收拾摊子:
  「……小兄弟,不好意思。那个戒指给你。你们最好也快点离开这里。」
  「等、等一下啊!刚才那是……!」
  正感到混乱的依莉丝,此时听见议会厅麦克风传出男人的声音:
  『——我们是爱好和平友爱、诉诸真正自由的勇士团!为了说服国贼杰拉得·梅森与其党羽,我们暂时占领了这个议会厅!如果我们在对谈之中遭受攻击,也不惜把议员们当作人质。请善良的一般市民尽速离开这里!』
  这低沉而粗犷的声音包含了一种几近疯狂的决心。
  依莉丝对这突发的状况感到困惑,皱起了眉头。
  老翁迅速地收拾好商品和摊子,又悄悄地低语:
  「……那群人疯了,他们有自裁的决心。特务巡警队和首都治安部队马上就要出动了,你们趁还没受到牵连之前快走。」
  老人用担心依莉丝与安朱的严厉口气说完后,就转过身快步离去。
  安朱抓住仍陷入茫然不知所措的依莉丝手臂:
  「依莉丝,你听见他的话了吧?我们离开吧!我虽然不太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但可以确定绝不是什么好事。」
  这时扩音器再度传来声音:
  『我们拉多罗亚目前正逐渐迈向与吉拉哈开战、陷入动乱的阶段!如果容许这种侵略其他国家的行为,只会一再徒然重演悲剧!我们反对战争,并诚恳地渴求拉多罗亚国内的安宁,以及废除对后期加入国家的差别待遇!』
  虽然对好几段话的意义都不甚了解,但依莉丝总算能够了解这个人和刚才进入议会厅的那些伙伴忿怒的原因。只是,从他们所采取的怪异手段来看,那种忿怒方式与其说是为国家而担忧,更让人感觉只不过出于自我意识过盛。
  (简单说,这……是一种政变?)
  依莉丝总算想到这种可能性,在感到恐惧之前,她先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就连来到这个世界都会遇上这种蠢事,总让她觉得很无奈。

  *

  西瓦娜等人所造访的达古雷·巴托鲁宅邸,紧紧关上了坚固的大门。
  两人对监视者的眼光心存警戒、避开正门,选了个适当的围墙翻越以进入其中。
  来到庭院后,西瓦娜就因这座宅邸的宽阔而大吃一惊。
  围墙所包围的宽广土地中有一座森林,黑色的屋顶则在树木的环绕下微微露出。
  这虽然是非常古老的宅邸,但外墙和庭院都有仔细的保养。
  赫密特以熟悉一切的表情向前走。
  「这房子真是雄伟啊!当议员能赚这么多钱吗?」
  西瓦娜这么一问,赫密特就轻轻地歪着头说:
  「虽然不能说赚得不多……但这房子是埃尔西翁·埃鲁的遗产。达古雷议员离开他的家乡,跟我姐姐结婚后,就把这里当作他在首都的住处。」
  赫密特的老家似乎位于其他地方。
  (埃鲁家的资产还真是雄厚啊!)
  西瓦娜以前就稍稍察觉这一点,这时则是有了确切的感受。那也就表示「生前的埃尔西翁对拉多罗亚的发展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
  他广泛地从事各式各样的工作,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在建筑物附近,他们看到一位正在家庭菜园浇水的妇人。
  她面带微笑,把水壶里的水洒在田里各处。
  她有着一头与赫密特相同、带有光泽的黑发,将它绑在一边自然垂下,让人一看就觉得她没有任何架子。
  她注意到西瓦娜等人,抬起头来:
  「哎呀……?」
  赫密特向前踏出一步。
  妇人眯起了眼,优雅地挺直了背,迎向赫密特。
  「……姐姐,我回来了。」
  赫密特非常抱歉地说道。他像是感到非常丢脸,并无意把低下的头抬起来。
  妇人笑嘻嘻地把水壶放在脚边:
  「哎呀!你这个调皮鬼可回来啦!你到底跑去哪了呀?」
  西瓦娜一眼看到她那愉快的笑脸,就对她很有好感。
  妇人肯定较为年长,但表情又很奇妙地看来天真无邪,恰恰跟修奈克十分神似。
  因此不需介绍,西瓦娜也立刻知道她是谁了。
  赫密特还是低着头,小声地说:
  「姐姐,真的很抱歉——我什么都没说就离开,给姐夫他们添麻烦「……」
  「哎呀!你没有给他添什么麻烦呀!而且我也没有为你担心。你剑术这么强,运气又好,是兄弟当中最有作为的。」
  她——希思卡·巴托鲁——如此说完,就以手示意宅邸的方向。
  「这位客人也请一起进来,站着不方便说话,请先进屋里去。我先生不在,但应该傍晚就会回来。」
  她轻快地走向宅邸后门,并对西瓦娜和赫密特招招手。
  西瓦娜点点头,推了一下赫密特的肩膀。
  赫密特隔了许久终于见到姐姐,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最后还是以松了口气的表情进了宅邸。
  「不过,你突然回来,真是吓了我一跳呢!怎么不先写信回来呢?」
  话虽这么说,希思卡脸上却完全没有惊讶的表情。
  赫密特摇摇头:
  「没办法啊!如果我写信回来,就会让秘密警察发现。其实,我来这里造访也是很危险的。」
  「可是,既然有客人一起来,我也应该准备点心。家里什么都没有呢!」
  她所说的跟赫密特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但口气非常悠闲自得。
  依照赫密特在途中所说,希思卡·巴托鲁的个性比修奈克更天真烂漫。如今亲眼见到,西瓦娜才总算深刻体会到。
  「请您不必费心,我不算是身分高贵的客人。」
  西瓦娜满不在乎地说。希思卡听了,不敢置信地歪着头回话:
  「咦?不能算是客人——啊啊!难道你将要成为我的弟妹吗?」
  那一瞬间,西瓦娜想了一下她话里的意思,不禁露出苦笑。
  这么说来,西瓦娜与赫密特年龄相仿。希思卡那不可能的误解还真是天真又怪异。
  赫密特则慌张地加以否认:
  「姐姐,别说这么失礼的话。她叫作西瓦娜,是我恩人的徒弟。现在我正协助她达成目标。」
  赫密特的口气总是很客气,但在家人面前就比较不拘束了。西瓦娜对此微笑以对,同时以眼神向希思卡致意:
  「我还未报上姓名,真是失礼了。刚才赫密特也介绍过,我叫作西瓦娜,是奥兹马·贝赫塔西翁的女儿,说到我父亲,跟你们应该也并非完全无关吧?」
  她这么一说,希思卡就瞪大了眼:
  「啊!奥兹马大人不就是威士托叔叔的老师——?这位小姐怎么会来到这里——赫密特,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在哪里见到她的?」
  「姐姐,我会再慢慢解释给你听的,另外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其实,我在吉拉哈也见到修奈克了。」
  「咦!?你见到修奈克了?那孩子好吗?他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希思卡一听见自己儿子的名字,便如连珠炮般问了好几个问题。赫密特带着笑容点点头,同时打开了像是接待室的房间的门:
  「嗯,修奈克他很好呢!我会说给你听的,先坐下来再聊吧!」
  被带到接待室后,西瓦娜在听到「请坐」,就悠闲地坐上了椅子。
  赫密特坐在她身边,希思卡则是探出一半的身子坐在他正对面。
  佣人们注意到有访客来而前来探视,希思卡吩咐他们去准备饮料。
  「那么,你说你在吉拉哈见到修奈克,那孩子在做什么呢?」
  「我也吓了一跳呢!修奈克正在与吉拉哈的神官交涉派遣使者的事宜。我跟西瓦娜没有等交涉结果出炉就前来拉多罗亚,不过现在应该已经有结论了……」
  「结论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只要那孩子平安归来就够了。」
  希思卡完全是一副母亲的表情,放心般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的眼光与西瓦娜交会,开心地眯起了眼:
  「也许身为母亲的我这么说很好笑,那孩子从以前就非常聪明……明明个性和容貌都还很孩子气,但想法却奇妙地很像大人。这次的旅行也是一样,我本来认为以他的年纪不适合前往,但他自己和我先生却兴致勃勃……不过还好最后平安抵达了。安洁莉卡果然没有辜负修奈克的信赖呢!」
  看见希思卡开心的样子,西瓦娜也露出笑容。
  然后赫密特开始对她说明大致的事情经过。
  像是在神殿,生产辉石的御柱发生了异常变化。
  而这异常变化的起因似乎来自拉多罗亚。
  自己则协助西瓦娜等人对应这次异常变化。
  接下来,他也简短地叙述自己在阿尔谢夫和吉拉哈的所见所闻。
  在他叙述的过程中,西瓦娜也适当地搭腔,同时依两个人的对话再次确认了埃鲁家的内情。
  已故的父亲鲁思塔为前国家元首,长子拉杜卡·埃鲁也当上议员,而长女希思卡是议员之妻,在政治上可说是一脉相传,但赫密特那纯朴的样子,却让人不太有这种感觉。
  他们的亲戚似乎为数众多,看来埃尔西翁·埃鲁的后裔已经确实地在拉多罗亚的土地上深深扎根。
  「对了,阿尔塔德哥哥回来了吗?」
  希思卡听见他这么问,就耸了耸肩说:
  「阿尔塔德吗?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父亲的葬礼上。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又不像你是被秘密警察盯上,却连一封信都没有寄回来过。这孩子真让人伤脑筋啊!」
  希思卡虽然以开朗的口气笑着这么说,但其实内心非常担忧,眼神也相当不安。
  赫密特细心地对西瓦娜低语:
  「阿尔卡德是我二哥,他一边画画,一边浪迹天涯,很少回来。就连他在不在拉多罗亚都不知道……」
  「喔?画画呀?埃尔西翁·埃鲁好像也很会画画呢!」
  听到画画这件事,西瓦娜突然想起赫密特说过「丽莎琳娜的肖像」这件事。
  「对了,你当初见到丽莎琳娜时会感到很惊讶,就是因为那幅画吧——那幅画也在这里吗?」
  赫密特点了点头:
  「那幅画应该在我恩师那里,但不知道他处理掉了没有……你想看吗?」
  他问道。
  西瓦娜点点头,并垂下了眼:
  「嗯,等稍微安定下来后,我想看看。不过以后再看也好。」
  到时——他们说不定也跟丽莎琳娜在这里会合了。
  西瓦娜虽然也对那幅画有兴趣,但她主要是想让丽莎琳娜看看义父的遗物。
  希思卡也说:
  「你们说的画,就是你从仓库拿出来挂在墙上的那幅女孩的画像吗?你找到很像她的人吗?」
  西瓦娜跟赫密特在刚才简短的说明中,对「来访者」的存在隐而未提。
  因此他们也无意老实回答希思卡的问题。
  「是啊!非常相像呢!刚看到时还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什么偶然,连名字都相同。」
  赫密特装傻地说,希思卡听了,歪着头说:
  「哎呀!连名字都相同吗……?嘻嘻!还真巧呢!我最近也在街上发现一个跟那幅画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呢!她虽然是短发,但脸长得一模一样——」
  她的口气虽然像在闲谈一样,但西瓦娜听了却全身一震。
  「我是在两、三天前看到的吧……?我先生忘了带便当,所以我就帮他送到金线党总部去。就在那时,我正好看到那个女孩要坐上杰拉得元首的马车——她是地方议员的千金吧?虽然表情严肃,但非常可爱,所以我的印象很深刻。」
  西瓦娜什么都没说,跟赫密特对望了一眼。
  那个女孩肯定是「依莉丝」没错。
  不知道依莉丝是去议会厅观摩、还是正好有其他的事,不过她似乎能无拘无束地上街。事实上,他们刚刚也才在大马路上看见她。
  来访者们在神殿时,因为其所拥有的知识而行动受限。
  但在拉多罗亚则相反,被要求积极地利用其知识。
  这个差距在神殿和拉多罗亚间就产生了文化的差异。
  神殿仰赖「辉石」,因其效果而受惠。而拉多罗亚则仰赖「知识」,文明才得以进步。
  来到拉多罗亚的来访者似乎不只有埃尔西翁·埃鲁。更古早的历史不得而知,但夏吉尔人也说过,另外还有好几位来访者。
  这样的差异多少也导致了两个阵营之间的裂痕。
  「夫人!夫人!不得了了!」
  走廊响起女佣惨叫般的呼喊。
  这位年纪尚轻的女佣喘着气跑进来后才注意到有访客,因此羞红了脸。她手上还提着篮子,刚才似乎是外出购物。
  希思卡悠闲地歪着头问:
  「哎呀!怎么啦?你怎么那么慌张?又弄丢钱包啦?」
  「不、不是的!老爷他……不,是议会厅……」
  她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好,一口气灌下另一位女佣从旁递给她的水。
  「议会厅被『亡国派』的人占领了……!老爷和拉杜卡议员也在里面被当成人质!警方现在包围了议会厅,但还是无法出手……」
  赫密特猛然自椅子上站起身,希思卡则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另一方面,西瓦娜则眯起了眼,沉痛地深深叹了口气。
  ——她也曾经从赫密特口中听说这类的事,毕竟拉多罗亚本身还是有层出不穷的问题。
  在「迎接来自吉拉哈的使者」这件事上,达古雷·巴托鲁的存在正是关键。
  对于达古雷这个人被卷入的危险事态,西瓦娜有种不祥的预感。

  *

  「……什么是『亡国派』?」
  在议会厅包围网的一角,依莉丝对戴着面具的男子询问这个陌生词汇的意义。
  目前还维持胶着状态,不知作为人质的议员们是否安全。
  被称为亡国派的闯入者刚开始虽然宣称其目的是「为了说服杰拉得,欲与其对谈」,但以结论来说,他们的要求非常明白易懂,就是释放被捕的伙伴。
  他们要求天黑前给予回复,并在一天以内释放;若是不释放,他们将不惜把作为人质的议员们逐一杀掉。
  官员们正在研究他们的要求。
  而身为秘密警察的干部,戴着面具的男子梅比斯则被迫来处理这「不祥之事」。
  依莉丝也跟来访者伙伴们一起来到在附近建筑物所准备的应对总部。
  既然庇护依莉丝等人的杰拉得·梅森也成为人质,他们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你问什么是亡国派吗——这很难用短短几句话解释清楚呢!」
  梅比斯露出苦笑回答起依莉丝的问题。
  他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以傲慢的态度将手肘撑在桌子上:
  「该怎么说呢——对了,依莉丝,就像你所知道的,这个国家的体制类似『小国的综合体』。虽说如此,在吸收和合并的过程中,不可能完全和平地进展。当然也有过纠纷、采取侵略的形式,也曾历经过相当凄惨的过程——这你能了解吧?」
  「……嗯,我可以想像得到。也就是说——」
  梅比斯点点头:
  「——被庞大的拉多罗亚所吸收的小国、灭亡的国家——位居这些国家权力位置的人或其子孙,对现在的拉多罗亚怀恨在心。他们在暗中活跃,要让反政府思想根植于一般民众心中,现在已经发展成不可忽视的势力。拉多罗亚阴暗面之一——如今已灭亡国家的余党,正是『亡国派』。」
  依莉丝按住了眉间。
  经过梅比斯刚刚那番简单的说明,她已经大致掌握了状况。
  就连在一旁听的邦布金,也摇了摇他那颗沉重的头,又好几次点了点头:
  「不论何时何地,人们所做的事都大致相同哪!只要有体制派,就会有反体制派存在。只要有多数人,就会产生利害不一致之状况,此乃世间常理。」
  邦布金说着达观的话。梅比斯听了,则是在面具下露出微笑:
  「这些人其实很让人伤脑筋,他们满脑子都是被害妄想,即使所作所为违法,也主张那是他们的正当权利。如果政府加以取缔,他们就说这是非法打压,对作战的自己深感陶醉……这是议会厅第一次被占据,抓住人质加以威胁是很罕见的。」
  这一点都不有趣的实情,让依莉丝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过大国总会发生复杂的事……简单说,他们也对杰拉得元首心怀恨意吧?」
  听见她这么问,梅比斯就笑嘻嘻地回应:
  「我们是稍微玩弄了他们一下……有很多人因为这样被逮捕也是事实。只不过,要是我们太过大意,他们就会开始散播对自己有利的流言蜚语,所以不能放任不管——拉多罗亚政府刻意将他国设定为『外敌』,企图使国内思想统一,这过程多少也出于这些人的影响。换言之,政府主张『因为有外敌威胁,此时不适合国家内斗』,用以牵制支持亡国派的人。也许双方所做的事根本很相似吧!」
  依莉丝觉得很不愉快。
  她也不是把拉多罗亚当成理想的国度,只是这种冗长的政治故事,老实说她已经听腻了。
  「……那些人反对战争吧?他们好像说过这种话。」
  她为了谨慎起见问道,梅比斯就摇摇头说:
  「虽然不尽然如此,但也很复杂——下面应该有很多如此盲目相信的人,但高层应该是希望开战。」
  「什么?」
  依莉丝不明所以,不禁惊叫出声。梅比斯换了个方向翘脚,用手指咚咚咚地敲着桌面。
  「这件事很简单啊!他们只要让现有政权引发战争,就可以主张『自己反对其开战是正确的』,企图趁政局混乱时扩大支持度,这才是他们的真正想法。也就是说,他们虽然嘴上高喊反战,但他们正是主战派实际上的后盾呢!如果战争没有爆发,那就是他们这些人从事反对运动的功劳,但如果开战,他们就可以追究主战派的责任——不管怎么发展,他们都不会有损失。」
  梅比斯指出这一点,依莉丝就叹了口气,总算完全明白了。
  「简单说,他们是骗子吧?」
  「所以熟知内情的人才会称他们为『亡国派』,这个名称隐含两种意义,一个是『已灭亡国家的残余党羽』,另一个意义,是表示他们的目的为『让现在的拉多罗亚灭亡』……当然,他们无意让拉多罗亚毁灭,却想让现在的政治体制崩溃,自己取而代之成为掌权者。因此,像达古雷议员那种真正的非战派,反而讨厌他们这些人。」
  依莉丝带着打从心底感到的惊讶,凝视着窗外。
  在夕阳照耀下,议会厅已经开始染上了红色。
  尽管有百来位警备员驻守在议会厅,却没有发挥其应有的功能。听说在他们因为突如其来的袭击而慌了手脚时,议员已被当作人质,警备员们就这样垂头丧气地被赶出了议会厅。
  而为了调整人质的数量,已有数百位议员被释放,但还有约一百五十位留下。
  犯罪集团的人数还不到一百人,但也算相当多。他们的武装都是短枪、剑,顶多就是弓箭之类的原始武器;但被俘虏的人质也一样,交手时一个不小心,人质甚至可能遭到杀害。
  (如果没有人质,光凭一般卫兵就可以把那些人赶走了……)
  依莉丝正思索此事而没有开口,邦布金便代替上司说:
  「梅比斯,依适才汝所言,其上下在想法上有所差距——目前占据议会厅之人,乃是依『高层之想法』而行动?抑或仅只起因于基层人士失控?」
  他这么一问,梅比斯便深思地抚摸着下巴:
  「恐怕是后者吧!秘密警察的警戒网也没有察觉此事,所以我想应该是阶层极低的人擅自行动。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补这句话也许很悲哀,但我们真正的感想是:『真没想到他们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来。』」
  听见这梅比斯语带讽刺的说法,依莉丝感受到了一种弦外之音:
  「……教唆他们的不就是你们吗?你们的目的是把那些亡国派当作坏人,好让杰拉得元首这一派正当化——」
  与坏人对立的人很容易被视为正义的化身。实际上,善恶之别乃是出于人们的主观判断,而且与恶对立的经常是另一种恶。然而,许多人都是光凭表面印象就对事物做出判断。
  「怎么可能?我们才没有这种闲功夫呢!这次的事件完全出乎我们意料之外。」
  梅比斯苦笑着回答,但依莉丝又问:
  「——那我问你,那亡国派高层跟杰拉得元首没有串通吗?」
  过了一会儿,梅比斯才回答:
  「……依莉丝,我刚才也说过,政治这种事非常扑朔迷离。比如说,有人为了要趁人之危,会假装站在你这边,不能说这样的人不会为了获得信赖而便宜行事。」
  他不否定也不肯定地如此说。
  依莉丝以冷淡的眼眸凝视他:
  「……你是说,这或多或少是政治上的手段,是吗?」
  「我的意思是,这可能是因为我不知情。我也不可能掌握杰拉得元首的一切,或是拉多罗亚的所有机密。只是,关于这次的事,我判断并不是一场骗局。」
  虽然梅比斯这么说,但他眼见主人正身陷危机,却也没有丝毫慌乱的样子。
  看不出来梅比斯有任何忠诚之心,对他而言,杰拉得的性命仿佛根本就微不足道。然而就得到杰拉得的庇护得以方便行事才追随他这点来说,其实依莉丝等人也一样。
  因此,依莉丝等人多少也有意保护这位庇护者。
  「——梅比斯大人,我来晚了。」
  未发出脚步声就出现在房间入口附近的,是熟悉的刺客西兹亚。
  依莉丝也大致料到她会出现,所以一点都不惊讶。
  西兹亚等人似乎分布在位于郊外的「死亡神灵」周围,梅比斯之所以把他们叫到这里,理由只有一个。
  这位一身黑衣、用面纱掩住嘴部的暗杀者,以娇媚的眼神环视依莉丝等人,并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晓、吕岳和艾美也来了,另外还有十五名出身于北方民族的人——请您一同予以指示。」
  梅比斯站起身,微笑道:
  「西兹亚,谢谢你。我等你们好久了。救援作战很简单,你们闯进去把那些危险分子解决掉,救出各位议员。那些危险分子杀了没关系,如果有生还者,就留下来做实验。至于议员最好是毫发无伤……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有几个人丧命也无谓。因为这是意外,算是无可奈何的事。」
  依莉丝感到战栗不已,但梅比斯这不怀好意的指示,正如他一贯的作风。说不定他正想藉这个机会杀害妨碍他的议员。
  「你也要去吗?」
  依莉丝这么一问,梅比斯就颇感遗憾地摇摇头:
  「不,要是议员发现我的长相,以后可能有所不便……就交给西兹亚等人去办。」
  话虽这么说,但依莉丝察觉,梅比斯不出动其实是另有理由。
  他所戴的手环虽然有让周围的人运动中枢神经麻痹的效果,但其作用范围并不广,而且在那范围内,就连自己的伙伴都会动弹不得。
  如果人质很少就算了,但梅比斯的能力并不适合营救一百多人;再说,他应该也不想让营救的对象、也就是那些议员知道这项能力。
  「诸位来访者要去吗?」
  梅比斯这么一问,凡尼斯就在依莉丝耳边低语:
  「小姐——如果这次事态真的非常危险,说不定趁机做个人情给元首也不错,这是个获得他信任的大好机会……」
  依莉丝点了点头。
  不用凡尼斯说,依莉丝原本就有相同的想法。相反地,就算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事件,杰拉得也会以依莉丝等人是否前往救援来试探其忠诚度。
  「我当然要去,凡尼斯和卡多尔也来。至于邦布金——你太引人注目了,就跟安朱一起在此待命吧!」
  安朱·薛帕德正待在这栋建筑物的另一个房间。
  依莉丝与梅比斯等人见面时,不希望安朱在身旁。心眼耿直的他,对依莉丝帮助梅比斯等人感到很不愉快。
  邦布金不服气地直摇头:
  「吾人留守乎?如果汝以为吾人过于醒目,那吾人就于暗处或天花板像蟑螂般爬行,在掩人耳目的情况下完成任务即可!」
  「你的形容太过真实了,所以还是别闹了……我们的目的是把议员救出来呢!卡多尔是不用说,我跟凡尼斯可以用布或什么的把脸遮住,但你根本就无法让人不看见那颗头,同时保护重要人物吧!还是你要把那个头套脱下来?」
  「嗯,此事不可行。」
  邦布金立刻回答。
  依莉丝也没见过他把这南瓜头套脱下来的模样,基本上,邦布金就连检查或修理机械部分时,还是会把南瓜戴在头上,就连睡觉也是一样。
  依莉丝也曾想过,看邦布金那南瓜从不离身的样子,说不定那头套真的跟维持生命有关——但他的头套虽然具有多重功能,却也并非生活必须品。
  依莉丝经常觉得,邦布金还真是个难懂的男人。
  「好了,你就待在安朱身边吧!但西兹亚的部下说不定会惹你讨厌。」
  依莉丝如此说,瞪了西兹亚一眼,后者则是眨了眨一只眼。
  「关于这一点,晓也确实反省过了,你不必担心。虽然他有点鲁莽,但绝对不会违背跟我的约定。」
  依莉丝对西兹亚这番话仿若未闻,就走向房间出口:
  「梅比斯,请给我议会厅内部的配置图。西兹亚,总之我们要并肩作战,来讨论一下吧!你们对这方面很专业——但我们在原本的世界对这个领域也相当专精,尤其卡多尔更是厉害!」
  她那隐形的部下随即跟在她身后。
  依莉丝现在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如果他完全消去自己的气息,就连她也无法感觉到卡多尔的存在。
  卡多尔在来访者中虽然是最不醒目的存在,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在战术上的价值可说是数一数二。
  (要是杰拉得元首死了,那就伤脑筋了——)
  傍晚过后,室外渐渐变暗了。
  到了夜里,犯人也会更加强戒备吧!
  官僚们若是回答得太迟,犯人很有可能杀害两、三个人以示惩戒。他们应该不会轻易地就杀了身为元首的杰拉得,但什么事都有万一。
  面对久违的实际作战,依莉丝毫不胆怯,毅然决然地面对这次事件。

  *

  被囚禁在议会厅里的达古雷·巴托鲁完全无法移动,一直坐在议会席上。
  对有着庞然身躯的他而言,狭窄的议席让他很不舒服。而什么都不能做、就只是被拘束在此的现况,更让他感到痛苦。
  在他身边,同事议员拉杜卡·埃鲁正叹息着。面临这样的事态,年纪尚轻的他就算慌乱也不足为奇,他却出乎意外地相当处之泰然。
  甚至还打起了呵欠。这是埃鲁家人的自傲,还是反应迟钝呢?
  (这小子虽然为了修奈克的事大为慌乱——面对这样的事却不为所动啊……)
  达古雷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这位小舅子的个性。
  事实上,这是因为这次事件就算慌乱也没用,议员们刚开始虽然感到恐惧,现在也一副虚脱无力的样子。
  闯入的人已经完全包围了议会,一楼有大约二十个手持剑或短枪的人,而记者和旁听者所在的二楼,则有约十个手拿弓箭的人守备。
  不知道有多少人闯进议会厅,但像杰拉得元首那样的要人所在的房间也分别有好几个人进驻,再加上议事内部与外侧的警戒人员,闯进来的应该是接近一百人的集团。
  老实说,以这样庞大的人数企图做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在付诸行动前竟然没有被人发现,这让达古雷感到很意外。
  或者——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秘密警察等相关机构的某人也许明知此事,却视若无睹。
  (这件事说不定另有隐情——)
  他虽然有此直觉,但在这个时间点,却无法得知这是谁、又是抱着什么样的企图所做。
  总之,大约有一百五十位拉多罗亚议员被囚禁于此。
  因为人质太多,半数以上一开始就已经释放,但达古雷和拉杜卡都不在其中。
  当然,元首杰拉得这位最重要的人质早早就移到其他房间了。其他身负重要职务的议员也有部分被带至其他房间,但像达古雷和拉杜卡这种大多数的议员,就有如乌合之众般地囚禁在这个会场。
  「……肚子饿了啊!」
  听见达古雷低声说道,拉杜卡叹了口气。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你就那么想念姐姐的料理吗?」
  达古雷之妻希思卡是拉杜卡的姐姐。巴托鲁家虽然也有佣人,但希思卡对烹饪很有兴趣,达古雷所带的爱妻便当,在伙伴议员间相当出名。
  那双层便当盒第一层是几个不同配菜的三明治,第二层则是副食类,装有意大利面、炖菜、肉和鱼等花功夫做的小菜,分成小份量紧密排在里面。
  每天准备这样的料理,所花的功夫非同小可。
  今天中午,达古雷也默默地打开了他的便当。
  加了香草的煎鸡肉派是一道绝品,就算冷了也很好吃。
  「希思卡做的菜很好吃喔!而这种母亲所生的修奈克,为什么会做出那种难吃到会死人的药,这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姐姐年轻时做的菜也很恐怖喔!」
  拉杜卡板起了脸孔说着:
  「被她拿来实验那些前卫的点心时,我跟赫密特都哭得很惨呢。我甚至觉得,二弟阿尔塔德早早就逃出这个家,说不定也跟这个有关。自从她跟你交往,才总算会认真地试味道,她的料理也因此突然变得可以下咽……」
  「那就是所谓爱的力量啊!」
  达古雷一脸正经地这么得意说道,接着揉了揉脖子。
  困在狭窄的地方动弹不得,让他的肩膀酸痛不已。
  拉杜卡则是喋喋不休,以让周围犯人们听不见的音量小声说:
  「达古雷议员,你真是狡猾。请别忘记你所喜爱的亲手料理是建立在我们的牺牲之上啊。」
  「可是我也被修奈克的药弄哭啊。现在听了你的话才知道,那小子的药那么难吃,说不定都要怪埃鲁家的血统吧?」
  「别连这种事都怪罪埃鲁家,修奈克是你的儿子吧?」
  「他是希思卡的儿子,也是你外甥,你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就算退一百步说,是因为埃鲁家的血统,但那只出于姐姐的影响。赫密特就很会煮菜。」
  「嗯,希思卡也说过这件事,他应该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啊!」
  「不过他没有对象,因为那家伙对女人没有免疫力……我只担心他会不会在旅途中被奇怪的女人欺骗。」
  「你有资格说他吗?身为长子的你应该先成家吧!对了,你跟利固尔公司的千金相亲结果如何?」
  两人悠闲地聊到此,拉杜卡突然闭口不语。
  「…………不,我很忙……」
  「喂!难不成你爽约了啊!?」
  达古雷忍不住高声叫道,监视的男人们一起有所反应,其他人质议员也都吓了一跳,缩起了身子。
  达古雷以眼神向周围的人致歉,又压低了声音:
  「……你真是个笨蛋……对方不管是作为选举时的金主、或是政治上的后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对象吧!」
  达古雷如此责备,拉杜卡则忿忿地转过头去:
  「……我不想以这种理由来选择结婚对象啦!这对对方的小姐也很失礼啊!」
  「相亲失约不是更失礼吗?」
  「我已经在前一天好好拒绝了。应该有很多人向对方的千金提亲,她根本没见过我,不会在意的。」
  「你要更积极地去认识对象,你是要继承埃鲁家的人啊!希思卡也很担心你……」
  两个人正聊着无聊的话题,此时一位亡国派的男子走近他们说:
  「——达古雷议员,拉杜卡议员,我知道你们很无聊,但请不要再聊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尤其你们是李布鲁曼老师的弟子,我不希望对你们做出粗鲁的举动。」
  这位持剑的青年如此说,达古雷则是茫然地凝视他。
  他还很年轻,大约十多岁到二十多岁,从表情即可看出他相当年轻气盛。
  「……这么说来,你也是老师的学生吗?」
  「我没有见过他,只是看过他的书,私心仰慕而已。」
  达古雷心想也是如此。
  达古雷等人的老师李布鲁曼是一位考古学者,不过他除了自己的专业领域,也撰写了各种书籍,特别是他跟政治家往来密切,这些人有时会邀请他当子女的家教。
  达古雷在大学时第一次遇见李布鲁曼,但拉杜卡或赫密特这种埃鲁家的人则应该是从小就上过他的课。
  他的政治信条是采取中立立场,是一位看法相当中肯的学者。
  他现在已经退休,过着悠闲的退休生活,但还是有继续私人的研究。此外,他有时也跟像达古雷这样的学生交流。
  亡国派的年轻人会说出这李布鲁曼的名字,让人感到不太自然,但李布鲁曼的著作充满说服力,可以超越思想信条、感化人心,所以也就没什么好不可思议了。
  「虽然李布鲁曼老师也否定我们这种社运分子……但他主张言论自由的提议真的非常了不起。你也是这样想,才会成为他的学生吧?」
  达古雷随意地点了点头。如果是平常时候,跟他讨论也无所谓,但在今天这种场合,他不能说出刺激他们的话,所以保持沉默才是上策。
  (差不多傍晚了啊——)
  从天窗照进室内的阳光已经完全消失,现在的会场中,到处设有紧急用的吊灯。
  犯人所设定的「答复」期限确实是在日落时。
  他们也说过,如果没有答复,就要杀害几位议员以示惩戒。
  此话当真吗——这点还看不出来。但是,既然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这里,就算做出杀人之举,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救援部队应该会在传来答复前后到达。
  他们要装作答应释放那批政治犯以争取时间,并引诱对手大意,然后再趁隙——达古雷如果是作战负责人,肯定会做出这种判断。
  理想的方式是趁着黑夜冲进议会厅,但犯人应该也对此有所警戒,正严密地监视周围。
  (希望事情别失控才好……)
  达古雷才刚这么想,现场就发生了变故。
  正面突然传来惨叫声,全场立刻陷入一阵骚动。
  「有人闯进来了!把人质元首杀掉!」
  某个人如此叫道,但在他叫喊时,事情早就飞快地进行了。
  一批身穿黑衣的奇怪人物迅速地跑进了囚禁达古雷等人的会场。
  一位早已抱着必死决心的反政府组织年轻人,正想挥剑劈向身边的议员。
  在那一瞬间,达古雷见到了难以置信的光景。
  青年拿着剑的手竟从手肘以上被切断、飞了出去。
  根本看不到其他刀刃飞来的迹象。青年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手臂落地,发出惨叫、当场蹲在地上。
  接下来,会场各处就展开了一面倒的杀戮行动。
  被屠杀的并非议员,而是想要杀害议员的亡国派,他们一一死在闯入的黑衣刺客手下。
  在这仅有吊灯照亮的微暗会场里,立刻血流成河,惨叫声不绝于耳。
  某个人遭飞射而来的短剑射穿了喉咙,看不见的剑斩碎了另一个人。仅仅几秒钟以内,就有约二十个左右的亡国派年轻人当场毙命。
  并没有弓箭从上面落下来,看来守在二楼的人恐怕也面临了绝望的命运。
  见到刺客们这种高超身手,连达古雷也哑口无言,只能瞪大了眼。
  而他周围的议员,也只能像是在观看梦境一般浑身僵硬。
  (……发、发生了什么事?)
  达古雷一边如此自问,一边环顾四周,此时看到刚才说出李布鲁曼之名的那位青年。
  他的身躯倒卧在地上,头颅掉在他身边。
  达古雷忍住想呕吐的冲动,瞪视着他的模样。
  黑色血渍渐渐在微暗会场的地毯上扩散开来,同时,会场里也充斥着人的内脏所散发出来的腥味。
  「呜……呜啊!」
  某位年老的议员突然发出惊醒般的惨叫声。
  现场陷入一阵恐慌,议员们一一站起身来,涌向出口。
  达古雷也啧了一声,站起身来,并拍了拍拉杜卡的肩膀:
  「拉杜卡,快逃吧!我虽然不喜欢跟着大家鸟兽散,但这下子事情不妙啦!」
  这位青年议员匆匆站起身,奔向通道。
  在众人陷入恐慌的状态配合行动虽然危险,但留在这里更加不妙。从来救援的这些人的手腕看来,可以推测出其是恶名昭彰的秘密警察。
  如果确实如此,与杰拉得在政治上对立的达古雷等议员,很可能被那些人趁机在混乱中解决,他们必须趁还有其他政治家在场目击的状况下离开此处。
  (不过……这些家伙也做得太过火了……!)
  达古雷打从心底感到不寒而栗。
  他虽然耳闻过一些谣言,但他一直认为那都是夸大其词。
  但这些人并非单纯的杀手,还拥有无法理解的力量,让人确实感到他们非比寻常。
  达古雷甚至怀疑,杰拉得·梅森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因缘下豢养这些家伙的。
  达古雷和拉杜卡斜眼看着那些黑衣刺客,同时混进其他议员里离开了会场。
  路旁有位戴着眼镜的刺客青年对着达古雷笑,但达古雷刻意忽视他的存在。
  会场隔壁的大厅也是一片惨状。
  议员们快步通过这些四处横陈的尸体,此时晚来的一般卫兵正要从正面入口冲进来。
  达古雷总算放下心来,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坐在墙角的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似乎是亡国派的一员,一把短剑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口。
  达古雷看到他嘴角溢出鲜血,便皱起眉头。
  ——他一息尚存。
  达古雷信步走到他身边,并蹲下身探视他的脸。身边的拉杜卡则是敏感地警戒周围。
  「——如果你有什么遗言,就说吧!」
  达古雷压低了声音问道.
  这位年纪尚轻的男子以茫然的眼神瞪视虚空:
  「——释放伙伴……在他们成为尸药实验品前……」
  那声音微弱到差点听不见。
  「……尸药……?喂!那是什么?」
  达古雷立刻问道。
  黑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达古雷脸上溅到鲜血,于是他匆匆起身。
  刚才濒死的男子已然因喉头喷出血而命丧黄泉。
  奔过来切断他喉咙的,是一位身着黑衣的娇小少女。
  在她这迅速的动作之前,就连一直在旁警戒的拉杜卡也来不及发出声音。
  达古雷睁大了眼,瞪着那位少女的背影:
  「你……!」
  少女回过头,眼神非常冷漠:
  「我只是要救达古雷议员一命,还活着的人或许仍有意加害人质,请你们尽快避难。」
  她淡淡地说道,一点也感觉不出她对杀人这件事抱有丝毫的罪恶感。
  达古雷不禁血脉贲张,拉杜卡从他身后制止他:
  「达古雷议员,你要冷静——我们出去吧!在这里跟他们争执非常危险。」
  达古雷咬紧了牙关,一脸严肃地跟在拉杜卡身后。
  正如拉杜卡所说,在这里动怒并非上策。不过,就算明知如此,面对一个濒死而想要留下遗言的人,还能若无其事地制止他,达古雷无法允许他们的作法。
  另一方面,他也确信——
  (如果让他说出来,会造成困扰吧?)
  尸药——达古雷牢牢地记住了男子最后所说的这个字眼。
  不久后,他们穿越大厅来到户外,已经先来到外头的议员们正遭到记者群的采访攻势。
  不想要突破人墙的达古雷便停下脚步。
  接下来,他向正好在身边的一位卫兵确认了重要的事:
  「喂!我问你,元首和其他议员都平安无事吗?」
  在会场的议员应该几乎全都没事,至于被带到其他房间的人,达古雷就毫无头绪了。
  年轻卫兵一脸困惑,皱起眉头说:
  「我不知道。虽然两部队是同时进攻,但包括元首在内的几个人所在的二楼房间,是由特别行动队从窗户进入——」
  达古雷听了他的话,感到相当不解。
  杰拉得等人被带到其他房间,是在过多的人质被释放后的事。
  所以,外面的人应该无从得知内部人质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遭到囚禁才对。
  当达古雷正想跟卫兵确认此事时,就注意到有人从二楼楼梯走下来。
  他还站在正面入口,于是就这样回头望。
  站在他身边的拉杜卡,也以严肃的表情凝视楼上。
  「……啊!达古雷议员,还有拉杜卡议员,你们也平安无事啊?」
  这位笑眯眯出声招呼的壮年男子,慢慢地从阶级走下来。

  

  元首杰拉得·梅森——当达古雷见到他的脸那一瞬间,不是感到放心,而是百般不解。
  有两个女子跟在杰拉得身后。
  其中一人用黑布遮住口鼻,是一位身穿妖艳黑色装束的美女,从她的模样看来,很明显地与解放会场的人属于同路人。
  但另一位是在街上随处可见、留着一头黑色短发的少女,她所露出的双肩非常纤细,看起来很柔弱。
  她左右两旁还有一位俊美的银发青年和其他身穿黑装的人,不过他们并未走下阶梯,而是留在现场。
  这些人可能是打算在众人喧哗过后,再避开外面的记者,使用密道离开。
  一群警备卫兵取而代之,奔到杰拉得左右两边。
  这位元首走下阶梯,以沉痛的表情悄悄地喃喃自语:
  「……很遗憾,跟我一样成为人质的卡兹国防长和尼鲁贝多警察总长,在楼上……被亡国派的人杀害了。」
  一听见这两个名字,达古雷便望向拉杜卡,眼神不禁带有杀意。
  他身旁的拉杜卡也察觉了,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
  达古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是你杀的吧?」
  这两位大人物都相当资深,以谨慎闻名,而且还是身负重要职务的人物。
  而他们对于与吉拉哈开战这件事,既非主战派,也不是非战派。
  正因为如此,这两个人的死对非战派的达古雷来说,是重大的损失。
  吉拉哈的使者可能会在近日到访——而他们所要说服的对象,并不是无可理喻的主战派,而是这些中立的议员。
  要让团结一致的主战派分崩离析可说相当困难,但如果能将在这个时间点仍感到迷惑的、有常识的议员拉拢到自己这一边,应该就可以突破少数服从多数的议会。
  若是能说服被杀害的这两位议员,在他们影响力下的其他议员,应该也会一起阻止开战。
  然而这希望却在此时破灭,真令人心有不甘。
  「这两位都是可敬的对手——正因为他们如此能干,亡国派也确实对其深恶痛绝。失去这两位议员,实在令人惋惜。」
  杰拉得非常痛心地说道,达古雷则是将眼光从他身上转开。
  如果被杀害的是非战派的议员,世人也许会感到这个事件背后有阴谋存在。
  但死的若是中立派议员——而且是因为治安的缘故被亡国派所痛恨的人,世人只会把这个事件当作是亡国派的罪行。
  达古雷本来也没想到元首等人会主导此事,他并不觉得杰拉得有这样的影响力,可以让亡国派的年轻人为了这种事强化必死的决心。
  恐怕杰拉得等人先发现了即将失控的年轻亡国派,却刻意放任不管。
  或者有内奸潜伏其中,演出了今天这场戏。
  他们自己虽然也暴露在危险之中,但看了那群类似秘密警察之黑衣人的身手,等于是可以确保最高级的人质杰拉得平安无事。
  杰拉得悠然自得地自达古雷眼前经过,表情非常平静,这正是最好的证据。
  「元首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一旁的拉杜卡痛苦地说出这违心之言。
  「谢谢你。我能活着出来,也松了口气呢!」
  杰拉得一派轻松地回答后,便迈开步伐离去。
  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后,达古雷在一片喧哗中仰望星空。
  现在,他的儿子说不定也正在旅途中仰望同样的星空。
  (修奈克,对不起……我这边的状况变得更糟了啊……)
  达古雷叹了口气,咬紧了牙关。
  这历经好几个小时的占领议会厅事件,就这样迅速地解决了——却为政治留下了太多危险的因素。

  *

  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早上起得相当早。
  只要不是非常重要的事,议会的惯例是在天色还亮时就结束,但也几乎都在天一亮时就进入议会厅。
  但唯有在这一天,议会休会了。
  原因是昨天的占领议会事件——这正是休会的理由。
  议会厅尚未完全清扫完毕,内部还充斥着血腥味。
  最重要的是,许多议员因太过紧张而身体不适,所以杰拉得便以元首的权限,决定会期延期约三天。
  犯人全数死亡,议员则有三位丧命。
  其中两人是身负重要职位的资深议员,另一人是「不在预定计划内」、被闯入部队所牵连,有时也会有这种运气不好的人。
  罪行定调于亡国派年轻一辈的失控之举,今天早上几乎所有的报社都印了号外。
  若相信来自间谍的报告,他们原本决定付诸行动的日期预计还要晚几天;但是犯人却突然变更了预定计划。
  这虽然是一步险招,但杰拉得确信他们不会杀害「身为元首的杰拉得」。
  以人质来说,他的身分最为重要,就算杀害他以示惩戒,也并不恰当。
  最重要的是,根据间谍的报告,他们真心希望能「释放伙伴」,而采取的方针是将议员的牺牲降到最低限度,这是杰拉得一开始就掌握到的情报。
  如果他们胡乱杀害议员,只会更加悖离民众的支持。
  杰拉得正是知道他们的弱点,而且也相信梅比斯和西兹亚等人的手腕。
  结果,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关于与吉拉哈开战的事,有很多议员尚未决定态度。
  而统整这些人的两位议员,在这场混乱中丧命。
  虽然没有人目击,但已经口径一致地说这是亡国派的犯行。只有当事人西兹亚等人和杰拉得知道他们其实是死于「前来救援的人」之手这个事实。就连救出杰拉得的来访者依莉丝等人,应该也没有察觉此事。
  早上,杰拉得一边在宅邸的庭院里散步,一边沉浸在满足感里。
  经过昨夜的那场骚动,杰拉得选择回到自宅而不是官邸。因为接下来几天会为事后处理而忙碌,因此他想在那之前先让爱女安心。
  昨夜,久违的悠蒂耶似乎很有精神。
  在占领议会事件解决后,她才从佣人口中得知此事,换言之她并没有机会为父亲担忧,但即使如此,悠蒂耶还是很担心就在身旁的杰拉得安危。
  她似乎认为——只要他还是政治家,就有可能再度卷入这种事态。
  杰拉得为了让她安心,稍稍说了些有关于现在留在别馆里那些让人安心之人的事,没想到她对他们已经有某种程度的了解。
  尤其,她似乎相信隐形的来访者卡多尔是圣灵,杰拉得也对此感到困惑不已。
  他虽然也可以加以否定,但若悠蒂耶问「那他是什么」就有点麻烦了,关于这点连杰拉得也不太了解。
  当杰拉得告诉悠蒂耶,卡多尔在解决这次事件上颇有功劳,悠蒂耶就把手指交叉成祈祷的样子,对不在身边的圣灵诉说着感激的书语。
  杰拉得温柔地看着幼女这个模样,但他此时也正思考着血腥的谋略。
  他所杀的两位议员对开战一事属于中立派,但他们最近开始倾向非战派。
  他们虽然没有正式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但对主战派的杰拉得客气地提案「是否应开启与吉拉哈交涉的窗口」,这也是事实。
  与此同时,他们甚至说出不该说出口的话:
  「元首,您是否听说过尸药这种东西?」
  他们似乎耳闻情报——杰拉得手下的秘密警察,对被捕的亡国派的人进行人体实验。
  杰拉得发现已故的卡兹国防长与尼鲁贝多警察总长都站在取缔亡国派的立场,因此其情报来源是被逮捕的人。他们当然没有任何证据,只把这种情报当作暧昧不明的谣言。
  只是,两位议员似乎察觉到什么。
  杰拉得当时虽然装傻,但他们眼里的疑问并没有消失。不久后,梅比斯就传来消息,说他们正要独自展开调查。
  因此杰拉得——并未阻止与此接近时期所发觉的亡国派失控之举,并且将其利用在这次事件亡。
  杰拉得深知,只要操作得好,就可以把敌人当作我方来利用。
  他在庭院里漫步,同时思考这个国家的未来。
  ——当「元首」地位落到像自己这样的人手里时,他也并非没有想这个国家有点不对劲。
  错综复杂到无法以敌我、善恶的单纯二元论来概括的现状,造就了现在的拉多罗亚。
  某位有识之士说,拉多罗亚正在失控。
  而掌舵的杰拉得自己也认同这个想法。
  但那恐怕是出于历史的必然。
  杰拉得不认为失控是不好的现象,他甚至认为,那是变革,是为了产生新秩序的破坏。
  在这个世界——尤其是神殿的夏吉尔人正在压抑这场变革。
  由此而生的就是停滞,是无法改变的重复历史。
  同胞相争、失败后灭亡,再产生新国家、然后又失败后灭亡——经过好几千年的漫长岁月,只是一直在重复这样的过程。
  杰拉得认为人应该要更进化。
  他痛恨阻止人类进化、夺走这可能性的夏吉尔人。
  夏吉尔人的主张是——如果人类进化,很有可能产生更大的破坏,总有一天会毁灭世界。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只有判断人类的存在仅止「这个程度」。
  同时,杰拉得也这么想——
  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获得新知识、建构新秩序,展翅飞向新的「世界」,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罪恶——
  所以这根本是必然的。
  杰拉得想要藉由「死亡神灵」的力量,让被夏吉尔人所阻止的时钟指针再度前进。
  就这样持续进化下去,在几百年后、或是几千年后,人类说不定就可以到达星球领域。
  那时一定可以创造出比现在更「完整」的政治结构吧!
  在遥远的将来,如果这个星球的寿命已尽,人类就只好随之灭亡。但是,如果文明的指针继续向前走,说不定人们就可以抛弃这个星球,脱离到新的天地去。
  只是,就算被后世誉为最糟的元首——杰拉得还是无法忍受停止于维持现状。
  开战可说是为了打破夏吉尔人诅咒的第一步。
  自己所踏出的这第一步,经过战争这场混乱后,将由后世的某人所继承。
  杰拉得深信这一点。
  因此他把人类的可能性,摆在比身为拉多罗亚元首的责任义务还要优先的位置。
  他在胸中深藏这个世代无法完成的热切心意,缓慢地深深呼吸。
  (那么——去看看悠蒂耶吧!)
  他那眼盲的爱女应该不会见到接下来即将面临的战争时代。
  拉多罗亚并非一代就会崩溃的弱小国家,而且有了死亡神灵和尸药,不可能会输给失去辉石的神殿势力。
  有了杰拉得的遗产,悠蒂耶应该可以毫无问题地渡过此生。
  接下来挡在杰拉得面前的,就只有议会的少数服从多数表决而已。
  他当然稳操胜算。


  

  五十四.年迈学者不为人知的一面

  菲立欧·阿尔谢夫与乌路可·迪古雷越过了拉多罗亚国境——
  梅比斯接到这个消息那天,是个相当寒冷还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
  在火光微弱的暖炉前,他不禁苦笑着说:
  「——我曾想过那位王弟和丽莎琳娜可能会来……但没想到乌路可司祭也会随同前来,而且是『正面迎击』啊!」
  这个消息来自梅比斯在关隘的部下。
  在议员达古雷·巴托鲁的邀请下,吉拉哈使者前来造访,这件事对梅比斯等人而言实在太过突然了。
  他们派驻在神殿的间谍并未特别回报什么消息。这可能是因为吉拉哈的「无名氏」也并非泛泛之辈。而不论是间谍传递讯息时遭受到阻碍,或是神殿高层原本就没有泄露情报,总之,没能注意到此事实在是个重大失误。
  同时,梅比斯等人也对吉拉哈竟会通过派遣使者一案大感惊讶。
  也许神殿方面认为就算置之不理,拉多罗亚也会挑起战端,那就对此抱持一丝希望吧,毕竟决定派遣使者这件事本身并没有错。
  只不过——
  自从前几天发生占领议会的事件以来,在非战派和主战派之间摇摆不定的议员,大多已逐渐倾向主战派。
  可能是出于一种心理影响,这事件容易让人产生若「国内并不安定」,「国外也不会安定」的错觉。
  「神殿势力会趁此混乱入侵」这类煞有介事的谣言甚嚣尘上,许多国民也开始人心惶惶。
  而政治家们乃是反映人民意志,因此当然也会在议会提出此事。
  有鉴于现状,议员们应该很难被使者们说服。
  「西兹亚,你怎么看?我国的议员会受到乌路可司祭他们影响吗?」
  梅比斯坐在暖炉前的长椅上问道。
  这位女暗杀者正在与身为其部下的少女对奕。
  「我不懂这么困难的问题,但如果您要我去暗杀谁,我会全力以赴。」
  「那倒也不坏。不过老实说,我们现在也无暇顾及此事。」
  梅比斯笑嘻嘻地将视线转向隔壁房间。
  那房间里现在有两个人,一位是考古学者李布鲁曼,而另一位——是个可靠的消息来源。
  两个人正翻阅几本难解的书籍,拚了命地进行「解读」。
  对梅比斯而言,比起这拉多罗亚的未来,他更在意这两个人的研究成果。
  与西兹亚对奕的少女艾美,这时突然喃喃说道:
  「——请问,那个叫巴罗萨的人也来了吗?」
  巴罗萨就是那位在阿尔谢夫将艾美逼得走投无路的老剑士。艾美刻意询问,可见她有多害怕这个人。
  「我也不知道。他年纪都那么大了,而且我们几乎把他手下的间谍全杀光——他现在应该正在忙着培育新人吧?别说这个了,艾美,你是不是换了香水?」
  艾美本来正在移动棋子,听了便停手,低下头说:
  「啊……是的,因为西兹亚大人您说过喜欢柑橘类的香味……」
  「迎合我的喜好吗?这样不行喔!连香水都不依自己喜好决定,怎么能成为好女人呢?」
  西兹亚虽然如此笑艾美,但也开心地直笑。
  梅比斯斜眼看着这宛如姐妹的两个人,然后按住自己脸上的面具:
  「不说那位老将军了,这次来的人不只是使者,那批无名氏应该也开始活动了。使者的事先不讨论,吉拉哈一定会派一支部队来对付『死亡神灵』,当然也会把夏吉尔人带来。」
  西兹亚耸了耸肩:
  「我们必须事先加以防范,不过,我想他们得费很大的功夫才找得到这个研究所。」
  「那倒未必,对方有个名叫西亚的小女孩,她擅长审问。没错吧——凡尼斯?」
  隔壁房间的门恰巧开了,一位俊美的银发青年突然现身。他似乎在书堆里奋战得精疲力尽,用手按住了眉间。
  「……梅比斯,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西亚。你曾说过,她的能力是『只要对方在她眼前,就可以问出想问的事』——没错吧?」
  这位俊美的银发青年老实地点了点头:
  「那个啊……是啊!只要对上她的视线,就无力招架了。你无法以意志抵抗,会在不知不觉中说出重要的情报。」
  听了凡尼斯的话,西兹亚吹了声口哨:
  「这么说来,是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如果我们有相关人士被捕,就会泄露情报了——依莉丝大人似乎就是最好的目标。」
  西兹亚讽刺地说,凡尼斯便瞪了她一眼:
  「小姐她很清楚西亚的能力,只要不要跟西亚视线相交就好了。这跟小姐没有关系吧?」
  「是吗?最近依莉丝大人不知拜谁所赐,完全提不起劲的样子,这让我有点不安。」
  西兹亚笑了,眼神相当冷漠。凡尼斯也皱起眉头,并没有否认她的话。
  在梅比斯眼中,最近依莉丝的个性变得非常温和;虽然表面上还是装出严肃的态度,但眼光总是不离开身边的那位少年,就像个正值妙龄的少女。
  显而易见的,那位少年将依莉丝个性中尖锐的棱角磨平了。
  这也就表示,对梅比斯等人而言,依莉丝的存在价值减少了,太过天真的人在我方阵营是派不上用场的。
  (不过,这个人——倒是很有利用价值哪!)
  梅比斯站起身来,请变成他得力助手的凡尼斯喝杯红茶:
  「来,你也休息一下吧!李布鲁曼博士呢?」
  「他正在专心研读书籍,我想他是——一种妖怪吧!以这个世界的人来说,他拥有的才华非常惊人。」
  凡尼斯在距离西兹亚和艾美稍远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埃尔西翁·埃鲁所留下来的许多书籍中,到处可见军方所使用的暗号,以及在我们世界的其他国家所使用的语言等,相当复杂,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完全解读,但倒是可以整理出部分片段。」
  在这个将死亡神灵置于地底的研究设施里,梅比斯正委托凡尼斯仔细调查记述「神灵」的相关文献。
  关于死亡神灵的研究,来自古代的来访者留下了一些知识。
  而在拉多罗亚留下庞大成就的那个埃尔西翁·埃鲁,当初也曾为了要回原本的世界,而对神灵展开调查。
  埃尔西翁将其调查结果撰写成的书籍,大致都搜集在此。其中一部分包含了这个世界并末使用的文字,本来认为不可能解读。
  但是凭着来访者凡尼斯的知识,那些谜团似乎得以逐渐解开。
  在来访者之中,只有凡尼斯认真地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
  以这个意义来说,他的目的跟梅比斯相同。
  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想把死亡神灵运用在战争上,或是用来促进拉多罗亚发展。
  但是对梅比斯而言,这种事根本微不足道。
  前往来访者们的世界——这才是已获得手环特殊能力的他所渴望的。
  那个世界的文明发展,远非这个世界可以望其项背。而来访者们的手环与这个世界的手环,两者技术也相去甚远。
  他要亲自到那个世界去,然后——
  他想要摸索自己能「活下去的方法」。
  额头上的伤隐隐作痛。
  梅比斯透过面具在内侧的伤口上贴有辉石。以他的情况而言,没有了辉石,非但无法使用手环,甚至连维持生命都有问题。
  其实梅比斯也可以用头巾或帽子将辉石贴在额头上,但他刻意选了「面具」。
  那也表示他的决心,藏在面具里的心意是——在前往来访者的世界之前,他要隐藏起自己的内心,只为这个目的而生存下去。
  而他之所以抱有这不让自己安逸度日的强烈决心,其实有某种原因。
  他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也有其他人跟他一样接受了父亲的「实验」。
  切开额头、将辉石成分直接送到脑部——尽管这手术相当粗暴,但也有好几个案例暂时得以存活下来。
  然而其中仅有梅比斯一人存活至今。
  其他人恐怕都——因为这个手术而陆续死亡,即使有人暂时恢复日常生活,后来症状又更加恶化。
  有人发了疯,有人变成废人,还有人突然呼吸停止——
  这些案例发生变化的原因或时间因个人差异而有所不同,但共通点就是「寿命很短」。
  因此,就算梅比斯某一天突然断气,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在末日来临前——梅比斯想要到来访者们的世界去,找出让自己存活下去的方法。
  而他之所以协助杰拉得,无非也是因为在神灵研究方面有许多方便之处。
  拉多罗亚和吉拉哈之间会不会爆发战争,对梅比斯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他额头上的伤口又痛了。
  那像是有虫在头部内侧蠕动的不舒服感,让梅比斯闭上了双眼。
  「——比斯……梅比斯,你在听吗?」
  凡尼斯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刚刚在想事情。你说什么?」
  凡尼斯一脸严肃:
  「是关于李布鲁曼那个老人的事。他是什么人?关于解读暗号,他光靠自己的能力就可以完成我们世界半数的军事暗号表。只凭埃尔西翁的书籍为线索就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肯定需要许多劳力、想像力和尝试错误……」
  梅比斯露出了苦笑。他虽然觉得这问题毫无意义,但还是慎重地回答:
  「你刚才不也说过他是『一种妖怪』了吗?他才华洋溢,在拉多罗亚是数一数二的学者,虽然专攻考古,但对政治和经济领域也有所涉猎。他也教出许多优秀的学生,人脉之广不容小觑。他与埃尔西翁的子孙埃鲁家也过从甚密。不过,简单地说,他——」
  西兹亚笑嘻嘻地说:
  「他是『被死亡神灵迷住了』——就是这么回事。那位教授是知识欲的奴隶,非常喜欢调查、了解事物,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解开了我们所准备的谜团——是这样没错吧?」
  西兹亚望向隔壁房间的门。
  李布鲁曼恰巧打开了那扇门,一脸疲倦地出现:
  「我只不过是个书呆子呢——说不定只是个笨学者。」
  他带着些许自嘲意味说道,并叹了口气。
  他一定是对自己的学生抱持着罪恶感。
  李布鲁曼的学生——也就是与杰拉得对立的达古雷议员等人,一定不知道他与杰拉得有所往来。事实上,李布鲁曼与杰拉得唯一的连接点就是「死亡神灵」,而「死亡神灵」的存在也未公诸于世。
  李布鲁曼不能把这些事告诉他的学生,但也无法抛弃自己对研究的欲望——左右为难下,最后选择背叛学生的他,在梅比斯眼中是个微不足道的老人。
  但李布鲁曼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是一位杰出的学者。
  而他经过一番长考之后,结果选择了「死亡神灵」,而不是与学生之间的感情。
  梅比斯对李布鲁曼的评价,就是他选择忠于自己的欲望。
  李布鲁曼稍稍低着头,喃喃地说道:
  「埃尔西翁·埃鲁的头脑实在是无与伦比,他留下了那么多成就,在神灵方面的研究成果也远远高于我们——我从他所留下来的几份文献之中得到的情报,今后应该可以运用在我们的研究上。」
  他所说的话充满了希望,表情却无精打采。
  梅比斯从中窥见了他懦弱的一面:
  「……你现在才对处理神灵的事感到害怕吗?」
  李布鲁曼的肩膀颤抖着: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感到害怕了,从我第一眼见到那不可思议的存在时起,我就害怕得不得了。正因为如此害怕,我才想要更深入、更仔细地、接触它更可怕的部分——我现在还是害怕得发抖。」
  李布鲁曼那张温和得杀不了一只虫子的脸,笑得十分僵硬。
  他决不会在学生面前展露这样的本性——身为堕落学者的本性。梅比斯看了他这副表情,则是报以微笑。
  梅比斯觉得李布鲁曼跟他自己很相似。
  不,这个世界所有的人应该都跟梅比斯很相似。
  是否表现出自己的欲望——是否为了这欲望而抛弃应该抛弃的东西。
  只因这些细微的差异阻碍了彼此相互了解,因此自己、李布鲁曼和其他许多人,都是微不足道的人。
  这样微不足道的自己,追求短暂的生命,依赖神灵——又为了这出再滑稽也不过、拙劣的讽刺剧,把拉多罗亚这个大国卷了进去。
  梅比斯以指尖按住面具,低低地笑了起来。
  艾美和凡尼斯望向梅比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西兹亚和李布鲁曼则没有什么反应。

  

  西兹亚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静静地移动西洋棋,李布鲁曼则是从茶壶倒了杯红茶。
  梅比斯还在笑。
  怪异而愉悦地笑。
  为了要抵抗他头中那种虫在蠕动的感觉——

  *

  达古雷·巴托鲁「邀请吉拉哈的使者来访」——
  由国境传来的这个消息,在拉多罗亚政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达古雷做出此举并未受到他所属的金线党认可,可说是完全独断独行。虽然拿他大胆的举止与亡国派相比稍嫌失当,但就算被人形容成失控,那也无可奈何。
  然而,政界最感惊讶的,是这位使者乃是「吉拉哈神姬之妹」这件事。
  「达古雷办到了啊——!」
  就连一向冷静的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也罕见地激动不已。
  他坦率地想——完全让达古雷抢先一步了啊!虽然在目前这个时间点,该策略会达到什么效果还很难说,但事实是他未能预料到达古雷会做出该举动,这还是伤了他的自尊心。
  邀请他国使者来访是公认的议员特权,这件事本身并不违法。当然,如果让其影响外交方针,就需要经由议会或党决议通过,若泄露机密情报,将会被追究渎职罪。
  只是,达古雷的目的并不是机密,而是要「让使者说出吉拉哈的实际情况」。
  而这位发言的使者若是在政治上举足轻重的神姬之妹,她所能给予拉多罗亚议员的影响绝不可小觎。
  达古雷究竟用了什么诡计,才请到这么重要的人物呢——杰拉得一边满腹疑惑,一边又不得不研拟对策。
  他大可以对议员们说:「希望你们不要见她。」
  然而,拉多罗亚具有文化优势,这种拒绝对话的姿态并不符合其国风,再说,这也会给人杰拉得渴望独裁的印象。
  这样做最后只会招致恶果。
  派梅比斯等人去暗杀使者也不失为另一个可行之计。
  这么做也可能会让吉拉哈大发雷霆,逐步掀起战乱。
  但这个危险性,吉拉哈方面应该早已有所认知。
  即使神姬之妹丧命,吉拉哈仍可将其当作团结一致的象征,如此一来势必掀起战争,而这正如杰拉得所愿。
  然而相反地,吉拉哈若将乌路可之死当作拉多罗亚理亏,并予以宽恕时——拉多罗亚的议员们将会对这假想敌国吉拉哈有很深的愧疚感。
  杰拉得只能推测吉拉哈是出于什么想法才特地派遣使者来访,但他自己知道,他们绝非愚蠢的蛮族。虽然他故意在拉多罗亚国内制造这种「假象」,但吉拉哈实际上是个相当优秀的国家。
  而主导其政治的神官,也绝不容小觑。
  杰拉得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咬紧了牙关。
  就算他想嫁祸给亡国派,但若对方是和平使者,亡国派便没有将其杀害的理由。
  如果伪装成意外,达古雷等人也会追究到底。
  而如果杰拉得连达古雷也一并解决,那议员们将会怀疑立场与其对立的杰拉得,并确信是他下的手。
  (民主主义就是在这种时候最棘手啊——)
  杰拉得虽因民主主义而掌握政权,如今却不得不顾虑握有投票权力的其他议员。
  他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把秘书叫进来:
  「——那批使者预计何时会抵达?」
  「他们目前在帖尔答镇上,正朝这里前进,恐怕大约一星期就会抵达首都了。」
  秘书像是察觉了杰拉得的焦虑不安,变得浑身僵硬。
  而杰拉得也从秘书的态度发现自己已表现出怒气的样子,便大大地深呼吸了一口:
  「……我或许也会跟他们见面。为了谨慎起见,请先把我的行程空出来。不论到时见不见面,神姬之妹该算是我们的国宾,迎接时可不能有失礼数。」
  他这么说时,已恢复了一贯的语气。
  杰拉得换了个方式思考。
  既然对方已经来到,那也无可奈何。何不好好加以利用,反过来整合主战派呢?
  在使者抵达前的一个星期,他可以好好演练对策——这么一来,杰拉得先杀了可能会从中立立场转至非战派的有力议员,效果还比他所想像的大。
  『好运又站在我这边了吗……?』
  虽然他并不喜欢运气这种暧昧的话,但也不认为使者可以这么轻易地改变议员们的心意。
  虽说这是他始料未及的障碍,但绝非太大的障碍。
  杰拉得深深地坐进了椅子里,闭上了双眼。
  ——不需要焦急。
  拉多罗亚的国政并没有单纯到会让区区一位使者左右的地步。
  杰拉得仍以磨刀霍霍的心情,诅咒这些正在旅途上的使者。

  *

  西瓦娜等人再次回到了拉多罗亚首都拉波拉多利。
  在越过国境之前,他们先从菲立欧那里把丽莎琳娜、西亚和穆司卡带来,一行人先一步搭乘玄鸟进入首都。
  因为无名氏人手不够,因此原本负责保护修奈克的安洁莉卡也把后续的事托付给菲利欧,一起前往首都。
  他们的目的当然是开始调查「死亡神灵」。
  来自吉拉哈的无名氏等人与操纵玄鸟的北方民族决定联手,与菲立欧、乌路可等人采取完全独立的行动。
  他们也租了小房间做为藏身处。
  若只有北方民族,就连潜伏所必须的资金都很难筹措,但无名氏从吉拉哈取得活动资金,补足了这个缺口。
  西瓦娜等人则是提供玄鸟的机动力,以做为回报。
  有约三十位北方民族进入拉多罗亚,而包含西瓦娜的风牙在内,共准备了五只玄鸟。
  还有其他玄鸟在国境附近待命。搭马车需要花上一个月以上的路程,只要换乘玄鸟,就有可能在几天之内取得联系。
  但是巨大的玄鸟在城镇里相当醒目,因此它们藏身在远离城镇、人烟稀少的森林等处。
  西瓦娜虽然与这些伙伴分离,但她现在有了新的伙伴:
  「赫密特,那些无名氏还没有传来消息吗?他们明明说下午会有消息的……」
  西瓦娜一边悠闲地浸泡在浴缸里,一边对隔壁房间的那位青年如此说。
  拉波拉多利这片土地拥有丰富的水资源,每隔几天煮沸一缸水用来泡澡的这种奢侈享受,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事。
  阿尔谢夫也有公共澡堂。但不单单是有钱人家才能泡澡,就连租金便宜的房间都有小浴室,这是只有拉多罗亚才见得到的景况。
  虽然要花功夫将汲来的水煮沸、再倒进浴缸,但西瓦娜觉得这倒不是个坏习惯。
  为了西瓦娜刻意准备这次泡澡的,也是赫密特。
  而他并没有回答西瓦娜的话,这让她感到很奇怪。
  「……赫密特,你听见了吗?」
  西瓦娜再度用更大一点的音量说道。隔壁也是由北方民族伙伴承租的房间,即使被听见也没关系。
  那位青年还是没有回答。
  西瓦娜觉得奇怪,离开了浴缸,轻轻擦拭裸体,再用毛巾裹在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没有人在房里。
  赫密特刚刚应该还在才对。
  「……什么嘛!他出去了啊……?也不跟我说一声。」
  西瓦娜用另一条毛巾擦头发,小声地叹了口气。
  她才刚跟赫密特约好,这里是敌国,所以要尽量避免落单。
  就在西瓦娜正在忿慨赫密特这么快就破坏约定时,门恰巧打开,他回到房间来了。
  西瓦娜微笑着走到他面前:
  「咦?赫密特,你不是出去了吗?」
  「不,我只是去隔壁借了一下报纸……哇、哇!」
  赫密特突然慌张地后退,把西瓦娜吓了一大跳。
  「怎么啦!?」
  西瓦娜紧张起来,还以为有敌人潜入房间,立刻摆好架势。
  但是,赫密特却以手掩住眼睛,又走到房间外头:
  「失、失礼了!我没想到你会是这副模样……」
  西瓦娜再度确认自己的模样,这才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吃惊。
  以她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事:
  「……啊!没关系啊!被你看见了也不会少块肉。你不用这么老实又害羞,把报纸给我看。」
  西瓦娜以惊讶的口气说着,并爽快地打开了门。
  赫密特一边转开视线,一边乖乖地进了房间。
  西瓦娜苦笑了起来,心想这男人还真是守规炬,反而让自己有点想捉弄他。
  「真是的,我就这么难看,让你非得把头转开吗?」
  「不、不,不是这样的……西瓦娜,你是明知故问吧?」
  赫密特红着脸转过身,口气听起来有点生气。
  西瓦娜边笑边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就好好把衣服穿上。不过你也真是一本正经哪!我不是讨厌你这一点,但你这样不会绷得太紧了吗?」
  「你、你觉得无所谓吗?呃——就是……喜欢在别人面前裸露肌肤……」
  西瓦娜听了他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呀?你又不算外人,再说你也不是那种轻浮的男人,会对不喜欢的女人乱来吧?如果换作其他人,我可是会很小心的。不过,我相信你。」
  西瓦娜一路跟赫密特一起旅行至今,对他这个人很有把握。而她的老师戈达,也正因为把他的个性看透彻了,才会让他负责保护西瓦娜。
  赫密特背对着西瓦娜,叹了口气,她则是大大方方地在他背后开始擦干身体。
  赫密特是绝对不会偷看的。
  「你要是每次都为了这点小事害羞,我们可是无法一起生活的喔?」
  「不是这个问题。你至少也在浴室穿好衣服——我再怎么说也是男人。就算你这么相信我,呃……这样让我很困扰。」
  听到他那打从心底感到不知所措的口气,西瓦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真对不起喔!因为我一个人生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已经完全不在意这种事了。好了,我换好衣服了。你可以正眼看我了吧?」
  赫密特不得已地回头,但还是没有正眼看她。
  西瓦娜一边以毛巾擦拭洗好的头发,一边也反省自己「玩笑是不是开过头了」。
  她坐在太过正经的赫密特身边,微笑着道谢——而不是道歉:
  「赫密特,谢谢你。洗完澡真的很清爽呢!你要不要也去洗个澡?虽然让你在我后面洗很不好意思,不过水还有点温。」
  「……不用了,我只要有水就够了。」
  赫密特重新打起精神,并将报纸摊开在桌子上。
  报纸版面并不大,接近一本轻巧书籍的大小,密密麻麻印刷着细小的文字。
  其中一部分是使用版画的绘画,还有商业广告。
  刚进入拉多罗亚时,西瓦娜见了这种报纸,还对它设计精美感到惊讶。
  她甚至觉得这也是出自埃尔西翁·埃鲁的发明,但又似乎并非如此。赫密特也并不了解详细的发源经过,但据说拉多罗亚早在埃尔西翁出现以前就已经有印制报纸的文化,而印刷术也配合这历史渊源逐渐进步。
  西瓦娜迅速地浏览了一下赫密特所借来的报纸:
  「没什么重要的消息呢……这么说来,隔壁的老翁有没有提到什么关于『依莉丝』那些人的事?」
  在亡国派占领议会厅事件当天,隔壁那位借他们报纸的老翁假扮为露天摊贩,趁机观察议会厅的情况。
  而正在享受逛街时光的依莉丝和安朱恰巧经过。
  老翁虽然没见过依莉丝,但她跟丽莎琳娜长得一模一样,而安朱称呼她时所叫的名字也符合他所掌握的情报。
  「嗯,他正巧遇上他们,他们正融洽地一起散步呢!」
  西瓦娜淡淡地笑了:
  「她明明是要追捕丽莎琳娜,还有心情逛街,真是悠哉呢——他们应该已经得知菲立欧等人越过国境的事了吧?虽然报纸似乎没有报导此事。」
  听了她的话,赫密特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们应该已经掌握情报。政府似乎对报社下令不可报导,我想其中应该也有报社坚持要刊登这条新闻。但在这个时间点,报社就连这使者是何许人也、甚至是不是真的已经来到我国都无从判断。如果误报,那可是奇耻大辱——消息灵通的人应该已经开始采访了,但恐怕还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写成报导。」
  西瓦娜以眼睛追逐文字,同时思考:
  「因为目前就连使者会不会受到善意对待、或得到消极对应都不知道……这方面能不能想办法斟酌报导呢?例如你去拜托报社的朋友……」
  她这么一问,赫密特就眨了眨眼:
  「……对了,我怎么忘了呢——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死亡神灵』上。现在我在报社没有朋友,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人脉很广,那就是我的恩师李布鲁曼教授。」
  西瓦娜也曾听过这个名字:
  「嗯,他就是拥有丽莎琳娜肖像画的那位……」
  「是的。当初我之所以前往阿尔谢夫,也是为了将老师托我的信交给叔叔。李布鲁曼教授应该认识一些报社的人,他跟邀请使者的达古雷议员或我哥哥不同,被视为立场中立的人物,因此说不定能影响那些难以决定态度的议员。」
  西瓦娜眯起了眼,虽然她对正好有可信赖的人才感到欣喜,但也觉得太轻易依赖对方很危险,尤其秘密警察又正在追捕赫密特。
  「他是放你走的人——有没有可能也遭秘密警察盯上呢?」
  「你是说因为他放我走吗……?这倒是有可能——不过秘密警察应该没有这么闲。再说,他们早晚会发现我回到拉多罗亚这件事,我在阿尔谢夫也跟梅比斯打过照面了。」
  西瓦娜思索了一会儿,便下定了决心。
  虽然不甘心,她也不得不承认西兹亚等人确实是实力坚强。既然行踪迟早会被发现,倒不如趁现在容易行动时先去做该做的事。
  「好。我们就去见他吧!你可以现在就带我去吗?」
  「那当然。虽然他的正职是考古学者,但现在已经辞去大学教职,隐居在郊外……」
  赫密特话说到一半,听见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便闭口不语。
  西瓦娜也竖耳倾听,但发觉这脚步声毫无掩饰之意,并猜想到来的人是谁后,便立刻解除了戒心。
  那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房门前停了下来。
  「啊!失礼了。西瓦娜在吗?」
  门一打开,出现的是丽莎琳娜与「无名氏」之一的安洁莉卡。
  丽莎琳娜的表情略显紧张,但并非不开心。
  安洁莉卡则是一如往常的冷漠,打扮得像是街上常见的女孩模样。她曾在旅途中装扮成女舞者,但即使她装扮朴素、面无表情,仍突显出她的美貌。
  丽莎琳娜轮流看了看西瓦娜与赫密特,便以楚楚可怜的口气说:
  「刚才有无名氏的人来连络,说某个人可能知道『死亡神灵』的所在处,为了让西亚有机会碰巧见那个人一面,想趁今夜找大家谈一谈……」
  西瓦娜笑着将他们推到走廊上:
  「丽莎琳娜,安洁莉卡,你们来得正好,我正好想到一个可以帮助菲立欧和修奈克他们的方法。我们要去拜访收藏你父亲画的那幅画的人,你们也一起来。赫密特!」
  这位腰间佩带着刀的青年点了点头,宛如骑士般跟在西瓦娜身后。
  丽莎琳娜和安洁莉卡显得很困惑。
  「咦?请问,等一下……咦?」
  「西瓦娜大人,这是怎么回事?请先说明一下……」
  「路上再说啦!如果晚上要跟你们说的那个人商谈,就得趁白天先完成我的事才行。赫密特,拜托你带路了。」
  西瓦娜正想强行带走他们,丽莎琳娜就在走廊站住不动:
  「西瓦娜,我说请你等一下呀!教授和西亚还在等我们,我们得先回去一趟……请听我说。无名氏想到的第一个可能人物是李布鲁曼·汉兹,他是一位知名的考古学者——」
  「……李布鲁曼?」
  听见她口中说出这个名字,西瓦娜不禁和赫密特面面相觑。
  然后剑士赫密特不解地歪着头,望向安洁莉卡:
  「老师他?老师他在考古学领域确实是权威,但他不可能知道死亡神灵的所在。如果他知道,应该会告诉我……」
  安洁莉卡直盯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想你跟达古雷议员都不愿相信此事——但依我们判断,他非常有可能是『敌方』的人。」
  安洁莉卡这番话,让西瓦娜皱起眉头,赫密特则是浑身僵硬。

  *

  李布鲁曼就算回到没有任何家人的自宅,也总是手不释卷,埋首于自己的工作。
  女佣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饭菜与饮料放在他身边。
  她是梅比斯的部下,也是秘密警察的一员。
  一年多以前,李布鲁曼藏匿了一位学生,结果还让他逃亡到国外去。
  他虽然打算彻底欺瞒梅比斯等人此事,但结果还是事迹败露,此后他自己也受到监视。
  这位女佣也是其中一个监视者。
  对杰拉得而言,李布鲁曼并非部下,顶多只是位协助者,也是重要的知识来源,因此这件事仅予以轻微警告便结束了。
  那个逃亡的学生并非政治上的重要人物,其后也没有再与李布鲁曼联络。
  以杰拉得看来,李布鲁曼人脉很广,也许可以透过他逐步获得达古雷等对立议员的情报。
  但杰拉得也知道,若他明白要求此事,只会让李布鲁曼感到不悦。
  另一方面,李布鲁曼也想尽可能不背叛学生们,但又想进行死亡神灵的研究。
  乍看之下,两者的关系保持着微妙平衡。
  但李布鲁曼注意到了——
  自己为了知识欲望,已经「背叛」了学生们。
  虽然了解此事,却更受神灵这个存在的吸引。
  明知无药可救,却又无法压抑自己的欲望。
  他想了解一切,想解开一切的谜团——就像小孩喜欢把复杂的构造分解开,李布鲁曼也无法逃开这种过程带给他的快乐。
  要称之为学者本能,无疑太过美化。虽然李布鲁曼不喜欢杰拉得这个男人,但为了自私的欲望,却还是助其一臂之力。
  (我掉进了炼狱啊——)
  虽然他并不相信神明,但还是有这种感想。
  他一手拿著书本,一手拿起女佣送来的三明治咬着,这时玄关的门钤响了。
  李布鲁曼一边听着女佣前去应对的脚步声,一边合起书本。他不知道来者为何,但又不能对访客视若无睹。
  他才刚站起身,女佣就在门另一边说:
  「老爷,有访客。是——赫密特·埃鲁大人……」
  ——李布鲁曼僵住了。
  女佣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这位在探究父亲死亡真相时太过接近死亡神灵——或着该说「尸药」秘密的学生,应该早在一年多前就出国了。
  他在秘密警察的追捕下,帮李布鲁曼送信到远在东方的阿尔谢夫,这几年应该都不会归国。
  李布鲁曼甚至想,说不定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见到这个青年了,但——这青年现在却来到他家玄关。
  此时,李布鲁曼心中所涌现的感情并非欢喜,而是畏惧。
  女佣身为秘密警察,当然会通知上司赫密特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才逃脱的啊……!」
  他强忍住了啧出声的冲动,故作冷静地回答:
  「请带他到待客室,我马上过去。」
  来访的人不只一个,赫密特似乎还带了其他人来。
  李布鲁曼迅速地收拾散乱在桌上的「死亡神灵」相关资料,以沉重的脚步走向会客室,那位令人怀念的青年就站在门口迎接他:
  「老师,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赫密特以僵硬的笑容对他问好,李布鲁曼则是以手势打断他的话:
  「赫密特,你就别客气了,平安无事最重要——但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呢?你不是应该到阿尔谢夫去了吗?」
  「……是的。我也将父亲与老师您的信都交给叔叔——威士托卿了。他过得很好,在阿尔谢夫被誉为剑圣的他,剑术也确实有着过人之处。」
  赫密特一边这么说,一边为李布鲁曼打开了会客室的门。
  然后,当李布鲁曼望向房间内部——他的心脏简直快停止跳动了。
  依莉丝·耶里妮斯——
  这个名字差点脱口而出,那是前不久西兹亚才刚为他介绍过的女孩。
  他之所以忍住没叫出来,是因为注意到眼前这位少女给人的感觉比依莉丝更为柔和,头发长度也不同。
  而同时,李布鲁曼也感到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深感困惑的他沉默不语。
  赫密特所带来的人不只有她。
  还有坐在她腿上的金发小女孩、高到必须仰视的秃头巨汉,还有另一位容貌成熟、留着一头银色短发的美丽女子。
  当然,对李布鲁曼来说,这些人都是陌生面孔。
  他们一起站起身来,对这位年迈学者表示敬意。
  赫密特一一简短介绍:
  「老师,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这位是炼金术师西瓦娜,那位是学者穆司卡、他的助手丽莎琳娜小姐,还有她妹妹西亚。突然来访真是抱歉,其实我们有事想找老师讨论……」
  李布鲁曼一边注意不要显露出动摇的神色,一边在沙发坐下。
  那位年幼的小女孩瞪大了眼,站在他正对面。
  李布鲁曼不解地歪着头。
  依据西兹亚等人所说,依莉丝是来访者,还有另一位跟她非常神似、名型丽莎琳娜的少女也是来访者。
  同行的巨汉和小女孩,也符合李布鲁曼所听过的来访者特征。
  因为李布鲁曼埋头于神灵研究,所以没有听说更详细的内容,但他不明白赫密特为何和他们在一起。梅比斯也没有特别对李布鲁曼说什么。
  (他们有事瞒我啊……果然还是不信任我——)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李布鲁曼无法完全背叛他的学生,他们很清楚地掌握了他的弱点。
  「……爷爷,您好。」
  坐在丽莎琳娜腿上那个年幼的小女孩,以可爱的声音怯生生地向他问好。
  李布鲁曼被她吸引,便温和地对她说:
  「啊,你好,你——」
  李布鲁曼的声音突然中断了,而那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愿。

  *

  赫密特眼神游移,听着恩师「自白」的话。
  「——李布鲁曼,你知道『死亡神灵』在哪里吗?」
  来访者穆司卡以粗犷的声音慎重地问道。
  「……我知道。」
  李布鲁曼以茫然的口气回答。
  西亚站在李布鲁曼正面,与他相互凝视。
  西亚的「辉之眼」,是一种能够轻易间出对手知识的特殊能力。
  只要跟她的眼眸对望数秒,接下来就只能老实地回答周围所问的问题。
  赫密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但西亚的这个能力在来访者中也相当特别。
  「神灵在哪里?」
  「——在尼尔威路西侧——第八开发局地下的钟乳石洞……」
  ——赫密特颓然垂下肩膀。
  西瓦娜察觉此事,便轻轻地抚摸他的背部。
  对想要相信恩师的赫密特而言,李布鲁曼知道「死亡神灵」所在地这件事,实在令人遗憾。
  即使得知神灵所在地应该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但赫密特真的高兴不起来。
  当赫密特知道无名氏怀疑李布鲁曼时,还曾反驳「那是不可能的事」。
  无名氏似乎也没有确切证据。
  但他们推测,身为拉多罗亚知名考古学者的李布鲁曼在辞去大学教职后,学术成就突然减少,那他可能是在「从事非正式研究」。
  他们跟踪了李布鲁曼一阵子,还是不知道其外出后的去向,而跟踪的无名氏又下落不明,因此今天才会采取这种行动。
  赫密特握紧了双拳,低下头去。
  「老师他……为什么会跟秘密警察那些人扯上关系……」
  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放弃透过李布鲁曼促使报社报导的念头。
  穆司卡不管浑身发抖的赫密特,在待客室继续询问李布鲁曼。
  他问了几个切中要点的问题,李布鲁曼只是茫然地、毫不犹豫地回答。
  主要操纵死亡神灵的,毕竟还是梅比斯·弗仑岱特。尸药也是死亡神灵在偶然下开始生产,并交给西兹亚等人。
  接下来,穆司卡确认设施指标和警备体制、进入路径。
  所谓第八开发局,似乎是国家主导「炼金术」的研究机关。这个设施并未对外公开,就连赫密特也不知道其存在。
  李布鲁曼和梅比斯等人并不从正面进入,而是随机使用从好几处场所延伸出的地下通道,以骗过那些无名氏的耳目。
  被囚禁的高司教也在那里。
  在穆司卡结束询问后,赫密特走到恩师身旁。
  穆司卡机灵地以眼神允许他发问。
  赫密特以沙哑的声音问道:
  「……老师,老师您为什么要帮助杰拉得那些人呢?」
  其实他并不想用这种手段来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李布鲁曼眼神迷濛,喃喃说道:
  「因为我想……继续研究死亡神灵。」
  这回答简洁到有点残酷。
  赫密特屏住气息,接着问道:
  「那么,老师您……是否曾向秘密警察密告学生和朋友的事?」
  赫密特抱着最坏的打算预测李布鲁曼的回答,并闭上了双眼。
  但是——
  「……没有。」
  李布鲁曼的答案是否定的,与赫密特的预测恰恰相反。赫密特大感惊讶,冲动地问道:
  「您从不曾对秘密警察泄露情报吗?例如说,被他们要求而……」
  「……没有。我无法出卖我的学生,可能对方也觉得若强硬提出要求,我恐怕会逃避吧!我是纯粹地想要研究神灵,而对方也只把我当作一位研究者——我所做的协助工作并未超出这个范围。」
  透过西亚的能力,李布鲁曼讷讷地说出这些话,他毫无说谎的余地。
  西瓦娜轻轻拍了拍赫密特的肩膀:
  「——赫密特,太好啦!看来你的恩师只是输给身为学者的好奇心,但并没有失去身为人的良心。」
  赫密特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的心境很复杂。
  恩师李布鲁曼跟死亡神灵有所牵连,此事完全出乎预料之外,让人感到很遗憾。
  但另一方面,李布鲁曼并未把灵魂出卖给秘密警察,这还是让赫密特感到很开心。
  赫密特无法再像以往那样跟老师来往,虽然他打算将此事告诉达古雷等人,但应该仍会在心底某处继续相信李布鲁曼。
  最后,穆司卡又问了一个问题:
  「——今天赫密特·埃鲁与来访者们来此处的事,你会跟梅比斯等或杰拉得等人说吗?」
  他这么一问,李布鲁曼就茫然地回答:
  「……我不打算刻意说出此事。」
  赫密特松了口气。
  就算李布鲁曼泄露此事,赫密特觉得那也是无可奈何。而且如果他说了,赫密特等人再拟定对策来因应就好。既然是对手是梅比斯那些人,赫密特等人也料到可能会或多或少地暴露行踪,因此事先加以防范。
  但李布鲁曼所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不打算刻意说出此事」——这个回答,让赫密特很开心。
  穆司卡抚摸着西亚的头,暗示她可以结束了。
  她一转开视线,李布鲁曼就突然回过神来:
  「咦……?啊……小妹妹,你要不要喝点什么甜的饮料,比喝红茶好呢?」
  有那么几秒,李布鲁曼虽然一脸困惑,但意识已经回到了说出种种事情「之前」的状态了。
  现在的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已说出重要秘密的事实,赫密特等人也必须以此为前提,继续与其交谈。
  西瓦娜装作不知情,巧妙地说:
  「李布鲁曼老师,请勿费心。我们只是想知道赫密特以前所持有的那幅『画』在哪里。我们是认为在老师这里,所以才来访……」
  「画?赫密特所拿的画……」
  李布鲁曼似乎是一下子想不起来,默默思索了一会儿。
  但他立刻又瞪大了眼,将视线转向丽莎琳娜:
  「……原来是这样啊!『丽莎琳娜的肖像』……你也叫『丽莎琳娜』吧?难道说……」
  李布鲁曼茫然地紧盯着她:
  「你——你就是埃尔西翁·埃鲁的——『女儿』吗?」
  李布鲁曼一脸认真地如此问。

  *

  在李布鲁曼宅邸中的某个房间——
  丽莎琳娜来到这个房间,在她眼前的,是那幅可能是父亲所绘的画。
  那位身穿可爱礼服、留着一头黑发——与自己相当神似的少女,却让她觉得那不是自己。
  这幅一百多年前所画的画已略为褪色,但还维持着很好的状态。
  站在一旁的西瓦娜等人,也默默地凝视那幅画。
  赫密特在藏身时所借住的房子,也是李布鲁曼的资产之一。赫密特离开后所留下来的行李并未交给埃鲁家,而是由李布鲁曼来保管。
  「很棒的一幅画,跟你很像。在我刚见到你时,就应该要注意到的。」
  李布鲁曼喃喃说道。
  就在刚才,当李布鲁曼还不清楚丽莎琳娜的来历前,就先问她「你是埃尔西翁的女儿吗?」
  埃尔西翁是一百多年前的人,一般人应该不会认为他的女儿活在现代。
  对于李布鲁曼轻而易举地看穿这点,丽莎琳娜也颇觉不可思议。他也跟西瓦娜、穆司卡一样,靠自己的力量看出「两个世界之间有着时间差距」这一点。
  他的研究兴趣不只是死亡神灵,更包括与来访者有关的各种领域。
  赫密特也查丽莎琳娜身后无限怀念地看着那幅画:
  「孩提时代的我在埃鲁家仓库发现这幅画后,就因为喜欢而要来暂时挂在自己的房间。当我因剑术的事跟父亲大吵一架,为了独居而离家时,就一起把它带了出来……能够像这样跟画中模特儿一起看这幅画,还真是不可思议的缘份呢!」
  丽莎琳娜一边听着赫密特的话,一边再次凝视画中的少女。
  画中的背景是海边,少女坐在窗边幸福地微笑。
  那笑脸绝不夸张,应该说是给人梦幻的印象,但又具有让观看者感到安心的魅力。
  (我……没办法笑得这么幸福吧!)
  丽莎琳娜突然这么想。
  所以,她对于这幅画的模特儿是「自己」这点,仍觉得很奇怪。
  义父一定是一边思念着丽莎琳娜,一边画下这幅画的。也许在他眼中,这就是丽莎琳娜的模样吧。
  丽莎琳娜想像着描绘此画的义父身影,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站在她身旁的李布鲁曼递出了一本书。
  那本书的封面和封底都紧紧锁住,让人无法轻易翻阅。
  泛黑的皮革表面已经变脆、变质,却仍一尘不染,可见受到相当慎重的保管。
  「这是……?」
  「这是埃尔西翁·埃鲁的日记。」
  丽莎琳娜瞠目结舌,而赫密特也大吃一惊,直盯着那本书看:
  「老师您为什么会有这本……」
  李布鲁曼温和地笑着:
  「这是我为了研究而向你父亲借来的。在我归还之前,他就过世了,我本来想交给拉杜卡,他却要我当作遗物保管——所以就一直这样放在这里。不过,我想这本日记很适合交给他的女儿丽莎琳娜小姐。」
  丽莎琳娜战战兢兢地接过李布鲁曼所递出的日记本。钥匙虽然用线挂在日记本上,但却是全新的。
  「刚开始这本日记上了锁,但钥匙却弄丢了……所以我请锁匠另外配了钥匙,你要不要打开它?」
  「等、等一下……!」
  丽莎琳娜情不自禁地制止李布鲁曼。
  ——不知为何,她有点害怕打开这本日记。
  那里面有着义父在这个世界的幸福生活。
  而那里并没有自己的存在。
  如果那本日记里写有义父完全遗忘她的过程——丽莎琳娜一想到这,就觉得需要勇气才能阅读它。
  「啊……我自己独处时再来读。」
  她这么一说,李布鲁曼就眯起了眼:
  「也对,你有时间再慢慢看吧!对了,赫密特,关于那幅画,是不是应该还给你……」
  赫密特慌张地摇头:
  「老师,真对不起。能再寄放在您这里一阵子吗?我也有很多事……呃,我现在过着到处漂泊的生活。」
  李布鲁曼不再多问,深深地颔首:
  「我懂了,那我就继续帮你保管。不过,赫密特,请你不要涉足太过危险的事。我之所以藏匿你、帮助你逃到国外,并不是为了让你太早送命。杰拉得和秘密警察那帮人的危险程度远超过你所想像,所以你一定要——」
  为赫密特担忧的李布鲁曼,语气里真情流露。
  他们才刚用西亚的力量确认过,李布鲁曼的话没有半点虚假。
  「请您不必担心。我会再暂时离开国内——今天真的只是想让丽莎琳娜大人看看那幅画而己。」
  在丽莎琳娜耳里听来,赫密特的话明显是谎言。
  接下来,丽莎琳娜一行人将为夺回「死亡神灵」而展开行动。
  赫密特应该会与西瓦娜一起行动,而是若是有什么万一,这也将是师生最后一次见面。
  但是,赫密特对此却只字末提,李布鲁曼似乎也稍稍察觉到了,不过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当一行人告辞前,李布鲁曼对赫密特小声地低语:
  「……最近我也被秘密警察盯上了,接下来他们说不定会跟踪你们。回去时千万小心。」
  这番话里,可以强烈的感受到他那虽然背叛了学生,却又无法背叛到底的苦恼。

  *

  留宿在元首杰拉得·梅森宅邸里的来访者们,过着安稳而自由的日子。
  这天的早上,卡多尔也看着睡眼惺忪的上司茫然伫立。
  最近这一阵子,上司依莉丝经常外出。
  她似乎是跟安朱一起去逛街,在卡多尔眼中这很明显地是在约会,但本人却坚称「我只是去视察」。她最近甚至擦起了淡淡的桃色口红。
  邦布金下了这样的评语:「依莉丝总算也懂得恋爱滋味了。」并无限感慨地笑了起来,但他绝对不会在依莉丝面前说出这种话。
  卡多尔也想像得出,要是邦布金说出口,闻言的依莉丝会有多激动。
  扮成街头艺人的邦布金非常有模有样,连着几天都进行奇怪的公演。前几天终于受到来自报社的采访,相关新闻更刊在娱乐版的一角。
  新闻标题是「真人大小的万圣节南瓜,于广场大受孩童欢迎」,新闻内容很短,但客人却因此而增加了。
  邦布金把赚来的零钱偷偷地交给了安朱。
  依莉丝的口红,恐怕也是透过安朱的手用那些零钱买来的。
  这三个人几乎都只顾着玩乐,只有凡尼斯自告奋勇要担任与梅比斯等人联络的工作,并与其一起行动。
  他昨晚并未回来。
  依莉丝也颇觉不对劲,但凡尼斯偶尔出现时,表情却比以前更充满活力。她虽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工作,但如果那工作能让他充满干劲,也是好事一件。
  不过,对毫无生存意义的卡多尔而言,这些事都与他无关。
  除了不久前发生的亡国派占领议会厅事件外,在来访者等人的周围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大的问题。
  在那次事件中,卡多尔也发挥了很大的功用。
  隐形的他事先潜入议会厅,详细地调查敌人的配置和人质囚禁的状况。
  根据他带回来的情报所制成的草图,正是突袭作战成功的关键。
  救援部队之所以能分别从好几个方向突击,并且几乎在同一时间救出许多人质,也是拜该情报所赐。
  从对手的角度来看,他们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元首虽然也对卡多尔致谢,但他只是遵照依莉丝的指示,并不是为了杰拉得而行动。
  总之,他们也因为这事件加深了与元首的友好关系,使得生活更加如鱼得水。
  最近连依莉丝也完全放松了心情。
  在早餐桌上,依莉丝一边在面包上抹奶油,一边对卡多尔说:
  「卡多尔,今天我没有什么命令,你就随意度过好了。」
  「随意度过」虽是很熟悉的命令,但听她这么说的卡多尔却没事可做。
  因为他并没有什么可以「随意」的事。
  邦布金将面包深深地塞入南瓜头的嘴部,并对卡多尔说:
  「嗯,卡多尔哟!那么汝来协助吾人之技艺可否?有汝在,吾人即可完成以念力令人体飘浮的奇异技术。吾人原本就不打算只表演杂技或说书,更欲开始永无止尽地挑战全新领域。」
  「……你有出色的事业,还真是件好事。」
  邦布金对依莉丝的讽刺也充耳末闻。
  安朱凝视卡多尔所坐的椅子,微微歪着头说:
  「对了,卡多尔。昨天跟依莉丝走在街上时,我看见悠蒂耶了喔!侍女帮她推轮椅。那孩子会外出,还真是难得哪!」
  卡多尔无法说话。
  所以他即使听见这种闲谈也无法回应,只能听听就算。
  「我跟依莉丝只是恰好经过,所以没有打招呼就离开了——听说,那孩子以为卡多尔是圣灵?」
  安朱边咬着面包轻轻笑着:
  「……我啊!小时候也相信有圣灵呢!虽然我看不见圣灵,但它就在身边——我的眼睛比一般人要好得多,所以不明白那孩子的辛苦,不过我很能理解那孩子相信卡多尔是『圣灵』这件事。我不是在勉强你,不过你有空时不妨多去看看那孩子。」
  听见安朱这番话,邦布金窃笑道:
  「安朱哟!此事无需汝挂怀。卡多尔连日皆出现在悠蒂耶眼前——基本上他并未现身,但从未忘记向那小女孩问好。」
  邦布金多嘴地说着,卡多尔则是不理他,飘然起身。
  邦布金发现他站起来,也跟着站起身来:
  「卡多尔哟!汝欲至悠蒂耶处?今朝吾人亦与汝同行。咦?不需言谢,此因吾人亦为圣灵之友。」
  邦布金故意如此说,便蹦蹦跳跳地跟在卡多尔身后。
  卡多尔之所以想到悠蒂耶身边,并不是因为安朱叫他去的缘故。
  但如果问他为什么要去,他自己也没有答案,不过硬要说的话,是因为他「就是想去」。
  就像是卡多尔心中的某种东西擅自驱使他的双脚朝向那个方向移动。
  领着南瓜头,卡多尔走向那熟悉的场所。
  他才走了一小段路,就响起狗的吠叫声。
  「米哈耶尔,安静……我不是一再跟你说不可以叫了吗?」
  坐在窗边的盲眼少女,以一贯温柔的方式斥责爱犬。
  狗儿受过训练,见到陌生人便会吠叫,即使受到悠蒂耶温柔喝斥便会暂时停下来,但明天、后天肯定仍会继续吠叫。
  邦布金一走向她所等待的窗边,就迅速地对她问好:
  「日安,悠蒂耶小姐。汝今日一如往常地可爱,然那狗儿向来无法记住吾人之脸孔,诚然可叹!」
  卡多尔也明白,以邦布金的情况而言,狗儿应该已经记住了他的模样,只是因为他的奇形怪状才吠叫,但卡多尔心底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
  「卡多尔大人也跟您在一起吧?其实我有件东西想交给卡多尔大人,可以请您过来吗?」
  悠蒂耶以开心的口气说道。
  卡多尔依言走到她身旁。
  小女孩以手摸索桌边,递出了一个美丽的小瓶子:
  「前几天在议会厅的事件中,父亲受您关照了——这是我的谢礼。」

  

  卡多尔接过瓶子。
  瓶子淡淡地散发出清爽的柑橘系香味。
  「喔?香气扑鼻,此乃香水乎?」
  邦布金窥看着卡多尔手上的瓶子。
  「我本来一直很伤脑筋,不知道该送您什么礼物才好。但因为卡多尔大人您是隐形的,装饰品并不适合您——啊!您不喜欢这个吗……?」
  憋蒂耶不安地问道,卡多尔则是轻轻地抚摸她的头。
  对无法出声回答的卡多尔而言,这已经是他竭尽所能的回礼了。
  邦布金从旁对悠蒂耶低声说道:
  「悠蒂耶哟!卡多尔极为欣喜,他很喜爱汝之赠礼。礼物当然自不待言——但他更为汝之真心而欢喜。」
  邦布金机灵地代替卡多尔回答。
  悠蒂耶开心地露出微笑。
  卡多尔将小瓶子收入光学迷彩制的小口袋。
  「啊!我也有小礼物要给邦布金大人——」
  悠蒂耶胆怯地递出了另一个小袋子。
  「嗅!吾人亦获礼?然吾人并未涉及议会厅事件——」
  「这是感谢您总是为我传达卡多尔大人的话,听说您喜欢南瓜,这是南瓜糖。」
  悠蒂耶交给邦布金的袋子里,装了好几个可爱的南瓜形糖果。
  邦布金摇晃着脑袋,向悠蒂耶行了一礼:
  「无与伦比!感谢汝之盛情,致赠如此厚礼!期盼汝亦有幸运降临。」
  邦布金说过祝福的话语后,便转过身去:
  「那么,吾人另有要事,先行失礼。卡多尔,汝可在此久留。悠蒂耶,卡多尔就托付汝——」
  悠蒂耶一边点头,一边以看不见的双眼目送邦布金离去。
  卡多尔一直凝视她那稚气的侧脸。
  在凝视她的脸时,他突然觉得有谁的脸和她的脸重叠了。
  但现在的卡多尔,却想不起那张脸是谁。
  恐怕对以前的他来说——对自愿参与巴克莱德上校人体实验前的他来说,是很重要的某人吧!
  他并不觉得怀念,甚至并不觉得空虚,他老早就已经抛弃了这种感情。
  卡多尔依旧沉默,轻轻抚摸着小女孩的头。
  悠蒂耶安心地微笑着,开始单方面地对卡多尔说话。
  她所说的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像是昨晚晚餐吃了什么、有人为她念了什么故事,或是她在想些什么——而卡多尔只是倾听她的话。
  悠蒂耶也并不期待他有所回应,她只是诉说着,并希望圣灵卡多尔倾听而已。
  这两个人在旁人眼中甚为奇妙,一个是肉眼不可见,另一个则是眼睛看不见,他们就这样交流直到有佣人前来为止。


  

  五十五.创造时代的意志与遗志

  菲立欧与乌路可一行人按照预定抵达了首都拉波拉托利。
  不论是菲立欧或乌路可,都对这初次造访的拉多罗亚光景感到新鲜又充满了惊奇。
  光是建筑物的外表,就跟吉拉哈和阿尔谢夫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
  拉多罗亚有许多砖瓦砌成的大型建筑物,但装潢却十分简朴,醒目的外观近似一个个简单的箱子。
  另外,神殿的梁柱、墙壁和门扉上大多有雕刻纹饰,但拉多罗亚则是省去这些装饰,装潢较为适切,这一点也很引入注目。
  菲立欧一行人光是看到这些建筑物给人的印象,就先感受到两国在文化上的差异。
  在进入首都拉波拉托利后,这种印象就更为显著了。
  往来行人的相貌和体格与神殿的人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但他们的服装都颇具个人风格。与神殿的人都身穿类似的衣服相反,拉多罗亚人则是各自摸索自己喜爱的装扮。
  这种气氛让街头显得相当热闹,路经的商店里,商品的种类也相当五花八门。
  菲立欧等人的马车经过时,街上行人纷纷惊讶地让出一条路。
  因为这支队伍是由全副武装的骑士所保护。这串马车队伍的长度、以及戒备森严的气氛,都让许多路人不禁停下了脚步。
  队伍进入城镇后,因为有达古雷所安排的官僚队伍在前引导,自然地散发出一种难以接近的气息。
  就连一手包办这趟旅程的能干商人洛西迪,背影看来也略显紧张。
  「这——我们能就这样直接进城吗?不需要经过许可之类吗?」
  菲立欧对同车的修奈克·巴托鲁问道。
  这位少年以慧黠的眼神回望他,露出了微笑,并大大地点头说:
  「您不必担心许可的事,两位是主宾,而这方面的事务是招待者——也就是我父亲的工作。」
  他如此回答后,便将视线转向车窗外:
  「不过,报社似乎还不知道使者前来的事。等人们把马车队伍的事传开后,新闻也就不得不加以报导——拉多罗亚人对东方人抱有偏见,所以如果能有助于化解偏见也是好事。」
  骑士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确实给人不同于「蛮族」的印象。他们所使用的神钢制剑闪闪发光,在拉多罗亚也是难得一见的高级武器。
  菲立欧和乌路可从马车车窗向外眺望,见到一群孩子正天真地对马车挥手,那群孩子有男有女、约有六个人,似乎正好在附近的广场玩耍。他们一发现这奇妙的马车队伍,就好奇地前来观看。
  他们那满脸微笑的模样,跟吉拉哈和阿尔谢夫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菲立欧和乌路可也一起朝他们挥手。
  修奈克开心地看着这副光景:
  「拉杜卡舅舅已经准备好各位要住的地方了,在距离此处不远的地方,那是在埃鲁家的本邸,所以不必担心会有其他人闯入。」
  从接近首都时起,修奈克和达古雷就已经数度透过快马取得联系。菲立欧等人也有旁听其对话,总之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一行人就这样顺利地进入首都。
  他们今天预计先在准备好的地方落脚,并与达古雷·巴托鲁和拉杜卡·埃鲁两人见面。
  「——菲立欧大人,我们终于到了呢!」
  乌路可开心地以她蔚蓝清澈的双眸望向菲立欧。
  这虽是一趟长途旅行,她却没有半点疲惫的样子。也许是因为有在路上进行马术训练,她肌肤的光泽看起来更健康也更可爱了。
  虽然菲立欧本来就知道她不是在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但看到她这么坚强,还是觉得很感动。
  「乌路可,你真了不起。哪像我在从阿尔谢夫到吉拉哈的路上,还因为不习惯旅行而发烧呢!」
  菲立欧回想起前不久自己的窘况,苦笑了起来。
  乌路可楚楚动人地微笑:
  「就算是已经习惯旅行,若发起烧来也没有办法啊。不过——如果我病倒,菲立欧大人您一定会寸步不离地照顾我。这点倒是有点可惜。」
  乌路可双颊泛红地开着玩笑,菲立欧听了则是吓了一跳。
  修奈克看到他们两人这样,笑着说:
  「我希望在首都时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不过万一两位真的生病,我会为你们献上给莱纳斯迪一样的药。」
  菲立欧也听说过莱纳斯迪喝药的感想。
  修奈克所调配的药,味道似乎非常可怕,但它的确有效,喝下它的莱纳斯迪就恢复了健康。
  但莱纳斯迪自己也说:「一定是因为身体不想再喝第二次那种药,而释放出了隐藏的治疗力量。」让菲立欧希望自己不要有机会领教。
  就在他们一边从车窗眺望街景、一边谈笑中,马车不久便转进大马路旁的一片土地。
  敞开的铁门比人还要高,左右的围墙延伸至远处。
  「这里是埃鲁家的本邸,现在是拉杜卡舅舅的家。有很多空房间,所以我想各位骑士应该可以住得很舒适。」
  他们所造访的埃鲁家,占地确实十分辽阔。
  这里距离城镇中心稍远,因此可以游刃有余地利用土地。
  因为时序接近冬天,广阔的草地已经变成干枯的咖啡色,夏天时应该是漂亮的绿色。
  菲立欧等人所搭乘的马车略过连接其他宅邸的路,在石板路上笔直前进。
  「赫密特也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菲立欧这么问,修奈克就轻轻地点头:
  「是啊!不过赫密特舅舅在十几岁时就跟鲁思塔外公意见不和,在几乎等同断绝父子关系的情况下离家出走了——后来就几乎没有回来过。所以我在吉拉哈见到舅舅前,也几乎不了解他的事……只有在外公的葬礼上稍微打过招呼而已。」
  从修奈克的话中,菲立欧也稍微窥见埃鲁家复杂的情况。
  埃鲁家跟王室不同,问题并没有那么复杂,但也许正因为如此,家人才会发生冲突。
  而菲立欧本身除了稳重温和的三哥以外,并没有像「家人」的家人,因此他对这种事也不怎么了解。
  菲立欧等人的马车停在古老砖瓦建筑本邸的玄关前。
  一群佣人站在宽广的阶梯下方列队欢迎,其中心是一位气质优雅的青年,以及一位非常豪迈洒脱的巨汉。
  菲立欧已事先听修奈克解释过情况,因此一眼就知道这两人的身分。
  修奈克率先打开马车车门,下了车:
  「父亲!我回来啦!」
  听到他那充满少年气息、快活的声音,魁梧的议员达古雷·巴托鲁满面笑容地回答:
  「修奈克,你平安回来,再好不过了!你做得很好!」
  达古雷轻轻抱起年幼的儿子,把他的头发抚摸得乱七八糟。
  修奈克开心地眯起了眼,但又立刻将视线转向菲立欧等人。
  菲立欧一边扶乌路可下车,一边转向他们。
  「菲立欧大人,乌路可大人。这位就是邀请两位前来的议员达古雷·巴托鲁,这位是同为议员的拉杜卡·埃鲁。父亲,这位是——」
  达古雷打断了修奈克的介绍,走近菲立欧等人身边:
  「我已经听说了,这位是乌路可·迪古雷司祭,这位是菲立欧·阿尔谢夫大人吧!很好——很好,你们愿意前来拉多罗亚这片土地,我们都很感谢两位的盛情和勇气。今后还要借助两位的力量,完成彼此双赢的成果!」
  达古雷伸出了粗大而骨节嶙峋的大手。
  菲立欧边回握边看着他的庞然身躯,不禁想起了恩师威士托。
  这两人的长相当然完全不同,但壮硕体格与光明磊落的态度则很相似。
  一旁的年轻议员也走到菲立欧等人面前。
  「您好,我是拉杜卡·埃鲁。我那不肖的弟弟受两位关照了……」
  这位青年议员不胜惶恐地说,容貌和赫密特有点相似。但他完全没有修行剑术,体格可能因而较为瘦弱。
  菲立欧与乌路可各自与两位议员握手,并自我介绍:
  「我是阿尔谢夫王弟菲立欧,这次是担任乌路可的护卫而随行前来。」
  「我是吉拉哈司祭乌路可·迪古雷。很高兴获得您的邀请,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这位微笑少女楚楚可怜的姿态,让达古雷和拉杜卡屏息以对。
  乌路可的风采确实有吸引人的魅力。
  那并不是因为容貌、举止等表面上的特征。
  身为神姬之妹的乌路可,有时会代替神姬频繁地在吉拉哈人民面前出现,这种经验就成了她如今的资历。
  她能凭感觉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让人心生好感。
  就算她本人没有意识到,但其效果也影响了周围的人。
  而达古雷和拉杜卡也不例外。
  「你们历经长途旅行,想必也累了吧?请先进屋里——关于护卫,我们在这座宅邸准备了大约二十个房间可供休息,至于其他的人,不好意思,就请到旁边的别邸与对面的宅邸……」
  听了拉杜卡的指示,佣人们也开始引导马车。
  商人洛西迪也在此先暂别菲立欧,与骑士们一起移往住宿处。
  另一方面,菲立欧等人则在达古雷的引导下,踏上通往埃鲁家的短阶梯。
  菲立欧一边走着,一边悄悄地握住身边乌路可的手。
  而乌路可也回握他的手。
  「……乌路可,走吧!」
  菲立欧说着,话里的含意不单单是指走进那所宅邸,而是一语双关——
  接下来,她与自己就必须深入拉多罗亚议员们的核心了。
  乌路可缓慢地点了点头——眼神包含着决心,并回以可人的微笑。

  *

  当天晚上,埃鲁家本邸举办了欢迎异国使者的简单晚宴。
  顾虑到菲立欧等人可能舟车劳顿,因此晚宴进行得相当隐密,但也邀请了达古雷之妻希思卡和关系密切的几位议员,彼此开诚布公地畅谈。
  他们在席间并未特别聊到政治话题,晚宴就圆满地结束了,但身为宾客的议员在离去时悄悄地对达古雷低语:
  「——老实说,我还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那位——吉拉哈的神官,竟然是如此具有社交手腕和理智的人……不,这种说法太失礼。不过,这……」
  议员是单纯地感到惊讶,他似乎已经完全拜倒在乌路可的石榴裙下。
  而达古雷也只能苦笑。男人对美女没辄,这是世间常理。再加上乌路可除了拥有社会地位外,也擅长巧妙的话术。
  她发言时决非随意插嘴,却也不失其存在感,具有奇妙的魅力。
  『她就是象征吉拉哈的神姬——的妹妹吗?』
  晚宴后,定进寝室的达古雷肩膀颤抖着。
  ——老实说,他原本并末期待修奈克会带这么够份量的人回来。
  他虽然相信总会有人前来,但原本也认为前来这敌国的应该是男性政治家,而且乌路可又是神姬血亲,比其他神官更具份量。
  『说不定……真的行得通啊!』
  要影响站在中立立场的议员,提倡非战论调,这位使者可说是超乎预期的理想人选。
  达古雷坦率地想,虽然可能支持非战派的两位重量级议员惨遭杰拉得杀害,但乌路可这位人才足以弥补这损失。
  与此同时,达古雷也深深警惕快让乐观看法给冲昏头的自己。
  拉多罗亚议员都不是泛泛之辈,绝不可能轻易地改变态度。
  『本来就不能光凭感情来决定政治问题,何况在这种时候更应该要冷静啊!』
  达古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躺在床上。
  他现在所在的寝室,是埃鲁家的一个房间。
  这是重要使者进驻的第一个夜晚,因此今晚达古雷借了个房间留宿,而修奈克和妻子希思卡也同住一室。
  修奈克历经长途旅行归来后,亲子三人终于可以享受久违的天伦之乐。
  修奈克与希思卡正在借用埃鲁家的浴室。
  达古雷正迷迷糊糊地想着事情,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门没锁。」
  打开门进来的,是身为使者的少年与少女。
  达古雷本以为会是拉杜卡或是佣人,当场慌张地起身。
  「失礼了,你正在休息吗?」
  菲立欧抱歉地问道,达古雷听了则是摇摇头说:
  「不,我只是在发呆。请问有什么事吗?」
  「如果方便,我希望能跟你交换一下意见——因为达古雷议员平时应该也很忙,我想先尽可能地沟通意见。」
  乌路可文雅地提议。
  达古雷点点头,将两人请到桌边坐下。
  原本他是考虑先让使者休息,等明天以后再找时间沟通,现在看来没有那个必要了。
  「那么,乌路可大人,菲立欧大人——我们要先就什么事交换意见呢?」
  达古雷自己也在思索话题,并如此问道。
  乌路可压低了声音:
  「是的。我在旅途中也和菲立欧大人、修奈克大人谈了很多——听说拉多罗亚人轻视包含吉拉哈在内的东方人民,是吗?」
  过了好一会儿,达古雷才静静地点了点头。
  这对专程来访的使者虽然极为失礼,却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真是难为情——这里对东方有极深的偏见。因为政府向来都以东方作为假想敌,用来煽动人民的恐惧感,让民众具有危机意识……我想两位也知道,拉多罗亚原本就是小国的综合体,这种国家要是没有假想敌,就无法团结一致。如今也无需辩解,杰拉得正想拿如此营造出来的对『东方蛮族』敌意作为开战借口。」
  达古雷等人正为阻止杰拉得的野心而展开行动。
  乌路可和菲立欧应该也有相同的心愿。

  

  「因此,我对两位的期待——与其说是说服那些议员,还不如说是改变其印象,至少让他们对东方的偏见感到存疑。我希望他们能领悟到,吉拉哈这个国家并非蛮族的综合体,而是有着具备确实战略眼光的政治家、与拉多罗亚不分轩轾的大国,一旦引发战争,只会对彼此造成严重的损失。」
  乌路可和菲立欧也点了点头:
  「我们也想依照这个方针给予协助,但还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菲立欧代替乌路可低声说道:
  「达古雷议员,这是个假设……如果吉拉哈真的不再是『假想敌』——到时拉多罗亚不会有从内部崩溃的危险吗?」
  听到他问的这个问题,达古雷便轻轻地皱起眉来。

  *

  「拉多罗亚……崩溃的危险?」
  赫密特对走在身边的银发女子反问道。
  听说菲立欧等人总算抵达的两人,现在正走向拉杜卡·埃鲁的宅邸。
  他们隐身在黑夜中,轻手轻脚地走着,但其举止在旁人眼中看来还是极为自然。
  西瓦娜又淡淡地问了一次:
  「是啊!从听到修奈克所说的话开始,我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以前拉多罗亚是靠『将吉拉哈设定为假想敌』来维持国内安定吧?若是这次使者发挥了作用,让那些议员知道吉拉哈是文明国家,而且并没有侵略拉多罗亚的野心——这么一来,会不会让那些亡国派的家伙兴起,或出现更诡异的家伙,随心所欲地混乱国政呢?」
  听到她指出问题,赫密特再次发现她有多聪慧。
  西瓦娜才刚了解拉多罗亚的状况和政治结构,就能够思考得如此透彻,果然是一位出色的间谍人才。
  「……你还真是问了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呢。」
  「是吗?不过这是很重要的问题喔!如果那些奇怪的霸权主义者趁拉多罗亚国内不安定时进而操纵国政,这才是大问题呢!」
  西瓦娜走在人烟稀少的石板路上,望向赫密特。
  ——正如她所说。
  到目前为此,都是为了「要让国内安定,就需要共同敌人」这个理由,才将东方吉拉哈及神殿势力设定为假想敌。虽然这样有点过分,但如果没有这种必要,从前的政治家也就不会刻意设定外敌了。
  赫密特决定要老实回答:
  「老实说……引起混乱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谁也不知道那将会以什么形式发生。人原本就是一种多疑的生物,如果所有人都老实地相信『邻国不是敌人』,那反而更危险。」
  「嗯,那倒也是。」
  西瓦娜淡淡地笑了。
  不论是所有人都相信、或所有人都不相信此事,都并非健全的社会。
  赫密特在这趟东方之旅中学到——靠自己消化所接收的资讯,而且不只是单纯地「接收」,还要自行探索、追求疑问背后的真实——这么做有多么重要。
  盲目相信一件事就等于不动脑思考,而过度疑神疑鬼,就变成胡思妄想了。
  该如何找到其中的均衡点,必须经常加以探索,否则这个社会就不能称为健全。
  西瓦娜深思地说:
  「也就是说,菲立欧他们的任务是让议员了解『吉拉哈并非蛮族』,同时也让他们知道一旦引发战争,就会演变成不分上下的消耗战吗?」
  「是的。在现在的时间点,还不知道那之后将会如何演变——但唯独这一点是十分明确的。」
  赫密特刻意地改变了音调。
  西瓦娜察觉这一点,便注意倾听。
  「拉多罗亚……这太过辽阔的国家也面临不得不改变的时期。对邻国抱持没来由的敌意,采取权宜之计,继续混淆世人视听的手法已经到了极限。也差不多该认清事实,重新考虑理性地与周边诸国建立外交,若是不这么做——就会像这次一样,发生放大对邻国的敌意,展开行动企图开战。迟早有一天会真正地『失控』。」
  西瓦娜默默地听着赫密特这番话。
  「——自古以来,相邻两国友好的例子本来就极为稀少。即使在短暂期间内交好,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关系也将有所变化。而这次也是一样,如果两国不顾彼此偏见,轻易地维持友好关系,下一个世代必定会引起反动,反而让情况更加恶化。因此,达古雷议员真正的目的——是让各议员了解吉拉哈的真实情况,进而达到两国『互不千涉』。」
  赫密特虽然并非直接问过达古雷此事,但他确信如此。
  那也是亡父——前国家元首鲁思塔·埃鲁的信念。
  当两国其中一方强迫另一方接受其意见,便容易引起纷争。
  如果有扩大贸易规模、向上朝贡这类物质方面的要求,也就会互相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理念或理想。
  事实上,拉多罗亚向周边各国进行种种交涉后,势力已经变得相当大。
  小国若不遵照大国的意思,就无法生存。
  而大国为了保护自己,就不得不铲除异己。
  人数越多想法就越分歧,随着不断上演的纷争纠结而成的憎恨锁炼,甚至产生了亡国派这种亡魂。
  而赫密特的父亲深知在这种潮流中要「保卫国家」有多困难。
  领土相连接的邻国之间,本来就容易产生利益冲突。
  若轻易地与邻国缔造友好邦交,总有一天会由此瓦解。
  而如果两国敌对,当然会由此掀起纷争。
  那么,该如何做才好呢——
  鲁思塔所获得的结论,就是订定「互不侵犯条约」,然而当还在制订法律,刚向吉哈哈提出此案的时间点,他就已然丧命。
  而达古雷就是继承其遗志的政治家。
  「因此,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被期待完成的任务,决不是当个『友善的使者』。」
  赫密特小声地低语。
  西瓦娜默默地眯起了眼。
  「了解彼此的资讯交流非常重要。但在目前的拉多罗亚,有太多人看不起吉拉哈、并对其领土和神殿抱持野心。而这么危险的国家,吉拉哈也不可能放任不管。换句话说,只要今后拉多罗亚的本质不改变,两国之间这种一触即发的状态就会持续下去。这不是一、两位使者就可以改变的问题,要花更长的时间,逐步从政治方面下手解决。」
  「这样啊……赫密特,我大致了解了。」
  西瓦娜耸了耸肩:
  「我虽然喜欢炼金术方面的困难话题,但这种话题还真让人浑身不自在啊——换言之,菲立欧他们不需要强硬要求缔造友好关系。说得极端一点,招致反感也无所谓。他们只要向议员们说明吉拉哈并没有侵略意图、与拉多罗亚的战力也不相上下,还有吉拉哈并非蛮族,而是一个政治强国——」
  想到一长串的复杂目的,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能让他们了解,大多数议员自然都会转为非战派——就只是这样吗?」
  赫密特点了点头:
  「修奈克也说过……这件事真的是拉多罗亚的耻辱。为了这种事而劳驾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前来,真是很过意不去。」
  西瓦娜笑了:
  「这确实很丢脸,但我也了解到这边同样背负了国家单位的风险。还有,考虑到将来,拉多罗亚的敌视政策确实也该是改变的时候了。不过,达古雷议员还真辛苦哪!」
  刚进入拉多罗亚没多久,赫密特就立即与西瓦娜一起造访达古雷的宅邸。
  达古雷那时恰巧被卷入占据议会厅的事件,但在他被释放后,赫密特也得以见到他和哥哥拉杜卡。
  赫密特为自己逃亡而道歉,西瓦娜则只有寒喧几句,但那时达古雷曾如此问她:
  『西瓦娜小姐,你如何看待拉多罗亚这个国家呢?』
  西瓦娜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
  『就像是一个只有强大力量、却任意妄为的小孩。现在虽然无法离开家,但一到外面去就会欺负邻居。』
  她这番几近侮辱的话让赫密特倒抽了一口况气,但达古雷听了则是大笑:
  『我好像跟你很合得来。如果办得到,我想扮演那个小孩的父亲,好好管教这个国家。其实这原本是这位赫密特的父亲鲁思塔元首的责任……也罢,今后政局不知会如何发展呢?』
  两人在这场对话中意气相投,而赫密特和拉杜卡就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们。
  这么说来,赫密特几乎不了解达古雷这个人,他们虽是亲戚,但很少有机会交谈,就连达古雷继承自父亲的政治理念,赫密特也很难说完全理解。
  『我喜好剑术,所以不太关心政治的事——』
  这一点让他心中隐隐作痛。
  正当父亲和哥哥费尽苦心想将这个国家引导至正途,身为至亲的自己却埋首剑术之中,对其他事置若罔闻。
  而在父亲遭人杀害后,赫密特才总算意识到拉多罗亚政治的黑暗面。
  为了凭吊父亲——也为了保护那些他在前往阿尔谢夫旅途中所遇见的东方人们的生活,如今他想尽全力阻止开战。
  而他想要保护的对象,当然也包含了走在身边这位银发女子。
  「……西瓦娜,到了。就在这围墙的另一边。」
  埃鲁家宅邸外围被一堵比人身高更高的围墙所包围。
  他们没有自正门进入,而是跟进入巴托鲁宅邸时一样偷偷越过围墙,免得在等待开门时引人注目。
  赫密特在与西瓦娜一起行动的这段时间内,已经完全习惯了隐密行事。
  庭院里正好有人手持提灯在巡逻。
  只要一进入宅邸土地,就不需要遮遮掩掩的了。赫密特和西瓦娜一边走向手持提灯的人,一边挥手。
  「……谁?」
  在灯光旁的脸孔,是两名熟悉的骑士。
  那是肌肤微黑的女骑士和金发的青年骑士——这两个人似乎总是一起行动。
  「莱纳斯迪,黛梅尔。是我啊!你们还是一样感情融洽。」
  西瓦娜爽朗地说着,两位骑士立刻解除了戒心。
  莱纳斯迪放开了原本握住剑柄的手,开心地笑说:
  「啊!是西瓦娜大人还有赫密特大人,两位是来找菲立欧大人吗?」
  「算是吧!你们经过这趟长途旅行,还真是辛苦了。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赫密特和西瓦娜前往拉多罗亚国境迎接丽莎琳娜和穆司卡等人时,骑士莱纳斯迪恰巧因发烧而卧病在床。
  这位青年骑士笑眯眯地亲昵说道:
  「是的,我已经完全康复了。请听我说,这位黛梅尔一直在身边照顾我呢!不但帮我准备水壶,还一直帮我更换拧干的毛巾,就像舞会那时的侍女一样勤快——」
  当莱纳斯迪说出不该出口的话,黛梅尔的一记铁拳瞬间飞了过来。
  莱纳斯迪抱住了头,当场蹲下。
  「少说废话。我如果不照顾你,菲立欧大人和乌路可大人很可能说要亲自动手。怎么能麻烦他们来照顾你这种家伙,所以只好由我来做了。」
  黛梅尔边叹气边说道,又转向赫密特与西瓦娜:
  「这家伙之所以会发烧,全都是自作自受。在旅途中,他跟神殿骑士比酒量比过了头,喝醉了睡在郊外,隔天一早就——」
  「所、所以我已经道歉过了,我也有在反省啊!」
  莱纳斯迪边摸着头边站起身,苦笑着说道。
  从阿尔谢夫到吉拉哈的旅途中,菲立欧也曾发烧过,但可以想像出那是因为不习惯旅行。但莱纳斯迪的状况则有点不同。
  听到两人的对话,赫密特不禁笑了出来:
  「总之,你们平安抵达,真是太好了。菲立欧大人他在本邸吗?」
  黛梅尔点了点头:
  「是的。就在那边——啊!赫密特大人您对这里应该比我们清楚得多。让我们陪您一起去菲立欧大人那里。」
  正如黛梅尔所言,这里是赫密特的老家。
  虽然是自己怀念的老家,但有点太过辽阔,赫密特也有点近乡情怯。这里还有他与父亲起了争执而离家出走的回忆,要不是有事要办,他还真不想接近此处。
  在两位骑士的引导下,赫密特和西瓦娜走过庭院,朝本邸灯光走去。

  *

  『拉多罗亚一直都有崩溃的危险。』
  达古雷对菲立欧和乌路可如此明言:
  「确实,我们一向以吉拉哈为假想敌,才得以守住了体制。如果依两位所主张的,让民间广为知道『吉拉哈并非敌人』,将会使国内动荡不安。但——恐怕不见得如此。请恕我失礼……相信两位所言的议员数量,恐怕不会太多。」
  达古雷的口气有点严厉。
  菲立欧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诚意。达古雷明白地说出「你们很难受到信赖」,总比打马虎眼要好得多。
  达古雷继续痛苦地说:
  「两位应该听修奈克说过,拉多罗亚看不起吉拉哈,将其视为蛮族,还抱有偏见——正因为吉拉哈是『蛮族』,会侵略我国、破坏我国文化。因此甚至有人轻率地说,要在吉拉哈来袭之前先将其灭亡……我自己认为吉拉哈是很强盛的国家。一旦开战,恐怕就会形成虚耗彼此国力的消耗战。」
  菲立欧点了点头。
  达古雷虽然只提及吉拉哈,但拉多罗亚与吉拉哈为敌,就等于与整体神殿势力为敌。
  「甚至有议员乐观地相信——『对方是蛮族,只要开战,拉多罗亚一定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真是可耻,这个国家有相当多人仅有这种粗浅的认知。因此我才想……请实际身为东方人的你们出面,是否能让他们对这种想法存疑。恐怕也有会人对你们说出失礼的话吧!但是……请你们无论如何都要忍耐,与其理性地对谈。」
  听了达古雷开这番诚布公的话,菲立欧和身旁的乌路可都点了点头。
  如果达古雷这个议员对身为使者的他们抱持过度期待,那老实说他也不足以信赖。但达古雷并非他们所担心的一派乐天,而是一个抱有政治信念的男人。
  「达古雷议员,我明白你的话了。既然是为了避免战争,我们当然会全力协助。目前第一考量是渡过开战危机,而接下来——就要看你们了。」
  乌路可如此说道。
  达古雷露出安心的表情。
  就在菲立欧和乌路可正要告辞时,走廊响起拉杜卡·埃鲁的声音:
  「达古雷议员,有访客喔!」
  「咦?这么晚了……」
  达古雷议员眨了眨眼,菲立欧和乌路可也一起离开客房。
  拉杜卡站在待客室前挥手。
  「菲立欧大人……乌路可大人也一起吗?那正好。」
  他们被邀请进了会客室,西瓦娜和赫密特两个人已经在里面等待。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随侍一旁,可能是他们带领访客进来的。
  「西瓦娜!你来了啊!」
  「是啊!我是来跟你联络的。其实大约在一星期前,我们已经发现了『死亡神灵』的所在地。」
  西瓦娜以极小的音量低语道。
  拉杜卡和达古雷都瞪大了眼,菲立欧则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菲立欧确信,只要有了来访者西亚的力量,即可很快地获得情报。
  但西瓦娜身边的赫密特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然后菲立欧注意到,应该还有另一个人在场,但她却并未随行。
  「……丽莎琳娜没有跟你们一起来吗?」
  西瓦娜暧昧地微笑:
  「是啊!她正好为其他任务而行动,今天没来。我也只是来跟你们交换情报的……还有很重要的事要提醒那两位议员。」
  西瓦娜说着,转而望向赫密特。
  这位青年剑士还是板着脸孔。
  「赫密特,为了避免泄露情报,你还是先告诉这两位议员比较好。」
  听西瓦娜这么说,赫密特便点了点头,开始低声说道:
  「——我有话要告诉哥哥和达古雷议员。呃——是有关李布鲁曼老师的事。」
  这名字对菲立欧而言完全陌生。
  赫密特的口气既严肃又悲哀。
  不久后,当他开始说明——
  两位议员也随之发出呻吟声,沉重的气氛就这么笼罩住当天晚上的会谈。

  *

  丽莎琳娜一直凝视着那本老学者李布鲁曼交给她的日记本封面。
  在吊灯灯光照耀下,封面的锁看起来已经完全泛黑。
  那泛黑的色泽就像在煽动丽莎琳娜的不安,让她迟迟不想打开锁。
  拿到这本日记后,已过了一个星期——她到今天都一直摆着没动。
  虽然也确实因得知死亡神灵所在之处而忙得不可开交,即使从李布鲁曼口中问出大致的事,但还是必须拐弯抹角地确认周围状况,或是演练作战对策、召集人员,而丽莎琳娜也参与其中。
  但是,忙碌只是她不想打开这本日记的借口。
  其实她很害怕。
  因为她预测——这本日记里记录了父亲在这里的幸福生活,而自己不在那其中——所以她害怕打开它。
  「……您今晚也不想看吗?」
  出声的是跟丽莎琳娜同住一室的无名氏安洁莉卡。
  她躺在床上,背对着丽莎琳娜。
  「啊……对、对不起,如果吵到你睡觉了,我把灯吹熄吧?」
  「不用了,没有那个必要。我并不像那孩子一样在意灯光。」
  在丽莎琳娜床上,西亚正安稳地发出鼻息,有时还会说梦话,叫唤乌路可的名字。
  安洁莉卡坐起身,凝视丽莎琳娜:
  「您从刚才就一直看着那本日记的封面呢!」
  她一指出这一点,丽莎琳娜就低垂双眼:
  「……我就是会害怕读它……」
  「……您发呆的理由,就只有这个吗?」
  安洁莉卡慢慢地离开了床:
  「……请恕我失礼。您还是很在意菲立欧大人他们的事吧?趁现在还不晚。我来带路,追上西瓦娜大人他们——」
  「不、不用了!这样就够了!真的……我现在不太想见到他……」
  丽莎琳娜说着咬紧了牙关。
  其实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究竟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到他呢?然而,若是在现在的状态下见到他,自己一定会想向他撒娇的。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安洁莉卡坐在丽莎琳娜对面的椅子上:
  「夺回『死亡神灵』是冒生命危险的工作。我不想说不吉利的话,但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为了不要后悔,您应该有话想对他说吧?」
  丽莎琳娜摇摇头:
  「请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安洁莉卡,你自己呢?不想再见修奈克大人一面吗?在旅途中,你不是也把他当作弟弟一样疼爱吗?」
  听旦丽莎琳娜这么问,安洁莉卡就露出苦笑,她平常很少笑,此时的表情可爱极了。
  「因为我是『无名氏』。」
  安洁莉卡如此断言,语气非常冷酷,跟她的表情截然不同。
  「无名氏会舍弃这种感情,为吉拉哈工作,而这也是我生存的理由。当然,修奈克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老实说,他对我而言也有点像弟弟……但就算这样,我还是以任务为优先,这就是我的骄傲。」
  「……你真的很坚强呢!」
  丽莎琳娜很羡慕安洁莉卡的这份坚强。
  如果丽莎琳娜也能像这样毅然决然地决定某件事,也许能以更「好」的方式生活。
  但是,安洁莉卡却否定了她的话:
  「这跟强弱是两码子事,我只是想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我们各自为了自己的信念在行动,修奈克大人是为了拉多罗亚,我则是为了吉拉哈。而您也——有自己的信念吧?」
  被她这么一问,丽莎琳娜顿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自己并没有什么信念。
  现在的她,有的只是对已故义父的思念,以及对菲立欧的半调子爱意罢了。
  菲立欧并不在这里,而义父早已亡故,证据就是眼前的这本日记。
  丽莎琳娜再次凝视那本日记的封面。
  在温柔的义父消失后,丽莎琳娜就一直在内心某处追寻着父亲的面容。
  她害怕自己变得孤独一人,总是感到很胆怯。
  当丽莎琳娜在杀害依莉丝的养父巴克莱德·迪雷恩的时候——也一样感到胆怯。
  没有了埃尔西翁这位保护者,只剩下那个叫作巴克莱德的敌人,她害怕这种状态。
  而当巴克莱德打算再度展开非人道的研究时,丽莎琳娜终于潜入他的研究室杀了他。
  然后,她毁了他的研究成果,遭到依莉丝等人追杀,最后误打误撞地逃到这个世界来。
  其实,就算自己在杀害巴克莱德时就死去也不奇怪。
  不,不只如此,她被当作实验动物而出生,当其他姐妹被杀害时——那时她就应该跟她们一起死去了。
  这样的自己竟然还活在世上,这让她觉得很滑稽。
  她甚至想,说不定——夺回「死亡神灵」就是给予这样的自己一个死亡机会。
  不过,她绝对不会把这种想法说出口。在吉拉哈时,乌路可也许注意到了,丽莎琳娜自己也知道这种想法并不好。
  就算知道——丽莎琳娜还是觉得「死亡」的阴影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安洁莉卡以温柔的眼神望向闭口不语的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大人,您要不要读一下日记呢?哪怕是读一点点也好。」
  「……咦?」
  丽莎琳娜感到很困惑。
  「您这样一直盯着封面看,也不是办法,读一点点就好。如果您无论如何都害怕,就把日记借给我。」
  「不、不要……我要自己……自己打开它。」
  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丽莎琳娜下定了决心,终于将钥匙插入锁孔中。
  她以稍稍颤抖的手指转动钥匙。
  以百年以上的物品而言,锁头锈蚀的情况并不严重。当然经年累月下来,多少会出现劣化的情况,但它恐怕是神钢制的高级品。
  丽莎琳娜一打开锁,便慢慢地揭开了封面。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
  以零乱的笔触刻画的少女侧脸。
  那是一位留着黑色长发的温柔少女。
  丽莎琳娜茫然地凝视那幅画。
  「……这是丽莎琳娜大人吧?」
  安洁莉卡从丽莎琳娜身后环抱住她的肩膀,凝视着日记本。

  『不知道那孩子过得好不好——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每天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

  日记上一开头就写了这一行字。

  *

  这本日记是埃尔西翁·埃鲁在画「那幅画」的期间所写的。
  里面还有他每天思念丽莎琳娜的身影时所画的速写。
  有点生气的表情、微笑的面孔,还有收到圣诞节礼物时开心的表情——
  他在描绘各种表情时,都伴随着同一种心情。

  『我又梦见女儿了,那是才刚收养她的时候,虽然她害怕到无法正眼看我,却还是怯生生地叫我「父亲」。当时我年纪也不小了,听了却忍不住红了眼眶,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我虽然留下许多研究成果,但这些成果也种下很多不幸的种子。就算没有直接相关,但她说不定也是我的研究所衍生的受害者。而她竟然叫这样的我为父亲。』

  『那孩子生性害羞,这让我有点担心。那边有亲切的穆司卡在,若有什么问题,他一定会帮助她……不过这里过了几十年,那边才经过一小段时间吧!丽莎琳娜一定还只有十六岁。』

  ——丽莎琳娜读着,泪水不禁潸然而下,她掩住了嘴。
  她发出呜咽声,肩膀不住颤抖。
  安洁莉卡轻轻地把手帕递给她。
  那本日记里充满了父亲的心意。
  纸上飞舞的文字,还有几幅落款的速写,全都表达出他诚挚的心意。
  虽然埃尔西翁已经习惯这个了世界的生活,但他的心依旧挂念留在原本世界的丽莎琳娜。
  为了不要遗忘丽莎琳娜的面容,他留下几幅速写以寄托这份回忆,并完成了「那幅画」的制作——日记里以这一段话作结语:

  『如果能够,我很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但那是不被允许的。现在的我,只能在此祈求她的幸福。
  丽莎琳娜,你一定要平安——要幸福。』

  丽莎琳娜掩住脸哭了起来。
  她泪流不止,泪珠串串滑落脸庞。
  『义父在拉多罗亚过了幸福的一生。』
  『说不定他完全忘了我——』
  丽莎琳娜觉得曾经这么想的自己真是个笨蛋。
  埃尔西翁·埃鲁肯定直到人生尽头,都还挂念着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丽莎琳娜。
  他一边祈求她的幸福,回想着她成长的样子,一边画了那幅画。
  『我……真是个笨蛋。』
  她到现在才真正体会——
  父亲是如此殷切期盼她能幸福,而她却违背他的期盼,甚至打算在这拉多罗亚送命。
  她自认为自己信赖父亲,却一点都不明白他的心意——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懊恼。
  然后又为父亲的期盼感到欣喜,并落下泪来。
  安洁莉卡轻轻地抱住她的肩膀:
  「……埃尔西翁先生是真的打从心底疼爱您呢!」
  她一边抚摸着啜泣的丽莎琳娜背部,一边在其耳边低语:
  「我觉得您应该获得幸福,等夺回神灵后——您应该有时间好好面对自己。」
  听到安洁莉卡的话,丽莎琳娜一边点头,一边擦干眼泪。
  她虽然哭了好一会儿,却像是挥别了某种阴霾。
  她觉得自己总算——可以真正接受父亲已死这件事。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丽莎琳娜、安洁莉卡,你们还没睡吧?照预定计划,一小时后出发。快准备吧!」
  这是穆司卡的声音。
  安洁莉卡应了声,丽莎琳娜又擦了一次眼泪。
  今夜——
  他们要展开夺回死亡神灵的行动。
  根据情报,以梅比斯为首的秘密警察主要战力已经离开了首都,前去扫荡之前占领议会厅的那些亡国派人士,西兹亚等人也与他同行,因此神灵的警戒应该会变得较为松懈。
  西瓦娜和赫密特也预定搭玄鸟从天空加以支援。
  根据夏吉尔人所说,「死亡神灵」飘浮在半空中,其重量几乎等于零。
  若夏吉尔人以手触摸并加以操作,「死亡神灵」就有可能「穿透」洞窟的天井部分,来到研究所上方。
  之后再以玄鸟回收并撤退。
  接下来操作使其重启辉石生产,将神灵藏匿在拉多罗亚人无法触及之处,神殿方面的问题就解决了。
  在提出这种作战计划时,赫密特也想以剑士的身分加入突袭部队,但无名氏则是面有难色。
  理由是赫密特有两位议员亲戚,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杰拉得很可能会用来政治操作。
  无名氏拿出哥哥的事为理由,而赫密特也不坚持,并答应暂时以西瓦娜护卫的身分行动。
  他们两个人现在应该还在埃鲁家,但重要的玄鸟已经藏在附近的马车里。
  安洁莉卡开始更衣,她换上的并非舞者服饰,而是为了隐密行动的黑色装束。她一边在身体各处藏好武器,一边恢复了身为「无名氏」应有的表情,对丽莎琳娜低语:
  「丽莎琳娜大人,您也请更衣。现在的您可以作战吗?」
  「——那当然。」
  丽莎琳娜在声音里加重了力道,并合上了埃尔西翁的日记本。
  她必须代替埃尔西翁,为他所做的事负起责任来。
  埃尔西翁本来想为了丽莎琳娜回到原本的世界。
  在这过程中,他研究死亡神灵,并为后代的研究留下了许多线索以及他自己的「手环」。
  现在的混乱就是由此为发端。
  丽莎琳娜换上便于活动的轻装,确认佩戴好了自己的手环和腰间的佩剑。
  那把剑是义父在拉多罗亚所制作,又辗转经由菲立欧来到丽莎琳娜手中。
  虽然她还不习惯使剑,但她觉得那把剑包含了父亲的心意。
  也可以说,那把剑就像是她的护身符。
  丽莎琳娜和安洁莉卡留下熟睡中的西亚,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房间。
  当他们来到另一个房间,那里已经有以穆司卡为中心的约十位无名氏和北方民族。
  若包含潜伏在其他据点的人,这次大约投入将近一百人的战力。
  今夜穆司卡戴上了神钢制的手套来保护自己的双拳,他那理性的眼眸很罕见地充满了斗志。
  而房间里还有预计一起突袭的夏吉尔人。
  若能将拥有蛇首的夏吉尔人送到神灵旁,那这次作战就成功了。
  「丽莎琳娜大人,拜托您了。」
  「我们也会全力以赴,不过我们对战斗完全是外行——」
  来自威塔的非人神宫们以爽朗的口气说道。
  丽莎琳娜正面凝视其金色的双眸:
  「我明白,突破行动就交给我们吧!而且还有教授在……」
  「我负责的是救出高司教,你才是重点喔!」
  穆司卡看型丽莎琳娜哭肿的双眼,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并没有说什么。
  「丽莎琳娜,这个时刻终于来了。虽然西兹亚他们不在,但应该还是有很多警备人员。致胜关键就是行动迅速,你要全力以赴喔!」
  战力的重点就是来访者穆司卡和丽莎琳娜。
  丽莎琳娜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然后静待出发的时刻到来。


  

  五十六.袭击之夜

  李布鲁曼·汉兹站在死亡神灵正对面。
  他把自己整晚的时间都献给了它。
  『这家伙来自何方,又为何出现在此呢……』
  李布鲁曼一直抱持着这个疑问。
  他想要解开这个疑惑,于是埋头研究神灵。
  当他第一次知道此处有「死亡神灵」时,年纪尚轻。
  李布鲁曼师事的某位考古学者,把当时身为助手的他带来此处。
  从那以后,他就迷上了神灵,即使在那位老师死后依然兴趣不减。
  特别是在辞去大学教职、杰拉得成为元首后,他就花费更多时间在研究神灵上,也因受惠于梅比斯这个可与「神灵」通讯的协助者,而获得了各式各样的成果。
  李布鲁曼并不在乎名声。
  他之所以从事研究,并非为了追求财富或名声,只是单纯出于探索欲。
  因此,即使是这种非正式的场合,只要能够研究神灵,他就心满意足了。
  在这个意义下,对杰拉得等人而言,他是个相当适合的人才。
  李布鲁曼并不清楚研究经费从何而来。
  经费肯定来自支持杰拉得的人——而且肯定是认同「战争」的人,但李布鲁曼本身却觉得,把神灵用在「那种」低层次的事上,简直是荒谬透顶。
  所谓神灵——是更为神圣而不可解、本来应该是不允许被人「利用」的存在。
  它具有多样化的功能,可以生产尸药、手环,或是把人送到神殿的御柱里去。
  但这跟神灵的「本质」相比,充其量只不过是附带功能而已。
  神灵这个装置恐怕是——
  非但可以操纵天候、大地,甚至能够移动星宿、控制宇宙——李布鲁曼认为它蕴藏了这种可能性。
  某本古文书里有关于神灵的记述写着:
  『所谓神灵,无非是神伸向人的手——』
  李布鲁曼同意这位作者的想法。
  虽然冠上死亡这个危险的名字,但「它」正是集一切可能性之大成。
  李布鲁曼在凝视了死亡神灵一会儿后,才走向地面。
  研究设施里即使在深更也有卫兵驻守,他造访了那个囚禁非人者的房间。
  「……高司教,你还醒着吗?」
  「请进。」
  立刻有爽朗的声音回答。
  李布鲁曼打开了门,房里只有高司教一个人。
  这里平常有人监视,现在却不见踪影。
  李布鲁曼问站在门前的卫兵:
  「梅比斯的部下都到哪里去了?」
  「喔,『亡国派』为了上次的占领议会厅事件而展开报复行动,所以他们前往取缔。」
  李布鲁曼叹了口气,这还真是麻烦。
  冤冤相报,这种循环永无终止的一天。
  李布鲁曼一进入房间,就对那拥有蛇首的人点头致意:
  「这么晚了,真是失礼。我有几件事想请教司教。」
  「如果我可以回答,只要是在不背叛同伴的范围内,我都会据实以告。」
  高司教的口气极为温和。
  即使面对身为敌人的李布鲁曼,他也绝对没有显露敌意。
  他的样子与其说是庄严神圣,不如说是单纯得令人害怕。梅比斯评价高司教时,甚至说出『让我忍不住想要戏弄、杀掉他』这种危险的话,但居住在东方的大多数人民,对夏吉尔人则是盲目地信赖。
  李布鲁曼认为那样并不健全。
  而夏吉尔人自己也认为过度受到支持并不健全,因此倾向频频否定自己的正当性。
  而这种态度却更广受人民支持——如果这正如他们所愿,那他们还真是了不起的政治集团。
  李布鲁曼坐在高司教面前,凝视着他那双被吊灯照耀的金色双眼:
  「——我想问你的,是有关死亡神灵的事。我将埃尔西翁·埃鲁还有其他过去贤达的研究综合思考的结果……所谓神灵,是透过『你们的技术』所制作出来的。然而,现在的你们却似乎并未拥有制作出神灵的技术。即使你们能够操作神灵,却未拥有制作的技术。这是怎么回事?」
  高司教眯起了眼:
  「那很简单。我们放弃了知识与技术——就仅只是如此而已啊!现在的我们顶多只是一介神宫,目的是保护人民。」
  李布鲁曼无法接受他这番话的意义:
  「你们何必放弃呢?既然获得了知识和技术,应该就有其使用价值。原本,你们实际拥有的知识和技术都很杰出,死亡神灵和御柱都是我们人类所无法达到的领域下的产物。」
  高司教寂寞地转开眼:
  「为了那样的知识和技术——我们走上了毁灭的道路。」
  「怎么可能……有这种荒谬的事?」
  李布鲁曼大感惊讶。
  「你说你们因自己的知识和技术而毁灭。但是,只要你们拥有御柱和死亡神灵那样的技术,加上你们这样的心灵,那文明就没有理由灭亡吧?而且现实上,你们还是如此生存,并没有灭亡。」
  高司教低垂双眼,像是拒绝回答。李布鲁曼再次说道:
  「『那个』恐怕是万能的存在,说它是神也不为过。如果你们愿意,应该可以立刻支配人类,将这个世界纳为已有。你们为何没有如此做?」
  听到李布鲁曼的问题,高司教睁开了眼,悲哀地凝视他:
  「因为我们没有如此做的意义。」
  他的回答相当简洁,却简洁到让李布鲁曼无法理解:
  「没有意义……?为什么?你们应该有能力,只要使用那能力……」
  面对这位一再追问的老学者,高司教摇了摇头回应:
  「我们——原本就没有那样的欲望。」
  李布鲁曼听他这么说,不禁拍了一下眼前的桌子:
  「——没有欲望,就不可能产生那样的技术!」
  李布鲁曼确信如此。
  让人类进化、令时代进步的,永远都是欲望。
  想让生活更富足、想过更幸福的日子、想极尽奢华、想杀掉妨碍自己的人、想更有效率地杀害、让其他人遵从自己、想支配他人——
  不论是任何时代,想做这些事的欲望,就会成为产生新技术的原动力。
  没有欲望的社会,就不会发生变化和革新。说得更极端一点,失去「生存欲望」的社会,就只有走向灭亡一途。
  李布鲁曼瞪着高司教:
  「你们应该也有欲望才对,那恐怕也是极为激烈的欲望——否则,就不可能产生那样高度的技术。我们人类的欲望也相当惊人,不过……恐怕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你们吧!」
  他稍微咄咄逼人地说道。
  高司教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泰然自若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的——正如你所说。『过去』的我们恐怕就是欲望的集合体。」
  他在「过去」这两个字上加重了力道回道。
  「李布鲁曼博士,就让我告诉你我们的文明为何灭亡吧!在遥远悠久的过去,我们曾有过这么一段历史——我们曾经因为自己的欲望而失控,互相残杀,并毁灭了自己的星球。」
  李布鲁曼茫然地说:
  「毁灭……星球?你是说毁灭大地吗……」
  高司数点点头,眼睛并未看着李布鲁曼:
  「在星球灭亡后,残存的人各自飞向天空,朝不同方向各自展开了旅途——虽说是沉睡,但却是很漫长、很漫长的旅程。有些人找到了适合生存的新星球,降落在当地。也有人透过他们所拥有的技术,改善原本难以居住的星球环境。也有人永远地迷失在宇宙中——然而,不论是哪一种人,都无法遗忘失去母星的乡愁和将之毁灭的罪恶感。」
  拥有蛇首的司教淡淡地、淡淡地继续说道:
  「而我们就是在那时发现——『我们是否又在重复相同的事』。」
  李布鲁曼吞了口口水。
  在这一片寂静的房间里,只有高司教清朗的声音空虚地响着:
  「……所以,我们对自己施以手术,抛弃了『负面的感情』。而与此同时,我们也丧失了大多数欲望——虽然历经种种迂回曲折,但以种族而言,我们选择了通往灭亡的道路。」
  高司教像是在诉说回忆般,眼神飘向远方。
  李布鲁曼感到不寒而栗。
  眼前的蛇首司教当然并非人类,不只是如此,李布鲁曼更害怕地感觉到「对方甚至连生物都不是」。
  「但是……但是,你们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虽然人数少了点,但绝对没有灭亡。」
  他所说的是理所当然的事,高司教听了便露出寂寞的微笑。
  他那笑脸令人透不过气来,让李布鲁曼无言以对。
  「刚才我说『我们抛弃了欲望』,但我们无法完全抛弃所有欲望。还有对于未来的希望、想要偿还所犯之罪的欲求——因此有部分人并未死去,而是选择永久地沉睡。然后——你们人类来到此地。其后我们也产生了一个欲望,那就是『想要保护你们的生活』——那就是应该已经灭亡的我们生存至今的理由。」
  李布鲁曼拒绝理解,摇了摇头:
  「我不太明白——你所说的话。你们为什么这么热爱人类?在你们眼中,我们应该只是无药可救、愚蠢的存在……」
  高司教沉默不语。
  李布鲁曼正想再次开口质问,却听见走廊传来奔跑的激烈脚步声。
  「把门关上!有可疑人物入侵!」
  某个卫兵以高亢的声音高叫。李布鲁曼吓了一大跳。
  在走廊上待命的三位卫兵立刻跑入室内,关上门并从内侧锁上。
  外头早已响起刀剑相交的声响。这侵入的行动迅速,可看出敌人的身手不凡。
  「发、发生了什么事!?」
  李布鲁曼焦急地问道。锁上锁的年轻卫兵一脸苍白地回答:
  「敌人来袭!到底是从哪里泄露这里的事——!不,应该问到底是谁……」
  卫兵不安地说,表情已是被逼得走投无路。
  李布鲁曼也很困惑,只能不安地游移视线。
  在那之中,唯独高司教还能够从容不迫:
  「——恐怕是吉拉哈的无名氏吧。他们应该是做足万全准备才来袭击。请将我释放,你们不须白白断送性命。」
  「别说傻话了!这个研究所的防御机制没有那么容易……」
  卫兵如此叫道。
  同时门的另一侧有袭击冲来。
  那一瞬间,门的锁被折断,他们慌张地按住门。
  然而——
  「哇、哇啊!?」
  门轴被取下,有人顺势用门当作盾牌,将卫兵们推入室内。
  看到门另一边这不可思议的力量,李布鲁曼板起脸孔。就算好几个人一起推门,也办不到中种事。
  「——高司教,您没事吧?」
  发出这粗犷声音的是一位秃头巨汉。在微暗中,他的脸显得模糊不清。
  他以一只手推着门,把卫兵们夹在门和墙壁之间,从容地打开了一条通路。
  李布鲁曼茫然不知所措,动弹不得。
  高司教以沉稳的态度站起身,以眼神对他致意:
  「——穆司卡大人,麻烦你了。那么我们就到神灵那里——」
  「已经有其他神官前往神灵所在之处,司教请往这边——」
  高司教瞥了李布鲁曼一眼,就走向被称为穆司卡的巨汉身边。
  然后李布鲁曼亲眼确认巨汉手腕上的「手环」。
  同时,他也回想起这个名字和其体格。
  『他就是一星期前,赫密特所带来的男人吗……!』
  李布鲁曼发现自己的脸被他看到,惊愕得无以复加。
  既然穆司卡见到了李布鲁曼的面孔,应该立刻会把李布鲁曼背叛的事告诉其学生吧!
  t舰
  「什……什……你、你……」
  「……李布鲁曼老师,失礼了。」
  穆斯卡以单手敲击墙壁。
  那墙壁立刻歪向一边,穆司卡便将门挂在墙上,堵住了出口。
  在那两个人消失在走廊尽头前,李布鲁曼和卫兵们当然都是动弹不得。
  「……糟、糟了……!死亡神灵……!」
  李布鲁曼回过神来,才发出惨叫声。
  神灵就藏在地底。但是,他们能如此迅速地袭击高司教所在的房间,肯定是完全掌握了内部构造,恐怕有人当内应。
  『梅比斯那家伙不是说警备万无一失吗……』
  李布鲁曼拍打着被变形的墙壁堵住的门,咬紧了牙关。
  他只能心急如焚地听着门另一头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响。

  *

  丽莎琳娜和穆司卡带着夏吉尔神宫们,以「死亡神灵」为目标,一心一意地展开迅速攻势。
  他们突袭的研究设施地下,有着经年累月形成的钟乳石洞,他们已藉由西亚的能力从李布鲁曼口中问出了正确通路。
  途中出现了几道铁窗和门,都由丽莎琳娜的手环轻易地切开。
  警备人员虽训练有素,但在几乎可说是暗杀者的「无名氏」面前,可就无用武之地了。
  丽莎琳娜等人锐不可当,一马当先地奔下通往地下的楼梯,夏吉尔人也紧跟在后。
  「这样下去一定会成功!」
  丽莎琳娜确信。
  只要能将夏吉尔人送到死亡神灵旁,那一切将得以解决。在夏吉尔人的命令下,神灵将穿过钟乳石洞洞顶升至空中,由在那里待命的西瓦娜等人以玄鸟回收。
  若能从拉多罗亚手中取回控制御柱的神灵,那么阿尔谢夫将可再度生产辉石,东方诸国也能重获安定。
  这样一来,菲立欧当然也会感到开心。
  阿尔谢夫的混乱起因于来访者,而这也将成为其赎罪的方式。
  丽莎琳娜也希望以埃尔西翁女儿的身分,让因父亲留下手环而引起的这一切事态告一段落。
  他们所突袭的地下钟乳石洞超乎预期的宽广,还有大量的吊灯井然有序地吊着。
  天井上有着纵横交错的管线,灯油就从管线滴落,一点一点将燃料补给至吊灯上方呈漏斗型的部分。
  吊灯的灯光所及以外的范围完全是一片黑暗。
  虽然不清楚空气是自何处交流,但洞窟内可明显感受到风的流动。
  前方有持有短枪的卫兵阻挡他们的去路。
  丽莎琳娜一蹬地上铺设的石板,飞身扑向那些卫兵。
  卫兵挥舞的短枪都被她的手环刀刃快速地斩断,于是茫然地往后退。
  安洁莉卡则在丽莎琳娜身旁投出短剑,干净俐落地解决了两位卫兵。
  趁剩下的卫兵吓得腿软之际,其后无名氏等人跟着杀到,但那时丽莎琳娜已跑进更深处。
  「更深处……就在那里!」
  在黑暗深处,可看见一个庞大的球状空间。
  那带着湿气的冰冷空气,就是从那个方向流过来的。
  丽莎琳娜举起手环刀刃,奔向那个空间。
  她一边注意周围,一边抬起脸,在她眼前的是——
  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巨大的黑色「球体」,正隐约浮游在半空中。

  *

  那色泽阴暗的黑色球体——
  「死亡神灵」正由周围的几道锁炼固定着。
  光看它一眼,就让人感受危险的气氛,这绝非丽莎琳娜先人为主的观念所致。
  那个球体虽像是有光泽的金属,给人的印象却又类似有机物。该说是会呼吸的黑暗吗?它虽然不会动,却不知为何总给人有某物潜藏在「内侧」的感觉。
  仰头一看,洞顶高到隐没在黑暗中,让人无法确认其正确高度。
  这个被安置在宽广空间中心的球体,此时发出了吐出小东西的哗啦哗啦声响。
  那声音透过斜向设置的管线,流往黑暗的另一头。
  那恐怕就是「尸药」。死亡神灵会定期生产那种药。
  丽莎琳娜带着厌恶感回头望向伙伴。
  安洁莉卡等和一群无名氏带着夏吉尔人。
  两位夏吉尔神官屏住气息眯起了眼:
  「神灵——竟然在这种地方……」
  「请你们快一点!操作后立刻脱离此处!」
  一位无名氏叫道。
  就在无名氏背着不太擅长奔跑的夏吉尔人,将他们带往球体的瞬间——
  丽莎琳娜的视野遭突如其来的一片眩目白色给彻底包围。
  刺耳的冲击声刺痛了耳膜,金属的恶臭刺痛了嗅觉。
  『这是……电击!?』
  但这不知从何出现的攻击却并未就此停止。
  逃出电击范围外的丽莎琳娜,又接着受到破风之声袭击。
  视野一片模糊的丽莎琳娜,只能凭直觉滚到一旁躲避。
  短剑掠过她的肩膀旁。
  丽莎琳娜对此事态感到一片混乱,以尚未完全恢复视力的双眼拚命探寻周围的状况。
  不知何时,包围着死亡神灵的广阔空间——出现了许多人影。
  其轮廓模糊难辨,但这群人似乎是躲在比神灵更深处的黑暗之中,伺机而动。
  「——艾美,辛苦了,你果然很能干。」
  这声音在钟乳石洞里产生回音,让丽莎琳娜感到一阵寒意。
  那声音与已故的父亲极为相似——虽然相似,但又明显地「不同」,语气中带有轻蔑之意。
  现在的丽莎琳娜看不见那声音出自何人口中。
  「安洁莉卡!」
  丽莎琳娜先高声呼唤,想要确认他们平安无事。
  有某种东西在她的视野一角滚动着。
  那是被鳞片包覆的绿色头颅,以及金色双眼——
  「司、司祭!」
  安洁莉卡高声惨叫。
  丽莎琳娜总算恢复了视力,这才看见另一位夏吉尔神官也已「无头」而死。
  第一位神官似乎是因刀刃类而头颅落地,但另一位的首级并未落地——但头颅却凭空消失,而原本头颅的所在之处,现在只有一只戴有手环的手。
  站在其身旁的银发俊美青年,以冷漠的眼神望着丽莎琳娜。
  (凡尼斯……!)
  丽莎琳娜立刻翻身跃起,将凡尼斯附近的安洁莉卡一把推开。
  凡尼斯那拥有「消失」力量的手臂扑了个空。若让他的手指抓住,会连防御之力都没有,就如沙堆土城崩塌般强制分解。
  这些不知自何处出现的刺客,陆续袭向还搞不清状况的无名氏们。
  一身黑装的他们,跟让阿尔谢夫吃足苦头、欺骗塔多姆并逃出吉拉哈的「那个」集团有着相同外貌。
  (我们中了敌人的埋伏之计吗!?)
  丽莎琳娜咬紧了牙关,同时,
  「撤、撤退!两位夏吉尔人都被杀了!」
  一位无名氏快速地叫道。
  都已经来到此处——都已经来到死亡神灵面前,为什么会突然杀出这些程咬金?丽莎琳娜感到愕然。
  但是没了可以对死亡神灵下命令的夏吉尔人,丽莎琳娜等人也只能撤退了。
  虽说如此,那些黑色装束的刺客们似乎无意让无名氏脱逃。
  「……你们不需要急着回去吧?我们可是刻意交给你们假情报,招待你们到这里来的。现在的我们是不会去取缔亡国派的!」
  戴着面具男子含笑的声音回荡在四周。
  无名氏们皆是精锐部队,也受过战斗训练。但对手很明显地利用地利之便,而且还拥有「手环」。
  挡在丽莎琳娜眼前的凡尼斯此时俯视着她,像是在瞪她:
  「这种陷阱就能让你们上当啊……根本不需要劳烦小姐出手。」
  他挥舞双手,丽莎琳娜则是慌张地退后。
  如果对手只有凡尼斯也就算了,但现况很明显地对我方不利。
  「唔……安洁莉卡,你杀出一条血路!我来断后……」
  「哎呀——你也太看不起我们了吧!」
  这令人战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时有温热的气息接触到她的脖子。
  丽莎琳娜还没回头就先出手。
  她的光之刃扑了个空,相反的一条如鞭子般的光之线缠上她的手臂。
  西兹亚无声无息地接近,此时正笑嘻嘻地斜眼凝回丽莎琳娜:
  「在这种状态下,你一个人也做不了什么吧?晓,别让客人跑了喔!」
  无名氏的惨叫声在出口附近响起。
  晓的风刃——那看不见的风刃一闪而过,血光飞舞。
  现在丽莎琳娜等人已被团团包围住。
  他们就像误闯陷阱的笼中鸟,敌人展开了一面倒的杀戮。
  无名氏虽试着抵抗,但显而易见的,敌我身手有极大的差距。
  战力立刻被削弱,四处开始响起还未死去而无法动弹之人的呻吟。
  『再这样下去,会全军覆没——』
  与凡尼斯和西兹亚交手的丽莎琳娜内心焦急不已,安洁莉卡对她叫道:
  「丽莎琳娜大人!您的身手最敏捷!请自己先脱逃,把这里交给伙伴……!」
  西兹亚笑道:
  「那是白费力气喔!现在你们的据点也几乎都已经遭到镇压了。自从你们来拉多罗亚后,我们一直没有闲着喔!」
  安洁莉卡啧了一声,同时抛出短剑。
  西兹亚仅仅歪了一下头,就避开了她的短剑,并拉紧了卷在丽莎琳娜手臂上的光之线。
  丽莎琳娜虽然无法保持平衡,却以手环之刃斩向西兹亚用以卷住她的光之线,并向前踏出了一步。
  她就这样假装转为攻击,直到最后一刻才飞身扑向背后的安洁莉卡。
  丽莎琳娜把吓了一跳的安洁莉卡扛在肩上,用尽全身的力气蹬向地面。
  离开这里——就是丽莎琳娜唯一的目的。她下定了决心,奔跑起来。
  她抱着安洁莉卡穿梭在钟乳石洞里的石柱之间,往阶梯直奔而去。
  「晓!她跑向你那里了!」
  戴眼镜、在阶梯附近施放风之刃的青年,随着西兹亚的声音而有所反应,并转向丽莎琳娜。
  风之刃在丽莎琳娜等人世界的正式名称是魔刃,本来的开发目的不是用来攻击人,而是使用在工程方面。
  这种风之刃的设计是在近距离内使用,有效射程并不长。但正因为其攻击无法用肉眼看见,就连丽莎琳娜也很难不停地闪躲。
  名叫晓的青年用手环放出风之刃。
  那一刹那,丽莎琳娜先确认的不是正面,而是周围状况。
  自天井垂下的石柱及其正下方所形成的石笋,全遭到风之刃切断。
  刀刃因为撞上障碍物,在比平常短的范围内减弱了力道,而且丽莎琳娜可以凭钟乳石柱、石笋被切断的方式,瞬间判断出刀刃飞行的轨道。
  她靠着常人不可拥能有的反射神经闪过了晓的风之刃,进而飞跃过其头上、奔向阶梯。
  梅比斯轻轻吹了声口哨:
  「——那位小姐真不愧是来访者,了不起。」
  他佩服地如此说,在他身边的西兹亚和凡尼斯等人也开始追赶丽莎琳娜。
  其余的无名氏则留下来断后,好让丽莎琳娜和安洁莉卡可以脱身,但西兹亚和梅比斯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完全交给部下去对付。
  对逃跑中的丽莎琳娜而言,唯一的活路就是不要碰上邦布金、卡多尔和依莉丝。
  那个南瓜头的速度比丽莎琳娜还要快,卡多尔则是因为隐形的缘故、难以与其交手,依莉丝的天球虽然因故障而威力减弱,但若是遭到她突然袭击仍是相当棘手。
  (不赶快逃脱不行……!)
  紧张到屏息的丽莎琳娜在突破敌人包围后,才把安洁莉卡放下来。
  「丽莎琳娜大人,您为何特地把我……」
  「你要是死了,修奈克会伤心的!」
  丽莎琳娜说出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同时推了一下安洁莉卡的背。老实说,她也想救其他在地底的无名氏们。但要是她在此停留,那将会全军覆没。
  无名氏们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他们早已在突袭前就确认过这种决心了。
  两个人逃离追上阶梯的西兹亚等人,跑上了地面。
  但那里早已发生了惨剧。
  本来应该守住退路的无名氏们,现在大多都化为无法言语的尸体。梅比斯和西兹亚等人应该是一开始就躲藏在地底,但出现在阶梯旁的晓等人,当初说不定有加入地面上的扫荡行动。
  在退路上,有着十来位无名氏,与几乎同样人数的敌人正斗得你死我活。
  一方是为了逃脱,另一方则是为了不让其逃脱,两国的间谍正展开殊死战。
  丽莎琳娜一注意到倒在那附近的庞然身躯,便瞪大了眼:
  「教授……!?」
  穆司卡已倒在那里。
  他似乎是不久前才刚倒下,眼前是另一位与他体格相近的巨汉。
  而那名巨汉正单手抓住高司教。
  察觉穆司卡危机的丽莎琳娜,瞬间飞身跃向两人之间。
  她沉默地挥舞光之刀,男子则像是吓了一跳,抱住高司教就往后退。
  他是个满面胡须、像熊一样魁梧的巨汉。
  不管对手是什么样的体格,穆司卡在「力量」上都没有道理败下阵来。
  那巨汉的手上想必有着跟来访者一样的手环。
  丽莎琳娜间不容缓地跃起,并斩向巨汉。
  男子将高司教向伙伴推去,并立刻高举其双臂。
  在丽莎琳娜斩击的同时,粗犷而气魄十足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刹那间——丽莎琳娜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她所挥舞的光之刀,被男子的脖子完美地「弹开」,她也因反弹的力道而失去了平衡。
  男子对准了人在半空的丽莎琳娜一拳挥去。
  『糟了!我躲不过……』
  在她屏息的瞬间,一声模糊的钝响穿透了她的身体中心。
  丽莎琳娜还来不及避开,「某个东西」就深深地嵌进了她的腹部。
  她瞪大了眼,就这样跌落地面。
  「啊……啊……!」
  那攻击不偏不倚地打中她身上毫无防备之处。
  受到这翻搅胃部、差点使她昏了过去的冲击,让她以两手抱住腹部。
  丽莎琳娜全身冒出冷汗,视野闪烁不定。倒在地上的她蜷缩着身子微微颤抖,还是想要逃离现场,哪怕是逃开一步也好。
  嵌入她腹部的并不是拳头,男子的拳头并没有移动。
  而是他手腕上的——「手环」所放出的「某物」击中了她的身体。
  丽莎琳娜按着胃部呕吐,这才总算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冲……冲击波?那刚开始的是……)
  男子在她头部上方叹息道:
  「你还真是个急性子的小姐,连名号都没报就突然出手袭击。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我是吕岳,『练气』之吕岳。我的能力你刚才应该知道了——可惜那只不过是普通的防御跟攻击。」
  他毫无夸耀之意,就像事不关己一样。
  刚开始防御丽莎琳娜攻击的,是被称为「核心防护盾」的特殊手环效果,会与以原料核心为动力来源的手环刀刃会相互千扰。应用其原理,瞬间将与刀刃相同的力量包覆身体表面,弹开对手攻击——这正是该技术下的产物。
  以缺点来说,这种技术相当消耗原料核心,而且只能使用一瞬间。但在与同样使用手环的对手交手时,则具有强大的效果。
  然后,嵌入丽莎琳娜腹部的冲击波则是其衍生物。包覆在身体表面的原料核心力道集中于另一边的手环上,再形成冲击波块从手环「排出」。
  穆司卡恐怕就是头部挨了一记冲击波,因而造成了脑震荡。
  丽莎琳娜在自己的刀刃被弹开时,就应该要注意到了。
  不过——就算她注意到了,结果可能还是一样。在无法防御的距离内受到冲击,对丽莎琳娜的身体造成难以承受的痛苦。
  位于身体深处的胃部在刺痛。
  「……呜……呜……」
  ——好痛苦。
  丽莎琳娜伸出舌头,一面吐出涌上喉头的东西,并拚命地抬起头。
  在微微模糊的视线里——安洁莉卡因敌人而负伤,其他无名氏者也被打倒了。
  然后那个名叫吕岳的男子再次走向穆司卡。西兹亚等人应该也正从背后的阶梯追来。
  状况已是糟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这样下去……大家……)
  丽莎琳娜一边忍受剧烈的苦痛,一边感到惶惶不安。
  (大家会被杀掉的……)
  ——她无法解救姐妹们、独自一人活下来的过去,有如一道闪光般掠过她脑海。
  如果——
  她在此「升华」,那也许又只有她自己可以脱逃出去。
  但是升华可以确实让她的战斗力提升,而脱逃的自己也可以拓宽后续的退路。
  若是她不能奇迹般地脱逃,只顾着继续作战下去,结果可能是谁也无法逃走。
  除了想着这个念头,丽莎琳娜也记起了菲立欧的话——
  「我希望你绝对不要为了达成目标硬是赌上自己的性命。」
  在越过拉多罗亚国境前,他曾对她这么说。
  当时丽莎琳娜认为,被他这么说的自己实在是太悲惨了,因此不禁表现出忿怒的态度,但她其实有点开心。
  他为自己担心,但丽莎琳娜觉得这比较接近于同情,所以无法坦率地接受这份温柔。
  即使如此——她还是很高兴,那是因为她喜欢这样的菲立欧。
  (对不起……我可能还是要稍稍拚命一下。)
  丽莎琳娜在心中对身在这首都某处的菲立欧道歉,虽然这份心意不可能传达给他。
  (如果我能活着回去——)
  一想到此事,丽莎琳娜的思考就终止了。
  丽莎琳娜无法依自己的意志启动升华。
  那是在感觉到生命危险时,唤醒自我防卫的本能,或是以逃避的形式所发生的现象。
  丽莎琳娜拚命地想以负伤颤抖的脚站起来。
  「吕岳……?」
  她一边摇晃,一边叫着敌人的名字。
  巨汉惊讶地转过脸来,大剌剌地搔着头:
  「你还真让人惊讶,在那么短的距离内吃了一记『那个』,竟然还站得起来。我是没有放水的意思啦……来访者果然还是很可怕。」
  他颇感意外地说道。丽莎琳娜依旧一脸痛苦,对他露出微笑:
  「——在这种地方……我不想在这种地方输给你们。我们要把神灵……」
  某种东西插入她的背后。
  丽莎琳娜发不出声音,瞪大了眼。
  敌人所射过来的针穿过她的肌肤,引起了痛觉。

  

  丽莎琳娜喘着气,把自己交给脑中一片空白的感觉。
  ——穆司卡曾对她说过:『因为你有意寻死,所以在与里卡德战斗时才无法升华。』
  丽莎琳娜也不明白自己的真正心意。
  但是,现在——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可以「为了活下去」而升华。
  她再一次大大地吸了口气。
  ——接着,她化作了一只野兽。
  记忆也就此中断了。

  *

  ——不知何时,街上开始下起倾盆大雨。
  一直到刚才为止,天气都还非常晴朗,甚至看得见星空,现在则被厚厚的乌云所覆盖。
  在秋天过渡到冬天这段期间,拉多罗亚常下着这种唐突而冰冷的雨。
  在黎明尚未到来的时刻——
  少女全身被雨淋湿,独自摇摇晃晃地走在小巷里。
  一片红色的液体也和雨水一起流到脚边。
  「那天晚上」也跟今夜一样。
  当她发着高烧、倒卧在地上时,是受到秘密警察的突袭,伙伴也几乎都被杀光。
  但现在的她并没有发烧。
  只不过,她所受的伤比起那时还要更严重。
  她摇摇晃晃地信步走着,雨中只有她一个人——
  她继续走着。
  ——在闯入「研究所」后所发生了的事情当中,有件事她现在记不太清楚。
  那位来访者少女在背后中针之后——她的身体就以瞬间消失般的速度一跃而起,袭向周围的「敌人」。
  然后她突然展开战斗,其速度超出常理,就连武艺高强的西兹亚等人都来不及应对。
  她手环上的刀刃化作锐利的兽爪,光凭她一个人,甚至完全困住了西兹亚、晓还有凡尼斯和吕岳等人。
  一时之间,安洁莉卡只能茫然地凝视眼前这幅光景。
  但她惊讶不已的空白时间仅有短暂的一瞬间,更激烈的战斗立刻紧接着展开。
  拥有手环的敌人几乎都拚尽全力对付丽莎琳娜,但即使如此,双方的总人数还是有所差距。
  周围数次飞溅出血花,安洁莉卡也受了伤。
  其中有几处伤口极深,到现在仍血流不止。
  然后就在战斗到最激烈时——
  那位戴着面具的男子出现了。
  一头红发的男子一出现,化为野兽的少女——丽莎琳娜·耶里妮斯不知为何就停下了动作。
  接下来,她警戒般地瞪着他,迷惑地歪着头,然后——
  下一个瞬间,她毫不犹豫地朝他伸出「爪」。
  安洁莉卡并不明白丽莎琳娜为何而迷惑,但最后丽莎琳娜认定戴面具的男子梅比斯是敌人,而他也加入了战局。
  安洁莉卡的记忆就在半途中断了。
  当她醒过来时,自己已经离开了研究所,孤单一人走在雨中。
  她还清楚地记得,作战至最后时,头脑内部出现一种搅动般的不舒服感。
  她的伙伴们因此无法动弹,就连西兹亚等人也在同时停止了行动。
  其中就只有梅比斯能行动自如,而他就在丽莎琳娜身旁。
  丽莎琳娜恐怕也——因此而「败下阵」来。
  (可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安洁莉卡边走边如此自问。
  她应该是靠自己的双脚脱逃的,那一定是在她在下意识中做到的。
  但是,她虽然逃出了研究所——
  (这样——不行吧……)
  安洁莉卡依旧脚步蹒跚,撞上了附近的墙壁,就这样靠在墙上。
  她是凭着一口气支持者,一旦停下,她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侧腹流出了温热的鲜血。
  就算她按住伤口,血还是不断地涌出,如今连视线都渐渐模糊了。

  

  「……呼……」
  安洁莉卡滑坐在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这次任务失败了。
  她只对此事感到心有不甘。
  到底是对手略胜一筹,或是己方太过心急——总之,他们终究没能把夏吉尔人送到神灵旁。
  但是,安洁莉卡并未绝望。
  还有——还有人可以行动。
  就算自己在此丧命,在这拉多罗亚也还有很多人会去做安洁莉卡想做的事。
  包括来自吉拉哈的乌路可·迪古雷。
  其恋人菲立欧·阿尔谢夫。
  拉多罗亚议员达古雷·巴托鲁和拉杜卡·埃鲁……
  还有安洁莉卡的救命恩人修奈克·巴托鲁——
  (你好不容易救了我一命……)
  在倾盆大雨中,安洁莉卡倒卧在地回想起那位少年,并露出苦笑。
  他要是知道我死了,一定会哭泣吧!
  这让她有点难过。
  但修奈克一定不会被这份悲伤给击垮的!
  安洁莉卡轻轻地闭上双眼。
  耳鸣得好严重。
  听觉渐渐地麻痹了,那宛如鸟儿振翅的雨声也渐渐远去。
  (修奈克大人——接下来的事就……)
  ——才想到一半,她的意识就逐渐模糊。
  雨仍然下着。
  那雨就像在清洗她所流的鲜血般,就只是——就只是激烈地继续下着。

  *

  听见黎明时雨声的菲立欧醒了过来。
  睡前还相当晴朗的天空,在不知不觉中却变得云层密布。
  「这场雨还真大哪……」
  菲立欧自言自语,并竖耳倾听雨声。
  乌路可正在距离稍远的床上安稳地发出鼻息。
  宽广的埃鲁家虽然有许多客房,但为了保护乌路可,菲立欧还是决定与其同睡一室。
  在旅行期间,他们都是在马车中一起作息,因此现在也不会感到不自在。
  菲立欧在黑暗的房间站起身,走近窗边一看。
  雨下得很大。
  菲立欧想到跟这场雨无关的事,他在睡醒前才刚梦见与丽莎琳娜相识时的情况。
  那是当丽莎琳娜第一次自「御柱」现身后——
  她在床上醒来,害怕得从窗口逃出去,瞬间就飞越过神殿的沟渠,菲立欧也紧追在后,还游进水里。
  也许是雨声让他联想到水,才作了这样的梦。
  在梦中,菲立欧抓不到丽莎琳娜。
  她越过沟渠,跳过神殿的墙壁,逃到街上去。
  湿透的她不住奔跑,菲立欧则是紧追在后。
  因那时的偶然而交手的神殿骑士里卡德,经过一番因缘后,最后于吉拉哈决一死战。
  自从与丽莎琳娜相识后,不过才经过半年的时间,但这段期间内发生了太多事。
  现在感觉起来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不知道……丽莎琳娜她怎么样了?)
  在拉多罗亚,她跟菲立欧分别行动。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菲立欧非常挂念她。
  她一定也跟菲立欧等人一样地睡在温暖的床上吧!
  但另一方面,他也担心她会不会被卷入什么事故、遭逢不幸。
  今夜到访的西瓦娜几乎没有提及丽莎琳娜的事。
  也许西瓦娜是害怕泄露情报,但如果需要菲立欧的力量,她应该也不会客气的。
  西瓦娜并未提出要求,也就表示「现在没有菲立欧派得上用场之处」。
  菲立欧和乌路可明天——其实已经算是今天,中午时分要跟拉多罗亚议员见面。
  拉杜卡和达古雷两个人从赫密特口中知道那个名叫「李布鲁曼」的学者背叛的事,似乎受到相当严重的打击,但他们已经于睡前整理好心情,在今天的会谈里应该会妥善地完成任务吧!
  虽然不知道今天的会谈将会如何,但希望能成为防止两国开战的契机。
  菲立欧和乌路可正毅然面对身为使者的任务。
  而丽莎琳娜等人也正为夺回神灵而展开行动。
  老实说,菲立欧也想帮助丽莎琳娜等人。但是,他以使者身分进入这个国家,若在国内进行非法的行动,恐怕会被主战派拿来当作攻击的藉口。
  自己如今的立场不允许他做出轻率的行动。
  那真是令人坐立难安。
  乌路可说:
  「嗯……菲立欧……大人……」
  「嗯?」
  菲立欧还以为乌路可醒了,便应了一声,但她却没有再出声。
  看来她是在说梦话。
  苦笑了一下后,菲立欧也回到床上。
  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
  说不定这正是拉多罗亚与吉拉哈之间是否开战的分歧点。
  他瞥了乌路可那看起来相当幸福的睡脸一眼。
  身为使者这个主要角色,她实在很天真烂漫。
  菲立欧深切地觉得,他要守护她的笑容。
  而他对丽莎琳娜也——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她能够幸福地微笑。
  (丽莎琳娜她……正在做什么呢?)
  他再次模糊地这么想着,并闭上了双眼。
  丽莎琳娜与乌路可——
  这两个少女对菲立欧来说都非常重要。
  如果他们两个人都能够幸福,菲立欧就放心了。
  他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幸福呢——接下来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如此思索着,又再次沉入梦乡。


  

  中场.扭曲的心思与不详的未来

  这一天早上,一份「死亡神灵」的相关报告送到了国家元首杰拉得·梅森手上。
  研究设施也恰巧从昨夜深更到今天凌晨,遭到吉拉哈间谍的袭击。
  这是意料中的事,因此他们得以平安保住神灵,将暗中活跃的无名氏一网打尽,更同步袭击其据点,逮捕或解决掉相当多的党羽。
  他们是在约一星期前掌握无名氏等人的动向。
  在前国家元首之子赫密特·埃鲁的带领下,来访者们造访了李布鲁曼。他们以不可思议的能力问出了死亡神灵的所在处,而这件事也经由潜伏在李布鲁曼家的女佣转达给梅比斯等人。
  终于在昨夜,他们中了这个巧妙设下的陷阱。
  研究设施虽然才刚陷入那样一场混乱,但送到杰拉得手边的报告是在遇袭前就已完成,经由卫兵之手在深夜送达。
  整理报告的并非梅比斯。
  既非李布鲁曼,也不是来访者凡尼斯。
  而是高·夏尔帕——
  他是被俘虏的夏吉尔人。
  他虽然并不协助研究,但对那以外的问题则是坦率地予以回答。梅比斯和其他人也跟身为贵客的他有过几次会谈。
  而高司教为了杰拉得——不,在某种意义下是为了这个世界,执笔写下这份报告。
  杰拉得在早晨的书桌上阅读这份报告,并深深地皱起眉头。
  那是一份不容忽视的报告。
  来到拉多罗亚之前,高司教似乎以为拉多罗亚的目的仅止于将「死亡神灵」运用在军事上。
  但是,梅比斯将「想到另一个世界」的欲望告诉了他。
  高司教对此事感到非常惊讶。
  杰拉得也知道梅比斯这个奇怪的心愿。
  杰拉得觉得梅比斯想去另一个世界倒也无妨,若是等他立功后再前去,也省得还要花功夫解决他。
  不过——随着杰拉得逐渐阅读高司教的信,就无法轻松说出这种话了。
  上面所写的言语并不一定是真相,也有可能是高司教为了挑拨梅比斯和杰拉得,才写出这种虚假的情报。
  但是,高司教是夏吉尔人,拥有特殊的精神构造,由他所写的东西具有令人不愿接受的可信度,这也是事实。
  杰拉得立刻命令心腹秘书:
  「——去把李布鲁曼博士接过来。下午我要跟那些使者会谈,所以要趁上午与李布鲁曼见面。还有,马上把来访者依莉丝他们请过来。」
  关于从高司教那里所获得的情报,不知道李布鲁曼是否已知情——说不定他完全不知情。他若是获得情报,应该会送交报告给杰拉得才对。
  同样地,刚来到本地的来访者们应该也不知情吧!
  杰拉得依旧皱着眉头,静待依莉丝等人到来。

  *

  在梅森家别邸——
  在此留宿的依莉丝正与安朱两个人共享迟来的早餐。
  昨晚凡尼斯也住在梅比斯等人所在的研究设施,并没有回来。
  而邦布金一早就留下写着「吾人至早市赞颂至高无上的南瓜」的纸条,消失无踪,卡多尔也不见人影。虽说大家平常就看不见他,但现在连叫他的名字也没有回应。
  看来卡多尔也出门了,恐怕是到那个名叫悠蒂耶的元首之女那里去了。
  部下们擅自行动,让依莉丝一早就心情很差。
  黎明时所梦见的梦也是一样——真是糟透了。
  那是在原本世界时的梦。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很寂寞、让人心碎的梦——
  养父巴克莱德·迪雷恩并不把人当作人看待,那也包含依莉丝在内。
  对他而言,人的性命就是实验对象。而对于当作养女收养的依莉丝,他应该也没有当作女儿看待。
  因此,依莉丝不记得曾跟他亲密交谈,也不曾有过像是父女的对话。老实说,他们之间感情淡薄,仅是形式上的父女关系。
  所以,在丽莎琳娜杀了巴克莱德时,依莉丝也——
  她没有为巴克莱德的死掉一滴眼泪,也不觉得高兴。
  但是她对丽莎琳娜的憎恶却更加强烈。
  依莉丝第一次见到丽莎琳娜时,丽莎琳娜被温柔的义父守护着,看起来很幸福。
  依莉丝对此事一直感到很焦虑。
  丽莎琳娜跟依莉丝拥有相同的脸和同样的基因,而且过去只不过是实验动物,但她却拥爵「真正的」父亲——而失去双亲的依莉丝,却只是被巴克莱德那样随便的老人给利用。
  这太不合理了,让依莉丝无法理解。
  当然,若只是因为如此,她还不至于恨丽莎琳娜到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决定依莉丝憎恶的关键点,仍是巴克莱德的死。
  那并不是——因失去家人而怀有的恨意,而是丽莎琳娜夺走了这个曾是依莉丝「伙伴」、便于利用的庇护者。
  当丽莎琳娜的义父埃尔西翁失踪时,依莉丝还觉得她总算有了与自己类似的遭遇,并感到心满意足。
  而丽莎琳娜却像报复般地杀了巴克莱德,这让依莉丝激忿不已。
  那种感觉类似个人财产被夺走一般。
  如果夺走这一切的不是丽莎琳娜,依莉丝的反应应该会更加冷淡。
  但是正因为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丽莎琳娜,她才无法原谅。
  依莉丝觉得——丽莎琳娜是为了让自己跟她一样孤独,才杀了巴克莱德。
  这种孤独就这样延续下去——
  因为作了这样的梦,让依莉丝起床后心情很差。
  「……依莉丝,你不舒服吗?脸色看起来很差呢!」
  坐在她对面的安朱担心地问道。
  依莉丝情不自禁地逞强说:
  「没什么,没事。」
  她的说话方式有些僵硬,让安朱的表情更加担忧了。
  依莉丝慌张地掩饰:
  「……真的没事嘛!我只是没睡饱——」
  她叉起切好的苹果,痛苦地撒了谎。
  安朱理解般地点点头,但又接着说:
  「那就好……不过,依莉丝,你也可以对我发牢骚喔!」
  他的声音很温柔也很真诚。
  无法正视他的依莉丝转开了视线。
  安朱又说道:
  「我想了解你的一切,像是你在想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所以,就算你是在发牢骚,我也很乐意倾听喔!」
  「……我并不想发牢骚。」
  依莉丝有点生气地说道。
  自己和安朱所生存的世界截然不同。
  她并不想把自己扭曲的过去告诉他。
  没错——她对自己「扭曲」一事也有所自觉,但却无计可施。
  安朱边喝着红茶边凝视依莉丝。
  他那深邃的眼眸一望过来,依莉丝就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吸了进去。
  而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想。
  再加上今天早上的安朱,眼神比起以往都还要认真。
  「……如果你不想说,那也无妨。不过,我想要尽量多了解你的事,因为我——喜欢你。」
  听见他最后一句话,依莉丝瞬间变得浑身僵硬。
  她的思考顿时中止,一时之间无法回答。
  安朱将眼神自依莉丝身上移开,慢慢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知道……我是认真的喔!如果不是认真的,就不会跟到这里来了。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何想法,但总之我对你……」
  「你……你是笨蛋吗!?」
  依莉丝不禁叫道,而这话却与她的心意恰恰相反。
  在她能够思考之前,与自己心意相反的话便已脱口而出:
  「一点都不了解我的你却说喜欢我,那太奇怪了!我才不……」
  安朱探出了身子。
  相反地,依莉丝则是向后退。
  两个人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确实不了解你的过去和成长历程,可是我了解现在的你,并且喜欢现在的你。老实说,过去怎么样都无所谓。不过……不过,现在的你看来还是很在意过去的某事……如果你对谁诉说后,能稍微轻松一点……」
  「不要说得好像你什么事都了解的样子!」
  依莉丝「害怕」地叫道。
  ——她现在害怕被他「喜欢」。
  被人喜欢,就会产生几种讨厌的可能性。
  对从未被人喜欢的依莉丝来说,安朱的这份心意沉重又甜美,让她不知不觉中想要依赖他。
  正因为如此,只要一想到失去的「恐怖」,就让她满心惊恐。
  「我好伯……!」
  依莉丝颤抖着。
  至今她虽然寂寞,也一直孤独地生存。
  为了面对那无法接近任何人的孤独,她武装自己、威吓周围的人。
  然后她误以为自己很坚强。
  真正的自己其实胆怯又脆弱——极端害怕失去。
  在与安朱度过这一段平稳的日子中,依莉丝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别再说了!我讨厌……讨厌这种喜欢不喜欢的事!」
  安朱对她这种激烈的拒绝言词感到困惑,不知如何是好。
  依莉丝回过神来,闭口不语。
  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做错了什么重要的事。
  「……依莉丝……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
  安朱道歉的话语,在她耳中听来分外沉痛。
  依莉丝脸色苍白地掩住嘴:
  「这不是……你的错。」
  她也明白,错的是不灵巧、太过胆小,而且又不敢承认这一切的自己。
  就算她心知肚明——也无法改变这种个性。
  此时,敲门声在这气氛尴尬的沉默房间中响起。
  「依莉丝大人,您在这里吗?杰拉得元首想见您,可以劳驾您过去一趟吗?」
  这声音来自宅邸的佣人。
  「是吗……我马上过去。」
  安朱也想站起来,但依莉丝以目光制止他: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反正是政治的话题……我马上回来。」
  安朱听到依莉丝如此拒绝,便乖乖地坐回去。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依莉丝如此自问,但她真的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在前来传达的佣人带领下,依莉丝走向杰拉得等待的本邸。
  本邸跟依莉丝等人所居住的别邸相隔着庭院,有一小段距离。
  依莉丝配合佣人快步行走的脚步,先让自己混乱的心平复下来。
  不久后,她到达杰拉得所在的屋子,并立刻被带往书房。
  在简短寒暄过后,杰拉得请依莉丝坐下。
  「其他人呢?」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你有什么话要说?」
  杰拉得深思地点点头,在桌上交叉手指:
  「……是吗?也许只有你在会比较好。我有件事想问你……你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去吗?」
  他唐突地这么一问,让依莉丝不知如何回答。
  以前她也曾想过——如果回得去,那么回去也无妨。
  但现在,她的想法完全不同了。
  「元首,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先请你老实回答我。你自己是想回去,还是不想回去——」
  依莉丝脑海里浮现的,当然是安朱的身影。
  他不在这里。
  所以依莉丝才能老实地回答:
  「我……不想回去。」
  杰拉得安心般地深深地吐了口气:
  「嗯,我也觉得你一定不想回去。不,没有什么别的的意思——其实,我收到一份关于死亡神灵的报告,内容相当教人意外——」
  杰拉得把几张纸递到依莉丝面前:
  「关于这些内容的真假,我希望你以来访者的知识给予意见。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判断才好——」
  他递过来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细小的文字。
  依莉丝在阅读过程中,表情也变了:
  「杰拉得元首,这是——」
  元首老实地点点头:
  「怎么样?『此事』……有可能吗?如果是真的,那个埃尔西翁·埃鲁并非『无法回到』原本的世界,而很有可能是刻意『不回去』……如果梅比斯明知此事,还以到那个世界为目标……那事情可就不妙了。」
  杰拉得的口气极为严肃。
  看了那出乎意料的内容,让依莉丝也哑口无言。
  署名高·夏尔帕所写的这张纸,写了几个关于死亡神灵的重大事实。
  『透过死亡神灵,有办法回到依莉丝等人的世界——』
  但是,后续还有不容忽视的事。
  依莉丝等人世界的魔术师之轴、和这个世界的神灵及御柱,顶多只有单向通行的关系。
  若「另一边」是吸入口,那「这一边」就成了吐出口,来访者们就是经由吸入口而流到这个世界。
  而当利用神灵使这项功能逆转时「这一边」就成了吸入口,那「另一边」就变成吐出口。也就是说,单向通行的关系并不改变,但入口和出口对调。
  但是,这种行为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威塔、佛尔南、涅迪亚、札卡多、加鲁尼耶……各自司掌生命、土、水、火、风的五根御柱,是支撑这大陆的存在。辉石只不过是其副产品,御柱的直正功能在于『维持世界』——」
  杰拉得翻了翻白眼,凝视着依莉丝。
  佛尔南的御柱支持大地——
  涅迪亚的御柱使水洁净——
  札卡多的御柱控制气温——
  加鲁尼耶的御柱产生空气——
  而位居中心的威塔御柱,管理上述四根御柱的功能,使其常保正常。
  所谓死亡神灵,也就是改变上述五根御柱功能的控制系统。
  依莉丝感到背脊一冷。
  她并不是畏惧杰拉得的视线。只是对眼前的事实感到战栗。
  御柱和神灵功能的「逆转」。
  那也表示从根本让目前御柱的功能「停止」。那并非单纯只是辉石不再生产。正确来说,大地将毁灭、水里含有毒素、气温产生异常、空气消失——
  这些现象所意味的,正是——
  「这个世界的——末日……?」
  听见依莉丝困惑的低语,杰拉得带着沉痛的表情,极轻地点了点头。

  ——待续


  后记

  大家好,我是渡濑。
  虽然距离前一集有点久,不过《天空之钟》第十一集总算还是呈现在大家眼前了。
  故事中的情节始于晚春到初夏之间,如今时序已进入冬天;现实中则大约经过了三年,只能说光阴似箭啊!
  真的一点都不夸张,在这三年之间,我不论睡觉还是醒着时,脑子里都在思考这个故事。
  第一集的出版时间是二○○三年十二月。
  托各位读者的福,第二集之后也得以顺利再版,在第七集大约停顿了半年,其他则都以顺畅的步调进行。
  这《天空之钟》系列——也终于迈向最后一集了。
  我之前所写的《陰陽ノ京》是每一集一个故事,《パラサイトムーン》是每三集为一个段落,而《天空之钟》则是通篇连贯的连载故事。当然,我在每一集结语都会说「且待下集分晓」,真的很感谢大家一路相伴。
  我很感谢能有机会写这种长篇连载小说——都是因为有读者购买本书,我才能写到今天。在面对最后一集时,我再次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由衷感激大家长久以来对我的爱护。

  ——前面那段话仿佛是最后一集的后记,但其实我现在才正在写完结篇的高潮内容。
  当这第十一集出版时,作者我应该已经要完成完结篇了,但目前却还在写稿,也担心着字数是否太多之类的问题。
  不过,字数多寡倒是其次,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写这些人物了」,就觉得感慨万千,下笔时总觉得有点依依不舍。
  此外,看着岩崎老师所画菲立欧等人,一想到下一集就是完结篇了——老实说,还真是有点寂寞。
  正因为有岩崎老师绘制的插画,作者我才能更加努力。
  但能够好好地告一段落,我也很开心——这种心情还真是矛盾啊!
  话说回来,我跟这些出场人物都相处三年了,对他们的优缺点都了然于胸——不,其实在企划阶段就已经明确地决定了这些「优点」和「缺点」……实际上,大部分内容都是在一开始就已决定,但我在写作过程中也有很多新发现和加以改变的部分,这个系列真的让我学习到很多事。
  有些书中的角色在故事中渐渐成长,也有些角色从头到尾都贯彻初衷——而这些人的结局将会是如何呢?希望各位读者守护他们到最后。

  下一集终于要迈向尾声了。
  为了不让身为作者的自己后悔,更为了让故事完美地画下句点——我正奋力写作。

  那么就下一集再见了——

  二○○六年 初夏 渡濑草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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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ddy32 騎士
看了两个星期结束了1-11卷
期待12卷啊,大结局
很畅快的小说呢
不知道12卷还会不会保持极低的便当率

14 年前 0 回復

lucifer1c1 伯爵
這部作品完結之後我會把全部的實體本圈收回家~
好像只有12還13集~
快了~
錢包準備好了

14 年前 0 回復

vtine 騎士
期待啊,总算到第12卷了

14 年前 0 回復

凌乱 勳爵
路过,发现此小说更新了,喜出望外,全力看书中,外谢谢楼主分亨。

14 年前 0 回復

ralph523 伯爵
很喜欢空钟阿,他的奇幻虽然没有精灵,龙族,但是仍然让我看得十分舒服。

不过遗憾的是,要到明年才能看到完结篇了,其实我更期待外传阿,希望能早点出

14 年前 0 回復

ZHANGFY21 王爵
果然是金子就会发光呢 当年台版进度慢的让人绝望 现在正传只差最后一卷了还真是难以想象啊

14 年前 0 回復

ty6u 騎士
某王子的天然呆性格开始还好.. ....

到了现在已经让我感觉有些厌恶了... ...待在两个人中间再怎么说也该有些觉悟了,自己发誓那边都不想放弃那么就做给人看看啊,这种时候还真该让南瓜头来好好婊一婊菲力欧。

空钟连续四年销量排名前十的位置不是白拿的...

快点动画化吧!

PS:极度讨厌卡西纳多... ...

PPS:蹭得累的伊莉丝好萌... ...

14 年前 0 回復

cnyi001star 平民
还差一本就完结了

不过我奇怪这书有那么多人看么 据说销量不错

14 年前 0 回復

OCTANT 騎士
终于见到完结的曙光,在下着一刻泪流满面

14 年前 0 回復

firey 侯爵
大团圆=后宫……orz……恋爱是要专一的但王室是可以纳妃的!!!
丽莎琳娜不要牺牲就好了……出场顺序决定便当啊……
哦……慢慢等下一卷……o叔扫图和楼主录入都辛苦了……

14 年前 0 回復

isyuu 子爵
果然这世界没有真正的坏人....理查德除外

14 年前 0 回復

ec2500 王爵
录入辛苦了 前面还没看完11都出了 接近尾声了 还是等完结了在一起看

14 年前 0 回復

a2030055 子爵
顶啊 ~~~~~~~天空之钟11也出了 好快哦~

14 年前 0 回復

conank 子爵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看到续集,话说下一卷貌似就是结局了。希望能是大团圆

14 年前 0 回復

invers 伯爵
这卷就是深入敌穴了...估计下一卷就是完结了吧...

14 年前 0 回復

pengzhaowo 平民
感觉11出来的好快
感谢录入了

14 年前 0 回復

god123 平民
太好了,终于要完结了,等完结了一起看。

14 年前 0 回復

aingof 伯爵
查看一下。。的确12卷就完结
http://www2e.biglobe.ne.jp/ichise/book/series/soranokaneno.html
看了一下上面的连接好像外传还说三人的夫妻生活。。

14 年前 0 回復

zelong2000 公爵
嘿嘿嘿,好快的速度呀,没想到11这么快就能出了,据说是完美双飞结局...

14 年前 0 回復

mic_ccw 勳爵
安朱你終於說出來了!!
下一卷就完结了吧?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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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elloss646 公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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