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钢琴奏鸣曲 2 [杉井光][植田亮][台/简][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09-11-22 20:11 编辑


  离别的钢琴奏鸣曲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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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杉井光
插图:植田亮
译者:Overdoes
扫图:Ozzie
录入:寂若悠竹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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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弹钢琴也不和人亲近的钢琴天才·姥沢真冬以吉他手的身分加入了民俗音乐研究社,自称革命家的社长·神乐坂响子又独断独行地下了一个决定——到海边展开集训。
小直的青梅竹马·千晶突然莫名坚持「去海边就一定要做海水浴」,神乐坂响子也难得地露出烦恼的神色,而真冬更是一副无法完全适应社团生活的模样。跟这样的三个人一起集训实在很难不起风波,而小直当然首当其冲——

当男孩遇见女孩——恋爱、革命和音乐交织成一段青涩的青春记事,第二弹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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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杉井光

1978年出生于东京。一晃眼已是三十岁之身。一直相信只要拿起吉他随时都能回到17岁,所以搬家时也舍不得把吉他丢掉。可是一旦有人问我:「现在还弹吗?」我却只能回答:「那是参考资料。」

Kadokawa Fantastic Novels

神的记事本l-3
离别的钢琴奏鸣曲1-2

插画:植田亮
依着自己的步调从事插画、游戏设定稿、场景绘制或上色……之类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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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死亡之前,我都会一直发出声音吧!就算死亡以后,我还是会不断发出声音的。所以——不需担忧音乐的未来。

约翰凯吉《无声》


1.真正的名字

「你的名字怎么念啊?」
直到学期末,真冬才趁某个礼拜一放学后问我这个问题。当时教室的门敞开着,外面就是学校中庭:不知道哪边的树荫下传来蝉儿唧唧的叫声,让人感到烦躁。我正把脸贴在地板上,试薯用螺丝起子锁紧门下缘的螺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抬起身子——
「什么?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
狭小教室的左手边——真冬正坐在爵士鼓旁的长桌上,把我刚刚才买回来的瓶装冰乌龙茶贴在脸上。她很怕热吧?不但脸比平常红,连藏在栗子色长发之间的后颈、夏季制服短袖底下的手臂,都染上淡淡的红晕,不过却完全没流汗。宝蓝色的双眼看来有点呆滞。
「这么说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念。」
我的名字怎么念?明明同班、还坐在隔壁,就连社团活动都在一起,居然到现在还不知道啊?不过……仔细想想,或许也没机会知悉吧。这家伙是从国外回来的,对汉字应该不太行。
「大家都叫你小直小直的,害我都不知道下面那个字怎么念。直己?」
「不,不是啦……」她大概看错字了。「呃……怎么突然想到要问?」
「因为你都直接喊我的名字啊!总觉得很不公平。」
不公平吗……?是说现在要我改口叫真冬「姥沢同学」,我也叫不出来(况且改口的话本人还会生气),如果连她也直呼我的名字,应该更容易被误会吧?不过现在就已经被误会了……
「……要念直巳,听起来很娘,所以大家都叫我小直啦!」
(注:直巳的日文发音听起来像女生的名字)
「喔……直巳。」
「干嘛?」
「叫叫看而已,不喜欢啊?」
也不是不喜欢啦……只是有点难为情。我将视线从真冬的脸庞移开,继续蹲回门边。
「直巳。」
「没事可以不要一直叫我吗?」
「不,这次有事。」
我抬起头,只见真冬晃了晃手中的宝特瓶。正要跟她说:「那么简单,自己开!」的时候,才想起她手指不能动的事。我把螺丝起子摆一边,到真冬旁边帮她转开了瓶盖,她连个谢谢都没说就接过饮料大口喝下去,接着表情一变,咧嘴吐出舌头。
「怎么了?」
「好苦!这乌龙茶没加糖。笨蛋,为什么买这种的啊?」
呃,乌龙茶通常都是不加糖的吧……?啊,等等……「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喝日本的乌龙茶吧?」毕竟她从小就在国外当空中飞人。我记得冰乌龙茶的发源地确实是日本,只是后来从中国进口的量反而更多,听说国外也是以加糖乌龙茶为主流就是了……
「在中国公演时喝到的就很甜啊!不行,这种我喝不下。」
真冬从桌上下来之后,就把宝特瓶摆在我身旁的地上。
「给你,你可以把剩下的喝掉。」
我忍不住看了看宝特瓶口被真冬喝过的部分,又看了看真冬被饮料沾湿的嘴唇。同社团半个月后,我也稍微知晓了一些关于她的事,其中之一就是她在男女关系这方面很没神经。
「美国卖的乌龙茶明明是甜的……」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并走回房间一角,接着以左手熟练地打开立着的吉他琴盒,拿出她爱用的Pender Stratocaster电吉他,她调音的方式非常特别——只用左手,食指轻触泛音点、小指拨弦,右手则只是按住吉他琴身,手指动都没动。
结果真冬右手的三根指头根本就是僵住的,根据美国的专科医师一开始的诊疗结果,总之就是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而且为了治疗,她以后可能必须跨海求医。
不过……总之真冬就是从美国回来了。
回到我就读的这所高中。

周刊的八卦和紧咬话题的程度实在恐怖,就在真冬赴美的前一个月初,已经有数家杂志以彩页刊登真冬的照片,从国际舞台消失两年的天才钢琴少女之所以瞬间广为人知,当然跟身为指挥家的父亲「举世闻名的姥沢」——姥沢千里与女儿同行有关吧。手指的事也已经众所皆知了。
据说这个月初真冬和父亲一同返国时,机场聚集了为数众多的记者,当时她就在父亲去拿回行李时不见踪影。传闻她是被三位身分不明的年轻男女带走的,经过一番调查,犯人就是隐藏某种内幕的民俗音乐研究社之类的。被报成这样真的没问题吗……?何况后来打电话给干烧虾仁请他帮忙向媒体解释,结果他气到一个不行……
就这样大概过了半个月,真冬周围的纷扰才安静了下来。
钢琴家姥沢真冬一直都很沉默,但是她现在有了吉他。对她来说,吉他恐怕不是另一个逃避的地方,而是另一个途径吧。
把门装好、盖上乌龙茶瓶盖后,我起身走到真冬身旁拿出自己的贝斯。
「现在是怎样?姥沢同学为什么会直接叫你直巳?」
迟到的千晶在爵士鼓的椅子上坐定,便咕噜咕噜地喝着真冬剩下的乌龙茶,一脸不高兴地说着。千晶不愧是柔道黑带高手,明明身材跟真冬差不多瘦小,瞪大双眼时却让人觉得就算离得还很远,她仍然可以立刻揪住你的后颈。我好不容易把门缝都填补起来,终于可以开冷气了;但里面却已有一股寒冷的空气,似乎不需要开冷气了。
问题就出在那瓶乌龙茶。走进教室的千晶发现了宝特瓶——「这是小直的吧?那我喝罗?」话才说完,她就准备大口干了它:这时真冬竟莫名奇妙生气地说:「那是我给直巳的啦!」干嘛这样啊,要吵架拜托去外面吵啦!
「我告诉你,小直从小就因为名字像女生受尽欺负,所以有严重的心灵创伤。只要听到有人叫他的本名,就会吓到半夜尿床啦!」谁像你说的那样啊!不要随便捏造我的过去啦!「所以我才会努力要大家喊他小直,为什么姥沢同学要叫他的本名呢?」千晶吼道。
「我哪知道啊!」真冬爱理不理地回答道。「我爱怎么叫他就怎么叫他。」
「好啊!那我就叫姥沢同学真冬!」
「我之前就叫你们这么称呼我了啊。」
「啊,这样啊。」
真冬到现在还是不喜欢人家叫她的姓氏,看来是还没和父亲完全和解吧。
「不行,应该有更丢脸一点的称呼吧。小虾已经有人叫了……嗯,既然名字叫真冬……就叫真咚咚好了。」
「真拗口。人家一定会觉得是你叫错了。」
「才不会呢。」
千晶和真冬将爵士鼓组里第二大的落地鼓当作桌子,不知所以的讽刺对话一直没停过。我觉得无聊,于是专心帮自己的贝斯调音;调完正准备接上扩大机时,真冬似乎已经疲于跟开口闭口「真咚咚」的千晶继续吵了,视线也转移到吉他上来。
真冬以嘴唇夹着匹克,几乎无法使力的手指穿过匹克上的环,接下来的瞬间,她用力一挥手,Marshall扩大机里接连跃出强力水流般凌厉的声音,我感受到有如钻头刺入脊椎的冲击,身体不由得颤抖了起来,只能以汗湿的手重新拿稳自己的贝斯。
真冬完全不使用效果器,所以声音听起来就是吉他和扩大机——Fender和Marchall两间公司最基本的技术相互撞击而产生的、最原始的力道。哈农练习曲第四十三号——明明是专门训练钢琴指法的机械化练习曲,但是从真冬的吉他中流泻出来的音符,却总能加速我内心的悸动。
视线移回自己的贝斯时,突然听到钹的声音进出……脚踏钹以十六拍节奏迎合真冬的吉他擦出粗糙的金属音、大鼓像催促般跺得轰隆作响。千晶手中握着的鼓棒正快速地律动,简直就像飞舞中的蜻蜓翅膀。
真冬瞬间朝上看了一眼,突然中断了演奏。以为千晶也正好停手的当儿,其实她是观察真冬的呼吸,再次开始演奏时恰巧搭上了真冬的节拍。拌嘴之后又用乐器吵架吗?最近的练习老是以这样的模式开始……这一切都要怪社长老是迟到啦!我屏住呼吸,轻轻地拨动贝斯弦,在机关枪般的旋律中潜入自己的音符,寻找自己的空间。

忽然间,敞开的门扉流入一股热气,瞬间打断了突然开始的即兴演奏。
「早安啊同志们,热火已经完全点燃啦?我好高兴啊!」
门口有个高挑的身影,双眼像猛禽的女王一般锐利,黑亮的长发因夏天到了而拢到身后,使她看来更加厉害了。那是……我们民俗音乐研究社的社长——神乐坂响子学姊。
学姊的领口没系上蝴蝶结,衬衫前襟大剠刺地敞开到令人不知该看哪里才好,肩上还背着吉他琴盒。她流了不少汗,大概是刚刚才骑脚踏车到学校吧(要是早上到校,就会像我或是真冬一样先把吉他拿到这间教室来放才是)。这个人老是这样,为什么不会留级也不用补习呢?这件事实在足以列入本校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
「姥沢同志今天看起来也不大高兴啊,真美!」学姊边赞美边走过我身旁靠近真冬,而真冬连逃的地方都没有,只好任由学姐紧抱着、磨蹭她的脸颊。与其说真冬的表情是厌恶,倒不如说是难为情:而且她还向我投以求救的眼光,这也让我很困扰。
「啊,别担心,我也不会忘记还有相原同志的唷!你的头发好像短了一点啊?嗯,这样还是很可爱。」
接着学姊又抱着千晶的头,抚摸她的头发:千晶看起来很高兴,还把鼻尖埋进学姊的胸前。这时候的我已经想说「真抱歉打扰各位」,然后走出教室去了。
「年轻人,门是你修好的吗?」学姊的话锋突然转到我身上。
「咦?啊!嗯,是的。」
因为门关不紧,所以老是会有缝隙让声音传出去,而且空调的效率也差。
「声音不会传出去也好。」学姊看着门细声说着:「但这样冷气也会比较冷吧……」
这样不好吗?夏天能开冷气就是音乐社团最棒的地方,不是吗?此时学姊放开千晶,往我这儿靠过来.
「因为少女肌肤上渗出的汗水而沾湿、变透明的白色衬衫——这可是我国夏日景色中最美的画面之一。可是,随着空调的普及,这样的美景也慢慢消失了。年轻人意下如何呢?不开冷气练习的话……」
「拜托你饶了我吧!这间密室里有四个人耶!」
参加这个三女一男的社团后才知道的事情之一……就是神乐坂学姊喜欢女生是不折不拙的事实。起初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但这个人挂在嘴边的话都是真的。
「大家都泼点水再来练习如何?」千晶说道。
「绝对不行!那样会伤到乐器。」真冬提出相当认真的异议。
「相原同志,你不懂,汗水并不只是盐水,而是无产阶级为了革命而流的鲜血啊!」
千晶歪着头,应该是不懂学姊在说什么吧?其实我也不懂。
「那么大家一起到比较凉爽的地方练习如何?我想去海边耶!」
「海边怎么练团啦……」
「不不,可以喔!其实我已经借好别墅了。」
学姊突然这么说,害我吓得转过头去.别墅?
「暑假的住宿集训!七月二十八日出发,三天两夜,我把朋友的别墅抢来用,所以住宿费全免,而且是紧邻海边的别墅唷!」
话才说完,学姊就从琴盒上的口袋取出不知道哪时候做好的A4大小传单。上面写着「民音社暑期集训说明」。这件事实在太突然了,让我僵在原地。
「哇!好棒!小直,快来看快来看。」
千晶跨过爵士鼓,把说明书第一页往我这递过来,我完全不懂为什么集训说明书要用到彩色印刷,但矗立在傍晚海边的纯白小屋照片看起来确实很潇洒。
「不,那个……等等,我是第一次听说集训的事啦,但学姊有得到老师的同意吗?」
「没啊!对外宣称只是我们四个要去海边玩。」
这样好吗……这样真的好吗?
「要是取得学校许可然后举办正式的社团集训,顾问老师也会跟来不是吗?这样一来,很多方面都会变得颇麻烦喔。虽然麻纪老师是美女,我也想看看她穿泳装的模样,但是我最近真的对年纪比我大的没兴趣呢!难道年轻人喜欢大姊姊吗?」
「耶?啊、呃,该怎么说呢——不是啦!」
我不假思索地伸手拍了身边的铜钹一下,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为什么擅自决定日期啊?」
「别担心,相原同志的游泳课是星期一和星期五,我也错开了姥沢同志的看诊日,年轻人暑假应该没有任何特别的计划吧?」
「你说什么?」
「你有什么预定行程吗?」
不,就是没有预定行程,真是不好意思啊。话又说回来,这家伙为什么能这么详细地确认我们的暑假行程啊?
「小直,你不想参加集训吗?在海边耶,海边!」
千晶兴致高昂地说着,一边砰砰地踏着大鼓。我又往别墅的照片瞧了一眼,住宿集训啊……没有大人跟在身边,从早到晚都是自己的时间,可以练习、一起即兴演奏、晚上还可以放烟火。好像真的很有趣……不对,你们先等一等!
「……学姊,你刚说借了别墅,就是指那边只会有我们几个人吧?」
「是啊!也没有管理员。不用租金,不过代价是要把别墅打扫干净。」
「这也表示……饭要我们自己煮罗?」
「当然。」
尽管觉得接下来连问都不用问了,还是试着问了一下。
「……学姊,你会煮菜吗?」
学姊脸上带着微笑,摇了摇头。我叹了口气。千晶在料理方面完全不行,而且真冬的手指又已经那样了……
「据我问相原同志的结果,听说年轻人你因为长年和父亲两人一起生活,所以料理方面很在行啊?我可是很期待喔。」
算了,反正放假在家的时候,三餐也都是我煮的。虽然变成四人份,不过花的时间和心力也没差多少。而且如果是在海边,就算是简单的便当也会让人觉得相当美味。
说到海边啊……要游泳?穿泳装吗?我只看过千晶穿学校规定的泳装。学姊的身材很好,可能会带什么亮眼的款式吧?至于真冬,她根本不去上游泳课——不,等等,我得冷静一点。我们是去练习的,不只是去海边游泳晒太阳的啊!
接着,我突然发现一件事——真冬从刚才到现在都不发一语,一直坐在桌上,脸上的表情好像在烦恼着什么,一直盯着手里紧握的集训简介。怀里的吉他就快要从膝上滑下来了。
「……姥沢同志?怎么了?这个日期不方便吗?」
听到学姊这么一说,真冬摇了摇头。
「如果有什么不方便,一定要跟我说喔。」
「没什么,继续练习吧。」
她喃喃地说完,便把简介塞到琴盒上的口袋里,接着一把抓起吉他的琴颈。果然是心里有事吧?她是不是不想去海边集训啊?
神乐坂学姊也不再追问,拿出了自己的吉他。
我想起那一天——真冬从美国回来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入社手续是在成田机场的女厕所里进行的。
而当时我正在外面把风。所以真冬在入社申请书上签名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说了些什么?我根本不知道。
回到我们班上以后,真冬总是一如往常地摆着臭脸;和班上同学相处时也依旧充满防卫心。班上同学都是些明知故犯的家伙,尽管知道真冬手指的事,却还是和她去美国之前一样,像是逗弄不和人亲近的野猫般对待她。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好像是虚幻的,结果一点也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就是真冬开始和我们一起参加社团活动了。
「直巳,切分音太多了。很不舒服。」
「直巳,不要被我的夏佛节奏(注:shuffle,三连音去掉第二拍)拉着走。你好好地弹八分音符。」
演奏的时候,真冬只对我一个人抱怨——不过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是乐团里技巧最差的。
这两个礼拜里,我和真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多,不过一开口说的都是关于音乐的事。所以真冬待在团里时都在想些什么,我还是不知道。


2.两人之间的问题

隔天早上,真冬只比我晚一点点进教室,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复杂。她瞥了我一眼就坐到座位上,目光一直停在桌子上。
「小直同学,小直同学……」
班长寺田同学带着一群随侍的女同学,靠过来对我说:
「帮我跟公主说声早安。然后再跟她说,早上跟别人道早安是人际关系的基本。」
「你自己跟她说。」话说回来,我们两个就坐在隔壁,真冬也已经听到这些话了吧?
「总觉得公主今天与其说是心情不好,倒不如说她好像没办法说出想说的话。」
「喂,小直同学你又跟她吵架了?还是怎么了吗?」
关于为什么大家要称呼真冬为公主,以及我为什么会担任替班上同学传话给公主的角色——因为状况复杂,我就省略不提了。只不过,真冬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拒绝往来的态度,为什么那些以寺田同学为首的女同学们还这么担心她呢?这个班上都是一些老实过头的大好人吗?不过我也不能说别人就是了。
结果我还是没办法和全身散发着阴郁寒气的真冬搭上话。那天第一个接近真冬的,是在预备钤响之前冲进教室的千晶。
「早安!真咚咚也早啊!」
千晶的座位在我前面,所以当她走过我和真冬的桌子之间时,分别在我们肩膀上拍了一下。
「喂,听我说一下啦。昨天我跟我妈说起住宿集训的事,她说既然不需要住宿费,其他的费用就要我出自己的零用钱。很过分对吧?小直,吃的方面就拜托你选便宜又好吃的罗!」
「啊,我还没跟哲朗说耶。总觉得那家伙好像又会罗嗦半天。」
原则上哲朗是我的父亲,不过因为他没什么生活能力,我反而还比较像他的监护人。虽说只有三天两夜,不过如果我不在家,状况又会变得很麻烦。
「我跟我妈说小直也会一起去,她就说那一定没问题了。真咚咚呢?」
话题突然转到真冬身上,吓得她肩头一震。她沉默了一会儿,一直瞪着桌子的一角,然后终于开口说了当天的第一句话:
「……爸爸说,绝对不能在外面过夜。」
我跟真冬对看了一眼,接着便把目光移到她的侧脸。
原来是这样啊……干烧虾仁只要一提到女儿的事就很神经质。担心她还是高中生就在外面过夜,所以没办法同意吧?真冬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心情才那么低落吧。老实说我有一点意外,因为真冬看起来对集训不怎么感兴趣。
「是喔?你爸还真是严格耶!那怎么办,就我们三个人去吗?」千晶看着我说道。
「不行!」
因为真冬突如其来的大叫出声,不只是我和千晶,连旁边的同学也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真冬站起身来,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我的视线,脸庞唰地一下子红了起来,接着又用力咬着下唇,坐回椅子上。
我不知道哪里又惹她生气了,一直想着接下来应该要说些什么才好:这回又换成班上的男同学靠了过来。
「刚刚说的住宿集训是怎么一回事?小直,你给我说明一下。」
「没错,你有义务说明清楚。」
「乐团成员一起去外宿,这种令人羡慕的事我绝对不允许。」
啊~够了,这群罗哩八嗦的家伙又过来了。同学们好像一直在注意听我们的谈话,这些人是不是太闲了啊?
「你们要去哪边住宿集训啊?」
「海边!而且要住在一栋长得很像姜饼屋的别墅喔。」我还来不及阻止,千晶就回答了。同一时间,可以感觉到周遭的气氛瞬间沸腾。
「海边?你说海边吗?民音社的成员一起去海边?别开玩笑了。」
「等、等一下!小直,我现在就加入你们社团。」
「我借你数位相机,要拍一些泳装照喔!」
「小直,我求求你,雇用我替乐团跑腿吧。」
正当我忙着赶走那些一脸热哀凑着我坐过来的同学时,上课铃声终于响了,老师也跟着走进教室。

「这下可伤脑筋了。」
我们四人很难得地一下课就聚在在练习教室里,神乐坂学姊交叉着双臂说道:
「在我们去集训的期间,姥沢千里应该会因为录制专辑而飞去波士顿,所以我是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啦。」
「你怎么会知道?」刚才还一脸不高兴、沉默不语的真冬忽然抬起头来问道。
「关于挚爱的同志,这点程度的事我掌握得到。我们就锁定姥沢千里不在日本的日子来安排行程吧。」
真不愧是学姊,事前准备完善得令人惊讶。不过我是觉得那跟爱没什么关系。不对,等一下!学姊难道打算不经过干烧虾仁同意就断然举办住宿集训?
「问他也是没用的。如果知道女儿随便在外面过夜,那个人一定会抛下录音不管,跑来把她带回去。」
我想起上个月的那件事——那位父亲曾经连音乐会都临时取消,如果听说女儿随便在外面过夜,肯定会把预定的录音行程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吧。
「我没关系……你们三个人去就好了。」
「你刚才不是还大叫『不行』吗?」
「那、那、那是因为……」
真冬满脸通红地瞪着我,接着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她到底想怎么样啊?
「就算我们抛下姥沢同志自己跑去集训,也是没用的。因为得四个人到齐才能练团。」
听到学姊这么一说,真冬低下了头。
我突然想到,真冬不去集训会不会跟她父亲是否允许没关系,而是她自己不想去啊?总觉得自从昨天谈起集训的话题后,真冬就一直都是这副表情。
千晶两手一拍:「我知道了!那我们去真咚咚家集训不就好了?」
真冬对她投以冰冷的视线,冷得连蝉声都会为之冻结。神乐坂学姊则没说什么,只是一边说着「乖!乖!」一边抚着她的头。居然没有吐她槽——原来学姊这个人有时候也是很体贴的。
「没办法。这是我的失误。虽然时间紧迫,不过我会再想办法的。」
「想办法……什么意思?」
我注意到学姊的脸上浮现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便胆颤心惊地问她。
「嗯?现在还不能说。喂,我之前不就说过了吗?我只是播种而已。至于种子会落在哪片土壤、长出怎么样的芽、开出什么颜色的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番话听起来好像是某一段歌词,但其实并不是在开玩笑。

几天后,我见到了学姊播下的种子所开出的花朵,不禁大吃一惊。
那是礼拜五的事了。第一学期即将结束,接二连三的课后辅导让我连去社团的时间都没有。放学以后,西斜的太阳好像被煮熟了一样。我顶着炎热的阳光,疲累不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到家以后,却看见家里的车库停了一台没见过的大型外国车。
不对——我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悄悄地打开了大门。老爸是个不会收拾东西的音乐评论家,而且是世界上倒数第六位没救的男人,所以不管是门口还是走廊,到处都堆满了未经整理的CD和唱片。那天,当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时,却没听到客厅传来平常声音大到吵死人的古典音乐,取而代之的是有人交谈的声音。除了哲朗之外还有别人?家里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客人来了吧。
「我回来——了……」
我拉开门,结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直,你回来啦?去帮我泡杯咖啡来,白兰地要多加一点,这家伙要梅子昆布茶。对了,干烧虾仁,你为什么每次安可的时候都演奏海顿主题变奏曲啊?我一听就想睡觉。下次选大学庆典序曲啦。」
哲朗还是跟往常一样,穿着整套的运动服懒洋洋地盘腿坐在沙发上,坐在他对面的则是一脸不愉快的姥沢千里。他穿着黑色的夏季针织衫以及烫得笔挺的西装裤,虽然衣着比较休闲一些,发型仍旧是常在CD封面上看到的狮子头——的确是干烧虾仁本人没错。
「打扰了。」他跟我打了声招呼,我却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啊,是……欢迎。」
「小直,快去弄咖啡。」哲朗连正眼也不瞧我一眼就催个不停,让我想朝着他的后脑勺招呼下去。「就算是应邀演出也不能随便人家指定曲目啦!你是想说安可时可以完全表现自己的喜好,就随性乱选吧?」
「不喜欢听你可以在安可前回去。反正你是花出版社的钱来听的吧?」
「哇,小直,你听到没?听到了没?这个人竟然对听众说这种话。」
关我什么事啊?我毫不迟疑地就逃进了厨房。
等待水煮开的时间,我努力地试图掌握状况。为什么干烧虾仁会在我家?
虽然他和哲朗是旧识,但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那两个人是音大的同届同学。干烧虾仁身上的大师风范和威严恰如其分地诠释了「老练」这个形容词,相较之下的哲朗——如果骗别人说他一直留级,现在大学还没毕业,人家恐怕真的会相信并投以怜悯的目光。
我把两人份的咖啡端出去时,他们的谈话更加热络了。
「明明就只会把听过的曲子切割得支离破碎再一段段回味,还在那边说什么大话。我重视的是整首曲子连贯的韵律!乐章之间的停顿时间不是用来清喉咙的。」
「你这嚣张的罗唆指挥!你那什么布拉姆斯第四号交响曲还不是抄袭福特万格勒(注:德国名指挥家)的?不是只强调结尾就是好的。小直,你听过以后也是这么想的吧?」
就跟你说不要把我牵扯进去啦!
「对了,我也想问问你。我的布拉姆斯交响曲全集解说是你写的吧?」
我差点把干烧虾仁面前的杯子给弄倒。为、为什么他知道这件事?
「干嘛畏畏缩缩的啊?只要是我熟识的朋友大概都知道啊!因为我觉得很骄傲。」
「咦咦咦咦咦咦?」
我就这么抱着托盘蹲了下来。
我之所以替哲朗写音乐评论或CD解说,是打算赚一点零用钱。当然,为了不让事迹败露,我还特地模仿哲朗的文章。可恶耶你!不要让别人知道啦!你的信用会因此降低吧?
「你也是评论家,应该会有一些不同于桧川的意见吧?桧川之前就一直发表一些偏离主题的批评,认为我同时注重速度法及强弱法是多余的。」
「我哪有有偏离主题!你动小指的时候,无名指也会一起动吧?你看,就是这种感觉。你把速度法和强弱法搞在一起了啦。小直你也说说他嘛。」
「呃……速度法到底是什么?」
我不过是一介高中生,写稿子的时候还得翻查堆积如山的资料。一下子劈哩啪啦地说出一长串专业词汇,我会很头痛的。
「大概就是强弱法的节奏版吧。」哲朗说。
「……强弱法又是什么?」
「和声音强度里的速度法是一样的。」干烧虾仁这么回答我。谁听得懂啊!这种像是「右手就是左手的相反」之类什么也说明不了的说明,还是免了吧!
「那个……布拉姆斯第四号交响曲好像还是尤金·奥曼迪(注:奥地利指挥家兼小提琴家)指挥得比较……」
「嗯。那种把弦调高八度音的方式我也曾尝试过一次,还满有趣的。反正也只有德国人会提出『不够德式』这种批评吧。」
「我也会这么说喔!话说回来,好像很有趣耶,你做过那种事啊?在哪边的演奏会上搞的?波士顿?有录下来吗?没有?真可惜啊,如果出了CD我就可以批评你一顿的说。」
很好,我成功地把话题扯开了。就在我打算逃出客厅时,背后有个声音叫住了我。
「啊,你等等。我今天会来,是因为有些话要对你说。」
我僵了整整两秒钟,才慢慢地回过头去。
「……嗄?」声音还不自觉地变了调。
「桧川,不好意思,你可以回避一下吗?我有些私人的话要对他说。」
「喂,喂喂……」哲朗比我还惊慌失措。「等一下等一下,你要对小直说什么?该不会是要来提亲的吧?那可不行,小直可是代替我老婆的存在喔?」
「哲朗你就闭嘴先出去一下嘛……」
「知道啦,桧川你先出去一下。」
哲朗同时被两个人嫌弃,只好抱着咖啡杯,一脸消沉地站起身来;一边用口哨吹着<今夜星光灿烂>,一边往厨房走去。那首歌里好像有「不想在绝望中死去」之类的句子吧……这家伙真让人觉得不舒服,每次都这样。
不过老实说,尽管哲朗再罗唆,我也希望他不要出去。我坐在干烧虾仁面前,尴尬得头都抬不起来。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呢……会不会是真冬的事啊?我想不到什么其他的事了。
「你啊——」干烧虾仁放下咖啡杯,开口说话了。「好像写了不少有关我的文章呢!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日本了,所以都不知道。」
「是……」
说起为什么我会这么常写,主要是因为哲朗很讨厌写关于姥沢千里的评论。好像是因为很多人知道他们高中、大学时代都是同学,所以觉得写起来很麻烦吧。为了不再接到跟姥沢千里有关的工作,哲朗还故意对外称他为「干烧虾仁」,以开玩笑的语气去评论他,结果好像反而更受到大家的欢迎。托他的福,撰写评论的工作就经常轮到我这里来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第一次和自己评论过的对象面对面坐着说话,紧张得都冒冷汗了。
「其实之前我都不太看这一类的评论。不过几天以前,有人寄了一些关于我的评论来,虽然文章后的署名都是桧川哲朗,不过对方却细心地将你写的部分和桧川写的部分区分了出来。」
干烧虾仁提到了几篇评论及专栏的标题,的确全都是我写的。我只能直直盯着自己的膝盖,一动也不敢动。
「不必那么紧张,你写得比你父亲好很多喔。」
「死家伙,你说什么——」厨房那边传来哲朗的声音。还真是顺风耳,叫他离开根本没意义。不过我跟干烧虾仁仍然刻意忽视哲朗的存在。
「不过,那些好像不是桧川寄给我的……难不成是你吗?」
「咦?不不不,我不可能这么做。」
干烧虾仁歪着头,看来他也十分意外。如果不是哲朗寄给他的,又是谁会做这种事呢?多管闲事的业界人士?
「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想找你谈谈,毕竟我不会在日本停留太久。」
咦,难不成接下来要讨论音乐吗?不行不行,请你饶了我吧——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干烧虾仁的语调突然生硬了起来。
「评论的事有机会再说,正题其实是……关于真冬的事情。」
啊——果然。
「呃……上次真的很抱歉。」
「那件事就算了。事情都过去了。而且经过那件事之后,真冬也偶尔会和我说话了。」
这样啊……因为真冬平常就「偶尔」才说话了,跟你说话真的算偶尔中的偶尔了吧。
「不过,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女儿在想些什么。不过她现在会持续去医院接受治疗,也不会跟之前一样随随便便就离家出走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但是想跟她谈要不要继续弹钢琴的事,她就不理我了。」
钢琴——吗?
真冬曾经失去的东西,如今依旧不打算触碰的东西。
「如果真冬的手指能够康复,站在我的立场当然希望她能再以钢琴家的身分复出。毕竟那种症状绝大部分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如果她有意再弹钢琴,或许也能早日完全康复。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咦……啊……不……」
我胆颤心惊地抬起头来。干烧虾仁那磐石般的脸庞浮现了恳切真挚的表情。
「其实……我之前就曾经说过,想再次听她弹钢琴。」
啊,说出口了。干烧虾仁差点向我靠了过来。
「嗯,不过,真冬她——真冬同学她根本没回答我,只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差点在干烧虾仁面前直接叫真冬的名字。干烧虾仁双手交叉在胸前,「呼」地叹了口气。
「你比我好多了呢。我只要一开口,她就把房门锁上,把自己关在里面。」
「这……这样啊……」
多少年来纠结在心中的疙瘩,果然不可能这么简单就化解吧?
「我明明是替真冬着想才这么说的,那个孩子却没办法了解。」
我不禁觉得,天下父母说的话还真的都一样。几乎没有父母不替自己的孩子着想,尽管如此,那些话却没办法坦率地传达给孩子。我也有这样的记忆——当我六岁时,和哲朗离婚的母亲走出家门时就说了类似的话。「跟我一起走吧!我是替你着想才这么说的。」美沙子是这么对我说的。
哲朗就从没说过这种话,这也是我留在这个家的理由之一。
「那个孩子告诉我的,只有那个……乐团的事而已。」
陷入沉思的我因为干烧虾仁的话而突然抬起头来。
「我问过她许多学校里事,跟同学处得好不好之类的。不过那孩子只说了你的事情。」
我用力地吞了口口水。我的事?我实在没办法想像真冬跟某个人谈论我时的情景。
「嗯,问你这种事情好像有点怪……真冬在学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咦?是什么样子啊……」
虽然我应该知道干烧虾仁想问的是什么,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
「我和真冬……同学的感情也没有那么好啦。在教室里几乎说不上什么话,即使有聊到,也只是在聊吉他或是社团之类的事。」
「是——这样吗?奇怪。可是你和真冬应该满熟的吧?她离家出走以后,不是就跑到你这里来了吗?」
「嗄,咦咦?」
我和真冬的感情看起来真的那么好吗?客观点想想,或许真是如此。
「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啊?还是在离家出走的时候,你跟真冬之间……?」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嘛!」
他的眼神认真得让人恐惧,害我吓得跳了起来躲到沙发后面。接着干烧虾仁清了清喉咙:
「不管怎样,如果对象是你,她应该比较肯谈吧?」
「不……绝对、没那回事。」
我整个人窝进沙发里。其实刚才说的有一部分是谎话。我们两个一起离家出走的时候,真冬多少跟我说了一些有关钢琴、还有她父母的事。我大概是第一个听真冬倾诉这些话的人吧?
那是真冬逃离父亲身边才有办法说出的话,所以我不能在此时此刻全部告诉她父亲。
「这样啊……既然如此……」干烧虾仁把视线移到咖啡杯上。「既然如此——我也没办法拜托你了吧。我真的很想知道真冬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拜托别人这种事,以一个父亲来说是很丢脸的。」
所以为什么要拜托我啊?这是你和你女儿之间的问题吧!虽然心里这么想,不过一看到干烧虾仁那副苦恼的表情,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这时,厨房又传来哲朗的声音。
「你是白痴吗?那种女儿就放着她不管,直到她自己想说话为止。就只能这样了啦!」
干烧虾仁恶狠狠地瞪着通往厨房的出入口。
「就跟你说要多给孩子一点空间嘛。啊,对了,嫁到我家来就好了啊,她马上就满十六岁了吧?差不多也该给哲朗找个新妈妈了……」
「哲朗你闭嘴啦!」「桧川你不要插嘴!」
哲朗哼了一声,接着又吹起口哨。是莫札特的<假冒的女园丁>——「即使被你还弃,我的心依旧不变。」讨厌死了。
不过,我也觉得事情就跟哲朗说的一样,干烧虾仁也早就知道了吧?就算知道只能等真冬自己开口,还是没办法坐视不管吧。这就是天下父母心?
令人不舒服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我不禁悄悄地看了看干烧虾仁的脸。说点什么吧?就算我说出跟哲朗一样的话,他大概也不会听。而且如果他可以忍耐到对方想跟他说话,也不会特地跑到这里来了。不过,他也可以找藉口说是来称赞我的乐评写得很好就是了。
……嗯?藉口?
「——啊!」
听到我发出怪声,干烧虾仁抬起头来。
「你想说什么吗?」
「咦?啊,不,没事。」
我挥挥手蒙混过去,握紧拳头抵着额头思考。是这么回事吗?是要我这么做的意思吗?
感到万分迷惘的我开口了:
「呃……我会试着再和真冬谈谈看,但可能没办法问出她在想什么。我会老实地跟她说您替他担心,或是劝她好好地跟爸爸说说话之类的。这样可以吗?」
干烧虾仁的嘴角缓和了一点点,慢慢地点了两次头。
「这样很好。」
「这样吗?不过……」我润了润嘴唇。「我无法在学校跟她说,而且暑假马上就要到了。」
「嗯?」
「嗯,也就是说……我想,如果是在住宿集训的时候,或许会有机会可以跟她谈谈。」
干烧虾仁毫不隐瞒地露出厌恶的神色。真冬的表情那么容易解读,应该就是还传自这个人?
「不过那可是要住在外面耶?」住宿集训就是这样啊。「而且我不是说过你们还只是高中生吗?何况真冬的手指又不方便,精神方面也不稳定,太勉强了。」
「所以……我也觉得继续这样强逼她不太好,而且真冬的态度或许反而会因此更加强硬。如果您准许她参加住宿集训之类的活动,也许——她会慢慢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一边偷瞄干烧虾仁僵硬的脸庞,一边慎重地拣选适当的词汇说话。因为我也想跟真冬一起去集训,而且她可是乐团好不容易找齐的成员啊。
「为什么要搞摇滚乐团?真搞不懂。」干烧虾仁一脸不愉快地说着:「我可以理解她想暂时脱离钢琴一阵子,不过为什么要去玩电吉他呢?」
我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是什么样的契机让她拿起电吉他?我也不知道。一开始也许只是要逃离钢琴。不过,现在应该不太一样。
如果不是这样——
「……您不喜欢摇滚乐吗?」
问出口以后才突然觉得很丢脸。我竟然对一个能力受到全世界认可的指挥家问这种问题?不过,干烧虾仁的回答倒是相当令人意外。
「我没有傲慢到可以回答这种问题。」
「……咦?」
「摇滚乐或古典音乐,这些不过是唱片公司和唱片行为了让唱片架容易辨认而贴上的标签。没错吧?依照作曲家来评论音乐也是一件危险的事,这你应该很了解吧?写命运交响曲的贝多芬和写田园交响曲的贝多芬,即使时期差不多,却是不一样的人。就连同一个人在同一个时期所作的曲子都是如此,数千人所创作的无数音乐就更不用说了。只凭某家公司为求方便而做的分类,就指着某个架子说喜欢不喜欢,你不认为这是一种傲慢吗?」
这个……或许事实真的就像他说的那样……
「你用摇滚乐一词概括的那些曲子我几乎都没听过,所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所处的地方,是这个意思吗?
既然如此……
我站起来,走到音响组旁边,从堆积如山的卡式录音带之中找出一卷来。录音带的标签上只写着一个日期,「7/6」。
是我们四个人的乐团成立的那一天。
我把卡带放进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后,就听到一阵混浊的噪音,其中夹杂着吉他回授声和学姊的呼吸声,接着听到千晶用鼓棒敲着倒数4拍的下一秒,我又被拉回了七月六日的那个午后。
沉重的大鼓节拍。热气与重低音充斥在冷气效果很差的房间里,我的手指正弹奏着这股脉动。我闭上双眼,跳动在昏暗之中的铜钹反光、爵士鼓后千晶那泛着红潮的脸庞、视野左边神乐坂学姊配合着节拍甩动的黑发、以及右手边真冬那隐约散发着金色光芒的栗子色长发,都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学姊的即兴重复段彷佛划开了沙漠的沙,真冬的Stratercaster电吉他吐出的的管乐合奏便在其上与歌声相互呼应。
曲子是齐柏林飞船的
我和其他两人的开端也是这首歌,点燃我内心的一首歌。
如果真冬也在就好了——当时的我如此恳切地祈望着,所以才为此而奋战。
就在七月六日,我心中的祈望终于实现了。那是真冬加入民音社后首次练团,没有任何言语或其他交流,只凭这首歌就把我们全都吸了进去。真冬她应该没听过这首歌,即此如此,在学姊弹奏的前奏停顿那一瞬间,真冬就窜了进来。以一股鲜明强烈的乐音——彷佛击破了我心脏,让练习教室洒满热血。
这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关在房间里弹钢琴的真冬发出的声音了。尽管尖锐依旧,不过那棘刺已经不再把接近她的人赶出去,反而深深地刺进其他人内心,并在其中直接贯注了真冬的热情。
我们四个人是一体的。就在那一刻,我和学姊四目交会了短短的一瞬间,便看穿了彼此心中都烙印着同样的想法。我们的左手和右手,终于在一起了。
对于真冬而言,这不是一个让她逃避的地方。
我把手放在喇叭上,将意识从那天笼罩着热气的房间拉回我家的客厅。
曲子结束、录音带「啪」地一声停下来之后,我待在音响组前面,一时之间还无法动弹。因为还可以感觉到脸上带着一股热度。
回过头一看,干烧虾仁正用手撑着额头,几乎要把半边的脸给遮起来。我叹了口气,这样还是没办法让他了解吗?总觉得同是音乐人的他应该可以理解才对。
就在我战战兢兢地坐回沙发的时候,干烧虾仁依然遮着眼睛,开口对我说:
「……那个只弹了D首、G音和A首,毫无技巧可言的低音部,是你弹的吗?」
「咦……啊,是、是啊,您说的没错。」我就是弹得很烂,真是抱歉啊。
「不,这么弹才是正确的吧。再加上真冬以外的另一把吉他经过特殊的调音……音韵之所以那么美妙,就是这个关系吧?」
我吓得瞪大了双眼。就如干烧虾仁所说,的吉他采用DADGAD的非正规调音方式。一听就听得出来吗?我原以为他只是个溺爱真冬的傻老爸,看来他真不愧是个名符其实的指挥家。
这次,干烧虾仁把手放在嘴边,往音响组的方向瞧了好一会儿。我惶恐地偷偷瞧了瞧他的表情,难不成反而造成反效果了……?
「这就是……真冬现在所处的地方吗?」
我听到他这么喃喃自语。的确,我真的听到了。
接着,干烧虾仁「呼」地吐了口气。
「不过你们都还只是高中生,我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喂,你们社团的社长靠得住吗?」
「咦?啊,嗯,靠得住。」我的声调不自觉地上扬。社长就是在机场把真冬带走的人,这件事就算嘴巴裂开我也不能说。「没问题的。她这个人很靠得住,不仅很受老师们信赖,而且也很会照顾别人,和真冬的感情也不错。」
我不假思索地掺杂了一些谎言——其实数职员办公室里的老师一点也不相信学姊。
「因为是临时决定的,所以还来不及征求学校方面的许可。住的地方也是学姊自己去找的,不过……」
「不放心的话我也跟着去如何?我这个人既靠得住,又很会照顾人。」哲朗的声音再次从厨房传来,不过我和干烧虾仁已经完全不理他了。
「……我知道了。没办法。」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干烧虾仁才又对我说:
「不过,真冬的事就拜托你了。你跟她说说看。」
「好,好的。」
我战战兢兢地握着干烧虾仁伸向我的手。安心过头的我只觉得背部好像融化了一样,跟沙发整个黏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不过,干烧虾仁接下来所说的话,又让我因为安心而松了一口的气给吞了回去。
「——对了,你从刚才就直接叫了真冬的名字好几次,难不成你平常都这样叫她吗?你们是什么关系?」
咦?糟了啊啊啊啊啊啊!
我拚命地东骗西扯,好不容易才终于送走干烧虾仁。确定看到外国车的影子消失在马路尽头后,我拿出了手机,正好看到学姊的来电显示。她也刚好要打给我吗?
『姥沢千里已经回去了吗?』
电话的那一头,学姊用一种略带歉意的声音对我说话。
「果然是学姊把评论文章寄给姥沢千里的?」
我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夹杂着些许叹息。
『嗯,但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跑去你家。抱歉,没先通知你。』
「不,没关系,反正事情也顺利解决了。真冬好像可以去住宿集训了。」
我突然有点后悔在电话里把这件事说出来——因为接下来是一段气氛诡异的沉默。真想亲眼看看神乐坂学姊惊讶的表情。
『……我正在想,真该把满腔的感激化成歌曲在这里唱给你听呢!不过……就算我一句话也不说,你也能明白我的想法。不觉得这很了不起吗?』
会想到把我的文章寄给干烧虾仁,学姊你才了不起。不过,这也是神乐坂学姊播下的种子。我大概只是偶然问发现下一步如何进行会比较顺利,此外再做出一些必要的应对措施吧。
『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专心作曲了。到住宿集训结束为止,我想完成六首原创曲。因为表演时间有50分钟嘛。』
「……你说什么东西50分钟?」
『因为要和其他两团竞演,所以要50分钟。』
『就是乐团现场演唱嘛!日期刚刚已经决定了,就在八月四号。』
嘟,学姊的声音消失了。就在我思考停顿的时候,手机也掉到了沙发上。现场?她刚说现场演唱?


3.待在这里的理由

据说神乐坂响子还不到十六岁时就组过三个乐团。
第一个乐团是她国一时和社团成员组成的,贝斯手是个打算只用一根弦弹完整首歌的男生,而鼓手的手跟脚则没办法分开动作。神乐坂响子只好做了个奇妙的安排,让原本预计担任主唱的女生边唱歌边帮忙打小鼓就好,不过那个女生抱怨这样没办法唱歌,所以神乐坂响子便代替她担任主唱,练熟了三首年轻岁月合唱团的歌。不过到了校庆的前夕,那个女生却说自己也想唱歌,怪响子狡猾,结果就不来排练了,团里的贝斯手跟鼓手也拥护那个女生而责怪响子。到了正式表演的时候,神乐坂响子自己一个人拿着吉他走上台去,自弹自唱老鹰合唱团的,虽然造成广大的回响,不过乐团也在那一天解散了。
第二个乐团,是在国中二年级的夏天组成的。那是一个成员都是女生的迪斯可乐团,响子加入的契机则是因为对方在她经常去的Live house贴了招募成员的传单。那个乐团标榜是「福音摇滚曲风的麦可杰克森」,她受到这个意义不明却似乎极为有趣的概念所吸引,尽管在意和其他成员之间的年龄差距,还是去报名加入了,没想到很受其他成员欢迎,立刻就决定要现场演唱。然而在不知道第几次的庆功宴上,神乐坂响子经常跑到其他成员家过夜,甚至一起洗澡、睡觉的事情被抖了出来,结果聚餐演变成大混战,连歌迷也被卷了进来,只有还没喝醉的当事人早早逃出了店外。最后乐团也在第二天宣告解散。
第三个乐团是在刚升国三时,经常去的乐器行店员邀她加入的。虽然其他三个成员都是男生,而且团员的平均年龄很高,其中甚至有人已经结婚了,不过因为乐团的表演曲目大多是响子当时沉迷的英国硬式摇滚,所以她很干脆地就决定加入。但这个乐团也在三个月后宣告解散。

「……也就是说,民音是第四个?」
「等等,先等一下。不要省略奇怪的部分不说。」坐在学姊对面的我急忙追问:「第三个乐团是为什么解散的?」
因为我不自觉地放大了音量,坐我旁边的千晶、斜对面的真冬以及麦当劳里的几个客人,全都一起盯着我看。
「嗯?第三个乐团的事不能说。对了,你也知道那个长岛乐器行吧?我现在就在那边打工。那家店的店长就是第三个乐团的成员之一,这件事关系到他的名誉。」
我不禁毛骨悚然,想起了学姊那把贵到不行的吉他。根据千晶的说法,好像是学姊抓到店长的把柄并要胁他才拿到的。这件事该不会跟第三个乐团解散的原因有关吧?
「我比较在意第二个乐团。」千晶咬着冰可乐的吸管,一脸怒气地说着:「学姊也对太多女生下手了吧!」
「嗯,我自己也在反省这一点。是我当时不用功,没想到和女生交往也会牵扯到淫行条例(注:日本青少年保护养育相关法规之一,用以规范、禁止与青少年之间的性行为)。」这跟淫行条例什么的没关系吧!这个人真是的……为什么会扯到这种话题呢?
今天三年级要补课跟补考,没办法去社团练习,所以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四个就一起到麦当劳去。学姊明明说要仔细地说明现场演唱的事,可是根本就没有进入正题,还净是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让这个刚成立的乐团成员担心。
「总而言之呢,为了让乐团能够一步步迈向成功,我决定了三件事。第一,如果还要再玩乐团,绝对要一开始就自己组。」
说完以后,学姊看了看我们。这就是她第一次从零开始找齐的四个人。学姊这个人是理想主义者,所以之后才加入别人的乐团也不是件好事吧。
「第二,就是乐团成员的男女比例。一开始是二比二,接着是四个女生,最后是三比一,结果全都失败了。我自己是女生,所以想组四人的乐团就只剩下三女一男这个选项了。」
「……你邀我加入乐团,就是为了这种白痴理由吗?」
听到我傻眼地这么说,学姐挑了挑眉毛。
「这才不是什么白痴理由,而且理由也不只这一个。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不,话是这么说没错。这个人不管对什么事好像都很认真,但乐团成员的男女比例和乐团能否继续下去,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第三,让最后加入的成员决定乐团的名字。」
学姊看着坐在旁边的真冬。真冬到刚才为止一直安静地盯着干巴巴的薯条,听到学姊这么一说,她才吓了一跳把头抬起来。
「……我、我吗?」
「是的。」学姊用双手握住真冬的手。
「为……为什么?」
真冬有些困惑,我也不明就里。为什么要让真冬命名?
学姊拿起薯条的盒子。
「这是我……」学姊先把一根薯条抽出来放在托盘上。「接着是相原同志……」她看了千晶一眼,又拿了一根薯条排在旁边。「接着是年轻人……」她抽出第三根稍短的薯条。「最后是姥沢同志。」学姊又拿出一根长度最长的薯条,她把前三根薯条稍微整理一下,又把最后一根薯条当作束带,将三根薯条绑起来,打了个结。
「你看,我们是因为姥沢同志而聚在一起的。因为你最后加入了,我们才能组成乐团。所以说——如果要写下名字,就该写在这里吧。」
学姊把那个用薯条绑成的东西放在真冬面前,指着绑着三根薯条的长薯条说道。
「最后要由你来命名。这么一来,你就没办法离开了。只要你不离开,剩下的三个人也不会分崩离析。」
学姊一直正面凝视着真冬,她只好移开视线,咬着嘴唇低下头。
「……不过,我——」
「取什么名字都没关系啊。用你喜欢的词汇就好了。」
「你这么说,让我很困扰。」
「为什么?」
「因为我……我只是跟着直巳加入……而已。」
千晶沉着地看着我的脸,我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真冬那苍白的嘴唇。怎么回事?真冬为什么那么害怕?
「所以说,我没办法决定这么重要的事。」
「就因为事关重大,所以我才想让姥沢同志决定。」
学姊把脸凑向真冬,温柔地小声说道:
「我不是要你此时此刻就决定名字。不过我得去租现场演唱的场地,而且还要制作海报跟门票。所以尽可能在明后天给我答案,最晚也要在集训之前决定。」
「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去集训。」
「你不想去吗?为什么?」
真冬用力地摆动栗子色的长发,打断了学姊的话。我和千晶互看了一眼,只见她露出一睑困惑的表情。
我们得到干烧虾仁的同意已经两天了,真冬却到现在还没表示半点想参加集训的意愿。我和学姊做了种种安排说服了干烧虾仁,但不知为什么很难对真冬提起这件事,所以都没有向她询问要不要参加集训的问题。
所以此刻是我们第一次听到真冬说她还没决定要不要去。我感到有些悲哀,明明四个人在音乐上已经有这种默契了,真冬却还没融入我们之中吧?就连我都因为那首而被真冬的音乐击中心底深处了啊……
学姊正打算再开口时,真冬很大声地把椅子推开,站了起来。
「……真冬?怎么——」
真冬无视于我的叫声,背起琴盒便大步穿过桌子之间,一下子就消失在楼梯下了。
正要站起身的我只好茫然地坐回椅子上。
什么跟什么啊,突然这样。是谁说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话了吗?
「唉呀呀,这女孩还真敏感啊!」
学姊喃喃自语。她拿下发夹,佣懒地松开乌溜溜的长发之后,叹了口气。
「我原本没打算要责备她的,结果还是被她察觉了。」
这是——怎么回事?学姊刚才说了什么吗?我根本搞不懂。
「小直,你还在这里干嘛?」
千晶整个拳头快要挥到我的脸上。
「还不快去追!别在这里发呆!」
「咦?钦?我吗?」
「快去追就对了,笨蛋!有够迟钝的!」
千晶朝我的大腿狠狠地踹了一脚,我赶忙站起身,快步地往楼梯那边冲去。

我在车站的入口追上真冬。在通往月台的下楼人潮中,我发现了一头栗子色的长发和吉他的形状,于是急忙拿出定期车票,穿过验票闸门。
「真冬!」
刚走下楼梯,经过长椅旁的真冬回过头来,眼角好像还带着泪。
「……不要跟着我。」
「你在生什么气啊?」
「我没生气。」
旁边的人都看着我,这些视线真令人不舒服。而且其中也有我们学校的学生。
「咦?那是为什么?」
下行电车进站的声音盖过了我的话语。我追着真冬,想也不想地就跳进车厢。
「……你应该搭另一个方向的车吧?」
「咦?啊,是没错啦……」
仔细一想,我的包包跟贝斯都还摆在麦当劳里面。怎么办?还得回去一趟?那两个人会等我回去吗?
列车出站了。真冬坐在空座椅最靠边的地方,她把吉他放在膝上,不让别人看到她的脸。我站在她的身边,背靠着车门旁。
「为什么要跟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坐电车到没去过的街上闲晃。」
「笨蛋。」
丢下这句话之后,真冬就没再说话了。为了缓和气氛,我只好一直说些无聊的笑话——老实说,还是想办法把这个毛病改一改比较好。
我一边感觉到电车的震动传到上半身,一边回忆和干烧虾仁之间的对话。只能等到真冬自己愿意开口。说这话的是——啊,对了……不是我,是哲朗说的。
我可说不出那种话。现在我就已经等不下去,很想推开真冬紧紧抱住的吉他,然后把脸凑过去质问她到底在想什么了。
曾几何时,我也跟她说过:如果有什么烦恼就直接说出来。
她最后还是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当列车在不知道第几个站停下时,真冬突然站起身来。因为她在发车铃刚响起时冲出车外,我差点就被她留在电车里。
这个站几乎没有乘客下车,是个偏僻的小站。月台几乎都没有屋顶,西斜的强烈日照猛烈地晒着柏油路。围栏的另一头只看到一小块一小块乱七八糟的田地、铺满碎石的道路以及稀稀落落的平房。
咦?我之前问真冬住在哪里的时候——
「真冬,你家住在这附近吗?」
真冬背对着我把吉他背起来,接着转过头对我说:
「……我只是突然想在一个不知名的车站下车而已。」
她喃喃地说着,接着便迈开脚步,往剪票口走去。这么说来,她好像本来就是跷家的惯犯啊?她经常这样突然搞失踪吗?我好像可以了解干烧虾仁为什么会有过度保护女儿的倾向了。
由于我还得补票,结果还差点跟丢快步跑出剪票口的真冬,直到两旁都种着玉米的石子路上,才终于追上她的背影。不过我还是没办法出声喊住她,只好跟过去一样,在她身后大约五公尺的地方安静地走着。
不知到底走了多久,真冬才终于停下脚步,站在一座横跨干枯溪流的桥中央。原来是因为一阵好像生锈了的寂寥电子乐曲从远方传来。那是傍晚五点市公所广播提醒小孩子回家的钟声。这段从市内几个定点广播喇叭传出的旋律,似乎在日本的各个城镇都一样。是德弗札克的<新世界>交响曲第二乐章。
更远处的喇叭又传来相同的旋律,隔了一段时间和起初听到的声音轻轻重叠,形成一段模糊的卡农。
真冬扶着桥边的栏杆,视线在空中四处游移,探寻着这段旋律。
当我追上她的时候,她喃喃地说着:
「……为什么日本每天一到傍晚就要播放这么寂寞的曲子呢?我因为演奏会的关系到处巡回,可是不管到了哪里,听到的都是同样的曲子。」
我歪着头,觉得有些奇怪。
「在美国和其他国家,这首歌明明就是葬礼上播放的曲子。」她边说边望着河面。
是这样吗?那应该是一种文化差异吧?
「这首曲子后来又被改写成<念故乡>和<日落远山>两首歌,因为听起来就给人傍晚了该回家的感觉啊……对日本人而言是这样啦。」
「是喔?」真冬只回了一句,就把眼睛闭上,侧耳倾听着轰隆轰隆的声响被吸进空中。
大概没什么人知道这首曲子是德弗札克写的,也没有多少人知道这首曲子替代了填满深切思乡之情的信纸,自新世界美国寄予祖国捷克。
「……为什么?」
当周遭的声音只剩暮蝉的鸣叫以及远方列车的声响时,真冬喃喃地开口了。
「你为什么……要邀我加入乐团呢?」
「……咦?」
「算了,没什么。」
真冬把吉他从肩上卸下,靠着栏杆摆着。

「我是因为和你打赌赌输了,才加入那个社团。都是你害的。」
「都是我害的……?」
「学姊大概也这么认为……总之这件事大家都知道。」
神乐坂学姊她——认为什么?所以呢?
「所以说,我根本没有待在那个房间的理由。」
「没那回——」真的没那回事……吗?我话说到一半就吞回肚子里。
就结果而言,好像就是我和学姊强迫她加入社团的。虽然我们都一直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不过学姊隐约察觉到了,所以——
『正因为事关重大,所以我才想让姥沢同志决定。』
她才说了那种话吗?
「乐团……不好玩吗?」
我试着老实地问她。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啊?我才不知道咧!
「可是四个人一起演奏的时候,我很开心。」
「开心的话不是很好吗?」
「不好。」
为什么?我原本打算问她,可是却说不出口。真冬脚踩着栏杆,探出头望着河面。一瞬之间,我还想说她会不会跳下去。
「你……不想去集训吗?」
差一点,我差点就把我跟学姊多方努力用尽各种手段才说服干烧虾仁的事给说了出来。不过说这些要别人感恩的话其实也没意义。
真冬把手肘抵在栏杆上,摇了摇头。
「就算我跟着你们去参加什么集训——」
「不是跟着我们去而已!」我打断真冬的话。「因为乐团要练习,如果成员没有到齐,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我待在乐团里真的好吗?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不是好或不好的问题吧?」我真的不知道真冬到底在说什么。「我只是因为想跟你一起组乐团才找你来的啊。」
「你、你!」
真冬抬起头来看着我。她的脸看起来染着一些红晕,或许不单是因为夕阳映照的关系。
「都是因为你说了这些话!」
她微微地颤抖着,眼角带泪地推了我一下。我退了一步。什么?真冬为什么生气了?
真冬背起吉他经过我身边,朝着来时的路走去。我急忙追了过去,却没办法和她并肩而行或是从背后叫住她。
也因为这样,我一时之间没注意到真冬是想走回车站。再加上——我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是个超级大路痴。
当真冬站在两旁尽是青翠稻田的田埂中央,一脸不知所措地回头看我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你该不会……」
「我、我才没有迷路!一定是这边!」
我一边忍着不叹气,一边把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的真冬给拉回来,然后回头往小石子路走去。遇到什么烦恼的时候,如果旁边有人在,就老实地说出来。这件事看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很困难,却是人生的基本道理。

我们走到车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下行电车的乘客也多了很多。两人几乎没有交谈,我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跟到真冬家去,只好在月台目送她搭上电车离开,然后拿出手机。
『真咚咚刚才怎么了?』
「啊——嗯,她回家了。」当我听到千晶的声音一如往常时,不知为什么安心了不少,结果答了一个很蠢的答案。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你到底是为什么才去追她的啊?』
「对不起,我自己也不知道。啊,对了,你现在在哪里?我的东西还放在麦当劳。」
『我帮你带回家了。』
「啊,不好意思。」
『我之后拿去给你,先这样。』
上行电车这时刚好进站。千晶也不等我回答,就把电话给挂了。
千晶家距离我家大约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不过,五分钟是指走一般正常道路到我家门口的情况;如果是走直线距离,大概花不到两分钟。所谓的直线路径,是指穿过高压电线底下的禁止进入区域和只有猫能穿越的狭窄小巷,直接进入我家院子,再爬上围墙边的榉树到我房间窗户的一段路。这是一段只有千晶会走的路线。
也因为这样,当我好不容易在晚上八点终于回到了家里,确定哲朗出门不在家以后,就马上跑进我二楼的房间。我把爱默生、雷克&帕玛合唱团的<三部曲>专辑放进CD唱盘按下播施键,然后整个放松瘫在床上,曲子都还没进入赋格的部分,就听到一阵敲窗户的声音。
「我进去罗——?」
我为了让风透进来而把窗户开着,千晶还不等我回答就从窗户跳进我的房间。她已经换上了T恤跟牛仔小短裤,把我的书包和琴盒放在窗边后,就毫不客气地坐在我的床上,简直就把我的房间当自己家一样了。
「明明身上有东西,干嘛还从窗户进来?」爬树很累吧?
「你该先说谢谢吧?」
她用手肘顶了我的背一下,真的很痛。
「抱歉,谢谢你。」
「伯父今天不在家吗?早知道从大门进来就好了。」
「嗯,大概又去哪里参加聚会了吧。」
「喔?那我们也来喝吧!冰箱里有酒吧?小直去弄点下酒菜来。」
「我不喝啦!你在想什么啊?」
我换个姿势躺着,眼睛直瞪着天花板。这时千晶慢慢走过来,从上方探出头,盯着我的脸。
「小直你也要慢慢学着喝酒啦!真咚咚看起来一点也不会喝,庆功宴的时候如果只有我和学姊喝得烂醉,那就太寂寞了。」
「因为我还未成年……这么说来,学姊也会喝酒罗?」我不自觉地坐了起来。
「嗯。自从爷爷死了以后,就没有可以和我拚酒的人了。我是第一次遇到比我强的人喔。」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说二十岁以后才能喝酒吗?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我能和学姊相遇真是命中注定的。」
「是啊,你还是因为她而开始打鼓的……」
因为这种不单纯的动机而把鼓练到那种程度,还真是厉害。
「不单纯又有什么关系?开心就好了。要是真咚咚也这么想就好了。」
「……咦?」
因为千晶突然提到真冬,让我一直看着她的脸。
「你们没有聊到这个话题吗?」
「唔嗯……?」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的确,真冬也在烦恼自己待在乐团里究竟好不好,也需要一个留在乐团的理由。
「这么说来,真咚咚也是因为某些不单纯的动机而留在乐团里,所以才会烦恼?应该是这样吧。而且她和我不一样,好像是很在意小细节的那种类型。」
「你说的不单纯动机是什么啊?因为和我打赌赌输了,就是所谓的不单纯动机吗?」
或许是不单纯啦——不过真冬会在意那件事吗?反而应该是我比较不好意思吧?然而千晶半张着嘴,盯着我的脸瞧了一会儿之后,就把额头靠在弯起的一边膝盖上,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迟钝又白痴,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
我只能把话用力吞回肚里,没办法反驳。因为的确就像千晶说的那样。真对不起喔!问题是真冬什么都没说,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啊!
「也对啦,在一起十几年的都没发现了,怎么会发现刚认识三个月的嘛。」
「咦?抱歉,你在说什么?」
千晶对我吐了吐舌头,随口敷衍我。拜托,我真的一头雾水啊!就在我傻在那儿的时候,她站起身来,用手指整理了一下小短裤的皱褶。
「好啦,我要丢下迟钝的白痴不管,先回家去了。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你说想办法是什么意思?」
「如果真咚咚就这样一直没办法融入我们乐团,你也很困扰吧?不得已的话,就只有我们三个去集训了。」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嗯。我也很困扰。而且不管是不战而胜或是不战而败,我都不喜欢。」
讲了一堆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以后,千晶又从窗户出去了。巧合的是,基斯·爱默生弹奏的赋格部分这时刚好结束,曲子正要进入的第二乐章。


4.feketerigo
千晶每天早上大概都拖到快迟到才进教室。不是因为她上睡过头或没有时间观念,而是就算上课预备铃响了,她还是继续待在社团教室练习打鼓。她毕竟是运动社团出身的,所以特别喜欢在早上练习。
不过这天早上,千晶倒是难得地真的迟到了。
早上去社团教室放吉他时就没看到她,即使上课铃都响了、老师也了进教室,还是没看到她的人影。真冬从早上就完全不看我,本来想说等千晶来了以后,这股紧张的气氛自然就会好转了……不过靠别人果然还是不太好。
「早安!」
当千晶莫名有精神地打开后门(我的右后方)进教室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开始十分钟左右了,我们年轻又胆小的英文老师还被她吓得连粉笔都掉到地上。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之下,千晶悠哉地走过我和真冬的桌子之间,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除了书包以外,她还抱着一个有提把的大塑胶袋。
「老师,我迟到了吗?还是说我已经被记旷课了?」
英文老师看了看时钟,咳了两声后不安地小声说道:「我算你迟到,不过下次进来时不要这么光明正大的样子。」
「好的,对不起。」
她把课本从书包里拿出来,同时转过头过来害羞地吐了吐舌头说:「真不该熬夜的。」
「你拿的是什么?」
「嗯?喔,等一下再说。」
一到下课时间,千晶就把带来的袋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说了声:「锵锵!」然后得意地打开给我和真冬看。
真冬张着嘴,一动也不动。我想我的表情应该也和她一样。
那是一件白色的T恤——胸前有个迷幻的紫色配橘色、设计得很可爱的文字标志。
『姥沢真冬&LOLLYPOPs』

上面的确是这么写的。
「这是什么……?」
我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这是什么?就是我们乐团的T恤啊!很可爱吧?如果真咚咚还没决定乐团名字,就用我想的这个名字好了。」
千晶得意洋洋地说着。我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再次确认这个令人莫名不安的名字,然后瞥了真冬一眼,才发现她脸色苍白。
「昨天我去小直家的时候,他刚好在听EL&P嘛。于是我就想到——我们的乐团就叫E&LP吧。」
「……为、为什么我的名字也在里面?」
「因为真咚咚是我们的团长啊。你看,就像花肇&CRAZYCATS那样嘛。」
你到底几岁啊?是因为常常和亲感大叔喝酒的关系吗?有时候千晶说的话还真像老头……
不,比老头还像老头。
「团长?是、是我吗?为什么?」
「咦?你没听学姊说过吗?」千晶边说边把T恤摊放在桌上。「学姊说过,我们民音社是革命军。对吧?」
「这么说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我喃喃地说着,意识同时飘向了遥远的过去。神乐坂学姊自称革命家,至于我们这些被她召集来的人,似乎就是她的革命同志。
「她说我是战斗人员,小直是书记,真咚咚就是最高什么什么的议长。」
「没听说过。」真冬不知为何好像快哭了。
「我说……团长不是学姊吗?」我插了一句。
「学姊是书记长。就是说呢……革命政权中最伟大的人虽然是议长,不过这只是名义上,真正掌握实权的其实是书记长啦。这种体制就叫做三头政治。」
「是这样吗?」
「你指的是苏维埃?」
「原来如此。」
「真是上了一课。」
在旁边凑热闹的同学都感动得直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对这一切失去感觉了。
「因为这样,所以我把真咚咚的名字放进乐团的名称里。」
「……我不要。」
「那你自己想个名字不就好了?」
真冬闷闷不乐地抓着桌子不放.
「喂,相原,我也想要这件T恤。」
「啊,我也要,尺寸要LL的。」
「那我算你们一件三千五百圆吧。」
「好贵喔!」
「这不就只是剪个形状,然后喷漆而已吗?」
「因为靠周边商品获利是乐团的基本。」
就在千晶被男生们包围,一边发挥她商人本色的时候,真冬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烦恼着是不是该跟她说话,但又想不出要说什么。
只听到「砰」的好大一声,真冬突然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在她附近的人全都惊讶地回过头。真冬彷佛想闪避大家的视线,转头就往教室外冲去。就在我要起身追她时,千晶比我快了一步,从我眼前跑了出去。
「等一下啦!」
听到千晶在外头大喊,我也跟着跑到走廊上。千晶抓着真冬的手,而真冬则不断挣扎着想要甩开她。不妙,场面混乱。就在我要介入阻止她们的时候——
「真冬!你看着我,好好听我说。」
千晶说话了。
真冬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僵硬地靠着走廊的墙壁,低着头稍稍把身子转向千晶。
我像个白痴一样站在教室门口看着这一切——既没办法靠近,也没办法说些什么。
「你听好,我之所以待在民音社,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学姊。」
千晶握着真冬的手对她说。
「至于另一半原因,和真冬你是一样的。你应该明白,对吧?」
真冬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虽然我只看得到千晶的背影,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时候的她正露出微笑。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啊!」
「我,我……」
真冬的脸庞染上红晕,接下来的话也没有说完。因为宣告第二节课开始的钟声响了起来。

那天放学以后,真冬就急忙离开教室,民音社的练习室里也不见她的人影。我想了一想,才发现她今天根本就没带吉他来。
「我还是去找找看好了。她的鞋子还在鞋柜里。」
我正要走出练习教室,学姊便从背后抓住我的肩膀。
「没用的啦!相原同志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接下来就是姥沢同志自己的问题了。」
我看了千晶一眼,她正坐在爵士鼓组中间,直盯着摊在膝盖上的手工制T恤。
所有该做的事——
今天早上千晶所说的话——
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这一切的一切我完全搞不懂。待在乐团里的理由?什么意思啊?
「我……是不是做了很过分的事啊?」千晶喃喃自语地说着。
「这交给往后的史学家来评论就可以了。比起这件事……」
学姊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摺了两摺的纸摊开。
「现场演唱的报名……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别说乐团名称了,就连团员姓名栏都是空白的。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
如果——真冬就这样莫名奇妙地退出,该怎么办?
千晶把T恤拿起来说道:「所以就先把这个名字填进去吗,不行吗?」学姊很难得地苦着一张脸说道:
「嗯……相原同志,我现在正在庆幸你不是最后一个加入乐团的成员。」
「学姊真过分!」
学姊说的话只有在这个时候让我如此赞同。
「像我们这种萝莉萝莉又很大众化的可爱乐团,不是很适合这个名字吗?」
「等我退出以后你再用这个名宇……」
「那小直也穿女装吧?」
「我死也不要。」
学姊把吉他接上扩大机,用噪音打断我们的白痴对话。
「我会想办法让他们等到明天中午。明天早上我们就在这里等姥沢同学吧!然后我再跷课,把报名表送去表演的Live house。」
接着学姊转头看着我。
「只不过是个报名用的名字啦!就算来不及也不代表就会怎么样.就算这次真的没办法,之后再改就好了,不要一脸那种表情。」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啊?
「更重要的是,我们去住宿集训所需的费用估算好了吧?」
「咦?啊,算好了。」
由于这次集训几乎只需要餐费,所以最后由负责伙食的我掌管钱包。
「一个人要四千五百圆。」
千晶说:「哇!真便宜。三天两夜真的只要这个价钱?包括点心在内吗?」点心自己买啦!
「……这是四个人去的价钱,没错吧?」
学姊突然这么问,而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一次准备多人份的饭菜会比较划算,但如果只有三个人去,价钱就会稍微提高。
「眼前的问题在我们这边吧。」
学姊边调音边「呼」地吐了口气。住宿集训——真冬会怎么决定呢?
她真的不打算去吗?如果她不来社团活动,就没办法讨论这些了。
要是真冬不来,就没有意义了啊!
「现在多说什么也没用,来练习吧!」学姊说着的同时站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连拿起贝斯的劲也没有。
此时此刻,这里有组成摇滚乐团的三个最低要素——吉他手、贝斯手和鼓手。
如果我们的音乐就以这个规模成形——
即使真冬不在,我们也能勉强成军的话——
学姊一直看着我的脸,接着又说:
今天还是从翻唱歌练起。应该会弹了吧?」
我点了点头,学姊只凭她那一把吉他便弹起了沉静的导奏。乐团组成之初,我们就常演奏老鹰合唱团的曲子当作练习。直到现在,大伙儿还是常在等待其他人到齐的空档即兴演奏老鹰合唱团的歌,所以手指会记得弹过的曲子。
或许学姊也已经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了吧?
据说老鹰合唱团在录这首歌的时候,导奏的部分一共重叠了13吉他的声音。所以不管怎么说,学姊一个人都没办法应付过来。不论是好几个部分相互交叠的的即兴乐段还是独奏部分,只靠学姊一个人的手根本没办法重现。
我连要帮学姊合音都忘了,只是呆呆地弹着贝斯,任凭自己浸淫在学姊的歌声里,体验歌声之下的空白。
真冬她——不在这里。

早早结束社团练习,去教职员办公室归还练习室钥匙时,我在门口遇到了麻纪老师。
「喔,小直同学,你来一下。」
「啊,我?」
麻纪老师把头发盘了起来,一如往常地穿着白色打褶衬衫和紧身窄裙。尽管穿着打扮得十分正式,实际上却是个让人无法和音乐老师联想在一起的暴力教师。希望她以后不要再揪着别人的耳朵扯来扯去了。
「老师,那边是女厕所耶!」
差点就被拉到糟糕地方的我拚命抵抗着。
「哎呀,这可不行。」
麻纪老师把我拉到楼梯转角的地方,再上去就是四楼——音乐教室的一个角落,每天一到这个时段就几乎不会有学生经过。麻纪老师把我逼到墙边,踩着我的脚背质问我:
「刚才真冬到准备室来了。」
「咦……?」
原来如此,她跑到音乐准备室来了吗?麻纪老师是真冬的父亲——干烧虾仁在大学当讲师时教过的学生,似乎从以前就和真冬很熟。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心情很低落的样子。你们是不是吵架还是怎么了?」
「没有啊,没什么啦……啊!好痛!请不要把体重都放在鞋跟上!」
「我跟你说过,如果你把真冬弄哭就要有断一、两只手臂的觉悟吧?」
「你哪有说过!」不过倒是说过不会就这样放过我。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不是感情很好吗?」
「我们看起来感情很好吗?」
麻纪老师耸了耸肩。
「你真的一点自觉都没有……那个孩子挂在嘴边的都是你和民俗音乐社的事喔。」
「咦?不,那是……」
如果我们感情很好,事情就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了吧?
「她还在准备室里,你去找她。就说我叫她快点回家。」
「……我知道了。」
正要往楼梯上走的时候,我的后领突然被扯住。
「哇!」
「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
我回头一看,只见麻纪老师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听说你们要去住宿集训啊?不用经过我这个顾问的允许吗?」
「咦?啊!唔啊啊啊!」真冬这个家伙,她说出去了吗?真是的……干嘛说出去啦!
「而且还去住海边的别墅?挺享受的嘛!」
老师的眼神变得恐怖异常,我吓得正想往后退,可是脚被老师踩住,领带也被抓着,只好举双手投降。
「你不认为有个大人跟着比较好吗?我去年夏天刚好买了新的泳装,结果一直没机会去游泳呢!」
「这个嘛……不过呢——」
「我随便说说的啦!那一天我要工作,没办法去耶。你现在放心不少了吧?有没有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呢?你这个小子。」
「咕呜——————」
锁喉技如果稍微锁错地方,就会像掉进地狱般痛苦。
「所以呢?那真冬怎么办?那孩子是说不会去,姥沢老师也说不行吗?」
「啊,不,我们已经——得到她父亲的允许了。」
原来……她已经清楚表明不去了吗?依然被麻纪老师抓住的我感觉就像渐渐沉没到了海底。
「你们三个要丢下真冬自己去吗?」
「才不会呢……我想跟她说说看,要她一起去。如果她不去,大家都会很困扰。」话说回来,老师你也差不多可以松手了吧?
「如果真冬不去,大家都会很困扰?为什么?」
「为什么……吗?」怎么会这么问啊?「因为她是我们的吉他手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脸上浮现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凑近看着我:我本想别过脸,但因为头被紧紧地锁着,根本动不了。
「至于你为什么会困扰……你就老实对真冬说吧!」
我——为什么会困扰?
因为老师的话,让我陷入了沉默之中。
「话说回来,你们不会只是去游泳吧?吉他是还好,鼓啊、扩大机之类的设备要怎么办?」
「……咦?」老师的手臂梢稍松开,我便迅速地溜了出来。
「社团练习室里的应该是学校的设备吧?如果不是正式的社团集训,就没办法出借喔。」
这么说来的确是如此。学姊打算怎么办呢?不过她那种人应该不会完全没想过这件事。
「反正我已经先提醒过你们啦!放学生们单独在外住宿这种事情校方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拜托你们罩子放亮点,不要被其他老师发现喔。」
麻纪老师话一说完,就下楼梯走了。其实这个人还满不拘小节的。

我们学校以前好像有音乐科,所以四楼一整层都是相关的设施。一上楼梯的左手边有个铺着红色呢绒垫的大门,就像一般音乐厅的大门一样,这里就是平常很少使用的大音乐厅。右手边延伸而出的走廊上,并排着一间间摆放乐器等器材的仓库。走廊尾端的铁门,则是一般上课使用的音乐教室。
音乐教室前方的右手边,也就是音乐准备室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阵没接上扩大机的电吉他旋律,音色听起来纤细而柔美。
这是什么曲子啊……应该是第五号<布兰登堡协奏曲>里的大键琴独奏部分?居然只靠一把吉他就能毫不含糊地重现如此厚重的琶音。我一边回想着刚才三人弹的有多单薄,一边专心聆听真冬弹奏吉他。
曲子结束以后,我听到真冬调音的声音。尽管如此,我还是站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怎么办呢?如果突然打开门走进去,真冬大概又会生气吧?
「……真冬?」
结果,我试着小声地喊她的名字。调音的声响突然中断了,但许多凝结在我嘴里说不出的话却随之融化而消失无踪。
因为——真冬什么都还没对我说。
而我——也还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个……呃,学姊说的现场演唱……到明天中午就截止报名了。」
我把手撑在门上,一字一句地这么说。
「因为要填写乐团名称和乐团成员的名单交出去……而且如果再不决定,搞不好就得用千晶想的那个土名字了。」
提到千晶的名字时,我注意到真冬的呼吸听起来有些改变。
「所以,那个……」
我拚命地寻找适合的言词……就从那件事讲起好了,我也一直想问的那件事。
「住宿集训。你有什么不能去的理由吗?」
总觉得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听到她的答案。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薄薄的门板后传来真冬喃喃自语的声音。我因为终于和真冬说上话而稍稍安心了下来,但下一句话接着又传到我的耳里。
「不过,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去的理由。」
「什……!」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什么跟什么啊!「那你干嘛参加社团啊?」
我的口气不知不觉中有些粗鲁,还好她没打开门。
「我不知道……」真冬回答我。「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声音就像个迷路的孩子。我蹲在走廊上,沉思了一会儿。
「如果你来参加住宿集训,也许就会知道了。」
我试着这么对她说.连我自己都认为这理由真是奇妙,好像小学生会说的话;不过话说出口也收不回来了。
「不只是练习而已,大家还会一起在海边游泳、一起吃饭、一起放烟火。」
好像很好玩,所以就试试看啊。只因为这个理由,不行吗?
我想起麻纪老师说的话——老实说出自己在困扰什么就好了。
明明就是自己的事,但当时的我终究还是无法理解。结果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我说了这样的话:
「所以啦,既然你都愿意参加我们的社团了,我们也希望能和你一起去住宿集训啊。」
不光是练习,还要一起玩、一起谈天说地。
「而且也没有老师在,可以随我们尽情地玩喔!加上我们住的是别墅,就算玩闹的声音大了点,也不会有人抱怨的。还有,虽然有点自夸的嫌疑,不过我会准备一些很好吃的饭菜喔!呃,而且也不会花到多少钱,三天两夜一个人只要四千五百圆——」
我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越说越快,滔滔不绝地净说一些白痴事。
「所以啊,那个……」
我把卡在喉咙的一口气慢慢地吐了出来。已经没什么好说了吧?
这已经是当时的我能使出的浑身解数了。
「……明天早上,我会在练习室等你。」
话说完以后,我屏气凝神地等了一会儿,不过里头却没有任何回应。
唉,也只能等了吧。
我悄悄地从拉门边离开。往楼梯方向走去的时候,还两度停下脚步回头观望。总觉得隐约可以听到真冬弹奏吉他的声响。德弗札克的音乐……但那或许只是远处市区传来的傍晚钟声。

第二天早上,我不巧在车站遇到千晶,只好和她一起坐电车到学校。清晨6点40分——如果是平常的我,这个时间应该还在被窝里。
「你昨晚没睡好?」
摇摇晃晃的电车里,坐在我旁边的千晶突然凑过来盯着我瞧。
「嗯?没有啊!我睡得很熟。」
我倚着贝斯,低着头对千晶撒了个谎。
「你一直在想乐团的名字?」
「嗯……算是吧。」
「原来你不信任真冬啊?她真可怜。」
你不也跟我一样?还连T恤都做好了。我原本打算这么回她,不过换个角度一想,那大概也是千晶想出来的最好办法……吧?
「我之后又想了十几个名字喔。」
「你还不是跟我一样!」亏我还换个角度替她着想,真是浪费力气。千晶自信满满地拿出记事本递给我看,看到上面列了一长串的候补团名,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我们抵达学校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到数职员办公室一看,钥匙箱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练习室的钥匙。
「奇怪?小直,你昨天有还钥匙吧?」
「嗯……」
我和千晶对望了一会儿。应该是有人先到学校,然后去了练习室。
只有两个可能——千晶转身就跑,冲出教职员室门口时还差点撞到老师,但她完全无视于老师的责骂,直接从旁边溜开并在走廊上奔驰,往中庭跑去。
千晶用力拉开练习室的门,肩膀随即垂了下来。跟着跑来的我从千晶身后往里头一看,正好和里面的人四目相对。
练习室里的人不是真冬,而是神乐坂学姊——不对,是神乐坂学姊没错,但是为、为什么身上的衬衫已经脱了一半,连内衣都露出来了,而且她还正在脱裙子——
「哇——!」
千晶大叫一声,赏了背后的我一记肘击后便关上了门。痛啊!
过了数十秒后,学姊打开门探出头来。
「抱歉抱歉,我没想到你们会这么早来。可以进来了。」
千晶很快地进了练习室,我却不由自主地有点畏缩——学姊到刚才为止都还在这个房间里换衣服耶?
学姊换下制服,穿上印有古巴革命家切·格瓦拉照片的T恤和抓破处理过的迷你牛仔裙,一副无政府主义者的装扮。
「为什么要在这里换衣服啊?」
「昨天不是说过了吗?今天是最后一天啊,我待会要把报名表送去表演的Live house。」
啊,对喔!她的确曾经提过这回事。也就是说,学姊穿制服到学校只是为了要进教职员室借钥匙吗?这个人到底是来学校干嘛的啊?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团员们会这么早来。我们还真是团结啊!」
学姊说完便摸了摸千晶的头。
「这样还不算全部的团员吧?」
千晶抬头看着学姊,小声地说。
「嗯,说得也是。」
学姊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昨天那张报名表,又从房间的一角拖了张桌子,把报名表放在桌上摊开。成员栏上已经写了四个人的名字。
相原千晶(Dr)、姥沢真冬(G)、神乐坂响子(G、Vo)、桧川直巳(B、Vo)。
只有团名栏还是空白的。
我不太想思考这件事,于是把目光移向报名表的其他地方……咦?
「对了,场地租金怎么办?」
现场演唱不可能是免费的,我却完全忘了有关钱的事情。虽然还有另外两个乐团和我们一起表演,但每个人应该还是要负担不少费用。然而学姊却只是微微一笑:
「不用担心。我们算是客串演出,所以不用花一毛钱。」
「咦?」
这是怎样?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啊,这个人一定又干了什么好事吧?我还是不要追问下去好了,感觉真可怕。
「如果姥沢同志来不及——对了,就直接用『民俗音乐研究社』这个名字交出去如何?」
学姊咚咚地用原子笔尖敲着乐团名称的栏位说道。
千晶马上开口抗议:「不要啦——真不可爱。」
「是吗?我还满喜欢这个名字耶。」
「那直接用『民音』好了,两个字比较好记。」
「感觉好像市郊的小酒吧店名喔,我承受不起。」
「那后面再加个惊叹号。『民音!』」
千晶又把记事本拿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地念出自己想到的团名;学姊则是万般怜爱地一个接着一个否决掉。我坐在圆板凳上,把贝斯靠在墙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
那个时候——真冬也在这里等我。就在我提出以吉他决胜负的那一天。尽管她没有给我任何答覆,却还是一直等着我。所以这一次我也只能这样等待着她。
仔细想想,总觉得我和真冬之间老是没把话说清楚。虽然有时候可以沟通,也有时候无法沟通;而这些无法沟通的部分日积月累,恐怕总有一天会变成无法挽回的误解吧?
如果真是如此,我是不是应该好好地问问她?
真冬她,对我——
学姊和千晶究竟把一句话都不说、陷入沉思的我丢在一旁,两个人聊了多久呢?一阵钟声把我的意识拉回现实。我吓了一跳,赶忙望向练习室里的时钟。是上课前的预备铃,再过五分钟就要开始上课了。
围着桌子侃侃而谈的学姊和千晶也把视线转向时钟。钟声敲完后,房间里一股冰冷刺骨的沉默,让人完全感觉不到现在是盛夏七月。
「年轻人……」
学姊向我招了招手。我站起身来,学姊便把原子笔塞进我的手中。
「没办法了。你是第三个加入乐团的人,所以你来决定吧。」
「咦……」
我一直看着学姊的脸。
真冬没有来,所以就由我——
「可是……」
「只是个名字而已,不要想得那么严肃。不会因此就无法改变什么的。」
是这样吗?我盯着报名表这么想着。
总觉得如果真冬现在没出现,以后也不会来了吧?如果在这里切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
我重新握好原子笔——昨天想了一整晚,终于决定了。如果最后由我替乐团取名字,就叫作「Blackbird」吧。
不过,如果真冬不会再出现,这个名字就失去了意义,成为一个只能让我认清折翼之后无法再次飞翔的名字。
就在笔尖接触纸面,我正要写下第一个字母「B」的时候——
学姊猛然抬起头来,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射向练习室的门口——之后便笑了起来。
我屏住呼吸,跟着回过头。
厚重的门开了一道隙缝,微风带着夏日的气息吹了进来。千晶跑到门口用力把门拉开,站在门外的真冬正要后退,手腕就被千晶一把抓住,吓得她身子微微一颤。
学姊在我的耳边开口了:「早啊,姥沢同志。」
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有好多话都塞在胸臆之中。
结果我只能把原子笔递给被千晶一把拉进练习室里的真冬。我能做的,只有这件事而已。
真冬盯着笔看了好一会儿,才用左手接过它;即使我已经离开桌边,她还是在门口站了好长一段时间。
接着,真冬慢慢地走到桌子旁边,在报名表的空白栏位上,毫无滞碍地写下一个个字母。

feketerigo

「这个字怎么念啊?」千晶悄悄地问。
「fe ke te li go」真冬喃喃地说。真是不可思议的发音,这是哪一国的语言啊?
「你母亲说话时是不是有点荷兰或是德国口音?」
听学姊突然这么一说,我跟真冬同时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知道?我妈妈曾经提过,她是在荷兰出生的。」
「因为在匈牙利文里,g的音通常不会念成k。不过,这样念起来比较好听。」
学姊描绘着真冬写下的名字,脸上的笑容就像清晨飘着些许白云的天空般温和。
「你喜欢这首歌?」
听到学姊这么问,真冬过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总觉得那一瞬间她似乎看了我一眼,让我的脸热了起来。
这是哪首歌的名字啊?「feketerigo」这个声音,彷佛在转眼间就会轻柔地飞上天空。
「真是个好名字啊。」
学姊说完便把报名表摺了起来塞进口袋,接着迅速地靠进真冬,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真冬吓得整个脸都红了,还往后退了一步。
「啊,对了。姥沢同志,你口袋里的四千五百块圆就拿给年轻人吧!出纳的部分我都交给他全权负责了。」
正要跨出练习室的时候,学姊丢下了这么一句话。真冬的脸又变红了。
门一关上,真冬就从背心胸前口袋拿出一个牛皮信封往我的脸上贴。
「哇!」
我接住差点掉在地上的信封,打开来一看,里头有几张千圆钞和五百圆铜板。
「咦?这个……」现在还不用把钱交给我啦!话说回来,是那个意思吗?是那个意思没错吧?我有点没自信,只好偷偷瞄了瞄旁边的千晶的脸。哇,好一副欣喜的表情啊!
「快点收起来。」
真冬撇过头去这么说。我把信封塞进琴盒后的口袋,这才发现自己的心脏正噗通噗通地狂跳。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没办法冷静下来。可以和真冬一起去集训了,大家可以一起去了!
「真冬,你再告诉我一次团名那个字要怎么拼。到海边以后,我们把它弄成晒痕吧。」
千晶兴高采烈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不能常晒太阳,而且我也不会游泳。」
「啊,那就得带阳伞去了。要跟我一起去买泳装吗?」
「不是跟你说我不会游泳——」
「放心,我会带特大号的游泳圈去啦。」
千晶推着真冬的背,走出教室。
「直巳……」
站在门外的真冬回过头来喊了我一声。我越过千晶的肩膀,和她四目相对。
「……真的会知道吗?」
真冬向我寻求答案时的眼眸还是有如乌云密布的天空,我突然觉得胸膛好像被紧紧揪住了。
「知道什么啊?」千晶往前探头看着真冬的脸。但真冬摇了摇头,所以千晶的目光便转向我这边。
如果来参加住宿集训,也许就会知道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就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直冬留在这个乐团的理由、真冬感到迷惘的事——
两个人的视线一直盯着我,我只好吞了口口水,点点头。
「应该……找得到答案的。」
真冬有些不安的目光彷佛黏在我的鼻尖,我不禁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接着,我往前陪出一步——
「我跟你约定……」我边说边把手伸向真冬。「如果找不到答案,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曾几何时也有过的,约定。
真冬满脸通红,伸出手掌拍掉我伸到她眼前的拳头后,便转身往校舍那边跑去。
千晶以不解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也跟着真冬跑掉了。
我回头望着空无一人的练习室。
真冬待在这儿的理由——
我总觉得这个理由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她,得靠她自己去寻找。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待在这里的理由。只不过——我也不想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一直和大家玩乐团。
我望向空无一物的桌面,总觉得真冬写下的名字在学姊以手指描绘的同时烙印在上面了。
feketerigo。将我们绑在一起的名字。
在这次的住宿集训中,我们能发现吗?那将我和真冬连系在一起的,某种确切的东西。
上课铃声终于响了起来。不妙,要迟到了。我锁上练习室后便拔腿狂奔。在中庭树林中的某处,蝉也开始唱起歌来了。


5.到海边去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电风扇前汗流浃背地打包行李。
『小直,蓝色和紫色哪个好?』
千晶没头没脑地丢给我这个问题,电话另一头传来的背景音乐是保罗玛利亚大乐团演奏的音乐。蓝色和紫色?怎么回事?话说回来,她们是从哪里打来的啊?
『嗯……我现在和真冬正在买泳装啦。我已经决定好要买粉红色的了。』
「啊,你们在百货公司?」
『对啊对啊。而且现在已经放暑假了,人好多,挤得要死。』
千晶真的和真冬一起去买泳装吗?我有点吃惊。
『然后真冬一直没办法决定。小直,你挑一个。』
「为什么是我?」
『因为真冬说她不会游泳啊!也就是说她买的泳装是穿好看的,所以才要小直选呀!』
「搞不懂你在想什么,自己选啦!」
『啊——算了。对了,那我把试穿的照片用手机传给你。』
「——不、不行!』后方传来真冬的声音,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接着电话就挂断了。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啦!
我把挂断的手机拿在手里不停翻来翻去,还真的等了简讯铃声好一会儿,都忘了要收拾行李了。真冬穿泳装的照片啊——真的会传过来吗?不行不行不行。我在想什么啊?真冬还是会拒绝她吧。
不过多亏了千晶我才想起来,于是在柜子里东翻西找,把泳裤给找了出来,塞到登山包一角。到时候有时间出去游泳吗?
海边?大家都会穿泳装?我突然没来由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到现在我才稍微理解班上同学起哄时的心情。只有我们四个人耶,只有四个人,而且是去海边,还住别墅——该怎么说呢?这只能说是过太爽了吧?
我赶紧恢复正常,在床上坐好。距离现场演唱不到两个礼拜了。练习要紧。
不管怎么说,就是明天了。

「小直,洗澡水要怎么烧啊?」
「刚才不是教过你了吗?」
「小直,我不知道我的内裤放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你放在哪里啊!」
那天晚上,我试着放手让哲朗做一些家事。虽然只有三天两夜,但如果没人在家时他不能多少照顾自己,那我会很头大。
「喂,现在说还不算太晚,你真的不带我去吗?会很有帮助喔。我可是很擅长帮女生在背上擦防晒油喔!」
「你在自己的香港脚上擦药就好啦!」
「小直,你太天真了。那不是香港脚,是轮癣喔。」
「罗唆啦!你别靠近我。」
哲朗缩成一团,蹲在房间角落喃喃自语地说什么:「我不记得自己养出过这样的小孩……」我丢着他不管,自己回到二楼的房间去。最后确认一下贝斯跟替换的弦。明天很早就要起床,还是赶快去冲个澡睡觉吧。

第二天的集合地点是长岛乐器行,也就是神乐坂学姊打工的地方:离这附近最大的车站商店街有一段路。乐器行是间破烂的店,位在一栋细长的三层楼建筑里,彷佛地震一来就会垮掉,不过最近倒是频频有常客光顾。一到深夜,这里就会成为乐手们逗留、聚集的地方。
早上九点,我和千晶到的时候,门口的路上停着一辆大型的白色休旅车,神乐坂学姊正要把爵士鼓搬上车子的行李箱,真冬则坐在后座,探出身子看学姊搬东西。好久没看到她穿便服了。然而真冬一看到我,又钻回车里去。
「早啊!你们两个,可不可以帮我搬扩大机?」
学姊的额头上满是斗大的汗滴。这台休旅车还真大啊,就算把所有乐器都搬进去,好像还有剩余的空间。
「呃……谁要负责开车啊?难不成是学姊?」
我边搬扩大机边问。自从听说要开车去海边以后,我就一直对这件事感到不安;也许学姊会有驾照吧?
「嗯?我们有专门的驾驶员喔!回程也会来接我们。」
「啊?」难不成是那个倒霉的店长?
这时,店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一台高度跟我身高差不多的马歇尔扩大机出现在眼前。把它搬出来的是一位个子很高,年纪大概二十好几的男人。一头乱发之中藏着一双锐利的眼神,即使透过墨镜,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视线;加上相对高耸的鼻梁,显得十分引入注目。就算只是在街上擦身而过,恐怕整天都不会忘记他那张脸。
「弘志,我把扩大机搬进去,你去把三把吉他放在座位底下。」
「噢,了解。」
听到学姊的话,那位叫弘志的人苦笑了一下。
「咦、咦!」和我一起搬贝斯扩大机的千晶看到那个人的脸后,就把手放掉跑开了。我一个人勉勉强强地把扩大机搬进车子的行李箱。搞什么啊,这样很危险耶!
「滨坂弘志?是……是本人吗?哇!」
「不不,我今天只是个小小的驾驶员。」这位弘志大哥摘下太阳眼镜,对于品投以微笑。呃,他是谁啊?
「千晶,那是你朋友吗?」
「小直,你不认识他吗?」
「这……不好意思。日本的乐手我几乎都不认识。」
休旅车上路后,我在后座向弘志哥道歉。
「不要用这么奇怪的方式跟我道歉啦。」弘志哥大声地笑着对我说:「不认识我也无所谓啦,毕竟我是玩地下乐团的嘛。反正这次的现场演唱结束后,你想忘也忘不了啦。」
他这么说让我更为抱歉,身子都缩成一团了。
根据情绪高昂的千晶所言,再加上学姊一点也不认真的介绍,我才终于整理出一些头绪。弘志哥似乎在一个叫「忧郁变色龙」的乐团里担任主唱,也透过独立音乐唱片公司出过专辑:听说也提供曲子、或参与合音之类录制专辑的幕后工作。也就是说——他是个职业乐手。这次邀我们客串演唱、还有借我们别墅的都是这位弘志哥,让我实在抬不起头来。
「为什么会沦落到来帮我们开车啊?」
千晶把头探到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问道。最后一排的座位已经放倒下来,还塞满了行李,所以我和千晶、真冬肩并肩坐在第二排。
「当然是因为我和响子打赌赌输了啊。本来想说只是把别墅借你们住三天两夜实在是太便宜我了,早知道就不说要顺便开车送你们了。」
啊,果然啊……是这么一回事吗?
「那学姊你赌了什么?」千晶这次问坐在副驾驶座的学姊。
「我跟他说,要把自己借给他三天两夜。」
「学姊!」
我和千晶两个人同时大喊。
「请好好珍惜自己!」
千晶抓着学姊的两只手臂,微微地摇晃着她。
「可是我不可能输给弘志这样的人啊。现在想想,不该只说三天两夜的,早知道就先跟他签个两年契约就好了。」
「别说傻话了。那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别墅,是我和一堆人合资一起买的。」
「你们是用什么定输赢的?」我真想知道她是哪里来的自信,于是便问问看。
「唱卡拉OK。这个男的真笨,居然以为唱自己的歌就会拿到高分。其实我早就控制了评分系统,所以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真过分……怎么这样对待专业的乐手呢?
「罗唆啦,吵死了,下次我一定不会输。」弘志用手掌砰砰地拍着方向盘。
「其实……由学姊选择比赛方式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所以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我实在太同情他了,忍不住给了他这样的忠告。
「真是的……你也被她要过?」
「啊这个……呃……」
结果弘志哥只是一直苦笑。
车子开上交流道以后,话题终于聊到音乐上了。
「其实我之前就想弹吉他了。不过古河他——啊,是我们团里的吉他手啦,他说什么我弹得不好,就不让我弹了。不过那家伙以前其实是想当主唱的样子,不过唱得不好。就这样,我们为了取笑对方的技巧差,偶尔会秘密地交换角色上台表演。」
他说后来的团员都是熟识的朋友。也就是说,和「忧郁变色龙」没有任何关系吧?我有点放心了。虽然说是地下乐团,不过在职业乐手之前表演还是有些令人却步。
「虽然你们是开场的乐团,不过轻松点表演就好啦。」
「什么轻松点表演!没那回事。我们会唱到让所有观众如痴如醉。」学姊如此反驳。话说回来,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朋友啊?关于学姊的交友圈,实际上也还存在着许多谜团。她真的是高我一个年级的高中生吗?
「弘志你每次都说想弹吉他,却老是在突击演唱(注:未告知观众详情就突然上台演唱)时抢麦克风来唱歌。就已经弹得不好了,应该把精力集中在手上的吉他吧?」
学姊的嘴巴越来越不饶人,弘志哥只好打开汽车音响。喇叭中突然传出的大音量中有欢呼声、嘈杂声,还有数拍子的鼓棒敲击声。
接着传出的,是Les Paul电吉他那过于华丽又过分粗糙的声音。
接着,一阵宛如上等浊酒般嘶哑的歌声传了出来。
是奥田民生的现场演唱专辑——<到海边去>。
堆在行李箱里的乐器好像正和喇叭传出的声音共鸣,发出嘈杂的声响。
听着粗犷的摇滚乐,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到一股浓烈的睡意。大概是昨天收拾行李搞到很晚的关系吧……?
窗外车道旁有隔音墙,一辆辆超越我们休旅车的车顶在太阳下闪闪发亮,更上方则是无限延伸的夏日晴空。坐在我身旁的真冬——那眼眸的颜色正和现在的天空一样。
我闭上了双眼,任凭自己的身体浸淫在奥田民生的歌声中。

我醒了过来,稍微转个头,眼前就是真冬的脸庞。
……咦?
她一跟我四目相对,马上满脸通红。我吓了一跳赶忙抬起头来,才发现刚才打盹的时候把头靠在真冬的肩膀上了。
「……对,对不起。」
「没关系。对了,我们已经到了。」
真冬突然往窗外一看,喃喃地说着……到了?
「喂喂,醒来的话就去把东西搬下去。」
千晶突然揪着我的耳朵,让我睡意全消。
「……哇……!」
我从车上下来,不自觉地发出赞叹。
在一片细瘦树干交错而成的稀疏树林中,一栋纯白的别墅沐浴在穿透树林的细碎阳光里。透过别墅后方的树林间隙,可以看见大海。
绕到别墅后方、穿过树林后,就身处在一座悬崖顶上。放眼望去,崎岖不平的岩石堆叠延伸到遥远的另一方,海水不断地侵蚀拍打,让岩岸呈现锯齿状。一阵带着浓浓潮香的海风吹拂在脸上,让人心旷神怡。是说,这种地方可以游泳吗?
「靠近沙滩的地方会有许多来海边玩的游客,很麻烦。所以才选择这里。」弘志哥这么告诉我们。「不过岩岸的海边也很好玩喔。」
「待会再告诉你们往下走到海岸的路。」弘志哥一说完,就带着我们走回停车的地方。
这间别墅几乎就和录音间一样,刚进门的大厅里摆着直立式钢琴、混音器、麦克风架、监听喇叭和录音器材。听说是几个玩音乐的朋友大家各出一点钱买的,夏天就轮流待在这间别墅作作曲,写写歌之类的。原来如此,所以才选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吗?不管怎样,在这片看不见其他建筑物的路边树林中,只有这栋别墅孤零零地座落在这里。
大厅的沙发和桌子紧贴着墙壁,所以使用时感觉很宽敞。即使如此,当我们把扩大机和爵士鼓搬进来以后,空间马上狭窄了许多;吃饭也只能在阳台上吃。大厅的天花板是挑高的,从屋子里看着大大倾斜的屋顶形状就知道。寝室好像都在二楼。
「只不过有个问题……」
终于搬完行李,大家喝着冷饮解渴的时候,弘志哥对我们说:
「因为我们来的时候通常都不会乖乖上床睡觉,所以这里只有三间寝室。」
我们面面相觑。连数都不用数,乐团成员就是四个人。我看着螺旋楼梯上方,自挑高的天花板延伸出的走廊上,的确并排着三个房门。
我看着学姊说:「这个……该怎么办呢?」
「也就是说,现在的问题是——我要和谁一起睡吧?」
不,并不是。
「不管我和姥沢同志或是相原同志睡都会有损情谊……没办法,年轻人!」
「不行!」
「学姊你在说什么啊!」
「你的决定问题更大吧!」
被我们三人同时吐槽,学姊看来似乎非常意外,弘志哥更是笑得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
「那……年轻人你来决定想和谁一起睡好了。」
「够了,不要再研究那种方案了。」
结果,最后的结论是我去睡大厅的沙发。
接着弘志哥向我们说明买东西的地方和走到海岸边的路线等等。自从抵达别墅,把种种事项弄妥之后都已过了正午,也是吃中餐的时间了。不过弘志哥却跳上车,说他差不多该回去了。
「那个……我会准备午饭,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吃?」
虽说是和学姊打赌输了,可是他免费借出别墅还送我们过来,我们却好像等到他没用处以后就急忙赶他回家,实在很不好意思。
「不了,没关系。要是再待下去,我可是会很羡慕的。」
弘志哥把手肘撑在驾驶座窗口笑着说,接着便戴上太阳眼镜。
「就这样,我后天中午再来接你们。喂,响子,要给我好好打扫干净啊!虽说是免费借你们,不过还是有条件的。」
他对出来送他的学姊说完以后,便发动了引擎。
「嗯,这我知道啦,你这个输家。」
学姊的回应也很恶劣。
「滨坂大哥,谢谢你。」
千晶对着开走的休旅车用力地挥了挥手,而真冬依旧不发一语。
「接下来……」学姊转过身来面向我们:「姥沢同志,请你发表住宿集训的开幕训话。」
「……咦?我、我吗?」
「你是最高主席团的主席啊!这个角色就是要在这种时候说些什么。」
「可是……」
「说什么都可以。」
「嗯……」
真冬低着头,用脚尖在沙地上画了好几个圈圈。学姊和千晶都保持端正的姿势,立正站好等着真冬训话,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不了这股压力,突然抬起头来开口了:
「……住、住宿集训持续到回家为止。」
那回家之后呢?
千晶任性地说什么想在海边吃午餐。
「很多书上都写说海风会让饭团的美味提升好几倍!」
「现在开始煮饭的话要等到两点喔。吃三明治可以吗?」
「唔——没办法,我让步。」
干嘛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啊!
「那这段时间我们要不要去换个衣服啊?」
「给我等一等,怎么突然就要游泳啊?你是来这里干嘛的啊?」
「来游泳和做日光浴的吧?」
是练习才对吧!当我正要脱口而出时,却看到神乐坂学姊拿着大阳伞和卷起来的垫子从储藏间走出来。
「你们也兴致勃勃地要去游泳了吗!」
「太阳下山以后再练习也可以啊,所以白天就应该先去游泳嘛,不是吗?」
这么说也没错——不对不对,不可以中计。
「好,姥沢同志,去换衣服吧。我会帮你全身都擦满防晒油的。」
内心想法完全暴露出来的学姊抓住真冬的手,真冬却猛摇头。
「我讨厌海。」
「为什么?」
「而且我没游过泳,会怕。」
「没问题啦。因为这边的海岸不是浅滩,一下子就踩不到底了,而且也不会踩到海胆。」
千晶,你干麻这样吓她啊?真冬依然坐在沙发上,摇了摇头。其实我也稍微想过,不练习就直接跑去游泳好像也不错,这样或许可以让真冬的心情稍微舒缓一点——不过看来并非如此。
「亏我们还特别一起去买泳装的说。」千晶鼓着腮帮子抱怨。
学姊叹了一口大气,接着便说。
「嗯,我了解了。姥沢同志不想去的话,只有我们去海边也没意义。吃完中饭以后就先练习吧,游泳的事就之后再说罗!等练习完满身大汗以后。」
千晶开始在大厅架起爵士鼓调音,学姊东拨西弄地在调整效果器,我则走到厨房。
厨房是个直接和大厅相连的小空间,不过很可惜没有接瓦斯,只有一个电炉。还好有一个很大的平底锅,煎蛋时很方便。
在我正要把莴苣的水沥干时,换气风扇传来海浪的声音,原来这边刚好面对大海。没办法看到真冬穿泳装是有点还憾啦……我想起千晶打到我家的那通电话。结果她还是没把照片传过来,到底是哪一种泳装呢?
「……要我帮忙吗?」真冬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吓得我差点把调理筷给掉在地上。
「咦?啊,不、不用。没关系。」
「你干嘛那么惊讶啊?」
总不能说因为我正在想像你穿泳装的样子吧……
因为真冬一概不用效果器,所以调音完毕就无所事事了。话说回来,弄个三明治也没什么地方是她能帮我的。
「你在家也常常做饭?你父亲的评论里写过这件事。」
「嗯啊,因为哲朗没什么生活能力。」
为什么要在评论里写儿子在家做菜的事呢?我实在搞不懂,更不懂为什么出版社要继续把工作交给净写这些事的哲朗呢?
「是喔……家里连衣服之类的都不让我洗,所以我什么都不会。」
我一边剥着莴苣,一边稍微思考了一下关于真冬的奇妙人生。一个纯粹的钢琴家似乎就是这样栽培出来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弄伤手指,所以根本没办法接近厨房。
突然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钢琴,她的绝望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或者连绝望的感觉都没有了呢?
「所以……我不太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真冬边说边蹲在厨房连接大厅的门口。这句话似乎不仅是指厨房里的工作,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涵存在。
我想——她一直以来都是孤单一人吧。最令钢琴家感到孤单的不是一个人练习时,也不是录音的时候,而是在满座的演奏会中,坐在管弦乐团前方,听着约翰尼斯·布拉姆斯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中的大提琴独奏时——这句话是我在某本传记中读到的。
不过,现在的真冬并不是独自一个人。我希望她能察觉这一点。
然而……真的没问题吗?集训只有三天,在结束之前能让她明白这件事吗?
要说在乐团之中谁的劳动量最大——我想这不用讨论,一定是鼓手。
「就算这样也不要穿着泳装打鼓啦!去换衣服!」
「可是很热嘛!」
吃完午餐稍作休息以后,我们就马上开始练习了。别墅的大厅通风良好,不用开冷气就很舒服。话虽如此,在爵士鼓之间做全身运动的千晶却已经满身大汗了。她只有上半身换上泳装,下半身依旧穿着短裤。樱花粉色的比基尼以及汗湿而闪闪发亮的肌肤在鼓组之间若隐若现,让我根本无法专心,还弹错了好几个音。
学姊频频停止弹奏,这是以往很少发生的事。居然还说什么:「大家还是都换上泳装吧!」
「这样搞有什么意义吗?」
「可以透过肌肤感受彼此的热度。」
有这种道理吗?这样只会让我更不好弹,还是不要吧。
不过,我知道演奏之所以会中断并不是因为我的失误。学姊把电吉他的音量关小放回架子上,然后走向大厅的另一边——坐在沙发椅背上的真冬。真冬看了学姊一眼之后,就把目光移回手中的StraterCaster电吉他。
「姥沢同志,你有两个选择……」
学姊把竖起的两根手指伸向真冬。真冬的身子震了一下。
「要不为了透过肌肤感受彼此的热度,给我换泳装去……」
「……不要。」
「不然你就不要一直往前冲。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弹。」
真冬往沙发坐垫上一坐,虽然她臭着一张脸点了点头,却连正眼都没瞧学姊一眼。
学姊盯着真冬的额头凝视了一会儿以后,突然背过身去。
「暂时休息个十五分钟,大家冷静一下。」
话一说完,她便打开玻璃门走出阳台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也没办法靠近真冬,只能把贝斯的音量关小立在架子上,然后蹲在小地毯上。
「真冬……」
听到千晶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正好看见真冬也用一副跟我一样的表情,抬头往爵士鼓的方向望去。
「你第一次和我们合奏的那天表现得还比较好喔?」
这说法会不会太辛辣直接了一点啊?不过我也一直这么认为,真冬自己大概也这么觉得吧。
我们四个人第一次合奏,是在七月六日那一天。那首让干烧虾仁听过的,我们目前还没达到。我们当初是怎么达到那个境界的呢?大厅里闷热的空气中突然出现一阵沉默,令身处其中的我不经意地回想起当时的那股热度。
我和真冬的视线交会了一瞬间,尽管她马上就低下头,不过我知道,她也回忆起当时的种种了。因为她一直凝视着我的贝斯——为了完美地配合真冬的吉他音色,我从头开始重新打造的这把特别的贝斯。
不对,应该说……不是只我的力量而已。因为我们有四个人。
「我知道。」真冬喃喃自语。
「那么……为什么我们无法重现当时的演出呢?」
千晶走到真冬身边,把脸凑过去盯着她看。真冬撇过头看着窗外。
「那个时候,还没——」
真冬没有接着说下去。那个时候,还没?
「还没——考虑到许多烦人的事?」
千晶蹲在真冬的正前方,接着她的话说下去。看着点了点头的真冬,千晶又更进一步.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至少演奏的时候可以先忘掉啊!」
真冬没有回答千晶,只是再次望着自己的吉他,握着匹克的手往琴弦挥下,一股连续的十六分音符从她的高位演奏(注:指按压靠近琴身的弦演奏,弹出的音域会比一般的音域为高>中流泻而出,凄厉得就像用力刮过玻璃表面的声音——是极限合唱团的(注:收录于极限合唱团的专辑)前奏。之前试着借真冬听了这张CD,她似乎特别喜欢曲子中巴洛克管风琴曲风的前奏,没多久就练得炉火纯青了。可怕的是,原曲中加入附点音符以造成延迟、半靠效果器演奏出来的前奏,她居然光凭自己的手就把音符一个不漏地全弹出来了。我一言不发地抱着膝,沉浸在她那宛如豪雨的琴音之中。
真冬一个人就这么厉害了——
留在团里的理由、烦人的事——或许我比真冬更该思考这些事吧?因为我跟不上,所以真冬的吉他声才不稳定吗?
突然间,一阵锵锵的金属声叠在吉他声之上。是千晶。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爵士鼓座上,光用脚踏钹踩出十六拍节奏配合着真冬,真冬的吉他加快了速度,仿佛企图自刻划的节拍中挣扎脱身。
我再次拿起贝斯,提高音量打算介入这两个人的争斗。不过……行不通。应该在哪里插进哪个音呢?我完全没有头绪。
因为我跟不上——
我叹了一口气,把贝斯放在沙发上。
学姊不知何时说过的话又在我耳中回荡:你并不是跟着我们喔!相反地,你是我们的心脏。说得简单,可是……
「好啦,暂停!」
学姊的一句话突然插进真冬的吉他和千晶的鼓之间。明明没透过麦克风,这声音却同时让两人吓得停止演奏,回过头来。学姊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大厅的,只见她把T恤给脱了,上半身只穿着一件蓝色的比基尼,害我反射性地伸手遮住脸。这个人是认真的吗?
「啊,既然如此,就从这首曲子开始吧。相原同志,请你继续打十六拍节奏。年轻人,你在干嘛?还不快准备——」
「呃,咦?我,我也要换泳装吗?」
「嗯?我是说贝斯准备好。」
哇!超丢脸的,我整个会错意了。都怪你先提起那件事啦!
「如果你想在这里换泳装,我是不会特别阻止你啦。」
「我可没这么说!」
我赶忙将手臂穿过贝斯的肩带。千晶再度敲起脚踏钹,这有如调快了的时钟滴答声般催得人不耐烦的节拍,使得大厅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姥沢同志,你过来这里一下。」

_ 听到学姊的话,真冬感到有些疑惑。学姊招手要她过去的地方,正好就是贝斯扩大机的正前方。学姊突然从背后紧紧抱着还把吉他背在身上的真冬。
「咦?不,啊!」
真冬扭动身子大声尖叫。这个人在干嘛啊?我正要朝真冬跑过去,学姊却用她猛禽般的目光直瞪着我,我的脚反而不听使唤了。
学姊的左臂紧紧环抱着真冬的细腰,一点也不打算放开。
「年轻人,拍子。」
就算学姊这么说,我又该弹什么才好呢?
「什么都好,以你为中心。」
我把目光自学姊的脸庞移开,与鼓那边的千晶四目交会。她的眼神彷佛在对我说:「白痴!还不快弹!」
一口气调成静音后,我配合千晶的节奏用附点音符拨出几乎没音阶的起音,就像拳头打在肚子上的声音。
「放、放开我!」
真冬的右手腕被学姊紧紧握住,只见她激动地挣扎着。这样有什么意义吗?我虽然不安还是继续弹奏着,看得出来千晶是真的动气了,因为她的节奏正慢慢加快。
「不放,你仔细听好了。」
节奏中听得到学姊平静的声音。
音乐在你出生前就存在,在你死后应该也会继续存在。所以不用担心,静下心来倾听,就算你不再弹奏,应该也会听到自己刚才发出的声音唷。」
真冬不挣扎了。
这时,我也听到了——真冬弹奏的吉他余韵就像电流般在我和千晶的律动之间游走。
「听到了吗?」
不知为何,甚至听得到学姊在真冬耳后呢喃的话语声。真冬红着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想弹了吗?」
从学姊这次的细语声中,我并没有听到真冬的回应,至少……我不知道她刚才对我点了点头。因为注意力一旦不集中在手上,旋律就好像不太稳定。
「嗯,但是这样不行……」学姊不怀好意地说道,接着从真冬的右手指上抢走了匹克。「还不能让你弹。」
真冬一回头,学姊握得更紧了,而真冬那幻觉中的琴音却变得更加清楚。我放掉静音,让贝斯发出清晰的声音……就是这里!真冬的吉他应该要从这里加入才对。我逐一弹出每个降音,彷佛在呼唤真冬,也像在把血液缓缓输入她的手脚……
「还没唷……再等一下,马上就到了……」
随着学姊的低语声,真冬汗涔涔的左手拨弄起六根琴弦,交错的噪音夹杂在我和千晶之间,那份悸动更深刻了,还没吗?那双手还没动起来吗?
「对,再等一下……嗯,可以开始罗……2、3、4……」
吉他的扩大机传来电光石火般的声音,让我跟千晶都屏住了呼吸,耳朵残留着的前奏,就像整片记忆都被它涂满一样鲜明。
我抬起头,打了个冷颤。扩大机前有某个人——背着吉他的身影清晰了起来,白皙的手指在六根琴弦上跳动,另一只捏着匹克、晒得较黑的手则在拾音器间刻划着激烈又令人震撼的旋律。我可以理解那应该是真冬用左手按着弦,从身后抱着她的神乐坂学姊用右手拨弦,但……那是怎么办到的呢?那真的是真冬跟学姊吗?不是某个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人吗?
不对,我认识她。指尖挑动着贝斯弦、不断地输送血液的同时,我也不经意地发现自己知道她的名字——feketerigo。
她现在就在这里——
令人兴奋麻痹的连续音终于化为点弦琶音,学姊的手指在节奏开头时用力击弦,而真冬的手指则以三个音回应,在我和千晶铺陈的节奏上丝毫不乱;逐渐变换和音的同时彷佛从滂沱大雨中疾奔而过,以三连音一口气越过惊人的高低差,又立刻以打桩般的强烈三连拍打断了韵律。
就在之后降临大厅的闷热寂静中——
「不要、啊嗯~」
真冬发出了甜腻的闷哼,我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原来是从后面紧搂住真冬的学姊拨开了她栗子色的长发,轻咬住她的耳垂——这个人在干嘛啊!
「学姊!真是的——」千晶以几乎要踢倒整组爵士鼓的气势冲过去把两个人分开,终于重获自由的真冬躲在我背后,露出快溺死的猫咪般含泪的眼神瞪着学姊。
「真是一点都不能疏忽你耶!」
「抱歉抱歉,我实在忍不住了,就不小心……」
「不小心才怪!」
我也忍不住吐槽。你这个人练习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啊!
「毕竟有双看起来很美味的耳朵在眼前摇晃……唉呀?年轻人,你懂的嘛!」
「谁懂了啊?请不要牵拖到我身上!」
「学姊笨蛋!就跟你说过不可以随便做这种事情的!」
同时被我和千晶怒斥,学姊像小孩子般赌气说道:
「可是……刚才感觉真的很舒服嘛!当然不是指性的方面啦……」
「不要加奇怪的注解啦!」
真冬「唔——」地呻吟了一声,还没打算离开我的背后,只见她脸颊潮红、眼眶泛泪,看得我吓了一跳。
「对不起啦,下次我也咬一下相原同志就是了。乖啦,快回鼓那边去。」
这个性侵犯……被摸了摸头的千晶一脸不甘愿地回到爵士鼓中间的座位,学姊则笑笑地走向自己的吉他。
我的全身和大厅的空气中,都还残留着那份悸动和热度。
所以……就是这样吧?
学姊将Les Paul吉他背在肩上、拿起手中的匹克的瞬间……没有只字片语、也不需要倒数,我们的视线只在空中交会了一秒钟,就好像有电流窜过——完美的同步演奏。沉重的节拍、混入六连拍的重复段、还有——我明明没怎么弹过这首曲子,指间却自然而然地流泻出贝斯旋律。乐音结合的高峰之处,真冬抛出的吉他独奏划出一道彩虹般的架桥。学姊没有用麦克风,但的歌声却真切地传到我们耳里。
我感觉到背后的体温,是真冬,她就在那里。曾几何时,我们之间不再隔着厚重的门,终于能够直接接触了,总觉得彷佛连她的心跳声都听得到。
没有录下当时的合奏,实在让我打从心底感到可惜。
夜晚没多久便降临了。
结果那天我们没去海边,也没那个时间——因为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练习上。只要有人提议休息,真冬就抓着吉他不放,好像想说什么似的在爵士鼓周围徘徊,最后又弹起有节奏的即兴乐段。一旦她弹起吉他,千晶就会跟着打起节拍,结果又练习了起来……这样的过程一直不断重复到晚上。
夜晚降临,阳台的桌上只点了一根蜡烛。真冬将脸颊靠在琴颈上,烛光照着她低头凝视的脸庞。她应该是刚洗好澡吧?肩上还挂着浴巾,湿答答的头发披散在浴巾上。舒服的夜色笼罩四周,吹来的风很凉爽。
想心事吗?我把装了乌龙茶的杯子放在桌上后,真冬才终于抬起头来。
「这有加糖喔!」
「……谢谢。」
真冬带着复杂的表情拿起杯子,细声道谢后啜了一口乌龙茶。
「甜的好喝吗?乌龙茶里加砂糖,不会觉得恶心吗?」
她突然抬起头来看我,秀眉上扬。
「你喝过吗?」
「不,没喝过。」
「那就别小看加了砂糖的乌龙茶!喝过之后再说。」
真冬瞪着我手上的乌龙茶杯。我这杯当然没加糖,这就是所谓的文化差异吧?我静静地坐下来,咕噜地喝下一口。
我放下杯子,任由晚风吹拂热呼呼的手脚。总觉得那股令人屏息的声音还在身体里荡漾。
真冬也能理解我的感觉吗?我偷偷往旁边一瞄,只见她一脸恼怒,突然把肩上的浴巾拿起来盖在我头上。
「……你在干嘛啦!」
「因为你的表情看起来很得意!」她生气了。「还没……你、你还没赢,胜负还没确定呢!」
这么对我说完后,真冬又盯着自己的右手掌。真是个固执的家伙啊……
「不过……太好了,我放心了。」我舒了口气。
「为什么?」
「因为音乐不会说谎。」
总觉得……要是还能再次弹奏出那样的音乐,就一定没问题。真冬用力地踢了我的小腿好几下,很痛耶!干什么啦!
「少得意了!」
真冬一抱起吉他就气得转过身去,如果我笑出来她大概会更生气吧?所以我只好把乌龙茶拿到嘴边。
「只是在弹吉他的时候不去想而已。」
「因为弹吉他的时候很开心?」
带着不大高兴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真冬点了点头。这样不是很好吗?我想这几乎就是一切了吧。
玻璃门被推开,千晶边拿毛巾擦着头发边走了出来。
「对了,你们知道学姊去哪了吗?」她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后问道。「她说等大家用完浴室后再叫她来洗澡,可是人也不在房间里。」
应该是跑去哪里了吧?话虽这么说,但这附近也只有树林、海跟道路,没什么地方可去。
「那我先去洗澡罗?」
「不行啦!小直要打扫浴室跟洗衣服,所以要最后洗啦!」
「说得也是喔……」
……虽然我就这样接受了,可是……好像怪怪的耶?怎么把工作全都丢给我啊?
「到底跑去哪里了啊——」
我们望向阳台栏杆方向那片宽广又漆黑的树林。
别墅后面突然传来沙沙的声音,千晶跑到阳台边缘探出身子。
「学姊!」
黑暗中飘出一个人影,是神乐坂学姊。她披散着总是绑起来的头发,所以轮廓看起来变模糊了。学姊手里直接拿着吉他,只握住琴颈、任由琴身往下垂着。
「你跑去哪了?」
「海边。」
学姊喃喃地吐出回答,露出无力的笑容。海边?天色已经全黑了耶?
倒了学姊和千晶的乌龙茶回来之后,学姊一脸疲惫地坐在我刚才坐的椅子正对面。
「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学姊望着漆黑的天空,好像在思考该如何开口。「一首歌不够。只是都到这个时候了还……」
我坐在学姊对面,只见蜡烛底下摆着全新的五线谱……她还在作曲啊?离正式表演不到两个礼拜了耶?
「如果是即兴演奏,一下子就五十分钟了吧?」千晶说道。「不只是学姊,真冬也在啊,兴起的话一首曲子就可以表演五十分钟了唷!」
如果不打断她们,真冬和千晶的确可以一直不断即兴演奏下去。
「我只是把乐谱带来而已啦。」
学姊欲言又止地伸了伸懒腰。
「中间想穿插一首慢节奏的曲子。我想说……如果泡在夜半的海水中应该想得出来吧……结果爬下海岸边,却什么也没想出来。」
「很危险耶,拜托你别这样!」
这个人真的会背着吉他跳进海里,所以很可怕。
「现在的我……变得很奢侈。」
学姊盯着自玻璃杯表面滑落的水滴这么说道。奢侈?
「现在能做的事、现在做不到的事……我都想试试看。难得有五十分钟可以表演嘛。」
我稍微想了想……这是我们第一次现场演唱,不用那么拚也没关系吧?
「表演老鹰合唱团的曲子如何?我想试试这首歌。表演曲目之中有一首翻唱歌应该无所谓吧?」
练习时明明总是弹老鹰合唱团的曲子暖身,为什么就是没合奏过这首曲子呢?明明是我喜欢的歌啊……但是学姊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不表演那首曲子。」
学姊如此干脆地反对,让我有点吃惊。
「为什么呢?」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而且我本来就不是那么喜欢老鹰合唱团。」
「呃……」那……为什么总是拿他们的歌练习呢?经学姊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学姊偏爱那种吉他和贝斯持续齐奏的、比较早期的硬式摇滚。像老鹰合唱团这种将容易亲近的旋律编排成带有成熟氛围的曲风,连续推出多首卖座金曲的摇滚乐团,相对而言就是极端的反例。
「那是什么样的歌?」坐在旁边的真冬问道。
「这个嘛……」
我确定带来的ipod里面应该有这首歌……不过我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那首歌的前奏是用钢琴弹的。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让真冬听这首歌不大好。
我借来真冬的吉他,拚命回想记得不是很清楚的指法,开始弹起这首。描摹着旋律最后一部分的序奏,接着是呼喊声。
亡命之徒,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呢?
已经在栏杆上坐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你——
突然有只手伸了过来,连同我的左手一起抓住了吉他的琴颈。我吓了一跳,闭上嘴抬头一看,眼前就是神乐坂学姊的脸。她从对面越过桌子,阻止我继续弹奏下去。
「……学姊?」
我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旁的千晶却替我发出了小声的呢喃。我没办法将视线从学姊眼中移开,那双眼眸中的黑暗仿佛要将我吞噬殆尽。
怎……怎么了吗?
「啊,没事,抱歉。」
学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松开了手。那绝对是装出来的笑容,这一点我很明白。
「我真的……不想听。但不是因为年轻人唱得很烂或是吉他弹得很烂喔。」
「吉他是弹得很烂啊。」
旁边的真冬小声说道。真不好意思喔!算了,不弹了啦。受到打击的我把Stratercaster吉他推回了真冬手里。
学姊站了起来,长发自肩上滑落背后。
「我去冲个澡就回来。年轻人,差不多该决定要跟谁一起睡了吧?」
「我就说要睡楼下的沙发了!」
学姊笑了笑,轻轻地挥了挥手,然后就消失在玻璃门的另一边。真是的……
刚才的学姊是怎么回事啊?
就只在那一瞬间,她的眼神——似乎有些落寞。
冲完澡以后,我把浴室打扫了一下,该洗的东西——等等,那些家伙为什么连泳衣都丢给我洗啊?请稍微介意一下我是男生好吗!
做完家事以后,我走回大厅看了看。并排着吉他架和扩大机等设备的大厅空无一人,空气有些冰凉。虽说是夏天,不过晚上的气温似乎下降了不少。
话说回来,我虽然说要睡在沙发上,但这里却没有枕头跟被子,如果就这样睡大概会感冒。房间里应该会有多出来的毛毯吧?
走上二楼以后,我突然困扰了起来——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哪一间是谁的房间。嗯,算了。反正只是借条毯子而已。
我敲了敲最靠近楼梯的房门。
「……门没锁。」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嗯,是真冬吗?开门时候我莫名的紧张了起来。
「什、什么事?」
看来对方也一样很紧张。真冬穿着绿色的睡衣坐在床上,房间里一片漆黑;她抱着枕头缩成一团,直盯着我这边看。
「呃……有多的毛毯吗?我想跟你借一下。」
真冬点了点头,指了指收纳间的门。接着便把目光移回手里握着的手机画面……咦?
「你带手机来了啊?」
之前问她的时候,她明明说没带来啊?
「爸爸要我带的。不过我不是很会用。」
「啊,原来如此。」如果是那个溺爱女儿的干烧虾仁,会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而且我也不太会存电话号码……」
「你等我一下。」
我走下楼梯,把自己的手机拿上来。我按下真冬告诉我的电话号码然后拨出去,手机预设的铃声便在真冬手里响了起来。
「呀,啊!」
真冬慌慌张张地差点把手机给掉在地上,我只好从旁边伸出手帮她接住。手机的液晶萤幕上显示着我的电话号码。
「……这个号码,我先帮你存进去吧?」
「嗯。」
就在我教会她使用方法也交换完电话号码的瞬间,真冬的手机这次响起一阵沉着稳重的管弦乐铃声。
真冬噘着嘴说:「……是爸爸打来的。」
这是什么曲子啊……格鲁克(注:Christon Willibald Gluck,德国歌剧作曲家)的歌剧吗?没错,这是<伊菲华涅亚在奥里德>里阿伽门农这个角色所唱的咏叹调<啊,我所爱的女儿啊>。看来干烧虾仁在手机里存了自己号码的来电铃声,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溺爱女儿的父亲。
「……喂?」
『真冬?是真冬吗?你还没睡啊?时差有十四个小时……现在不就已经十二点了!』
真冬把手机贴在耳边接起电话,话筒马上传出干烧虾仁的声音,连我都听得到。吵死了,知道现在是半夜的话就安静点。真冬眉头一皱,就把手机丢到床的另一边去。
「我已经要睡了。」
她对着滚到床头的手机小声地说。
『手指没怎么样吧?有没有冰敷啊?你应该没到海边下水去玩吧?海风对你的皮肤和头发都不好,要好好地——』
为什么离话筒这么远还可以对话啊?
「嗯,我没事。」
『不要想说夏天就不盖东西睡觉喔。住的地方怎样啊?有没有正常的床铺?你们该不是睡通铺之类的吧?该、该不会是和桧川的儿子同一间房吧?』
真冬一脸厌烦地回答:
「嗯,他现在在我旁边。」
由于话筒里干烧虾仁的声音已经变成莫名其妙的狮子磨牙声,所以真冬丢出枕头把手机给撞到床底下,以彷佛要一脚踩扁手机的气势啪地一声切断了电源。寝室里陷入一片若有似无的沉默。
「……之后会很麻烦吧?」
「无所谓。我才不管那个人要怎样。」
看来姥沢父女迈向和解的路途还很遥远。
「不过,明明隔了那么远,为什么还听得到声音?」
「这是爸爸特别帮我订制的。说是因为如果我拿着手机就两只手都不能用了,这样很危险,所以要让我可以挂在脖子上或放在桌上讲话。」
啊,原来如此。因为真冬右手的手指不能动,只能用左手拿手机,这么一来双手就都空不出来了。可是只为了这个理由而准备了那种程度的收音性能……也太夸张了吧?
「好像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功能,像是击退色狼之类的。」
与其说干烧虾仁可怜,我还比较同情真冬;有那种父母可是很辛苦的。才刚事不关己地说别人,这一次换我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了看手机萤幕,一瞬之间还想说要不要当作没看到算了,但想到之后或许会变得更麻烦,最后还是接了电话。
「……干嘛?」
「咦?啊,没有啦,我自己一个人烧了洗澡水,牙齿也好好刷了,想要小直称赞我一下。」
听到哲郎那异常高兴的声音,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好啦,快去睡啦。」
「一个人睡觉好空虚喔。你至少也跟我说晚安啊!』
于是我也把手机电源关掉了。已经烦得想不到要说什么了。
坐在床上的真冬在我旁边吃吃地笑了起来。她总算露出笑容了,看来哲朗的白痴也不尽然是坏事。
现在能不能对她说呢?关于干烧虾仁告诉我的事,关于钢琴的事……
「怎么了?」
真冬注意到我的视线,恢复一脸正经的表情问道。我急忙转开目光。要怎么开口才好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门把在转动。我吓了一跳站起身来,门就突然打开了。
一瞬间,一片白色遮住我的视线——下一瞬间,脸上遭到冲击的我整个往后倒。
「哈,偷袭成功——咦?小直你在真冬的房间里干嘛?」
千晶的疑问句自正上方落下。我坐起身,看了看砰地一声掉在我肚子上的东西,才终于明白刚才迎面飞来的是一个枕头。
「……什、什么东西?」
背后真冬的声音似乎很不安。
「还问是什么,枕头战啦!现在可是住宿集训之夜,难不成你打算睡觉吗?」
「晚上是睡觉时间。」
「太天真啦!哈,小直闪开。」千晶穿着宽松的睡衣,踩过我的身子把枕头捡了起来。她使出柔道的大上段招式,从正上方挥下枕头向真冬袭击而来。算我求你们,给我安静一点啦!就在这时,千晶突然转向后方,手臂往下一挥便打落了飞过来的枕头。
「不愧是柔道家。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
看见站在门边的学姊露出胆大无畏的笑容后,我突然莫名地疲惫不堪,脑中只剩下「原来学姊的睡衣是蓝色的啊……」之类的事。
「学姊竟然偷袭我,真狡猾!」
你刚才不也一样偷袭我吗?
「对了,这么说来,年轻人已经决定要和姥沢同志一起睡了吗?」
「哪、哪有……」「并没有好吗!」
我和真冬同时出声,不过之后就没再说下去了。因为千晶再次抡起枕头使劲全力砸在我的脸上「真是的!笨蛋小直。」
之后学姊也闯进房里,枕头大战正式展开。真冬躲在床的另一边,几乎只顾着防守还有把掉落的枕头给丢回去。不过命中率倒是颇高的——主要都是在丢我。


6.为了不从梦中醒来

我因为一阵钢琴声而醒了过来。
挑高的天花板木纹十分清晰。一时之间,我还搞不清楚自己身在哪里,我想坐起身,却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毛毯掉在地上,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被我踢掉了吧?
嗯?枕头大战……我们到底玩到几点啊?因为太累的关系,记忆已经模糊了。我连自己走回大厅睡觉都不记得。
我一坐起身子,就看到大厅另一头的墙边,有个留着黑色长发的背影坐在钢琴前。是神乐坂学姊。她以纤细的指触弹奏着最小限度的和弦,仿佛在水面上书写文字,叠在琴音之上的歌声感觉比起平时更为稚嫩。
我凝视着她随着旋律摇曳的长发,直到整首歌结束。
「……早啊!你睡得还真熟呢,是不是太累了啊?」
学姊唱完歌,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转头看着我说。
「年轻入睡着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我刚刚还在犹豫要把你扁醒还是吻醒,最后还是决定等歌声把你唤醒。」
为什么没有正常一点的选项啊?
「学姊,你也会弹钢琴啊?」
「我啊?算不上是会弹啦。」
学姊安静地阖上琴盖,接着走向沙发坐在我身旁。
「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你不是一直在听吗?」
「……新歌吗?昨天说的那个?」
学姊点了点头。我把腿抬到沙发上,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要怎么说才好呢?
「好像有点……完成度太高了?」
「嗯?」
「曲子虽然华美,不过听起来好像是哪所国中的校歌。如果在舞台上表演,我觉得会把场子搞冷。」
学姊哈哈大笑。
「年轻人,你的用字遣词真有趣……不过,我了解了。这首歌不行。」学姊靠在沙发椅背上,头往后一仰。「真悲哀,我现在竟然在想这种事。我在想……如果是姥沢同志弹的钢琴,会不会让曲子更好。」
「这……」
大概……是我想太多了吧?觉得这首曲子如果用钢琴演奏就完了。
「年轻人,我啊……觉得自己已经找齐最好的团员了。只是这么一来,我也变得更奢侈,慢慢地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真正讽刺啊。只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只不过因为身旁有人可以做到我办不到的事,就这么痛苦。」
怎么了啊?突然说这些……
「学姊,你从昨天起就哪里怪怪的耶?」
「嗯,是吗?」
学姊笑起来和平常一样,有点矫揉造作。
「你别在意啦!可以像这样和你们一起来集训,其实我很高兴呢!」
接着学姊站起身来,用格外开朗的声音说:
「对了,年轻人,我肚子饿了。去慢跑的相原同志也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快去准备早餐吧!我去给姥沢同志一个早安之吻叫醒她。」
我正要拦住走向楼梯的学姊,二楼寝室的门便打开了。穿着睡衣的真冬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走出房门。直首正好险。

「今天一定要去海边吃饭团!」
早上的练习一结束,千晶立刻这么说。是是是,我知道啦。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已经把饭煮好了。茶也已经装进水壶了。」
「小直你真厉害耶,是心电感应吗?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中午就想去海边呢?」
「看就知道了吧?你都已经把游泳圈充好气了。」
「年轻人,多准备一点煎蛋。年轻人做的蛋料理可真了不得呢!」
学姊边说边不断从置物间里拿出海滩用具,连摺叠式躺椅都出笼了。这几个家伙游兴还真浓啊……不是才说只有一首歌不够的吗?
「该玩的时候一定要玩啊!只是关在房间里哀号,灵感是不会降临的啦!」
在厨房煮饭的时候,我听到两个人走上楼梯的脚步声,没多久就又听到她们走下来。
「小直,你看你看!」后方有个声音叫着我。
我把头探出大厅一看,映入眼帘的是千晶和学姊穿泳装的模样。唔哇!虽然昨天看过只换上半身的模样,不过看到她们换上全身的泳装那种冲击可是大大不同。
千晶穿的是腰间系着沙龙、感觉有点孩子气的款式,加上两手拿着很大的游泳圈和杀人鲸造型的充气玩偶,一站在体型有如模特儿的学姊身旁,在各个方面都形成极大的……呃,反差。再说这两个人身后摆着一堆爵士鼓和庞大的马歇尔扩大机等设备,整幅景象看起来非常超现实。
「啊,喂喂,别发愣啊!你没有任何感想吗?」
「这个嘛……正式演出的时候也穿这样上台如何?」
「学姊,他这么说耶?」
「嗯,可以讨论讨论。」不要认真啦!
千晶回头望着坐在沙发上帮吉他调音的真冬说:「真冬也快点去换嘛。」真冬摇了摇头。
「还是来练习吧。」
自从昨天大家合奏过后,真冬就变成了练习狂:今天也一样,吃完早餐后就一直拿着吉他不放。虽然看起来还是跟平常一样心情不大好,不过似乎是很想练习却不如意的关系。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就是了。
「再说,我也不能游泳。」
「难得买了泳装耶!」
千晶再度追击退缩的真冬。
「真是的,真冬老是这样不团结!」
真冬似乎吓了一跳。她看了看千晶、学姊和我。
不用说得这么严重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真冬突然站起身来。
「……我知道了。我去换一下就来。」
接着她便走上楼梯,进了寝室。
「喂,小直也去换。」
千晶踢了踢我的背。
「咦?我也要换?」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游泳。
「当然要换啊!不然你为什么来海边?」
学姊跟着说:「反正你是男生,还是要直接脱掉只穿内裤也可以?」
「不、不好吧?我知道了啦。你们先过去吧,我待会把饭团拿去。」

男生换泳装真的很轻松,而且不用在身体上涂些麻烦的东西。
也因为这样,当我捏好一大堆饭团,再用铝箔包起煎蛋,在厕所换好泳裤以后——真冬都还没走出房间。大概是因为右手不太能动,所以换衣服比较花时间吧?就在我煮饭的时候,有个女生在二楼换衣服——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种状况好像有些奇怪。
在这边等真冬换衣服也有些尴尬,所以我朝二楼喊了声:「我先走了喔!」然后披了一件运动衫往海边走去。
真冬隔了一会儿才到。看到她披着连帽外套底下所穿的淡紫色泳装后,我才了解千晶这么执着的理由。两件泳衣的款式是一样的,差别只在颜色不同。
「小直,帮我们拍照!」
千晶兴奋地跑向真冬。
「年轻人,该怎么办呢?这下可伤脑筋了。」
大阳伞底下,学姊正趴在我旁边休息。她看了看真冬又看了看千晶后,用一种甜腻的声音这么对我说。
「怎么了吗?」
「两个人都太美了啊,真烦恼。」
这要我怎么回答啊?安静睡你的觉啦!
我们在岩石堆间的一小块沙滩上铺了垫子,坐下来吃午餐。因为坐的地方很小,在很近的距离中可以看到真冬白皙的肌肤、千晶的小麦色肌肤还有学姊的——呃……总之,只有我一个人面向悬崖吃着午餐,但大家却不肯放过我。
「小直,我想要吃腌梅子籽的果仁,你帮我剥开。」
「自己剥啦!」
「年轻人,茶洒出来沾到泳衣了,可不可以帮我擦一下呢?」
「自己擦!」
「直巳,帮我包海苔。」
「自己——」不对,真冬没办法自己包吧?因为她只有一只手能动。我准备饭团的时候是像便利商店卖的那样,海苔另外分开,早知道一开始就直接把海苔包上去了。
「小直你太宠真冬了!这点事你得让她自己做啊。」
你还不是什么都叫我做!
「所以,这个就给我吃罗——」「不行!」
千晶和真冬朝着我包上海苔的饭团扑过来,结果两个人叠在一起还把我压在最下面。喂!很多地方都碰到了耶,痛痛痛痛痛啦!当我在千晶肚子底下猛力挣扎时,饭团被神乐坂学姊给抢去吃掉了。
「和平解决。那么,我可以坐在最上面吗?」
「请住手,我会被压扁。」
我从真冬和千晶身体底下爬出来以后,立刻逃到稍远的地方猛喘气。
千晶以前明明没什么胸部,什么时候变得——不对,我在想什么啊!冷静一点。深呼吸。我蹲在原地回头看,千晶和真冬还在互瞪,两人穿着泳装的样子再度映入我的眼帘,害我好一会儿都没办法回到垫子那边。
只是吃个饭就搞得满身大汗,所以千晶一吃完马上拉着真冬跑向大海,真冬带着一脸厌恶的表情说:「我明明说过不能游泳啊!」
「就跟你说没问题嘛!只要抓着虎次郎就好了。」
千晶砰砰地拍着杀人鲸造型的超大充气玩偶说着。连名字都取好了啊……
「可是、可是……掉下去怎么办?」
「我和小直会跟在你旁边啦,对吧?」咦,我也要跟?
「呜——」
「真是的,难道你又想破坏乐团的团结?」
真冬不大情愿地点点头。好像只要提到乐团的团结,就可以要她做任何事的样子……
真冬的连帽外套已经被千晶给扯掉了,她紧紧抓着杀人鲸虎次郎,脚尖才稍微碰到海面,马上露出一脸惊吓的表情。
千晶十分无奈地对她说:「你这样把脚一直弯着反而危险啦!会掉下去喔!」
「可是会被水弄湿……」
「这里是海边耶,一定会弄湿的啦!」
「啊,等、等一下!」
千晶毫不犹豫地把虎次郎推进海里。
「小直也来,快点快点。」
我也赶忙下水,从左边扶着虎次郎帮忙保持平衡。仅只一次,我不小心碰到真冬的大腿,吓得赶忙放开手,还差点就沉到海里去。真冬光滑的双腿和纤细得如梦似幻的腰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我根本不敢面对她,只能一直盯着杀人鲸玩偶的鼻尖,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冰凉的海水中怦怦地跳着。
真冬闭着双眼,紧紧抓着杀人鲸玩偶的背鳍颤抖了好一会儿,不过接着便放弃挣扎,把脚放了下来。这里的海岸不是浅滩,所以海水一下子就浸到我的肩膀来了,穿着海滩拖鞋的双脚趾尖偶尔可以感觉到尖锐的岩石尖端。
「好冰……」真冬喃喃自语地说。
「不过,很舒服对吧?」
靠在杀人鲸玩偶另一边的千晶说着。
真冬怯怯地睁开双眼。因为千晶一直踩着水前进,我们已经游到离岸边相当远的地方了。在海上可以看到堆满了消波块的离岸堤轮廓,堤防正上方有一朵积雨云正逐渐窜起。海浪不断把我们推回岸边,我们破着浪,继续往海中游去。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深蓝、一片澄蓝以及自两者交界处满溢而出的白。双手双脚仿佛都融入了冰凉的海水中,唯有心跳成了确切的存在。
「……好美。」
真冬的双唇间逸出了这么一句话。自从我们下水后,真冬就一直紧紧握着我的右手:不过我可以感觉到,真冬的手渐渐地不再那么抖了。
我撑起身子,坐上杀人鲸玩偶的左鳍,以目光巡视海平面。
颜色和真冬的眼眸相同,无限延伸的大海。
真想让时空就静止在这里。
如果天空一直和那时一样晴朗,我和真冬好像就可以一起游到任何地方。
然而,我轻轻飘远的思绪却被千晶的声音给拉了回来。
「接下来——得让真冬更习惯接触水。」
「咦?呀啊——」
杀人鲸玩偶的身体猛地一斜,激起一阵冰凉的水花飞溅到我耳里:我连忙抓住真冬的手臂撑住她。
「快、快住手!」
「不要紧,只是海水而已啦!」
千晶哗啦哗啦地激起水花泼在真冬身上,声音听起来彷佛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真冬为了闪避千晶而动来动去,害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保持住杀人鲸玩偶的乎衡。不过我觉得真冬这时也回敬了千晶一番。
大肆欺负过真冬以后,千晶从杀人鲸玩偶的另一侧开口了: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我想快点回去。」真冬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我和小直要先游回去,你就和虎次郎一起加油吧!」
「不,不行啦!」
真冬脸色苍白地抓紧我的手,指甲都掐进了我的手背了。

在海边大玩特玩之后,夏季的太阳依旧高挂天空。大家冲完了澡,学姊说了声「休息一下」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看她手里拿着吉他,大概又满脑子都是新歌的事了吧?
由于食物也差不多快吃完了,我决定出门买点东西。
提着购物袋回到别墅时,只听见钢琴的声音传来。
钢琴?
走过树林、穿过阳台可以看见大厅,钢琴椅上正坐在一个栗子色长发的背影,随着节奏和缓的伴奏摇摆着。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我的脚步声,她砰地一声阖上琴盖,站了起来。这家伙的顺风耳还是一样厉害啊。
她刚才是在弹哪首曲子……?
当我打开大门走进大厅以后,明明什么都没问,真冬就用力地摇了摇头。
「你、你听错了。什么都没有。」
我看了看大厅,千晶正缩着身子在沙发上睡觉。果然,一大早就又跑步又练团又游泳的,应该很累了吧。看她睡到快要倒栽葱摔到地上,我只好把她拉回坐垫上,又在她肚子上盖了一条毛毯。就算夏天再怎么热,也不能露着肚脐睡觉啊。
「学姊她……还在楼上啊?」我边把买回来的食物塞进冰箱边问真冬。
「也没听见吉他的声音,可能是睡着了吧。」
既然如此,睡个午觉好像也不错。啊,不对——也许只剩现在有机会和真冬单独说话了——毕竟昨天晚上被千晶闯进来破坏了。
我从厨房走回来一看,真冬已经出去阳台外面了。刚才用钢琴弹过的曲子,她现在改用没接扩大机的StratoCaster电吉他重弹了一遍。我也拿着贝斯,走出玻璃门。
「这首是学姊的曲子,没错吧?」
真冬点了点头。
「我们乐团是第一次写抒情歌,所以没什么概念吧。该怎么编曲才好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响子写的每一首歌都和她自己的声音不合。」
我吓了一跳,看着真冬的脸。
「……干嘛?」真冬歪着头,一脸纳闷的表情。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直呼学姊的名字啊?这么说来……不,应该不是那样。
「你刚说不合……是什么意思?」
「我想……」
真冬看着别墅的二楼说着。
「响子作曲的时候大概一直设想主唱是男生吧?」
「那是因为……」
听真冬这么一说,也许真是如此。因为学姊每次唱歌都会刻意压低嗓音,我以为她以前就这样,所以也没有特别在意。
「所以……一遇到慢歌,这种瞒混的方式就不管用了。」
我「哦——」了一声,忍不住盯着真冬的脸看了许久。仔细想想,这家伙一出生就在音乐的世界里成长——所以才立刻就发现这种小细节了吗?
不过,真冬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了。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为了不让安静的歌受到破坏,我必须支援学姊的声音。但是该怎么做呢?
即使我一直抱着贝斯,还是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我突然陷入某种错觉,好像是因为灰尘在肩上堆积而让我越来越无法动弹。
「不过,我认为用钢琴反而会造成反效果。」
听真冬这么一说,我迟疑地抬起头来。
「……今天早上的那首歌……你听到了啊?」
「早上的那首歌是你弹的吗?」
「不是,那是学姊弹的。」
「这样啊。」
真冬把手指无法动弹的右手放到桌上,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理解。明明平常不管是生气或是想哭都会清楚写在脸上的。
「真冬,你……不讨厌吧?」
我试着问她,真冬只是把脸转向我。
「什么东西?」
「钢琴。你刚刚不是在弹?」
「真是的,那种事我已经决定不去想了.」
也就是说,她之前一直很在意。因为她选修课都不选音乐啊。
「而且全世界都有我过去弹过钢琴的证据,只有我一个人捣住耳朵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这也是一种奇妙的思考方式啦……」
「因为爸爸在家的时候一定会一直放我的CD。如果不这么想,根本撑不下去。」
干烧虾仁……你也太过分了,就是这样才会被女儿讨厌啊!
「既然如此,那……」我一字一句地谨慎措词。「如果你的手指又可以动了——」
我问到一半就打住,偷偷瞄了瞄真冬的表情。她没有生气——应该没有。
「——还会再弹吗?」
「是爸爸叫你来问我的吗?」
「咕呜!」我不自觉地发出怪声。被发现了,事迹败露!
「爸爸说他去过你家了,还说你比他之前想像的正经很多。」
原来干烧虾仁都告诉她了啊!是说……这样也没错啦。因为他突然准许真冬来住宿集训,应该也会告诉她原因吧。呃,这下该怎么办呢?现在要隐瞒也没瞒不住了吧?
「嗯,大概是这样啦,不过也不仅是如此……」
我也想再次听到真冬弹钢琴。这我之前已经说过了,只不过她什么也没回答我。那现在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你还想再听我弹钢琴吗?」
真冬居然主动这么问,令我十分惊讶。一时之间我有些傻眼,之后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的CD你已经都听过了不是吗?」
「不是这个问题吧?重点是CD里没有收录我喜欢的曲子。」
「例如?」
「例如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告别>之类的啊,你不是在访谈中说过那是你喜欢的曲子吗?我也想听清晰完整的录音版啊!你之前给我的那卷带子音质一点也不好。之后的第21号钢琴奏鸣曲<华伦斯坦>,我虽然没有那么喜欢,不过没有收进CD里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还有第23号钢琴奏鸣曲<热情>,你要认真地好好弹啦!至于孟德尔颂……至少也要收录全部的无言歌集。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你可以录制以钢琴演奏赋格的技法——呃,是说……这些都不是重点啦!」
我不自觉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还被真冬笑了。真是的,这样我就没什么好说了啊。我闷闷地闭上嘴,让视线落在贝斯上。
「……不过,我在这个乐团里不是为了要弹钢琴吧?因为我是吉他手啊。」
真冬嘀咕着。
「咦?啊,不是啦……」
「所以,那件事现在就别再说了。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总觉得她好像误会了什么,假如以后写了一首需要钢琴演奏的歌,而当时真冬的手指已经痊愈的话,我想让真冬来弹——这种想法不是很自然吗?不对,话也不是这么说啦……
问题不在于因为她是吉他手或钢琴手——
我试着问她:「那……关于乐团的问题,你都明白了吗?」
「咦?」
「你应该已经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加入乐团了吧?」
这是我和真冬之间的约定,然而她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还不明白啊?我们明明这么……」
「因为你……!」真冬突然大声地打断了我的话。「因为你不了解啊!」
我整个愣住了。
「你说我……不了解什么?」
「不了解我。」
真冬瞪着我,眼里泛着微微的泪光。当然啊,我一直都不太了解她,现在也是。「可是……这和那没关系吧?」
真冬突然把脸转向树林那边,我只好把话含在嘴里,小小声地这么说.
「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加入乐团呢?」
「……为什么喔?因为千晶和学姊邀我加入啊。」
「我不是问这个原因……」
不是问这个原因,那我到底为了什么而加入?为了弹贝斯?为了将血液运送到手脚?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为什么非真冬不可呢?为什么非我不可呢?应该还有更深一层的理由——
没错。我应该不只是为了弹奏乐器。倘若程度比其他成员差上一大截的我却必须待在团里,那一定是为了发现从学姊所在的角度无法察觉的事物——不用心察觉就看不见的事物,不直接将贝斯拿在手里就无法想像的声音。
「……啊!」
这个时候,突然有一首曲子自我的脑海涌现。
我仿佛听见我们在学姊的歌声之后交织出的乐音,不禁再次拿起贝斯。也因为这样,我的话只说了一半。
那时我打算对真冬说的是一件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我那个时候应该说出来的。如果当时说出来了,或许我们就不会擦身而过了。
只不过我的思绪已经被音乐吞没了。我循着脑中的声音,以手指拨弄着琴弦;能够让它成形吗?不录下来听听看也不知道。虽然有录音的机器,不过学姊和千晶都在睡觉,而且万一失败了会很丢脸,所以我想尽可能地私下尝试。
「怎么了?」
真冬突然这么问,大概是觉得慌张的我有些奇怪吧。
「嗯……我想尝试一件事。可以的话我想一个人录音,不过这样又会吵醒那两个人。」
真冬湿润的双眸瞪着我——我当时真该看出她的眼神中带着些许责备和依赖。然而真冬却站起身,推开了玻璃门,我听到她上下楼梯的脚步声,没多久后又看见她回到阳台。
「用这个。」
真冬拿出的是一台录放音机,就装在一个快要磨破的黑色合成皮盒子里。那是母亲留给她的——也是我后来帮她修好的、真冬的宝贝。
「……真的可以借我用吗?」
「虽然录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收音范围倒是很大。」
反正只是试录而已,这样已经很够了。这台录音机好像还没退休,看来真冬很珍惜地使用着它,让我有点高兴。
我把贝斯收进琴盒,接着把迷你扩大机和收录音机塞进琴盒的口袋,翻过阳台的栏杆。
「你要去哪里?」真冬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快哭了。
「咦?唔,嗯……到唱歌也不会吵到人的地方。」
「我、我也——」
呃,就说不行了。万一试过以后完全不行怎么办?被发现很丢脸耶!
「反正那两个人都睡了,你就留在这里啦。」
真冬的表情变得有点沮丧,但我实在不太懂她干嘛那么在意。我背对别墅往外走,穿过了一片唧唧蝉鸣,迈步往海边前进。
太阳快下山时,我才回到别墅;就在我要伸手转开门把的时候,门就打开了。千晶探出头,以一种让我以为她要冲过来的气势说着:
「小直,你回来啦?真是的,你跑到哪里去了啊!我肚子饿了!」
千晶神采奕奕地把我拉进屋里。大厅里只见真冬抱着吉他坐在沙发上,一副累毙了的样子。
「学姊还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吗?」
「嗯,所以我们只好两个人一直练习。嘿,真冬,要开始罗!」
千晶又坐回爵士鼓中间,轻轻地转着鼓棒。真冬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弹琴而累坏了,她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却又无力地坐了回去。累了就去休息一下嘛。
不过,当我进厨房准备炖菜的时候,千晶又默默地突然打起鼓来。最初是像蚊子拍翅膀一样小声的脚踏钹16连拍——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小节,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曲子了。真冬应该也在一瞬之间听出来了吧?宛如赤脚自针山上往下跑般强烈的吉他独奏,与千晶的节拍紧密重叠后流泻而出。
。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恶寒传遍了整个背脊。
只凭四个小节的鼓点就能将想法传达给所有人,真是奇迹。支撑这个乐团即兴演奏的,就是这股力量。
千晶和真冬的演奏就像万花筒般毫无止尽地持续推移着,刚觉得好像突然进入了<费加洛婚礼>的序曲,就在旋律达到顶峰时,千晶又带进了枪与玫瑰合唱团的
我悄悄地摸了一下放在冰箱上面的那台真冬的收音机。
真冬已经没问题了,必须担心为什么要留在团里的人应该是我。在演奏的时候我大概什么都办不到吧?所以我只能做些自己办得到的事。
重录了好几次,也重复听了好几次,至于进行得是否顺利,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实在没什么自信。

吃过晚餐以后,千晶说要来放烟火。以置放式烟火为主的华丽烟火组合——这家伙只有在这种事情上准备特别周到。
「别把置放式烟火拿在手上。」
话一说完,千晶立刻嘟起嘴反驳:
「那样才有趣啊!」
「你小学的时候就这样玩,结果搞成小火灾耶!」
这可是借来的别墅,要是发生什么事该怎么办!
真冬被老鼠炮吓得差点哭出来、千晶把仙女棒一支一支地黏成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大把,等我们把所有的烟火全放完以后,已经是很晚的半夜了。
淋浴的顺序又是我排最后。洗完衣服以后,我还得去收拾放完烟火的垃圾。阳台前方的庭院还飘着一股火药味,虽然只会出现在盛夏的夜晚,不过我有时候还满喜欢这种味道的。
结果最后还是没机会让学姊听那卷录音带,录放音机也一直放在我的口袋里。都是千晶啦!真是的。
正在检查草丛中还有没有烟火残骸时,突然听见阳台那边传来玻璃门打开的声音。
「不好意思啊,年轻人。什么都丢给你弄。」
神乐坂学姊好像刚洗完澡,穿着背心配上短裤。她一边用盖在头上的浴巾擦头发,一边在阳台栏杆上坐下。
「浴室空出来了吗?」
「还没,现在姥沢同志在里面。用完的话应该会来叫你吧?」
在四周洒完水之后,我提着水桶走回阳台,坐在一张离学姊稍远的椅子上。濡湿的头发贴在敞开的胸前是怎样!害我根本没办法正眼看她。然而学姊却主动靠了过来,因为她就坐在我的旁边,害我紧张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次的住宿集训一直都是年轻人在照顾我们耶。」
学姊把浴巾挂在肩上,懒懒地微笑着。因为她压根儿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所以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别在意。我已经习惯做这些事了。」
啊,对了,不能就这样去睡觉。我稍微起身,从口袋里拿出录放音机。
「那个……刚才我在外面试着录了一点东西。」
「嗯?」
「是学姊的那首曲子,虽然只有贝斯伴奏和歌声。」
学姊用一种看着某种耀眼事物般眼神盯着我,接下了录放音机。一按下播放键就听到带子的转动声、有规律的杂音,接着是——
海浪的声音——还有在海浪声之上,一阵轻柔飘逸的贝斯双和弦。
以摇摆的旋律弹奏出的,单纯的和声进行。
接着是我那结结巴巴的沙哑歌声叠了上来。
「……我不太会唱,所以也许不太能表达出其中的语感。这是比利席翰在一开始的地方弹奏的部分。中声部如果太厚重就会破坏整首歌,所以只用贝斯来刷和弦——」
学姊的手指轻柔地贴上我的嘴唇,让我正要呼出的一口气又吞了回去。她以另一只手握着录放音机,彷佛要将声音当作触感般体验似的倾听着我的歌。
大合奏部分结束后,学姊突然站了起来,把我拉进玻璃门里。我忍不住伸手捣住脸。我果然是多管闲事吗……这么厉害的学姊都苦恼了半天想不出适合的编曲方式,就凭我怎么可能想得出来呢——
「年轻人,可以帮我倒一下带子吗?」
我应了一声,抬头一看,学姊拿着Les Paul电吉他站在我的面前。
「咦?」
「我想从开头再听一次。」
我呆了一会儿,直盯着学姊那双充满热力的眼眸,然后赶忙按下倒带键,倒转到一开始的地方后再次按下播放键。
在我的贝斯和歌声之间,学姊穿插了几个简短的乐句。与其说是琶音,其实更像是沙子受到海浪冲刷时发出的呢喃。学姊的吉他旋律很自然地将贝斯断断续续的空白部分连接起来,绘出一道圆滑的线条。
整首歌曲结束后,我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只听见录音带不断转动的声音:而这个声音最后也随着播放键跳起来的声音而终止。录音机一安静下来,就只剩海浪声和虫鸣,以及不时自远方经过的车辆咆哮。
「这首歌应该由你来唱。」
学姊喃喃地说。
「……咦?可是……」
「原来是这样的歌啊……我怎么没注意到呢?明明就是我自己写的啊。」
学姊放下吉他靠在桌边,伸出手指揉了揉眼睛后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逆光,总觉得她的眼眶有些湿润。
「呃……学姊?我随便改编曲子还降调,你生气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没有生气啦!啊……真是的,抱歉啦年轻人,你可不可以不要用刚才唱那首歌的声音跟我说话啊?安静一下下就好。不然我会忍不住紧紧抱住你啦!」
我立刻把话给吞了回去,只觉得喉咙附近一下子热了起来。
「总而言之,这首歌是属于你的。正式上台的时候也是你唱,可以吧?」
学姊的目光一直停在我身上,我只能微微地点头。
我轻轻地舒了口气,学姊的视线终于从我身上移开,还我自由。
「为什么我之前没注意到呢?用我自己的声音根本不行。等一下,该不会是我其实早就注意到了……?」
我突然想起真冬说过的话——
那是……所以说——真的是这样吗?
「……真冬她……」
「嗯?」学姊回过头来,眼睛有些红红的。
我到底该不该这么问啊?这样的想法突然掠过我的心头,但我却莫名地没办法闭上嘴巴。
「真冬她……之前曾经这么说过。学姊作的每一首曲子都是设定给男生唱的,真的是这样吗?」
说完我抬眼看了看学姊。这一次她的脸上清楚地浮现一抹阴沉的色彩,就像下大雨之前的阴郁天空。当学姊强行地用微笑抹去这股阴霾后,用呢喃似的声音开口了:
「那个女孩真敏锐啊。」
学姊淡淡地笑着,抬头仰望没入一片星海的夜空。
「在我加入的第三个乐团里曾经有这样的人。我还以为他会是我的保罗麦卡尼,只不过——是我弄错了。」
忘了是什么时候,学姊曾经这么说过——约翰蓝侬的身体里有个堪称是他半个人的保罗麦卡尼。同样地,她也在找寻属于自己的保罗。
过去曾有一个人站在学姊身边——一个男人。也就是说,学姊如今写歌的时候还困在那个人的声音里吗?
「算了,那个人现在已经不在了。每一个人都会慢慢从我身边离开。」
学姊交握着裸露的上臂喃喃自语,那时我也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气而颤抖。学姊的侧脸看来好像笼罩着一大片乌云。
每个人都会离开,学姊待过的乐团也都消失了。学姊半开玩笑地把这些事说得洋洋得意,好像她一点也不在乎。
不过,如果真的不在乎——
就不会露出这种表情吧?
「……别担心啦。」
听到我这么说,学姊慢慢地把脸转向我。她的眼眸就像是融化的玻璃。
「这次应该没问题,不会消失的。因为这个乐团是学姊自己召集的啊!」
「是这样没错,只是……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反而有点令人害怕。一想到伙伴终究会一一离去,又要孤单一人的时候,就觉得不安。明明只要不去想就没事了,不过我却已经知道了。人会很轻易地、非常轻易地就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然后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样的事情一直重演,所以……」
「学……姊……?」
神乐坂学姊静静地把手放在桌子上那台沉默的录音机上,她的手似乎正微微地颤抖着。
「所以我决定不要一直停驻不前。不管是住宿集训或是上台演唱都擅自做决定,不管什么事都要早一步采取行动……为了不在任何偶然的瞬间从美梦中醒来。」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人会突然地在某一天轻易地消失,这种事我也知道。我的一个亲人也在我六岁的时候消失了,还有一个和我怀着相同的不安、过去曾是我父亲的男人也被留在同一个家里。
即使如此,我也已经想不出任何可以对学姊说的话了。如果那股总是自信满满地拉着我们向前的能量只是虚张声势和演技,那么学姊完成这些事的力量本身实在是悲哀得无可救药。
「真是不可思议啊……」学姊脸上浮现的笑容就像昭告黎明即将到来的微白天空。「我居然都说出来了呢,也许是因为放心了吧。说不定这次真的没问题喔。」
「应该……没问题啦。」
我只能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嗯,没错。我想我大概已经找到只属于我的保罗了。」
那个站在学姊身边的人……
了……你是说……真冬吗?」
结果学姊一直盯着我的嘴巴,一抹实在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的微妙表情掠过她的脸庞。
那样的表情最后转化为傻眼。
「相原同志总说你白痴啊反应迟钝的……」
居然到处说我坏话,那家伙真是……唔,不对,我刚刚……说了什么白痴的话吗?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生耶!该说你敏锐还是迟钝呢?你该不是假装不知道吧?」
「呃,对不起,你是说——」
「保罗麦卡尼是『贝斯手』吧?」
「……啊!」
学姊的话不断地在我脑中盘旋。我一时之间还搞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学姊手心的温度覆在我放在桌上的手,我才终于搞懂。
「呃,那个……不,不过……」
「下过——什么?」
学姊把脸凑了过来。神乐坂学姊的笑容逐渐回复平时的游刀有余,反而是我好像被什么吸走了能量般狼狈不堪。
「可、可是我贝斯弹得不好……」
「嗯,这我知道。为了成为我的支柱,你还得多练习。」
「我也不像学姊那么会作曲……」
「把我写的旋律抢走以后还彻头彻尾地改成自己的东西,这样你还敢说啊?」
「呜……可、可是……」
为什么我会被逼入绝境呢?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可是,我应该是书记之类的吗?自吹自擂我是还行啦,不过……我只有在拉真冬进乐团这件事上有所贡献,之后就……」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一开始就把焦点放在你身上。」
是这样没错啦……
学姊覆在我紧握拳头的手掌悄悄地加重了力道。
「我可是从令尊写的上百篇评论之中找到你耶?如果这还称不上特别,那么这世上的所有邂逅都不过只是小小的交通意外了。」
学姊就在我身旁一直盯着我说话,我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让你负责邀姥沢真冬加入也许只是我的藉口。事实上就算由我直接出面也总有办法做到,只是我想让你来做。我现在说的这些你都明白吧?」
我当然明白。如果不是为了把真冬拉进民音社才利用我——而是正好相反……?不对啊,可是……这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是认真的啦,神乐坂学姊的脸近得快要碰到我鼻尖,表情也完全变回平常那个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谋士,搞不好连刚才的眼泪全都是演出来的!脑袋里一团混乱的我已经无法将视线从学姊的嘴唇上移开了。
「你是……认真的吗?」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我不管什么时候都很认真。」
学姊甜腻的呢喃。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学姊身后传来「喀哒」一声。
我以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的猛烈之势退开学姊身边,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因为看到玻璃门后有个白色的人影。那个人影放弃关上喀哒喀哒地卡在半开状态的玻璃门,摇曳着一头栗子色长发正要回到大厅。
是真冬。
我撞开椅子迅速穿过阳台,侧身钻进玻璃门开启缝隙之间。当时的我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真冬?」
当我这么一喊,穿着睡衣的背影在螺旋楼梯上停下了脚步。
「……浴室空出来了,去用吧。」
声音听起来很生硬。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为什么?她刚刚一直在听我和学姊对话吗?她听到哪里了?
「那个……真冬——」
舌头在嘴巴里空转。这样叫住她好吗?我不知道,只觉得有刺骨的冷空气吹拂着我的脸庞。她在生气吗?为什么生气呢?
「原来……我只是藉口。」
「……咦?」
「没事。」
真冬跑上楼梯后直接冲进寝室,用力甩上房门,回首还嗡嗡地回荡在大厅挑高的天花板。
我只能站在大厅的爵士鼓旁,呆呆地抬头望着吞没真冬之后静默不语的房门。
隔壁的房门开了一个小缝,露出千晶睡眼惺忪的脸庞。
「什么事啊?怎么了吗?」
我摇了摇头。因为无法直视千晶,只好一直让视线停留在真冬的房门上。
尽管背后传来脚步声和强行关上玻璃门发出的摩擦声,我却一直站在原地迟迟无法回头。


7.关住自己的地方

隔天早上都快十点了,也没看见真冬从房间里出来。
「好像起床了喔,刚刚听到换衣服的声音。」
学姊一脸沉着地说道。是说……你和她中间还隔了一个房间耶!说是顺风耳也太夸张了吧?
「就算身处校舍的两端,只要是可爱女生更衣的声音我都听得到唷!」
「够了!学姊你平常不去上课净做这种事啊?」
听到千晶气鼓鼓地这么说,学姊很伤心地将视线往下移。
「可是……重要的时刻总会漏听。就像那个时候,如果注意到洗完澡的姥沢同志……」
那个时候?那时候学姊也无心顾及其他了吧……
何况当时的我明明面对大厅,直到玻璃门发出声音前也没察觉真冬在那里啊!搞得好像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我明明没做什么会让真冬生气的事啊!应该没有吧?
「为什么真冬会气成那样呢?」
千晶一边调整小鼓的鼓皮松紧度,一边轮番瞪着我和学姊。
「要是生气的话还比较好办吧?我想……那恐怕不是生气。」
学姊微微歪了歪头,接着叹了口气。她似乎不怎么困扰,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着急,感觉实在很不安。
早餐吃过饭团后,我决定到二楼看看。敲了敲房门……没回应。
「……真冬?我把早餐拿来了。」
门的另一端有人的感觉,只是没有任何回应。
那时候……真冬是这么说的——
『原来我……只是藉口。』
也就是说她至少听到学姊最后那席话了。然后……她以为自己是学姊强拉我入社的藉口——不,等一下,并不是这样。
「真冬,开门啦!我们好好聊聊啊。」
继续这样下去,真冬或许会一直往坏处想。
寝室的门一直没开,我只好放弃,捧着装了饭团的盘子回楼下。
「真冬还好吗?」千晶说道,我摇了摇头。
「没办法了,我们练习吧。」学姊这么说时,已经把效果器接上她的Les Paul吉他、做好万全准备了。
总觉得……这个人好像完全不担心真冬耶,是我多心了吗?
「学姊不担心真冬吗?」
千晶皱着眉。
「当然担心啊,担心到身体就像快裂开一样,但是……我知道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真是的!」
这次换千晶跑上二楼。
「真冬,发生什么事了吗?是不是小直那个笨蛋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千晶的声音传了过来,明明是她常拿来调侃我的玩笑话,这时听起来却像什么东西插在肋骨间一样不舒服。
最后,千晶还是垂头丧气地回到楼下。
「她连一声都不吭。」
千晶坐在爵士鼓的椅子上,对着脚踏钹叹了口气。
「住宿集训今天就要结束了耶……」
「弘志来接我们之前,还有一些时间唷……」
学姊说完便铮地一声拨了她的Les Paul吉他弦。或许是我多心了,总觉得听到她吐出了很冷淡的话语。
「……练习哪首呢?又是老鹰合唱团的歌吗……因为真冬不在?」
「不是喔,练新歌。」
学姊看了我一眼。昨天的……那首曲子吗?
千晶和学姊讨论起鼓的加入方式,我却始终提不起劲动手弹奏贝斯。因为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团练这首歌,如果就这样继续下去,在没有真冬的情况下编起这首曲子——
真冬的存在价值可能会就此消失。
我突然捂住嘴巴想起一件事……
让真冬不安的……就是这件事吗?她老是说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的理由。若真是如此……
「年轻人?」
「……嗯、啊?」
因为学姊呼唤,我把头抬了起来。
「前奏部分先全体合奏,磅——地盛大演奏四小节,B段也以相同的和弦进行……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学姊轻拨吉他示范给我看。
「接着钹的声音渐弱,跟你昨天录的那段前奏连接在一起,第一次重复的时候吉他不会跟进唷,OK?」
我生硬地点了点头。
真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听这首歌的呢?

编曲迟迟无法定案,这时千晶竟然提议:「不加入鼓如何?」我并非不能理解千晶的想法,但背景若只有学姊的吉他也太单薄了:不过既然三人合奏也不可行——
学姊突然间双手一摆,制止了我们的弹奏,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弹一开始的前奏了,千晶的鼓棒自钹面上滑下,整个大厅充满了令人不舒服的摩擦声。
「怎么……了吗?」
「姥沢同志出去了。」
「啊?」
我抬头望向突出于挑高空间的二楼走廊看去,出去了?房门打开的话再怎么样都应该会注意到才对啊?
「从窗户出去的,真是乱来。」学姊迅速调降扩大机的音量并关上电源,接着几乎是把吉他丢在沙发上之后,自大门飞奔了出去。
从窗户出去的?房间另一边靠近窗户的地方的确有树,所以也不是不能沿着树干爬下去,问题是……真的吗?千晶抢在我之前冲到楼梯边,两人二叫一后快步爬上二楼,踩得螺旋梯吱嘎作响。千晶打开了真冬寝室的门,房间里不见人影,床上还摆着摊开的行李袋,敞开的窗户外是一重重随风摇曳的绿林。
千晶气馁地背靠在门边,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手指都不能动了还做这么危险的事啊……」
我一时之间莫名无力,滑坐在走廊扶手上伸直了脚。
真冬究竟打算去哪里呢?而且还光脚跑出去?真是的……
又什么都不说就消失了吗?
「幸好学姊发现了啊……」
千晶看着敞开的窗户喃喃说道。
那个人大概也以她自己的方式担心着真冬——所以才一直演奏新歌吧?因为那首歌的曲调最安静,也最容易听到二楼的动静。
真的多亏她发现了——而我却什么都没发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告诉我吗?」
听到千晶的话,把脸埋进膝盖间的我才缓缓抬起头。
千晶咬着下唇、一脸恳切地直盯着我看。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啊。」
「小直怎么老是这样啊!」
「对不起。」
不过……这又该从何说起才好呢?总觉得就算对象是千晶,也不能把学姊心中最幽暗的部分说出来。
「真冬好像……觉得这个乐团里没有自己也无所谓。」
「嗯,这我知道。」
「然后……昨天,我想她听到了我跟学姊之间的对话……吧?」
我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一向千晶细诉,为了不让她发觉学姊过去的伤痛,也特别注意自己的措辞。
「这么说来,学姊是为了接近小直才利用真冬吗?」
「不,就说不是这样啦。」
真冬的想法大概也跟千晶一样吧。
「学姊本来就想邀真冬入社,只是藉由我做了她也可以办到的事情。」
如果套用千晶大剌刺的说法就是——学姊为了拉真冬入社而利用了我,接着也为了邀我入社而利用了我。
其实真冬根本不必想太多,如果我能对她说清楚就好了。
「我想真冬大概也知道吧?」
「……啊?」
「所以跟她说清楚也没用,因为那并不重要。」
我看着千晶的侧脸。她的侧脸之后——窗外树梢的叶子迎风摇曳、轻轻摩擦,叶子间的缝隙把阳光切成一道一道的。
「真冬之所以待在我们团里,是因为小直喔!你明白吗?」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关于这个……我也从真冬那里听说过,她说因为学姊邀我入团,所以她也一起来了。然而千晶表情有点哀伤地摇了摇头。
「嗯……小直大概还是不明白吧。」
「……不明白什么?」
「自己仔细想想、自己发现吧!你不自己想清楚,我也会很困扰。」
我正想继续问下去,大门那边忽然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有人在敲门。我弹起来似的起身跑下楼梯。
一打开大门就看到学姊累垮了的脸,肩上则是因为筋疲力竭而闭着眼、脸色铁青的真冬。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背着真冬的学姊仿佛把身体塞进来般拖着身子走进别墅。
「她倒在地上,大概是贫血吧?相原同志,把沙发上的空间腾出来。」
千晶急急忙忙移开吉他后,学姊把真冬小小的身体横放在沙发上,又拿靠垫垫在她脚下,好让头的位置比脚低,最后松开真冬的衣领。
「年轻人,冰箱里有红茶吧?加点砂糖再用微波炉温热后拿过来。」
「啊,好、好的。」
我拿着装了红茶的杯子从厨房走回来时,真冬的眼睛恰巧微微睁了开来,但脸色还是很差。学姊在真冬的脸颊旁蹲了下来,千晶则从沙发靠背那儿偷瞄真冬的脸。
「你没吃早餐就到处乱跑吧?」
学姊温柔地说着,并轻轻抚摸真冬的脸颊。
「喝得下吗?喝一点会比较舒服。」
学姊从我手里接过的杯子,才拿近真冬的脸,她就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于是学姊慢慢把杯子就口,含了口红茶后,突然往真冬的嘴唇——喂!给我等一下!
「……嗯、唔嗯!」
手腕被抓住、肩膀也被压着的真冬只好接受学姊的喂食,还发出鼻音……哇!虽然心里觉得这一幕看不得,我还是盯着真冬直到她咕噜咕噜地吞下红茶。
「呼……」
学姊湿润的嘴唇离开了真冬,她舔了舔嘴唇后露出了陶醉的表情。
「谢谢招待!」
「什么谢谢招待啊!都这种时候了你到底想些什么啊!」
我不假思索地开口吐槽,千晶则用手遮住羞红的脸。
「抱歉啊,终于等到好机会了嘛!」
「够了,学姊是笨蛋!」千晶大叫。
真冬满脸通红,转过身去把脸埋在沙发的靠背里。
「情况紧急嘛……不得已只好这么做了。」
这、这个人实在是……我已经想不出可以骂她的话了。
「姥沢同志,别在意。就当作被流浪狗咬了一口然后忘掉吧!」
「咬人的当事人还有脸说这种话!」
「哎呀,忘记的话说不定还会有下次喔!」
「你检点一点!」
看到我激动成这样,学姊站起身摸了摸我的头。她该不会是为了缓和气氛才故意开这种玩笑吧?还是说她从头到尾都是认真的?光是想就觉得好累……
就在这时,钢琴上的手机响了,是学姊的电话。
「……喂……嗯?啊,嗯。谢谢,我知道了……嗯,那等会见。」
啪地关掉手机之后,学姊回头看了看大厅。
「弘志差不多要过来接我们了,他刚刚才下交流道。」
我和千晶对看了一眼,接着望向真冬。
「收拾收拾,打扫一下大厅吧!姥沢同志就先休息一会儿,年轻人去做便当。弘志大概也还没吃饭吧?看来是没办法太悠闲了,就在车上吃吧。」
学姊把吉他收进琴盒里,接着收拾脚架。
千晶的视线落在真冬栗子色的头发上,隔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走到爵士鼓那边开始收起钹。
终于……要结束了吗,在这样的情况下……
我又看了真冬的背影一眼,一点也不结实的纤细身躯一动也不动。
结果我什么也没能对她说,我和真冬仍旧沟通不良。
可是……就算有言语上的沟通就没问题了吗?千晶是这么说的——真冬应该也知道、因为那并不重要。
这么说来,只是因为我没发现吗?
听见大门口传来引擎声,已经是中午过后的事了。
「嗯?大家没怎么晒黑呢?」
弘志哥从休旅车的驾驶座探出脸来。
「我们是来练团的呀,不光是来游泳而已。」
学姐边从露台搬出爵士鼓边回答。真冬还躺在沙发上,千晶从寝室里拿出真冬的行李,我则顺手将其他三人的行李一起放进休旅车。正要再进去拿行李的时候,弘志哥揪住了我的衣领。
「有……有什么事吗?」
「小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他看起来不太像在开玩笑,反而让我惊慌失措了起来。
「呃,怎……怎么会这么问?」
「气氛怪怪的,连响子都变得很老实。」
好敏感的人啊……不愧是跟神乐坂学姊认识很久的人(应该是吧)。
「就……起了点争执。」
「毕竟就只有你一个男生嘛!我本来就想过这样或许不太好。」
「那个……事情应该不是弘志哥想的那样……吧?」
「真的没发生那种事?三天两夜耶?」
弘志哥搭着我的肩,小声问道。
「什……什么事都没发生。」那种事……大概……是在说那件事吧?
「这样反而不好吧?不正常喔!」
我越来越不懂他到底想说什么了。
正要走进别墅就在大门口差点撞上抱着落地鼓的真冬。她才刚醒过来吗?脸色还很难看。
「你躺着休息比较好吧?」
我正要伸手替她搬行李,她却无言地摇了摇头。右手手指不能动还要搬这么大的东西,应该很危险吧……真的不要紧吗?
最后确认门窗都已关好,断路器关上,我才锁上门然后把钥匙交给弘志哥。这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天空布满了云朵,所以还满凉爽的。
休旅车的后座上,千晶和学姊两个人中间夹着真冬先坐进去了,所以我便拿着便当坐到副驾驶座上。
「弘志,这别墅不错喔。」
休旅车穿过树林开上车道后,学姊在我脑袋后面对弘志哥这么说。
「明年我还想再来呢!我们四个人一起。」
我们四个人一起——明年也要来。这句话渗进了我心底的某个地方。
「别墅借你们是没什么关系,不过别再找我当司机啦。回去之后还得马上赶去录音室呢,我可没有很闲啊!」
「你去拜托别人来代替你就好了啊。」
「谁要让我拜托啊!」
弘志哥用力踩下油门,一股令人心旷神恰的风从开着的车窗吹了进来。闪闪发光的地平线在林木之间若隐若现。
「接送三个高中女生耶!这种事怎么可能拜托别人做啊。万一出事该怎么办?是说能和三个女生共处一室却什么事也没发生,也太『没用』了吧?」
总觉得言外之意有责备我的意思。被发现了吗?弘志哥瞥了我一眼,然后晃着肩膀笑了起来。因为他打开了汽车音响,这个话题也就这么结束了。
喇叭里传出电子琴廉价却温暖的音色,其中穿插着吉他清音——是克鲁小丑乐团演唱的
弘志哥大大地转了一下方向盘。左手边的树林在弯道转角消失,眼前出现一片大海,彷佛在与我们作最后的告别。
到家的时候,大概是四点左右。弘志哥特地把我们一一送回家中,最后真冬和学姊已经不在车上,只剩下我和千晶。
「啊,我们两个在这里下车就可以了。我们住得很近。」千晶边说边从行李箱拉出行李。
「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送我们回家。」
「刚好顺路,没什么大不了啦!反正我还要去东京一趟。」弘志哥摘下太阳眼镜露出苦笑。真是辛苦他了,明明只是打赌赌输了而已。
「滨坂大哥,这次的现场演唱你会去吧?」
已经下车的千晶把脸凑进驾驶座的车窗这么问。
「现场演唱?我们不是一起表演……啊,你是说忧郁变色龙的现场演唱会吗?」
「没错!票我已经买好了。前天跟你见面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大跳呢!」
千晶……是他的粉丝吗?最近不太热衷于听音乐,所以我完全不知道。
「我会让你从舞台就能发现我的。对了,我会把毛巾丢上台,你要给我好好接住喔!」
「嗯!」
「在Live house演唱时也请多指教啦!啊,排练的时候还会见面嘛?」
弘志哥的目光从千晶身上移向我。
「实在非常感谢你,总觉得有点抬不起头来。」
「算了啦!」弘志哥在我肩膀上槌了几下。
「能听到响子在我眼前唱歌,这已经很划算了。」
我目送休旅车的背影离去,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个人和神乐坂学姊之间到底是什关系呢?他似乎比我们更了解学姊的事,应该和学姊之前隶属的乐团有什么关系吧?
「小直,那我先回去罗!」
千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过头。
「嗯,应该是下礼拜一吧?那就学校见罗!」
「啊……嗯,嗯。」
即使在暑假期间,学校平日也有开放,所以可以使用社团教室。现场演唱快到了啊……
「你要好好反省喔!」
千晶丢下这么一句话后,就跑过十字路口转角看不见人影了。
反省……我好像不反省不行啊?不过我根本不知道要反省什么,这就是最先要反省的点吧。
一打开大门,唱片堆成的山已经化成土石流,差点把我给冲出去。我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盒子,脚底有一种喀喳喀喳的触感,只是我没力气再把它们重新堆好,于是像游泳一样爬上走廊、脱下鞋子。
「我回来了……」
洗手间里该洗的衣物已经堆成一座小山,看起来像是某种诡异的还迹。我明明只离开家两天而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厨房一定更恐怖,我还是不要看好了。
正奇怪一打开门时怎么没听到音乐,原来哲朗正在客厅沙发上睡午觉。还真是享受啊。
那天晚上洗完澡后,我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和手机大眼瞪小眼,烦恼了许久。
现在我已经知道真冬的手机号码了,随时都可以打给她。
既然如此,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打给她呢?
我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例如贫血已经不要紧了吗之类的。而且我还没告诉真冬新歌的事,还有——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按下通话键了。
我将手机话筒贴在耳边,只听到拨号声响了好几回。正当我放弃打算挂掉电话的时候,突然听到啵的一声,接着是一阵轻微的呼吸声轻拂着我的耳朵。

『……喂?』
真冬的声音很模糊,就像从游泳池底传来的一样,话筒另一端远远传来的狗叫声还比她的声音清楚。我的脑海中浮现把手机丢到脚下,头埋在枕头里喃喃自语的真冬。
「呃,那个……你的身体还好吧?」
『……已经没事了。』
好冷漠的回答。
「是喔……可是你便当一口都没吃耶?」
『刚刚晚餐的时候吃了一点。』
「你爸爸……人在波士顿吗?」
『是啊,暂时不会回来。』
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隔着通话杂音的沉默就这么持续下去,居然连屋外汽车排气管的声音都听得到。这夸张的收音性能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总觉得沉默更加沉重了。
「——我说啊……」『——那个……』
我们的声音叠在一起,之后又陷入无话可说的局面。我到底在干嘛啊?认真点啊!不是已经有痛切的自觉了吗?我们之间太缺乏沟通了。
「……关于昨天的事……」
我终于说出口了。
「……昨天晚上的事。我想好好跟你谈谈,就是学姊说过的那些。」
电话另一头真冬的呼吸有了些微的改变。
「你都——听到了吧?是从哪个部分开始听的呢?」
如果真冬不回答,我一个人自言自语也没意义。我望着放在地板上的登山包,一直等待。
『响子她……』真冬用沙哑的声音说:『她说……一开始就在注意你了。那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那是因为……」
我用手指按着眼皮,稍稍想了一会儿。这算什么重要的事吗?我根本搞不懂。总而言之,我只能从头开始说明——我偶尔会帮哲朗代写评论的事、神乐坂学姊光是读这些评论就发现不对劲,然后发现是我代笔的事。
『响子她……竟然发现了这些事。』
我都说完了以后,真冬接着开口了。
『如果换成是我……一定办不到。』
办不到才是正常的,是那个人比较奇怪吧。
「你在说什么啊?那是她……」
『响子一直把目光放在你身上吧?然后为了让你加入社团,才把我拉进去。』
「并不是这样!」我的声调有点上扬。「学姊也一直注意着你,一开始就打算邀你加入乐团的。我没有骗你。因为我曾经听学姊说过,五月的某个下雨天,她待在校舍屋顶时听到中庭传来吉他的声音。平均律练习曲集第二册,跳过赋格只弹前奏曲的部分——你还记得吗?那是学姊第一次注意到你,就对你……」
「这我知道。』
真冬突然打断我激动的说明。
『我知道,响子她……是真的喜欢我。因为她那种人不会说谎。』
「嗯。所以啦……」
『不过,我根本不在乎那种事。』
「为什么?」
『对不起。这不是响子的错,也不是因为你不好。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从来没想过要加入乐团,也完全不了解摇滚乐。虽然千晶说这样没关系,不过……不过我还是……』
……啜泣声?
「我知道自己还是不行。昨晚……我就知道了。因为……如果没有你,乐团对我来说就什么都不是了。对乐团而言,我的存在也是一样……」
「我——不会离开乐团啦。你在说什么啊?」
当时学姊说过的话又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人会很轻易、真的很轻易地就在某一天突然消失,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是那样啦……』
真冬的声音在颤抖。
『因为……你还有响子,对吧?即使……即使没有我——』
之后的话语仿佛被某处的黑暗给吞噬殆尽。而那句话最后的部分,终于刺进了我的胸膛。
『……对不起。』
真冬挂掉电话以后,我总觉得她的声音似乎还残留在耳边。稍微动一下肩膀,彷佛就可以感觉到她那柔顺的栗子色长发。
我还有学姊……那是什么意思啊?她到底在说什么?
「就算没有我——」她是这么说的。结果,问题就在那里。
我不知道怎样才会陷入那个地方。不过,我终于明白真冬目前处在什么境地,也知道她把自己关在什么样的地方了。
还有——我们之间欠缺的不只是言语上的沟通。
那么……我们之间到底缺少了什么呢?今后我又该怎么办呢?


8.地球的另一边

隔周的礼拜一,我和千晶约好在车站集合,再一起去学校。暑假期间值日的老师有时候不会太早到学校,就算想利用早晨练习也借不到钥匙。所以千晶只好配合我这个赖床成性的家伙,约了较晚的时间。
这天早上,教职员办公室的钥匙箱里也找不到我们社团练习室的钥匙。
「……被学姊拿走了吧?」
「应该是学姊吧……」
我和千晶相互确认了一番。周末时我们分别打了好几通电话给真冬,但她一通也没有接。
我俩一起走向校舍后方,刚打开练习室的门,一阵激昂的钢琴乐句便迎面扑来,令我忍不住捣住了脸庞。
就在狭窄教室的正中央——我彷佛又看到那架平台钢琴、以及钢琴后随着节拍摇曳的栗子色长发——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幻影。教室内只见挤在一起的爵士鼓组蹲踞在幽暗的深处,左手边的迷你音响之前,还有一个编着辫子的黑发背影。
神乐坂学姊坐在圆凳上聆听着钢琴曲,整个人几乎要趴到喇叭上了。由于她没有开冷气,整个室内都笼罩在一股蒸腾的热气之中。
这——这首曲子是——
「……嗯?早啊,各位同志。」
回过头的学姊看起来已经累到极点,却仍对着我们露出笑容。千晶推开呆站在原地的我进入教室,在爵士鼓组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学姊,你还好吧?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耶……」
「嗯。我昨天整晚没睡一直在听这首曲子,根本没时间放心休息啊!」
别一直听不就好了?我关上门跟着走进教室,并打开了冷气。
「这是哪一首曲子?好厉害喔……真的是人类弹出来的吗?」
「这首曲子叫<伊斯拉芙>,是世界上最难的钢琴曲。」
「是喔……」
可是那真的是真冬弹的吗?她应该没有发过那首曲子才对啊!
「这是真冬弹的吧?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啊?」
「年轻人,只要是姥沢同志演奏的音乐,你真的马上就听得出来呢!」
因为没有其他人会用这种方式弹啊!虽然这不是我听过的<伊斯拉美>中弹得最快的版本,不过……总之她就是能在节奏毫无失误的情况下,让人清楚地听出左手演奏部分上下移动的声音——毕竟<伊斯拉美>是首舞曲,或许她这么弹才是对的。
「这可是尚未发表的录音喔!我昨晚潜入姥沢同志家中弄到手的。」
「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啊!」这已经是毫无藉口可言的犯罪事实了吧?
「这可不是偷来的喔!我已经是第二次潜入姥沢同志家,这次终于顺利找到她的房间啦。只是没想到她发现我后一怒之下竟拿起这卷录音带丢了过来!听钢琴曲的时候被别人看到似乎令她很不高兴,所以我也没说什么就赶快逃离了。」
「学姊,万一你被关进监狱,我会带补品去探望你的。」千晶的眼眶都湿了。
「谢谢你。在我服刑的这段期间,你可别爱上其他人喔!」
「嗯!」
「一点也不好笑!不要再要宝了,小心我真的叫警察来!」
「唉,年轻人真是一点诗情也没有啊……」
这跟有没有诗情没关系吧!结果学姊完全无视于我的抗议,自顾自地拿起还接在扩大机上的吉他,以静音后几乎听不出音准的吉他切音轻轻地附和着喇叭中真冬连续敲击出的和弦——那是令人听到后身体会跟着蠢蠢欲动的声音。
铮——一阵沉重的声音响起,然后是细碎而短促的三连音;接着千晶的鼓声也跟了进来,起初是侧钹和小鼓含蓄的节拍。随着钢琴旋律进入高潮,学姊的吉他也嘶吼着与其呼应:爵士鼓则随之变化成以落地鼓为主的热情节奏。
原来如此,这样听起来的确很有高加索地区民族舞蹈的感觉,十分热情但有点土。我卸下肩上的贝斯琴盒靠在墙边,然后一屁股坐在地板的座垫上。只要放着这个乐团的团员不管,她们就可以连续好几个小时不间断地即兴演奏——除了我以外。不过目前这个情况……可以把真冬也算在内吗?这实在是个令我难以涉足的领域,这些人都不会累吗?
算了,反正是跟着真冬录下的<伊斯拉美>演奏,总会有结束的时候吧。我边想边呆呆地聆听着,曲子轻盈地跳过了中间和缓的段落(那可是我最爱的一段啊),直接进入了后半段,然后又重头开始。等、等一下?这首曲子不是这样的吧?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完没了的啊?」
我不禁猛然起身打断了学姊和千晶的演奏。停下动作的千晶涨红了脸瞪着我,学姊却笑了笑关掉了迷你音响。
「我昨天回家后整晚没睡,把这首曲子重新取样之后剪贴了一下,然后让它不断重复。这么一来就可以当作狄斯可舞曲用啦!姥沢同志演奏的曲子节拍都很鲜明,很适合这样用啊!」
「你就别搞这些东西,好好睡觉吧?脸色很差耶!」
「结果根本没能跟姥沢同志好好谈清楚,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啊!」
我再次无力地坐回放在地板的座垫上。
这么说来,集训之后有和真冬说上话的……好像只有我一个啊?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明明剩下不到一个礼拜就要现场演唱了……」
正式表演时间是这个礼拜六。再这么下去——
「姥沢同志根本还没碰那首新歌啊……总之我们先把它录起来吧!喂,年轻人,该准备一下了,」
「……啊,嗯。」

结果我们光录那一首歌就耗掉了一整天。因为真冬没出现,也没办法确定编曲方式;光是尝试几种不同的编排,就把一卷三十分钟的录音带录满了。
「我拿去给她好了。」千晶说道。「这是要录给真冬的,对吧?」
「你要拿去吗?她家除了警备人员之外院子里还有两只杜宾狗,还是从下水道之类的潜进去比较安全喔!」
「你真是的!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拜访人家吗?」
「喏,这是Live house的地图。礼拜五有表演前一天的彩排,记得叫她一定要来喔!」
学姊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径自把录音带、乐谱和Live house的宣传单交给了千晶.而千晶则一直盯着传单上的Live house地图。
「所以……到礼拜五之前,她可能一次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嗯……非常可能。」
「怎么可以这样!」
别说彩排了,她可能连正式表演都不会出现——其实我们三个人心里都有数,只不过大家都绝口不提这个可能罢了。
我是不是也该跟着去呢?或许拜托千晶一个人去比较好吧……总觉得好像是我惹真冬生气的。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千晶便纠住了我的衣领:「喂,小直也要跟我一起去喔!」
「唔……嗯……」
「你不想去吗?」
「只是觉得……去了她可能不肯见我吧?」
「为什么?」
「总觉得我好像哪里又惹到她……大概被讨厌了吧?」
「学姊,我可以揍这个家伙吗?」
「要是揍他就能治好迟钝的毛病,那心理学家都要回家吃自己了。年轻人,你就别罗哩八唆的,老实跟着去不就好了?反正你刚好也有藉口去找姥沢同志啊!」
学姊瞥了教室角落一眼,我也随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
制物架的最下层塞着我的登山包,包包上则挂着我跟真冬借来却一直没还她的录音机。集训结束后就一直挂在那里没拿下来。
「说得……也是……」
一直待在原地也不是办法,我只好走过去把登山包拿了起来。

离真冬家最近的车站虽然也位于市内的边缘地区,但由于是JR和民营电铁的转乘站,所以有不少乘客在此上下车,车站前还有红砖休闲步道和拱廊式的商店街,而我也为了逛书店而来过这里几次。不过一离开车站一百公尺左右,路上就看不到什么行人,只见路边的房舍渐渐消融在黄昏的暮色里。
尽管我们抱着可能会迷路的觉悟,结果却只是白担心一场。因为真冬家实在有够大,根本用不着对照地址上的门牌号码就看到了。
起初还以为是某个四周种满针叶树的公园——但千晶以记录在手机中的地址对照过附近的电线杆标示后,便说:「嗯,好像就是这里了。」我们好不容易在并排的树木间找到装有倒刺的黑色大拱门,拱门内侧只看见一座有如美术馆的建筑物耸立其中。原来干烧虾仁这么有钱啊……?
「啊,院子里真的有狗耶!杜宾狗还挺可爱的嘛?你看,它们在看这里耶!」
千晶把手伸进大门的栏杆之间,朝着蹲踞在花圃旁的黑影猛挥。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啊?
然后我们在门柱旁发现了对讲机的按钮。
「按了之后狗狗会不会突然龇牙咧嘴地往这边扑过来啊?」千晶这么问我。
「怎么可能!」
话虽如此,我们还是迟迟不敢伸手去按对讲机。如果真冬突然出来应门怎么办?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也不知道见了她到底要说什么才好。
「嘿!」结果是千晶按下了对讲机。总觉得院子里狗儿的黑色身影似乎动了一下,让我不自觉地躲到了门柱后面。
等了一阵子后,对讲机中传出女人的声音。
『……喂,请问是哪位?』
这——不是真冬的声音,而是一个更为成熟的女声。
「呃……那个……嗯……」
千晶一把推开我的脸,凑近对讲机旁:
「你好,敝姓相原,是真冬同学就读的高中……社团的同学。因为她今天没有来参加练习,不晓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来探望她。刚好也有东西要交给她。」
看着千晶流畅且毫不结巴地讲完,不禁让我有些佩服。虽说来探望真冬是瞎掰的,不过的确有东西要交给她,对方也许会让我们进去——这或许是千晶以自己的方式见机行事吧。而我在这里又做了些什么呢?得振作点才行啊!
『请稍等一下。』
女子这么说完后,对讲机便沉默了下来。
「真冬会出来吗?」千晶喃喃地念着。
「不知道。」
话说回来,刚才并没有提到我的名字,那么说不定……
我在门柱底下蹲坐下来,明明太阳已经开始西沉,柏油路面还是热得烫人。
突然听到有人踏着草地走来的声音,我吓了一跳站起身来。
宽广的庭院里有个人影正往门口走来,是个高个子短头发的女子,身上还穿着灰色的长裤套装。她摸了摸靠近她的杜宾狗,让它们坐下,然后才走到门口。
「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
那是位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年轻女子。剪得短短的头发让脸型显得清爽俐落,还戴着高雅的耳环。她是谁呢?说是真冬的家人……又不太像。
女子从大门旁的小门走出来外面的人行道,向我和千晶行了个礼。
「您好,我是负责照料姥沢老师和小姐生活起居的人。劳烦两位远道而来,可惜小姐她无法出来接见。真是抱歉。」
「她身体不舒服吗?」
千晶一脸担心地皱起眉头,靠近女子一步这么问道。
「不,虽然小姐交代我转告两位她身体不适,但那恐怕是骗人的。」
尽管态度上彬彬有礼,说出来的话倒是挺直接的。
「因为姥沢老师太宠小姐了,以至于她一要起性子就什么都听不进去。我先在此替她向两位道歉。另外如果有东西要交给小姐,可以由我代为转交。」
突然被用这么严肃郑重的态度对待,我们到底该怎么反应才好?当我还在思考时,千晶却已经老实地交出了Live house的宣传单、新歌的乐谱和录音带了。
「就这样吗?她没有交代其他的事了吗?」
千晶询问时的口吻就像要攀在对方身上了。
「是的,没有交代其他的事。」
「你应该有告诉她我的名字吧?」
「是的。我对小姐说,有位相原小姐和一位先生前来拜访。」
没有报上我的名字——这样真冬会知道是谁吗?是说好像也没有其他男生会来找她吧?这么说来……真的是因为不肯见我罗?
「真冬好歹可以自己接对讲机吧?」千晶丝毫不肯退让。
「小姐根本不肯离开房间。」
「那就用笔谈!大姊姊,你帮我们转交给她!」
「千晶,够了啦!」
我抓住千晶的肩膀,把死缠着女子不放的她给拉开,然后低头向对方道歉:
「真是非常抱歉。那个……转交的东西就麻烦你了。还有请转告她,礼拜五有表演前的彩排,请她下午三点到地图上画的地方来。」
「好的,我一定会转告小姐的。」
回答时居然一点微笑也没有,真是个奇妙的人。而千晶则紧抓着我的手臂「呜——」地发出狗儿般的低嚎……拜托你老实一点啦!
就在我拖着千晶往车站方向移动时——
「请等一下。」
听到女子的叫声正要回头时,只见她已快步跑了过来。
「您该不会是桧川直巳先生吧?」
「……咦?啊,是的,我就是。」
一旁的千晶一脸讶异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女子。
「原来如此。很抱歉突然叫住您。如果是桧川先生,小姐倒是经常提到您。」
真冬她——经常提到我?嗯,干烧虾仁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但真的是这样吗?
「……经常提到我吗?」
「是的。她说您是个神经很粗、不可靠又多嘴的人,和您在一起时会令人十分生气。」
这个人讲话还真是有够直接的啊!
「没错,就是这样!」千晶突然从旁插嘴。
「不过,除了不可靠这个说法以外,她也常用在父亲——也就是姥沢老师身上。所以我觉得那也许是一种亲爱的表现。」
「啥……?」
是说……那个……你也不用说那种话来安慰我吧?反正我就是……
站在垂头丧气的我面前,女子突然递出了一张名片。
「很抱歉现在才自我介绍,敝姓松村。关于小姐的任何事都可以和我联络,请不要客气。老实说,我也还不太知道该如何和小姐相处:如果有机会和桧川先生以及学校的同学交流,也会让我比较有信心。」
松村小姐依旧面无表情地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对我们说话,也递了张名片给千晶。
名片上没有任何职称或公司行号,只印了「松村日登美」这个名字和手机号码。这样完全没有自我介绍的效果吧?
『请多多指教。」
松村小姐行了一礼,转身回到了宅邸之中。
「……真是个怪人。」
千晶边喃喃自语边把名片塞进了口袋。
「不过她应该是有练过的喔!」
『这样你也看得出来啊?」
「嗯,因为她移动时重心一直很稳啊。应该是真冬的贴身保镳吧?」
无论如何,以后有个联络对象也好,说不定能多少问到真冬的情况。不过距离现场演唱只剩下六天,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所以想见到真冬除了先打倒两只杜宾狗,还要打败那个人吗?」
千晶似乎小声地说出了可怕的计划。
「啊~~真是令人生气!我从正面突破进去好了!」
千晶转身就要往宅邸方向走去,我连忙抓住她的肩膀。
「你放手啦!我可是柔道初段的高手,没问题啦!」
「谁说没问题啊!」
训练有素的杜宾狗可是地球上最强的生物耶!
「可是真冬这样真的很过分嘛!」
千晶突然揪住我的衣领,欺进我两脚之间使出一记大内割,把我摔在柏油路上。我硬生生地跌坐在地,痛死了……
抬头一看,千晶认真地含着泪说:
「我们明明是乐团的伙伴啊!只听到两次吉他切音和四下脚踏钹,我和真冬就能明白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而且才一个月就有这种默契耶!有心的话即使连续即兴演奏五、六个小时都没问题,可是真冬竟然……!」
千晶蹲了下来揍了我的肩膀一下——以无力的拳头。
「可是真冬竟然只想到小直,那……那我不是很悲哀!」
只想到——我。
千晶突然放松了下来,为了避免她往这边倒过来,我只好抓住她的双肩。
真冬只想到我——真的是这样吗?或许真的是这样吧。明明是我和真冬之间的问题,如今却演变成feketerigo失去右手而面临瓦解的状况——神乐坂学姊残酷的命运依旧无法改变。
真的……很悲哀。
「……对不起。」
千晶低着头说道,同时按着我的肩膀站了起来……她在哭吗?
「没事啦,我没哭。」
千晶猛摇头,丢下跌坐在地的我径自往车站方向走去。我慌忙站起来追上去,却有点犹豫是否要走在她旁边。
「千晶,你没事吧?」
「没事。我可是柔道初段,很强的。」
这跟那没关系吧?千晶的声音开朗得不自然,却快步走在离我半步之前的地方不肯回头,让我无法再跟她多说什么。

结果真冬隔天也没出现在社团教室。千晶和神乐坂学姊热烈地讨论着表演的曲目和上台时要穿什么,却完全没有提到真冬。
「我还要制作feketerigo的T恤,弄个十件左右。」
「大家都穿同样的衣服上台看起来会很蠢喔?」
「只有我要穿。然后团员一人发一件,剩下的就拿来卖。一件四千圆。」
「听起来不错耶,那来设计LOGO吧?」
我抱着贝斯坐在教室的一隅,远远地望着千晶和学姊莫名兴奋地想着T恤的图案。这团名明明就是真冬取的,为什么这两个人可以毫不介意地谈论它呢?
然而就在下一秒,两人突然安静了下来,看着入口右手边、平常都会有真冬站在那儿的扩大机旁边,露出黯然的表情,害我的胸口也痛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这两个人都不碰乐器光聊天,正是因为——
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有音乐。只要学姊的一个眼色,千晶便会边转边举起鼓棒,真冬会微敛双眸盯着手边的琴弦,接着就是彷佛忘了时间流逝的即兴演奏源源不断地流泻而出。
而光是不要被她们抛在后头,就已经让我筋疲力竭了。
如果真冬在排练和正式表演时都没有出现,该怎么办?少了一个人的乐团可不只是四减一等于三而已,而是几乎趋近于零。真冬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不自觉地将目光停在学姊身上。这个人会像平常那样想出什么办法来吗?毕竟她常常在我想不到的地方散播奇怪的种子。
而学姊发现了我的视线后,只是淡淡地笑着对我招了招手。
我把椅子挪到爵士鼓组旁,坐了下来。
「有什么事吗?」
「我先跟你说清楚,这次我什么都不会做。」
「咦……?」
千晶非常不安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学姊。
「呃……」
她指的是真冬的事吧?不过真冬这个名字真的很难说出口。
「理由有两个。第一个理由,如果姥沢同志以后不再来这里,那就是我赢了。只不过这份胜利空虚得令人无奈且感到悲哀就是了。」
「你说——赢了什么?」
学姊看着地面摇了摇头。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要这样的结果,因为我的胜利不应该建筑在某人的丧失之上。不过这也没办法,在身为革命家兼音乐家的同时,我也只是个恋爱的女人罢了。」
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就在完全傻眼的我身旁,千晶拿起鼓棒指着学姊的胸口:
「学姊你恋爱谈太多了啦!」
「没办法,这是我的天性啊!恋爱占了我整个人的八成呢!」
「剩下的两成呢?」
「一成是爱欲,一成是恋慕。」
「全部都一样吧!」
「……多了两成喔?」
「还有第二个理由,因为这不是属于我的战斗。」不要无视别人的问题就自己把话题转回去啦!「若是为了自己的胜利,我会不择手段地在眼前所有可能中埋下种子,等待春天到来。不过这回是你的战斗。就跟某次一样,如果你乞求助力,那我伸出援手也无妨,但是我并不会主动做什么。」
我的视线从学姊的膝盖上跌落至地板。
「……由于我是个没有诗情的家伙,可以请你用浅显易懂的言词说明吗?」
其实我有一点明白学姊想说的是什么了。
那恐怕是理所当然、也最重要的一件事。学姊结结实实地将双手放在我肩上:
「你自己想办法。」
学姊的话从我的脚底渗透到全身。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小直弟弟、小直弟弟,我稿子写完了!快煮饭给我吃!要丰盛一点!」
一回到家,就看到哲朗飞奔到门口。由于他一副要扑上来抱住我的样子,我只好先拿鞋子丢过去以策安全。
「我的喜悦之情可不会因为这样就受到打击!」
客厅方向传来超大声的孟德尔颂<仲夏夜之梦>序曲,那是哲朗完成大案子后一定会听的曲子。因为他从昨天就被出版社绑架并软禁起来写稿,脸上多了深深的黑眼圈和少许的胡渣。
「……你有好好吃饭吗?」
「那些人把我软禁起来还不让我叫客房服务耶!害我只能微波蟹肉炒饭来吃。」
「喔,这样啊?那今晚就做没有蟹肉的炒饭给你吃好了。」
「小直的贴心真是让我泪流不止啊!」
「那连盐也不要放好了。」
「为什么净说些残忍的话呢?到底是什么样的教育把你教得这么别扭啊?真想看看是什么人把你养成这样的!」
「还不就是你!」
本想把他拖到洗脸台的镜子前,不过实在太累人,还是算了。
在厨房准备晚餐时,客厅传来的组曲刚好演奏到那首著名的结婚进行曲,突然让我真的很想去死。在我心情如此之差的时候还要配合哲朗的心情听那种充满喜悦的歌曲?这是为什么啊!快点转到送葬进行曲那段啦!
「为什么天气这么热还要吃泡菜锅啦?」
看到我把晚餐端上餐桌时,哲朗如此抱怨道。真罗嗦,因为煮火锅比较方便啊!
「不喜欢就不要吃啊!」我边盛饭边瞪着哲朗,只见他已经盛了满满一碗的烤豆腐和牛腿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真是拿他没辙。话说回来,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那个拿啤酒将饭菜冲下肚里的人……味觉真的没问题吗?
「明明是我和美沙子的小孩,为什么小直的厨艺这么好呢?」
「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都不下厨!」
害我偶尔还会担心美沙子一个人究竟有没有办法好好生活。
「啊,这样啊?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唉呀,我本来还担心你搞不好不是我的小孩呢!」
「我有时候也会担心自己是哲朗的小孩这件事呢!」
「别担心,这不是你的错。」
「还不都是哲朗你的错!」
我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在和他瞎扯什么了。
配着锅底的炖青菜,哲朗喝过日本酒之后又喝起了威士忌。
「不过呢……我和美沙子都不是因为劈腿或搞外遇而分手的,所以你应该不是她和其他男人生的才对。」
为什么这家伙要在亲生儿子面说这种话呢?
「我们那时候也是很恩爱的唷!你也知道嘛,我很不可靠又不会看人脸色,她刚好也不会耍心机,总是直来直往的。」
「是喔?那很好啊。」
「因为你跟我很像,所以为了女人的事忧愁烦恼也没用啦!放弃吧!」
「我又没有烦恼——」
「可是你完全都没提这次集训的事耶!如果我兴致勃勃地一直追问,你一定什么都不会说:但这次我什么都没问啊!你却什么都没告诉我,一定是做了什么不能让爸爸知道的事吧?可恶啊你这混蛋,居然跟三个那么可爱的女生去海边别墅住了三天两夜!为什么不带我去呢!性教育要持续进行到十八岁为止啊!」
我直接把水倒在哲朗头上,才终于让他安静了下来。这家伙有时候敏锐得莫名其妙,真是讨人厌。
结果我还是没什么胃口,三人份的泡菜锅好像几乎都被哲朗一个人吃掉了。洗完碗后,我拿着装有麦茶的玻璃杯走回客厅,抱着威士忌酒瓶瘫在沙发上的哲朗突然喃喃地开口了:
「……喂,你知道美沙子决定跟我离婚时说了什么吗?」
「干嘛突然提起这个啊?我怎么会知道!」
那个时候我才六岁,根本还分不清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事物。
「她什么都没有说,我也什么都没说。」
难得没有音乐的客厅里,只有哲朗的话语不干不脆地飘荡在半空中。哲朗深深陷在我对面的沙发里,一直盯着凝结在玻璃杯外的水珠。
「美沙子说她不希望让你听见我们谈那种事,所以最后我们什么都没有谈。那天我也像刚才一样躺在沙发上听孟德尔颂,美沙子工作结束回到家时,正好演奏到结婚进行曲。那个时候啊,我好像看到了一股电流,然后就和她达成共识了。」
若说是喝醉时的玩笑,哲朗的口吻也未免太清醒了。
「到了隔天早上啊,就已经变成『印章盖好了吗?』
『那我送去区公所罗!』这样的情况了。如果是结婚时的情景一定很美好,可惜我们却是要离婚。啊哈哈哈!」
一点也不好笑……结果你们两个都没想过我该怎么办吗?虽然我大概也猜得到是这样啦。
「很多事……是无法靠言语来传达的。」
哲朗的一句话让我抬起了头。
「我的工作呢,就好像每天不断地确认这件事。那些家伙生在距今两、三百年前,住在地球的另一边:说着和我们完全不同的言语,过着和我们完全不同的生活——但他们写的曲子至今依然能撼动我的心。并不是讲清楚说明白就能成功,因为言语的力量是无法超越内心的。啊,这句话真是名言耶!下次写在乐评里好了。」
「你那是抄袭恰克与飞鸟的歌词吧!」
「反正我现在没有喜欢的女生,也无所谓啦!不过如果又碰上美沙子那种什么都不说的女生,我应该会有点羡慕有机会做些什么的小直唷。」
有机会做些什么……吗?这么说来,我已经不只是单纯接受并加以评论的人了啊?可是那又怎样呢?我这样又能传达什么给真冬呢?
正想这么回话时,哲朗已经发出鼾声了。

洗完澡回到卧室,我在床边坐了下来。书桌上放着我的手机,向真冬借来的录音机就躺在手机旁边。
那个时候——我没有把录音机交给松村小姐,也没办法交给她。
总觉得要是请人把这个还给真冬,我和她之间就没有任何牵绊了。
但又该什么时候还她才好呢?紧抓着这种东西不放,不就证明了我的确是个没用的家伙嘛!
很多事——是无法靠言语来传达的。
哲朗是这么说的。或许真的是如此,真的有很多事无法靠言语来传达。可是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无法传达呢?离现场演唱只剩不到一个礼拜了耶!
我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机,打电话给真冬:拨号音响了三声之后转进了语音信箱。听到机械化的留言语音时,我突然火了。
「……真冬?是我。我想你应该没忘记,你妈妈的遗物还在我手上。要是再不来练习,我可不知道那东西会变成怎样喔!还有,排演时也给我出现,不要给大家找麻烦!就这样!」
我把想说的话说完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或许我的话无法传达给她,但我却不能什么都不说。
只觉得整个头都好热。虽然已是晚上了,天气却依然闷热:于是我决定上床睡觉。隔了几分钟后,我才想起自己刚才在语音信箱里居然说了「你妈妈的遗物」这种话,不禁在木地板上滚来滚去欲哭无泪。人家的妈妈还没去世啊!我居然说出那种话!


9.黑鶫之歌

我们即将表演的Live house位于隔壁市,座落在宁静的住宅区正中央。
由于搭电车前往相邻的市镇必须转车绕上好一段距离,所以我决定骑脚踏车过去。天空乌云密布的星期五——也正是我们正式表演前彩排的日子。
沿着市区边界和国道并行的支线道前进,可以看到成排的老旧民宅和地方自治会的仓库等等。Live house所在的建筑二楼以上似乎是大楼公寓,一楼则是办公室。入口前有个很大的告示板,上面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各式各样的传单,三脚架上放置着一块小黑板,上面以各色粉笔写着今晚的节目表。
Live house的招牌不大,只以反白的书写体印着店名「Bright」。
话说回来,虽然地处这种偏僻的地方,「Bright」在这一带还算是颇有名气的店,听说还有不少乐团和乐迷特地从东京来捧场。
我抵达「Bright」时还是艳阳高照的下午三点,但大楼旁铺着砂石的停车场已经停了好几台大型车。几位年轻小哥在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附近徘徊,头上的发型和身上的服装看来都不像是一般民众。
我在那些人之中发现了熟悉的身影,不禁松了一口气。弘志哥穿着健美身型一览无遗的黑色薄背心,让人一眼就看到他手臂上的变色龙刺青。
弘志哥身边站着一个长发的男人,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宽版的头巾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了。那背着吉他站立的身影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但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他。
「唷!你来啦?响子已经在楼下罗。」
弘志哥刚好也发现了我,还好心地招手要我过去。真是得救了,不然我还真没勇气独自走进这种地方。我缩着脖子经过诸多摇滚乐手之间慢慢靠近弘志哥,他突然指着身边的人对我说:
「这是古河,我们家的主唱。」
「我说你啊,每次叫我主唱的时候都在偷笑对吧?少再说什么好笑主唱之类的冷笑话啦!」
这位长毛大哥以不像在开完笑的语气这么说,还推了弘志哥的肩膀一把。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是好笑吉他手啊!」
「你很烦耶!」
啊……这个人……该不会是?
「请问……你是TAISE,先生吗?」
这么一来就能解释为什么我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了,因为他曾经上过我发表乐评的音乐杂志。那是本正经八百的古典音乐专门志,刊登摇滚吉他手的专访实在很稀奇,所以我特别印象深刻。

「那是我在忧郁变色龙里用的名字,现在叫古河大成。」TAISE先生——不,古河大哥一脸不高兴地瞪着我。
「喂,你又不知道我的过去,为什么会认识大成啊?」
「咦?啊,因为<乐友>杂志有一次报导他……」
「那是古典乐杂志吧?啊,你之前好像有说过喔?大成,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又多了其他领域的粉丝啦!」
「你很罗唆耶!差不多该进去了吧?」
古河大哥就这么走下楼梯,弘志哥正要跟着他下楼时,却被我叫住了。
「……请问……真冬……来了吗?」
「嗯?」
「就是那个混血儿……」
「啊!你说最可爱的那个女生吗?老是气呼呼的那个?她还没来喔!」
「……这样啊……」
走下楼梯时,我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阴翳的天空,呆站了好一会儿。
结果真冬完全没来学校参加社团练习,打电话给她也不接;今天……恐怕也不会来吧?
「你说跟你吵架的就是那个女生吗?」
下楼的途中,弘志哥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刺青变色龙的眼睛就在我眼前闪闪发光,害我吓了一跳支吾了起来。
「……咦?这个嘛……也不到吵架的程度啦……」
「这样啊?那在你犹豫不决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对响子下手吗?」
「啥……?」
我差点踩空滚下楼,又听到后面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连忙先靠在墙上稳住身子,然后凑近弘志哥脸旁小声问道:
「什么意思啊?怎么突然这么说?」
「没什么啦,只是觉得先确认一下比较好吧。」
「但为什么是向我确认?话说回来,弘志哥和学姊……呃,是什么关系啊?」
「唔思?你几岁啦?应该还没满十八岁吧?」
「我才高一而已啦。」
「嗯……那还不能告诉你。等你长大再说吧!」
到底是什么关系啊?真令人介意。
就这样,穿过足以进行这段吊人胃口对话的长长楼梯后,眼前终于出现一面坚固的隔音墙。这么说来我还是第一次来Live house,好紧张。
我跟在弘志哥身后,侧身滑进了沉重的店门:混合了烟味、人的汗味和酒味的刺鼻空气瞬间包围了我。
店里的空间明明很宽敞,呼吸困难的感觉却挥之不去。进门后不远处零星地摆着几张圆桌和椅子,再进去则是在紫色和红色霓虹灯下显得有些病态的吧台。左手边是一片未加装饰的的水泥地,靠里面的地方有个梯型舞台。舞台上似乎正在进行地灯的测试,灯光毫不留情地直接照射着正在台上调整效果器的神乐坂学姊:而千晶正在帮忙搬麦克风脚架。两人都穿着几乎快露出肚脐的短T恤配迷你裙,女生穿成那样站在高出一阶的地方其实挺不小心的……不过应该没问题吧?
「团员都到齐了吗?什么?还没到齐?」
一位绑着头巾浑身是汗的大叔站在舞台旁对着学姊大吼,看来应该是负责调整音响器材的师傅。我连忙跑到舞台旁。
「年轻人,你在楼上没看到她吗?」
学姊看着地板继续进行手边的工作,头也不抬地这么问我。她应该是在问真冬吧,但我只能沉默地摇摇头。
「这样啊。」
学姊回答得毫不在乎。
而千晶却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真冬还没来吗?我打电话去问问看。」
「啊,我打就好了。」
千晶的爵士鼓组调整起来应该是最花时间的吧?我边这么想着边把贝斯交给她,然后拿起手机走出109t_with_mark。爬上曲折的楼梯回到地面上,我才终于有种喘过气来的感觉。
不管我打了几次电话,真冬都没有接。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在语音信箱放狠话造成了反效果,这次连语音信箱都没有开。我握着电话的手不禁僵住了,「嘟~~嘟,」的拨号音彷佛不小心误吞的弹珠般滑落喉咙深处。
她真的打算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不来吗?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在不爽什么,可是……开什么玩笑啊!
突然间——我想起一件事,于是打开皮夹找出放在里面的某张名片,再次打开手机拨电话,还好几次按错了号码。
『……您好,敝姓松村。』
那声音就像捏实了的雪般冰冷。那个女的说过,她是负责照顾真冬的人。我回想起姥沢家富丽堂皇的宅邸和目露凶光的杜宾狗,不禁在穿着牛仔裤的大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啊,那个……我是前几天到府上打扰的……我姓桧川。」
『您好,日前真是失礼了。请问是关于小姐的事吗?』
「是,是的。请问……真冬,真冬同学她……呃,今天是现场演唱的彩排……」
『中午刚过的时候,小姐带着吉他蹲在大门口。我实在看不下去,就把她带回屋里——』
「咦?那……那现在呢?」
『现在是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我呆立了一会儿,接着一屁股跌坐在砂石地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她……本来打算要来吗?但是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吗?
「也就是说……她今天不可能过来了吗?」
『踹破房门用手铐之类的铐住她,应该勉强可行。』
「不,不必了,请你千万别这么做。」
这个人……能不能不要这么冷静地说出可怕的话啊?
『请问——明天是音乐会的正式演出吗?』
「嗯?啊,是的。」
『那么——』
松村小姐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该说什么。
『真是不好意思,明天可能要麻烦哪位过来接小姐了。我会先想办法困住小姐的。』
……困住?不是先想办法说服她吗?这个人好像真的会拿绳子之类的绑住人家,真是可怕。
所以——要我负责说服真冬吗?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这么说来,今天的彩排只好由我们三个人上了。」
回到地下室向其他两人报告刚才在电话中的对话后,神乐坂学姊沉着地如此回答。而千晶则站在大鼓前,一脸彷佛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的模样。
舞台四周围着许多相关人士,有穿着蓝色制服的「Bright」工作人员、弘志哥他们的乐团成员,以及另一组较年长的表演者:大伙儿忙不迭地确认着灯光和音响设备。虽然109t_with_mark里开了冷气,却仍充斥着一股让人站着不动也汗流浃背的热气。
「年轻人,时间有限,快准备!之后还有其他人要在这里彩排,别拖拖拉拉的!」
我点了点头,表情像是喝到很苦的东西;接着便拿起放在琴架上的贝斯。
真冬不在——我不知道自己该站在舞台的哪里。四个人一起练习的时候,学姊都站在千晶的正前方,我站在学姊的右手边,而真冬则站在她的左手边——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从鼓开始,快点!」
音控人员在PA混音台后方大吼,千晶以沉重的动作踏出16拍节奏,硬是把我的注意力拉进了音乐之中。

「搞什么鬼!竟然让这种团唱开场?」
就在我们排完第三首歌时,突然传来一阵大吼。我吓了一跳转头望去,只看到舞台左侧的休息室门口——古河大哥正对着弘志哥大发脾气。
开场——opening act,也就是在说我们。我们哪里惹到他了吗?在场的工作人员们也都一脸困扰地远远围观着那两个人。
「不是说了还有一个人没来嘛!」
「那算什么烂藉口!重要的彩排居然搞这种飞机?喂!响子!」
古河大哥一把推开弘志哥,爬上了舞台,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差点被盘据在地上的导线给绊倒。
「我不是说过了?就算是你的团,要是今天的彩排表现让我不满意,就不准给我上台。还是你觉得反正只是玩票性质的小型表演,所以看不起我们?」
古河大哥像疯狗一样盛气凌人——要是今天的彩排表现让他不满意,就不准上台——原来他们谈过这种条件啊?
「我的确这么答应过啊……」只见学姊放下吉他,擦了擦汗后继续说道:「然后呢?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只是编曲听起来很虚的话还可以笑一笑就算了,现在是怎样?根本就算是开天窗了吧?」
「我最喜欢大成了~因为你都会实话实说。」
「少跟我打迷糊仗!」
古河大哥伸出手指用力顶着学姊胸前。
「不过是少了一个人,你应该有办法在表演的时候靠演奏技巧蒙混过去吧?居然一脸悠哉地只弹自己的独奏!」
「没来的那个人明天一定会出现的。」
「明明在吵架不是吗?我刚才听说了。要是她明天也不来怎么办?到现在都没看到人了,就该抱着她不会来了的觉悟上台啊!」
「我不要。」
学姊也用力地推开了古河大哥。我感觉到身后的弘志哥把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吞了回去,而我自己也一样,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也不想思考她可能不会来这件事。」
「你说什么……?」
「所以……虽然这么说对弘志很不好意思,但要是她没有来,我们就不上台。」
「喂,响子!又还不确定——」弘志哥话说到一半,古河大哥就回头打断了他。
「弘志,你别插嘴!」接着他又转向学姊:「既然你这么说,那就随便你!继续这样开天窗彩排也无所谓。我不想听这种会让耳朵烂掉的东西,先出去了。你们排完再叫我!」
古河大哥就这样推开围观的工作人员和乐团成员,大步地横越店内,以肩膀顶开隔音门后出去外面了。
凝滞而沉重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
「……学姊……」
千晶从爵士鼓组之间勉强挤出了声音。
「抱歉,我老是擅自决定……不过,可以照我的意思做吗?」
千晶的视线转向我,我却没有勇气承受,只好低头看着导线散乱盘据的舞台地板。地灯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
「不好意思,我们要继续彩排。」
学姊向PA混音台的方向喊道。
下一首是我的歌,由贝斯部分导入旋律。尽管如此,我的手指却像黏在弦上般动弹不得。
万一真冬没有来……
我一直不愿意这么想。
但她却真的没有来——即使在地球绕着太阳转了一圈后、到了feketerigo首次表演当天的彩排时间,真冬还是没有出现。

翌日——
下午四点,我的手机响起,是千晶打来的。当时我才刚抵达「Bright」,正在停车场的角落停放脚踏车;于是慌慌忙忙地从牛仔裤后的口袋拉出手机。
「干嘛?怎么了吗?」
千晶还没开口,我便有种不祥的预感了。
『真冬她……听说真冬她失踪了!』
千晶边喘边讲电话,声音都分岔了。
「什……?」
我只听到「喀锵」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沙沙地摩擦着牛仔裤的小腿裤管。一时之间,我的脑海里整个空白,连脚踏车翻倒、空转的前轮弄脏了鞋子都没察觉。
「你现在……在哪里?真冬家吗?」
『嗯,是松村小姐告诉我的。』
后来去接真冬的工作落到了千晶身上。由于正式表演时想借用弘志哥的鼓组,千晶帮忙搬运时就搭便车顺道去姥沢家接真冬——这是我们原本的计划。
可是真冬却——失踪了?
「失踪了……是怎么回事?」
『听说……好像又离家出走了。』
哦,原来如此。离家出走啊?又离家出走了嘛。我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意外地冷静——原来真冬又不说一声就消失了啊。
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啊?』
电话那头的千晶以快哭出来似的声音重复着我的思维。
「总之你先来『Bright』吧,留在那里也不是办法。何况弘志哥和他们的鼓手也跟你在一起吧?人家还要彩排呢!」
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陈旧的录音。
挂断电话后,我思索着该怎么告诉学姊和古河大哥才好。
真冬失踪了。我说的话没能传达到她心里。『你自己想办法』——学姊说过的话又回荡在我的耳中。但是我试着做了什么吗?结果还是像以前一样,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许多事物一一流逝吧?我明明站在离真冬最近的地方,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她了啊……

「然后呢?要怎么办?」古河大哥这么问道。
走进地下室,向正在调整麦克风平衡的学姊以及古河大哥报告千晶来电的内容后,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话。穿着蓝色衬衫的工作人员在舞台四周来来往往,彷佛经过熬煮般凝滞而炽热的空气中,不时有乐器发出的啸叫声流窜而过。
怎么办?居然问我们怎么办?这个人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啊!其实我也很清楚自己正感到焦躁不耐。
真冬不会来了。这还用问吗?你就直接叫我们下台就好了啊!学姊也是,快点告诉我今天不可能上台表演了啊!
然而古河大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头望着学姊;而学姊也看着他这么说道:
「离表演开始还有三个小时。」
「你白痴啊!」
古河大哥忿忿地说道,而我也深有同感。学姊是白痴吗?
「今天的表演是有预定顺序的好吗!等了半天结果还是没来怎么办?临时被告知要提前上台可是给我们找麻烦耶!」
那就干脆点让我们解脱啊!为什么要问我们「要怎么办」呢?真搞不懂这个人。
「大成,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就算这样——」
神乐坂学姊用力地将麦克风压进胸口,只听到监听音响发出「叽——」的一声哀鸣。
「我还是想等。可以吗?万一还是造成你们的困扰,我会不惜一切补偿你的。」
「这不是补偿不补偿的问题!我才不管你们那个团员到底来不来,是说都这种时候了也该要有三个人上台的觉悟了吧?我可以多留一点时间让你们彩排,要更改演出曲目也无所谓!真搞不懂你们到底在坚持啥啊?」
「可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乐团,所以不能那样……」
说这句话的时候,学姊眼中明显地浮现畏怯的神情。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神乐坂学姊居然感到畏怯?实在令我难以相信。
集训的那一晚——我在阳台上就隐约有这种预感了。尽管如此,当事实摆在眼前,还是令人难过得快要无法呼吸。
这个人——就是因为这样而渐渐失去了曾经一起玩音乐的伙伴。
所以她现在才会害怕失去真冬,更怕失去feketerigo。
我实在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学姊,尽管如此,我却无能为力——
Live house里突然卷起一阵风,我和古河大哥不约而同地回头,只看到千晶推开大门冲了进来,身后的弘志哥等人则扛着包在棉被里的大鼓。
「小直、学姊!」
千晶一路奔跑进来,哭过的眼睛又红又肿:以喷漆绘制了乐团标志的白衬衫上还留着汗湿的痕迹。
「真冬、又——又不见了……」
千晶讲到这里就接不下去了。她抓着麦克风脚架,低下头急促地呼着气。当时她明确表露出的忿怒,我一直记得很清楚。真冬的吉他和千晶的鼓就像一个人的手和脚般完美地同步,又像是巧妙的轮唱般无止境地延续——集训当时的情景如今仍历历在目。
尽管如此,真冬还是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
这算什么呢?对真冬而言,我们到底算什么呢?结果不该是这样的啊!都走到这一步了,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结束?
「弘志,真抱歉,害你跟着白跑一趟了。」
看到帮忙把爵士鼓组搬上舞台的弘志哥,学姊隔着千晶这么说道。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啦!倒是你们有没有联络上那个女生啊?」
我和千晶都微微地摇了摇头。今天早上起床后,我不抱任何希望地每隔一个小时打一通电话给真冬,但却只听到「您拨的电话未开机」、「您拨的电话现在收不到讯号」之类冷冰冰的电子语音。
「姥沢同志她……现在可能正在赶来这里……的路上。」
学姊以微弱的声音喃喃说道,音量小到几乎要被四周工作人员发出的杂音给吞没。她真的这么相信吗?这个人为什么死不放弃呢?
「为什么要坚持到这个地步呢?」
听到弘志哥的疑问,学姊露出了黄昏般的笑容。
「因为feketerigo是我们四个人的乐团。」
我实在无法直视那样的笑容,只好别开脸,一直看着地板的千晶却缓缓地抬起了头。
就在这时,我看见印在千晶T恤胸前的乐团标志——
「feketerigo」的g上面停着一只小鸟的黑色剪影。
「那是……」
千晶察觉了我的视线后揉了揉眼睛,勉强挤出笑容。
「我、我做了很多件喔。有小直的……也有真冬的。」
「……鸟?」
「咦?啊,你说这个?这是学姊设计的。」
那的确是一只鸟的型状。
从头到直直往后伸展的尾翼都是黑色的——只有嘴喙是黄色的。我认识那种鸟,但也只在照片上看过。在这个国度里恐怕一只都找不到,但我却知道那种鸟。为什么?
我转过头望向神乐坂学姊,正好和她四目相对。
「我没跟你说过吗?那是匈牙利文啊。『fekete』是『黑』的意思,『rigo』则是『鶫』;合起来就是黑鶫的意思啦!」
我突然无法呼吸。Live house里的噪音越来越远,学姊那时候说的话和真冬当时的表情却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你喜欢这首歌吗?』
对于学姊的疑问,真冬点了点头。
Blackbird。学姊并不知道,千晶也不会知道。这首歌里究竟隐含了什么意义,只有我和真冬明白——真冬决定的团名、黎明时分被雾气沾湿的垃圾场、将我俩牵系在一起的第一首歌。
feketerigo——
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呢?为什么真冬会和我想到同一个名字?
「——年轻人?」
学姊的声音把我拉回Live house里令人呼吸困难的空气中。人的话语声、踩踏水泥地板的声音和呼吸声,铜钹交错的金属声、玻璃杯撞击的声音、麦克风的回授音。周遭纷扰的声音一如我沉入回忆之海以前,但唯有一个声音是刚才没有的。
那就是我的心跳声。
我摸了摸牛仔裤后面口袋里的手机,跑向Live house的出入口:侧身钻过只开了一个小缝的门扉,延着又窄又暗的楼梯爬上地面。尽管觉得身后有谁的声音追了过来,却没有时间停下脚步。跑到停车场后,我立刻按下了松村小姐的电话号码。
『……您好,敝姓松村……』
「呃,那个……我是桧川。有一件事……想请教一下。」
冷静点,把话说清楚——我如此提醒自己。
「我想请问一件事。真冬她……真冬同学她……」
『请说。』
「——有带着吉他出门吗?」
接下来是约莫两秒钟的沉默。
『请等一下,不要挂电话。我这就去确认。』
我怀着祈祷般的心情等待松村小姐的回覆。如果真冬带着吉他离开家里——
『抱歉让您久等了。我在小姐房里找不到吉他。找过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看到,恐怕是带出门了。』
「好、好的!」
我的回答好像在咳嗽。还连系着——将我们绑在一起的旋律还没有断。我急忙道过谢后正要挂断,松村小姐又说话了。
『还有……』
「咦?」
『我们目前也还在寻找小姐的去向。小姊所持的手机具有GPS功能。』
「那个——是什么功能?」
『可以使用透过卫星采测手机所在位置的服务。』
啊……我好像听说过。对了,真冬的高阶手机是干烧虾仁那个爱女成痴的笨爸爸去办的,不可能没有开启那种服务。
「那么……也就是说,已经知道她人在哪里了?」
『不。发现小姐失踪后我们立刻进行探测,在下午三点发现了她所在的位置。但后来她似乎更改了手机的设定,就探测不到讯号了。』
我不禁垂头丧气。明明没多久以前她还连登录电话号码都不会的啊!可恶。
「……这样啊。但是……」
『但是总比毫无头绪好。』
于是松村小姐把真冬两个小时前的所在位置告诉了我。我在脑海里展开了市内地图……不行,还是没办法。光知道住址根本不晓得在什么地方。
『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再和您连络。如果您先找到小姐,也请帮我给她一巴掌。』
「呃,好、好的。非常谢谢你。」
我连忙挂断电话。
「……年轻人?有什么消息了吗——」
我回过头,发现追着我跑出来的学姊正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而千晶则紧紧地跟在学姊身后。
「真冬好像带着吉他离家出走了。」
一听到我这么说,学姊和千晶的表情都稍微缓和了一点点。的确,如果是带着吉他出门,就还有机会,何况她还带着手机——
手机?为什么要带手机出门?要做什么?
我看了看握在手里的手机。啊!我真是白痴,居然没发现有电话,而且还是真冬打来的。来电时间是——下午五点前,也就是没多久以前,我还在地下室的时候。可恶!怎么老是错过呢?不对,等等——语音信箱里有留言。我以颤抖的手指按下了播放留言的按键。
杂音——风的声音、汽车排气的声音?还有喀拉喀拉的高亢声音。就在千晶和学姊两人不安的视线注视下,听筒里流泻出那个断断续续的声音。
『……是我。对不起。』
是真冬。是真冬的……声音。
『我一直……很迷惘。千晶说要来接我,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逃走。因为我又开始犹豫了。』
她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来这里?我以汗湿的手紧握着手机,以免还漏真冬的任何一句话。
『可是……对不起。我还是……不能去。』
我只能拚命忍住想大叫的冲动。
『而且我做了这种事,也不能回大家身边了……就算没有我在身边,直巳……你也无所谓吧?反正有响子在,还有千晶……』
真冬到底在说什么啊?开什么玩笑!大家都在等她耶!如果没有她,这一切都不会开始,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呢?因为光是言语无法传达吗?
『再加上……我越来越走不动了,右手……现在完全动不了。就算我去了……大概也只会妨碍大家,所以……对不起。』
语音留言就这么中断了。总觉得自己好像快把手机捏烂了,一旁的千晶似乎有些害怕地看着这样的我。
右手……动不了?所以就算来了也没办法弹吉他吗?我原以为只要站在同一个舞台上演奏音乐,真冬一定会明白的,但她居然没办法弹吉他?
「小直你还好吧?是真冬……打来的?」
我用力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她说什么?」
「说没办法来。说她的右手现在没办法动,来了只会妨碍大家。」
看着千晶越来越阴沉的表情,连我都开始想哭了。这算什么嘛!到底是为什么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然后呢?年轻人,你打算怎么办?」
我抬起头,看到学姊露出骤雨过后般的寂静表情。
「怎么办?当然是去找真冬啊!」
或许最后还是找不到她,也说不定赶不上表演,不过这种事根本无所谓。我们是黑鶫鸟,而真冬就是那右边的翅膀;为了能够起飞,一定得找到她才行——就算她不能弹吉他也一样。
我不断重复播放真冬的留言,宛如挖掘河底的泥沙般筛选、探寻隐藏在她声音之后的声音。应该——应该有什么可以找到真冬的线索才是。我一定要找到她,然后——
然后呢?靠言语无法传达的东西,又该靠什么再次连结呢?要怎样才能再次找回联系我们的东西呢?
连结我们的,东西——
音乐。
我的脑袋里好像也有什么搭上线了。我回想着耳中听到的声音,真冬悲痛的话语中似乎有什么声音特别吸引我——对了,是音乐。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微弱的钟声轮唱。
德弗札克。
「……小直?你怎么了?」
我将视线从千晶脸上移向学姊。
「学姊……你说过,只要我开口就会出手帮忙吧?」
学姊点头时露出的微笑——就像在说:「我已经等这句话很久了。」
「不过……我想这是个非常勉强的请求……」
「是不是勉强——该由我来判断,而不是年轻人你唷。」
说得也是。明明有个这么厉害的人在身边,为什么我没有早点拜托她呢?听完我的想法后,学姊的脸色一点都没变,只是抓起我手里握着的手机看了看时间。
「剩下不到两个小时啊……但又不能不回家一趟。」
「果、果然还是没办法——?」
「只要是老鹰合唱团的曲子就可以了吧?」
我呆了一秒钟后不停地点头。她愿意帮忙?愿意帮我的忙吗?但真的办得到吗?我一边这么问自己,一边却觉得这实在太——
学姊甩了甩头发后拔腿就跑,没多久便消失在停车场深处;小绵羊的引擎声一下子就随风远去。这个人的行动也太迅速了吧?
「怎么了?刚刚那是怎么回事?学姊跑去哪里了?」
「千晶,抱歉,现在没时间详细说明。」我把双手放在千晶肩膀上继续说道:「可能没时间彩排了,舞台上的准备工作可能也都要麻烦你……对不起,可以请你留下来准备吗?」
千晶那还噙着泪水的双眼瞪得大大的,然后才终于开口:
「……你要去找真冬?」
「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但我会把她带来。」
「我知道了。」
千晶点了点头。
「你一定要找到真冬。我还有很多话想骂她。」
我也对她点了点头。
我一一数算着接下来非做不可的事项。凭这种方法真的能找到真冬吗?我不知道。但我想不到其他办法了,所以只能一试。距离表演时间只剩不到两小时了——我抬起头来望着沉甸甸地塞满乌云的天空。
我一定要找到——找到同样身处于这片天空下的真冬。


10.吻别

回到地下室后,我穿过众多正在准备的工作人员之间奔向PA混音台,对正好站在一旁的弘志哥说:「不好意思,我想拜托一件事。」
听完我的说明后,弘志哥露出了彷佛在说「啥?」的表情;但一旁那位绑着头巾的音控大叔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砰砰地敲着混音台上的录音器材问我:
「反正只要算出声音之间相差几秒就好了嘛?」
「呃,是的。还有……请尽量计算得精确一点。」
「音源拿来,我瞧瞧。」
「喂、喂喂喂!我还是完全没听懂啊?」
「就算你不懂也没有人会烦恼啦!」
大叔接过我的手机后,便迅速地把真冬的留言录了下来。
「——哦?这可是令人害臊的告白哪……小鬼,把女人弄哭可不好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完全忘了这回事——居然让不认识的大叔听见了真冬痛切的留言,不过现在也没空顾这么多了。我正要冲向出口时,手却被弘志哥抓住了。
「喂!还没彩排你是要去哪里?还有,怎么连响子都不见了?」
「我就是要去找真冬啊!快放手啦!」
「你知道她在哪里了?」
「我正在计算她所在的位置,小鬼,你赶快出发!还得去找地图吧?」头巾大叔插嘴说道。
「真的非常抱歉,我一定会赶在表演开始前回来!」
我和正在组装爵士鼓的千晶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就往门口飞奔而去。幸好古河大哥人正在休息室里,要是知道让他知道我们居然把希望寄托在这种蠢事上,一定又要大发雷霆了。
然而,我们却不得不这么做。说不定这一切只是白费力气,折损的羽翼或许也无法再寻回;就算真是如此,我们也不能就这样放弃而一蹶不振。

我飞快地飙着脚踏车,前往位于隔壁市——也就是我家所在的市区里最近的车站。我冲进文具店里买了比例尺最大的地图、长尺和圆规,离开时稍微瞄了店里的时钟一眼,已经傍晚五点四十分了。夏季的黄昏一点一点地吞没了时间,下一站——嗯……应该是区公所吧。怎么又是区公所啊!我不禁回想起和真冬一起离家出走时的情景,当时我想出来的办法实在是太蠢了。我拿出手机,连上了区公所的网站。
……不对啊?我该打电话问哪个单位啊?骑着骑着我突然在铁路旁的人行道上停下车,拿着手机愣了好一阵子。话说回来,我连那个傍晚五点的报时音到底该怎么称呼都不知道耶!
快来不及了,一直在这里干着急也只是浪费时间,于是我按下了区公所的代表号码。
「呃,你好,我想请问一件事。关于那个……傍晚五点播放的……德弗札克的音乐……」
事后回想起来,这个问法实在是糟糕透顶,应该也让区公所总务管理科的人员非常困扰吧?说什么德弗札克的音乐,谁听得懂啊?
结果我的电话被转接到好几个处室,辗转之下终于问到了防灾科。
『你说那个音乐啊?那叫防灾行政无线广播啦!』
电话另一头似乎是位上了年纪的公务员。
『万一发生地震或是火灾之类的时候,就是靠那个来紧急广播啦!固定在每天五点响起的那个也不是什么钟声,是测试广播唷!』
咦?原来是这么回事吗?我之前都不晓得……
「唔……呃,那么……那些扩音器都装设在市内的哪些地方呢?」
听到对方的回答时,我只觉得一颗心都快沉到脚底板了。
「哪些地方啊……?一共有四十多个地方唷!」
「四……」
我真的差点昏倒,但还是勉强挤出话来:
「那些地方……可以请你全都告诉我吗?」

市内所有的消防局、以及几乎全部的公立学校,还有公园。我在路边的分隔岛上摊开市内地图,一一标出防灾科人员告诉我的扩音器设置地点;标到一半我就有点不耐烦了。没想到可能的地点居然有这么多个,真不妙,好像快六点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小直?是我。PA大叔把数字估算出来了,叫我打电话告诉你。」
「为什么叫你——」我真蠢,因为除了千晶以外没有其他人可以联络我了啊!都怪我事情交代完没留下联络方式就跑掉了。我在地图旁边记下三个数字后,千晶又开口了。
『对了,这些数字是什么啊?真的有办法找到真冬吗?都已经这么晚了——』
「不知道,不过……」
我拿出圆规。的确,已经没时间了。为了集中思绪,我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间继续说道:
「不过呢,在现在的气温下,空气中的音速大约是每秒348公尺.」
『……什么?』
『语音信箱的留言里,真冬的声音消失之后可以听到钟声:那钟声每天下午五点整都会响一次。」
忘了是什么时后,我曾和真冬一起听到的德弗札克——<新世界>交响曲第二乐章,在音速的极限之下产生的轮唱。干烧虾仁过度疼爱女儿的毛病如今真是令我感激万分——一般的手机绝不可能那么清晰地收到市内广播的声音,所以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干烧虾仁买给真冬的高阶手机。
「市内所有的扩音器会同时发出广播,这么一来,位置越远的扩音器传来的声音就会越慢,对吧?只要计算那些五点响起的钟声传来的时间晚了几秒,再乘上音速每秒348公尺,就可以知道真冬位在距离扩音器多远的地方。从刚才那段留言里可以听到三个钟声分别隔了一小段时间传来,所以——」
『只……只靠这点线索就能找到她吗?钟声之间的时间差相隔很短耶……而、而且……应该很多地方都有扩音器吧?』
「嗯。所以接下来就只能相信真冬了。」
我拿起圆规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圈圈,光凭时间差和音速估算出的数字误差之大,当然不会那么侥幸刚好出现三个圆圈重叠在某个区域。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线希望——这些圆圈和那条线的交接点。
『……你相信她?』
「因为她出门时带着吉他,又说她不知道要不要来找我们啊。」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松村小姐告诉我的、真冬最后一次被卫星探测到的位置。
『知道那些又怎样呢?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前的事了耶!』
「所以我的意思就是——假设她离开家之后朝着Live house的方向直线前进。」
除了如此相信之外别无他法。
我将手指从地图上真冬家所在之处沿着国道往北推移,GPS最后一次探测到的真冬位置,正好也在这个方向。
我的手指停在圆规画出的圈圈重叠之处,只见一条淡蓝色的带子横贯其下——是河边。
真冬会在这里吗?如果她打算顺着路走到临近的市区,先往北直走到河边应该很合理:然后再沿着河川往东北方向前进——
没错——不管手机的收音效果再好,能够那么清楚地听到钟声,一定是在四周完全没有任何遮蔽物的环境下吧?
如果是在河畔——那就说得通了。
我挂掉千晶的电话,重播了一次真冬最后的留言。不知道是否能听出水声之类的声音,证实我的推测正确呢?无奈手机接收到的声音实在太微弱,我也只能碰运气赌赌看。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个多小时以前的事了。也许她走累了,停留在某个地方休息:或者还带着吉他走在从家里前往Live house的路途上。
我只能如此相信。
把地图和手机一并塞进口袋后,我踢起脚踏车的脚架准备前进。

沿着没有人行道的狭窄小路往西行,一路上不时被急速行驶的汽车超越。这时天空中的乌云已慢慢散开,盛夏的夕阳自晴空微微露脸之处斜射下来。那是宛如充满了鲜血般赤红、正要西沉的太阳。
看到河岸的堤防出现在正前方时,我早已汗流浃背了。我推着脚踏车爬上斜坡,在脚踏车道旁迎着风大口喘气。
草皮斜坡下方是无限延伸的河道,因为天气酷热而变窄的河面已染上了远方夕照的颜色。我再次拿出地图,确认自己目前正位在前往上游的地方。问题是,真的找得到吗?地图上三个圆圈重叠的地方只是个数公分大的三角型,实际上却是如此一望无际。河畔随处可见躺在草地上的人、带着狗儿散步的人和练习羽毛球的人,让我不禁兴起这样的念头——如果世界就这样消失在黄昏中,只剩下我和真冬留下来就好了。
这么一来,我就一定找得到她了。
身上的汗渐渐干了,拂过颈项的风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冷。我左手握着地图,两脚依然不停地踩着踏板。
河岸边没有什么明显的标的物,只有堤防正下方的金属工厂。地图上的三角地带就快到了。前方的河道突然变宽,原本沿着河边的脚踏车道也因此往旁边绕了一个大弯;左手边可以看到棒球场和足球场掠过眼前。
当脚踏车道绕过大弯再次回到河边时,我停下了脚踏车。四周的杂草丛生,放眼望向铺满鹅卵石的河岸,一阵剧烈的疲劳突然涌了上来,我只好在绿草如茵的斜坡上坐下。
应该就是这一带了吧?阵阵凉风漂白了我的脑袋,屁股下冰凉的草地瞬间吸走了那股驱使我行动的奇妙热气。
只剩下不到一小时,看来是找不到了。现实中的世界宽广得近乎绝望,而我们却渺小得令人想哭:一旦失去羁绊的两人根本不可能重逢,只剩下昏暗的夜色毫不迟疑地步步逼近。
已经回不来了——连系着我和真冬的一切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拿出手机,徒然确认着语音留言的时间。一切都太晚了,但至少再拨一次电话给真冬吧?然而我却只听到空虚的拨号音滴滴答答落在草地上的声音。我沮丧地将脸埋在两膝之间,握着手机的手直直垂落草地上,彷佛一刀刀割着自己的手臂般数算着一声声的拨号音。
曾经牵系着我和真冬的——
音乐。
音乐——我听到了。
我慢腾腾地抬起头,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我倾听着掠过河面的风,拨开手掌中不断重复的无机质电子音,探寻那若有似无的声响。
真的有音乐声——我的确听到了。我滑下斜坡上的草地,站在泥土地裸露的河道上,闭眼倾听着吉他的声音。绵延不绝的G调开放弦就像小鸟的心跳,乘在其上的旋律宛如探索夜之阴暗的眼眸。
我听过那首歌。那是牵系住我俩的、第一首歌。
Blackbird。
我蹬着泥土地拔足狂奔——趁着曲音还没消失、趁着太阳还没西沉,纵身进入杂草堆中,拨开丛生的高茎一枝黄花,一路踏着其茎干追溯曲音的源头。
走到杂草堆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河川将最后一片落日的余晖咬成碎片,静静地流走;晚风徐徐拂过我的发际。我四处张望,寻找着那首歌;直到光芒逐渐消失,身边的一切都沉入深蓝夜色之中。
就在这时,一抹火光掠过了我的视野边缘。
远在上游的地方——一块因水流冲积而成的沙洲上,有一头栗子色的长发仍在最后一缕夕阳照耀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
我踢散脚边的小石子往上游飞奔而去。
「——真冬!」
听到我的叫声,那蹲踞在地上盯着水面的人影突然抬起头来——没错,是真冬。她背上的吉他琴盒剪影往更上游的方向拉得好长好长,手里紧握的手机正响着「Blackbird」的和弦铃声。
「……为什么?」
真冬的大眼睛瞪得老大,一直盯着疾奔过去的我喃喃自语。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吞了吞口水,撑着膝盖弯下腰来回答:
「……废话,当然是来找你的啊!」
真冬那红肿的眼睛再度泛起泪光。
「……为什么要找我呢?笨蛋!」
我实在不知道该生气、该傻眼还是该笑才好了,所以只好向她伸出手。
「……走吧!大家都在等你……七点就要上台了。」
真冬抱着膝猛摇头。
「我不能去。」
「为什么啦!」
「因为……我、我擅自失踪,现在已经没有脸回去了。就算有我在,也只会让大家感到困扰吧?」
我抬头仰望逐渐染上夜色的天空——光靠言语是无法传达的,尽管如此——
我抓起真冬将手指埋在沙中的右手,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如果你的右手也这么说,你会怎么想?」
「什……么?」
「你不在我们会很困扰啦!就这么简单。如果你不回来,我们就什么曲子都演奏不了了。」
「可是……我的手现在……」
「那无所谓啦!你站得起来吗?来,扶着我的肩膀。」
「等、等一下!」
我硬是把真冬给架了起来。
「手不能动就用牙齿弹!不然就给我在台上跳舞!我们可是一个乐团耶,也不想想团名是谁取的!」
「不要擅自帮别人决定!」真冬的眼眸快要沉到海里了。「就算……就算我在场也什么都办不到啊!连吉他也不能——」
「那点小事根本无所谓!就算现在没办法弹吉他,你还有钢琴啊!」
我用力地握住了真冬的右手腕。
「你在说什么啊?」
「不能没有你啦!你还不懂吗?」
「不懂啦!」
真冬的眼泪随着话语散落了一地。
「集训之前我不是和你约定过吗?我可是几乎把整个人生都赌上去了耶!所以才会说出如果找不到就一切都听你的那种话。你当时也接受那个条件了吧?那就不要逃避啊!」
我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
「这次我也向你保证,你来了一定就会明白。就算没办法弹吉他也无所谓,只要在舞台旁听我们演奏就好。要是这样还不懂,那我就真的随便你了,要我一辈子都负责拿帽子帮你收钱也无所谓。所以——」
就在这时,我再度想起了麻纪老师说的话。为什么我会因为真冬不在而觉得困扰呢?原因在于我——
「其实我……本来打算高中三年都不参加任何社团,每天闲散地听CD度日。就是因为真冬你的出现……因为希望你留在我身边,才会去买贝斯、改造贝斯,然后不断练习。可是你却——总之就是这样,你不要消失啦!」
因为真冬的出现,因为希望她留在我身边。我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到了嘴边的话语却仍被喉咙深处炙热的呼吸给吞没了。
然而,真冬却以不大稳的脚步靠了过来,抓住了我的肩膀。她抬起头来以湿润的眼眸望了我一眼,之后一直盯着我的上臂一带,以沙哑的声音说:
「……笨蛋。笨蛋!」
「笨蛋就笨蛋吧!你走得动吗?」
真冬依旧将目光停在我的手臂上,但是点了点头。

沿着脚踏车道往上游方向前进,真冬的体温就在我背后,她的双手就环绕在我腰间。脚下的踏板越来越沉重,每前进一段路夜色就更为浓厚;刚才的悸动也还没完全乎息。我不敢看现在的时间,只能紧紧握住龙头并不时看着真冬交握在腰际的双手,确认她还在我身边。
真冬就在这里。我现在正要带她过去。
但她也只是「在这里」而已,就像她的右手手指一样。只有形体存在于此,送出的血液无法传达,所以动弹不得。
不能这样就算了。这样根本不算是乐团。既然如此——
我和学姊——我们赶得上吗?
我不知道。只知道耳边传来真冬的气息。我再次握紧因汗湿而滑开的龙头,更用力地踩起了踏板。
抵达Live house「Bright」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一楼办公室玻璃窗和通往地下的楼梯口亮起炫目的霓虹灯,在埋没宁静住宅区的黑暗之中特别显眼。几个人影在灯光附近徘徊,应该是等待表演开始的客人吧?我在车满为患的停车场角落停好脚踏车,这才瞄了办公事的时钟一眼。已经七点过十分了。我们没赶上,表演已经开始了吗?
「你的脚还好吗?」
「可、可以走。」真冬一下子就从脚踏车后座跳下砂石地。
穿过聚集的客人之间正要下楼时,真冬又停下脚步犹豫了起来,我只好一把拉住她的手。
「快点!」
「可是……已经……」
已经怎样啦!千晶还在等我们耶!因为我和她说好一定会带真冬回来。我快步冲下微暗的阶梯,楼梯转角处放着一张小桌子,工作人员正在那里卖当日票券.「啊!两位……!」一名工作人员正要叫住我们,我立刻大叫:「我们是表演的乐团!」然后拉住真冬的手继续往下跑。
就在我推开楼梯尽头沉重的隔音门那一刻,一阵阵飞散的刺眼光芒伴随着彷佛要穿透墙壁的激烈节奏迎面扑来。
往里踏进一步,身后的门扉立即隔绝了驻足不前的我和真冬与外界。浓密的热气之中可以看到随着节拍摇动的人群,大概有几十个人——不,一百人……或者更多?人群之后那沐浴在聚光灯和七彩灯光之下、挥洒汗水尽情舞动的正是——
「……千晶?」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清楚真冬嗫嚅的声音。的确,那正是千晶。飞舞的白色鼓棒宛如鞭子般划出了优美而残酷的弧线,跳跃的金色铜钹闪烁其间,在白色和金色之间若隐若现的,正是千晶那张火红的脸庞。不绝洒落的侧钹Shuffle beat之下,落地鼓的律动彷佛自地心深处涌至喉咙。
然后——
千晶看到我了。
不,她看的不是我。不知为何,我突然清楚地明白了——
她看的是真冬。
节奏突然变了。爬上急遽落差之后飞跃而下的兆拍节奏,令蠕动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
「这是……」真冬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也知道这是什么。,正是真冬和千晶似乎要削去对方的身体般连续竞逐了数十分钟的那首歌。真冬握住我手臂的左手正在蠢动,她正在寻找不存在于那里的六根琴弦,彷佛在回应千晶的呼唤。
「走吧,千晶在叫我们了。」
我们从Live house墙边推开人群的后背往舞台方向前进,找到休息室的门后便滚了进去。说是休息室,其实也只是在通往紧急逃生口的走道上放了几个制物柜罢了,几个正在换衣服准备上台的男生肩并肩地挤在一块儿。一看到我出现,古河大哥二话不说就抓住我的肩膀往墙上推。
「喂!大成!」弘志哥正要制止他,手却被他挥开了。古河大哥揪起我的衣领凑了过来,我撞到墙壁的后脑痛得不得了,总觉得他的声音也特别刺耳。
「开什么玩笑啊你这混蛋!你以为现在几点啦?」
「……对不……起……」
「跟我对不起干嘛?要道歉就去找你们家鼓手!她一直靠独奏撑到现在耶!」
我从舞台边望向灯光无情照射下的舞台。千晶她——彷佛要断掉般不停甩动手臂,搅动着场内的空气——独自一个人。
只有千晶一个人。
「呃、请问……神乐坂学姊呢?」
「我才想问你咧!那家伙跑去干嘛了啊?」
还没到——表示学姊也没赶上吗?舞台上传来。Open Rimshot(注:鼓棒尖端敲击鼓皮时尾端同时敲击边框)刺耳的音色,落地鼓的下降音逐渐收拢,结束的鼓点淹没在台下的欢呼声中。千晶以手指旋转鼓棒回应台下的欢呼,同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好像脖子上系着看不到的线般不自然地走到舞台边,突然倒在我的怀里。
「……小直,好——慢——喔——」
「……抱歉……」
「而且我还有很多话想骂真冬!」尽管软趴趴地靠在我胸口,千晶还是直瞪着真冬。真冬缩到一旁,拿下了肩上的吉他琴盒。
「总之先让我喝一口水吧!」
千晶接过弘志哥递过来的矿泉水,一口气干掉一整瓶。明明脸上的红潮还没褪去,她却急着回到舞台。
「你想怎样啊!」
「得想办法撑到学姊回来啊!」
「可以放弃了啦!」古河大哥在我身后丢下这句话。「光靠爵士鼓独奏热场撑到现在,你已经尽力了。」
「我不要!」千晶立刻拒绝。「真冬也快去准备啦,学姊一定会赶回来的。」
我摇了摇头。千晶不知道我拜托学姊的事有多强人所难,而真冬则低下了头,一直盯着自己的右手。
「算了,我明白了。我自己回舞台!真冬是大笨蛋!」
「喂!千晶!」
我追着千晶跑上了舞台,台下的欢呼声浪立刻从旁边袭来。看了看舞台下方,视野所及之处是一片因强烈的舞台照明而逆光看不清脸孔的人海。我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千晶她……一直独自在这样的地方奋战吗?
隐约感觉到弘志哥还是谁在背后大叫着什么,但一切都太迟了。我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的一百数十人,他们的血管里已经被千晶注满了麻药;就在我前进的方向——舞台上面对观众的右前方,Aria Pro ll贝斯正站在琴架上等着我。
回不去了。我的血管里也被注入了某种物质,感觉好热。握住贝斯琴颈的那一刻,只觉得有股电流通过般的甜蜜袭来。明明紧张到两腿发抖,脑袋却异常清醒。该怎么办呢?学姊还没赶到,真冬也还僵在我身后……要是她们其中一个也在台上就好了。只靠我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光是把真冬带来这里就已经让我筋疲力竭了。
「……小直,等等……对不起……」
千晶从双大鼓之间探出头,以沙哑的声音对我说:
「我的脚好像没力了,大概是刚才用力过猛了吧……等我一下,现在这样没办法踩大鼓。啊哈哈,真伤脑筋啊!」
我怀着绝望的心情看着千晶捶着大腿,背后观众的喧嚣中开始出现嘘声。
「抱歉,我还得再休息一下。」千晶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千晶一个人在舞台上奋战,那我呢?我也可以照办吗?但我办不到。我只能背着贝斯——却背对观众动弹不得。因为这种场面本来就不是独自一人可以面对的。我望向舞台旁边,蹲在墙边的真冬露出沉痛的表情凝视着我,古河大哥和弘志哥在她后面不知在谈些什么,最后弘志哥似乎放弃了,举起双手摇了摇头,最后两人分别拿起了自己的吉他盒——
啊——一切都到此为止了吗?
好不容易才把真冬带来这里,结果什么都太迟了。我发现的时候、跑出去的时候、寻找的时候、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就在这时——
Live house里的气氛变了。
我的耳朵确实接收到那种变化——微微的一阵风,还有一股力量支撑住快蹲下去的我。
再次振作起来回过头面对观众,高高低低的蠢动人墙之后,敞开的隔音门映入我的眼帘。站在那里的人影有一头编成辫子的黑色长发,就像鸟儿的尾翼般翻飞在宣泄而出的的热气中。
靠近门口的几个客人发现了什么而回过头,只看见那个人影大大地摆动手臂,抛出了某样东西。我勉强接住那在黑暗之中闪烁着光芒笔直越过人海的东西,塑胶摩擦发出的尖锐声响透过麦克风传了出去,人海瞬间平静无波,一阵寂静随之降临。
「……那是什么?」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谁?」
「咦?什么?」
小小的涟漪此起彼落地传来,我却只是盯着手里的那个东西——录音带的标签上清楚地写着曲名。
原来如此,是这首歌啊!
感觉就像——学姊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明白了。
「……学姊?」千晶发出细细的呢喃。我把录音带喂进挂在麦克风下、属于真冬的录放音机,按下播放键的瞬间,台下的欢呼声再度响起。人墙自动裂成两半,那个人居然就从舞台正前方堂堂越过七彩灯光登上了舞台。
神乐坂学姊一一看了看我、千晶和真冬,接着露出微笑。
就在这时,钢琴的旋律响了起来。
转动的录放音机吐出澄透的钢琴和音,低着头的麦克风温柔地将它拾了起来。就连我都立刻明白了,真冬应该也懂的。
即使在神乐坂学姊的手中切成了一拍一拍的片段,又重新取样拼凑成另一首歌,还是马上就能听出来——那是真冬的琴声。
学姊背对观众,任由钢琴旋律在后颈间流动,同时以低沉却清晰的声音告诉大家——
「因为我们的团员——还没全部到齐。」
千晶歪头不解,而真冬则吓了一跳抬起头看着学姊。
的确,feketerigo的团员还没到齐。因为真冬虽然来了——心却并不在这里。
所以——
「所以就和平常一样,在全员到齐之前先来首老鹰合唱团的歌热身吧!」
看到千晶的眼眸再度恢复神采,学姊转过身来握住了麦克风:在真冬清脆的钢琴声中,我轻轻地埋入了贝斯的和弦。
接着,学姊的歌声加了进来——

那是只带着自己的身体和性命远渡重洋而来的旅人,沙哑的歌声。
是老鹰合唱团收录在专辑里的最后一首歌,也是献给家园遭到掠夺、玷污且毁灭的美洲原住民的安魂曲。是一首静静交织而成的悲伤歌曲。现在承载这首歌的钢琴旋律,其实是从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中摘录出来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得出来呢?
恐怕只有我们几个听得出来吧。E大调第三十号钢琴奏鸣曲作品——贝多芬以德文写着「满怀深情地歌咏」的终乐章变奏曲。
学姊到底有多少时间,居然可以做到这样?从真冬的演奏CD中撷取音源,在不改变节拍的情况下拼接在一起,变成老鹰合唱团的歌。我的确是这么拜托她的。光用嘴巴说说是很容易,但这个人竟然真的帮我做到了。
所以现在真冬才会在这里。
虽然那只是挂在麦克风架上的破烂小机器吐出的、音符和音符的连接组合,我、千晶和学姊却都在那里找到了真冬。
真冬应该也找到了吧?找到她在我们心中所在的位置。她什么都没有演奏,只是站在远处聆听,应该更能清楚地明白——明白自己待在这里的理由。
进入第二段副歌时,刚硬的钹声渐渐淡入,千晶的鼓声随之跟进。静静摇晃的观众席这时已像是颜色有如真冬眼眸的大海,而真冬的琴音正笔直地朝那片大海前进:第四变奏的六连音荡漾在波浪之上。歌唱部分告一段落时,学姊拿起她的Les Paul吉他,一阵很长很长的吉他与钢琴的颤音交错缠绵,进入了第六变奏。
然而,我的脚步却在那里停住了。
真冬的钢琴旋律即将结束,却还没完。转进G大调之后,印地安人的安魂曲就要成为我们的哀歌了——
我忍不住祈祷了起来。终于,真冬的琴声中断了,只剩下学姊那模仿海鸟鸣叫的吉他琴音和我的贝斯旋律。真冬不见了。我们的声音突然开了一个名为空虚的洞。
学姊这时的歌声,听起来也像是祈祷——满是永无止境的希望,让流血有正当的理由。以命运之名,以上帝之名。无可奈何的、残酷的歌词。于是大家都离开了——学姊的歌声无虚地回荡在空间里。
然而——
忽然建——我发现了,有某个人在那里。在学姊的吉他旋律另一侧、千晶缓慢划进的节奏之上,就在我的身边。那个声音太过自然,彷佛自我的贝斯旋律上分枝、向天空无限延伸,温柔地包覆学姊的LeS Paul琴音。我一边对着麦克风唱出叹息般的合声,一边忍不住眯起眼睛望向舞台的另一侧。
学姊的高眺剪影之后隐约可见金色的光芒,那是沐浴在舞台灯光下闪闪发亮的栗子色发梢。

一瞬之间,我还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毕竟我的耳朵常会听到不存在的声音。但幸好那并不是幻觉。学姊唱出了最后的祈祷词,那是对夺走别人家园的人、家园被夺走的人传达同等空虚无奈的歌。

——他们称那里为乐园
我不明白为什么——
——若你说什么地方是乐园
就和它吻别吧——

学姊悠扬的歌声仿佛被吸进了黑暗里,只剩下吉他琴音绵延不绝;一把吉他的旋律带出歌曲的余韵,另一把则飞向了遥远的高空。
我再次望向舞台另一侧,真的不是幻觉——真冬在那里,白皙纤细到有如虚幻的右手正挑拨着Stratecaster吉他的琴弦。她身后的铜钹跃动,观众席的海面也随之破裂,带来一阵欢声雷动。

之后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光是真冬和学姊两人缠斗扭打般的吉他独奏大概就持续了五分钟,要是我不停下来,这些人可是会没完没了。结束后根本没有时间休息,而且台下的观众又开始踏步催促了。
我们在台上几乎没有交谈,因为每分每秒都是那么可贵。两个月以来累积的点点滴滴在三十多分钟里一口气洒下舞台,也许有人会因此溺毙吧。
一直站在台上消化完所有曲目后,满身大汗的我们终于被浓密的欢呼漩涡推下舞台。千晶真的连站都站不稳了,幸好学姊即时抱住她才没有跌倒。
弘志哥和团员、还有另一个欧吉桑乐团的团员们全都面带笑容,唯一一个摆着臭脸的人当然就是古河大哥。然而这个唯一的臭脸却开口了:
「喂!你们几个明明只是唱开场的,可是已经有人在喊安可啦!」
他一脸不情愿地指了指舞台——真的耶!拍手和踏地的声音整齐地传来,有如地鸣般的声音。我已经打算就这样沉浸在令人欣慰的疲劳里了,只能勉强挤出抱歉的笑容回答他:
「呃……可是时间有限……」
「少罗嗦啦!快点给我滚上台,不然大楼要塌了!」
古河大哥从后面踹了我一下,工作人员似乎也没有要撤换舞台器材的迹象,还一直看着我们——看来已经是非上不可了。
我不经意地瞥了学姊一眼,她正让疲惫至极的千晶坐在自己腿上,还对着我说出这种话:
「不让相原同志休息一下看来是不行了,就由你们两个上台吧!」
我们两个——我们两个?我们两个是指——
我看了看真冬,她白皙的肌肤泛着红潮,眼里映着盛夏天空般的颜色。
「你看,这是我们的团名嘛!」
学姊拍了拍穿着T恤的千晶胸口,那里印着feketerigo上的标志。
「所以安可曲当然只有那首歌啦!」
我还没反应过来,真冬已经点头明白了。她毫不犹豫地走上舞台,整齐划一的鼓掌和踏地声再次化为细碎的掌声。看着真冬一点也不害怕地背起吉他,我才想到——虽然领域不同,但这家伙本来就是专业的音乐家,早就习惯上台表演这种事了。
问题是我做不到。就在我拖拖拉拉的时候,真冬只是瞥了我一眼,接着就光凭拇指和食指拨奏起那首歌——
这么一来,我不上台也不行了。
聚光灯和真冬的脸庞都是那么耀眼,让我无心注意自己究竟唱得好不好。


11.彩虹

印象中弘志哥说过他跟古河大哥互换角色,组成了一个以嘲笑对方差劲为乐的搞笑乐团,在休息室里实际听过之后,我不禁暗自吐槽——明明一点也不差劲啊!
其实我倒还比较喜欢古河大哥的嗓音。根据千晶告诉我的情报,忧郁变色龙的演唱会之所以精彩,似乎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古河大哥专业级的合声。
话说回来,最让我丧气的却是那个钢琴三重奏加上一把萨克斯风的四人欧吉桑团。在后台自我介绍时听说他们有人是小学老师、有人是和叶子师傅、有人是建筑工,但第一首曲子刚下,就把我脑海中「业余乐团」的印象吹得烟消云散了。这么厉害的乐手居然只是业余玩玩而已啊?
「新歌不卖的时候,万一又听到欧吉桑们的表演可是会很沮丧哩!」
弘志哥在我耳边笑着这么说。
所以人家才无视于有两个专业级乐手的乐团,安排他们当压轴啊!你们还是小心点吧?
「不过欧吉桑就是欧吉桑啦!只有一开始厉害,等一下就越来越没力了。还满有趣的啦,你就看看吧!」
看着欧吉桑们连在台上也毫不在意地猛喝威士忌加冰水,结果越到后面越演奏得乱七八糟,还真的挺好笑的。
或许是顾虑到我们还是高中生的关系,表演结束的庆功宴地点没有选在酒吧,而是在一般的中华料理店举行。二楼的座席早就被二十几个人占据,其中有些应该是本来就在店里的客人:情况一整个莫名其妙,还别说几个欧吉桑早就喝起来了。铺着榻榻米的房间里摆着坐垫和矮长桌,不像中华料理店反而比较像旅馆,所以大家都放松得有些过头,甚至有人排起几张坐垫就躺在上面了。
庆功宴开始前,弘志哥和其他三个团员突然开始猜拳,搞了半天原来是在决定回程要由谁来开车,意思就是输了的人就不能喝酒。最后剩下古河大哥和弘志哥一对一决胜负,败下阵来的古河大哥看起来好像真的生气了。
而千晶和神乐坂学姊却毫不在意这样的古河大哥,更完全把日本的法律抛在脑后,一个劲儿地喝个不停。喂喂喂,快来人帮忙阻止她们啊!
「学姊,你是从几岁开始喝酒的啊?」
看着一杯接着一杯干掉绍兴酒的学姊,我小心翼翼地这么问她。
「据说在中古世纪的欧洲,小婴儿晚上哭闹时大人都会喂他们喝琴酒喔!」
……干嘛拿这种恐怖的冷知识来唬弄我啊!
「我说响子啊……」坐在学姊旁边独酌的弘志哥边喝边说道:「找个年纪比我小但比我会喝的女生结婚、让她照顾我一辈子,这可是我的梦想啊!」
「真可惜,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大概有三个左右。」
究竟哪些是她的真心话、哪些又是胡说八道,我还是一样搞不懂。
「说到这个……!」
坐在学姊身旁的千晶本来正和欧吉桑们无意义地拚酒,突然「喀!」的一声放下玻璃杯站了起来。
「虽然大家好像都不追究了,但我还是觉得不能原谅真冬今天的行为!」
真冬正在我身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沙拉,听到这句话时吓得缩了一下。
「说得也是呢!居然差一点点就背叛了其他同志,这可是重罪喔!」
学姊以单膝跪立,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对、对不起!」
「道歉有用的话就不需要科学特搜队了!」
千晶拍着桌子这么说。真冬吓得躲到我背后,明明就搞不清楚状况的欧吉桑们却没头没脑地跟着起哄:「用身体偿还啦!」
「听说姥沢同志不明白自己在我心目中有多么重要啊?」
「可、可是我……」
这摆明了就是欺负人。不过这时候插嘴下场一定很惨,所以我只好默不作声。
「那……那你们要我怎么做嘛?」
真冬泫然欲泣的声音传来。这种话不能自己开口啊!千晶以几乎要一脚跨过桌子的气势探过身来,把空的威士忌酒杯放在真冬面前。
「给我喝!」
焦糖色的液体咕嘟咕嘟地从玻璃酒瓶中流出。不好吧?那是绍兴酒耶?
「我、我不会喝酒。」
「没问题,我帮你加糖。」只见千晶豪迈地在玻璃杯里加了一大堆粗砂糖,我实在看不出来这哪里没问题了?
「千晶,你冷静点,不要陷入欧吉桑模式啦!」
「不行吗?反正人迟早会变成欧吉桑的啦!」谁会变成欧吉桑啊?你是女的耶!「真是的,要是这次放过真冬,她下次一定又会这样差点拆散乐团啦!」
这跟拆散乐团没关系吧——喂!给我等一下!我还来不及阻止,一脸绝望的真冬已经拿起玻璃杯憋住气凑到嘴边了。
下一瞬间,真冬立刻满面通红地仰躺倒地,引来一阵莫名其妙的喝采声。拜托,又不是在表演特技!这些醉鬼真是的!

我背起整张脸都红透的真冬去洗手间,正要扶着脸色转为铁青的她回座位时,差点在走廊转角撞上某人。我抬头一看,只见头巾下一副睥睨的眼神——原来是古河大哥。
「啊!不……不好意思。今天……呃……辛苦了。」
「你还要再努力喔!在各方面都是。」
「好的。」我缩了缩脖子。就在这时,身旁的真冬挣扎着动了一下。
「……啊,刚才……谢……谢谢你。」
真冬抬起头喃喃地对古河大哥这么说,不明就里的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刚才……帮我把电吉他接上音箱。」
我的视线又回到古河大哥身上。原来如此,所以真冬才会突然出现在舞台上啊。古河大哥用力地皱起眉头,盯着直一冬的手瞧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你的右手……不能动到什么程度?」
「咦……?」
「看……看得出来吗?」我比真冬还讶异。
「一眼就看出来了。别太小看吉他喔!那种弹法是没有未来的。」
真冬看着自己的右手,陷入了沉默;接着便钻过我身边,打算先回座位。我正要追上去,肩膀却被古河大哥抓住了。
「……有、有什么事吗?」
「你打算一直留在那个乐团里吗?」
古河大哥皱着眉头这么问我,我只能不大自然地点点头。为什么这么问呢?
「要是为了那个乐团好,你应该先退出。」
「嗄?什、什么?」
「就只有你的程度跟其他人差了一大截!」
唔哇!虽然我也有自知之明,但被这么直截了当地指出来还是很沮丧。
「你自己也知道吧?」
「我知道。可是……」
我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张开左手,再握起拳头后,我抬起头来看着古河大哥。
「……这是我的乐团。」
「是吗?那就随便你。」
古河大哥抓着我的肩膀用力推向座席那边。正要回去时,背后又传来一阵声音。
「下次找你们的时候要是再出这种状况,我绝对会揍扁你。」
尽管被他骂到臭头,这句话还是令我十分感谢——下次,还有机会。

「原来还有下次啊,说得真好。」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走廊上站着神乐坂学姊,学姊身后则是已经醉醺醺的千晶。
「座席那边性骚扰得好严重,所以我们就逃出来了!」千晶边说边跑过来抓住真冬的手臂,吓了一大跳的真冬差点要转身逃跑。
「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开反省会。真冬,你想逃也逃不掉喔!」
「呜……」
千晶强拉着含泪的真冬往楼梯方向走去,我仍旧搞不懂她到底是醉了还是清醒的。
我们四个人占据了通往一楼的楼梯口,开起这次现场演唱的反省会。
「既然我们是革命团体,要不要来自我批判一下?大家围着真冬喊出自己的想法那样?学运之类的活动常常这样做嘛!」
「那只是欺负人而已吧!」话说回来,千晶是从哪里学到那种知识的啊?
「那种方式已经过时了喔!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现代革命家的自我批判要像这样……」
「呀啊——!」
神乐坂学姊突然把真冬的手臂扣在背后,开始搔她的腋下。刚好坐在两阶下的我被挣扎乱动的直一冬猛踹了一脚,差点滚到一楼去。
「呀——不要!呀——!」真冬在学姊怀中不停扭动。
「姥沢同志,自我批判还没有结束,放弃无谓的挣扎吧!」
「你先住手啦!」
我忍不住介入学姊和真冬之间硬是拉开两人,真冬这回则是躲到千晶的背后,而千晶则摸着真冬的头安慰她。
「年轻人,你真是缺乏批判精神哪!」
「你只是想对人家性骚扰吧!」
「不过感觉很舒服对吧?嗯,当然不是指性的方面啦……」
学姊突然探出身子看着真冬的脸,这个人还学不乖吗?我正想开口说说她,却突然注意到她眼中幽暗的光芒而闭上了嘴。
她想问的应该只有一件事——现场演唱的感觉很舒服吧?
学姊的眼神是这么诉说的。
我回过头,看到真冬畏畏缩缩地从千晶背后探出头,往下盯着自己的右手看了一阵子后微微地点了点头。
学姊的声音好像松了一口气的叹息,这应该不是我的幻听。
「既然如此……」
学姊站在我们正中间伸出一只手,手心向下。
「下次,还有机会。」
最先伸出右手放在那只手上的是千晶。
我彷佛要盖住两人的手般,伸出了自己的手。
最后,真冬伸出了右手——那一点力气也没有、手指还无法顺利张开、白皙细瘦且如梦似幻,但对我们来说不可或缺的右手——放了上来。

庆功宴散会时已经很晚了,几个酒鬼趁着兴致高昂还说要去续摊。超过一打以上的醉鬼有如某种产业废弃物般被排放在小料理店前阴暗的路上,群聚在一起动也不动。
「头好晕……」
快要熄灭的街灯下,真冬无力地整个人靠在我肩上喃喃自语。虽然她只喝了(说是喝了其实只是含在嘴里就马上吐出来了)那么一杯,酒的后劲似乎过了一段时间后又开始作怪了。
「不舒服吗?」
「倒也不至于不舒服。」
「那真冬也一起去续摊吧!」千晶的无理邀约总算是被拒绝了。
「我要回家了。」
真冬背起吉他——应该说是被吉他撑着,踏着蹒跚的步伐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等等,你该不会想走路回家吧?
「我送你回去啦!骑脚踏车还比较快。」
「什么!小直你不去吗?」千晶不知道在着急什么。「学姊也说她要去耶?」
「我不能喝酒啊,而且太晚回家哲朗又要罗嗦了。」
虽然他不是担心我而是担心明天的早餐。
「喔,这样啊。」不知道为什么,千晶笑得有点不自然。「那明天见罗!」
「嗯,明天——明天是礼拜天耶?」
就算是暑假期间,社团活动也只能在平日进行。
「你在说什么啊?我明天早上回家前会先绕去你家,记得帮我准备茶泡饭之类的嘿!」
「……好啦好啦!」
千晶正要跑回三三两两开始移动的醉鬼行列,一直抓着我手臂的真冬忽然叫住了她。
「什么事?」
「今天……谢谢你,对不起。」
「我什么都没做耶?」千晶笑着说。
没这回事。其实我也想向她道谢。
因为有千晶在,因为有千晶等着我们——
「千晶……会不会难过?」
真冬的这番话让千晶歪头不解,我也不禁转头望向身边这张铁青的侧睑。
「快去找响子吧!你不是说过,你跟我一样吗?」
「才不难过呢.『不能在一起』还比较让人难过呢!」
搞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真冬好像听懂了,因为她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点了点头。
「所以你下次要是再擅自搞失踪,我会拿伏特加灌你喔!」
「对不起!」真冬吓得缩了起来。
目送挥着手跑开的千晶远去,真冬又很不舒服似的叹了一口气,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
三更半夜骑脚踏车载真冬回家,感觉比傍晚载她去Live house时更吃力许多。因为她几乎整个人靠在我身上,一边背她的吉他一边还要背我自己的贝斯,更何况天色又暗看不清楚。
唯一的好处就是比傍晚凉快。
我选了一条没有车辆来往的小路慢慢骑,四周只听得到虫鸣声、远处传来的汽车引擎声,剩下就是脚踏车灯发电机的叽叽声了。
「直巳……」
骑到河堤旁的小路时,一直保持沉默的真冬在我背后出声了。
「嗯?」
「那个……我说连手腕都不能动了……是骗你的。」
「我知道。」
「你为什么知道!」
喂!快住手啊!脚踏车双载的时候不要用头撞前面的人啦!堤防边的马路上,我和真冬共乘的脚踏车正歪歪扭扭地蛇行着。
「因为傍晚我载你去表演场地的时候,你一直抓得很牢啊!」
「啊……」
「……喂!不要松手啦!掉下去怎么办!」
真危险。这家伙到底想怎样啦!
「你明明就知道了,还假装相信我装病?笨蛋!」
这股怒气来得真是有够莫名其妙,是怎样啊?
正确地说,其实我并不是百分之百确信真冬在说谎,只是觉得或许有那个可能。但不管是真是假,要是当时我没有强行把真冬带走,那无论如何所有的可能都会变成零了。
「这有啊……我说叫你用牙齿弹,那倒不全是开玩笑喔!你这么厉害,应该办得到吧?」
「怎么可能办得到!」
我的背又挨了一记头捶,真是痛啊……
「你只要能听到我弹吉他就好了吗?」
「这个嘛……不只是吉他啦,还有钢琴……这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背后的气氛突然变得很恐怖,好像有人要掐我的脖子了。
「其实……我本来不是很喜欢你弹的吉他啦,虽然技巧是很厉害……」
「别扭!」
「少罗嗦啦!不过现在已经不能没有你了……」
这是之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心意。
而真冬又赏了我三记头捶,才终于开口:
「你再说一次。」
「嗯?」
「现在已经……怎样?」
「不能没有你了……这样?」她该不会还是没听懂吧?「……因为学姊和千晶都也对你弹的吉他……」
「响子和千晶怎样都好,你呢?」
「……咦?呃,我现在很喜欢你弹的吉他啊!总觉得和之前一个人躲起来弹的时候不太一样,弹奏的方式也变了吧?」
真冬把额头靠在我的肩胛骨一带,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我们已经骑到国道上,再骑一段路穿过天桥下就会经过铁路:越过平交道之后,真冬家就不远了。
「我也是。」
真冬的呢喃传到了我的背上。
「我也喜欢……直巳……的……」

我在行人穿越道前紧急刹车,真冬的重量在后头晃了好大一下。
她……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不对,还是我的幻觉?
「真冬,我问你……」
「不要突然停下来!吉他撞到我的脚了。」
「不是啦……可是……刚才——」
手机的预设铃声在夜半无人的十字路口响起,打断了我的话。是真冬的电话。她跳下载货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是谁打来的呢?
「……是日登美打来的。」看了液晶萤幕一眼,真冬立刻皱起眉头。日登美?是谁啊?我眼着看了液晶萤幕一眼才终于想起来,是松村小姐。
我们刚表演结束,我就打电话告诉松村小姐已经找到真冬了,请她不必担心。然而现在却已经这么晚了,早知道应该再打一通电话给她的。
「……喂?嗯……就快到了。目前在快到车站的地方,待会儿马上就回去了……咦?什么?怎么会?」
真冬的声音越来越着急,怎么回事啊?
挂断电话把手机塞进口袋后,真冬再次背起吉他,跳上脚踏车的载货台。
「快!快点!去哪里都好!」
「嗄?什么去哪里都好,已经快到你家了耶?」
「不要!我今天不想回家。」
我整个人僵住了。三更半夜的十字路口,真冬从身后紧紧环抱住我——
还说她不想回家——
不对,冷静一点,这应该是……那个……
「快一点!」
在真冬的头捶催促下,我才慢吞吞地踩起踏板,正当脚踏车骑上行人穿越道时,一道汽车大灯的强光突然迎面直射而来。引擎声呼啸而至,汽车就在我右前方停了下来。
看着眼前那辆似曾相识的外国车,我立刻明白了真冬慌乱的理由。驾驶座的车门弹飞似的打开,下车的人正是——
「现在都几点了!居、居然弄到这么晚,还……还跟你在一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到干烧虾仁怒发冲冠的恐怖模样,我吓得差点从脚踏车座垫上跌下来。
「咦?为什……?呃,您回国了啊?」不是说去波士顿了吗?
「我刚刚才到家!」
唔哇!这时间点也太不巧了吧?真冬紧紧抱着我的身体躲在我背后,我已经分不清是惊吓是害怕还是疲惫,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正不顾一切地踩着踏板。干烧虾仁的怒吼没多久就消失在遥远的后方,背后只剩下真冬的体温了。
夏夜的风拂过耳边,真冬刚才的话语在风中若隐若现,不过我已经没心情再问她一次了。言语无法传达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结果我在附近绕了一圈,最后还是把真冬送回家了。
至于干烧虾仁的怒吼、松村小姐的白眼以及两只杜宾狗的龇牙相向——也不用多说什么了。
疲劳迟迟无法消散,整个礼拜天几乎都被我睡掉了——

到了礼拜一。
这是现场演唱结束后的第一次集合。
严重睡过头的我在上学途中绕进了便利商店,买了几罐冷饮当作迟到的赔礼。在盛夏的残酷烈日下,吉他琴盒背带陷进肩膀的部分整个都被汗水濡湿了,感觉真不舒服。
好不容易到了校舍后方比较阴凉的中庭,我才终于又活了过来。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音乐。
是从我们社团所在的教室传来的。不知道夹着什么东西,门似乎开了一条缝:沉稳的鼓声、干净的吉他声和学姊的歌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为什么要开着门演奏呢?啊,学姊之前好像说过什么汗湿而贴在身上的衬衫会怎样怎样的,拜托不要真的实践啦!
我已经走到社团教室前,却因为听出里头正在演奏的曲子而停下了脚步。我绝对不可能听错,那是
学姊之前明明说绝对不唱这首歌的。
我靠在旧音乐科教室的水泥墙边,专注地探寻学姊的歌声。
总觉得自己现在好像能够了解她的理由了。
学姊一个人上台唱了这首歌的隔天,她的第一个乐团就分崩离析了。
虽然理由很哀伤,但这对她来说一定是首特别的歌,所以后来才没办法再次演唱。
至于团员没到齐时的练习曲一定是老鹰合唱团的歌——我好像也明白是为什么了。尽管历经好几次成员更迭,老鹰合唱团的歌听起来仍旧十分扎实,即使是由好几把吉他堆叠而成的曲子,也能在现场演唱的舞台上完美重现。再加上所有团员都是主唱,和声更是特别浑厚。
一旦少了哪一个人,那一部分的空洞就特别明显——他们就是这样的乐团。
而学姊正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所以才每次都——
……等等!真冬这家伙,不要连我的低音部也一起弹啦!这样感觉很悲哀耶!大家真的有注意到我不在吗?
我回想起庆功宴时古河大哥说的话,心情又更低落了。
『你应该先退出。』
也许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在扯大家后腿。不过,我总算能清楚地说出口了——
『这是我的乐团。』
我重新背好肩上的贝斯。
这里有千晶,还有真冬也在。
只要我走进去,feketerigo就诞生了。不论演唱多么哀伤的歌,学姊都不再是孤独一人。
我再次沉浸在学姊的歌声中——爬下栏杆打开大门吧!或许天空正在下雨,但抬起头来一定会看到彩虹。
亡命之徒的歌声未落,我已经握住了门把,正要推开微启的门扉。


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09-11-23 16:38 编辑


曲目解说

一如往例的曲目解说,难免有些泄漏剧情的地方,还请不要先偷看。

●今夜星光灿烂

贾科莫·普契尼

哲朗用口哨吹出的曲子,是歌剧<托斯卡>中最著名的咏叹调,也是意大利最负盛名的歌剧作家普契尼黄金时期的杰作。歌剧中被捕入狱的画家卡瓦拉多希预知自己终将与恋人托斯卡死别,因而唱出这段绝望的悲歌;已故的男高音帕华洛帝也曾演唱过这首咏叹调。
哲朗吹的另一首曲子则是莫扎特的歌剧,不过网路上却找不到任何影音档。没办法,毕竟是冷门的歌剧啊……

●Kashmir

齐柏林飞船合唱团

四个人一起练团时演奏的曲子,第一集也曾出现过。歌唱部分停止时的管乐合奏实际上是由交响乐团演奏的,这里就请大家当成真冬弹的好了。

●E小调第九号交响曲<新世界>

安东尼·德弗札克

真冬和小直傍晚在桥上听到市内广播时播放的音乐。是德弗札克在美国时写的曲子,也是他生平最后一首交响曲。特别是第二乐章中有一段古典乐中最有名的旋律,日本人听到这段音乐应该会立刻联想起「回家的时间到了」。

●The Endless Enigma

艾默生、雷克与帕默合唱团

千晶进房时小直正在听的曲子。这首歌收录于传说中的键盘主奏三人乐团——EL&P的第四张(将<展览会之画>当成第三张专辑来算的话)专辑,同时也是该张专辑的序曲,中间部分还穿插了一段相当厉害的赋格。
EL&P的专辑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张,但由于和前后期异形般的杰作相较之下太过正常,给予极高评价的人似乎也比较少。

●Hotel California

老鹰合唱团

神乐坂学姊和千晶、小直三人在社团教室练习的曲子。继之前创下全美唱片史上最佳销量的精选集后,老鹰合唱团再接再厉制作出收录的同名专辑,不但专辑成为不朽巨作,也成了他们最有名的一首歌。据说这首歌其实是在描写70年代后混乱的摇滚乐界,不知道真实性有多少。第二段副歌结束后,两把主奏吉他精采的竞奏部分几乎占了整首歌的一半:录音版本是以淡出效果作结,现场演出时听说会一直弹个没完?

●D大调第五号布兰登堡协奏曲

约翰·赛巴斯蒂安·巴哈

真冬一个人在音乐科准备教室里弹奏的曲子。大巴哈整合了六首曲子写成的合奏协奏曲(现在演奏时的规模较小,不似一般的独奏+交响乐团大编制;独奏部分也有各种不同的乐器组合),因为是当时献给布兰登堡伯爵的作品而得名。明明是合奏交响曲,其中这首第五号却加入了大键琴的独奏。当时大键琴之类的键盘乐器通常只作为管弦乐的伴奏之用,因为音量比较小,而且演奏方式也尚未成熟。但巴哈似乎因为刚获得新型的大型大键琴而创作欲高涨,才会写出如此革命性的协奏曲。也有人称这首曲子为历史上第一首钢琴协奏曲。

●到海边去

奥田民生

弘志哥在前往集训地点的路上播放的曲子。本来是奥田民生写给帕妃演唱的歌曲,不过他本人也很喜欢这首歌,所以常在个人演唱会上表演。由于木村拓哉曾说<到海边去>是奥田民生的作品中他个人最喜欢的一首,也让这首歌声名大噪。网路上应该可以找到两人一起演唱这首歌的影片。

●降B大调第二号钢琴协奏曲

约翰尼斯·布拉姆斯

小直在厨房做三明治时想起的曲子。这首曲子堪称布拉姆斯的杰作,名为钢琴协奏曲却由包括谐谑曲在内的四个乐章组成,也因此常被评为加上钢琴独奏的交响曲,明明是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一开始却是一段非常优美的大提琴独奏。不过布拉姆斯本来就是个爱用这类独奏的作曲家,他的小提琴协奏曲中也有竖笛独奏的部分,据说也因此而不受想出风头的独奏家喜爱。

●He-Man Woman Hater

Nuno Bettencourt/Gary Cherone

集训练习时演奏的曲子。曲风横跨重金属到放克等多重领域的奇才Nuno(注:极限乐团的吉他手)在发表第二张专辑时声名大噪,而这首歌即是收录在此张专辑中。前奏部分是客座吉他手Dweezil Zappa长达一分半的独奏。

●费加洛婚礼

沃夫冈·阿玛迪斯·莫扎特

真冬和千晶两人决斗时的独奏曲之一。是莫扎特创作全盛时期的作品,也是歌剧序曲之中最有名的一首。序曲的结构非常简洁明了,也经常单独出现在演奏会曲目上。

●Pandise City

枪与玫瑰合唱团

真冬和千晶两人决斗时的独奏曲之一。收录于枪与玫瑰合唱团出道首张专辑,同时也是他们的代表作。当时吉他手史莱许Slash还没有离团啊!由于我把歌词错听成「glasses green」,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天堂城市就是指绿野仙踪里的翡翠城,结果正确歌词其实是「glasses green」。我真是个笨蛋。

●Green Tinted Sixties Mind

保罗吉伯特

小直编曲时参考的曲子,收录于怀才不遇的超级乐团Mr.Big第二张专辑。尽管保罗吉伯特演奏的强烈前奏迷倒了众多吉他少年,真正引人注目的却是以一把贝斯独撑中、低音部的贝斯手比利席翰。

●Home Sweet Home

SIXX/Vincent Neil/Tommy Lee

集训归途弘志哥在车上放的曲子,收录于不良乐团克鲁小丑的第三张专辑,是一首优美的抒情曲。据说创作这首歌的时期,克鲁小丑的团员状况频传,有人出车祸、有人嗑药吸毒,搞得几乎无心筹备第三张专辑;但最后这首歌还是很受歌迷的喜爱。

●伊斯拉美

巴拉基雷夫

神乐坂学姊从真冬家里偷出来的录音带里录的曲子。巴拉基雷夫是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作曲家,他本身的作品相当稀少,反倒是因为指导过穆索斯基和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等音乐家而广为人知。
尽管如此,他的名字还是会随着这首<伊斯拉美>而留在作曲家名人榜之上吧。说起「世界上最困难的钢琴曲」,就一定会提及这首曲子。据说连身为钢琴家的作曲者本人都弹得不大好。尽管后来又出现许多号称比<伊斯拉美>更困难的曲子,但毕竟钢琴演奏的难易度是无法测量的,所以这首曲子通常还是会被冠上「世界最难」的头衔,也因此而受人崇敬。

●仲夏夜之梦序曲

费利克斯·孟德尔颂

小直回家时哲朗正在播放的曲子。这是为了莎士比亚的戏剧(就是有精灵帕克的那出)而写的剧乐作品,序曲部分先完成后才有剧中音乐的诞生。结局大团圆时演奏的曲子就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古典乐之一——结婚进行曲。

●Blackbird

约翰蓝侬&保罗麦卡尼

真冬的手机铃声,这首歌在第一集也出现过。

●The Last Resort

老鹰合唱团

演唱会的开场曲,正文中已有解说。这是老鹰合唱团的歌曲中我最喜欢的一首,虽然只运用了三个基本和弦,却单纯地打动人心。至于该如何翻译这首歌最后一小节的歌词……着实让我苦恼了许久。
●E大调第三十号钢琴奏鸣曲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

贝多芬的晚年达到一种有如悟道的境界,并接连创作出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E大调第三十号正是其中的第一首。贝多芬是擅长写华丽变奏曲的名家,但我还是最喜欢第三乐章里那段完全没有转调、单纯而闪耀的变奏曲。

●Desperado

老鹰合唱团

集训结束后,小直以外的三个女生初次在社团教室练习的曲子。西部的破烂小酒吧中,一位阿伯正以有些不客气的口吻鼓励隔壁的无用男子——我自认为是这样的一首歌,但其实还有很多种解读方式,搞不好是我想错了也不一定。这应该是老鹰合唱团被翻唱最多次的歌吧。

●平均律练习曲集第二册前奏曲与赋格第一首C大调

约翰·赛巴斯蒂安·巴哈

第一集出现的是练习曲集第一册的C大调,这次则是音乐性更为提升的第二册C大调。
一九七七年发射的航海家一号太空船上载着一张给外星生物的讯息唱片,其中便收录有顾尔德演奏版的这首曲子。而航海家一号如今仍在一百六十亿公里之遥的外太空继续航行。
这份完全符合数学合理性的美感一定能得到外星人的理解……应该吧?



后记

关于这个故事里的女主角姥沢真冬,其实是有一个明确的范本人物存在的。论起演奏巴哈作品的名家无人能出其右,而他完美的琴技、孤高的诠释和特立独行的种种事迹也广受世人流传;堪称难得一见的钢琴天才。
据说他是一位太过美好而显得遥不可及的人,就连曾和他一起表演过的大指挥家伦纳德·伯恩斯坦都说:「从没看过比年轻时代的他更完美的人。」同为指挥家的朝比奈隆也曾在唱片封面的曲目解说上提到:第一次和那个人见面握手时,只觉得他纤细而冰冷的手感觉就像少女一样。
这位钢琴家名叫葛林·顾尔德,不过很可惜——他是男的。
据说顾尔德习惯边弹钢琴边哼歌,录音时也停不下来,不管制作人怎么说他都依然故我。况且他演奏钢琴的方式本来就十分特别,一听就知道是出自他之手。在他刚出道时,这个边弹琴边哼歌的习惯似乎也招来不少批判的声音。
话说回来,听说前阵子有一张顾尔德的翻版CD问世——先以仪器分析他的出道作品,再用自动钢琴以相同方式演奏出来;所以无论是在哪个时间点按下哪个琴键、弹奏时的强度和长度,都和原版如出一辙。个人觉得这是唯有键盘乐器才办得到的有趣尝试,而且音质也相当清晰……当然也听不到哼歌的声音就是了。
相对的,也有人觉得「没有顾尔德哼歌的声音听起来很寂寞」。唉,听音乐的人就是这么任性啊!
听古典乐常会遇到许多不同的人演奏同一首曲子的情形,每当接触从未听过的曲子时,也往往会将「第一次听到的演奏版本」当成「那首曲子应有的演奏方式」。我第一次听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就是顾尔德演奏版,后来才知道他诠释的贝多芬算是极端的特例,据说评价也毁誉参半。
然而刚开始听古典乐的我就有如刚孵化的雏鸟,顾尔德对我而言就像是母鸟般的存在。如今听到其他钢琴家演奏的<月光>或<热情>,我还是会觉得怪怪的。贝多芬一生共创作了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其实顾尔德并非每一首都擅长,他本人也明白宣称有些喜欢有些不喜欢。而其中一首深受顾尔德喜爱的作品,就是降E大调第二十六号钢琴奏鸣曲<告别>,也就是「离别的钢琴奏鸣曲」。
可惜顾尔德并未录制第二十六号钢琴奏鸣曲,就在一九八二年结束了短暂的五十年人生。甚至没有「告别」——这么说或许太伤感了。
这部作品写到一半时,我突然想到整理了一下堆叠成山的CD,试着分类成演奏者还在世、乐团仍在活动的「健在组」,以及演奏者已过世、乐团已解散的「不在组」。没想到「健在组」的山还叠不到十张,「不在组」的山已经因太高而崩塌,让我莫名地哀伤了起来——结果就丢下写一半的稿子和整理一半的CD,自暴自弃地去睡觉了。总有一天「健在组」将会一张也不剩,而「不在组」的高山也终将崩塌,最后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沙漠吧……
感伤了半天,刚刚在网路上看到「齐柏林飞船一日限定复活演唱会」的新闻,又让我有了新的想法。第一集也曾提到齐柏林飞船的鼓手Bonzo已经不在人世(新任鼓手居然是他的儿子),尽管如此,齐柏林飞船的音乐却没有消失。
眼前这个时代就连葛林.顾尔德已逝的琴声都能藉由自动钢琴复活,声音也将化为档案存在于世上的每个角落,并且永远流传下去。或许将来有一天也能听到附带哼唱的<告别>呢!
一九七七年发射的航海象一号太空船上,载着一张给外星知性生物的讯息唱片,其中便收录有顾尔德演奏版的巴哈平均律练习曲集第二册第一首C大调。倘若某个星球上经过进化的生命体回收了这张唱片,即使地球毁灭,他的音乐也仍得以存续。这么一想,没有「告别」或许才是正确的。
这次也给责任编辑汤浅大人添了许多麻烦——我不在家时害您找不到人,真是抱歉。买了手机却放在家里就出门,结果还是联络不到。真是非常抱歉。也要谢谢帮我绘制可爱插画的植田亮大人。此外还要感谢给我机会脱离茧居生活、让我有力量继续写作、赐给我勇气丢下稿子跑出去打麻将的「野猫会」成员,谨在此向各位致上十二万分的谢意。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 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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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杉井光
插图:植田亮
译者:Overdoes
扫图:Ozzie
录入:寂若悠竹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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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恩,录入完成~好累啊~
因为晚上要回学校,所以录入的时间有限,导致某竹偷懒的没有录入乐曲解说那部分,过几天再补上吧。
以下是吐槽内容。

这次的剧情真是,真冬和小直的有话不说,藏在心里看的人急死了,还让别人那么辛苦,我是真的很想打过去了……学姐意外的有这种往事捏,不过一般学姐这种性格都会有所谓的过去吧,嗯嗯,很好~不是说她喜欢女生的么,怎么会喜欢小直?(我应该没有理解错误吧……)千晶则真的是好努力呢,大赞`
另外,小直的爸爸和真冬的爸爸真的是很可爱啊很可爱……
以上。


乐曲解说补充完毕……

然后看到有人说我录入慢?老大,我周日早晨拿到扫图,然后一直录入下午发布,竟然还说慢……没天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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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花茶冰糖 騎士
看到画插图的就进来了
植田亮大爱~~~~~~

13 年前 0 回復

suodeman 王爵
小直,见过迟钝的,没见过你这么迟钝的!
那个电话留言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你死个几遍才可以了我心头之恨!

13 年前 0 回復

mno159753 平民
看完第一集就馬上來找了
雖然裡面的歌大多數都沒聽過
但還是能感受到她們的心情
真的是一本很棒的小說呢!

13 年前 0 回復

月下流麗 王爵
学姐居然喜欢直己,作者不按牌理出牌啊

14 年前 0 回復

drei 子爵
看完后,偶的手咋总在抖呢?

14 年前 0 回復

凌乱 勳爵
看多了就觉得将生活的小事放大的感觉。。。。另外各方面都很想揍人

14 年前 0 回復

凌乱 勳爵
永远的杜团时间。。呵呵

14 年前 0 回復

yu2002ging 平民
这本小说不错,只是看这名字,希望不是一个杯具

14 年前 0 回復

senken 侯爵
感謝辛苦錄入了! 
两位爸爸真是可爱, LOL

Eagles - The Last Resort
http://www.youtube.com/watch?v=oHKbzFVwauc

Desperado (lyrics) The Eagles
http://www.youtube.com/watch?v=FKqnlJzT9bs

14 年前 0 回復

hehe_wow 勳爵
男主角的迟钝可以说是共性了,但是我看着看着还是忍不住想痛扁他一顿!

14 年前 0 回復

battle100 王爵
比起卷1要来得短,感觉看不够。女主好像下意识告白了,不过男主有得迷茫就是了。看完这卷发现这3个女都是后宫成员,那个学姐本以为是个百合,原来同时也有对男主的喜欢呀,稍微有点吃惊

14 年前 0 回復

夏目智春 子爵
个人比较喜欢的小说类型是喜剧类的爱情小说,像是催泪弹那些也比较喜欢看。

一般都是祈祷能有个美好的结局,标题令人一眼觉得有种悲伤的感觉。

14 年前 0 回復

70161614 侯爵
杉井光的作品看了不少,但还是第一次看他的纯爱情类作品,风格依旧,小说中带点幽默吐槽,剧情的转折起伏铺垫依然精彩,但是我个人不太喜欢这类型,感觉有点沉闷,但的确不错,可是感觉不如第一本好

14 年前 0 回復

32165421 公爵
这本为什么评价这么差呢?除了找真冬的桥段相似之外,作者很用心的描写出了恋爱中的人的心理,音乐也不逊色于第一部,故事发展也很自然.是因为第一部的惊艳所带来的落差吗?嘛,现在很期待第三卷啊,投票也有本书,有爱人士自翻一下如何?不懂日语真是悲剧,在这等时候.

14 年前 0 回復

志成 侯爵
男主角遲鈍已經是基本設定了嗎?
不過至少小直還不是讓我討厭的那一種
不過有時還是想要看看不遲鈍的男主角阿

14 年前 0 回復

qws33123 騎士
第一卷好感动的说~~
乐团的表演越来越期待了!

14 年前 0 回復

su2730 伯爵
这部作品很不错,有深度和一定的内涵,里面的音乐知识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写的出来的,与一般的后宫小说截然不同,怎么说呢,给人的感觉很清新

14 年前 0 回復

akatsuki_asuka 公爵
话说两个大叔都很有爱啊 真冬的原型还真是强啊(从简介上看···)话说感觉女的钢琴师比较稀少

14 年前 0 回復

绯夜 伯爵
插画依旧的华丽啊,不过内容好象没第一集精彩了啊,想不过学姐有那种黑历史(原本期待着更黑的黑历史的啊,看着她整天把革命二字挂在口边。。。。。。。。。。。。。。。。。。)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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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若悠竹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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