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榊一郎]渎神之主(04)


本帖最后由 阳子ようこ 于 2009-11-11 16:36 编辑







扫图:Ozzie
录入:阳子ようこ


----------------------------------------------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转载请保留以上信息
[/color][/size]

----------------------------------------------
—未经许可,严禁转载—
严禁SF轻小说频道转载!!!



本帖最后由 阳子ようこ 于 2009-11-11 10:27 编辑


第一章 破绽风景
她的心中有冰冷的认知。
她的心中有动弹不得的认知。
然而——她并没有因为寒气包覆著全身而起了鸡皮疙瘩。也没有为束缚感而焦躁不已。更不会对衣服被剥光而全裸示人感到羞耻。所有的感情根本就不存在。就连思惟也停止了。
唯有……认知存在而已。
思考一直被冻结住而无法运转。
因此,她并没有让思考流转到各式各样的层面上。也没办法这么做。
所以像是自己置身的立场、事情的开端、以及今後等待著自己的未来等等——能够思考这些事情的意识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她既不会为空腹感所苦,也不会为了急促的尿意而羞耻地扭动身躯。
那就是勒使河原花梨现在的状态。
她现在……正被束缚在一个巨大的冰柱之中。
不。正确地说来,那既不是『冰』,也不是『束缚』。那只不过是花梨单方面的认知罢了。如果借用他们的语言来形容的话,那是个『停滞场』,也是一种『保存』方式。就像是把
食材放在冷冻库里保存一样,他们把花梨封装在一个隔绝了时间流逝的地方。
然而时间并非完全停滞下来了。
这是因为花梨可以透过封住她的透明『容器』,隐隐约约地看见人影。
她那双一直瞪大的漆黑大眼认知了那些人影。然而她却无法将这项认知和思考联系,仅只是认知而已。不过要是花梨可以思考的话,她大概会这样判断吧——如果『容器』内的时间停止的话,应该连光线都进不来才对。所以这并不是时间停止的状态。
直径约一公尺左右。高度约两公尺上下。
花梨正被关在圆柱状的透明『容器』之中。
犹如冷冻库里结冰的鱼一般——花梨连眨动眼睛都办不到。
*
——『圣庙』。
耗费了漫长的岁月挖掘出来的人工纵坑。
这里是秘密结社(雷涅盖德)的根据地,同时也是他们所引以为傲、对『代行者』的唯一最强兵器(渎神之主)的整备收纳库。
在彷佛会让人的距离感狂乱的巨大纵坑内壁——上头有好几个像是凿穿内壁而开的横坑,那些横坑化为通道,连接因应各种不同用途的房间。
其中的一间房间。
在位置上——还是在其他的意义上,这个房间都可说是位於最深处的场所。
构成(雷涅盖德)的大半成员们都不知道有这个房间的存在。连极少数知道这个房间的人们之中,也有半数的人不知道房间的确切位置。而知道在这个房间里进行著什么事情——这个事情有什么意义的,也不满二十人。就连站在房间的入口、只被容许进出的区区十几名警备员们,也未曾被告知这个房间的意义,以及存在於这个房间里的东西的意义。即便一无所知,这些警备员们依然能做好警护工作。
知情者只有五家族之长和直属於他们的姬巫女,以及他们挑选出来的四位奇迹术师而已。
这个房间既昏暗又狭小。
在房间的中央——放置著一个封装了一位少女的透明圆筒。
即使少女像刚出生似地暴露出白皙的肌肤,她的脸颊也没有因为屈辱与羞耻而染成一片通红。连一根头发都没有晃动过,眼皮也没有眨过一下,宛如一具精雕细琢的人偶一般——或者该说像是尸体一般的少女就被放在这里。她并不是自愿待在这里的。从那维持著略为惊讶而固定的表情看来,她会在这里显然不是出於自己意志的结果。
圆筒的周围配置著某种钢铁制的机械。
如果是拥有相关知识的人一看,应该马上就知道那是奇迹术机关——固定型的大型拟神杖。那是需要高度精密控制的奇迹术时常使用到的装置。
「哎呀哎呀——尽管是匆匆忙忙凑合出来的,不过做得还不错嘛。」
房间里有几个眺望著少女与装置的人影。
其中一个身影是管理装置的奇迹师。
他们采用四人轮班制,确保装置经常性运转。
由於拟神装置需要有个控制奇迹术的『主体』存在,所以无法完全自动化。而且因为这个奇迹装置被特化成实行『保存』奇迹术的机能,所以要是不能常保装置运转的话,就没有意义了。正因为如此,这些奇迹师们之中总有某个人随时守在装置旁。
除了奇迹师之外的人则是——五家族的族长们。
秘密结社(雷涅盖德)。
创建这个组织的是弑神者——(五罪人)後裔的五家族之长。
也就是——
」这全都是因为有玛布罗家的协助啊——」
这么说的是脸上浮现浅笑的白皙美青年。
那端正的容貌与清爽的银发看来相当女性化,他微微歪斜嘴唇做出来的笑容极为甜美。不过——大概只有相当细心之人才能察觉到那份甜美蕴含的毒素,并且提起警戒心吧。
他是聂罗·欧托鲁奇。
也就是五家族之一,欧托鲁奇家的年轻当家。
「你说的固然没错,不过。」
大方地点头认同的是刚才那阵声音的主人。
容貌显得神经质的长发男性。
他具备了十足的学者风范——说得好听一点是理性,说得难听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顽固。自尊心高、拘泥於自己的意见、将目光自眼前事实栘开的人,出乎意料的以学者居多。
他是泰罗伊德·玛布罗。
也就是专精奇迹术研究的玛布罗家族之长。
「首先我要先称赞你一番——聂罗·欧托鲁奇。事前完成准备,在拘禁了花梨·勅使河原後的短短三天之内就组装出这个装置的本事——连我也不得不认同。」
「能得到您的赞美,让我备感光荣。」
聂罗殷勤地行了一礼。
「不过——」
开口插嘴的是一位圆脸的人物。
他把留长的头发横梳,藉此来掩饰逐渐稀疏的发量。虽然他的容貌并不算是丑陋或是穷酸——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那对眼神的关系,他总是莫名地给人一种既狡猾又吝啬的印象。
他是巴尔玛斯·路思波力提。
在(雷涅盖德)中主要负责进行对外交涉与物资调度的路思波力提家族之长。
「正因为有我路思波力提家族的力量,你才能网罗贵重的材料吧?」
「您说得没错——多亏有五家族全心全力的协助。」
聂罗以艳丽的笑容这么回应。
「不过——」
巴尔玛斯的视线稍微往旁边掠过一下。
一位宛如磐石般的——不管就气质稳重的意义上也好,还是鲜少开口的意义上也好——男子正伫立在那里。虽然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发一语,只是持续地对装置投注静谧的视线,不过光是他的存在感,就蕴含著一股足以压倒他人的气势。
「似乎轮不到因培拉斯家族登场呢!」
听了巴尔玛斯揶揄般的话语,男子的表情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是杰布隆·因培拉斯。
五家族中唯一创始者并非奇迹术师——而是以专精武艺为一族使命的家族之长。当然,因培拉斯家也拥有为数众多的奇迹术师,然而和其他家族比起来,数量就显得相对少了些,而身为家族之长的杰布隆更是完全没有奇迹术师的素养。
不过取而代之的是任谁都不得不认同的高超武艺——如果他有那个意思的话,在场的所有人恐怕在眼睛眨两三下的时间内,就会被他扑杀殆尽吧!
「没有这种事。正因为有因培拉斯家干锤百链的警护卫兵在,我们才得以安心地维持这个装置运转。」
聂罗打了圆场。
虽然这番话要说露骨,也的确是很露骨——但不可思议的是,由聂罗的嘴里说出这番话,却不会有假惺惺的感觉。杰布隆也没有表现出特别不悦的样子。
然後——

「说得没错。」
巴尔德·柯德兰像是做个总结似地这么说。
他一边以严肃的面孔环顾著周围,一边继续说道:
「现在是非常时期。不管欠缺哪一家的力量,都会让我们陷入窘境。千万不可以忘记这一点——路思波力提卿。」
「那……那是当然的。」
听了五家族之首所说的这番话,巴尔玛斯表情略为僵硬地点了点头。而泰罗伊德正看著这样的巴尔玛斯,嘴角浮现出略带嘲讽之意的笑容。巴尔德也注意到这一点了。
不成气候的小人物。
巴尔德这么想。
这两人的器量显然无法与一家之长的地位匹配。被眼前小小的权力斗争夺去目光,连自己的感情都无法控制。以身为支配者的立场——利用他人,让他人随心所欲地起舞,有的时候还得不容分说地命令他人去死——他们实在是太肤浅了。
果然应该注意的还是只有那两个人而已。
那就是聂罗与杰布隆。
聂罗的那份感性与智谋。
杰布隆的那股认真与武艺。
不过杰布隆耿直的性格使他不擅於揪住别人的弱点。就这层意义上来说,最大意不得的只有聂罗一人。即使以巴尔德的眼光看来,聂罗的身上还是有太多让人无法看穿他正在想些什么的部分。
「不过真的很了不起呢——这个装置。」
巴尔玛斯谄媚般地说。
巴尔玛斯大概以为刚才那番发言坏了巴尔德的心情吧!身为五家族之首,同时也掌握了最大权力的巴尔德,和其他家族之长们比起来,他的地位当然是高人一等。尽管巴尔玛斯和泰罗伊德的心里想著『总有一天』——不过他们现在还是有卑躬屈膝地窥探巴尔德脸色的倾向。
「就像个艺术品一样呢。花梨·勅使河原——她本人应该也感到很满足吧。」
被固定在停滞场中的少女就像是精致的雕刻一样。这位少女的面貌原本就相当佼好——因此以一丝不挂的状态被固定的姿态实在是无比地美丽。虽然她的身材绝不算丰满,但是那副成长中的肢体宛如初雪般不知人间污秽,拥有打动男性本能的魅力。
「如果只是固定的话,是不可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的。」
泰罗伊德呢喃似地说。
「这可不是用冰块盖起来固定住就好了。要能够栩栩如生、分毫不伤的话——就必须进行停滞场术式的微调整。而这么做的结果,就是仿佛剪下了一瞬间似地,能够无损跃动感地把她给固定住。」
「就这个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不愧是玛布罗家的术士们所成就的工作。不只是奇迹术的开发能力,连术式的精度也领先群雄啊。」
聂罗以淡淡的口吻说。
这番话谦虚到不自然的地步。不过他绝不会贬低对方。他的语气就像是只把事实当作事实来陈述一般。比起堆砌华丽的词藻,这种说话方式大概更能取悦泰罗伊德的自尊心吧。
巴尔德明白聂罗会一边观察对方的性格与反应,一边选择适当的措辞。
不用多说,聂罗有足以这么做的从容——同时也有这么做的必要。
(虽然说是在『圣庙』的内部,不过却还是保存在欧托鲁奇家管理的房间里啊。)
『圣庙』内的设施全都由五家族各别拥有与管理。
而这个房间是在欧托鲁奇家族的管辖之下。这也就是说,花梨·勅使河原等同於是被聂罗一手掌握的状态。虽然说五家族的互相协助对至今为止的作业是不可或缺的,不过往後就形同於欧托鲁奇家独占了花梨。
当然——四位奇迹术师分别与各自的家族,也就是与除了因培拉斯家以外的四家族同出一气,不过这个房间的警备和周边设施的管理却全在欧托鲁奇家的管辖之下。
(——真是个精明的家伙。)
巴尔德按捺住不经意浮现出来的苦笑。
聂罗到目前为止的手段的确值得赞赏。不过在五家族中,欧托鲁奇家依然屈居於第四位——欧托鲁奇家的绝对性权势还是不足。如果是巴尔德的话,不管是采取政治上的谋略或是行使自己本身的实力,都还有好几种方法可以将这个可爱又美丽的『王牌』抢回自己的手中。而且也可以视情况把整个欧托鲁奇家给收拾掉。
(那就先暂时寄放在他那里吧。)
巴尔德这么想。
王牌也不一定总是能发挥身为王牌的机能。比方说——渎神之主的驾驶者省吾,香芝所依赖的对象也有改变的可能性。巴尔德打算先从那一方面确保住省吾。他要揪住的并不是省吾的脚踝,而是脖子。
「总之,这么一来,花梨·勅使河原的保存就万无一失了。」
泰罗伊德低语般地说。
「祈求我等救世主殿下能早日将那些可憎的『代行者』们全部消灭吧。在事态演变成必须『使用』这个可爱的少女之前。」
巴尔玛斯笑了。虽然巴尔德的视线一角瞥见了杰布隆不快似地扭曲著脸颊——不过注意到这点的大概只有巴尔德而已吧。
「不过新陈代谢的——」
——泰罗伊德话说到一半就闭上了嘴。
那是因为圆柱表面反射的光芒隐约晃动的缘故。
有别的光源从一行人的背後射进了室内——五家族族长们回过头来。隔绝房间内外的坚实门扉敞开了。
一位少女正背对著通道的照明站在那里。
手持拟神杖的娇小身躯。
虽然因为逆光的缘故而无法看清楚那张覆盖著黑影的脸孔——不过巴尔德马上就注意到那是自己的其中一位养女。
「进来吧!」
「失礼了。」
巴尔德说完,养女——柯德兰家的姬巫女梅莉妮·柯德兰便举足踏人了室内。
然而。
(……思?)
巴尔德突然感受到一股违和感。
梅莉妮很美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为那份文武双全的美貌正是身为侍奉『救世主』的姬巫女所必备的要素。只有美丽或只有聪明都是不够的。为了能够确实地媚惑、笼络男性,并且让他成为自己的俘虏,姬巫女非得在各方面都很优秀不可。正因为梅莉妮的一切都展现出过人的资质,巴尔德才会毫不犹豫地让她坐上代表柯德兰家的姬巫女宝座。
她身上穿戴的巫女服与首饰,也是为了衬托那美丽的脸庞与身材而精心设计出来的。
足以透出肌肤的轻薄布料与胸口大胆的开襟,全都是为了诱惑呵救世主』而采用的剪裁。
也充分地强调出她身为『女性』的魅力。
是的。梅莉妮很美丽。
然而——
「…………」
梅莉妮走进房间内的举止与步伐没有一丝累赘。
就算只是走路,也要像跳舞一样美丽——她就是这样被教育成人的。
不过没有累赘和有缺陷是不一样的。
现在的她欠缺了某种——某种应该要把那份美貌衬托出来的重要东西。那是什么呢?要是这么具体地一问的话,巴尔德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救世主』殿下现在的情况如何?」
把某种疑问搁置在一旁——巴尔德开口询问美丽的养女。
全身沐浴在五家族之长们的视线之下——梅莉妮轻轻地端正了身体的姿势。这番举止又是理所当然地毫无不自然之处。然而除了巴尔德之外,还有谁会察觉到她的动作中带有微妙的机械感又缺乏精气呢?
「开始进行报告。」
梅莉妮以淡淡的口吻说著。
*
梅莉妮的动摇比想像中要来得深。
所以梅莉妮一转眼便将自己的感情压抑在意识的最底部。如果养父知道连这点程度的光景都会让自己的内心产生动摇的话,自己一定会被断定成『废物』的。而一旦帮不上养父的忙,自己就会被舍弃——这就是梅莉妮·柯德兰的成长环境。
然而——
(花梨殿下……)
越过转过头来面对自己的养父巴尔德·柯德兰的肩膀,梅莉妮看见了停滞场的圆柱。
当梅莉妮看到被封装在圆柱内部的花梨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里产生了超乎预期的动摇。对她来说,勅使河原花梨应该只是『救世主的附属品』,同时也是自己在获得救世主宠爱上的『障凝物』罢了。然而——明明应该为花梨被封印的状况感到开心的梅莉妮,却在目睹了连眨眼都办不到的花梨之後,产生了极为难受的心情。
不行。如果不能毫不讶异地面对这种情况的话。
只要一瞥开视线的话,就会被养父发现的。梅莉妮模糊自己视线的焦点,尽可能地不去意识到花梨的身影。
「搭乘(渎神之主)之际所产生的各种压力正以多重面向,并且重度地折磨著省吾殿下。然而主治医师判断没有医学治疗的必要性。因此省吾殿下如今正在宅邸中的个人房间里静养。」
梅莉妮以淡淡的口吻结束报告内容之後,便闭上了嘴。
既不赞同也不否定。梅莉妮只是把事实当作事实陈述出来而已。
「只有这样吗?」
这样的内容还不够——养父的声音彷佛这么诉说似地重重响起。
「我们把花梨·勅使河原当作人质来使用这件事,在他身上看不出影响吗?」
「是的。」
梅莉妮点点头之後,又重复了同样的报告:
「包含这件事在内的压力以多重面向且重度地折磨著省吾殿下,现在他正在静养——」
「我知道了。」
不等梅莉妮说完,养父巴尔德就打断了报告。
巴尔德的打断方式彷佛诉说著不需要继续听下去了——或者该说是没有听的价值。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脑袋灵活的巴尔德拥有闻一知十的才智,不等听完所有内容就打断报告的事情时常发生。
而且——
光是为了模糊梢一松懈就会对上花梨的视线焦点,梅莉妮就已经耗尽全力了。
同时——梅莉妮为了进入这里而特地压抑住的思考奔流,逐渐难以控制地激动了起来。到刚才为止还能勉强维持表面平静的水面,缓缓地荡起了波涛,而这些波涛正以措手不及的速度越演越烈。
就算梅莉妮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这到底是——什么呢?
(我……)
梅莉妮用力地握紧了拿著拟神杖的手。
「『迁居』的准备没有延误吧?」
养父的话题一转——梅莉妮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切换到意识的表层。
尽可能地以平坦的语气应了声呵是的乙之後,
「作业工程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已经消化了预定的七成。明天应该就能进行迁居了。」
梅莉妮这么回答。
「思。我知道了——辛苦你了。退下吧。」
养父的声音比梅莉妮还要来得平淡,也更欠缺抑扬顿挫。至少在梅莉妮的耳里听来是如此。而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
可是——
(就好像……)
梅莉妮的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种自己全被看穿了的感觉。
她一边死命地压抑著自己的情感,一边行了一礼之後,便退到了出入口前。
「我先告退了。」
梅莉妮一背手轻叩了门——在通道上负责警卫的人们立刻打开大门。
梅莉妮就这样低著头後退到通道上之後,身强力壮的护卫们便用手缓慢地关上厚实的门扉。
突然间——梅莉妮心底深处涌现出来的某种东西催促著她抬起头来。
藉由紧握著拟神杖才好不容易压抑住的情感,又在梅莉妮的心里开始疯狂地肆虐起来。即使如此,她还是动员了所有的自制心,等待著门扉完全关闭——接著便缓缓地迈开脚步。
梅莉妮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每当踏出了一步,梅莉妮就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产生了龟裂。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
梅莉妮在通道上前进著,并且在转角处转弯。
然後。
当梅莉妮的背部脱离了警卫的视线时,她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
梅莉妮一边不成声地惨叫著,一边大步地奔跑起来。
虽然梅莉妮在几乎没有他人眼光的机密区域跑了一阵子——不过她马上就来到了维修(渎神之主)的作业员们与(雷涅盖德)的成员们出没的通道上。尽管总数或多或少有些变动,不过『圣庙』内部平常总是有接近上千名人员驻留。杏无人迹的场所可说是压倒性的少数。
梅莉妮以足以让众人惊讶地回过头来的速度,快步地奔跑在『圣庙』的通道上。
要是被人看见这副模样就糟了——尽管这样的意识不断在梅莉妮心中的某个角落运转,然而她还是无法控制心中汹涌的情感,就这样继续奔跑著。
(省吾殿下——)
梅莉妮的脑海中闪过了省吾的脸。
第一次见面时的惊讶脸庞。
梅莉妮提议侍寝时的羞怯脸庞。
接吻後交织了欢喜与困惑的脸庞。
还有——
(省吾殿下……!)
那张——失去了某种决定性的东西後的崩坏笑容。
每当回想起那张笑脸时,梅莉妮总是无法遏止内心的动摇。
把香芝省吾逼迫到那种地步的就是自己这一群人。而现阶段关於省吾的处置方面并没有产生什么太大的问题。他是『救世主』——也就是对『代行者』的最终兵器·巨大拟神(渎神之主)的驾驶者,他的存在意义只不过是(渎神之主)的中枢零件而已。只要他能够发挥那个机能的话,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不管他是高兴或是痛苦都没关系。
没关系——应该是没关系的。
然而。
(那样……那样的……)
梅莉妮第一次看见那样的省吾。
当然——他们相遇之後并没有经过多长的时间,不过梅莉妮认为自己对他有著相当程度的了解。她认为自己明白省吾是个什么样的人类。
至少不该是个会表现出那种笑法的人类。
(是花梨殿下……)
让省吾决定性地崩坏到那种地步的,是将花梨从他身边分开的事实。至少梅莉妮是这么想的。省吾与花梨的羁绊大概真的有那么深厚吧?毕竟省吾之所以没有拥抱梅莉妮,也没有对其他的姬巫女出手,都是因为有花梨在一旁关注的缘故。
然而如今,那样的花梨从他的身边离开了。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个好机会。
和最爱之人分离的人类会寻求替代品。这是一个可以入侵他内心空隙的绝妙状况。恐怕其他姬巫女们的想法也是一样的吧。
所以。
现在只要想著如何吸引他的注意就行了。不能去想其他多余的事情。
梅莉妮很清楚。这种事情——她再清楚不过了。毕竟梅莉妮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被柯德兰家收养,并且养育成人。
实际上——梅莉妮的心里也有喜悦的心情。
要是花梨不在的话该有多好,梅莉妮曾经这么想过无数次。
要是她不在的话,省吾就会看著自己。他的目光就不会转向其他地方。这样一来,梅莉妮有自信可以夺取他的欢心,获得他的宠爱,并且独占他的心。就算省吾想要拥抱其他的姬巫女,最後他还是会回到自己的身边,梅莉妮有自信可以把他『训练』成这种模样。
可是……一旦演变成这种情况。
花梨变成了那种状态。
省吾变成了那种状态。
自己却——
「——呜……」
梅莉妮落荒而逃似地搭上了通往『圣庙』外部的升降机。
她蹲在升降机的铁笼角落,剧烈地喘息著。
自己……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呜啊……呜……」
梅莉妮没有流泪。只有呜咽声从她的嘴唇里流泄出来。
不过梅莉妮——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从小就被彻底地施以姬巫女教育的她,在感情的成长与理解上怀抱著几个扭曲的部分。正因为如此,只要接受过普通教育的人都能马上察觉到的感情,梅莉妮却无法察觉到。
激情折磨著梅莉妮。
她还不知道那难以控制的情感是嫉妒——以及罪恶感。
*
(——果然还是有些问题也说不定。)
巴尔德一边回想著梅莉妮离去之际的模样,一边这么想。
(看她那个样子,她的身上果然还残留著虎头蛇尾的伦理观和道德观的部分……该不该乾脆彻底地摧毁一次呢?)
按照巴尔德的说法,道德观与伦理观这些东西乃是余裕下的产物。
只要被逼迫到绝望的状况,所有的价值观都被摧毁的话,就能成就一个绝不被如此肤浅的事物弄得晕头转向的达观之人。毕竟人唯有历经孤苦无援的困境之後,才能体会到那只不过是弱者们的胡言乱语罢了。
而最简单的手段就是洗脑。
无聊的相互关系所造成的踌躇——举例来说,像是爱情或友情所造成的犹豫不决都会因此而化为无形。只要制定好目的的话,就能造就出一个宛如机械般实行命令的优秀道具。
然而……这也是一把双刃剑。
采用洗脑这种方法的确可以确实地改造人格,不过同时引发思考停止的可能性也很高。因此大多造就出虽然忠实,但却像是缺乏判断力的人偶般的人类。
然而这样一来,就不能把她当成姬巫女来使用了。
如果完成了区区一具牵线人偶的话,只会徒增操控的功夫而已,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这个人类不能自主思考自主行动的话,是不可能将『救世主』的缰绳之类的重责大任托付给她的。
人格改造等级的教育方式有伤害梅莉妮才智的危险性。所以巴尔德至今为止从未踏过这最後一道防线,也就是彻底地摧毁梅莉妮的人格。
然而巴尔德如今却觉得那样做产生了反效果。
梅莉妮只是在严苛的环境下接受严厉的『教养』而已。她现在的表现只不过是习惯的结果——一旦解开了外在的束缚,毁坏了原本的典型的话,梅莉妮马上又会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梅莉妮不知道足以将人类的本质彻底改造的——真正的绝望。
巴尔德觉得梅莉妮依然被安逸的情感要得晕头转向。
(视情况而定——)
或许有必要赋予梅莉妮适当的绝望来纠正她也说不定。
或者应该准备其他的姬巫女呢?
就算程度上不及梅莉妮,不过柯德兰家还剩下数名拥有相近容貌与才智的少女候补人。如果巴尔德宣告替换的话,她们大概会兴高采烈地就任姬巫女的职位吧。
「——柯德兰卿?」
巴尔玛斯诧异似地问道:
「您怎么了?」
「没事——」
巴尔德的脸上浮现些微的苦笑,并且摇了摇头。
*
当梅莉妮回到『宅邸』的时候,她已经恢复到一定程度的冷静了。
「…………」
站在门扉前的梅莉妮不经意地抬头仰望天空。
现在明明还是白天,天空却黑压压地笼罩著一层阴沉的雨云。虽然天空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有点昏暗——不过雨云的厚度却逐渐增加,最後遮蔽了洒落到地上的阳光。
天空并没有飘雨。尽管就算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也不奇怪——但就是不下雨。
梅莉妮一直仰望著这样的天空,并且呢喃自语:
「我是……姬巫女。」
她的语气显得相当空虚。
「对省吾殿下献身的……姬巫女。」
对救世主献身——藉此成为救世主的缰绳。
为了柯德兰家。为了将曾经身为孤儿的自己养育至今的巴尔德·柯德兰。用这副身躯,甚至用上自己的心来获得救世主的宠爱。藉由获得救世主的宠爱来操控他。
这是梅莉妮唯一又绝对的使命。
除此之外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切的优先顺序都在这个使命之下。不管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嗜好,自己的感情,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贞操,自己的未来,自己的过去,自己的——
「我……」
如果……洞察能力优秀的花梨如今在这里的话,大概会用一句话来表现梅莉妮的这番举动吧。
那是在自我催眠。
这是梅莉妮的其中一项能力。打从小时候开始,梅莉妮就拥有这个藉由不断对自己诉说自己应有的模样,而能够舍弃多余思考的能力。正因为拥有这项能力,她才能够从巴尔德的数名养女中脱颖而出,并且获得了姬巫女的宝座。
不过——正因为如此,她的心中时常怀抱著某种矛盾与扭曲。
可说是梅莉妮唯一的好友——蓓尔提雅·因培拉斯曾经说过『有时候我还真是搞不懂梅莉妮你啊』。那些矛盾与扭曲大概正是蓓尔提雅那句话所指的部分吧。
「……我是姬巫女。」
让人产生下雨预感的暖风吹了起来。
风有如舔舐著梅莉妮伫立不动的肢体一般吹过。尽管夹带著微暖湿气的触感让梅莉妮感到几分思心,不过她姑且镇压住精神上的混乱,并且为了进入宅邸而伸手去开大门。
就在这个时候——
——铿啷。
上方传来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梅莉妮吓得缩起了身子,并且抬头一看——声音似乎是从宅邸二楼传来的样子。而且不只
一声。好几声破坏声零零星星地接连传来。
那是从省吾房间所在的位置一带传来的。
「又是……」
梅莉妮叹了口气。
同时——彷佛迫不及待地等候梅莉妮归来似地,宅邸的大门以惊人的气势弹开来。
「——梅莉妮!」
宅邸玄关的大门敞开之後,一位少女从里头冲了出来。
那头直达腰际的黑色长发以白色的缎带绑成一束。虽然那是以易於行动为第一考量的发型,却很适合原本就活泼好动的她。至少那个发型不至於毫无情趣,同时也和她充满魅力的豁达性格相符。
她身上穿的衣服和梅莉妮一样同属姬巫女的服装。
除了施加在服装各处的刺绣是象徵因培拉斯家族纹章的图腾之外,大致上和梅莉妮的衣服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也就是说,那是一件以足以透出肌肤的薄布为素材,以胸部上大胆的开襟为特徵的服装。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由她来穿这件衣服,却不会让人产生淫靡的感觉。大概是因为那结实匀称的四肢所酝酿出来的不是颓废的妖艳,而是明朗的健康美吧。
要说这是当然的话,的确也是很理所当然的。
就算在姬巫女之中,她也是首屈一指的武术能手。
从空手格斗到剑术——甚至连使用手枪或步枪的射击,只要所有冠上武术之名的东西,姬巫女之中便无人能出其右。
她是五家族的构成中,唯一不是『奇迹术师』的末裔,而是以『剑舞师』的身分加入其中的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同时也和梅莉妮是超乎姬巫女关系的好友——蓓尔提雅·因培拉斯。
「你回来得正好——又开始了哟。」
蓓尔提雅呻吟似地说。
她回头望向二楼——省吾的房间一带,并且用怜悯般的语气继续说:
「一天比一天严重呢。」
「是啊……」
当梅莉妮注意到蓓尔提雅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有些凌乱时,她顿时有种想叹气的心情。省吾大概闹到连擅长武术的蓓尔提雅都无法压制住吧。梅莉妮光是想像就觉得沮丧。
然而梅莉妮并没有将叹息表露在外。
因为她觉得一旦叹气的话,好不容易取回的觉悟又会消散殆尽。
「省吾殿下在房间里吗?」
「思。自从那次出击以来,他就一直像今天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已经过了几天了呢。今天还是连一顿饭都没有吃——」

蓓尔提雅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梅莉妮对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我去吧。」
「……梅莉妮?」
梅莉妮的身上或许有某种让人感受到违和感的东西也说不定。只见蓓尔提雅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并且注视著梅莉妮的脸。
梅莉妮只是轻轻地点头说:
「交给我吧。」
微暖的风……又再一次轻抚著她的脸颊。
*
房间里……已经极尽杂乱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破坏的地步。
当作装饰品摆放在房间内的瓷壶、器皿和绘画全都被打破或撕破,并且凌乱地散落在地上。壁纸到处都被割破,或是染上血迹,可以移动的家具也被摔在地板或墙壁上而断裂。大型家具的内容物全都一股脑地被丢在地上,柜子的门或抽屉也被砸坏,碎片散落在各处。
那张放置在房间中央,附带顶篷的豪华大床——那四根支柱的其中两支也被折断,顶蓬也歪了。
姬巫女们一开始也打算等他冷静下来之後再来清理房间,不过现在似乎已经呈现半放弃状态的样子。
在这副光景之中——
「…………」
『英雄』宛如梦游症患者一般摇摇晃晃地徘徊游荡著。
破裂敞开又凌乱的衣服充分地显示出他本人的错乱状态。那件衣服大概就这样被穿了好几天吧,只见袖口与领口积满了污渍,附著在衣物各处的血迹恐怕也是来自於他本人吧。
呵英雄』——香芝省吾。
『救世主』——香芝省吾。
某一天突然被召唤到名为索隆的异世界的——十七岁少年。
被人当作『救世主殿下』般尊敬,被人当作气英雄』般推崇,在这个被神诅咒的世界中,被人当成唯一可能拯救世界的巨大兵器(渎神之主)的『驾驶者』,而被三度送上战场的——高中生。
十七岁的高中生。
憧憬英雄故事。
略带御宅族的气质。
不过其他部分却是出奇地平凡。
他——
「呜呜……呜……呜……」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高中生才对。
然而他现在正面无表情地在房间中四处徘徊。有的时候还会发作似地发出怪声,并且抓住手边的东西往墙壁或地板上摔。省吾的模样显然并不寻常。
突然间——
「——呵呵。」
省吾的嘴里冒出了痉挛般的声音。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停下脚步的省吾开始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没有意义。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省吾只是为了笑而不停地笑著。就只是这样而已。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省吾的意识还在。
所以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大笑。
不知道是因为汗水还是湿气的缘故,那头平常总是很随性的头发变得油腻黏滞。省吾的浏海贴在眉毛一带,让他感受到有如针扎般的不快。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打算把额前的头发往上拢,并且疯狂地笑著。省吾察觉到自己现在的模样。虽然察觉到了,却无法停下来。
所以省吾继续笑著。
他就这样瞪大了半病态的双眸——只是不知所以然地持续笑著。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偶然问——省吾看向了自己的手。
那只是一只微微冒汗、没有任何奇特之处的十七岁少年的手掌。
然而省吾却在那里看见了别的东西。
「呵呵呵呵……啊啊……血……是血啊……呵呵呵呵……」
他的眼里只看见了一只被濡湿成红黑色的手掌。
当省吾继续凝视下去时,鲜血淋漓的手掌不知不觉地开始带有钢铁的色彩——最後与(渎神之主)的手掌重叠。
被巨大龙卷风卷起来的人们掉落下来,在省吾的手掌上噗滋、噗滋地撞烂。噗滋。噗滋。噗滋。没完没了地。大量地。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连绵不绝地,永无止境地。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
他们的关节朝怪异的方向弯折。从受到冲击而破裂的肌肤中流出了鲜红色的体液。骨头穿破皮肤而外露,飞出头盖骨的眼球垂挂在视神经的细线上。
好几个好几个好几个好几个。
一群掉落下来而撞烂的人类。
「呵呵呵……血……呵呵呵……噗滋……呵呵……啊哈……啊哈哈哈哈哈!」
虚幻的触感同样也出现在脚掌上。
每当省吾踏出一步,脚底便传来了噗滋噗滋地踩烂什么东西的触感。
明明这一个个生命都是无可取代的。明明这一个个生命一旦失去了,就无法再挽回了。然而他们却轻松、简单、又极为乾脆地被省吾的脚踩烂、压扁、捣碎、摧毁、挤出体内的东西。分不清是血液还是胃液,又或者是脑浆还是脑脊髓液的东西溅满了整个地面——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英雄?救世主?啊哈哈哈哈——了不起!太了不起了!」
喀擦——某种带著踌躇感的声音让省吾回过头来。
房间的出人口。省吾混浊的视线前方是三位伫立不动的姬巫女。
「哎呀。哈杰妲。爱菲妮耶。瑟妮卡。」
省吾一边露出恍惚的笑容,一边说:
「你们怎么了?」
「省吾殿下——」
三人之中个子最高的少女用呻吟似的声音说。
开口的人是哈杰姐·玛布罗。
那副高挑的身材与长脸给人一种俐落的印象,特别是那编成三股而垂落下来的长发,更是造就出宛如好胜的女武术家的容貌。然而——实际上和其他的姬巫女们比起来,她是一位性格有点懦弱的少女,同时她所擅长的也不是格斗技之类的东西,而是对复杂又纤细的术式进行构筑与调整的奇迹术。
「那个……请您……」
「啊啊。对了。」
没有听哈杰姐说到最後,省吾便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说:
「告诉我吧。花梨人在哪里?你知道的吧?」
「那……那是……」
哈杰姐说不出话来。
和其他的姬巫女比起来,她在威情的控制上有一些天真之处。说得具体一点,就是会马上把感情表现在脸上。即使如此,她之所以还是被选为姬巫女,大概是因为那玛布罗家直系血统才有的卓越——不,应该说是超越他人的奇迹术技能之故。
哈杰妲恐怕已经知道花梨的下落。
而其他姬巫女们也都已经知道。
但是她们却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
恐怕她们就是接收到如此严厉的命令吧——来自位居各个姬巫女之上的五家族之长们的命令。
这个事实再度将省吾逼向了疯狂的境界。
「钦……告诉我好吗?」
省吾一边笑著说,一边走近了哈杰妲身边。
身材高挑的姬巫女一瞬间想要往後退……不过她好不容易才打消这个念头。
她的身高比省吾略高。省吾一站到伸手可及的距离之後,便略为扬起视线凝视著哈杰妲的脸。
「欵。哈杰姐。告诉我嘛。我会好好地驾驶(渎神之主)的。我会乖乖地照你们说的话去做,什么也不想地用(渎神之主)杀掉那些怪物的。欵。求求你——」
省吾所说的话是迫切的恳求。
然而——说出这些话的省吾却在笑。省吾一边笑著,一边用往上翻的眼球瞪著哈杰姐动摇的脸。简直就像是以哈杰姐说不出话来的模样为乐……
「不行吗?不行吧。反正对你们来说——我只不过是那个巨大机器人的零件吧?」
「省吾殿下——」
哈杰妲僵著一张脸说:
「请您……请您原谅……」
「原谅?」
省吾露出了怅然若失的表情说:
「你说原谅?原谅谁?原谅什么?啊哈哈哈哈哈。别说傻话了。我怎么可能做得到这种事情呢?啊哈哈哈哈。我来,原谅你吗?那还真是——令我惶恐啊。我只是个人偶吧?只是个零件吧?啊哈哈哈哈——这样的我不可能有权利去决定要不要原谅你吧?所以我才会求你。我在恳求你哟。啊哈哈哈哈哈。我该怎么做才好呢?要下跪吗?还是要舔各位的鞋子呢?」
省吾快活地笑著。不过考量到现状的话,那份快活显然带有爆发边缘的疯狂之气。
「省……省吾殿下。」
代替说不出话来的哈杰姐开口的是爱菲妮耶。
小猫般的可爱与小恶魔般的娼妇手段并存,童稚的脸孔中蕴藏了蛊惑般的魅力,这就是欧托鲁奇家的姬巫女——爱菲妮耶·欧托鲁奇。
她只要一逮到机会就夜袭省吾,为了抢先获得省吾的宠爱而日日采取积极的行动,不过就连这样子的她,似乎也对省吾现在脱离常轨的模样感到害怕的样子。虽然她的笑容就跟往常一样——不过声音却显得有些颤抖。
「请您冷静下来。」
爱菲妮耶说完……便轻轻地将自己的手缠上了省吾的手。
「我来听您倾诉吧——要不要去另外一个房间?就我们两个人。」
彷佛就这样用整个身体包裹住省吾的手臂似地,爱菲妮耶将自己的身体贴近省吾的手臂。光是这样子,爱菲妮耶的肌肤便透过充满开口的姬巫女服装,直接接触到省吾的肌肤。对於青春期的少年来说,这点小举动大概就算是不得不为之兴奋的刺激了吧。
然而——
「……放开我。」
省吾笑著拒绝了爱菲妮耶的提议。
被她的夜袭弄得仓皇失措的省吾已经不存在了。
「那……那个,省吾殿下?」
「我叫你放开我。」
省吾一边微笑著,一边揪住了爱菲妮耶巫女服的领口。
虽然在省吾强硬的拉扯之下,爱菲妮耶的胸口都曝光了——不过省吾依然带著某种透明般的笑容,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省吾正维持在一种非常可怕的稳定状态。
「还是我的话根本就不用听?这种只是偶然被选上的凡人所说的话根本就不层一顾?」
「啊……不是的!没有这种事!」
爱菲妮耶慌慌张张地放开了手。
恐怕爱菲妮耶也察觉到省吾心里即将爆发的疯狂了吧。一旦爆发了会演变成什么情况,姬巫女们似乎也很清楚的样子。只要看过这房间的状况,就不可能有不清楚的道理。
所幸省吾本身并没有直接对姬巫女们施暴过——省吾曾数度在不受伤的前提下和来劝阻自己的蓓尔提雅和梅莉妮发生过推挤——不过也不能保证今後还能维持这种情况。
「花梨是在哪里啊……」
省吾一边摇摇晃晃地远离姬巫女们,一边说。
「省吾殿下——」
一个淡淡的声音这么说。
省吾回过头一看,站在他视线前方的是,第三位姬巫女——瑟妮卡·路思波力提。
她的鼻梁上稳稳地挂著一副小巧的眼镜,是个容貌姿态宛如文学少女一般的姬巫女。她鲜少开口又缺乏感情表现,而且大多担任辅助其他姬巫女们的角色,因此总是给人一种朴素的印象,不过她毕竟也是一位姬巫女——相貌看来清纯可怜又可爱。在五位姬巫女之中,虽然她总是给人略逊一筹的印象,不过像是生活必需品的准备和房间的打扫等等,负责照料省吾身边琐碎杂事的,实际上就是这位少女。
「不管您问多少次都是一样的。」
吓了一跳的爱菲妮耶和哈杰姐回头望向瑟妮卡。
瑟妮卡以欠缺抑扬顿挫的口吻陈述著事实:
「就立场上来说——我们是不可能将花梨殿下的所在之处告诉您的。」
「…………」
省吾——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然後。
「她在哪里!」
省吾大声叫嚷著。
到刚才为止的扭曲笑容已经完全消散了,省吾带著满是愤怒与疯狂的表情怒吼著:
「告诉我啊!告诉我!还给我!把花梨——把花梨还给我!」
他抓住手边的椅子——正确地说是椅子的残骸——往地上摔。虽然这阵恐吓般的声音让哈杰妲与爱菲妮耶吓得缩起身子,不过瑟妮卡只是用一副毫无动摇的表情,静静地注视著省吾的狂乱而已。
「花梨!花梨,花梨……呜!咳,哈……咳……!」
省吾一边呼喊著花梨的名字——同时也被胸口中爆炸般膨胀起来的不安给呛著了。
爱菲妮耶和哈杰姐虽然露出一副担心的表情,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害怕自己的接近会让省吾更为激动,她们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地。
省吾跪在地上呻吟著:
「……花……梨……」
勅使河原花梨。
她是在省吾被召唤到这个世界时的同行者。是他有如把头脑清晰、文武双全、才色兼备画成一幅画的表妹,同时也是一位国中生。面对著不只被五位美丽的姬巫女迷得晕头转向,还被『英雄』这个词汇醺得飘飘然的省吾,她更是以监护人的身分自居。
——你要小心一点哟。
花梨总是不时地这么叮咛省吾。
正因为现在处於错乱之中,省吾才分外强烈地回想起这句话。
花梨,花梨,花梨。
尽管拥有不逊於姬巫女们的美貌,却不可能成为恋爱对象的表妹。曾几何时变成一个狂妄的妹妹般的存在。然而在这个世界里,她却是省吾仅有的,唯一一个,和原本世界的联系——
然而她却被人利用了。
花梨现在——被当作人质了。
(……我……我……)
在这个名为索隆的世界里出生的人,是无法打倒身为神之诅咒的『代行者』的。就算拥有超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的威力,人类还是无法战胜『代行者』。这既是这个世界的自然规律,也是法则。

因此,以屠杀『代行者』为目的的秘密组织(雷涅盖德)需要一个不受神之诅咒影响的对象——也就是没有背负『原罪』又『不属於这个世界的人』来当他们的『救世主』。
比方说像香芝省吾这样的『异世界的勇者』。
可是……
(……我……真是个笨蛋……)
花梨不知道提醒自己多少次了。
然而自己却为司异世界的勇者』这种词汇而兴奋不已,又陶醉在自己被选上一事,没有打算去好好理解花梨所说的话。明明花梨是那样地担心自己,对自己提出忠告。
英雄不管在哪里都不存在。
勇者不管在哪里都不存在。
存在的——只是一个随权力者们的想法而起舞的肤浅浑蛋罢了。
这种事情只要冷静想想就能明白的。
他们需要的,只有驱使(渎神之主)歼灭呵代行者b的人才而已,对(雷涅盖德)那些人来说,省吾的人格或感情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换言之,对他们来说,这个名为香芝省吾的人类只有当作(渎神之主)的零件,以及当作『英雄』来崇拜的偶像价值罢了。
这么一来,一旦省吾拒绝的话会有什么结果——应该就不证自明了才对。
然而他却没有理解这件事。省吾只是一味地热中於被美丽又可爱的姬巫女们包围、阿谀奉承,又或者是因为能够自由自在地操作那巨大的(渎神之主),让他没有能够想到其他部分的余力。他只是遵照著(雷涅盖德)的吩咐,搭上(渎神之主)战斗而已。
多么地——丢脸啊。
这算什么英雄?这样只不过是奴隶……不,根本就只是家畜。这样的过程中根本就不存在著自己的意志。这样跟遵照命令拉动马车的马有什么不一样呢?只是鞭子不是以鞭子的型态出现罢了——到目前为止。
如果半个月前的自己出现在眼前的话,还真想掐死他。
省吾认真地这么想。
不过和这个比起来,更让省吾感到愤恨的是——
「失礼了。」
一个凉爽的声音这么说。
带著和往常一样优雅和蔼的态度现身的是姬巫女之首——梅莉妮·柯德兰。
省吾一见锺情的对象。
嘴唇曾两度交叠过的对象。
然後——
「省吾殿下——请您冷静下来。」
梅莉妮用甜美温柔的声音这么说。
如果是以前的省吾,大概会乖乖地听从她所说的话吧。不过现在是不可能的。在真实硬是摆在自己眼前的现在——她的这种声音反倒是让省吾感到焦躁的原因也说不定。
梅莉妮是欺骗省吾的代表人物。
用她那可爱的双唇。用她那清爽的双眸。用她那甜美的声音。
尽管她对省吾宣誓忠诚与献身,却在心底一一演练著能够拴住省吾的对策。在她的眼里看来,为了自己一举手一投足而仓皇失措的省吾一定显得很滑稽。简直就像是——窥探主人脸色的杂种狗一样。
什么侍奉救世主的姬巫女?
反过来了吧。她们正是为了支配愚蠢的得意忘形之徒而存在。
「你叫我冷静?哈哈——我很冷静啊。我再冷静不过了哟——梅莉妮,柯德兰殿下。我很清楚。我非常非常清楚。我和你真正的立场。」
「省吾殿下——」
哈杰姐坐立不安地将视线往返於梅莉妮与省吾之间。
然而——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和省吾殿下两人独处吗?」
梅莉妮却以洋溢著奇妙自信的口吻这么说。
「这个,可是——」
「没问题的。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也不用介意。就让我跟省吾殿下两人独处吧。我一定会让省吾殿下冷静下来的——」
梅莉妮对流露出困惑神色的爱菲妮耶这么说,并且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这么回答的人是瑟妮卡。
「不过请你务必小心。」
「谢谢你。」
这么说完之後,梅莉妮露出了极为平静的笑容。
*
看到从走廊上走过来的三位姬巫女时,蓓尔提雅皱起了眉头。
「——什么?怎么了?梅莉妮呢?」
「她说想要两人独处。」
瑟妮卡回答。
同时哈杰姐和爱菲妮耶也点了点头。
「两人独处——等等。现在的省吾殿下……」
正怀抱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的激情与疯狂。
要是让他们两人独处的话——根本无法猜测他会对梅莉妮做出什么事情来。虽然蓓尔提雅认为省吾不至於会想要杀人,不过或许有对梅莉妮施暴的可能性也说不定。而且在激情的驱使之下,暴力往往会发挥出本人预料之外的威力,甚至可能会至对方於死地。
接受武术家教育的蓓尔提雅很清楚这种事情。
不能控制的暴力是可耻的——她是这样被教导的。
暴力是必要之恶。所以要冷静严肃地驾驭它,并且在必要之时行使最小限度的暴力,藉此来达成目的。如此一来,无论何时都能常保平静之心,不被自己的暴力要得团团转的修练,和肉体上的修练都是一样重要的。要是不这么做的话,使用暴力者总有一天必然会因为无法控制
自己的暴力,而招致自身的毁灭。
「不行。太危险了。如果不阻止她的话——只要跟救世主殿下有关的事情,那女孩有的时候就会表现出像是迷失自己的举动。」
蓓尔提雅说完便往前迈开了步伐,不过却有一只手挡在她的面前。
「…………干嘛?」
「这样放著不管就可以了。」
瑟妮卡以淡淡的语气说。
鼻梁上挂著一副眼镜的她——外表有点恍惚老实的印象并没有改变。然而路思波力提家的姬巫女却用某种冷得彻骨的平静语气继续说:
「大致可以预料得到会发生什么事情。梅莉妮或许会很痛苦也说不定,不过那样做就可以让省吾殿下冷静下来的话,她大概也会忍耐下来吧。而且,要是因为这样而让她不堪使用的话——就会在省吾殿下的心中留下自卑感。我们说不定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一点。」
「……瑟妮卡。你这家伙。」
蓓尔提雅用有如看著异类的眼光凝视著瑟妮卡。
「或许就算如此,她也会乐於接受吧。如果对方是省吾殿下的话,不管对她做了些什么,她都会很开心吧。」
「…………瑟妮卡。你到底在想迪一什么?」
「很多事情。」
瑟妮卡的回答很简洁。
然而——
「一切都是为了(雷涅盖德)——吗?真是了不起的忠诚心呢。你该不会是想要重振路思波力提家因为姊姊的背叛而没落的威势吧?」
蓓尔提雅宛如挑衅似地用别具深意的口吻说。不过瑟妮卡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动摇,她依然语气淡然的说道:
「……不。我只是感兴趣罢了。什么才是正确的,什么又是错误的。我只是想知道这点而已。除此之外,我就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了。」
「…………」
虽然蓓尔提雅仿佛刺探著瑟妮卡似地直瞪著她瞧,不过——
「那……那个。有监视用的传声管在……那个,如果梅莉妮真的有危险的话,我们再赶过去就行了。」
哈杰姐像是居中调停似地这么说。
「…………我明白了。」
这么说完之後,蓓尔提雅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
初次见面的时候——省吾很清楚光是这样就足以让自己的心跳加速。
她实在是太美丽了。
所谓的魂被勾走了——指的正是这种情况。
光是这样子,就足以让自己的脑袋空白了好一会儿。其他的琐碎小事根本就无所谓。简直就像是只能存在於故事中的——称得上完美的少女实体就存在於那里。存在於那里,并且跪在省吾的面前。
真让人不可置信。自己居然可以认识这么美丽的少女。
不管是被带到陌生场所的不安,还是就在自己身边的花梨,在那一瞬间全都被抛到脑後。理想的女性——这种表现方式或许太过陈腐也说不定,不过省吾心里想像的充满魅力的女性应有的要素,她全都具备了。
省吾曾经对她一见锺情。
「——省吾殿下。」
梅莉妮一边温柔地呼唤著省吾的名字,一边靠近他的身边。
「省吾殿下。我明白您的心情。不过请您考虑我们的——」
「你明白我的心情?」
省吾露出了僵硬的笑容说道。
这番对话已经上演过好几次了。梅莉妮大概也已经预料到紧接而来的是省吾的破口大骂吧。
「啊啊——是啊,你应该很清楚吧。你当然很清楚啊,像我这种单纯的家伙脑袋里想的事情,你应该全都看穿了吧。一定很滑稽吧?一定很可笑吧?随心所欲地操纵一个笨蛋——」
「省吾殿下。不是这样的。我——」
「没有什么好不是的!」
省吾捶著墙壁怒吼。
莫可奈何的焦躁在省吾的心中不断膨胀。
被她背叛了——这种心情极为强烈。
自己的心情被她背叛了。喜欢上她的心情被她利用了。不——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是背叛。梅莉妮打从一开始就是心怀操纵省吾的意图而接近他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种美若天仙的美女是不可能对自己这般平凡的人类抱有好感的。
为他担心的话语也好。
为他鼓起勇气的吻也好。
为他展露的微笑也好。
一切只不过是谎言罢了。那是为了目的而装出来的赝品。沉迷其中的自己势必会招致(雷涅盖德)所有人的嘲笑吧。
正因为曾一度寄予信任,对於遭受背叛的愤怒才会越大。
在最近这几天之内——省吾拒绝接受出自於她嘴里的话,并且单方面地对她破口大骂。虽然还不圣於动用暴力,却不知道斥责过她多少次了。
可是……尽管如此,梅莉妮依然随侍在省吾的身边。
依然伪装成一副奉献出一切的样子。
这让省吾又再度烦躁起来。
「省吾殿下。请您务必相信我们……」
站在省吾面前的梅莉妮恳求著他。
真可恨。真让人火大。省吾是这么想的。他不由得不这么想。
然而——
(……可是……!)
即使如此,依然有一部分的自己觉得这位背叛者是多么地美丽。
明明身处这样的状况之下,却依然有一部分的自己想要拥抱她。如果是花梨不在身边的现在,自己就不用顾忌他人的眼光,把她当成抒发情欲的对象——依然有一部分的自己正莫名其妙地想著这种下流事。
(什么英雄啊……什么东西……可恶……可恶……!)
「省吾殿下……」
梅莉妮并没有任何畏怯的模样,她伸手触摸省吾的胸膛。
「拜托您……请您务必相信我们……请您务必相信我。我由衷地对侍奉省吾殿下一事感到喜悦,绝对不会做出背叛您的举动……」
说著说著,梅莉妮便伸出双手——轻轻地抱住省吾的胸膛。
「…………」
省吾只是沉默不语。
尽管被梅莉妮抱著——不过省吾却无力地垂下两只手臂,并没有回抱梅莉妮的意思。如果省吾回抱她的话,就代表原谅。代表省吾原谅梅莉妮的背叛,原谅他们夺走了花梨。代表省吾接受了再次对他们言听计从,像只拉马车的马一样莫名其妙地任劳任怨。
所以省吾只是呆呆地伫立在原地。
可是……
「…………省吾殿下。」
梅莉妮的姿势正好让她的乳房按在省吾的心窝一带。
虽然不丰满,但也不能说是贫乏。她的乳房描绘出绝妙的曲线,同时也具备了让男人目不转睛的柔软度。带有年轻的张力——不过却能随男人的手掌变换成各种形状的圆润双峰,透过衣服碰触到省吾的肌肤。
好温暖。
省吾的下半身毫无节操地起了反应。然而尽管如此,省吾还是没有移动他的手腕。即使是赌气,省吾也不愿承认自己对这个背叛者产生了情欲。
然而梅莉妮的大腿一带一定感受到省吾想藏也藏不住的兴奋了——尽管脸颊染上了羞涩的红晕,梅莉妮却没有往後退开,反而在缠上省吾腰问的双手中灌注了比刚才更强劲的力道。
「省物殿下……」
甜美的耳语骚动著省吾的耳朵。
从她嘴里流泄出来的温暖叹息滑落在省吾的胸膛上。
缠在省吾腰问的娇嫩手臂缓慢地爬上了省吾的背。纤细的指尖,以及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柔软的手掌,开始温柔地抚摸著省吾伫立不动的身体。
往上。往下。舒适地——而且娇媚地。
不知道梅莉妮是不是把省吾毫无反应的情况当成了认可,她又往双手灌注了更强劲的力量,并且紧紧地抱住省吾的身体。
「不行呢。这样一来——」
梅莉妮用呢喃自语般的声音说:
「虽然我本来打算让省吾殿下冷静下来——不过反倒是我先感到安心了……」
「…………」
省吾用半睁开的眼睛俯视著抱住自己的梅莉妮。
然後——
「……安、心?」
省吾就像是覆颂意义不明的辞汇似地说:
「哈!安心?安?心?安心?哈哈哈哈哈哈!那真是太好了,梅莉妮!」
「省……省吾殿下?」
梅莉妮惊讶地抬起头来。
「不过不好意思,我可无法安心啊。啊哈哈哈哈哈!没错!可以让我安心的理由和场所——根本就不存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省吾殿下——」
「安心了?开什么玩笑!」
省吾说完之後,他的哄笑也戛然而止。
寂静萦绕在两人独处的荒废房间里。
不知不觉之间,太阳也西沉了。在昏暗开始沉淀的房间里,省吾和梅莉妮只是默默地伫立不动。
过了不久——
一道突如其来的闪光造访了沉默的室内。
间不容发之际——一阵轰然巨响震动了紧绷的空气。那阵沉重又剧烈的声响彷佛让宅邸本身颤抖了起来。紧接著又划过了第二道、第三道闪光,宛如被诅咒的怪物咆哮般的雷鸣,粉碎了两人之间的寂静。
像是以这几道闪光为信号一般——在夕阳早已完全没入地乎线的窗外开始卷起了强风,下起了猛烈的雨。眨眼之间,雨势增长,雨水在窗玻璃上形成了好几层流泄而下的水流。
「…………」
省吾的身体颤抖著。
轰轰作响的风雨声无法拯救省吾——不,反而让省吾听见了被(渎神之主)的钢铁双足或手腕撕裂的死者们的怨慰之声。偶尔响起的雷声听起来也像是他们的怒吼一般。
禁不起在心中开始膨胀的某种深黑色情感,省吾嚎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唐突地举起了无力垂落的双手,竭尽全力地抱紧了梅莉妮。他的举动与其说是紧紧抱住,倒不如用紧紧勒住来形容说不定还比较正确。
「省……吾……殿……下…………」
梅莉妮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这个声音——决定性地破坏了省吾心中的某个东西。
「…………」
省吾松开了抱紧梅莉妮的手臂。在压迫感变弱的同时,梅莉妮也同样地放松了手腕上的力道。就在这个时候,省吾硬是把梅莉妮从自己的身上扯开,并且一把推倒了她。
尽管铺著一层厚实的绒毯,地板仍旧是地板,更何况现在地上还散落著各种东西的残骸。
也许是身上有哪里受伤的缘故吧,梅莉妮露出了一脸痛苦的表情——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忍住呼之欲出的惨叫声。
如果梅莉妮这时大声惨叫又谴责省吾的话,或许等著自己的就是不一样的未来也说不定。
或许省吾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而清醒过来也说不定。
然而……
「省吾殿下……」
蓝色的双眸悲伤地、哀切地仰望著省吾。
——『救世主』殿下。请您赐予宠爱。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梅莉妮依然给人一种会这么说的感觉……这让省吾爆发了。
「不要!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省……省物殿下……?」
「反正又是为了(渎神之主)吧?要是我不搭乘的话,你们会很困扰。我知道的哟,梅莉妮,我很清楚哟。一切都是为了(渎神之主)吧?抓走花梨也是!你们装出那种表情来诱惑我也是!所以——」
自己的脸正逐渐笼罩著卑贱的笑容。
省吾能够自觉到这一点。卑贱烧乾之後,逐渐转变成危险的焦躁。省吾虽然能够自觉到这一点,却没有阻止它的方法。他也没有阻止的打算。
「我——」
「所以!」
省吾喊叫著跨坐在梅莉妮的身上。
「你想要我的宠爱吧?」
从窗外射进了一道闪光。间不容发地响起了雷鸣。
好近。或许这道雷落在宅邸的某个地方也说不定。
然而省吾却完全不在意。
毫不在意地——开始撕破梅莉妮的巫女服。
「那就给你吧!啊啊——就如你所愿吧!」
省吾的手粗鲁地蹂躏著梅莉妮的衣服。
有如发狂的野兽——有如将无法抵抗的尸体毫不留情咬断的野兽一般。
过了一会儿,梅莉妮的肢体暴露在昏暗的室内。
洁白,淡薄,又带著微红色——
「省五物殿下……」
那声音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要来得虚无飘渺。
梅莉妮——是一匹被放在因空腹而呼吸紊乱的狮子前的白兔。抵抗是没有用的。恳求也是没有用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没有用的。她只不过是——为了被蹂躏而存在的生物罢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大声叫嚷的省吾像是要把皮肤撕下来似地,也把自己的衣服——虽然到处都已经破烂不堪,称不上是一件衣服的状态——撕破。省吾迫不及待地脱掉身上穿戴的所有东西之後,便压在梅莉妮的身上。
所谓的浑然忘我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
省吾几乎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些什么。几乎在本能与情欲的促使之下,他试图用暴力去征服名为梅莉妮的存在。
所以。
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流泪。
「…………」
相对地,横躺在地上的梅莉妮反而一脸平静的表情。
她只是毫无抵抗,将宛如刚出生的姿态暴露在省吾的面前。
她的脸颊上没有泪水。她就这样紧闭著蓝色的双眸——就像做著一个似醒非醒的梦一般僵
硬不动,并且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
「我……没关系的……请您……照您的意思去做。」
这句话让省吾更为焦躁。
就像面对著一个言语不通的外星人似地。
然後——
「…………」
「…………」
只有不成声的喘息混杂著风雨的咆哮。
肉体与肉体的碰撞声——显得极为异质又空虚。
省吾一边蛮横地摆动自己的腰,一边在异常清醒的心底一角想著这种事情。
这只是单方面又无法唤起共鸣的性行为。
「……!」
「……啊…………」
只有这么一次……两人的气息重叠了。
在脱离了快感与恍惚又毫无感动的兴奋中——省吾脱力了。
仿佛嘲笑著省吾笨拙的行为似地响起了雷声。
省吾——缓缓地将自己抽离少女的身体,并且坐起了上半身。
「…………我……」
香芝省吾。十七岁。高中生。
初体验——强好。
「……我……」
省吾的下巴微微地颤抖著。
省吾怀抱著做了什么无可挽回之事的心情,将视线垂向了自己的脚下。他的视线前方是……梅莉妮依然摊开带著几分潮红的四肢,并且紧闭著眼睛横躺在地上。简直就像是坏掉的人偶一样无力。
一阵恶寒窜过省吾的背脊。
自己真是一个最糟糕,又最差劲的人了。
虽然省吾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只明白了这件事。
正因为明白——所以他只能大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犹如恸哭般的喊叫声让潮湿的空气震动起来。
打在窗户上的雨变得越来越剧烈了。
*
(……总算……)
梅莉妮只把自己的意识从痛苦打颤的身体切割开来——并且只就结果进行分析。
(总算……获得了省吾殿下的宠爱……)
破瓜的痛楚还在。因为被省吾粗暴地侵犯,使得梅莉妮的身体各处都疼痛不堪。
不过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身体上的痛苦与伤痕都是达成目的之前就预料得到的必须耗损。最重要的只有达成目的之一的事实而已。
(省吾殿下主动索求著我。)
在五位姬巫女之中,省吾殿下不是选择了其他人,而是选择了我——梅莉妮·柯德兰。
我赢了。
赢过爱菲妮耶、蓓尔提雅、哈杰姐、瑟妮卡。
还有最重要的是——赢过了花梨。
这是令人开心的事。自己漂亮地完成了使命。
今後应该也能继续达成才是。
(因为我是背负著柯德兰家之名的姬巫女。)
所以现在应该委身於喜悦才对。
自己的心里不应该产生其他情感才是。
(因为我是侍奉呵救世主』殿下的姬巫女。)
所以……梅莉妮并没有察觉到。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想法中潜藏了几个矛盾之处。不管是目的与手段混淆不清也好——还是自己的感情与理性正浑沌地交杂在一起也好,她全都没有察觉到。
尽管用满足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表情……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身体里涌现出来的黑暗冲动,让她紧握的双手不停地颤抖。
她并没有察觉到,只是一味地告诉自己这样就好。
(我是姬巫女。柯德兰家的姬巫女。侍奉身为救世主的省吾·香芝殿下,并且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束缚他的项圈与锁链的姬巫女。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奉献一切的人。我是姬巫女——)
梅莉妮·柯德兰。
有如喘息般的叹息从她的嘴唇里恍惚地流泄出来。
*
被欲望的满足加热的意识急速地冷却下来。
战栗不已的理性。然而往往为时已晚。
与僵硬的表情互成对照,那无力垂落的下半身就这样暴露在昏暗之中——省吾像是逃离梅莉妮身边似地往後闪身。後退,後退,然後当背部撞上了墙壁而无法继续後退时,省吾才停下来。
「省吾殿下……」
梅莉妮摇摇晃晃地慢慢站起来。
突然进发的闪光从她的背後照亮了白皙的裸体——萦绕著一股幻想般的妖艳气质。
缠绕在她大腿上的是鲜红色的处女证明。
「省吾殿下……」
也不知道梅莉妮有没有注意到省吾的表情,她踩著柔软的步伐接近省吾身边之後,便将自己的身体靠向贴在墙壁上的省吾。
「……我好开心。」
梅莉妮那欠缺抑扬顿挫的话语让省吾感到一阵愕然——也感到一阵思心。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啊。
她被强好了啊。自己强好了这位少女。被情欲所驱使。连一丁点体谅之心也没有。把对方的未加抵抗当作藉口,单方面地——
「省吾殿下……?」
梅莉妮以一双出奇纯洁的双眸仰望著省吾。
恐惧——混合了後悔、战栗与厌恶,诞生了浓烈至极的恐惧。这份恐惧如今满溢而出。
「……去。」
「是的……有什么吩咐吗?省吾殿下。」
「……叫你出去。」
「——咦?」
「我叫你滚出去!」
省吾怒吼著。
如果不怒吼的话,自己的脑袋似乎就会变得不正常。或许早就已经不正常了也说不定……不过省吾不想让自己变得更不正常。没有什么比自己明白自己正一点一滴地崩坏要来得恐怖。
「出去。滚出去。快,现在马上出去!」
省吾冲向自己撕得乱七八糟而扔了一地的巫女服。他像是被什么追赶似地慌忙拾起巫女服,并且把它推向赤裸的梅莉妮。
「出去!出去!给我滚出去!」
省吾明白自己正在做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这是身为男人最应该被唾弃的差劲行为。然而事到如今,他再装出一副好心人的面孔也於事无补。因为自己强好了这位少女。
可是——
「——是。」
梅莉妮以一副淡然的模样穿起了巫女服,并且用手指轻轻地梳理凌乱的头发。
她的态度丝毫感觉不出对省吾的责难与不满。
省吾感受到自己的价值观被扭曲了。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就算他们说著同样的语言——感情上却有如不同的生物一样无法契合。明明那么相似,却存在著某种决定性的鸿沟。
「快,快点出去!梅莉妮!快点!快。快……拜托你……快点……出去…………」
有如和省吾半带哽咽的声音消失之际重叠一般,轻轻地响起了一阵关门声。
当省吾抬起头时,姬巫女的身影早就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
独自被留下来的省吾走向房间的角落——并且抱著膝盖缩成一团。
墙壁与地板。墙壁与墙壁。在三条分隔线的交叉点,如同字面上所说的房间角落之中,省吾彷佛把自己的身体镶上去似地坐在那里。只要坐在这里的话,是不是就会消散到某个不一样的世界去呢——这种愚蠢的想法在省吾的脑海一角不停摇晃著。
『英雄』就只是像这样在房间的角落里发抖。
持续微微地颤抖著。
不知不觉之问雨势渐歇,唯有雨滴轻轻敲打窗户的单调声响充满了这个房间。过了不久,彷佛宣告著什么的终结似地闪过了唯一一道雷光——延迟许久的远雷轰声透过窗户渗透进来。


本帖最后由 阳子ようこ 于 2009-11-11 10:29 编辑


第二章 英雄失踪
窗外是一片令人沮丧的阴暗天空。
这几天以来——天候总是欠佳,也不见恢复的徵兆。虽然没有再下过之前那样的雷雨或是倾盆大雨,不过小雨却反覆地下个不停。尽管对於植物来说,雨水也是重要的成长要素之一……然而一旦过度的话,土壤就会常保泥泞,也会导致植物的根部腐烂。而且要是这种阴郁的天气持续下去的话,花草也会因为缺乏光照而失去绿意。
在这阵低气压之中……宅邸里总算暂时保持平稳的状态。
省吾总算也暂时冷静下来了。
虽然他每天依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过只要有人为他送上餐点,他一定吃得一滴也不剩,也不再错乱地大吵大闹了。由於没有『代行者』出现的通知,省吾也没有硬是被赶上战场……前几天的狂暴模样简直就像是一场谎言似地,省吾渡过了平静的每一天。
姬巫女们也逐渐恢复了以往的步调。
勤快地来房间打扫并且更换毁坏的日常用品的是瑟妮卡与爱菲妮耶。轮流为省吾送来饭菜的则是蓓尔提雅与哈杰姐,以及梅莉妮。
总之,目前的情况看起来就像以前——回到了花梨不在之前的生活一样。
那当然……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如此而已。
花梨没有回来,姬巫女们之间也弥漫著一股尴尬的气氛。然而即使如此,她们似乎想积极地像以前那样行动,藉此来维持省吾的安定状态。
不过——
「省、吾、殿、下☆」
总之,她们之中也有误解了表面的平衡……又格外起劲的人存在。
爱菲妮耶的夜袭也完全惯例化了。
大多数的情况之下,蓓尔提雅会适时地找出爱菲妮耶,并且把她撵出房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爱菲妮耶从未在进入房间之前被人发现……拜此所赐,省吾时常一睁开眼,就看见身缠薄布的爱菲妮耶窝在自己身旁。
或许蓓尔提雅察觉到的是省吾发现爱菲妮耶之後的动摇之气,而爱菲妮耶拥有能够完美地消除自身气息的方法也说不定。尽管有分擅长与不擅长的差别,不过不管是哪个姬巫女,都有一身杰出的体术。毕竟她们既是省吾的护卫,同时也身兼监视者的角色。
「今晚让我来抚慰您吧。」
「……我不需要。」
省吾冷淡地呢喃著。
特别是在这二天之内,比起被恶梦惊醒,省吾大多先察觉到爱菲妮耶的体温与呼吸而醒来。可说是省吾只要一睁开眼,就必然会看见爱菲妮耶那张可爱的脸庞。带著微微吐出的舌头与微笑仰望著自己的那张脸——虽然是张童稚的脸孔,却显得分外煽情。
「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您这话还真是不讲情理……爱菲妮耶好寂寞呢。」
爱菲妮耶有如对饲主撒娇的小猫一般偎近省吾的身体。
除了性无能或大幅地偏离了本身的守备范围之外,只要身为男人,大概都不得不为眼前的状况起反应吧。
然而——
「我叫你回去。」
「呜……」
虽然爱菲妮耶用愤恨般的眼神仰望著省吾——甚至还带著蛊惑的色彩——不过省吾依旧只用冷淡的表情凝视著她而已。
「——回去。」
「是~~~是。」
被省吾宛如吩咐般地用力一说……总算认输的爱菲妮耶心不甘情不愿地撑起身子。不过她却没有马上回去,而是一屁股坐在省吾的身旁,露出了恶作剧般的微笑。或许她正等著省吾改变心意也说不定。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说老实话……现在的省吾无法拥抱女性。
直截了当的说,就是无法勃起。
「人家是那么希望能够在宅邸停留的这段时间内获得省吾殿下的宠爱……看来是没办法了呢。这个愿望就留待搬家後再实现吧。」
「你说什么——『搬家』?」
不知道是不是对省吾产生兴趣而感到开心——爱菲妮耶立刻回过头来回答:
「是的。这么说起来,好像还没有对省吾殿下转达过这个消息——我们要搬家了。」
「…………什么时候?」
省吾皱起脸来问道。
光从爱菲妮耶的说法听来,似乎也不是多久远的事。
「今晚。」
「今晚……?」
这并不是匆促之间的决定。
说不定早就已经决定好了,只是不让省吾知道罢了。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因为瑟妮卡从好几天前就开始勤奋地打包行李了呢。您不知道吗?那女孩……虽然有些冷淡,却很擅长这方面的调度指挥呢。」
省吾也很清楚这一点。
不过——省吾以为瑟妮卡只是为了让房间恢复原状才来整理房间。因为他的衣服和餐具等生活相关物品并没有放置在这个房间里,所以对除了上厕所和洗澡之外几乎没有踏出房间一步的省吾来说,大概也无法察觉到宅邸内的变化吧。
「……不过,为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省吾并不想离开这里。
他的想法并没有什么深远的意义。只是……如果花梨因为什么缘故而回到了这里,却发现省吾不在这里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很沮丧吧。或许她会觉得走投无路也说不定。省吾是这么想的。当然,花梨凭自己的力量回到这里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没有。
「最近……这一带似乎有数会的人来捣乱的样子。」
爱菲妮耶突然绷紧表情说。
「……教会?什么教会?」
「那当然是指——『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啊。」
「艾克诺德拉耶……」
初次听到的名字让省吾困惑地歪著头。
「是——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才对。」
覆述这个名字的并不是爱菲妮耶的声音。
虽然要说突然也真的是很突然,不过因为这种事情每天都会发生,省吾也早就已经习惯了。毫不惊讶的他回过头一看,他的眼前正站著一位用白布扎住黑色长发的少女——蓓尔提雅。
「让您受惊了。真是非常抱歉,省吾殿下。因为我看见您房间的门在这种时间还是敞开著……」
话说到这里,蓓尔提雅便行了一礼,并且走进房间里。
「你还真是学不乖。」
「你才是纠缠不清呢。」
说完了惯例的台词之後,爱菲妮耶便走下床。
「那么——那个叫做什么的教会是……?」
「如果您希望的话……」
爱菲妮耶又再度走近床边说:
「由我来慢慢地告诉您吧——就我们两个人。顺便说些枕边细语。」
「…………」
咻——蓓尔提雅的拟神杖旋转起来,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拟神杖的前端勾住了接近省吾的爱菲妮耶的衣领之後,便利用回转的劲头把她强行拉开。在空中漂浮了一瞬间便被丢在地上的爱菲妮耶,看起来就像是恶作剧的小猫被人给揪出来似地。
「关於他们。」
蓓尔提雅若无其事地开口说:
「今晚在到达迁居地——也就是在您抵达新宅邸之後,我们会为您设席讲解。在那之前,请您梢安勿躁。」
看来那个教会似乎不是可以一语道尽的对象。
不过至少可以知道那个教会和(雷涅盖德)并非处於友好的关系。
(不过……)
(雷涅盖德)的目标是抹杀『代行者』。
虽然省吾不清楚这一点是不是盛传於一般坊间……不过如果那个教会是刻意与(雷涅盖德)敌对的话,那他们就不可能不知道(雷涅盖德)的目的。可是这样一来,就代表那个名为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组织并不乐见『代行者』被抹杀。
『代行者』是所有人类的天敌。
反对打倒这种家伙的人们——到底会是什么人呢?
「……那我们要搬到哪里去呢?」
省吾姑且先把这些疑问丢到一边,并且开口询问。
「这个还不清楚。」
「还不清楚?今天晚上不是就要搬家了吗?」
姬巫女们是不是又在隐瞒什么了——省吾纳闷地想。
没有什么事情比一无所知更可怕的了。尽管(雷涅盖德)的干部们表面上拿搬家当作名目,不过或许他们想要舍弃可能拒绝搭乘(渎神之主)的省吾,所以要把他丢到某个地方的设施里,供作人体实验之用也说不定——这种想像在省吾的心中急剧地膨胀起来。然後,已经化为尸体的花梨就躺在那里……
这是毫无根据的妄想。
不过又是什么样的想像才会带有现实感呢?来到这个名为索隆的异世界之後,省吾体认到的几个骇人的现实,远远超过在和平的现代日本出生长大的十七岁高中生的想像力。
省吾感觉到自己面无血色。
不过——没有漏看省吾异状的蓓尔提雅用有点急促的口吻继续说:
「今天日落之前要先顺道去『圣庙』一趟。五家族之长们应该会在那里下达指示吧。在那之前为了要保持机密,连我们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
蓓尔提雅说完——便望向爱菲妮耶。
爱菲妮耶也像是肯定蓓尔提雅所说的话似地点了点头。
「不过省吾殿下,请您放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要去哪里,我们五位姬巫女都会尽全力保护您的。」
「…………我知道了。」
省吾只能点头。
蓓尔提雅的表情是如此地真挚。如果是不久之前的省吾,大概会二话不说地相信她所说的话吧。毕竟除了梅莉妮之外,和省吾最亲近的就是这位姬巫女。
然而……省吾已经无法再天真地相信她了。省吾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言语只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只是说过就算了,并没有任何保证。省吾根本就不知道蓓尔提雅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反正——在这个名为索隆的世界里,省吾的价值只不过是(渎神之主)的零件罢了。
只不过是个物品罢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所以……省吾也不可能有拒绝的权力。
*
梅莉妮没有把暴风雨那晚的事情跟任何人说。
不过……其他姬巫女们应该都知道了吧。省吾的房间里原本就安装了几个监视装置。尤其是以蓓尔提雅的性格看来,一旦考虑到省吾对梅莉妮施暴的可能性,她应该会使用装置来掌握房间里的状况才对。
正因为察觉到这一点,梅莉妮才会刻意在那个时候说了「没问题的」。虽然那句话也有针对省吾的意思在,不过也有牵制蓓尔提雅她们,要她们不要闯进来的意义。
也就是说,在那个时候——梅莉妮还有充分的余力可以这么想。
「…………」
梅莉妮一边感受著从脚底窜上来的震动,一边咬住了嘴唇。
她——现在在蒸气式汽车的包厢里头。
不用说,当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其他四位姬巫女与省吾也一起接收了关於『迁居地』的指示,并且乘车移动中。
顺道一提,大体积的东西早就已经搬运到迁居地了。
因此,在郁郁苍苍的茂密森林中,蒸气式汽车只载著他们六人与简单的行李,左摇右晃地奔驰在小径上。
蒸气式汽车从刚才开始就行驶在极为复杂的路线上。
这主要是为了瞒骗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派遣的——说不定有派遣——监视人员的眼光。虽然还没有确认他们的存在,不过小心警戒总是再好不过的。毕竟听(雷涅盖德)的人们说,对方可是不怕死的疯狂信众呢。
他们之所以故意绕远路,尽走些没有意义的小路——这也是为了或多或少扰乱说不定会存在的监视者而下的苦心。如果这样牵著对方东奔西跑的话,对方露出破绽的可能性也会提高。
当然,今晚从宅邸出发的车辆并不是只有梅莉妮他们乘坐的那一台而已。
总计五台的蒸气式汽车各自奔驰在不同的道路上,也开往不同的目的地。
老实说,如此复杂的路程安排还有另外一个用意。
这是为了不让身为呵救世主』的省吾掌握至今为止居住过的宅邸的位置关系。他是(渎神之主)的重要零件。万一让他逃走的话,那就麻烦了。
不过……省吾原本就不具备这个世界,也就是索隆的地理观念。
况且为了要回到原来的世界,省吾也只能仰赖(雷涅盖德)拥有的次元移转用大规模奇迹术式。花梨被当作人质,语言也不通,不具备常识,又没有其他知心好友,还身无分文……在这种状态之下,就算省吾逃得出去,也绝对跑不了多远。省吾的潜逃之行大概会马上碰壁而以失败告终。
然而即使如此,无法预测的事态还是有可能发生的。如此大费周章便是为此而投注的保险。
「一直都没停呢——这场雨。」
在驾驶座握著方向盘的哈杰妲呢喃似的说。
哈杰妲这番话大概是对坐在助手席上的梅莉妮说的吧……不过梅莉妮只是咬著自己的嘴唇,没有回应哈杰妲的意思。
她不可能没有听见。
只是——梅莉妮的意识一直被拘禁在一件事情上,没有余力去注意到其他的事情。
(……省吾殿下。)
她应该侍奉的『救世主』正坐在後方的第一列座位上。
他的左右两边分别坐著瑟妮卡与蓓尔提雅,最後面的座位上则坐著爱菲妮耶。虽然在这样的天候中应该不会发生——不过为了因应万一发生的狙击或类似的远距离奇迹术攻击,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自从那一天以来……连一次也没有……)
自从暴风雨的夜晚以来,省吾就没有和梅莉妮交谈过了。
他根本没有正眼看著梅莉妮的意思。就算梅莉妮和瑟妮卡一起来打扫房间,他也是一直凝视著窗外,坚持不看梅莉妮一眼。虽然梅莉妮问候「早安」时,他会轻轻地点点头——不过也就只有这样而已。
他大概是在躲避著梅莉妮吧。
省吾的心情也不是无法理解。
梅莉妮之所以会对他打招呼,或是为了通报餐点或人浴的准备结束而对他搭腔,都是因为梅莉妮位居姬巫女之首的立场。不过要是梅莉妮没有照料救世主生活起居的义务的话,她说不定也会犹豫著要不要对省吾开口。
梅莉妮总觉得——存在著某种违和感。
省吾和梅莉妮的确有了关系。他们以男人和女人的身分联系在一起。省吾显然沉溺於梅莉妮的身体——沉溺於从她的身体深处挖掘出来的快乐。
这种情况大概很异常吧。
不过事实就是事实。身为柯德兰家姬巫女的梅莉妮冷静地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的功绩接受了。甚至也为此感到高兴。如果把这件事对养父报告的话,大概能获得他的赞赏吧。
然而……梅莉妮的心里却不由得兴起某种决定性的奇怪感觉。
而且她也觉得感受到这种违和感的,彷佛不是姬巫女之首梅莉妮·柯德兰似地。
这样一来的话——感受到这种难以名状的不适感的自己又是谁呢?
如果所谓真正的自己真的存在的话——那到底又是什么人呢?柯德兰的姓氏被剥夺之後,自己身上到底还剩下什么呢?存在自己身体里头的会不会尽是空虚呢?
我不知道。
梅莉妮像是求救似地转头望向後方的座位。
(省吾殿下——)
梅莉妮把冲到喉咙的声音给吞了回去。
就算自己像平常一样对省吾搭腔,省吾恐怕也不会回话吧。在狭窄的车内——而且还是其他姬巫女们都在场的状态下,如果自己发出了不上不下的叫唤声,一定会产生任谁都会感到无地自容般的气氛吧。
蒸气式汽车一边和缓地左右晃动,一边持续奔驰著。
(为什么……?)
就连梅莉妮也不知道自己正不知不觉地把双手交叠在胸口。
梅莉妮觉得呼吸困难。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手一把抓住自己心里最重要的部分一样。自己好像就要不由自主地喘起气来了。只不过是吸气吐气——就连这么简单的行为,如果不时时意识到的话,自己就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为什么……?)
省吾就在自己的身旁。他正坐在自己回过头去就伸手可及的地方。
然而——
(为什么……?)
为什么如此地……遥远?
梅莉妮并没有让其他人知道,只是一个人静静地为揪住胸口的沉闷喘气。
*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派遣治安修道士部队,似乎在『圣庙』附近散开来的样子。」
在门的另一边,杜梅里莉耶,普提罗菲拉姆的声音这么说。
『血族』,或者是『被掩盖的一族』——她是被这么称呼的特殊集团中的:贝,也是一位擅长谍报技术的人物。
最惊人的是,她就算没有拟神杖也能施展奇迹术。这是一般常识中不可能存在的技能。
就算杜梅里莉耶的武装完全被解除了,她依然能够发挥远超过寻常人类的战斗力。而且由於她能够以不携带拟神杖的状态接近对手,对手也不会对她产生戒心。杜梅里莉耶能够像这样让对手大意,并且使用奇迹术来操纵对手的意识——进而抽取出必要的情报。
「比想像中要来得早呢。」
雷奥一边在床上翻身,一边说。
在他身旁的是,和他一样全裸的安洁莉特,她正发出平静的鼻息。虽然这个女孩平时总是欠缺表情变化——不过唯有像这样结束了男女情事後,因为疲倦而沉沉入睡时,她的脸上才会浮现出些许像是笑容般的表情。
所以知道她这种安稳表情的只有雷奥而已。
她大概是在相当压抑的环境下成长的吧。虽然雷奥觉得这样的她很可怜——不过一想到自己是拜此所赐才能和她相遇,雷奥也无法痛恨起(雷涅盖德)的人们。
「教会那些家伙的情报收集能力也不容小觑呢。」
「似乎也不是那样的。那帮人似乎还没有得到确切的调查结果。在那附近散开应该只是单纯的偶然吧。」
杜梅里莉耶的声音透过门扉传了过来:
「……有必要介入吗?」
「不。不过要继续监视。视情况变化,把情报散播给教会那群家伙们也是一种手段——不过,毕竟那群家伙不懂得变通。他们也有可能不容分说地把身为教敌的第四代救世主殿下给杀了。」
雷奥一边坐起身子,一边说:
「这样的话就麻烦了。毕竟现在(渎神之主)大概是配合他而进行调整——要是能把他拉拢过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知道了。」
「这也就是说——」
雷奥一边露出了微笑,一边说:
「要是也能转告你那边的内应,那真是帮了我大忙呢。请他们不要做出多余的举动。」
「…………」
杜梅里莉耶默不作声。
不过她惊讶地倒抽一口气的情景却透过房门传了进来。
「我说了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吗?『血族』的人还真的没见过世面呢。」
「…………」
「总之你放心吧。毕竟在得到(渎神之主)之前,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所以你应该能帮忙吧?反正你那边的内应大概也会同意这种协议吧。」
回应雷奥的只有——沉默。
雷奥一边露出了苦笑,一边伸手去拿放置在床边的水壶,并且直接用嘴含著壶口喝水润喉。
过了一会儿——
「……所谓的异世界人都是像你这样吗?」
一阵带有些微感叹的声音传了过来。
「还是你的脑筋动得太快了呢?」
「谁知道。」
雷奥说完之後耸了耸肩。
*
夕阳早已西沉——夜晚的帷幕也垂落下来了。
自从为了『迁居』之类的目的而搭上蒸气式汽车之後,省吾就一直心不在焉地眺望著窗外。不过因为省吾被两旁的姬巫女蓓尔提雅与瑟妮卡紧紧夹住,所以他是越过她们的头眺望著窗外。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宽广的黑暗世界。
省吾只是毫无意义地将视线投注在这片景象当中,同时也尽量什么也不想地让意识四处飘荡。
从暮色渐浓的时候开始,又再度下起雨来。
现在依然持续下个不停。浙沥浙沥地——而且阴郁地。
(到底要开到哪里啊——)
这种想法突然零零碎碎地浮现在省吾的脑海里。
然而——
(不管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吧。)
这些想法随即就像这样子结束,并且马上消失。
车内寂静无声。
虽然爱菲妮耶与蓓尔提雅似乎不时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过省吾不记得自己曾回应过她们。或许自己曾经在半出於无意识的状态下回答过也说不定——反正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内容吧。
她们大概明白这样做是徒劳无功的吧。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一位姬巫女会向省吾搭腔了。
蒸气式汽车毫无怨言地持续奔驰在森林的小径上,有的时候还行驶在不成道路的道路上。只是持续默默运转的机器——和为了目的而能够把自己的感情当成琐碎小事舍弃的姬巫女,似乎也给人一种印象重叠的威觉。
有的时候姬巫女们会用省吾听不懂的这世界的语言,来进行事务性的对话,要说刺耳也真的是很刺耳。
——省吾殿下。
突然间——省吾感觉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或许那是省吾幻听也说不定。不过省吾却很清楚那呼唤声的主人是谁。就算是幻听,省吾也不可能会认错。
是梅莉妮。
然而省吾依然把视线朝向窗外,没有转头面对她的打算。
省吾用视野一角看见了梅莉妮转头面向这里。所以省吾就更不愿意面对她了。
他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们的视线交会呢?
自己到底该拿什么样的脸,去面对自己在下流的欲望与激情的驱使下强好的对象呢?
(梅莉妮……)
省吾取而代之地在心中呼喊那个名字。
(梅莉妮……梅莉妮……)
省吾——已经不知道自己对她是怎么想的了。
说不定是爱怜。
说不定是憎恨。
说不定是轻蔑,也说不定是恐惧。
省吾不明白。
在那个暴风雨之夜——梅莉妮完事後的样子让省吾感到恐惧。
简直就像是为了被强好而感到开心的她,让省吾感到相当毛骨悚然。以对救世主绝对奉献身心的姬巫女来说,那种行为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也说不定。
不过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省吾才会觉得毛骨悚然。
个人的厌情根本就不存在。不管是什么价值也都不被承认。
『救世主』。『姬巫女』。『组织』。『世界』。
人类只是任由巨大的洪流摆弄——他们的喜怒哀乐没有任何意义。他们身上并没有『个人』存在,只有立场与职责罢了。他们只是在额头贴了一张写上记号的纸,又不停运转的无脸人偶罢了。
对这种情况心中没有任何疑问的梅莉妮她们让省吾感到恐惧。
不过同时——他利用这个立场而强好了梅莉妮也是事实。
省吾觉得很思心。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很思心。不管是梅莉妮她们,还是他自己。
所以——
好想逃走。
不知道从哪里浮现出这种零碎的句子。
好想逃走。
舍弃一切——省吾连思考都放弃了,只是一心想逃到某个地方。
所以。
「窗户——」
省吾并没有特定对哪个姬巫女说话——他出声说道:
「窗户可以打开吗?我觉得不太舒服。」
省吾毫无前兆地发出声音,让车内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率先作出反应的人是蓓尔提雅。
「思……好的。如果时间不会太久的话。」
「啊啊,别担心。外面还下著雨呢。」
省吾说完,便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
「……哈杰姐,把车——」
当蓓尔提雅突然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开口的那一瞬间。
响起了霹哩一声。
「——!」
蒸气式汽车的挡风玻璃变得一片白茫茫的。
「狙击!」
蓓尔提雅一边大叫,一边抓住省吾的衣襟,强迫他弯下身体。
枪声从下雨声之间缓缓地传过来。还很远。
「请原谅我的无礼!」
蓓尔提雅一边喊叫著,一边从腰间拔出手枪。由於拟神杖在狭窄的车内很碍事,所以全都一起堆放在後车厢里了。换言之,一旦不停车拿出拟神杖的话,姬巫女们持有的最大攻击力与防御力,也就是奇迹术,就无法使用。
不过——
「不要停下来!就这样继续开——」
蓓尔提雅的声音响彻了骤然升起紧张感的车内。
「——!」
在一声轰然巨响之下,黑暗被撕裂了。
剧烈的爆炸声与闪光一瞬间改变了世界的形状与色彩。由於正面承受了冲击,再加上大雨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使得蒸气式汽车激烈地往旁边打滑。撞上了路旁生长的一颗大树之後,蒸气式汽车便停住不动了。
看来对方似乎使用了投掷式炸弹——或者是迫击炮之类的武器。
「~~~~~~~~~~~!」
不知道是没有使用日语的余力,还是故意的——姬巫女们用索隆的语言迅速地交谈著。不过省吾的耳朵也听出了混杂在她们对话里的单字『艾克诺德拉斯』。
紧接著又来了一击。
在爆炸声与熊熊窜起的火焰中——蒸气式汽车简直就像兔子似地从路面弹跳起来。
车内一片惨叫声。
车体被吹倒了,框架扭曲而进开似的车门也敞开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哪个姬巫女被甩到路面上——车外传来了苦闷的哀嚎声。火焰马上就消散了,车的照明灯也熄灭了,因此这一带被封闭在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零星的枪声不断响起。
恐怕就是姬巫女们对话中的三父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成员袭击了他们吧。
某个人——大概是瑟妮卡吧——拉著省吾的手,把他拖出车外。
「~~~~~~~~~~~!」
「~~~~~~~~~~~!」
混杂在雨声里的叫声此起彼落。
不时闪过黑暗中的火光应该是射击的火花吧。
发生了什么事情?谁在哪里?她们又在干什么?
因为混乱、黑暗与雨水的关系,省吾完全没有头绪。
咚——某个人撞开了省吾。
步履蹒跚的他两步三步地走著。当省吾愣愣地停下脚步时,他似乎听见了某个人呼喊『省吾殿下』的声音。
省吾并没有多想。
不过他却朝著那个声音的反方向迈开了步伐。省吾已经受够了一切。他想要逃离所有人事物。就算在这里中弹死掉也无所谓。
然後——
「……!」
脚下的厌觉突然一空。
当省吾察觉到自己从悬崖般的地方掉下去时,他已经在陡峭的斜坡上翻滚著了。停不下来,也没有人可以帮他停下来。省吾分不清楚哪边是头上哪边是脚下。
穿过生长在斜坡上的茂密草丛,省吾继续朝下方滚落而去。
远方似乎传来了水流的声音——不过或许是自己听错了也说不定。
总之,省吾一味地滚落。滚落。滚落。滚落。滚落——
(……啊啊……就这样……)
死了的话——就可以从形形色色的苦恼之中解放,那样一定很轻松吧。
想著这种事情的省吾因为痛楚与冲击而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即使如此,他依然不断地往下滚落。
*
「——这是相当严重的事态。」
一边扭曲著不假掩饰的焦躁表情,路思波力提家族之长——巴尔玛斯·路思波力提一边环视著全体人员。那张圆脸涨满红潮,呼吸也相当紊乱。即使如此,他似乎还有不至於大吵大闹的自制力。
「我坚决要求追究这件事情的责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用一脸险峻的表情回应的是玛布罗家族之长,泰罗伊德·玛布罗。
一派学者风范的他乍看之下显得冷静沉著——不过实际上他的性情却相当急躁。他的思虑浅薄到会为了低俗的挑衅而马上开口反驳的地步。这大概就是学术研究与政治交涉的不同吧。
「报告指出,他们被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派遣治安修道士部队袭击——关於该路线的警备与安全确认,应该是玛布罗家的管辖范围吧?」
「情报管理是你那边的管辖范围吧。」
泰罗伊德轻蔑地说。
「首先——你不觉得应该确认移动路线的情报是从哪里泄漏出去的吗?如果要追究责任,也应该先从那里开始吧。」
「真是太失礼了!难道你想说我等一族之中有人与教会的疯狂信徒私通吗?」
巴尔玛斯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泰罗伊德一边用宛如嘲笑般的眼神看著这样的巴尔玛斯,一边说:
「哎呀?难道你忘了吗?路思波力提卿。」
泰罗伊德用犹如嘲弄似的矫情语气接著说:
「路思波力提家过去曾经出过叛徒。会先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你们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那也不代表我们会跟教会私——」
「都是一样的。」
泰罗伊德连珠炮似地说:
「放弃了我们的志愿,为我们带来了损失,在这一点上并没有什么差别的。」
「唔…………」
带著因为愤怒与屈辱而僵硬的表情,巴尔玛斯再度坐回椅子上。
『圣庙』内——五家族族长专用会议室中。
柯德兰、玛布罗、路思波力提、欧托鲁奇,还有因培拉斯。
身为(五罪人)的五家族之长们组成了秘密结社(雷涅盖德),其最高意志决定机关乃是五家族族长会议——该机关的中枢就在这里。
在朴实宽广的房间正中央,只放置著一张巨大的圆桌与附带的几张五脚椅而已。没有其他像样的家具或日常用品——由於内部装潢全都统一使用暗色系的缘故,所以房间内飘散著一股可怕又冰冷的氛围。
室内如今有十个人影。
五家族族长们——还有分别直属於他们的姬巫女们。
不过和族长们不同的是,姬巫女们并没有坐在座位上。她们简直就像是等待行刑的罪人一般沿著墙壁站成一排。
没错——这不是单纯的会议。
而是定罪的审判场。
「不——不过。」
巴尔玛斯的视线转向墙边的姬巫女们。
大概是因为形势不利於自己,他才想将矛头转向更容易指责的对象吧。
「你们在干什么?五个人都在,居然还发生这种事!」
「……真是非常抱歉。」
代表一行人——姬巫女之首梅莉妮深深地低下了头。
其他姬巫女们也同时低下了头,将自己的视线落向自己的脚边。
她们没有试图反驳的迹象。
不过姬巫女们原本就被期许能够成为省吾的爱人,同时也得身兼护卫与监视者的角色,才会被安置在省吾的身边。一旦省吾身边的警备发生了问题,她们是最先被追究责任的人。当然——省吾的身边还部署了其他警卫,不过最後一道防线是随侍在省吾身旁的她们,她们应该要能更确实地管理守护著省吾。
因此关於这次的大失态,姬巫女们并没有作出任何辩解。
『救世主』香芝,省吾——下落不明。
「『真是非常抱歉』。——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
「本来就是你们没有把『救世主』——」
泰罗伊德也加入了谴责姬巫女们的行列。
当然——这些姬巫女们之中也包含了他们选出来的瑟妮卡与哈杰姐,不过追究责任之际的众矢之的,却是姬巫女之首的梅莉妮。泰罗伊德与巴尔玛斯没有直接责备柯德兰家的权势与气魄——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尽是责骂梅莉妮也说不定。
不过——
「好了,你们两位——就到此为止吧。」
一阵与现场不搭调的平稳爽朗之声,插进了破口大骂之中。
「姬巫女们似乎也在反省的样子——你们也把头抬起来吧。」
梅莉妮她们遵从声音的指示,战战兢兢地拾起头来。
声音的主人——是一位银发青年。聂罗·欧托鲁奇。他既是欧托鲁奇家的年轻当家,也是其中一位姬巫女,爱菲妮耶·欧托鲁奇的亲哥哥。那张纤细端正的脸孔与粗壮和汗臭味无缘——反而有些女性化。不过那份气质并不是未受污染的少女,而是比较接近优美却又含有致命毒素的魔女。
他一边拨起银色的浏海——因为那副秀丽非凡的容貌之故,就连若无其事的举动看起来也极为优美——一边说:
「就算现在在这里追究责任,也没有什么好处。现在应该以确定事态的应对方针为优先。关於这一点还得整合各位的意见——总之就让姬巫女们一律接受闭门思过的处罚吧,我想这样做也比较妥当。」
虽然聂罗的语气就像是提议玩乐一般极为轻松惬意——不过他所说的话却是合理至极。
「…………」
梅莉妮感到不安。
梅莉妮知道养父巴尔德——虽然不是直接从他嘴里听说的——不管在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都对这号人物另眼相看。这也就是说,这位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是应当警戒的人物。要是能够拉拢他的话,的确让人信心倍增,不过要是他沦为敌人的话,那可就出奇地麻烦了——因此,应该时时注意这号人物的动向。
最近像这种会议的场合中,下达结论的人大多是聂罗。
虽然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似乎没有注意到的样子——不过这表示他正朝向目的酝酿著什么事情。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最年轻的他跳出来主导会议只有招致不满的危险性,没有什么利益可言。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在美丽微笑的遮掩之下,让人看不透他的真心。
「赏罚分明是组织的基础。虽然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却也不得不给你们一些教训。」
彷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充满会议室的沉重空气似地——聂罗用可说是轻浮的语气对姬巫女们这么说。
「爱菲妮耶,要怎么处罚你好呢?鞭打?磔刑?思?」
「哥……哥哥……」
爱菲妮耶的表情僵硬起来。
就某种意义上最机伶,或者该说个性最厚脸皮的她,居然也会像这样露出胆怯的表情,这是相当罕见的情况。那是因为她体会到这次事态的严重性吗?或者只是因为她的心里埋藏著对聂罗这号人物的某种恐惧感呢?
「少把人当傻子!」
巴尔玛斯用拳头重击圆桌桌面,并且怒吼:
「应该以确定事态的应对方针为优先——这么说的人可是你啊,聂罗·欧托鲁奇!」
「啊啊,真是非常抱歉——」
脸上浮现些微苦笑的聂罗说:
「现在的确不是虐待妹妹的玩乐场合呢。毕竟这可是相当严重的事态啊。」
虽然是在谢罪,聂罗的措辞却依旧从容坦然。梅莉妮觉得自己仿佛又看见了潜在他体内的黑暗之物。聂罗从容又讽刺地模仿巴尔玛斯的说话方式——而且巴尔玛斯本人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然後藉由让自己扮演丑角,让巴尔玛斯他们的意识自发性地转向对策的检讨上,这也是聂罗为了停止无意义地追究姬巫女们的责任而刻意施展的花招。
「那么关於这次的状况,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方式呢?我想先请教柯德兰卿的意见。」
如果说五家族族长会议是(雷涅盖德)的意志,那么要说五家族的意志被养父巴尔德一手掌握也不为过。他的发言权远胜过其他四位族长。尽管这是因为背後有柯德兰家的权势存在的缘故,不过就算以个人的身分来说,他也具备著足以让人认同的逻辑性与洞察力,这就是梅莉妮的养父巴尔德。
「立刻开始搜索省吾·香芝。搜索的进行要比隐密行动还要隐密。而且负责搜索的搜索队成员必须分别从五家族里平均地选拔出来。一旦发现了省吾·香芝,便迅速地掌控他。接著将他本人收容在这次的『迁居』地点,再度交由姬巫女们看管。在那个时机到来之前,五位姬巫女全员待命——」
巴尔德严肃地说完这些话之後,便环顾著四位族长们的脸。
「——这是我的意见。」
「还有召唤第五代救世主的方案在——」
这么说的人是——泰罗伊德。
准备新的『救世主』的确可以解决问题。『救世主』也不是一定要香芝省吾来担任不可。只要是异世界的人类,任谁都可以成为『救世主』。
「不过召唤法必须用上(渎神之主)全部的圣遗物,而且圣遗物的调整最少要耗费两天,术式的启动本身也得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要是召唤了新的救世主,而且又准备了新的姬巫女,再加上还要和对方沟通,让他为我们战斗,这样恐怕必须得耗费十天的时间。要是『代行者』在这段时间内出现的话,我们就无计可施了。再说——省吾·香芝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语言和常识。这样的人就算逃走了,也跑不了多远,而且也不可能不引人注目。发现他只是时间上的问题罢了。」
巴尔德环视了众人之後,又补充说:
「姬巫女们的处罚内容就交给各家族族长吧。如果由我来处罚路思波力提卿和玛布罗卿的千金,大概也算是越权行为吧。」
「这……的确如此。」
泰罗伊德点了点头。
打从会议开始就完全像个磐石般一动也不动的杰布隆——还是沉默不语。不过把他的沉默当成『没有异议』处理,是五家族会议中早已达成的默契。
这样一来,五人中就有四人同意了巴尔德的意见。
不过——只有巴尔玛斯一个人提出了异议。
「好不容易掌控了救世主之後,还要交给她们看管吗?交给出了这种大洋相的——这些人吗?」
姬巫女们又再度缩起身子。
不过……只有作出这番发言的巴尔玛斯的亲生女儿瑟妮卡,彷佛现在弹劾的是别人似地一脸超然的面无表情。
「那么路思波力提卿。如果您对自己挑选的姬巫女,而且还是您的亲生女儿也信不过的话——那就没办法了。您要替换姬巫女也可以。不过前提是要有人可以替换吧?」
泰罗伊德一边嘲讽似地笑著,一边说。
「唔……」
巴尔玛斯为之语塞。
正因为巴尔玛斯判断瑟妮卡作为姬巫女的综合能力是候补者之中最高的,他才会让瑟妮卡坐上姬巫女的位置。并不是因为瑟妮卡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才特别偏袒她一个人而已。不过巴尔玛斯的正妻与侧室合计共有五位——她们生下的女儿人数超过十人。瑟妮卡是从他的亲生女儿中选出来的其中一人。
况且,正因为无法信任他人,巴尔玛斯才会创造出为数众多的血缘者来当作手里的棋子——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可能把姬巫女这种重责大任交付给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就这样决定了。」
巴尔德简短地宣告。
不过巴尔德所说的这句话——
「请等一下。」
却被梅莉妮的声音盖过去了。
「……什么事?」
被养父那双让人联想到猛禽类的锐利双眼目不转睛地盯著,梅莉妮一瞬间露出了畏缩的神情……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竭尽全身的气力说:
「要在省吾殿下被发现之前持续待命,实在令我坐立难安。请您务必让我们,让我们五位姬巫女也加入搜索队——」
「不行。」
巴尔德直截了当地舍弃了梅莉妮的恳求。
不过梅莉妮并没有放弃。虽然她知道有可能会招致养父的不满……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无法耐住性子乖乖地讨好巴尔德。
她往前踏出一步说:
「出了这样的洋相却还要袖手旁观,这更是姬巫女之耻。请您务必……请您务必给我们一个机会!」
「我说过不行了。」
巴尔德用更为低沉凝重的声音断言: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派遣治安修道士部队依然分散在『圣庙』附近。要是大意行事的话,被对方察觉到的可能性很高。」
「可是——」
「你们在搜索队里活动太显眼了。而且在上次的袭击事件中,也不能确保你们的脸没有被对方看见。」
尽管犯下了省吾下落不明这种失败,不过在前後行驶的护卫们察觉到异常之後,便立刻赶了过来——袭击她们的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派遣治安修道士们应该都被歼灭了才是。
不过那是一场在黑夜中的混战,所以也不能说是必然。
梅莉妮她们不能确定没有人逃脱,也不能肯定如果存在的逃亡者没有看到她们的脸。的确,光是梅莉妮她们的外貌出众这点,就已经不适合作为秘密行动的人才了。
「你想说的话只有这些吗?」
「是——是的。」
「那就退下吧。处罚内容随後通知。」
巴尔德用冷淡的口吻如此宣告。
*
强烈阳光曝晒著的荒野正中央。
在蒸腾的热气之中……有个蠕动的影子。
无力地前後摆动的四肢。蹒珊的步伐。宛如过熟的果实即将从枝头掉落般垂下的头部。就好像被人用石头追打的犯人一般……他的身影欠缺生气,似乎现在就有可能当场倒下的样子。
「啊呜……呜……」
就连呻吟声也是断断续续的。
香芝省吾一边费力地呼吸著——或许有哪个内脏受损了也说不定——一边徘徊在荒芜的大地上。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抬头眺望自己行走的荒野,也无法组织出正常的思考。在蒙胧的意识中勉勉强强感受到的,只有喉咙的乾渴与空腹感。无论是什么都超出了界线——他开始产生了一种宛如看著别人似的冷淡感受。
他的记忆极为零碎。
他从斜坡上滚落下来。他在河水中漂流。他被冲打上岸。他迈开步伐。
省吾还记得自己从陡峭的斜坡上滚落下来。
不过却不记得自己被河水冲到哪里,又是在哪里被冲上岸,以及自己是如何开始迈开步伐的。同样体验了一切的褴褛衣衫,只是像条破破烂烂的抹布似地挂在省吾的身体上——却什么也不愿意说。
「……啊……啊……」
现在唯有往前走,才是他还活著的证明。
他并非想要走到某个地方去。省吾只是本能地领悟到,停下脚步之时就是自己的死期。明明早已经置自己的生死於度外了——然而省吾被置於极限状况下的生命却贪婪地渴望自身的延续,他的身体也无关乎自己的意志擅自动了起来。
不过……
「……呜啊……哈……」
吐出宛如疙瘩般的喘息之後,省吾终於当场跌倒在地上了。
曝晒的阳光丝毫不留情面……就好像连对死亡的恐惧也要一起晒乾似地强烈。
省吾几乎无意识地舔舐著自己的嘴唇。大概是倒下的那一瞬间附著上去的沙子,在舌头上留下了不快的触感。然而当那股粗糙的异物感在舌头上滚动时——省吾的心底却莫名其妙地涌现出想要笑的感觉。
「…………哈……」
省吾已经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他只是扭动嘴角。
救世主。英雄。勇者。
随著想笑的冲动涌现而出,这一类的辞汇也闪过了他的脑海。
多么肤浅的辞汇啊。
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於任何地方。就算有也不会是自己。省吾唯一能确定的是,那种辞汇指的不是这种——在分不清楚是哪里的荒野上,如今正可谓即将曝尸荒野的可怜人渣。名不符实——省吾现在真的是这么想的。要是能够早一点察觉到这个事实就好了,不过如今的省吾早就没有为此感到惭愧的念头与惋惜的气力。
所以他只是不住地痉挛著。取代笑声的是,身体有如临终前的颤抖。
「…………」
突然间……在那双连眼皮都忘记阖上的眼睛里,隐隐约约地映照出某个移动的东西。
省吾一开始无法认出那是什么。自己的眼睛连视力的存在都忘记了。省吾只是含糊地想著自己是不是正看著临死之际的幻影罢了。
「…………」
在省吾一直睁大又逐渐乾燥的眼球中——那个移动的物体渐渐变得越来越大。那个东西正在接近这里。虽然因为逆光的缘故而无法看清楚,不过省吾知道那是一个人类的轮廓。
那也是——一位娇小少女的身影。
(……啊啊……)
伴随著犹如观赏电影般的距离感,省吾在认知里感觉著那只伸向他的手。省吾感觉自己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察觉到那只手是伸向自己的——实际上或许只有一瞬间也说不定。
那只纤细的——而且显然是少女的手触摸著省吾的脸。
对方大概是在确认省吾还有没有呼吸吧。
那只手像是疼惜自己一样温柔地触摸著自己,那股触感——唤起了关於美丽少女的记忆。
(…………梅莉妮………)
省吾并没有奢望有谁能来照顾自己。
如果对方是那位被他玷污的姬巫女——那该说是命运的恶意?还是善意呢?那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触感让省吾觉得快哭出来了。不过他的身体里早就没有能够以眼泪的型式流出来的多余水分了。
「?」
异国的语言搔弄著省吾的耳朵。
那阵清爽的声音传进耳里——省吾终於完全耗尽了气力,他的意识正逐渐往微温的黑暗底层下沉。
*
背上隐约的痛楚将意识拉向了清醒的层面。
「…………」
省吾缓缓地抬起宛如贴在眼球上的眼皮。
同时他也试图抬起自己的头——不过他却办不到。宛如搅动脑髓的头痛与恶寒让他发出了短促的呻吟。只要一不小心在肌肉上使力,隐约的痛楚就会转变成剧痛袭向省吾。迫不得已的省吾只好放掉全身的力气,姑且只专注在睁开眼睛这件事上——不过就连这样做,也会伴随著宛如剥掉结痂般的痛苦。
过了不久……省吾发现自己的额头上盖著什么冰凉的东西。
那似乎是一块湿布。至少省吾并不是还倒在那个荒野正中央的样子。
「…这里是?」
省吾的视野逐渐扩展开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木头梁柱裸露的天花板。梁柱上到处都是发黑的部分——显然是年代相当久远的东西。建筑物本身大概相当老旧了吧。
省吾在眼球能够移动的范围内,大致环顾了房间一圈。
房间里头只摆放了最小限度的日常必须用品,而且不管是哪个东西,都看得出和建筑物本身度过了同样的岁月。
房间并不宽敞。说得不客气一点,这是一间狭窄的房间。
头顶上似乎有道窗口,不过现在百叶窗却紧紧地关闭著。因此,整个房间都给人一种昏暗的印象。不过……从百叶窗的缝隙洒落进来的阳光,却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它的柔和与温暖。
省吾似乎躺在一张俭朴的木床上。
背上的痛楚似乎也是因为这张木床的关系。床本身没有床垫,省吾的身体底下似乎只铺了一条梢厚的毛毯罢了。不过他的身上却盖著一条仔细洗过的纯白床单——感觉并不差。比起还在宅邸里时,那张供一个人用太大又附带顶蓬的奢侈大床,省吾觉得这样反而比较能够冷静下来。
正当省吾想著这种事情的时候——
「?」
响起了一阵声音。
省吾彷佛被那阵可爱的声响引诱似地转过视线。
在那里的是——
「……梅莉……」
省吾没有说到最後,便把话给吞了回去。
站在那里的是,和梅莉妮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虽然她们的年龄跟身高差不多——不过反过来说,她们的共通点也就只有这点程度罢了。
和姬巫女们相比,这位少女的容貌可说是相当不起眼。
不过那终究只是比较下的结果罢了。
她的年龄大约在十五、十六岁左右。
她的身材娇小又有一张圆脸。与其要说是胖——倒不如说是天生的娃娃脸。她的眉毛有点粗,轮廓较浅,鼻梁也没有那么高。虽然还算端正,却缺乏纤细感。是一副和优雅或洗链……和这种概念完全无缘的容貌。
那双略小的黑色眼睛让人联想到某种草食性野兽。
她的黑色头发大概切齐到肩膀一带。身上穿的衣服也给人一种很像工作服的印象——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行动而作得很宽松的缘故,那件衣服很难看出身体的曲线,也很难让人感受到身为女性的风采。
真的是很不起眼的一位少女。
然而……这位少女虽然没有奢华的美艳,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朴素的美感。
如果姬巫女们是装饰在花店店头的大朵鲜花,这位少女便可说是开在路肩的野花。虽然没有足以让路过的行人驻足的光彩——不过却有细心之人才能注意到的羞涩可爱。
少女坐在椅子上,露出温和的微笑凝视著省吾。她的膝盖上放著一本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书,脚下也有一个打满水的水桶。这位少女大概一直在省吾的身边看护著他吧。
「是……是你。」
耐不住沉默的省吾挤出话来。
「是你……救了我吗?」
省吾说完之後——才想到自己问了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从前後的状况看来,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省吾对少女露出了些微苦笑,等著她从嘴里说出肯定的话语。
然而——
「…………?」
少女却愣愣地注视著省吾的眼睛。
她听不懂——日语。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这里又不是日本。这里既不是省吾出生的国家,也不是他成长的世界。
这里是——索隆。被邪神临死前的诅咒不断侵蚀的绝望大地。
「啊啊…………」
要是醒过来时,有个可以沟通的对象——不知道该有多好。
省吾痛切地这么想。
(雷涅盖德)。(渎神之主)。『代行者』。
『救世主』。『勇者』。『英雄』。
爱菲妮耶。哈杰姐。瑟妮卡。蓓尔提雅。
还有梅莉妮。
讨厌的记忆——全都是梦境一场。
一切都可以当作睡梦中的梦幻泡影。
不管是搭上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巨大兵器也好。用它的双脚把活生生的人类像蝼蚁般踩烂也好。花梨被抓去当作人质也好。还是明明对方是自己最喜欢、连碰触都会感到犹豫的女性——自己却用这副身躯侵犯了她也好。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所有的事情应该可以当成梦境一场一笑置之才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听到省吾的呻吟声,少女担心地从椅子上起身,并且出声问候。
用省吾听不懂的异国语言。
语言不通。这个事实清楚地告诉省吾至今为止的记忆并不是一场梦境。
这是现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的声音不成言语。他说不出像样的话来。
就算说了,那种东西也派不上用场。
所以省吾只能哭泣。
省吾挤出了嘶哑的声音,鼻水也流出来了。他只能从床上凝视著一动也不动的少女,抽抽搭搭地哭泣著。
「~~~~~~~~~~~~~」
少女说了些什么。
那双黑色的眼眸——带著彷佛看著路边弃犬的怜悯。
不过省吾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
那和现在的自己很相称。
不受期待。不被高估。不被利用。不被掠夺。
只是一个受人怜悯的无力生物。
毕竟那就是现在的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
省吾一边感受著少女温柔的——像是安慰似地抚摸自己的指尖,一边像个不知停止哭泣的婴儿般继续啕嚎大哭。
*
对人类来说,语言是重要的。
那是区分人类与野兽的重要界线——也是构成人类智慧的根本之物。
正因为如此,为了要以人的身分活在人群之中,人类需要语言。
反过来说……如果连语言都不知道的话,世界就会把这个人弃置在无知的荒野中。不会运用语言的人就无法和他人建立圆满的关系,只能走投无路地呆呆伫立在同一个地方。
(所以必须先让这男孩。)
——茉莉·瑟拉菲姆这么想。
(学会语言才行。)
茉莉回过头去,看见了她从荒野上捡回来的少年。
打从醒过来开始,这个少年就一直哭个不停——现在好不容易安静地睡著了。
茉莉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几岁。茉莉原本以为他比自己年长,不过连句像样的话都不会说,只是持续哭泣的他,那身影就像是被双亲抛弃的幼儿一般……看起来极为幼稚。
(就算只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须单字也没关系。)
如果可能的话,茉莉还想教他一些简单的文法。光是能够和他人进行对话,世界就会扩展了好几倍。其他还有许多层意义存在。
教会这个少年这些事情。
茉莉认为那是自己的使命。
在他醒来之後——在两人的视线第一次明确交会的那一瞬间,他露出了极为胆怯的表情,那个表情深深地烙印在茉莉的意识中。不……那并不是恐惧之类的情感,反而比较接近绝望也说不定。
茉莉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一定经历了形形色色的残酷遭遇吧。他说不定被好几个人残酷地折磨过。也说不定对各式各样的事情感到绝望——特别是对人类这种生物。
茉莉并没有做出什么待别的事情。
茉莉只是觉得不断哭泣的他很可怜——然後,为了拭去他的泪水而伸手触摸他的脸颊而已。然而光是这样的举动,就足以让他的表情缓和下来。彷佛是第一次接触到人类的善意似的,他用依赖般的眼神凝视著茉莉——然後便精疲力竭地沉沉睡去。
看了少年的这副模样,茉莉像是突然发作似地下定决心。
我来照顾这位少年吧——她这么想。
那或许只是——少年可怜的身影刺激了她的母性本能也说不定。不过生性死心眼又虔诚的茉莉认为那是命运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责任与义务。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背负著罪孽而活。
打从出生的那一刻起,罪孽就像是人影一般纠缠著每一个人。
活著是罪孽,而生命则是罪孽的集合体。
因此所谓的人生,指的就是如何藉由每天的修行来减少自己背负的罪孽。努力地累积自己的努力,藉此逐渐消除压在自己身上的原罪。如此等到一切都结清之时——人类就会从永恒的罪孽之中解放出来。
不过年轻的茉莉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削减自己的罪孽。
人生经验浅薄的她,对於罪孽的概念还有一些模糊之处。在不知道具体上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她就这样渡过了闷闷不乐的每一天。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她和这位少年相遇了。
没有了茉莉的庇护,恐怕连活下去都很困难的少年。
(能够为自己减轻罪孽的——一定是这个男孩。)
茉莉这么想。
照顾这个少年,一定是神赋予自己的赎罪机会。
「没关系的。我会保护你的。」
一边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似地,抚摸著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少年的头——茉莉一边露出微笑呢喃著。
*
省吾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
红通通的和煦阳光从头上的窗户射进房间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气乾燥的缘故,切进室内风景的光带中看得见正在飞舞的细小尘埃。
少女——并不在这里。
不过省吾可以肯定她到刚才为止都在自己的身边。在夕阳酝酿出来的佣懒热气之中,只有额头感觉到冰凉的舒适感。省吾一坐起身子,还带著湿气的布巾便从额头上滑落下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呢……全身的肌肉都很僵硬,光是移动上半身,就有一种到处嘎吱作响的感觉。
不过头痛已经消退了。
省吾的上半身什么都没有穿。反正那件衣服几乎变得跟破布没什么两样了,所以省吾并没有很在意,而且那件衣服里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话虽如此……无意义地裸露肌肤还是会让省吾感到尴尬。
省吾一边环顾周遭,找寻著能够拿来披在身上的东西,一边把脚从床上放下来。
省吾伸直了承受体重的膝盖。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站立动作。
不过——
「呜……」
省吾的身体各部位果然还是衰弱了。踉踉呛舱的省吾反射性地将手伸向附近的木制椅子。那是少女曾经坐过的椅子。
尽管省吾能够将手靠在椅背上,不过要修正靠在椅子上的身体姿势的话,那把椅子似乎太轻了。被省吾跌倒的动作波及,椅子也跟著翻倒了——发出了碰咚的巨大声响。
在下一个瞬间,房门竖然而开。
倒在地上的省吾转过头朝那边一看,刚才的黑眼黑发少女正站在门口。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之後,便慌慌张张地冲向省吾身边,并且滑进省吾的怀里,协助省吾站起来。
她的头发轻飘飘地掠过省吾的鼻尖。
那是既朴素又极为温柔的香味。那并不是香水之类的气味,而是像堆放在向阳处的牧草般的——随性的气味。
省吾借助少女的肩膀回到了床上。
「对不起——谢谢你。」
说完之後——省吾再度想起了语言不通的事实。
自己出奇低劣的学习能力让省吾感到厌烦不已。
对於露出了自嘲笑容的省吾,她是怎么想的呢——少女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了省吾之後,便突然以一副察觉了什么的样子温柔地微笑著。她的笑容就像一位母亲诉说著「尽管你的成绩不好,却依然是我可爱的孩子」一样。那单方面的微笑里没有敬意,也没有信赖,不过却——极为温柔。
省吾并不觉得讨厌。
『谢谢你』——就算省吾想要传达这个意思,也没有适切的方法。
就连这种简单又理所当然的概念,一旦语言不通的话,也很难传达给对方。
心情变得极度悲伤的省吾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这时——少女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把椅子摆正,并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坐在床上的省吾和少女形成了面对面的状态。
少女依然一脸平稳的笑容。
然後少女一边注视著省吾,一边用手指著自己的胸膛,缓慢地动起了嘴唇:
「……茉……莉……」
「咦……什……什么……?」
省吾立刻这样反问。
少女一度停下嘴边的动作,身体稍微往後退了一下,然後便挺直了背脊,轻轻地做了个深呼吸。接著少女像是重振架势似地向前倾身。少女一边伸手指向自己的胸口,一边像是确认省吾是不是做好心理准备似地望向他的眼睛。
『看清楚罗。』
省吾觉得少女彷佛是这么说的。
「茉——莉——」
少女的嘴唇里缓慢地发出混杂著吐息的声音。
这次的声音,音量比刚才更大,声音与声音的问隔也更长。就算是省吾也能够听懂一定的程度——省吾试著模仿她。
「茉、莉。」
少女开心似地笑著点头。
在那个笑容的促使之下,省吾又反覆了好几次这个发音。
「——茉莉。」
少女大大地点头,并且握住了省吾的手。
就算是省吾也能理解这样做的意义。
是名字。她正在说自己的名字。
少女的名字大概就叫茉莉吧。
尽管语言不通,不过自然表现出来的动作大致上似乎都有相同的意义。
「茉莉?」
慎重起见,省吾指向少女试著问道。
「…………」
少女又大大地点了点头。
接著她——茉莉一边用食指触碰省吾赤裸的胸膛,一边表现出歪著头的动作。省吾也明白这个举动的意思。初次见面的对象做完自我介绍之後,会反过来向对方寻求的——自然就是对方的名字。她正在问省吾的名字。
省吾指著自己的脸——
「——省吾。」
「省吾?」
尽管她的发音有些不同,不过省吾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茉莉的表情啪地绽放光彩,并且把手伸向省吾。
啊——当省吾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被一股柔软的黑暗包围了。这回少女真的紧紧地抱住了省吾。不过她的拥抱却极度欠缺性方面的触感……只是像母亲拥抱自己孩子一样地温柔。
(…………)
虽然被比自己矮小的少女抱在胸口,省吾却不经意地想起了梅莉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闪烁的炮火。轰隆隆的爆炸声。
在那场混乱中的她是不是平安无事呢?省吾想著这种事情。其他的姬巫女们也都没事吧?应该没有受伤吧——
想过了这种事情之後,省吾突然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真是太愚蠢了。
自己从她们的身边逃开了。尽管从悬崖上摔下去而失去意识是不可抗力——不过省吾想逃离她们身边却是事实。事到如今才来担心她们的安危,未免也太自相矛盾了吧。
只是……省吾的心里只有轮廓暧昧的罪恶感。
(……我正在这里做什么呀?)
省吾的心里,有一部分的自己正嘲笑著自己的窝囊。
不过同时——
(在这里不是很好吗?)
甜蜜耳语的自己也存在某个角落。
这位少女不知道省吾的来历。
在这里的省吾既不是英雄,也不是救世主。只要待在这里的话,省吾就不必搭上(渎神之主)。讨厌的事情也可以全部忘记。
少女——茉莉用始终充满母性的手势静静地抚摸著省吾的头。
省吾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靠在她的身上,陶醉在她手掌的触感之中。
时间冉冉流逝。
然後——
「…………」
咕噜——省吾的腹部发出了难过的声音。
就算再怎么样被自我厌恶苛责,毫无关系的肚子依然会饿。
省吾羞耻地扭曲著脸——不过茉莉似乎抱持著别的感想。她一边嗤嗤笑著,一边放开省吾的身体,接著像是说著『等一等哟』似地举起了双手之後,便走出了房间。
省吾等待的时间恐怕不到五分钟吧。
不过怀抱空腹厌等待的身体却觉得过了相当漫长的时间。
好不容易……茉莉带著刺激食欲的香味回来了。她的手里有一个木制的小碗。省吾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子望向碗里……碗里盛满了用某种肉和根茎类蔬菜煮成的浓汤。
「我——我开动了。」
明明语言不通,省吾却还是半出於反射性地这么说——从茉莉手上接过同是木制的汤匙之後,省吾便狼吞虎咽地用汤匙将浓汤送进嘴里。好好吃。不知道间隔了几天的这顿饭菜,美味到让省吾几乎都要流泪的地步。慌慌张张地试图咽下食物的省吾虽然做出好几次像是噎到般的无礼举动,不过茉莉却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她一脸跟母亲一样温柔的笑容凝视著省吾。浓汤之所以是温的,或许是因为她预见了省吾会洒得到处都是也说不定。
「很好吃呢。」
「~~~~~~~~~~~~」
不可能相通的语言。
不过少女却彷佛知道省吾的意思一般,温柔地对他点了点头。
*
和巴尔德的预期相反,『救世主』的搜索进展困难。
自从(雷涅盖德)失去了省吾·香芝的行踪後,已经过了一个礼拜的时间。然而他们连一点线索都掌握不到。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袭击当天下的一场大雨,成了妨碍搜索进展的要因。因为足迹或移动的痕迹都被雨水冲刷殆尽了。

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不过——在事情无法顺利进展的情况下,人往往会把原因归咎在某个人的责任上。
单纯的偶然,运气不好,无法用一句话就接受现状的人出乎意料地多。这样的人会先寻找一个对象,把自己容易接受的理由推卸给对方。如果没有的话,就算强迫也要让某个人背上责任。
这在秘密结社(雷涅盖德)里也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五家族之间开始产生了某种不信任感。
柯德兰家。玛布罗家。路思波力提家。欧托鲁奇家。因培拉斯家。
在这些家族之中,会不会有哪个家族已经掌控了『救世主』省吾·香芝,并且暗中藏匿起来了呢……?
虽然这种疑虑是从五家族选拔出来的搜索队成员之中产生的,不过在接收来自於他们的报告时,身为族长之人里,也有人受到了他们的影响。
尽管梅莉妮本人并没有提出报告……不过省吾·香芝拥抱过她的事实,已经是五家族族长会议中的共有情报了。也就是说,关於驯服救世主的作业方面,如今是由柯德兰家抢先一步。
是不是某个柯德兰家以外的家族对此感到焦虑,因而混入了袭击的混乱局面中把省吾·香芝藏匿起来,并且试图驯服他呢?这样的疑惑开始甚嚣尘上。当然,柯德兰家也不能排除在这种嫌疑之外——他们会不会是想要更确实地笼络省吾·香芝呢?也有人私底下流传著这样的意见。
真是无聊——巴尔德这么想。
每个人都只把目光的焦点放在自己的眼前。
当然——能够顾全大局地俯瞰事物全貌的观点,本来就是余裕下的产物。在这个任谁都被背负罪孽而活的现实穷追不舍的世界——在索隆里,无法用这种观点看待事物的人占大多数。
不过要是身为组织之长的人还这样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巴尔德有一点点——真的是只有一点点同情路思波力提家与玛布罗家,以及隶属於这两个家族旗下的人们。虽然巴尔德没有否定世袭制的意思,不过他认为这样创造出来的制度至少不应该局限在父母亲的感情上,而是为了从为数众多的人才中挑选出最有才能的人来继承族长的位置。
不过……正因为有装模作样的小人物当上家族之长,巴尔德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继续保有五家族之首的地位。
「——聂罗,欧托鲁奇。」
巴尔玛斯用纠缠不清般的语气说。
这里是五家族族长会议的现场。
「卿太过於独断独行了。不管是(渎神之主2)的事情也好,还是拘禁花梨·勅使河原也好。这次卿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却故意保持沉默呢?」
「这还真是——荒腔走板的揣测呢。」
聂罗·欧托鲁奇一边快活地笑著,一边否定了巴尔玛斯的疑惑。
「您应该也听说过现场的状况了吧。怎么样才能在那种情况下藏匿『救世主』,我还想请您务必赐教呢。」
「唔……」
「当然——」
聂罗耸耸肩说:
「做出招人怀疑的先例的我也有问题。关於这一点,我也只能道歉了。」
「那你是承认了吗?」
「但是——我并没有做出如同路思波力提卿怀疑的行动。如果一定要在五家族的某个人身上寻求原因的话,您不认为积极谴责他人者反而比较可疑吗?毕竟在矛头指向自己之前先指向某个人的话,自己就可以位居安全范围之内了。」
「你——你这是在侮辱我吗!」
巴尔玛斯涨红了脸。
聂罗摇著头补充说:
「我的意思是,要是怀疑起来的话,就会变得没完没了了——或许因培拉斯卿隐瞒了什么也说不定呢。」
虽然听了聂罗恶作剧般的话语後,杰布隆一瞬间对他投射了锐利的视线——不过他却表现出不随著戏言起舞的态度,架势也闻风不动。然而聂罗所说的话似乎煽动起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的猜疑心——他们对鲜少开口的因培拉斯家族之长投以试探般的眼神。
「因培拉斯卿,是这样吗——?」
「仔细想想,位居末席的因培拉斯家应该才是最感到焦急的吧。」
「您有没有什么话想说呢?因培拉斯卿。」
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接二连三地说出了肤浅的疑念。
然而——
「两位有——证据吗?」
听到巴尔德的这一句话,两人的表情宛如头上泼了盆冷水似地僵硬起来。
巴尔德用仔细解说般的口气说:
「尽管搜索的确是进展困难,不过很难想像这件事情里有人为的因素存在。」
「可是……」
「现场附近有条河川流过吧?」
巴尔德转过头来向聂罗确认。
「是的。山崖底下有一条。虽然是条相当小的河流——不过那样的雨天的确足以让水势变得湍急。如果省吾·香芝从悬崖上摔下来,又被河水冲走的话,很可能已经被冲到相当远的地
方了。」
「不过那条河川的周围已经——」
已经进行过范围相当大的搜索了。
然而他们至今还没有确认省吾·香芝的存在。溺死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不过他们还没有发现省吾的尸体。
「我想说的是河川的流速问题。在省吾·香芝没有淹死而被冲走的情况下,他的移动量并不是徒步所能够比拟的。而且如果省吾·香芝被冲到了一定的距离以後,又爬上陆地徒步移动的话……他很有可能不在河川的附近了。河川大致上都位於比周围的土地还要低的地点,无法掌握自己现在位置的人类,应该会先移动到可以了望附近的场所,比方说略高的丘陵等视野良好的地方。」
「……原来如此。」
泰罗伊德彷佛被巴尔德的气势压倒似地点了点头。
关於自己专精的奇迹术方面,泰罗伊德拥有惊人的知识量与思考的柔软性,不过他在其他方面的想法却出奇地笨拙。他大概就是所谓的典型书呆子吧。
「我们现在最好再一次以河川沉积的流域或浅摊——以容易登陆的地点为中心,来扩展搜索范围。」
「再说,很难想像省吾,香芝拥有在远离人烟之境生存的技能。从姬巫女们的报告书看来,他是典型的都市居民。这样一来,如果他没有曝尸荒野的话,那么我们应该可以认定他在附近的城市里受人庇护,或是遭人拘禁。如果不具备语言与常识的人四处打转的话,别人是不可能会放著他不管的。而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也可以解释我们为什么迟迟找不到他了。」
聂罗补充意见。
「…………思。」
巴尔玛斯也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不过……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大概还没有抛开所有的疑虑吧。他们只是没有能够对巴尔德与聂罗条理分明的一席话提出异议的根据罢了。
「随便编个理由,让几个里威斯公司的员工也加入搜索的行列吧。如果要在城市里搜索的话,搜索成效应该纯粹受到投入人数的影响吧。」
聂罗说。
「因培拉斯卿。我记得你的手下也有骑兵部队吧。」
「……没错。」
杰布隆简短地回应巴尔德的询问。
「城市姑且不论,不过在荒野与平原领域的搜索上,问题就纯属於搜查部队的机动力了。我想请求骑兵部队的派遣与协助——你意下如何?」
「如果是(雷涅盖德)的重大事件,那就没办法了。」
杰布隆用宛如恐吓般的低沉嗓音说:
「虽然这支部队本来不是用来搜索或侦查敌人……不过我会马上准备。」
「麻烦你了。」
巴尔德点点头——然後又再度环视著众人。
「那么今天的族长会议就到这里散会。请各位——全力以赴地克尽职责吧。」
*
茉莉·瑟拉菲姆。
那似乎是茉莉的全名。
省吾完全知道这个名字是在清醒之後的第二天。在那天之内,茉莉教了省吾好几个单字。椅子,床,天空,面包,水,还有其他诸多单字。遇上抽象难懂的单字时,茉莉会用像是墨水的东西在桌上画画来教导省吾。
这天内学会了五十几个单字之後——其中也有很多和梅莉妮她们一起生活时耳熟能详的单字——省吾已经能够和人进行最低限度的沟通了。
在那之後又过了将近两个礼拜的时间。
不过省吾体力的衰退似乎比想像中要来得严重,而且身体上还有出乎意料外的大量淤青——如果考虑到他从陡峭的斜坡上滚下来,又被汹涌的川流摆弄的话,这样的伤势反而可说是奇迹般的轻伤了——连要下床走动也花了刚开始的几天时间。
在这段期间内——而且之後也几乎都是茉莉在照顾省吾的生活起居。
她真是一位具有献身精神的少女啊!
虽说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并非常态,会有这样的情况也是莫可奈何的……省吾还是感到很不好意思。
不过……
(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这样的疑惑涌上省吾的心头。
省吾并非怀疑她的献身是不是别有用心。就算有,省吾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如果真的有,而她又要求省吾报恩的话,省吾也不会说不的。
(……话说回来,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当然,省吾不谙索隆的地理。
不过他却明白这里并不是普通的建筑物。
这里似乎原本是栋废弃的房子。身体能够活动之後,省吾试著稍微在附近走动了一下——建筑物本身极为老旧,房间里的墙壁也有塌陷的部分。外墙上也到处龟裂,却没有修补过的迹象。尽管粱柱看起来似乎很牢固,感觉不出有崩塌的危险,不过照这种荒废的情况看来,这栋房子显然曾被过去的持有人遗弃。
然而……就算在这样的建筑物里,省吾却时常看到除了他以外的人出没。
为了要上厕所或入浴,省吾曾经数度在建筑物里让茉莉牵著手带路——省吾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除了茉莉以外,这栋房子里总是有十个人左右出没。
各种年龄层的人都有。有年长者,也有年轻人。有男人,也有女人。
只不过——他们似乎不是茉莉的家人。虽然他们看似亲密地交谈著,却没有家人之间毫不拘束的感觉。就省吾所看到的——如果在他知道的范围内找出印象最接近的辞汇来形容的话,他们给人的感觉反而像是『同班同学』。不过如同之前说过的,并非所有人都像学生一样年轻。该怎么说呢……从他们对待彼此的态度里,可以看出某种事务性或形式性的『框架』。
而且他们穿的衣服也有整体的统一感。
他们的衣服大概是个别手工缝制的吧,到处都可见细节部分上的差异,所以要断言是制服也不甚妥当。不过却能让人马上明白每件衣服都是出於同样的灵感而制作出来的。
他们大概是怀有某种目的的集团吧。
这栋建筑物似乎也不是他们最终的栖身之处,只是临时决定的居所罢了。附近系著好几头马和牛——虽然长相和骨骼都和省吾熟知的牛马有著微妙的差异,不过应该是同样的生物吧,大概——也看得到像是大型载货马车的东西停靠在附近。
他们并不是只对茉莉亲切而已。
茉莉时常一边在纸张或桌上画著简单的图,一边教省吾单字或简单的动词,不知不觉间,这种情况几乎变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不过在这个过程之中,必然会有人跑过来帮忙『授课』。
其中个性最活泼的是盖尔柏。
虽然他似乎是集团里仅次於茉莉年轻的人,不过他的年龄也已经过了二十五岁的样子。拜那仿佛每天都剃不乾净的胡子所赐,他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五岁左右。他和茉莉一样有著一头黑发与一双黑色眼眸。不过皮肤却被阳光晒成了浅黑色,整体酝酿出一种活泼的印象。
「~~~~~~喜吾~~~~~~~」
他用爽朗的语气对省吾说个不停。
省吾没办法完全听清楚盖尔柏过於急促的话语,而且话里也有很多省吾不知道的单字,不过盖尔柏依然不以为意地说个不停。
面对著将手靠在省吾的肩膀上说著什么的他,茉莉彷佛诉说著『你很碍事』似的鼓起脸颊说了什么之後,盖尔柏才哈哈大笑,并且亲密地拍了拍茉莉的头,接著便坐到房间的角落,以一副『请吧请吧,你们请继续』的样子挥了挥手。
虽然这幅『授课』的景象乍看之下似乎有些马虎,不过在第二周结束时,省吾也能够零零星星地听懂他们的对话了。
虽然没有其他事情可做而能够集中精神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最重要的是,实际置身於该种语言的日常生活当中,大概是这一点让省吾的学习往好的方向发展吧。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外语的学习乃是实践重於理论。举例来说,一个利用十年间从教科书上学到的知识来进行形式性会话的人,和独自在把该语言当成国语使用的国家留学了两年,又时常凭感觉进行会话的人……能够更『栩栩如生地』说出易於理解的话语者,无疑的,是後者。
而且,茉莉的教法也很高明。
她的教法极为浅显易懂,又让人学得很开心。
当她要教几个简单的单字或动词时,她会事先做好所谓的单字卡——这些字卡有些是纸制的,有些是布制的,感觉很像是拿各式各样现成的东西来凑合——然後她会改变单字卡的顺序来做出句子。
主词和动词的排列方式也很像英语,这样做了好几次之後,就连不擅长外语的省吾也总算学会了。如果是花梨的话,大概还会加上自己的应用能力来让学习成果倍增吧。
茉莉的字卡排列教学法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当为了叼参观授课』而来访的人数众多时,茉莉就会用他们做像是『何时、何地、何人、什么事、为什么』的游戏。『何时』是谁,『何人』又是谁,像这样决定每个人负责的角色,并且想出对应他们的单字。准备完成之後,就让他们依序说出自己的单字,然後以句子荒腔走板的程度为乐——就是这样的游戏。
就算在异世界里,这种游戏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这么说起来,我记得自己小时候也这样玩过呢。)
省吾兴起了怀念的心情。
不过……茉莉明明比自己还要小——省吾已经知道她只有十六岁——不过她对省吾做出来的举动却有种像是姊姊或母亲的感觉。或许她是希望大家都能抱持著像父母亲疼爱自己孩子般的心情——来疼爱省吾也说不定。
除此之外的某些场面中,她也会像个母亲一样地对待省吾。
比方说吃饭的时候。
一旦省吾的身体恢复到能够走出房门外时,在茉莉的判断之下,一直以来都在房内用餐的省吾便跟著大家一起在食堂里用餐。
木制的坚固椅子与铺著白布的朴素大桌子。桌上的餐点虽然简单,却飘散著引人食欲的充分香气。
省吾在椅子上就座後,便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来——
「省吾。」
——茉莉抓著他的手,并且把他的手给拉了回来。
省吾因为羞愧而涨红了脸,不过坐在桌边的其他人却用温暖的笑容包容他。
真是新鲜的——不,是遗忘很久的心情。
只是为了让省吾随心所欲地起舞,姬巫女们献上表面的尊崇,毫不在意地尽是朝满足省吾欲望的方向而动。被她们包围时,省吾绝对不可能体会到这种心情。
自己的心情仿佛回到一介普通的学生一般。
不是完美的『英雄』,而是随处可见的平凡少年——香芝省吾。
「省吾。」
茉莉对省吾使了个眼色之後,便像围在餐桌旁的所有人一样,仿佛在胸前十指交扣似地合起了手,接著开始用省吾不懂的语言小声地呢喃著什么。
用餐前的祈祷——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吧。
(不过……在这个神已死,又被邪神诅咒的世界里,到底是要向什么祈祷呢?)
尽管脑海里思索著这样的疑惑,不过省吾当然没有说出口。
而且省吾本来就还没学会『神』或『世界』等抽象性高的单字,所以也不可能提出质问。
餐桌上顿时洋溢著严肃的气氛。
唯有省吾以外的人们口中的嘀咕声,宛如咒语似地飘散在空气中。不过那像是咒语般的呢哺不久之後就平息了,接著大家便一同开始用餐。刚才的某种隆重气氛瞬间消散,人们一边快乐地交谈著,一边用餐。
盖尔柏来回指著省吾与茉莉,并且说了些什么之後,茉莉便满脸通红地反驳了什么。周围的人们听到他们的对话後,更是看著这样的茉莉同时大笑了起来。
(……啊啊…………)
这是个尽管很简朴,却充满喜悦的餐桌。
至少在这个时候的省吾眼里。
看起来是这样的。
*
亚奈克特雷亚城。
省吾·香芝人在该城市外围的废屋里头。当这样的报告传来时,已经是他行踪不明後的第二十天了。
幸运的是这段时间内『代行者』并没有采取行动,所以就算『救世主』人不在,也没有造成什么不便。而迫近『圣庙』的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治安修道士们,也对他们的行动没什么信心的样子——在近几天之内,他们的调查范围逐渐远离了『圣庙』附近。
然而五家族之间的疑心暗鬼却与日俱增……在发现省吾·香芝的报告送达之时,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对聂罗与杰布隆的怀疑,已经到了露骨地说出口的地步了。
(……真是脆弱。)
看著这样的他们,巴尔德心想。
就算(雷涅盖德)号称秘密结社,也绝非坚若磐石。经过长达五百年的潜伏期,(雷涅盖德)的凝聚力也已经徒具形骸了。不——或许连身为始祖的(五罪人)们是否真的团结一致也很令人存疑。如果只是利害关系一致的话,那么一旦彼此之间产生了对立,组织自然会就此瓦解。
只要有三个人聚集在一起,就会开始争吵。
一个人会孤独地叹息,两个人会为彼此的存在欢喜,不过一旦有了三个人,就必定会分成一人与两人,并且产生派系斗争。多数派会开始歧视与迫害少数派。这是必然的事。
所以——
(就像是蚂蚁或蜜蜂一样。在人类的社会里,上情下达的命令体系也是必要的。)
在这个意义上——从群体生物的角度看来,人类大概是比蚂蚁或蜜蜂还要低劣的生物吧。为了弥补这个不足,就必须有某个人立於支配者的立场不可。
(就算在(雷涅盖德)这样的少数派社会里,也是这副不成体统的德行。我们的未来还很遥远呢。)
巴尔德没有把苦笑般的感情表现在脸上,只是默默无语地思考著。
不过——发现省吾·香芝的报告姑且算是消弭了家族之间的疑心暗鬼。接著就只剩下如何回收他的问题了,不过……
「居然在亚奈克特雷亚城——他被冲得真远呢。」
在『圣庙』内飘散著无机质空气的会议室里——响起了巴尔玛斯带著苦笑的声音。
的确,亚奈克特雷亚城与遇袭地点的距离相当遥远。
而且又和河川有一段距离。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己从河川里爬上岸的……不过恐怕是某个人发现了在某个地方昏倒的他,再用车子或马匹之类的交通工具运送到城市里吧。
「不过……发现是发现了。但是该如何回收呢?」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聂罗用略带讽刺的语气说。
「既然下落都已经查清楚了,马上派人把他给带回来就好了。他可能会感到不情愿也说不定,不过所谓的救世主毕竟还是个小鬼——让五个人都去,应该也能硬是把他给带回来吧。」
「问题是他受人保护的地方。」
巴尔德彷佛要盖过泰罗伊德的话似地插嘴说。
接著换巴尔玛斯开口问:
「——您说的是?」
「亚奈克特雷亚。听到这个名字还想不起来吗?」
荒野之城——亚奈克特雷亚。
在数百年前受到『代行者』的影响而化为雨量稀少的乾燥地带中,孤零零地残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城市。拜流经附近溪谷的河川所赐,这个城市总算能勉强维持作为人类生活场所的机能……不过要是没有那点恩惠的话,这个城市大概早就灭亡了吧。
这绝对不是一个富饶的城市。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人类会为了能够忍受过於严苛的环境而去依赖些什么。
比方说——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
先察觉到的是泰罗伊德。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
统一政府消灭後的五百年——在这片索隆的土地上,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是唯一拥有世界规模联络网的组织,甚至还是一个能发挥警察机能的集团。
不过他们崇拜已毁灭的神、把『代行者』当成神像供奉的教义,与(雷涅盖德)水火不容。而且他们过去曾多次和(雷涅盖德)发生了武力冲突。在他们的教义之中,(雷涅盖德)是应该二话不说地直接歼灭的敌人。
这个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中枢原本就没有固定的设施。
他们就像游牧民族一样,乘坐著数达几十——有时甚至数达几百的马车,巡回在这片索隆的大地上。因为他们的教义以灭私与赎罪为基本,所以他们不拥有土地,也不积蓄超过必要以上的财产,只是像被什么东西一味地追赶一般,不断地徘徊在这个世界上。
不过……即使如此,既然他们也是一个组织,就需要某种土地上的立足点。
像是驻留各地的治安修道士们的执勤办公室,为了获得新信徒的宣传据点,或是同胞之间联络的中继站等等,这些地方无论如何都得设置出固定的设施不可。
然後——省吾·香芝的存在获得确认之处,正是他们设置了其中一个据点的城市。
「莫非省吾·香芝被那群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败北主义者们给藏起来了?」
「正是如此。」
听了泰罗伊德所说的话之後,聂罗点了点头。
「他们似乎把亚奈克特雷亚城外围的废屋当成联络中继站来使用的样子。另外还发现了几个状似治安修道士的人。」
「唔……」
巴尔玛斯皱起脸来呻吟著。
艾克诺德拉斯的治安修道士们是非常麻烦的存在。身为一种盲信者的他们并不畏惧自己的死亡,反而积极地渴求死亡。毕竟在他们的教义里,所谓的人生只不过是罪孽的清算期间,而所谓的死亡则能够让他们从苦行中获得解放。
特别是他们提倡将『代行者』当成『御尊影』来崇拜,并且以被它杀死为至高无上的喜悦。如果『代行者』出现的话,别说是逃跑了,他们反而会和忏悔的祈祷一起献身於『御尊影』的脚下。这就是艾克诺德拉斯的信徒们。
对他们来说,死亡不是应当畏惧的东西,而是令人憧憬的东西。
不过因为教义里禁止自杀——死亡是被当成奖赏而赐予的东西,擅自『解放』自己似乎是一种冒渎他们信奉的『代行者』的行为——所以一旦面对著犯罪者或教敌之类的对象时,他们会采取完全不顾自己生命的战斗方法。
没有什么比与不怕死的人类为敌更麻烦的了。
「那些家伙们知道他的来历吗?」
——杰布隆突然开口问。
他的意思是说,省吾·香芝是被当作(雷涅盖德)的一分子而「拘禁」起来呢?还是单纯被当成个连话也不会说的可怜流浪汉而受人保护呢?
如果是後者的话,要夺回省吾·香芝就比较简单,不过要是前者的话,教会的人们应该也会预料到(雷涅盖德)的袭击而加强防卫吧。夺回他所需的战力总量与素质都会随情况而改变。
「他似乎没有被拘束或幽禁起来的样子。我认为以少数人的秘密行动来进行夺回作业比较适当。」
巴尔德说。
「监视还在持续进行吧?」
「当然。」
巴尔德点头回应聂罗的问题。
「那么——暂时先维持现状就可以了。」
「你是说袖手旁观吗?」
泰罗伊德惊讶似地说。
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都明白随便出手乃是大忌的道理。
不过回收省吾·香芝却是最优先事项。悠闲地说了维持现状的聂罗到底有什么意图,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完全搞不清楚——他们的脸色都惊讶地垮了下来。
「只要洒下网等著就可以了。只要看过来自於姬巫女们的报告书,就能大致掌握住省吾·香芝的性格。以他的性格与价值观是无法容许含义克诺德拉斯真教)的教义的。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想从他们那里逃走吧。到时候再捕获他就可以了。」
「可是——」
泰罗伊德一边来回看著聂罗与巴尔德,一边说:
「就算真要这么做好了,『代行者』也不见得不会在现在这个瞬间出现啊。」
「那样的话,只要把出现的情报散播给教会的疯狂信众们就可以了。这样一来,教会的那群家伙们必然会慌了手脚。这个时候派遣兵力的话,夺回作业也比较容易进行吧。」
这话也有一番道理。
「思……」
巴尔德大方地点了点头。
巴尔玛斯、泰罗伊德,以及始终保持沉默的杰布隆,都姑且露出了认同的表情。这大概是受到发现省吾·香芝的安心感影响吧。只要下定决心地面对一些麻烦与牺牲,随时都可以把他抢回来——他们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在这里我有一个提议。」
聂罗用像是窥探众人脸色般的视线环视了一圈後,便开口说:
「让五位姬巫女们担任监视与捕获职务的中心如何?不,用捕获这样的字眼似乎不太好。让她们——去迎接救世主殿下如何?」
「思?」
「她们应该也期望能够有挽回名誉的机会吧。我想她们应该会全力以赴的。」
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惊讶地互望了一下。
他们大概是无法参透聂罗的真正用意吧。的确,姬巫女们必然会乐於赴任。不过单就战斗能力方面来看,(雷涅盖德)里还有比她们更优秀的人存在。
「在语言不通的世界里,他应该会感到不安才是。如果是姬巫女们的话,很有可能会让他自发性地回到我们这里来。」
聂罗补充似的说。
「我明白了。总之先继续监视,伺机而动。以姬巫女们为中心编成战力,不过务求有了『代行者』出现的消息时,能够随时夺回救世主。夺回部队的编成就交给因培拉斯卿吧。」
「了解。」
「这样可以吗?」
听了巴尔德所说的话,全体人员都点了点头。虽然泰罗伊德与巴尔玛斯似乎对因培拉斯家负责夺回部队的编成一事感到若千不满,不过他们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
『说』的能力与『听』的能力。
这两者是不一样的东西。
世界上有阅读理解能力优秀,擅於抓住书写文章的要领,又能理所当然地在英语考试中获得高偏差值的人。不过要说他能够和以英语为国语的人一样流畅地对话——那可就未必如此了。
主动地组合单字,并且展示给对方的能力。被动地接收解析对方的话语,并且掌握文句意义的能力。具备了这两种能力才有可能进行会话。
拜茉莉的教导与她同伴们的帮助所赐,省吾已经能够粗略地理解他们的日常会话了。
不过他增长的只有听力而已。
他依然不擅长开口说。不过他原本就没有什么能够对茉莉他们说的会话内容。虽然他还有一些想问的事情,不过却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这里是哪里——在这么问的情况下,如果不知道当作前提的基准点地名,以及该片土地位於这个名为索隆的哪个位置,那么就算得到了答案也没有意义。
所以很自然地——大多是由周遭的人主动跟省吾说话。
因为省吾为了尽可能地获取情报而集中注意力的缘故,结果造就了他的听力急速增长。
「准备好了吗?差不多该出门了。」
在经过了一个月的现在,只要刻意注意听的话,省吾就能一字不漏地听懂茉莉所说的话。当然,那大概也是因为茉莉特地用省吾容易听懂的发音方式说话的缘故。
这是省吾的第一次外出。
至今为止,省吾也曾经外出到在建筑物周围走动的程度。不过根据茉莉的说法,今天是要「带省吾去一个重要的地方」。在其他居民的随行之下,茉莉带著省吾走在城市里。
他们快速的步伐,暗示著目的地早已事先确定好的事实。
在前往城市中心部分的途中,同行的人数逐渐增加。不知道是不是认识茉莉或其他同居人,人群之中有几个人上前打招呼。
(——?)
他们之间的气氛并不像是邻居熟人在打招呼的样子。
因为住在城市外围的那种破房子里头,所以省吾以为茉莉他们搞不好是什么流浪汉集团——不过看来似乎并非如此。如果他们是流浪汉之类的人,城里的居民们应该会对他们投注侮蔑的视线,而非对他们表示敬意才是。
(他们也不可能是地方上的望族或是权力者。该不会是教师之类的吧?)
省吾一边回想起茉莉出色的语言教导方法,一边思考著这种事情。
而且——茉莉又给省吾一种游刀有余的感觉。
一行人抵达了像是广场般的场所。
广场上已经众集了为数众多的人们。他们都表现出一副等待著什么的样子,各自在适当的地方铺了板子坐著,或者是站著交谈——不过一看见茉莉等人出现,他们便立刻端正坐姿,并且让开路来。
(怎么了?这到底是——)
「你在这里等一下。」
这么说完之後,茉莉便面对著省吾指著地上的一点。
茉莉他们就这样继续往广场的中央前进。附近貌似城里居民的人将拿来垫在屁股下的木片递给了困惑地伫立不动的省吾。
人们蕴含著某种期待的视线聚集在茉莉他们身上。
这是——
(要开始演戏了吗?)
不——不对。
这里没有像是为了观赏戏剧而聚集起来的享乐气氛。省吾反而觉得这里的空气孕育出可说是严肃的紧张威。
省吾起了鸡皮疙瘩。
他知道这种气氛。
刚到这个异世界索隆的时候,省吾也置身在受同样气氛支配的场合。同样往趋近危险的方向性提升的意志集合体。不容许异物的团结——与随之而来的排除个性和停止个别的思考。
茉莉他们之中最年长的男性——省吾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做雷普特——在人们的视线集中的地方缓慢地举起双手。
广场顿时回归寂静。
然後。
……我等乃罪人。
这样的话语传进了省吾的耳里。
(……咦?)
乃承受『原罪』,一心『忏悔』之人。
我等之生为赎罪。我等之命为业苦。
诚然如此,我等应竭尽己身所有,以赎与生背负之罪。
生为恐惧,亦为痛苦。
死为解放,亦为安宁。
至高之神,请赐与我等宽恕。
(他……他在说什么?)
虽然还是有很多地方夹杂了省吾不知道的辞汇,不过不知道是幸或不幸,省吾还是能大致听懂这些话的意义。省吾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
死为喜悦……
守候死亡,迎接『来者』……
『御尊影』赐死者实乃万幸……
是为无上的解放约定……
(这是——这是……)
理解就像是迟效性的毒似地,逐渐扩散到整个意识之中。
宛如赞美著死亡的话语。
带著真挚的表情诉说这些话的男人与认真聆听的群众。
这也就是——
「——省吾!」
茉莉那犹如责备般的声音尖锐地响起。
被那个声音一骂……省吾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
雷普特也中断了讲话。周围人们的视线正往自己的身上集中。
省吾感受到惊讶的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无言压力o/心情顿时不舒服起来。
「茉……茉——」
省吾求助似地看著茉莉。不过她却带著极为可怕的眼神冲了过来,并且猛然抓住了省吾的手。接著像是把省吾拉下来似地让他坐回木板上。
「安静。仔细听。」
茉莉说。
雷普特的演说——不,他的传道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再度开始了。
「…………」
省吾颤抖著。不停颤抖著。
虽然茉莉一脸担心地在旁边凝视著他,不过另一方面却又像是不让他再擅自站起来妨碍传教似地紧紧握住他的手。
不久之後,雷普特的传教结束了,众人同时起立。省吾也被茉莉半出於强迫地拉著手站了起来。
然後大家开始唱起歌来。
这大概是——圣歌吧。
这是既明朗又平静的一首歌。好几重的人声支撑著美丽的旋律,朗朗地传遍了整个广场。
然而……歌曲的内容还是跟传教内容如出一辙。
赞美死亡。
为生绝望。
把即将到来的死亡解释成解放,把存在於当下的生命断定为苦行。全面地肯定这个时常与死比邻而居的残酷世界,赞美崇拜带来死亡的东西。然而另一方面却又不允许自杀。那是——越权行为。
省吾觉得自己好像快发狂了。
多么地卑躬屈膝。多么地凄惨。又多么地——愚蠢。
或许正因为省吾对这个世界来说是永远的异乡人,所以他才能够理解也说不定。
他们原本就出生在绝望的世界里。
所以他们需要能够肯定绝望的价值观。他们不得不认为自己身为生物应该要本能肯定的生命本身是污秽的,唯有舍弃它才是正确的道路。
藉由彻底卑躬屈膝地谄媚死亡,试图让自己忘记每天的不安。
省吾没有责备这种行为的权力。
毕竟他是在比这个索隆平稳又富足了好几万倍的世界中出生长大的。如果省吾也在这个索隆里出生长大的话,或许他不依赖这种价值观,就会被恐惧逼得发狂也说不定。
不过即使如此……省吾的心情依然很差。
「……呜……」
歌好不容易唱完了——不知道是不是就此结束了,广场里的人们自顾自地起立,并且朝各个方向散去。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洋溢著安心感,表情僵硬的只有省吾一个人而已。
「……省吾?」
茉莉对省吾搭腔。
不过省吾却没有回过头去看她。
一想像起她也和其他人一样露出了安心的表情——省吾就不想看她的脸。省吾不愿意相信拯救了自己又教导自己语言的她,会像这样——露出阴暗的笑容,同时还极其重视地怀抱著这种像是舍身般的价值观。
「第一次参加或许让你吓了一跳也说不定。」——她这么说。
她也希望省吾理解那个教义。
然後一起获得心灵上的平稳。
「你们——是什么人?」
省吾只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问题似地说。
茉莉的回答……有一半命中了他的预测。
「我们是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修道士哟。」
茉莉温柔地微笑著。
*
一边对夜空投注著无意义的视线,梅莉妮一边短短地叹了口气。
自从姬巫女们接受了来自五家族族长会议的命令,而潜入亚奈克特雷亚城之後,刚好是第十天的夜晚。
她们已经确认了省吾的所在之处。
他就在含义克诺德拉斯真数会)的联络所。即便是构成人员分散各处,中枢部又时常移动的含义克诺德拉斯真教会),为了维持组织,无论如何还是需要这种固定的据点。根据他们基本上以生为业苦的教义,持有超过生存必须的财产乃是一种罪孽,所以他们大致上都是整修再利用废屋之类的房子,或者是在城市尽头兴建具备最低限度设备的建筑物。
而且像这样的联络所大多是驻留治安修道士的执勤办公室,或者是派遣治安修道士的旅途休息处。
所谓的驻留治安修道士,是指影响力遍及世界全区域的会义克诺德拉斯真数会)送到各个城市或村落进行传教活动,同时也负责维持当地治安的人。他们为了维持治安而努力,代价便是得到了人们的敬畏——以及信仰。
他们将『代行者』称为『御尊影』,并且极度地崇拜它。当然,以打倒『代行者』并且构筑出人类支配的社会为目标的(雷涅盖德),对他们来说自然就是教敌,同时也是最该唾弃的存在。
那样的家伙们正保护著省吾。
如果他的真实身分曝光的话,可不会就这样了事的。
姬巫女们已经确保了方便监视那问联络所的房屋。位於能够看清楚联络所人员进出之处的房屋里,先行抵达并控制住这间房屋的(雷涅盖德)工作人员束缚了这里原本的居民,并且把他们监禁在储藏室里。
以省吾所在的执勤办公室为中心,总数达数十几名的姬巫女们以外的工作人员也潜藏在附近,并且洒下了包围网。会父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修道士们就不用说了,他们的伪装连城里的居民们都无法察觉到。
总之,这是个很麻烦的状况。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与(雷涅盖德)。
公然与隐密。水和油。
两者的立场完全相反——在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情况下,因为(雷涅盖德)是秘密组织的缘故,他们失去的东西还是会比较多,也比较不利。而且因为五家族族长会议判断(雷涅盖德)应当维持秘密结社的身分,所以也不能让(雷涅盖德)暴露於众目睽睽之下。
(省吾殿下……)
梅莉妮在心里呢喃著他的名字。
根据梅莉妮收到的报告,今天——省吾第一次离开联络所,省吾参加了教会在城里的广场举办的劝世大会。因为那时刚好是梅莉妮的休息时间,而且她又睡著了,所以她并没有看见省吾的身影,不过——
(省吾殿下就在那里——)
只要一这么想,梅莉妮的心情就变得坐立难安。
梅莉妮恨不得现在马上冲出去把他给抢回来。
不过梅莉妮知道联络所里最少也会有五名治安修道士在。他们的战斗能力应该相当高强才是——虽说教会的人不会使用奇迹术,但是据说只要有了枪械的武装,他们就会以不怕死的勇猛势均力敌地和倍於自身的战力正面交锋。
包含姬巫女们在内,(雷涅盖德)派遣过来的人总计十名。
如果一个不小心耽搁太久的话,除了治安修道以外的修道士,甚至连城里的信众们都很有可能变成敌人。所以如今的情况就算能够以数量取胜,也不能随便出手。
虽然这种状况让梅莉妮不得不感到焦躁——
『只要张开网的话,救世主省吾·香芝很快就会自己送上门来的。』
不过五家族族长会议却是这样宣告的。
然後网子最好要强而有力,同时又兼具柔软的特性。为了能够确实活捉的强韧,以及为了後续的利用而尽可能不伤害到人的柔软性,这两者都是必要的。
正因为如此,梅莉妮她们五位姬巫女才会在这里。
这次也是挽回名誉的机会——梅莉妮这么想。
尽管五家族族长会议上也曾经出现反对之声,不过最後还是只有确实地完成下达的命令,才是身为姬巫女的自己应尽的使命。可是——
(在那个命令完成之际……)
梅莉妮的心里也这么想。
当姬巫女们——当自己完成了命令,再度确保了省吾本人之际,省吾大概还是不得不被迫搭乘(渎神之主)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而花梨也依然会被(雷涅盖德)当作人质。
压在省吾身上的压迫感恐怕是非比寻常。
如果这个状态持续下去的话——省吾不久之後就会完全崩坏吧。
这样一来,(雷涅盖德)必然会舍弃他,并且著手准备下一位救世主才是。
(到时候……省吾殿下到底会变成怎么样呢……?)
梅莉妮无法想像。
无止境的不安感涌上了她的心头。
不过那是出於在『废弃』省吾的同时,身为姬巫女的自己也会被解任,进而当作无用之物舍弃掉的恐惧呢——或者只是纯粹为省吾的未来担心呢?
如果是以前的话,梅莉妮能够确信是前者。
然而——
「……莉妮,梅莉妮!」
听到叫唤自己的声音——梅莉妮惊慌地眨了眨眼。
她回过头一看,蓓尔提雅的脸近在鼻尖都快碰到的距离。
「——啊。蓓尔提雅。」
「我叫了好几次,你都没有反应。这回又在想什么曲折离奇的事呢——首席姬巫女殿下?」
连退後都忘记的梅莉妮说不出话来。
梅莉妮她们现在的所在位置是房屋的二楼。她们正从窗户眺望著藏匿省吾的联络所。瑟妮卡、哈杰妲、爱菲妮耶,以及三名工作人员们正在楼下休息中。除了梅莉妮以外,还有蓓尔提雅与两名工作人员持续进行监视。
当梅莉妮一将视线从蓓尔提雅的身上移开——她看见了一个伪装喝醉的工作人员消失在执勤办公室旁的小巷中。她们并非只有定点监视而已,有的时候还会像这样派人接近联络所窥探里面的情况。
「什么曲折离奇的事……我才没有这么想呢。」
「那你只是睁著眼睛打瞌睡吗?」
蓓尔提雅苦笑著问。
「才不是那样——那个。我在想省吾殿下是不是平安无事。」
「应该没事吧?」
蓓尔提雅用无忧无虑的口吻说:
「如果省吾殿下的来历被拆穿的话,恐怕早就被杀了吧。他们——对待一般人反而格外亲切。」
「话是这么说没错……」
说著说著,梅莉妮叹了口气。
(或许——该跟蓓尔提雅说说会比较好。)
虽然姬巫女们彼此是一同负起照顾『救世主』的生活起居与护卫的『同伴』,不过也有让自己抢先接受省吾殿下宠爱的『敌人』一面存在。能不能顺利地获取救世主的宠爱,直接左右了五家族之间在十六具『代行者』全部屠杀之际的立场,也就是足以左右一族的未来。
正因为身负这样的使命,所以姬巫女们之间基本上是不可能互诉真心的。
不过——对梅莉妮来说,只有蓓尔提雅是不同的。
她身为五家族之中唯一继承了『剑舞师』之血的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从小就接受父亲的教导而著重武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或许与生俱来的天性也有影响——她的性格开朗又爽快。不过这并不代表她不够机伶,反而该说她有著不吭一声地,把自己当作盾牌的温柔与强韧。
梅莉妮觉得这样的她很耀眼又令人羡慕——同时也对她充满好感。
梅莉妮和她原本就是从小就认识的友人。就算要说是『挚友』也无妨。而且在她们一同成为姬巫女之後,这份情谊也未曾改变。
所以梅莉妮在面对蓓尔提雅时比较不加掩饰,也能够坦率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而且——藉由和蓓尔提雅交谈而重新察觉到自己的心情或想法,这种情况也不在少数。
如今……梅莉妮自觉到自己的不安定。
虽然没有特别成为话题,不过蓓尔提雅她们大概都知道省吾在那个暴风雨之夜抱了自己的事吧。那件事本身也不是什么秘密。打从成为姬巫女的那一刻开始,她们就已经做好这一类的觉悟了。
然而大概没有人知道现在的梅莉妮内心是怎么想的吧。
就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期望著什么,又畏惧著什么。自己面对省吾时感受到的感情是什么。以及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份感情才好。
如果对蓓尔提雅说出来就能整理自己的内心的话。
梅莉妮这么想。
「蓓尔提雅。那个——我有一些事情想问你——」
然而梅莉妮却迫不得已地中途中断自己的话语。
这是因为蓓尔提雅举起一只手来制止梅莉妮。同时她观察著联络所的视线突然增添了几分锐利——简直就像猛禽决定了狙击目标而准备俯冲的前一刻似地。
明白了这个意义的梅莉妮也像是弹起来似地转头看向外面。
「那是——」
道路的另一边可以看见联络所旁的窄小巷道。
有个人影正从那里走了出来。
在微弱的星光下……无法看个一清二楚。道路大部分都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从梅莉妮她们所在的位置与距离也难以确切指认出该者的特定身分。
不过梅莉妮不可能会看错的。
自从他下落不明以来,自己没有一天没有想起过他。自己的脑海中一次又一次近乎执拗地描绘出那个身影。连梦里也出现过。他的脸和身体就像是烙印在脑海里一般未曾离开。
然後……那个人影在几个点上完美地吻合了梅莉妮记忆中的省吾。
「省吾殿下……!」
「等——等一下,梅莉妮!」
蓓尔提雅一脸惊讶地大叫。
梅莉妮几乎像是突然发作似地冲出了房间。
她被连自己都摸不清楚的冲动催促著。
*
当他们从广场上回来时,刚好是正午时分。
不过茉莉过来叫省吾用餐时,省吾却回绝了——也完全不回应其他人的招呼声。这天剩下来的时间里,省吾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等待时间流逝。
他只是躺在床上发呆。
从敞开的百叶窗口里,可以看见狭窄低矮的天空。
在切割下来的苍穹之中,云朵不时出来露脸,然後又悄然无声地逝去。天空的颜色缓慢地变化……不久终於涂满了一片灰暗。
沐浴在微弱的星光下,省吾还是傻愣愣地仰躺在床上。
「茉莉……盖尔柏……」
省吾呢喃的声音犹如呓语。
从广场上的传教大会回来之後——除了午餐与晚餐的通知之外,茉莉还走到省吾的身边说了些什么。虽然省吾没有很仔细地听,不过她似乎是对省吾传授(艾克诺德拉斯真数会)的教义。
『今天的劝世大会对省吾来说或许还太难懂了也说不定』『你不需要为此感到混乱』『我来简单明了地说明一下』,茉莉一边说著这些话,一边摊开了自己带来的绘本,并且开始朗读起来。
只有一次……省吾曾将视线撇向那本绘本。
书里描绘的是——
即使像垃圾一样被龙卷风吞食,却依然泪流不止的人们。
即使像蚂蚁一样被洪水摆弄,却依然泪流不止的人们。
即使像树木一样被雷电劈打,却依然泪流不止的人们。
平伏在黑色巨人的脚下——幸福至极而泪流不止的人们。
连省吾也知道书里最後描绘的黑色巨人是什么。
那是『代行者』。
为了赋予人们凄惨的死亡而存在的邪神诅咒积众体。
不……省吾已经察觉到了。
(雷涅盖德)当初告诉省吾的那些事情未必是事实。如果是他们的话,反而会做出为了自己方便而扭曲了事实与传承的事情来吧。
听了雷普特的传教与茉莉他们零星的只字片语,省吾也能明白一个大概。
创造『代行者』的是神。
遭人类背叛……在憎恶与愤怒中被杀害的神之怨恨。这份怨恨开始向人类们报复而采取了某种形式,这大概就是『代行者』吧。这么一想,很多事情都变得合乎逻辑了。就算在(雷涅盖德)里,省吾也时常感受到一些奇妙的矛盾感,不过只要想到不久前听到的那些事情的话,那么一切都变得可以理解了。
简而言之,(雷涅盖德)的始祖们试图自己独揽霸权而在五百年前杀了神,如今却要省吾去清算他们所犯下的罪。而且还是以最糟糕的形式——并非赎罪,而是藉由将定义罪孽、弹劾罪孽的东西全部抹杀,让罪孽本身消失。
省吾也明白了(雷涅盖德)那么神经质地对待(渎神之主)的意义了。
他们试图再利用自己杀害的神的遗体,来驱逐神之怨念。
(……神…………)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省吾也只能想像而已。
不过……如果(渎神之主)是神的肖像的话,那么神的外表应该还是跟人类很接近吧。
神遭受背叛时在想些什么呢?
当弛知道献身般地侍奉自己的那些人心底,其实卷起了黑色阴谋的漩涡时。当弛明白自己被本应服侍自己的人杀害时。
憎恶。愤怒。或许还有——
「…………」
当茉莉发现省吾对绘本兴趣缺缺时,她叹了口气後便离开了房间。
她大概也是别有居心吧。没有人会毫无理由地对他人亲切。就算乍看之下是一种慈善行为——不过这种行为里也的确存在著名为『自我满足』的报酬。而对於提倡以否定现世为中心的极端教义的宗教来说,『自我满足』是任何东西都难以取代又独一无二的报酬。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
因为他们的监视更严密了,所以才要『迁居』。
省吾回想起姬巫女们说过的话。
那个时候的省吾只把他们当成(雷涅盖德)的『敌人』而已——在不知道他们真实身分的状态下。虽然还不至於把他们想成『代行者』那样的异形,不过既然是『敌人』,省吾便毫无根据的认为是一群很像『邪恶组织』的严厉家伙们构成的组织。而且——是不是刻意的先姑且不提——姬巫女们说到有关这些人的事情时,她们的语气也像这样引导著省吾的想像。
所以……省吾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和『敌』方的人们相遇。
不。原本——
「……人类?」
省吾感觉到想大笑的冲动突然涌了上来。
原本省吾对它们的认知只有称为『敌人』的暧昧记号而已。是没有生活感的概念性『恶人』。有如只允许存在於抽象概念上的纯粹之恶。
没错——就像『代行者』一样。
「哈……哈哈……」

人类,人类。
省吾回想起平静度过的一个月。平稳的每一天。宁静的每一天。
像是谎言一般的和平日子。
「……谎言……?」
不。不是谎言。
茉莉的确存在。就算她是个靠宗教心支持的人——她的慈爱本身却是货真价实的。省吾自己很清楚这个事实。温暖的、亲切的、严格的、凛然的茉莉就存在於这里。身为人类。身为和自己一样的人类。
省吾无法想像这是虚构的。他也无法把它当成虚构来舍弃。
「……那么……敌人……?」
到底谁才是『敌人』呢?
是为了利用省吾而说谎,并且挟持花梨为人质的(雷涅盖德)呢?
还是否定顶撞『代行者』之人的含义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呢?
「…………」
省吾流泪了。
自己该怎么办才好。虽然说只有短暂的一段时问……不过连这个自己认为是安居之处的场所,都不会是自己的容身之处。不管走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自己永远是个无依无靠的异乡人。
是的。省吾不能依赖任何人。
只要一依赖的话,那份依赖一瞬问就会变成枷锁。
「……我……」
等到茉莉的气息远去之後,省吾便坐起身子。
不经意之间,省吾看见枕头边放著茉莉读过的绘本。
赞美死亡的教义。否定生命的教义。尊崇被诅咒残酷杀害的教义。
省吾不痛恨、不憎恶、也不蔑视她。那是她觉得很好的事情。省吾可以理解,要在这个过於残酷的世界中生存,只有靠这种极端的教义才能获得心灵的平稳。
不过——
「谢谢你……」
省吾用索隆的语言呢喃著。
一旦用语言说出口,反而意外地更能断然下定决心。
——离开这里吧。
省吾缓慢地站起来。
*
等到大家都入睡之後,省吾走出了房间。
幸好——走廊上并没有人影。
只有和夜晚的冰冷湿气一起潜入屋内的昏暗充满了整个走廊。虽然在没有携带式油灯的情况下难以前进,而且也难以察觉到是不是有人潜藏在哪里……不过大概也没有必要过於神经质地介意这一点。
在这栋建筑物里生活的短暂时间内,省吾已经能够掌握住大致上的内部构造。隔著一间房间的对侧是当做餐厅使用的大厅,大厅深处还有一问当作厨房使用的小房间。小房间里有一扇用来运出垃圾与搬入食材的侧门,可以从那里通往建筑物的外面。而且移动距离也不算太遥远。
一旦走出外面的话,应该会有很多隐藏在暗夜中的地方才是。
当然……因为自己并不是遭人拘禁,所以也不需要像这样偷偷摸摸地逃走。
不过省吾的心里还是有必须默默离开的自卑情结。
餐厅前面的房间是茉莉当成自己卧室的房间。
当然,门是关起来的——不过地板与门之间的缝隙却隐约地透出光线。省吾彷佛斩断留恋似地加快脚步通过房门前。
(……再见了。)
省吾只在心底如此呢喃著。
叽……
突然问,年代久远的木头走廊响起了声音,让省吾捏了把冷汗。
不过——走廊上依然鸦雀无声,不管是哪个房间的门都没有打开。省吾不发出声音地做了个深呼吸之後,便继续前进。
省吾一路上都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他走进了餐厅,并且从厨房跑出了後院。
不知道是不是从天而降的星光的关系……户外比省吾预料中的还要明亮。
尽管省吾感到些许不安,却不打算就此转头回到房间去。
反而——
「——!」
这份明亮救了省吾。
当省吾绕著建筑物,试图走向大马路时,突然看见了一个往自己的所在之处走来的人影。
省吾连忙潜身在建筑物的阴影处,并且屏住呼吸。
「…………呃……呜……呃……」
伴随著像是打隔般的声音,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逐渐走了过来。
看来这个人似乎是暍醉了。他大概是在哪里暍过几杯之後,便宛如被夜晚的冰冷空气诱惑一般摇摇晃晃地出门散步吧。男人以拿不定该往左往右的步伐走著,一身像是平常穿的衣服也凌乱不堪。
这种景象之所以在异世界里也是那么地相似——是因为同样都是人类的缘故吧。
省吾静静地苦笑著。
然後——
「~~~~~~~~?」
你在干什么——响起了貌似盘查的声音。
虽然省吾反射性地弯下身子,不过那个声音的对象似乎是那个醉汉的样子。有某个人正在对醉汉说话。
省吾听过那个声音——那是盖尔柏。
省吾慎重地从隐蔽处采出头来,看见了盖尔柏穿著剪裁和平常有些微妙不同的衣服,手持长棍的背影。腰间还挂著几个腰包,里头放著状似手枪的东西,另外还有一些零碎的小东西。
「~~~~~~~~?」
「~~~~~~~~」
虽然省吾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似乎都是些无意义的争吵。
醉汉不久之後便获得释放,盖尔柏一边用挑在肩上的棍子敲著自己的肩膀,一边往和醉汉不同的方向走去。
省吾也知道这些同居人们会轮流在晚上出门,看来他们似乎是去巡逻了。省吾记得有个叫做治安修道士的单字。恐怕盖尔柏就是这治安修道士的其中;贝吧。在这个没有统一政府的索隆大地上,唯一一个能够发挥警察机能的武装集团。
(……盖尔柏是……)
茉莉和雷普特说不定也是一样的。
省吾一边咬著嘴唇,一边往和盖尔柏相反的方向迈开步伐。不发出脚步声,宛如穿梭在阴影之中一般,省吾离开生活了将进一个月的建筑物。
走了一会儿之後,省吾回过头去。
他并没有在临走之际看最後一眼的想法。
只是——
(……对不起。)
省吾只是这么想而已。
在夜晚的黑暗底下——那看起来就像随处可见的老旧木造建筑。
住在那里的人们让省吾回想起阔别已久的人类应有的生活。既亲切又温暖,尽管时而严格,不过却乐於帮助人,更重要的是存在於每个地方的——同为人类的生活。
然而……即使如此,这里也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省吾遗憾的只有未曾好好道谢过就离开了。
他就这样走著——走到了早上前往广场时的大道上。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电灯之类的东西几乎还未普及一般大众之间,在这个连油灯使用的兽脂或灯油都显得不足的世界里,夜晚早早地让行人从街道上消声匿迹。
不过那也就是说,在夜晚的街道行走之人会变得分外显眼。
省吾快速地横越过小巷,藏身在建筑物的阴影之中。
在盘据房子与房子之间的黑暗中缓缓前进。
老实说,省吾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走才好。省吾原本对这个城市的地理一无所知。不过即便如此,省吾依然一味地走著。
他不能回去。
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想回去。不该回去。
如果就那样和茉莉他们一直生活下去的话,省吾觉得会失去某种无法挽回的东西。
(去哪里找匹马吧……)
省吾一边这么想,一边在黑暗中前进。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某个人抓住了他的手。
「——!」
在大感惊愕的同时,省吾回过了头。
并且顺势甩掉了抓住自己的手。
然後——
「…………」
省吾当场僵住了。
如果不赶快逃的话——在某个地方的另一个自己耳语著。
然而省吾却无法动弹。
那只轻轻握住他手心的手,既白皙又纤细。
省吾曾经看过那只被他甩开之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高举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缓慢摇曳地从黑暗深处走了出来。不过在看见对方的脸之前,省吾就已经察觉到对方是谁了。因为那只手曾在那个暴风雨之夜奋力地抓住他的背。
流泄著光辉的黄金长发。
澄澈又深遂的碧眼。
「梅莉……妮……为什么……」
尽管省吾半出於无意识地这么问——不过他却有自己说了蠢话的自觉。
她必然是来找省吾的。为了把省吾带回去。
为了再把他当成那个巨大人型兵器的呵零件』使用。
可是……
「……省吾殿下。」
梅莉妮这么呼喊他的名字时,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对逃跑的他感到蔑视或愤怒的样子。更没有想把他当成物品处置的傲慢。仅仅只有——再次和他相会而感到安心的表情而已。
当然,那或许只是演技也说不定……
「梅莉妮……」
「…………」
梅莉妮只是露出了感动至极的表情而已,并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取而代之的是——省吾背後传来的声音。
「省吾殿下。请您原谅。」
省吾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後脑杓就传来一阵钝重的冲击。
「……梅……莉…………」
感受著急速覆盖了视野与意识的黑暗,省吾就这样当场倒地不起。
*
夺回省吾·香芝的报告马上就送到了巴尔德的手里。
「……出乎意料地快呢。」
他最初的感想就是这句话。
在聂罗的建议之下,决定姑且先不使出强硬的手段,并且继续监视的那时候,巴尔德认为就算得监视两个月或三个月都是莫可奈地的事。当然,那是在『代行者』没有出现的假设之下。
不管怎么说——
「……总觉得不是滋味。」
巴尔德一边在自己的房间里浏览著简易的报告书,一边呢喃著。
或许自己在无意识中把他当小孩子而小看了他也说不定。以为他的行动不脱自己能够预测的范围。实际上——也没有偏离太大。不过巴尔德却发现不时可见一些预测上的微妙误差。
就算外表看起来是多么相像,对方毕竟还是异世界的居民。
雷奥那个时候也是一样——他们的身上存在著像是抗拒巴尔德等人理解般的最後一道防线。这是生物面的差异吗?还是单纯因为成长环境不同呢?巴尔德并不清楚。
梅莉妮也时常这样。
巴尔德原本以为她能更冷静地发挥身为『救世主』缰绳的机能……不过她的身上却时常看见被感情冲昏头的部分。这是名为梅莉妮的姬巫女原本就包含的缺点吗?还是和名为省吾·香芝的异世界人接触後造成的呢?巴尔德也不清楚。
不过,如果是後者的话——
「不……语言应该也有关系吧。」
人类的思考会受语言左右。
在(雷涅盖德)中,除了姬巫女们之外,能够用省吾·香芝使用的『日语』和他沟通的只有几位而已。她们掌握理解了『日语』的概念。而这也就是说——『日语』的影响或多或少会波及她们的思考与价值观。
比方说,大多以诗句表现的抒情语言,与极端精简又著重实际效益的语言。
分别学习这两种语言的人当然会产生价值观与情绪上的差异。
虽然巴尔德也不是很清楚索隆语和日语有什么具体上的差别,不过或许就是持续使用同一种语言,才让姬巫女们的意识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也说不定。
比方说——过度地为『救世主』著想。
在混杂了不同语言的环境下,说同种语言的人之间——就算细节混杂了方言之类的差异,而非本质上的差异——大多会产生奇妙的连带感,巴尔德曾经读过这样的研究报告。
所谓使用同种语言的认知,不单只是便於沟通,同时也能缩短双方的距离。
「这么说起来,成功解析了日语的是路思波力提家的女儿啊……」
尽管身为巴尔玛斯的女儿,却背叛了父亲,背叛了(雷涅盖德),和第二代救世主雷奥·笹原·史普林菲尔德一起逃亡的女孩——安洁莉特,路思波力提。现在的姬巫女们之所以能够使用日语,大多也是靠她解析了语言构造,以及和雷奥对话而积蓄了大量的知识。
她是个头脑聪明的女孩。巴尔德也记得她。
也可以说是——聪明过头了。
「无论如何……」
差不多到了该把套在梅莉妮脖子上的项圈给勒紧的时候了。
替换的姬巫女也已经进入了准备阶段。
总之,因为有梅莉妮接受省吾·香芝宠爱的事实,所以并不会现在立刻进行替换……不过视情况而定,巴尔德也不得不考虑让梅莉妮『在事故中死亡』,藉此来动摇省吾·香芝。
曾一度体验过依赖他人的人,在失去了依赖的对象时,为了填满身边突然空出来的空虚,就会养成缠住身边之人不放的习惯。就算梅莉妮死了,只要在他的身边配置一个气质相似的女孩,应该就能轻易地转移他的宠爱吧。
如果梅莉妮过度倾向省吾·香芝而忘了柯德兰家姬巫女的本分,在为时已晚之前替换掉她才是上策。
巴尔德是这么想的。
不过……就像之前说的一样,预测上的误差却到处发生。就连预料外之处也是。
巴尔德·柯德兰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对养女的这种想法本身——虽然只有一丁点——早就为时已晚了。
*
新宅邸——话虽如此,基本上的构造却没有太大的差异。
尽管兴建这栋宅邸的地方和以前那栋宅邸的位置相距甚远,不过却可以利用奇迹术打通的地下道,马上移动到『圣庙』之中。
宅邸里头放置了几个低调奢侈的设备。
像是这个世界还很稀有的蒸汽机关发电装置,以及使用它所供给的电力来运作的照明装置或空调设备等等。还备有直接使用蒸气力来运作的升降机。
因为姬巫女们至今为止的报告指出,省吾·香芝在美术品或装饰品之类的东西上并未表现出兴趣——所以他们才改变了金钱使用的方向而造就出这样的结果。
不过之前的宅邸原本就是为了准备这栋宅邸而做的试用品。
总之,对索隆的一般民家来说,设置在这栋宅邸里的设备都可说是梦幻逸品。
「不过……」
说完之後,梅莉妮叹了口气。
「就算做了这种事,我想大概也是没用的……省吾殿下他……就算我们不这样布置宅邸,也不管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只要花梨殿下还被当作人质,我想他就会搭上(渎神之主)……反过来说,只要花梨殿下还被当作人质,不管怎么做,我想他都不会原谅我们(雷涅盖德)的……」
「……大概是吧。」
蓓尔提雅耸耸肩说。
两人身处的地方是新宅邸里的——一间赋予省吾的房间。
或许和以前居住的宅邸没什么不同,不过却变得更宽敞了。大得过头的房间会不会进一步煽动起省吾的孤独感呢?虽然梅莉妮这么想,不过另一方面,或许那份孤独感会让他向某个姬巫女寻求慰藉也说不定,这样的意见也存在於姬巫女们之间。而且那既是(雷涅盖德)的期望,也应该是每一位姬巫女都期望的事情才是——
「应该」。
多么暧昧的表现方式。梅莉妮认为正是这份轮廓不明确的暧昧凝聚成现在的自己,同时也为此感到痛苦。她原本以为只要和省吾再度相会就能整理好这份心情,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某种像是漠然的不安与焦躁之物反而逐渐在她的心中增长。
梅莉妮凝视著横躺在床上的省吾。
在依然附带顶蓬的豪华大床上,省吾正静静地沉睡著。
因为要是省吾在移动中大吵大闹的话就麻烦了,所以在藉由蓓尔提雅的手让他昏厥过去之後,她们便让省吾服用安眠药,并且将这种状态下的他运送到这里。拜此所赐,在抵达宅邸後过了整整一天的现在,他依然继续在床上沉睡著。不过一想到他不时说些梦话也不时翻身的情况,距离他醒来之时大概也不远了吧。
顺道一提,由於省吾熟睡的关系,梅莉妮与蓓尔提雅都没有使用日语。
差不多快到和爱菲妮耶与瑟妮卡换班看护的时间了——不过就算轮班之後,梅莉妮也打算继续留在房间里。梅莉妮不想离开省吾的身边。在省吾清醒过来之际,梅莉妮无论如何都希望自己能够在场。
虽然她自己还不能理解这种想法是出於什么样的情感。
「不过——」
蓓尔提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说:
「明明已经接受了省吾殿下的宠爱,你也还是没有变呢。既然已经领先我们一步了,就算你再放松一点也没关系啊。」
「啊……」
梅莉妮不小心叫了出来——然後低下了头。
「那个……不是那样的。」
因为那天还夹杂著暴风雨的声音,所以利用窃听管偷窥房内的蓓尔提雅她们大概无法明白详细的状况吧。
所以她们的理解是错误的。
在省吾不在之後……梅莉妮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那个暴风雨之夜的事情,最後终於明白了。
那种行为才不是什么宠爱。
一时认为那种行为是宠爱的自己让梅莉妮感到作呕。
她很害怕。
她不愿意承认那晚的行为有爱情介入。那只不过是暴力。
然而,即使如此,有个自己的确为被他拥抱而感到喜悦。有个丑恶的自己的确只把肉体交合当作唯一又绝对的价值观依赖著。也有个自己只因为这样就自以为『赢过了』其他的姬巫女。
省吾很可怜。她认为省吾很可怜。
然而要自己承认那种——那个单方面的行为是他的宠爱,却让梅莉妮感到恐惧。
「我想……省吾殿下……并不是……在宠爱我。」
「…………」
蓓尔提雅皱起脸来沉默不语。
「那是……该怎么说呢……省吾殿下……因为花梨殿下的事情而焦急……所以才会。」
「……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了。」
蓓尔提雅交织著叹息的声音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又开口说:
「是我太冒失了。抱歉。」
「没有这种事。」
梅莉妮摇摇头。
蓓尔提雅并没有错。是梅莉妮自己为了不让她们闯进来而忍著不出声,还为了能够让自己的声音确实地传进窃听管而清楚地说了『没问题的』。
两位姬巫女之间盘据著一股尴尬的沉默。
唯有在宅邸某处的蒸气机关运转的低沉声音传进房间里。
然後——
「欵——梅莉妮。」
犹如心意已决一般的蓓尔提雅说。
她的声音与表情都没有同情或怜悯的色彩。蓓尔提雅只是淡淡地确认事实一般,平静地接著说:
「你——喜欢省吾殿下吗?」
当然——正要这么回答的梅莉妮一瞬间困惑了。
这是因为她明白蓓尔提雅这么问的意义。
她问的并不是梅莉妮身为柯德兰家姬巫女的『官方见解』。
而是在追问……梅莉妮身为一个普通女孩子的心情。
还有——是不是後悔和省吾结合了?
「我——」
梅莉妮突然说不出话来。
不过出乎意料地……梅莉妮却乾脆地点头了。
没错。自己或许只是被侍奉『救世主』的姬巫女身分束缚,而无法正确地理解其他事情吧。
一开始的确是出於义务。
但是她的『救世主殿下』却远超过预料外地爱护她。
他越是温柔地对待自己,梅莉妮就觉得自己心底的罪恶感也堆得越高。所以她只能拿姬巫女的义务不断地欺骗自己。
在她的心里,与省吾的关系不知不觉地开始分裂成两块。
以姬巫女的身分侍奉『救世主』,藉此成为束缚省吾之锁的义务。
还有身为一个没有任何盘算的普通少女,自然而然地被普通少年的省吾吸引的感情。
这两者的关连性让梅莉妮感到混乱。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打从懂事的时候起,她就一直以柯德兰家姬巫女候补的身分被养育成人。
然而——
「蓓尔提雅……」
「……什么事?」
蓓尔提雅歪著头——就像姊姊对待妹妹一样温柔地问。
「我不想离开他……」
「思。」
蓓尔提雅的附和声听来似乎有些高兴。
「这次和他分开让我彻底明白了。我……不想离开省吾殿下身边。我想要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
一旦说出口,梅莉妮就停不下来了。
当梅莉妮仿佛水坝溃堤一般不住地吐露心声时,她就像看著别人一样模模糊糊地意识著这样的自己。梅莉妮的心里满是羞耻的心情,不过另一方面,梅莉妮也知道每堆砌出一个字,她的胸口深处就轻松了几分。
「可是(渎神之主)的事,花梨殿下的事,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事情,让省吾殿下逐渐崩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如果省吾殿下被拔除『救世主』一职,我们一定也会被拆散的,所以——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思。」
「越是想著省吾殿下,我的心里越是难受……所以就算我想贯彻身为姬巫女的义务……也办不到……」
「思。」
「被省吾殿下拥抱的时候……我一开始一定高兴极了吧……不过事实上却很可怕……省吾殿下非常粗暴……不过觉得很高兴的心情又确实存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不过……不过……不过其实我想让更为平常的省吾殿下……拥抱……所以……那个……」
话说到这里——满脸通红的梅莉妮说不下去了。
蓓尔提雅露出苦笑地注视著这样的梅莉妮一会儿——
「——你做得很好。」
说完之後,蓓尔提雅便啪一声地将手放在身材比自己高挑的首席姬巫女头上。
「什——什么……?」
「啊哈哈哈哈。」
蓓尔提雅笑了起来。
同时梅莉妮也察觉到自己正在哭泣。
「太过分了——蓓尔提雅。哭泣的我有那么好笑吗?」
「很好笑很好笑。」
和这句话相反,蓓尔提雅露出了极为温柔的笑容说:
「不过这也没办法吧?」
「什么没办法……」
「我们的交情也算够久了——不过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呢。用认真到不行的态度说话的梅莉妮。」
「…………」
被她这么直截了当地一说,梅莉妮难为情地默不作声。
「不要再装出奇怪的样子了,只要你对省吾殿下也这么说就好了啊。」
「……可是。」
可是他或许不会相信。
自己一行人对他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生性会为别人的死——甚至还是毫无关系之人的死而忧虑的他,却被一次又一次地送上有如恶梦一般的场所。为踩烂了无数人类的触感而胆怯,为无数人类在身体上撞烂的触感而疯狂……自己都已经逼迫他面对这种事情了,如今就算说什么『喜欢』,还能有多少真实感呢?
「话说回来,差不多也该到换班的时间了——」
蓓尔提雅突然想起来似地说。
「我要留在这里。」
「思……那我去叫醒瑟妮卡她们。」
蓓尔提雅一边轻松地说,一边站起身。
然而梅莉妮却苦笑著说:
「不用了。我会照顾他的——我想照顾他。就让其他人休息吧。」
「…………」
蓓尔提雅一边眨著眼,一边看著梅莉妮一会儿——
「梅莉妮。」
「什……什么事?」
「你又再说些奇怪的场面话了。让我们两人独处吧——这么说就好了啦。」
「啊……不……你……说的话……或许……也没错吧。」
梅莉妮低著头。
「不过省吾殿下应该也累了才是……所以就算他醒了,你也不能撒娇地随便要求哟!医生说过了,必须先让他的体力恢复。」
「随便要求……体力……?」
梅莉妮一瞬间没听懂她的意思而感到困惑。
然後——
「——蓓尔提雅!」
「拜拜——碍事的人要先闪了。请慢慢来吧。」
轻轻地挥了挥手之後,身材娇小的姬巫女就这样走出了房间。
梅莉妮一瞬间露出苦笑,注视著蓓尔提雅离去的方向——不久之後,她短短地叹了口气。梅莉妮并没有特别想要蓓尔提雅为自己做些什么,实际上她也只有听自己说话而已……不过梅莉妮却觉得她帮了自己很大的忙。改天再跟她好好道谢吧。梅莉妮心想。不过蓓尔提雅或许会装聋作哑地说『有这回事吗?』也说不定。
梅莉妮的视线又转回床上的省吾。
她伸出指尖轻轻地触碰著尚未清醒的他的脸颊。
真令人怜爱。
就算只是一直像这样陪在他的身边,梅莉妮也觉得很幸福。
关於形同强好地被拥抱一事,梅莉妮已经几乎不在意了。自己骗了省吾的确是事实。梅莉妮觉得那就是惩罚。一直欺骗喜欢的人而不敢说出真相的惩罚。反而因为有了这一件事情,自己心里的罪恶感才减轻了几分。
那绝不是什么正常的关系。
省吾打算伤害梅莉妮而侵犯她,梅莉妮试图束缚省吾而被他拥抱。就算身体上有了联系,彼此的心里却没有任何东西连接在一起。彼此的情事只不过是肤浅的,没有任何东西啮合在一起。
所以这一次一定要,梅莉妮这么想。
为崩溃的省吾做些什么——不管做什么都要让他恢复原状。
然後再一次接受他的宠爱。将自己真正的心意全盘托出,向他撒娇吧。就算一次两次可能无法获得他的信任,那也无所谓。
「…………」
梅莉妮突然察觉到。
不知不觉之间,省吾睁开眼睛注视著这边。
「省……省吾殿下!」
梅莉妮愕然地往後退了一步。
刚刚才下定决心的梅莉妮又动摇了。一想到可能从省吾口中冒出来的破口大骂与冷言冷语,她的身体就不由得僵硬起来。她已经有所觉悟了。尽管有所觉悟——不过被所爱之人怒骂依然令人难受。
「真——真是非常抱歉。」
梅莉妮只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流畅的日语。那是省吾出生长大的世界的语言。
和索隆的语言比起来,日语有很多极为复杂又多余的——暧昧的单字,不过同时也有很多抒情的美妙单字。亦是构成他内心的无数碎片之一。
(让您看见了无谓的眼泪——真是非常抱歉。让您服用了安眠药——真是非常抱歉。我们依然无法将花梨殿下还给您——真是非常抱歉。我们将您逼到不得不逃亡的地步——真是非常抱歉。真是非常抱歉。真是非常抱歉,真是非常抱歉……)
虽然脑海里冒出了无数的话语,然而梅莉妮却无法说出口。
梅莉妮有好一段时间都悄然地低著头,等待省吾的嘴里发出第一道声音。
不管省吾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她都已经做好默默接受的准备了。
可是——
「……对不起。」
这样一句话让梅莉妮的想法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是责难。不是愤怒。不是嘲笑。
没有任何修饰,却也没有任何搪塞,只是一句直接的——谢罪。
「……省吾……殿下……?」
煎熬身心的激情让梅莉妮没有注意到。
不管是省吾所说的语言——是他本来应该不会使用的索隆语。
还是自己的双眸又再度开始滑落了几道泪水。
*
省吾想说的话无以数计。
然而他却没有能够开口的道理。
自己的确对她做了过分的事情。自己被周围的状况逼得走投无路,而没有好好地看著这个陪在自己身旁的少女,也没有好好地理解她。
所以与其要开口说些什么,省吾反而决定沉默地等待她的责难。
老实说——蓓尔提雅还在房间里时,省吾就已经恢复意识了。
所以在模模糊糊听著梅莉妮与蓓尔提雅对话的期间内,省吾都无法张开眼睛。虽然不是全部都听得懂,不过省吾大致上还是能理解她们的对话内容。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对梅莉妮做了多过分的事情。所以既羞耻又难为情的他,实在无法在那个时候起身。
可是……
在蓓尔提雅离开了房间,只剩下梅莉妮一个人的时候……省吾总算下定决心起身了。他也不能一直躺在床上装睡。那么唯有现在,唯有其他旁观者不在场的现在,才是自己能够对她坦率道歉的唯一机会。
所以省吾只有一句道歉。
用索隆的语言——说了『对不起』。
省吾也不知道梅莉妮会做出什么样的回应,只是默默地等待著她的反应……然後她又开始哭了起来。她并没有出声,不过那双湛蓝的大眼却滚落了几颗泪珠,滑过了白皙的脸颊。
「那……那个……!」
她的眼泪让省吾焦急起来——虽然他试图说些什么,然而脑袋一片空白的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省吾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後,最後还是再度反覆了同样的一句话。
「对不起……我……对梅莉妮做了过分的事情。」
「省吾殿下……」
时至此刻,梅莉妮似乎才注意到省吾嘴里说的语言。
「索隆的……语言?」
「啊……思。」
省吾点了点头。
「虽然我还不会说太困难的字句,不过简单的句子还没问题。」
「是谁教您的呢……?」
「暂时……藏匿我的人。」
省吾的脑海里闪过了茉莉的身影。
那在他的胸口留下了微弱的痛楚。
「那我所说的话也?」
「还算……听得懂。如果说得太快就听不懂了。」
他们两人的对话是索隆语。
「是……是这样啊。」
梅莉妮带著一脸困惑般的表情点了点头——然後沉默不语。
省吾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而保持沉默。
尴尬的沉默就这样盘据在两人之间。
省吾并不想难看地说一些谢罪的话。而且他也无来由地明白那不是梅莉妮的期望。如果她说出了什么责备的话语,省吾也会默默地承受。如果她提出了让自己赎罪的方法,省吾也愿意尽全力去做。
要是她叫自己舔她的鞋子,省吾也打算真的去舔。
要是她叫自己去死——唯有这一点省吾会拒绝。毕竟自己要是死了,就无法救出花梨了。
总之,省吾会竭尽全力地寻求梅莉妮的原谅。
就算有什么事情要做,全都以後再说。
这么想的省吾等待著梅莉妮的话语。
可是——
「…………」
「…………」
两人就好像等待著对方率先表态似的不发一语。
不久之後,焦急的省吾莫可奈何地开口了。
不过因为省吾没有自信能表达意义上的微妙之处,所以他用了日语。
「那个……我知道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我想我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所以我想对梅莉妮……做些什么补偿。我不会要你就那样原谅我,不过至少能不能……给我一个洗刷污名的机会呢?不管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虽然要我去死或杀人大概是没办法的……不过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总之,可以告诉我吗?什么才是『只要你这样做,梅莉妮就原谅你』的事。」
「省吾……殿下……?」
「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省吾呢喃似地说。
「我好像稍微明白……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地方了。」
茉莉的事。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事。
(雷涅盖德)的事。
被杀死的神的事。
「不管是谁都很拼命。姑且不论手段是不是能够认同,每一个人只是拼命地想从恐惧与绝望之中逃离而已。不管是(雷涅盖德),含义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我,还是梅莉妮。大家都——」
所以事到如今,省吾不会再过问孰是孰非。也不能过问。
只不过——
「所以我想要改变。我应该能够改变才对。那样是不对的。不管是为了从死亡的恐惧逃离而赞美死亡,还是为了消除威胁而无视於人性,这全都是不对的。至少在我成长的世界里,这种思考方式是错误的。」
「省吾殿下的……世界……」
那或许是沉迷於和平的世界也说不定。
那或许是没有残酷的世界也说不定。
或许正因为在那样的世界里成长,自己才会陶醉在天真的决心之中也说不定。
可是。
沉迷於和平的天真之人才会提倡的理想也存在才是。也可以存在才是。
「所以要改正。我要改正。用我熟知的平凡来改正这个世界。或许这是种傲慢的想法也说不定,不过我——我无法忍受这个世界。所以为此,我需要梅莉妮的力量。还需要(渎神之主)的力量,大概也需要其他姬巫女们的力量。也要抢回花梨。我想像这样对这个世界做些什么——毕竟难得被赋予了改变的力量。」
「省吾殿下——」
「所以梅莉妮,给我赎罪的机会吧。我不再迷惘了。为了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为了不要再犯下同样的错误,给我一个改正自己失败的机会吧。虽然我知道这样说很自私,不过还是拜托你。」
「省吾殿下。」
梅莉妮像是紧接著省吾的话似地说:
「说什么原不原谅的……我……」
「……思。我明白。」
省吾点点头。
「不过那个跟这个是两回事。我——我无法就这样原谅自己。我想要补偿你。」
「省吾殿下……该不会。」
梅莉妮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後下一个瞬间就满脸通红了。
「您听见了……我刚才和蓓尔提雅的对话……」
「啊……这个。对不起。我听见了。那个时候我已经醒了。」
「…………」
「…………」
两人同时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
然後——
「您好过分……」
「啊……那个……对不起……」
「如果您真的有一点点这么想过的话,就不要对我说对不起……」
梅莉妮带著又哭又笑的表情深深地看著省吾的眼睛。
「省吾殿下……请您告诉我,您真正的心情。」
「…………」
省吾抬头仰望天花板——并且深呼吸。
「如果说了的话……你就会原谅我吗?」
「是的。」
省吾又再度深呼吸。
然後——
「……我喜欢你。我爱你,梅莉妮。」
省吾说了。
「我好开、心……」
感动至极的梅莉妮探出身子,握住了省吾的手。
「真的……真的……高兴到……不知如何是好了……」
突然间——省吾反握了梅莉妮的手。
伴随著某种确信,他拉了那只手。
「…………」
梅莉妮轻轻投入了省吾的怀抱。
省吾紧紧地抱住她。一边紧紧地抱住她,一边又倒回了床上。
并不是由哪一边先开始的。他们一闭上眼睛——嘴唇就交叠在一起了。极其自然。因为明白彼此互相渴求,所以他们毫无顾忌地贪恋著对方的嘴唇。梅莉妮柔软的吐息流泄过来,从体内暖起来的触感让省吾厌到幸福。
抱著梅莉妮的省吾缓慢地褪去她的衣服。
一边将手掌贴上她火热的身体,笨拙地爱抚了起来——省吾一边问:
「你没事吧?」
虽然省吾也觉得这话很不识情趣,不过即使如此,省吾还是很担心之前强迫的初体验是否在她的心中留下了对这种行为的恐惧与厌恶。
可是——
「是的。」
梅莉妮眼眶含泪地点头。
这让省吾完全下定了决心。这次他再也没有任何顾虑地让嘴唇游走在梅莉妮的白皙肌肤上。
「…………啊。」

少女挺起形状姣好的双峰,白皙的身体跳动起来。


本帖最后由 阳子ようこ 于 2009-11-11 10:32 编辑


第三章 强袭殉教
这里充满了独特的气氛。
原因并不是出在场所,也不是放置在这里的日常用品,或许连齐聚在这里的成员都不是。他们并不具备著认同『独一无二』的价值观。一切在死亡的跟前都一样没有价值,正因为如此,他们并不认同一切的占有欲。
土地。建筑物。家具。以至於人际关系。
一切只维持在必要的最低限度。而且还可以取代。
在迎向迟早会到来的解放之日时,这些东西全都会被舍弃。毕竟过剩的占有欲会产生对生命的执著,因而成为解放之际挂在脚踝上的重担。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
他们唯一认同的价值观便是他们的教义。
身上携带之物就只有数义而已。他们甚至没有正式的典籍。虽然有给小孩子看的绘本类书籍存在,不过数义原本就要求在人数之时以口传的方式背下来。
正因为如此,创造出这种气氛的东西并不具备实体。
唯有支配列席者们的价值观,才是产生出这种气氛的根源。
「……理应前进的道路已然可见。」
八个座位像是构成一个圆圈似地摆放,中央正烧著散发强烈香气的焚香。四个角落分别摆放了四座烛台,长蜡烛燃起的火焰成了现场唯一的照明。其他没有像是家具的家具,也没有像是道具的道具。只有参加者们坐在直接铺设於地面上的座位。
这里甚至也不是建筑物里。他们正置身在一个大帐棚里。
「反抗『御尊影』的罪人们的真实身分已然知晓。他们的巢穴业已明了。」
刹那的沉默铺满了这个地方。
「列席的各位啊。如今正是将我们深厚的信仰心集结成具体力量的时候。愚蠢地对『御尊影』露出爪牙的罪人们——我们无法期待他们的悔改。我们不得不驱逐这帮不愿认罪又执著於生的愚蠢之徒们。」
沉重的、绝对的、未有丝毫动摇的声音。
这是老人的声音。而且还是围著香炉的八名男女列席者之中最为年老之人的声音。不过他的脸却被卷入香烟与昏暗之中,模糊不清。
公父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首脑会议。
「此乃——『圣战』。」
喧嚷声扩散开来。
在这五百年间——也就是弑神的五人从『英雄』沦为『罪人』,『代行者』的裁决开始,而含义克诺德拉斯真教会)诞生以来,首脑会议还没有一致通过发动全面『战争』。未曾有过。『战争』只是当成一种概念而存在著,未曾具体出现过,只不过是信众或修道士之间口耳相传的东西罢了。
不过至今没有能够与〈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正面抗衡的势力存在也是原因之一。以往和〈雷涅盖德〉之间的战斗只不过是偶发的小竞争,其他会和他们战斗的,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武装强盗集团或夜贼之流,不管对象为何,含义克诺德拉斯真教会)都单方面凭著压倒性的人数与不顾己身的攻击性加以歼灭。
然而。
会义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如今总算找到了『敌人』。
「(五罪人)的後裔……唯有歼灭他们这帮家伙,才是体恤『御尊影』之意的行为。」
八名列席者之中的某个人发出了声音。这语气与其说是确认众人的意见,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似地。不过听了这句话之後,列席者全员都点了点头。
另一个人像是提倡似地继续说:
「毁灭秘密结社〈雷涅盖德〉……」
烛台上燃烧的火焰窜了起来。
接著又有一个人出声了:
「给予『钢铁巨人』……严厉的制裁!」
那个越来越激动的声音,充满了疯狂的决心。
好几颗拳头高举过头上。
「此乃『圣战』……」
「此乃『圣战』。」
「此乃『圣战』。」
此乃『圣战』,此乃『圣战』,此乃『圣战』,……此乃『圣战』
列席者们高举拳头唱和著。
香烟突然卷起了一阵漩涡,烛台的火焰也越窜越高。在交叠了好几层防水布的帐棚墙壁上,列席者们的影子正剧烈地晃动著。摇曳的影子逐渐拉长,在顶蓬的部分融合,并且更大幅度地蠢动著。
圣战! 圣战! 圣战! 圣战! 圣战!
叫声里混杂了喜悦。
他们的教义不允许自杀。对他们来说,死亡既是恩赐也是解放。正因为如此,他们将试图轻松得到死亡的行为解释成逃避与亵渎。以罪人自居的他们认为,唯有度过充满业苦的人生才是赎罪,也才合乎『御尊影』——『代行者』的意志。
正因为如此,他们在战斗中找到喜悦。
因为遵从教义而战死并不算自杀。那反而是一种值得赞赏的行为,也是能更确实解放的约定。现在越是感到痛苦,他们的疯狂信念也越是增强。相信死亡带来的解放,积极地投身於死地之中。
所以……
圣战! 圣战! 圣战! 圣战! 圣战!
他们醉心於第一次的『圣战白。
所以……他们并没有确认。
带来这份报告的人是不是真的足以相信。还有他所带来的情报是否全部属实。
*
——女人善变。
这是惯用的陈腔滥调。不过视时间和场合而定,这句话也的确是事实。省吾亲身体验了这一点。应该说被迫体验了这一点。
不——或许不是改变,反而只是除去了一直以来遭受压抑的部分,其实这才是她真正的『本性』也说不定。基本上梅莉妮的行为举止并没有改变……不过她的行动却积极得令人惊讶。
「那是指……梅莉妮会变成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吗?」
「不。不是那样的。」
梅莉妮端正了坐姿说。受到了她的影响,省吾也重新靠回椅背上。
午餐过後——两人回到了省吾的房间里。
他们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边啜饮著用餐後的红茶,一边谈论起今後的事情。
顺道一提……在开始谈话之前,刚回到房间的那个瞬间,梅莉妮便从怀中取出了几条小布并且把它捏成小团状,接著便趴在房间的几个地方进行著什么作业。当省吾正想问她在做什么的时候,梅莉妮却以姿势示意『不要说话』。接著又像是调查什么似地触摸敲打了房间各处之後,梅莉妮总算才将这个行动的目的告诉省吾。
根据她的说法,房间里设置了窃听管。
利用窃听管逐一监视省吾的言行举止,所得的所有情报由姬巫女们和五家族族长会议共有。
也就是说——
「……该不会。那个……我……和梅莉妮的……第一次的时候……还有前天也是。」
「是的。都被窃听了。」
面对著以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这么说的梅莉妮,省吾抱住了头。
也就是说,从初体验到第二次的行为全都被窃听了。而且姑且不论五家族族长们,连姬巫女们也直接听到了窃听之际的声音。
怪不得从昨天起蓓尔提雅和爱菲妮耶的态度就变得很奇怪。
蓓尔提雅像是格外开心似地嘿嘿窃笑,爱菲妮耶则是用某种怨恨般的眼神看著自己。这么说起来,哈杰坦在看见省吾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脸红。只有瑟妮卡给人的感觉没有改变。
「既然如此,就拜托你早点说嘛!」
「真是非常抱歉。可是——那个,我也沉迷了……」
说著说著,梅莉妮脸红了起来。
第一次姑且不提,在第二次那样情绪一口气亢奋到最高点的情况下,要是梅莉妮说『其实我们被窃听了』,省吾一定会缩回去吧。
先不管这个——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都是柯德兰家的姬巫女,我不能逃走。」
虽然『逃走』这个字眼让省吾感到格外沉重——不过他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催促梅莉妮继续说下去。
「或许这些话会让省吾殿下觉得很难受。」
说了这段前言之後,梅莉妮像是看进省吾眼底似地凝视著他,然後继续说:
「老实说,如果现在下达了〈渎神之主〉的出击命令的话,省吾殿下是不可以不听从的。要是您不搭乘的话——」
「花梨就会被杀吧。」
一旦试著说出口,心情果然还是变得很沉重。
不过省吾不再因而自暴自弃了。如果花梨被抓去当人质的话,只要抢回来就好了。虽然省吾现在还办不到,不过只要一一做好准备的话,应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反过来说,〈雷涅盖德〉会想要挟持人质,就表示省吾是难以替代的重要存在。如果自己是无关紧要又方便随时替换的角色,他们就不用特意使出这种手段了。同时,只要还有必要有效率地利用省吾的话,他们就不会对花梨施加像杀害之类不必要的危害。
「可是——」
梅莉妮静静地说:
「您不可以只像个牵线人偶一样任人摆弄。那样一切的情况都不会有改善的。」
她说的没错。
「这样一来的话,至少该拉拢对这种情况感到不快的人,一点一点地让情况朝有利的方向变化。」
「那是指——蓓尔提雅的父亲吗?」
「是的。」
梅莉妮点了点头。
昨天——也就是省吾再度和梅莉妮结合的隔天。
梅莉妮获得了省吾的许可之後,对蓓尔提雅说了省吾的想法与自己的想法,并且请求她的帮助。虽然省吾知道梅莉妮和她的感情不错——不过他还是认为这么做太大胆了。
虽然说是朋友,蓓尔提雅仍然是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
梅莉妮和她商量关於省吾的事情,并且寻求因培拉斯家的庇护——就巴尔德的立场看来,这大概是难以原谅的背叛行为吧。不……从梅莉妮把省吾的意愿摆在优先於柯德兰家的位置而行动的时间点开始,除了背叛者之外,她对巴尔德而言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如果让巴尔德知道的话,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制裁等待著她。
不过,即使如此,如果这是梅莉妮认真考虑後的决定,省吾就不该提出异议才是。
「透过蓓尔提雅的一番美言,她的父亲——也就是杰布隆·因培拉斯大人已经答应,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庇护我和省吾殿下。我并没有放弃身为柯德兰家姬巫女的职责。表面上我依然会一如往常地以柯德兰家姬巫女的身分行动。只是在非常时期可以逃到因培拉斯家罢了。当然,如果能不给她和杰布隆·因培拉斯大人添麻烦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那个人——那个叫做杰布隆·因培拉斯的人居然真的0K了啊。」
「0K?」
「啊啊……这个嘛。就是说接受了那个提议的意思。」
省吾改口说。
虽然他也曾数度见过那位杰布隆·因培拉斯,不过该怎么说呢……他看起来并不像是那么温和又那么明事理的人物。反而像是把过分顽固的印象直接人型化再套上衣服似地。
「那位大人原本就是武人气息强烈又生性耿直的人,他很讨厌卑鄙无耻之事时有耳闻。在挟持花梨殿下作为人质一事上,他似乎也没有给过什么好脸色。而且……那位大人是个重信义的人,就算只有口头约定,他应该也不会爽约才是。」
「……原来如此。」
省吾点了点头之後——却用阴沉的表情说:
「不过……梅莉妮不会有事吧?」
省吾也明白这项行动就跟定钢丝一样极为危险。
而且……听梅莉妮说过〈雷涅盖德〉的内部情况之後,省吾更是明白,柯德兰家的姬巫女光是出入因培拉斯家,就会招来莫须有的怀疑。所谓的权力斗争就是这种东西。就算梅莉妮和蓓尔提雅是好朋友,那也无法当作证明清白的解释。友情或爱情反而会遭人乘机利用。这就是所谓的谋略。
然而——
「省吾殿下。」
梅莉妮平静地露出微笑说:
「就算要说我一直以来都是为了回应〈雷涅盖德〉的……不,为了回应养父巴尔德,柯德兰的期望而呼吸,也一点都不为过。捆住『救世主』殿下的『枷锁』,我只不过是这样的存在而已。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觉得现在有点不一样了。」
「梅莉妮……」
尽管梅莉妮毫不避讳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的表情却很开朗。
甚至还带著从什么之中解放出来的爽朗感。
「就真正的意义上来说,如今的我才是想要侍奉省吾殿下,想要帮助省吾殿下的我。我打从心底认为现在的我并非身为一位姬巫女……而只是为了省吾殿下——我愿意奉献自己的一切。」
阳光洒落在梅莉妮的侧脸上,凛然的光辉若隐若现。她的白皙肌肤如今洋溢著令人炫目的透明感——感觉不出丝毫迷惘。
话虽如此,被她这样面对面露骨地说『愿意奉献自己的一切』,让省吾在感到信心百倍之前,就已经先害羞了起来。就算已经坚定了决心,不过他在这种部分的感性却依然是原本的平凡高中生。
「谢……谢谢你,梅莉妮。」
「不。这真的是我所期望的事。」
梅莉妮依旧带著微笑斩钉截铁地说。
她的表情倒不如说是爽快。
不过——
「不过答应我,不要太乱来。与其省时间去横渡危桥,倒不如就算多花点时间,也要选择安全的道路。花梨应该也能谅解这种程度的事情的。」
「……非常感谢您。」
梅莉妮深深地低下了头。
「咦?谢什么?」
摸不著头绪的省吾眨了眨眼。
「不……我是为了您担心我的人身安全而高兴。」
梅莉妮绽放出真的很高兴的表情说。
可是……
「…………我说啊。梅莉妮。」
省吾搔了搔脸颊说:
「你什么事情都说得那么夸张,是不是有点太见外了?我觉得有点难过呢。」
「是……是这样吗?可是——」
梅莉妮歪著头。
「省吾殿下也时常说『谢谢』啊。」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该怎么说才能让她明白呢?
省吾是希望梅莉妮能够更直接坦率地对待自己。要不然他又会产生梅莉妮·柯德兰是以姬巫女的身分对待自己的错觉。
「我觉得你可以再任性一点哟。梅莉妮。」
「是——是这样吗?」
梅莉妮困惑地说。
不过以彻底接受严格管教的她来说,她是不是能够具体地理解『任性』本身的概念,这件事原本就令人存疑。
「总之……这个,到了紧要关头,蓓尔提雅的父亲就会为我们提供庇护,我可以这样理解吧?」
「是的。」
梅莉妮点点头。
*
一边透过手中的双筒望远镜窥视者,马背上的青年一边静静地笑了。
「有暴风雨来临的预感——呢。」
实际上天空正被漆黑的雨云覆盖,洒落大地的光线连天气晴朗无云时的一半都不到。不过不可思议的,居然还没有下起雨来。吹过山丘上的风也蕴含湿气,酝酿出紧黏著人不放的印象。
不过——
「这还真是非比寻常呢。」
青年——雷奥所说的话并不是指眼前的天候。
「就算是在里威斯公司的所在之处……」
聂罗·里威斯。
以汽车与拟神杖为中心,制造贩卖各种工业制品的大型公司里威斯公司。聂罗,里威斯就是该公司的年轻老板。
既是『汽车王』,也是『神秘的有钱人』。
既是『年轻实业家』,也是『美丽的怪人』。
既是『秘密主义者』,也是『放荡之徒』。
点缀他的这些词汇是为了让人们无法摸清他的真面目,同时也创造出不管他做了什么奇特行径,都让人觉得『如果是他就有可能』而不再继续深究的气氛。
当然——这些全都是经过算计的。
聂罗·里威斯是〈雷涅盖德〉的五家族之一,欧托鲁奇家族的年轻族长聂罗·欧托鲁奇使用的假名,也是他在事关台面上的世界时戴上的面具。那是巧妙创造出来的掩饰。
然而——
(还是有点太乱来了——聂罗,欧托鲁奇。)
自从〈渎神之主〉在拉威森城公开亮相以来,雷奥便这么想。
在拉威森城里,聂罗举办了〈渎神之主〉与『英雄』省吾,香芝的公开亮相大会。那种行为就形同於高声地公布:
「创造出讨伐司代行者』的『钢铁巨人』,以及实际上让〈渎神之主〉屠杀了『代行者』等等,一切事情的根源——就是我!」
雷奥也在那个公开亮相大会的会场。
民众把驱使著『钢铁巨人』的省吾,香芝当成『英雄』歌颂。同样也把制造了〈渎神之主〉的聂罗·欧托鲁奇当成『英雄』赞扬。
在那瞬间,聂罗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成了『英雄』。
不过同时也被会父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当成了『敌人』。
也就是说,这种行为会导致〈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对聂罗·里威斯公司的监视一口气变严密。这个大量集中了蒸气式汽车或奇迹装置的制造公司与制造工厂的地方都市,一口气吸引了〈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眼光。最近连当作『救世主』与姬巫女们生活据点的宅邸,似乎也被迫迁徒的样子。
话虽如此——
「事情发展得太快了。」
雷奥有些严肃地说。
对於他的意见——
「的确如此。」
传来了一个表示同意的声音。
雷奥放下双筒望远镜,看著和他并辔而行的女性。
一头黑色长发用麻绳束起来,身上披著厚实的旅行用斗篷,手上拿著旧型拟神杖的女性——安洁莉特。尽管她放下了双筒望远镜,却一动也不动地持续凝视著眼下的光景。虽然她的侧脸和斗篷一样都沾满了砂尘,而且又面无表情,看来著实毫无光彩。不过只要她好好打扮一番的话,就是个相当漂亮的美女,而且那容易逗弄的脸颊鼓起来时非常可爱。雷奥——只有雷奥知道她的这一面。
雷奥像是模仿她似地再度朝眼下望去。
在蒸气式汽车车程一、两个小时的地方,连绵延展著好几重带有茂密森林的小山。有如扇骨的轴心一般,这里形成了一个有工厂地带与住宅地带的城市。从郊外的大工厂到城内的小工厂,大多都是与里威斯公司相关的工厂。事实上——就算说这个城市归里威斯公司所有也不为过。
这个城市绝不算大。
不过整个城市却酝酿出以里威斯公司为中心而结合的一体感——如果他们有那个意思的话,这个城市似乎可以轻易地化为一座要塞。
不过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这个城市也只不过是时常看到的地方工业都市。
城市的道路整顿得充分发挥机能性,路上只有充满工业都市风格的蒸气式汽车穿梭,还有生活极其平凡的众多人们来来往往。
可是……
「居然这么乾脆地行动了。」
如今在那个城市里的是一幅异样的光景。
数达上千,或许数达上万也说不定。
男女老幼——没有任何统一感的群众淹没了城市的大道。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果然还是打算突袭〈雷涅盖德〉本部的样子。」
「啊啊。没错。不过——」
雷奥点了点头之後,又再度望进了双筒望远镜。
「自从在拉威森城的公开亮相以来,〈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监视的目光虽然集中起来了,不过五百年间一直隐藏自身存在的〈雷涅盖德〉,会那么容易被他们找到吗?『救世主召唤计画』具体成形也不过是短短二十年前的事吧?」
「——是的。」
虽然点头的安洁莉特依然面无表情,不过从她的声音里可以窥知她抱持著和雷奥相同的疑问,也可以听出无法厘清这个疑问的焦急。
雨一点一滴地开始落下。
「这巡礼还真是疯狂呢。」
某种意义上的压倒性——雷奥不由得脱口而出。
蜂拥而上的男女老幼一样穿著貌似修道服的法衣,〈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里各种地位的人齐众一堂,正一同蹂躏城市的道路。远远看过去,他们就像是为了近在眼前的目的地而簇拥在一起的巡礼者一样,又或者像是朝饵食断然行进的蚂蚁大军。
不过那的确是大群的人类,而且也不是什么巡礼风景。
每个人的手里都拿著武器。
这是行军。
有各式各样的武器。有人的肩膀上担著像是来福枪的东西,也有人两手拿著修道会配给的手枪。有人亮出了与手枪同为治安修道士标准装备的棍状物,也有人抱著手榴弹走著。
从武装的统一感看来,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应该是位居领导者立场的人,跟随在後头的数百人大概是从修道会里选拔出来,或者是由志愿者组成的强袭部队。紧接在後头的巨大群体,必定是响应修道会本部号召的狂热信众们,他们虽然没有拿什么像样的武器,却洋溢著趋近疯狂的热气。
他们似乎也尽可能地派出了卡车型的蒸气式汽车。运货台上挤满了全副武装的教徒。不过车辆数目似乎不足,徒步移动的人也不在少数。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是宗教团体。
这当然不用多说。
尽管在索隆全区域都拥有狂热的信徒,但是〈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绝非战斗集团。治安修道士们的确接受过战斗训练,不过队伍里显然混杂了一般的修道士与普通信众。
正因为如此——
「宁为玉碎的觉悟吗?」
正因为以信仰心为原动力,他们的行动才会单纯至极。
从他们行军的模样看来,没有什么作战计画的事实一目了然。他们深信自己的行动是正义。然後天真地相信正义必胜——就用那颗宗教中毒者特有的、思考停止的脑袋。
目标是〈雷涅盖德〉本部。
目的是歼灭〈雷涅盖德〉。
要说这两句话就是作战的全貌也不为过。
在逐渐转变成倾盆大雨的雨势中,天空不时染上了青白色的闪光。迟了许久才响起了轰然雷声,听起来就好像和一直线地往郊外的森林——往『圣庙』前进的〈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治安修道士与教徒们的脚步声重叠了。
雷奥调高了双筒望远镜的放大倍率。
「不过还真是什么样的家伙都有。」
有人像是信仰心高过了头而崩溃似的——嘴角流著口水呵呵笑,也有看起来很死心眼的人
带著一脸极为苦恼的表情,只是一个劲地看著前面走著。
偶然间——
「……居然也有那样的少女……」
年龄大约十五、六岁左右——那种少女的脸庞闯进了圆形的视野之中。
混杂在体格强健的男性治安修道士们之间,纤细的身体若隐若现,不过那凛然的姿势与眼神却正直到可悲的地步。
雷奥放下双筒望远镜,叹了口气。
「雷奥殿下——」
身旁的安洁莉特担心似地说。
「我知道。」
他耸了耸肩。
就算一一为逝去的生命惋惜也於事无补。在这个世界里,死亡是司空见惯的事——更何况那群家伙们还是如此期望的。就算雷奥在这里为少女的殉教哀悼,现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那么一一为他们的死而牵动感情就是没有意义的。
目的只有一个。
那是就算付出多大的牺牲,也必须实行的最优先事项。
那么就需要把其他事情当作细微末节的小事而舍弃遗忘的冷酷。
*
「您似乎相当怠惰於锻链呢。」
蓓尔提雅双手叉腰,惊讶似地说。
她的背後有一片生得郁郁苍苍的茂密森林。虽然这里和省吾以前和她比武的场所不同——这里是新宅邸的後院——不过乍看之下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有一种微妙的既视感。
蓓尔提雅一边俯视著坐在地上奋力喘息的省吾,一边将木制模拟剑的前端指向省吾的鼻尖。这是其他姬巫女们不可能做出来的行为,而且对象不是省吾的话,必然会招致『傲慢』的怨言。不过不可思议的是,蓓尔提雅这么做起来却给人相当自然的印象,而且省吾也一点都不介意。
虽然外表是个娇小的少女,不过这位少女的气质总让人觉得她像年龄相仿的姊姊。
「力量的施展和技巧的熟练度都太不像话了。短期间内我会稍微加重训练内容,请您先做好觉悟吧。」
「……欵……蓓尔提雅…………」
省吾一边喘著气,一边从喉咙深处挤出话来:
「好像……变得比以前……更吃紧了吧……?」
「是吗?」
蓓尔提雅带著一副装模作样的表情说:
「不管怎么说——要是紧要关头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的话,这还算什么救世主呢?至少得让您提升到能和我对等而战的程度。」
「那一定是不可能的吧。大概。」
这么说完之後……省吾注意到了。
『一个女人』。说的大概是梅利妮吧。蓓尔提雅也不可能是说她自己。或许……是指花梨也说不定。
「——来吧,省吾殿下。还有一组训练。这样就结束了!」
这么说完之後,蓓尔提雅又举起了模拟剑。她的眼神无比认真。
省吾回到姬巫女们身边後的——第四天。
他和姬巫女们正逐渐恢复成以前的情况。不过这说的终究是整体上的气氛,在细节部分上就像蓓尔提雅的训练一样产生了变化。既然省吾已经订立了明确的目的,会有变化也是理所当然的。
话虽如此。
省吾必然得先瞒过五家族族长会议的眼光。所以表面上——省吾的生活基本上都遵从姬巫女们的指示与诱导。要是有什么动向的话,梅利妮和蓓尔提雅会先进行组织内的疏通——事先做好准备。
不过她们本来的使命是让省吾做好万全的准备——不光只是肉体和精神上的意义,还包含对〈雷涅盖德〉的忠诚心——进而搭乘〈渎神之主〉。因为身负使这件事成为可能的期待,她们才会成为姬巫女。正因为如此,就算她们之间有个别的程度差异存在,她们还是会竭尽全力地完成自己的存在理由。
好比爱菲妮耶为了获取省吾的宠爱而再三潜入浴室和寝室里,这大概也是使命感使然吧。姬巫女们都背负著把自己当成某种『枷锁』来束缚省吾的职责。听梅莉妮这么说过之後,省吾理解了。
尽管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梅利妮与蓓尔提雅都从这种盲从的使命感中解放出来了,不过她们的身上依然残留著作为姬巫女而被教育成人的部分。为了『救世主』而尽力——就蓓尔提雅的情况来说,这种想法似乎主要偏向战斗训练方面。
所以蓓尔提雅才会使尽全力地锻链省吾。
换成另外一种说法——就是完全不会手下留情。
「……哈啊……哈啊……」
勉强让紊乱的气息平静下来之後,省吾单手举起了模拟剑。
省吾的身体状况好不容易才恢复原状时——蓓尔提雅立刻宣告战斗训练再度开始。虽然她的语气不容分说,不过省吾对这件事情本身也没有异议。然而不知道是省吾的心理作用,还是训练内容有些过於严苛的缘故,在省吾率直的感想里,蓓尔提雅似乎有点『坏心眼』。
「来吧!省吾殿下!」
蓓尔提雅挑衅似地晃动著模拟剑的前端。
(这么说起来——)
一边看著她的动作,省吾一边不经意地想。
通常——虚构领域里提及的奇幻风格异世界的剑术,应该大多以西洋剑术为基础才对。要问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的话,是因为西洋剑术的印象是以单手使用直剑为基础。然而,之所以会以单手拿剑,当然就是为了让另一只手使用盾牌。
不过尽管剑本身和西洋剑的直剑很相近,不过蓓尔提雅的剑术反而更像日本剑道。用两手握住剑柄,也把剑本身当成盾牌一样用於防御。并非用左右手铿锵有力地在攻击与防御间切换,而是让身体像流水一般顺著剑身而动。
虽然省吾并不具备详细的格斗技知识,不过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不管是什么样的技术,或多或少都与历史或地理的背景有关。
剑也是——比方说日本刀有配合日本刀的使用方法,而成立这种使用方法的来龙去脉又牵涉了好几个必然。以铁矿的出产量、平原的规模、动植物的分布来决定基本战术,然後再制造出最佳化的武器。接著又进一步地产生有效率使用武器的武术。
在平原多、铁矿和煤炭的出产量也多,最重要的是制铁技术早已普及的西欧,集团的骑马战成为主流,由穿戴沉重钟甲之人突击的战法也很普遍。当然,剑术也化为两极。直接以厚重的装甲击溃装甲的豪放剑术,以及准确狙击装甲缝隙的纤细剑术。举例来说,前者产生出超重量级的大型剑和骑兵枪,後者则演变成西洋击剑竞技。
反过来说,在湿度高、山谷众多的日本,像这样以集团和集团正面冲突的骑马战,以及重量级的甲胄是发展不起来。利用更轻量的布料、木头、皮革制造出来的盔甲居多,而对应这种情况的武术,并不是朝『冲撞』与『突刺』的方向发展,而是『斩切』。
所以——看了省吾时常在玩的网路游戏之後,花梨时常这么说:
『在西洋风格的奇幻世界理所当然地出现日本刀,这种世界观也太奇怪了。』
也就是说——
「——省吾殿下!」
尖锐的呼唤声让省吾回过神来。
同时省吾勉强振作起全身大声惨叫的肌肉,挥起了模拟剑。如果这是最後的话,就没有保存体力的必要了。省吾像是要把剩下的所有体力全部灌注在脚蹬地面的力量似地冲了出去。要说现在的省吾有什么赢过蓓尔提雅的地方,那就是体重与体格。如果利用突进的速度与手腕的长度硬是挥出一击的话,或许可以打落她的剑也说不定。
「思……呵啊!」
响起了模拟剑互相撞击的乾硬声音。
被弹飞的模拟剑刺进了地面——然後就像晚了一瞬间才想起来似地倒下去。
那是省吾的剑。
蓓尔提雅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连架势也几乎没有改变。
她一边放下自己的模拟剑,一边露出苦笑说:
「握力还不够。」
「…………好像是吧。」
省吾呻吟似地说完之後,又再度当场坐下不动。
「不过刚才那一击运用了战术。这是好事。只是什么也不想地挥剑是赢不了的。」
「谢谢。」
这么说的省吾也只能再度露出苦笑。
「总之——今天的比武到此结束了。辛苦您了。」
蓓尔提雅说完之後便行了一礼。
武人特有的灵敏动作,毫无空隙又十分清爽。
「那么我们赶快回去吧。」
听到蓓尔提雅毫不留情地这么说,省吾叹了口气。
「时间稍微有点耽搁了。哈杰妲与瑟妮卡正等著呢。」
她们负责的奇迹术讲座也再度开始了。
这个讲座并非只是单纯地出於省吾的兴趣,而是为了或多或少增长奇迹术的知识,藉此理解名为〈渎神之主〉的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是束缚省吾的枷锁,同时也是他唯一的『武器』。
〈渎神之主〉并非只有武力的意义而已……正因为有它的存在作为媒介,对〈雷涅盖德〉来说,省吾才得以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反过来说,省吾也可能利用这一点,对〈雷涅盖德〉造成影响。
没错。
主导一切的虽然是姬巫女——不过实际上要求再度展开比武与讲座的却是省吾。在体力恢复之後,省吾便一一造访了每一位姬巫女的房间,并且再度提出这个要求。
省吾本身还是很无力。
不过一旦定下了明确的目的,那就增长往目标前进的力量就好了。
暴力。智力。权力。财力。还有其他诸多——力量。
为了这个目的,提升省吾本身的基础能力是不可或缺的。
因此,省吾开始积极地吸收姬巫女们的教育。这也是和茉莉的生活经验所致。以前只要陷入了某种窘境,省吾就会觉得整个世界遗弃了自己,不知该往哪里去才好……不过学会了索隆的语言之後,省吾察觉到自己心中的压迫感与绝望感逐渐淡去了。如果语言相通而得以积蓄知识的话,就可以想出好几个对策。那么,如果理解这个世界掌握状况的话,希望就不再是无限遥远的彼端——省吾是这么想的。
「……思。」
省吾挤出力气用双脚站了起来。不过他的膝盖还是不听使唤,差点就当场倒下去了。真是丢脸。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就该多多从事什么运动才是。省吾这么想。
『请用。」
蓓尔提雅迅速地将肩膀借给了省吾。
和梅莉妮丰盈的肩膀触感比起来,蓓尔提雅的肩膀显得比较紧绷,不过娇小纤细这点却没有改变。她是哪来的力气可以像刚才一样轻轻地挥舞著如此沉重的模拟剑呢?省吾这么想。
「谢谢你。不过……总觉得有些丢脸呢。」
「不。毕竟省吾殿下是要在紧要关头才派上用场的,您不需要为了这点程度的小事而自谦。您的身体应该马上就会习惯了。」
一想到梅莉妮实际上已经纳入了因培拉斯家的庇护之下,蓓尔提雅说的『紧要关头』就不是只有驾驶〈渎神之主〉与『代行者』对峙,省吾明白还有更上一层的意义。省吾毫无根据地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情。自己身负的技能很有可能左右他者,比方说梅莉妮与花梨的生命和未来。
「是那样吗?」
看著这副马上就大声惨叫又瘫软的身体,省吾实在不觉得像是可以马上派上用场的东西。
「思思。没问题啦。」
蓓尔提雅微笑著说:
「话说回来——」
「……什么事?」
「脱离处男的感想如何呢?」
——省吾差点当场滑倒在地上。
「蓓尔提雅……」
「啊哈哈哈哈哈。」
因培拉斯家的姬巫女开心地笑了。
「太好了。的确还是以前的省吾殿下呢。」
「…………不过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对不起。」
省吾坦率地道歉了。
这么说起来,自己虽然对梅莉妮道歉了,却还没有再跟其他的姬巫女们道过歉。毕竟自己也给她们添了不少麻烦,还是应该要好好道歉的。
「不。那没什么关系啦。」
蓓尔提雅边走边说。她的动作像是完全不把省吾挂在自己肩头上的体重当一回事。
「不过只要一想到最後梅莉妮还是第一名,就觉得有点不甘心呢。」
「……思?」
「如果是我的话,省吾殿下会推倒我吗?」
「………………」
会怎么样呢?
如果对象是蓓尔提雅的话,省吾觉得在推倒她之前,自己应该会先被丢出去或被狠狠揍扁吧——不过省吾明白她要问的并不是这种意思。
「如果只是想要纡解焦躁的对象,那么就算不是梅莉妮,其他的姬巫女们应该也可以吧。如果只是想挑个个性比较懦弱的,其实哈杰妲才是最懦弱的。不过省吾殿下也只是大吵大闹,并没有对我们拳打脚踢使用暴力呢。」
被她这么一说,似乎确实如此。虽然省吾在大吵大闹之际,手脚曾经打到了试图阻止他的姬巫女们,不过却没有以明确的意识对她们施暴过。与其说是最後一道防线上的自制心发挥了作用——倒不如说省吾只是没有想到那种事情。
他并不是想要揍谁。
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才大吵大闹而已。
可是……
「之所以只对梅莉妮动粗——是因为想要接受梅莉妮,也想要被梅莉妮接受吧?」
「…………」
被她这样一说,省吾总觉得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自己对梅莉妮做了过分的事情的确是事实。虽然现在已经得到了她的原谅,不过用漂亮的场面话来掩盖这件事是不行的。
「我并没有肯定那种行为的打算。不过您似乎也对梅莉妮好好地道过歉的样子——反正只要结局好,什么都好啦。毕竟如今就算只看细微末节的小事,也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您们两位的感情有多和睦。」
「是……是这样吗?」
「是啊。都到了让人觉得眼红的地步了。您以为爱菲妮耶昨天和今天是为了什么有点不高兴呢?」
「呜…………」
「只是……虽然省吾殿下您似乎特别信任我的样子……不过,果然还是不敌梅莉妮。」
「哈……哈。」
老实说,在姬巫女之中,蓓尔提雅的确是省吾比较亲昵交谈的对象——不过她却有著让人分不清楚哪边是开玩笑,哪边又是真心话的部分,所以省吾也无法确定她是不是对自己怀有身为异性的好感。说得更直截了当一点,省吾无法区分哪些是『因为是姬巫女才那么做』的部分。
不过听了她刚才所说的话,她大概是以一位少女的身分喜欢著省吾吧。省吾不记得自己在原来的世界时有特别受欢迎,所以如今完全没有任何实威涌现出来……
有好一会儿,省吾搜索著能对蓓尔提雅说的话——
「这个嘛,如果是蓓尔提雅的话。」
总之先用玩笑话敷衍过去。
「如果我想推倒你的话,大概会被打个半死不活吧。」
「毕竟您可是想夺走少女的纯洁呢,请您先做好这点程度的觉悟吧。」
蓓尔提雅边笑边说。
就在这个时候——
「省吾殿下!蓓尔提雅!」
宅邸那边传来了呼唤两人的声音。
是哈杰妲。她推开了一楼的窗户,从里头探出身子说:
「『圣庙』传来了联络——要我们马上赶过去!」
省吾与蓓尔提雅互看了对方的脸。
从『圣庙』——从〈渎神之主〉的整备收纳库传来传唤的理由就只有一个。
也就是省吾非得再搭上那个东西不可。
然而——
「蓓尔提雅!准备对人战斗装备!」
哈杰妲接著用索隆语这么说。
「你说对人战斗装备……不是『代行者』出现了吗?」
「不是的!」
哈杰姐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宅邸的後门也应声而开,门後出现了搬运著某种巨大行李箱的梅莉妮、瑟妮卡与爱菲妮耶。她们在刚走出了後门的地方打开了行李箱,从里头取出了黑色的钢铁块。
那是手枪。另外还有枪套皮带,以及吊在上头的小刀与预备用子弹。
她们将皮带围在腰上後,便接著从行李箱里拿出了枪身削短的Lever action式来福枪(注—)。自己著装结束之後,梅莉妮便将同一套装备递给了蓓尔提雅。
「根据收到的报告,全副武装的〈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修道士与大群教徒正通过城市,笔直地往『圣庙』移动当中——他们大概是打算袭击『圣庙』吧。」
「教会那群家伙吗?」
就连蓓尔提雅也不由得惊讶地大叫。
「…………」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
听到这个单字时,省吾的脑海里突然描绘出一位居住在亚奈克特雷亚城的少女。虽然省吾无法听懂全部的对话,不过他能够理解其中像是『袭击』、『修道士』、『教徒』等单字。
该不会是——
「省吾殿下。」
梅莉妮以一副极为苦恼的样子呼喊著省吾的名字。
「总之我们先到『圣庙』去吧。如果最高机密勺圣庙』的位置被发现的话,那么这栋宅邸很有可能也被〈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发现了。总之,我想先到『圣庙』会比较安全——」
这么说完之後。
「可是……」
——————————
注1 Lever action:扳机的护弓定一个长椭圆环形,射击完之後要将护弓往下拉,才能退壳或上瞠。多数为小口径的散弹枪才有这样的设计。
——————————
梅莉妮的表情显然可见地笼罩著一层阴影。
光是这样,省吾就已经察觉到了。
〈雷涅盖德〉不会只为了保护省吾就传唤他到『圣庙』的。他们是想让省吾再度搭上〈渎神之主〉。当然——光是启动就伴随著各种危险的巨大拟神机,是不可能随便草草使用的,不过,一旦面临了紧要关头时,他们大概打算使用〈渎神之主〉来踢飞〈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人们吧。
「五家族族长会议决定让省吾殿下……搭上〈渎神之主〉。」
「梅莉妮。」
省吾用冷静的口吻打断了她。
「走吧。」
这么说完之後,省吾的嘴角泛出微笑。
「……啊,是的。」
说不定梅莉妮在想,一旦面临了出动之际,省吾是不是又会立刻产生拒绝反应。所以听到了省吾那句近乎冷淡的话语时,梅莉妮一瞬间表现出困惑的样子。
「没问题的。我早就想过说不定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了。虽然让人提不起劲,不过应该还是会有什么办法的。」
「是……是的。」
说完之後,省吾便顺著梅莉妮的引导定进了宅邸内。
後门的旁边还有另外一扇门。
乍看之下,这扇门和其他房间出入口的木门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不过其实这是在一扇钢铁制的门扉上贴了木板伪装出来的东西。哈杰妲与瑟妮卡两人合力一拉,门便随著钢铁摩擦的剠耳声音敞开了,门後有一条通往下方的阶梯。
这是通往地下通道的出入口。
这条通道是当作非常时期的逃生路线使用——不管是逃离宅邸,还是逃离『圣庙』——而设计出来的。地下通道里放置了以奇迹术之力运转的小型列车,无须为天候与障碍物所苦,便能迅速移动到『圣庙』。
「我们走吧。」
就算到了这种时候,瑟妮卡依然以淡淡的口吻这么宣告。
在她咏唱完咒语的同时,列车——其实这台列车几乎跟手推车一样,只是个在车轮上安装座位与奇迹术机关的代替品罢了——车身大大地震颤了一下之後,便开始朝著『圣庙』移动。
*
「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尖锐又有点疯狂的笑声高声响起。
行军中的人们一开始带著惊讶的表情回过头去,不过在过了半天的时间後,大半的人似乎都学会忽略的方法。虽然这刺耳的笑声足以令听者为之焦躁——不过〈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热诚信徒与修道士们早就习惯了放弃什么,或习惯了忍受什么。
不管是定调的扭曲笑声。
还是不停倾注而下的冰冷雨水。
迎向『圣战』之人的脚步丝毫不见紊乱。
「嘻哈哈哈。滚出来吧滚出来吧滚出来吧。钢铁巨人。钢铁恶魔。让我代替御尊影,呜嘻……嘻嘻嘻……来惩罚你!呜嘻……嘻嘻……嘻哈哈哈——」
瞪得有如铜钤般大的双眸布满血丝,完全没有对焦。痉挛扭曲的嘴角像是笑,像是哭,也像是怒。鼻孔兴奋地撑大,唯有左耳像是独立的动物一般不住地抽动,这恐怕与本人的意识无关。
腰上与肩上缠了好几层的弹药束,两边腋下各夹了一把来福枪。手指早已按在扳机上,一次又一次地发出了咖擦咖擦的声音——因为没有上击铁才能免於走火——一旦面临战斗之际,这个男人似乎会不分敌我地随意滥射。
「嘻咿嘻嘻嘻嘻嘻嘻嘻!」
男人在雨中来回挥舞著来福枪。
差点快被枪身打到时——茉莉急忙转身闪开。不过枪身飞溅出来的水花还是弹到了脸颊。
「……他叫多马。我曾经和他见过几次。」
说话声突然越过了茉莉的肩膀传了过来。
她一回过头去,便看见了肩上扛著旧式来福枪的盖尔柏。
或许连茉莉的脸上也表现出对那个男人的不悦感也说不定。盖尔柏一边回头望著显然已经崩溃的男人,一边像是打圆场似地说:
「他原本是个信仰心浓厚,责任感也很强的家伙——」
盖尔柏以怜悯般的口吻说:
「一个月,不,应该比两个月还久了。你应该知道吧?就是在拉威森城举办了『钢铁巨人』和『英雄』的公开亮相的那个时候。他似乎在场的样子。虽然『御尊影』刚好在那个时候现身,不过『钢铁巨人』最後反抗了『御尊影』的惩罚,破坏了城市。幸运的是多马并未惨遭钢铁巨人的毒手,不过尽管面对著御尊影,却似乎没有受到御尊影的裁决。结果就是——」
那个样子——盖尔柏彷佛这么说似地看了多马。
「是这样啊……」
——只回了这句话的茉莉轻轻地点了点头。
其实……她已经没有余力去管别人,也没有余力去同情别人了。
她在荒野上捡到的少年省吾。几天前,这个男孩子就像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似地消失了。
茉莉一直想著他的事情。
为什么他会不见了呢?
他是有什么不满吗?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自己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教他语言的吗?自己应该是为了互相沟通彼此了解,才教导不识语言的他才对。
然而——
(……省吾……)
茉莉认为照顾那个不懂语言的可怜少年,才是上天赋予自己的赎罪之道。
所以茉莉拼了命地照顾他。
少年看起来也习惯了和茉莉他们一起的生活。正因为如此,茉莉才更搞不懂。他没有离开的理由。至少茉莉想不出来。
「……你还在介意那小子的事情吗?」
盖尔柏问道。
「思思……」
「他大概有他自己才能办到的事情吧。忘了他吧。在重要的『职责』跟前还迷惘的话,可是无法迎向美好的解放的。」
在他们的教义之中,所谓的迷惘,是起因於执著的东西,也是将灵魂束缚在生之牢笼中的邪恶之物。对他们来说,唯有毫不迷惘,犹如呼吸般自然地迎向死亡,才是至高的品德与幸福。
「是啊……」
茉莉点点头。
自从他们穿过了城市,走进了开辟森林而整顿出来的唯一一条道路之後,雨势就变得越来越大了。
茉莉在修道衣上披了一件粗糙的布制斗篷,还用头巾包住了整个头。虽然斗篷吸收了雨水而变得越来越重,不过就算没有下雨,她怀里抱著的炸弹,对她纤细的身体来说,也已经相当沉重了。
虽然天候是这么地阴雨朦胧,气温却反而不怎么低。
不过拜这天气所赐,茉莉的衣服满是湿气,黏著身体的内衣令人感到不快。濡湿的黑发也紧紧地贴额头上,有时发尾还会刺到漆黑的双眸中。
「…………」
期望殉教之人的队伍接连不断地在城市里行走。
虽然不时可见城里的居民们不快地远眺著茉莉他们,不过茉莉一将视线转向他们,他们便慌慌张张地隐身於阴影处。茉莉怜悯他们。不知道自己身处於业苦之中,也不知道藉由修身来获得解放,只是像野兽一样度过每一天的人们。
茉莉为他们无法清醒地面对真实而感到遗憾。
然後也觉得灌输他们虚伪希望与邪恶欲望的愚蠢之徒们不可原谅。
「雷涅……盖德……」
茉莉将视线转回前方,并且呢哺著。
虽然双腿比斗篷还要沉重,不过她的步伐并没有缓和下来。
〈雷涅盖德〉。
忘却了身为人类应当背负的原罪,制造出名为『钢铁巨人』之物的秘密结社。
弑神者(五罪人)的後裔。
反抗『御尊影』的可恨存在。
「——雷涅盖德。」
予以教敌制裁的铁鎚。
并非代表天意的气御尊影』偶然间赐予的解放,而是以人类的手予以惩罚之『死』。
茉莉在大雨之中不停地走著。
某处的远雷响起了撕裂天际的低沉轰鸣。
*
其实——〈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接近让〈雷涅盖德〉慌了手脚。
保护著本为秘密结社的他们的最大盾牌是非公开性,也就是为了隐藏本身存在而进行的情报管理与操作。所以理所当然地,『圣庙』里不可能常驻著大规模的兵力。毕竟大量的人类频繁地进出设施,无论如何都会造成情报的泄漏。
比方说……如果一个场所要藏起一千个人的话,并不是只要准备一千人份的居住空间就可以了。只要不是一切都自给自足,自然非得要筹措、购买、搬运一千人份的食材与生活必需品不可。
这样就不可能掩人耳目。
搬运作业就不用说了,只要一次进行大规模的采买的话,必然会有人起了疑心。
因此……〈雷涅盖德〉常驻於『圣庙』里的人其实并不多。当然,尽管总数时常有些微的变动,不过顶多也只维持在三百人左右。
相对地——根据报告,逼近『圣庙』的〈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之徒似乎超过了一万名。
无法想像这是在区区几天内聚集起来的人数。为信仰疯狂的人们有时连常识都可以颠覆。而且另外一份报告指出,他们还有数达上万的後续集团正在待命。
正面迎战的话,根本就没有胜算。
虽然在围城战时,攻方的兵力必须是守方的数倍——不过如果对手的数量相距悬殊的话,根本就不可能撑得下去。更何况对手还是不怕死的殉教志愿者军团。就算对方是未受过战斗训练的外行人,不过那不顾己身之死的战斗方式也不容小觑。
因此——
「我提议召集各地的成员来增强战力……不,应该予以夹击!」
巴尔玛斯那充满焦躁的尖锐声音响彻了族长专用会议室。
他的脸上不住地痉挛,显然因焦躁与动摇而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虽然他还有余力能用『夹击』这种合理的辞汇来掩饰,不过那充血的眼睛却冷静不下来地一直转动,毫无意义的视线也散落在各个地方。
「快点通过这个提案!那些家伙侵入这里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冷静一点——路思波力提卿。」
巴尔德以低沉的声音说。
其他三位族长——泰罗伊德、聂罗与杰布隆也像是赞同巴尔德所说的话似地保持沉默。身为族长之人还慌了手脚的话,就算能打赢的战役也赢不了。其他人大概也很清楚这件事吧。
「这种情况哪能冷静下来啊!『圣庙』被入侵的话会变成怎么样!天知道〈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那些家伙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介意著权势强弱的巴尔玛斯平常总是对巴尔德使用敬语,不过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亢奋的缘故,这种顾虑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过巴尔德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而斤斤计较。
现在的情况的确不好。
据说〈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那些家伙们已经在『圣庙』附近散开了。
从斥侯的报告看来,虽然他们好像还不知道『圣庙』的正确地点,不过似乎也已经掌握了大致上的位置。
情报到底是从哪里走漏出去的呢?
情报又泄漏到什么程度呢?
如果连『圣庙』各处伪装的出人口都被他们知道的话,那么失守应该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吧。不——就算情报没有泄漏到那种地步,只要他们有意进行调查的话,大概也能马上发现『圣庙』吧。当作〈渎神之主〉发射口的纵坑——正确地说是盖子的部分也施加了适当的伪装。远远望去只看得见一片平原。不过那套伪装并没有细致到足以在近距离下骗过数千数万人的眼睛。〈雷涅盖德〉并没有假设过现在这样的事情——这种事情本来也不可能发生。
一旦『圣庙』遭到入侵的话,〈雷涅盖德〉就输了。
当然——〈雷涅盖德〉也不可能只是束手就擒。
他们设置了警戒地点,并且让一百多人组成的守备队在最终警戒地点待命,也就是通往『圣庙』内部的重要升降口附近。队伍里也包含了奇迹师,在面对著基本上不包含奇迹术师的〈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时,应该多少有些有利之处。
不过那顶多也只能争取时间罢了。
「数量上的差距太大了。」
巴尔德代替其他四位族长重重地说出了这个意见。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貌似传令兵的年轻男子冲进了敞开的入口。因为如今是非常时期,所以大门一直维持著敞开的状态。如果有什么报告的话,可以不用顾虑直接进来。巴尔德是这么跟部下们宣告的。
「报告!」
传令的男子带著一脸铁青的表情说:
「刚才通过了第三警戒地点的修道会军已经抵达了第四警戒地点。於二号升降口附近遭遇了待命中的防卫队,并且展开交战。可是——」
「可是什么!」
泰罗伊德·玛布罗的声音也慌了。
虽然和巴尔玛斯比起来,泰罗伊德看起来还是很冷静的样子——不过面对著敌人越来越迫近的现实,他大概再也无法隐藏心中的动摇了吧。
就算再怎么习惯了权谋术数的世界,他们却不明白何谓『战场』。他们并没有在压倒性的暴力漩涡中搏命的经验。这个事实轻易地扯下了他们戴在脸上的余裕面具。
「战况演变成单方面的防御战!」
传令兵单刀直入地说。
「死伤人数呢?」
杰布隆张开了沉重的嘴间。
「正确数量不明——不过已经有将近两成的人无法战斗……」
「唔……」
杰布隆眉头深锁点了点头。
这位因培拉斯家族之长据说年轻时为了修练武术,曾经有过在各地流浪的经验,所以已经相当习惯这种战场了。尽管在五家族族长会议中屈居末席,不过杰布隆可说是象徵〈雷涅盖德〉的『武』。一看到他冷静的态度,传令兵的脸色也稍微恢复了血色。
「不要傻傻地试图死守固定位置。可以先暂时後退来诱使对手的队伍拉长,接著再集中攻击,确实地击溃对手的前锋部队。教会的疯狂信徒们应该不会因此而感到胆怯,不过至少可以用尸体和负伤者挡在通道上,藉此妨碍他们的前进。对方虽然为数众多,不过大多是没有接受过战斗训练和行军训练的外行人。对方并不习惯有组织的移动。只要抓住这一点,应该能更确实地削减对方的数量。」
「了……了解!」
听了杰布隆少见的长篇大论之後,巴尔德一次又一次地点头。而传令兵则像是被巴尔德的一句『退下吧』弹飞似地冲出了房问。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您是怎么看待战况的?——因培拉斯卿。」
听了巴尔德所说的话之後,杰布隆环视著全体人员——并且开口说了:
「我就坦率地说吧。战况令人绝望。」
「啊……现在就放弃是不是太早了?」
巴尔玛斯大声叫嚷了起来。
然而杰布隆依然用冷静的口吻继续说:
「『圣庙』最大的防卫是弓无人知晓存在』这一点。从这个地方的存在曝光的时间点开始,我们就已经输了。」
「可……可是。」
「虽然卿提议采用夹击,不过那是不太可能实现的。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我们没有可以立即徵召派上用场的战力。而且也没有准备武装。虽然普罗特罗斯城里有里威斯公司的员工,不过他们几乎都是和〈雷涅盖德〉无关的人。就算要把他们召集过来,不过面对著数达一万的兵力,我认为区区数百的援军也是派不上用场的。」
杰布隆的语气平淡——说话的内容也简洁至极,没有任何让人提出疑虑的部分。
「虽然可以争取时间,不过那对对手来说也一样有利。对手原本就是在整个索隆都拥有信众的宗教团体。虽然因为这次是紧急召集,才只聚集了数达一万多的军团,不过往後必然还有为了『圣战』而兴冲冲地不断聚集而来的殉教志愿者。时问拖得越久,敌方的势力就越庞大。卿知道〈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修道士与信徒总数吗?」
「…………」
「那么该怎么办……?」
听了泰罗伊德的问题之後,杰布隆一瞬间闭起了眼睛——然後回答:
「用飞行船搬出〈渎神之主〉——放弃这座『圣庙』。」
「那……可是。」
「就算失去了『圣庙』,只要使用里威斯公司的设施,就可以进行〈渎神之主〉的整备。然而,如果现在继续在这里,拘泥於死守『圣庙』的话,就必然会失去〈渎神之主〉。这样一来,我等五百年来的宿愿将化为泡影——不是吗?」
听了杰布隆所说的话之後,巴尔玛斯与泰罗伊德都沉默下来了。
不过——
「——我有异议。」
一只白皙的手举了起来。
承受著四人转向自己的视线,聂罗露出了艳丽的微笑。
「因培拉斯卿。要是您忘了可就麻烦了——我们的最强战力。」
「…………你这家伙。」
一瞬间——杰布隆的眼神增添了几分锐利。
「你说要以人类为对手——使用那个吗!」
「现在可不是能说那种漂亮话的时候吧。」
聂罗以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说。
尽管正面面对杰布隆那寻常人都会不假思索地退後一步的怒气,不过他的脸上却完全不见胆怯与焦躁,并且继续说:
「既然他们都说想殉教了,我们只要成全他们就好了。这是他们的宿愿吧——被自己崇拜的『神』给杀死。」
「那也是最确实的方法。」
巴尔德点了点头。
聂罗像是道谢似地对巴尔德微微一笑之後,便静静地站了起来。
欧托鲁奇家的年轻族长就像是舞台上的演员一样,以有点装模作样的动作走向设置在会议室侧面的巨大窗户。
窗户的另一边是『圣庙』的中心部——也就是〈雷涅盖德〉引以为傲的最强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的收纳基地。
「他已经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待命了吧?」
一边俯视著可说是最终兵器母胎的巨大纵坑,聂罗一边摊开双手。
「如今不正是应该请他登场的时候了吗?——我等的『救世主』殿下。」
*
『〈渎神之主〉觉醒准备——第一阶段开始!』
姬巫女之首透过传声管传遍各处的声音,让『圣庙』被一股高亢感所包覆。
秘密结社〈雷涅盖德〉的最高杰作,同时也是最大战力。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超巨大拟神机〈渎神之主〉凌驾了五家族族长会议,成为〈雷涅盖德〉的力量象徵。它的力量是压倒性又绝对的。正因为如此,〈雷涅盖德〉的人们就算不相信其他的什么东西,却必然深信〈渎神之主〉的胜利。一旦〈渎神之主〉出战的话,对〈雷涅盖德〉的人们来说,希望就不仅止於无限远方的意义。
「激发『圣遗物』。『展开奇迹术式!』」
作业员们将大型拟神杖连接在『圣棺』上,并且扣下了扳机。
响起了尖锐的轰声,火药爆炸的威力强制驱动了大型排气用汽缸。玄室里的空气瞬间被排放出来,暴露於真空下而立刻进入激发状态的『圣遗物』释放出圣光。由奇迹师组成的作业员们用圣句控制释放出来的圣光。
大型奇迹杖的奇迹创造出来的『真正的真空』——有别於先前利用炸药式帮浦制作出来的虚伪真空。能够遮断一切事物,名为『虚无』的绝对『真空』包覆了『圣遗物』。
让神陷入了终极的孤独与恐惧,让神创造了世界的『虚无』。
暴露在这种虚无里时,『圣遗物』便能发挥最大限度的力量。
『头部——确认激发!』
『右腕部——确认激发!』
『左腕部——确认激发!』
『右脚部——确认激发!』
『左脚部——确认激发!』
『圣光发生率每秒六十八奇迹单位——持续上升中!』
『解放剩余圣光迂回阀!』
『确认启动感染共鸣回路!』
奔走在传声管内的声音比以往增添了几分怒吼的气息。
他们并不焦虑。
与会父克诺德拉斯真教会)军进行攻防的防卫队的确陷入了苦战,而他们也早就已经接到了这样的报告。不过天空同时呈现出暴风雨般的样貌,看来似乎也在为他们助阵。这样一来,只要再让〈渎神之主〉出击的话,一定就能顺利获胜的。这样的空气在作业员们之间流动。他们的声音里会满是充沛的热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姬巫女爱菲妮耶大叫:
『〈渎神之主〉觉醒准备——第二阶段开始!』
奇迹师们开始进入第二阶段的程序。
『解除『圣棺』固定!开始移动!』
伴随著轰然巨响,『圣棺』在蒸气机关的驱动之下从塔内出现,并且开始在轨道上滑动。
一边释放出炫目的圣光与蒸气,五具『圣棺』逐渐往彼此接近。
过了一会儿——
『确认圣光共鸣!』
『圣域发生!』
五个圣域融合成一个圣域,并且开始明灭闪烁。
空气正嗡嗡作响。
洋溢在现场的不可目视之力,让整个空间本身震动了起来。
『『圣棺』结合?』
沉重坚硬的钢铁撞击声响彻了整个纵坑,提防著固态雨的机械整备班人员们就像散开的小蜘蛛一样,迅速逃离了五具『圣棺』。
五具棺体大声咆哮。
『圣棺』内部连续运转的大型拟神杖使用过後的大量空弹壳,开始啪啦啪啦地从棺体旁边的排弹口掉出来。
弹壳雨停歇之後,梅莉妮的声音又再度响彻了『圣庙』内部。
『〈渎神之主〉——结合!』
*
老实说——省吾很害怕再度坐上〈渎神之主〉的驾驶者席。
然而省吾既没有被突然发作般的呕吐感袭击,也没有为被恐惧袭击而精神错乱,他平静地被人用皮带固定在驾驶者席上。当然……这不是让人心情愉悦的事。一个不留神的话,或许又会呕吐起来也说不定。不过省吾总算成功地用自己的意志力将自己置於本身的支配之下。
只要一想到梅莉妮,省吾就能冷静下来。
自己所走的道路并不是犹如看不见未来的地狱,自己也是有应该回去的归属。或许是这样的事实让省吾的精神安定下来了也说不定。没有目标的残酷远行容易让人陷入不安与混乱,然而,一旦订立了明确的目标大步跑起来的话,人类就能梦想著结局而忍耐下来。
话说回来——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
省吾从这个词汇联想到的果然还是茉莉、盖尔柏、雷普特等一起生活过的人们。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逼近而来的兵力里也包含了他们吗?
(茉莉……)
省吾完全无法想像她举枪射向谁的画面。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最好不要在那只军队里头——省吾这么想。
当然……不管军队里是不是包含了茉莉他们,省吾也完全没有想过要把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人们全部杀死。
尽管五家族族长会议似乎是这样期待的,不过如果省吾在这里照著他们的话进行了大量杀戮的话,那么就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了。如今正面反抗五家族族长会议并不是什么上策,不过省吾也不能就这样成为他们操控的人偶。
虽然是临阵磨枪,不过省吾还是跟瑟妮卡确认了几件事情。
〈渎神之主〉是巨大拟神机。这也就是说,这个巨大躯体是几干几万个小奇迹术机关的集合体,同时也可以说它本身就是一个拟神杖。以过去构筑了世界的神之遗体作为收纳在〈渎神之主〉体内的中枢零件,据说其理论上的奇迹术输出是没有上限的。
这样一来的话。
以省吾的意志力与脑部处理能力——有了以省吾作为奇迹术主体来控制那种效果的能力,不管什么现象应该都有可能显现才是。因为集中精神和各种调整太花时间了,所以平常都搭配使用事先准备好的奇迹术式,不过只要有了姬巫女们的支援,理论上就可以强制提高同步率,也可以当场记述与启动全新的奇迹术式。
比方说利用奇迹术制造出有睡眠效果的雾,藉此让敌方的兵力昏倒。
或者是制造出像是半重力场之类的东西,让敌方所有人都漂浮在半空中。
只要是省吾的认知力所及之处,应该都有可能办到才是。
幸好教会的兵力武装大多是刀械与手枪,并没有奇迹术与大炮之类的攻击。
因此省吾只要在〈渎神之主〉装甲的守护之下,不慌不忙地集中精神行使适切的奇迹术就可以了。
如果可以的话,省吾希望不要出现死者——不过省吾也知道这种想法很天真。
对方打算把这边,包含省吾在内的所有人都杀死。就算只有自己这边小心顾虑到对方的生命,死伤者大概也不会减少吧。不同的只是教会与〈雷涅盖德〉——哪边的死者增加罢了。
然而即使如此,省吾也打算选择尽可能不会出现死者的方向。
不可以习惯人类的死。
不可以容许人类的死。
因为自己应该反抗的,就是这个世界草菅人命的不合理之处。
『安全阀解放。』
响起了姬巫女们推进作业流程的声音。
同时——像是把刀刃插进头盖骨似的感觉毫无前兆地袭向省吾。
像是在脑里来回搅动的不快感与痛苦,让省吾无意识地呻吟出声,他自觉到全身都在痉挛。
『圣光流入主控制室。』
圣光柔和的洁白光辉驱逐了主控制室的黑暗。
然而省吾那因为痛苦而染红的视野却无法认知这一点。省吾咬紧牙关忍耐著。他知道这个现象并不会持续太久。这是在感觉同步结束之前必经的过程——说得更清楚一点,这是省吾的感觉和〈渎神之主〉连接之际的磨合。只要完全一体化的话,这份痛苦就会消失了。
『启动类比共鸣回路。』
『启动辅助奇迹杖。』
『感觉同步开始。』
省吾的脑海暧昧地模糊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就在省吾以为一切突然变清晰的时候,各式各样的情报同时涌进了省吾的意识之中。
接著开始进行省吾和〈渎神之主〉的同步。
与其要说是同步,倒不如说是比较接近侵略。省吾被强制连接到〈渎神之主〉的神经系统,并且融入了〈渎神之主〉——两者的分界线变得模糊不清。
省吾分不清楚是侵略,还是被侵略。
他感觉到异物渗透了自己,也感觉自己倒渗进了异物里。
突然间——
(…………来了。)
省吾感受到视线。
当然,主控制室里只有省吾一个人而已。
所谓的视线,是感觉性的东西。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不过那视线却像是——从脑海里凝视著自己,从心底偷窥著自己一般。省吾感受到这样的视线。
在过去三次的搭乘里,省吾记得都曾有过这种奇妙的感受。
(你是谁。)
省吾认得那个家伙。
虽然认得——却又不认得。
(你到底是——)
就算问了也没有用。对方不会回答。
冷冰冰的视线。嘲讽的视线。玩弄的视线。窥探破绽的视线。
对方只是一味地送来这些视线而已。
那家伙什么都不回答。甚至一动也不动。
只是蹲坐在一片『虚无』之中而已。
所以省吾不再继续问下去了。刚才的质问也是一种仪式般的东西——为了确认对方的确在这里。
省吾专注在与〈渎神之主〉的同步,以及掌握〈渎神之主〉的感觉上。如果不专注精神的话,省吾觉得那视线的主人就会夺走自己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人格。那个视线就是蕴含了这种令人嫌恶又黏滞残酷的某种东西。
视觉。听觉。嗅觉。触觉。
除了味觉以外的四种感觉刺进了省吾的脑里。
然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高声大叫。
*
『〈渎神之主〉觉醒准备——第四阶段开始!』
传来了蓓尔提雅的声音。
总计六十四只拟神杖伴随著爆裂声展开了术式。
『展开免疫抑制术式第一段落至第三段落!』
『第一圣遗物无拒绝反应。』
『第二圣遗物无拒绝反应。』
『第三圣遗物无拒绝反应。』
『第四圣遗物无拒绝反应。』
『第五圣遗物无拒绝反应。』
『展开控制术式。』
『控制反应没有问题。』
像是重叠似的爆炸声同时响起,在投入抑制免疫或其他调整用的奇迹术式时,『圣棺』里头总是会排出为数众多的空弹壳,空弹壳像是倾盆大雨似地打在『圣庙』的地板上。
出击作业确实又迅速地进展著。
五位族长们全都从会议室的窗户俯瞰著这幅景象。
「这样就可以稍微安心一点了。」
巴尔玛斯一边眺望著进展顺利的作业,一边用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的声音说。
之前的焦躁模样简直就像谎言一场似地。
的确……一旦〈渎神之主〉出击的话,人类就形同於大象跟前的蝼蚁。
〈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那群家伙就算从整个索隆召集了再多的狂热信徒,就算有再强力的武装,也不是〈渎神之主〉的敌手。这可是被赋予了钢铁肉体而重生的神。并不是凭人类之力就能奈何得了的对象。
然而——
(还有一些不安要素与悬而未决的事项。)
巴尔德一边俯瞰著〈渎神之主〉,一边想。
首先——是省吾·香芝的精神面。
光是出现人类的牺牲者就会让他感受到相当的罪恶感。对於把〈渎神之主〉当成对人兵器来使用,这样的他应该不可能不会产生抗拒感,不过他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老实地搭乘了。那只是因为崩溃到丧失了自主性呢?还是在要什么小聪明呢?……不管怎么样,都必须注意。
然後——还有另外一件事。
这边的问题比较严重。
「到底是哪里呢?」
站在身旁的聂罗一边玩弄著银色的浏海,一边对巴尔德说:
「情报的出处。」
虽然聂罗并没有特意放低音量——不过充斥了出击作业的轰然巨响的纵坑之中,聂罗的声音却自然地只传进了巴尔德的耳中。其他三位族长完全没有反应。
「是哪里——呢。无论如何,接下来还是得彻底地进行揪出犯人的作业。」
不管再怎么想,这次的袭击只能认定是有人将情报泄漏给〈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那边了。虽然这座『圣庙』原本就是一座巨大的设施……不过姑且还是有施加伪装,〈渎神之主〉出击之际也展开了伪装用的奇迹术式。
更何况表面上制造与运用〈渎神之主〉的是里威斯公司。他们本来应该前往的是里威斯公司,而不是这座『圣庙』。
然而这次——含义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人们却通过了里威斯公司所在的普罗特罗斯城,以『圣庙』所在的区域为目标笔直地前进。而且他们似乎也查觉了〈雷涅盖德〉才是〈渎神之主〉真正的运用主体。
这是相当异常的事情。
在这五百年之间——〈雷涅盖德〉以秘密结社的身分潜伏在地下,藉著将自身的存在沉入不确实的谣传领域来保护自己·很难想像〈雷涅盖德〉的真实身分会在一朝一夕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更何况提供给〈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情报还具备了足以让他们决心发动『圣战』的可靠性……那到底是藉著谁的手,又是如何泄漏出去的呢?
「也不一定是内部的人背叛了。」
聂罗反而开心地说:
「毕竟那群家伙们是宗教团体。或许有神的启示之类的也说不定。」
「神——啊。」
巴尔德一边俯瞰著〈渎神之主〉,一边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代行者』也会下达神谕吗?」
「怎么可能。」
聂罗耸了耸肩。
当然——这段对话是在开玩笑。『代行者』只是为了惨烈地毁灭人类而存在的东西。不可能一味地进行单方面的意见沟通。而且他们发出来的言语也总是诅咒的字句——特地告诉人类什么事情的例子,至今为止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
「不管怎么说,都有详细调查的必要呢。」
一边轻轻地抹著下巴,巴尔德一边用斜眼看著银发的青年。
虽然他往上提了嘴角作出笑容,不过那双银色的眼眸却完全没有笑意。
『解除启动控制用拟神杖第一群!』
『第二群解除!』
『第三群解除!』
〈渎神之主〉的出击已经近在眼前了。
*
『〈渎神之主〉启动最终阶段——展开自律控制奇迹术式!』
首席姬巫女梅莉妮·柯德兰的号令再度传出来。
『平衡控制奇迹术式没有问题!』
『监视用奇迹术式没有问题!』
『感染奇迹术式操作体系没有问题!』
通知各部分状况的报告接二连三地传来。
『主控制室安定!』
『感觉同步终了!』
『确认各部分动作信号!所有控制术式顺利运作中!』
『注入紧急停止用原罪物质!』
『最终安全装置解除!』
作为〈渎神之主〉最终安全装置的十六只拟神杖一边解除,一边洒落了大量的空弹壳与爆炸。
彷佛为沉重的罪孽所苦的犯人一般,〈渎神之主〉一瞬间以往前低下头的姿势保持静止。
然後——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突然间——〈渎神之主〉挺直了全身,举起了双手,高声咆哮了起来。
在巨大身躯的摆动之下,空气也发出了轰一声——像是唱和般地响动了起来。就连和人类一样的无心之举,也能卷起狂风,产生地鸣。它的存在本身为周围的环境带来了无法忽视的影响。
这就是〈渎神之主〉。
而且那就是——神本身。
『〈渎神之主〉启动!』
气启动成功!继续启动紧急射出设备!』
在一声号令之下,『圣庙』的正上方传来了低沉的震动以及地层下陷般的轰然巨响。好几枚巨大的盖子被拉进了『圣庙』内壁。
虽然外头一副暴风雨来袭的样子,不过却没有多少雨打进『圣庙』里。唯有青白色的电光像是从树叶间隙射下来的黯淡阳光似地闪烁。泥土与杂草啪搭啪搭地从掩人耳目用的盖子上散落下来。
似乎还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混在其中散落了下来。
作业员们一瞬间感到困惑。
不过出击作业却没有停止。
*
(——丝?)
省吾头上的盖子打开之後——在宛如雪崩般的青白色光芒中,可以看见有像是细丝的东西在摇晃著。虽然那丝线就像蜘蛛丝一样纤细,却没有那么洁白。反而带著像麻草一样的色泽。
不。不对。那不是丝。
之所以看起来像是丝,是因为省吾的五感配合调整成〈渎神之主〉的『眼』。除了味觉以外,省吾的四感透过奇迹术的感觉同步回路与〈渎神之主〉同步,巨大拟神机的各种感觉器官所接收到的情报就这样直接送进了省吾的脑里。因此,省吾才会产生了仿佛自己的身体巨大化的错觉。
就算什么东西看起来都很小,那也只不过是跟〈渎神之主〉的躯体比较下的结果。别说是细了,实际上那东西应该相当粗才是。
那是——
(……绳子吗?)
省吾的头上闪烁著青白色的光芒。
看来外头似乎即将风云变色的样子。暴露在雨水与雷电的闪光之中,〈渎神之主〉悠然地伫立在『圣庙』的底部。
出击作业还在继续进行当中。
基本上平常是往远方射出〈渎神之主〉,不过这回『敌人』却在『圣庙』的附近散开来了。展开浮游术式移动到纵坑外,然後不择手段地驱逐教会的人们。这就是赋予省吾的命令。
不择手段。
那么就让我随心所欲地干吧——省吾这么想。
用尽可能不造成死者出现的方法。
可是……
(怎么会……那群家伙……在做什么!)
省吾为之愕然。
从纵坑边缘放下来的,的确是绳子。然後,好几个数徒与修道士们沿著那条绳子逐渐降落到『圣庙』里。
不过『圣庙』原本就很深。就算用自己不确实的感觉看来,省吾也知道纵坑的深度将近三百公尺。如果从下方抬头仰望的话——纵坑边缘恐怕有超过七十层楼的超高层大楼那么高。
他们从那种地方使用绳子往下降落。
这不是正常人会做的行为。
事实上,绳子最多也只有五十公尺左右,最先沿著绳子下降的修道者与教徒们无法继续往下降,就这样停在那里。然而上方还有後续者接连不断地往下降。
(住……住手!笨蛋!绳子要断了!会掉下来的!)
虽然省吾大声叫嚷——不过〈渎神之主〉却没有能够将他的声音传到外面的机能。
取而代之的,大概是透过奇迹术通信传给了姬巫女们吧,只听见瑟妮卡的声音在省吾的脑海里响起。
(省吾殿下——在您方才提出的战术之中,我认为第三个方案应该对现况有效。)
(您要求的术式至少还要三十恩塞……不,那个,要是您能给我十分钟的话,应该可以……!真是的……先从第六段开始,瑟妮卡,那边就给你组合了!)
传来了哈杰姐那因焦躁而变得嘶哑的声音。後半段是用索隆语说的。
第三个方案。
那是指在〈渎神之主〉的周围展开浮游力场,让袭击而来的〈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兵力全都漂浮在半空中。这个方案应用了原本就装载在〈渎神之主〉上的其中一个术式。因为漂浮中的移动速度很慢,所以至少在对『代行者』的战斗中不会有使用这个术式的机会。
这原本是为了让〈渎神之主〉那大得离谱的质量能够浮起来的术式。虽然没有经过严密的计算,不过应该能轻而易举地让数千名人类漂浮在空中吧。关於这一点,哈杰姐与瑟妮卡已经确认过了。
陷入无重力状态下的人类大多会变得无法行动。人类原本就没有在空中正常地控制姿势的方法。更何况——姑且不提省吾那个世界的人类,索隆的人类完全不具备对於『无重力状态』的知识,突然面临了这种状况,他们应该会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这样就可以让他们无力化了——这就是省吾订立的第三个作战方案。
可是……
*
背教者〈雷涅盖德〉们的巢穴比教徒们预料的还要深。
因为他们知道这个洞穴是用来收纳以前曾在拉威森城目击过的钢铁巨人,所以他们准备了好几十条长度和钢铁巨人差不多的绳子。降落到巨人所在的纵坑里之後再设置炸弹,把邪恶背教者的秘密指挥所一起炸个粉碎……这就是『圣战』大致上的概要。
这是一个过於草率又乱来的方法。实在称不上是战术或战略。
不过〈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人们原本就不习惯以军团的形式发动『战争』。不——在这五百年之间,索隆这块大地上原本就从未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行为。顶多也只是以数十人为单位的小规模纷争罢了。因此,几乎没有人理解名为战争的行为到底需要些什么东西。
更何况他们是渴望藉由『圣战』来殉教的一群人。
他们也不可能介意战力的耗损或更有效的战术。战术与战略原本就是为了尽量减少受害程度与提高效果,像这样让战争行为效率化而考量出来的东西。不过既然打从一开始就不在意受害程度的话,那么就算有这种东西存在也完全没有意义。
总之——
在连像样的计画也没有的情况下,会义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人们就这样在纵坑的开口边缘放下绳索,并且沿著绳索下降到纵坑里。绳子的长度不够应该是一眼就能马上明白的事实,不过他们却像著了迷一般争先恐後地爬下绳子。
抵达绳子前端的人一边单手持枪胡乱扫射,或者是投掷手榴弹,一边喊著『圣战!圣战!』。还有人丢出带钩的细绳勾住侧壁,试图沿著绳子移动。因为本来就没有明确的战术,所以他们各个都乱七八糟地随意行动。
在这之中——
「~~~~~~~~~~~~~~」
茉莉与盖尔柏人还在纵坑的边缘。
为了其他先行下降的人们,他们两人负责将绳索的一端固定在周围的树木上……所以才晚了一步。
然而也拜此所赐,他们才没有面临在绳子前端进退两难的窘境。
「可恶……比预料中要来得深呢。怎么办?要从这里丢下炸弹吗?」
「或许也只能这么做了。」
如果可能的话,茉莉想要在爆炸的附近被炸死,不过目前似乎是没办法了。或者是要放弃从这里进攻,转而和进攻人类用出入口的夥伴们会合呢?
茉莉想著这种事情……就在这个时候。
「嘻咿咿咿咿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发出怪叫的是,那个脑袋不正常的男人——多马一边举起了枪,一边往洞穴里冲剠。他没有……安全索。不过却没有任何人阻止他。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教徒们没有枉死的概念。
「钢铁!巨————人!杀……杀了你!嘻哈哈啊!」
多马反而带著清爽的笑脸纵身一跃。
他跳了起来——然後一边缓慢地画出抛物线,一边往纵坑里坠落。
「…………」
茉莉只是默默地凝视著他的身影。
愿他的灵魂与幸福同在。愿先行解放者与自由同在。
茉莉在心底献上这样的祈祷——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宛如正面否定了茉莉的祈祷一般,分不清是咆哮还是地鸣的轰然巨响从洞穴底部喷发上来。
「——什么!」
盖尔柏惊愕地大叫。
原本应该消失在洞穴底部的多马——仿佛时间倒流一般又回到了空中。这幅情景甚至可说充满了喜剧性。就连多马本人也感到很惊讶的样子,他正露出一脸呆然若失的表情环顾著周围。
不。不只是这样而已。
绳索也大幅地波涛起伏了起来。
原本应该只往下方垂落的绳索,连在悬挂了人类秤砣的情况之下,仍无视於道理常识而曲折,绳子的前端就像蛇竖起头来似地抬了起来。同时,因为惊讶而放手的人们,也像是苍天中的浮云一样,毫无支撑地漂浮在空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茫然的茉莉他们眼前——伴随著轰然巨响,某个东西逐渐由下方往上推移。
首先看到的是钢铁的黑脸。
空气的呻吟声眨眼问变化成呐喊。这是质量过於庞大的物体移动产生出来的空气鸣动。
然後——
「钢铁……巨人……」
茉莉茫然地呢喃著。
留在地表的〈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教徒们茫然地抬头仰望之际——彷佛夸耀著人类数十倍的钢铁身躯似地,〈雷涅盖德〉的对『代行者』用最终兵器现身了。
彷佛能够吸收光线的黑色身躯,全身具备了好几个不祥突起物的一派威容。
尽管和人类一样都具备了头部与四肢,但是这副躯体却又显然有些失衡。
周围漂浮的〈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几十几百名敦徒,看起来简直就像簇拥在人体旁的小昆虫一样。
多么地不祥。多么地傲慢。
那身姿态光是存在於那里,就彷佛在欺压睥睨周围的一切。
正因为模仿人类的样貌作为本身的基本型态,反而显得更加扭曲丑恶。至少在茉莉的眼里是这样看的。
「嘻咿咿咿咿咿——哈哈哈哈哈!」
一直漂浮在空中的多马笑了起来。
崩溃的修道士用两手握著的来福枪对黑色巨人疯狂地连续猛射。
「总算出来了啊!钢铁!巨————人!来吧!来吧!杀了你……杀了你……!嘻咿咿咿咿咿咿哈哈哈哈!」
每当击出一发子弹时,多马的身体也会跟著在空中旋转。
恐怕是因为没有可以立足的大地,才无法支撑住枪击的後座力吧。
「呀啊啊啊啊啊啊哈!」
不断旋转的多马一边笑著,一边胡乱开枪。
其中的几发子弹——确实地飞向了巨人,命中了。
火花四散。
和巨大的躯体相比,那些火花就像细小到不能再小的汗毛。
就只是这样罢了。
对手实在是太过於巨大了,只凭来福枪的子弹根本无法动摇一丝一毫。恐怕连个像样的伤口都没有留下吧。其中一位教徒被弹回来的子弹打中了脸而往後仰倒。盖尔柏慌慌张张地冲过去时,这位教徒的额头到右眼被跳弹挖起了一大块,早已毙命。
「钢铁巨人……」
「钢铁巨人……」
「钢铁巨人……」
「钢铁……巨人……」
喧嚣声在教徒之间散播开来。
虽然有人零星地发动枪击,或投掷手榴弹进行攻击,不过这些攻击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效果。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些武器个个都是对人用的兵器,并不是为了破坏装甲目标的东西。光凭一两颗能够一手握住的手榴弹,不可能破坏得了厚实的钢铁装甲。
钢铁的脚缓慢地陷入大地里。
从洞穴里出来的巨人一边用脚掌折断了附近生长的几棵树木——一边著陆。
不过巨人表现出来的举动就只有这样而已。
接下来——钢铁巨人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傲然地耸立著而已。
降落下来的雨水一接触到关节与装甲的缝隙,便化为白烟冉冉升起。包围在自己的身体散发出来的雾气之中,(背教者)众的异形兵器睥睨著脚下蠕动的人类。
然後——
「啊……啊啊……」
某个人大声地呻吟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某个人一边高喊出半转变为悲鸣的声音,一边逃离了这里。
大概是以信仰压抑住的恐惧本能又再度复苏了吧。就算同为数徒,信仰的强弱也是形形色色。任谁都不可能完全消除死亡的恐惧。那是刻画在本能深处,身为生物理所当然应当拥有的冲动。
赢不了。
他们大概是这么想吧。这也是合理至极的判断。和这种东西正面交锋是不可能会有胜算的。而且看来似乎只要接近到一定的距离以上,身体就会浮在空中的样子。在这种状态之下,大概连用枪射出像样的一击都办不到吧。
然而……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教徒们的动向大大地分成了两边。
背对著钢铁巨人逃亡的人。
以及——反而使尽全力冲向钢铁巨人的人。

「……省吾……」
茉莉一边呆呆地伫立在人潮之中,一边无意识地呢喃自语。
被其中一位逃跑的教徒撞飞的她摔倒在泥泞的地面上。
她在泥巴上用手撑起了身体。
一个黑色的团块砰地掉落在泥巴上。
那是炸弹。是她带来的唯一武器。茉莉总共在衣服里缝上了五个比普通手榴弹要大上数倍的炸弹。其中一个看来似乎是因为缝线蹦开才掉了出来。
茉莉捡起了炸弹紧紧握著。
「……省吾……」
他已经不在了。
照顾那位可怜的少年不再是她的赎罪之道。
这样一来,果然还是只能靠『圣战』来获得『解放』吧。
「钢铁……巨——人……!」
多马依然一边在空中不停地旋转,一边胡乱扫射。
看著他,以及其他同样漂浮在空中的教徒们,茉莉察觉到了。只要一接近那个巨人的话,身体就会像水中的气泡一样浮起来。然後就无法继续往前迈进了。
可是……它却无法阻止带有速度之人的猛然突进。
在朝向巨人突击的教徒们之中,也有人乘著脚蹬地面的势头,就这样用身体冲撞巨人的装甲。虽然被弹开之後马上就变成在空中动弹不得的状态,不过姑且还是能抵达巨人身边的样子。
这样一来的话。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全身挤出声音的茉莉奔跑起来。
她一边跑著,一边脱掉了碍事的斗篷。虽然有好几次差点跌倒,不过她还是勉勉强强地撑了下去。〈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修女溅起脚下的泥泞,抱著五颗炸弹奔跑著。
巨人一动也不动。
只要那只巨大的钢铁手臂一挥,漂浮在空中束手无策的无数教徒们应该会一瞬间化为血肉碎块才是,然而钢铁巨人却什么事情也没做,反而像是守护著教徒们似地伫立在原地。
不过这种事情与茉莉无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一边喊叫著,一边接连拔除了炸弹的引信。
实际上,只要拔出一个引信让炸弹爆炸的话,其他的炸弹就会产生连锁反应而同时爆炸,不过她已经没有余力再想起这种道理了。
「反抗『御尊影』的恶魔巨人!背教的魔王!」
茉莉一边大叫,一边瞪著巨人。
突然间——
(……咦?)
茉莉觉得巨人似乎转动了巨大的头部望向自己。
宛如生物的奇妙双眸诉说著什么似地凝视著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她已经停不下来了,也不能停下来。
要用来阻止以信仰心支撑的突击的话,从心底涌现出来的小疑惑实在是太过於渺小了。
然後。
茉莉的身体变轻了。
才刚自觉到这个事实,茉莉便立刻使尽浑身之力往地上一蹬。
巨人——动了起来。
巨人似乎是对她伸出手来的样子。
那种举动到底是出於什么样的打算呢?当然,茉莉也无从得知。她就这样一无所知地化为一颗炸弹飞向巨人。
「神罚——」
没有人能阻止她。
伴随著喊叫声,茉莉撞上了巨人的右脚。
「降临!」
轰然雷鸣。电光闪烁。
在一阵分外巨大,足以晃动天地的落雷之下——
少女殉教的闪光与火焰反而显得微不足道。
*
(住——住手,快住手,茉莉!)
然而省吾的声音却传不到她的耳中。
所以省吾伸出手来。没有什么理由。不过省吾无论如何都想阻止她的殉教。在茉莉一开始跌倒而掉出了一颗貌似炸弹的东西时,省吾才知道她的身上带著炸弹。省吾也明白她试图使用那些炸弹来进行自爆攻击。
——轰。
在开阔的场所响起的爆炸声有一种奇妙的清爽感——这声音没有预期中来得大。是因为火药的分量不足吗?或许在空中爆炸原本就是这样也说不定。省吾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不管怎么说,那种分量似乎都足以让一位少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
省吾看见了茉莉被炸飞的位置。
小小的——小到难以代表一个生命逝去的红色污渍附著在〈渎神之主〉的脚踝上。然而那也只保留了须臾的时光而已。落在巨大的身躯上,宛如瀑布一般沿著表面流下来的雨水瞬间洗刷掉那道血渍。
之後什么都没有留下来。什么都没有。
(……浑……浑蛋……可恶……)
省吾想要创造一个能让茉莉找到希望的世界。
省吾想要创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让人们不再需要为了逃离绝望而过度赞美死亡的宗教。
因为省吾认为只有自己才能做到这件事情,因为省吾认为除此之外已经无路可逃了,所以他才能够再一次搭上〈渎神之主〉。正因为有这样的目的在,他才能修复和梅莉妮之间的关系,并且怀抱著继续前进的勇气。
然而——
(呜……呕……)
省吾原本以为能够忍住的呕吐感又涌上来了。
不快感让脑海里变成一片空白。
然後。
(~~~~~~~~~?)
省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一溜烟地潜入了自己的心中。
同时一股狂笑的冲动从微暗的精神深处涌现出来。
(呜呼……呜呼呼呼呼呼。)
省吾停不下来。
虽然省吾不知为何而笑,却又莫名其妙地无法克制自己。
明明是那么地悲伤,却又觉得有趣、好笑、滑稽得要命。
是什么呢?
是自己吗?还是在眼前反覆做出无谓行为的〈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教徒们呢?省吾搞不太清楚。虽然不清楚,却又觉得好笑——非常好笑。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在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而笑的冲动驱使之下——省吾感受到了那个视线。省吾虽然无法判定对方是从哪里看著自己,不过自己的确被人盯著。省吾的确感受到了那个视线,那个仿佛嘲笑著大笑的自己般的视线。
不过,就在省吾转动脖子试图寻找视线的主人时。
铿。铿。铿。
脚边传来了某种东西碰触的触感。
虽然省吾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感受到那股无谓的努力而被逗笑的省吾,却无法止住扭曲的狂笑。
(呜呼呼呼呼呼。)
省吾一边笑,一边看著脚下。
(哈……哈哈……他们在干什么啊?)
省吾自己也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自己说的。
仿佛是某个别人在讲话似地。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省吾继续笑著。
当省吾察觉到自己尽是笑著,却什么也没想的时候——他的脸上又接著浮现出空虚的笑容。
修道会那群家伙们正在自己的脚下开枪射击。并且投掷炸弹。
不知道是不是被茉莉的『殉教』感化了。就像成群围绕在饵食旁的蚂蚁一样——人数仍旧破干的武装集团挥舞著那一丁点的武器,开始攻击过来。用来福枪射击的人大概还算理性的吧。集团里甚至有人捡起了泥巴里的小石子扔了过来。也有人试图用棍棒殴打而逼近过来,却被〈渎神之主〉展开的浮游力场囚禁,只能无意义地在空中不停地旋转。
省吾止住了笑,
(说真的,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毫无抑扬顿挫地呢喃著。
(看吧。待在那种地方的话,可是会死的耶。)
一个人……淡淡地呢喃著。
虽然省吾觉得某处好像响起了梅莉妮与蓓尔提雅的声音——不过却因为太过於遥远而听不清楚。省吾不知道她们正在说些什么。大概是在为自己加油吧。
(还是说——你们想死吗?)
说著说著,省吾又感受到从某个地方凝视自己的视线。
那个注视著自己的视线,像是在极为遥远的地方,也像近在快要触碰到鼻头的地方。像是在头顶上,也像是在耳边。像是在股问,又像是紧贴著自己的後脑杓。更像是在看不见的心底深处。
省吾觉得每个角落都有视线射过来。
明明每个角落都有视线射过来,不过视线却只有一个而已。
省吾不知道对自己投注视线的是谁。
虽然不知道——却又知道。
那家伙总是在『虚无』之中窥探著自己的破绽。同时也从各个方向往自己投射嘲笑般的、诱惑般的视线。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省吾继续笑了起来。
在地上爬动的蚁群还是反覆著无谓的努力。
省吾扭曲著嘴唇点了点头。
(那就杀了你们吧。只要杀了你们就行了吧。)
——不对,快住手。某个人在某处这么喊叫著。
然而省吾却无视那个声音。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每个家伙都想死啊。)
不对。我不杀人。我要尽可能地——
(只要杀了他们就行了。)
省吾——位於省吾心中的东西笑著说。
(真是无趣的生物呢……哈哈哈哈哈。没有活下去的价值啊。)
不对。不对。不对。
不要认同死亡。不要容许死亡。我——
(——闭嘴。)
省吾说。
然後省吾傲慢地笑著。全身包覆在暴风雨之中的省吾——〈渎神之主〉唐突地朝天际举起了双手。
一股全能感在全身上下奔走。那正是只有神才能体会的恍惚感与极限感。和这种感觉相比,拥抱梅莉妮之际所得到的快感显得微不足道——
(想死是吧?哈哈哈。很好。你们的愿望——)
高高举向天际的双手,犹如闪电一般挥下。
——就由我来实现吧。
轰!
宛如被石头丢中的水洼一样,大地上漾起了波纹。
泥巴的波纹,血肉的波纹,全都在卷起漩涡的大气中飞舞。
冲击波撞向了群众在自己周围的会父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人们,没有区分是冲向这里或
是逃离这里的人——正可谓在完全平等的状态之下。
在疯狂肆虐又纯粹的『力量』之中,人们轻而易举地被击溃了。
正可谓一瞬问的神之力。
冲击波经过之後,连一具保留原型的尸体都不复存。任谁都是粉身碎骨,体内的体液也被沸腾挤出,像单薄的破布一样被吹飞。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人类。你们这些愚蠢又卑劣的人类。知道神的怨恨与愤怒了吧。知道遭背叛者的憎恶了吧。既然你们都说想死的话,那么我就来多少杀多少。来吧——放马过来吧!)
黑色的巨人发出了轰然的哄笑声。
在黑色巨人的驾驶者席上,浑身都是呕吐物的省吾不住狂笑著——姬巫女们为他担心的声音早已传不进他的耳里了。
*
梅莉妮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气全失。
「省吾……殿下…………」
省吾并没有回应自己的呼喊。
不只如此,他还继续傲慢地狂笑著。
手边的自动书写装置接二连三地写出了乱七八糟的数值。和上一次出击的数值很接近。不,持续上升中的数值要超过上次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渎神之主〉与省吾。
到底要同步到什么地步才能安定下来呢?不,应该说像是安定下来。
现在还摸不著头绪。
『什么……省吾殿下……在说什么……?』
透过传声管听得见哈杰坦茫然的呢喃声。
『这种……这种话省吾殿下怎么可能……这种……这简直就像是。』
『——神。』
瑟妮卡的声音异常沉重地响起了。
『你是说神依附在省吾殿下身上,试图自我复原吗?那是不可能的!神的脑髓——』
哈杰姐大声惨叫道。
然而——
『据说神的本质原本就遍及圣体的每个角落。正因为如此,只要有了神的一片肉片或一根头发的话,就可以使用奇迹术。这样一来,就算除去了脑髓,只要从『圣遗物』里将构成『神』的情报输入当作代替品使用的省吾殿下的脑中,〈渎神之主〉要以神本身『再启动』也不无可能。不过据说可能性很低——低到不需要重新检讨的程度就是了。』
『那强制切断连接——』
『这可是连意识都被占据的侵蚀状态哟。随便切断的话,不知道会留下什么样的後遗症。不过要是这种状态就这样持续下去的话,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怎么会——』
蓓尔提雅的呢喃声听起来也充满绝望。
『那省吾殿下会——』
「省吾殿下!」
就像是从头否定蓓尔提雅所说的话似地,梅莉妮叫了起来。
「省吾殿下!请您清醒一点!省吾殿下!省吾殿下!」
梅莉妮像是惨叫似地连续呼喊著他的名字。
然而——
「省吾殿下!省吾殿下!请您——回答我!省吾殿下!」
藉由奇迹术通信传过来的,只有带著疯狂的哄然大笑而已。
*
面对著背教的魔神,『圣战』的使徒们也只能一味地感受自己的无力。
参加这次『圣战』的人们有半数以上已经在刚才的那一击中死亡了。虽然还有以数千为单位的人免於死伤,不过面对著那压倒性的破坏力,任谁都只能茫然地伫立在原地。
不管是逃跑或向前冲,都是白费力气的。
所有人都在一瞬间理解了这个事实——不,应该是被迫理解吧。
人们只是茫然地伫立在雨中,等待著加诸於自身的死亡。
不过——
「……看。巨人——」
异变毫无前兆地来临了。
飘荡在巨人周遭的雾气变换了颜色。
一边发出金属声,巨人的身体各处一边像痉挛似地颤动起来。同时比来福枪要大上两圈的空弹壳大量地掉落下来,在雨中散发著热气。
然後——
「……哦哦……?」
光芒流泄出来。
从巨人身体的各个部位——虽然基本构造仿造人体,不过因为包覆著好几层装甲与机械装置的缘故,使得那夸张的躯体与四肢散发著不吉祥的感觉——呈放射状地释放出几条光束。
尽管一条一条光束都很细小,不过汇集在一起却造就了强大的光量。
纯白朦胧……却又刺眼的光芒。
那是圣光。
那是神实行伟业之际释放出来的奇迹之光。
因为〈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教义禁止学习与行使奇迹术,所以信徒们鲜少看过圣光。不过他们却半出於本能地——不,与其要说是本能,倒不如说是某种更深入的东西让他们理解了那是什么。构成他们身体的物质也是由存在子组成的,就是存在子对圣光产生了反应。
然後……
「——是神……」
某个人呢喃自语。
不过这句话却替在场所有含义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信徒们说出了心声。
他们当作『御尊影』崇拜的『神罚代行者』,是神在死去之际释放出来的诅咒。也就是说,他们所崇拜的对象,追本溯源就是如今早已不在的神。正因为神不在了,教徒们才会对神的残像乞求恕罪,并且献上祈祷。
这样一来的话……
「神。」
「神。」「神。」
「神。」「神。」「神。」
「神。」「神。」「神。」「神。」
「神。」「神。」「神。」「神。」「神。」
「神。」「神。」「神。」「神。」「神。」「神。」……
浮游力场已经消失了。
一息尚存的〈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教徒们摇摇晃晃地聚集到巨人的跟前。
然後他们在散发神圣光辉的巨大拟神机脚下跪了下来。舍弃武器,在胸前十指交拙,祈祷,闭上眼睛。甚至还有人流下了欢喜的泪水。
「您回来了。」「啊啊,请您赐与我们解放吧。」「请您赐与解放。」「请让我们从充满业苦的生命中解放。」「请予以我等罪人制裁。」「哦哦……神啊。」「我等之父创造主啊。」
巨人傲然地俯瞰著聚集在脚下平伏身体的人们。
过了一会儿。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伴随著巨人的呼叫声,一道巨大的闪电从天顶刺进了地面。
*
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了梅莉妮的叫声。
梅莉妮正呼喊著他的名字。她的声音悲痛异常——足以令听者难过地全身颤抖。梅莉妮很难过。梅莉妮正在哭泣。不行,自己不是已经决定不再让她哭泣了吗?
(……我……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还不够吗?还死得不够多吗?哈哈哈哈哈哈!」
不对。这不是我。
你是谁?为什么取代我在笑。
「……啊啊?你已经没有用了。可以消失了。」
怎么可能让你这么做。还给我。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省吾绞尽了所有的意志力,试图驱逐这身分不明的某人。
「愚蠢之徒。你以为人类能与神为敌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省吾用不成声的声音呢喃著。
在我原本居住的世界里啊,人类打倒神之类的故事在动画或漫画里早就看腻了。对我来说,神什么的才不是绝对者的概念。弛只不过是个立於人类之上,用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俯瞰众人的家伙罢了。
「……真是个荒唐的世界啊。」
你才没有资格这么说。
「哈哈哈哈哈。那你就试试看吧。把我——」
『省吾殿下!』
省吾的脑海里响起了梅莉妮的声音。
『请您清醒一点!省吾殿下!』
『梅莉妮。已经不行了。这样下去的话,连远端操控的回路系统也会被占据的——我要强制中断了。』
瑟妮卡冷静的声音彷佛要盖过梅莉妮的声音似地响起。
『省吾殿下。请您原谅。』
然後——
「可恶——你们这些下人。居然卖弄这种小聪明——」
噗滋。
省吾觉得好像真的响起了这样的一声。
宛如刀刃插进全身神经里的剧烈痛楚袭向了省吾。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省吾殿下!』
梅莉妮哭喊著。
然而省吾却没有回答她的余力。
「呜……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省吾觉得有一股不合常理的力量撕开了什么东西。
原本应该只有唯一一个的东西,却任由非比寻常的力量强行撕开了。这种感觉或许比手腕被扯下来或脚被撕裂要来得强烈也说不定。
省吾感觉到某个人——不,是『神』正紧抓著自己不放。
抓著省吾的四肢,抓著省吾的精神,抓著省吾的脑浆。
那家伙紧紧抓住省吾不愿离开。
明明回路都已经被强制中断了,那家伙却试图强行重新连回省吾的意识。为了改写省吾的大脑,重新配置省吾的细胞,那家伙试图在省吾的肉体上创造出用来强制再连接的回路。
「你这家伙……」
省吾像是在痛苦的呻吟中挤出话来似地说:
「给我……放手……!」
(不要,我才不放手。我要用你的身体让自己复活。哈哈哈哈。这样就可以再度君临这个世界。永无止境地以人类的生杀之事为乐了。直到永恒的未来,我都要让人类们品尝背叛我的罪孽之重……)
「开什么玩笑,你这家伙……放手!放手放手放手啊!」
省吾大叫。
那家伙开始松手了。
不过却没有完全离开。
(……呜呃呃。)
那家伙呻吟著。可是——
(根本…………没有必要放手……你不也是这么期望的吗……不……你是这么希望的……你应该是这么希望的!……哈哈哈哈……你!你!你有什么根据能否定我们的不同吗?这是你做过的事情!是你!)
「我……并没有期望过那种事情……我和你……不一样……」
(有谁……知道呢?有谁……能区别呢?你和我……已经是一、心同体……了。哈哈……哈。是你……杀的……就算你说不是你……也没有人……会相信……只有你……相信不同……而已……哈哈哈……放轻松吧……放弃……思考吧……这样的话……就可以从……包含至今为止的痛苦在内……一切的……麻烦事中……解放……罗?)
「我才没有期望那种事情!我没有期望!我没——」
(你没有证据!是你干的!是你!是你!不管在谁看来——)
『——省吾殿下。』
突然问插进了一阵凉爽的声音。
仿佛在极尽苦恼之後舍弃了什么东西似地——那声音虽然乾枯,却也显得平稳。
『省吾殿下——没事的。』

虽然首席姬巫女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却压过了嘲笑声,响彻了省吾的脑海。
『我相信您。我知道的。省吾殿下。您就是您。您绝对不是一个喜好杀戮的人。就算其他人试图否定您,我也依然相信。所以请您放心。然後——请您务必回到我们……回到我的身边。』
「梅莉妮……」
省吾的嘴唇完全乾裂,乾燥的皮肤也产生了龟裂,丝毫没有光泽。反而血气全失,一张脸冻成了青白色。
省吾的表情已经跟死人差不多了。
可是。
「……你才要消失。死人少多管闲事。」
省吾清楚地这么宣告。
(……哈哈哈……固执的……家伙……明明……变轻松……好吧……现在……不过……呃……………呃……)
『神』的意识有如退潮般地远离。
不久——
『省吾殿下?』
梅莉妮像是确认似地出声问:
『省吾殿下……请回答我。』
「——啊啊。」
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之後,省吾说:
「我没事,梅莉妮。我——好像还是我。」
『是。』
梅莉妮这么回答省吾,她的声音让人清楚地听出她已泪湿了脸颊。
*
聂罗站在收纳了勅使河原花梨的透明圆筒前。
最近……他时常造访这个房间。他也没有做些什么事情,只是站在施加了『停滞』奇迹术的圆筒前,一味地注视著被封在里头的花梨而已。
那张具备了女性线条的美丽脸孔——只是浮现出微笑而已,旁人无法推敲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这里啊。」
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聂罗回过头去。
走进房间内的是——姬巫女爱菲妮耶。
正在维持术式的奇迹师虽然往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他知道实际上就是这对兄妹支配著欧托鲁奇家。而且他也知道,要是一时疏忽而做出了不符合两人期望的事情,自己的地位、财产与生命就会被彻底击溃。
不看,不听,不闻,唯有彻底地扮演好路边的小石头,才是在这对兄妹身旁存活下来的秘诀。
「哥哥——您最近很著迷呢。」
娇小的姬巫女窥视著亲哥哥的眼睛说。
「是啊。」
聂罗一边将视线转回花梨身上,一边说。
「您该不会是中意那个女孩吧?」
「是啊——我很中意。非常中意。就跟你在职责以外的部分,也对省吾·香芝怀有兴趣一样。」
「……这么命令我的人是哥哥吧?」
爱菲妮耶露出了平常不会在省吾他们面前表现出来的——极为成熟的苦笑说著。身材娇小又有一张童稚脸蛋的她,是欧托鲁奇家的姬巫女,尽管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她也是聂罗的亲妹妹。从根本上看来,或许爱菲妮耶的性格也具备了跟哥哥一样的部分——彷佛从至高处以混杂冷笑的表情俯瞰一切。
「是啊。」
聂罗露出了些微的苦笑。
「不过——为什么这位少女会到这个世界来呢?」
「……因为和省吾殿下在一起吧?被卷入了召唤之中。」
「或许是这样。不过……说不定不是呢。」
「什么意思?」
爱菲妮耶惊讶地问。
「我的意思是——说不定她是应该来到这里的人。听说异世界里原本就存在著好几个国家,不过为什么我们的救世主总是从名为『日本』的小国家召唤出来的人呢?我们明明没有刻意筛选过啊。」
「……那个。」
召唤仪式原本就是半偶然之下的产物。这个奇迹术并没有经过无数次的实验加以验证,就连〈雷涅盖德〉负责使用术式的人也有无法理解的部分。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说完之後——聂罗用带著陶然之色的眼神凝视著花梨。
*
省吾没有什么事情要做。
所以省吾只是带著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茫然地坐在房间的正中央。
身旁有瑟妮卡准备的茶壶。虽然茶壶极具西欧风格,不过省吾暍了装在里头的茶水之後,却发现那茶水的色泽与味道不知为何很像绿茶。
这里果然是异世界。
有很多看起来很好理解却又无法理解的部分。也有很多地方和价值观与感觉产生了矛盾。就算想著这是理所当然的也无法安心。彷佛无意识地踏出一步之处并不是地面,而是一道巨大的深渊裂口——这样的不安感存在於省吾的心里。
「……省吾殿下。」
门伴随著一阵嘎吱声而开,梅莉妮走进了房间里。
「省吾殿下。您没事吧……?」
「……我没事。」
省吾装出一脸微笑并回过头去。
不过那副表情在梅莉妮的眼里显然相当不自然吧。她带著被悲伤笼罩的表情走近省吾的身边。
「是为了……白天的事情吗?」
「思。是啊。」
省吾点了点头。
「为什么大家能够那么轻易地——放弃活下去呢?」
「…………那是。」
「我知道这里和我出生的世界不同。就算在我出生的世界里,也的确有宗教团体集体自杀之类的事情。不过该怎么说呢,那都是在书上或电视上——我也不知道是在那里看到的,总之,那是在很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真实厌。就像是某个不认识的人在某个地方死了一样。那些家伙的价值观一定跟我们截然不同,他们的脑袋一定有问题……彷佛他们是跟自己不一样的人类。」
省吾露出了些微的苦笑。
「不过啊。我是知道的。因为一起生活过了。跟那些——人们。」
和艾克诺德拉斯真教会的人们。
和茉莉。
「我——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不过啊。」
一股无法言喻的情感萦绕省吾的心中。
「我很开心。也觉得很安心。他们真的是——很普通的人们。甚至可以说是待人和善亲切,真的——」
「省吾殿下。」
梅莉妮跪在省吾面前。
「请对梅莉妮我诉说吧。」
「……咦?」
「省吾殿下看到的事情,听到的事情,感觉到的事情,请您全都告诉我吧!虽然我不是省吾殿下,不过我会尽可能努力——去理解省吾殿下的心情,并且共有您的一切。」
「…………」
「我在这里。就在您的身边。不管是难过或痛苦,不管是悲伤或憎恨,不管是懊恼或犹豫,请您不要独自承担,让我一起分担吧。就算一个人无法支撑下去,就算一个人无法忍耐下去,只要两个人一起的话——」
「……故事很长哟。」
省吾露出了极为透明的笑容说:
「大概——非常长。」
然而——
「那正是我希望的。」
说完之後,梅莉妮露出了微笑。
*
凄惨——用这一句话还不足以道尽眼前的状况。
雨好不容易停了,从黑色云层的缺口处洒下了月光,照亮了湿漉漉的森林与平原。如果从远方了望的话,这大概只是平凡无奇的夜景罢了,不过一旦来到了平地,以人的视线一看,就能在各个地方找出好几个不自然的东西。
无数撕裂飞散的肉片与骨片。
有一半埋在泥巴里,或者是陷入树干里。虽然还有保留了完整人型的尸体,不过那大多是早早逃亡之人的尸体。留到最後的人们,全都化为连完整的尸体都不复存在的状态。
只不过……。
「咳……哈……哈……」
似乎不是全军覆没的样子。
「可恶……我……我真是……」
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将手靠在附近的树干上。
他是盖尔柏。
虽然他和茉莉曾一度来到了『圣庙』附近,不过目睹了从那个纵坑里出现的巨大钢铁魔神之後,他逃走了。原本应该已经遗忘的、应该已经舍弃的恐惧又复苏了,他抛下了一起生活互相帮助的夥伴,一个人使尽全力地逃跑了。
「可恶……哦哦……我……为什么……可恶……我真卑鄙……」
所以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在之後——发生了些什么具体的情况。因为第一次的冲击波把他给吹飞之後,他的头便撞上了树干而晕厥过去了。
一回想起来,盖尔柏彷佛还可以越过树梢看见那个黑色巨人伫立的身影。
清醒过来的他一看见那个巨人,便立刻惨叫著逃跑了。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反应。但是身为(艾克诺德拉斯真数会)的修道士被灌输的价值观,却在他的心里责难他的行动。
「……我…………」
茉莉怎么了?
雷普特也死了吗?
盖尔柏想著这种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
「……!」
伴随著踩在泥泞地面的声音,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盖尔柏的面前。
「你……你还活著!」
露出了惊讶表情的盖尔柏冲向了那个人影。
看见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熟人的脸,让盖尔柏的意识被喜悦占据。虽然对方的全裸状态让盖尔柏一瞬间感到犹豫——不过他旋即觉得不能就这样把她放著不管,於是他脱下了自己的上
衣,披在对方身上。
「我还以为你死了——」
「…………」
对方只是用空洞的表情凝视著盖尔柏。
顿时担心起来的盖尔柏开口问:
「喂。你怎么了——没事吧?茉莉。」
「……你是。我认识的。人吗?」
茉莉用有点奇怪的发音问。
「你说认识的人……你该不会失去记忆了吧?」
盖尔柏惊讶似地反问。
面对著他的少女缓缓地举起了白皙的手腕。
然後。
「——我……唔!」
茉莉的——至少盖尔柏以为是茉莉的手腕陷进了他的脖子。少女的指甲以难以置信的强大力量撕裂了皮肤,贯穿了筋肉,细小的指尖抵达盖尔柏的延髓只需要一丁点的时间。
「茉……呃……啊……」
被少女抓住脖子的盖尔柏不住地跳动痉挛——不久後就安静下来了。
「…………」
茉莉不见任何感慨地将尸体扔到旁边。
笼罩在月光之下的全裸少女站在原地——接著又有另外一个东西向她靠近。
那是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
不过……
「……你在,做什么?」
他的口吻也一样有点奇怪。
不过老人发音怪异的理由却是一目了然。老人的身体与脸分别是一前一後——完全面对著相反的方向。
「……这个素体认识的。」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状况稍微复原的关系,茉莉一边急速地恢复正常的发音,一边说:
「人,似乎是朋友。随便,吵闹,造成不便,所以排除。」
「……原来如此。」
「头,一叫後,相反了。」
「……是吗。怪不得,会,那么难走。」
老人一将手放上自己的头之後,便一边发出了骨肉摩擦的声音,一边将头部修正到正常的位置。
「比预料外,还要,有效果。」
「不过,也就,只有这样。」
「只能,提供情报。无法,期望,更多。」
听了茉莉所说的话之後,老人点头说了『同意』。
「应该准备,再启动。不过,继续在这,不太好。」
茉莉一边将盖尔柏的上衣披在赤裸的身体上,一边说。
「恐怕如此。」
「先,离开,这里吧。」

「同意。」
少女与老人互相点了点头之後,便缓缓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青白色的月亮——唯有月亮注视著两人的离去。
月光在他们的脚下描绘出长长的、长到异常的漆黑巨影,正蠢蠢欲动著。

『渎神之主! EPISODE04 殉suicidal act教』完


再战


下集预告

省吾总算找回了自我,并且确立了自己在这个异世界·索隆里的立足位置。然而,无关乎他的决心,『代行者』和『血族』——以及有所牵扯的众多人们开始表现出令人不快的动向。

下集『渎神之主! EPISODE05 铁The Persona面』
——真实往往藏在假面之下。


後记
头子,不好啦,不好啦。您问啥不好啦,这次的後记页数几乎都没啦。时间也没啦。没脸见人啦。没脸见人啦。俺也试著做过各种努力啦,可是啊,有很多状况啊。人一旦勉强自己的话,很容易到处都坏掉的。嘿嘿嘿。
——我知道就算搬出了江户捕快的风格,页数也不会因此而增加的。各位,最近过得好吗?如果您要吐嘈「事前就应该察觉到了吧」,我是不会接受的。後悔总是在事後才发生的!(←因为有点自high而错乱中。)
戚谢您屡次的关照,虽然本系列作真的(又)给您添麻烦了。
因为故事写到这里刚好有点处於转折期,为了能够尽早出书,我想整顿一下身边的工作行程与环境之类的。如果进展顺利的话,下一本书应该能早一点出版吧——不,还是算了。现在就提到明年的事情,恐怕连鬼都会捧腹大笑吧。(注)
————————
注2俗谚:「来年の事を言うと鬼が笑う」为如意算盘别打得太早之意。作者原文为了夸示而将「笑う」改写成「爆笑する」。
————————
哎呀,不管怎么说,第一、二集似乎出了新装版,我也应该要再努力一点了。
如果各位能继续陪伴我的话,那真是敝人无比的幸福。
那么,下一集再见!
二OO五/一一/一一
BGM:无
榊一郎
2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43

  • 1
  • 2
  • 3
前往
10000
jiafei0018 騎士
期待下一卷中.........

13 年前 0 回復

ejixu654ex 騎士
神 果然還存在在機體內

滿期待接下來的故事

分享感謝

13 年前 0 回復

答答答 子爵
男主終於有點兒出息了 真是可喜可賀 劇情很好呢

14 年前 0 回復

seraphflame2014 騎士
去年,不对,该说是前年就看过了,不过还是超感动

14 年前 0 回復

knight_swan_d 子爵
人物刻画的不错~也够黑暗够疯狂的~
话说这个神还真是没有用啊~

14 年前 0 回復

22123123 侯爵
背景人设都不错。我个人蛮喜欢的。期待下一卷啊。

14 年前 0 回復

GOBBY 侯爵
本帖最后由 GOBBY 于 2009-12-13 03:05 编辑


先問一問大家的感想~
因為我還未開始看

14 年前 0 回復

克鲁诺 侯爵
明明是很简单的故事...却写得很复杂的样子。

14 年前 0 回復

3627906 騎士
阿阿 主角沒有崩潰阿 多虧了女主角
期待花梨的再出場

14 年前 0 回復

鱼之骨 騎士
看这书唯一的动力就是听说主角不但最后把巫女都吃全了,还打包带回了家= =

14 年前 0 回復

TeNapQaZ 騎士
查了一下
这书居然去年11月就10卷over了...
中文版好慢啊....

14 年前 0 回復

happy80824 平民
瀆神之主
聽起來像是有點宗教性的主題呢
希望會跟以往的作品一樣
意猶未盡

14 年前 0 回復

TeNapQaZ 騎士
这书本来想再多养两卷再看的
这次随便看了两句
我就有一个问题...
禽兽男主到底吃了几只?

14 年前 0 回復

wuxuwuheng 王爵
到第四卷,已经吃了一个        
还剩四个。不,还有青梅竹马!
加油吧

14 年前 0 回復

黑夜流星 平民
还在第四卷啊....
第五多久才来啊...我要泪奔哦

14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这作实际第一本很无聊。但是后续剧情开始让人感到在意

支持下,这系列的质量在提升

14 年前 0 回復

senken 侯爵
很閃的一集!
吃了梅莉妮, 下位會是誰呢??

感謝LZ

14 年前 0 回復

lko123 子爵
一直在等待收台版的先下來看看跟c大的有什麼不一樣

14 年前 0 回復

  • 1
  • 2
  • 3
前往
阳子ようこ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56 粉絲
0 關注
679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