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莉9 死者长眠于荒野(下)[壁井ユカコ][台/简][系列完结]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1-27 15:0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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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届电击小说大赏<大赏>得奖作品——
  『琦莉』的冒险旅程即将迈向终点!

  这颗行星上若真存在拥有神奇力量的人,
  拜托请再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和她在一起!
  琦莉、哈维、收音机下士、贝亚托莉克丝、尤利乌斯,
  以及围绕着他们的人,最后抵达的「终点」和「起点」是——



  琦莉9 死者长眠于荒野(下) END
  作者:壁井ユカコ
  插画:田上俊介
  译者:刘佩碹

  没想到还有那样的地方……
  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辽阔世界,看来行星远比我想象中还宽阔。
  这颗让我以为已经走遍各地的行星,仍有通往极其遥远地方之路,
  原来我所熟知的地方竟然只有这么一点大……









  琦莉8 死者长眠于荒野(上)
  存在于世界顶点之物
  第一话 向巧克力棒墓碑默祷
  第二话 猫昧水泥口香糖
  第三话「Like MotherLike Daughter
  中场休息 只要再撑一下,世界就会继续转动
  第四话 某日,她曾度过的幸福时光
  第五话 存在于世界尽头之物

  琦莉9 死者长眠于荒野(下)
  第六话 当终点孕育出新的开始
  Episode.1 Judoh
  Episode.2 His Neverland
  Episode.3 Mother
  第七话 临终之刻~Heaven
  Episode.1 Nobody Knows
  Episode.2 Heaven
  死者长眠于荒野
  角色初期草稿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1-27 14:44 编辑


  第六话 当终点孕育出新的开始

  当时,活着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他经常无缘由地突然想寻死。一只脚踏进死者世界的同时,另一只脚却仍被束缚在今世而无法抽离。他从彷佛隔了一层膜且完全不想踏入之处,无动于衷地眺望着干燥乏味又辽阔的世界,随着时间的洪流从自己的前方流逝。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才不再想寻死的呢?
  在这颗因灰色烟雾和砂尘而显得朦胧模糊,且逐渐朝向毁灭迈进的混浊变形行星上,时常遇到明明很弱小,却想要坚强生存下去的人。正因为如此坚强的生命力对他伸出援手,使他终究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念头,最后得以走到今天。
  脚步蹒跚的他想要走下螺旋梯,但因视线不佳几乎跌倒时,发现了站在稍下方的娇小少女身影。她手里抱着收音机,一脸不安的苍白面容抬头仰望着他。她的样子看起来很像初次遇见时般,一头黑色长发配上黑色短上衣和裙子,隐没于塔内的黑暗中。不过她白皙的皮肤宛如可发出微弱光芒,他对着即使在黑暗里也绝对不会看错的少女身影,露出了自然的微笑。
  「约雅敬怎么了……?
  少女以担心的口吻问道。
  「嗯,他死了。」
  就像是谈论明天的天气般,连他都觉得自己的口气莫名轻佻。只见他夹杂着叹息声继续说道:「那个碍眼的家伙终于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即使他以那种凄惨模样苟活着,他自己也对未来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吧?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只会给我找麻烦、碍我的事,我问他的问题也不回答,就这样随随便便死了,那个混蛋……」当哈维叨叨絮絮说些废话时,声音也莫名地变得越来越小。最后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视线落到脚边。
  白皙的双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那是一双冰冷纤细的手。他拾起视线,看到一张紧抿双唇、彷佛压抑着某种情绪的少女脸庞。
  啊!他发现她现在或许是代替自己做出这种表情。
  她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经意地用左手在空中比划,她的右手轻轻抓住了他在黑暗中胆怯游移、想要抓住虚无空气的手。
  「不要紧吗?
  「……嗯,喔。」
  他将额头靠在她那被一头黑色柔软发丝覆盖的肩上。
  (到底我和那家伙有什么不同?是什么让我们分道扬镳的?那家伙可能是选择不同道路的另一个自己。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一个人愿意抓住自己伸出去的手,自己很可能就会变成那家伙。她这双手至今仍将我和这个世界连接在一起,如果没有她这双手,我可能会和那家伙一样,毫不犹复地切断自己的手臂,甚至毫不犹豫地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混蛋!那家伙……」
  他低着头,喃喃自语的声音略微沙哑。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1-27 14:46 编辑


  Episode.1 Judoh

  「啊,你好,初次见面。」
  这是席格利-禄醒来时,哈维首次说出的客套话。不论是听者席格利或是说者哈维,都仿佛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些不妥,只见他们目瞪口呆地互望着,两人之间还弥漫着一股些许可笑的气氛。而琦莉更是满脸通红地僵住不动。
  这句问候语也未免太过普通了吧!可是对方是隶属于他们这些不死人的天敌——教会的长老会所属人物,搞不好还握有哈维的生杀大权,而且可能已经杀死很多他的同胞了。这种时候,哈维对于可能会危害自己的人反而欠缺一种执着,才会表现出这种自然天成的愚蠢。
  席格利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对了,你是……」
  「你是」这个词的后面似乎可以接很多单字,而且还含有许多意思。
  「是的,我就是那个人。」
  哈维的反应果然还是和现场格格不入。收音机宛如愣住似地发出讶异的噪音;琦莉则因为太过尴尬而无地自容,仍和席格利保持一定的距离,低头不发一语。
  席格利起身时似乎仍然很不舒服,只见他做出手势拒绝轻轻伸出手想要扶起他的哈维,背靠着螺旋梯重新坐好。
  「受到你不少帮忙,我必须向你道谢。」
  「就……」
  席格利的这句话让琦莉不禁感情泉涌,突然抬起头来插嘴说道:「就、就算你说出这样的话,我也不认为该轻易原谅你……」但是她说到一半时,发现哈维略带责备的视线后,爆发的情绪立刻熄灭,噤声不语。席格利也感到抱歉似地不再说话,尴尬的沉默顿时笼罩四周。
  哈维似乎想要缓和气氛,便将手放在琦莉头上站了起来。
  「我们离开这里吧!你还能走吗?我来帮你。」
  「喔,不好意嗯……」
  席格利握住哈维伸出来的手站了起来,他扶着哈维的肩膀,开始走下阶梯。琦莉重新把收音机挂在脖子上后也站了起来,踏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头。
  (对不起,下士……)
  她步履蹒跚地走在最后面,并紧抱着收音机在心中道歉。厌恶自己的情绪重重压在她心头。琦莉立刻明白很少对她发脾气的哈维,为什么要用那种责备的眼神看着她。
  与其说哈维顾虑席格利,不如说他是为了下士而动怒。他平常明明是个少根筋的人,却时常会莫名注意到别人都没发现的事。
  下士也有女儿。如果一名父亲被女儿那样严词拒绝、如果一名父亲听见女儿说出那种话,下士一定会伤心。
  不过无法对席格利敞开心扉的琦莉也无法控制自己,她感到束手无策,心里被浊黑的东西填满,既复杂又纠结。
  严重变形的收音机喇叭已经无法发出有意义的话语,不过下士尚未消失这件事应该算是奇迹。琦莉当然没有责备哈维,但哈维好像认为是自己的错,所以时常会挂心着收音机,倾听收音机发出的微弱噪声。噪声在琦莉听来毫无意义,但不知为何,哈维却好像能听得懂下士的意思。
  为什么琦莉听不出来呢……?
  (吶,下士!你也对我说些话吧……)
  希望你像平常一样用粗鲁的口气痛快地骂人、用平常那种简单明快的话语说出自己的意见,将琦莉引导至正确的方向,如此一来感觉心里的疙瘩就会立刻消除。对琦莉而言,她还是希望下士能陪在她身边,她的监护人永远都是下士,而不是那位见面才没几天、距离遥远的父亲。
  一行人走下塔内的螺旋梯便回到了来时的柱廊,正要进入一座不知内有何种设施的塔内时,从对面跑来一道后面跟着几名治安部士兵的人影,而跑在前头的是一名少年,他身上穿的不是神宫服,而是样式较为年轻、简单的神学校制服。
  「太好了,找到了。」
  「喔。」
  「席格利大人,幸好您平安无事。」
  「嗯,辛苦你了。尤利乌斯,现在状况如何?
  少年和哈维、席格利交换过非常简单但感觉彼此信任的招呼后,便把视线投向琦莉,随后脸上浮现些许尴尬的害羞笑容。这是自尤利乌斯专程去琦莉房内探望却遭到拒绝后的再次见面。
  「琦莉,还好妳没事。」
  「嗯……谢谢……」
  仍然感到尴尬的琦莉视线朝下,小声地回答。彼此似乎都在等待对方说下一句话而形成片刻沉默,但最后两人没有再继续交谈。
  尤利乌斯从哈维手中接过伤员席格利后,快速指示身边的士兵实施急救,并和并肩而行的哈维说明状况。感觉只有琦莉插不上话,她彷佛被孤立似地默默跟在后头。
  那座塔似乎是在这类紧急情况下,作为治安部的临时指挥总部使用。入口的宽敞空间有许多士兵来来往往,忙着急救伤员或是补充武器等,他们被带到设置于楼上房间的指挥总部,尤利乌斯将一张教会总部的放大示意图摊在桌上,并做简短的说明。据说总部已经被那些徘徊不去的妖怪们包围,现在完全被孤立,治安部各部队已经分散在总部设施内、外及市镇上。
  「动力塔呢?
  「动力塔?在这里啊。」
  哈维随意眺望着示意图问道,尤利乌斯的手随即指向总部设施中央附近,以大圆圈标示出来的部分。
  「你知道西贝里挖掘出的未爆弹,已经被运来这里的事吗?
  「我是有听说……那有什么问题吗?
  哈维边低头看示意图,边快速地对满脸诧异的尤利乌斯说道:
  「我简短说明……那颗未爆弹中的石化燃料会产生磁场影响那些家伙……包括我在内,那些妖怪突然外流发生暴动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也就是说,只要处理那颗未爆弹就可以了?
  「不,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应该不是那么容易收拾。」
  「那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不知道,别问我。」
  琦莉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人这段内容稍嫌复杂的争论,感觉只有她被排除在外。她觉得能加入指挥总部的士兵当中,与他们对等谈话的哈维和尤利乌斯好了不起。当大家必须同心协力处理这个状况时,只有自己派不上用场,只能像道墙杵在那里,让她十分心急且对自己感到失望。
  她只能带着收音机独自离开现场,来到走廊上。
  她无所适从地缩着身体,在忙碌穿梭的高大士兵们之间徘徊。一发现没有人烟的楼梯转角平台有一扇小窗,便站到窗前去吹风。沿着山脉吹来的干风混杂着浓烈的煤炭、油及硝烟的味道,而这场骚动至今已经过了大约半天的时间。可以看见山顶另一头的天空已染上黄昏的颜色,锯齿状的山脉开始隐没于黑暗中。天空简直就像一团把妖怪们烧罄的火焰,燃烧得一片火红。要是太阳下山后视线不佳,一定不利于我方,人们的处境可能会更困窘。
  所有人都感到不安,只见有些人手里拿着武器;有些人屏气凝神、缩成一团,等待着即将来临的黑夜。
  嗡——
  低沉的呜叫震动着塔的外墙。
  是从山脉吹下来的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吗?还是故障不死人发出的叹息声呢?
  「琦莉。」
  听见这道客气的叫声,手仍放在窗框上的琦莉才转过头来。自从在「门之镇」见面后已约莫过了半年,那名已经比自己高、变得有点成熟的少年正站在那里。
  少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抓着后脑杓,向她点头打招呼。
  「那个、上次很抱歉。」
  「尤利不用对我道歉,我……」
  想要拒绝的话语说到一半就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她心想:我也很抱歉,那是我的错……为什么现在说不出像对方那样坦白的道歉话语呢?自己也感到焦急。
  或许琦莉的心灵深处已不知不觉间形成了芥蒂,这可能是因为对尤利乌斯的羡慕或是嫉妒造成的。在「砂之海」相遇时,那名比自己年纪小、令人有点反感的有钱人家调皮小孩;那名只会让过世母亲放不下心的男孩——尤利乌斯,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以和大人们对等地交换意见。为了守护首都、守护人们,主动带领大家行动。
  和尤利乌斯相比,自己虽然较为年长,但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被他超越。反观自己却迟迟无法解决与父亲之间的问题,至今仍然踌躇不决。
  「那个、我们还是、朋友吗……?
  尤利乌斯结结巴巴地问道。「当然啰……」琦莉不自觉地回答得很干脆。
  「如果尤利没有生气……」
  「我怎么会生气?琦莉至今也吃了很多苦啊。」
  看到尤利乌斯露出坦率笑容如此回答后,琦莉的脸颊也浮现出笑容。两人相视而笑,确定自己并没有失去重要的朋友后,压在肩上的重担也稍微减轻了。因为琦莉心中确实认为尤利乌斯很棒,也很想协助他。她对自己能这样想也感到松了口气。
  这时尤利乌斯垂下视线,眼珠朝上看着琦莉,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的样子。
  「所谓的朋友,呃……就真的只是朋友而已对吧?
  「嗯?
  琦莉听到尤利乌斯的问题,一时之间愣住了。
  「当然是真正的朋友呀。」
  琦莉天真地笑着回答,尤利乌斯倏地垂头丧气,几乎是呈九十度垂下头。开始感到惶惶不安的她心想: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感觉尤利乌斯似乎笑得很无精打采。
  「没、没关系……反正也赢不了。」
  当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时,一道人影从后面啪的一声轻轻敲了一下尤利乌斯的头。
  「不要趁别人不在的时候说人坏话。」
  「我才没有!
  尤利乌斯抱着后脑杓大叫,连忙回过头看。他来回看着一脸狂妄自大、从上方俯视他的哈维,以及目瞪口呆的琦莉。「啧……」不知为何,尤利乌斯咂了下舌。
  「尤利乌斯大人,与令尊大人联络上了。」
  阶梯上传来士兵的声音。「知道了。」尤利乌斯点点头后,以手肘轻轻撞了哈维一下,还对他做了一个鬼脸,接着就小跑步跑上阶梯。看来尤利乌斯仍然没脱离调皮男孩的个性,琦莉看到这一幕后,不知不觉感到放心许多,便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然后她这才发现目前只剩下自己和哈维,气氛因而变得几许尴尬。她那令人感到可疑的视线一往下移,映入眼帘的是内有衬裙的黑色裙子下的膝盖。当她穿上这件类似东贝里寄宿学校制服的衣服时,就会感觉自己彷佛回到了十四岁的少女时期。在十四岁到十七岁之间徘徊的她想要变成大人,于是试着故作坚强,等到发现办不到时又回到了原点,就这么不停游走。
  她视线朝上,观察站在眼前的哈维穿着。他身上穿的也是教会的黑色常规服,和琦莉穿的是同款的高领、长襬的合身神官服(不过他把衣领拉开,根本没好好穿衣服),左肩上还扛着一把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沉重碳化枪。
  当哈维发现到琦莉的视线后,眨了一下左右不同颜色(红铜色与暗褐色)的眼睛,「啊——这个不适合我吗?」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穿著,轻轻拉着衣领说道。琦莉想起两年半前在东贝里车站第一次擦身而过时,自己还误以为他是首都神学校的学生。不过当时他穿得很随便,眼前的穿着可说和当时如出一辙。
  「很适、合、适合你啊。」
  不知为何琦莉变得非常害羞,只见她口齿不清地如此答完后,拚命摇着头。她的心脏狂跳,脸颊也跟着发烫。



  「呃,是吗?谢了。」
  哈维不知为何也害羞地搔着头,含糊其词地回应。琦莉视线朝上,哈维则视线低垂,两人默默地互看了一阵子。
  感觉气氛正变得不错时……
  沙沙、嘎嘎、哔——
  收音机的噪声明显地来搅局。
  「下士——……」
  哈维叹了口气后,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嘎、哔——……嘎——』、「我们又还没有做什么。」、『嘎嘎!』。「啊?不是,『还没』只是一种措辞,你不要连这种小事都要啰嗦。」发出噪声的收音机好像在和哈维争论着什么,但琦莉完全听不懂两人谈话的内容,她有些困惑地来回看着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和哈维的脸。
  就连在这里也令她感觉只有自己被丢下,那股被伙伴们排挤、郁闷的感觉再次袭来。
  「为什么哈维听得懂……?
  她低声呢喃着,说到一半时才发现自己说出了彷佛充满嫉妒的话语,顿时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深渊。她无地自容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这时哈维的手伸过来随意搓揉她的头发。但这个彷佛在安慰琦莉的举动,却反而更她难为情得想哭。
  「我听不见下士的声音……」
  「妳应该听得到啊,只是妳不想去听。」
  「我想要……听啊。」
  琦莉回答的音量变得很没自信且很小声,最后声音消失在口中。
  (只是我不想去听……是这样吗?我明白了,自己现在因为快要接受父亲而感到混乱,同时也为接受这个事实而感到混乱,才让自己筑起了很多道墙拒绝这一切。所以连下士的声音也听不见……那么,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变得坦率,进而听见下士的声音呢?
  阶梯下方传来男子们的声音和穿着装甲服嘎答嘎答的脚步声,一时之间变得有些吵闹。
  「南边的屏障已经被突破了!请求支持!
  听见楼下传来的叫声后,在楼上房间待命的士兵们便冲了下来。琦莉他们几乎被跑下楼梯的士兵们撞到,贴在墙边闪避的同时,琦莉也不安地环顾四周。
  哈维拉起琦莉将收音机抱在胸前的手,扛在他肩上的碳化枪也匡当匡当摇晃着。
  「妳先去找碧,和她会合。」
  琦莉在哈维的催促下也跑了起来,她看见阶梯上方尤利乌斯那混入士兵当中冲过来的身影:哈维则边跑边回头。
  「尤利乌斯,我们分头行动。」
  「哦,好!你也要小心点!
  尤利乌斯点头回答。手被牵着、整个人跑得有点踉舱的琦莉也回头看尤利乌斯。
  「尤利,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哟!
  琦莉挥动着另一只空着的手,做出暂时的告别。尤利乌斯脸上浮现一抹复杂苦笑挥着手,消失于墙壁的死角,琦莉则向前跑下阶梯。「妳这是在跟他做确认吗?」哈维回头瞥了一眼后如此问道。见琦莉眨了眨眼,哈维便轻轻挑起单边眉毛,随后立刻转向前方。
  「没事,走吧!
  接着他们从临时总部的塔再次来到柱廊,只见带着武器及火把的士兵们在这里来回穿梭,使得柱廊一带也显得颇为嘈杂。但不久之后,人数就慢慢变得稀稀落落,喧嚣声逐渐远去。哈维是因为已经知道贝亚托莉克丝的下落,才朝着某个方向走吗?琦莉只是跟着他走,并不清楚实情,但这里可能和当时席格利牵着她逃离时的方向完全相反,是大圣堂座落的方向。
  「啊!
  琦莉突然叫了一声后就停下脚步。哈维因为牵着她而以被拉扯的姿势往一回拉,步伐稍显踉呛,放慢脚步后一脸讶异地回过头。「等一下,我东西掉了。」琦莉放开牵着的手,稍稍跑回刚才来时的路,蹲下捡起掉在那里的东西。
  「断了……」
  那是绑在左手腕上、贝亚托莉克丝送她的护身符。用她头发编成的绳子断了,手环也松开了,石头的装饰品也随之脱落。
  (为什么会突然断掉……)
  琦莉心头闪过隐隐约约的不安,但是她勉强告诉自己:应该是巧合吧?她把捡起来的石头和绳子放进裙子的口袋里,站起来时还晃动了一下收音机,随后立刻跑回哈维所在位置。「对不起,没事。我们走吧……」琦莉对哈维说话时,突然纳闷地侧着头。
  难道哈维没发现她回来了吗?只见哈维对琦莉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在瞪着什么东西似地转头望向柱廊的前方。越过哈维手臂的琦莉也露出了脸,追踪他视线锁定的目标。
  太阳西沉后开始变暗的柱廊,笔直向前延伸至视野的尽头,只见等距离相隔的粗大柱子影子淡淡地洒落在地上,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了吗……?
  她被哈维严肃的态度震慑住,小声地问道。「我只是感觉……好像看到碧了。」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他则低声回答,接着轻轻抓住自己的心脏部位。「我感觉到碧的存在……可是…那是什么……?」与其说他是对琦莉说话,感觉更像是自言自语,哈维自己好像也很混乱,说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

  咕嚓咕嚓、咕嚓咕嚓……

  柱廊前方开始传来微弱的声音,琦莉感到一股寒意,不禁紧紧抓住哈维的衣袖。感觉那像是吃生肉时发出的黏稠咀嚼声——
  她往洒下柱影的昏暗柱廊中定睛一看,才发现被啃噬到一半的妖怪碎块仿佛被用来铺盖道路般散落于各处。「……」从喉咙里涌出的呕吐感让琦莉咽下一口口水,紧抓住哈维的手臂。而哈维仍和刚才一样按住心脏部位,用严肃的眼神看着柱廊的前方,一动也不动。
  散落一地的妖怪尸体形成的道路前方也就是柱廊后面,飘散出刺鼻的浓烈腐臭味。只见有个宛如肉块、仍在蠢蠢蠕动的东西蹲在柱子后面。那巨大的肉块几乎是琦莉身高的两倍,全身到处都拖着扯断的配管和电缆线之类的东西,是肉和铁合成的畸形块状物。仔细一看,形成那个巨大肉块的就是故障不死人们的碎块。不但从身体表面不可能长出肢体的部位突出好几根手脚,还有好几张平板的脸融入肉块中。
  (那是、什么……?
  蹲下来的巨大妖怪持续专心地啃噬着故障不死人的尸体,随着他不断吃进腐肉,那些碎片仿佛要戳破皮肤似地外露,让身体变得更大,越来越畸形。那张埋在肉里、很难称之为嘴巴的嘴里,正在嚼碎着故障不死人的石头心脏。结果嘴里发生爆炸,他的脸几乎炸破一半,但是细胞仿佛就像拥有意识般立刻聚集一起,随后开始再生。
  他的双眼看起来也几乎都陷在肉里,让人觉得他根本不可能看得见,但他似乎还是发现了他们的踪影,便将头转了过来。啃噬到一半的故障不死人腿部,就这么像只触手般挂在嘴边,只见他慢慢转向他们。
  呜喔——嗯……!
  肉块伴随着这阵低沉的咆哮声,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闪开!
  被哈维这么一推,琦莉整个人往后一个踉呛,接着收音机就撞到她的肚子。那家伙笔直朝哈维逼近,他也只能压低身体钻过对方的手臂。
  背靠着柱子的琦莉,眼睛凝视着那个妖怪,随后却瞪大了眼睛。
  她的视觉捕捉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妖怪的部分身体里埋着一张她认识、而且是她非常熟悉的脸。
  「怎么、会……」
  她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接着双膝无力,啪的一声当场倒下。

  当他推开琦莉时,就直觉敌人锁定的目标并没有包含琦莉。
  (他只锁定我……?
  直线前进的妖怪,挥砍着融合尸体碎块后形成的手臂,要躲过那只只会机械式挥动的手臂其实很简单,但随着手臂一起挥动的电缆线却像鞭子般甩到眼前。哈维见状便竖起扛在肩上的碳化枪枪身以抵挡攻击,枪身上旋即刻下一道很深的伤痕,让他不禁感到一阵颤栗。他看见散落在自己脚边的故障不死人尸体碎块——不知是手臂还是什么部位,总之一捡起就朝敌人的脸扔了过去,那家伙的目标也暂时转换成那个东西,只见他扑向掠过眼前的尸体手臂并啃噬了起来。也许生物的原始求生本能,就是会自动做出摄食尸体以促使自己成长的行动吧,看来他的目标应该是不死人。

  哈维明白自己体内的「核」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压力,噗通噗通跳动着。感觉正与敌人的身体中心产生共振。敌人是一团以巨大的「核」为中心,摄取尸肉、电缆线、配管而形成的肉与铁块状物。
  啃噬完尸体手臂后,再次将目标放在哈维身上的妖怪,又开始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并挥动着手臂。哈维再次逃过相同的攻击——他钻过妖怪的手臂后,冲进妖怪的怀里,一把抓住朝自己甩来的强韧电缆线根部,撂倒敌人的身体。
  要是刚才没将敌人撂倒还好,但……
  「啊!
  因为从来没遭遇过如此巨大的敌人,以致于他目测错误,一个闪避不及,使得他整个人被巨汉覆盖。
  哈维被肉块压倒后,头部侧面撞到地板,眼前变得一片漆黑。而敌人趁他保持倒地不起时,伸出巨大的手朝他的心脏一带攻击,肋骨顿时嘎吱作响,虽然他使出浑身力气想要推回去,但力气根本不敌对方。当变形的五指正要挖进他胸口时——
  啪滋!
  彷佛产生静电般,不,「核」感觉到更强烈的相斥力道。彼此往反方向轻轻弹开,他和埋入肉块里的妖怪眼睛在极近距离交错视线,从肉块的缝隙间只能略微看到宛若荒野清晨天空的砂色眼眸。
  「……啊……咕……?
  那家伙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呻吟声,只略微侧着头。
  霎时。
  「——?
  那家伙的眼睛在他的视觉中突然越变越大,哈维觉得自己好像快被他的眼眸吞噬,脑海里倏地闪现一片砂色光芒。
  一整面砂色的影像灌入了意识里。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砂色辽阔空间。背后是半毁、已经变成废墟的灰色粗糙建筑物、环绕着这座空间的半毁水泥墙、变形的单杠以及冒烟的小砂坑。
  这里是学校……那些孩子们位于南西贝里的学校?
  校园角落的单杠前方有两道矮小的人影。一名红发少年弓着背蹲在地上,拚命堆着和自己拳头差不多大小的石头;另一名少年则在稍远处看着这一切。在那座被压得惨不忍睹、孩子们无法再玩的单杠前,堆了好几座小小的石头墓碑。
  (这是什么?为什么突然会出现这个影像——)
  面向学校的校园远方,水泥围墙的另一头停着一辆军队卡车。高挂的军旗图案是我方——南西贝里军的不死人部队,卡车旁站着两名身穿深色外套的高大士兵。

  流弹掉下来了吗……

  其中一名士兵不带感情地说,只见他好像不打算进行救援,就直接坐进了卡车。另一名士兵也同样不带感情地以砂色眼眸从远处眺望着堆积石头的少年们。
  为什么你会有这些记忆……你是谁……
  「你是谁!
  哈维大叫的同时也扣下了手里的碳化枪扳机,但是胡乱射出的子弹并未打中敌人的要害,只打断了敌人的部分手臂。
  支配他意识的影像就此中断。但前一刻……

  走吧,犹大。

  他听见了第一名士兵的叫声。
  「什……」
  一股宛如头部被人狠狠痛殴的撞击使他头晕目眩,思绪在一片混乱的脑中不停地转动。「这……这不是真的!」他又毫无预警地开了一枪,这次他瞄准敌人的要害——身体中心,正准备扣下碳化枪扳机时——
  「哈维,不可以!
  少女几近惨叫的声音传进耳里时,他的左手指正扣下扳机。靠着反射动作才好不容易稍微错开瞄准的目标,但敌人几乎被打掉半边身体,肉块瞬间四处飞散。
  宛如雪崩般在他头顶落下的肉块当中——
  有一块被妖怪吸入身体的脸部碎片令他感到十分熟悉。
  而且是一张熟悉的……女人脸部碎片。
  「碧……?
  他错愕地呢喃着那个名字,仿佛还想伸手抱住那块融入她脸的肉块,结果就这么跌坐在地。感觉他似乎在寻求什么答案似的任由视线在空中游移,寻找着少女的身影。而琦莉则是靠在柱廊角落的柱子上,身体不断发抖、脸色苍白地凝视着哈维。她的反应就是答案,自己没有看错——「那个」就是碧。
  接下来的攻击非闪避不可,但是他无法移动身体,只能抬头看着敌人。这时他的脑海里再次闪过一抹影像——
  一间墙壁、天花板和地板,密密麻麻布满了电缆线和配管等物品的圆形房间。
  连接生物电缆线的只剩下石头心脏和断裂的神经纤维——这就是过去那位长官凄惨的遗骸。
  (这不是真的……)
  尸体融合后形成一团畸形肉块,而那对埋在肉块脸上的砂色眼睛,和那位既是老友也是过去长官的人重叠着相同颜色。混乱的思绪回路拒绝接受这个事实,脑海里不断重复出现那句相同的话语。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呜……啊。」
  站在眼前的那家伙发出了只要是有智慧的人类——至少长官口中绝对不会发出的妖怪般呻吟声,并挥舞手臂。只能任由摆布的哈维的头受到重击,碳化枪也随之滑落在地,意识开始模糊。
  「犹……大……」
  哈维以右手肘撑地起身,使尽全力叫着这个名字。想过来将他一把抓起的敌人停止动作,一时之间,双方宛如窥看什么似地四目相交。
  「呜……啊!
  妖怪突然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呻吟,踉踉舱舱地往后退了一步。
  「呜、呜嘎、咕嘎!
  他胡乱挥动手臂破坏四周的柱子,还同时往后退了数步。只见他以连地板也为之晃动的沉重脚步转身,并以沉重、缓慢的动作开始撤离。
  「等……」
  哈维想要起身追上去,但左眼深处感到剧烈头痛,视野也为之倾斜,最后整个人又再次倒下。感觉琦莉的叫声听起来遥远又模糊的他,好不容易才在非常扭曲倾斜的视野前方,看到妖怪逐渐走远的背影。
  逐渐远去的尸肉和破铜烂铁构成的块状物背影,逐渐走远的过去长官背影,那道身穿军服、强壮又有担当的背影,一一在脑海中重叠。
  「这……这不是真的——!
  哈维趴在地上用拳头槌打着地板,声嘶力竭地大叫。

  ※

  「神宫大人。」
  被天真无邪的声音这么一叫,趴在屏障上的约书亚便将视线落到脚边。一名身高大约到自己腰部的年幼女孩弯着身体,把双手放在自己的下腹部。
  「我要尿尿。」
  「欸?」约书亚不知所措地身体往后仰了一下就双膝跪地,好让自己的视线配合小女孩的高度。「真伤脑筋吶,妳可以再忍耐一下吗?
  「嗯,那我试着忍一下。」
  「乖,好棒。」
  他摸了摸仿佛为了激励自己而双手握拳颔首的小女孩头部。可能是因为受到夸奖而感到高兴吧,女孩夸张地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对不起,神宫大人。」
  一名应为小女孩母亲的女性跑了过来,抱住小女孩的肩膀。「不可以麻烦人家,这里很危险,我们去后面。」语毕母亲牵起了女孩的手。现在这间用具室里关了二十几个人。女性、小孩、老人们不安地在狭窄空间后方挨在一起,看着站在门口推着长条椅屏障的男子们。
  「神宫大人,天使还会回来吗?
  虽然母亲牵着她的手往后方走,但小女孩却突然回过头如此问道。母亲看到约书亚眨着眼睛,立即脸色大变,「住口!」小声地斥责女儿。
  「那才不是什么天使!
  「她不是天使吗?可是她好漂亮,而且还救了我们。」
  「妳在神官大人面前胡说什么!
  女孩用大大的眼睛仰望着母亲,母亲则压低声音打断女儿天真无邪的反问声音。她蹲下来以配合女儿的视线,摇着女儿的肩膀说:「我之前已经告诉过妳了吧?那是『战争的恶魔』,是必须消灭的东西,是恐怖的妖怪!说出这种话的坏孩子,心脏会被教会兵挖出来喔!
  「太太!
  约书亚以劝诫般的口吻打断了母亲斥责声,他对着害怕地抬起头来的母亲露出了一个神官应有的微笑,那是他在乡下礼拜的传道上练就出来的和蔼笑容。「教会兵不会挖小孩的心脏喔,请放心。」当然这句话只是大人为了吓唬孩子常说的那一套,没有一个大人会当真,但看到以严肃口吻教诲的约书亚,母亲则露出了一脸困惑。
  接着从愣住不动的母亲手里将女孩拉到身边,他和女孩对望,促狭似地讲起悄悄话:
  「妳看见天使了吗?
  「嗯,我看见了闪闪发亮的天使翅膀喔!
  「是吗?连翅膀都看到了。」
  「妈妈说她没看见,可是我看见了,就是天使守护着我们的。对吧?神官大人?
  眼睛炯炯神的女孩开心地说着,同时略微侧着头。她以感到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单手压住眼角、低下头的约书亚脸庞。
  「怎么了?神官大人,你在哭吗?你哪里痛吗?
  「不,没什么。」
  低着头的约书亚微微摇头。「谢谢……」他发出略显沙哑的声音后抱住小女孩的身体,在她耳边由衷地道谢。这不仅是对眼前的这名女孩道谢,同时也对那些把天使带来他身边的乡下孩子们道谢。
  在孩子的眼里,一定是真实又单纯地看到了她那对天使的翅膀。约书亚如此认为,他想如此认为。
  「不要紧,天使会回来的。」
  「真的吗?我还可以再见到那位漂亮的天使吗?
  「嗯,一定会再见到她的。」
  约书亚一半像是说服自己似地对女孩保证。和抱在怀里的女孩腹部已有所接触的他,随即感到这一带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逐渐扩散。约书亚想要再次见到她,希望能再见一面……他不是对教会的上帝祈祷,而是对某种可能会制造奇迹的事物祷告。
  「神官大人……」
  耳边突然传来女孩语带羞涩的微弱声音「嗯?」神官从女孩的肩上抬起了脸、移开身体后,女孩害羞地扭动着身体。
  「对不起……我还是忍不住了。」
  「啊……」
  女孩的内裤裤裆周围和自己神宫服的腹部,都被飘散着阿摩尼亚味道的温热液体浸湿。「对、对不起,神官大人!」满脸通红的母亲连忙将少女拉开。神官对着一脸泫然欲泣地紧抱住母亲的少女,露出一个僵硬、抽搐的笑容。
  「没、没关系啦,忍不住也没办法呀……」
  忍不住叹了口气的他,脱下神宫服的外套时也回过头看向屏障。只见男子们一面推着长条椅,不时窥视着外面的情形,天使跳进来时打开的大洞已经被其它长条椅补起来了。
  (请回来……)
  他在心里如此祷告。不只自己和那名女孩,想要感谢妳的人一定还有很多很多——他想要这样转告她。更重要的是,还有想再见她一面的自己。妳是一位最高级的天使,虽然自己是名无法翻身的低阶神官,难以与妳匹配。
  但还是想再见妳一面。

  ※

  下次妳生日时我一定要帮妳庆祝喔,就在盛夏时,一言为定喔!
  知道了、知道了。
  说好了喔,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呜……贝亚托莉克丝……」
  琦莉紧握着彷佛快紧贴额头的断掉护身符,边啜泣边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即使觉得自己已经连续哭了好几小时;即使已经彻底哭累了;即使哭到觉得体内的水分是否全都化成了泪水;即使不断挤、不断挤,泪水还是源源不绝地流出。
  琦莉想起许多她们曾交谈过的话,她总是口条分明、充满自信且令人值得依赖。她那买东西时总是非常果决的态度、闹别扭时鼓胀的脸、盯着敌人看的锐利眼神,还有她美丽的笑容。
  明明约好了要帮她庆生,明明说好了「一言为定」,怎么会这样?这一定是场恶梦。
  我们总是第一优先考虑妳的幸福——
  琦莉希望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她也能得到幸福,她应该会更幸福的。她幸福的笑容是如何美丽、耀眼!看起来比任何人的笑容都要绚烂夺目!
  脑海里一一浮现与她的过往回忆,琦莉只能不断啜泣。而哈维就在她面前背对着她,从故障不死人碎片所融合而成的肉块中,将她的遗骸分出来。相对于不顾面子、持续抽抽搭搭哭泣的琦莉,那道双膝跪地蹲下的背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默默无言、不发一语地拚命工作。他彷佛将散发出腐臭味、黏稠的肉块当成土或砂般,毫不畏惧地用手分开,将她的身体拖了出来。



  他也无能为力了,只能救出她的头部和连着一只手臂的上半身,其余身体则已融入肉块里。原本应该埋入她心脏的「核」莫非被那个巨大的妖怪吸收了吗?在肉块里已经找不到了。
  那个妖怪……犹大,琦莉当时听见哈维这样叫他。那真的是被囚禁于实验室里的犹大……?
  哈维小心翼翼擦拭着黏在她脸上和头发上的焦油状液体,以手心合上她那涣散的蓝色眼眸,接着咬住自己大衣的左袖将大衣脱下,轻轻覆盖在她的遗骸上。哈维仔细地做着这一连串动作,但感觉那彷佛是已事先输入体内的机械式作业,没有半点犹豫、只是漠然地完成。他不像抽抽搭搭哭泣的琦莉那般表露自己的情绪,甚至彷佛不带任何感情。
  琦莉无法插手帮忙,也无法对着他的背影说话。这是我自己的事——他的背影仿佛如此拒绝自己。也仿佛在告诉她:哀悼认识时间比琦莉多了好几十倍的她,是自己的职责。
  琦莉的脑海里重叠着被困在西贝里游乐园磁场里的校园时,红发少年为那些年幼孩子们堆积着墓碑的背影。那个少年在几十年后虽然已长大成人,但他现在又和当时一样,沉默且漠然地吊唁着老友。背影比起当时已经长高许多,看起来却仍和少年时代一样非常孤独、纤细。
  「犹大……」
  面朝前方的哈维背影突然开始低喃,琦莉拭去不停流出的泪水抬起头来。只见蹲着的背影没有转过来,而是继续开口说道:
  「以前你曾说过自己的名字是出自教会的圣经,和背叛救世主的男子同名……」琦莉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出这种话。哈维把视线落在贝亚托莉克丝的遗骸上,以不带感情的干哑声音,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着:
  「自己也背负着必须赎罪的罪孽,但那是身为不死人的我即使赌上可称之为永恒的一辈子,也绝对无法获得救赎、极大极重的罪孽……你曾这样说。当时我只是想,你这个死脑筋的人又在胡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后,哈维才又幽幽吐出生硬的话语:
  「是吗?可是,原来是这样。」
  哈哈哈!哈维突然笑了起来。虽然笑声很短,但那有如荒野冬风的干冷笑声让琦莉感到毛骨悚然。感觉他似乎变成另一个人,又彷佛被什么东西附身,诡异的笑声一点都不像哈维。
  「哈维……?
  「呃,没什么,没什么啦。」
  仍未转过头来的哈维以不合时宜的轻松口吻说着,温柔地抚摸着贝亚托莉克丝的短发。即使主人已经失去生命,金发仍十分差嚣。
  「那家伙、犹大,今天又罪加一等。对我来说,那家伙犯了就算赔上一辈子也还不完的罪,所以我一定要杀了那家伙……」
  喃喃自语的低沉声阴森森地没入四周的漆黑,让琦莉感到非常不安,她从未听过哈维发出这种声音,很少对他人抱持敌意的哈维,至今从未发出过如此阴沉的声音。
  「哈……维?
  琦莉被哈维静默发怒而晃动的背影所震慑,不知不觉紧抱收音机稍微往后退。因为这不是琦莉所认识的哈维。
  哈维从贝亚托莉克丝的遗骸前站了起来,黏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大量滴落在他脚边,那是从哈维刚才被犹大弄伤的胸口流下来的。「哈维,不要这样……」琦莉阻止他的声音说到一半就无疾而终。因为她觉得哈维很可怕,现在的他有点怪怪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起身转过头的哈维突然将左手臂往旁一伸,因为他突如起其来的动作而受到惊吓的琦莉,往后退时脚滑了一下,顿时跌坐在地。
  原来这附近还有残党?只见身体被吃掉一半的故障不死人,从柱子后面朝哈维冲过来时,哈维伸出去的左手精准地插入故障不死人的心脏。
  「呜……啊……」
  行动受阻的故障不死人发出痛苦的呻吟,手脚乱动挣扎,体内还发出奇怪的声响。哈维左手臂一用力,皮肤下便清晰浮现血管,留有溃烂疤痕的左脸颊也同样浮出血管。故障不死人以宛如乞求般的眼神看着哈维。但他仍毫不在乎地将抓在左手里的石头心脏,连同生物电缆线从那家伙的体内扯了出来。
  故障不死人仿佛瞬间断了线的人偶般,身体靠着柱子倒下。
  「啊……」
  抱着收音机瘫坐在地的琦莉,微微颤抖地凝视着哈维的侧脸。他那双暗褐色眼睛毫无感情地俯视着脚边故障不死人尸体。这段期间,暗红色的血仍不断从他胸口滴落,扩散成一瘫血。
  「哈——维……」
  被琦莉用沙哑的声音一呼唤,哈维这才转过来看着她。那双不带情感的眼眸,这时才终于稍微闪烁着一丝感情。他丢下握在手里的石头心脏,用那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呜呕……」
  哈维猛然将身体弯成ㄑ字形,吐出血和胃液。
  蹲下来的琦莉慌慌张张地半爬着来到他身边。「哈维……」琦莉叫他并抱住他的背,但不断咳嗽、呕吐的哈维推开了琦莉,想要靠着柱子站起来。
  「犹大……」
  他发出了宛如从喉咙里挤出的低喃声:
  「我一定要做个了结,我必须这么做,我要终结这一切……」
  琦莉感受到不同于刚才那股杀气的悲壮决心,顿时感觉自己胸口被掏空,她不禁伸手紧抱住哈维的背部。她已经无法阻止,但也无法出手帮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琦莉,只是半哭着紧抱他的背。双膝跪地的哈维蜷缩着身体,仿佛想压抑感情似地用被自己的血弄脏的左手捂住脸,并紧抓住浏海。
  「那家伙到底打算以那种难看模样造孽到何时……让一切结束吧,犹大、犹大……」
  从他压住脸庞的指缝间漏出的悲痛低喃,句句刺痛着琦莉的胸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哈维不是生气,而是伤心。他压抑着感情,一直在心中哭泣。为了贝亚托莉克丝、为了变成那种畸形模样仍继续行动的犹大、为了那些死亡后失去自我、却仍死不了的故障不死人,他忍受着吐血的煎熬,在心中哭喊着。这个人永远都只为别人着想。
  哈维勉强爬起来,肩膀靠着柱子迈开步伐。仍瘫坐在地的琦莉只是抬头望着他的背影,无法阻止他。
  只走了几步。
  只走了几步,哈维就被倒在地上的故障不死人绊倒,往前扑倒在地。
  他以极不自然的姿势摔倒后,就这么一动也不动。
  「……?
  琦莉踉踉舱舱地起身走过去。因为她只顾着看哈维,结果也和哈维一样被故障不死人绊倒而压在哈维身上。彷佛一具被丢弃的故障人偶般,软趴趴地以不自然的姿势倒下的他,随后一动也不动,而那双红铜色和暗褐色的眼睛望着空中。「哈维……?怎么了?」即使摇他、叫他,他那涣散的双眼仍望着空中游移,无法对焦。
  琦莉把耳朵贴在哈维的胸口上,聆听他的心跳声。虽然很微弱,但听得见石头心脏噗通、噗通的跳动声。她试着拍打他脸颊,继续呼唤他的名字。
  她一开始尽量冷静观察他的样子,但逐渐开始感到害怕。
  「哈维……哈维!
  琦莉拚命用力摇晃他的身体,但他像具人偶般只有头摇晃着,没有任何反应。
  「下士……」
  琦莉俯视着收音机像他发出求救。「哈维不动了耶,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收音机像是想传达什么意思般从喇叭发出噪声,但琦莉只是慌乱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啦,我听不懂啦,只有哈维听得懂……喂!哈维不动了啦!贝亚托莉克丝的下一个就换哈维也不动了。下士你说说话嘛,你告诉我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琦莉不知该怎么做,无法思考的她,只是一味地靠在静止不动的哈维胞前。
  「哈维,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啦……」
  她一直叫到声音沙哑,哭喊到喉咙痛为止。不过那只总是会以生硬的动作温柔地抱着她头部的左手,就这么无力地垂在地上不动。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怎么感觉这个地方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似的……
  靠在哈维胸前的琦莉,仿佛也是一具被丢弃的人偶般卧倒在他身上。刚才为了贝亚托莉克丝大哭了一场,现在泪水早已干涸,内心也仿佛用尽了所有感情般彻底干枯,全身甚至失去了力气。收音机的噪声在琦莉听来好遥远,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在哈维静止不动的那一瞬间,收音机似乎也变成了单纯的收音机。
  哈维的存在牵系着琦莉与这个世界、至今的冒险之旅、以及这两年半间各种不可思议的体验。当那牵系断掉时,两年半问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如泡沫破灭般,变得毫无意义。就彷佛收音机从不曾开口说话。
  实在太安静了,怎么感觉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她哭累了就打起瞌睡,可能睡了片刻又突然醒来,但清醒后仍然只剩自己一个人。这样的时间已经过了多久呢?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很久,说不定已经过了好几天。为什么人类哭太久会想睡,但哭太久却不会死呢?既然如此,她甚至心想:自己就这样饿死也无所谓。
  嘻嘻嘻嘻……
  她听见了一道声音,这道仿佛是小女孩发出的窃笑声感觉似曾相似。她以呆滞飘移的视线慢慢环顾地板四周。
  「是谁……?
  她有所期待地发出声音。刚才因为自己哭喊得太激烈,喉咙顿时变得好干,只觉得沙哑的声音黏在喉咙上。不管是谁都好,只要有人能把她从这种一个人的孤独中解救出来,不管是谁都无所谓。
  这时一名身穿白色睡衣的少女飘浮于半空中。她记得曾听过这道声音,果然,她就是从房间那幅画里走出来的少女。
  「妳在哭吗?
  少女以开朗的声音天真地问道。哭累后依旧瘫在地上的琦莉点点头,只见少女露出微笑,对她伸出白皙纤细的手。
  「过来,我给妳看一样好东西。」
  身体仍有些虚弱的琦莉,摇摇晃晃地抓住伸过来的手。在她被少女的手拉起来的瞬间,原先仿佛铅块般沉重的身体,突然像失去地心引力似的变得好轻,身体也飘浮在半空中。
  「啊……」
  牵着她手的少女看着一脸讶异的琦莉后,露出了微笑。琦莉往下一看,自己那沉重的身体就倒在飘浮于半空中的脚下。脸颊上黏着干涸泪水的自己,靠在倒地不起的哈维胸前,彷佛死去般沉睡。
  「那是我……」
  她的手一合一开地确认感觉并环顾着自己的身体,她隐约能透过自己的身体看见周围的景色。被哈维大衣覆盖住的贝亚托莉克丝遗骸、倒在地上的哈维和自己的样子都维持刚才的姿势,没有任何变化,彷佛只有自己的心从时间静止的世界里飘了出来。不过和少女牵手的触感却是真实的。
  琦莉在少女的引领下轻轻降落,跪在倒在地上的哈维和自己身旁。像具人偶般躺在地上的哈维,仍和刚才一样以眼神涣散的双眸望着空中。原先应该没有的体重顿时化为一股感觉,重重地压了下来。少女对着又想开始哭的琦莉露出淡淡的微笑,轻轻拉起她的手。琦莉的手被这么牵着,接着轻轻触摸了哈维的身体。
  手一下子就滑进了身体表面。

  噗通、噗通……

  虽然很缓慢,但灌入了她意识里的确实是心跳声。是具有治愈力的血液流过血管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但反射出主人的意志,即使浑身是伤,也要拚死修复。
  「妳看得出来吗?他真的是满目疮痍呢!
  少女以天真的声音说道。
  这个人不只外表,就连体内也是遍体鳞伤。龟裂的石头心脏发出淡淡的琥珀色光芒跳动着,虽然有点不规律,不过好不容易不断地送出血液,将满是伤痕的血管、皮肤、骨头、肌肉、神经连结起来。
  琦莉紧抿嘴唇,整张脸凑近他的脸颊。那只鬃毛给他的、曾让他一度看得见的左眼视神经已经残破不堪,甚至开始压迫脑神经,感觉一片灰蒙蒙的。
  「居然变成这样了……」
  「不过……」
  少女说道。
  「他还活着呢!
  琦莉听见少女的声音后无言地摇着头。她甚至想回答:不用了。真的不用了、不要再继续了。都已经变得如此残破不堪,可以不用再硬撑下去了……
  『琦莉。』
  那是一道不同于少女的声音,夹杂着噪声的男子低沉嗓音。令人熟悉又怀念的收音机声音变成了刚才那道清楚的叫声,不是透过听觉,而是直接由意识接收。琦莉靠近倒在地上的自己,脸庞凑近了收音机。
  「下士……我、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告诉我……」
  琦莉边摇头边说。收音机那强而有力的声音瞬间沁人心底:
  『妳得帮帮他,这家伙还没放弃,他还想活下去,妳应该听到了吧?
  经收音机这么一说,她这才竖起耳朵一听,接着听见不规律的心跳随着快要坏掉的石头心脏闪烁着琥珀色光芒,发出微弱的声音。
  「我办不到……」
  可是自己不希望哈维再撑下去了——她多么想这样回答。『琦莉,妳不要这样说,只有妳可以把他带回去。』收音机语气坚决地如此训斥琦莉。
  「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身旁的少女牵起琦莉的手,对她露出微笑,接着让她的手触摸到哈维的身体中心。
  噗通、噗通……
  心跳声在听觉中扩大,不久便渗入整个意识,支配所有的感觉,眼前世界仿佛被随着心跳发出的淡琥珀色光芒给吞没般,全被晕染并融化成白色。

  噗通、噗通……
  心跳声微微渗入空气里。
  「这是哪里……?
  当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恢复正常时,琦莉独自一人站在陌生的地方。四周没有那名少女的灵体、也没有收音机,更没有倒在脚边的哈维和自己。这里不是大圣堂的柱廊,而是辽阔到令人头晕、一望无际的干枯荒野大地。一脸不安的琦莉就伫立在这片只有她一人的荒野中。
  充斥岩石的大地微微地摇晃,鞋尖前的地面突然发出轰然巨响,瞬间崩塌,琦莉赶紧把脚缩回来向后退。只见大地崩塌后形成断崖,岩石碎片则坠落地底。
  琦莉胆战心惊地环顾四周,一望无际的大地持续剧烈摇晃,荒野上四处发生山崩地裂。就连头顶朦胧的砂色天空,也彷佛即将裂开似地轰隆作响。琦莉拚命踏稳脚步,站立于这片不安定的大地上。
  「这里是什么……?
  这个世界看起来即将要毁灭。只见附近又再开始产生地裂,头上不断落下岩石碎片。整个世界都被轰隆声包围,嘎答嘎答地震动着耳膜。双手捂住耳朵的她弯下腰,护着头环顾四周。「谁来……」即使她大声吶喊,但声音被世界的轰鸣声所吞没后变得极其微弱,根本听不见。
  这里到底是哪里?自己简直就像是来到了行星毁灭的现场。
  捂住耳朵的她虽然脚步踉舱,却仍避开地裂之处开始走了起来。但脚下的大地已经裂开,使她脚踝拐了一下猛然摔倒。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到底被推进了什么地方?还是又像上次一样,迷失在那个灵体们所制造、过去的无限循环世界?还是说……难道这是遥远的未来世界?行星毁灭的时代?
  「谁来救我?下士!
  琦莉在摇晃的大地上爬行,发出了求救。但是自己的声音被轰鸣声所淹没。她趴在地上慢慢匍匐前进。「呀!」爬行的脚一踩滑,整个人几乎被大地的裂缝吞噬,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双手抓住了岩石。自己的双脚面对着陡峭且深不见底的断崖绝壁晃来晃去,裙襬也随风扬起。
  即使膝盖磨破皮,她仍使出浑身力气从悬崖爬了上来,喘一口气后,在持续崩塌的荒野前方看到了一道人影。
  有人……!
  最初映入眼帘的,是那一头被干燥的风吹动着、有如铁锈般的红铜色头发。
  「哈维……!
  琦莉因为感到太过安心而声泪俱下地大叫。
  不对……?那不是哈维,是一名个子比哈维小,身穿有如白色睡衣简便衣服的少年。
  仍抓着岩石往上爬的琦莉不禁睁大了眼睛,少年双手抱起比自己体重重上许多的大岩石,踉踉舱舱地搬运着,仿佛想要修复大地的他,将那块岩石填补于裂开的大地缝隙间。然后再以略显摇晃的步伐走回来,持续搬运着相同的岩石填补地面的裂缝。他像具自动人偶,或被监工强迫劳动的囚犯般,默默地反复做着这项工作。没穿鞋子的少年就像背着十字架的罪人似的双脚全都磨破了,样式简单的白色睡衣看起来仿佛是囚衣。
  少年放在地面裂缝中的岩石已经龟裂,破裂的岩石块压住了少年纤细的手臂。
  「啊!
  琦莉踉踉呛呛地从持续摇晃的大地站起来后,便跑向少年。「你不要紧吗?」想要帮忙的她开口发问。但少年宛如看不见琦莉般毫无反应,用被压伤的右手移开了岩石,试图拾起它。不要说是对琦莉,就连对于自己的身体也毫不在意的他,继续做着填补大地裂缝的工作。从天而降的岩石碎片哗啦哗啦地打中少年的背部,使他浑身是伤,白色睡衣上被土和血染得斑斑脏污。
  这名孩子是……哈维。
  面对这道就像被人强迫劳动般,持续做着相同工作的少年背影,琦莉也不知该再用什么方式叫他。但不断注视之下她也确信了一件事。
  那道背影比吊唁贝亚托莉克丝遗体时的哈维背影小了很多,瘦小背影和那名在废墟校园里堆着石头墓碑的少年差不多纤细,即使浑身伤势已经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仍默默修复这逐渐迈向毁灭的世界所产生的裂痕。
  这里到底是……?
  又再搬来岩石的少年跌了一跤摔倒,琦莉再次跑过去想要扶他起来。但是少年仍然无视于琦莉的存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后又想继续搬运岩石。他的脸色宛如生病般苍白,红铜色的双眸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并没有看着琦莉。
  「别搬了,这样很危险!你会死的,别再搬了……」
  琦莉绕到少年前方想要阻止他,但少年听不见琦莉的声音,继续搬运着岩石的小小双手不只右手被压伤,就连左手的皮肤也早已因擦伤而满目疮痍。
  「不可以再搬了!快住手!
  琦莉死命抱住从她前方经过、搬运着岩石的少年背部。岩石从脚步踉舱的少年手中滑落,这时她双手握住少年伤痕累累的双手,仿佛要做祷告般将少年抱在胸前。



  「喂!你听得见吗?你不认得我吗?
  她声泪俱下地看着少年的脸,但不知他是否听不懂,他只是以涣散眼神看着琦莉的前方。接着他甩开茫然瘫坐在地的琦莉的手后,用已经残破不堪的双手再次抱起刚才掉落的岩石。
  少年脚边的地面产生龟裂,穿着白色睡衣的身影,就这么连同怀中抱着的岩石被大地裂缝所吞噬。琦莉赶紧探出身子,抓住少年的手。那颗刚才被他抱在怀里的岩石应声滚落,少年瘦小的身体则在大地边缘被风吹得左摇右晃,两人的四周还不时落下岩石碎片。
  「抓好!
  拚命支撑着少年体重的琦莉大叫了一声,但悬在半空中的少年只是任由琦莉抓着他的手,并未回握琦莉。被琦莉紧握不放的少年手腕猛然滑脱,琦莉几乎快要抓不住他。
  「拜托你……哈维!
  当琦莉大叫时,少年茫然的眼眸第一次轻轻仰望着她。
  他认出自己的名字了吗……?
  这时——
  琦莉抓着的岩石边缘开始龟裂,崩落了一大块。
  两人和周围落下的岩石碎片一同坠入被断崖绝壁包夹的大地裂缝中。
  「哈维……」
  对名字有所反应的少年,终于在最后一刻抓住了琦莉的手。
  两人就这样手牵着手一起坠入了万丈深渊——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1-27 14:48 编辑


  Episode.2 His Neverland

  两人手牵着手一起坠入万丈深渊——

  (奇怪……)
  琦莉醒来后茫然地看着映入眼帘的景色,眨了几次眼睛。
  这里并不是她意料中凹凸不平的黑暗谷底,而是简单干净又舒适的床上。
  是谁救了自己呢……脸靠在枕头上的她,仍然模糊的意识环顾着四周。这是一间空间狭小、格局很简单的房间,床的设计也非常质朴,但不知是否为彪形大汉睡的床,床铺非常宽敞。
  琦莉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想要慢慢起身,但这才发现——
  红发少年在毛毯下依偎着琦莉的身体睡着了,而自己的右手仍然紧紧牵着少年的左手。少年的身体虽然仍浑身是伤,但几乎都已经治疗过。他就埋在清洁的床单和琦莉的身体缝隙间,感觉睡得很香甜。琦莉维持和他牵手的状态,坐起了上半身,并再次低头看了一会儿少年的睡相。
  当她轻轻抚摸凌乱的红铜色头发时,少年突然张开了眼睛,那双和头发相同颜色的红铜色眼眸看向空中。
  「你不要紧吗?
  琦莉开口问他,少年则微微侧着头看着琦莉。他还是听不见自己说的话吗?迟缓、僵硬的动作和茫然的表情,看起来颇像轻度智能不足的小孩。但是和刚才不一样的是,感觉现在他好像认得琦莉,而且看得见她。
  床边有一扇造型简单的四方形窗户。窗外的世界依然持续毁灭中,外面辽阔的荒野上还是处处岩石崩落。小屋内仍然听得见模糊的轰鸣声,不过现在被关在这间小屋里,彷佛就像被保护着,让人感觉十分安心。但这到底是谁的小屋?
  吱——听到一道声响后,房间的门也随之开启。
  琦莉和少年的视线一同转向那里时,一名体格魁梧、额头几乎撞到门框的男子,微微低着头钻进门内。开始心生胆怯的琦莉彷佛想要保护少年似地抱着他。
  「妳醒来啦?
  男子说话的嗓音如预期中粗哑又低沉,与外表十分相衬,却有着稳定的高低起伏。对方是名彪形大汉,他那和荒野清晨天空相同砂色的粗硬短发,配上一脸粗糙的胡渣,感觉像极了填充玩偶熊。少年钻过琦莉的手滑到床下,光着脚一跳一跳地跑向那名男子,看来似乎对他并不陌生。男子用几乎可将瘦弱少年整个人包住的大手抱着少年的肩膀,随后看着琦莉。
  「妳肚子饿了吧?
  门口的对面房间飘来温热、香甜的味道。琦莉原本没饥饿感的肚子突然觉得好饿,便用力点了点头。男子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跟我来。」他开口催促着少年后,随即消失在对面的房间。琦莉也从床上下来,穿上放在旁边自己的靴子,走出房间。
  那是一间设备简朴的厨房,空间几乎被简单的桌椅占满。放在桌子正中央的锅子冒着柔柔的热气,飘散出牛奶和奶油的香甜味道。琦莉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少年,脚悬空摇晃的模样,不禁窃笑了起来。
  男子和少年并肩坐在餐桌上后,将浓汤盛入锡盘,分别放在他们面前。在持续毁灭的世界中悠闲地吃着是件很滑稽的事,但却让人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安心感。
  琦莉用汤匙舀起浓汤送入嘴里,在舌尖扩散开来的熟悉滋味,让她不禁瞠目结舌。
  这和南海洛的「巴兹&苏西咖啡屋」的招牌菜色——鸡肉、鸡蛋和鹰嘴豆的牛奶浓汤味道一样……!琦莉就这么含着汤匙,凝视着坐在餐桌对面的男子的脸,只见他把身体塞入和他身材相比下显得非常狭小的椅子里,低垂着视线默默缝着鞋子——这应该是他的工作吧。冷淡、话少,但却感觉十分稳重的一名男子。沉默寡言的个性和壮硕的体格,不能说与同样会煮那道浓汤的主厨巴兹不像,但怎么看还是和巴兹不一样。不过这名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让琦莉隐约觉得似曾相似。这个人是谁……?
  琦莉看向那名坐在餐桌隔壁的少年,他动作生硬地握着汤匙、把脸埋在浓汤盘里,小口喝着浓汤。确实,这个年纪时的孩子应该不喜欢喝牛奶,只见少年喝下一口浓汤后,就会痛苦地皱起眉头。但是视线朝上偷瞄一眼坐在对面的男子的脸后,又会再次一脸认真地挑战浓汤。琦莉觉得哪里怪怪的,原来是他反手拿汤匙。
  (这里是……)
  琦莉放下汤匙后,环顾房间内。格局朴素、简单的小屋,就像是孤独的流放囚犯住的牢房,只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厨房内唯一一扇的窗户外仍是持续毁灭的世界,从窗户望出去有一个小庭院,那里有许多以白色石头建造的墓碑。所有墓碑上都以整齐的文字写着追悼文,字应该是男子刻的吧?感觉像是那男子在弥补自己的罪过。
  这让琦莉想起了在废弃的车站月台上,那名不断竖立墓碑的老驾驶员背影。但是从这里的墓碑上可以感受到的,并非老人那种对世界的愤怒,而是让人感到痛苦的后悔与难过。
  「那个,这里是、哪里……?
  琦莉客气地发问,男子没有停下缝着鞋子的手,而是简短回答:
  「是『他』的世界。」
  「……『他』的世界?
  她想起了被眼前的白光包围之前,少女的灵引导着她触摸哈维身体的内部。这里是哈维的世界……?琦莉正在窥看哈维内心的世界吗?
  经他这么一说,这才感觉这个世界的确很像出现于哈维脑海里的记忆片段。一望无际的干枯荒野、少年时代艾弗朗的些微记忆、南海洛的浓汤味道。还有眼前这个砂色头发的鞋匠——这个让少年不觉得害怕却感到怀念,身上流露沉着、俭朴气质的高大男子是——
  犹大……?
  还有这名孩子是……琦莉窥看着那名脸几乎贴着桌子、专心与牛奶浓汤奋战的少年侧面。不顾自己浑身的伤势仍想要修复这个世界,不爱说话的少年……这个孩子就是哈维。
  这时小屋窗户旁的地面裂开了。庭院墓地的角落崩塌,白色墓碑即将被大地的龟裂吞噬。视线离开浓汤盘的少年抬起头来,连忙跳下椅子跑向窗边,贴着玻璃窗往外看。少年红铜色眼眸紧盯着世界。即使瘦小的身躯遍体鳞伤,也要挺住不让哈维的世界及身心毁灭。
  「这间小屋已经不能久留了吧。」
  男子平静地说。
  「请快去下个阶段。」
  「下个阶段……?
  琦莉一脸不安地转向男子问道。「我们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世界毁灭……」阻止哈维的存在消失。「该怎么做才能阻止……?
  「去世界的尽头看看。」
  「世界的尽头?
  男子停下手里的工作抬起了头,隔着盯着外头的少年肩膀,直指着窗外。
  「往东直走会有一个车站,可以从那里搭火车。」
  琦莉听完说明后,乖乖地点头。这时从窗边回来的少年,伸出满是疤痕的纤细手臂抓着琦莉的衣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但琦莉明白他想要传达什么。
  「嗯,走吧,我也一起去,我们一起走吧。」
  琦莉露出微笑,对少年用力点了点头。
  「请带着这个去。」
  男子翻了一下厨房的橱柜,随后将一张小纸片交给琦莉。那是两张样式简单、钉在一起的车票,箭头的前方只以墨水印着草写字迹「世界的尽头」,车票上只有单程箭头。
  「走出小屋后就不能再回来,不能回头要一直往东走,知道吗?绝对不要回头。」
  「那就……不能回来了吗……?
  「嗯,不可以回来。我不能一起去……所以这个给你。」
  男子曲膝蹲在少年前方,抓起少年赤脚的脚踝,将两只缝好的鞋子分别套上少年的脚。虽然少年因为脚被抓着抬起来而站不稳,但仍乖乖地让男子替自己穿上鞋子。鞋子大小刚好符合少年那双和手一样伤痕累累的脚。蹲在地上的男子抬起头,大大的双手搭在少年肩上。
  「艾弗朗。」
  当他叫出这个名字时,少年稍微有些反应,以涣散的眼神看着男子。他把额头抵在少年肩上,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似地说:
  「对不起,原谅我……不,我没资格叫你原谅我……」
  琦莉听到这句宛如刺穿胸口般的悲痛道歉言语后,顿时插不上话,只能紧握着那两张车票,看着那两个人。不知少年是否听见了,他那涣散的眼神在男子低垂的脖子附近游移,不发一语。男子不在意地微微抖动着宽阔的肩膀,反复说着道歉的话语。
  琦莉的脑海里则重叠上父亲席格利的身影。后悔自己做出无法挽回的行为,即使知道不可能获得原谅、即使知道再怎么做也无法弥补自己的罪行、即使被如何严词拒绝,还是只能不断道歉。男子对少年道歉的身影重重刺痛琦莉的心,她绝不能原谅抛弃母亲和自己的父亲,即使她明白经过这么长一段岁月后,那个人也感到后悔并对自己判了刑,但琦莉还是无法接受他。
  相对于此,少年却……
  少年却轻轻拉扯低着头不断道歉的男子衣袖。
  男子离开了少年的肩膀,拾起了头,少年似乎不知男子为了什么而向自己道歉,微微侧着头看男子。接着用两只小手捧着男子的脸颊,将他拉了过来,让自己的额头轻贴在男子的额头上。
  少年表达的情绪仅止于此。
  不过他的举止却足以让男子泪流满面。
  男子抱住少年的肩膀低着头,并用颤抖的声音说:谢谢。

  男子送他们走出小屋,琦莉再次紧紧牵着少年的手,并凝视着男子告诉她车站坐落的东边,眼前只看到一片倾斜坡度不大、朝地平线延伸的咖啡色荒野。世界崩塌的轰鸣声仍不绝于耳地震撼着大地和天空。这个世界真的还有车站吗?琦莉感到不安,为了驱赶这股不安,她摸着口袋里刚才拿到的单程车票。
  走出小屋后就不能再回去。男子叮咛过她:绝对不能回头。
  「走吧!
  琦莉握着少年的手,凝望着前方,在这片大地上跨出了步伐。
  呜……
  踏出步伐时,背后传来野兽的低沉嚎叫,同时还听见声响颇大的沙沙声,使她不禁想要回头,但顿觉危险而打消了念头。少年似乎一点也没察觉,茫然地看着前方。
  绝对不可以回头。琦莉内心宛如念咒语般,反复念着男子说的话给自己听。虽然她发现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但仍不放慢脚步,继续和少年并肩快步行走。她觉得似乎有野兽跟在后头,心跳不禁越来越快。两人落在前方的模糊小影子上,有道矮胖的大型影子覆盖在上面。绝对有什么东西跟在后头。
  不可以回头、不可以回头。
  她边叮咛自己边继续往前走。两人走路时,四周仍持续着天崩地裂,岩石碎片从天而降,但碎片并没有落到两人头上,而是零零落落往左右落下。难道背后的影子是在守护他们?可是那到底是什么……在想回头的冲动驱使下,琦莉几乎要斜眼往背后偷瞄,但一想起男子说的话后,又赶紧将视线固定在前方。
  过了片刻,地平线的那一头有一道看起来虽小,但模样逐渐清晰的灰白色水泥平台横亘在前方。那应该是月台吧,一定就是男子告诉她的车站。
  「太好了……!
  当琦莉安心地对身旁的少年露出笑容时,却看见有着变形钩爪的野兽手臂从背后伸向少年的脖子。
  钩爪拉扯少年睡衣的衣领,少年瘦小的身体顿时被往后一拉。一块和少年的头部差不多大小的大岩石就从眼前落下,几乎擦到少年的鼻尖,少年对于迫在眉睫的危机似乎不为所动,毫不在意地回过头去。
  不可以回头——
  「不可以!」琦莉赶紧抱住少年的头,想要遮住少年的视线。
  就在那一剎那间,琦莉的眼角余光看到了背后的影子。
  抱住少年的琦莉不禁屏气凝神。因为身体表面黏着各种尸体碎片、宛如一个腐烂巨大肉块的变形怪物,用埋在肉块里的砂色污浊眼睛,悲伤地低头看着他们两人。
  呜喔——嗯……
  妖怪发出一道足以造成天崩地裂的吼叫声。琦莉牵起少年的手想要逃跑,但少年站在那里不动,面无表情地仰望着妖怪。妖怪挥动的爪子抓伤了少年的脸颊,让他的脸颊裂开一道很深的伤口,现场顿时鲜血四溅。
  琦莉放声尖叫,赶紧强拉着少年的手。
  「快跑!
  但他们的脚却陷入了大地的裂缝中,结果双双绊倒,两人在从天而降的岩石碎片中边抱着头边跑,发出咆哮的妖怪则紧追在后。最后终于逐渐接近刚才在荒野远方看到的那座渺小、灰白色月台。那里没有车站,露天的水泥月台像条蛇般蜿蜒横亘。月台上冷清地竖立着一个简单的标示,和车票一样只有单程的箭头,上面写着「往世界的尽头」。而连接客运列车的蒸汽火车头正停在那里。
  呜——
  只见火车似乎就快出发了,发出了低沉、悠长的汽笛声,喷出浓浓的蒸气。
  「等、等一下!
  琦莉一面对着火车大叫,一面牵起少年的手全力冲刺。但少年的脚不断陷入地面裂缝中,最后绊倒。紧追在后的妖怪用钩爪朝着少年的背部挥下,在千钧一发之际,琦莉钻入怪物手臂下方,一把将少年抱起,赶紧牵着他的手逃跑。
  叽锵、叽锵、叽锵……
  火车喷着灰白色的蒸气,慢慢驶出月台,相连的车厢也陆续滑出月台。
  当他们跑上月台后,琦莉在最后一刻跳上了最后一节车厢的连廊扶梯,然后将少年的手往上一拉。火车猛然加速,在妖怪追上之前,所有的车厢已经离开月台。
  这时月台正下方的地面也裂开了,水泥月台开始崩塌,琦莉从连廊的栏杆探出身体定晴一看,妖怪巨大的身体逐渐被大地的裂缝和世界的深渊所吞没。
  「啊……」
  她身旁和她一起看着月台的少年,嘴巴第一次发出了声音。
  「噢、啊……」
  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见他挤出了婴儿寻找母亲时般宛如喘息、令人揪心的痛苦声音,并对着逐渐被大地裂缝吞噬的妖怪伸出双手。琦莉从后面抱住跨过连廊栏杆、身体几乎快要坠落的少年,赶紧将他往上一拉。火车彷佛要逃离逐渐追来的地裂般,加快速度在铁轨上滑行。
  琦莉抱住少年,上气不接下气地目送着被大地吞噬、逐渐看不见的白色月台。写着「往世界的尽头」的标示牌已被压扁,最后被裂开的地面缝隙吞没,整座车站也逐渐消失。无论是后方还是铁轨的左右,展开的景色只有持续天崩地裂的荒野。
  两人坐上了无法再回头的火车。
  「你不要紧吗……会痛吗?
  琦莉摸索着裙子口袋,掏出手帕轻轻按在少年脸颊上的严重抓痕。她小心地擦拭血迹,但四道深刻的伤痕似乎已经肿起而且化脓,在他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了暗红色的痕迹。少年似乎不在意,也不觉得痛,他无视于琦莉的视线,望着天空。少年的心好像也随着世界一起毁灭了……
  琦莉的脸凑近少年,低声叫道:
  「哈维?
  当她如此呼唤他名字时,他吓了一跳,视线有了些许反应。琦莉重新振作,牵起少年的手紧紧握住。
  「我们走吧,一起去世界的尽头。」
  他们从最后一节车厢的连廊走进车厢内,朝着火车前进的方向,在连结的车厢内走了一阵子,但车上好像没有其它乘客。
  他们走到了车厢中央一带其中一个包厢座位,两人面对面坐下后,一名不知何时走来、身穿深蓝色制服的矮胖人影正站在通道上。低头看着他们的他,脸色有如幽灵般惨白,压得低低的制服帽檐下,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让人觉得恐怖的不协调笑容。
  琦莉慌张地将手伸进裙子口袋里,拿出小屋男子给她的车票,交给列车长。列车长从制服帽檐下默默地比对着两张钉在一起的车票和琦莉他们的脸。难道有什么可疑之处吗?琦莉有点紧张地等待着,不久后列车长便喀嚓喀嚓地把印章盖在两张车票上,将车票交还给琦莉。
  「请问、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样的地方?从这里到那边要多久……」
  就算能得知的不多,至少想要问到一点信息,但这时列车长已经无声无息地从座位旁离开了。琦莉从座位上探出身子一看,制服背影以稍微离地飘浮的脚步往通道前进,到了通道中央就倏地融入空气中消失不见。
  虽然规律、模糊的震动不断渗入空气中,但火车内很安静。窗外依旧是天崩地裂,细碎的岩石也持续从天而降。这里简直就像脱离世界的异次元空间,火车仿佛与车外的天崩地裂无关似地继续行驶着。
  轰咚、轰咚……身体逐渐熟悉了这股震动,让她顿时染上一层睡意。坐在对面座位上的少年晃着双脚,两眼无神地望着窗外。脸颊上留下严重的钩爪抓痕,让少年身体变得更加残破不堪。
  开往世界尽头的火车……虽然不知道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样的地方,但是到了那里,应该就可以阻止这个世界的毁灭吧,应该可以帮助这个少年吧?
  可是——
  阻止世界毁灭真的可以拯救他吗……?
  琦莉顿觉迷惑,胸口不禁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
  这个世界就像是哈维,他无论何时都像这个世界一样遍体鳞伤、即将毁灭似的。就像眼前的这个少年一样,即使浑身是伤,也总是勉强撑下去。不过他现在仍拚命想要修复这个世界,这样反而让伤势越来越严重,即使浑身是伤的虚弱身体,仍想要继续抵抗。
  他要阻止这个世界的毁灭。不过他的身体会伤得更严重吧?他会受到更多的折磨吧?
  琦莉已经不想再看到……他比现在还要残破不堪的样子。
  啪答。
  少年满是伤口的手重叠在琦莉置于膝盖的手掌上,少年大梦初醒般地抬起视线,牵起琦莉的手,仿佛在对她说「请里、这里」。手被少年牵着的琦莉站了起来,坐到和少年同一边的座位上。少年那张留下抓伤的脸颊贴在车窗玻璃上,凝视着铁轨的后方,琦莉的脸也挨近少年,将脸颊贴在玻璃上,看着同一个方向。
  「哇啊……」
  琦莉发出感叹的叹息声。
  一整片天空被染成了晚霞的颜色。铁轨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后方,最后消失在地平线,那里出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红橙橙大太阳,蒸腾摇曳的热气,即将被大地的尽头吞噬。在逐渐毁灭的世界里,那片夕阳仍为荒野大地增添美丽的颜色。
  琦莉真的觉得好漂亮。即使逐渐迎向毁灭,他的世界,这个和他头发、眼睛相同颜色的红铜色世界,仍然是这么美丽,美得让人心痛。
  夕阳永远都不会下沉,继续停留在同一个地方。橘红色的夕阳照着把脸颊和双手贴在车窗上、看得入神的两人的脸。载着两人的火车发出安静的震动,继续向前行驶。
  等到琦莉回过神时,少年的脸颊已从车窗上移开并看着她。红铜色头发被夕阳染得更鲜艳。至今从未显露过感情的红铜色眼眸感觉好像在对她微笑,或许是因为夕阳的反射才会让人有如此错觉。
  一道泪水沿着琦莉的脸颊滑落。
  少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侧着头,琦莉则别过头去擦拭泪水。
  「没什么啦……夕、夕阳好漂亮,所以不知不觉就……」
  ……即将毁灭、满目疮痍的这个世界仍然这么美丽,不发一语、浑身是伤的少年也对琦莉露出美丽的微笑。为什么快要毁灭的东西会如此美丽呢?
  这一切令人觉得难受、悲伤、心痛,泪水更是早已溃堤。

  随后有好一阵子,少年只是不停晃动穿着小屋男子为他缝制鞋子的双脚,眺望着窗外的景色,琦莉任凭身体随着火车的震动摇晃发着呆。少年衣衫蓝褛的穿著中,只有这双簇新的鞋子看起来格外突出。制鞋的人为了保护少年那双纤细的脚,彷佛灌注了自己的情感似的,将鞋身做得十分牢固。
  夕阳一直挂在地平在线,荒野黄昏永不落幕,彷佛象征着他的世界里时间静止不动。外面的世界毁灭,就像是毫不相干的景物从车窗外流过。
  这辆火车上真的没有其它乘客吗?像幽灵一样的列车长来过之后,就没再看见任何人。一开始这个世界上,除了少年和那个小屋男子外,还有其它居民吗……当琦莉想到这里时,就听到了前方车厢门打开的声音。
  前方传来了少女天真的笑声和说话声,琦莉偷偷往通道一瞧。
  两名瘦小乘客关上车厢门后往这里走了过来。走在前面的是身穿裙子的女孩,她刚才好像和跟在后头的另一名孩子说话,转过头来时裙襬也随之飘动。
  她的年纪应该和琦莉不相上下,长及腰际的大波浪金发配上清澈的冰蓝眼眸,再穿上非常适合她的红色大衣,直一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贝佳……!
  嗯,不对,那名女孩是……
  「贝亚托莉克丝……?
  琦莉不禁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少年比琦莉更先从座位上跳下来,冲到走道上并紧紧抱住少女。「哇啊!吓我一跳,怎么了?」少女瞪大蓝色的眼眸说完后,便温柔地抚摸着宛如动物般猛扑上去紧抱住自己,脸还用力顶住她胸口的少年头部。琦莉也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捂住嘴巴,含泪凝视着那个少女美丽的脸庞。少女轻抚着少年的头,同时抬起头来对琦莉微笑。
  「妳好!
  听到她很有精神的问候语后,琦莉只回了声:「啊,妳、妳……」这不是梦,不,或许这个世界本来就像梦一样,但是这不是梦。琦莉感到开心,同时也觉得很混乱。当她张开嘴时,泪水几乎夺眶而出,使得她无法正常说话。
  少女不是那具被妖怪吃掉后变得惨不忍睹的遗骸。她会动、会笑、会说话。没想到自己居然可以再次见到她。
  「请座位没人坐吗?可以坐吗?
  少女轻轻拉开仍紧抱住她不放的少年身体,并对琦莉他们刚才坐的座位便了个眼色问道。仍无法言语的琦莉,点点头后让出位置。
  这时她才终于想起,还有一名小孩躲在少女身后。相较于少女的活泼开朗,一张感觉惶惶不安的臭脸正从少女身后窥看着他们,那是一名看起来比小哈维还小、年纪不到十岁的男孩。视线朝上瞪着他们的双眸,是美丽清澈的浅蓝灰色。
  这个孩子是约雅敬……?
  金发少女、蓝灰色眼眸的少年和琦莉他们一起坐进包厢席后,原本只有他们两人、显得有点寂寞的箱型空间里,顿时被热闹的气氛包围。琦莉和小哈维并肩而坐,对面坐着贝亚托莉克丝和小约雅敬。
  年纪最小的小约雅敬总是绷着一张脸,视线朝上窥看其它的人,而且还非常宝贝地紧握着一个好像装了饼干的纸袋。感觉小哈维流露出渴望的眼神,一直盯着那个袋子看,小约雅敬见状则一脸惊慌:「我、我不给你。」接着藏起袋子不让小哈维看见。贝亚托莉克丝敲了敲小约雅敬的头,他泪眼婆娑地抬头瞪着贝亚托莉克丝,可能因为她是姐姐,小约雅敬只是敢怒不敢言。
  「不要那么坏心眼,男孩子就要大方与人分享。」
  被这么一说,小约雅敬才好像施舍一样,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饼干袋递给小哈维。小哈维把手伸进饼干袋里,接着毫不客气且还面无表情地随意用小手抓起一大把饼干。「啊!」小约雅敬发出惊讶的叫声,一脸泫然欲泣地抱住袋子。
  「我不给你了,不给你了啦!
  小哈维似乎没听见小约雅敬声泪俱下的控诉,开始吃起了饼干,尽管吃得手和嘴巴四周都是饼干屑。琦莉和贝亚托莉克丝看到这两个小孩之间的对话后,也不禁相视而笑。
  「你们要去哪里?
  被贝亚托莉克丝这么一问,琦莉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哈维(明明是自己的事,少年却似乎完全忘了此行的目的,拚命将饼干往嘴里塞)。
  「世界的尽头……」
  「那我们可以同行到中途。」
  贝亚托莉克丝听到琦莉的回答后露出了微笑。琦莉受到鼓舞后,也对她回以微笑。她总是那么坚强且坦率,扮演着替琦莉他们打气的姐姐角色。
  ……可是,那样的她已经在现实世界中死了。
  琦莉想起她临终时的样子,心情又再次变得沉重。
  啪的一声,突然有什么东西黏在车窗外面。一看原来是能使郁闷的心情一扫而空、描绘着嘻皮笑脸表情的动物气球飘浮在窗外。坐在靠车窗的小约雅敬站起来将脸贴在玻璃上。
  「是马戏团!
  他兴奋地大叫。
  各种形状的动物气球,飘浮在车窗外。
  被五彩缤纷、闪闪发亮的灯饰妆点得灿烂夺目的拖车队伍,与火车平行行驶着。拖车侧面设置了舞台,圆形台上一名胖小丑身穿衣领松垮的小丑服,正制作着造形气球并让气球飞到空中。他那涂白的脸上画着蓝色星星,那是很久以前在东贝里的嘉年华会上曾看过的小丑。
  一辆接着一辆行驶的拖车上,设置了不同的舞台,演出逗趣的节目。无数五彩缤纷的气球在空中飞舞,其中一座舞台上演着头部超大的熊或老鼠玩偶装彼此撞来撞去、摔跤跌倒的滑稽喜剧。另外一辆拖车上则是身穿红绿条纹相间的裤裙搭配黄色紧身裤、装扮花俏的乐队,胡乱吹着喇叭、敲钹,发出吵杂的声音。还有一辆拖车上,则是全员穿水手服,头戴红、绿、黄三种不同颜色三角帽的锡制人偶,摇摇晃晃跳着可爱的舞蹈。还有一辆拖车上,是手法熟练地玩着牌的扑克牌女占卜师。另外一辆拖车是餐车,可以看见忙进忙出端着鸡肉、鸡蛋和鹰嘴豆熬煮而成的亲子浓汤的苏西,及厨房里的巴兹那令人怀念的脸庞。
  沉重的心情已经烟消云散,琦莉隔着窗户,看着展现在眼前目不暇给的热闹表演节目。就连表情没什么变化的小哈维看起来似乎也一脸兴奋,双手撑在窗户上看得入神。




  至今和哈维出去旅行时遇到过的许许多多人们,都活在他的世界里。其中有些人琦莉不认识,那一定是他遇到琦莉之前和他有所关连的人。不过大多数都是琦莉熟悉的脸孔,她觉得有些难为情却也很高兴。和琦莉相遇后这短短几年,虽然只是他漫长人生的一小部分,但却占据了他大部分的记忆,而且回忆是如此鲜明。
  嘎咻、嘎咻、嘎咻。
  当拖车队伍慢慢超越火车远去时,现在又有的发出极大噪音的东西从后方追了上来。琦莉的脸靠近窗户,想看清楚这次到底又是什么。她看见另外一节车厢从后方接近,逐渐要与他们所坐的火车并行。铁轨应该是单轨的,但唯有那节车厢的前方,铁轨像摊开的地毯般不断向前延伸。那是一节被烤漆成土色迷彩花纹的坚硬车厢。坐在琦莉身旁的小哈维,也同样将脸贴在窗户上。
  「危险!趴下!
  突然传来贝亚托莉克丝尖锐的叫声,琦莉和小哈维的头瞬间被压下,蹲伏在车窗下。贝亚托莉克丝也同样压着小约雅敬的头,弯下身体。不久后,土色车厢几乎磨擦着他们的车厢侧面,以同样的速度和火车并行。琦莉从车窗下露出了半张脸窥看,她看到身穿高领深色外套的士兵拿着武器,在窗边以窥看的方式监视着他们的列车,琦莉见状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那是不死人士兵的部队。」
  贝亚托莉克丝在车窗下低声说道。
  「据说那些家伙经过后,只会剩下尸体和硝烟,寸草不生,是最凶悍的部队。记得要屏住呼吸,否则会被发现。他们只要发现有活人,不是杀个精光,就是改造成和他们一样。」
  琦莉整个人覆盖在小哈维身上保护着他,同时也以双手捂住嘴巴。四个人一起挨在窗下屏气凝神,这时车窗外并行的土色车厢慢慢加快速度超过了火车。
  屏气慢慢到达极限时,土色车厢的最尾端终于超过火车离去。
  哈!!四个人用力地吐气吸气,拾起头窥看着窗外,土色车厢最尾端通过后,这次铁轨就像折叠起地毯般,逐渐消失在另一头。
  琦莉瞪大眼睛看着车厢离去后的窗外景色。
  转眼间火车已经行驶于战场的遗迹中。这里是岩石地表底层飘散着浓浓的硝烟和血烟的荒野战场遗迹。穿着军队装束的人们心脏被刺穿、背部被劈开、四肢趴下交叠在一起,靠在沾满血的枪剑及军刀上,死去时身上满目疮痍。不会落下的夕阳,彷佛替那个已经没有活口的战场遗迹、只弥漫着死尸味的地方上色般染上一片橘。
  在一片尸海中,唯一会动的军火商卡车冷漠地物色尸体并回收。火车以不变的速度,穿过一望无际的尸海。
  「啊……啊……」
  小哈维面无表情地盯着尸海看,发出无意义的叫声:
  「啊——啊呜、啊呜……」
  声音虽像婴儿牙牙学语、但却让听的人觉得锥心刺痛的悲痛。少年贴着窗户,用双拳敲打玻璃窗。伤痕累累的纤细拳头不断敲着,几乎再次受伤。「哈维……」琦莉从后方抱住少年,把他拖离窗边。少年在紧紧搂住他的琦莉手臂里挣扎,不断将双手伸向窗户,透明的泪水从面无表情的双颊上潜然留下,嘴里不断喘着气。
  这个战争的伤痕占据着他心中大部分的位置,即使现在仍折磨着他,即使过了几十年仍未褪色,栩栩如生,不但撕裂着他的心,也继续折磨着他。
  「哈维,不要哭……」
  琦莉紧紧抱住不断哭泣的少年的头部,内心如此祈求——不要再背负这些东西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你已经遍体鳞伤了……
  「给你。」
  小约雅敬动作粗鲁地将饼干袋递了过来,哭湿了脸的小哈维眨了眨眼睛。
  「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不要哭了。」
  脸色非常不悦的小约雅敬小声地说,随后撇开视线。「既然这样,你干脆全给他好了。」贝亚托莉克丝插口说道。小约雅敬哼了一声,以有些胆怯的眼神瞪着贝亚托莉克丝,露出彷佛决一生死的表情,接着用力将整个袋子塞到小哈维手中。
  小哈维低头看了看塞到自己手中的饼干袋后,就四处摸着自己睡衣的口袋,然后将手伸进口袋里。正纳闷不知他在搞什么鬼时,他也同样以粗鲁的方式将握在手里、有如石头大小的东西,塞进小约雅敬手里,小约雅敬瞪大了眼睛,那是一个以漂亮的黑色发亮石头所雕成、大小刚好可以让小孩握在手里的蒸汽机关船模型。
  「好、好酷……!你要给我吗?
  小哈维对眼睛发亮的小约雅敬点了点头。「太……」棒了,他还来不及兴奋,就被贝亚托莉克丝啪的一声打了一下。
  「怎么不会说谢谢?
  小约雅敬不知该如何开口似地垂下了视线。当他满脸通红、口齿不清地说出「谢、谢了」时,小哈维似乎早已将船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开始吃起了饼干。
  「你有没有在听啊!
  小约雅敬觉得不可置信。只见小哈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晃动着双脚,吃着饼干。琦莉不禁噗哧一笑。
  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是从以前就这样吧,眼前这两个人是哈维心中的约雅敬和贝亚托莉克丝。在哈维的心中,他们两人仍然闪闪发光,会动、会说话、也会笑。
  「哇!你们看!
  贝亚托莉克丝大叫,四人全聚集在一起凝视着车窗外,原本以为没有尽头的荒野居然中断了,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砂色大海。火车彷佛滑行般,不可思议地行驶于浮出于海平面的铁轨上。
  「太厉害了,居然在海上行驶!
  琦莉感佩地欢呼着。大家一起打开窗户,探出身体,感受吹乱头发的干燥海风。无边无际的「砂之海」几乎看不见海与天的分界线、几乎与大海颜色融为一体的浅砂色候鸟群盘旋在空中,绕着圈圈飞行。四个人都被这壮丽的景象所吸引,好一阵子无法言语。
  候鸟们张开翅膀朝向火车,呈一直线快速降落。
  「哇啊!
  啪答啪答、啪答啪答。
  就在车窗外响起了具有攻击性、剧烈拍动翅膀的声音,大家以为是鸟儿们在攻击他们,下意识地缩起了身体。但是过了一会儿后,他们偷偷睁开眼睛一看,鸟儿们聚集在小哈维拿着的饼干袋旁,正啄食着饼干。
  大家松了一口气后,纷纷相视而笑。即使鸟儿们聚集在四周,也只有小哈维仍毫无反应地一脸茫然。
  轰!
  远处传来大炮的声音,鸟儿们被吓得一哄而散。仔细一看,远处两艘船上的大炮正彼此对击。一艘是黑色烤漆的坚硬装甲船,另一艘是挂着骷髅头旗子的破烂小船。黑色装甲船上是身穿坚硬白色装甲的士兵们,至于骷髅标志的破船上,则是穿着随便、全员头裹黄布,体格像船员般强健的男子们。
  「是海盗船!太棒了!
  手中紧握着船模型的小约雅敬,露出了这个年龄男孩应有的炯炯目光,对着有骷髅头标志的船挥手。
  「笨蛋!
  贝亚托莉克丝抓住将身体往窗外探的小约雅敬后颈,把他拖进车厢内,「小孩如果被海盗发现就会被抓走,然后挖出心脏拿去卖掉!小孩的心脏是宝石,海盗专门收集这种宝石的。」小约雅敬听到后吓得一脸苍白,连忙躲到贝亚托莉克丝的背后。
  孩子们躲在车窗下,观看着装甲船和海盗船大战。琦莉认得海盗船上的男子们,那是信仰砂葬的异端信徒们的船,是「砂走号」上的船员们——对站在船头的手下们发出指示、长相非常精悍的那名男子是欧鲁-翰。单眼戴着黑眼罩的他,其中一只配合着开炮手势摇晃的手臂是钩状的义肢,简直就像古老童话故事里出现的海盗船船长。此外她还看到了亲切的小船员卡-立夫。
  琦莉偷偷瞄着和自己脸颊靠在一起,看着海盗船的少年侧脸。少年仍一脸呆滞地注视着两艘船相互攻击。
  装甲船的大炮直击海盗船的甲板,海盗船严重倾斜,站在甲板上的男子们发出粗嘎的叫声。
  「啊——……」
  小哈维也发出小小的叫声。只见他双手紧握窗框,仿佛在为他们加油般凝视着海盗船。海盗船也以大炮还击,使得装甲船坚硬的船身破了一个大洞。小哈维张大了嘴巴,探出身体,仿佛在说「太好了」。
  琦莉等人也全都不自觉地跟着小哈维为海盗船加油。「快点!加油!快开炮!」还举起拳头声援。虽然海盗会收集小孩心脏,但在童话故事里,海盗永远都是孩子们幢憬的对象,也是大冒险里不可或缺的人物。
  最后海盗船成功击沉了装甲船,孩子们欢欣鼓舞,大家手牵手兴奋欢呼。
  黑色眼罩配上钩形义肢的欧鲁-翰船长,从甲板的尾端发现了他们。他用另一只没装义肢的手拿起银制的枪,对空中开了一枪,并用钩形义肢指着孩子们乘坐的火车发出指示:
  「那里有小孩!去抓他们!得到宝石的家伙有赏!
  传来一阵枪响之后,紧接着海盗们的吶喊声也响彻云霄。孩子们顿时惊声尖叫,蜷缩在车厢内。海盗船扬起风帆,紧追在火车后面。
  海盗船穿过砂之海的海面紧追上来,开始和火车平行行驶。欧鲁-翰船长的钩状义肢从窗外伸进来,勾住了小约雅敬的后颈,小约雅敬的身体立即被轻轻吊起。小哈维赶紧抓住他的脚,结果两人瘦小的身躯一起被吊起,一路从窗户吊到列车外。
  「哈维、约雅敬!
  从窗户探出身体的琦莉和贝亚托莉克丝也想要救他们,但是她们的手早已构不到少年们的脚。两名被欧鲁-翰船长的钩子吊起、为了逃跑而不停挣扎的少年脚下,是卷着漩涡的砂之海辽阔海面。
  「喂!不要乱动!两个小鬼!
  船长厉声骂道,并用手里的银制手枪对着小哈维的头。
  砰!
  现场响起了枪声,小哈维的右眼就像砂块碎裂般迸裂破碎。抓着小约雅敬脚的手也瞬间松开,身穿白色睡衣的少年身体就这么倒栽坠入海里。
  「哈维!
  反射性地紧追在后的琦莉,从车窗探出身体,纵身跃入大海。她一下子就被卷起漩涡的砂子海面卷了进去,随着砂流翻滚。接着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逐渐下沉的少年手腕,在无法睁开眼睛的砂子里,强大的砂子漩涡压挤着两人的身体。
  明明是落进砂子里,但转眼间两人都被真正的浊流所吞噬。和坠落「门之镇」的地下水路时一样,四肢被黏稠、污浊的水包围着。
  (我不会游泳……!
  焦躁支配着她的心,使她更加往下沉,不过她仍拚命紧抓着少年的手不放开。
  琦莉坚定地告诉自己:不可放开、绝对不可以放开!在眼前一片模糊的水里,仍微微感受到少年手腕的触感。
  她的脑海突然闪过好几次两人像这样手牵着手的画面,想起了刚才经过的拖车舞台上所看到的人们笑脸。将那些人变成重要的回忆,刻划在内心深处的不只哈维。甚至对琦莉而言,那些人也占据着琦莉至今人生的重大篇幅、是最珍贵的回忆。那些回忆当中,最常出现在身边的就是他的手。从在东贝里的嘉年华会上,第一次和前来迎接她的青年牵手开始,一路走来——不论是在转运站重逢后,在楼梯下方朝着遍体鳞伤的哈维伸出手时;或是在将缆绳抛向落入「砂之海」的哈维,将他救上船时;还是去宇宙飞船的遗迹迎接失踪的哈维,伸出手请他一起回去时;以及相隔一年半在「门之镇」重逢,跑上车站楼梯时。
  不论何时,哈维的这只手永远都在琦莉身旁。有时是琦莉留下他不让他离去;有时是他救了琦莉;有时则是琦莉拚命抓住遍体鳞伤、几乎快要消失的他,不肯轻易放手。

  (不要放手……)

  一道声音流入意识里。
  那是少女清澈的声音。是贝亚托莉克丝的声音……?

  (不要放开他的手,就是因为妳一直、拚命抓住他,这孩子才能走到今天——)

  像是在响应那道声音般,琦莉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少年的手。眼前一片黑色浊流,牵着手的两人任凭浊流摆布,视线只有一剎那交错。
  (我不会放手的——)
  琦莉虽然无法出声,但她想将心中坚定的想法传达给少年,于是对着少年点头。少年的手也紧紧握住她。
  她突然感到下方有一股往上推的力量,被用力往上一推、任凭浊流摆布的两人,身体快速漂向海平面。
  当她浮出海平面、视力恢复时,四周不知何时又从地下水路的污水,回复成砂之海。
  琦莉往下看了看将他们往上推的东西后,吓得瞠目结舌。大量砂子有如雪崩般从牠的身体表面滑落,同时冒出海面的,是一只像巨无霸软管状妖怪般,粗糙的皮肤下方有许多突起和环节的环形动物。砂虫——!虽然搞不清楚哪一端是头部,但是小约雅敬所骑乘的部位应该就是砂虫的头部。
  将琦莉、小哈维及小约雅敬三人挂在突起处的砂虫,以巨大的身体拖着砂子的航迹滑行般在海面上游泳,与发射大炮、紧追在后的海盗船拉开距离。牠迎风在砂上滑行,和火车平行而走,终于追到了贝亚托莉克丝探出头的车厢窗户。
  三人藉由贝亚托莉克丝的帮助,滚进了车厢内。
  「噗、噗……」
  将嘴里的砂子吐出的琦莉不停喘着气,同时也赶紧起身往窗外一看,只见砂虫从海面下伸长身体,在海盗船四周掀起剧烈砂浪以阻止他们航行。只有一只眼睛和义肢的欧鲁-翰船长以及卡-立夫等海盗们,紧抓着倾斜的甲板,拚命忍耐这阵晃动。
  琦莉他们对着以狼狈姿态逐渐远离的海盗船做鬼脸。
  「谢谢,再见!
  大家向救他们的砂虫用力挥手告别。「小孩的心脏是宝物,给你们太浪费了!」大家听到贝亚托莉克丝说的话后,都捧腹相视而笑。海盗船和砂虫纠缠在一起逐渐消失在远方的海面上,火车又再次一直线行驶在砂子的轨道上。
  小哈维被船长击中的右眼,就像缺少一个部位的砂子人偶般,变成碎砂消失不见。琦莉悲伤地看着又多了一道伤痕的少年脸庞,但少年仍然对于自己的身体漠不关心,以不带任何表情的红铜色左眼看着琦莉。
  突然啪答一声,他将自己的额头贴在琦莉的额头上。
  虽然温度很低,但琦莉确实从少年白皙的额头感受到他的体温。
  他好像在对琦莉说「不要紧」。
  「因为妳抓住了他……」
  她的脑袋接收到贝亚托莉克丝温柔的声音。
  「那个孩子能走到这里,好不容易没放弃才走到这里,即使现在他仍未放弃。」那家伙仍未放弃,他想要活下去——声音与收音机说过的话重叠。琦莉的额头离开了少年,抬起视线一看,贝亚托莉克丝蓝色眼眸温柔地对她微笑。「谢谢妳把那孩子带来这里,今后还要麻烦妳呢!
  永无止尽的黄昏天空已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变黑,被蓝灰色的夜空所支配。小约雅敬用双手撑着玻璃窗,以和天空相同颜色的清澈眼眸凝视着窗外。
  可以看见以夜幕低垂的蓝灰色大海为背景,船的风帆和支柱之类的残骸从砂子里斜斜探出头来。其它还有军刀、枪剑、填充玩偶及玩具车之类的小东西,大东西则有生锈的车厢、钟塔、战车和卡车等……
  「这里是……『砂之海』的终点站……?
  所有的漂流物最后都会漂流到这里,也就是所谓的「砂之海」的坟场。
  海上风平浪静,就连火车车轮的声音都被吞没,被这个几乎让耳朵感到刺痛的无声世界包围着,仿佛一切都会就此腐朽,时间宛若停滞的静止大海。
  这里有几样眼熟的东西——在西贝里游乐园里唱歌跳舞的活动装置人偶们、游乐园里的游园车残骸、被红褐色铁锈覆盖的电台塔……从远处看来就像枪剑般矗立于砂中、眼看就快毁坏的巨大宇宙飞船残骸。在飘浮于蓝灰色薄云另一端的双子月朦胧月光照耀下,所有东西的轮廓都显现出来,一道浅蓝色瘦长影子落在砂上。
  想必这里一定就是这个世界主人的人生中所遗留下的、或是所有最先腐朽的东西漂流到的终点……琦莉从窗框探出身体,目送着漂流物在月光照耀下绵延不绝的景象,也目送着其中和哈维的人生短暂交错后,许多已然腐朽的东西所长眠的墓碑群。
  不久后,在这些漂流物当中,琦莉逐渐看见一座白色月台横亘在眼前。月台正中央只伫立一盏发出泛黄朦胧灯光的瓦斯灯。这时行驶在海面铁轨的火车减慢速度滑进月台。
  「走吧!
  贝亚托莉克丝站起来,催促着小约雅敬。
  「我们要在这里下车。」
  「欸……」
  琦莉惊讶地转头仰望着他们。
  「你们要下车了吗……?
  「嗯,可是你们还必须继续往前走,因为你们的旅行尚未结束。」
  小哈维从座位上跳下来,跑了过去,他拉住贝亚托莉克丝的衣袖,做出阻止她离开的动作。几乎很少表达自己意见的少年难得撒娇地摇着头;贝亚托莉克丝为难地轻抚磨蹭的小哈维的头。
  不知如何是好的琦莉抱着小哈维的肩膀,把他拉离贝亚托莉克丝身边。受到小哈维用睡衣袖子擦拭脸颊泪水的影响,琦莉也泪水盈眶。
  「贝亚托莉克丝,妳不要走……」
  「对不起,我没办法。」她摇着头,蓝色眼眸露出一抹寂寞的微笑。「从这里之后的旅程,必须由你们两人自己完成,我已经不能再帮忙了,我们必须步下你们旅行的舞台。」
  「旅行的舞台……?
  对……不知不觉几乎忘了,但事实上应该已经不可能再和他们这样旅行了。已经没办法再接受贝亚托莉克丝的帮忙了,不论是聊天或是商量事情,甚至连吵架都不可能。
  虽然她任性、盛气凌人、没有金钱观念,但自己还是好喜欢她。她具有的坚强、美丽,仿佛就像琦莉自己拥有的东西般,让她暗自感到骄傲。
  「呜……」
  忍着呜咽的琦莉只能频频拭泪,搂住啜泣的小哈维肩膀。从现在开始必须要自立自强了,要学习她的坚强、要学会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谢谢妳至今的照顾,贝亚托莉克丝……我好喜欢妳……」
  其实琦莉很想在真实的世界亲自对她答谢。她想要感谢现在有这个机会可以对她说出之前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话。虽然时间很短暂,但他们最后能这样旅行,或许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在下意识中送给他们的微薄礼物。
  小约雅敬露出了不舍神情,贝亚托莉克丝牵起他的手,留下了送行的琦莉和小哈维后,就从车厢门往外走。最后小约雅敬回过头,举起小哈维送他的模型船并挥着手。
  「拜拜。」
  琦莉他们回到座位后,从车窗探出头来,看见那两人在那座充斥着漂流物的海中白色月台下车。而两人下车后,火车便喷着蒸气,再次滑出月台。
  琦莉从车窗探出身体,拚命对着他们挥手;小哈维也从车窗探出身体,这时火车加快速度,少年的红铜色头发被风吹得蓬松凌乱。
  「贝亚托莉克丝!护身符断掉了!对不起……」
  琦莉边挥手边大叫,但列车加速后的强风完全吹散自己的声音。笑着挥手的贝亚托莉克丝也同样开口大喊:「妳已经不需要那个东西了!妳已经遇到艾弗朗了——」火车留下并肩站在被瓦斯灯照亮的月台上、送行的少女和少年身影,逐渐远离。
  载着两人的火车将许多东西一一抛下后,又再次行驶于砂上的轨道。琦莉和哈维的泪水交织在一起,随风飘散在夜空里。



  ※

  车厢内又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喧闹声一下子彷佛只剩下十分之一,感觉非常安静。车窗外则是夜幕低垂。叩咚、叩咚……规律的震动和渗入车厢内的柔和昏暗灯光,平静地笼罩着两人所坐的包厢席。
  圆形的火球轻轻飘过窗外,「那是什么东西啊?」琦莉贴在车窗玻璃上,准备凝视夜晚的大海时……
  「啊……」
  那不是海——转眼间火车穿过了「砂之海」,行驶在飘浮于半空中的铁轨上。这里没有地面也没有天空,甚至看不到地平线,围绕在四周的只是一片几乎将他们吞没的漆黑。两颗粗糙岩石形成的巨大球体,非常近距离地飘浮着,而火车几乎就快撞上去。
  那是月亮、双子月……?
  琦莉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一看,彷佛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的铁轨后方,飘浮着一颗体型巨大、被朦胧的大气包围的砂色行星。从窗外飞过的岩石碎片受到行星重力的牵引,冒出火焰最后坠落。火球一个接一个被下方遥远的行星所吞噬。
  其中一颗飘浮在天空的双子月,无声无息地在眼前裂成两半,月亮的碎片变成了冒着火焰的巨大陨石,像颗火球般朝行星坠落。
  世界、世界正逐渐毁灭——
  车厢内的空气开始剧烈震动,等琦莉回过神后,就连他们所坐的火车也开始逐渐被毁灭的世界吞噬。从车窗往外一看,后方车厢一节接着一节,彷佛月亮般无声地瓦解坠落。化成了带着火焰的瓦砾。
  「不好了……」
  琦莉牵起小哈维的手,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向通道,往前一节车厢逃跑以闪避这辆解体的火车。少年因火车摇晃站不稳而跌了一跤,使得琦莉也跟着跌倒。当琦莉想要扶起少年时,地板突然裂开,只见少年的脚底破了一个大洞,他的身体掉入地板的龟裂缝隙中。琦莉在千钧一发之际探出身体抓住少年的手臂时,被眼前景象吓得目瞪口呆。
  少年的身体彷佛也和车厢解体同时进行,像干燥的砂子般开始龟裂瓦解。他的手臂、腿都逐渐破裂粉碎。
  「不可以、还不可以,你要振作!
  琦莉使出浑身力气将少年的身体往上拉,两人即使几乎跌倒也拚命地跑。
  少年突然拉扯琦莉的手,使得她往后一个踉呛,她转过头后追随着少年视线前方看向窗外。被漆黑侵蚀的宇宙正中央,可看见一个像孤岛般飘浮,散发出朦胧黯淡的光芒的怪异岩石球体。
  即使火车几乎已经失去所有车厢,仍勉强滑进孤岛的月台。这颗岩石行星也和之前的荒野大地一样,到处都发出嘎答嘎答的强烈轰鸣,四周更是天崩地裂。
  小哈维率先跳下这座即将崩塌、快被大地吞没,而且满是裂痕的月台上,琦莉也紧追在后。一跳下月台后,覆盖在头顶的天空是一片没有大气遮蔽的漆黑。流星一颗接一颗地降落在四周。龟裂的月台中央竖立着一根倾斜的标志,标志上的草写字体和车票上的字体一样,写着「世界的尽头」。
  月台另一头可看见一根孤伶伶地倾斜插在地的巨大铁桩。小哈维跳下月台后便往那里跑了过去,他双手抱住铁桩想要从地面拔起。铁桩像树干一样粗大,少年好不容易用双臂才能抱住,凭少年无力的手臂根本无法轻易拔出。但铁桩像是嘲笑少年的白费功夫般,反而陷得更深,使得大地的龟裂情况扩大。这时世界本身彷佛发出痛苦哀嚎般轰隆作响。从空中落下的岩石碎片毫不留情地击中少年的肩膀和手臂。不过少年咬着牙紧抓住铁桩,用伤势更加严重的身体想要勉强维持这个逐渐毁灭的世界。
  少年的肩膀被从天而降的岩石碎片击中,化成砂碎裂飞散,他发出微弱的呻吟后双膝跪地。他和世界同步毁灭,大地剧烈摇晃。而铁桩陷得更深,世界发出哀嚎。
  蹲伏在地的少年,捡拾起自己化成砂子后飞散的身体碎片,开始用那些碎片填满被铁桩凿穿的大地裂痕。每当少年被岩石碎片击中,身体少了一部分时,他就会捡拾起自己的碎片,用那些碎片修补大地。
  已经失去一只眼睛和肩膀的少年,手臂、膝盖不见了,小腿也消失了。少年的存在一点一滴剥落消失,不过少年还是不停止修复世界的工作。
  「已经……」
  琦莉站在不断进行修补工作的少年身后,发出了沙哑的叫声。大地的震动使得自己的脚不听使唤,不过她仍跑向少年,紧紧抱住那幼小、逐渐消失、越来越小的背部大叫:
  「已经够了,不要再做了……已经不用再那么努力了……」
  琦莉哀求着并紧抱住少年的背。
  当那名少女灵体让琦莉看到哈维身体内部,直接看到那个残破不堪的体内后,她这才了解到哈维伤势的严重,感到震惊不已。不过这个人仍想勉强让身上的血管、皮肤、骨骼、肌肉、神经结合在一起。他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他都已经变成这副德行了,不要再……
  但是少年甩开了琦莉的手,他那几乎已经看不出原形,越来越残破的小小身躯,仍默默捡拾自己身体的碎片填补着大地。仿佛即使让大地再延长须臾片刻也好,他就是想要修整逐渐毁灭的世界。
  「哈维!
  倒在地上的琦莉声泪俱下地大叫。
  「不要再做了……我不想看,我不要……」
  她双手掩面摇头。
  当她说出这些话后,之前一直无视于琦莉存在、不断工作的少年才停下了手边工作,第一次转过头来。
  少年双手无力垂下愣在原地,脸庞以失去的右眼为中心开始粉碎消失。接着少年的全身都变成砂子开始崩落,大地剧烈摇晃,即使紧紧抓住也没办法坐稳。这时铁桩陷得更深,眼看大地的龟裂逐渐扩大。

  (不要放手——)

  贝亚托莉克丝的清澈声音再次在脑海里响起。

  (不可以喔,妳不可以放弃,妳不可以放手。拜托,不要别开视线——)

  不要别开视线——
  这是贝亚托莉克丝在大圣堂对她说过的话。琦莉吓得抬起头来,现在即将消失的少年,正用悲伤、求救的眼神看着她。
  「哈维……」
  琦莉拭干眼泪,紧抿双唇站了起来。她的双脚用力踩在摇晃的大地上,踉踉呛呛地走到了少年身旁,从少年身旁用双手环抱插入大地的铁桩,像是支撑他的身体般,双手用力抱紧。
  「……我知道了,不要紧,我来撑着,我绝对不会放手的。」
  从天而降的岩石碎片打在琦莉肩上,即使如此琦莉仍咬牙抱紧铁桩。
  「加油,我们一起加油,你不是一个人,我们一起加油,所以我不会放弃,不会放弃的——」
  刚才两人一起坠落「砂之海」时,她就暗自在心里发誓绝对不会放开手。如果琦莉的力量可以支撑下去、如果他需要自己,不论发生任何事,自己都不会放手。不会放弃,不会转身离去。
  腐蚀少年身体的瓦解现象已经停止。
  少年用仅剩的红铜色左眼抬头看着琦莉,琦莉边撑着铁桩边对他用力点头。
  她支撑着铁桩,少年则用身体的碎片填补修复着大地的裂痕。两人就这样不断持续努力,以使世界不要结束,或至少稍微和缓毁灭的进度。时间也忘了往前走,继续勉强维持着个世界。

  ※

  好安静。噗通、噗通……心脏跳动的声音微微渗透整个空气。
  琦莉现在仍抱着那根插入大地的铁桩,瘫坐在铁桩的底部旁,不知不觉间她竟然脸颊靠着铁桩睡着了。当她慢慢睁开眼睛后,闯入她视野的耀眼光芒使她瞇起眼睛,眨了眨眼。
  支配着听觉的崩塌轰鸣声停了下来,周围变得非常安静。横亘在眼前的小行星地平线划出一道缓缓的弧形,变得十分明亮。开始向被漆黑包围的宇宙射出淡淡柔和的光芒。
  琦莉的脸颊慢慢离开铁桩起身,沿着铁桩抬起视线。铁桩不再继续扩大大地的龟裂,就保持现状静止不动。周围轰然作响的地鸣、地裂也停止下来,陨石也不再坠落。偶尔才不知从哪儿传来小石子仿佛依依不舍般咕噜咕噜的滚动声。
  世界的毁灭已经停止。
  琦莉惊讶地环顾四周。
  「哈维!
  琦莉看见只穿着一只鞋子的细腿倒在铁桩的另一边,她靠着铁桩爬了过去,身穿睡衣的少年宛如死去般倒在铁桩的底部,琦莉的背脊不禁感到一股凉意。
  「哈维……?
  琦莉发出提心吊胆、沙哑的声音,瘫倒在地的少年微微睁开眼睛。用呆滞的红铜色眼眸看着她,琦莉放心地叹了口气,伸手扶起少年。虽然少年的身体非常轻,可是确实在这里存在、确实在她抱着的手臂里,没有坏掉也没有消失。
  两人并肩靠着插入大地的铁桩底部,坐在地上。从地平线射过来的微弱光芒慢慢向周围扩散,在漆黑的空间里洒下淡淡的光芒。
  「停止了……谢天谢地,对吧……」
  对于琦莉的问题,少年无言地转头仰望头顶的铁桩,接着慌慌张张地环顾自己的身体。不可思议的是刚才残缺的少年身体,现在一点一滴地像砂子浪潮聚集过来般,开始恢复原形。一面反射出闪闪发亮的微弱光芒,一面逐渐填补残缺身体的龟裂。少年觉得不可思议似地低头看了一阵子自己的双手,一会儿张开手掌、一会儿握紧拳头,最后看着琦莉。射向行星的砂色光芒,淡淡地照着露出温和微笑的少年脸颊。
  随风吹来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颗被红铜色荒野及灰色烟雾包围的、琦莉他们所住的行星味道。
  呜——
  停在龟裂月台上的火车鸣起了气笛。灰白色蒸汽随风吹送而来,带有噪声的微弱音乐也伴随着蒸汽从火车上传来——那是收音机流泄出的弦乐器轻快音色。
  他们两人似乎受到音乐的影响,手牵手站了起来。只剩几节车厢的破烂火车喷着蒸气,等待琦莉他们上车。夹杂着烟雾的荒野之风,轻抚过相视而笑的两人脸颊。
  「回去吧!
  两人牵着手走向火车。
  回去吧!
  再一起继续旅行一阵子吧。

  ※

  噗通、噗通……
  右手感觉到不知是谁的体温。噗通、噗通……缓慢跳动的脉搏声通过右手,隐约传来。轻轻张开紧闭的眼睛后,眼前那包覆着琦莉右手的大手掌和关节突出的细长手指,是已经深深烙印在琦莉眼底的、她最喜欢的左手。
  收音机喇叭以微弱音量流泄出像是摇篮曲、强弱分明的噪声。虽然并不成调,但和在「世界的尽头」的火车中听到的东西一样,噪声类似最后迎接琦莉他们到来的旋律。
  琦莉拾起贴在柱廊冰冷地板上的脸后起身,她的视线慢慢游走在牵着她右手的手上,那只一直保护着她的细长手臂。倒在地上、浑身是伤的瘦长身躯,红铜色头发随意覆盖的脖子,然后再继续往下看,红铜色右眼和暗褐色左眼有一点无神、倦怠似的,但是绝对没错,那双眼睛里散发出光芒,仰望着琦莉的脸。
  琦莉感到哈维虚弱地握着她手的触感,干燥的嘴唇微微蠕动。
  「我……?
  他以沙哑的声音低喃着。
  「嗯,什么?
  琦莉温柔低声回应,并把耳朵贴近他想要说话的唇边。「……我什么也看不见,不能动,一个人待在昏暗的地方好久……啊——我心想这就是终点了吧,好害怕……可是感觉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琦莉的声音,我一直听得见妳叫我的声音,虽然我看不见,但我往妳声音的方向走,走得跌跌撞撞……可是因为一直听得见声音,所以我没有迷失方向,最后才能来到这里……」他断断续续说出的话沁入了琦莉的心中,琦莉泪水盈眶,摇头打断他的话,并用双手紧握住他的左手,将额头抵在那只手上。
  「嗯……欢迎回来,哈维。」
  璞通、璞通……
  琦莉脸颊靠近聆听,隐约听见心跳声。虽然很微弱,但确实是脉搏的声音。
  蓝灰色的夜晚已经过了一半,首都仍陷入混乱中,但是现在,琦莉感觉问题好像可以迎刀而解,她觉得只要牵着的这只手主人还在,任何难关都可以度过。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1-27 14:49 编辑


  Episode.3 Mother

  「他」在浓雾笼罩的世界里徘徊。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人告诉他答案。不知该往何处的「他」,只是像野生动物一样,被成为自己粮食的猎物所吸引,继续移动。
  噗通、噗通……带着琥珀色光芒、脉动的石头成了「他」的粮食,使他身体变得更强大。每次吃进石头,「他」的脑海里都会响起某人的哀嚎,求救的痛苦哀嚎、呻吟声在脑袋里重叠,越来越大声,找不到将「他」往雾外引导的声音,「他」找寻着声音,依旧在雾里徘徊。
  刚才「他」只听见一个呼唤的声音,那应该是他的名字吧?在模糊的意识里,「他」摸索着想起了当时被叫的名字。
  犹大——
  当那道声音触及意识表面时,头脑里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迸裂。
  硝烟沉淀的白色校园、已经变成半废墟的灰色建筑物、半毁的水泥围墙、变形的单杠、冒着烟的砂坑、弓着背蹲在校园角落堆着石头的红发少年、还有另一名看着这一切的少年,以及从远处观望的「他」。
  部分记忆恢复了。没想到那些少年们长大成人后,这次竟然以「他」伙伴的身分再次见面。「他」感到非常自责,夺走孩子们年幼的生命后,还想要使那些存活下来长大的少年们变得和自己一样。「他」下定决心要成为他们诚恳实在的长宫,不过「他」的罪孽并不会因此而消失,虽然「他」已经替自己判了罪,但那是即使赌上可称之为永恒人生也无法弥补的罪。
  噗……呜……
  在意识的角落,听见宛如指针超出刻度的低沉声音。他的意识里捕捉到一个和「他」心脏产生共振、比他那已经变得非常肥大的心脏还要巨大的能源块。如果把它吸纳进体内,「他」会更加成长,且能增长知识,或许就能从这团迷雾中走出来。
  「他」慢慢迈开步伐。就像是接近同极的磁石,「他」感受到些微的反弹力道,拖着由电缆线、配管、尸块组成的肉体,朝向模糊浮现在意识中的能源块前进。一步、一步,阻碍自己的人一律砍倒、吃掉,变成「他」身上的肉。
  当时「他」并没有发现自己样子的丑陋,没有发现自己的模样已经和「他」的名字一样,变得非常丑陋畸形。
  「他」的名字是背叛救世主罪人的名字,背负着一生罪孽的罪人之名。

  ※

  「感觉如何?席格利大人?
  有人对着躺在床上醒来的席格利-禄说话。席格利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后,或许是因为平日戴的眼镜不见了,所以使得他看不清楚,他瞇起眼睛用严肃的眼神仰望着那个人好一阵子,表情才终于和缓下来。
  「是尤利乌斯吗?这里是……?
  「治安部的临时总部,我想父亲也会马上回来。」
  尤利乌斯镇静地说,以免刺激伤员。不过房间外的士兵们来来去去、匆忙模糊的吵杂声不绝于耳。从周围的气氛就可以轻易察觉到情况不妙吧。
  「小女和……他呢?
  席格利不知该如何称呼哈维才好尤利乌斯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尤利乌斯也是只会称呼「他」为「那家伙」或是「你这家伙」)。
  「他去寻找他们的同伴,之前住在席格利大人官邸的那个女人。」
  「同伴吗?是吗……」
  席格利像是在嘴里咀嚼这句话似地复诵着,「他们是、小女的同伴吗?我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宝贵事物,我女儿却拥有了……」听见他自豪似地自言自语。
  「……席格利大人。」
  尤利乌斯犹豫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试探。席格利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听说大圣堂发生骚动时,您脱口而出我父亲请我转告您的话呢。」他听到了这样的报告。听说身为长老会第十一大老、传道部最高阶神官——席格利-禄发疯了,痛骂一般信徒,还粗鲁地批评长老会。
  过了一会儿后……
  「哈哈哈!真痛快呢!
  席格利发出了沙哑的笑声。尤利乌斯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人开心地相视而笑。
  「尤利乌斯大人,令尊回来了。」
  一名出现在门口士兵传来报告。方才房间外乱成一团的骚动现在变得安静下来,由于信赖产生了适度的紧张感及恰如其份的安心感。尤利乌斯所尊敬的父亲总是带给部属们最高昂的士气。相当于治安部最高责任者地位的那位长老,成为之前长老连续死亡骚动下的牺牲者而过世身亡,继任长老人选在一团混乱中仍悬而未决,现在由第二负责人——父亲担起实质的总指挥权。
  钻进作为临时医务室的小房间狭窄门口后,带着长枪、军刀的父亲出现了,他身上的士官外套下则是装备齐全的装甲板等豪华武具。象征教会兵的纯白外套不但被火把烧焦,还被黑色焦油状体液弄脏,只见他用手套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显露出疲色。看到尤利乌斯和席格利后,露出平时开朗豁达的笑容。
  「席格利,幸好你平安无事。」
  「也不能说没事。」
  席格利自嘲地说,他护着抬不起来的右肩要从床上坐起来时,尤利乌斯赶紧伸手帮忙。「头和四肢都健在就是平安无事了。」父亲毫不留情地大笑,席格利也轻轻噗哧一笑。
  「哈哈!说的也是……死了很多人吧?
  席格利最后冒出一句沉重的话,现场空气顿时变得有些凝重。
  「现在状况如何?
  「如你所见,情况不妙。」父亲放下武器,同时一脸严肃地回答席格利的问题。「留在市镇的市民都去避难了。但是圣堂的某处似乎还有一群人留在里面,我已经派人前去救援了。」
  「那些妖怪呢?
  「还是一直不断出现。」
  父亲脱口而出后,突然瞪着席格利看。
  「你应该知道吧?席格利,那些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父亲提出的这个严厉质问,可视为对席格利的谴责。父亲露出了平日不常见的锐利眼神,如果部属,一定会吓得脸色发白、愣住不动。但是席格利并没有移开视线,一脸认真地回答:
  「……部分长老们想要制造不死人,那些是失败的作品。」
  「制……」制造不死人!听到两位大人的对话后,不禁想要插嘴的尤利乌斯被现场的气氛震慑,噤声不语。似乎早已料到的父亲,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瞪着席格利的视线仍未松懈。
  「你没有参与吗?
  父亲像是要确认似地问道,席格利直视着父亲点点头。
  「我没有参与,可是……」
  「可是你袖手旁观。」
  「……对。」
  席格利承认后,父亲的拳头掠过尤利乌斯眼前,精准地一拳揍上席格利瘦长的下巴。席格利的身体不偏不倚地撞到床边的墙壁。
  「父、父亲!
  尤利乌斯冲进来想要扶起他,但席格利却挡住了他的手。「没关系。」他边擦着破掉的嘴角边起身。「还好没有眼镜,否则一定会破掉吧?」对于席格利无厘头的回答,父亲也洒脱地回应:「那可真是幸运啊!」然后轻轻晃了晃拳头。受影响的只有尤利乌斯一人,两个当事人都若无其事的样子。
  「自从发生雪莉的事后,我已经很久没挨你的拳头了吧?
  「因为不能揍长老哩,这一拳包含了累积至今的份。」
  「可是我现在还是长老啊……」
  席格利耸了耸肩说。
  「长老个屁啦!
  父亲莫名趾高气昂,对他狠狠地吐嘈。
  「报告!
  一名士兵从房间门口跑进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士兵有点胆怯地低头报告:
  「据报来路不明的巨大能源块破坏动力塔闯了进来,而且动力塔已经有一部分开始停止供给动力。」
  「动力塔?
  当大家都惊讶地面面相觑时,房间里的灯光突然熄灭。眼前瞬间被黑暗包围,只能勉强看见屋内人们轮廓的阴影。这股彷佛突然被抛到空中的恐惧,使得尤利乌斯不安地环顾四周。此刻已经是深夜时分,对抗妖怪若没有灯光将是一大致命伤。
  「赶快去把所有的光源都找来!火把、灯笼都可以!
  即使这种时刻也能保持镇定的父亲魄力十足地发言后,士兵就开始跑了起来。
  现场可以听见士兵们骚动的声音,而远处不知哪儿传来了野兽咆哮的声音。
  「尤利乌斯,你待在那里不要动,席格利就交给你了。」
  「父亲……」
  父亲拿起武器后就转身跑出房间。无法阻止父亲的尤利乌斯目送他离去后,也伸手四处摸索,跑到面向屋外的窗户。他看见士兵们在火把的火光一晃一晃照亮的塔下,沿着墙壁奔跑。
  被火把照亮的屋外景色,让他感到背脊发冷。
  总部塔已完全被妖怪包围。摇晃的橙色火焰映照着为数众多的黏稠、腐蚀的肢体,妖怪们身体向前倾,慢慢左右摇晃着,一步一步接近塔。
  那一天是首都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一天,即将成为世界末日的一天仍未结束。
  据说那一天是这座建于墓碑上、从未显过神迹的神之都市出现真正奇迹的一天。

  ※

  琦莉从一旁俯视着贝亚托莉克丝死状极为凄惨的遗骸,用手指梳理她那即使剪短也十分漂亮的发丝。
  (贝亚托莉克丝……)
  琦莉在心中对她说道。
  (我不会放手的,今后也绝对不会放,因为这是贝亚托莉克丝教我的,谢谢……)
  琦莉最后轻抚她的脸颊,然后将哈维的大衣覆盖在她的遗骸上。
  她发现附近有一间似乎是绘画收藏室的小房间,便将贝亚托莉克丝的遗体搬进那里。许多未装框的大幅宗教绘画布就这么靠着墙边。弥漫着油画气味的房间和席格利的家……和自己出生的那个家里的气味一样,让她觉得很舒服……可能是因为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自然而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心情变得很复杂。
  「……要把贝亚托莉克丝放在这里吗?
  琦莉转头问道,在靠近门口墙边等待的哈维点点头。
  「呃,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不过压着胸口蹲下的哈维,说话时仍显得有点痛苦的样子,要移动更是显得困难。但是哈维的意识已经不在这里,而是看着其它地方——犹大离去的方向。即使已经看不见那名老友兼仇人的男子背影,他仍从这里远远凝望着。
  琦莉心想:其实哈维已经原谅了犹大吧?哈维世界里的犹大是位守护着庭园墓碑,过着平静日子的鞋匠、是个后悔自责的罪人,而那个世界的少年并没有责怪犹大。哈维应该不会主动对老友下手,也不会做出自相残杀的事情。
  不过哈维压抑自己的心情,想要和犹大做个了结。那并不是因为仇恨,而是为了让老友可以终结自责的人生。
  琦莉……琦莉仍然不打算原谅父亲。可是她也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对父亲的抗拒越来越薄弱。也许现在只是在赌气,其实心里已经原谅他了吧。就像哈维原谅犹大一样,琦莉也可以原谅父亲吗?她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想法。
  她想和那个人说说话。和母亲雪莉一起旅行的那个人可能会知道,母亲是如何看待父亲席格利的呢?已经不恨他了吗……
  琦莉垂下视线、陷入沉思,下定决心后抬起头来。
  「哈维,你还是很难受吧?我去拿水过来。」
  琦莉突兀地开口说道,哈维一脸讶异地眨着眼睛。
  「不用了,我们马上就走。」
  「没关系,刚才我发现附近有一个地方有水,我马上就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你好好休息。」
  琦莉压住正要起身的哈维肩膀,有点强硬地让他坐下。哈维想要反抗,但身体显然不听话,又再次坐了下来。琦莉蹲在哈维前方,从裙子口袋里掏出断裂的金色发束和红铜色石头,塞进哈维手里。
  「那个,我想要请你将贝亚托莉克丝送我的护身符修好,我会利用这段时间取水回来,这样可以吗?
  琦莉自己也知道这个说法很牵强,但她仍心惊胆战地等待哈维的反应。
  「……我知道了。」
  哈维虽然皱起眉头,但超乎自己预期地爽快点头,琦莉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那我马上回来,下士也交给你了。」
  琦莉取下收音机吊绳交给哈维,说完后就走出收藏室。她左顾右盼外面的柱廊,确认没有故障不死人徘徊的身影后,对着留在原处的哈维轻轻挥了挥手,便关上收藏室厚重的门。
  她不时留意自己独自走在鸦雀无声柱廊上的脚步声,一面迈开步伐。
  (对不起,哈维、下士……)
  她在心中双手合十对两人道歉。
  琦莉心想:就像接触哈维内心世界那样,或许她也可以接触到那个人的内心。如果能和他的心对话,或许能让那个人回心转意。这样一来,哈维就可以避开必须与他最重要的老友——犹大做一了结的处境。如果可以,她不希望哈维去做那件事。因为伤害别人的同时,自己一定也会受到伤害。
  然后……她想要问一问那个应该很了解母亲的人。
  母亲是否已经原谅父亲了?
  我可以原谅父亲吗……?

  哈维将左手握着的松开金色发束和小石头举到自己眼前。
  「……那家伙要我这个独臂人怎么修理这玩意儿?
  哈维半瞇着眼睛,自言自语地将那东西塞入口袋里。
  他的背靠着竖立在墙边的绘画,视线则看向横躺在眼前的贝亚托莉克丝遗体。永眠于画得十分精致的大幅宗教绘画前的她,看起来真的宛如差丽天使绘画中的一部分。
  沙……哔……
  收音机发出微弱的噪声催促着。哈维望着宗教绘画里的天使,低声回应:
  「我明白了,下士……那家伙小看我的第六感吗?
  真是的!她也不想想我们认识几年了?编出那么白痴的借口就一个人冲出去,那家伙脑袋里想的事让人一眼就看穿。「混蛋!抢了我最后的工作……」哈维喃喃自语地发着牢骚站了起来。虽然全身感到疼痛,脚步也略显不稳,但仍扶着绘画站了起来。
  「对不起,碧。我们就此告别了。」
  他又再次看了一眼贝亚托莉克丝的遗骸,虽然她已经没有气息但身体仍然柔软,看起来就像只是暂时睡着了。最后哈维轻轻合上她的眼睛,和她告别。

  ※

  「他」吃下巨大能源,接着吸入体内。虽然「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大,不过意识不但没有成长,反而一直扩散,距离要追求的答案仍然好远,因此「他」更加搜寻能源,但「他」已经感觉不到比自己更巨大的能源。
  「他」那变得肥大的身体已经重得走不动,每往前走一步,那些融合在一起的东西就会痛苦地呻吟痛哭。身体各部位拖着的电缆线被拉扯,让「他」感到非常疼痛,就仿佛全身被支解得七零八落。啪答、啪答,每走一步,腐烂的尸肉就会从部分身体剥落。可是「他」仍一心寻找下一个能源,「他」心想:为了维持巨大的身体,自己需要更多的能源。
  但是自己为什么必须变得那么大呢?「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他」希望能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以及自己存在的意义。
  当时迸出来的记忆片段到底是什么呢?
  那名少年到底是谁?
  当时叫「他」的人到底是谁?
  对了……自己必须补偿那名少年。自己就是为此才依旧存在。自己的能力仍不足以请求那名少年原谅吗?到底要变得多大才够呢?
  肥大的身体令「他」感到非常疼痛。不过「他」认为:为了赎罪,自己必须变得更大。
  虽然「他」无法理解为何这件事情让自己的罪孽更深重,但仍继续往前走。

  ※

  柱廊上故障不死人的尸体残骸被啃噬得乱七八糟,尸块四处散落,让琦莉觉得恶心想吐,只能尽量避开那些东西往前走。所幸「他」已经走出了一条路,因此琦莉得以沿着那条路走。不久之前,灯光完全熄灭的柱廊显得昏暗,薄薄的云层稍稍透出了月光,在泛着蓝色的月光之下,故障不死人凄惨的尸体看起来更显恐怖。琦莉忍住恶心想吐的感觉,战战兢兢地沿着「他」所走过的路前进。
  这里应该是动力塔附近吧,不久后,她走进一条四周墙壁爬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弯曲配管,而且感觉很封闭的通道。
  自己独自前来真的没关系吗?自己的举动是不是太草率了?其实从刚才她就已经感到后悔,只是勉强自己不去想。
  一股黏稠的感觉向她袭来……
  琦莉感觉脚踝被一个温热的东西抓住。
  她无法立刻往后退,只能保持这个姿势将视线往下移,一具一半身体被吃掉、已经变成凄惨肉块的故障不死人抬起头来,抓住了琦莉的脚踝,以求救般的眼神仰望着她。可以看见仅存的一点「核」碎片埋在肉块的缝隙间,焦油状血液缓慢地促进再生,但还是比不上腐败的速度,肉体开始腐蚀掉落。真是一幅畸形、可悲的景象,让人觉得与其这样要死不活地苟延残喘,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琦莉无法为他做任何事,只能拚命将脚抽出,赶紧逃离现场。自己应该要替他将最后的碎片取出,让他舒服一点吧?但是琦莉实在太害怕,不敢这么做。她跑着跑着,感觉周围所有的尸体好像都动了起来,伸手向她求救。
  呜……呜……
  他们痛苦的叹息声深印在她的脑里挥之不去。她拚命地跑,想要甩开那些声音。
  这时她的眼角捕捉到巨大肉块在配管后面缓慢移动的影子,快跑的脚步吓得放慢,定睛凝视着爬满配管的通道前方。
  (在那里……!
  「他」的体型已经变得相当肥大,已非当初遇到时所能比拟。尸体和破铜烂铁的融合体勉强形成双脚行走的人形,已经变成畸形妖怪的「他」从配管后现身。
  琦莉下意识地往后退。不对,自己是为了和「他」说话才来找他的,于是她试着鼓起勇气和他说话:
  「那、那个……」
  「呜?」妖怪侧着头。这好像是他听见了琦莉声音所做出的反应,或许他听得懂——当琦莉有所期待时——
  呜——嗯……!
  妖怪发出咆哮,尸肉和破铜烂铁形成的块状身体朝琦莉冲了过来。她赶紧往旁边跳开闪躲,妖怪摇晃的手臂敲打到她背后墙壁上的配管,压扁的配管喷出白色蒸气。
  不对,不应该闪避。
  (下次不可以再躲了……)
  琦莉咽下口水后对自己如此说道。因为做「那件事」时必须失去意识,她是做好至少挨一拳的心理准备才来的。琦莉站着凝视摆出下一步攻势的妖怪,并等着「那名少女」出现。
  她心想:当她睡在昏倒的哈维身旁时,将她的灵体从身体带出来的那位少女的幽灵应该会再出现。虽然她只是赌赌看,但却莫名地确信。这样一来,她应该能像接触哈维的内心世界一样,接触到那个人的世界。

  (妳不可能接触得到那个人的世界……)

  她终于听见等待已久的少女声音,虽然没看见少女踪影,但感觉她就在附近。琦莉仍盯着妖怪的一举一动,并在心中反问。
  为什么?

  (那个人的意识已经不只是他自己的,而是许多人的集合体。很难从那当中挑出那个人的意识,只和那个人的意识进行接触。)

  那我该怎么做?

  (没有办法……只能杀了他。因为那个人已经无法恢复原形了。)

  可是……没有什么办法吗?我不能和那个人说话吗?

  (很遗憾,这是不可能的……)

  当少女留下令人绝望的回答消失后,妖怪又再次前进。琦莉仍不死心地看着从前方逐渐逼近的妖怪。真的没办法和他说话吗……?
  妖怪的手臂逼近到她眼前的瞬间——感觉身体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在空中挥动的妖怪手臂再次敲到了墙壁配管。琦莉看着这景象的同时,身体画出一道拋物线飞到半空中,在距离妖怪稍远的地方被放了下来。
  琦莉愣愣地抬头一看。
  「妳这个笨蛋!
  琦莉听到突如其来的咆哮,一脸惊讶地开口问道:
  「哈、哈维,你怎么会在这里……」
  「妳这家伙到底要莽撞到什么地步……」
  只见一脸气愤表情的哈维,似乎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似的,嘴巴一开一合。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琦莉非常明白,当哈维说不出话的时候,就代表他真的动怒了。
  妖怪强拉出陷入配管的手臂,慢慢转向他们。「我待会儿再慢慢教训妳。」哈维说出的话像是代替挂在脖子下的收音机发言,接着左手拿着军刀摆好架式,转身面向妖怪。
  「犹大,你这样还真可怜,我很同情你。样子变得这么凄惨,应该早就死了却还死不了……」
  呜喔……嗯……!
  妖怪发出宛如嚎哭般的咆哮声。就连与「他」对峙的哈维看起来好像也在哭,他的内心应该在哭泣。
  「过来吧,我帮你终结一切。」
  咚咚作响的妖怪脚步声震动着地板,朝向哈维前进。哈维让刀尖向下,笔直盯着对方看,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之后,琦莉看见两人的身体相撞后交错。哈维手里的军刀刀尖刺进了犹大身体中央的同时,犹大的手臂也从哈维的侧腹部贯穿到背后。琦莉不禁发出沙哑的尖叫。
  犹大的手臂就这么插入哈维的腹部,并将哈维的身体拖过来想要将他吸入体内,眼看哈维一半约身体即将埋入犹大的肉体内。
  「哈维!
  琦莉发出尖叫。



  但在这时事情却起了变化——
  啪——
  仿佛听见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过了片刻,犹大身体的中心瞬间迸裂出一道琥管色光芒。
  从那一刻起,犹大的身体便呈放射状急遽腐败,融合在一起的故障不死人尸体开始从他身体表面剥离。

  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我是否走对方向了?我不在意你过去是谁,因为你是我们的长官,也是最初为自己指引道路的人。托你的福,我才得以没在一开始走错路。因此我不希望你继续制造罪孽,也不希望你受苦。基于我的责任,我要替你收拾残局。
  哈维用尽全身力气刺入的军刀刀尖,分毫不差地贯穿了犹大的「核」中心——那颗已经融合了为数众多的同类能源体,在体内随着脉搏发出琥珀色光芒、变成畸形溶岩块的石头心脏。同时对方的手也从哈维的侧腹部贯穿至背部。
  刺入的军刀连同上半身被对方肉体吸入的同时,哈维拾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
  「为什么你故意……」
  血泡不断窜上喉咙。
  「错开……?
  照理说对方应该是瞄准哈维的心脏,而哈维也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才扑到他怀里。但是他却稍微错开,哈维本以为他早已失去做出这种举动的自我意识。
  然而埋在肉块里的砂色眼睛悲伤地低头看着哈维。
  哈维的意识里窜出了画面。
  一群男子身穿样式简单的囚服,在岩石断层挖掘着矿坑。其中有一名砂色头发的男子,每天不断漠然地挖着岩石。监工对推着堆满石化资源推车的囚犯们怒吼,但这名砂色头发囚犯仍面无表情继续挖掘着岩石。
  不久后战争爆发。就连这里也像是掘岩工作的延伸,众人持续漠然地相互厮杀。轰炸机飞过后,留下夷为焦土的市镇、四处横陈的无辜市民尸体、以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的砂色头发士兵。面对躺在烧焦校园里的年幼孩童尸体、堆砌着石头墓碑的少年们,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的砂色头发士兵又再次出现于此。
  几年后他们相遇了,两名态度桀傲不逊的新部下,分别是有着一头红发的青年和一双蓝灰色眼眸的青年。当时砂色头发男子心中第一次感到苦闷,在这几百年之间,自己不自觉犯了罪,夺走许多人的性命。长年来几乎撕碎心脏的痛苦记忆,顿时灌入了哈维的脑海。
  「对了……」
  哈维吐血的同时也叹了一口气。咳个不停的他彷佛自愿被吸入对方体内般,将额头抵压在对方胸口并喃喃自语:
  「你一定很痛苦吧,这么长一段时间……对不起,我来晚了。现在我来让一切结束……够了。你已经够痛苦了,我们结束一切吧,让我来替你做个了结,我也可以和你一起走,犹大……」
  对不起,琦莉……
  虽然答应过妳,但可能还是无法和妳一起回去。
  哈维用力推进刺入的军刀。按照长官教导的作战方式,对于绝对不属于臂力、体力强健的自己而言,这是最佳的作战方式。不浪费体力、不轻易乱动,准确击中对方要害。运用枪和军刀的方法、高效率的杀人方法以及想法,甚至连一直存在于长官心底的罪恶感和慈悲心,都被长官灌入曾经一度死亡、变成空壳的自己心中。所以和长官相像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自己几乎是你的复制品。
  不规则跳动的巨大「核」融合体开始产生裂痕,几秒钟后就进出琥珀色光芒,同时异常的压力也贯穿全身。
  就在这一瞬间——
  砰!
  挂在哈维脖子下的收音机发出冲击波,反作用力使得哈维被吸入的身体弹了出来。
  「下……」
  自己获救了吗?哈维跌坐在地,低头看着收音机。愣了一会儿后,他才感到讶异。收音机明明已经无法说话,严重变形的喇叭应该不可能发出冲击波。然而勉强施力的喇叭却冒出了黑烟。
  呜……呜喔——嗯……
  就在他注意着收音机时,听见犹大发出痛苦的咆哮,接着开始从眼前撤退。「犹大!」哈维想要站起来,但身体却不听使唤,整个人瘫在地上无法动弹。犹大踩着沉重脚步离去,融合在一起的故障不死人尸肉,以及被吸入的破铜烂铁随着他的移动开始腐蚀掉落,爬满四周墙上的配管就像水分干透似地急速干瘪生锈。
  这和在峡谷看到的收音机塔一样,是石化资源的衰退现象——
  对了,犹大到底活了多长的时间?从没听他本人提起过他是在什么时代变成不死人的。刚才一瞬间在意识里闪过的画面——开拓时代开采矿坑的囚犯们。那男子从那个时代一直活到现在。犹大的「核」可能已经相当老旧了。那不是用战争中的石化资源,而是用会引起衰退现象的战前石化资源制造的——
  变成畸形妖怪的庞大身躯背影逐渐远离哈维的视线范围。从开拓时代历经数百年,他在这么长一段时间中却死不了,一个人独自活着,就连现在也仍想要一个人背负着所有罪孽离去。
  「搞什么嘛!为什么要把我留下……」
  瘫坐在地的哈维,泣诉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沙哑,似乎连他自己也觉得难为情。约雅敬和贝亚托莉克丝都已经过世了,现在就连犹大也丢下他,让他一人独自残存……
  (搞什么嘛……这样子真丢脸,我……)
  尽管哈维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他一起死,但结果脑海里最后还是浮现出琦莉的身影。
  琦莉……?
  他吓得回过神来。
  他拾起头环顾四周,但原本应该在附近的琦莉却不见踪影。
  「琦莉……!

  ※

  犹大是「他」的名字。「他」想起来那是「他」自称的名字。那是记载于圣经里,在母星时代将救世主出卖给异教徒的可恶背叛者之名。现在他想起来了,是「他」自己取了这个名字。犹大,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红发少年原谅了「他」。少年对他说可以结束了。因为少年的这句话,「他」终于可以死了,终于可以结束这个没完没了的赎罪。
  「他」心想:必须要去远方。要一直往远方走,去一个不会连累少年的地方结束生命。
  「他」慢慢迈开步伐。一步、又一步,畸形的「核」融合体脉搏不稳定,每走一步就开始龟裂。当琥珀色光芒外漏时,「他」的肉体就被腐败侵蚀,吸入体内的部分尸肉,变成了干燥的肉块和生锈的残骸后开始剥落。「他」行经之处仿佛经过了数十年的生锈和退化,留下一道红锈色的弯曲道路。有如在不见天日的谷底般幽暗辽阔的世界里,用手摸索着前进。
  在被黑暗封闭的世界,意识捕捉到一道从边缘照进来、渺小又黯淡的光芒。
  「他」的意识被那道光芒吸了过去。发出黯淡光芒的,是一个瘦小的生物体。现在的「他」只要一根手指头应该就能把那东西捏碎吧,虽然要用那东西来填补剥落的肉体还稍嫌太小,但多少可以裹腹吧!
  「他」的手无意识地带着伤人的意图,伸向那道微小的光芒。不知不觉间,「他」又将增加自己的罪孽了。
  但是「他」伸出的手,突然停在那道光芒的前方。
  在生物体发出的黯淡光芒之下,淡淡的怀念气氛沁入了「他」的意识里。
  「雪……莉……」
  「他」埋在肉块中的嘴自然而然小声地发出声音。
  只见微小的光芒害羞地回答:
  「我、是琦莉,我们可以一起走一会儿吗……?
  光芒说完话后,就胆怯地将手伸向「他」。「他」轻轻地抓住那瘦小白皙的手,小心翼翼地握着那只只要「他」稍微用力就能轻易捏碎的单薄手臂,以免伤害它。
  琦莉……琦莉……
  这个词好几次浮现心头,「他」快要想起这个词的意思。
  琦莉……想起来了。那是很久以前那名曾对「他」展露笑容的小孩名字。她对受到罪恶感谴责的「他」露出原谅一切的天真无邪笑容。「他」甚至心想:让接受「他」的那对母女幸福,是否就可以赎罪。但是最后就连这个愿望都没实现,反而连累了那对母女。因为「他」和那对母女有关连,使得自己罪孽更加深重。
  散发出淡淡光芒少女露出了微笑,反握「他」的手,年幼婴儿的天真笑容瞬间和眼前的影像重叠。啊……那个曾对自己笑容以对的小小婴儿,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感慨在「他」内心扩散。她和母亲长得好像,已经长大了,身上散发一股出绝不会让人迷失的淡淡光芒。
  「他」那无法对焦的双眼顿时热泪盈眶。
  「啊……呜……」
  「他」的嘴巴发出痛哭的声音。
  现在「他」感觉终于能从自我苛责的罪恶感获得解脱。

  大而厚实的手掌包覆着琦莉的手,若有似无的触感令人怀念。不知为何,琦莉觉得那双手的触感,和那个有着一头砂色短发、满脸胡渣、体型魁梧,且曾抱过婴儿时期自己的男子一样。
  琦莉牵着沉默不语的男子手掌,走在被配管包围的封闭通道上。就像年幼时期,两人一起走过那艘船内的通道般。「他」每走一步,除了琦莉之外,所有的东西都彷佛被原本的时间洪流追上似的逐渐腐朽。这座建立于墓地上的神之都市,似乎回复了原本的面貌。
  那个人的手又大又有力,还带着一丝犹豫。琦莉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边走边和「他」聊天:
  「妈妈的事、你的事、还有哈维的事,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啊!哈维就是艾弗朗。他一直在找你。」
  琦莉不知道「他」是否听得见,但仍继续对着不发一语的「他」一个劲儿地说。
  她这样做哈维一定会生气,可是……
  不可以别开视线——她想起了被「他」吸入的贝亚托莉克丝那句有如遗言的话。
  (嗯,贝亚托莉克丝,我尚未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不能转身离去,我一定要问清楚我想知道的事。若不这样做,我无法原谅父亲、这里的人们、杀死贝亚托莉克丝的凶手……还有我自己……被父亲遗弃、毁掉母亲一生的自己。可能会怨恨一辈子。我不像哈维那么善良,也不诚实,所以我还没办法接纳并且原谅这一切……)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妈妈也在那艘船上过世了,可是我被救了起来,然后由东贝里的祖母抚养长大……虽然祖母也有严厉的一面,但是位和蔼可亲的人。祖母过世后,我就读东贝里的寄宿学校,之后遇到了哈维……就是艾弗朗。还有收音机下士,现在我们三个人一起旅行。我从你和你的同伴身上得到了很多幸福,我觉得很幸福,现在也很幸福。」
  回想着许多事情的她,不知不觉地谈起了自己的遭遇。琦莉也不知道走在一旁的男子是否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还是根本没在听。但她毫不在意,自然地脱口而出。
  她一直被许多人呵护着。祖母手的触感、哈维手的触感、贝亚托莉克丝手的触感、还有父亲手的触感……以及现在身旁这个男子。自己和许多人这样牵着手,总是被人呵护着。自己真的很幸福——
  「所以……那个……」
  回忆这种东西要多少都说得出来,然而自己最想问的问题却难以启齿,说得结结巴巴。
  自己很幸福,可是……母亲生前过得怎样?因为生了一个具有灵异体质的女儿,而遭到父亲疏离,周围的人也避之唯恐不及,原本她的女儿应该保证能平安成长,但她的人生却急转直下。
  琦莉将视线往下移,她下定决心要问问看:
  「妈妈……妈妈生前幸福吗?
  一步、两步、三步。
  「他」默不作声,只是继续和琦莉并肩走着。尸肉碎片从身旁的那个人身体表面剥落,随着「他」的步伐,周围的景象逐渐衰败。
  身旁的人没有回答。
  果然还是无法触及这个人的心吧……
  当琦莉感到失望时——
  影像宛如闪出一道闪光般,透过牵着的手灌入了她的脑海里。
  琦莉看到了哄着婴儿的黑发女性。那是教区境内酒吧的景象,可以看见摆放着贴了老旧标签的酒瓶和玻璃杯的熟悉吧台。
  一双男人的大手将婴儿从女人的手里抱起。男子像是抱着精致玻璃工艺打造的人偶般,小心翼翼地用他那健壮的手臂抱着婴儿。婴儿被魁梧的男子手臂怀抱着,似乎很安心地开始打盹。女人从男子的身旁窥看着婴儿的脸庞,用白皙的手指温柔地梳理着婴儿的头发。
  琦莉听见了她的心及她的心愿。
  希望这个孩子能得到幸福,所有的幸福都围绕、守护着这个孩子。
  琦莉明白婴儿是多么受到女人的疼爱。

  我好爱妳喔……

  她呢喃着并轻轻亲了一下婴儿的脸颊。
  可能是看错了——可是有一瞬间,感觉女人好像抬起视线看向琦莉。母女俩那双十分相像、让人印象深刻的深色眼眸里堆满了笑容。

  我好爱妳喔,琦莉。
  生下妳真好——

  影像消失了。
  等琦莉发贤时,泪水已沿着脸颊滑落。
  琦莉转头仰望站在身旁的男子。现在样子变得又丑又畸形的这个男子,以那双埋在肉块里的砂色眼睛低头看着自己。以他那双从琦莉小时候至今不曾改变、和辽阔天空相同颜色的砂色眼眸望着她,彷佛要以那双大手宽大地包容行星一切。
  琦莉双眼涌出泪水,对他露出微笑。
  「谢谢……」
  琦莉用又哭又笑的沙哑声音对「他」道谢。
  「妈妈……应该早就原谅一切了吧……」
  虽然看不出他那已经变成畸形腐肉块的表情,但是感觉他微笑着并微微点头。接着他放开了琦莉的手,让她留在原地,随后一个人踩着缓慢沉重的步伐继续往前走。
  那里是沿着深不见底的圆柱形空间而建的回廊。圆柱形空间的中央,是一座正轰隆隆地燃烧着动力、从底部贯穿到天花板的巨大炉子。他的身体中心像是与动力的声音产生共鸣般闪烁着不规则的琥珀色光芒,黏在他肉体上的故障不死人的尸肉宛如呼应这一切,剥落得更厉害,使得他走过的地板和墙壁,以及周围所有一切都腐败成红锈色。
  一步接着一步,他的背影彷佛就像和同极磁石相斥般,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通往动力炉中央的桥前进。越接近炉子,从他肉体漏出的琥珀色光芒就越刺眼,细细的光芒像探照灯一样,开始呈放射状外泄。
  他的身体被自己体内外泄的光吞噬,逐渐消失不见。最后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燃烧发光的炉子中央。
  喀——
  光芒变得更加刺眼。琦莉无法直视烙印在视网膜上的强光,只好用手遮住脸。酷热的爆炸气浪猛烈吹动着她的裙子和头发。
  在爆炸的火焰侵袭到琦莉之前,周围的东西仿佛被火焰包覆吞噬般开始生锈、风化,古木树根往四方攀爬,所有的东西开始急遽腐朽。

  (快点来这里!

  少女的声音传到脑海,琦莉被这声音一叫,才遮着脸以阻挡爆炸气浪和刺眼的光芒,随后赶紧转过身。身穿白色睡衣的少女正站在通道前方大叫。琦莉留意着背后的动力炉的状况,并在受到衰退现象吞噬、崩落的墙壁和天花板下开始奔跑。
  只要再一下下就能跑到少女的身边时——
  现场响起了爆炸声,龟裂的天花板从头顶崩塌下来。

  哈维感受到强力磁场的波纹有如水波涌来般,从前方扩散过来。
  边走边凝视着前方的他为了追上琦莉,紧紧依靠着攀爬满墙上的配管。可以看见在墙壁和天花板之间蜿蜒攀爬的配管急速干瘪、生锈,状况从前方一路朝向这里蔓延。皮肤有种刺痛的感觉,脸颊皮肤宛如受到藏有刀刃的风吹拂般劈哩啪啦剥落,四处飞散。
  这是衰退现象。要是被那种现象吞噬就没救了——
  收音机像是要当哈维的盾牌似地,随着冲击波的发射,从收音机喇叭延伸出一张由暗绿色杂讯形成的脸。「下士,住手!」但哈维反而护着收音机,将它抱在手里。冲击波和噪声脸庞顿时在空中消散,接着从压扁的喇叭发出抗议的噪声:『沙、嘎嘎——嘎嘎嘎』、「啰嗦!你刚才已经帮我够多了。」噪声和快速回答一来一往。就在这时候,来自于前方的衰退现象逐渐逼近。这时抱着收音机的哈维手臂下方迸裂出一道冲击波——
  轰!
  空气刀和从前方涌来无形的冲击相撞,最后弹了回来。
  「下士——」
  那道无形的冲击宛若冲入高压力异空间般袭卷而来,哈维左半身感到强烈的异样感,好不容易才重获光明的左眼,视力顿时消失。
  就在这时候——
  全身被黯淡白光笼罩的黑发少女,伸开双手翩然出现在眼前。衰退现象以少女为界分岔成左右两边,穿过她的背后。
  就在那一瞬间,少女立即消失不见。

  ※

  尤利乌斯以不熟练的手势高举的军刀刀刃,几乎被妖怪垂直张开的嘴巴一口咬住。即使被压倒在地,他仍以军刀为盾牌,拚命抵挡妖怪的下巴。妖怪那异常发达的上下犬齿差点咬碎军刀的刀刃。骑乘在尤利乌斯身上的妖怪半张开的嘴角流出黏性唾液,滴落在他脸颊上,锐利的爪子陷入他那被压着不放的肩膀上。
  咬牙切齿的他,使出浑身力气踹踢妖怪腹部、将妖怪推开的同时,军刀刀刃也啪的一声碎裂。燃烧的火把四处照亮黑暗,四周士兵们的怒吼、哀嚎、枪声和刀剑撞击的声音仍不绝于耳。就连不是武官的尤利乌斯也必须带着武器,身上的神官服已被焦油状血液弄得又湿又黏,完全贴在身上。
  在闪烁的橙色火焰照亮下,眼前出现了新的妖怪。他那没有眼脸的双眼滴溜滴溜地转动着,锁定尤利乌斯为目标后,伸出有如弹簧般的四肢,朝他跳了过来。
  「可恶!
  尤利乌斯抱着一半豁出去的心态,将刀刃已经折断的军刀插进妖怪的嘴里,就连紧握着军刀刀柄的右手腕也一同刺进敌人的喉咙里。在这个状态下,妖怪不仅咬合下颚,还是想咬断尤利乌斯的手腕。尤利乌斯欲将手腕拔出,但妖怪的犬齿紧咬着他的手腕不放,让他无法拔出。
  他全身到处都是细微的伤痕,已经分不清楚到底哪里痛了。他脑海的角落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不死人没有痛觉,恐怕就是这种感觉吧?
  如果自己的右手腕被扯断,就和那家伙一样了,这样或许也很酷……就在他用逐渐模糊的意识思考这些事情时——
  眼看要咬断他手腕的力量突然放松了。
  和他对峙的妖怪突然静止不动。
  「……?
  在皱着眉头的尤利乌斯眼前,原本刚要腐化的妖怪身体开始急速腐败,皮肤、肉仿佛蒸发般逐渐变干。脆化的犬齿由根部断裂,变成木乃伊的妖怪身体不久便崩塌在他脚边,但牙齿的残骸仍刺入尤利乌斯的右手腕。
  尤利乌斯维持伸出没有传来刺入感的军刀姿势,抖动着肩膀喘气,低头看着干瘪四肢呈不自然弯曲、崩塌的尸体。最后全身虚脱地放下军刀,茫然地环顾四周。和其它士兵对峙的妖怪也同样变成了木乃伊,一具又一具倒下;士兵们则手持无处施展的武器,一脸茫然。情况宛如受到诅咒的僵尸头子倒下后,诅咒突然被人破解。
  四周的景象也随着倒下的妖怪们产生变化。周围的墙壁、天花板仿佛空气急速腐败般布满了裂纹,最后被青苔侵蚀而逐渐风化。妖怪们的尸体就像变成腐烂的大树根一部分般,逐渐被这个异象吸入。尤利乌斯和士兵们被包夹在网状般爬满周围的根部之间,被化为大树根的妖怪尸体包围,众人不禁张口结舌。
  刚才充斥在四周的男子们怒吼声和刀剑敲击声,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有如泄了气般,变得鸦雀无声。
  尤利乌斯茫然地抱着树根,起身环顾四周情形。
  「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吗?确认伤者……」
  尤利乌斯代替父亲发出指示,士兵们这才逐渐开始动了起来。四处传来回报:「这里有两名伤者。」、「这里有一名,但是被夹住,拖不出来。」
  「席格利大人呢——」
  尤利乌斯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连忙转头看著作为医务室的小房间所在方向。尸体形成的树根已经密密麻麻布满四周,视野完全被遮住。尤利乌斯想要拨开树根行动,但若随意折断树根,只会更加速风化的墙壁和天花板崩塌。
  「尤利乌斯大人,危险!
  「可是,席格利大人……」
  席格利-禄正休息着的医务室在楼上。因为父亲把席格利托付给他,所以他一定得保护席格利,然而目前的处境根本无法确认他的情况。尤利乌斯只能咬牙切齿握紧拳头。
  首都在一瞬间彷佛过了数十年、数百年般,完全腐朽。这个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尤利……)

  耳边传来了微弱的叫声。像是在他耳边呢喃般的声音,仿佛即将消失似的又细又小声。尤利乌斯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但他只看见一身戎装的士兵们来来往往。

  (尤利……)

  他又听见了。这奇妙的声音感觉好像是少女直接将声音传达到他脑内。
  尤利。会这样称呼尤利乌斯的除了已经过世的母亲之外,他只想起一名少女。
  「琦莉……?
  (那个人……席格利-禄、已经、平安无事了,放心吧……)
  尤利乌斯提心吊胆地环顾四周,他越想找出那道声音的主人,就感觉那个人离他越远,但是那道声音是他熟悉的少女声音。
  (还有人被关在圣堂后方无法出来。现在我告诉你通往圣堂的路,你仔细听喔。
  「欸?嗯……我知道了。」
  尤利乌斯认真地倾听从空中传来的少女声音。周围的士兵们惊讶地蹙起眉头,看着不停点头的尤利乌斯。少女的声音指引尤利乌斯一条通往圣堂后方的路,看来教会总部全都被这些腐朽的巨木树根包围,俨然形成一座大迷宫。
  (那就拜托你了……请你要小心……)
  少女的声音就快消失,尤利乌斯对着看不见的对象慌张地叫着:
  「琦莉!琦莉,妳现在在哪里?

  (我不要紧……)

  声音消失前,尤利乌斯彷佛看到了少女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被淡淡的朦胧光芒围绕的黑发少女,留下宛如宗教绘画里的圣母般的微笑,随后她的身影随着光芒一同消失于空中。
  「尤利乌斯大人?
  士兵们讶异地叫着直盯着空中看、愣了好一会儿的尤利乌斯。他赶紧绷起脸回应:「不……没什么,在我父亲回来之前,你们继续留守这里。圣堂里还有民众,我只需要一小队的人来协助我。」尤利乌斯环视着一脸疑惑地听着指示的士兵们。
  「有人要跟我来吗?拜托,我需要帮忙。」
  尤利乌斯真诚地询问并等待回答。在这个就连尤利乌斯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不明朗状况下,提出这种似乎会更加促使状况混乱的莫名其妙请求,可能没有人会积极地自告奋勇吧?
  可是当他这样想时……
  「我愿意和您一起去。」
  一名士兵自告奋勇后,往前跨出了一步,其余士兵们像是呼应他似地异口同声说:「我和您去,尤利乌斯大人。」由于报名的人太过踊跃,人数有些过多,尤利乌斯犹豫了片刻后——
  「……谢谢,感激不尽。」
  真诚地向他们低头道谢。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无法理解地愣在那里。攀附在用具室墙上的石化燃料配管,就像水分干涸似的干瘪生锈,墙壁、天花板也产生龟裂、长出青苔,接着逐渐风化。
  四周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墙壁风化后不断剥落的声音。

  (你们现在可以到外面去了……)

  约书亚的耳里突然听到一道声音。

  (马上就有人来救援,你们现在可以到外面去了……)

  虽然那道少女的声音宛若即将消失,不过听起来语气肯定且让人安心。约书亚环顾四周,眼前所见只有老人和小孩,并没有看到像是声音来源的少女。
  自然而然地被声音吸引的约书亚,目瞪口呆地站了起来。四周的人们也纷纷起身。他们所制作的长条椅屏障已完全生锈卡住,但男子们合力破坏屏障,好不容易挤出可容一个大人通过的空间,一个接一个地小心翼翼地走出通道。
  走出用具室后,有种彷佛置身于几百年后世界的错觉。只见外面通道上的墙壁、天花板不是爬满了巨大的树根,就是长满整面的青苔,若不切开这些,根本无法前进。
  「喂!有没有人在?
  人群中有人放声大叫。对着遮住视线的巨木树根墙壁的另一头,众人一开始还战战兢兢,但慢慢越来越多声音叫着:「喂!!」手拿刀子的人站在前头劈开巨木的树根后,关在用具室里的男女老幼二十几人,手牵着手开始逃离现场。约书亚也帮助老人们和女性穿过屏障缺口。屏障外被妖怪咬伤的男子也藉由他人的帮忙,越过了屏障。
  几小时前,不管他人死活、只顾自己安全的人们,还有嘴里嚷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肯面对眼前事实的人们,现在就像附在身上的灵体离去般,每个人都手牵手,相互鼓励打气,开始朝着通往外面的出口前进。他们拨开有如天罗地网般布满整个通道的巨木树根,迈步跨过去。健康的人帮助伤者、女性、小孩和老人,到处都有人发出「喂!」的声音求救,在场的所有人相互扶持往前走。
  「……?
  约书亚的意识不知为何突然被吸引到通道旁。他将刚才帮助的老婆婆托付给附近其它人,远离人潮,感觉就像被什么东西引导的他,拨开树根往前走。
  他跨过眼前一整片树根,拨开树根后,看到通道旁一间厚重房门紧闭的小房间。门生锈得很严重,他试着一推,铰链一下子就坏了。接着门应声倒下,房间内灰尘飞扬。
  尘埃落地后,浓浓的老旧油画味扑鼻而来。
  这里是绘画收藏库。昏暗的小房间内也和通道一样布满了铁锈和青苔,竖立在墙边的昂贵绘画大多都已经褪色且风化,但仍有几幅绘画维持原貌。
  「啊……啊……」
  约书亚对于眼前所见的光景发出了喘息声,突然当场跪地。
  那名女子已经变成覆盖地板的巨木树根一部分,横卧在那里。
  无论是那仿佛暂时睡着的少女般安详睡颜,还是微幅卷曲的金色短发,都已变成了巨木根部的一部分,她就像是被雕在巨木中的精致雕刻品,比四周昂贵的绘画美多了。简直就像藉由最优秀的艺术家之手所雕刻出来的天使。
  泪水一颗颗滴落在曲膝跪地的约书亚膝盖上。
  啊!约书亚心想:自己有多少年没有流过泪了呢?
  那张天使遗容实在太令人伤悲、太过美丽。她的美好像永远都不会消逝,彷佛神祇意志产生作用般,天使容颜永远都不会改变。
  「……喂!有人在吗?快回答……」
  远方传来声音。
  「我在这里,救命啊!
  他听见人们响应的声音。应该是有人来救他们吧?装甲板喀锵喀锵作响的脚步声,以及男子们叫嚷的声音逐渐接近。
  逃入圣堂后面的一般信徒,几乎都在这一天的几小时内,被人从这座不可思议的神灵迷宫中平安救出。这其中并没有那名金发女人,有如美丽雕刻品般的女人将永远被密藏于圣堂后面,而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约书亚等少数几人。
  那一天,证实听见圣母引导声音的人,除了约书亚之外还有很多人。还有少数人证实见到圣母的样子。他们说圣母有着一头黑色长发和令人印象深刻的深色眼眸,是一名脸上挂着淡淡微笑、闪耀着白色光芒的少女。

  ※

  楼下的骚动突然安静下来,席格利感到几许怪异,便按住右肩从床上起身。他靠着墙壁,以有些蹒跚的步伐走到门口,勉强撬开长满青苔的小房间门。
  「这到底是……」
  小房间外被一整片宛如腐朽巨木树根般的东西围绕,让他连一步也无法踏出房门。

  (爸爸……)

  听见呼唤声的席格利,吓得环顾四周。

  (请往这里走,我会带你出去。)

  可以看见被白光包围的裙襬翩然出现在遮住去路的树根另一头。他仔细一看,地板附近有一个洞好像可以勉强钻出去。

  (请往这里。)

  被这道反复的呼唤声吸引的席格利,弯下身体钻过被树根包围的隧道后,继续跟着引导他的声音走。钻进隧道入口后,拱形的狭窄通道一路往前延伸,被光芒围绕的少女则消失于前方。
  「喂!等一下……」
  席格利边护着右肩边钻进了隧道。就像是进入干枯的植物内部,那条隧道左弯右拐,有时会碰到岔路或是死路,但这时就会隐约看见少女的身影,为他指引方向。席格利彷佛被什么东西附身般,一心一意地跟在少女后头往前爬。
  就这么往前爬了好一阵子后,看到一扇受到青苔侵蚀、半边已被掩埋的铁门挡住了去路。他左顾右盼了一下。
  (往这里。)
  门的另一头传来微弱的催促声。他用没有受伤的肩膀抵在铁门上,用力推开这扇门。生锈的铁门铰链应声脱落,使他随着铁门一起摔向门内。
  门的另一头仍然是被树根围绕的隧道,但可以看见最前方有微弱的光亮。不知是否即将天亮了,只见蓝灰色的夜空带着淡淡的砂色,开始泛白。
  (只要笔直往前走就可以出去,我已经通知尤利乌斯的父亲了,他应该会立刻来救你。)
  席格利再次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他就这么趴着抬起头,仰望着自己的头顶。
  那里轻轻飘着一道彷佛即将消失的少女淡淡身影。
  连他也很意外自己并没有那么惊讶,反而很自然地接受了遗传雪莉基因的少女,也拥有相同灵异体质的事实。和她母亲一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深黑色眼眸正俯视着自己,席格利发出沙哑的声音对着她——独生女说话:
  「妳是来救我的吗……」
  少女用意志坚定且冷静的眼眸俯视着他,接着以有点生硬、冷淡的声音回答:
  (你还有任务尚未完成,那是你身居高位应负起的责任,因为这是你渴望得到的地位……)
  「妳刚才叫我爸爸吗……」
  少女听到席格利的话后,似乎有点困惑地略微侧着头。表情有些悲伤地喃喃自语:
  (你已经感到十分内疚了,你和那些人一样,一路受尽折磨……)
  接着少女淡淡地,真的是淡淡地,第一次对席格利展露笑颜。
  (可是你真正的工作现在才要开始吧?从现在开始你还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吧……?
  「……或许吧,之后好像会很忙。」
  席格利面对微笑的少女也回以微笑。少女的身影闪烁着光芒,穿过包围的巨木树根后升上了天空。即使光芒即将消失,席格利仍抬头仰望,目送着那个方向好一阵子。
  (雪莉,女儿真的长得好像妳……)
  女孩的身影重叠着过去曾经深爱过的、被犯下不容饶恕罪行的自己所抛弃的妻子容貌。
  「我必须走了……」
  首都仍陷入一片混乱,他现在仍身负长老的重责大任,即使无法弥补当时所犯的过错,也应该负起责任往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走。
  席格利面对照射着前方的光亮,盯着前方继续往隧道前进。

  ※

  周围被淡淡的光包围。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变得怎样了,只觉得步伐轻飘飘的。但是神奇的是,琦莉竟然毫不犹豫地走在光芒里。
  对于看不见光芒而蹲伏下来的人们,以及迷了路而留在原地的人们,虽然这只是一道微弱的光芒,但琦莉确实为他们指示一条看得见的光之路,驱使他们继续往前走。人们一开始听见琦莉对他们说话,都会感到十分惊讶,一脸讶异。但不久他们发现光芒后,就开始往那里前进。琦莉见状就会继续去别的地方,引导其它迷路的人们走向光之路。
  她想把自己至今得到的许多幸福,分享给其它人……虽然她没有尤利乌斯那般伟大的志愿,也不像哈维那样忠厚老实,更不像贝亚托莉克丝那样坚强。可是一定有需要她帮助的人,她努力想从一个脾气执拗的人变成善解人意的人。自己也要成为一个能使某人幸福的人——琦莉只是如此淡然地思考,就一路帮助了有困难的人们。
  琦莉就这样轻飘飘地在整个首都四处奔走。她觉得自己走访了许多地方、和许多人说话,但却不会疲倦。身体很轻,有种不可思议的解脱感。
  (难道我已经死了吗……)
  她茫然地思索着。
  她一阶一阶地爬上通往空中的隐形楼梯,逐渐往天空上升。自己可能会就这样升上天空吧?上升到这个高度后,琦莉从那里往下俯视,便看到自己所站的隐形楼梯的脚边。
  遥远的下方是一望无际的首都教会总部景色。那仿佛是一幅用红褐色颜料精致描绘出的画,所有东西都呈现静止不动的状态。
  教会总部已经被巨大的树根围绕,变成一座充斥腐朽大树的森林。几棵完全被红锈覆盖的大树,规模远非那座峡谷所见电台塔的景象所能比拟。
  大树以矗立在总部中央的动力塔为中心,巨大的根部朝四面八方延伸,红锈色的景象则呈放射状扩散。以前充斥着整座都市的石化燃料锅炉声音也安静下来,不知何时那些原先覆盖在上空、厚重朦胧灰色的烟雾也已散开,无声的清澈空气逐渐渗透整座都市。这幅被妆点成红锈色的画面,彷佛在表现世界末日的黄昏。景象宛如所有包围着都市的东西都腐朽归零。
  从山脉往都市吹来一阵没有夹杂烟雾且清澈的风。蓝灰色的夜空沿着山脉逐渐开始泛白,转为清晨的浅砂色,朝阳从山脉的缝隙间射出一道淡淡的光芒。
  这里是世界的起点,曾经一度归零的所有东西,感觉好像现在开始又要重生。琦莉心想:她亲身参与了从世界的终点往起点变迁的瞬间。
  从终点连接到起点的仪式,正在琦莉遥远的下方安静庄严地进行。
  陆续有人从完全被红铜色树根覆盖的教会总部爬了出来。一脸茫然环顾四周的人们、瘫坐在地安心喘气的人们,以及用手遮住刺眼朝阳的人们。这些人彷佛就像刚从大树里诞生的新生儿。
  琦莉的意识逐渐往被树根包围的首都内部移动,她感觉还有人被困在大树里,她的意识在树根围绕的隧道中钻来钻去。
  有一名红发青年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在首都内部晃来晃去。他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不时被盘绕在脚边的树根绊住而摔倒。

  (妳必须回去了。)

  琦莉听见少女的声音。不知何时那名少女的灵飘浮在她身边。那名感觉和自己很相像、身穿白色睡衣的女孩对着她微笑。

  (那个人正在找妳喔,妳必须回到下面去。)

  少女白皙的手牵着琦莉,再次踩着通往地面的隐形楼梯往下走。
  琦莉看见自己倒在生锈的配管和瓦砾交叠在一起的隧道下方。少女推着她的背催促她,琦莉感受到一股力量将她拉回身体时,回头看向少女。飘浮在空中的少女身影正逐渐往上空飘离。
  「妳是……」
  最后琦莉对着少女叫道:
  「我第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对吧?
  露出淡淡微笑的少女声音越来越远。

  (对,我是妳的老朋友,而妳是第一个对我笑的小朋友……)

  随后少女的声音、身影以及四周的景色,全都被白色柔和的光芒吞没。

  「呜……嗯……」
  感觉全身都微微刺痛的琦莉,稍微睁开眼睛后眨了好几次,模糊的视线才逐渐清晰。琦莉被封闭在配管和瓦砾围绕的昏暗空间里。她慢慢起身,堆积在身上的细碎瓦砾从肩上滑落。「好痛……」她按住肩膀环顾自己身体。身上有多处擦伤,但似乎没有特别严重的伤势。
  嘎轰……
  瓦砾从外侧被移开,微弱的光线渗透进来。
  「琦莉——」
  一道沙哑的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因为有点背光看不清楚对方,但从瓦砾的缝隙间可以看到某人的脸。即使看不见,光凭声音她也能立刻知道是谁。总是带点沙哑、轻率的口气,喉咙会发出少许咕噜咕噜的低音。她也知道他现在一定是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琦莉带着微笑,挤出黏在喉咙上的声音:
  「我回来了……」
  琦莉握住伸进来的手。握住那双大大的手掌和关节突出的细长手指,那双非常纤细,好像轻易就能折断,同时也是琦莉最爱的手。

  ※

  在这条被巨木根部封闭的隧道里迷路的两人向前走了一阵子,终于从壁面的细小缝隙间钻出,来到一个滞留着夹杂岩石气味冷空气的幽暗空间。这里好像是山脉的裂缝,耸立的岩石断崖绝壁遮住了大部分视野,下方好像能通往谷底,但一片漆黑看不清楚。即使转头仰望上方,也只能看见微微的光线从遥远的头顶射来。
  沿着岩壁往下走到稍微突出的岩棚上,有一条生锈、几乎风化殆尽的细长铁轨向前延伸。
  「那是台车的铁轨吗……?
  琦莉环顾向前后延伸的铁轨低喃道。用手触摸着四周墙壁,探索状况的哈维点点头。「这好像是以前将资源运到动力塔的铁路,已经非常老旧……可能是在首都建立之前。」哈维蹲下用手触摸着轨道,确认铁锈的触感回答。收音机也发出同意的噪声。
  「首都建立之前的铁路……」
  琦莉紧紧抱住再次回到自己胸前的收音机。
  「我们走走看吧!或许可以走得出去。」
  走在前头的哈维,用手摸着矗立在岩棚一带的岩壁,同时往铺设了铁轨的道路继续前进。脚底的台车铁轨确实已经严重风化,到处中断,感觉得出长时间被弃置不管,完全看不出维修过的痕迹。
  两人都步履蹒跚、遍体鳞伤,这条路上不时有裂开岩石形成的段差,两人手牵手,相互扶持向前走。大陆北方寒冷刺骨的冷冽空气被岩壁包夹而滞留不去,冻得皮肤刺痛。只有跨过岩棚段差时,哈维牵着琦莉的手的温度,能不时温暖琦莉冰冷的手。
  从开始走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呢?感觉好像过了好几小时,但或许只有几十分钟而已。总之感觉像是走了很远,手脚都已经完全冻僵,整个人筋疲力尽。随着全身感觉越来越薄弱,身体也逐渐感受到冰冷刺骨的寒意。
  走在前头的哈维突然停下脚步,琦莉的脸部因而轻轻撞到哈维的背。越着他的手臂一看,他正用鞋底探索着崩塌的岩棚边缘。没有回过头的哈维直接问她:
  「琦莉,妳看得见对面吗?
  琦莉被这么一问,便定睛凝视着中断的岩棚道路另一端。
  「看得见呀。」
  「有多远?
  「大约两公尺……吧?
  「OK。」
  哈维回答后,稍微助跑了一下就直接跳到对面去,虽然脚步有些踉呛,但还是有惊无险地着地。他回头对琦莉比出手势,琦莉也奋力蹬着岩棚边缘跳起,跳到对侧被哈维抱个正着。
  「妳又变重了?
  哈维放下琦莉时,以嘲笑的口气说道。
  「『又』是什么意思?
  琦莉嘟起嘴巴,哈维轻轻笑了出来……怎么感觉好像平时面无表情的面具剥落下来了,哈维笑得很坦率,接着就啪答一声当场坐下。
  「要不要休息一下?
  「嗯……」
  因为自己已经走得筋疲力尽,加上琦莉也同意这个意见,两人便沿着岩壁坐下,并肩靠着岩壁休息。
  眼前景象只有铺设铁轨的岩棚道路一路向前延伸,缓缓蜿蜒又上下起伏,丝毫看不到出口的光线。琦莉想要回到尤利乌斯他们逃出的地方,向他报平安,但若这座山谷没有任何一处与上面相通,就无法回到首都。即使运气好可以穿越山谷,但现在应该也离首都很远了吧。
  『沙沙……哔——』
  放在膝盖上的收音机喇叭发出微弱的噪声。
  「……他是说加油!他要我们再继续往前走呢。」
  琦莉坐下来后感觉非常疲倦,有些茫然地自言自语。奇怪?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听懂了刚才下士所说的话……」刚才她也听见下士的声音了。因为妳不想听所以听不见——哈维曾经这样说过。之前因为自己固执拒绝接受现实,因为自己无法坦然面对一切,所以一定听不见。可是现在她听见了。
  哈维一直都听得懂下士发出的噪声。自己终于明白了,下士一直都在表达「俺不要紧、俺仍然在这里」。他一直支持着他们,要他们加油。两人的守护者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陪在他们身边。
  「琦莉,会觉得冷吗?
  「嗯,有一点。」
  琦莉抱着膝盖、缩着身子以抱紧收音机,「过来。」哈维拍了拍紧邻自己身旁之处,琦莉便靠着哈维,两人一起披着神官服,这样一来就稍微温暖了一些。四周非常寒冷,岩壁到处都被一层霜所覆盖,使得青苔若隐若现。手脚及脸颊都冻得麻痹没知觉了。
  虽然很冷,两人也都筋疲力尽,而且全身都是伤,但感觉这里好安静,只有琦莉、哈维和下士。如此一来又回到了只有三人的世界,这样按照自己步调的徒步旅行,让人觉得很奇妙且有点开心。或许这里根本就没有出口,或许他们正朝向世界的终点前进,但是琦莉觉得这样也不错,因此并不太担心。甚至心中充满隐隐约约的幸福感。世界的终点或许是一个幸福的地方。
  琦莉轻轻将头靠在身旁的哈维肩上。
  「这里和东贝里的废矿坑散发出相同的味道,囚犯们运送着资源,不断经过这条铁路吧……」
  「或许是吧。」
  哈维边叼着从口袋里拿出的香烟,边点头响应的声音沁入耳里,令人心情愉悦。琦莉不自觉地想要打盹,便轻轻闭上了眼睛。若不聊些什么,自己可能就要睡着了,她在脑海的角落搜寻着话题。
  「我们回得去东贝里吗……」
  「当然回得去。」
  哈维轻松做出保证。他寻找放在口袋里的打火机,用像是谈论明天早餐吃什么般的轻松口吻继续说:「首先要打扫,那间房子几乎都生锈了,想必到处都积满了灰尘吧?而且那里也没有玻璃,如果不加以整修,恐怕没办法住人。墙壁也要重新粉刷,家具也要买齐……」
  「嗯、嗯。床、桌子、还有厨房用具等等。」
  哈维在这个时机点轻松地聊起住进转运站房子的计划,让人觉得似乎有些突兀,但琦莉也跟着一起聊。正因为可能回不去,可能无法实现了,才会试着想象快乐的未来。只有现在可以尽情发挥想象力,脑海里浮现出好多好多未来的欢乐画面。
  「我要在二楼阳台放置盆栽,我要种香草,还有,我要经营香草店赚钱。」
  「生活费只要去打牌就赚得到了吧。」
  「不可以啦!」琦莉对说出没有梦想的话、浇冷水的哈维鼓胀起脸颊,「开店是我的梦想,我要自己开店赚钱,就算赚得不多,只要可以生活就够了,赌博不是正当职业。」
  「知道了、知道了。随妳高兴吧!
  哈维对着拚命坚持己见的琦莉笑道,收音机也发出噪声笑着。
  「我的店里要播放摇滚乐,不要太狂野的,最好是轻快柔和的音乐,下士,由你来选曲吧?下士就放在店里的柜台上,我来负责站柜台……」
  当琦莉这样说着时,眼底便真的浮现出那个画面。没有客人时就调高音乐音量,边哼着歌边照顾树苗,或是做做干燥花、人造花也可以,或许把雅娜做给她的那种花环加入店里商品也不错。自从离开教区内酒吧后,就没有和他们联络了,等所有事情告一段落后,再写信给他们吧。希望老板和雅娜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还有哈维、哈维……很难想象哈维在店里帮忙的样子呢!琦莉像是编织着故事般想象着美好的未来,想象力不断膨胀,但脑袋却越来越昏沉,逐渐说不出话来。本来还想说更多更多的,但感觉话好像卡住了。
  头前仰后合地倾斜,像是随着火车震动摇晃着般,感觉非常舒服。她闭上眼睛想象,现在琦莉他们坐上了开往东贝里转运站的那班火车,三人不时聊着天、发呆,想象着抵达车站后展开的新生活,那里是他们旅行的终点站。哈维和往常一样坐在靠窗的座位,时而参与聊天时而沉默不语,嘴里叼着香烟。但他从口袋里掏出的不是打火机,而是巧克力棒。
  巧克力棒?
  琦莉突然回到了现实而睁开眼睛。靠着岩壁坐下的哈维和平常一样拿着打火机,正准备点烟,然后低头看着手里的巧克力棒,眨了眨眼睛。
  哈维和巧克力棒。琦莉看到史上最不协调的组合,不禁噗哧一笑。哈维半瞇着眼睛,低头看着从口袋里拿出的巧克力棒,脸上露出了宛如黑巧克力般的苦涩表情。
  「为什么你会有种东西?
  「……尤利乌斯的奶妈给我的,她说巧克力对于消除疲劳很有效,能恢复精神,叫我身上不要带药,要带这个东西。然后就硬塞给我。」哈维噘起嘴巴说道:「给妳。」接着将巧克力棒粗鲁地塞给琦莉。
  琦莉开心地收下哈维塞给她的巧克力棒。她心想:反正肚子也饿了,而且多少可以使体温上升一点吧。
  「你要一半吗……啊,对了,哈维讨厌巧克力。」
  「我不是讨厌巧克力。」
  琦莉突然停住想要将巧克力棒折成两半的冻僵的手。重新将手插进口袋里找着打火机,随意回答的哈维旋即露出「完蛋了」的表情。
  琦莉一直斜眼瞪着哈维的脸看。
  「你不是说过讨厌巧克力?
  「我说过吗?
  琦莉对着装傻转过头去的哈维穷追猛打:「你有说过吧?你就是这样狡诈地不承认自己说过的话吧?
  「妳、妳,真烦人……」
  「我才不烦人!
  琦莉探出身体想要闯入哈维的视野,但冻僵的脚尖在铁轨上滑了一下。
  「呀!
  在岩棚边缘踩空往前扑倒的他,膝盖和脸都撞到了铁轨。
  「琦莉?
  哈维脸色大变,赶紧用手摸索着四周,琦莉抓住哈维伸到她附近的手坐了起来,已经完全冻僵的脸被这么一撞感到非常刺痛,琦莉压住脸颊,以泄气的声音嘟囔着:「巧克力掉了……」刚刚她摔倒时手一松,巧克力棒就滚落到谷底去了。不过倒霉的话,摔下去的可能是她自己,所以只撞到脸颊和膝盖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妳——……」
  一脸苍白的哈维愣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
  「撞到哪里了?
  他摸着琦莉的脸庞,尽管就面对面坐在身旁,但仍感觉他很小心翼翼地摸索着。
  「哈维……」
  琦莉握住哈维摸着她嘴唇的手指,从正面笔直仰望哈维的脸,以有些颤抖的声音说:
  「你已经、看不见了……对吧……」
  「……」
  哈维面无表情地看了琦莉一会儿,然后轻轻笑了。红铜色的右眼和暗褐色的左眼,对准了眼前模糊的焦点。
  他的脸靠近琦莉,用温柔低沉的声音说:
  「我看得见啊,这是琦莉的脸。」
  低语声和有点干燥的薄唇触碰到琦莉的嘴唇。
  呼——一股温暖的气息进入嘴里。
  ……接着,可能只有短短一秒钟,但却让人以为是永恒的一瞬间,琦莉睁大了眼睛,从最近的距离凝视着哈维的脸。两人的下巴正下方传来了收音机的噪声,彷佛在说「你们两个在搞什么鬼」,但哈维似乎毫不在意,而已经全身僵硬的琦莉也充耳不闻。
  碰触到的嘴唇分开了。琦莉保持正襟危坐、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的姿势,就连呼吸都停止似地一动也不动。残留着哈维体温的气息仍在琦莉嘴里,哈维别开了脸,以开玩笑的口气说道:
  「这是用来代替巧克力的,感觉暖和了吗?
  他打趣地说完后,就潇洒地别开视线,重新用在口袋里找到的打火机开始点烟。
  你们居然趁别人不会说话时做出这种事!俺不是说过俺还没死之前,不准做出这种不知羞耻的事吗!虽然收音机不断发出吵人的噪声,呆滞视线仍在空中游移的琦莉,几乎是无意识地用裙襬盖在了收音机,使得他的牢骚噪声在衬裙下听起来含糊不清。
  才过一会儿,琦莉就感到体温上升。不只身体暖了起来,感觉脸也彷佛快喷出火焰。琦莉舍不得将哈维的气息吞下去,暂时憋住气一动也不动,但感觉越来越痛苦,她这才终于吸了一口气。她感受到哈维那带着一丝烟味的气息进入到体内,体温也逐渐升高。
  「啊、呜、啊……你好狡、狡猾。刚才、突然、我还没做好准备……」
  琦莉的脑袋里单字乱七八糟地参杂在一起,只能断断续续地脱口而出,同时嘴巴还像个傻瓜投一謌一蜀。
  「说我狡猾……我信守承诺还被妳这样说……」
  抽着烟的哈维,单边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琦莉不满地鼓胀起脸颊,「再、再一……次,好好地……」说到最后声音却逐渐消失。只见她视线朝上看着哈维,而哈维也斜眼瞄着她。「没、没没、没事……」琦莉满脸通红地低下头。收音机在端坐着的琦莉裙子下仍口齿不清地说着话。
  随着一股轻飘飘……温热的感觉,神官服的外套遮住了视线。哈维像是要覆盖琦莉般,夹着香烟的左手撑在靠着岩壁的琦莉头旁。这次哈维的嘴唇慢慢碰触一脸狐疑地抬起头的琦莉嘴唇。



  闭上眼睛后——
  过了一秒、两秒、三秒左右。
  两人彷佛在确认彼此的触感和存在。
  随后嘴唇分开。琦莉睁开眼睛后,早已转过头去抽烟的哈维,斜眼瞄着琦莉,脸上浮现出少年般的天真害羞笑容。
  吞下去的气息和烟味,就像他的笑脸一样温柔又痛苦地沁入心中。虽然这比任何事都令她感到开心,但同时却也感到一阵心痛,眼看泪水即将溃堤。
  ……琦莉心想:此时哈维的内心,一定有什么挂心的事情结束了。他内心世界的终点是如此温柔、温暖,但也如此痛苦又难受。
  琦莉开始听见裙子下方传来夹杂着噪声的模糊音乐,她隐隐约约听出来耳熟的中板摇滚音色。这是世界终点的音乐吗……至今的旅程中常陪伴着琦莉他们的音乐。琦莉心想:如果能伴着这个音乐一起走到世界的终点,或许也不错。
  「琦莉。」
  她听见哈维融入音乐里的呼唤。可以一边听着收音机的音乐和哈维的声音,一边走向世界的终点,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已经没有遗憾了……
  「琦莉,喂!
  肩膀被摇动的琦莉,不自觉地睁开眼睛。而哈维已经站起来环顾着四周。
  「下士……收到电波了……」
  琦莉听到那道声音后,惊讶地掀开裙子,将被盖在衬裙下的收音机拖了出来。虽然噪声很严重,而且断断续续,但从喇叭里流泄而出的确实是弦乐器的音色。
  「是从哪里接收到的……?
  琦莉定睛凝视着台车铁轨往前延伸的岩棚前方。从这里可以看见矗立在左右两边、被黑暗包围的岩壁。
  「站得起来吗?
  「嗯。」
  哈维抓起琦莉的手臂,琦莉则重新将收音机挂在脖子上,以冻僵的手脚努力站起来。两人手牵着手,像是被音乐引导似地再次开始往岩棚的道路前进。即使绵长缓缓延伸的岩棚道路逐渐变成了陡峭的上坡,他们仍一步一步努力往上爬。
  不久后,两人来到了台车铁轨中断的地方。原本应该是升降石化资源的简易升降机已经故障,但似乎可以沿着岩石突起处一路往上爬。哈维用手摸索了一下,随即爬上一颗颗岩石,接着伸手将琦莉往上拉,两人使出最后的体力往岩壁上爬。收音机变形的喇叭勉强播出的音乐,虽然只能听到一点点,但确实可以清楚听见声音。
  终于看见了陡峭的断崖绝壁顶端,被岩壁包夹的狭窄天空射出一道淡淡的砂色光芒。当琦莉攀上最后一颗岩石、爬到地面上时,哈维将她拉了起来。
  鞋底踩到了土地。
  「哇啊……」
  白浊的气息立刻融入清澈的冷空气中。
  牵着手的两人站在那里,不发一语地眺望着眼前一览无遗的景色。
  在砂色且微阴的最北方天空下,地面上的黑土一路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淡淡的阳光照射着冰冻大地的每个角落,反射出闪烁透明的光芒。
  美得令人不自觉地想哭,壮丽的景象令人目眩神迷。
  「山脉上居然也有这样的荒野……」
  琦莉由于太过感动,语带哽咽地低喃着。
  「哈维,你看得见吗……?
  琦莉小心翼翼地询问站在身旁的哈维。哈维盯着眼前的景色,彷佛用全身去感受,而非用眼睛去看,只见他用力吸了一大口辽阔冻土的空气后吐出,然后露出微笑。
  「嗯,我感受得到……」
  收音机收到的电波越来越清晰强烈。琦莉用手遮住冰雪耀眼的光芒,环顾了一下四周,她看见远方视野的尽头,好像有一座高耸的铁塔。她往前走了两、三步后,踮起脚尖凝视着那里。
  那是移动电台……?不知是否和西北峡谷遇到的电台同一个年代,只见这座拥有相似外型高塔的大型移动建筑物,逐渐从冻土的另一头接近这里。
  「哈维,我们得救了!
  琦莉精神抖擞地对着电台塔挥手。嘎吱作响的电台塔车轮削过冻土,逐渐靠近。琦莉满心期待地等待着,但电台塔即将从琦莉他们的前方经过。「啊……」他们没有发现我们吗……琦莉挥动的手就这么举在半空中,愣在那里不动。电台塔又再次逐渐变小,将两道非常渺小的人影留在辽阔的冻土正中央,收音机收到的电波也越来越微弱。
  「我还以为是来救我们的……」
  琦莉放下手,失望地低着头。
  「琦莉。」
  哈维低声叫道,同时拉了拉琦莉的衣袖。
  「声音又回来了。」
  琦莉再次抬起头,收音机收到的电波回复一了些。可以看见曾经一度远离的铁塔又再次逐渐接近。
  两人就在那里等候,不久后排成纵列的大型车轮削过冻土,逐渐靠近的移动电台在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侧面墙壁的一扇长方形舱门打了开来,黑暗的舱门内出现人影。琦莉不自觉地咽下一口口水等待着。
  「你们是遇难者吗?
  一道类似下士说话方式的男子声音、仿佛带有战前旦首的大嗓门传了过来。一名身穿砂色破烂防寒衣的中年男子从舱门现身。
  「是谁?是谁?
  男子发出声音后不久,传来更高亢、天真的声音。男子身后有一名戴着防寒帽的小男孩稍稍采出脸来,眼睛发亮的他兴奋地叫着:「真厉害,是下面世界的人!
  这就是琦莉他们与这支住在最北端冻土、播放着游击电台频率音乐的民族相遇的过程。
  世界仍末结束。
  世界的终点仍然辽阔,甚至辽阔得令人叹息、想哭,这个琦莉他们未知的世界仍继续转动。
  再撑一下,旅行尚未结束——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1-27 14:51 编辑


  第七话 临终之刻~Heaven

  Episode.1 Nobody Knows

  哔——
  短促的哨音被高阔的天空吸入。一只鸟儿慢慢飞过一群草食性「库猗」的上空,绕行一圈后飞了下来。浅砂色的翅膀迎风快速飞翔,随后单脚停在伸出的左手臂上。
  「乖、乖,沛德卢弗卡。」
  只要朝上高举戴着皮手套的右手掌,沛德卢弗卡就会用长长的鸟嘴啄食着放在手套上的肉干碎块,手套是库猗皮做的,非常暖和。
  虽然涅尔他们说沛德卢弗卡这个名字真奇怪,但他非常喜欢这个自己取的名字,而且沛德卢弗卡自己一定也很喜欢。或许是这样吧?
  「伊修尔、伊修尔!
  听到呼唤声后回头一看,从遗迹墙壁后方露出脸来的涅尔对他招招手。将方形防寒帽压得老低的涅尔目前十岁,比伊修尔小两岁。伊修尔已经十二岁了,去年生日时,捡到受伤后被同伴抛下的候鸟沛德卢弗卡后,也已经快过了一年。伊修尔说自己要负起责任饲养沛德卢弗卡,所以牠就成了伊修尔去年的生日礼物。
  「那个女孩醒来了。」
  涅尔像是说出重大秘密似般,眼睛闪闪发亮地向伊修尔报告。伊修尔有点吃惊地耸了耸肩。对于好久不见的外来客,涅尔的心感到无比欣喜雀跃,但是伊修尔明白大人们不欢迎客人。大人们常说:外来者会招来祸害。
  「我们去看看吧,伊修尔。」
  「我不要。」
  「一起去嘛!好不好?
  虽然伊修尔拒绝了,但涅尔死缠着他,还拉着他的手。伊修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高高举起左手臂。
  「沛德卢弗卡,看好库猗们!
  沛德卢弗卡拍打着砂色的翅膀,单脚从伊修尔的手臂起飞,再次飞向空中。
  飞向最北方冻土上,一望无际的浅砂色天空。

  库猗是较小型的草食性动物,背部上粗糙坚硬的深咖啡色体毛,可以作为御寒用的毛皮;侧腹部的毛很柔软,则可作为御寒用衣物的内层填充物。牠除了奶水可以饮用、肉可以食用,内脏还能做成香肠。虽然体型小,但力气很大,壮年时期还可充当拖拉货物的苦力。
  伊修尔他们这支民族放牧库猗这种动物,每半年左右就会追逐着只能够长出少量牧草的遗迹而居。
  据说他们现在生活的遗迹是战争开始之前所建造的建筑物。很久以前这里曾经发生过规模庞大的战争,伊修尔他们只略微片面地听大人们和「最初的人们」提起过,所以对伊修尔他们而言,并没有真切的感受。但是伊修尔很爱看书,他曾经读过之前从「下界」来访的旅客所留下的书,比起涅尔他们,他对于战争多少较为了解。
  在战争尚未爆发的更早时期,这个遗迹是做了坏事后被流放到此处的罪犯收容所。复杂的通道两旁排列着许多间有着格子小窗的简易房间。他们居住于这个老旧但仍保留原貌的遗迹内部一隅,而崩塌一半的外墙则当作栅栏,放牧着库猗。
  昨天从这个遗迹朝着南方往下走了大约半天,从荒野上带回来的客人,现在被安置在遗迹里的一间房内,那间房间有一扇面向放牧场的窗户。南方荒野因为靠近「下界」,他们很少会靠近那里,但昨天「最初的人们」感受到一个很大的磁场晃动,电台塔才过去察看情况。据说就是在回程时带回了那两名遇难者。
  伊修尔被涅尔拖着走,房门旁坐着一名瘦高的少年和一名小女孩。
  「伊修尔、涅尔,你们还真慢耶。」
  少年抬起头来,用懦弱的低喃声叫道。小丽塔一下子跳起来跑了过来。伊修尔和涅尔,再加上虽然高但却胆小的保罗以及他的妹妹——不会说话的小女孩丽塔。除了几天前才出生的婴儿外,住在这里的小孩就只有他们几个。
  大家把伊修尔推到最前面,从门旁偷窥房间内。越过伊修尔的背,保罗、涅尔、丽塔弯着腰,按照高矮顺序探出脸来。伊修尔转过头莫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再次窥视屋内。
  点燃暖炉的温暖室内有一张铺着拼布棉被的床,枕边放着一台老旧的收音机,一名看起来比伊修尔年长几岁的女孩拾起靠在枕头上的头,从床上坐起上半身。听说两名遇难者中,其中那个女孩快要长出冻疮了。感觉她有点虚弱,白皙的脸颊上还可看见皲裂的伤痕。伊修尔所认识的女人只有小丽塔(丽塔是否能归类为女人还是个问题)以及这里的大人们,也就是伊修尔、涅尔,以及保罗那肥胖强壮且嗓门大的母亲们,也让这名纤细的女孩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看起来非常美丽。
  面露微笑的女孩似乎在说着话,只见她的视线前方足一名坐在床边的男子。
  伊修尔看到男子的模样后,不禁感到有点惊讶。他这才明白涅尔他们是因为感到胆怯,才刻意把他叫过来。
  这名有着一头铁锈般红发的高个子男子体型消瘦,半边脸颊的皮肤彷佛被铁锈侵蚀般早已腐烂,左手则是伤痕累累;缺少右手的空荡荡袖子,插进他从未看过且样式怪异的黑衣口袋里。
  最令人惊讶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和「最初的人们」非常相似。
  「那个人是『最初的人们』的同伴。」
  涅尔在背后莫名自豪地,彷佛在玩他最喜爱的间谍游戏般喃喃自语。「可是不太一样,他并不像『最初的人们』那样是逃来的,他参加过战争……」低声说完这句似乎带点崇拜语气的话后,涅尔咕噜咽了口口水。
  参与过战争……伊修尔自然而然屏住呼吸,观察着男子的模样,但男子看起来似乎并非那么强壮。保罗的个子也很高,若要打架伊修尔可能还比较强,尤其是他的棍法,几乎可以与这里的大人对打(应该是)。若说到灵活度,涅尔也不会输他。
  相较于拚命跟他说话的女孩,男子只是吸着烟,没有任何反应。这家伙对于身体微恙的女孩一点都不体贴——看女孩看得有些入迷的伊修尔,不禁对男子感到不满。女孩似乎说些什么般,直盯着叼着香烟的男子嘴唇看,男子则是露出一脸「什么?」的表情。只见满脸通红的女孩,用力摇摇头,接着低头用手指摸着自己的嘴唇,视线稍微朝上窥视着男子。但男子似乎有些畏缩地将身体往后一缩,避开女孩视线。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互动?伊修尔他们完全无法理解两人之间的沟通模式。
  稍微鼓胀起脸的女孩从床上探出身体,想要靠近男子,结果一个不稳,整个人摔了下来。「啊!」小孩们几乎同时叫出声,但彼此捂住对方的嘴巴,压低音量,继续窥视着屋内的情形。
  这时男子的表情变了,只见他彷佛看不见女孩般,面露担心神情在床上摸索了一会。女孩将自己的手放在男子的手上,低声说了些话,男子似乎这才打从心底感到安心……脸上不同于之前的僵硬、面无表情,稍微浮现出柔和的笑容,就像是处理非常宝贵的事物一样抱起女孩。女孩也有些害羞,安心地靠着男子。
  我在这里喔……女孩彷佛要如此表达般,倾听着男子的心跳。
  孩子们仍彼此捂住对方的嘴巴,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那两人的一举一动。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似乎可以理解那两人是多么重视对方,就像是父母和小孩,也像保罗和丽塔兄妹那样,亦或是伊修尔他们所不知道、另外一种紧密的情感牵绊。
  「你们在干什么?
  伊修尔他们听见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不由得吓得跳了起来。
  身穿皮革背心,配上一件粗纤维裙子的肥胖女人——涅尔的母亲手里拿着冒出热腾腾蒸气的锅子,低头看着孩子们。听到大婶的声音后,房间内的两人也注意到这里,纷纷将脸转向门口。
  「没、没什么啦……」
  涅尔脸色苍白地解释,但大婶应该不会相信。她瞪着包含涅尔在内的所有小孩。
  「不是叫你们看好库猗吗?
  「有在看啦!大家快逃!
  在伊修尔的一声令下,孩子们一起发出欢呼声,钻过高大的大婶身边四处窜逃。

  ※

  大人们很显然不欢迎客人。女孩因为轻微冻伤和身体虚弱,好像一直陷入昏睡。虽然大家亲切地轮流照顾她,但反过来说,那也显现出大人们「希望她赶快复原,赶快离开」的心态。
  大人们——尤其是位居这支民族长老地位的「最初的人们」并不欢迎外来者。「最初的人们」在战争时从「下界」逃过来后,就一直隐居于此,因此不喜欢可能和「下界」有关的客人来访。
  伊修尔打算等自己再长大一点后再去「下界」,他想要看一看那个人口比他们这个又小又封闭的社会多出许多的「下界」社会,但是他从不曾说出口。因为说了一定会被骂,搞不好行动还可能会遭到监视。
  「沛德卢弗卡,你之前曾去过『下界』吧?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伊修尔询问停在左手臂上啄食着肉干的独脚候鸟,但专心吃着肉的沛德卢弗卡并没有回答。




  大人们忙着种田、饲养家畜,除了女人们提供食物、暖炉等最基本的照顾之外,其实他们并不太想接近客人。这里的男人们会去距离稍远、占地稀少的田地工作;而女人和小孩们就照顾家畜库猗。从「最初的人们」时代开始,至今大约过了一百年,伊修尔他们这支民族就这样定居在这块最北方的土地。「最初的人们」关在这个遗迹内的房间,鲜少到外面来,伊修尔也只见过他们几次。
  那个男客人——和那些「最初的人们」是同族。虽然大人们没有这样称呼他们,但是伊修尔曾在书里看过。他们之前曾被称为「战争的恶魔」……
  那是客人来到这里两天后的事。
  一开始想到这个计划的是涅尔,原本只是和平常一样的小恶作剧。但是实际订定计划,指挥行动的是伊修尔,所以他可说是主谋。不管怎么说,涅尔的主意仍然漏洞百出,如果伊修尔不加以修改,根本无法实施。
  虽说是计划……但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伟大计划。首先得趁着男子离开房间时,伊修尔会利用沛德卢弗卡引起女孩的注意。
  「沛德卢弗卡,快去!
  伊修尔如此低喃后,伸出左手臂,沛德卢弗卡便直接朝客人所住的房间窗户飞去。伊修尔躲在崩塌的外墙后偷窥,少女听到拍打翅膀的声音后,也随即出现在窗边。细窄的肩上披着该民族独特花纹布料的披肩,可能是涅尔的妈妈拿给她的,伊修尔看到后有些怦然心动。
  少女打开窗户左顾右盼,发现停在屋檐上的沛德卢弗卡后,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露出温柔的微笑。
  「你好!
  她非常自然地对小鸟说话。这里除了自己以外,并没有人会这样以平常心对沛德卢弗卡说话,这让他有些惊讶。头脑一片空白的他几乎忘了接下来的计划,但他赶紧重新调适心情。
  (快趁现在,涅尔。)
  伊修尔以手势从外墙后方对着少女的背部打暗号。原本在房门偷窥的涅尔和保罗压低身体,溜进房间,潜入女孩的床上。当涅尔将手伸向枕边的收音机时,收音机突然发出沙沙的噪声。涅尔他们犹豫了一下,这时少女几乎快回过头去,伊修尔见状连忙发出小小的哨声。
  (沛德卢弗卡!
  沛德卢弗卡在屋檐上拍动着翅膀,再次引起女孩的注意。涅尔和保罗则趁机抓起收音机逃离房间。他们从门后打出「成功」的信号,伊修尔也做出信号,相互点头。
  (沛德卢弗卡,回来!
  哔——
  吹出一阵长哨声后,沛德卢弗卡飞向高空,只留下一脸惊愕的少女站在窗边。伊修尔则咧嘴一笑,离开现场。

  「进行得很顺利耶!
  伊修尔和涅尔他们在库猗的畜舍后面会合。接着他和涅尔相视而笑,彼此用戴着手套的拳头相击。
  「东西藏在哪里?
  「山丘遗迹的瞭望塔。」
  「干得好!
  位于北方约一公里远的山丘遗迹,是一处建于低矮山丘上的建筑遗迹。也许是因为严重崩塌,所以无法居住,但却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主要是玩战争游戏和捉迷藏)。虽然大人们警告过他们「那里很危险,不可以进去」。
  「喂!这样算是小偷耶……这样做好吗……」
  生性胆小的保罗担心地插嘴说道。伊修尔被泼了冷水后,啧了几声咂了咂舌说道:
  「因为他是『战争的恶魔』,如果他连遗迹的迷宫都害怕,就是冒牌货。」
  「可是他不是『战争的恶魔』吗?如果惹他生气,那我们……」
  「搞什么嘛!你害怕吗?
  保罗被伊修尔一瞪,筮言又止地闭上了嘴巴。
  他们又重新回到可以看见客人房间窗户的外墙后方,窥看屋内情形,可以看见男子回到房间后正在和少女说话。少女用慌张的手势在解释着什么。双手比出四方形,接着拍动双手……伊修尔明白她表达的是四方形的东西不见了,而在内心窃笑着。
  男子的表情立刻大变。那种破烂的收音机不见会有这么严重的影响吗?只见男子顿时面无血色,做出要少女留在房间内的手势,随后就冲出房间。
  看到这里后——
  「我等一下再过来。」
  伊修尔对同伴们低声说道,接着也从外墙后方绕到建筑物。
  「沛德卢弗卡,过来!
  他边小跑步跑着,边吹出短促的哨音,在天空盘旋的沛德卢弗卡跟了过来,停在他的肩上。
  伊修尔刚好在建筑物的入口处遇上跑出来的男子。他朝高个儿的怀里冲了过去,轻轻撞了一下。想要就这么跑走的男子彷佛这才发现伊修尔般,停下了脚步,「啊!不好意思。」他轻轻扶住往前扑倒的伊修尔手臂,态度生硬地道歉。一度拍着翅膀高飞的沛德卢弗卡降落下来停在伊修尔的肩上。
  只见男子似乎想立即从伊修尔身旁离去。
  「那个,你在找收音机吗?
  因此……伊修尔见状便以有些慌张的声调询问,男子重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感觉他好像从高处往下瞪,伊修尔不禁畏缩了一下。对于自己如此胆小,他突然有一瞬间感到有些受不了。
  先不管内心想法了,至少在表面上要装出一本正经的态度。
  「对不起,我的鸟叫做沛德卢弗卡,喜欢收集破铜烂铁,好像是牠偷走了……」栽赃给你真是对不起呀,沛德卢弗卡,待会儿我再给你吃你喜欢的香肠和肉——他在内心偷偷向沛德卢弗卡道歉。不过沛德卢弗卡的嗜好也是收集破铜烂铁。举凡伊修尔的鞋子、丽塔的娃娃或是涅尔的帽子,都曾被牠藏起来过,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
  男子维持原先的表情,低头看了伊修尔的脸好一阵子。但可能是相信他所说的话吧,过了一会儿后,严肃的气氛才缓和下来。彷佛被盯得全身僵硬不敢动的伊修尔,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牠拿去哪里了?
  「山丘的遗迹里有沛德卢弗卡藏宝物的地方,我带你去。」
  这样一来等于战术已经成功了一半。伊修尔带着男子往前走,同时对在外墙后面待命的涅尔他们使了个眼色,并用背在后方的手对他们打出「跟过来」的暗号。

  ※

  「听说山丘的遗迹受到诅咒,所以没有一个大人敢进去。」
  伊修尔边走边说着随便捏造的怪谭,想尽办法要使男子感到害怕。山丘遗迹是一栋被城墙包围的建筑遗迹,天花板早已全都脱落,墙壁到处崩塌还堵住了通道,变得有点像是一座迷宫。昏暗的通道沉淀着霉菌、灰尘的臭味,是个令人心浮气躁的地方,因此可说是个最适合测试胆量的场所。
  站在伊修尔手臂上的沛德卢弗卡拍动着翅膀,往墙壁另一端只看得到些许顶端的瞭望塔飞去。啪啪几声用力拍动翅膀的声音,使得四周的气氛显得更恐怖。
  「沛德卢弗卡把宝物藏在正中央的瞭望塔里,所以没有人敢去拿回来,可是大哥你很厉害吧?我听大人说的。」其实他是从书上看来的。「听说大哥在战争时非常厉害,所以应该不会害怕这么一点小事吧?
  伊修尔若无其事地说出挑衅的话,男子瞇起的眼睛像在瞪人般,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他看着别人脸庞时,眼神就会变得非常凶恶。伊修尔不禁有点害怕,等待着男子的回应。
  不久后男子什么都没说,就突然移开视线,开始走向遗迹内部。不时看着后方的伊修尔,则小跑步跟在男子宽大的步伐后方。他确认躲在暗处的涅尔他们跟了过来后,对他们比出「进行顺利」的暗号,接着紧跟在男子后头。
  遗迹内部两侧都被墙包围,能见度并不高,霉菌和灰尘的浓浓味道扑鼻而来。光这样就令人感到十分害怕了,何况到处都有伊修尔他们玩战争游戏时所使用的陷阱。
  跟在男子后头的伊修尔不时回头确认,就连跟在后面的涅尔等人,也都一脸害怕的表情环顾着四周。伊修尔耸了耸肩表示「若你们都害怕,那要怎么继续下去?」这是他们从小就在玩的游乐场,受到诅咒当然是骗人的,这里对伊修尔来说,就形同自己房间的一部分。
  「在那里。」
  伊修尔跑到男子前方领路。男子仿佛要确认长满青苔的水泥触感般摸着墙壁,不忘以自己的速度跟在后头。伊修尔小跑步走在前头,原地踏步等待着,他要将男子引入遗迹复杂通道的最里面。越往里走越昏暗,充满灰尘的馊味也越强烈。
  (走到这一带应该可以了吧……)
  估计自己已将他带到极为深处的地方后,伊修尔就加速快跑,转过通道转角后刚好进入男子视线的死角,便化成黑暗的影子钻入墙壁的裂缝。那是伊修尔的体型勉强能通过的裂缝,即使那个男子发现了,以他的高度根本无法通过。
  伊修尔蹲在裂缝中,屏住呼吸等待着。沿着墙壁小心翼翼行走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接着直接通过裂缝前方走了过去。
  「伊修尔?
  伊修尔听见男子的叫声后,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忍住不笑出来。
  确认脚步声转过下一个转角逐渐走远后,伊修尔就钻出裂缝,再次爬到通道上,看着通道里面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么,节目即将开始。我们来参观『战争的恶魔』哭丧着脸吧。」
  他们走快捷方式穿出迷宫,来到了中央的瞭望塔,最先到达的涅尔、保罗、丽塔三人嘻嘻笑着,从瞭望塔的小窗探出头来。「嘘!不要露出脸来。」伊修尔把食指竖在嘴唇上,要众人多加留意,但他自己脸上也露出笑容。
  瞭望塔的顶端已经崩塌,现在只是一座只有五、六公尺高、高度不上不下的塔,接近顶端的小房间是小孩子们的秘密基地。从小房间的小窗可以清楚看见遗迹迷宫的情形,伊修尔也攀着梯子爬上小房间。
  「情况怎样了?
  「他迷路了啦。」
  从小窗边缘窥看外头情形的涅尔笑着回答。伊修尔靠着小窗,从涅尔旁边往外一看,用手摸着迷宫墙壁、找不到出口的红褐色头发男子,在遥远的下方看起来好渺小。伊修尔和涅尔从小窗后面看到这情形后,嘻嘻哈哈地笑着。只有保罗仍然不时露出不开心的神情。
  「对客人做出这种事情,不会被骂吗……」
  「没关系啦!反正大人们也想把他们赶走。」
  「对、对,如果你害怕就回去啊!
  伊修尔说完后,涅尔又跟着帮腔;势单力薄的保罗也只能闭上嘴巴。丽塔在干草床上玩着偷来的收音机,喇叭严重变形的破烂收音机就如同它的外表,感觉好像已经故障了。丽塔转动着旋钮,但收音机只发出沙沙的杂音。沛德卢弗卡停在干草床边缘的柱子顶端,用鸟嘴整理羽毛。沛德卢弗卡叼回来的破铜烂铁其实有很多就埋在那堆干草中。
  水泥砖块堆砌的遗迹地板坑坑洼洼,不易行走,从瞭望塔由上往下看,只见男子不时被地板的裂缝绊倒,进而向前扑倒。「啊!他摔倒了。」伊修尔和涅尔相视而笑,保罗则「呜啊!」地喘着气。
  「快到了。」
  「嗯。」
  伊修尔对涅尔点点头,压抑住兴奋的心情,直盯着男子看。再往前定一点就有他们为战争游戏设计的陷阱——
  男子被差不多在脚举高度的细线绊倒了,头顶上的空铁罐顿时嘎啦嘎啦作响。
  「啊哈哈!他居然也会被绊倒!
  伊修尔和涅尔捧腹大笑,最后还笑到倒在小房间的地板上。「战争的恶魔」居然会被那么简单的陷阱绊倒,根本就不怎样嘛!书里明明写着战争时期像那样的陷阱在野战时到处可见。
  仔细一看,男子膝盖跪地起身后,来回看着脚边的线和头顶绳子挂着的空罐。就只有这样而已,并没有更强烈的反应,接着他站起来,又用手摸着墙壁,开始继续走着这座不易行走的迷宫。看起来离瞭望塔很近,但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到达。虽然对伊修尔来说就和自己的房间一样,但如果不知道路的人,一个不留神就会在同一个地方不停打转。
  可想而知,走了一阵子后,男子又回到了刚才那个陷阱前。
  「他又要被绊倒了。」
  涅尔低声说道。
  「怎么可能?
  伊修尔观察着男子回答。「战争的恶魔」怎么可能会被那种陷阱绊倒那么多次!而且他想要看看「战争的恶魔」越过陷阱后,是以什么策略突破这座迷宫的。他满心期待等待着,但是男子又和刚才一样被陷阱绊倒了。空罐又嘎啦嘎啦作响,涅尔再次捧腹大笑,伊修尔也噗哧一笑。又被绊倒了……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笨蛋嘛!
  但是后来男子仍同样地摸着墙壁,在同一个地方绕了好几圈,好几次都被坍塌的地板绊倒,或是被陷阱绊倒。涅尔每次都会笑翻,保罗显得一脸担心,而伊修尔的脸上则逐渐失去笑容。
  (搞什么嘛!
  伊修尔在内心咂了咂舌,渐渐感到心灰意冷,越看越没意思。
  他一直盯着以蹒跚步伐在迷宫绕来绕去的男子,当他看到男子不知是第几次跌倒时——
  「不玩了!
  伊修尔突然站起来离开小窗。整个人笑翻的涅尔和满心害怕的保罗愣愣地回过头。「无聊死了,我要回去了。」伊修尔僵硬地丢下这句话后,就爬下瞭望塔的梯子。「伊修尔?」涅尔和保罗慌张地跟在后头,头也不回的伊修尔非常不耐烦又粗鲁地跳下最后几格梯子,快步走上回家的路。
  (搞什么嘛!
  他在心中咂着舌。
  他没想到「战争的恶魔」居然那样没用、丢脸。他原本满心期待着,以为「战争的恶魔」一定是非常强又酷。自己的祖先——「最初的人们」一定是害怕战争才逃来这里的。
  然而……这算什么嘛!
  他突然感到很失望。他之前一直在想:「下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自己一直想要去看看,他感觉自己的憧憬好像破灭了,令人焦急又失望。
  涅尔和保罗看着伊修尔不满的背影,只能狼狈地跟在后头。这时沛德卢弗卡从天空飞了下来,但伊修尔并没有将手臂伸向牠,仍然继续往前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沛德卢弗卡只好在上空盘旋。

  ※

  左手摸到的墙壁触感有点不一样。他仰望头顶,模糊狭窄的视野出现了一座比之前墙壁要高一些的塔。
  (啊!到了……)
  他有些佩服经过不断迷路后,仍凭着第六感走到目的地的自己。
  (真是的,居然会有那些无聊的陷阱……)
  他在绕第二圈时,就发现自己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但在没有摸索到其它的路之前,就必须这么绕好几圈。他的视力已经连墙壁的不同都无法分辨了。
  (那些小鬼……)
  哈维对于孩子们的恶作剧并没有十分生气,只是感到疲倦。
  总之若不快一点,可能就来不及了。他发现瞭望塔的墙上有梯子,便小心翼翼地一阶一阶往上爬。不知是否已爬了有五、六公尺的高度,其实这座早已倒塌的塔,高度并没有那么高,但因为心里非常焦急,而使他觉得距离很长。不过随后他就踩空最上面那道阶梯,整个人几乎摔下去,最后费了一番功夫才滚进上方的空间。
  那似乎是一间小房间。人们不敢踏进来、受到诅咒的迷宫当然是骗人的,这里还残留着之前来过的那些人的气味。
  他隐约看见小房间的地板几乎一半铺了干草,俨然变成一张床,他索性将手伸进干草里,拨开了这些草。一只鞋子、一只手套、破掉的杯子……他摸到的全都是破铜烂铁。心里不禁越来越着急。
  「下士?
  他出声呼唤。
  沙……哔——……
  干草和破铜烂铁下方传来了微弱的噪声。他放下心中大石,表情也跟着缓和下来。他摸索了一下,从干草中找出收音机,手摸到了生锈的外壳。
  (太好了……)
  如果动作快一点,或许来得及回到琦莉那里。
  「?
  当他挖出收音机时吊绳整个被扯直,似乎钩到了什么东西。钩到了什么……他低头定睛凝视,那堆干草下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哈呼——他听见一个小小的哈欠声。

  ※

  「涅尔、伊修尔!
  在回家的途中,传来了涅尔妈妈非常生气的怒吼声。本来脸色就很难看的保罗,更是吓得一脸苍白往后退,涅尔也一下子躲到伊修尔背后。结果只有伊修尔单独直接面对大婶。
  「什、什么事?我刚才才去打扫畜舍。」
  伊修尔害怕地回答,而那个女孩客人从肥胖的大婶后方,不好意思地探出脸来。感觉她的身体状况仍然有点虚弱,但已经可以走出房间了。
  「你们是不是偷了客人的东西?小偷是最无耻的人了!
  大婶将两手插在肥胖的腰际,瞪着伊修尔。
  「我才没有偷呢!那是沛德卢弗卡……」
  「不要把错推给鸟……」
  伊修尔像是被大婶的咆哮打倒般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躲在他背后的涅尔鼻子,涅尔顿时放声大叫。涅尔的妈妈不只会管教涅尔,对于其它家小孩也一视同仁,但这种一视同仁真恐怖。虽然伊修尔并不讨厌大婶,但常在心里想:饶了我吧。
  「你叫做伊修尔吧?
  披着花纹披肩的女孩走到前面来。比伊修尔高一点的她,稍微弯下腰看着伊修尔的眼睛。
  「你知道地方吗?拜托你告诉我好吗?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伊修尔被这么直一诚地一问,不好意思地转动身体,斜眼和身后的涅尔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放弃,小小声地据实以告:
  「那个男人已经去山丘的遗迹寻找了……」
  「那个迷宫的遗迹!你们这些小鬼真是的!」大婶大声骂道,并用手掌啪啪啪地一个接一个打着孩子们的头。保罗已经快哭出来,嘴里喃喃道歉。
  「迷宫吗?
  少女带着苍白的脸色询问大婶。大婶叹了口气(大婶一叹气,丰满的胸部就会上下起伏),「那是孩子们的游乐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迷宫……」
  「伊修尔。」
  少女叫着伊修尔的名字。她的表情和说话口气始终都很客气,但因为那彷佛会将人吸进去的深色眼睛似乎可以看穿他的内心,伊修尔和她对望,完全不敢动弹。其实伊修尔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感觉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刺入。
  「你没发现那个人的眼睛不太好吗?
  「欸……?
  少女说出伊修尔意想不到的话,让他顿时哑口无言。
  眼睛不好?自己完全没有发现。经她这么一说,伊修尔想起男子看他的脸时,眼神非常凶恶(伊修尔心想:难道他只是长相凶恶吗?)虽然他在迷宫里总是摸着墙走路,而且还被陷阱绊倒好几次,可是在空无一物的地方,走起路来应该全然不见畏惧且毫不迟疑。如果看不见四周……伊修尔一定会怕得不敢走路。
  ……「战争的恶魔」说不定还是很强吧,所以眼睛看不见也不会害怕吧?
  「拜托,请你带路好吗?
  「小姐,妳还是不要勉强比较好。」
  大婶插口说道,少女摇着头,直盯着伊修尔看。
  「拜托,那是非常重要的……收音机,还有那个人也是,请你带我去。」
  那女孩说的话并没有责备伊修尔的意思。只是听得出来她是多么在意那名和她在一起的男子,伊修尔突然觉得自己好孩子气,不禁感到丢脸。因为自己无聊的恶作剧心态而将男子诱进遗迹内,自以为是的期待落空后,就生气地弃他不顾,怎么感觉自己好像是很卑鄙的人,刚才的失望和焦躁突然冷却下来。
  伊修尔被说服了,只见他难为情地垂下视线。
  「唉呀?
  这时涅尔的妈妈突然疯狂大叫:
  「对了,丽塔呢?
  伊修尔抬起头和涅尔对看,然后两人一起转头看保罗,看好丽塔当然是哥哥保罗的责任。
  保罗被这么一问,一时目瞪口呆「啊」地大叫一声:
  「我忘了!

  ※

  「真伤脑筋啊……」
  他将后脑杓靠在遗迹的墙上,仰天低喃。狭窄的视野里隐约可看见开始渲染成红铜色的天空。他闻出来是黄昏的味道,看来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他伸长脚坐着,膝盖上传来小女孩睡得香甜的呼吸声。从干草下打着哈欠爬出来的小女孩好像知道回去的快捷方式,于是哈维便请她带路,结果却反而迷路。虽然自己的方向感还不错,知道出口的方向在哪里,但是要以摸索的方式走出如此错综复杂的路,实在很困难。
  虽然他的视力并未完全丧失,但左眼几乎已经看不见,右眼能看到的东西也有限。所以若他想用视力确认东西,眼神自然就显得凶恶。
  他靠在墙上,若无其事地眺望着天空。收音机微弱的噪声微微渗入空气里,从刚才开始噪声就越来越微弱。即使如此,收音机仍竭尽所能地继续发出最后的噪声。
  如果不赶快回去,可能会来不及。他内心虽然感到焦急,但无法硬是拖着走累睡着的少女绕来绕去。
  「对不起,下士……我们一定会回去的,你再撑着点……」
  只见他弯下上半身,抱着睡在他膝盖上的少女小小身躯,并将脸贴近少女抱着不放的收音机喇叭。
  收音机发出有点温柔的噪声。
  没关系……
  他似乎如此说道。
  还是让这个孩子睡吧……接着继续发出像是摇篮曲的噪声给小女孩听。
  他的脸颊不知不觉浮现笑容。即使到了这种时候,即使即将迎接临终之刻的到来,这个收音机凭依灵还是对小孩没辄。这很像这名男子的作风,不知为何他觉得有点开心,一股暖到身体中心的情感逐渐扩散开来。
  「嗯,下士。已经够了……全都结束了……」
  虽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的内心是平静的。
  啊啊……唉呀,好累喔。
  收音机的噪声听起来就像在笑。感觉好像看到了挖苦似地抽动着单边脸颊、笑得很坦率的士兵消瘦脸庞。
  「谢谢你之前的照顾……一直坚持到现在……」
  沙沙……
  噪声的意思是「彼此、彼此」。
  「哈哈!对了……」
  他轻笑着回答,鞠躬道谢似地将额头贴在喇叭上。
  「之前非常感谢你的照顾,谢谢……」
  他闭上眼睛说出由衷感谢的话语。
  感谢一直以来担任他们保护者的人物——收音机凭依灵;感谢他督促他们、带着他们走到这里;感谢能在那条疫病大街和他相遇;感谢他时常说出斥责自己的话语;感谢他豪爽赶走阴郁气氛时的笑声;感谢他强迫自己听许多不喜欢的音乐;感谢他教导自己许多人类的心理……
  沙——……

  噪声彷佛是敲打着战场遗迹的安静雨声般,逐渐变得越来越微弱。
  不久后噪声便突然中断。
  从那之后,收音机再也没发出过任何声音。

  他全身虚脱地靠在水泥墙上,茫然地眺望着逐渐变黑的天空。睡着的女孩在他膝盖上蠕动着身体,轻轻抬起头来。
  模糊的说话声和小跑步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从没入狭窄视野的阴暗遗迹墙壁的另一头,看到几道小人影跑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可能是那名叫做伊修尔的少年,接着是其它的孩子们;走在最后面的则是披着披肩的少女。孩子们发现了自己后站住不动,只有琦莉穿过孩子身边,跑到他身旁。
  急促的呼吸声停在前方,肩膀因为喘气而抖动,他知道琦莉好不容易叫出了第一声。
  即使其它的东西看起来都很模糊,但只有她现在的表情莫名清晰。就像他听得懂收音机的杂讯般,即使全世界的光芒都几乎熄灭,只有她的模样看起来像是浮现于黑暗中的模糊发光路标。她现在是什么表情呢?是哭?是笑?他总是能看得很清楚。
  睡在他膝盖上的小女孩起来了。他和小女孩四目相交,把收音机从小女孩手里拿了过来。
  琦莉接过他举起的收音机后,跪在他面前。
  「对不起……」
  他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对琦莉低声说道。
  「我想要赶快回到琦莉的身边,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尚未说完之前,她那略微冰冷的白皙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湿润的深色眼眸看着他,露出了一抹淡淡笑容,摇了摇头。「没关系……」她用含着泪的声音说,接着温柔地将他的头抱了过来。他就这么被琦莉拖了过去,额头顺势靠在她肩上。
  「辛苦你了,下士……」
  她微弱的声音渗透日暮的遗迹里。
  「是啊,辛苦你了……」
  额头靠在她肩膀上的哈维,以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着同样的话。
  和收音机凭依灵告别,这是两人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
  收音机不会再次于两人之间发出任何噪声,不再鼓励他们、不再斥责他们,也不再播放古老的音乐。
  虽然个性豪爽开朗的收音机凭依灵平时总不停唠叨抱怨,却仍守护着自己等人。只要轻闭双眼,脑海中便会浮出他的身影。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1-27 14:51 编辑


  Episode.2 Heaven

  很久以前,这颗行星上曾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那是一场将整颗行星卷入战事,资源完全耗尽,血流成河的漫长丑陋战争。
  那场战争逐渐麻痹了人心,不久后人类做出超越常规的行为,甚至利用战死士兵的尸体,让他们成为不会死也不会感到害怕死亡的杀戮武器,再次予以利用。
  一张看不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的脸庞、面无血色的皮肤和干燥的嘴唇、可能留了好几十年掺杂着白发的黑发,质料厚重的破烂衣服下面拖着已经开始腐烂的身体——「最初的人们」就是这样一群人……他们曾经是不死人。应该要以过去式来表示吧,身体已经腐朽的他们,是以行星上初期的石化资源结晶打造而成,最初的不死人。
  在燃烧着橙色火焰的暖炉前,三张嘎吱作响的摇椅上,坐着三名发出沙哑声音慢慢说话的不死人,他们就好像是放置在房间里、该民族特有的人偶饰品。照明昏暗的房间内,只有暖炉的火焰一闪一闪地燃烧着,照亮他们腐烂的侧面。
  「……我们根本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了,还长期隐居在这个地方。」
  「大约四十年前,我们才知道战争结束,但是从那以后,我们和子孙一起继续住在这块土地上,这里和平又没有纷争,让我们忘记了过去战争的伤痛。」
  「年轻人……」
  他们这样称呼哈维。在这些最初不死人的眼里,战争结束后已经活了八十几年的哈维,似乎仍像个年轻人。
  「我们不喜欢和下面的世界文明有所牵扯。」
  「一定还会再发生战争吧,我们不想要参与。」
  「赶快离开,忘了我们的事,我们会感激不尽,我叫电台塔送你们到南方荒野。」
  在哈维身边听着他们谈话的琦莉,心中觉得有点愤怒。
  他们就是所谓的逃兵——战争时期,逃到这个最北方的荒野,之后就一直隐居于此,只养育少数的子孙,就这样偷偷摸摸地活了一百年以上。一方是哈维他们,无法逃脱并从战争存活下来,即使战争结束后也难逃命运,一直被追杀至今。而另一方是最初不死人,假装没有发生过战争,也不告诉一无所知的孩子们战争的丑陋,和平地过着日子——
  「琦莉。」
  哈维可能是察觉到身边的琦莉紧握拳头,便以镇静的声音予以制止。琦莉无可奈何地忍住怒气,低下头来臭着一张脸。哈维总是冷静地制止琦莉动怒。
  「我没有打算在这里久留。」
  哈维尊敬地对这些人生的前辈们说道。
  「如果你能送我们到首都附近,我立刻就走。」
  「你们留下来休息也没关系,可是我们不希望你们长期留在这里,希望你能体谅。」
  「那……感激你们能让我们留下,这家伙的身体尚未复原。」
  他轻搂了一下琦莉的肩膀,以示体贴。琦莉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如果他们不欢迎自己,她可以马上离开,但既然哈维这样说,她也就没理由反对。
  哈维推着琦莉的肩膀走出他们的房间。触摸着自己肩膀的哈维左手稍微使了些力,琦莉透过那个触感,发现哈维竟然在隐忍怒火。
  「我很羡慕你们能忘掉那场战争,不过我是觉得真的忘掉和假装忘掉、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是截然不同的。」
  哈维虽然以尊敬的态度应对,但走出房间之前对他们说的那句话,却带有严重的挖苦之意。
  然而……自从那天之后,没多久哈维的样子开始慢慢变得怪异。

  ※

  「请个很重喔,不要紧吗?
  「没问题。」
  琦莉双手提着装满了刚挤出来的库猗奶的马口铁桶子。因为桶子太重,结果走路时脚步不稳,踉踉舱呛,涅尔的妈妈见状晃动着丰满的胸部,哈哈哈地豪爽大笑。琦莉用力踩稳脚步站好,害羞地笑着回应。
  长老——「最初的人们」表明不欢迎他们,其它同一民族的人们也不是很积极地接待他们,只有涅尔那位开朗率直的妈妈,但她有时也太过勇猛,让人不知所措。
  琦莉身上仍是从首都逃出来时的穿著,连一件外套都没有穿,涅尔的妈妈见状便将他们的民族服借给她。以粗纤维做成的长襬裙子配上衬衫和皮革背心,以及披在肩上、仿佛织成象征库猗角、有着奇妙几何图案的披肩。琦莉将头发往后绑起来,动作利落地搬运库猗奶桶。听说库猗奶非常营养,他们让琦莉喝库猗奶煮的汤,所以她才能这么快恢复元气。
  库猗是这里饲养的家畜,是种外型像马和羊的综合体、体型较小的温驯草食性动物。牠们头上有两根弯曲的角,深咖啡色的坚硬长毛覆盖全身。要花一整天的时间慢慢啃噬着贫瘠大地上的稀少牧草,动物图鉴上没有记载,且琦莉所熟悉的文明世界里也没有这种动物。牠们一定是在这种最北方的冻土气候下进化而成的吧?
  住在这里的人们,男男女女共有二十几人。再加上小孩四人、刚出生的婴儿一人,是个规模非常小的民族。
  孩子们拿着长棒叫嚣,追逐着库猗。两名一高一矮的男孩——高的应该是保罗,矮的应该是和母亲很相像、个性活泼的涅尔。这里的小孩不用上学(可能根本就没有学校这种地方)和大人一样工作。
  未来这个民族的子孙会不断繁衍,变得更加兴盛吗?还是会和那些逐渐腐朽的「最初的人们」一起走向灭亡——
  琦莉不知道他们所面对的未来。她心想:希望这些孩子们的天真笑声永远不要消失。
  「我来提。」
  一名男孩从库猗群中跑了过来。他几乎是用抢的方式夺下奶桶的提把,双手不知该放哪里的琦莉,手就这么停留在半空中,整个人目瞪口呆。一脸害羞地提着奶桶、移开视线的少年叫做伊修尔,是这里的孩子王。长有淡淡雀斑的天真脸庞,戴着有护耳的温暖防寒帽。微微卷曲的深色头发加上浅色的皮肤是这个民族的共通特征,但伊修尔的头发比其它人稍微偏红。
  看来他已经很熟悉这些工作了,身材纤细的少年提着大型奶桶的姿势比琦莉更稳健。
  「那个……上次,对不起。」
  板着脸、低着头的少年低声道歉,琦莉愣了一会儿后,轻轻地笑着说:
  「不用放在心上,那个人不会在意的。」



  琦莉的视线轻轻飘向旁边,在他们借住的房间外,一名青年正坐在可以看见库猗群的窗下墙边。将修长的脚伸到地面上、收音机则放在膝上的他,靠着墙漫不经心地眺望远方。
  「……那个人为什么眼睛不好?
  少年和琦莉看着同一个方向,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因为他至今都一直很努力吧。」
  琦莉斜眼眺望着那里,带着苦笑回答。少年「喔」的一声,做出无法全然理解的响应。
  「那么,我先走了。」
  动作僵硬的他微微侧着戴上防寒帽的头,双手提着奶桶小跑步往建筑物内走去。不知为何,他给人的感觉很像少年时期的哈维。琦莉面带微笑地目送着那个有点自大的红发少年背影。工作被抢走后,闲得无聊的她,便搓揉着凹成奶桶提把形状的僵硬双手,走向哈维那里。
  「你在看什么?
  她开口询问哈维。哈维仍眺望着天空,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无法对焦的双眼看向她,但他只是一脸呆滞地仰望着她。
  「哈维。」
  琦莉不罢休,再次呼唤他。
  「你在看什么?
  「……喔。」
  问到第二次时,彷佛终于发现有人在跟自己说话的他,这才做出了响应。
  「鸟。」
  语毕又再次看着天空,表情稍微柔和地回答。琦莉也追随着哈维的视线,转头仰望天空。一只几乎与天空的颜色融为一体的浅砂色小鸟,展开双翼在上空飞舞。
  「你看得见吗?
  哈维被琦莉这么一问,苦笑着摇头。
  「嗯……追着、飞行的声音。」
  他断断续续地以单字符串连的说话方式回答。
  留在这里的几天,哈维就这样和故障的收音机一起坐在外面,常常漫不经心地听着大自然的声音,而眼睛则是几乎已经失明。
  「那是『砂之海』的候鸟,哈维告诉过我那是独脚鸟喔。」
  琦莉说话时视线追着盘旋于上空的鸟儿。不知牠是否和鸟群走散了,目前只剩牠独自留在这块土地上。以前下士曾跟她介绍过,那是飞越「砂之海」的独脚候鸟,会降落在防砂堤或船帆的前端。让翅膀休息片刻后,又立刻飞走,几乎不会睡觉。
  「哈维你喜欢那种鸟吗?你在船上时也常在盯着牠们。」
  「是……吗?
  哈维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略微侧着头。
  「啊——」
  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他是想起来还是没想起来,只见他做出茫然的反应。
  最近哈维老是这样。难道他已失去生存意义了,感觉他的生命反应似乎变得很微弱,茫然又无所事事地度过每一天。聊到以前的事,他也常常只记得片段,几分钟前才说过的话他一下子就忘了。看似步上了下士的后尘,这点让琦莉感到非常不安。
  她想起了在首都时,哈维曾像断了线的人偶般突然一动也不动。当她在少女灵的带领下,碰触到哈维伤得非常严重的身体内部时,残破不堪的左眼视神经已侵蚀到脑神经,而且还继续侵蚀神经。
  不过那个时候哈维仍有求生意志。为了解决非解决不可的问题,哈维内心那名不说话的少年仍不死心地挣扎着,想要勉强维系着自己的世界。
  可是当勉强维持哈维生命的东西全都结束后,到那个时候呢……?
  「琦莉。」
  平静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哈维并没有看着琦莉,仍茫然地望着前方喃喃自语:
  「告诉我,从这里可以看得见什么?
  琦莉打起精神展露微笑,在哈维身旁抱膝坐下。今天显得较为温和的最北边荒野冷风轻抚过脸颊,清爽干燥的空气和背后靠着的墙壁触感非常舒服。
  「从这里可以看见一群库猗喔,库猗长得很像马和羊,可是毛比较硬,感觉很温暖,非常温驯可爱。女人们正在挤牠们的奶,孩子们正追着牠们跑,小丽塔正靠着坐着的库猗肚子上睡午觉。那孩子总是在睡觉。对面是库猗的畜舍和栅栏,还有……」
  琦莉看着栅栏另一端一望无际的景色,瞇起了眼睛。
  「辽阔的风景一望无际,一路延伸到另一头……一整片红褐色的荒野大地,就和哈维头发的颜色一样。到处都是受到太阳反射而闪闪发光的冰,非常美丽。这颗行星上居然会有如此美丽的景色啊……」
  琦莉说到这里就打住,转头看坐在身旁的哈维,只见他低着头把脸埋在双膝之间。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琦莉靠近一问,仍将脸埋在双膝问的他只是摇摇头。但随后从双膝间传来低喃声:
  「没想到还有那样的地方……」
  他用左手捂住脸,口齿不清地低声说着:
  「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辽阔世界,行星远比我想象中还宽阔。这颗让我以为已经走遍各地的行星,仍有通往极其遥远地方之路,原来我所熟知的地方竟然只有这么一点大……」
  琦莉仔细聆听这道沙哑的声音。只见低着头的哈维双膝之间,一滴透明的水滴落在贫瘠干裂的荒野地面上。
  「我觉得好开心……」
  如此低声说话的他,背部还微微颤抖。琦莉将双手环绕到他的背部紧紧抱住他,点头说道:
  「嗯……嗯。」
  她声泪俱下地点了好几次头。
  他说很开心这颗行星还如此辽阔,很开心自己不知的世界仍遥远辽阔。琦莉、心想:能这样诚实说出口的他,一定比任何人都爱这颗行星吧,他仍然深爱着这颗长时间追杀他的行星;这颗不让他活也不让他死、不停折磨他的行星;这颗战争时就已完全枯槁、寸草不生的荒野行星。
  琦莉由衷喜欢能如此思考的他;那个让琦莉喜欢上的人,就是这样的人。

  ※

  他听见小孩们的喧闹声。
  「这里、这里,不是那里啦!
  「鬼,在这里啦!
  他们在玩捉迷藏吗?只见其它的孩子们拍着手跑来跑去,引来那个以手帕蒙眼当鬼的人。
  「下士,你听得见吗……?
  他仍习惯和连一点噪声也发不出来的收音机说话。在自己那段没有过去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但若下士看到这幅景象,一定会觉得很怀念吧。这里散发出战前的乡下气味,和战前的都市高度文明及战后的荒废市镇完全切割。到处都很俭朴,时间流逝的速度也很缓慢。
  当他聆听孩子们的声音时,突然有其它声音与其重叠,接着脑海里逐渐浮现一个画面——
  一名金发少女和一名蓝灰色眼睛的少年,以及比他们稍微年长、有着一头砂色头发的高大少年。遮住眼睛的砂色头发少年双手在空中晃动,走来走去;而金发少女和蓝灰色眼睛的少年不停叫嚷,还在他四周跑来跑去。不论是生前的年纪、活着的时代还有地点,其实都完全不一样,在现实世界里绝对不可能出现这幅景象。如果走过平凡的一生,像个正常人般死去,就绝对不会和这些孩子们擦身而过。
  鬼抓到蓝灰色眼睛的少年后,顺势将他抱了起来,让少年吓得哇哇大叫。金发少女看到便哈哈大笑。
  (结束了吗……)
  那句话随着叹息声再次渗入心中。
  每个人都要替自己的人生做个了结。无法结束时,要让它结束,对自己而言就是做了结。
  (这样就够了……对吧……)
  当鬼的少年将手中的少年放到地上,然后揭开蒙住的眼睛。一同玩耍的孩子们则一起对着他挥手露出笑容。

  艾弗朗!
  过来!一起玩吧!

  相对于那两个语气天真地叫着他的人,现场只有蓝灰色眼睛的少年冷眼旁观地板着一张脸。

  没有办法,就让你加入吧!

  还说出如此不讨喜的话。
  脸上露出苦笑的哈维,不自觉地想以踉舱的脚步走往那里。什么都不要想,直接走过去可能就会落得轻松吧。如果能加入他们无忧无虑地一起玩,一定会很快乐吧。
  想要站起来的他,像是被一把拉下去般靠着墙,又再次啪答一声坐下。
  「对不起……」
  他垂头丧气地将脸埋在双膝之间,嘴里喃喃念着对同伴们的道歉话语。
  我可以在这里稍微再多待一下吗?我可以再多和琦莉相处一下吗……要是能像这里的人一样,每天悠闲地在东贝里那间房子里生活就好了。只要一下子就好,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之后我也会去你们那里,但「你们那里」对已经没有灵魂的我们而言,应该到不了吧?
  「哈哈……」
  他嘴里发出无精打采的自嘲,只觉得好想睡觉,思绪无法连贯。接着他滑过墙壁,身体往下一沉。虽然感觉脑袋好沉重,却十分舒畅,甚至不自觉地几乎想就此任凭处置。
  不久后,自己对自己做了结的时刻即将到来。迎接终点的时刻即将到来。
  可是……
  在这颗行星上,如果有人拥有神奇的力量——
  拜托!让我和那女孩再多相处一下好吗……

  在屋内帮忙做完奶酪的琦莉回到屋外时,发现哈维倒卧在窗下墙边,令她顿时吓了一跳。「哈维!」琦莉连忙跑到他身边,蹲下捡起从他膝盖上滑落的收音机,抱起哈维瘫软的头部。
  「唔……」
  发出微弱声音的哈维睁开了眼睛,慢慢眨了一两下。
  「我觉得好困……」
  琦莉听到哈维以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喃喃说话后,暂时感到如释重负。刚才吓了一大跳……
  「回房间睡吧!
  「嗯……」
  琦莉想要以肩膀撑着哈维让他站起来,但边点头边将头靠在琦莉手臂上的哈维,又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原先已留得很长的红铜色头发随风飞扬,覆盖在有如生锈般的溃烂消瘦脸颊上。
  本来以为他真的睡着了,但哈维又再次微微睁开眼睛,涣散的视线在地面附近游移,同时发出断断续续沙哑的声音。这是琦莉一直以来很喜欢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些许咕噜声响、感觉有点随性的低音。
  「我好想睡,但一直以来我都不曾睡过觉,所以我好害怕……我觉得会梦到奇怪的梦……」
  她用手指拢起垂在她手臂上的红铜色头发,将脸凑近他的耳边。
  「我在陪你身边,我会看着你,不会让你作恶梦,所以你安心地睡吧……」
  琦莉摸着他无力地放在地面上的手背,和脸颊一样宛如生锈般溃烂得相当严重。他那早已体无完肤但仍坚持到现在的左手,和当时那名少年——和拚命想用瘦小的手修复世界的红铜色头发少年一样,纤细又脆弱。琦莉用自己的手包覆住那只手,紧紧地握住。
  「不过,我还想和琦莉在一起……」
  关节突出的细长手指握住了她的指头。琦莉将他的手心反转过来,紧紧回握,接着嘴唇轻轻碰触他的耳际,对他轻声细语:
  「我会和你在一起,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喔。因为哈维非常努力,因为哈维一直努力到今天,所以已经够了。你可以睡了,我会在这里,放心吧……」
  声音因为哭泣而颤抖的琦莉流下了一滴眼泪,泪水顺势滴在哈维的脸颊上,感觉就像他的眼泪滑落脸颊。
  自己已经无法再对他说「加油」了。如此残破不堪的手、残破不堪的身体,已经可以不用再撑下去了。可以好好休息了,现在轮到自己牵他的手了。我不会放手的,放心吧。不论是从前还是今后,我都永远不会放手。
  冷冽清爽的北方春风、放牧场上嬉闹的孩子们声音,以及库猗的平和叫声,从远方平静且小心翼翼地包围着他们两人。
  「……莉……」
  几乎什么都已经看不见的红铜色和暗褐色双眸仰望着自己,露出一抹淡淡柔和的微笑。他的嘴唇微微蠕动,仿佛低声说了些什么。琦莉将脸凑了过来,倾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话语。
  「……能遇到真好……能活到现在这个时代真好……对于这颗让妳我相遇、让我一直活到现在的行星,对于所有至今仍守护着妳的人们……对于这颗行星的一切,我……」

  对于这颗行星的一切,我……

  这是他最后说出的一句话。
  接着他像个在母亲的守护下,躺在床上安心睡着的小孩般安静地闭上眼睛,开始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

  那一天,这个位于大陆北方的首都终于感觉春天好像来了。一道柔和的阳光从砂色薄云的缝隙间射出,风捎来了温和的春天气息,空气变得不再那么冷冽,住在避难所的人们生活应该也会变得比较轻松吧?尤利乌斯也感到心情开朗。
  他在治安部临时总部的帐篷下发现父亲的身影后,赶紧跑了过去。正摊开设计图和副官商讨事情的父亲转过头来。
  「避难所已经开始供应伙食,今天天气暖和,所以毛毯好像也够用了。」
  「是吗?辛苦你了。」
  「没什么。」
  尤利乌斯笑着摇头回应父亲的慰劳。尤利乌斯被委以照顾伤员、分配管理避难所的物资等工作,并握有指挥权。终于能做自己觉得有用的工作,他虽然忙着四处奔走,但每一天都过得很有意义。
  「还有……」
  他有点支吾其词地说,父亲露出不解的表情。
  「长老们好像不太喜欢伙食,有点啰嗦……」
  「那些顽劣的老头子……」以尖锐的言词咒骂的父亲,耸了耸肩后叹了口气。「如果他们不想吃就不要吃,粮食也不是很充裕,不要管他们。」
  「可是……」
  如果不管他们,他们一定又会有所抱怨。看到一脸害怕的尤利乌斯,这时突然有人从旁伸出援手。
  「我去跟他们说。」
  右手臂的悬吊绷带已经拆除的席格利-禄脸上挂着淡淡的苦笑站在那里。
  「也不能让老人这样无法无天。」
  「那一、两个来日不多的痴呆老人,就放过他们了吧?
  父亲语带戏谵地说,席格利-禄也同样略带讽刺地回应:「他们现在不过是失去权利、一无所有的平凡老人,年轻人应该对他们仁慈一点吧!」他的态度虽然温和,但却无意中说出尖锐的话。父亲和席格利两人纷纷相视而笑。
  首都教会总部谜样的衰退现象出现后,已经过了一周。
  之前徘徊在首都的妖怪们被衰退现象吞噬,化为宛如巨木树根般谜样物质的一部分。那座旧文明时代尖塔林立的教会总部,彷佛变成了一座被腐朽巨木覆盖的森林,外观完全变了样。
  尤利乌斯从首都下层的贫民窟仰望山脉上方的教会总部。在稍微暖和的早春砂色天空下,林立着彷佛已经过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被深红色铁锈完全覆盖的尖塔群。虽然这个现象突然出现在行星中央,但这个从很久以前的行星创世时期就存在的地方,宛如多了个拥有千年树龄、继续守护行星的守护者。
  被卷入这场灾难的教会相关人员,及朝圣者都到教会总部避难,暂时留在设置于受灾情形较轻微的首都下层部贫民窟的避难所里。对他们伸出援手的是贫民窟的穷困居民,他们对于高阶神官及一般朝圣者都一视同仁,甚至将不算充裕的物资分给他们。这和战后混乱期教会分送穷人物资、协助乡镇重建的现象完全相反,但在那个根基下互助的心一定是一样的吧,在人性根基下那份善良的心,一定是相同的吧,尤利乌斯对此深信不疑。
  逃出被巨木树根完全覆盖的教会总部时,许多人都说受到少女的声音引导,或是看见少女引导的身影。也有人感激地说那是圣母现身。
  但是……那名少女本身,以及应该和她在一起的红发不死人是否乎安,现在仍不得而知。救援部队在保护留下的人们的同时,也大致绕了首都一圈,但只有他们仍下落不明。
  席格利-禄轻轻拍了拍抬头仰望教会总部的尤利乌斯肩膀。可能禄也想着相同的事,仰望着总部。
  「算了,我们慢慢重建吧。」
  「是吗……」
  席格利-禄听到父亲轻松的声音,苦笑点点头。
  「那么,要去陪那些老人吗?
  以玩笑口吻说话的席格利,以轻快的脚步往临时总部走去。没想到席格利-禄也会开玩笑,尤利乌斯觉得很有趣,便一路目送着他。
  「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呢!
  挺直了背、左右转动颈部发出声响的父亲,话一说完后就笑了。但是他的表情像兴奋的孩子一样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疲惫。父亲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充满了活力。比起受到权利束缚平步青云,他更喜欢主动站在前头开疆辟土。尤利乌斯以拥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
  「尤利乌斯。」
  「嗯?
  「你觉得这颗行星上有神吗?
  「嗯……」
  尤利乌斯用手遮住射到头顶上的微弱阳光,仰望着教会总部想了一下。那个总部是否有神秘的力量,或是曾经有过,现在尤利乌斯也不知道,但是……
  「我不知道是否有神……但是我觉得一定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守护着这颗行星,那不是一股完美的力量,或许是一种畸形、不公平的力量。在紧要关头不一定会伸出援手,或许就是这种不稳定的力量……
  可是……」
  尤利乌斯回答的同时,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满面笑容。
  一定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就和两年前在「砂之海」遇难的两人奇迹似地归来一样,尤利乌斯深信——这颗行星上一定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因为那两个人一定被这颗行星守护着……」
  尤利乌斯忍不住迈开步伐跑了起来,并对着斜坡上方用力挥手。
  从教会总部斜坡走下来一高一矮的人影。个头娇小的少女发现了尤利乌斯后,也对他挥挥手。他们背后是变成一片红锈色古木森林的尖塔群,两人手牵着手慢慢往这里走下来的身影,就像是从世界终点出现的新生命般,带着砂色阳光,看起来闪闪发光。
  尤利乌斯使尽全力挥手大叫,彷佛自己的声音能传到仍在远处的他们耳里——
  「欢迎回来!
  最后他的声音被遥远的明亮砂色天空吸了进去。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1-27 14:53 编辑


  死者长眠于荒野

  推开二楼门廊的玻璃门后,早春消晨的温煦和风轻抚过脸颊。
  「呼——唔。」
  琦莉将双手高举过头,伸展背部做了一个深呼吸。她吸了一口放置在门廊上那盆香草盆栽的绿色香气。随着附近家家户户排气管冒出的烟雾,每个家庭飘散出烹煮早餐的味道。
  「好。」
  结束一天的最初仪式后,她一边巡视盆栽的状况,一边在头脑里排定今天的行程。虽然距离开店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但盆栽却长得很茂盛。她替盆栽浇水后,就准备要去拿牛奶打理早餐。因为要忙着一楼店面的准备工作,再加上这里原本是间诊所,房间非常多,所以闲置荒废的房间仍有一半尚未打扫。该做的事堆积如山,一天二十四小时根本不够用。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胡思乱想,这样的日子还会再继续一阵子吧。
  因为可以不用去想失去的许多东西……她很感激这样忙碌的日子能再继续一阵子。
  噗噜噜噜噜……
  随着石化燃料的吵杂引擎声,门廊下方停了一辆三轮机车。
  「早安。」
  送牛奶的年轻男子随便打了声招呼后,就将今天早上的牛奶放在玄关前。
  「早安。」
  虽然琦莉也从门廊上方对他打招呼,但牛奶配送员却一脸讶异地看向玄关前,同时还将三轮机车掉头,连忙赶往下一户人家。
  琦莉从门廊探出身体往下一看,一名只穿着一件薄衬衫的红发青年将赤脚向前伸直,坐在玄关前的阶梯上。「啊!你怎么又穿这么少,鞋子也不穿……」琦莉惊讶得喃喃自语,赶紧跳着折返屋内。
  只见她跑下楼梯,抱起男子挂在玄关墙上的外套后就冲了出去。接着用外套轻轻包裹坐在阶梯上的青年。
  「早安,你今天起得很早呢!
  琦莉出声呼唤后,转过头看着他的脸。青年依旧将有点脏的赤脚向前打直坐着,既不惊讶也没反应地茫然望着天空……他连琦莉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吗?还是听得见声音,只是没有反应而已呢?虽然从他稀薄的表情无从窥知,但这不重要,琦莉仍和以前一样和他说话。
  离开只露出微笑的青年身边后,琦莉抱起配送员放在玄关的两瓶牛奶。早餐要吃什么呢?炒蛋、香草叶和鹰嘴豆拌成色拉……对了,今天喝奶茶吧。
  脑中想着菜单的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青年。
  难道说……琦莉就这么抱着牛奶瓶和青年并肩蹲在玄关前。淡淡的朝阳照射在左侧脸颊上,青年视线望的是南方天空。她这才想起来,这几天他一直眺望着南方。
  「对了……天气已经暖和起来,差不多可以去了。」
  琦莉对着青年的侧脸微笑。
  「喂,那就今天去吧。」
  今天只要替盆栽浇水,其它像打扫屋子和开店的准备工作就先暂停一天。早餐吃三明治,奶茶要装进水壶里,再将两天一夜旅行的行李塞进包包里,然后让他穿上鞋子……那双已经穿破的工作靴到底收到哪里去了呢?最近只要稍不注意,他就会光着脚丫子走来走去。
  虽然不是去很远的地方,但好久没有两人一起去旅行了。




  ※

  今天就送下士过去吧。
  生锈的废弃铁轨前方,可看见横亘着倾斜坡度不大的岩石断层。
  她请卡车停在铁轨笔直延伸的前方,快要接近断层正中央的微暗隧道入口附近。
  「谢谢你载我们来这里,非常感谢。」
  琦莉向司机礼貌地致谢的同时,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值得庆幸的是,她在转运站的车站前搭便车的卡车司机非常亲切,还刻意绕路将他们送到这个隧道入口。
  司机的身体探向副驾驶座,热心地问道:
  「真的到这里就可以了吗?妳哥哥好像身体不太舒服吧?
  「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走。」
  微笑回答的她,轻轻摇了摇坐在副驾驶座旁、靠着琦莉睡着的青年肩膀。「哈维,到了喔。你起得来吗?」琦莉在他耳边叫着,发出匀称鼾声的青年眨了一下微微睁开的眼睛。琦莉扶着似乎仍未睡醒的青年,从卡车上走下来。
  脚踏到地面时,青年拖着左脚有点踉舱,所以琦莉赶紧扶住他高大的身躯。
  「你不要紧吗?还能走吗?
  青年对于琦莉的询问没有响应,只是表情茫然地看着天空。
  大约一个星期前——也就是受到那个位在最北方冻土的民族照顾期间里,哈维的情况又恶化了一些。即使跟他说话,他的反应也越来越少,现在他就像做反射动作似地只是偶尔抬起视线,不会说话。几乎一整天都在眺望某个地方发着呆,或是睡上一整天。不过只要琦莉一牵起他的手,他就拖着左脚跟着一起走。
  现在这样就足够了。琦莉心想:他的心努力坚持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现在一定要稍微休息一下。虽然琦莉不知道何时会回复,或是会一直维持这个样子。他的生命还剩下多少……但是无论如何,琦莉所能做的,就只有不慌不忙地慢慢牵起他的手。
  花多少时间都无所谓,只要他在身边呼吸,她想要一直牵着这只手。
  「如果妳愿意,明天我还会经过这里,可以顺路载你们一程。」
  「真的吗?太好了。」
  琦莉欣然接受司机亲切的提议。要徒步走到转运站,路也确实稍微远了点。琦莉背起放在副驾驶座上的行李,将已经不会发出声音的收音机吊绳套在脖子上。
  「晚上一样很冷,这个你们拿去用吧。」
  司机将毛毯、手电简、水壶等一些用品借给琦莉。琦莉因为已经带了必需品,加上如果行李太多,要从这里徒步走到隧道前方的塔之前也很辛苦,因此便婉转拒绝。
  「哈维?
  琦莉和司机再次道谢道别时,哈维已经不在附近了。琦莉有些焦急地环顾着四周,看到他一个人沿着铁轨摇摇晃晃地走着。像个追捕着昆虫的小男孩般,以孩子气的动作双手伸向空中,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但他最后被铁轨上的枕木绊倒,摔了一跤,脸还直接撞到地上。
  「哇!哈维!
  琦莉重新抱好滑落的行李,赶紧跑了过去。
  「你不要紧吧?
  她跪在地上看着他的脸,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只见哈维脸颊多了一道孩子气的擦伤,接着将耳朵贴在铁轨上闭上眼睛。
  感觉他仿佛在聆听大地的声音,行星的心跳声。
  「哈维……?
  不知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名字有所反应,抑或这个动作与琦莉声音无关,只见过了一会儿,微微睁开眼睛的哈维仰望着她,对她投以一抹浅浅的、温和的微笑。
  温暖中带点难过的感觉,就像泪水一样渗入心头。
  虽然他的反应依旧不多,但他一定全都听得见,琦莉如此深信。不论是琦莉的声音、街上的喧闹声——甚至是市场摊贩的叫卖声、三轮机车排气管发出的噪音、家家户户冒烟的锅炉声、荒野大地的声音、带有微弱噪声的干燥风声,还是「砂之海」潮来潮往的砂声。
  住在行星上的人们,以及行星上的大自然演奏出来的所有声音,他一定永远都听得见吧。
  琦莉牵起他的手将他扶起后,对着卡车挥手告别。两人牵着手走在往南延伸的废弃铁轨上,琦莉胸前的收音机随着她走路的步伐摇晃着。为了履行最后的承诺,他们往战死者长眠的废矿坑墓碑走了过去,两人一高一矮不协调的身高,在铁轨上投下了淡淡的细长影子。

  ……能遇见琦莉真好。

  哈维说的最后一句话,渗入了琦莉的心头,至今依旧在心里回响。
  他热爱这颗行星,即使枯竭行星上只剩下砂子、荒野、烟雾、挖掘殆尽的矿坑,以及残留战争古老伤痕,他仍然深爱着她。
  能遇见琦莉真好。
  能活到现在这个时代真好。
  对于这颗让妳我相遇、让我活到现在的行星,以及所有守护妳至今的人。
  对于这颗行星上的所有一切。

  我都心存感激。


  ——Fin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1-27 14:56 编辑




  角色初期草稿集
  壁井ユカコ
  田上俊介



  【琦莉】
  (田上)左边是第一集尾声时的琦莉,真令人怀念啊。可是看到以前的草图,现在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
  (壁井)这是梦幻第一集尾声的服装,靴子配上牛仔裤既时髦又可爱。记得在第二集时,我请田上老师把琦莉的头发再画短一点对吧?



  (田上)不可否认的,我有种「这是谁?」的感觉……但即使是以前的草图,琦莉还是自己较能放心地看的人物……只有琦莉——
  (壁井)上图是第一集封面的草图,完成版稍微较少了腿露出的面积……现在想想,其实这个样子也不错……!?



  【哈维】
  (田上)哇啊!使得,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汗)哈维这个角色让我一直苦战到最后。
  (壁井)哈维这个角色,我很任性地提供了很多意见,请田上老师不断修改。还请他试着画胡渣……现在想想,为什么要留胡子……



  【下士】
  (田上)所有角色当中,下士是最好画的,凭依灵收音机就以我家里的老旧收音机为范本。
  (壁井)头戴钢盔的下士。下士一次就搞定了,没想到收音机真么重,害琦莉得了慢性肩膀酸痛症(骗人的)。



  【贝佳】
  (田上)贝佳很受欢迎呢!我本来想将草图所画的各式各样表情都用在书里。
  (壁井)在写第一集稿子时,我没想到贝佳会这么受欢迎……我原本设定这个角色就只出现在单独一话里。



  【贝亚托莉克丝】
  (田上)我自行将这个角色画成「负责小露性感的女人」。我记得在发型定案之前,费了很多功夫。
  (壁井)她要穿旗袍!要开高叉!我提出这样的要求……请田上老师画了好多种不同的刘海造型呢!



  【约雅敬】
  (田上)这是最初画的约雅敬草图,怎么觉得衣服有点梦幻?
  (壁井)右图脸上的疯狂表情很棒。最后约雅敬和哈维的受欢迎程度几乎不分轩轾



  【犹大】
  (田上)本篇故事里没有机会画他,这令人遗憾(只出现过背影)。
  (壁井)梦幻的犹大草图。其实有过这样一张酷帅大叔的草图。

  【雪莉】
  (田上)头发一放下来就变成琦莉了吧。很难画成两个不同的人……
  (壁井)她是发教会运动的主导者……其实有过这么一个没有使用的设定

  【尤利乌斯】
  (田上)以短裤造型亮相。枉费我花时间思考短大衣下半身的造型。
  (壁井)这是第二集里的尤利乌斯,其实当时我还没决定他的年纪。



  【达尼尔】
  (田上)左眼的机械是如何安装上去的呢?其实是个可以预测战斗力的好东西(超级谎言)。
  (壁井)我记得田上老师为了画左眼的机械吃尽苦头……我提过「要更厚实的感觉」之类的建议。

  【助手】
  (田上)看到这里,可能已经有人发现田上不擅长画机械。
  (壁井)看到这里,可能已经有人发现我疯狂地喜欢机械,真是对不起……

  【鬃毛】
  (田上)不知为何想叫牠「狮子丸——」(没有任何意义)。
  (壁井)这是鬃毛早期的版本。鬃毛的整体感觉也请田上老师修改了好多次……



  【机械人】
  (田上)据说后来它成为哈维的右手臂,我记得手臂部分我画得相当辛苦。
  (壁井)我搬出星球大战的C3PO资料,并对田上老师说:「我要这样的感觉!

  【三角帽人偶】
  (田上)比例比书中描述的还高。这张草图有点恐怖呢……
  (壁井)我记得田上老师没有深入思考人偶在防砂堤玩耍的画面,就一鼓作气画出这张图。

  (田上)右图是尚未接到指示时凭藉想象力画出来的草图,所以哈维有30%像另一个人。
  (壁井)若有机会,我想请田上老师使用在其他地方。不过只有哈维的部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09-11-27 14:57 编辑




  不好意思!
  我是负责插画的田上。
  这次给田上这个机会向各位读者打招呼,真的感到诚惶诚恐。

  当我读完最后一集的故事后,非常深受感动,
  心头顿时涌起许多感触,还红了眼眶。

  当我写这篇后记时,一边沉浸在感慨良多的回忆里,
  一边从第一集开始检视……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
  插图差异太大……对、对不起(汗)。
  每画一集,田上心中的「琦莉」世界便慢慢构筑起来,
  逐渐定型下来。
  距离第一集已经过了三年多,这段期间我画了很多插图。
  和以前相比,希望能稍微接近老师及各位读者印象中的「琦莉」……
  如何呢……?心跳加速中……

  作者壁井老师真的辛苦您了。
  每次都劳烦您确认潦草、粗略的草图,真的很抱歉(流汗)。
  谢谢您让我和「琦莉」扯上关系,谢谢您给我机会画各种插图,
  谢谢您让我积累如此美好的经验。
  我以书迷的身份祈祷您今后更上一层楼!
  我要在此由衷感谢和「琦莉」同时进行,
  也委托许多其他案子的编辑大人,
  真的非常谢谢您的照顾。
  最后,我要诚挚地感谢壁井老师的书的同时,
  也欣赏到田上插画的各位读者。

  希望今后还有机会再与您见面。

  田上俊介

  后记

  昨天咖哩吃完了,所以今天开始又要为每天的三餐伤脑筋,还真是麻烦。读者常常来信提到:「有好好吃饭吗?我恨不得来帮妳做饭。」我还真的有点觉得:「那、那就来呀!」(没有啦,读者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大家好,我是壁井ユカコ,是个生活白痴。
  当我写到一半时,就很期待写最后一集的后记,还构思了许多题材,可是一旦真的开始要写时,脑袋里却一片空白。实在想不出该写些什么……若说到成就感,现在也还没有实际感受到完全结束,因为我又开始忙着构思接下来的工作,所以无暇感慨……这是原因吗?

  我们聊些别的吧,我最喜欢写小说的结局了。不过并不是单指写结局这件事,而是喜欢克服中间过程后,以吃着餐后甜点的心情,慢慢写最后的结局。
  写完最后一集后,这整集尤其是后半部,感觉写了一个很有作者个人风格的漫长结局。因为最后的结局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定案,所以为了要写成这个结局,必须将之前的故事堆砌起来。自从在第一集随意捏造后记以来,许多人告诉我,我所使用的固定模式「能真实呈现出这个故事」。经人们这么一说后,我才发现「啊——原来是这样啊?」——「故事描写个性别扭的少女和凡事都嫌麻烦的男子问若即若离的感情,还要让这位对于人生感到厌腻的男子找回自己生存的意义。」——我心想:是否可以就此结束了。

  在我写这九集漫长故事时,受到许多人的帮助,在此由衷感谢。其实当我还是读者身分时,我曾经认为:「后记的谢词是和读者无关的私人书信,既无聊又多余。」可是当自己站在有能力写后记的立场后,发现在一本书完成之前,不论公私方面,确实受到许多人士的帮忙,只能在后记这个单元表达感谢之意,所以最后每次都利用这个单元写感谢的话。
  我特别要对收留我这个人的责编大人,以及从第一集开始就和我搭档、照顾我的田上老师表达谢意,今后彼此一起努力吧!
  还有支持这个系列作品的各位读者,我要对你们致上最诚挚的谢意。因为许多好运的降临,让我有机会写到最后一集,并将作品商品化、录制成广播剧,还以漫画型态出版(注:以上指日本当地的发行状况),身为原作者的我感到无比幸运。
  我、我真的想不到什么趣事可以写,所以写了一大堆正经八百的事,真的很抱歉。不,后记也没规定一定要写趣事吧!

  希望这个故事能化成碎片,残留在读者的心灵角落。
  如果你们能留意壁井ユカコ今后的作品,我将感到十分荣幸。
  希望我们还能在其它的故事里相见。

  壁井ユカ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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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1

  • 1
  • 2
  • 3
前往
10000
42847074 勳爵
是完结小说么``果断先看看

12 年前 0 回復

www1212 平民
哦居然是完结的小说 嘛 虽然有点童话色彩但整体感觉还是不错的

12 年前 0 回復

草薙護堂 子爵
怎么觉得有点童画色彩

12 年前 0 回復

明月神社 子爵
琦莉是神作 没有之一!!!

13 年前 0 回復

一叶孤城 騎士
这么好看的小说为什么人气这么低,太可惜了

14 年前 0 回復

liu760910 伯爵
琦莉也完結了阿~有一種想看又不敢看的感覺阿...看了的話故事就真的結束了~

14 年前 0 回復

mayivi 平民
从看前几本时就一直在想,不知道身为不死人且机能老坏的哈维用哪种方式可以和琦莉一起走下去。
很期待结局,谢谢分享~

14 年前 0 回復

溪竹风 平民
终于是结局了啊~我从第一集追到现在,也有两年了吧,感觉好快啊,在刚开始看的时候就一直担心结局会不会是悲剧呢?因为故事是很沉重的,让人看了心里好难受啊~但又无法割舍,真是矛盾又痛苦。
我记得有人说过结局还行,我已经不知道这结局算好算坏了,下士已经走了,哈维变成这种痴痴傻傻的样子,而且还不知道有多久能活,真是看的好心酸难过啊~~~
就不能对他们好点吗?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就这样结束了,太过分了吧!
我只能在心里祈祷哈维,就算你将来会消失,也请在那之前恢复原样和琦莉好好再说次话再走吧,不要让她孤单一人啊~泪流满面中~~~

14 年前 0 回復

shmily180 平民
本帖最后由 shmily180 于 2009-12-5 23:59 编辑


我從第一集開始 已經被這本小說深深迷住.
會來到這個論壇,也是為了找這本小說。

看了結局,眼淚還是不停在眼眶打轉。
不停對自己說,這樣還好,還好。
還有在一起啊..有在一起啊..
這樣就夠了。


可是,還是說服不了自己。

不能對這對孩子好點嗎?
經歷千辛萬苦,才能找到自己的生存意義;
走過了時間洪流,才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

最後,卻只能以痴痴呆呆的狀態跟琦莉生活下去。

也還算了,我積極地想:不打緊啊,死後靈魂也可以在一起。


可是,哈維是沒有靈魂的。
他 是沒有靈魂的不死人。
如果核沒能量了,他就形同虛無,從沒有在世上存在過。
即使在琦莉的回憶中有著深深的刻印,可是

他們再沒有將來了。

我思緒還很紊亂,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可是對於哈維沒有靈魂這一點,我始終不能釋懷。

非得要這麼對他們嗎?
我悵然。

ps.如有對任何讀者造成不滿,本人在這道歉。
可能有人很滿意這個結局啦,以上也只是本人的微言,不值一哂。

14 年前 0 回復

tycemd 侯爵
最终是完结了啊,感慨颇深,还是庆祝一下

14 年前 0 回復

小狼终将成为老狼 王爵
结局有些悲伤。或者这是他们相遇时就注定的结局,会有一个人先行离去。

14 年前 0 回復

lko123 子爵
這個系列下了沒看那麼快就完結了啊回去看看

14 年前 0 回復

风之精灵 平民
最后一章   旅途终于走上了终点
虽然哈维即将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但是文章的结尾并没有那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反而是超温馨的构成
黑暗系的文章中绮莉算是一个很PT的存在
并没有少能力啊 所谓的命运也只是找回父亲
这种有血有肉的感觉反而比较好

14 年前 0 回復

轻之流栗 騎士
看完的第一个感觉是--- 
无语了
虽然看这风格早就知道不会是Happy Ending
只能做出如此评语
带着身上的残缺、心中的伤痛,因为唯一的喜悦而活了下来
毫无遗憾的死者,终将长眠于荒野
这该是映入活着的人心中,最永恒的景像

14 年前 0 回復

toliet 騎士
终于等到完结篇了!从第一本看到现在,想到这是最后一本,真是有点舍不得啊!

14 年前 0 回復

久南 子爵
系列终于完结了~~撒花~~作者快去填鸟笼庄吧.......感谢录入与扫图~

14 年前 0 回復

yiks 子爵
這本要完了嗎,根據標題...哈維,下士應該都完了吧?

14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我要很久之后才能看这小说了。最近对感伤的作品很无力

14 年前 0 回復

screem 子爵
貌似蹭得累男最后放下架子了哇…………
kiss了哇!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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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amp;amp;lt;br /&amp;amp;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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