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乃纱衣][彩云国物语--紫殿花开 茶都遥想][祖国版]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2-14 13:52 编辑


----------------------
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图源:linxa
录入:草摩威威
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下载地址
http://www.lightnovel.cn/viewthread.php?tid=166794&extra=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2-14 13:53 编辑


紫殿花开

序 章
今夜月色怡人。
即使冬季已经接近尾声,夜晚的风仍然寒冷得让人发抖。漫步在御花园的宋太傅,呼出的气息也是一片白雾。
曾被誉为全国首席剑士的一代猛将宋太傅,现今依旧比周遭的年轻人来得威武剽悍、精力充沛、朝气蓬勃。他乃位居朝廷文武百官之首、地位仅次于国王的三师之一,从其夜半时分却不带随扈,独自信步闲逛,便不难看出这一点。
“日子过得真快,自你走后,转眼已经过了一年。”
宋太傅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前方是一座楼阁。相较起城内其他宫殿楼台,这座楼阁显得并不那么辉煌气派,静静伫立在御花园尽头,却有着如同荡漾在湖心的明月般的美感。那是一种唯有历经悠久岁月,才能洗练出的古老深远的静谧。
能将城下风光一览无余的楼阁顶端,曾经伫立着一名喜爱俯瞰整个国家的男子。这名男子的目光凝注在遥远的高处,内心时时思索着这个国家与国民的未来。
“我要往上爬,总有一天要超越红蓝两个家族,这正是我尽忠于太子的目的。”
男子绝口不提自己是为了国家,一再强调这么做全是为了让自己出人头地。话虽如此,他却从来不曾使用过卑劣的手段。他出身仅次于王族的名门望族,却绝不借重茶家的势力,而是凭借实力,努力不懈地一步一步往上走。他眼中真诚的目光指向何方,宋太傅再清楚不过。
“或许连你自己也没有察觉吧。”
但至少先王、宋太傅自身以及霄明白,这名男子追逐的事物的确是地位、权力与名声,然而他将这些全部运用在国家与百姓之上,几乎不曾把那种汲汲以求的目光投注于自身。时常伫立于这座高楼、环视国家的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嘴上的说辞,并不能代表你真正的想法。”
茶鸳洵已经不在人世,一年前他策动叛变,不久暴毙身亡。
究竟是谁以那种手法杀了他,一时之间毫无头绪。宋太傅身为曾经面临无数生死关头、身经百战的将军,完全无法置信他背上的伤口是致命伤。当时,望见平时表情少有波动的同侪铁青着脸,步履蹒跚地走进自己所在的厢房,宋太傅随即了然于心,马上明白这是鸳洵的希望,也明白了他的心思,以及采取那种做法的动机。
“嘴上的说辞,并不能代表你真正的想法……”
宋太傅再一次低喃,凝望故友昔日伫立的位置,眼神转为锐利一一这群只认识老鸳洵的年轻小伙子,大概无从了解他真正的目的吧,能明白的恐怕只有自己与霄太师,甚至连邵可也不明白。
“事情发生已有一年,国家机关已经开始逐步运作了,或许跟你当初预想的有些出入,但话又说回来……就算如此,你总不能到现在仍然心有挂碍,在阳世流连不去吧。”
“那个人”是个会把该做的工作全部完成的人,严以律己到严苛的地步。从不吝惜于付出努力的他,向来与“后悔”或“留恋”这类字眼搭不上关系。
“打从听闻这座楼阁出现男子的鬼魂,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宋太傅抬头望去,楼阁的最高层,伫立着一名全身沐浴在月光之下的男子,看来年约二十五岁,从那略显神经质的五官上,完全想象不到他年老之际那副慈祥老者的容貌。然而,这名面色焦虑、眉心纠结、薄唇抿紧,似在睨视远方、俯瞰城下的男子,确实是宋太傅熟悉之人。
“鸳洵……”宋太傅有些惊愕地低喃着这个名字,“居然……变得那么年轻!”
宋太傅的语气也不自觉回复到年轻时代。立在楼阁顶端、宛若一层薄霭的年轻男子并未发觉他的视线。顷刻之后,男子似要变换姿势,转瞬间消失无踪。
宋太傅抓搔着头发。
“偏偏明天是新科进士就任典礼……这下根本睡不着了!”
“您是否已准备就绪?”
蓝揪瑛一进房门,只见一名身着紫色礼服的青年正从窗口俯瞰。由名门之首蓝家、红家的颜色调和而成的紫色,是这个国家地位最为崇高的色彩,唯有王族才可以使用。
“大家都到齐了吧?”
“嗯,大概吧!”
“似乎有人尚未到齐。”
“呃,是的,请不要向微臣询问理由,因为微臣也不清楚。”
刘辉轻笑起来,再度望向窗外一一蔚蓝的苍穹,万里无云的朗朗晴日。
“天气真好。”他轻声低喃,随即转过身,缓缓步向大殿。
“啊啊,今天天气真好啊,绛攸。”
吏部尚书红黎深在长廊停下脚步,啪的一声挥开折扇,望向晴朗的蔚蓝天空。
“这天空的颜色,与你高中状元,众位达官显宦在酒宴上拼命迫得你满场跑,坚持”一定要成为我家女婿”那天一模一样。”
“。。。。。。8
被迫忆起根本不愿回想的噩梦,随侍在黎深身后的李绛攸拳头紧握,不停打战一一倘若随口顶撞回去,势必遭受三倍的嘲讽。
他瞥见黎深的侧脸,一股怒气不由得抛诸脑后。黎深在折扇下的脸庞浮现出难得一见一一真是十分难得一见的微笑,那是一种既欣喜又骄傲、自然流露而出的笑容。
绛攸心底明白红黎深是为谁露出这样的笑容。
我状元及第之际,他是否也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些许落寞悄悄涌上心头,但绛攸仍然面露微笑,他也抱持着相同的心情一一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吏部尚书一一红黎深大人!吏部侍郎一一李绛攸大人!请入殿!”
六部之中地位最为崇高的吏部长官与副官的莅临,让负责宣告人殿的小吏略微拉尖了紧张的嗓门。
两人身着极为隆重的礼服,踏入奉天殿。
奉天殿乃是全王宫最为宽广的大殿,正式活动均在此举行。今天全王城的高官显宦全部聚集在这座大殿之上。
“比李侍郎状元及第那时更嘈杂。”
戴着面具的户部尚书厌烦地咕哝。黄奇人在这个日子里仍然是一贯的打扮。唯独他可以不梳发髻也不露出真面目,泰然自若地出席重大典礼,也不会受人责难。
站在后面的户部侍郎景柏梨,敏锐地听见了长官从面具下传来的声音。
“那是当然啦,因为一甲前三名……是那个样子。”
景侍郎自己也是惊魂未定的语气,他望向奉天殿的庭院前。并排垂头坐在那里的,正是今年甫及第的新科进士们,前排的三席是按照成绩安排座位顺序。
众议纷纷的高官显宦,视线与话题全部集中在最前排。
向来温文尔雅的景侍郎,在得知唯一的女性考生的真正身份之后,狠狠地向顶头上司发了一顿牢骚。然而比起今天毫无意义的怨言,他更担忧另外一件事。再次望向第三名的座位,他温和的脸庞笼上愁云。
“接下来,会很辛苦的。”
“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可是,现实比想象更为严苛,您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景侍郎怨怼地盯着顶头上司,只是黄尚书脸上看不出一丝同情的色彩。
“那又怎样?关我什么事?不管是男是女,会跌倒的就是会跌倒,会摔落的就是会摔落……能留下的就是能留下。”
真没人性一一景侍郎本想说出口,但随即打住,他发现后方刚刚抵达的两人,于是让出空位。
“我们只需等待,等着那个女娃儿爬到”这里”的那一天,你说对吧,黎深?”
“是啊,说得一点都不错。”
现在,只需等待她从那遥远的殿前,逐步攀升到王座一旁的那一天,应该不至于等太久。
“没想到有人能打破绛攸大人身为最年轻状元的纪录。”
伫立在空无一人的王座左侧,霄太师钦佩万分地瞅着一甲进士前三名的座位。最前排三个座位里,正中间的那个位子显然是空的,那是第二名考生的座位。
“而且没想到,居然有女人坐进最前排的位子,还有对进士就任典礼不屑一顾的强者。”
“那个不屑一顾的是蓝楸瑛的弟弟吗?”
同样坐在王座右侧的宋太傅,不知为何挂了黑眼圈。
“终于开始运作了。”
宋太傅的嘟囔令霄太师眯起双眸,望向空荡荡的王座。去年以“先王驾崩,举国服丧”之由停止举办国试,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新王整日躲在后宫,根本不理国事,不得不宣布中止。然而今年……
“是啊!终于开始运作了。”
年轻国王亲自钦点第一批进士一一没错,从现在起,才是真正的开始。
“让咱们睁大眼睛,瞧瞧这群年轻人创造的新时代吧。”
此时钟声敲响,洪亮地宣布了最后一位入殿之人的到来。
霄太师与宋太傅同时下跪,迎接至高无上的天之骄子。
“本年度国试,状元,杜影月。”
掌理国试的礼部官,高声宣布今年国试及第考生的名字。
“在!”
听来稚嫩的声音略显紧张,由礼部官带领到座位最前方的,是一名年纪与声音相符的少年。
“榜眼,蓝……龙莲。”

微微的停顿,是因为得不到任何响应。礼部完全没有预料到居然有人在进士就任典礼上缺席,被这个不见踪影的“榜眼”弄得阵脚大乱,一时之间思索不出对策。询问国王之后,国王表示按照往年的惯例即可,于是众人便按照旨意行事……但这段时间却陷入相当尴尬的沉默。担任司仪的礼部官员轻咳一声,企图掩饰这个空白,快速报出下一位及第考生。
“探花,红秀丽。”
空气似乎倏地凝结,所有人一同将目光投注在被点名的进士身上。
“在!”
英气凛然的声音来自一名少女。她往前踏出步履,抬头挺胸,直视前方,以对抗戳刺在身上的数百道视线。
如同一朵野花一般一一思及此,坐于王座上之人蓦地逸出笑意。
“以上,一甲前三名,唱名完毕。”上治二年 国试进士及第 一甲三名
状元一一杜影月 十三岁 男
榜眼一一蓝龙莲 十八岁 男
探花一一红秀丽 十七岁 女
除却李绛攸及第那一年,年轻得让人瞠目结舌的第一甲三名进士,从此诞生。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2-14 13:54 编辑


1。手心的事物

深夜时分,王都,贵阳的一隅,一名年仅十多岁的少年被几个流氓团团围住。少年与众流氓体格的差距,犹如小孩与大人相比一般。
即将遭到众人围殴,少年看来势单力薄,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仅如此,还一脸不耐烦地拨开遮住额头的略长的刘海。
“烦死了!你们不要再纠缠不休了行不行!害得我四处找不到客栈歇脚!”
少年的一番话让流氓们堆起粗俗的笑。
“哼!臭小鬼!你好大的口气!”
“咱们兄弟是不晓得你干了什么好事,不过听说你害咱们主子出丑,主子可是非常生气。哼!根本不会有客栈敢收留你,因为主子早就暗中吩咐过啦!”
少年叹了一口气。
“在酒宴上当着众人推掉敬酒,二话不说拒绝提亲的又不是我……为了这点小事就纠缠不休、死缠烂打,真是耍阴险手段的卑鄙小人。姑且不提敬酒之事,说起那桩婚事,我都嗤之以鼻!”
“谁叫你嘴贱乱讲话,主子因此才派咱们来,让你吃点苦头。”

一群流氓指关节咔咔作响,逐步逼近。但一瞬间,少年竟不见踪影。接着,其中一人往后飞出。只听见骨折的钝响,那人已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发、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不明就里地左颐右盼,其中一人的后脑勺又遭用力一踢。其踢未尽,另一个流氓又被猛烈的一拳击中心窝,他顿时双膝瘫软,昏厥过去。最后一人还来不及明白整个状况,就吃了一记扫堂腿跌倒,腹部随即又吃了一记,痛得昏死过去。
让所有流氓在转眼间全部躺平,少年气息却是丝毫不乱。
“一群自不量力的家伙,好了,去买酒吧!影月这个笨蛋,居然把钱全部寄回去了。”
在一群倒地不起的流氓衣内仔细搜索,少年从其中一人的怀中发现了钱包和一个白色小盒,觑了盒内一眼,他脸上绽出笑来。“可以拿来垫垫酒钱。”
把玩着装有零钱的囊袋,少年飘然消失于黑夜之中。
秀丽远远地瞧见了熟悉的街坊邻人。
平时,他们一向主动开口嘘寒问暖,现在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四目相交,他们便立刻撇开视线,慌慌张张像逃跑般转身离去。即使有事,也是语气僵硬地把重点简单说完,随即别过脸去,仿佛连看都不想看秀丽,只想赶快消失。这种状况并非以“冷淡”一词就可形容。国试及第之后,秀丽不仅看不到众人的笑容,甚至连和他们面对面的机会也没有,私塾的孩子们也全部缺席。
“真对不住,秀丽,可否请你暂时不要来这里了?”
甚至有位女子直截了当这样说。对方曾对秀丽百般照顾,在为人处事与生活态度上,均令秀丽十分尊敬。她非常疼爱秀丽,在得知秀丽及第之际,也曾表示祝福。秀丽以为她真心对自己好,也以为只有她不会改变,因此这番话是个不小的打击。
秀丽叹了一口气。这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然而,有半颗心却感到凄凉悲伤。老实说,她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或许是她不愿这么认为一一达成目标之际,相对的,总会失去另一些事物。
秀丽抬起差点垂下的小脸一一这是自己的愿望、自己的选择,所以决不会后悔,因此她遇到每一个街坊,总是一如往常,微笑以对,即使对方别过睑去、落荒而逃也无所谓。这是目前她唯一能做到的事。
蓦地,秀丽看见前方迎面而来的矮小身影,那人步履蹒跚,全身脏兮兮的,乍见就像个流浪汉。一看到对方的险,她低沉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少年面对路旁的杂草席地而坐,似乎正在思索着“是不是可以吃”,秀丽快速冲到少年身边,紧揪住他的后衣领。“你给我等一下!”
“哇啊?”十多岁的少年双脚离地,转过头来。这张既乖巧又有些迷糊的睑庞,秀丽似曾相识。
“啊,哎呀……你是……”
“哎呀什么!肚子饿就到我家来,走吧!”
“唔哇哇……可是秀丽姐,这样太麻烦你了……”
“什么麻不麻烦的!你这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怎么会坐在这里准备拔路边的野草吃?”
“哇,你好厉害!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快、跟、我、走!”
望着秀丽的眼神,少年一一杜影月颔首说了声“是”。少女拖着少年往自家方向走去,远处有名男子正注视着他们。这名男子坐在一辆刻意低调的马车里,从头到尾观察着一切。一眼便可看出此人年约三十岁,出身名门贵族。
“她,就是红秀丽。”
冷漠的语气不带一丝情感,他以同样冷漠的视线扫视着街道四周,发现一群长相凶恶的男子忽地迈出步履,紧迫秀丽而去,于是发出一声可以窥见些许焦急的叹息。
此时,马车似乎领会了主人的心意,开始往前行驶。
坐在朝着相反方向行驶的马车当中,他向少女的背影投去一瞥,表情仍然毫无变化。
迫于秀丽的淫威而来到邵可府邸的杜影月,又被逼到不得不供出自己无处可去的实情,结果在邵可与秀丽几近威胁的劝说之下,只得暂时寄宿在这里。
“你也真是的,没地方可去,怎么不立刻来我家?”秀丽一边准备晚膳一边叹气。一旁负责帮忙的影月抓挠着头说:“身无分文是我自作自受,不能随便依赖别人。”
“状元不是可以领到八十两银子的俸禄吗?”在一旁帮忙的家仆静兰斜着头问。影月则面红耳赤道:“因为我当天就全部寄回老家了。”
“全部?”
“是的。”
该说他大方呢,还是莽撞呢……还是做事完全不经大脑?
“等一下,影月小弟,你已经捎信通知家人你国试及第的消息了?”
“还没,礼部表示会派快马通报,所以我就把俸禄委托快马转交,不过当时没想到要写信,剩下来的钱连买张信纸都不够。”
秀丽与静兰诧异到说不出话来一一今年国试,与秀丽同样令众人议论纷纷的少年状元杜影月,实在是迷糊得很夸张,这或许是他出身于乡下、不习惯都市生活的缘故。不过看他这种少根筋的模样,也可能是天性使然吧。
秀丽和影月基于因缘际会,在会考之前结识,当时影月身上的旅费被一群流氓劫掠…光,该说他稳重大方,还是太过悠然自得?这个少年就像邵可的缩小版一样,秀丽无法坐视不管,忍不住伸出援手。
影月在连全国知名才子也不幸名落孙山的国试当中,以十三岁的年纪高中榜首,理应是个凌驾于十六岁状元李绛攸之上的鬼才,不过到目前为止,仍然看不出一点端倪。他眼角微微下垂,给人一种温和老实、又有些心不在焉的印象,看起来很容易上当受骗,个性也与外表相符。
与邵可不同的地方在于,影月虽然看起来反应迟钝,其实生活技能很强。例如今天帮忙准备晚膳,即便他动作慢慢吞吞,却能做出让人“有办法下咽”的菜肴。
秀丽万万想不到这个少年居然是会试考生,在得知他的身份之际,着实大吃…惊。两入到了考生宿舍,又再度碰面。影月因为年龄、秀丽因为性别的关系,一同沐浴在周遭异样的目光中,处于被孤立的状态。彼此的寝室又只有一墙之隔,一连串奇妙的机缘让两人开始一起行动。无论如何,在考试期间,他的存在对秀丽而言,是相当重要的心灵支柱。
“影月,幸好是你考上状元。”
“呃?”
“在进士就任典礼缺席的那个家伙……”秀丽以擀面棍敲打揉搓好的面团,漾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老实说,假如那家伙考上第一名,我会对老天爷的不公平非常失望。话又说回来,为什么那家伙会是榜眼?为什么啊?在看榜的时候看到那家伙排在第二名,我完全呆掉了!他成天在临时宿舍呼呼大睡,只有在用膳时才舒舒服服醒来,把别人做好的饭菜吃得精光,然后倒头又睡。偶尔见他醒着,竟然在吹笛!那时所有人都在桌案前埋首苦读!有人破口大骂他有毛病,他居然扯了一堆”让下等人了解风雅韵事,也是高贵之人的任务”一类的废话!最重要的是,那家伙偏偏就住在我隔壁!”
秀丽怒不可遏地用擀面棍用力敲面团,眼见面团逐渐拉长变薄,薄到连菜刀都自叹弗如。
“呃,这……其实从许多层面来看,我觉得这个人还蛮有一套的一一无论外表还是个性。”
蓝龙莲的寝室在秀丽左边,影月的寝室在秀丽右边,或许是基于这个缘故,这三人经常凑在一起。受到龙莲的连累,秀丽和影月也常常挨舍监训斥,只差没被大吼“快给我滚”。不过影月心想,既然三人走在了一起,或许彼此的个性不像秀丽所说的那般不合。
“听到那家伙一脸正经地对我说,”外貌平凡无奇也好,家境贫困出不起嫁妆也罢,我不在乎这些事情。哪天你嫁不出去的时候,我可以收留你当厨娘。”我真的很想在锅子里丢毒菇,还不是看在他是蓝将军弟弟的分上,我才再三忍耐。”
“这真是感谢不尽,即便是在说舍弟,这些事情也着实让在下听得汗颜不已。”
冷不防传来的声音,让秀丽、影月和静兰回过头去。
在邵可的带领之下,蓝楸瑛掩住嘴角,表情局促不安地伫立着。身旁的李绛攸对老友兼同事投去冷漠的目光。两人一如往常,双手满满地捧着各种食材。
“啊,二位大人来啦?晚膳马上就好,敬请稍待片刻。”
秀丽跃起身来,小睑堆起笑容,接着慌张地包起饺子。
“你弟到底是怎么搞的啊?”
“不愧是蓝将军的胞弟,居然在进士就任典礼缺席,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绛攸气得怒发冲冠,静兰则边夹饺子边嘲笑挖苦。楸瑛口才再好,这次也毫无辩驳的余地。
“那小子根本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当初全是我哥他们硬把他抓来扔进国试考场,我早料到他会趁机溜之大吉,只是没想到动作这么快……”
“还不如一开始就别考上!”
绛攸的意见完全正确,楸瑛却无奈地摇头。“舍弟平时没什么干劲,不过他的口头禅之一就是,既然做了,就要全力以赴……不然早在会试之前就开溜了。”
“那叫全力以赴?”考试期间,秀丽只见到这家伙整日呼呼大睡,此时不免脸色发僵。
“有其兄必有其弟!你们这对兄弟真是半斤八两,做事吊儿郎当!”
望着怒火中烧的绛攸,一直保持缄默的邵可微微浮现苦笑。
“话说回来,我真的觉得很可惜,这么久以来,难得有蓝家直系子弟以文官身份进入朝廷。”
这番话让静兰与绛攸的眼神转为锐利。过去,当楸瑛考上国试第二名的时候,曾经引起不小的争议,众人均以为蓝家终于愿意重返朝廷。凌驾红家之上的名门蓝家直系子弟进入朝廷与否,在政务的推动上有着云泥之別。众人甚至表示,无论蓝家是否承认,一切有历任国王的评价作为见证。因此,在王权之争仍然余波荡漾的七年前,楸瑛以文官身份进入朝廷,众人皆殷殷期许,以为蓝家有意扶持处于混乱状态的国家与国王。岂料,楸瑛作为文官的表现固然十分优异,但在短短数年后便转任武官。
“文官有你,武官有我,优秀人才全部集中在一个地方,岂不太浪费资源了?”
完全不知朝廷的哀叹,这小子径自大言不惭,根本就是个蠢蛋,绛攸当时如此认为。不过,蓝家迄今仍然立场不明,亦是不争的事实。
面对投注在自己身上的可怕眼神,楸瑛仅以微微一笑转移话题。
“说到前所未闻,影月小弟也毫不逊色,原本预料他应该能顺利考上,想不到居然一举高中状元,一下子刷新了绛攸的纪录。”
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影月面红耳赤地垂下脸,微微摇着头,说了句“没这回事”。
“虽说参加国试并无年龄限制……况且他还没有王公贵族作为后盾。”
“就是啊,影月真的很厉害呢!可是他居然没有通知父老乡亲。”
秀丽拿来一叠信纸硬塞给影月。“这给你,今天之内把信写好。”
“呃,可是……”
“可是什么!为了保障你那笔俸禄的安全,你非写不可!”
“我、我的俸禄?”
“没错!你真是个糊涂蛋!竟然把八十两银子全部寄回去,你别看是礼部派出的快马,有些送信的人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会把托付的银两私自偷藏一半,所以至少应该分成小笔金额寄回去,让人既想偷,又觉得偷这点小钱很没趣。”
“呃,啊,真、真的吗?”
影月似乎终于发觉了这个可能性,秀丽叹了一口气。据影月说,过去,他差点死去之际,被道观收留照顾,就这样一直留在道观,环境和秀丽家一样穷酸得可怜,吃小麦饭过日子,所以生活经验相当丰富老到,但为什么对钱这么没有概念?
“来,写信给家乡的道观,请他们确认一下,顺便通知他们你高中金榜的消息。信由我帮你寄,快马费用我会请他们打个折扣,这你尽管放心。”
秀丽的一番话让影月眨巴着眼,流露出开心的笑容。不知是谁开的头,其他人也轻笑起来。
“说得也是,虽然礼部会派出快马通报,但还是必须由影月小弟亲口报告,才会让等待的人更加开心。”
邵可语气委婉地谆谆教诲,影月则腼腆地颔首。
“对了小姐,已经劝过您多少次,尽量避免单独外出,您怎么都不听话呢?”
静兰正眼一瞪,秀丽缩起颈子。若不是来迎接的静兰打退了在半路上纠缠的一群流氓,秀丽和影月的财物恐怕早被抢得精光了。
“呃,可、可是,我只是去买盐……”
“买盐也不行,您又不是不知道,在您及第之后,只要一上街就会遇到流氓。虽说今天所幸平安无事,逃过一劫……”
秀丽并不知道有多少流氓还未使坏,就已被静兰暗中击退,这阵子她周遭的确危机四伏。
“没错,秀丽,你多少应该有自知之明。你在外人眼中,已经是个金光闪闪的聚宝盆了。”
“嗯,你自己理应多加小心才是,单独出门的确蛮危险的。”
针对这件事,不仅静兰变得比平常更加絮叨,连绛攸与楸瑛也轮番训斥。面对接连不断的轰炸,秀丽再厉害,也是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国试及第的考生,尤其是名列前茅之人,除了可以领取高额俸禄,亦能享受多项特权。许多官员看准了这些人前途无量,经常会赠送大批礼品以保持联系。不过,秀丽身为一位女官员,将来仍然是个未知数,地位摇摇欲坠,因此根本没有官员前来攀亲带故,足见那群纠缠不休的流氓看走了眼。
算准了时机,邵可似是为秀丽解围般举起酒瓶,道:“呃一一影月小弟,这是我恭祝你及第的一番心意。这酒很甜,不会太烈,浅尝少许应该不要紧。”
倏地,全场气氛为之凝结,邵可之外的人均倒抽了一口气。这时众人才发现,只有邵可不知影月与酒的关系。其他人都十分清楚会试之前的骚动,只是说不出口。
“啊、呃……很感谢您的好意,只是我的酒力不好。”影月显得局促不安,顿足跃起,逃开酒瓶。
“可是这酒真的很淡,就当作驱邪避凶,一口吞下如何?”发言者完全没察觉这殴话有多么危险。
“呃,不用了,我、我的酒力差到连闻酒味都会醉。”
“这样吗?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你不愿意,就不便勉强你了。”望着拼命摇头的影月,邵可遗憾地收回酒瓶。紧张气氛随即缓和下来,唯独邵可丝毫没有发觉,继续说道:“对了,绛攸大人,请问吏部考试是在什么时候?”
所谓吏部考试,是决定及第的进士分发到哪一处的人事选拔考试,主要以面试为主,没有通过这项考试,便无法胜任官职。类似国试隶属礼部管辖,吏部考试正如字面所示,是由吏部全权负责。吏部一手掌握足以决定每位进士的前途,进而左右朝廷人事布局的权限,因此人称其为六部之首。六部均设置了各自的尚书与侍郎,然而唯独吏部侍郎一一亦即绛攸,不同于其他五位侍郎,地位足足高出一级,由此可见吏部的权限之大。
“目前尚未接获通知……今年似乎比往年迟了一些。”
“是啊……”绛攸的答复含糊不清,或许是守口如瓶的义务使然,但个中原因并不单纯。
“不会跟我们那一年的情况一样吧,绛攸?”
“或许吧,今天陛下召见我的顶头上司,算是做了妥当的选择吧。”
绛攸觑了觑年轻的两名后辈。邵可与静兰似乎立刻听出话中的含意,不过秀丽和影月只是歪着头。
“请问是怎么一回事呢,绛攸大人?”
“到时会正式公布,在这之前静待吧。”
楸瑛一睑贼笑地望着绛攸,说:“你看起来心情很不好啊!是因为陛下不与好歹也是吏部侍郎的你商量,直接召见你的上司大人吗?还是上司大人没有知会你一声,就前去面见陛下?不,或许两者都有?真是双重打击呀!”
在场所有人,似乎都听见了绛攸那根“忍耐”的神经断裂的清脆声响。
“我现在就把你这张狗嘴缝起来!秀丽!拿针线给我!”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本年度第一甲二十名新科进士暂时不举行吏部考试,先留置朝廷进行观察。”
国王刘辉并未立即响应吏部尚书红黎深的一番说辞,而是从窗口眺望城下风景。
远处的灯火浮现在黑夜之中。从办公房也能看出,今晚的城市中又是一片光彩夺目、繁华热闹的景象。想必这群新科进士每晚挥金如土,流连街头,四处宴客,大肆庆祝吧。
“孤听闻,父王时代也偶有此类状况发生。”
“是的,在微臣那年、绛攸那年也是如此,一旦第一甲进士当中出现了难以分发职务的人才,便会采取这样的手段,这么做可说是一种权宜之计,也有等待时机的意味。这些人一一尤其是杜影月与红秀丽,假如参加吏部考试,按部就班地经由面试决定分发去处等,恐怕仍然无法让人心服口服。好好一个人才假使被错过,着实可惜之至。”
向来拥有“冰山”之名的尚书一句“可惜之至”,令刘辉微微睁大双眸,说:“孤记得你对于抗压性太差的人,往往只一句”原来只有这点能耐”,随即剔除不用。”

“身处最佳环境,却无法达成最佳结果的那群人,当然要马上剔除不用。微臣向来最讨厌弱者和蠢材一一包括过去的陛下在内。只不过这次条件过于恶劣,等于把一株新生的嫩芽冷不防扔进水里,倘若不赶紧捞出水面、安置在泥土里,还等不及付出努力,它就先给泡烂了。”
刘辉诧异地回头望向黎深。虽然绛攸也曾经说过同样严苛的话,不过黎深与绛攸有着最基本的不同之处,他绝不会向刘辉宣誓效忠。
“真想知道谁能令你心悦诚服。”
这是过去刘辉对蓝锹瑛的评语,然而他已在自己面前屈膝称臣。
黎深揶揄地勾起嘴角,道:“微臣已有臣服的对象,正是为了此人才留在朝廷。虽然微臣并未对陛下宣誓效忠,但请陛下不必介怀,因为微臣对先王也是保持一贯的态度。陛下面对微臣的畅所欲言、指摘批判,却毫不动怒,单凭这一点,就值得某种程度的嘉许。”
黎深一副完全不把国王当成国王的语气。这位与邵可有血缘关系的尚书,正是所谓“王宫七大怪谈”之一。
“只要你人在朝廷,继续做孤的臣下,便已足够。”
“不过微臣已经做好准备,一旦对陛下感到失望,就会立刻辞官返回红州隐居。”
“如同蓝家那几位宗主一般吗?”
“是的。”
刘辉缓缓摇首,道:“你不会这么做的,只要邵可及绛攸仍在孤的身边。否则在孤登基之后,你理应立即辞官隐退才是。且不论你对孤忠心与否,只要担忧那两人遭受池鱼之殃,你便会尽力辅佐孤。也正因如此,霄太师才会提拔你的义子成为孤身侧的近臣,不是吗?”
黎深淡然冷笑一一这个国王真有意思。只是他向来不把国家与国王放在眼里,即便他是位出色的能吏,虽不会成为佞臣,但也无法成为忠臣。
“姑且不论太师怎么说,若非兄长殷殷请求,微臣不可能给绛攸放行。”
“你后悔了吗?”
“后悔?微臣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不过微臣已有打算,一旦让“他”后悔,您可就没有退路了,微臣会立刻摘掉陛下的项上人头。”
听起来宛若在谈论明天的天气,但刘辉明白,黎深一向为人畏惧的冷酷无情,并不局限于政务方面。一旦做出判断,他肯定会施展各种手段,追杀自己到底,也因此,他的存在更加珍贵。
“嗯,有劳了。”刘辉颔首,脸上甚至逸出笑容。
黎深則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道:“关于刚才的提案,微臣将在今日做成书面文件,送交所有相关人士,其间为时多久?”
“直到春季除授大典,一切确定为止。”
“遵旨,那么恕微臣告退。”
“红尚书大人。”刘辉喊住正准备退下的黎深,“谢谢你愿意担任秀丽的监护人。”
黎深绽出骇人的笑容,那是号称“让人感到一股凉意蹿过背脊”的微笑。“哪儿的话,微臣这么做和陛下无关。”
“据说你仍然对秀丽隐瞒,不让她知晓你监护人的身份。”
“希望陛下切勿干涉微臣的个人隐私。”
面对臣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刘辉并未因此退缩不前。“是否因为无法与众人一同庆祝秀丽及第,心情才会如此不悦?”
“另有其他原因,微臣一开始就对陛下相当不满。”
对黎深来说,刘辉能得到自己最敬爱的大哥邵可多年陪伴左右(结果让自己受到冷落),并细心指导,处在如此得天独厚的环境之下,不仅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故意闹脾气耍性子,假扮昏君让大哥烦恼忧心,最后甚至和自己可爱的侄女假结婚一段时间(黎深根本无法出面相认),现在还老是在她身边纠缠不休。他若非当今国王,以其之碍眼,早就一刀解决了事。黎深实际上很会记仇,而且非常小家子气,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其实,孤……很喜欢你。”刘辉无视对方怒火中烧,一睑正色地告白。只是黎深不像年轻人那么容易被感化。
“想骗我还早一百年呢!浑小子!”
望着留下冰一般的微笑,随即快步离去的臣子,刘辉困扰地揉着太阳穴。
“孤说这些话,心态是很单纯的。”
他俯瞰而下。夜晚的城镇一片灯海,家家户户烛光通明。秀丽就在这片灯海中的一处,这让他感到安慰一一离开后宫的秀丽,还是“秀丽”。
或许以“打肿脸充胖子”形容现在的刘辉更恰当,但他还是忍耐下来了一一没错,直到目前为止。他忍不住回想起进士就任典礼那天,那位远远跪拜的少女,她低垂的小脸上,每个表情都生气盎然。即使高中探花,进士的座位距离王座仍然遥不可及。这远到都看不清楚的距离,从此以后将成为现实。也许有一天……
刘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掌心。一年前,登基为王的他,手中的确抓住了秀丽的笑容,然而从今以后,她的笑容恐怕要从他的指缝流失,由官职取而代之。他跟秀丽约好要成为一个好国王,这个目标迄今不曾改变。而他也做好了等待的准备,如同花费十年时间等待兄长一般等待下去,只是……
刘辉现在有些焦躁,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懂得所谓焦躁为何。他并不认为允许女子参加国试的制度是错的,秀丽能够入朝为官,代表了她的实力,身为国王的理性告诉他,这完全是正确的。然而他的情感却一再唱反调一一真的不后悔吗?
一点都不后悔一一他以意志力压抑着内心排山倒海而来的思绪。无论等在前方的是什么样的未来,只要自己一国之君的地位不改,秀丽在朝为官的身份不变,她永远都在自己身旁。要秀丽在自己面前展露笑颜,一切便已足够。但是,也许有一天……孤可能会为了私欲而动用权力,只为了将唯一的心愿留在自己手中。
手握成拳,他独自步向寝宫。这一年来均是如此,今天也不例外。
彩云国一国之君的后宫,迄今仍然空无嫔妃。
初春时节,夜晚的凤依然寒气逼人。在一片漆黑的庭院里,秀丽手持烛台,正在进行白天疏忽的浇花工作。
“一一秀丽。”
“啊,绛攸大人,您准备回府了吗?”
“是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事想找你谈谈。”
绛攸的视线移到秀丽脚下,昏黄的烛火前方,只见一株小树。
“这是李树吗?”
“啊,是的,家父去年收到的赠礼,请来经验老到的园艺师傅加以移植,已经结出花苞,呵呵,好久不曾在这个庭院看到花……”话说了一半,冷不防中断。
绛攸的视线从李树移到秀丽身上一一她刚才拿在手里的烛台,现在不知为何摆在地面。绛攸歪歪头,接着难得地露出手足无措的神情。虽然在夜幕的掩盖之下,看不见秀丽的表情,却可以感觉得出什么。反复思考之后,他把手巾硬塞过去。
“慢慢把眼里的沙子清干净吧。”他粗鲁地说完,便把脸别向一边不再开口。他不是静兰也不是笨蛋国王,更不是楸瑛,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努力了。
夜晚的寒气拂动草木,寒宰作响。他感觉到秀丽颔首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烛台蓦地浮了上来。
“谢谢您,绛攸大人,我洗干净以后再还给您。”
听到秀丽的声调又恢复正常,绛攸暗自嘘了一口气。“秀丽,关于午间一事,请你务必自重。你要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非常特殊,而这世上有太多无聊人士,至少在官职与所属之处确定前,不要单独外出,一定耍有静兰作陪。”
“是……对不起。”秀丽思索了片刻,才明白这番话的真正含意。绛攸紧绷的语气透出的严肃,让她为自己的轻率行动感到羞愧。
“另外,关于官服……”
“官服?”
“由于你是第一位女官员,衣工大概万万没有料想到,居然会有女子高中国试,跑来哭诉说他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裁制什么样的官服,可否直接穿戴男用官服就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啊啊,原来如此,我不介意的。”
万事拜托了一一秀丽正欲说出口之际,绛攸难得地不等回答便接话:“根据分发的官职与所处不同,服饰也有规定样式。只要在就职半个月以前告知衣工,应该不成问题。只是恐怕……得等上好一阵子才能就职,大约有两个月,你可以好好思考。”
秀丽沉默半晌,才开口:“两个月……拖延这么久啊,因为我是女人的关系吗?”
“是啊,的确是因为这个。”绛攸的语气显得平淡,几近冷漠。他从不说假话,也不会出言安慰。
进士就任典礼之际,面对数千道散发恶意的视线,秀丽光想抬起头就耗费了不少力气,双脚颤抖到没想到居然还能站着走路,宛若喉头被冰刃抵住一般。明明已经牢牢抓住了多年的愿望,但接下来就要踏进这些视线之中,一思及此,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考中国试。
“往上爬。”
秀丽抬首,只见绛攸直视着自己。
“从此以后,你只有一个人,不要期望我或揪瑛会助你一臂之力。至于陛下对你的恩宠,你得当作从来没这么一回事。”
“我明白。”
“即便如此,仍然要继续往上爬。”绛攸再次强调,“前往你想去的位置。”
“……”
“你以这样的年龄高中探花,绝非我或邵可大人的力量,全是因为你的内心拥有强烈的愿望,否则不可能以十七岁之龄高中,这代表你的目标是某个位置吧?”
“是的,没错。”秀丽埋着小脸,紧咬粉唇。
“我不要听你诉苦,找别人说去,我想国试及第并不是你真正的目标吧。”
秀丽诧异地望向绛攸。
“接下来支持你的就是这个目标,拼了命也要爬上你打算去往的位置,让我瞧瞧你如何凭着一己之力实现愿望一一我等着你。”绛攸从来不曾出言安慰。他不懂温柔的话语,而是强硬地逼迫对方抬起正要垂下的脸庞,他不会伸出援手,而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赋予对方足以追逐其背影的力量。
“……是。”秀丽之前完全忘了自己的目标并非国试及第,而是及第之后的更远处,忘了自己才站上起点而已。
“我好像说得太多了……啊啊,今天的饺子包得很漂亮,尤其皮很薄。”绛攸转过身去。秀丽不觉开FI问道:“绛攸大人,您的目标是什么呢?”
十六岁高中状元的他,当时究竟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呢?
绛攸停下脚步,看着浮现在昏黄烛火之中的李树,目光显得有些迟疑。
“我吗?我的目标其实很单纯……想留在某个人身边,成为他的助手。希望回报他如山高海深般的恩情,哪怕只能回报一点点,如此而已。比起你来,我的动机很不纯正吧?”
“那您的目标实现了吗?”
“不知道,因为无论有没有我,都不会对那个人产生影响吧……”话一说完,绛攸便迈出步履。
秀丽思绪一转,开口询问道:“绛攸大人,您还是不想告诉我,愿意成为我的监护人的那位大人的尊姓大名吗?”
“啊,这个,那位大人还没有心理准备……不是,据他表示,他想当一位充满神秘感的人。”绛攸的语气忽地含糊不清,略显慌张地用怪异的借口搪塞过去。
秀丽微微歪歪头。这次极为勉强地通过的“允许女子参加国试”法案当中,增加了多项附属条件,其中之一就是必须取得正三品以上的官员或者大贵族的担保。目前官拜正四品的绛攸无法成为秀丽的监护人。在他之上的官位属于长官阶层,如此显赫的大官竟然主动愿意成为前途未卜的女官员的监护人,甚至可能因此陷于不利的地位,招来阻挠录用女性者极大的反对,秀丽打心底感激不已。只是不知什么原因,绛攸仍然不肯透露对方的身份。
“原来如此,那么请您替我向那位大人问好,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情?赶快说,不然我要回去了。”
“是,可是大门不在那个方向。”
绛攸正要踏出的步伐倏地打住。
“这我当然知道!我只是对这些花草有点好奇罢了!”明明前方一片乌漆抹黑,他还硬着头皮说这番话。
“啊一一您是指芥菜花吧?下次等您莅临,我把它做成凉拌菜给您尝尝。”为了不伤害向来敬重的绛攸仅存不多的自尊心,秀丽漾着笑容回应道。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2-14 13:54 编辑


2。首 日

茈静兰握剑,嗖的一声抽出剑刃一一这是品质不良、批量生产的配给品。他忍不住忆起过去一直随身佩带的宝剑。那双剑现在究竟在哪里呢?思及此,他不觉自嘲起来:现在的自己,即便手中握有那双剑,又能做些什么?
静兰叹了一口气。自己虽为武官,排行也是最基层的基层,几乎不可能处理需要用剑的事务。不过这样也好,剑这种玩意儿只要当装饰即可。对他而言,这正如同留在他们身边的交换条件。只是从现在开始……
这时忆起往昔所获赠的宝剑,静兰十分清楚其中的缘由。
“没想到吏部考试之前,还要做这种事情。”
坐在摇晃的马车内,秀丽俯望一身白色衣裳。只有进士才会穿着白色官服。由于在分发去处之前尚无任何官职,因此披上这个代表无位无冠的颜色。白象征七姓家族之一的白家,原本白家直系子孙才可使用这个颜色,不过向来属于武官门第的白家似乎丝毫不介意,大大方方允许新科进士使用。看来要和这件官服相处一段时间了。
驾车的静兰苦笑着回头说:“不是每年都这样,听说从绛攸大人那年到现在,时隔七年,才又采取这种模式。”
“公文上面写明,要暂时留在王城里,随各部的前辈们熟悉工作流程……这段时间就像实习一样,对不对?”坐在对面的影月也和秀丽一样,看起来就像“被官服穿”一般。
“应该是这样。” “
“秀丽姐,你好像闷闷不乐啊。”
“是啊,我只希望不要被分发到中央宫那一带去。”
回想起去年夏天,秀丽的脸色不禁僵硬起来。她万万没想到当时会遇上那样的状况。当时她以为是这辈子唯一的机会,所以女扮男装开开心心地工作,不到一年后,她竟然以女子身份再次回来……要是事情被揭穿,该如何是好?当时跟在黄尚书大人身边,见到的几乎都是朝廷大官……应该有办法应付吧?反正也不会把一个刚刚及第的菜鸟扔到高层部门去实习吧?
“秀丽姐。”
“嗯?”影月这么一喊,秀丽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
“一起加油吧。”
秀丽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这名少年的“加油”听不出一丝敷衍,听来发自肺腑地认真?语气开朗温和,却能感受到其中的坚毅。身旁有人告诉自己“一起”加油,秀丽感觉自己非常幸运。
“别忘了,我就在你身边一一”
“你真好。”
当初能通过会试与殿试,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有影月与龙莲两人陪伴在身边。然而这一次,秀丽却必须独自面对挑战。
“谢谢。”想必同期的每位进士都要面对现在的情况,秀丽壮起胆子。
“小姐,影月小弟,王城到了。”
静兰的话让秀丽和影月抬起头来。
穿过城门,一名身着羽林军军装的武官迎面走来。
“辛苦了,接下来由孤……不对,由我为各位带路是也。”
望见这名别扭地使用敬称的青年武官,三人顿时哑口无言。
“你在这里做什么啊!”秀丽使尽浑身力气大吼。

“我也实在太好说话了。”绛攸边整理奏折,边瞅着空无一人的办公桌。
一旁的楸瑛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就各种层面而言,我觉得这个对策很有创意。况且这次静兰毫无用武之地,以陛下的本领,加以弥补绰绰有余。”
“再加上……”楸瑛一边帮助绛攸,一边补充道,“你不是单单为了同情陛下,才会答应这件事吧?”他相当明白,绛攸并非那种处理公务时会受私人情感影响的人。
“可以这么说吧,总之,他只要准时参加朝议,选定春季除授大典之日,做好基本工作就行了。”
“对了,这次的教官据说还是礼部官鲁大人。”楸瑛怀念地眯起双眸,“绛攸,我们那时可真是被整得好惨。”
“好似把我们当成杀父仇人一般的眼中钉来训练。”
“秀丽姑娘他们接下来恐怕不好受了,况且我们的工作量又要增加了。”楸瑛瞅着庭院里陆续绽放的花朵,微微泛起苦笑,“看来春季的除授大典又会是一场混乱吧?”
“没事的话才奇怪,想好对策了吗?”
“你在问谁呀,绛攸?”
“我听说你这阵子常上妓院,对不对?”
“我是去工作,别太嫉妒我,绛攸。我好歹也是个身心健全的成年男子嘛。”
“有时间去妓院,不如先去看看大夫,把那颗满是豆腐渣的脑袋换掉!”
揪瑛面带轻笑,如同闲话家常一般顺口逸出一句:“我接获情报,已经找到”那只戒指”了。”
绛攸顿时睁大眸子。
“公文的时间弄错了?我们两人的公文都是错的?这太夸张了吧!”
“要、要迟到了。”
秀丽、影月以及自行跑来带路的刘辉三人在庭院中拼命奔跑。
“你们怎么这么慢?”
刘辉这句话令秀丽一时愣怔,想质问的念头顿时拋诸九霄云外一一慢?自己应该是提前抵达才对呀!听到刘辉说,集合时间比公文中所写的更早,秀丽与影月脸色突变,于是全力冲刺。只是不知为何,身后有一群与镇上流氓相去不远的小兵紧迫不舍。
“那群士兵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有人刻意派来,阻止你们顺利抵达的。”刘辉纠起眉心,“竟然动用下层士兵,那人还真闲……啊啊,往那边的草丛跑比较快!”
“话又说回来,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秀丽姐,对方是国王陛下呀!”
由于国试最后一次考试,是由包括国王在内的国家最高政务部门直接面试,影月自然也知道刘辉的身份。
“没关系的,影月,孤现在觉得很幸福。”
“你马上给我消失在那个池子里!”直奔前方的秀丽,毫不留情地一刀斩断刘辉的痴人梦话。
“人家这么尽心尽力,还这么不领情,看来再送你第二只”爱的稻草人”好了。”
“要送就送普通的稻草,我好拿来做纳豆。”
刘辉一把攫住跑在最前头的少女的手臂,拉向自己胸前,随即以剑鞘敲昏迎面猛冲过来的士兵,然后拖着影月,三个人藏匿于附近偌大一片草丛。等士兵们快步跑过,秀丽叹了一口气:“唉,前途多灾多难。”
“所以孤才会来此。”刘辉轻柔地梳理秀丽零乱的发丝,“孤已经暂时将国王这个行业的大部分工作,交给能顺利完成的某人去处理。”
“啊?”
“从今天起,孤……我就是你们两人的贴身随扈。”
“什一一么?”
秀丽与影月勉勉强强在规定时间内抵达。两人不顾一切从庭院奔来,
看起来狼狈不堪。礼部官员被上气不接下气地蹿进门的两人吓得倒退数
步,两人趁机把自己打理整齐。秀丽还做了个深呼吸,准备迎接下面的
挑战。
无法进门的“随扈”刘辉,忽地把手探进身上的夹衣不停摸索。
“秀丽。”
“什么事?”
“迟来的礼物,恭喜你金榜题名。”
轻轻递出的,是一朵小黄花。但刘辉却随即缩回手。“我摘了花就直
接收进怀里,所以花快要枯萎了……那、那就当作没这回事好了!”
“……这样我就很开心了。”秀丽伸出手,从文。辉手上捧起几乎被压
扁的花朵。它名为秋葵,通常是喜庆祝贺必备的,一向做事少根筋的刘
辉这次难得送了个恰到好处的礼物一一无论是花还是时机。
“谢谢,那我走了。”秀丽报以微笑。
秀丽与影月在官员的带领之下走进大厅,室内的嘈杂声蓦地平静下来,但仅仅维持了顷刻,接着,比刚才更为高声的愤愤不平与窃窃讽刺充斥室内。
“居然真的来了。”
“不自量力。”
“又不是遵循正规程序才考上,还敢恬不知耻出席。”
冰冷的视线与厌恶交织成恶意的利刺,秀丽顿时被戳成刺猬一般。
“好端端干吗让女人参加考试?大概是担心没人考上会颜面扫地,才特地给她通融吧?”
“通融到让一个女人考上探花,也太夸张了吧,简直不把咱们的努力放在眼里……”
“咱们可是花费了不知多少时间和精力才考上的呢!”
“想到女人也榜上有名,好不容易高中的喜悦也大打折扣了。”
“女人只要待在家里生小孩,乖乖相夫教子就够了。”
“真是,区区一介女流会有什么能耐?况且只是个小丫头!”
心猛跳不停,不仅如此,全身也不停打战,及第之后,闲言碎语就不绝于耳,到现在仍然无法适应,秀丽开始觉得自己很没用。
抬头、挺胸!
这是一句咒语,是秀丽最敬爱的一位女性过去施加在她身上的。
秀丽从来不因身为女人而遗憾,反以因此自豪,所以不会因那些不负责任的谩骂而哭泣一一即使因此受到深深的伤害。
她一手轻按夹衣,里面是刘辉送的如同护身符一般的秋葵花,鞭策差点垂头丧气的自己,她抬首直视前方。

本想出声喊她的影月见状,随即松了一口气,笑了。
年仅十三岁便高中状元的影月,也得不到善意的好脸色,因为他的年纪实在太轻,使人很难坦然表示祝贺。不过他依然故我。
“礼部尚书蔡大人,礼部官鲁大人驾到。”
门吏一声宣告,整个大厅立刻鸦雀无声。
礼部长官蔡尚书是一位年近半百、心宽体胖、面带温和笑容的朝廷重臣。相对的,鲁礼部官看起来年纪与蔡尚书相去不远,但不苟言笑,表情相当严肃,让人不禁觉得他打从出生以来,险上的肌肉从来不曾牵动过。
“在此先恭喜各位金榜题名。”蔡尚书笑眯眯地环顾在场全体进士,“陛下有旨,今年第一甲二十名暂时留于朝廷观察,各位从今以后将成为国家不可或缺的栋梁。虽然时间有限,敬请各位善加利用此次机会,尽可能多方学习,由衷期待有朝一日能在朝廷的中央宫见到各位的活跃表现。”
语毕,他便望向站在身后的鲁礼部官。
“向各位介绍,各位的指导教官便是这位礼部官鲁大人。鲁大人在这方面的经验相当丰富,相信一定能带领各位更上一层楼。非常抱歉,由于工作繁忙,我先失陪,接下来就交给鲁大人了。”
鲁侍郎连头也不点一下。蔡尚书望着沉默不语、以几近灰色的眼眸锐利地扫视所有进士的部属,困扰地捋着短须说:“礼部官鲁大人,虽然由你全权负责,但他们尚未受封官职,所以希望你能手下留情。这群进士未来都将成为举足轻重的高官能吏,务必请你谨慎相待。”
“我明白。”鲁礼部官的回应,简短到可用不屑一词形容。蔡尚书投去略显担忧的目光,离开大厅。
接下来,鲁礼部官再次环视在场全体进士,对着每个人送出打量的视线,眼神停留在秀丽与影月身上时,瞬间转为锐利。
“红进士、杜进士,为何你们的官服看起来特别脏?”
“因为……”
“不准回嘴!一点教养也没有,看来你们还不够自觉!”
“对不起。”
“敢情你们把这里当成鸡舍了?好,等会儿我就分派合适的工作给你们两个。”
即使说明公文标示的时间有误,又遭到士兵追赶,不得已只好穿越庭院急奔而来这些理由,恐怕也不可能被采信,两人于是放弃辩解。
鲁礼部官的语气一如他的外表,冷漠而不带一丝情感:“本年度新科进士第一甲二十名,在决定分发去处以前,由身为礼部官的我负责监督,分派各位工作也是我的职责所在。我虽为礼部官,但也会将各位的表现逐一做成书面报告,向吏部提交以供参考。”
大厅内顿时一片哗然。向吏部报告,意味着他的评价很有可能影响众进士所分发的去处与职务。进士间的氛围霎时变了。
“在上榜考生之中跻身第一甲的各位,将来均有可能成为国家栋梁。身为当今陛下在位期间的第一批进士,各位的一言一行可谓举足轻重,因此,这次采用特别方案,在分发之前的两个月,请各位留在宫内,虽然没有官职,但必须担负各项实务工作。一个半月之后,请各位针对这段时间,归纳想法予以呈报。呈报对象不是我也无妨,亦可以联署呈报,内容与形式不拘。”
诧异的耳语此起彼落,充斥于整个大厅。仿佛想平息这阵喧哗,鲁礼部官响亮地跺了跺脚。
“此外,每天早晨卯时六刻(七点)在这个大厅举行朝会,确认工作内容与结果,绝不准迟到。”
鲁礼部官从怀中掏出公文,又说道:“接下来,我要宣布各位的分发之处与职务。详细内容,记得向你们的所属之处询问。”

接下来,他开始高声朗读公文。
“礼部官鲁大人啊一一”
矗立于御花园一隅的高楼顶端,霄太师与宋太傅正举杯对酌。霄太师也在这个特别的地点为缺席的亡友摆了一个酒盅。这个习惯一年以来不曾改变。
现在,这群年轻的进士大概已经吃到苦头了吧。俯瞰全体进士集合的宫殿,霄太师咯咯发笑。
“想想,也好久没听到那个谣言哕!”
“在上司面前阿谀奉承,私底下以教育为名虐待新晋官员……已经五十好几,却只是个虚有其表的高官,一不高兴就欺负菜鸟泄愤一一一成不变的谣言,在这个时候才会流传出来。”
宋太傅一饮而尽,道:“这叫试金石吗?”
“不可或缺吧。”霄太师饶有兴味地回应。
这么多年来,不知看过多少次这个表情,宋太傅暗地叹了口气,微微摇首。“名剑在铸造之际,也需要不断重击、敲打,以测试其极限。不过他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吧。”
“等到春季除授大典的时候,就看陛下如何决定了。”
李树花辦随风飘散,轻轻飞入霄太师的酒盅。
“呵呵……两个月后有好戏可看了。”
“对了,霄,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那个出现在这里的男鬼是怎么回事?”
“咱们来比酒量,你赢了我就听你的,只是还没分出胜负。”
“还不等分出胜负,厨房的酒就先被一扫而空了!我刚刚去了一趟厨房,尚食长官气恼得连一坛也不肯给,况且跟你比酒量,从来没有分出过胜负!”
“那就表示,以后还可以继续挑战呀。”霄太师舔着酒盅边缘,眯细双眸。
“你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年纪一大把了还是改不了!”宋太傅无可奈何地瞅着这位朋友。
“你也是一大把年纪了,肝脏还很健康嘛。”霄太师喜滋滋地将沾有花辦的酒一饮而尽。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2-14 13:55 编辑


3。春季新生训练

“什么……那、那个小盒居然不见了?”
在妓院的最顶层,听闻这项报告,年已半百的男子汗如雨下,焦急地在房内来回踱步。
“我已经知会对方,说找到东西了,这下要是弄丢了,别说高额报酬,就连难得的升迁机会也全部泡汤啦!”
“大官爷,您就消消气吧。”
一个悦耳的声音娇滴滴地传来,容貌比声音更高雅美艳的女子斟了一杯酒。即便忐忑不安。男子依然往椅子上坐下,狠瞪一群流氓,骂道:“你们这些酒囊饭袋!老子我花大钱养你们这群人,简直白养了一一”
“老、老爷,小、小的有些眉目,其实不是不见……应该是被抢走了。”
“被谁抢走?拿得回来吗?”
“这、这个……小的已经查到那个抢走小盒的家伙的落脚处。老爷应该也知道,就是大家都在讨论的那个女官吏身边的小鬼。”
“什么?那个小鬼吗?”举杯一饮而尽,男子满睑狐疑。
一群流氓面面相觑,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只好撒了点小谎:“因为小盒掉落之后,滚到那个小鬼附近,那小鬼眼明手快捡走了,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加上老爷已经安排,让他无法投宿,所以根本不知他的下落。”
“没错没错,第二天咱们就看见他和那个女官吏走在一块儿。”
“这种事怎么不早说?气死我也。看来脑袋再怎么样,都掩盖不住低贱的血统和身世。哼,无妨,料那个小鬼怎么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男子蓦地噤口,额上再次浮现汗珠,“不对,那小鬼和那小丫头走在一块儿……小丫头的靠山是红黎深。”
男子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红黎深令李绛攸对他所做之事。那令他备感届辱的事件发生后,黎深在男子眼中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黎深是个“眼尖的小伙子”,如果那个叫秀丽的小丫头辗转把戒指交到他手上一一自己的财富与前途会全被抢走。
这下该如何是好?威胁小丫头和小鬼,逼问戒指在哪儿吗?很不凑巧,他们现在正关在王宫足不出户。倘若逼问不成,还被黎深知情,一切努力便付诸流水。目前黎深并未采取任何行动,这代表他很可能不知戒指一事,还是不要打草惊蛇才妥当。那该怎么办呢……男子脑中,各种念头不停打转。
对了!要是真品不见,干脆做一个一模一样的赝品,告诉对方是真品不就得了。最早通知对方发现戒指的就是他,因此他说的话有一定的可信度,如此一来,必须在假戒指打造成前先下手为强,防范那两个小鬼一不小心走漏消息。
男子笑了一一一开始就该这么对付看不顺眼的家伙。
“所谓一一死无对证。”
“大官爷?”
“胡蝶,我临时有事,很抱歉,今晚先失陪了。”
“那真是遗憾……”女子漾着谜样的微笑,逸出一声叹息。
戴着面具的户部尚书在批阅公文之际,忽地停下动作,顺手用指尖抵住下巴,沉思顷刻,接着缓缓从批阅完毕的公文当中抽出十几张。
此时,景侍郎边叹气边走进门。
“唉,小秀她们真可怜。”
“你有完没完!”
去年夏天,因酷暑之故,户部官员陆续卧病不起,陷入前所未闻的人手短缺危机,于是秀丽假扮少年前往支援。景侍郎非常疼爱任劳任怨、辛勤工作的秀丽,并称呼她“小秀”,得知她是女儿身后,仍然不自觉地如此称呼她。
“我就是不吐不快,没想到小秀分配到的工作,居然是到各部打扫茅房!杜进士则是擦鞋!其他进士都分发到各部,分配到的都是正常的工作……你能相信吗?理当是国家栋梁的第一甲两名进士,竟然要去扫茅房和擦鞋?”
“没办法,谁叫对方是那位礼部官鲁大入。”
“对了,我记得你那年也接受过那位大人的指导。”
“是啊,我每天在厨房洗碗,黎深那小子则到马厩打杂。”
景侍郎的眉毛蓦地挑高。“什么?居然要你们两人做这种事!简直不要命了……这不是重点,为什么就这样放任礼部官鲁大人,不闻不问?凭你们两人现在的地位,绝对有办法逼他辞官。”
“有办法的人自然就能熬过来,别管那么多。”
“可是……”
“对了,柚梨,把这些加进秀丽和杜进士的工作里头。”黄尚书把数十张公文硬塞给景侍郎,“我记得打扫茅房和擦鞋的工作在中午以前必须完成。中午过后,他们就在府库整理公文吧?在他们两人回到府库之前,找机会把这些内容加进他们的工作当中。”
听见黄尚书语气冷淡地下达命令,景侍郎的怒气终于爆发:“你、你这-i”X!我真是看错你了,什么时候了还要雪上加霜?除了分配的工作以外,他们还得应付每个官员硬塞的杂务,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吧?”
“那又怎样?总比待在一旁无所事事好多了吧!好了,快照我的话去做。”
“凤珠!”
“快去!你既然是我的部属,先看看那份公文再来抱怨吧。”
气得面红耳赤的景侍郎瞥向公文,看着看着,表情开始产生变化,不断翻阅,最后低喃道:“凤珠,你……”
“去吧,我不想再听你念叨了。”
目送行礼告退的部属离去,黄奇人继续投入公务之中。
“哼!非常之好!”秀丽刷刷作响地用力擦洗茅房的地板,气势十足的声音在防臭布巾的遮掩之下,听起来含糊不清,“要是以为这样我就会失志丧气,可大错特错了!叫菜鸟扫茅房算什么,我受雇兼差到现在,已经不知扫过多少间茅房啦!等着瞧,一定要洗得闪闪发亮,让礼部官鲁大人大吃一惊。”
中午以前把各部的茅房打扫干净一一这就是鲁礼部官分配给秀丽的工作,加上影月分配到的擦鞋,当场引发一阵不小的骚动。下一刻,所有人几乎都大加嘲讽,说这样的工作很适合他们两人。
抗议的人并不是没有,只是鲁礼部官的表情看不到一丝的缓和。
“负责分配工作的人是我,我的确是在为各位进士安排”合适”的工作,谁有异议吗?”说着,他便瞥了影月与秀丽一眼。两人随即答了声:“没有!”
影月仍然保持一贯的温和笑容,秀丽则摆出坚定又叛逆的表情一一我决不会被打倒。
“啊啊,话又说回来,实在是臭死了,再了不起的大官拉出来的东西都一样!”粗鲁的措辞让人无法想象这出自名门千金之口,秀丽怒气冲冲提起一桶水用力一泼,工作到此告一段落。
“等一下……差点忘了这个。”秀丽把插着一株刚刚盛开的櫻花的花瓶摆在窗边,“好了,这下茅房看起来像样一点了。”
拭去额上的汗珠,走出门外,和煦的春风令秀丽杏眸微眯。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她感觉累积在心头的压力稍稍纤解了一些。
“哦哦,好臭好臭!怎么有猪的臭味?”
后方传来了说话声,一见来者是两名官员,秀丽立刻低下头。
“瞧,那儿有只母猪!”
“脏死了,应该禁止母猪跑进来,茅房也不例外,只要是在神圣的朝廷晃来晃去,就叫人觉得碍眼。下次一定耍上奏,建议改进。”
“这主意不错。”
无论对方如何冷嘲热讽,秀丽依旧不发一语。两名官员便索然无味地冷哼一声,往茅房走去。
“对了,你听说那件事了没?”
“听说了,似乎动用了蛮大的额度,到底采购了些什么东西啊?”
两人一进茅房,秀丽便伸直背脊,感到双手发麻。由于握拳太紧,掌心整片泛白,留下了深陷的指痕。她瞅着指痕,微微阖上双眼,接着抬起头来……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居然让状元郎帮我擦鞋。”
说的与做的截然不同,官员刻意丢出嘲弄与鞋子。影月报以笑容。“哪里!这是我分内的工作。”
虽然贵为状元,但影月仅有十三岁,而且没有王公贵族或名门世家做靠山,毫无权位,又无拘无束。年纪轻轻便步上仕途的他,经常遇到许多又嫉又羡的视线,善意的目光自然少之又少,因此对他而言,即便感觉不像秀丽那么糟糕,皇宫也算不上是什么好地方。
“据说你出身黑州的乡下,生活相当贫困,这些工作你常做吗?”
“嗯,是的……啊,不过我从来没有擦过这么高级的鞋子。”
无论外人怎么冷嘲热讽,影月总是保持微笑,有时反而更容易引起反感。不少人在穿好鞋子准备离去之际,会佯装不小心,故意踢到他。然而影月的笑容从来不曾消失过。
“今天是第四十九人了,再来一个人就满五十人了。”
“那就麻烦你了。”
一双高级鞋履轻轻摆放到擦鞋架上,影月抬起头来,接着微微一笑。“我这辈子头一次擦国王的鞋子。”
“嗯,孤也是头一次请人擦鞋。”刘辉兴致盎然地蹲下身来,注视影月擦拭鞋履的动作。“原来鞋子要这样擦,才会愈擦愈亮啊。”
“鞋子不同,擦鞋布的种类也不一样!容易磨伤的鞋子就要用软布来擦。”
“唔嗯,这就叫老祖先的智慧吗?还是”豌豆知识”?”
“您指的是生活小常识吗?”
两人的对话中断了片刻,在细微的擦鞋声中,刘辉缓缓询问道:”“辛不辛苦?”
影月的笑容愈发深了。“不会……擦鞋也可以学到不少事情。。
“这样吗?本来想鼓励你再忍耐一下,还是算了。”
“我没什么,您最好多关心一下秀丽姐,她比我辛苦好几倍。。
刘辉轻笑起来。“孤明白……影月!”
“是……”
“这个,给你。”
望着递过来的小包袱,影月歪歪头,不经意打开一看,忍不住睁大双眸。
“遇到什么状况的话,这个可以派上用场。”
“呃,可、可是这个,是不是应该给静兰大哥才妥当?”
“不……静兰目前无法随时留在秀丽身边。”即使静兰留在秀丽身边,也无法如同影月一般大方地现身,就像现在一样。这就是所谓上下有别。
“鞋子擦好了,请看。”
见到影月递来的鞋子,刘辉发出赞叹:简直如同全新的一般。
“那么,时间差不多了,您要不要与我一同用午膳呢?”
“唔嗯……不管别人说了什么,你总是笑脸迎人。”
一脸正色、全无揶揄之意的国王,让影月面露苦笑。
“因为我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只希望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人生只有一次,带着笑脸过日子不是更快活吗?”
“看你年纪轻轻,没想到这么豁达。”
“啊哈哈……每个人都这么说,或许是因为我曾经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吧!”轻描淡写地说着,影月开朗地笑了。
此时,中午洪亮的钟声响起。
中年时分,秀丽与影月依旧来到府库附近人迹罕至的池塘边用膳。
“……你又来了。”
瞅着一脸理所当然、悠然自得伫立一旁的刘辉,秀丽气得全身打战。
“怎么可以不来,不是说过孤是你的随扈吗?接下来,孤会如影随形跟在你身边,只要你一句吩咐,孤会立刻出现。”
“这比中邪还可怕,况且根本不用我吩咐,你就会主动出现。”
“不对,孤是准备紧紧黏着你不放,就像抹上了糨糊一样,如此一来,就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这样反而让我更担心!”秀丽毫不客气地大吼,“你以为你是谁呀!”
“放心好了,只有朝中重臣才知道孤的长相。”
“重点不在这儿吧!”影月一如往常地为眼前的两人捏一把冷汗,“就算需要随扈,像先前那样找静兰来,不就得了!”
“不行。”
“为什么?”
“因为静兰只是守卫,在十六卫当中属于中层武官,想入宫的话,势必受到相当多的限制,而且他的职务并非担任他人的随扈。”
“所以你才……”话说到一半,秀丽倏地噤了口,接着羞愧地低下小脸,“没什么。”
此时,刘辉的目光瞥往另一个方向一一有个人正屏气凝神躲在树荫之中:即便担心不已,现在的静兰也无法现身。
“你们两人现在的处境相当危险,既没有官位也没有职务作为后盾,哪天突然下落不明,也不会有人介意。孤也无法派人公开搜索、兴师问罪。”
“意思是,我们会有生命危险?”
面对开门见山的疑问,刘辉毫不犹豫地颔首,未加隐瞒:“最糟的情况就是这样。到处都有那种只因看不顺眼,就可以轻易夺人性命的鼠辈,况且打一开始,起用女性官吏一案便遭受强烈反对,到现在仍然不见缓和。即使有人任意跨越界限,把你和影月赶走,也不足为奇。”
于一旁静静听着两人对话,影月正准备递出三副筷子,忽地失手掉落,他连忙捡起来用手巾擦拭。
“影月也是这样?”
“照理说来,秀丽你比较危险。不过当时一群王公贵族为新科进士大开宴席,影月不是陆续拒绝了所有人的提亲嘛,连敬酒也推得一干二净。”
“说得也是,那时他二话不说就断然拒绝。”
“呃?可是我才十三岁,况且我都表明不会喝酒了。”
“应该是拒绝的方式不对!不会喝酒的话,只要假装喝下去就行了。在宴席上当面拒绝敬酒,只会让那群高傲的王公贵族感到颜面无光、自尊心受损。对于提亲之事,他人向来都是表面敷衍,之后再私下婉拒。提亲是上位者的乐趣,假如在众人面前推辞,就等于表示:”跟你结为亲家?哈哈哈哈!把脸洗一洗再来吧!”“
一定又是霄太师送了他什么奇怪的书,秀丽心想,她开始为国王这阵子读书的偏好而忧心忡忡。
“什么?是、是这样吗?”一向不知这个不成文规矩的影月,吓得差点跳起来。
“王公贵族难得赏脸接纳一个无权无位的平民百姓成为自家女婿,影月的拒绝自然令他们恼羞成怒。生存于朝廷之人惯于争权夺利,任何小事都可以成为把柄。”听说某个大官爷向一个名不见经传、出身市井的新科进士提亲,结果遭拒”,这样的谣言,便足以成为众人口中的笑柄,遭他人讥嘲贬损。如此一来,对方会把所有责任推到影月身上。应该说,你早就得罪对方了。这样相当危险,一旦对方是个特别爱面子的人,就更不在话下。”
“呃,这……秀丽姐,快趁热喝茶吧!”
对于明显在逃避现实的影月,秀丽报以同情,默不作声地饮茶。她忽地歪歪头一一这味道,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不过你们尽管放心,只要守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刘辉利落地打开御膳房送来的木饭盒,“不用想太多,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一闪而过的锐利神色令秀丽屏住气息,她从来不曾见过刘辉这般表情,只是……
“拍胸脯保证的时候,脸上还粘着饭粒,你一点进步也没有。”刘辉颊上的饭粒让秀丽重新调整想法一一是自己看错了。
“嗅哦,这阵子你的办公房可真壮观啊!”一踏入绛攸的办公房,楸瑛就夸张地挑眉。
高级书信匣与琳琅满目的礼品如小山般占领了室内一隅。绛攸望着这座小山,厌烦地叹息:“哼,这些胆敢贿赂我的家伙,以为我会给他们好脸色看吗!”
“应该说,他们不敢什么都不做,大多数人只是想讨好你罢了。”
锹瑛随手翻阅着书信,只见“敬请大人多多关照……”这种没有主语的句子绵延不绝,对方毕恭毕敬的姿态跃然纸上。
“因为众人认为,这次除授大典,握有裁决官职升降之大权的,是你与吏部尚书大人。”
“送礼还好,就怕有人借此出清存货,作为胁迫的证据。”
瞅着满脸极为不悦的绛攸,楸瑛随即恍然大悟:“哦,又到了让人心惊胆战的说媒时期了啊!”
“真是的,要讲几遍”我讨厌女人”,你才听得懂!为了升迁而刻意前来提亲,未免也想得太简单了吧,这些人脑袋有问题吗?”绛攸啪的一声把一轴精致卷帙摔向桌案,看样子是相亲对象的肖像画。
“啊哈哈,这让我想起了进士及第那个时候。”
“不准回想!赶快忘掉!从记忆里完全抹杀!”
“其实你本来不是那么讨厌女人,就是因为当时发生了许多事,导致你产生偏见。”
“这不是偏见!我太了解女人的本质了。那真是难能可贵的经验!”
“正因为有一个数次为你解围的机灵好友,你才能在这里大放厥词。”
“我、我又没叫你帮忙……”
“有,你这颗顽固的石头绝不会主动求救,幸亏我及时察觉你的困境,好心伸出援手。”
“……”
“咱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你、你这臭小子去撞豆腐自杀算了!”
画轴以惊人的速度迎面飞来,楸瑛不费吹灰之力轻易接住,顺势摊开。
“当时吏部尚书大人也在一旁看好戏,从头到尾都没有出面阻拦……哎呀,这画中似曾相识的姑娘是……”揪瑛的视线停留在眼熟的肖像上。绛攸则冷哼一声:“很有意思吧,要的话给你。”
“的确很有意思,那我就收下了……可是这个人被你和吏部尚书大人修理得那么凄惨,居然还愿意把女儿送来,脸皮真是厚得可以。”
“那不是我的本意,是那个人一一”
“可是负责实行的是你吧。”
忆起那段痛苦过往,绛攸正欲反驳,楸瑛随即出言打断:“呵呵一一那时真是太精彩了。那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扯下假发扔向你,结果假发碰上烛火,整个儿烧成灰烬。他世界末日来临般的惨叫实在很好笑,让人再次看到,被红黎深列入黑名单的下场有多么可怕。后来那个人仍然若无其事地戴着假发,这也算是一种毅力吧。”
“你来不是有事要告诉我吗?”
“啊啊,没错没错。”楸瑛利落地卷起画轴,拍拍肩膀,“燕青捎信前来,表示他已经从茶州出发,大约一个半月之后抵达。据说那位姑娘一一香铃一一也与他同行。”
这意料之外的消息令绛攸睁大双眸,问道:“为什么?”
“听说她想亲自说明茶家内部的实情,顺便也想见见秀丽姑娘。”

“……”
“怎么办?秀丽姑娘并不清楚香铃前往茶州的理由。”
“什么怎么办!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绛攸站起身,面无表情地从窗边俯瞰,视线的前端正是府库,“现在和那时不同……现在的秀丽已经是朝廷官员了。”
楸瑛笑了一一能让绛攸平等相待的女性,只有她一人。
“也对,我也这么认为。”楸瑛颔首,觑着好友板得死紧的脸,“绛攸,你刚才说很清楚女人的本质,那秀丽姑娘也一样吗?”
“她是我的徒弟,不包含在女人的范围内。”
“可是你别忘了,秀丽姑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女子。绛攸,讨厌女人也无妨,但希望你不要忘记一点,你了解的仅仅是女人非常微小的一部分罢了。”
面对绛攸置若罔闻的态度,楸瑛又轻笑起来,说:“她似乎很努力,再怎么不喜欢,也要忍受闲言闲语,还得面对种种不堪。现在再也看不见秀丽姑娘的笑容,感觉蛮遗憾的。”
顾虑到秀丽的立场,他们两人暂时不再造访红家。偶尔在长廊碰面,秀丽也总是低埋小脸,虽然同处宫内,却无法正面瞧上她一眼。自从她成为朝中一员,身份的差距、地位的悬殊便戍了不可跨越的鸿沟,无冠的秀丽不能直视他们。从一开始,他们便明白这一点。
“我也觉得很落寞,假如她如此对待陛下,陛下一定会受到不小的打击。”
国王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存在。从不恃宠而骄、向来公私分明的她,想必会毫不迟疑地向国王跪拜叩头吧,但这一举动并非针对紫刘辉这名男子,而是针对一国之君。
“他担任随扈,或许对秀丽姑娘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不过我可以理解,也认为这么做是正确的。只是陛下不在朝中,你必须极力隐瞒,实在辛苦。”
“这不是一句辛苦就能带过的,引开众人的注意力是一项大工程。”
“好好加油,我失陪了,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呢。”
揪瑛面露微笑,步出房门。
走在长廊中,蓝楸瑛的目光移向刚刚离开的办公房一一对秀丽与他自己的立场,绛攸应该早巳有所察觉吧?
黎深大人膝下无子,仅有一名李姓义子。众人公认,他极可能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因此红氏一族绝不会不闻不问此事。而原本理应成为红家宗主的长子邵可,则育有血统最为纯正的红家嫡系长千金。以才能与血统而论,红氏一族将如何看待这两人呢?稍微动动脑筋就能发现,红家可以继承这个沉重姓氏的子嗣出奇地稀少。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黎深大人不让绛攸姓红呢?蓦地,楸瑛略显焦虑地蹙起眉心。他不知有多少次想提出这个疑问。他十分明白,其实好友非常在意这件事。
中午过后,对秀丽与影月而言,现在才是胜负的关键。
“唔……做、做不完……”
深夜时分,秀丽与影月仍然留在府库。庞大的工作量让两人入朝以来从不曾返回家门。他们已经连续十天待在这里迎接黎明的到来。
“真、真的做不完……”
兴许是已经越过了疲惫的顶点,秀丽与影月异常清醒,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大,正与堆积如山的公文拼命搏斗。刘辉则趁着两人在府库工作之际,信步外出闲荡去了。
“这边送到工部、这边送到刑部、这边送到礼部……这边、这边和这边送到门下省和中书省,啊一一还有九寺和五监的部分,先集中到这边,待会儿再一起整理!”
“前年礼部预算结余是……呃,先做高官俸禄细目……”
今天的秀丽面露厉鬼般的凶相,归类文件,影月则飞快地打着算盘。两人全力奋战之际,却不时出现不择手段扯他们后腿的官员。
“噢哦,加班到这么晚真是辛苦了,不过既然能高中状元与探花,想必这些工作对两位而言,可说是易如反掌。来,这些也麻烦两位了,因为本人很忙。今天一定要完成哦。”
对方故意往秀丽好不容易分好类的文件上,扔下小山般的公文,又佯装不小心撞到影月的算盘,让他先前计算的部分必须重新来过。这样的情况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然而每有官员前来,无位无冠的两人均要叩头跪拜。
官员离开之后,秀丽气得全身发抖,紧握拳头。
“那个家伙!每次我刚扫完茅房,他就会故意跑来弄脏地板,我会好好记住他那副德行和官名。什么”本人”!我在茅房听到,他其实是走后门才坐上现在的位子!”
“记得,他是礼部的和官员一一他也常到我那边帮我擦鞋。”
“对了,你的计算又得重来了吧?我看你已经算到好几位数了。”
“啊,我还记得刚刚算的数字,倒是秀丽姐还要重新分类。”
“呵!别忘了人是擅长学习的,我早就在分类的文件上做好标记,不用担心。”
带着睡眠不足的黑眼圈,两人面面相觑,抿嘴一笑。
此时,红邵可从书柜后方冷不防探出头来,战战兢兢地对着形同幽灵的爱女与少年问道:“呃……你、你们两人没事吧?要不要喝杯茶……”
“爹你不要过来!要是喝了爹泡的茶,会一命呜呼!”
“好无情……”被女儿瞪了一眼,邵可暗地里感到十分沮丧。
“对了,爹你怎么还不回去?这样家里不就只剩静兰一个人了吗?”
“我的工作也还没做完,没办法回去。”
假装听信父亲笨拙的谎言,秀丽叹了一口气,继续进行分类。其实父亲的体贴让她非常开心。
东方的天边逐渐染成蓝色之际,秀丽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眸站起身来。
“好!接、接下来把这些送到各部去!”
“小、小心慢走……秀丽姐。”
“嗯,影月你也快算完了吧?不用管我,先小睡片刻吧。”
“可是这么多公文,根本没办法赶在卯时六刻前送达,我来帮忙。”
“放心好了,所有近路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因为去年夏天东奔西跑……”秀丽陡地捂住小嘴一一糟了!大概是忙昏了头,差点说溜了嘴。
“总、总之,想睡的时候一定要睡!你和我不同,你还在长身体!”说着,秀丽便步履蹒跚地打开府库门扉,随即睁大双眸,“影月,又摆在门口了。”
“啊?今天也是吗?”
昏暗的门外摆着茶具与饭团。从第一天开始,每天都有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两人份的早饭并排在门口,今天是饭团,有时是点心或小菜。从味道来看,这绝不是出自爹之手。秀丽心想会不会是刘辉,询问之后,他摇头否认,所以她认为可能有人恶作剧,一开始连动也不敢动。但不知为何,刘辉却信心满满地打包票:“没有问题,放心享用吧。”
于是,秀丽和影月便欣然接受不明人士的慰劳。
“今天是龙泉茶……”
“这茶可以消除疲劳呢。”
两人疲累不堪地对望一眼,微笑起来。陌生人的关怀着实令他们感到十分贴心。

“我回来再吃好了,你先用吧。那我走了,没关系,你尽管睡就是了。”秀丽捧起大批公文,直奔长廊而去。
确认房内无人之后,影月从怀里掏出全新的手巾与装有液体的小瓶子,把液体倒在手巾上,随即小心谨慎地擦拭双手,并戴上薄手套。接着他在秀丽等会儿要送的卷轴与公文中仔细搜索,抽出数十张,着手抄写于其他纸面。抄写完成,他对照内容后,便毫不犹豫地将原来的公文撕毀,用烛火点燃。此时的影月散发出与平时迥异的阴森气息。告一段落之后,他又在另一张纸上抄写起来,确认墨水干涸,再折成小到不能再小的尺寸,轻轻收进夹衣。
若无其事再度展开工作的影月,完全没有发觉隐身于书柜暗处、屏气凝神的邵可,正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接下来是礼部。”
捧着公文,秀丽感觉心情有些沉重。虽说其他部也经常冷嘲热讽、造谣中伤。但礼部最为肆无忌惮,理由只能来自礼部教官鲁大人一一那个脾气古怪、心眼又坏的教官。
绝对是他在搞鬼!身为长官的蔡尚书那么和蔼可亲,为什么下属却是那副德行?光是在这个部来回一趟就得耗掉不少精力,不过秀丽今天依然打起精神前往。
走在前往礼部的路上,秀丽一如往常来到转角处,忽地感觉左肩遭受一股不小的撞击,顿时惊慌失措地停下脚步。数颗泥球接连迎面飞来,秀丽反射性地抱住公文匣连忙闪避,但数量太多,无法躲开,结果被数个泥球命中,纯白的进士服被染成斑驳不匀的焦褐色。
“打中了打中了!”
一群年纪老大不小的官员瞅着秀丽,面露嘲讽的讪笑,看来十分得意。
“看到女人走来走去就觉得碍眼!”
幼稚的恶作剧!只见泥球再度飞来。可惜这群脑筋发达、四肢简单的官员,与成天追着一群小顽皮的秀丽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秀丽利落地把文件匣摆在一隅,使出打雪仗的本领轻松闪过。老实说,玩这种把戏,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谁叫你躲开的!”这群闲着没事做的官员一脸不悦,愈扔愈起劲。
这、这些人是脑筋有问题吗?这些人真的是人称“国家智囊”的朝廷官员吗?秀丽觉得丢脸到连喊的力气也没有。她藏身于柱后,无奈地发出喟叹之际,攻势忽地停止了。
周围异常肃静,秀丽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只见那群官员面色惨白地盯着后方。顺着众人的目光往后一瞧,绛攸正站在刚才经过的转角处,一摊泥巴不偏不倚命中官服胸口的位置。
“看来贵部正在流行这种莫名其妙的游戏啊,蔡尚书大人。”
绛攸掸落泥巴,望向同行的礼部尚书。
“你、你们究竟在做什么!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向来笑容可掬的礼部尚书也不由得面色发白。
一群年轻官员缩起脖子,小声道:“对、对不起……是、是礼部官鲁大人……”
这个名字让绛攸变了脸色,蔡尚书也同样睑色突变。“全、全是本官监督不周……请移驾礼部,我会马上派人为大人准备替换的官服!”
“不用了,没关系一一哎呀,说人人就到,那不是礼部官鲁大人吗?”
从年轻官员们身后出现的鲁礼部官,瞥了现场一眼,忽地察觉秀丽就坐在柱子后面,随即投去严厉的目光,斥道:“红进士,你在做什么?现在还有时间在~JlUL休息?既然你这么闲,那长廊的清扫工作就交给你吧,在朝会之前打扫干净。”
秀丽心头一惊,刚才遭受这阵可笑的泥球攻击,结果耽误了不少时间,交代的工作分明快来不及了。
“什么……”
“有什么异议吗?”
绛攸的视线让秀丽十分难堪,于是咬紧唇辦,叩拜接受。
不知不觉长廊聚满了人,鲁礼部官表情严肃地驱散围观者:“没什么好看的!众人快回工作岗位,这里打扫完毕之前暂时禁止通行。您没有异议吧,蔡尚书大人?”
语毕,鲁礼部官对着蔡尚书与绛攸行礼,告退了。年轻官员们也无声无息作鸟兽散,人潮逐渐从长廊退去。
与蔡尚书联袂前往礼部的绛攸,连看也不看秀丽一眼,径自擦肩而过。
“不要寄望我和楸瑛会伸出援手。”如同当时的声明,绛攸完全把秀丽当成陌生人看待,仿佛连四目交接都不行。
等到所有人离去,秀丽才缓缓抬起小脸。随手乱扔的泥团把地板弄得黏黏糊糊,连驻足的空间也没有,唯一可庆幸的是收在一隅的文件匣奇迹般安然无恙。
“看这情况……我再怎么厉害,也得花上一阵子才能打扫干净了。”秀丽干笑数声,迈开步履去取清扫用具。身子好沉重,失去焦点的视线落下,她看见纯白进士服上几近干涸的泥块,内心禁不住颤抖,不由闭上双眸,做了个深呼吸一一不要哭,说好不哭的。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心会变得脆弱。即使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秀丽也不容许自己哭泣。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哭哭啼啼。虽然哭泣不代表失败,一旦泪水夺眶而出,心也会随之瘫软无力。
打在身上的泥球,表明只要身为女人,在官场中连基本的人格都会被否定。在这里,秀丽的人格不代表任何意义,单凭她身为女人一事,一切努力都可以被抹杀殆尽一一这就是极不合理的现实。
她感到,倘若不以愤怒来掩饰,就会如被悲伤笼罩那般痛苦、不甘、难过。然而这里不是放声大哭的地方,这里是战场。
抬头、挺胸!如同吟唱咒语一般低喃着,秀丽抬起小脸。这时才发觉家仆正站在眼前。
“……静兰。”
他是何时出现的?秀丽纳闷,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静兰随时都守候在自己身边,然而现在……
“不行,静兰你快走,不然你会宠坏我的。”
“小姐……”
“只有这个时候,我不能依赖任何人,不管是你还是爹,因为这是我自己决定、自己选择的道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依赖别人。”语气固然僵硬,声音固然沙哑,但秀丽紧闭双眼,明确表示,“我现在一一很幸福。”
整日受人批评、嘲弄;上午清理茅房,下午直到翌日清晨还要忙着处理众官员推卸的工作与杂务,无法好好休息,每天不停东奔西跑、点头哈腰。动辄面对令她伤心的挫折,然而……她觉得很幸福,远比一年前在后宫当一个受人伺候、样样不缺的千金大小姐那段日子要好。
她实现了原以为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穿上了原以为这辈子永远不可能穿上的进士服,并得以以女人的身份进入外廷。她抓住了梦想,回想起“连想都不敢想”的过去,便不会向人哭诉。
“清理茅房的工作、众人的闲言闲语、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这些算得了什么?一年前的我一定会拼命哭诉,但现在,在梦想的阶梯上已踏出一步的我做不来。虽然我以前老是一有什么事,就找你抱怨吐苦水,但这次不行,不能向你撒娇。想哭的时候我也要一个人哭,这也算是我的坚持吧。”
“小姐……”静兰的手伸到她脸颊边。
秀丽闭上了双眼,按着他的手。“不行,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走吧,现在……我的心情还不稳定,也许忘了刚才说的话,开始哇哇大哭,吐着苦水。对我来说,向静兰哭诉是很容易的。”
轻轻碰触的指尖悄悄拿开了,接着是一声轻叹:“小姐……”
“什么事?”
“如果您真的撑不下去,请务必前来找我,并非为了您自己,而是为了我。”
最后的呢喃听来犹如近在耳边。秀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不禁睁开眼,但静兰已经不见踪影。
“您不可以出去!”揪瑛按住正要奔向秀丽的刘辉,“您想想微臣为什么要让绛攸过去!” 。
他的口吻难得地急促起来:“微臣说过,您现在的责任是维护秀丽姑娘的尊严以及保护她的安全,而非排除毀谤与中伤。她必须自己渡过难关,假如这时一蹶不振,就代表到此为止。一个不堪一击的女官员在这个王宫里是无法生存的,秀丽姑娘也十分明白这一点。她那样咬紧牙关努力奋战,甚至没有求助于静兰。假如陛下您现身袒护,岂不前功尽弃!”
刘辉扭曲着俊秀的面容,宛若一个挨骂的小孩。楸瑛毫不放松手上的力道,继续对他晓以大义:“动用权力的守护是毫无意义的,如果她不能以自身的力量突破这些难关,便永远也得不到众人的认同。因此我和绛攸决定,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一概不会伸出援手。现在能够帮助秀丽姑娘的,只有同期受训的那群进士而已。”
刘辉咬牙,他很清楚这一点,可是……
“您该做的是另一件事才对。”
“传旨……下去,从今以后鄙视”女官员”者,当庭撤销官职,家产悉数充公,并从紫州驱离。侮辱朝廷官员理当受到惩处,现在必须做好准备工作,以便在朝议时提出草案,将进士任官之前的实习阶段予以制度化。”
“遵旨。”楸瑛总算松开刘辉的手臂。
“孤……实在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刘辉按住额头,似乎正隐忍着痛楚。
“陛下您该做的都做到了,事前察觉这一荒谬的行动并通知绛攸,这样就够了,况且……哎呀!”
楸瑛抬首,望见身材瘦小的状元从长廊奔来,来到秀丽身边。
“秀丽姐,府库的公文我全部送完了!呃?是啊,秀丽姐只要把手边的礼部公文送去,全部的工作就结束了,可以好好休息……因为秀丽姐常常帮我啊一一啊,怎么回事?秀丽姐你怎么一身泥巴?”
刘辉紧紧握拳,回过头问道:“你认为秀丽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官吏吗?”
“以目前的秀丽姑娘而言,或许可以。”
“没错,当官的秀丽也是秀丽。孤希望留在身边的是”保有原貌”的秀丽,你觉得有可能吗?”
揪瑛睁大双眸,随即听出话中的含意,于是轻轻一笑:“微臣的诸位兄长听了一定会感到很有趣吧。女性官吏史无前例,一切看秀丽姑娘而定。假如她成为人人认同的大官,那应该有可能。”
“真漫长。”
“视她和你而定了。”
“只能等待了吗?”刘辉忐忑不安地喃喃。揪瑛则笑逐颜开:“这个嘛,顾虑到秀丽要专心准备国试,宁可静静等待一年、不采取任何行动的您,或许有希望。”
正因为刘辉这份坦率的真诚,清苑太子才会如此疼爱这位小王子。甚至连楸瑛,也将他视同胞弟一般,既疼爱他,又为他自豪一一自己亲生弟弟一点也不可爱,所以才更宠他吧。
对面的广场上,两名年轻进士看似已讨论完毕,开始齐心协力清扫地板。楸瑛身在暗处守候着两人,他望向位于长廊尽头的礼部,低声嘟嚷着:“礼部官鲁大人啊……”
天色转亮。在当当回响的钟声之中,秀丽与影月在长廊中全力冲刺。
在最后一声钟响结束前的一瞬,两人冲进大厅,差点没踢破大门。
“红、红秀丽,报到。”
“杜……影月报到,早……早安。”
鲁礼部官眼神锐利地盯着气喘吁吁的两人,完全不提及黎明时分的事情。
“你们差点就迟到了,工作全部完成了吧?”
“是的。”
“完成……了。”
听到这个回答,表情一向鲜少变化的鲁礼部官微微挑起眉。两人东倒西歪地从一群进士当中穿梭而过,准备走向自己的座位,岂料半途被人攫住手臂。
“礼部官鲁大人,他们两人连日来彻夜未眠,已经疲累至极,我认为应该让他们小睡片刻才是。”
此话听来正气凛然。秀丽与影月均明白声音的主人是谁。此人名为碧珀明,会试期间与他们同住一间宿舍,考取第一甲第四名,仅次于秀丽。年方十七,素有神童美誉。
“反正上午只是打扫茅房和擦鞋,让他们休息几个时辰应该不成问題。”
鲁礼部官眯细双眸盯着少年,说道:“碧进士,公家有既定的办公时间。”
“既定的办公时间?”少年脸上浮现讪笑,宛若一位严肃认真的秀才,“他们两人的工作时间早巳超过所谓的”既定”许多,账目应该都结清了吧?”
“那么,你要代替他们两人去打扫茅房和擦鞋吗?”
顿时,众进士中一阵喧哗,然而少年不假思索地表示:”“好啊,做就做。那我先带他们下去休息,失陪。”
“等一下,你还没交昨天的报告。”
“没问题,我很快就会完成报告的。”语毕,少年便抓着秀丽和影月的手臂,几乎是拖着两人往前走。
厅内的空气几近凝结,甚至听得见有人低喃着“笨蛋”,然而年少的进士丝毫不予理会。望着他的侧脸,一股暖流涌上秀丽的心头一一又有继续努力的动力了,所有的不快随着这件小事一笔勾销。
影月也无声地笑着,秀丽报以微笑,接着扬起头直视前方。
时!闭回溯到稍早。
换上全新官服的绛攸,在下官郑重的目送之下离开礼部。倏地,李花香气令他不由得驻足,俯望庭院,白雪一般的花朵点点绽放。
“您做的已经够了……”
为了保护秀丽而前往礼部,结果被那个人像挖到宝似的逮住,滔滔不绝讲个没完。
“大人您虽是红尚书大人的义子,但迄今红尚书大人仍然不赐予您红真1,这就代表了红尚书大人即便膝下无子,也无意让您进入红家。我想/<人也很明白,尚书大人为人冷酷苛刻、性情反复无常,就算有一天弃您于不顾,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不知大人您作何想?您早已还完恩情,也该是忠于自己选择的时候了。在下很重视您的才能,也不再介怀当时的事情,与小女之间的亲事就算谈不成也无妨。只要大人有意,待Et后大人独当一面之际,在下固然力有不逮,但仍然很乐意助您一臂之力……”
单单回想这番话,绛攸就觉得内心凉了一截。此人是个极端卑鄙无耻的小人,却在不知不觉间击溃了他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李花纷飞飘散,犹如一片片破碎的心。
绛攸很清楚,少了他,那个人完全不痛不痒,也不会因此有所改变。自己并不如那个人挚爱的兄长与侄女一样无可取代。但他仍然……
“绛攸,你杵在这儿做什么?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假如迷路,就要向路过的人问路。”
因这句话而回过神来的绛攸,迅速恢复平时的表情。
“我只不过在欣赏李花而已,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瞅着绛攸,红黎深忽地蹙起眉心,以扇柄托起对方的下巴,说道:“这话是我要问你的才对吧,绛攸?”
绛攸向来擅长佯装面无表情与毫不关心,可惜唯独瞒不过某个人。他嘘出堆积在喉头的郁闷:“什么事也……没有。”
仅仅从这句因呼吸稍有不顺而显得断续的回答,黎深便看穿了他的谎言。只是他平时会对绛攸的事情毫不客气探究到底,今天却不知为何未追问。
“好吧,那就算了……对了,据说红本家派人前来贵阳了。”
冷不防转移话题,绛攸一时反应不过来。“红本家派人前来,是吗?”
红本家位于红州,黎深追着邵可前往紫州之后,几乎从未返回奉家。黎深原本便对红氏一族恶之如蛇蝎,后来因他们背着他把邵可逐出家门,他的怒气升至顶点,直到现在,一听到红本家,他仍然是满肚子火。这样的他居然还可以担任红家宗主。
“为了预防万一,如果他们去找你,你务必立刻把他们扫地出门,反正一定没好事。好了,现在没空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走吧,不然赶不上朝议。”
黎深转过身去,绛攸反射性地出声挽留:“黎深大人。”
“什么事?”
“如、如果,我现在告诉您,我想离开您,到全国各地去学习制作点心的手艺,不知道您会怎么说?”
对方立时沉默。绛攸说出口之后,也立刻懊恼不已:怎么会想到去学习制作点心?
黎深转过身望着绛攸。挥开手上的折扇。
“你要学习制作点心的手艺?不过依我看,你光是抵达”全国各地”,恐怕就得花上半辈子的时间吧!”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想去就尽管去,这是你的人生,别问我。”黎深一副似乎事不关己的口吻答道,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去。
绛攸用力深呼吸。究竟要笑呢,还是该哭呢?他自己也不清楚。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2-14 13:55 编辑


4。放松的一天

青年一如往常执起鞋履,擦拭得发亮的鞋尖轻轻摆放了一张折叠的小纸条。望见这张以特别手法折成的薄纸,他不禁诧异地睁大双眼,逐字逐句浏览其中内容,眉心却是蹙得愈加死紧,目光忽地停驻在其中一处。
“明天是休息日啊……”
他合上眼陷入思索。他飘逸的衣袖是暗红色的。这属于准禁忌七色之一,仅次于禁忌的紫色。能身穿七色服饰者只限以此色彩为姓氏的家族,以及直系亲族。
“下官红秀丽,前来贵部门送交公文!”
破晓时分,少女精神奕奕的声音传来。这个时间会留在各官署的,只有负责夜间轮值的少数官员。望着秀丽咚咚咚咚地把公文放下,鞠了个躬,又像张被扯紧的弓般飞快离开,轮值的官员们面面相觑。
“今天也准时送到。”
“每天都这样,她到底什么时候睡觉啊?一个姑娘家做起事来还真勤快。”
之前老是放出“女人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个女人”等轻蔑之语的官员们,也逐渐表达出钦佩之意。
“我去府库偷看过,公文的数量真的多到吓死人,再加上礼部官鲁大人的虐待,还有同期进士的冷言冷语,每天这样下来,就算男人也想逃之天天。”
“就是啊,其他进士也没有分派到多么繁重的工作,甚至还有人贿赂礼部官鲁大人,请他减轻工作量,相比起来,那两人还真是耐力十足。”
“状元和探花可不是绣花枕头,做事按部就班,从不偷工减料,着实帮了咱们大忙。”
其中一人无意间脱口而出的真心话,令众人不约而同地颔首。
“礼部的人做得实在太过分了,你们有没有听说那次泥球事件?真是无聊到了极点,要是换成吏部或户部的官员,早被革职了一一既然那么闲,还不如认真工作。”
“那就是高层的问题了,礼部官鲁大人一向只欺负有潜力的菜鸟,据说为了春季的除授大典,他甚至私下花了不少钱。”
“说到这个,我觉得探花红进士蛮不错的,开朗活泼、经常面带微笑。她虽然长相平凡,不过笑起来很可爱。这个官场多了个姑娘感觉真好,就像润滑剂一般,让气氛缓和不少。”
“说得也是,自从她负责打扫茅房以来,茅房干净得让人感动不己,而且每间茅房都装饰着不同的鲜花。”
“没错没错,我就是喜欢她做事体贴细心,公文也整理得有条不紊,男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些细节一一粗心大意、马马虎虎,字又丑不拉叽的。”
“那个小弟弟也不会因为自己高中状元而骄傲自满,态度谦虚有礼,平易近人,一开始以为他是假装的,久了才发觉这是天性,或许以后很快就会超过我们。不过那样也没关系。”
“你跟状元哪能比啊!”一旁有人打岔,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今年第一甲进士的表现实在非常优秀,女官员也让人感觉不错。”
官员们相视而笑。

贵阳花街是一座不夜城,街上美女如云。
“什么女官员!笑死人了!我看天要下红雨啦!”
其中一处极尽奢华的厢房里,一名年纪半百的男子一如往常地边举杯啜饮,边不屑的啐道。
“哎呀,大官爷,您讨厌女人吗?”
随着一个魅惑而娇艳的女声,男子的酒盅再度斟满了酒。男子揽过美女的柳腰,醉醺醺的脸凑近她,说道:“讨厌?如果是像你这样的女人,我就无话可说。胡蝶,你真是太美了,为了你,一晚上花上百两黄金也不足为惜。”
“呵呵,您真会说话。”
“女人呢,就应该像你一样伺候男人、取悦男人,乖乖待在家里才是。自作聪明跑来从政,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没想到竟然有办法苟延残喘到现在,果真是贼运亨通。这下事情难办了,得继续向宫中施压才行。”
“哎呀,好可怕……对了,大官爷,这个小盒子……您上次不是说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名唤胡蝶的烟花女子,有些意兴阑珊地瞥向搁在扶手上的精致小盒。男子连忙收回下流的好色嘴脸,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那个东西’还没找到。”
“哎呀,那可是很贵重的戒指呢。”
“胡蝶,女人对珠宝比较清楚吧?记得你以前好像说过,只要看过一次的首饰,就绝不会忘记。如何?可不可以鉴定一下?我已经派人搜索真品了,不过为了预防万一,叫人打造了数只,我觉得其中这只最像。”
“没问题,不过您对这只戒指可真执著。”
把玩着小盒,男子得意地告诉胡蝶:“呵呵,这可是会下金蛋的鸡呢!虽然真品遗失,但只要让对方相信这是真的就行了,如此一来,我不但可以连升好几级官职,还可以坐收大笔财富,因为这是跟彩七家的约定。到时我也能替你赎身,让你一辈子过着比王公贵族更优渥奢华的生活。”
花街首席花魁漾出销魂蚀骨的娇笑:“奴家真感动,呵呵,从来没有哪位客人能为奴家赎身。”
“只要你一句话,我把整个妓院买下来也无妨。”男子搁下酒盅,“对了,假如进展顺利的话,说不定可以借机赶走那个可恨的女官吏,何况她的监护人正是红黎深。倘若此事能成为让那家伙垮台的导火线,更是求之不得!胡蝶,或许也要请你帮一下忙!”
“奴家全听大官爷的吩咐。”面带美艳的微笑,她顺从地颔首。
深夜,接获情报的刘辉,为了处理一国之君最基本的工作返回办公房。房内只见绛攸与揪瑛。
“嗯,就是这只戒指吗?”刘辉端详着掌心的戒指,“不对,与孤知道的不一样。”
望着骤下断言的主子,蓝楸瑛浅浅逸出会心的微笑。“是的,微臣认为这恐怕是根据茶家描述的特征,再加上自己的记忆,委托珠宝工匠打造而戍的。对方为了取代遗失的真品,打造出数个赝品,结果贪得无厌的部属私下将赝品偷走并转卖到黑市,辗转到了微臣手中。”
“没出息,连一个部下也管不好。”
“自以为可取代茶太保,才是大错特错。”
刘辉放在掌心把玩的物品,正是象征茶家宗主地位的戒指的赝品。假使转开它的台座,却不见茶家宗主印信,任何人均不得以茶家宗主的身份自居。茶太保生前一直把这只戒指戴在手上,但他死后却从指间倏地消失。接下来,茶本家自然不用说,甚至连刘辉一行也拼命找寻消失无踪的宗主印信。
“这么说来,那个蠢材找到真品之后,又随即弄丢了。但那真的是真品吗?搜索了一年,始终遍寻不着,事到如今却突然发现。怎么说呢?这时机也未免太巧了,巧到让人感觉有些不对劲。”
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巧合,宛若有人藏身于幕后操控一般。绛攸眯细双眸,揪瑛也颔首表示认同。
“根据燕青的情报,戒指不在茶家,应该千真万确,否則早就有人登上宗主位子了。反过来说,正由于真品下落不明,茶家迄今仍然内讧不断,甚至无法干涉茶州政务。从这个角度而言,戒指遗失反而帮了大忙,仿佛茶太保早已预见了这个情况。”
刘辉轻叹一声:“仍然是望尘莫及啊……”
一年前,拥有茶家戒指的,毫无疑问是身为宗主的茶太保。随着他的去世,戒指也不知去向。现在,它犹如抓准了时机,再次出现。这绝不可能是巧合,能策划出如此天衣无缝的计划的人,想来想去,只有那几位无论经验与成就,远比自己丰富好几倍的老前辈。
此外,还有一事——
“春季的除授大典啊……”刘辉不安地把笔插入墨盒。初次接触宫中人事,他已察觉个中端倪,“楸瑛,令兄对九年前的王权斗争,是否发表过什么看法?”
“微臣曾经听见家兄低语了一句:朝廷又恢复往日的朝气了。,”
“果然如此,他们为何长期隐居蓝州,孤现在才明白。”
九年前的内乱几乎把当时所有高层官员牵扯进来,可谓一场动摇国本的大乱。接下来,那群窃据朝廷的老狐狸,在乱事平定的同时,也全数为霄太师肃清。当时官吏大量短少,空缺的官职迄今仍然不少,因此决定拔擢以红尚书、黄尚书为首的,才能出众的年轻官员担任朝中要职。
“绛攸,你升上侍郎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吧。否则以你的年纪来说,即使表现得再出色,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平步青云。那场内乱把藏匿于宫内的妖魔鬼怪一扫而空,风气焕然一新,促使整个朝廷恢复年轻与活力。而主导这一切的,正是霄太师。”
绛攸双手抱胸,一脸深谋远虑一一他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为了等待所有狐狸露出尾巴,将之完全斩断,他才眼睁睁放任内乱日渐扩大?”
“霄太师向来只对父王忠贞不二,孤从未见过霄太师为了父王之外的事采取行动,才会如此假设……孤怀疑父王的病是否真有其事?”
绛攸与楸瑛不禁倒抽一口气,不过刘辉依然将长年盘踞在心头的疑问斗胆说出:“孤非常明白,父王的确是因重病驾崩,然而最初的数年……孤一直无法探望父王。”
先王患病直到驾崩,长达八年之久。这段时间足以引发王位之争,即使接受最好的治疗,病人能维持这么久的生命吗?
刘辉想起,父王当初希望自己成为一国之君一一并非霄宰相,而是自己。父王当时的语气蕴含着坚定的意志。他年轻之际历经无数战乱,才得以登上彩云国王位;又大展手腕,开刀去痈,建立全新时代,成为一代明君。倘若他昔日大手笔改革国家的那股魄力,事实上丝毫未曾减退呢?
“孤还发现一件事,九年前茶太保曾经费尽心思,阻挠茶氏一族作乱。”
“人是会变的。”楸瑛以极为平静的口吻应道。
“可是,内乱平定才数年,为何他便想汲汲追求权力?”
“您后悔了吗?”
“没有,孤采取的对策并没有错,只是……孤觉得当初应该好好跟茶太保谈一谈。在对茶太保兴师问罪之前,孤想问清楚他这么做,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
假如能派出追兵生擒茶太保,便应该有与之对谈的机会,只是在那位老臣开口之前,便已发现他的尸体。静兰叙述的来龙去脉似乎就是整个事件的真相。但只是这样而已吗?再怎么说,茶太保也是与霄太师共同打造这个国家的元老。
刘辉轻叹一声。“是一种惋惜的心情吧,谁叫这阵子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茶州。”
听闻刘辉充满自嘲的低喃,绛攸与揪瑛扯动嘴角。相较起一年前,刘辉似乎愈有一国之君的架势了,他已能以统治者的角度观察朝廷一一亦即这个国家,因此才会发觉过去不曾注意的部分。他不再仅仅是心系一名少女的国王,那份自信是王者与生俱来的,足以令他们两人甘愿跪拜称臣。只是,当事人明白这一点吗?
一向不够坦率的两名亲信,从来不肯透露半点真心话。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要找寻真品吗?”
“说得也是,那就找找看吧。”
既然掷出骰子的是霄太师,那真品就不可能轻易现身,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礼部那边……何时要前往捉拿?所有证据已经确凿。”
“不……再等一下,等到除授大典之时,再把大鱼钓上来,现在正是最重要的时期。”
是谁的重要时期呢?楸瑛面露微笑。
“微臣明白,反正对方那种人,愈是不去理会,他愈会自掘坟墓。那么绛攸,就麻烦你拖他一阵子,可千万不要糊里糊涂娶了那家伙的女儿啊。”
这番话并未立即获得响应。
“绛攸?”
“啊?啊啊……我明白。”
瞅着心不在焉的绛攸,楸瑛眯细了双眸。
“唔……嗯,总觉得不太对劲……”
秀丽整理着依然堆积如山的公文,暂时停下,自言自语起来。
经过半个月,工作量逐渐减少。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硬把无关紧要的杂务推卸给他们两人的官吏开始慢慢减少。自从那次泥球事件以来,官员们的态度有软化的趋势,更值得庆幸的是,和她寒暄的人增加了。秀丽也渐渐习惯了工作,开始想东想西。
“啊,我也一样,有时也会觉得有点奇怪。”正在拨算盘的影月也抬起头来,“秀丽姐,请你看看这个。”
“啊,那影月你也看看这个。”
两人交换自己简洁的记事本,顿时陷入沉默。
“这是……”
“同一个部门……”
秀丽扶着下巴,一连数日劳累下来,感觉好像变得更瘦了。
“对了,礼部官鲁大人规定的作业,就写这个好不好?我们一起联署。也许新来的菜鸟来写这个,旁人会觉得有点狂妄自大,不过这才叫新官上任三把火吧,就算稍有差错,也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是啊,这个题目好像可行,反正他说我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秀丽与影月面面相觑,像顽皮的孩子般堆起贼笑。
“那就马上着手。”
“好,等工作结束后,再来整理好了。”
“你们两个工作结束以后,还想继续找事做啊?”
此时,传来一个微带诧异的声音,一名与两人一样身着纯白进士服的少年正伫立在门口。
“碧大哥,你今天也来啦!”影月高兴地说。
前些日子正面顶撞鲁礼部官的少年进士一一碧珀明,自从那次事件以来,只要自己的工作告一段落,便会前往府库帮忙。他表示:“我不是为了你们两个人,而是你们两个如果累倒了,会造成其他人的不便。”
在拖着两人前去休息的途中,他仍然愤愤不平地说道:“连一声也不吭,硬要逞强到这个地步,你们两个简直是笨得可以!”看来他一直焦虑地等待着秀丽与影月开口求救。
在国试期间,他正好与秀丽等人同宿舍,秀丽他们都明白,他虽然嘴上经常絮叨个不停,其实是一位好打抱不平的少年。
“喂,真的没关系吗?你可是碧家的大少爷呀,家世背景和聪明才智均不在他人之下,在我们当中是前途最被看好的新人,没有必要因此得罪礼部官鲁大人……听说在那之后,你的工作量也增加了?”
“是啊,你们不也因为我插手帮忙,结果遭到池鱼之殃!”
那天晚上,幸亏有珀明前往府库,边抱怨连连边帮忙,秀丽与影月终于能跟长久以来的黑眼圈道别,只是翌日……
“叫你们做点工作,没有别人帮忙就什么也做不好,到头来只懂得打扫茅房和擦鞋,原来还有这么没出息的状元和探花。”
两人遭到鲁礼部官于大庭广众之下,喋喋不休地轮番嘲讽与斥责,又要忍受身后众位进士肆无忌惮的讪笑,真是糟糕,不过……
“是我自己主动前去帮忙的,礼部官鲁大人,因为我闲得发慌。”珀明快步走上前,“因为我不想变成一个年纪老大不小,成天无所事事,又高不成低不就,只好在猴群里耀武扬威的官员。”
秀丽还记得当时空气似乎凝结,就要刮起冬季的暴风雪一般。在那个节骨眼上,若非偶然路过的礼部蔡尚书急急忙忙出面打圆场,真不知事情会如何演变。
虽然蔡尚书斥责鲁礼部官做法失当,极力袒护珀明,但没想到珀明的工作量从当天起骤增一倍。只是从此以后珀明也不甘示弱,在黄昏时分结束工作,便不间断地前往府库帮忙,翌日早晨也跟着秀丽与影月一同受人冷嘲热讽,可谓把叛逆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是没什么关系啦,反正现在再多一个挨骂的理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多亏有你帮忙,让我的睡觉时间变多了,感激不尽……”
“我也是……既然如此,我不介意一起挨骂。”
“你们别搞错了,这可是我个人的原則问题!”耳闻两人少根筋的回答,珀明不悅地砰一声朝椅子坐下,“听清楚了,我的目标是李绛攸大人一一不属于七姓家族,却年纪轻轻就晋升吏部侍郎兼陛下近臣,全凭实力步上仕途,快速崭露头角的当朝第一才子,沉着冷静,才华洋溢,深谋远虑又具备决断力,理性如铜墙铁壁,毋庸置疑,即将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
与滔滔不绝的珀明截然不同,熟知实情的秀丽默不作声。绛攸的确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却经常在现实的道路上迷失方向,动不动就发飙,三不五时到秀丽府邸用过膳才回家一一即便如此,还是不说出口好。
“喂,听说你为了向十六岁高中状元的绛攸大人表示敬意,刻意延迟一年才参加国试,这是真的吗?”
自顾自整理起公文的珀明,不耐烦地瞪了秀丽一眼,道:“是真的又怎样?反正去年会试停办一年。说正经的,今年十七岁的我本来很有信心高中状元,结果因为我荒废了一年,一发榜,竟然被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兔崽子占走状元宝座,被缺席进士就任典礼的蓝家臭小子抢走榜眼,连探花也是个小丫头,而我却落到第四名!简直太没天理了,把我当初的计划全盘打乱。”
“对、对不起……”面对这理直气壮的责难,被当成“小兔崽子”的影月不自觉出言道歉。
“所以不能再让我的计划有些许闪失。不需要对那个收受那群废物进士的贿赂,借此减轻他们的工作量,高不成低不就的老头子卑躬屈膝,我可以凭借实力在高官之路上勇往直前。呵,绛攸大人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吗?相同情况落在我身上,正可谓命也运也。我决不会屈服!等着瞧!再过几年,我一定要站在比那老头更高的位置上,对他嗤之以鼻,把他当下人一样使来喚去一一喂!你们两个!动作还不快点!明天是每七天一次的假日,要是事情没做完,假日又得加班了!”
兴许是自个儿愈说愈气愤,珀明手脚麻利地整理起公文。
“你们今天也很努力哦。”
望见楸瑛一脸笑眯眯地走进门来,三人大吃一惊,随即俯身跪拜。楸瑛把手上的托盘搁在桌案一隅,盘子里一如往常摆了茶具与点心。
“这个,刚才一直放在门边,真怀念,我们那年也有相同的情况。”
“呃,真、真的吗?原来如此……咦?哎呀?盘子变成三份了。”
“该不会其中一份是给碧大哥的吧一一这阵子他每天都来。”
“什么?我现在哪有空吃点心!对了小兔崽子,你别急着吃点心,先学会喝酒再说吧!以后当官可千万不能说不会喝酒,真受不了酒宴那天你那副狼狈样!”
“可、可、可是我真的不会喝。”
“以后学会喝下去再吐出来!酒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是问题不在这儿一一碧大哥!”
府库一天比一天热闹。楸瑛面带笑容望着眼前温馨的一幕,往尽头的房间走去。
“邵可大人,叨扰了。”

邵可本不受孩子们的喧哗声影响,孜孜不倦投入工作,耳闻这句话,他吃惊地抬起头来。“哎呀,原来是蓝将军,有何贵干?”
“是的,有件事想拜托邵可大人帮忙。”
翌日拂晓,托珀明之福,秀丽回到阔别整整一个月的家中。或许是熬夜的紧张感消弭的缘故,她像断了线一般瘫软无力。一道回家的影月也是揉着红肿的眼睛,倒向床铺。
把睡得和死人没两样的两人分别运往寝房之后,邵可面露苦笑。
“难为他们了,这一个月来他们简直累得不成人形。”
“说得也是。”
从一个月前起,春天的庭院便显得色彩缤纷。李花盛开,飘送着淡淡香气。
静兰沏好茶,邵可便邀他来到庭院。
“嗯,想不到你泡的茶愈来愈好喝了。”
“过、过去的事情请老爷忘掉吧。”静兰想起以前自己泡茶,竟然直接把茶叶放进茶杯里,再注入热开水,不觉面红耳赤。当时,这一家人虽然觉得好笑,但仍然一饮而尽。
“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吧。”
凝望李花的静兰听到这句话,不禁肩头一颤,将视线移向坐在身旁的邵可,不意撞上一张温和的笑脸。
“老爷……”
“自从收留你,与拙荆一同为你命名开始,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看待。为人父母,不应该给孩子太大的压力,你完全不用担心我。”
望着笑容可掬的邵可,静兰心中一阵感动。
“我明白你的烦恼,尽管烦恼吧,相信你一定能做出符合自己期望的决定,也因此,已故的拙荆才会将秀丽托付给你。”
“不,夫人是为了我,才许下约定。”
这个家,给了他笑容、关怀、幸福的日子,给了他家人,又给了他“静兰”这个名字,是他最冀望、最贴心的。
“说好了哦……静兰,你一定要保护她。即使我走了,这个约定仍然有效,直到她能独立的那一天为止。明白吗?那就这么约定了。”
直到最后,夫人仍然笑容满面,以沙哑的声音与他做了这个必须遵守的约定,否则愚蠢的他老早便已放弃生命。这么做,全是为了要将他留在人世。他曾经认为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可言,即使与这家人度过一段漫长的温馨时光,他仍然抱持着这个想法。她在临终之际,甚至还挪出时间操心他。对于愚蠢的。没有理由便无动于衷的他,这位女性给予了最温柔的束缚:让他在这个家,与这些家人一起生活下去。
“不是保护小姐,而是借此保护我自己,我希望永远留在这个家,希望这段时间永远持续下去。”
然而约定的时间一天天接近,他守护的少女已开始自行踏出步履。
邵可轻泛苦笑。“不是说过好几遍吗?你是我们的家人,就算没有约定的束缚,你随时都可以回这个家,永远都能留在我和秀丽的身边。”
“老爷,我太任性、太自私了。”
“嗯,我知道,我也知道你非常善良。”
邵可真情流露的一番话,让静兰一时不知如何搭腔。
“因此,你苦思之后寻得的答案绝不会错,再说一遍,你并非为我们而活,而是为你自己生存。”
喀的一声,邵可放下茶杯。
“在秀丽确定分发去处之前,还有一段时间,你慢慢思考,我不会逼迫你的,因为你的自尊心很强。”
静兰用力点点头,举止宛若一个年幼的小孩。
午后,秀丽与影月才恍恍惚惚醒釆。
““我、我睡过头了……爹、静兰,对不起,没办法帮你们做饭……”
“大……大家早安,没想到我会在别人家睡得这么沉。”
“看来你们睡得很好。”
“小姐、影月小弟,你们肚子饿不饿?先喝杯茶再说吧。”
秀丽瞅着静兰的笑脸,看起来他似乎神情愉悦。前一阵子静兰的情绪有些低落,但现在稍有恢复,秀丽心中一块大石也落了地。这种时候,她觉得爹实在厉害。
邵可则是临时才想到似的说道:“啊啊对了,告诉你们一件事,下午有客人要来。”
“什么?爹你怎么不早说!我完全没有准备,也没有打扫!”
见秀丽惊慌失措的模样,邵可连忙双手举至眼前,用力摇晃,说道:”“啊……不用在意这么多,真的不要紧。因为对方希望和我单独谈谈,很抱歉,你们三人待会儿离开一下好吗?对方事务繁忙,你们出门采买晚膳的食材之际,他应该就会告辞,只需要一点时间。”
“跟爹单独谈吗?那我先准备好茶点,不过爹你不可以泡茶哦!对了,我先泡好冷茶倒进茶壶,到时只要注入茶杯就行了。记住,只能喝茶壶里的茶!”
秀丽的叮咛让邵可几乎蜷缩成一团,口中不认命地振振有词:“我泡的茶有这么难喝吗?”
“这么一来,待会儿要做什么好呢?”
刚啜完茶。门外传来“有人在家吗”的呼喊。秀丽前去开门,只见熟识的信差大叔惊讶地别开视线。
“我送信过来,呃,总共有两封。”信差几乎是把信匣与书信硬塞过来,接着逃命般离去。以前每次送信来,他都会顺便跟秀丽开开心心闲话家常。她及第之后,他却摆出一副从此不相往来的态度。
秀丽虽然有些失落,仍旧勉强打起精神。
“呃一一一封是给我的,另一封是快马……哎呀,这不就是前阵子影月从我家捎出信件之后的回复吗?呵呵,他一定很高兴。”
返回屋子途中,秀丽边走边打开寄给自己的精致信匣,阅读信件内容。盯着字面,她这次总算泛起满面笑容。
“决定了!下午就出门!”语毕,秀丽便飞也似的返回屋内。
爱女一行兴高采烈地出门之后,邵可便在可以观赏李树的庭院里准备好茶点,等待贵客临门。李花随凤摇曳,花辦如同雪片纷纷飘落。
等待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打扰了。”一脸迟疑地走进空荡荡的宅邸之人,正是绛攸。
“欢迎光临,百忙之中把你找来,真是抱歉,请坐。”
“啊,好的……”
两人所在之处,是这座萧条的庭院唯一热闹的地方,可以从正面观赏绽放着雪白花朵的李树。然而绛攸悄然将视线从李树移开。
“真稀罕,没想到邵可大人有事找我。”
“应该不会比你这副表情稀罕吧。”
“邵可大人……”绛攸睁大双眼一一竟然会被发现!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至少可以听你吐吐苦水。假如舍弟又有亏待你的地方,那非告诉我不可。”
树枝轻轻摇曳,邵可技巧生硬地沏茶,声响听来十分悦耳。绛攸面带苦笑,顷刻,才缓缓道:“我询问义父,如果我想到全国各地学习制作点心的手艺,他以为如何?”
“结果呢?”
“他说我想去就尽管去。”
邵可停下动作,接着重重叹一口气,揉着太阳穴一一胞弟说话向来不看场合,不留情面,怎么每次对绛攸大人都是这种态度!
一面思索着应该从何说起,邵可一面开口表示:“绛攸大人,那株李树是今年的赠礼。”
“我听说了,不过不知赠送者是哪位……”
“或许是听说陛下御赐樱花树,他便把一位经验老练的园艺师傅连同李树一同送来,还附带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假如这座庭院最早开花的不是李树,就算是我大哥,也罪无可赦!”
绛攸微睁双眼,邵可面带苦笑道:“他以前就非常钟爱李树,无论花朵还是果实。”
“李树?可是他庭院里连棵李树也没有,甚至从未见他吃过一颗李子。”
“因为他在闹别扭。舍弟向来不会坦率说出自己的好恶,对于最爱的事物,反而会刻意隐瞒到底。了解他这种个性的大概只有我了。”
李树耐寒耐热,于任何土壤均能生根,花朵、果实、树根均可作为药用,还会绽放出如同白雪一般的花朵。
“不只美观又美味,连根部也可以作为药材,足见其在不为人知之处,隐藏着无比的韧性。在任何环境均能发芽生长的耐力,也令人赞赏。”
并非全然是甜腻的果实也正合我意一一黎深曾笑道。
“黎深他,并不喜欢红家。”
伴着轻叹的低喃令绛攸一惊。
“从以前到现在,许多事情都是因我而起。一族趁他不在,在会议当中将我排除,推举他成为宗主。我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趁着一团混乱之际离开红州。得知此事,黎深却是火冒三丈、怒不可遏。”再这样下去,恐怕全族上下无一幸免。”面色铁青的使者飞也似的追上行至中途的我们……不过最后黎深仍旧接任宗主之位,一向桀骜不驯、随性而为的舍弟也无法摆脱红家的束缚。”
话虽如此,黎深依然不改“唯我独尊”的作风,紧迫邵可前往王都紫州,毫无预兆地参加国试,又轻松上榜。贵为七姓家族宗主,竟然前往紫州入宫担任官职,这个举动恐怕是黎深对红氏一族无言的抵抗。
“我想他并不希望连累你,不愿把你牵扯进七姓家族、红氏一族等诡谲叵测的黑暗之中。一旦赋予你红家姓氏,无论你愿不愿意,都会被卷进这团泥淖之中。黎深自己都无法全身而退了,怎么可能把宝贝义子推进火坑?”
为什么邵可大人能把我的烦恼分析得如此透彻?绛攸心想。
“黎深希望你走你自己的路,不再受红家束缚,尽管朝着自己的梦想前进,因此才会赐你李姓。我想,黎深已经以行动表明了他的想法,聪明如你,不至于看不出来吧?”
绛攸的喉头微微上下滑动。邵可泛起温和的笑容。
“绛攸一一绛是比红色更深的大红色,代表你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而攸则是形容水流动的模样,他希望你能活得如同流水一般自由奔放,不受任何束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就是李绛攸这个名字的由来,黎深的确取了个好名字。”
凉爽的风拂散雾气,绛攸感觉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想去就尽管去,这是你的人生,别问我。”
绛攸原本以为,无论他怎么做,就算哪天离开黎深身边,黎深一定也不痛不痒。然而,义父当时那句话正逐渐显露出另一层意义。
“黎深他呀,讲话老是喜欢拐弯抹角,却从来不说重点,总是让你烦恼,我由衷感到抱歉。不过请你不要忘记,黎深是在收养你以后开始改变,他一直膝下无子,理由是他不愿传宗接代,这是他对红家的报复……”
因此,邵可得知胞弟收养了一名孩童,着实大吃一惊。除了极少的伊[外,在黎深的认知当中,旁人就等同于路边的杂草,这样的他居然会收养小孩一一还以为天要下红雨了。然而看着在黎深身边日渐成长的绛攸,邵可开始认为这是上天的安排。
“你改变了黎深原本无意生儿育女的想法,这几乎可称得上是一种天崩地裂的征兆,由此可知你对黎深而言,具有这般影响力。在你高中状元那天,黎深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甚至连身为兄长的我也不曾见过。”
绛攸忆起秀丽及第那天,黎深的脸庞泛起发自内心的微笑。在自己及第时,他是否也曾经流露出一样的表情……他不由握紧茶杯。
“即使他是一时心血来潮才收留我,即使他再次拋弃我……也无所谓。在此之前,我会留在他的身边,希望多少能为他做点事……”
义父每次都把他耍得团团转,看他出糗,然而每次都强迫他留下来,给了他许多无法回报的事物。初次相遇时,他固执地拒绝对方伸出的手,但对方硬是收养了他……其实当时他不知有多么高兴。
当时黎深那微不足道的动作,让绛攸的世界整个儿改观。他决定为黎深而活。在黎深不再需要自己之前,他会一直服侍左右。只要能力所及,他愿意为黎深做任何事。
“我一直在想,即使有一天又被拋弃,在此之前,与义父共度的那段日子,对我而言已经心满意足。想不到……我居然会如此轻易地受他人的闲言碎语愚弄,陷入迷惘与沮丧。”
“不奇怪啊,希望让自己重视的人重视自己,这是很正常的心态。”
“可是,我并不希望从义父那里获得任何回报。我已经拥有太多太多,假如还奢望回报,就是傲慢。”
“会吗?但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可能只是单向的,既然你从黎深身上获得了某种事物,黎深也会从你身上获得。以他的个性,他是不可能无怨无悔付出的……相对于黎深带给你的困扰,你给他的,更多的是欣慰。”
恐怕获得珍贵事物的是黎深吧,回想起过去的弟弟,邵可由衷地认为。
“我反而希望,在你对舍弟厌倦之前,尽可能陪伴在他身边,这样就够了。当然,倘若哪天你打算前往全国各地学习制作点心的手艺,我也不会阻拦你。”
“请放心,我不会去的。”
“你的脸色看来好多了,那太好了。对我而言,你也是我最亲爱的侄儿。”
绛攸不禁满心感动,邵可大人的侄儿……这样说真是好听。“多谢您,邵可大人,我已经没事了。”
“你还是直接向蓝将军道谢吧。”
“啊?”
“他告诉我,你似乎有心事,希望我找你谈谈。因为你只字不提,事情很可能与红尚书有关,如此一来,除了我以外,你不可能把心事透露给其他人。你有这么一位知心好友,真是幸运。”
绛攸顿时浑身起鸡皮疙瘩一一偏偏被那小子看出来!
“他只、只是爱开玩笑罢了。我、我回去工作了!”等会儿回去,一定要好好赏他几拳,我发誓!绛攸心想。
正耍转身之际,他陡地停下脚步,问:“对了,刚才,呃,是否有哪位红家亲族前来拜访呢?”
“没有啊?”
“是吗?那就没事了。”
正准备离去,绛攸再度回头说道:“呃,那个……有件事一直想告诉大人,敬请大人多多关心黎深义父。连在府库,您也把他当成外人看待,他总是为此难过好一阵子。其实义父真的很仰慕邵可大人。”
邵可微微一笑。“我明白,对我而言,黎深也是我可爱的弟弟。”
由此足见邵可的过人之处。能不假思索,以“可爱”形容那个黎深的,放眼整个彩云国,也只有他一人。邵可是唯一能把那个黎深当成球耍弄于股掌之上的人。所以绛攸格外敬重邵可,他自己平常都被黎深当成球耍弄于股掌之上。假使邵可这一家人有心,应该能轻易占领这个国家吧。自己和黎深掌握在邵可手中,陛下被秀丽掌握在手中,又有连楸瑛也无法抗衡的优秀家仆担任军师……绛攸不觉心惊肉跳,决定不再想下去。
步出邵可府邸,绛攸被炫目的阳光扎得眯细双眸,只见万里无云,蔚蓝的天空一望无际。
再次陷入静默的府邸之内,即使听见衣物寒宰声传来,邵可也纹丝不动。
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穿过通往庭院的门扉,冰冷地朝邵可脚边落下。
“李绛攸啊,现在看起来是个独当一面的人才了。”
“是啊,前途无量。你也来得正是时候。我一直等着你来找我一一玖琅。”
咔哒……鞋子踩踏在石板上,发出声响。一名年约三十的青年现身于庭院,一眼即可看出他全身散发着王公贵族之气,与众不同,不可一世,只消一个眼神便可令对方折服。衣着服饰与举手投足,皆说明了此人显赫尊贵的地位。他所着服色虽然较暗,但正是准禁忌七色之一的红色。
“真没想到红家直系的宅邸,是座连个门房也没有的破房子。”青年㈤意提高嗓门嘟囔着,不带一丝笑意地瞥了邵可一眼,”“久违了,大哥。”
他的语气与目光同样冰冷。

“总算回来了,在我大哥那边玩得乐不思蜀了?”
面对长官的揶揄,现在的绛攸是既不痛也不痒。
“是的,差点就不想回来了。”
黎深定睛打量着义子的表情,隔着折扇轻笑起来,然而说出口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玖琅来了。”
“玖琅叔父?”正准备投入工作的绛攸一听这个名字,随即吃惊地回过头。
“哟,瞧你这个反应,敢情他没去找你。如此一来……没猜错的话,是去找大哥了吧。”黎深的目光增添了一层寒意,“当初他把大哥赶出门,现在竟然还有脸踏进大哥的宅邸!”
“请等一下,既然玖琅叔父亲自前来,该不会是红州发生了什么状况吧?” “
“当然是什么事也没有才来!否則那小子绝不可能扔下本家,自己跑出来。”
“他来是为了什么?”
黎深沉默了片刻,觑了义子一眼,说:“以前,那小子只要亲自出马,全是为了家族的事情,甚至胆敢陷害我。”他愤愤不平地躺向椅背。“当初倘若没有他,我早把红家整个儿斩草除根了。”
红玖琅代替出奔至紫州的黎深,以代理宗主的名义全权处理红氏一族事务,手腕相当高明,才干名副其实,仅次于黎深。他本性与黎深非常相近,只有一点除外:对待兄长的态度截然不同。
黎深全心仰慕兄长,玖琅则是对邵可视如蛇蝎。只有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人宛若向背。玖琅认为邵可不适任宗主之职,将之逐出家门,黎深得知这个决定之后怒不可遏,玖琅彻底排斥身为红家嫡长子的长兄,以红氏直系血亲身份坚决支持红本家,黎深則对驱逐兄长的红家与红氏一族深恶痛绝。
黎深成为红家宗主,全因玖琅认为次子才是宗主最佳人选,运用各种计谋,并做好诸如驱逐邵可之类的准备工作,更因邵可本人对黎深极力劝说。
“算了,事到如今,他前来造访也不算什么坏事。他个性固然狂妄,好歹也尽了不少心力一一绛攸?”
“在。”
“秀丽才休息仅仅一天,宫内的气氛就似乎变得很不一样。”
“是的,到处流传着奇怪的谣言,看来是有人故意散播。”
黎深忽地微眯双眸,耳边传来阵阵微弱的脚步声。
“不速之客登门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是……”绛攸从容不迫地答道。就在此时,数名武官不理会阻止,硬闯进门。黎深以目光拦住他们的脚步:“什么事?”
面对眼前漠然伫立的“显贵中的显贵”,低层武官不觉倒抽一口气,说道:“红、红尚书大人,您涉嫌不当介入国试,因此必须暂时限制您的行动。”
绛攸的眼神转为严厉。好大的胆子!背后之人短视近利的野心昭然若揭,为了一己私欲,竞要玷污那个孩子努力抓住的梦想。
“那个浑蛋……”黎深逸出足以让听众当场冻死的话语,”“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采取这种手段。”
瞅着缩成一团的低层武官们,黎深泛起寒冰一般的微笑。
“哦,软禁吗?无妨,尽管带我走,我让你们软禁……只是我无法保证你们以后会有什么下场。”
“陛下,静兰前来送交紫徽手书。”
听闻楸瑛步入房门后的第一句话,刘辉随即沉下脸来。
“孤把印信交给影月了,影月现在在哪里?”
“看样子是与秀丽姑娘一起被软禁在花街。”
“就是你正准备前往的嫗娥楼吗?”
“是的。”
为制止紧握佩剑的刘辉,楸瑛继续说道:“另外,十六卫下层部队的部分士兵擅自行动。”
十六卫不同于素质精良、精锐尽出的禁卫羽林军,士兵龙蛇杂处、水平良莠不齐。高层部队不乏兼备统御力、自制力与实力之人,但下层部队中也有不少只靠蛮力的地痞流氓。顺带一提,红家家仆静兰隶属于十六卫的中层部队。
“怎么回事?”
“据说是前往捉拿红黎深大人。”
刘辉哑口无言。
“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您应该知道今天四处流传的那个谣言吧?”
“是啊,说秀丽借走后门才得以通过国试吧?”
关于焦点人物的话题,总会在眨眼间传遍悠悠众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愈是不利的谣言愈是蔓延得如同星火燎原,在官场上更是变本加厉。
“掌理国试的礼部似乎就是谣言的源头。对女官吏有所不满的官员累积的怨气在一夕之间爆发,又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虽说已渐有官员认同她的表现,可惜仍是少数,想必”那个人”认为现在出手正是大好良机,结果得罪了秀丽姑娘的监护人黎深大人。微臣以为这实属不智之举。”
“简直是无药可救的大白痴,不找绛攸,却偏偏招惹了黎深。”刘辉抱头发愁。
“再向陛下报告一事,是蓝家情报网探听到的消息。”
“还有什么事?”
“红家代理宗主红玖琅大人目前亲临贵阳,似乎已前往造访邵可大人。”
刘辉脸色刷白。
“据闻这阵子为秀丽姑娘‘处理身边诸多杂务’的,并非黎深大人,而是他。”
“……”
“请不要哭丧着一张脸,现在应尽可能让损害降至最小。此人与那位黎深大人缠斗许久,最后将之拱上宗主位子。一旦招惹此人,后果不堪设想。”
“要、要是那家伙胆敢得寸进尺,孤自有应对之道……”
“请陛下放心,他已经得寸进尺了。”绛攸出声打岔,径自步向案桌,将捧在两手的公文扔在桌上,“这是要求红秀丽奉还进士头衔的联署书,接着还会陆续送来。”他不由得面露讥讽的笑容,”在红进士证明其及第之正当性前,不能认同其进士身份。明日正午对其召开审讯大会。”这是对方的亲笔信。”
刘辉站起身来。“干得好,绛攸!总算让他讲出这些话、写下亲笔信了!假如他要你娶他女儿作为条件,也不用担心,我会帮助你脱离苦海,保证让这门婚事告吹。”
“白痴才提这种条件!”
刘辉拿出笔墨,在纸上奋笔直书。“立刻把这份敕令发布给所有高层官员,顺便附上联署书和这封亲笔信,让众卿一同传阅,明天正午要召开审讯大会吧?尽管开吧!”
几近潦草地书写完毕,刘辉一把抓过佩剑,站起身来。“秀丽那边,由孤前往。”
绛攸不忘叮嘱:“尽量早点回来……不准逃跑。”“知、知道了。”“要恨就恨那个假发老头吧。”刘辉无力地颔首。
李花纷飞飘散。白色花辦如雪片般飞舞,翻飞着落在茶壶中的水面上。
“大哥似乎早已预料到我会前来?”
视线停留在花辦上,玖琅询问道,邵可不假思索地点头。
“是的,我听影月说过,他曾经被你搭救。”
原来在遇到秀丽之前,影月曾被玖琅收容。玖琅将倒在路旁的影月扶上马车,带回府邸让他饱餐一顿,并借宿一晚。虽然玖琅希望他留到正式任官为止,然而忠厚老实的影月表示素昧平生,不好意思打扰太久,接着告辞离去,之后才被不听他百般拒绝的秀丽强行捡回。
“只是因为那个醉倒在路旁的少年碍着我的去路罢了,倘若他不是新科状元,我是不会伸出援手的。”
“是这样吗?”
邵可准备重沏浸泡着花辦的茶水,玖琅随即制止:“我来好了,大哥泡的茶实在不是人能喝的。”
玖琅又瞪着兄长,语气冷淡地说道:“大哥真的一点都没变,笨手笨脚,高不成低不就,毫无身为红家直系的尊严,整日埋首书堆,即便担任官职也不思进取,面对讥诮贬损依然不停傻笑。像你这种个性,怎么会生为红家长子呢?”
望着两只注满茶水的茶杯,邵可眼神转为柔和。
“这一个月来,我调查了秀丽的事。”
“嗯,我听影月说了,他告诉我,一位名叫红玖琅、自称秀丽叔父的男子以一餐一宿的施舍作为条件,交换秀丽入朝为官之后的情报,并向我询问,可否将情报交给你?”
邵可明白事情并不仅如此。虽说秀丽高中国试,仍有一群高官无法接受女官吏,于是差遣一批流氓纠缠不休。玖琅知情后立即采取对策,布下严密防备,保护秀丽与这座宅邸。否则这座将近一个月“空无一人”的宅邸,绝不可能依然完好如初。即便拒邵可于千里之外,玖琅依旧是个不可多得的正直青年。
“这孩子还真多嘴。”
“影月是个乖孩子。对了,你觉得秀丽怎么样?没想到她长这么大了吧?”
“普普通通,跟市井人家的姑娘没有什么差别。不过高中国试是凭自己的实力,看来个性比你像样一点。”玖琅语气冷淡,接着冷冷地望向兄长,“大哥,明明同在一座王宫里,你真的明白女儿目前处于什么样的状况吗?不,我想大哥不可能明白,就算明白,也帮不上什么忙。”
邵可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大哥,我真的很受不了你。把你逐出家门,我从来都不觉得后悔。假如没有二哥,我们红家恐怕没办法撑过这十几年。”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但无论如何,你仍旧是我们的大哥、红家的长子。”玖琅眺望着漫天纷飞的李花,“而你的女儿、我国第一位女官吏,正是红家的长千金。”
“玖琅……”
“这次只是纯粹的观察,迟早有一天我会前来迎接她,为了红家的延续,她必须成为李姬。”
邵可完全了解这番话的含意。
玖琅是一位正直到不能再正直的青年。纵使两位兄长相继离开红家,他也不曾有过自己担任宗主的念头。他并非拘泥于辈分高低或长幼有序的观念,倘若黎深是个无能之人,想必他会毫不犹豫坐上宗主之位。他明白黎深才能出众,是担任一族宗主的最佳人选,才会采取各种策略将二哥拱上宗主之位。他总在思考什么才是最好的方式,一旦下定决心,无论有怎样的难关一一即便他深知会激怒黎深一一也要不择手段,逐一布局,付诸实施。
玖琅的儿子成为下任宗主,理当不会有人反对,只是他从来没有这个想法。况且,邵可也不愿让玖琅继续背负这个重担。否则,玖琅太可怜了。他自身又未察觉这一点,更是情何以堪。
李花绽放如雪。邵可正欲开口,随即打住。这个气息是……
庭院树枝摇曳。开口打破寂静的是玖琅:“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宗主大人被软禁在宫内。”
耳闻红家直属的“影子”这番话,邵可与玖琅并未产生一丝动摇。
“理由是什么?”
“大人涉嫌以不当手段,介入邵可大人的掌上明珠秀丽小姐高中国试一事。”
黎深的两名兄弟面露不解。
“胡来!二哥绝不会做出那么容易让人逮到把柄的事,一定是有人暗中陷害!不对,二哥不可能没有察觉,我明白了,他是将计就计。”玖琅瞥了邵可一眼,“很好,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好好给对方颜色尝尝。胆敢得罪红氏一族,尤其是与红本家作对,会有什么下场!一一向我回报对方的动静以及事件的进展。”
“遵命。此外一一秀丽小姐与杜影月一同被软禁在花街的垣娥楼,茈静兰目前正前往王宫。还有,宫内出现一波要求秀丽小姐奉还进士头衔的声浪,已经决定明日正午针对小姐召开审讯大会。”
原来如此,玖琅笑得骇人。
“为了阻止秀丽出席审讯大会,才把她软禁在花街啊。”
邵可按住额头。他不是担忧秀丽与影月的安危,他明白这次不用操心,陛下已经察觉端倪,最重要的是对方再次惹怒黎深,这次又惹了玖琅。
那个人,运气真是太差了……恐怕这次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掀掉对方的假发、揭穿他童山濯濯就能了事。要与邵可精明干练的胞弟们抗衡,至少得具备与霄太师或蓝家当家之人旗鼓相当的实力。对方坚信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只能说他愚蠢到了极点。没想到对方会笨成这副德行。
“大哥,你虽是闲职,但好歹也是个高官,就算没有什么长处,至少可以把这个送到王宫里的绛攸手上吧。”
见玖琅从夹衣掏出一个小盒,邵可不自觉咽下嘴边的话语。
“捡到那个醉醺醺的小状元之际,我替他垫酒钱,于是他把这个给了我。这个就是最有力的证据。那群流氓的雇主身份,我已经查得一清二楚。我会附上盖有红家代理宗主印信的亲笔信,想来可以发挥显著的说服力。”
原来东西在玖琅身上,难怪怎么找也找不着。
“玖琅,依你的判断,这只戒指的真伪如何?”
“惟妙惟肖,若非熟悉真品戒指的人,是无法做得如此精细的,甚至连茶本家也可以蒙骗过关。茶氏一族当中能分辨出真伪的,恐怕只有已故的茶鸳洵大人以及夫人缥英姬吧一一这件赝品的确能以假乱真。”
邵可感觉,纠缠在一起的丝线不费吹灰之力般解开了。
敌人的实力太过微不足道,而我方则是人才济济。看来这次轮不到目己与珠翠出场了,邵可暗暗叹了一口气。

将紫徽手书交给刘辉之后,静兰快步走向羽林军的武官宿舍。
来到尽头的房间,请求熟识的士兵代为转达,他很快便获准入内。
“哦!你终于来啦!”右羽林军大将军白雷炎抿嘴一笑,“自从秀丽姑娘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就想你差不多该来找我了。瞧你一脸镇定,想来是做好决定了吧?”
静兰无可奈何地闭上双眼。
“白大人。”
“怎样?”
“有件事想拜托您。”
“知道啦!有事尽管说吧,想要什么?”
“请您赐剑。”静兰平静地答道一一不是现在他悬在腰际的那支钝剑,而是足以杀敌的宝剑,亦即取得立场、地位与权力。
望着以眼神表明一切的静兰,白大将军笑了。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2-14 13:56 编辑


5。精彩结束的序曲

垣娥楼是贵阳花街上一数二的妓院,雕梁画栋,足以令人联想到王家的离宫。艳冠群芳的名妓胡蝶正从敞开的大门现出倩影。
“欢迎你们,秀丽,还有这位小弟弟一一”
胡蝶娇媚一笑一一有人为博美人这一笑,散尽家财亦在所不惜。
“咱们好久不见了呢,好像是从你及第以后吧?真高兴你看了我捎的信。”
秀丽认识这位明艳动人、气质出众、远胜过王宫宫女的美女。单以认识一词,还不足以形容与她熟稔的程度。
在秀丽接过的许多临时工作当中,花街的工作是相当特别的。在母亲亡故之后,家中经济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一听说可以赚钱,秀丽便前往花街。当时她还不满十岁,根本对“妓女”毫无概念,就在差点被卖掉的当头,及时雇用她打扫房间、记账、采购日常用品的正是这家垣娥楼一一而介绍人就是当时正值豆蔻年华,便已逐渐展露名妓之凤的胡蝶。
从此以后,将近十年的时间,秀丽每天前往各家妓院工作,特别是胡蝶所在的垣娥楼。
其中的原因当然是工作轻松,钱又好赚,但不仅如此,秀丽非常仰慕一向坚强、美丽又温柔,充满了身为女人的骄傲的胡蝶。
因此,接到胡蝶表示“很久没有见面,要不要来走走”的来信之际,秀丽开心得几乎要飞上天,只是……
面对巧笑倩兮的胡蝶,秀丽却有种生疏感……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样。
“胡蝶姐一一”
蓦地,胡蝶身后出现一群长相凶恶的流氓。
秀丽睁大杏眸,美女则笑呵呵地望向这群流氓。
“瞧,这小丫头在这里打零工也有好几年,亏我对她百般照顾,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飞黄腾达就断了音讯,没消没息的。”
秀丽整个人僵在原地,冷不防想起日渐疏远冷淡的街坊邻人。难道连胡蝶姐也……可她之前还不断鼓励自己参加国试,微笑着要自己好好努力,在自己及第以后也是这样。
秀丽忆起胡蝶恭喜她及第时的情形:胡蝶虽然开口表示祝贺,但随即显出略有困扰的神色,别开视线。究竟是哪里不对?究竟做错了什么事,胡蝶才如此对待自己?难道当了官,就不能和从前一样吗?一时遭受了太大的打击,秀丽完全无法思考。
此时,胡蝶漾出秀丽从未看过的笑容,说道:“有位大官爷希望你暂时留在这里一段时间,我没办法拒绝。无位无冠的你们是无法违逆那位大官爷的,况且你也不希望你亲爱的爹发生什么不测吧?”
“我一一明白了。”秀丽粉脸铁青,小手握拳。
作为这家布置优雅的妓院的保镖,一群庸俗不堪的流氓攫住才踏出一步的秀丽,准备带进屋内。
“小姐!”静兰忍不住拔出佩剑,但一个东西随即破空而来,重重打在他的手背上。是一把扇子,不偏不倚命中目标,又掉落地面,发出轻响。
瞅着一脸愕然的静兰,胡蝶漾出讥嘲的娇笑。“你请回吧,奴家要招待的只有这两位小贵客。”
眼见这群流氓来势汹汹地将静兰团团围住,秀丽拼命摇头。
“小姐……”静兰紧咬唇辦,此时后方有人轻轻将一个东西塞到他的手心。
“静兰大哥!”
静兰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掩饰内心些微的诧异。影月语气僵硬地窃窃私语:“这个是陛下交给我的,有需要的话请拿去用,因为那些人好像要连我一起带走,看来我是用不着了。”
隔着薄布摸索,静兰明白了影月交给他的究竟是什么,不觉回头一看,只见影月面带微笑,又说:“虽然我完全派不上用场,也不会变成碍手碍脚的绊脚石……”
静兰紧抓布包,仿佛在咀嚼自己的无能为力。“我知道,小姐就拜托你了。”
“是。”
静兰知道手中的东西是紫氏家徽。刘辉并未将家徽交给自己,而是托付于这名少年,因为目前静兰缺乏直接保护秀丽的力量一一这个判断是正确的。
这时影月紧绷着脸,硬是被一群流氓拉走。
“好了,你快走吧。”
静兰一直注视着秀丽与影月被流氓们拉进妓院里。貌美如花的妓女冶艳地笑道:“好可怕的表情哦,可是如果你硬留下来,才会让那两个孩子受到伤害一一假如你跟蓝大爷一样是个位高权重的武官大人,或许事情就有所不同。现在只能说遗憾了。”
女子又喟叹般地轻喃:“这样下去,你永远也保护不了你最重要的东西。”
“啊?”
影月抱住膝盖,目光微垂。“其实,我本来是想当郎中的,因为以前在性命危急之际,所幸受观主大人救命之恩,所以希望像观主大人一样济世救人,可是,当郎中真的赚不到什么钱……”
“呃,这……没、没错。”
“观主大人也很穷,他向来热心助人,开出去的药方总是比收到的药钱多。观主大人几乎不收分文,经常为贫困所苦。没饭吃还可以忍受,但因没钱而无法帮助有需要的人之际。观主大人就会异常难过,暗自哭泣。平时对钱一点也不在乎的人,只有在那个时候希望,要是有钱该多好一一”
“……”
“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有钱可以做很多事,可以制出更多的好药,也能开发新的药物和治疗方式。话又说回来,很多人并不认同郎中,反而宁愿相信一些自称仙人的邪魔外道开出来的药方,忍痛花下大笔银两的人络绎不绝。虽然全国各地不乏名医,但这些郎中所怀的精湛医术从未传授给他人,往往成了富豪人家的专属大夫。所以,我才放弃行医,立志当官。”
影月微微一笑。秀丽感觉,头一次了解十三岁便高中状元的他的真心。
“其实我仍然想当郎中,只是更想获得权力与财富。我不想再看到观王大人难过了。当官以后,可以赚很多钱,能做的事情也愈来愈多。有了地位就能行使权力,能做多少算多少,如果尚有余力,再当郎中。人生苦短,必须趁早行动,所以我才来参加国试。多年一点一滴的积蓄,加±街坊邻居热心相助,才好不容易凑齐了考试所需的费用,幸好这次顺利考上……
秀丽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目标,想起了以前注视的遥远的前方。没想到自己如此简单地被眼前的事物所扰,她感觉自己很没用。
“谢谢你,影月。”头一甩,秀丽抬起脸,英气凛然的表情让影月微睁双眸。
此时,房门被推开。两人还来不及做好准备,一群长相凶恶的流氓便闯了进来。
“就是这边这个小鬼头吗?老爷要咱们逼问你,把盒子藏哪儿去了?”
“听说他连一滴酒都沾不得,可真是稀罕啊。’
“那简单,拿酒灌他,看他招是不招,”
见影月脸色突变,一群流氓堆起冷笑。
“咱们是要教你学会喝酒呢,感谢咱们吧一过来,这里有这么多好酒,你这小鬼却一辈子都碰不得。”
“咱们来帮你改变人生吧,不会喝酒的话,你的人生很快就会完蛋。”
“别管小丫头,老爷只说要找这小鬼问盒子的事情一一你要是机灵点,找个大官来当你的监护人,搞不好就会得救,因为咱们老爷最是欺侮弱小、畏惧强权啦,再不然,乖乖当他的女婿也行。”
“算了,咱们可以理解你不想跟那种女人结婚的心情一一已经三十了,又长得像她爹。难怪老爷不管看到谁都不忘推销女儿。不过钱倒是多得数也数不清,看在嫁妆的分上不就得了,笨小鬼?”
双手被反剪的影月叫道:“当时我不知情。如果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拒绝,让大人下不了台,我愿意道歉,但是……”
“这不关咱们的事,”一群流氓粗暴地将影月带往另一个房间。
“啊一一影月,”秀丽正欲追上,却被另一个流氓用力拦了下来。
“小姑娘,你乖乖留在这儿,”
“一个人无聊的话,咱们可以陪你。反正这个地方就是这么一回事。”
流氓们齜牙咧嘴,笑得好不淫秽。

“喂,原来你对这种货色有兴趣啊?”
“偶尔一次有什么关系!”
对方的交谈让秀丽为之一怔,她再迟钝,也听得出这番对话的含意,然而尚有一线希望:如果自己猜得没错,那么……
拍掉对方伸来的手,秀丽狠瞪眼前的流氓。流氓吹了声口哨。
“连一滴眼泪也不掉,还真有骨气。俺喜欢这种女人,长得普普通通又没什么胸部,那双眼睛倒蛮会勾人的。”
居然说我长得普通又没胸部!秀丽气得火冒三丈,但现在没心情和胆子顶撞回去。
“她是史上第一位女官员,搞不好我还可以留名呢!”
流氓笑着伸出手,秀丽反射性地往后跳开,抓到什么就拼命扔出去。
唉,光这个花瓶也可以盖一栋房子了!自己居然在紧要关头还精打细算,秀丽直想哭。
“好危险啊!可恶一一小丫头!”
“真泼辣,看来得花点时间才能让她听话了。”
流氓们不耐烦地打掉扔过来的物品,眼露凶光。在偌大的房间里四处蹿逃,秀丽终于被逼至墙角。
“你追我跑的游戏可以结束了。”
这一瞬间,一旁的房门被撞得飞起来。与门铰链和墙壁碎片一同飞进房内的,竟然是原本在门外看守的小喽啰们。
“怎、怎么搞的?”
几名流氓在地板上摔了个倒栽葱,吐血倒地,不省人事,鼻梁与颧骨皆凹陷得不成人样。连秀丽在内的所有人顿时愣在原地。
“真是的,怎么又是你,笨女人?”
从被撞飞的房门外走来的,正是单手拎着酒瓶,原本眼尾略微下垂,现在却如猫儿眼般上扬的影月。
秀丽曾经在类似情况下,目睹过影月突变,这次也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此时仍然不禁半边脸颊紧绷。当然,这群毫无经验的流氓完全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有发呆的份儿。
“大笨蛋,敢灌我酒,就代表你们要倒大霉了。”来人冷冽地笑着,看那张脸,完全无法想象他就是先前的影月一一杜影月不是不能喝酒,而是一喝酒就变了个人,外表、声音与行为完全不同。
“女人!我和那个滥好人‘影月’不同,别妄想我会救你。”
房内宛如尸横遍野,体格足足比少年大了三倍的壮汉接连倒下。其中一人哆哆嗦嗦抬起脸,影月随手拿起酒瓶便砸下去。酒瓶碎了一地,男子也满头血淋淋地昏厥过去.影月舔着飞溅到手上的酒液。
“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就当作庆祝高中状元吧!看来影月也动怒了,难得那小子会一声不吭喝酒。换成平时,一想到我会出现,就算被欺负了,他也宁可默默忍受,坚决不喝。”
接连,他干脆利落地打倒轮番上阵的帮手,展露出极为矫健的身手.
“啧,这么一大堆人都只有这点能耐,凭这种三脚猫的功夫,还敢不自量力挑衅,看了就有气!”
眼见同伴狼狈不堪的模样,其余的流氓终于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
“胡蝶!胡蝶!!快叫姮娥楼的保镖来助阵!!”
这个房间的主人娉娉婷婷应声而来。这贵阳最负盛名的花魁,有着任何女子均望尘莫及的美貌与傲气。
“胡说些什么!’优雅中带有严厉的声音响起。倏地,矗立在胡蝶面前的彪形大汉,毫不留情地把满怀着“天助我也’之心、直奔而来的流氓一拳挥开。
“胡、胡蝶!”
“你不是说要帮咱们吗?”
流氓们不住叫嚷。绝世美女嗤之以鼻,语气顿时变了:“大胆!你们把我胡蝶当成什么人啦!”这绝不是面对恩客时的慵懒媚态。
“你这女人……”明白遭到背叛,其中一人抡拳相向,可惜也被胡蝶的大块头保镖轻而易举一脚踢飞。影月轻盈一跃,避开如纸片般被摔出的流氓,一副连碰都不想碰的模样。着地之后,他随即以猫眼瞥向秀丽。
“啊、呃,谢谢你,影月。”
“只不过一时心血来潮罢了,我叫‘阳月’。”
“呃?”
少年一手托住秀丽的下巴,似乎临时想起什么事情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突然诡“想谢我的话,不要用嘴巴讲,直接用身体来谢吧。”
“呃?啊?”
少年动作娴熟地凑上嘴唇,冰冷的视线中看不到一丝情感,只有探索与确认什么的企图。但在即将碰触秀丽之际,少年重心不稳,脚下一个踩空,然后不耐烦地揉着太阳穴,咕哝道:“唉!早知道就该多喝点。
“时间到了吗?”
秀丽急忙扶住险些倒地的少年,只见他陷入沉睡,气息沉稳下来。
“刚、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正当秀丽迷惘之际,畏缩不前的流氓被胡蝶的手下逐一收拾,最后只剩下一名带头的仍在顽强抵抗。
“胡蝶!你什么意思?也不想想老爷那么宠爱你!”
“背叛?笑话!我本来就是这边的人,好色下流的你们活该被骗!”
胡蝶逸出银铃般的笑声,“宠爱本姑娘胡蝶?你们就和那个妄想为我赎身的老爷一样糊涂,居然想为本姑娘赎身……一百年后再来吧!”
胡蝶莲足一顿,一群壮硕大汉霎时鱼贯而入,瘫在地上的流氓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竟敢把统领贵阳地盘的堂堂众头目之一的嫗娥楼胡蝶当戍一介女流,以脏手随便碰触,甚至还貶低我的宝贝秀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秀丽诧异地抬首,“我的宝贝”?
“算了,讲这么多全是对牛弹琴,从未听过胡蝶名号的小瘪三才会不知天高地厚,干出这种蠢事来。等事情解决以后,我会一刀阉了你们,毫无男子气概的家伙活该如此下场。”
这番话显然是认真的,一群流氓浑身打起哆嗦。胡蝶冷冷瞥了他们一眼,接着判若两人般,面带担忧步向秀丽。
“秀丽,你表现得很好……让你吓着了,真抱歉。”
秀丽整个人放松下来,不禁感到有些晕眩,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顿时全身无力。“胡蝶姐……还是原来的胡蝶姐……”
“傻孩子,我怎么可能丢下养育了将近十年的女儿不管。”胡蝶终于漾起秀丽熟知的美丽而温柔的微笑。
“要是连胡蝶姐也讨厌我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在嫗娥楼与胡蝶共度的时光对秀丽有相当重要的影响,甚至说秀丽有一半是由胡蝶一手塑造的也不为过。
胡蝶教导失去母亲的秀丽许多事情,对秀丽亦是照顾有加。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自我肯定的信心,面对任何人总是挺直背脊,展现出坚强一一面的她,一直是秀丽内心憧憬与尊敬的女性。也因此,她的那句话令秀丽深受打击。
“真对不住一一秀丽,可不可以请你暂时不要来这里了?”
面对及第之后前来拜访的秀丽,胡蝶露出略显困扰的表情。当时秀丽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不哭出来。
秀丽让影月躺在大腿上,自己直接瘫坐在地上,胡蝶则在一旁轻轻蹲下。她搂住秀丽予以安抚,拍拍秀丽的头,不住哄着。秀丽把额头靠在胡蝶肩上,掩饰着即将溃堤的泪水,然而熟悉的香气令她眼眶愈加泛红。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因为我不能让那个大官爷瞧见你,才会叫你不要再来……虽然一开始是为了你好,我才接受蓝大爷的请求,但是那时看到你的表情,我就开始后悔了。真的很对不住。”
蓝大爷?这么说来,蓝楸瑛也参与此事了?仿佛紧绷的线忽地扯断一般,秀丽极力压抑的泪水夺眶而出。
“本、本来说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哭的……就算在静兰面前也一样。”
“是啊,我明白,你真的很了不起。蓝大爷也告诉我了,你认为自己正在与男人竞争,所以不能向男人哭诉,即使对方是静兰也一样。唉,你就是对自己太严苛了……不过,你表现得真的很棒,我感到非常骄傲,我可爱的女儿。”胡蝶紧紧搂住秀丽,“要不是现在时机不对,我会让你好好哭上一晚。”
她用保养良好的纤指轻轻拭去秀丽不断淌落的泪珠。“来,擦干眼泪,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非做不可。”
“我完全一头雾水。”
“唷,看来两个可以说明一切的人到了。”
一阵响亮的脚步声由坍塌的房门外传来。
“现在才来做什么!心爱的女人出了事,做男人的应该及时出来英雄救美,竟然慢了好几拍。全是这个小弟弟在紧要关头撑住场面,你们丢不丢脸!”
胡蝶口中不停絮絮叨叨,秀丽泪眼婆娑地望向不管三七二十一踩过瘫软在地、狼狈不堪的流氓,直奔而来的刘辉与静兰,内心感到不可思议。
“这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蛮相像的……”秀丽得知来龙去脉之后,手托下巴陷入沉思。
“总而言之,我被质疑不是凭借实力考上国试,所以要我奉还进士头衔?”
“没错,据说你的监护人利用非法手段让你及第。”
“根据你们的说法,担任监护人的大人遭受池鱼之殃而被软禁,现在不要紧吧?大人明知担任女官吏的监护人百害而无一利,却仍然愿意答应…。。没想到给大人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刘辉与静兰皆无言以对。
“呃,他绝对没事。”
“是啊小姐,那位大人绝不可能默不吭声地束手就擒,你不用担心。”
“是、是这样吗?”两人异常肯定的语气让秀丽觉得出乎意料。刘辉也就算了,听起来,连静兰也对这位监护人相当熟悉,这让秀丽有些惊讶。
“是啊!别管那么多,那人不会有事的!重要的是你这边的事。”
“只要出席明天正午的审讯大会,让大家认同我的实力不就好了?我决定出席。”
秀丽毫不拖泥带水的态度,让刘辉与静兰面逸轻笑。
“反正我正在打算安排这类机会,今晚让静兰和影月陪你一起留在嫗娥楼过夜更妥当,守备方面才能做到天衣无缝一一胡蝶。”刘辉回头叫道。
双手抱胸的胡蝶用力颔首。“不必等您开口,谁敢动我的宝贝女儿,我就要他好看!落在我手里的那群喽哕,我会把他们全部阉掉,不过我最想阉的是那个大官爷。”
这位女中豪杰很可能说到做到。刘辉与静兰站在同为男性的立场,不禁同情起对方,同时很有默契地三缄其口。
“我已经一五一十向蓝将军报告了,敢问陛下,是否有我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统领贵阳下街地盘的,是自立门户的众头目,即通称“组连”的组织。胡蝶也是其中一人,是管理贵阳花街众妓女的头目之一。无论面对何等高官显贵,他们均不会低声下气,即便面对一国之君,也保持一贯的态度。然而这年冬天的一个小插曲,让他们承诺愿助刘辉一臂之力,自然必须答应刘辉的要求。
面对胡蝶的询问,刘辉严肃地答道:“接下来,无论发生何种纠纷,麻烦你尽量约束城下所有地痞流氓。另外,希望在那个人的府邸四周派人监视,万一让他逃之天天,那就不妙了。”
“小事一桩,到时连一只蚂蚁也别想过关,只不过我们的势力范围顶多到城下,对那位大官爷在城内豢养的那群爪牙无能为力。”
“孤明白。”刘辉说道,随即转向秀丽:“秀丽,明天正午之前你只要一出门,肯定会遭遇阻力。孤原本打算调派羽林军保护你的安全,但考虑到搜集证据之故,只好作罢,希望你自己想办法。”
“我可是个弱女子……”
“所以孤让静兰留在你身边,现在静兰面对任何对手都已无顾忌。”
“这话是什么意思?”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刘辉欣喜地望着静兰。静兰则摆出一脸无可奈何,却又似透出豁然开朗。
秀丽歪着头,并未继续深究,只说:“我明白了,不过,我有个要求。”
“什么事?”
“我想做点事情……东西就摆在府库。”
“哦,孤帮你拿来了。”
“你说什么?”
“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孤马上送来。希望能在明天正午以前完成,并送交给孤。静兰手上握有紫氏家徽,可以利用这个家徽直接送过去。”
由刘辉交给影月,接着辗转来到静兰手上的紫氏家徽具有多项用途,其中一项就是只要上好封蜡,任何人均不得开启,可以飞速直接送交国王,亦即被视为最机密文件,能够拆封的只有国王、三师、宰相。
原来如此!瞅着浮现孩子般淘气笑容的刘辉,秀丽瞠目结舌一一虽然他的表情和平常做些蠢事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但其反应灵敏、洞察先机、随机应变,观察能力与聪明机智皆令人惊异。
秀丽感到欣慰,也觉得不甘。不过,她愿意效忠这位国王,正如同绛攸与楸瑛一般。
放心不下被扔在府邸的邵可与“贵客”,静兰表示想前去探看情况,便离开了垣娥楼。胡蝶叮嘱手下将熟睡不醒的影月抬上床铺,接着把瘫在房内的流氓全数带走,留下意有所指的笑容,便走向另一个房间。
两人走后,留下秀丽与刘辉单独相处。秀丽抬眼瞥了瞥刘辉。
“喂!”
“嗯?”
“我是不是……变成被你利用的工具啦?”
刘辉无法及时响应,半晌才说:“以结果而言,或许……是这样,抱歉。”
秀丽忽地轻笑起来,说道:“谢谢。”
“呃?”
“我这次进宫以来,你、绛攸大人、蓝将军从来不袒护我,而是直接告诉我,何时会成为他人攻击的目标或受人利用一一和一年前完全不同。”
刘辉诧异地望向秀丽。
“只是我的直觉罢了,一年前,你们只会告诉我”小心内贼”。原本空无一人的后宫突然来了一名贵妃,现在回想起来,即使幕后有隐情,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茶太保大人暴毙的消息并没有传开来,那是因为你们想保护我,对不对?你们把我当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让我毫不知情,无忧无虑地开心度日。”
“秀丽……”
“我无意责怪你们,因为当时我的确是个需要保护的千金小姐,你们当然不会在我面前谈论政事。不过,现在不同了,对不对?我很喜欢这样的改变。”
秀丽一心希望入朝为官,因为她不愿再经历九年前的事。只要成为官吏,便不同于过去的无能为力,可以掌握住手上的重要事物。她要找一个能为此努力的空间,让自己不再只是被人保护,而是能保护别人;不再只是受庇护,而是能让重要的人安全地留在自己身后。
与刘辉等人的眶离固然遥不可及,但秀丽已经逐步跨越了界线,迈向“可以守护他人”的一方,这一点也得到他们的认可。
“谢谢你不把我当戍需要保护的弱女子,而是对待我一如朝廷官员。还有,看到你来救我,我觉得很高兴。”秀丽真摯地凝视着刘辉,“我只想问你一件事,这个问题不会再问第二次,所以你不能骗我。”
秀丽呼出一口气,缓缓开口:“我可以理直气壮当一名官员吗?真的不用扪心自问吗?”
刘辉报以一个明确的笑容。“不用。”
“既然如此,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刘辉忍不住想伸出手,随即打住,接着喟叹一声,说:“孤也希望你能听听孤的一个请求。”
“什么事?”
“决定了分发去处也没关系,希望你能抽出时间陪陪孤……”
正准备说出“可以啊”,但见到刘辉的表情。秀丽不禁稍稍屏住气息。那是成熟男子的表情,沉稳,蕴含着坚定的意志,足以让秀丽一扫“只把他当成小孩看待”的想法。直到这一刻,秀丽才发觉,其实他比自己年长二岁。
“秀丽?你、你觉得怎么样?孤不会再吵着要你做馒头给孤吃,也不会要你拉二胡给孤听了。如果有空的话……”
下一瞬间,刘辉又恢复原来的模样,然而他前一刻的表情却深烙在秀丽脑海中。他真是自己认为的那样吗?心湖泛起小小涟漪,摇荡着秀丽的心。
就在此时,胡蝶冷不防现身。“陛下,打扰一下。”
“什么事?”
“接获消息:”城下半数机能陷入瘫痪已有一炷香时间,再不即刻赶回,我就宰了你!”我是转达绛攸大人的原话。”
秀丽一时哑口无言,一旁的刘辉低吟一声,看来他早巳预料到这个结果。
“今晚真不想回去……”刘辉哀哀泣诉着。贵阳红透半边天的妓院中,每晚均不绝于耳的这句话,今天却透出未曾有过的深沉的悲凄。
”太慢了!”
刘辉回宫后,立即遭到绛攸破口大骂。
“唔……对、对不起。”
“快把房门关上!”
“是!”刘辉随手用力把门一关,震得一旁的奏折倒塌,将他掩埋于其中。
“哎呀呀!陛下您这是在做什么呀!”一旁的楸瑛面露苦笑,拨开堆积如小山的奏折,把国王挖掘出来。
“陛下,您不要紧吧?”
“孤想一辈子埋在里面……”
“梦话请等睡着了再说吧。”楸瑛笑容可掬,不由分说把埋在奏折当中的刘辉拖出来。
“赶快到案桌前坐好!”绛攸厉声大吼。刘辉乖乖拨开淹没膝盖的奏折,游到案桌面前。他小心翼翼,以免撞翻案桌上堆满的奏折,却发现必须挪出空间才能就座,只好蹲下来像小狗般挪开奏折,勉勉强强坐上椅子。
“先问一件事,秀丽姑娘没事吧?有胡蝶负责照应,想来不成问题。”
“没事。还有,静兰总算主动前往拜会白大将军,希望赐剑。”
楸瑛与绛攸不禁挑眉。
“终于下定决心了吗?只可惜他选择了右羽林军,本来是希望他加入左羽林军的,这下咱们的黑大将军肯定要消沉好一阵子。”
“依孤看,就算只是名义上也罢,他是死也不要当你的下属吧?”
“哎呀,陛下,您刚才说了什么?”
“抱歉,是孤失言。”
绛攸望着两人唇枪舌剑,叹了口气,说:“以他的实力,足以在国试中高中状元。此时正值人手短缺之际,他还是当文官更恰当。”
“静兰绝不会答应的,连加入禁卫军都那么犹豫不决,更何况担任文官一一风险太高。”
静兰被逐出王宫已有十四年。他曾被誉为才能最为出众的太子,迄今仍然听得见为他的器量惋惜的窃窃私语。
“如果静兰担任文官的话一一”刘辉合上眼,蓦地忆起希望“赐剑”的兄长曾经拥有一双剑,“孤愿意让位。”
“陛下。”
望着蹙起眉心的绛攸,刘辉略显在意地笑了笑,说:“孤明白,只是戏言罢了。但孤最希望的是辅佐兄长,而非成为一国之君。”
绛攸对刘辉的感慨完全不屑一顾:“荒谬至极!静兰已经不是您的兄长,也不可能继承王位。与其谈论这种不切实际的话题,请您先想办法处理眼前这堆奏折吧!”
“坏心眼……”
“很遗憾,微臣与楸瑛不同,对”清苑太子”完全没概念!话先说在前头,微臣是认真的,最后微臣一定会辞官而去。因为有您,微臣才留在这里。”
刘辉噤口不语,腼腆地红了脸。对于从未受人眷顾的他而言,这番话的价值远胜过金银珠宝。
一旁的揪瑛不出声地笑了,说:“好动听的甜言蜜语啊,绛攸,真希望你也对我这么说一一因为有你,我才在这里。”
“你最好马上埋进奏折闷死!”绛攸接连扔出手边的卷帙,楸瑛则身手敏捷地闪开。
刘辉调整情绪,大略扫视几乎埋在奏折堆里的办公房。
“先问一下,这些全部是请愿书吗?”
“是的!”
“唔、唔,嗯……没想到他们会采取这么极端的手段……”刘辉想往案桌上趴下,却找不到足够的空间。
面对成堆的请愿书,连楸瑛的笑声也显得有些生硬。”“哎呀呀……你的长官做事可真是大手笔。”“应该说这是玖琅叔父的杰作,他在红氏一族的地位举足轻重。”
红黎深遭到软禁不到一个时辰,城下陷入一团混乱,因为贵阳红氏一族全部罢工。在各个领域拥有庞大主导权与影响力的红氏一族停下工作,城下一半机能立即陷入瘫痪。
即便客人抱怨连连,他们却口径一致表示“有任何意见,请向王宫提”,因此短短时间内,这个办公房累积了足以让人泅泳的请愿书。目前请愿书仍然不断增加,满溢而出的奏折宛若泛滥的河水,占据整个长廊。宫内也呈现严重混乱的景象。
“不过玖琅叔父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因为他并未限制盐铁米的流通,罢工范围也控制在贵阳以内,也没有发动红姓官员提出辞呈。”
“倘若红家麾下的官员集体罢工,这个国家肯定分崩离析。”
“这就是红家的力量啊……”喟叹一声,刘辉环视小山一般的请愿书,“原来如此,孤也学到不少。他拥有如此庞大的力量,却愿意把国家交给孤这样一个毛头小于。”
“倘若有意站在顶峰统治国家,红蓝两家便不会强大至此,因为他们明白担任一国之君非常累人,是个相当不划算的工作。”
一点都不错一一沦落到不得不扛下这个不划算工作的刘辉,一边感叹自己的不幸,一边询问最不想询问的问题:“红尚书大人目前情况如何?”
“占领其中一座离宫,处于自行软禁状态。”绛攸的语气夹杂着叹息。楸瑛则刻意睁大双眸,问:“呃?那叫软禁吗?怎么看起来过得比陛下还优渥。”
“为什么不放他出来?”
“因为他已经做好准备,要被”软禁”到自己遭受的诬陷得到洗刷的那一天一一这当然是讽刺。”
伤脑筋……刘辉暗想。
奏折已经逼至绛攸的腰际,楸瑛把不断坍塌的请愿书推到一旁,有感而发:“话又说回来,遭遇如此排山倒海、蜂拥而上的压力,反而逐渐不觉得这是压力了,真是不可思议……如此看来,红家还蛮有正义感的。”
“楸瑛,另一半的机能隶属蓝家的势力范围,以目前的状况,能够维持多久?”刘辉难得为一件事头痛不已,他才上任,总是希望能手下留情。
楸瑛轻声笑道:“如果对方是其他姓氏的家族,我们会趁机将所有地盘吸收合并,不到一天就能让城下机能恢复正常。然而对方是玖琅大人,就无法这么做了,他应该只是想引起骚动。假如陛下一声令下,蓝家自当尽力而为。不过不需要蓝家亲自出马,这场骚动应该在一天之内便会平息下来。这是玖琅大人无言的要求,希望陛下在一天之内收拾局面。”
“孤明白,既然如此,就尽快着手处理。再放任白痴四处为虐,朝廷便会遭受池鱼之殃,率先垮台……伤脑筋,区区一个利欲熏心的小角色,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把歪主意打到黎深身上!”
见刘辉愤慨交集的模样,揪瑛念头一转:“搞不好,他根本不知黎深大人身为红家宗主。我们自然很清楚这件事,但仔细想想,黎深大人从未在公开场合表明自己的身份,一般人也很难想到七姓家族的宗主会入朝为官。”
刘辉与绛攸顿时沉默一一这么说,也有可能。
“没想到对方会无知到这般地步。”
“接下来,再报告一个好消息。”楸瑛抿嘴一笑,“燕青捎来报告,据说同行的少女急着赶路,因此将提前到达,他们在明天傍晚之前就会抵达。”
刘辉随即在案桌上寻找毛笔与砚台。“孤发一道敕令,要他们正午以前抵达,立刻帮孤送出。”
“微臣斗胆禀报,通知已经发出,审查大会的事前工作也已完成。另外,这边的小盒子是邵可大人送来的,附带了相当可靠的保证书。”
“东、东西在谁手上?”
“机缘巧合,辗转落在玖琅大人手中,难怪怎么找也找不着,还有……”
揪瑛悄声耳语,刘辉倏地瞠目,接着以手扶着额头,叹道:“秀丽实在很了不起。”
“是的,微臣也由衷认为。”
被人背后动辄冠以“白痴”与“小角色”之称谓的人,正为自己引发的事端而脸色惨白。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黎深即使在吏部,但区区一个尚书怎么会有这么惊人的力量……不,灾祸尚未临门,以静养为由离开紫州好了,接下来,只要有了这枚戒指……”
男子万分珍惜地抚摸着鉴定能力出众的妓女胡蝶认可的假戒指,小心翼冀收进某个隐秘的地方。这副卑躬屈膝的姿态,与前往妓院时不可一世的神气难以相提并论。他恶狠狠啐道:“那个小丫头明天正午即将到达?哼,我岂会让她称心如意!”
接着,他命令家丁开始准备逃亡。
深夜,位于嫗娥楼一个房间,秀丽正忙不迭地书写文件。她想起从府邸折返的静兰叙述的外界情况,以及胡蝶随着苦笑逸出的一段话。
“这下招惹到红氏一族了。”
“红家啊……”
红氏一族的力量,足以在短短数个时辰内令城下半数机能瘫痪。直到如今,秀丽才头一次知道父亲不得不舍弃的事物有多么庞大。身为红本家嫡长子的父亲,生来便是拥有这般强大权力的一族的宗主,亦即强大到可轻易撼动国本的一族的领导者。
“不过,对我那爹爹来说,实在太难为他了。”
秀丽暗忖,幸好爹不适任。自幼与父母、静兰共同生活,她感到十分幸福,因为无论贫困也好,痛苦也罢,她手心永远握有最重要的事物。
随着微弱的叩门声,客房房门被推开。
“对、对不起,我睡太久了。”
“影月!你恢复原状了!”
影月的眼尾又回复为略显下垂,他面露温和的苦笑,问:“是的……请问那家伙有没有帮上忙?没给大家添麻烦吧?”
影月只要沾一小滴酒就会变一个人,而且不知为何,对“变身”时的事情,他完全没有记忆。
“他……表现得相当精彩!”
“这、这个停顿,听起来似乎有点不妙。对了,我已经向胡蝶大姐打探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我很乐意帮忙。”
秀丽毫不推辞,现在的确很需要他的协助。
“这些要在什么时候完成?”
“明天正午。”
“唔哇,时间真的很急!”
影月一坐下来,便立刻着手工作,不停奋笔疾书,书写的速度之急,甚至让人觉得他连蘸墨的空当都嫌浪费。状元的真才实学由此可见一斑。
“对了影月,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帮人擦鞋,自然就会听到许多传闻,秀丽姐你也会这样吧?”
“可是我的消息很不灵通。”
“因为我事先取得了情报,再说中午不是有快马将胡蝶大姐的信和老家寄给我的信一起送到吗?这也正好派上用场,你看看就知道了。”
秀丽不经意地打开书简,浏览后,她眼眸中燃烧起炽烈的斗志之火。“影月,我们明天正午之前一定要完成!”
“那是当然,啊,秀丽姐……”
“什么事?”
“你有一位那么疼爱你的叔父大人,让我觉得好羡慕哦!”
“叔父大人?”重新投入工作的秀丽,手上的毛笔倏地停顿。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2-14 13:56 编辑


6。那名男子出现


“哎呀一一”
距离贵阳尚有十数里,一名满脸胡须的男子接获传令使的信件,浏览内容之后,不禁挑眉。骑在马上的少女也随即面露不安,问:“燕青大人,请问发生何事?”
“嗯,呃……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今天一定要刮胡子才行!”
“那张肖像画是……”
“这个啊,就是提醒我,如果发现这个人,要帮忙捉拿。话说回来,香铃姑娘你表现得真好,星夜兼程赶路,连男人都觉得吃力。”
少女比一年前稍显成熟的脸庞笼上阴霾,说道:“我只希望早日抵达,也很希望见见秀丽小姐……”
“前去会见自己曾经企图杀害的人,你不害怕吗?一般都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您说话真是毫不留余地。”
虽然平时燕青都是摆出一脸随遇而安的笑容,但他在重要的事上从不敷衍,面对女子或小孩,也总是真诚相待。名喚香铃的少女在与他一同旅行的这一个月里,已对这一点了解得几近透彻。
“我是害怕,但是我不会再逃避了。我已经向大夫人和自己发誓,决不再回避自己做过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我对秀丽小姐……”
望着咽下语尾的香铃,燕青苦笑道:“你喜欢小姐,对不对?”
“现、现在的我没有资格谈论这个。”
香铃侍奉毫不知情的秀丽贵妃那段日子,真的过得很快乐、很幸福,甚至可以让她忘却与收容并善待自己的茶太保分离的寂寞与痛苦。她很愿意一辈子侍奉秀丽小姐,然而……为了茶太保,她决定暗杀秀丽,并且数次下手。她无情地背叛了秀丽的亲切与好意,现在仍然如此,除非对秀丽说出真相。
“我一定要……往前迈出步伐,已经准备用一辈子赎罪。我所做的事情,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才能补偿。”
“说得也是,就算小姐肯原谅你,你仍然必须这么做。不管对方原不原谅,犯下的罪会跟随自己一辈子,永远无法抹去,所以无论对方的想法如何,你都得背负这个罪名,这是面对自己的必然结果。”
他真是毫不留情面,不过香铃也因此松了一口气一一脆弱的她每每想逃避,总是被他及时拉回。现在她并不需要安慰的话语。
“好,咱们正午以前必须抵达王城,再加把劲吧!”
“是!”香铃抬起小脸。
“凤珠,你、你看这个!”
景侍郎慌张到甚至没注意叫出了尚书大人的名讳,冲进尚书房,叫道:“小秀和杜进士一起联署,他们提前半个月交出礼部官鲁大人的作业。”
假面长官不发一语,翻阅递来的文件。
景侍郎感动至极地发出喟叹:“没想到你逐一打散的文件,他们能整理得如此井然有序。”
“不仅如此,他们还从其他部门搜集证据,并据擦鞋和打扫茅房时听来的传闻加以推敲,看来已把确凿的证据搜集齐全了。”
假面的下,他泛起微笑。景侍郎很清楚这一点。
“这些证据可以直接使用,全部拿到朝议上报告吧。”
“凤珠,我、我好感动。”
“你哭什么!”
“你家中小秀他们的工作量之际,我一直偷骂你死没良心、不是东西、冷血假面男,现在我收回。”
“我会好好记住。”黄尚书的语气如同暴风雪一般。不过与他有十多年交情的景柚梨纹风不动,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不知道他们被分发到哪里去?可能还是吏部吧?不过咱们要争取到至少一人!”
黄尚书似有心事地沉默之后,轻叹一声。“倒是再说吧,好了,该准备了,今天可是一决胜负的日子。”

“小姐,该起床了。”
“啊?”
被摇醒的秀丽迷迷糊糊睁开眼,刚刚清醒,整个人便跳起来。
“呜哇!什么时间了?现在是什么时间了?糟了——来不及了!”
“您大功告成之后就睡着了。请放心,所有文件已经送交陛下,接下来只需小姐亲自前往,时间非常充裕。”
“呃?啊?是、是……这样吗?”
“是的。”
秀丽歪着头努力回想昨晚的庆幸——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静兰则把一个香奁摆在她眼前,说:“胡蝶姑娘表示有事要出门一下,为无法为小姐送行感到抱歉,接着提到这个,所以我按照胡蝶姑娘的吩咐,从府邸把这个拿来。”
递到眼前的精致香奁之中,摆放着全套化妆用品,这是胡蝶赠送的礼物,是秀丽在及第之前收到的贺礼,但一直未开启。
“化妆是女人的战衣。”
秀丽想起美艳妓女的口头禅,打开香奁,里面放了一张折叠的小纸条。打开一看,只见胡蝶以流利简洁的笔迹在纸上画了一道。
秀丽微微一笑,接着拿起许久未曾碰触的化妆用品,说:“你知道吗?姑娘家化好妆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哭。”
见静兰微侧着头,秀丽径自说下去:“再淡的妆,只要一哭就会变成大花脸,听说有些姑娘家在说什么也不能哭的场合,就会化妆,这是胡蝶姐告诉我的。”
这,就是战衣,是女人在绝不能让步之际所穿的铠甲,目的在于让自己一直抬头挺胸。
“可是,我不能化妆。”
秀丽当然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而她认为这对处理政务并没有什么用。她一脚踏进清一色的男人世界,整个人已经相当醒目了,因此才将这珍贵的礼物收藏起来。
“无论化不化妆,我还是我,不会改变。”
秀丽希望众人能认同作为女性的自己一一若想变得与男人一模一样,无异于缘木求鱼,她也无意这么做。
身为女人,于官场中一再遭到否定,这容易令她忘却不应忘却的事,忘却打一开始自己便没有错,并没有理由受到歧视。
“不要忘了身为女人的本分。”
秀丽不禁想起胡蝶这句简短的话。即使与男人站在同一个舞台上,你当然不可能变成男人!胡蝶曾经如此说过。身为女人。是一件光荣的事。

“我决定化妆。虽然静兰你说过,想哭的时候就找你,但我不会哭的。”
静兰面带微笑,他已经能面对这句话了。
“我明白了,那么,我会在一旁默默支持小姐,让你不再哭泣。”
他一直以来细心呵护、无可取代的小花,开始凭借一己的力量绽放。不过,他可以继续守候与扶持这朵小花,继续留在她的身边当盾与剑,保护她不受随时侵袭而至的暴风与大雪伤害。于是他做了选择:继续留在她身边,保护这即将绽放出美丽花朵的小野花。
“静兰,你怎么这么快就明白了我想说的话?”
“时候不早了,再不快些,会来不及的。”静兰微微一笑。
朝议于正午之前举行,因为有些议案远比秀丽的事情重要,必须先行处理。
相较起审查大会,或审议道听途说的新科进士国试舞弊案,赶紧恢复突然停止运作的城下与城内机能,才是当务之急。一进入议程,整个会议马上为了讨论解决城下事态的方案而陷入一团混乱。
“这真是前所未闻。”
“即便是红氏一族,做事也该懂得权衡轻重。”
“现在该如何是好?万一这状况持续下去一一”
“要不要委托蓝家帮忙?”
众人目光顿时集中于随侍在国王身旁的楸瑛身上,下一刻,立即被其他官员驳回:“不可能!不能让蓝家的势力继续坐大!”
“可是其他家族有能力平息吗?”
“不,重点在于必须探究其中原因一一陛下!”
面对众臣的视线,刘辉冷静答道:“仔细想想,不就可以明白个中原因吗?想必众卿已有耳闻,吏部尚书红大人此次在毫无凭据的情况下,遭人以莫须有罪名软禁。另一方面,在孤不知情的状况下,有人擅自动用十六卫下层部队。虽然孤立刻前往斡旋,但费尽口舌劝说,红尚书大人就是不愿现身。这便是此次骚动的主因。孤认为情有可原。与蓝家齐名的名门中的名门一一红家,宗主遭到非法软禁,难怪向来高傲的红氏一族反应如此激烈。”
在场之人蓦地鸦雀无声。
“红尚书大人……是红家宗主?”传来一个泄气般的声音,虽然只有一个人不小心说漏嘴,但想必有更多人在内心嘀咕着同一件事。
其中,有个人汗如雨下。不知何故,这名男子的府邸被一群面相凶恶的大汉团团包围,原本企图趁夜远走高飞的计划受挫,不得不出席这个会议。此时,他坐在一旁静观事态发展,脸色惨白,似乎随时可能昏厥。
“嗯,没想到高层官员之中,也有不少人毫不知情。”见到大臣们的反应,刘辉略显惊讶,接着转向身旁的绛攸,“李侍郎不在话下,应该有其他人知情吧?户部尚书黄大人。您知道吗?”
刘辉出言试探,假面尚书一语不发地颔首。
“身为蓝家直系,蓝将军应该也知情吧?”
“是的,微臣曾经耳闻家兄提起黎深大人继任之际的事情。”
“霄太师,您呢?”
“这个嘛,他继承家业,大约是在十四五年前吧。”
捋着花白的胡须,霄太师气定神闲应道。这些人的回答让室内空气渐渐转冷一一直到此时,众人才打心底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刘辉扫视在场之人,望见蜷缩在几案一角的人影,随即出声喊道:“礼部的……蔡尚书大人,你怎么了?”
礼部蔡尚书富态的胖脸上冒出无数黏汗。
“嗯?你怎么抖个不停?”
“没、没事……只是被这么严重的事态吓了一跳。”
“这么说来,尚书大人也不知情哕。”
蔡尚书接连不断地用丝绢手巾擦拭汗珠。
“是、是的、怎么可能……微、微臣完全不清楚……”
“说得也是,否则也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国王的语气倏地转为刀子一般锐利,众人诧异地望向蔡尚书。
“陛下,您怎么突然说这些……微臣完全听不懂……”
“孤又没指名道姓说你。”
蔡尚书哑口无言。绛攸蹙起眉心,揉着太阳穴,为轻易露出马脚的蔡尚书感到可悲。
“难道你知道什么内幕?”
“不,没有,绝对没有。”
“是吗?孤记得你当初强烈反对擢用女官员。”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反对啊!更何况,说到这一点,最有嫌疑的反而是礼部官鲁大人吧!”居高位却未担任要职的鲁礼部官无法出席这场朝议,于是蔡尚书趁机借题发挥,“大家都知道他一直在找红进士和杜进士的麻烦,简直把他们当成眼中钉一样一一尤其是红进士!想来他一定跟担任其监护人的红尚书大人有嫌隙!”
刘辉从容不迫答道“礼部官鲁大人吗?他倒不反对任用女官员,何况他与红尚书大人之间并无嫌隙,而且难能可贵地受到红尚书大人的赏识。”
“什么?”
刘辉不给对方思考空间,接连说个不停:“此外,你明知部分新科进士受到不平等对待,为何不制止部属?据说彩七家出身的碧进士遇到相同状况,你倒是及时出面袒护。”
“话虽如此,我从来不打诳语,既然有您作陪,那我就出席朝议吧。”
“事不宜迟。”
“请坐下吧,能够与冥顽不灵、不知变通的您如此相处,也是相当难得的经验。在离开之前,我们先好好品茗,还可以顺便聊聊往事。”
鲁礼部官再有耐性,也不由得气得全身发抖。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只见他轻叹一声,便再次在黎深前方的位子上坐下。他心里明白,倘若想把这位桀骜不驯、唯我独尊的红家宗主拉到朝议议场,一切顺着对方的意才好。
黎深心满意足地啜着香气浓郁的茶水,说:“不用担心,茶里没有下毒,虽然当时听到您派我去马厩打杂,我实在气得不得了,好几次想把您暗中干掉。”
“原来如此,难怪我时常感觉有杀气。”
鲁礼部官不假思索地喝起茶来,黎深泛起难得一见的真心笑容。
“幸好我没这么做,事后我终于明白您真正的用意一一在我入朝为官的那个时候。”
愈是年轻优秀的人才,愈容易与朝廷中人同流合污。身后有王公贵族作为靠山的人往往会倚仗权势,自甘堕落。欠缺靠山的人則容易被派阀吸收,成为傀儡。
“您严加指导,让新人培养出自信心,也渐渐学会抵抗朝廷势力,更借此展现出自身的优秀能力,让高官不敢忽视怠慢他们,因此您所做的事,表面上看起来严苛而不通情理,无论我和奇人、郑大人那时,还是絳攸与揪瑛那时,都是一样。”
“……”
“你安排的工作场所,乍见之下仿佛践踏人格,其实是了解官员真实一面的最佳地点。清理茅房、擦鞋、洗碗、扫马厩,可以让我们彻底看清官员的真面目,因为来到这些地方容易使人心情松懈。当时多亏我被派去扫马厩,才得以掌握许多官员的把柄,现在仍然非常受用。”
“一般新科进士不会有这种想法。”鲁礼部官一脸慍怒。
黎深呵呵轻笑,挥开折扇,又说:“状元杜影月年纪太小,又没有任何靠山。秀丽年纪很轻,又是个姑娘家。可想而知这两人一定会遭人歧视打压。”
因此,鲁礼部官为了证明这两人才能出众,便于大庭广众之下分派大量工作给他们,让众人见识他们将工作处理得有条不紊的情形;并借故在众目睽睽之下予以严厉斥责,让大家目睹他们依然坚持到底、不肯放弃的模样。这一切,全是为了让那群一开始持否定态度的官员认可他们。
“一些无法吃苦耐劳或是企图贿赂的进士,您会立刻放弃,减少他們的工作量。做法固然严苛,却是磨炼一个人最有效的方式。朝廷高层向来视您分派多少工作给什么人,来判断此人能否成为能吏。”
“过奖了。”
“哪儿的话,只要我或奇人一句话,您随时都可以升迁,职位任君挑选。”
兴许是终于做了决定,鲁礼部官甚至多要了一杯茶。
“我很满足现状。先王陛下曾经亲自低头向我恳求,认为朝廷需要像我这样的人。而如今,先王陛下的王子也亲口告诉我,说一切由我全权负责。得知一国之君对自己付出全部信赖,欣慰之至。见到自己像学生——好比您——现在功成名就,我也感到十分骄傲。”
鲁礼部官又静静笑道:“今年,是值得寄予希望的一年。尤其是年轻进士之间,非但不会互扯后腿,甚至懂得同心协力、彼此帮助的道理。如果他们能够长久在朝廷服务,至少在当今陛下的治世下,想必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陛下自登基以来就是一位幸运的国王。”
“国家有了像大人您这样的优秀人才,才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我们知道每天偷偷送来点心、肉包、茶水的就是大人您时,差点没吓坏。”
“您还满肚子牢骚,抱怨这包子怎么做得这么丑!”
“哈哈哈……原来您听到啦!不过,包子我全吃光了。能够让我一声不吭吃完这么丑的包子的,到目前为止只有三个人。您总是什么都不说,在我看来,您这辈子的官运实在很差。”
“请您不必对我太费心。”
“陛下有意回报您长久以来的贡献。”
年近半百的鲁礼部官脸色骤变。黎深硬是把忍不住站起来的他拉回座位,笑容可掬地表示:“您刚刚说过,愿意与我一同出席朝议,对吧?”
“我……我只要担任目前的职位就够了……”
“您若不去,我也不走,反正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不过假如接下来,城下机能因此”全部停顿”,身为事件主因的您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吗?”
“您、您是在威胁我吗?”
“威胁?我只是以人事主管的身份采取正当的对策,让人才的配置达到最佳。你待在那个秉持名门至上、顶上无光、满身肥油、一肚子算不上黑水的灰水的尚书大人手下,实在太不正常。现今人才短缺之际,您怎么可以在那种地方平白浪费时间!”
“栽、栽培新科进士怎么是浪费时间!”
“您真的这么百般不情愿吗?不过让您到陛下身边也的确是可惜了。啊啊对了!您要不要前来敝府担任总管?想必您一定有办法大力磨炼我那任性胞弟,好好矫正他的个性。”
鲁礼部官立刻让步,如果要他担任这位红尚书的总管……
“那我与您同行……”
黎深露出由衷的失望,不过随即调整好情绪,优雅地起身。
“那么,按照约定,我们可以出发了。”黎深随手叠好折扇,缓缓踏出步履。

蔡尚书即便被逼得走投无路,仍然在垂死挣扎,以期死里逃生。
“陛下,微臣真的完全不知情……而、而且,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应该先把导致王城半数机能停顿的红尚书捉来治罪!”
“此次事件并非由红黎深大人亲自下令。非法软禁官拜尚书的朝廷官员,以”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一句话,就想敷衍了事吗?”
“这……”
“好了,先转移一下话题吧一一黄尚书大人。”
点了点头,黄奇人站起身,将誊写好的文件发给众朝廷高宫传阅。
“现在,请各位看看这份文件,是否有任何发现?”
透过面具传出的含糊声音静静落在整个大厅。户部负责掌管全国财政,发送给众人传阅的文件是国库公费收支的报表。官员中渐渐起了宛如涟漪般的骚动。似乎是代替众人发言,霄太师嗤笑一声,道:“看来,礼部的杂项支出真是可观。”
黄尚书颔首道:“自数年前起,礼部开始要求增加预算,然而照理说来,礼部应该没有这么庞大的开销。于是这次趁着新王陛下登基,全面加以彻查,结果就是这份报表。与其说那是杂项支出,应该说是令人费解的支出,名目非常之多。”
杵在原地的蔡尚书脸色白得像纸。
“另外还有一项值得玩味的报告:每年礼部为国试及第的考生着想,均会免费派出快马前往考生的家乡,通告上榜喜讯。据说今年状元及第的杜影月将八十两俸禄一同交给快马送回,结果他家乡的人却连一两也没收到,请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蔡尚书大人?”
“可能是快马使在途中弄丢了,再不然就是被偷走了。”
“哦?您的意见颇有意思。”
见长官回过头,景侍郎随即取出一只木盒以示呼应。
“这就是出问题的八十两银子。每年,均会依照惯例,将当年最新铸造出炉的一号到八十号银币赠送给状元及第的考生,兼具祈愿与祝福之意。”
蔡尚书当场哑口无言。
“数年来,户部陆续接到获赠俸禄的进士的申诉,表示俸禄并未寄达乡里,或者寄达的金额短少了,希望能够再次补发。受害者全是委托礼部的快马寄送。由于多数进士家境富裕,许多人往往没有发觉俸禄被偷,即便察觉了也不会前来申诉。然而,倘若有人非法侵吞国库公款,绝不能轻饶。”
只有不知内情的地痞流氓,才会把主意打到尚无年俸与职务的新科进士头上,不过地痞流氓往往单枪匹马作案,而此类案件实在多得离谱,更奇怪的是,每年仍在陆续增加,被偷的俸禄也不见流到黑市的形迹。与其说这是外部的犯罪,不如视为内部的恶行才合乎逻辑。
“俸禄失窃案件,据传是从大人您担任礼部尚书后才开始的。”
“于是,今年特地向蓝将军借来人马,跟踪负责快马报信的礼部官。即使真有人中饱私囊,至少也要查出究竟是落入谁的口袋……现在,请各位猜猜这些礼部官怀抱着巨款进入了谁家的大门呢?”
蔡尚书撑着肥胖的身躯颤巍巍地站起来,叫道:“我是冤枉的!”
“我尚未说出对方是谁。”假面尚书语气淡然,蔡尚书则口沫横飞地极力辩驳:“我也有话要说,黄尚书大人!我才想请教您为何一直戴着面具?既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为何您能晋升到最高的官位?从来没有听过如此荒谬的事!”
一群熟知黄奇人“真面目”、资历较久的官员忍不住心惊肉跳。将众人的喧哗误认为同意的蔡尚书更是得寸进尺,大加指责:“有人能证明,黄尚书大人不是某个莫名其妙的人戴起面具假扮的吗?搞不好你是冒名顶替,真正的黄尚书大人早就被你杀害!假如你自认问心无愧,现在立刻摘下面具,现出你的真面目来!”
空气顿时凝结,在场之人终于知道此人完全不适任礼部尚书的职位。无论是黄奇人、红黎深还是直属部下鲁礼部官的事,蔡尚书一点也不清楚,也从不试着去了解。
黄尚书发出一声即使隔着面具也听得见的喟叹:“简直就像街坊间三流小说的剧情。好吧,反正我问心无愧,您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摘下面具吧。”
他毫不迟疑地把手伸向绑着面具的绳索,所有老资历的官员顿时毛骨悚然,接着,他们神情激动地一拥而上,紧扣住黄尚书的手臂。
“大、大人请住手!求求您!我不能再背叛妻子与孩子了!”
“拜托,不要再扰乱我平静的生活!”
“老夫这么大把年纪了,也做到了这等官位,不想再呆站在原地当白痴!”
“老、老夫不能还没看到将于夏天出生的第一个孙子,就离开人世啊!”
一群中老年高官哀号四起的光景,看起来十分诡异。
“怎、怎么回事?他的脸真有这么恐怖吗?”佯装袖手旁观的刘辉对左右两名近臣低声询问。
“这……记得黎深大人的形容是”连乌鸦也会吓昏坠落的长相”。既然大人不得不遮掩真面目,现在强迫他摘下面具,只怕会伤了他的自尊。”
完全不知奇人真面目的刘辉等人一睑正经,牛头不对马嘴地操心着。一旁的霄太师听了不由大笑,甚至连宋太傅也因憋笑太久,满脸涨红。
“噗……既、既然被形容成这样,不如将面具拿下来吧!不过所有人一致向后转,只让蔡尚书大人一人观赏即可。”
霄太师的话让蔡尚书摆出不悦的表情。
“可是,我从未见过黄尚书大人的长相。”
“不必亲眼见过,也知道是本人,所以才容许他戴着面具。”
“孤也可以看吗?”
“朝廷机能好不容易开始运作,老夫可不希望陛下又跑到后宫躲起来!”
霄太师这话让黄尚书周遭的空气倏地降至冰点以下。感受到长官的怒气瞬间臻至顶点,景侍郎吓得魂飞魄散。可惜霄太师的老奸巨猾更胜一筹。
“从未见过户部尚书大人的官员,假如克制不住好奇心,也可以不用转过身。下场好一点的从此三年无法正常工作,最后官位遭到贬谪、家中鸡犬不宁,下场凄惨的就是精神失常。”
霄太师面对炽烈的杀气,丝毫不为所动,还能一口气说这么多,景侍郎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于是由景侍郎负责把风,众人(包括刘辉在内)都依照霄太师的话乖乖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进退维谷的蔡尚书,挺着与圆滚滚的肚子难以[互分的胸膛,准备迎接挑战一一不过只到黄尚书摘下面具为止。
静得鸦雀无声的朝议大厅中,仅仅听见摘下面具的声响。
“如何?”
黄尚书甫一开口,众人便发出惨叫。
“完了!忘了还有声音!”
“请、请等一下黄尚书大人!快戴上耳塞,快!”
“唔哇,柳大人昏过去了!这也难怪,他年纪那么大!”
“笨蛋,你还有时间关心别人啊!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就赶快戴上耳塞!”
不断有老资历的官员赏年轻官员一记拳头,硬帮他们戴上耳塞,宛若有人在散播毒气。景侍郎僵在原地,注视眼前景象,又看向蔡尚书一一果然不出所料,蔡尚书露出一脸连自己叫什么名字也忘得一干二净的表情。
“如何?满意了吗,尚书大人?”
不属于这个尘世的美声传来,蔡尚书像个呆子似的点头如捣蒜。
黄尚书灵机一动,取来纸笔,问:“你就是陷害红进士与杜进士的幕后主谋?”
蔡尚书点头。
“你侵占公款,为了升迁不惜花费巨款四处贿赂,最后还企图把罪行嫁祸给礼部官鲁大人,对不对?”
蔡尚书点头,点头,再点头。他完全变成一个傀儡,对每个问题都是一再点头。
“好,取得供词,柚梨、霄太师、宋太傅你们三位就是证人,以你们的地位、身份与信誉,应该足够了。”对着没塞住耳朵也没遮住眼睛、具备免疫力的三人说完,黄尚书便迅速戴上面具。
个性严谨的景侍郎对“点头傀儡”投去怜悯的目光,向长官提出异议:“凤珠,这样好像诈骗……”
“全部是事实,已向引发泥巴事件的那群白痴取得证词,哪来的诈骗?”
“是、是这样,不过总觉得好像诈骗……”
“哎呀呀,在我看来,早知如此,一开始这么做岂不更好,景侍郎?”
忽地传来第三人的声音。
在朝议散会之前向来不曾开启的门扉,响起厚重的开门声,所有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去,一见站在门口的两人,随即睁大双眸。
“伤脑筋,没想到你笨成这副德行。”
黎深踩着愜意的步履,肆无忌惮走进大厅,对蔡尚书投去轻蔑的眼神。
“真没想到这人会说出这种话。凤珠获准戴上面具,是因为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凤珠要以真面目在宫里走上一圈,当天政务就立刻全面停顿。到时所有人都会无心工作,老资历的官员可是费了十年,才好不容易不再想起凤珠的长相,可以专心工作一一鲁大人,您怎么有办法在这么无能的尚书底下做事,却一声也不吭?”
面对眼前的景象,随侍在后的鲁礼部官也不由得按住额头。
黎深笔直地走向蔡尚书,众人连忙自动退至两旁,让出一条路。黎深理直气壮地走过,即便他不是红家宗主,也具备这般气势。直直穿过大厅,他来到翻着白眼的蔡尚书面前。
“就这样不省人事的话,岂不太无趣了!”黎深啪的一声一拍双手,蔡尚书的眼神随即恢复正常。
“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您在说什么啊,蔡尚书大人?”
蔡尚书一见到忽地出现在眼前的同僚,脸色顿时铁青。“红、红尚书大人。” 、
黎深笑容可掬,说:“您做的事情真是非常有趣。这奋不顾身的战术着实令人再三惊叹,因此我打算以相同的热忱回报您。”
“不、不是,不是我做的……”
“但我一直认定您才是主谋,所以真相如何,我并不在意。”
乱七八糟的逻辑!
“我认同您企图陷害我的胆量以及笨头笨脑的程度。至于数年前落幕的那件事,我已经手下留情,仅仅扯下您的假发以示警告。岂料您还没学乖,再次践踏我最重视的亲人的尊严,我决不可能给予同一个人两次机会!”
“哇一一”
黎深以最优雅的动作,掏出一叠书信,又说:“您所有家产全由红家扣押,连替换的假发也一顶不留。这些信件是您的家人、亲戚及至友写给您的断交信。告知他们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每个人不假思索,争先恐后写下书信。请您好生收藏吧。另外,今后不准接近与红家有关的场所,这点应该办得到吧?因为已发出通告,一旦发现您的踪影,就将您绑上大石头就近扔进河里。”
这个国家没有哪一处不与红家有关一一这是刻意的威胁。
“我的族人与我相同,一动怒便一发不可收拾,而且十分执拗,经过百年也不会忘却您的名字与长相。”
口中逸出骇人的言辞,黎深微微一笑。虽然与自己无关,但在一旁聆听的众官员不由得一股寒气蹿上背脊。
蔡尚书打着哆嗦,随即扑跌在地,顾不得面子,跪伏求饶:“我、我再也不敢了。”
“很抱歉,我的原则是讨厌一个人,就会把他逼到走投无路。”
“如果我知道您是红家宗主……”
“是吗?无论我是不是红家宗主,您还是做了相同的事情,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也无济于事。”黎深的笑容没有一丝变化,接着,他以绛攸听不见的音量冷冷低语,“数年前,你嘲笑我的义子是弃儿,见他步步高升便纠缠不休,还一直向他推销根本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甚至还让他露出我最不想见到的表情。我真想量量你的脸皮究竟有多厚。我不知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不过从那时开始,我已经不打算放你一马。对了,还有一事!”
黎深嘟囔一声,掀开了蔡尚书的假发。刘辉等人一见到从假发中掉落的东西,不禁大吃一惊一一居然藏在那个地方!
“这个,我也拿走了。”
那是象征茶家宗主身份的赝品戒指,是为了取代刚找到便又遗失的“真品”,命人打造的赝品,不过戒面与台座均是采用真正的珍贵宝石制成。只要将这枚戒指送至茶本家,想必可以获得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谢礼。对现在一无所有的蔡尚书而言,这枚戒指正是最后的救命仙丹,岂料被人揭穿,二话不说随手拿走。他脸色惨白,一副随时可能晕厥的模样。
“你就算拿着这玩意儿前往茶氏一族求援也没用,我已经派人前往通报,对方称与你毫无关联,也已通知他们关于赝品一事。”
“这……”
“与你相同,那一族的优越感非常强,也因此容易受红蓝两家操控。呵呵,你以为我会好心地留下退路给你吗?”
望着那冷酷的微笑,蔡尚书终于明白,自己招惹到了绝不能碰其一根汗毛的人。
秀丽与静兰在城门前吃了闭门羹。
“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什、什么闲杂人等!喂,我可是货真价实的进士!”
“小姐,先教训他们一顿再说吧。”静兰一副不由分说的样子,掰响手指。
“秀丽老师一一”一名十岁出头的少年迎面奔来。秀丽大感惊讶一一他是道观私塾的学生之一,在她及第之后,便一直不见踪影。
“咦?啊!柳晋!”
“嘿嘿嘿!这边这边!”
“呃,我说,我今天没时间跟你玩……”
被拉着走的秀丽望见藏在一旁等待的柳晋之父,不禁大吃一惊。
“秀丽老师,你想进城对不对?我爹平常都会送菜进城,你钻进拖车里面,这样就能进去了。”
“你怎么知道?”
“是胡蝶大姐姐通知我们的,她说秀丽老师现在遇到困难,要我们帮忙。秀丽老师,其实我觉得啊,大人真的笨得要死。秀丽老师明明没变,他们却觉得变得完全不一样。我本来想找秀丽老师玩,他们却说不行,还说我要是去找你,就要把我关在家里。胡蝶大姐姐狠狠骂了他们一顿。”
柳晋的父亲显得忐忑不安,接着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直视秀丽。
“秀丽小姐,真对不住,因为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说到官员,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大伙担心,小姐要是跟咱们这群粗人往来,很、很可能会被嘲笑,甚至失了小姐的面子……”
“柳叔……”
“别说这么多了,快上车吧!进城后还有镇上其他人在沿途等着,咱们会想办法带小姐进去的!真的……很对不住。”
秀丽心中流过一股暖流,感动得想流泪,但现在不是时候。静兰牵着她的手,钻进蔬菜之间的空隙,柳晋不知为何也钻了进来。
“喂,柳晋你这死小孩!不准打扰小姐!”
“有什么关系!人家也想进城看看嘛!喂,静兰,不准黏着我的秀丽老师,以后要娶秀丽老师的可是本大爷!”
柳晋硬挤进静兰与秀丽中间,坚持不出来。柳叔无可奈何,只好拉着拖车喀啦喀啦走进城内。于是,秀丽在镇上邻人的道歉及久违的笑容间,往城内而去。
“秀丽,真对不住,咱们只能带你到这里了,不过那边那位小哥说愿意陪你一起进去。”
秀丽探出头来,看见前方站了一位表情不悦的少年,暗地吃了一惊:“珀明,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猜一定是这样,所以前来接你。我和出身于只有虚名的贫穷红家的你不同,许多官员可是很疼我的,我带你进宫吧。”珀明直视秀丽,说,“通过礼部官大人的说明,你的事情已经迅速在进士之间传开来了。哼!白痴!只要听到你在殿试时的回答,其中有无弊端,马上就能明白。”
直到现在,珀明对当时的情形仍然念念不忘。
殿试是所有进士聚集一堂,由高层官员进行口试。
“为何以女子的身份入朝为官?”当时,国王如此询问。
珀明依然清楚地记得秀丽的答复,以及她凛然的神情。
“恕在下冒昧,您的问题在下无法回答,在下仅仅希望”贡献一己的力量”。在下参加国试,无关自己是男是女,只因为入朝为官,便能凭借自己的能力保护许多人、事、物,因此才会参加国试。”
当时,他便打心底认同秀丽,也多少明白,无论这个新科进士是男是女,自己恐怕都会输。询问她为何以女子身份参加国试,其实是毫无意义的。
“贡献一己的力量一一把自己当作赌注的人,怎么可能作弊?”
“珀明……”
“不要误会!我只是受不了留下来的进士全是一堆废物。听清楚了,待会儿在审查大会上绝不准出纰漏,否则我饶不了你!别忘了,你的上榜名次可是排在我之前,任何问题应该都答得出来。让那群瞧不起女人小孩的无用官僚开开眼界,回去吧!”
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秀丽由衷想道。
“我明白了,齐叔,谢谢您带我来到这里。”
“哪里!好好加油哦!喂,柳晋,回去吧,你爹还在等你呢!”
“不要!秀丽老师遇到困难,我要是扔下她不管,还算是男人吗?”
望着紧黏不放的少年,秀丽苦笑道:“好吧,那就一起走吧!只有你一个的话,应该还应付得来……”
秀丽忽地抬起小睑。一群长相凶恶的士兵正把他们团团围住。静兰随即拔剑,他很清楚这群人是受到谁的唆使。不过瞧瞧身后四个人,他不禁担心,自己有办法让四个人躲在身后,同时应付敌人吗?
“碧进士,您对自己的拳脚功夫有信心吗?”
“碧家向来文武双全,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唯一的例外之人就是计划掌控朝廷政事的第一个天才一一我。”珀明理直气壮表明自己对武艺一窍不通。静兰希望落空,他暗想:再多一个人的话……
冷不防,包围圈的一隅开始瓦解。众士兵被从背后打飞,个个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噢噢,好久不见了……小姐、静兰,幸好遇见你们,我迷路了!”
见到这名以精湛的棍棒功夫扫平士兵的男子,秀丽与静兰大感诧异。
“再这样下去,根本走不出城外,可以帮忙带路吗?反正时间很充裕,还可以陪同小姐一起去办事哦。啊,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呀,待会儿再告诉你们。”
浪燕青豪爽一笑。听着他稀松平常的语气,两人几乎忘了已与他分别半年之久。
黄尚书以不容分说的手段取得蔡尚书的供词,当场将他绳之以法。袒护他的人逐一被捕并带往他处,只剩蔡尚书一人仍然留在大厅。
“蔡尚书大人,你尚有其他罪行。你曾经多次试图杀害红进士与杜进士,对不对?”
这番话顿令众人哗然,蔡尚书则打了个哆嗦作为响应。
“证据要多少有多少。在第一天的集合前,在公文上故意更改时间的,只有身为尚书、负责确认与盖章的你。每天午膳时分,由礼部送出的饭盒中,筷子上了毒药。杜进士在得知此事之后,每天佯装若无其事地擦拭筷子,为慎重起见,还让秀丽喝下解毒茶,才得以平安无事。此外,堆积在府库的大批公文当中,每天均有数十张浸泡过毒药的暗藏在內,而杜进士也选出来加以誊写、处理,并将附着在秀丽身上的毒物擦拭干净。因为杜进士曾立志学医,对药物有所了解。杜进士每日均会向孤提交当天搜集到的证据,这些公文一看便可知晓是来自哪个部门,最后盖印的又是谁。不过他们两人似乎早就察觉了。”
刘辉举起手上的公文。
“刚才黄尚书大人当作证据的文件,是由红进士与杜进士整理的。”
此时众人议论纷纷。
“那些准确的数据,都是他们整理出来的?他们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据说是在整理公文与核对预算内容之际,他们起了疑心,于是开始搜集资料,准备在礼部官鲁大人规定一个月后提交的作业当中揭发这件事。不过昨日红进士遭受无谓指控,因此通宵完成作业提交给黄尚书大人,以为或许可作申辩之用。如此一来,国试之中是否有弊端,你应该心知肚明才对,蔡尚书大人。”
蔡尚书肩头打战,叫道:“不对。”
“什么?”
“录用女人根本就不对!没错,打从那个小丫头恬不知耻地以官员身份进宫开始,一切就走了样。”蔡尚书发狂似的大吼大叫,“国试舞弊的谣言是我散播的,但大家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会突然提议让女人参加国试?而且一开放,就让一个十七岁的小丫头高中探花?国试岂能如此轻松过关?每年不知有多少号称才子的考生纷纷落榜,也无怪乎别人要怀疑其中有弊端!更何况她的监护人是红黎深,既然是红家宗主,总会享有一些特权吧!”
蔡尚书已经遭到众人唾弃,然而他这番话却引起许多官员共鸣,因为这是每个人偷偷藏在内心的疑问。自从国试举办以来,每任官员都记得自己为了高中付出的努力。然而,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家竟然可以轻松地高中探花!
“陛下与其亲信强行推动”让女性参加国试”制度,这一点也让人百思不解!”
其中一名官员颌首道:“陛下,微臣也这么认为,希望能了解实情。若非以实力取胜,便无法承认其资格,微臣认为这正是先王陛下引进国试制度的目的之一。”
没错!众人异口同声。
“言之有理,国试正是以实力为重,因此先王才设下”一国之君也严禁介入国试”的制度。”
刘辉平静的语气,让所有人蓦地噤口不语。
“辛苦通过国试的人应该最清楚这一点吧?国试中所谓”公平”的标准十分严苛,绝不容许任何非法手段介入。掌理国试的礼部尚书大人又如此痛恨女官员,想尽办法要让女性考生落榜,最后仍然无法得逞,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做不到。没错! “国试岂能如此轻松过关”。”
“秀丽老师没有作弊!”
突然,门扉被推开。在众人诧异的视线当中,一个矮小的少年涨红着睑冲向蔡尚书,往他的秃头上狠狠敲了一记。
“你这个老秃头!秀丽老师、秀丽老师她,总说希望进入王城做事,所以我……虽然觉得寂寞,但还是拼命忍耐!就算老师不开私塾、不再拉二胡,我也要一直忍耐下去。没有秀丽老师,读书变得很无聊,但是我决定追随老师,好好努力,将来也要做官,这样就能见到我最喜欢的秀丽老师。可是、可是你不要欺负秀丽老师!臭秃头!什么都不知道,只会说一些自以为是的话!一个了不起的大官会做这种事吗?”
这番话敲进所有人的心坎,好几位官员羞愧地垂下头。
柳晋跑回随后进门的秀丽身边,说道:“秀丽老师,我们回去,不要再待在这种地方了!他们都瞧不起秀丽老师,我、我奸生气!我们回去吧!这就叫作理想和现实是不一样的。”
秀丽紧搂住这一年来长高了不少的学生。
“柳晋,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因为我的梦想是从这里开始的。”
所有人都盯着秀丽。秀丽微微一笑,摸摸少年的头。
“柳晋,你知道吗?你以前差点死掉,虽然你已经不记得了。”
“虽然不记得,但我娘告诉过我,九、九年前国王陛下的儿子吵架,害得大家没饭可吃。”
所有官员同时倒抽一口气一一这件事情,连说出口都成了一项禁忌。
“是的,当时……我根本无能为力。你幸运地活了下来,可是……我看到更多人死亡。虽然人在医馆,却仍然帮不上一点忙,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们不断死去。可是,从现在起不一样了。”
秀丽环视周遭的官员,目光最后停在刘辉身上。
“我一直想入朝为官。如果是朝廷引发了这些祸端,那我就要进入朝廷,来到国王身边。只要有人想做傻事,我就往那人头上狠敲一记,叫那人改正方向一一绝不要再发生那种事情了。这就是我想当官的原因,也是我无法不当官的原因,因为我现在什么都还没做。”
“什么嘛,不是和秀丽老师平常教训我时说的一样吗?”
面对这坦率的话,秀丽笑道:“是啊,不过我还在最底层,路途还很遥远。”
“放心好了,因为我爹和我娘吵架,每次都是我娘赢,我爹就发牢骚说,男人再怎么样都敌不过女人。”
感同身受的官员们不约而同撇开视线,楸瑛忍不住扑哧一笑。刘辉则表情正经地頷首道:“了不起,小小年纪就已经掌握精髓了。”
柳晋粗鲁地擦拭聚在眼角的泪水,问:“秀丽老师,那你以后要一直奋战下去吗?”
“是的,从今以后一一一辈子!”
“好,那我也要加油。要是有人欺负老师,就告诉我,我马上冲过来,揍他们一顿!”
此时,刘辉对着秀丽说道:“红进士,目前正值中午时分,一群质疑你进士及第资格之人即将举行审查大会。”
秀丽目不转睛地盯着准备撤回前言的众官员,深深跪拜。
“悉听尊便。”
“好,那么现在变更场地,顺便传喚其他新科进士。凡是心存疑问之人,不沦职位高低均可旁听。当庭公开质询的话,就不会再存在”有弊端”等问题吧。”刘辉环视在场官员,“尽管确认吧一她高中探花,是否真有外力介入?”
秀丽偷偷向柳晋低语:“你也要看清楚,让你瞧瞧秀丽老师的厉害!”
接着,她抬起脸。望着她的表情,刘辉略带感伤地笑了一一想必她一定可以顺利过关斩将,面对众多的质问,逐一应答如流,让全场官员大为震惊,然后承认她的实力。再接下来……
刘辉合上双眼。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2-14 13:57 编辑


7。新人事

翌日起,众人对秀丽的印象完全改变。获准出席审查大会、亲眼目睹她的实力的同期进士们,也不再在背地里闲言碎语。
因高层官员职位陆续有缺,匆匆接任礼部尚书的鲁礼部官,唯独表示新科进士继续由他负责教育,依旧是任意驱使,毫不手下留情。
审查大会当天不知为何潜入王城的燕青,又不知不觉销声匿迹,然而翌日黄昏,他突然现身干邵可府邸。
“可以让我寄住到离开为止吗?”
盯着燕青豪迈的笑容,秀丽对他无可奈何,只是想到这个神出鬼没的男子应该有事在身,未多加追问。
借住府邸的燕青跟过去一样,很快与众人打成一片。
“那边那个小朋友就是今年的状元啊,唔……嗯,真厉害,他脑袋是用什么做的啊?”几乎把这里当成家一般,燕青舒适地坐在椅上。一如往常帮忙准备晚膳的影月连忙擦干双手,恭敬地一鞠躬,说:“您、您好,初次见面,我是杜影月。”
“哦,真有礼貌!我叫浪燕青,请多指教。”
静兰狠瞪着摆出一副“坚决赖着不走”之态的燕青,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滚回去”,随之剑光一闪,挥剑砍下。
“我说你,寄人篱下。还不去帮忙准备晚膳?”
“呃,帮忙是可以啦,可是我只会做大锅饭,把葱切成葱花、拿锅铲炒菜等等,我完全不会,如果不介意,我就去了。”
“家里住了个不动手帮忙、只会白吃白喝的大饭桶,是最倒霉的事。”
“静兰,做人不要这么冷血嘛。在你危急的时候,我可是路见不平、拔棍相助呀!洗碗或出力的工作,我一定一手包办!”语毕,燕青便望着忙进忙出的秀丽,开心地笑道:“对了小姐,你表现得也很棒,考上探花,实在太厉害了!”
“嘿嘿,谢谢。啊,对了,你那边怎么样?通过准试了吗?”
国试相当于在朝廷中飞黄腾达的途径,准试则是录取地方官员的考试。燕青曾表示,他立志成为茶州州牧,却在半途放弃考试,这对于当时连考试都无法参加的秀丽而言,实在非常奢侈又遗憾。然而,不知是受了什么影响,燕青最后告诉秀丽,他要参加准试。
燕青闻言,随即露出自大的笑容。“哼、哼、哼,这个问题问得好!我顺利通过茶州准试了!”
“恭喜你!真了不起!太好了。”
“是啊,我打出娘胎还是头一次那么用功地读书……喂喂,顺便问一下我的名次嘛。”
“啊、那一定很不错哕,第几名?”
燕青架子十足、大言不惭地答道:
“倒数第二名。”
“……”
除了志得意满的当事人以外,在场之人鸦雀无声。
“怎样?很厉害吧?我本来以为一定是最后一名,想不到还有人比我更笨!”

“小姐、影月,要是被傻瓜传染就糟了,赶快找个地方把这家伙扔了吧。”静兰立即硬把燕青拖出房间。
“静兰!你好没良心!那我要向小姐揭穿过去的事情啦!”燕青大叫着,紧揪着椅子不放。不过这次静兰完全不为所动。他逼近燕青,耳语道:“你先担心你自己吧,考这种名次,还好意思担任那么多年的州牧,你有没有搞错啊?茶州州牧是从三品,官位比正四品的李侍郎更高,按照惯例,再过不久便可返回朝廷,担任各省署的长官。结果你别说国试了,区区准试居然考个倒数第二名!笑掉人大牙了!”
“呃?我竟然比那个拥有朝廷第一才子美誉、有点可怕的小哥更伟大啊?真惊讶!还不都是因为实务中根本不需要吟诗作词,虽然悠舜很努力地帮我补习,但总觉得听了左耳进右耳出……”
“对你来说,那是一辈子也用不到的多余知识,所以出自本能地排斥吧?真是的,那个郑悠舜拼命替你补习后,你才勉强考个倒数第二名,学生素质太差,老师才高八斗也徒劳无功,你就是血淋淋的证据。”
现任茶州州牧副官的郑悠舜,是与红黎深、黄奇人同届,实力远在这两人之上,曾经高中状元的传奇人物。除了行动不便,他个性冷静沉着,是众人公认的鬼才,甚至有人传言:若非他自愿前往茶州,或许早已跃升宰相。
“唔哇,真过分!考上不就好了,倒数第一名和第一名还不同样是做官的!”
“你去告诉第一名,说那个考倒数第二名的曾经担任茶州州牧,保证他马上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啊、哈、哈!我说你,愈来愈没口德了!”
静兰闻言,随即吃惊地遮住口一一或许是吧。
“不过你看起来气色不错,这样就好。”
“啊?”
“谁叫你个性本来就差,你尖酸刻薄的口气应该就是平安无事的证明。”
“我不想让一个白痴分析我的个性!”
站在稍远处的秀丽与影月闻言,面面相觑。
“我头一次看到那样的静兰大哥。”
“就是啊!他每次遇上燕青就会变成那样,可见他们感情真的很好……要是他早几天来玩,静兰心头的烦恼或许就可以早点解决。”
秀丽窃笑着,此时燕青倏地转过头来。“啊,对了,小姐。”
“什么事?”
“我这次带了个同伴来,方便的话,能不能跟对方见个面?”他开朗地笑道。
“唔哇!这假货做得还真是惟妙惟肖!”
审查大会结束之后,当晚燕青受刘辉传喚,前往办公房。当时在场之人除了刘辉外,尚有三师以及绛攸与楸瑛,还有黄尚书与红尚书。
燕青开口就断定这枚戒指是赝品,仔细端详,却浮现出赞叹的神情。
“这就是那个假发大叔匆忙命人打造,然后藏在假发底下的东西啊?没想到做得真是……实在太好了。伤脑筋,这要是交给茶本家,谁都会信以为真。”
“果然……是假的。”
刘辉瞥了霄太师一眼,只见霄太师神色悠然,不知在想什么。
“茶州那边,目前状况如何?”
燕青正襟危坐,他生来一副武官的相貌与体格,一旦抬头挺胸,英气勃勃的模样毫不逊于楸瑛。
“目前,悠舜……郑副官遭到软禁。此外,已故鸳洵大人的夫人缥英姬在府邸之内也随时有人监视,无法自由行动。幸亏英姬夫人反应机警,鸳洵大人唯一的孙女春姬小姐幸免于难,目前正藏匿在某个地点。”
得知情况比一年前更为严重,刘辉眉心紧锁,问;“发生了什么事?”
燕青在夏天甫结束之际返回茶州,当时局势尚无太大变化。一如先前预料,他茶州州牧的职务已无故遭到解除,大致情况与离开前相去不远。燕青返回后,与师父在州府四处巡逻,也发挥了一定的影响力。
事态急转直下,是在新年刚过不久的时候。
“茶氏一族把脑筋动到春季的新人事上头。新王陛下即将派新任州牧前来,陛下身边围绕了一群贤臣能吏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茶州,他们也得知我在夏天抵达贵阳一事,因此企图在陛下派遣的能吏到任之前,先下手为强。”
“为何要对茶太保的夫人与孙女出手?”
“直到现在,他们仍然害怕鸳洵大人的影响力。大人的独生子与儿媳已在多年前过世,只剩大夫人与其孙女,况且大夫人……呃,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对缥英姬较为熟悉的霄太师与宋太傅,不知怎的冷汗直流,面面相觑。
“鸳洵人人去世之后,大夫人便不再过问茶家内部的事情。其实,只要夫人有心的话,绝对有办法统合茶家。”
“缥英姬夫人吗?”
“是的,鸳洵大人前往紫州担任太保一职期间,夫人身在茶州,以茶家宗主代理人的名义,陆续肃清许多强出头的”椽子”,完美达成任务,无人能出其右。”
燕青拐弯抹角的说法,让霄太师与宋太傅一脸茫然。
“然而,鸳洵大人去世之后,夫人无心问事,一概抽手,结果那些椽子再次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不过他们历经这数十年,早巳明白自己敌不过大夫人的政治手腕,也就是说,他们对英姬夫人的敬畏程度,不下于对鸳洵大人,因此全力防范新任州牧到任后与大夫人取得联系。”
“所以才将她软禁?”
“是的。不过大夫人似乎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详细情况,请陛下询问那位随侍英姬夫人左右、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喊冤的姑娘吧。另外,这是请愿书。”
燕青从怀中取出请愿书。刘辉却面色凝重,问道:“没想到连郑副官也遭到软禁一一明明有你在他身边,这是为什么?”
面对一脸不解的刘辉,燕青挠着头发,看起来似乎相当尴尬,当着国王,他的语气突然转为颓弱:“还不都是悠舜那小子找地方把自己关起来,说什么他行动不便,就算想逃也是痴人说梦;假使一开始就遭到软禁,事情也不会比现在更糟;总不能扔下部属逃之天天,反正在里头也能办公云云……就连不久后气喘吁吁赶到州府的茶氏一族,也露出”哎呀,根本没事可做”的表情。”
这次轮到与郑悠舜同届的红黎深与黄奇人,站在国王身后面面相觑一一悠舜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总之,茶州官员原本就在糟到不能再糟的环境下,冒着生命危险当官,直到现在,没有一位官员擅自离岗。悠舜带着能做关键裁示的副官印信,自行搬人日常用品,成天窝在他布置舒适的”软禁室”,还把钥匙扔进火堆。我只好每天从高塔的墙壁爬上去、从窗口跳进去送公文给他,真是被累到不成人形。要进到塔内让他为我补习,也得费上一番工夫……老实说,有办法爬上那座高塔的只有我和师父而已,所以茶氏一族到现在还无法取得副官印信,因为那是专门用来监禁重刑犯的牢房,铁门根本无法破坏。啊,现在和悠舜一起坐镇州府的是我师父,保证安全无虞。”
刘辉顿时哑口无言一一监禁重刑犯的牢房?

“据说郑副官是一位行事稳重、安静斯文、个性豁达的人。”
“是的,是这样。不过单凭这一点,他应该不至于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主动前往茶州。假如是好奇心作祟,他恐怕待不到半天就逃之天天了,可见他是个毅力十足,必要时勇往直前、奋不顾身的人。”
黎深与奇人忍不住扑哧一笑一一形容得一针见血!
“因此茶州府的权限仍然掌握在悠舜与茶州官员手中。有我师父在城内四处巡逻,我可以打包票,他们不会有性命危险。问题在于,需有人继任茶家宗主。这枚假戒指的真品一一象征茶家宗主的戒指一一让所有人找得人仰马翻。鸳洵大人去世的地点,也就是这座贵阳城,最为可疑,然而一年来遍寻不着。如果确定东西在这里,茶本家势必不惜耗费重金飞奔前来。不过……”
燕青垂下头。
“鸳洵大人去世,至今已经将近一年。假如整整一年都找不到宗主印信,便可推举代理宗主,重新打造新的宗主印信,那不但可以象征宗主地位,也能对所有事情做出关键裁示。没有宗主的批准,茶家独立开发的各项重要事业也无法运作,如此一来,与茶家无关的百姓也会遭受池鱼之殃。假设一直找不到真品,代理人与印信迟早会顺理成章成为真正的宗主与印信。要是让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坐上宗主之位,就大为不妙了。茶州的茶氏一族权限之庞大,恐怕连悠舜那小子也无力阻拦,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只有奉陛下圣旨前来赴任的州牧。”
“孤明白。”刘辉环视所有大臣,“首先,孤希望取得众卿的同意:孤举荐的茶州州牧人选,可有人反对?”
沉默便是答案。
燕青忽地从多项证物当中抽出一卷画轴。摊开画轴,只见一名似其父般富态丰腴、一见便知必会花钱如流水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脸盈盈。而女子戴在手上的戒指……
“这就是那个假发大叔给李侍郎大人提亲的对象吗?不过呢,哎呀呀,这家人还真好笑!他女儿居然大摇大摆戴上尚未完成的假戒指,他却完全没有察觉,就直接绘成肖像交给李侍郎大人。这么一来,等于开门见山摆明了”我就是幕后主谋”嘛!”
“呃,我觉得,这次会不会做得太过火了?”
“所以才说你是个老好人。”红玖琅利落地剥着橘皮,不屑地说道,“连自己的女儿都被人欺负了,你居然还有办法摆出一脸傻笑。”
“哪儿的话,因为你和黎深比我更关心她,我就不必操太多心了。”邵可一派优哉地回应,让一旁的人看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为什么他会是我的大哥?自从懂事开始,玖琅不知思索过这个问题几百几千次。
“所以我才说你笨呢!玖琅,你对大哥一点也不了解!”
他蓦地忆起黎深的一番话。只有面对二哥的时候,即使被骂,玖琅也不作任何反驳。他认为二哥是这辈子唯一超越自己的人,因此驱逐了不成器的大哥,遵循亡父遗训,将黎深迎为红家宗主。于是这十数年来,二哥虽然身在紫州,却展现出卓越的领导能力。可是,二哥就是不回本家。
追随离家的邵可前往紫州的黎深,从小便异常仰慕大哥。玖琅完全不懂这个白痴到底哪一点好,不过每次他一说出这个想法,黎深总是得意洋洋地表示:“算了,反正你不懂也好,大哥是我一个人的大哥。”真气人!
“反正……”
“嗯?”
“反正我完全不了解大哥。”

塞了满嘴的橘子,邵可苦笑道:“怎么了?你在闹别扭吗?”
“我?怎么可能!”
“不就是闹别扭吗?瞧你眉头蹙得死紧。”
“这是我的习惯。”
“不是不是,你现在皱起眉头,就跟儿时哭闹的时候一模一样,真怀念。”
玖琅哑口无言,邵可则毫不客气地大口吃着盘子里剥得干干净净的橘子。
“玖琅你还是那么能干,上头有我这么一个不长进的大哥,还有个性桀骜不驯的黎深,让你不得不事必躬亲,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对了!就是样样精通,穷苦一生!”
“穷苦?我哪里穷苦?”
“只是俗谚罢了,意思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却一点好处也得不到。你跟黎深不同,做事一向认真。只要有事拜托你,往往都是麻烦棘手的问题……虽然始作俑者是我。”邵可放下牙签。说,“因为我……放弃长子的义务,父亲才将全部的期望寄托在你身上,而你也明白黎深向来任性而为,从来不听父亲的话。”
“对你倒是百依百顺。”
“唔……嗯,也是。不过在你出生后不久我就离家了,从此以后,几乎没有再回红州……你一定觉得很寂寞。”
再怎么无能,邵可好歹也是红家嫡长子,到了王都,或许可以建立一些有用的人脉,于是父亲将年少的邵可以游学名义送往紫州,在当时国内局势不断恶化的情况下,这一举措或有可能是暗中期待一无是处的长子因此丧命。然而邵可并没有死,而且进了王宫,在先王身边做了许多事。“不会,不用每天看到你这个迟钝的大哥,我觉得很开心。”
邵可凝望板起面孔的玖琅,笑道:“这么说,或许也对。”
大哥细长的眼眸中透出温和沉稳的目光,望着他,玖琅忆起了多年前的过去。那时,大哥总是被双亲与亲戚嘲笑,单为他不像其弟,什么事都做不好;又说他没骨气、没自觉、没能力,一无是处!可是大哥仍然面带微笑,那温和的笑容中不带一丝阴霾。
生长于那座府邸的人,包括自己在内,却从来没有开怀笑过。只有一个人不知从何学会了温柔的微笑,而且从未遗忘,那就是二哥唯一心系的人。
“真对不住……”这时,邵可喃道,“让你吃了不少苦,我一直想向你说声抱歉。”
“现在说这些……”
“是啊,现在说这些能做什么?道歉并不能改变任何事。”
“还不都是你们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个家……”玖琅紧咬唇辦。
邵可一如过去,轻抚他的头。
““如果倦了,就随时放下一切来找我吧。你做事一向认真,总是顾虑太多,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为红家付出,已经足够了……谢谢你。”
“我……讨厌你,你其实和二哥一样自私自利。”
“说得也是……不过,我喜欢你。”
““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把你逐出家门是对的。继续留在那个家,你迟早有一天会崩溃。”
“玖琅……”
“可是,大嫂去世的时候,我来不及制止当时府上发生的事,对这一点,我一直感到十分内疚。”
那时亲戚派来负责监视的家丁们,趁着大哥失去爱妻而茫然无措之际,如同秃鹰一般贪婪无厌地搜刮所有财物,甚至是大嫂的遗物,尔后逃之天天。

“你远在红州,而且人非万能,怪只怪我精神恍惚。”
“正因如此,我和二哥才必须随时照顾你。”
他们能做的,是事后找出每一个家丁,让这些人见识生不如死的人间炼狱。
“没关系,我并没有因此丧失一切,因为我把最重要的事物藏在谁也无法抢走的地方。”
“对不起……”
“啊啊,原来你是为了向我道歉,才会前来找我……最不适合待在那个家的,恐怕是玖琅你才对。你太温柔,实在不应该把那个家交给你。”
玖琅不同于黎深,他完全不知在那个家,邵可所做的事最见不得人,也不知邵可离开红州这些年来究竟在做什么。
红家三兄弟真的很像,一旦做出决定,便可以冷酷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为了保护心爱的事物不惜牺牲一切,还能不露声色。邵可瞒过了父母,也骗过了幺弟一一其实在三人之中,玖琅才是最为直率又温和的。结果,却将他留在最痛苦的地方,让他变成这般模样。
不过,玖琅闻言,却不悦地抬起脸道:“大哥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我比不上你?”
“呃,不是,我是说……”
“请不要侮辱我,被大哥同情,就代表我没救了。”
“对、对不起。”
“为什么动不动就开口道歉?堂堂红家长子为何如此轻易向人低头?”
“抱……呃,我……”
“我不可能丢下红家不闻不问,这次前来,也是为了绛攸与秀丽。迟早有一天要让绛攸以义子身份正式冠上红姓,迎娶秀丽,继承红家家业,因为他是二哥一手拉扯大的儿子。此外据我调查,他虽然讨厌女人,但对秀丽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调、调查得真详细。”
“因为此事攸关红家存续。”
“不过,这件事还要再等一阵子吧。”邵可平静地说。
“大哥你打算让她去吗?”玖琅剥橘子皮的动作停了下来。
“那孩子一定会点头的。”
“胡来!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不会的,陛下已经采取了相应对策,相信你和黎深也是。”
我也是……但这话并未说出口,邵可继续说道:“我不想干涉秀丽的婚事,绛攸大人确是青年才俊,我并不反对。然而,最后的决定权掌握在秀丽自己手上。”
玖琅轻叹一声。“那孩子是红家的长千金,足以成为一国主母,这个事实无论如何不会改变。秀丽之前的世界一直局限在这个小小的家,但从此以后就不一样了,她将以官员的身份投入权力斗争的旋涡之中,如此一来,便等同于把一只小羊扔到一群野狼面前。”
“所以在这之前,先撮合她与绛攸大人?这也是一种保护她的方法。不过,那孩子的直觉也会告诉她:一旦嫁人,势必有人会借题发挥,逼她辞官。所以我想,现在她是不可能点头的。放心奸了,秀丽身边尚有一位强有力的牧羊人。”
其实,邵可还察觉到:当朝廷需要他的女儿之际,肯定会将秀丽的名字列入王妃的候选名单之内,只不过,决定权仍然在秀丽手上。
见兄长笑着表示“多谢关心”,玖琅不禁别开睑。
“秀丽除授之日,你能出席吗?我知道你是特地前来恭贺的。”
“我没那么多空闲。”
“你要走了吗?”
“我又没这么说。”

“啊,那我去准备房间,还得让秀丽认识一下你这位叔父才行。”趁着兄长匆忙起身,玖琅不由窃笑。
这一天,秀丽或许是最后一次穿上进士服。
梳好发髻,略施薄粉,秀丽瞧瞧镜子,接着望向天际。耀眼的蓝天一望无际。今天是个大晴天。
包括秀丽在内的所有进士,看见并排坐在大厅的朝廷文武百官,不禁感到疑惑。
“奇怪,我听说按照惯例,应该是在吏部,由吏部尚书大人宣布官职并颁发聘书才对。”
“是啊,我听到的也是这样,现在不就和国试及第时一样吗?”
“随便。现在重要的是会被分发到哪里去,我一定要进朝廷。”
“我比较喜欢到地方上去一一秀丽姐你呢?”
大言不惭宣示“自己的野心就是操控朝廷”的珀明,确实很适合留在朝廷。而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对细节相当在意的影月更适合地方吧。那秀丽自己……
“哪里都行,无论到哪里,做的事都一样。”无论身处何地,秀丽的目标永远不会改变。
此时,鲁尚书入内。
“啊,鲁礼部官……不,是鲁尚书大人。”
“无妨,哪个称谓都一样。本年度一一陛下登基初年,进士及第一甲二十名,破例由陛下亲自授予官职与聘书。”
这番话引起进士之间的喧哗。鲁尚书难得地微笑着,望着秀丽道:“红进士说得很对,无论位居什么宫职,无论身处什么地方,你们该做的事不会有所改变。官员存在的价值究竟是什么?请各位随时扪心自问,如此一来,便自然会明白职责所在。”
铜锣声响,鲁尚书转过身去。
“好了,现在就是你们作为朝廷官员迈出的第一步。”
新科进士接连获颁官职与聘书,有人哭泣,有人双脚颤抖地上前领受。
“碧珀明,孤命你担任尚书省吏部下官。”
“微臣领旨。”能被分发到最为仰慕的绛攸大人隶属的吏部,向来信心满满的珀明也声音嘶哑了。
“你向吏部尚书大人提交的《官位与官职重新编整》的文章,孤也看过了,你的论点相当令人玩味,足以让吏部尚书及吏部侍郎对你印象深刻,并极力争取。吏部固然严苛,不过可以学到不少。根据鲁尚书大人的报告,你应当能通过一连串考验,孤期待你的表现。”
“微臣遵旨。”珀明毕恭毕敬接下一纸聘书,及吏部下官专属缨饰。
“最后,杜进士,以及红进士,请到前面来。”
一次点中两人,大厅充斥着不解的窃窃私语。被点到名的两人也为之一惊,交换了目光之后,便一同走上前。
“本年度状元杜影月,以及探花红秀丽,孤命你们两位,担任茶州州牧。”
国王逐字逐句说得一清二楚,此话一出,整个大厅的人立刻陷入一片错愕之中,最为诧异的就是两个当事人。秀丽与影月面面相觑,想确定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陛、陛下,您让如此这般的新手,一夕之间跃升成官位仅次于各省部长官的州牧,究竟是何用意?还一次派遣两个人……”
“两个都不成气候,所以孤认为凑在一起正好。”

“这、这太荒唐了!”
“那么大人您愿意担任茶州州牧吗?”
开口的官员随即噤口不语。
“那么,还有哪位大人自愿前往?不过,即使高层长官想去,孤也不会放行。”
没有一个人举手。刘辉叹了口气。
“好吧,那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当时为了前任茶州州牧人选争论不休,闹得沸沸扬扬,结果只好派出一个根本没通过国试的无名青年。然而他在副官的辅佐之下,平定茶州诸多问题,将全州治理得有条不紊。纵使缺乏官位、资历,乃至于一无所有,他依然恪尽茶州州牧的职责。”
“这、这是因为有那个才子郑副官大人从旁辅佐。”
“这的确是很大的因素,因此这次也会设置副官。由于新任长官有两名,副官也不落人后,增加为两名,其中一名由茶州现任的郑副官大人继续担任,另一名是一一浪燕青,请上前来。”
“遵旨。”
突如其来提到这个名字,秀丽与影月大吃一惊。
燕青不自在地穿着一身官服,以缓慢却轻盈的步履走上前,看到呆若木鸡的两人,随即浮现平曰的笑容。
“孤任命你为另一名茶州州牧副官,想必身为前任茶州外!牧的你,一定可以善加指导这两人,你就陪同这两人一起前往茶州吧。”
秀丽与影月一时愣住一一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
呃?什么前任茶州州牧?我听错了吧?燕青为什么会在这里?秀丽完全摸不着头绪,拼命思索,不过两人的对话仍然持续着。
“微臣遵旨。”
“且、且慢!记得他连准试也没通过!”
“今年通过了,已经具备了担任地方官员的资格,只是跳级较快,比一般人更早地崭露头角罢了。”
未免也太早了吧……哀号声此起彼落。
“不过,他拥有傲人的成绩。从他数年来担任需殚精竭虑的茶州州牧,所展现的处事手腕看,只担任地方官吏显得大材小用。此外,据说他去年夏天在户部以临时政务官身份为黄尚书处理公务,表现优异,而且也有正式的聘书。将一位足以适任中央官署政务官的人才闲置不用,岂不暴殄天物!”
燕青有些难为情地搔搔脸颊,心想,要是自己实话实说,其实在茶州准试中的名次是倒数第二,不知大家会有什么反应。
“连茶州州牧都无人愿意出任,更何况找副官人选?孤已经私下征得朝廷三师以及四省六部的长官、副官的同意,在座哪位还有异议?”
既然得知高层长官已经同意,官员们便不再插嘴。环视鸦雀无声的大厅,刘辉点了点头。
“此外,由于茶州情况特殊,因此破例为他们两人设置专属武官,茈静兰一一”
“臣领旨。”
“根据白大将军的请求,指派你成为两位州牧的专属武官,特别拔擢进入右羽林军,但具有不受羽林军管辖的权限,并可凌驾州将军之上。你的任务是一同前往茶州,辅佐两位新任州牧大人,接下来……”
这句话让白大将军听得蹙起整张睑。一旁,几乎很少开口的黑大将军咕哝道:“被他溜了,雷炎。”
“少啰唆!可恶,只是头衔挂我的右羽林军?臭小子居然敢耍我!”
“谁叫你夸口说什么要求都答应,又不先听清楚,结果好处全被占尽了。”
“可恶!耀世你这家伙,今天怎么变得那么多嘴!”
“因为睽违许久,终于得以就近瞻仰那把名剑,我今天心情大好,瞧一一”
只见刘辉取出一对宝剑,原本正襟危坐的众武官不约而同一片哗然。
“干将、莫邪!”
这对堪称国宝、长年以来被封印的双剑;、曾由先王御赐给公认的文武双全、出类拔萃的清苑太子。
“这是孤敬爱的王兄曾经佩过的双剑,由同一块矿石制成的”干将”与”莫邪”。父王曾御赐一对宝剑,清苑王兄将其中的”莫邪”赠给了孤,虽然当时孤年幼,无法佩剑。”
担忧幺弟会有生命危险,兄长毫不迟疑赠送一把宝剑给他。只要待在这把宝剑一旁,他便感觉有股奇妙的力量在守护自己,这是王兄留下的唯一具有实体的东西。在孤独的夜里,他总会睡在这把剑旁边;平日与宋将军习剑之后,也从不让任何人接近宝剑。他一直不断等待,等待另一把沉睡之中的宝剑的主人现身。
原成一对的宝剑,只剩一把便毫无意义。他知道这一点时,便将宝剑封印起来。
“这把”莫邪”是孤的宝物,孤将清苑王兄佩过的另一把”干将”赐给你,你很适合这把剑。”
这个举动的意义远超过“赐花”,而且是赐予一个无名的卫兵。在场之人掀起一阵骚动,但见到两位羽林军大将军静静颔首,所有人又沉默下来。
静兰轻笑起来:曾经那么年幼的小弟,现在居然可以揣测他的想法了。
曾经是太子的自己所佩的宝剑,并非现在所佩的装饰性的剑,而是能取人性命的名剑一一是的,他决定再次提剑,装饰之剑对他根本毫无意义,如此一来,便无法留在心爱的人身边。刘辉暗示的正是这一点。
“微臣遵旨。”
一介卫兵行礼如仪、进退得宜,令部分高层官员为之瞠目,脑海刚闪过一丝似曾相识的印象,随即被刘辉接下来的话语打断。
“那么,最后,孤再询问杜进士与红进士。一如所有官员的反应,茶州属于危险地带,孤准备采取各项措施,保护你们的身家安全,但无法给予绝对的保证。”
秀丽和影月抬起脸。
“你们两位,仍然愿意以州牧身份前往吗?当然,拒绝也无妨。”
“愿意!”两人异口同声回答,接着四目相视,浅浅一笑,“微臣遵旨。”
见两人一同行礼,刘辉想挤出笑容,可惜失败了。
“孤赐予二位聘书、官服、茶州州牧专属玉佩与印信,但这些物品不能做成两份,所以你们各自拿取一项即可,代表你们同时担任茶州州牧。”
在一片寂静之中,秀丽选了印信,影月拿了玉佩,前所未闻的两名茶州州牧就此诞生。
“另外,孤还有一项礼物。”刘辉把台上仅剩的两个小盒摆在两名新任州牧面前,“孤要赐”花”予你们二位。”
此时引发了比先前更大的骚动。目前为止,获得“御赐之花”的仅有两人,亦即李侍郎与蓝将军这两位在后世被誉为“双花菖蒲”的名才。赐花给尚无任何功绩的新任官员,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特例,甚至公认为下任宰相人选的两名尚书也未获得国王的赐花。
面对递至眼前的“赐花”,秀丽与影月也睁大双眸。“花苞?”
看见这朵出人意表的“赐花”,论谁都会大吃一惊。刘辉却点点头,说:“它代表无限的可能与希望,孤非常期待两位会开出什么样的花。当花苞顺利绽放之时,孤将赐予你们盛开的花。”
明白人一听便明白“赐花”的真正含意。这代表了国王的祝福与期待,也是公开宣示保护前往危机重重、问题如山的茶州赴任的两名州牧的决心,并暗示这两人将来势必成为国家栋梁。这对两名年轻才子贴心到让人嫉妒的祝福方式,更包含了“凡是加害之人,便是国王之敌”的暗示。
秀丽与影月垂下了头……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2-14 13:57 编辑


终 章
秀丽漫步在夜晚的庭院,脑中又浮现出白天发生的事情。
在正式册封官位之后,绛攸喊住秀丽,说有人想见她一面。蓦地,她想起先前燕青说过的话。
“请问对方是哪位?”
“在此之前,有件事必须告诉你,是关于一年前的事。”
秀丽睁大杏眼,绛攸又明确表示:“你已经正式为官,再也不是需要保护的一方,所以我要告诉你,你想听吗?”
所有人一直将秀丽蒙在鼓里,只因他们认为,这是保护她的最好方式。有些真相不需要了解。过去秀丽确是如此,但从此以后就不一样了。绛攸暗示着:秀丽有了解真相的权利,选择权在她自己。
做了个深呼吸,秀丽决定了答案:“请告诉我。”
秀丽主动放弃被保护的立场,无论是什么样的真相,她都愿意接受。选择成为保护者,这正是她最大的诚意。
绛攸微微一笑。“是吗?那接下来,由你来决定要不要与对方见面吧。”
于是,他静静开口……
“秀丽。”
身旁出其不意传来的声音,让陷入思忖的秀丽吃了一惊。刘辉不知何时来到,伫立在黑夜中,感觉与平时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在月光的映照之下,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之前说过,等分发结果确定以后,有话要告诉你。”
“原来如此。”
“你在想什么?”他提出这样尖锐的问题,与平日判若两人。秀丽本想敷衍了事,随即打消念头,也与平日不太一样。
“我想见见香铃。”
刘辉踩过沙沙作响的草皮走近。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香铃和茶太保的事,还是燕青的事。”
“你听绛攸说了吗?”
“嗯,我一直思考、思考,思考到最后,感觉非常迷惘与烦恼。不过,既然知道了一切,总不能塞住耳朵佯装不知情吧。”
“秀丽……”
“重点不在原谅与理解上,她要找的是我,所以无法委托他人转达。我还不清楚应该怎么做。”一一对方虽然企图暗杀自己,但已付出相当的代价。
刘辉感觉,已能看见秀丽作为官员的那一面一一无论看见或听见什么,她绝不会逃避。无论面对谁,无论身处多高的地位,她依然不会改变,会仔细聆听每一句话,诚恳作答,选择道路,走上通向目标的阶梯。
“我……喜欢香铃。”秀丽小睑低垂,发丝轻轻贴在粉颊上。
“秀丽,香铃的手法一眼就可以看穿。”刘辉轻柔地为她梳开发丝。
“就算一眼可以看穿,但谁叫我本来就是个没感觉的迟钝女人。”
“孤、孤不是这个意思,正因为一眼可以看穿,所以很容易让你无法察觉出来。她在杯里下毒,却没有收拾房内的银杯,毒药也容易让人发觉,且并非立刻生效的致命毒药,而是具有充裕治疗时间的慢性毒药。另外,施行暗杀的人会在床铺底下放置诅咒稻草人吗?这样不等于公开宣称自己有杀人企图吗?”
“某人倒是光明正大送了稻草人到我家。”
“那、那是爱的稻草人。我的意思是,其实香铃一直犹豫不决。”
“我明白。”
说是自我陶醉也罢,秀丽也觉得香铃多少有些仰慕她。然而,无论如何烦恼、如何犹豫,香铃终究没有及时回头。秀丽并不了解香铃那时的心情,或许也不想了解,总觉得太过强烈的感情会将其他重要事物一概销抹殆尽。
“秀丽。”
“嗯?”
“孤这次也是犹豫了很久。”
刘辉直视着她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
“其实,孤并不想让你前往茶州。”刘辉宛如叹息一般低喃,“你一定不知道,孤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填上你的名字。”
不知踌躇了多少次,为了填上仅仅三个字,他却耗费了好几个晚上。面对空白许久的职位表,绛攸严厉地说道:“秀丽并不是为了你,才入朝为官!”
这一点刘辉当然明白,只是他私下里希望秀丽只属于他。他无比憎恨自己一国之君的身份,以及无法放弃这一身份的自己。
等待其实并不痛苦,正如过去等待王兄一般,哪怕十多年无法相见,他依然片刻不忘。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是一种仿佛心被紧紧揪住的疼痛。
“其实,孤希望你留在孤的身边。”
“现在的你不需要我的陪伴,也能独当一面了,不是吗?况且你的身边不是有绛攸大人与蓝将军……是有点不甘心,但现在的你并不需要我。”
“不对!”
突如其来的粗鲁语调,令秀丽为之一惊。
““孤已经说过好几遍,孤喜欢你,你还不明白吗?”
秀丽的胸口一阵悸动一一3宣个人是谁?这个有着一张成熟男子面孔的人是谁?
蓦地,右臂被抓住,秀丽吓了一跳。
“孤的意思不是要你待在孤之下,而是留在孤的身边。”
秀丽努力吸气。平时简单自然的动作,现在却变得极为困难,“我做不到。”
“孤明白,目前孤也不敢如此奢望。”
“目前”一词令秀丽心头一惊一一他真的是刘辉吗?
“可是,希望你记住,除了你,孤不会迎娶任何人。”
如此强烈的话语,如此激昂的声调,究竟来自何人?
“不……不可能。”
“为什么?”
“我不可能成为王妃,这与我的目标完全不同。”
“秀丽,你喜欢孤吗?”
你讨厌孤吗?他并不如此询问,而是绝口不提这种“狡猾奸诈”的问题,更不容许秀丽以“不讨厌”这种借口逃避。
“当然喜欢,可是,应该和你的喜欢不一样。”
“这样……就够了。”
“呃?”
“孤再次重申,除了你以外,孤不会迎娶任何人为后。这一年来孤一直是独身一人,往后每年也会如此。只是,孤好寂寞。”
忽地,秀丽被紧紧搂住一一好大的力量,这是成年男子的力道。
“只有一个请求,正式场合下没有办法,但在其他时候,请不要拒绝我、不要对我下跪、不要把我当成国王,而是正眼面对我这个人。不然,我会很伤心很寂寞,甚至无法好好人睡。”
刘辉不用“孤”的自称,而改用“我”,秀丽完全理解他的用意。
“我不会要求你必须响应我的感情,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再以”我是国王”这一点,当作逃避的借口。当初是你找到我,要我成为国王,事到如今却因此逃避,太懦弱了。”
听着他嘶哑的嗓音,秀丽屏住气息。或许是这样,入朝为官,可以与他保持距离,若说她没有这个想法,是骗人的。面对这太过直接的感情,她愈是不懂,才愈想逃得远。不过,现在她可以明白了。
“你老是做些傻事。”“孤一向都是认真的。”秀丽曾经想逃,因为不逃的话,很可能会被抓住。他总是随时为她准备了退路。秀丽想逃开的时候,他便做出让步,因此她才能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天。可是,唯有今天没有办法。
“不要忘记,只要有你,孤此生便已足矣。”刘辉的语气轻柔悦耳得令人目眩。
“被你所爱的人一定很幸福。”秀丽喃喃低语,“希望你把这份幸福留给别人,我不是为了成为你的妻子才考上国试,是为了成为你的臣子、全力辅佐你而来。”
“真顽固,没关系,孤也很顽固。”
刘辉笑了。他还不如生气好,秀丽心想。
“假如你在外喜欢上孤以外的人,在二位结婚之前,请务必联络孤。”
“为什么?”
“孤会飞奔前去与对方决斗,让你重新认清谁才是好男人,让你解除婚约。”
只有一个人,如果秀丽选择的对象是那个人……冷不防,刘辉脑海浮现一名青年的影像,那是与秀丽同等重要的、最敬爱的王兄。他轻轻合眼。
“好吧,我会联络你,就这么说定了。”秀丽苦笑。有人直接说喜欢她,她感到很高兴,然而,现在能回报的最大的诚意,只有这句话。
“我不会对你下跪的,因为我不会把国王的头衔加诸你身上。之前,很多人以异样的眼神看待我,让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况且目前,在实质意义上能与这名青年平起平坐的,只有自己。
刘辉撒娇地抱住秀丽,她是能让他安心依靠的人。
“你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国王,嗯,或许还能成为一个好男人。”
刘辉轻抬起秀丽的下巴。秀丽不想老是遭到毒手,正欲推开他,但他坚持不放。
这个吻,不像之前那种仅似蜻蜒点水一般的浅啄。秀丽经过好长一殴时间才得到解放,费了一番工夫才站稳。
“这么一来,你应该不会忘记孤了吧。”
“我、我说你呀!”
“绝不要忘记一一我永远爱你。”
这份情感,远超过香铃对茶太保的思慕。出发当天,两位年轻的新任州牧一现身,立刻令在场所有人哗然。“这是……”“真是太漂亮了。”
见到身着上好官服的两人,赞叹声此起彼落,对秀丽更是赞赏有加,并非因为她的官服与既定款式迥然不同,而是她看起来已不再像穿上男装的少女。
秀丽的官服完全针对女性设计,适合女性穿着,其实只做了些许变化,却营造出意想不到的婉约形象。她一身朴素打扮,未佩戴任何首饰,显得英气凛然,引入注目。随身携带的物品也全部针对女性设计,改为小巧玲珑、线条柔和的造型,令人耳目一新。女性与男性之间竟然有如此迥异的差别,所有人均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红进士的鞋履并非皮制,而是软布制成,想必可以让女性容易酸痛的脚穿起来更为舒适。众官员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终于明白,之前一直以男性的角度从事政务,正如同强迫女性穿上皮制鞋履一般,其中或许有诸多不合理之处。
而这位如同野花一般的少女,或许将如改变官服一般改变各种事物一一并非全面改革,而是悄悄地、逐步地把扭曲的事物矫正过来,进而使风气良善,让男人明白,自己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转眼间,女性官吏的存在开始融入朝廷。穿上与男性有显著差异的官服,想必会招来反感,不过,她不仅认同男人的世界,还同时加入女性的特质,撷取双方的优点,展现出落落大方的姿态。众人均可以预见她的未来一一属于她的“花”即将绽放,御赐的蓓蕾将来一定会盛开。
“孤由衷祝福二位。”刘辉静静宣示,“浪燕青,希望你与郑悠舜善加引导他们两人。”
“微臣遵旨。”
“茈静兰,绝不可让他们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以御赐宝剑为证,微臣必当全力以赴。”
“杜影月,孤期待你不受任何束缚,展现出全新面貌。以十三岁的年龄高中状元的你,尽情发挥你的才华吧。”
“微臣必当全力以赴。”
“红秀丽一一以女性身份、以官吏身份,充分施展你的抱负吧。”
这代表了极大的信任。听到象征“全盘托付”的这番话,秀丽随即鞠躬行礼。“微臣必当全力以赴。”
刘辉点点头,站起身。
“孤衷心期盼看见你们的蓓蕾绽放的那一天一一从今天起,你们将成为一国栋梁。”
仿佛受到感召一般,在场之人一同鞠躬行礼。
上治三年一一后世诸多史书记载的史称“最盛世”的刘辉治世,从此揭开序幕。
当时为红秀丽设计的官服,日后成为女性官吏的制式官服。
此外,正如同具有“王之双花菖蒲”别名的李绛攸与蓝楸瑛,麾下拥有在文武方面皆出类拔萃的茈静兰与浪燕青的她,日后获得了“红花驭双玉”的美称。据称,这两名连朝廷高官也略逊一筹的淡泊名利的青年,真正忠心追随的唯有红秀丽一人。
高楼顶端,霄太师与宋太傅一同在月下举杯对酌。
“霄,这个梅干罐可以打开吗?”
“不行。”
“霄,那枚假戒指是你故意打造,藏到蔡尚书大人身上的吧?”
“答对了。”霄太师满不在乎笑道,宋太傅则大表诧异。
那戒指是蔡尚书第一个“发现”的,接着由影月从流氓身上抢走,再交给玖琅。虽然也是赝品,却与蔡尚书不断命人打造的数枚赝品截然不同,其巧夺天工,令多位具备专业鉴赏能力的王公贵族也赞叹不已。若非数十年近距离观察这枚戒指的人,绝无法仿冒到如此惟妙惟肖的地步。
宋太傅瞥了那只“不可开启”的梅干罐一眼,愈看愈可疑。
“啊,那不是缥英姬吗?”
“什么?”
“啊!”
趁着霄太师惊慌失措之际,宋太傅一把攫走梅干罐,然后不容分说打开盖子。从罐内掉出来的正是“真品”一一象征茶家宗主身份地位的戒指。
“宋,你就算要骗我,也不要开这种吓死人的玩笑行不行?”
“要不说英姬,哪有办法分散你的注意力?我说,你拿这枚戒指做什么?”
面对同侪直截了当的问题,霄太师猛地退了一步。
“没、没有啊,只是好奇,拿来看看罢了。”
“少骗我,你怎么可能整整一年毫无理由地随身携带这个玩意儿,还是个梅干罐……我知道了,一定跟出现在这座高塔的鬼魂有关系!”
仿佛印证这番话一般,戒指外观忽地转为模糊。飘飘忽忽的,一名大约二十五岁的青年的身影,宛若烟霭般冉冉升起。
宋太傅第二次目睹挚友年轻的模样,忍不住仔细端详。
“鸳洵,你怎么变得这么年轻?是不是当鬼都可以返老还童?”
呈现青年形貌的茶鸳洵一手按住太阳穴。
“宋,你没有其他形容词吗,例如震惊、害怕之类的?”
直接在脑中响起的声音让宋太傅不禁挑眉,对他而言,这似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呃,其实有的,你还是老样子。”
霄太师呵呵大笑。“你真是稀有动物,而且凭着动物般的直觉一眼就看穿真相,算我服了你。”
“臭老头,你说谁是动物!谁叫你一直把我蒙在鼓里!”
两个年纪一大把的老人开始像小孩一样斗起嘴来,鸳洵冷冷打断:“够了!”
两人的拌嘴随即打住,以前他们根本不是冷嘲热讽,而是直接大吵特吵。
“真是怀念。”
“感觉真不错。”
鸳洵透明的身影气得不停摇晃。“霄……你这家伙!”
“你瞧,我有没有按照你的计划行事?”
“在国内情势稳定之后,茶氏一族势必成为毒瘤。大白痴,居然平白错过我特地制造的良机!”
鬼魂不屑的一番话,透露了一年前策谋的计划的真正目的一一借身为茶家宗主的自己的计划曝光,以自己的死为代价,制造“借口”。
“鸳洵,你就是太宠这些年轻人了,没有必要事事替他们打点,更不值得让你承担罪名,为此牺牲。”
宋太傅边大口饮酒边颔首。“说得也是,我知道你一向忧国忧民,但确实有些走火入魔。处理茶氏一族的问题是新王等人的责任吧,当你没有留下只字片语,自行决定结束生命的时候,我实在难过得不得了。”
面对这番喃喃自语,鸳洵不禁语塞,霄太师也把头别向一边。
“就是啊就是啊!一个随便结束生命的家伙讲的话根本不值得一听,帮你把这枚戒指藏了一年,你就该窃笑了。”
“如果你只藏戒指也就算了,可是你看看我这副模样!”
“只是物尽其用罢了。这枚戒指最适合收容你的魂魄。”
这枚戒指这一年来收容着鸳洵高洁的魂魄。为了留住这个不带一丝留恋离开人世的男子,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留住魂魄可是一种细腻又困难的技巧。夏天的时候被一群中暑官员纠缠不休,全靠我的技巧才好不容易逃脱,还得每晚带你到这座高楼做月光浴。”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霄?”
霄太师泛起神秘的微笑,却不回答。
“那枚假戒指是我送的礼物,希望第一次经手人事的新王能把剩余的麻烦解决掉。”
礼部并非举足轻重的部门,其中有个不需要一网打尽的小人物,总有一天会擅自行动,掀起轩然大波,此人便是蔡尚书。当时霄太师早已看出这一点,否贝0不会在数年前提拔这个人跻身尚书之位。
“霄,我问你,你喜欢这个国家吗?”
面对鸳洵平静的询问,霄太师轻笑起来。
“讨厌极了。”
不屑地啐了一口,他随即仰头饮酒。
“接下来是茶州啊……”

眼前,只见一片鲜红。
假如是在屋外,那一定是老天下起了红雨吧;再不然就是今天前来绘制家族肖像的知名画师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真是如此,该有多好。
这是什么?少年心想。
红色的浅水塘之中,漂浮着早上还在微笑的家人的手、脚、头。那些犹如支离破碎的玩偶的物体,到底是什么?
记得早点回家!在少年出门游玩之前,母亲如此告诫他,当时她怀中抱着出生不久的弟弟,那是家中第七个小孩、少年的第一个弟弟。
家族每增加一人,父亲就会请来画师描绘肖像作为摆设。“一直站着不动好无聊!”少年嘴上虽然这么抱怨,其实是乐在其中。他心里牢记着母亲的叮咛,却故意玩过头,只因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总是一脸无奈地训斥自己的母亲,不知为何,几乎衣不蔽体地倒在地上,怀中紧紧抱着应该是弟弟的无头尸体。仔细一看,那头颅正在远处的红水塘中,像颗球一般漂浮着。
“滴答……滴答……”水声不断传来,那是黏稠的红色液体从翻倒的案桌滴下的声音。
室内比室外来得闷热,原来血真是热的……少年忽忽悠悠地想着,但为什么连一滴汗也流不出来?
蓦地,一道人影出现在身后。
“最后一个总算回来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
少年一回过头,立刻反射性地往后跳开。灼热的痛楚从左眼下方划过,视线被鲜红的颜色覆盖。
“哦,闪得好。”
少年倒落于红色的水池,黏稠的红色液体溅起,沾得他一身是血。
咕咚一声,一个重物飞了过来。
“来,这是奖品,是你的娘,要不要帮你找找你的爹?”
少年望着娘空洞混浊的瞳孔,双手紧紧缠绕着娘最为自豪的黑发。他发不出声音。不可思议的是,他丝毫不感到厌恶,只是紧紧搂住娘已经面目全非的冰冷首级,甚至连哭也哭不出来。
见少年抬眼怒视自己,男子嘲笑道:“大爷我的原则,就是抢了一户就要把全家灭口,所以才在这里等你。不过,大爷我还有一个原则,能够躲开第一击的人,我就饶他一命,试试他的运气如何。”
男子单手拎起少年的衣领,粗暴地攫住他细弱的右臂。
惨叫响起一一少年被折断四肢,哭叫出声。
把少年扔上马背,男子随即前往山区,在夕阳西沉之际,将他拋弃在半山腰。“一入夜,这里会有野狗、野狼出没。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小鬼遇到这些野兽,不到一晚就会被啃得只剩骨头。双手双脚被折断的你,究竟有没有办法存活下来呢?”
早已哭干泪水的少年抬眼狠瞪男子。男子又得意而残酷地开口道:“没错,杀害你最亲爱的家人的就是我,不但把家中财物搜刮一空,还奸淫了你的娘亲和姐妹……如何,可恨吗?想杀人吗?哈哈,那就先捡回一条命再说吧!”
少年顿时感到毛骨悚然,那并非出自恐惧。
“对了,给你十年,直到你十五岁为止,我会好好记住你,这样应该足够了吧?不过十年一过,我就会忘得一千二净,浪家三公子一一浪燕青。”
背对着西沉的夕阳,男子驱马逐渐远去,少年嘶声喊道:“杀了……你!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杀了你!”
只要那个人加诸的左眼下方的伤痕存在一天,少年就绝不会忘记复仇。
她是个体弱多病的女人,也是个心灵脆弱的人,毫无利用自己的美貌作为筹码,与其他妃子一较高下的野心与魄力一一与其成为后宫的花朵,不如留在僻静的乡村,嫁给某个富裕平庸的男人为妻,过着安稳的生活,如此一来,不知会有多么幸福。然而,她得到国王的宠幸,身怀龙胎,生下了二王子。
倘若自己并非太子而是公主,倘若她的父亲毫无实权,不要做出如此愚昧的行为,更重要的是,倘若自己能尽早察觉自身的聪明与愚昧,或许有一天,或许数十年之后,母后也可以寻找到属于她的小小幸福。然而,她连幻想这种美梦的机会也没有了。
见到母后带着畏怯的表情、飞到半空的首级,少年闭上双眼。
他曾经询问母后是否爱自己,母后却只回答“不知道”,因为她总是哀叹着“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不生下你就好了”。
处境看似与总是在庭院一角的幺弟相仿,但他无论受到如何残忍的对待,却依旧对生母怀有孺慕之情。
他那年幼的异母兄弟有着最真诚的心,给予他恋慕母亲般的诚挚而纯真的爱,他终于发觉自己的心原来长久以来一直冻结如冰。在幼小的胞弟身上,他头一次明白所谓心疼与爱怜的感觉。
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改变对母后的感情。他同情总是低声啜泣的软弱的母后,有时则报以轻蔑,但绝非憎恨,因为她对自己有着生育之恩。当时,他太过耀眼的才华受到同父异母兄弟与后妃妒恨,想韬光养晦也太迟了,否则他会反过来以此为武器,保护自己与母后。
而他的努力,到此结束了。
春天即将来临,然而那天仍是刺骨的冷冽寒冬。
派来这些刺客的人,可说是成功了一半吧。陷他于流放仍不满足,还须给予致命一击!兄弟与后妃们如此决断,还命令杀光所有人,不准留下任何证据,把一切责任推诿给盗贼。
少年从霎时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抬起长睫毛一一母后死了,自己遭到刺客包围,押解囚车的士兵全部成了死尸,只剩他一人。除了砍杀对方时溅出的鲜血,手中什么也没留下。
少年抛下吸食了数人性命、已无法使用的利剑,却未遗漏刺客稍有放松时露出的破绽。他冲到其中一人面前,打断其手臂。夺走佩剑。
与过去父王御赐的宝剑相比,这是一把连纸都不知能否割断的劣质佩剑,不过只要有武器在手便已足够,他扬剑一挥,便砍下两人的头。
“太小看我了,你们以为我是何人!”
他美丽的双眸中并未丧失丝毫力量。足以凝结呼啸寒风的声音,并不符合十三岁的年纪。
“我名为清苑,到目前为止,少说也遇过上百名受雇前来的刺客,论杀人,决不会输给你们这些人。想取我性命,先掂量掂量再说吧!”
鹅毛般的雪花飘扬飞舞。每当剑刃翻卷,或是凝固的鲜血让长剑变钝,他就从被砍杀的敌人身上夺下佩剑,继续挥砍。这并非过去在殿前比试等场合下供观赏的剑法,而是少年为了存活下去,不断苦学后练就的杀戮之术。
雪花在落地前便已被染红,继而融化,少年以行动证明自己所言不假一一所有刺客悉数被杀尽。
笼罩着厚重云层的昏暗原野之上,尸体如同货物般层层堆叠,少年此时也是遍体鳞伤。他跪了下来,感觉全身伤口不停鼓动,紊乱的呼息灼热得足以融化飘落的雪花。自己体内流着如此滚烫的血液,少年不由对这个事实嗤之以鼻。更可笑的是,为什么自己不肯乖乖就范,等着被杀?
不杀人就无法活下去,死了就等于失败,所以他动手杀人。然而现在呢?无处可去,无依无靠。纵使苟活下来,他也很清楚,等在前方的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是身为王子的自己不肯将性命交给这群鼠辈吗?不然干脆当场亲手结束性命就好了。抑或是不愿让那群只知争权夺利的后妃与兄弟称心如意?可是一旦死去,这些就不再重要了。
我要活下去一一当时,就是这个念头支撑着自己吧?
想到自己也有不懂的地方,少年不禁觉得好笑,才笑出声,口中便溢出红色液体。随着一声轻咳,等待春天降临的冰冻大地再次染上一抹朱红一一他腹部的伤比想象中更严重。
这一年最后一场残雪中,曾贵为太子的少年倒卧在染红白雪的血泊里。
最后,见到纯白雪地中有人逐渐走近,他的意识便中断了。
他并不知道,接下来才是地狱的开始。


茶都遥想


序 章
“算算时间,燕青差不多该回来了。”停下书写,他望着窗外无边的天空。
他一直坐着不动,是因为脚有残疾,行动不便。过去他曾为了这个而颓丧失志,但现在无暇顾虑这么多,这全是拜于此处结识的、远比自己年轻的长官所赐。而长官即将返回,并带来这座州府的新任主人。
“究竟是什么人呢?”他轻柔一笑,接着拿起搁在案桌一隅的两封书信,“呵呵,没想到那黎深与凤珠居然捎信来请我”多方关照”,话又说回来,好歹也该加上一句”你平安无事吗”之类的话吧!”
他明白,他们不会问一些根本不需要询问的事,只是没想到他们懒成这副德行。
重新提笔,他望向堆积如山的公文,不断书写,大致告一段落,便拿起摆在砚台一旁的印章,蘸上朱红印泥,逐一加盖。这是茶州州牧代理官印,代表他正是茶州府权限名正言顺的代理执行者。
他的名字是郑悠舜,现任茶州府州牧副官,为十年来一直担任浪燕青得力助手的清官能吏。
悠舜再次望向窗口,面前,坚固的铁栏杆衬着被裁成四方的天空。
“他们离开了。”
在飘送着初夏气息的微风中,楸瑛眯细双眸,望向他们消失的方向。
绛攸见到他浮现难得一见的表情,便停下手边的事,说道:“真不像你一一秀丽有静兰和燕青保护啊。”
“啊啊……我知道。呃,其实我在意的是静兰。”
“静兰?”
“跟你提过吗?我在九年前调查过失踪的清苑太子的下落。”
“初次听闻,蓝家怎么会想出这种蠢计划?”
听到绛攸反射性的回答,楸瑛佩服地笑了,说:“总之,蓝家内部也有许多事情,反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当时他们虽然无意拥护清苑太子,以免内讧扩大,但逐一解决问题也很麻烦,那群兄长便要我前去大致查探一下。竟然连个保镖也不让带,就让我这个年仅十六岁的粉嫩美少年独自出门。”
“是无耻美少年吧?”
“哎呀,那你承认我是美少年哕……其实啊,反正我也很想见见太子,还蛮热心地去调查了,因为我曾经有意投效他。”
望着一语不发、抬眼盯着自己的好友,楸瑛又爽朗笑道:“老实说,我原本应努力成为他的近臣,然后想办法助他登上王位。”
“楸瑛!”
“事情都过去了,蓝家还来不及出面拥护,清苑太子就遭到流放,一切都结束了。”
过去,他是唯一令年少的楸瑛承认失败的对手。还来不及展现领导者的才能,贤明的太子便从历史舞台悄然离去。
“不过,绛攸,你知道他被流放到哪里吗?”
绛攸在记忆中搜索,不自觉站起身来。
楸瑛眺望着远在天边的茶州一一亦即过去的太子被流放的地点。
“太子失去下落是在十四年前的冬末,据说静兰被邵可大人收容,是在第二年的初冬时节,这半年的时间,不知他在茶州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终于让你成了孤单一人。”
面对年轻国王的轻喃,邵可温和笑道:“静兰也对我说过相同的话。没关系的,这本来就是我的期望,那些孩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因此我更必须守护那个家。”
那个家深藏着无可取代的回忆,是心爱的儿女返家之际唯一的去处,然而只有在王都,家才成其为家。
“你得知自己的女儿被派往危险之处,却毫无愠色。”
“她已经是一名朝廷官员,我无意多加干涉。”
从邵可平静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是由衷地如此认为,然而……
“你已发觉这是出于为政者的考虑了吗,邵可?”
红邵可转过头来,刘辉則直视着他……
老人焚烧着这阵子特别爱用的熏香,馥郁的香气宛若有生命一般随着烟雾静静飘荡,在室内徐徐弥漫、沉淀。
“时候到了。”奢华的房内,老人悠闲地坐在一张价值不菲的精致座椅上,说道。
茶鸳洵凭借一己才能获得了一切:旁系出身,却杀尽直系男性后嗣,取代本家。他作为茶仲障的兄长,先是迎娶缥家千金,又以先王与朝廷权势为后盾,登上茶家宗主之位。仲障乃已故宗主胞弟,目前晋升至一族长老的高位,不过出身旁系的他在族中的排序非常卑微,经常受到冷嘲热讽。
仲障垂垂老矣的脸颊忽地泛起笑意一一支配了一切的鸳洵,没有留下遗言就死了。这太过简单了,仲障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我那兄长死了?
没错,凡人终究逃不过一死。无论如何强大的掌权者,最后仍将灰飞烟灭。
“老夫不像你那般才能出众,不过……”
接获鸳洵的死讯之后,一族间理所当然引发了宗主之争。这一年来,于水面之下,不知经历过多少暗斗。然而这一切即将随着新任州牧的来临而结束。而能操控新任州牧、掌握其玉佩与官印之人,将成为下任茶家宗主。
“老夫一定要超越你,兄长。”
兄长一直未在人世留下继承人,他只有一名孙女,所以不成问题。然而自己不同,虽然早已确定儿子们一无是处,却仍有三名继承血统的孙子。
仲障闭上眼,脑中浮现出孙子的脸。曾是宗主的兄长在孙儿的名字之中冠上“洵”字,但他们无疑是自己的后代。可惜除了长孙草洵以外,次孙朔洵、三孙克洵均欠缺霸气,克洵甚至连名列彩七家的资格也没有。因此,自己的继承人只有胆识过人、忠心耿耿的草洵。
“第一步,是抢夺玉佩与官印,还有杀了浪燕青。只要有那个”杀刃贼”随行,草洵应该可以办到吧!”
仲障以满是皱纹的手指掸了掸桌子上的书信。这里是茶州,茶氏一族的地盘。无论人还是物,躲到哪里都有办法找出来。
“关于新任州牧,那个不具任何后盾的小鬼杀了也无妨,不过另一人……”
红秀丽身为红家直系长千金,而且是由那位红黎深担任监护人。
“不能动她,否則势必与红家为敌……那么就想办法拉拢她吧。”
州牧之位与红家直系血亲一并得手,可谓一箭双雕。
“嗯……这边派出朔洵可以吗?迎娶红家千金作为正室是再好不过,茶家地位也将借此提升,朔洵在日后也不至于出错。”
想起排行第三的孙子,老人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心。“那小兔崽子……”
老幺不像大哥那样强悍霸气,也不像二哥那样端丽俊雅,毫无可取之处。
“q巴,也罢。”重新躺回椅子,他慢慢叹了口气,脑中思索的全是兄长的事,“老夫是庸才,跟你不同,但是老夫绝不认同这一点一一只有生来与众不同之人,才有资格统治一切。”
鸳洵爬升至凌驾红蓝两家的地位,又颇得先王器重,最后成为茶家宗主,甚至迎娶出身仅次于七姓家族、公认保有传统与礼法的神之血族的缥家千金为妻一一兄长单凭才能便得到一切,自己却永远出不了头。
“血缘相同的兄弟,有无才能,处境竞有天壤之别?但那追求权力、地位、名声的愚蠢又污秽的欲念,分明就是如出一辙。老天爷一时心血来潮赐予的幸运,便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未来,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仲障的老眼闪烁着野心的光芒,“时候到了,老夫一定要推翻一切,成为茶家宗主。只要把鸳洵唯一的孙女杀了,就是断了他的血脉。而老夫死了,却仍有子孙存活下来,到时候老夫就可以超越你了。”
感觉似乎有人在笑,仲障抬起脸一一房内不可能有其他人,只见熏香弥漫。
也许是兄长吧,你在笑吗?嘲笑你这个愚蠢的弟弟绞尽脑汁的模样?你总是喜欢嘲笑我,而我却几乎不曾反击。


1。州境城市


“一切都是我做的一一”比一年前稍显成熟的少女,表情僵硬地如此表示。从那一天开始,秀丽不曾见过她别的表情。
这一行人,乍看非常诡异。
蓄着邋遢胡须、手持棍棒、一脸优哉的男子,顶多十岁出头、显得有些迷糊的少年,以及看似来自深宅大院的千金小姐般楚楚可怜,却毫无笑意的少女,再加总是片刻不离的、散发着王公贵族气质的青年一一此人正好暂时离开。
“还有我……”
坐在颠簸摇晃的马车上,看着这怪异的五人组,秀丽叹了一口气。
放宽标准来看,就算这群人是兄弟姐妹好了,但各人在行事与气质上却有着明显的差异,也难怪一路上经常遭受质疑。燕青那副形迹可疑的长相,动辄被误认为诱拐孩童的坏人,老是被追着打。
忽地,秀丽感到有些不适,轻按眼睛。自从离开王都贵阳,这好像快变成老毛病了。头一歪,她身上唯一的装饰品一一发簪叮当作响。
“怎么了,小姐,累了吗?”
担任车夫的燕青回过头来。秀丽却对他满是胡子的睑睨了一眼。感受到她无言的怒气,燕青不知所措地抓了抓邋遢的胡子,咕哝道:“别生气嘛,我只是没说出口而已,并没有说谎啊。”
“我没有生气,只是还无法相信。”
大约一年前的夏天,秀丽收留一名昏倒在宅邸门前的大汉。他决定寄宿红府一个月,又与假扮成少年的秀丽一同前往人手不足的户部帮忙一一没想到他会是前任茶州州牧,真令人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哎呀,连我自己也觉得,如果还有另一个我,一定会对我担任州牧一事嗤之以鼻。”
“为什么前任州牧留着满脸脏兮兮的大胡子?”
“呃,问题是这个吗?你不喜欢胡子?原来不是没有什么意见吗?”
“一想到你是前任州牧,就觉得它很碍眼!你根本不是认真留胡子,而是让它邋里邋遢随便乱长!我受不了你顶着这张不修边幅的险担任我的副官,给我剃掉!”
“唔哇!这是第一道命令吗?可是,可是每天刮胡子好麻烦,放过小的一马吧!”
此时,另一名一直保持缄默、宛若出身高贵的少女一一香铃撩起裙摆,霍地站起身来,说道:“既然是秀丽小姐的命令,那就由我来完成!”
她白皙纤细的手上握着一把女用小型剃刀,水汪汪的大眼狠狠瞪住燕青,准备跳出辘辘前进的马车,绕到燕青所在的驭座。秀丽不禁大吃一惊。她连忙从背后一把紧紧抱住手搭在车边、探出身子的香铃。
“啊!这样太危险了!不可从行进中的马车跳下去!”
“没关系!为了秀丽小姐,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呃,意思好像不太一样。没关系,我说没关系!别管那个大胡子啦!”
香铃甩开秀丽的手臂,她看来比秀丽娇弱许多,力道却是相当惊人。
“唔哇哇一一香铃姐,真的很危险!况且燕青大哥如果真的不想刮胡子,你们身高相差那么悬殊,恐怕想刮也刮不到!”影月以不怎么紧张的声音喊道,一面帮忙拉住她。虽然他只是十三岁的少年,但毕竟是个男孩子,力量果然很大,不由分说把香铃拉回马车之中。
香铃随即斜了影月一眼。“请你不要多管闲事,这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行啊,香铃,这样真的太危险了。与其花时间去刮燕青那团脏兮兮的胡子,还不如去附近摘些笔头菜,还能做晚膳的菜。”
燕青抚着连笔头菜都不如的胡子。虽然从头到尾被说得一无是处,不过暂时逃过胡子被刮的一劫,他决定保持沉默。
听了秀丽这番话,香铃沮丧地垂下小脸,紧紧咬住唇辦。
“我明白了,我会摘最大的笔头菜来做今天的晚膳。”
“唔、嗯……”
见香铃一脸认真,秀丽无法开口说出“已过了笔头菜的生长季节”一一其实刚才只是说笑罢了。或许是察觉到这一点,影月随口代为解释:“香铃姐,笔头菜的生长季节已经过了,土当归的叶子或者鱼腥草都不错唷。鱼腥草对马儿具有十种疗效,又称为十药。长途跋涉下来,想必马儿也累了,一会儿我们一起去找吧。”
香铃闻言,不悦地蹙起睑,转身面对影月。
“你很烦哎!从刚才就一直哕哩哕唆的,我才不听你的呢,年纪明明比我还小,少对我发号施令!”
“呃?我在发号施令吗?对、对不起。”
面对影月时,香铃才让人联想起一年前的她。两人之间满是个性相投的朋友才有的和睦。秀丽觉得有点羡慕影月。
“对了香铃姐,这个给你。”
看见影月从腰包掏出来的东西,香铃蹙起眉心。“这个奇怪的药丸是做什么的?”
“因为我看你有些发烧,趁状况还很轻,先服下这药。现在天气逐渐转热了,又睡不好,会造成体力衰退。”
香铃绷紧了脸。秀丽与燕青听了影月的话,也不禁感到诧异。秀丽随即用手抵住香铃的额头,的确很热。
“香铃,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我不要紧。”
燕青揉着太阳穴,说:“香铃小姐,算我拜托你,旅途中最需要注意的就是健康。身体有所不适,却不尽快告知大家,会造成大家的困扰。旅途当中硬撑着病体不治疗,没有我这般体力是不可能自行痊愈的。如果太过逞强,造成病情恶化,真的会给大家添上不少麻烦。大概是我急着带大家赶路的关系吧,我也不好说什么大话。”
听了燕青严厉的一番斥责,香铃垂下浓密的睫毛。“对不起……”
此时,前方一匹骏马扬起沙尘,奔至马车一旁。
“静兰!”
他以高超的驭马技巧旋回马首,这让秀丽每每钦佩万分。她没想过静兰会骑马,着实吃了一惊一一能够学习马术的,只有地道的军人或以马代步的富裕人家,那么他究竟是如何学到的?说秀丽不在意这个问题,其实是骗人的。不过静兰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随侍身侧。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必要多此一问。
“离砂恭城还有多远?”
“以马车的速度,还需要一阵子。”静兰面带苦笑,把借来的马匹重新套回,让双马齐驱,接着坐进马车之中。
砂恭,是紫州最后一座城市。 。
“不过,在日落之前应该能抵达吧,我们必须补给食物和水……最好先找到借宿的客栈。”
许是身体不适的状况被拆穿,香铃显得无精打采,一眼便可看出正在发烧。望着她,静兰逸出一声叹息。
秀丽一行离开王都贵阳,已过一个月。
仅次于中央官署长官的州牧起程赴任之际,应有大批护卫、书僮、家人随行,有时甚至一门九族一同上路,车队浩浩荡荡出发,一路上行经各地,均会受到热烈欢迎,可谓盛大隆重。结果秀丽一行却与重刑犯没两样,简单朴素、毫不起眼,偷偷摸摸地前往茶州。
一行总共五人,乘坐看来虽然坚固,但车轮随时会松脱的破旧马车,身上的衣饰也与一般村民相去不远。时值初夏,他们大多自行打理伙食,简单烹煮树果、野菜、河鱼以饱口腹。夜晚当然露宿野外,即使在村落城镇歇脚,也会在住宿费用与安全方面作最为精简的考虑。
派两名少男少女担任茶州州牧,这个史无前例的消息早巳传遍千里,各种谣言与臆测甚嚣尘上,然而谁也料想不到,这群动不动就自行解决伙食以节省费用、不受欢迎的房客一一完全看不出彼此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的人,居然就是谣传的当事人。
后世史书记载“新任州牧一行未知何时从贵阳起程,如施展仙术般转眼现身于茶州”一事,主要是厉行节约的队长红秀丽一味坚持,队员又绝对服从的缘故。虽是真人真事,但倘若后世史家明白其中真相,也断然不可记述出来,可谓毫无想象空间。
话说回来,这趟微服之旅,问题不仅在金钱方面,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理由。
打从紫州贵阳起程那一刻开始,可疑的跟踪者一直尾随新任州牧一行。
即将抵达的茶州与其他七州有着决定性的差异,因为以茶州为主要根据地的彩七家之一茶家,掌握了一股有别于王权的偌大势力。其他六家当然也在各州拥有屹立不摇的统治权及优越性,然而这一切必须建立在认同王权、国试制度及朝廷派往官员之上。唯独茶州不同。茶氏一族摆出俨然如茶州之主的姿态,要是有人敢挑战他们的权威,无论是谁均不轻饶,气焰相当嚣张。曾经前去晋见国王、越级上诉的前任州牧浪燕青,也在沿途不断遭到茶家不惜重金接连派出的刺客袭击。
顾虑香铃的病情,秀丽一行今天并未考虑费用,选择的客栈是他们向来连看也不看一眼、过门不入的高级旅店。
老板娘一听香铃的状况,便帮忙打理一切,十分亲切,连主张勤俭的秀丽也开始有些后悔一一以后应该住舒适一点的客栈。
让香铃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秀丽把拧干的冷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香铃的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双眼也因发热而显得湿润。
“对不起……秀丽小姐……”
“胡说些什么?这点小事别放在心上,反倒是我不对,之前一直不想找家好一点的客栈,真对不住。”
“没这回事!不……不是这样的!”
秀丽拦住禁不住想起身的香铃:“好了,快休息吧,现在只需要专心养好身子。”
“对不起……”香铃痛苦地合上眼。在秀丽听来,她并非因自己发烧带给大家的困扰而歉疚。香铃紧绷的表情透露出想赎罪的心情,她似乎认为自己根本没有微笑的资格。
“再给我一些时间想想,香铃。”
那天,香铃毫不隐瞒地说出过去在后宫发生的那出阴谋,秀丽仅能如此回应。
“秀丽姐,换班吧,我已经把药方调配好了。”
秀丽对着进房的影月颔首,轻抚香铃的脸颊。香铃紧紧闭着双眼,如同快要哭出来一般,从喉咙中发出细细呻吟。
“快点好转哦,香铃。”
她与影月擦身而过,走出房外,关上房门,轻叹一声一一我想不出面对香铃时应说的“第一句话”,现在仍然想不出。
“小姐,香铃的情况怎么样?”把地图摊在单人桌上的静兰,一兒秀丽进门,便抬起头问。
“唔嗯……看情形应该半夜就会退烧。她感觉全身的疲劳一涌而上,幸好影月提早发觉一一燕青出门采购,还没回来吗?”
“不会又被误认成绑匪,被抓去关起来了吧?”
静兰嗤之以鼻,秀丽则按住额头。
“静兰,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天底下哪个州牧副官会在赴任途中动不动就被误认成绑匪?所以我才叫他把胡子剃掉嘛!”
燕青剃掉胡须之后,看起来可相当剽悍而个性。
“不过,如果燕青不以那个模样担任车夫,想必这一路上便会有人识破我们的身份。但现在即使处于紫州境内,追兵也比我们预料之中来得少。很遗憾,无论我做了多少努力,甚至蓄了胡须,也无法像他那样容易被当成可疑人物。”
秀丽一边沏茶,一边努力想象静兰蓄起胡子的画面,可惜失败了一一实在不想看到,应该不好看。
“我明白,可是这样给燕青添了太多麻烦。”
一看便知出身上等人家的香铃和贵气十足的静兰,都容易被人识破真正身份,然而外表悠然自得、满脸大胡子的流浪汉燕青一加入,普通的一行人随即变为“奇怪五人组”。
“给燕青添麻烦应该不要紧吧,他可是小姐您的副官,职责就是为小姐解决麻烦,与其感到内疚,不如说声抱歉,然后尽量麻烦他、利用他,才是身为长官的正确态度。而且那小子根本不觉得麻烦。”
秀丽停下倒茶水的动作,望着静兰。“是吗?”
“当然,我也一样。”
面对这接连不断的说明,秀丽面露苦笑。“你以前不就是这样吗?不过从现在起,我是否该先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只要小姐为我泡一杯茶,就可以一笔勾销,敬请放心。”
静兰伸手接过冒着热气的茶水,浓醇的香气不停逗弄嗅觉。
“对了,这一带的茶非常甘甜,记得叫甘露茶吧?”
“是啊,我是头一次喝到这么甘甜的茶,不会过于甜腻,非常爽口。”
见秀丽有感而发地呢喃,静兰轻轻摇头,说:“应该不是头一次,以前路经此地时就喝过了,那时小姐也非常喜欢这茶。”
“不会吧!”
“是真的,大约在小姐两岁或三岁时吧。那时,你喜欢喝茶胜过吃饭,真伤脑筋。”
秀丽对那么久远的童年往事实在毫无记忆,不过这么一提,她终于回想起,前往茶州并非头一次。她曾经听爹提过,茶州一带,是年少的静兰与旅行途中的父女初次相遇的地点。尚未遇见自己与父亲时,茶州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呢?若非这次有机会前往赴任,静兰几乎绝口不提茶州之事,想必在这里没有愉快的回忆吧!秀丽不免微形于色:毕竟与静兰已经相识了十几年,愈是接近茶州,便觉出他变得愈发紧绷。然而静兰绝不会显露出自身的脆弱之处。
“我说静兰……”
“是!”静兰回应道。秀丽对他漾出满脸笑容,说:“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告诉我!我不会问你发生过什么事,可是你绝不要隐瞒哦!我会做很多你爱吃的饭菜和点心,也会沏最好喝的茶给你喝,再拉二胡给你听……哎呀真讨厌,我能做的事情怎么这么少,到底还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秀丽从来不认为静兰跟随自己理所当然。反之,在高中国试之际,她便做好与静兰分离的准备。成为官员后,秀丽也不知自己会被派往什么地方,原本在王都任职的静兰更不可能离开贵阳。十之八九,她必须与爹和静兰分别,只身前往就任之地。因此及第后,在王宫度过的两个月内,秀丽绝不向他们两人求援一一今后如果得孤身一人,必须尽快习惯,即便这么做让她心如刀割,夜夜泪湿枕边,痛苦难耐。
“静兰,你愿意一路陪着我,我很高兴。”
秀丽早已明白,静兰有属于他的人生,不可能随时随地保护自己与父亲。倘若有意,无论选择哪条路,他都是前途无量。时候到了,现在正是让他自由的最好时机一一秀丽拼命说服自己。没想到静兰出乎意料地再次陪伴在她身边,让她打心底感到欣喜。
“我绝不会说出”如果真的不方便,随时可以回去”这种话。”
当静兰获赐护卫官一职时,秀丽只询问了一句“真的没关系吗”,而静兰一如既往,笑着答道“是的”。于是,她不再开口询问,觉得暗自期待这个回答的自己很窝囊,害怕倘若再问一次,会让他吓得逃开。这就是秀丽的天真与脆弱之处。
静兰担任秀丽的护卫官,与先前两人之间的情况截然不同。这并非建立于善意亲切的家人关系之上,而是来自圣旨的制约,束缚着他的意志。
那一刻,秀丽下了决定:静兰并非自己与爹的所有物。既然希望他留在身边,自己就必须付出相等的代价。如同爹与娘一直以来的做法一般,自己今后也应该那么做。
“相对的,我也会诚心诚意接纳你,或许不像爹那样尽如人意,但我会努力的。总之,你完全不用顾虑我,心情不好之际,尽管脸色沉重地说一声”我很烦恼”就行了,因为我也是非常关心你的。”
甘甜的甘露茶香气勾起了回忆。静兰静静逸出一口气一一茶州,曾令朝廷文武百官争相叩拜称臣的太子,成为行尸走肉的地方……
“我并不排斥前往茶州,因为那个地方也是我与老爷、夫人和小姐相遇的地方。”
善心的红家人赐予他静兰这个名字,于是,茶州也成为濒临死亡边缘的他抹杀内心与过去、重新苏醒之处。
“我只是尚未做好心理准备罢了,所以在此之前,就是这副模样,看起来有些阴沉。到时……小姐可以沏一壶甘露茶,与我对饮吗?”
“这样就够丁吗?”
“是的。”
静兰将所有心事藏进内心深处,这样做并不代表他不信任别人,而是因为那颗高傲的心。他甚至认为,或许在秀丽见过的人之中,自己的自尊心是最为强烈的。秀丽也明白,能为向来不依靠他人的他做的,少之又少,但并非全然没有。
“我明白了,我会先囤积好一大堆甘露茶。”
“很贵哦,这可是地方名产呢。”
“哪儿的话,如果这茶能让静兰的心情好转,那可是非常便宜了。还有啊,你是不是太过逞强,所以才不笑?”
这番话让静兰眨巴着眼,接着不由自主地逸出笑声。
“这一点请放心,这点能耐,我已忘得一千二净了。”
眼前的少女及她的双亲对他亲切相待的岁月,夺去了他这份能耐。
忽地,静兰直瞪通往走廊的房门,叫道:“喂!你要偷听到什么时候,燕青?”
“啊!你发现啦?”燕青慢慢从房门后探出头。
“我回来了。哎呀,总觉得不好意思打扰这么美妙的气氛……”双手提着大批物品,燕青步入房内,“你跟小姐独处的时候,就变得很坦率。我看只有在小姐和邵可老爷面前,你才会变得比较温驯……啊,对了,我也想来一杯甘露茶,和二位一起对饮!”
“你这个碍手碍脚的笨蛋!”静兰冷冷划清界线。
“唔哇,好无情!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心灵支柱……”
“要你来当我的心灵支柱,我宁愿去跟那群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哭诉。”
“什么?我可以肯定,我绝对比唯唯诺诺的应声虫可靠多了,况且虫子只在秋天才出现,我可是全年无休哦!”
“全年无休乃是害虫的特性,我看你哪天也会长出翅膀飞来飞去吧。”
一遇上燕青,静兰的口气和态度就会立即变差。不过,秀丽看着这样的静兰,却感到很欣慰。
对了,燕青应该知道静兰来到我家之前的事吧。连爹也不知道燕青过去的事,可见应该是这样。难道说,他们两人相识的地点是茶州吗?秀丽蓦地浮现这个念头。
“香铃姐睡得很熟……”
影月从隔壁房间返回之际,正是夜幕即将遮盖最后一丝余晖的时刻。
“辛苦你了,影月,一直麻烦你,真不好意思,情况如何?”
“晚上还是轮流照顾她更妥当,感觉她的高烧还未完全退去。”
“明白了,那就包在我身上吧。”秀丽斗志十足,挽起袖子,接着环视四周,连忙补充道,“呃,我没有别的意思哦。因为我知道怎么照顾病人,而且你们不会有这种不当的念头,想趁着三更半夜进入年轻姑娘的寝房吧?”
秀丽趁其他人出声反驳之前,先封住众男性的嘴:“香铃是个教养良好的姑娘家,所以绝对不行。她能吃普通食物吗?”
“呃,我想今天还是先让她吃些清汤或稀饭之类,不过她熟睡时不要叫醒她,就让她好好休息。”影月态度沉稳地解释。秀丽则同意地说:“那最好借个火炉摆在房内,让她在半夜醒来时,可以立刻吃些热食。”
客栈老板娘说会把晚膳端来,到时再拜托她好了一一在心中安排好这些,秀丽持起茶壶。“谢谢你影月,我帮你倒茶,坐!”
此时,一个物体从她眼角的余光中速速横穿而过。秀丽不停揉着眼睛,静兰担心地望着,问:“小姐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啊,没有,刚刚眼睛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不只是刚才,从贵阳起程之后,便经常发生这种情形。
听秀丽这么一说,影月与燕青面面相觑。燕青带着笑意询问道:“小姐,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贵阳?”
“呃?是啊。”在懂事以前,秀丽经茶州来到王都贵阳,自此行动范围便一直局限在贵阳城内。见两人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她突然感觉很不舒服,问道:“燕青、影月你们……怎、怎么回事?我的眼睛有问题吗?”
“眼睛完全没有问题,应该说是眼力实在太好了,全是因为这一带地处州境,不像紫州中心”打扫”得那么干净。”
秀丽在房内左顾右盼。“这个嘛,我是没住过贵阳的高级客栈,不过这家客栈比起之前住过的,应该干净许多吧?”
“不是,呃,不是这个意思,应该说王都打扫得太过干净……”
“没错没错,其实,我也一直觉得贵阳”太干净”了。”
“总之,这就表示我们快要抵达茶州了。”
两人语焉不详的对谈到此为止。
秀丽放弃追问,只挑出燕青模糊的句子:“快要抵达茶州了吗?”
“是啊,已经近在咫尺了,往前通过崔里关就是茶州了。”
“有办法顺利通关吗?”影月从旁一语道破。燕青笑道:“当然可以。
虽说不走关隘更安全,但若被人拿来大作文章,也是麻烦。这种芝麻问题最哕唆,也最难解决了!”
这粗鲁的语气完全不像出自地方官员之口,不过秀丽并未指责,而是继续反问:“燕青,你以前以州牧身份前往赴任,是什么样的情形?你至少来过紫州一趟,接下州牧印信和玉佩之后,就回到茶州了吧?”
“咦?啊……那时有鸳洵老爷子与我同行,一路上轻松得不得了,所有人都礼让跪拜。不过,表面愈是风光,私底下就愈凄惨,白天我们威风凛凛,暗地里刺客接踵而来,一到夜晚就像青蛙蛋。”
“青蛙蛋?什么意思?”
“想想看,青蛙蛋都是一长串的,就像数量惊人的刺客……”
秀丽打了个寒战,她不是害怕青蛙,而是打心眼里有种厌恶感。
“别说了!不要打那么恶心的比方!”
“呃?可是我觉得这个比方很妙、很有创意,又具有诗意……”
一旁的影月半边脸抽搐。曾经令著名文士对其诗词造诣赞不绝口的静兰,也盯着身旁的男子,仿佛想说“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我现在终于知道,意图让你吟诗作词的郑副官,努力全白费了。”
“什么?真没礼貌,那我待会儿把准试当中这辈子写得最好的诗诵给大家听听。”
“的确是你这辈子写得最好的诗,却是全州准试中最烂的诗。”
身为国试第一甲及第者、已累积不少文学素养的两人,也对静兰的话保持缄默,不予否认。好心肠的影月刻意把话锋一转:“对了,燕青大哥你是什么时候当上州牧的呢?”
“啊……记得跟现在的小姐一样,十七岁,正好是十年前吧,好久哦……”
三人听到这个年龄,不由得瞪大双眼。“十七?”
“嗯,十七。不过那时我没通过准试,啊哈哈,居然还有办法当上州牧!”
静兰简直吓得不知所措,揉着太阳穴一一竟然认可这种人担任州牧,父王果真眼光独特。
“能在同一州担任州牧将近十年的,恐怕只有你一人吧?”
“悠舜也这么说过。那时我也认为这是临时的职务,可能随时被派往另一州,结果一直没消息,大概是一年后王都发生王权争斗,无暇顾及地方。结果被丟着不管,就这样过了十年,甚至忘记已过了这么久。”
秀丽与影月沉默不语。想到这个人居然是位前辈,两人很想当场晕倒。
“我刚刚有种自大的想法……”
“唔,我好像也闪过相同的念头……”
“啊,什么念头?是不是觉得既然我做得来,自己也一定办得到?”
被猜中心事,两名年轻州牧顿时默不作声。
燕青豪爽地笑道:“哎呀,我可以理解,你们二位本来就比我还坚强。”
然而静兰并未上当。“燕青,你如果真笨到什么事都不懂,如何有办法摆平那内讧不断、麻烦不绝的茶州,甚至可以让朝廷忘了这件事?”
敏锐的语气让秀丽与影月诧异地面面相觑一一原来如此,其中还有这层含意啊!
燕青略显不自在地露出苦笑,抓挠着邋遢的胡子。
“我只是遵守与悠舜的约定罢了。”
“什么约定?”
见两名新任州牧突然变得一脸正经,燕青抠了抠脸颊。
“关于这件事,等平安抵达茶州府以后再说吧一一也好,就透露一点好了,我与悠舜的约定当中有这一项,绝不要二选一。”
“呃?”
“总之,就是要我不要随便下賭注,即便面对选择,也不需为哪边才是正确答案而烦恼。”
“……”
“面临选择,当然是选择结果较好的那边。倘若事情的发展不如人愿,就思考补救措施。要摸索各种可能性,为每种状况备妥相应对策,但绝不可说出”对不起,到最后还是没办法”这种话。”
“背负天命之人,绝不容其轻易放弃”一一这是悠舜的说法。
“也就是要随时随地准备退而求其次的方案吗?”秀丽径自得出结论。燕青稍稍转了脖子,笑道:“嗯?不,虽然不算错,但这个答案不能给满分。”
“呃?”秀丽望向影月,影月也摇摇头。
燕青开朗笑道:“那,这个就当作你们二位的功课,在抵达茶州府之前,仔细动动脑吧。”
燕青已开始进行他的“教育”工作。他总是以这种方式,在不经意间把知识传授给秀丽与影月。茶州的地理、人文、风情、气候及工商农业分布情况,人们的生活及教育等等,他以逗趣的方式介绍自己的体验之际,也不着痕迹地透露着这些讯息。
秀丽跟影月在出发之前,早已针对赴任地点,事先吸收了些许信息,然而为这些信息注入生命的是燕青。燕青生动地描述茶州,仿佛让一张平面图产生了立体形貌。
对于刚才的问题,曾属于统治阶层的静兰已想得到解答。只是这个答案并非任何人均能轻易给出的,真正付诸实行之人更是少之又少。不过,假如燕青与鬼才郑悠舜真有办法联手施行。“满分的解答”,茶州的局势至少足以安定十年之久。
燕青绝对不笨,虽然对一些芝麻小事满不在乎,但遇到大事则是毫不轻忽,而且他总能看穿关键所在。假如锲而不舍是在上位者所需的条件,想必无人能出其右吧。
这些话,静兰打死也不会当着燕青的面说出口,但他明白燕青那比任何人都刚毅坚强、不屈不挠的意志。
“那,言归正传,接下来的行程……”燕青用力把地图摊开,咚的一声以指尖敲敲现在所在地一一砂恭,“大体说来,以目前的速度,从这里到州都琥琏约需一个月。但在此之前,必须先过眼前的崔里关。想必茶氏一族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来到砂恭城,我们也是成天提心吊胆的。不过反正走到哪里都有人监视。”
静兰将视线落在地图上,眯细双眸,问:“砂恭城方面的讯息呢?”
“来自紫州的十二三岁少年及十六七岁少女一旦准备进入崔里关,任何人皆可强加扣留。”
秀丽诧异地抬起脸,但燕青视若无睹,继续说道:“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茶家那群白痴的杰作。一旦遭到扣留,在取得确切的身份证明之前,必须一直待在关隘,至少需等到夏季过后。”
“也就是等到州牧赴任期限过后吗?”
由王都贵阳起程之后,一直到抵达州城为止,有三个月的期限。从贵阳到距离最远的茶都琥琏,顶多需要一个半月。顾及长途跋涉中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朝廷给予较久的期限。然而,一旦州牧经过三个月仍未到任,便视同放弃职务或者无法任职,待传令使前往朝廷通报后,便自动丧失州牧官位。假如在崔里关被扣留到秋天,铁定无法在赴任期限之内就职。
影月缓缓提出疑问:“可以任意扣留一群未犯下伤天害理之事的人吗?”
“理由可以在事后随便捏造,反正又不是就地正法,只要取得确切的身份证明便能获释。倘若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可以请官员陪同前往处理,之后再返回。而且各个关隘前的城镇均公布了注意事项,给人选择的余地,单从这一点来看,远比我赴任之际像样。”
静兰叹息道:“果然要分头进行吗?”
“不愧是静兰,就是这么一回事。那我第一个被抓。”
两名年长者正要继续谈论计划,秀丽打岔道:“难、难道要牺牲燕青吗?被抓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因为我在茶州小有名气,茶家到处张贴布告悬赏拿人。毕竟前任州牧的身份很容易被揭穿,更糟的是居然还有人模仿我左颊的伤疤。既然发出这项公告,想必各处都会提高警惕吧?到时候就算名正言顺持有通行证,我这张脸也一定过不了关,如果引来高层官员,我们的身份就会马上曝光。”
“唔,话是这么说没错……”秀丽与影月四目相接。
燕青具有难以言喻的包容力,有了他,自然而然就会营造出一股安抚人心的奇妙氛围。虽说有静兰留在身边,但想到燕青会暂时脱队,怎么如此不安?
燕青一眼便看出两名新任州牧的心事。“放心好了!就算被关起来,我也会立刻追上你们的,还会拿到验章。嗯,这么一来,我明天就出面等对方来抓我好了。然后大约等七天,到时香铃小姐的身子应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就趁机逃脱。幸好我在贵阳已想办法取得了正式的身份证明,应该有办法通过崔里。”
说着,他从腰包取出一片木简,顺手塞了过来。
“具有一针见效的威力的背书是必要的,不过总不能直接向陛下索取。哎呀,夏天能在那个人底下兼差,运气真是太好了,小姐!”
通行证的背面一般都会加注背书,以保证持有人的身份,通常一律在地方衙门加注官方背书,通过关隘均需这个手续。如果能借由个人渠道,取得有力人士的背书,便能成为有力的保证,关隘甚至会破例略过一般程序,迅速办理通关手续。顺带一提,秀丽手上的通行证的背书来自彩七家之一黄家,证明徽章是黄家家徽“鸳鸯彩花”,可以在全州各处当场核对,几乎不必经过盘查,便能即刻允许通行,不消说,签下这个背书的人就是……
“黄尚书大人真的好亲切,以后回朝廷,真希望能成为他的部属。”
戴着面具的户部尚书黄奇人,曾有段时间是秀丽的直属长官。秀丽坦承当时扮成男装入宫兼差,他也只是默默颔首,不予追究。工作上,他虽然要求严格,但私下里态度则是非常亲切一一秀丽如此认为。
“只是他现在还把工作当成情人……不知当初以貌取人、拒绝大人的姑娘是否明白自己平白错失了大奸良机呢?反正五十年后大家还不都是一样。”
早已知晓黄尚书真面目的燕青。无言地听着秀丽的喃喃自语,感慨万千地心想:悠舜真是太了不起了,竟然有办法与那副长相的人一同参加国试,还能高中状元!
燕青在离开茶州之际,早巳从郑悠舜口中得知黄尚书的事。只是,虽然连面具的事都巨细靡遗地加以说明,他那优秀的副官却没有提及那张面具之下的真面目。“先别急着吃惊,等你有机会亲眼目睹再说吧。”
托他的福,在亲眼目睹之际,燕青头脑中一片空白一一那张睑简直就是公害。长得太过完美,是黄奇人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缺点。恐怕真得等五十年,他才有办法娶妻。
“是啊,有了这张通行证,小姐和影月就不会遭到无谓的盘查,应该能立刻获准通行。就算他们检查行李,别说官服了,玉佩和州牧官印也是连个影儿都看不到。”
忽地,秀丽与影月脸庞蒙上一层晦暗。
“真、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是啊,一路上一直提心吊胆……”
“现在担心这些也无济干事吧,不要无谓地操心。”燕青轻敲两名矮小的长官,“通过崔里关的时候多加小心。不过静兰那么凶,胆子和脑袋都好得没话说,就算你们捅出一点纰漏,也一定可以安然度过,尽管放心好了。他扮起坏人,就是个恐怖骇人的大魔头,与之为敌,保准吓死人不偿命;一旦与之为友,则是最值得依靠的伙伴。”
“要夸奖人也该真心诚意一点吧,杂草头!”
“唔哇,好直截了当!稻草人头好听一点吧。总之,随时可能有突发状况,务必多加留意。”咚的一声,燕青指着地图上的一点,“接下来的目标,是距离州都最近的商业城市金华。记好地图上的位置了吗?”
秀丽与影月颔首。
“不先抵达这个城市,一切就无法开始。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小姐与影月都一定要往这个城市前进。听清楚了吗?绝对要记住!”
秀丽蹙起眉心,说:“燕青,你的语气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好了好了,总之先填饱肚子再说,肚子一饿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好好睡好好吃才是最基本的,因此……”
燕青与静兰的目光同时瞥向房门。
“晚膳大概是份数太多,一时端不上来吧……”
“不过,并未从窗口侵入。”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静兰抓着秀丽,燕青抓着影月,硬拉着他们冲向香铃卧病于内的隔壁房间。
“呃?”
“哇?”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醒了香铃,由湿润的眼眸便可看出她又发高烧了。
“发、发生什么事了?”
“抱歉了,香铃小姐,忍耐一下。”
燕青利落地用挂帘裹住香铃,接着扔给影月,又将秀丽连一件打包好的小行李一起塞进床铺下面。
“好痛哦!我又不是行李!”
“小姐,别说话,从现在开始不能说一个字,连一声都不能吭。”
静兰紧绷的语气让床铺下的秀丽倒抽一口气。燕青也低声表示:“小姐千万别忘了,你是州牧,也是红家的直系千金。”
就在此时,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秀丽一行前一刻还待着的那间房,房门被人粗暴地踢开。无视客栈老板等人悲切的制止声,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一阵脚步声间不容缓地朝着这边的房间而来。
“这间吗?”
房门开启之际,来人后退一步。
房内,手持棍棒、满脸胡须的男子,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似乎只消投出一瞥,便足以冻死人。
“果然是捕役大人啊,有何贵干?咱们可不记得做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看似队长的捕役怀着必死的决心往前踏出一步。
“竟然说不记得?”来人直视燕青,从怀中掏出公文摆在眼前,“满脸胡子、人高马大、手持棍棒,没错!我等乃崔里关守将。你便是去年夏天及今年春天公然硬闯关隘之人,好大的胆子!”
燕青目瞪口呆,一手扶住下巴,似乎在回想什么,接着双手一拍。“啊,这么一提,好像有这回事。”
静兰二话不说,直接敲了燕青脑袋一记,骂道:“大笨蛋,你还承认!就算是事实,也要马上否认!难不成你的脑子连稻草人都不如!”
可是要否认已经太迟了,捕役喜滋滋大喊:“很好,把人押走!”
捕役单手高举,示意部属纷纷上前,又得意地继续表示“听清楚了,你们还有多项罪名。这一个月来,你们偷袭邻近城镇村庄、抢夺财物、抢劫杀人、诱拐小孩及贩卖人口,多到不胜枚举!还不乖乖就范,一五一十从实招来,”杀刃贼”的一丘之貉”小棍王”!”
听了这句话,挡在前方、负责守护众人的两名青年气势顿时转为强硬,不,单以强硬一词尚不能形容,那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仿佛接近之人均会被冰刃砍成两半。
瞬间,秀丽全身冒出雨般的冷汗。对这两人,她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感。
秀丽躲在床铺下面,只能看见两人的双脚,无法得知他们接下来意欲何为,只觉出坐在床铺上的影月与香铃微微颤抖。躲在后面的人已经吓成这样,更别说与两人当面对峙的众捕役。他们不知是否脑子已空白,连发抖也忘了,只是宛若时间静止一般,一动也不动。
“哦?你刚才好像说了件很有趣的事。”
燕青率先解除杀气,或许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秀丽觉得终于有办法摆脱束缚、好奸呼吸了。
燕青一如往常地开朗笑着,缓缓拉扯静兰的双颊。
“……燕青。”
“喂,静兰,我刚才听到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你也笑一笑吧,现在只能一笑置之了。”
动作看来诙谐,但燕青的眼神全无笑意。
“哎呀,真是出乎意料的罪名!除了硬闯关隘以外,其他的罪名,我完全没有印象。不过既然你们喊出了那个许久以前的、让我感到不快的外号,还在我主动投案前就来迎接,我就跟你们离开好了……小姐她们拜托你了。”
倏地,静兰全身无力,看似不由自主地笑了。
“的确,现在只能一笑置之。”
“那,接下来你们可以泡壶甘露茶休息一下,还有,帮我保管这个。”
燕青不假思索地把棍棒交给静兰,朝着捕役挥动双手。
“好了,快走吧,你们想抓的人不就是我吗?不过我有点忙不过来,我不会抵抗的,你们客气一点吧。”
燕青目中无人的态度,让捕役队长终于摆脱僵在原地的状态。
“很、很遗憾,我们要带走的不止你一人,而是全部。”
话一出,咻的一声,众人的剑与矛全部指着燕青。
“为什么?”
“那边的男人是”小旋风”吧。”
面对捕役的指认,静兰似乎屏住了气息。
“不行,不要抵抗,静兰。”
躲在床铺下面的秀丽只听见燕青终于放弃的声音、一群全副武装的男子“铿锵铿锵”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接着是影月担忧香铃的声音。她不知道静兰他们现在是什么表情,只听见有人毫不抵抗地离开房间。
犹如在做梦一样,秀丽暂时还不敢从床铺下面出来,等到房内整个儿鸦雀无声,才慢吞吞爬了出来,拍拍膝盖,站直身子。
房内空无一人。客栈老板等人也害怕得不敢前来探视。行李全部被带走,只留下连同她一起被塞进床铺下面的小包袱。
秀丽既惊讶又无奈,头晕目眩地按住额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吸气再吐气。重复数次深呼吸之后,她才从唇辦中逸出一句话。
“不会吧……”
被独自留下的秀丽似是想甩掉噩梦一般,慢慢甩头。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2-14 14:02 编辑


2。行要好伴住要好邻

“陛下,老臣有个小小请求。”
霄太师冷不防走入办公房。刘辉连目光都未从奏折上移开,便直接答道:“不准。”
“呵呵,看来陛下您很想被秀丽姑娘讨厌哕!”
啪!刘辉的耳朵起了反应。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怎样啊,臭老……霄太师!”
霄太师的视线忽然瞟向庭院。树丛枝叶茂盛、绿意盎然、灿烂夺目。
“已是夏天了啊,真是个令人燃烧的恋爱季节呢!秀丽姑娘即将面对那群长年以来支撑着茶州府的、傲骨嶙峋的官员了,想必其中或多或少会出现一两个好男人。年长稳重、刚

毅凛然、能鼎力相助的众官员,比起器量狭小、任性撒娇,只会送出诅咒稻草人,还把这么一位努力不懈的老官员喚作”臭老头”,毫无悲天悯人之心的男人,要有魅力多了。如

果陛下很快就被忘得一千二净,也怨不得别人!”
刘辉双肩打战一一臭老头,孤真想把你就地掩埋!他立刻思索起应该用什么方式埋掉一个人,但听到霄太师的下一句话,随即露出纳闷不解的表情。
“好吧,老夫是没关系啦,您不想听也罢,总之老夫还是会自行前往。”
“自行前往?上哪儿去?”
“茶州。”
霄太师堆起不怀好意的笑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
“要把这玩意儿送过去。”
伴随着这句话,叮的轻轻一声,盒盖开启。一看见内中之物,刘辉忍不住站起身来,严厉地瞪着霄太师。
“你这个满腹坏水、恶劣至极的臭老头!”
“事情就是如此,老夫要暂时向陛下告假一段时间,准备前往拜访故友。”
“来请假,还一副神气兮兮的模样,你这个挂名的自大老头!”
“陛下说得正是。太师官职毕竟只是挂名的。您就当作是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仅存的心愿,大发慈悲高抬贵手吧,咳咳。”
看来会一直撑到国家灭亡为止的霄太师大言不惭地说完,便把目光移向刚才刘辉正在批阅的奏折。
“呈报这份奏折的人抵达茶州外!都,大约不超过一个月吧?”
刘辉睁大双眸一一这件事,他甚至没有告知绛攸与楸瑛。
霄太师呵呵发笑,又说:“千万不要因为赢不了老头子而灰心丧志。老头子没有平白浪费生命,经验又丰富,远比年轻人厉害是理所当然的。”
“已故的茶太保也是吗?”
“愚蠢的问题!”带着一副“要跟咱们较量,还早一百年”的表情,霄太师转过身去。
“等一下,现在不能让你说走就走,这件事就交给别人……”
“很遗憾,不能假手他人,况且,老夫不在时应该还有别人能胜任吧,没错,正如同三月前一样。”
“要不然老夫在这里签个名好了。”
到头来还是被这个老臣玩弄于股掌之上,刘辉一语不发递出纸笔。听着流畅的书写声,他不由得喃喃道:“孤有件事想问你。”
还不等提问,霄太师便直截了当答复道:“別看那人那副长相,私底下可是顽固得不得了,再加上先王陛下有一些弱点,所以强迫不来。”
“还有一事,那枚戒指,你准备交给谁?”
“不用担心,老夫不会交给那群前途无量的新任官员把玩。作选择的不是老夫而是戒指,这一点可以确定。”
语带玄机的回答让刘辉挑起一边眉毛,不过霄太师并未多作解释。
“哎呀呀,好久没见到秀丽姑娘了呢。到时要请她拉一曲二胡,再一边喝茶,一边好好品尝她特制的包子。”
见老臣哼着小曲离去,刘辉气得砰一声踢翻案桌。
“唔哇,只有我们的待遇不像人样!”在令人十分心烦的滴答滴答的水声之中,一人从容不迫地脱口而出,“都是你害的,静兰!一放开,你就大闹特闹,要是我没及时拦住你

,恐怕这座关隘在百年后会变成恐怖小说描绘的地点!”
“全天下去哪里找一个想办法让同伴入狱,结果连自己也一起被关进来的白痴!”
随即,此入朝着对面的牢房扔出一颗充满杀气的石头。石头漂亮地穿过铁栏杆,在一片昏暗之中笔直向燕青的脑袋飞去。燕青脖子一斜,便闪开了这颗一旦被打中便必死无疑

的石头。
“喂!牢里哪来这个玩意儿!真是太危险了,要是被打中,会死人的!”
“人说白痴这毛病,要死过一次才会痊愈,所以你死了再好不过!天下哪有人会笨到乖乖就擒!气死我了,早知道就扔下你不管,赶快带着小姐等人跳窗逃命!”
严格说来,燕青的武功高出静兰许多。当时被燕青不动声色地按住手臂,静兰想动也无法动弹。
“可是窗外也埋伏了很多人。州牧一行总不能打退所有捕役,强行通过关隘吧,这件事在日后一旦曝光,马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那是你吧!去年夏天也是、今天春天也是一一打昏捕役,趁隙自行加盖验章。我们全是被你连累的!”
“还不都是因为我明明持有正式通行证,对方却一直刁难,不让我过关。那干脆就不拜托他们,我自己盖章就行了。既有正式的通行证,也有正式的验章,仔细想想,哪一点

像硬闯关隘啊?”
“我收回前言,你的白痴毛病就算死了也治不好。”
如同冰雪般冷漠的语气,让燕青叹了口气。
“真是的,不要那么记仇嘛。况且香铃小姐也需要好好养病。另外据说我离开的这几个月,又发生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在正式入茶州之前,总要搜集一下情报吧。而且,正

如当初所料,对方完全把香铃误认为小姐,目前她正同影月一起被无微不至地照料着。”
“小姐”这个词激起了静兰的杀气。“小姐要是有什么万一,我就宰了你。”
“多少也该相信我嘛,我们被押走的时候,小姐并没有从床铺下面现身,说明她并不笨,反应机智灵敏,具备充分的自知之明。她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对策。”
“即使如此,你该不会不知道,让一个姑娘家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单独行动,是多么危险的事!小姐和影月不同,并不习惯长途跋涉,况且现在……”
“可是,小姐还是选择了那样的方式。如果她跟着我们一起被抓,有什么好处吗?只不过让茶本家轻而易举逮到两名州牧罢了。影月可以照料香铃的病情,倘若遇到最坏的情况

,只要有酒,谅他一个人也有办法对付。不过小姐就不行,一起坐牢,只会碍手碍脚。”
话音方落,燕青单手往石板一拍,翻了个筋斗。同时,四周发出碎石连续击中石壁的猛烈声响。对面牢房散发出的杀气震慑着四周,几乎要烧灼皮肤。
燕青一睑无奈地用指甲抓挠短须,说:“冷静点,静兰。想必你很清楚,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小姐都不会有事,红氏一族不会坐视不管。咱们一路大致平安无事地抵达这里,

就是这个原因。区区茶氏一族根本不敢动小姐一根汗毛,只是小姐不明白。即便如此,小姐仍然自己选择了那条路。”秀丽并未为眼前的事物迷惑。燕青刻意留下她一人,她会仔

细咀嚼这一行动的含意。
燕青的话中透着欣喜的语气:“我感到非常骄傲,她不愧是我的长官。”
“不准再把小姐的性命拿来秤斤论两,就算是你,也不可饶恕。”
静兰压低音量予以警告。燕青则冷哼一声。“错了,这是小姐面临突发状况之际,以州牧身份做出的判断。话说在前头,我是小姐和影月的副官,怎么可能把长官的性命拿来

秤斤论两!”
燕青以拇指与食指不经意地往石板一弹,瞬间,一道惊人气流沿着石板如涟漪般扩散开来,与静兰的杀气相击。
“静兰,我身为小姐的副官,一向尊重长官的意思。我与悠舜同处副官立场,但不会以宠溺的方式保护长官。假如长官做什么事,都非得经过副官的同意,那我们根本不会跟

随这种人,无论对方是小姐还是影月。”
方才,影月一语不发,毫不抵抗地被带走。他也绝不是笨蛋。国王任命年仅十三岁的他担任茶州州牧,并非单单因为他是状元一一单凭学养是无法胜任州牧广职的。
“思考、判断,然后为判断的结果负责,这正是上位者的职责所在。一旦长官冲动行事,便立刻予以阻拦;假如认为合理,便绝对服从,并予以协助。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静兰嘘了一口气,蓦地,杀气又如雾一般散开。
“我与你不同,我的工作是保护两名州牧大人。你说得没错,严格说来,影月一个人应该可以应付突发状况,但小姐不行。为什么连我也得一起被关进牢里?”
“不是说过了吗?一切尊重长官的意思。”
“什么?”
“因为小姐一直拜托我,要我好好照顾你。如果是平常的你,留下来自然更妥当。不过,你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吧?”
“……”
“少瞒我了,老实说,连我也大吃一惊。”杀刃贼”,没想到事隔多年还会听到这个名号。”
燕青粗暴地挠着头发一一总之,多亏小姐设想周到,而静兰的状况也不似想象中那么不稳,只是……
“一旦你失去理智、行动失控,能阻止得了你的也只有我了。如果留下你和小姐在一起,再听到什么空穴来风的传言,内心产生不安与动摇。我敢保证,到时你连原本看得见

的事物也无法辨别清楚。所以呢,让你跟在小姐身边,别说帮忙了,恐怕只是让人提心吊胆罢了。”
“你讲话还是那么惹人厌。”
这听来不像发怒,而像耍性子的语气,让燕青笑了。
“看来你恢复精神了,就是这样,迁怒于我也没关系,总之要仔细搜集情报,到时才能沉着应对,思考对策。与其搜集上百个小道消息,不如直接向主事者套出实情一一不管

是茶家的动作还是”杀刃贼”的事。反正以后再找机会溜之大吉也来得及,你说对吧?我和你一起被关在这里。想必对方迟早会现身。”
燕青并未说出对方是谁,静兰也没有询问。
“我说静兰,小姐不会有事的,她可是我的长官!我们一定能在金华会合。”
冷不防,咕咚一声,一颗石头又飞了过来。
“认识还不到一年的家伙,不要大摇大摆谈论小姐的事。”
“因为啊……”燕青双手枕在脑后,咯咯笑道,“小姐可是胆子大到居然收容和一头受伤野兽没两样的你,还有办法让你变得像现在一样温驯,甚至能让你二话不说,点头答

应前往茶州,所以我对小姐很有信心。”
忽地,牢房沉重的铁门传来猛然开启的响声。两名青年同时移动视线。
“来了,动作还真快。”
杂沓的脚步声几近刺耳地在石板上响起,来到燕青的牢前,随即打住。铁栏杆发出撞击声,蓦地,一盏烛火照进狭窄的牢房。
“不太敢相信,这张脸真是浪燕青的吗?”
来人是一名体格壮硕、三十出头的男子,五官其实不差,然而凶狠的双眼及彰显于外的暴戾气息,将之完全掩盖。
燕青随手挥了挥,问:“哎呀,你不是阿草吗?好久不见,你是特地来放我出去的吧?”
“叫我草洵大人!年纪明明比我小,还是那么没规矩。我当然可以放你出去,不过要等你成了一具尸体再说。”茶草洵的目光一闪,“既然有你随同,表示那个小鬼头跟小丫头

就是正牌的新任州牧?”
“不相信,可以去问当事人。”
“冒牌货也无妨,我需要玉佩和官印,只要有了这两样,什么人来当州牧都一样。”
“唔哇,阿草你一点都没变,还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个性。”
“不过最重要的东西根本找不到。说!你藏到哪儿去了?”
“这个嘛……”燕青耸耸肩,“你要不要去问问玉佩和官印?”
铁栏杆发出巨响,草洵怒不可遏,以手上的长枪重重敲击牢笼,叫道:“本想严刑拷打,逼你招供,不过对你无济于事。真要把你放出牢笼,谁知道你会千出什么好事!”
燕青睁圓了眼。“阿草你是吃错什么药了?才一段时间不见,你的自制力居然变得这么好!”
“闭嘴!你就给我待在里头痛哭吧。只要逮到了你,不管来了哪个新任州牧都无关紧要,反正我也不认为你会老实招出藏匿地点。不说也无妨。毕竟一路上再如何躲躲藏藏,最

后必须进入州都,州都所在的琥琏是我们的地盘。先除掉你和郑悠舜,我们再慢慢找就行了。”
“你真的变聪明了,喂,阿草,这是谁教你的?”
尖锐的金属相击之声又当场响起。千钧一发之际,燕青闪过长枪。坚固的石壁崩塌,碎石纷纷坠落地面。假如没有及时躲开,燕青的首级恐怕早已不翼而飞。
“我真想亲手宰了你这家伙。”
“大概是行不通吧,就算偷袭也伤不了我……”
“要是找个狱卒来看守你,天知道你会耍什么手段,所以你就等着饿
死吧。”
“什么!我最讨厌这种死法了,我现在肚子好饿哦!”
“听清楚了,‘杀刃贼’那伙人已经占领金华了。”
燕青的呼吸慢了一拍。似乎是满意这个反应,草洵抿嘴一笑。
“没错,‘杀刃贼’已经成了我们的佣兵,绝不是在开玩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杀刃贼’不是很久以前就被歼灭了吗?”
“还有苟延残喘之人,而且是当时的二头目一一瞑祥。”
这番话让燕青以及另一人一一静兰产生些许反应。草洵得意忘形说个不停,并未察觉。“他便是在茶州横行二十年之久的、恶贯满盈的强盗的二头目,一直潜伏在地方不断招

兵买马,企图东山再起。眼中钉”茶州秃鹰”死后,他见时机成熟,于是趁机重新集结,重出江湖。真是天助我等,连老天爷也站在我们这一边。这群人和一般的强盗可是截然不

同,连我也不得不认同,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
“他重出江湖之际便找上茶家,不,找上仲障大人寻求援助吗?那交换条件就是成为你们的佣兵,对吧?”
草洵完全不以为耻,甚至还沾沾自喜地颌首。“他背后有了茶家当靠山,想必会比之前更棘手。你逃得了的话,就试试看!”
草洵从容不迫地双手抱胸,转过身去,紧接着传来铁门关上的响声。
燕青搔搔脸颊,说:“草洵身后应该另有主谋。”
“没错,他虽然看似自作主张地振振有词,但应该有人从旁教唆。”
“阿草通常不会想到那么拐弯抹角的地方。饿死这句话,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平常他一定会大喊”王八蛋我要宰了你”,抓起长枪直冲过来。他是个性很单纯的人。”
“一点都不错。”
“不过呢,阿草个性很强,对企图指使自己的人,直觉倒是蛮敏锐的。能让他变得如此百依百顺,相当困难。看来应该不是仲障老爷子干的,对方一定是与他关系更密切的人

。”
听了燕青的说法,静兰也若有所思地点头赞同:“他那种人在和自己同类,而且能力明显在自己之上的人面前,会变得特别听话。在他面前夸耀自身的聪明之处,反而会让他

佩服得五体投地,自鸣得意地现学现卖。”

“阿草以前说过想加入”杀刃贼”,结果还来不及实现,”杀刃贼”就遭到歼灭,让他气得不得了。”
不懂真相之入是多么愚蠢!静兰笑得骇人。“这个白痴。”
“阿草本来就是个白痴。”
砰的一声,燕青以几乎要撞上墙的速度贴近石壁。
“瞑祥还活着,现在又重出江湖了?的确很棘手,难怪他们会知道”小棍王”这个许久以前的名号。他竟然选在这个时期以这种方式出现,这的确是一桩经过筹划的阴谋……静

兰?”
“干吗?”
“不要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嘛,还有我在呀,咱们要不要一起驱鬼避邪?”鬼的名字叫“过去”。
“当然。可能把过去的事情泄露给小姐的家伙,全部得给我下地狱。”
燕青忽地微笑,说:“不错哦,你现在变得很积极了,好好感谢小姐和老爷吧。”
静兰并未回应。
“无论如何,我们与小姐会合的地点是最初定下的金华城,不过目前占领那个地方的十之八九是”杀刃贼”,他们会重操旧业。身为州牧副官,必须趁着他们刚萌芽便斩草除根

。反正目的地一样,就来个一石二鸟之计吧。”
“影月他们怎么办?”
“咱们先留在这里一会儿,到时再视情况而定。”
“什么?”
“如果没猜错的话,今晚可能就会”出事”,不过这只是我的直觉罢了,先静观其变吧。”
静兰并未继续迫问。燕青不同于草洵,看起来一副从不动脑的模样,其实随时随地处于思考状态。他据直觉推敲出的结果,有时甚至可以凌驾常理之上。
“等到一切结束以后,大家一起坐下来享用甘露茶吧,到时再请小姐沏一壶好茶。”
“q巴。”
柔和的响应让燕青表情和缓,接着抚着左颊的伤疤。静兰也仰起头盯着昏暗的半空。两人不约而同在内心低喃着同一句话一一已经十四年了!
“香铃姐,你不要紧吧?”
被捕之后,不知为何,影月与香铃被带往不同干其他囚犯的豪华厢房,而且对方准备了许多上好药材与丰富饮食,比住在客栈时照料得更好。
倏地,香铃睁开眼,呼吸显得略微急促,问道:“秀丽小姐呢?”
“放心奸了,我想,秀丽姐应该已平安脱逃了,静兰大哥和燕青大哥被关在地牢里。”
香铃表情扭曲。“你们当初应该……不用管我,直接逃走才对!”
“香铃姐,你知道为了节省生活开销,最好的做法是什么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香铃略显茫然。
“就是随时随地思索一石二鸟的计划,例如,折断而无法使用的竹筷子,扔掉当然可以,不过技术好一点,就可以削成好几根牙签,又是一项收获!”
笑容可掬的影月看起来怡然自得,一点也不焦虑。即使处在目前的情况下,香铃也不知不觉跟着笑了起来。安慰是一种无谓的自虐,不过影月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想想看,为什么燕青大哥只把秀丽姐藏起来,完全不加抵抗,乖乖就范?我想他一定是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不会有事。原本的计划是燕青大哥一个人被抓,等你的病情好转

以后,我们再假扮他人通过关隘。如果已被捕役发现,那就四个人一起被抓更好。”
影月拿下香铃额头上已变得温热的毛巾,浸泡在冰水之中。
“茶家搜寻的州牧是十三岁的少年与十七岁的少女,以及受命担任副官的前任茶州州牧浪燕青大哥。彩七家自然有办法获得由陛下任命的专属武官的情报,所以开始找寻这四

人。”
香铃杏眼圆睁,问:“我是秀丽小姐的替身?”
影月难得地严肃起来,颌首道:“只要跟燕青大哥在一起,就算身上没有玉佩和官印,也有相当程度的说服力,所以我们一起被抓是有目的的。一提到红家千金,一般人都会

想到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在朝廷的时候就是这样。即使小姐顶着红家姓氏,又有吏部尚书担任监护人……但是直到现在,大家还是无法想象她出身红家直系。香铃姐就……说出

来一定会惹秀丽姐生气,你可以取得众人的信任,因为一看就知道你是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
香铃有着经过细心保养的白皙娇嫩的玉手、柔亮动人如黑绢的秀发、赢弱不堪一握的娇躯,谈吐举止十分优雅,自然流露出高贵的品性与教养。第一次见到香铃,人人都觉得

她是从故事当中走出来的公主。
思及此,影月脸上不禁微微酡红,说:“那个……我并非指秀丽姐不是出身好人家,而是香铃姐就算顶着”红家直系千金”的头衔,也不会有人怀疑,便不会有性命危险。不

像我出身平民,除了州牧的身份,毫无利用价值。但是我想茶家再如何一手遮天,也没有本钱与红家为敌。”
回想起前一阵子发生在王宫之外的骚动,影月如此表示。老实说,两家实力完全不同。红家完全压制了除蓝家之外的五家势力。当初秀丽的叔父们制造出那么混乱的局面,或

许是早已预料到眼前这一情况,让茶家得以见识自身与红家势力的落差,也等于帮了前往茶州赴任的侄女一个大忙。也因此,国王才会派遣秀丽前来茶州。茶家绝不可能杀害或不

择手段除去秀丽。无论秀丽作何想,红家直系千金的头衔均是十分有利的武器。
“基于这个理由,我们才能得到如此优渥的礼遇。多亏这次被抓,一并省下住宿费、饭钱跟药钱。香铃姐也能好好养病,又能阻断对秀丽姐的追踪,让她顺利抵达金华。秀丽

姐有这么好的叔父大人,即使她孤身前往,想必也不会遭遇什么危险,真是百利而无…害呢。”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
影月把拧干的毛巾轻轻贴在香铃额头上,又说:“那我们也不用花半毛钱,舒舒服服在保镖的护送之下前往金华吧,我想很快就会有人带领我们出发。”
“静兰大人和燕青大人?”
“不是,必须把他们两人视为最后的王牌。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来救助我们,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要尽力而为,努力牵制对方的行动。任何时候都必须全力以赴……

啊啊,原来如此。”影月脑中掠过燕青之前规定的“功课”,“所以才说不是满分啊!”
“……”
“没什么,他们两人也有事情要忙,保护我们并不是主要任务。为了秀丽姐,我们一定要竭尽所能,把他们骗得团团转。”
香铃的眼中燃烧起充满斗志的火焰。“好,为了秀丽小姐,我一定会好好表现!”
影月满睑微笑地补充一句:“香铃姐,你刚刚笑了?希望你笑口常开,我觉得香铃姐笑起来非常漂亮呢!”
沉默片刻,香铃脸颊染上不同于发烧的红晕。“自以为是!”
倏地,传来微弱的叩门声。

对被软禁的人还真是礼貌周到一一影月心想着,走去开门。一看见站在门外的人影,他与香铃忍不住睁大双眸。
“你们两个就是新任州牧?不就是小孩子吗?”
进门的是两名男子。其中一人年约三十,是个全身上下不见一丝纤细的彪形大汉。另一人个子稍矮,约有四十。影月从外表特征如此判断。不过那名男人精明能干、喜怒不形

于色,宛若磨利的刀刃,从没有人单凭外貌判断他已有四十。
自称茶草洵的男人一脸索然无趣地冷哼一声,另一人则瞥了瞥勉强撑起上半身的香铃,随即会意地点头。“那个姑娘的确是出身高贵的贵族千金,应该不会错。至于这个,就

不知是真是假了!”
矮小男人的视线停留在影月身上,问:““七经”之中,基子劝谏勇王治理天下的九项大法为何?”
影月虽然惊讶地睁大双眼,但仍旧乖乖作答:“五行、五事、八政、五纪、皇极、三德、稽疑、庶征、五福。”
“‘七经’何书?何项?何页?”
“‘书经’”洪范项,第四十二页第三行到第四十三页第十二行。”
面对连行数都回答得出来的影月,男人表情稍有缓和。
“我明白了……那么姑娘,请背诵诗仙茗茜子的成名之作。”
影月心头一惊一一那是总共长达一百二十行的古诗巨作。一般教科书均是摘录其中脍炙人口的一部分,没有必要记住全部内容。不同于重视格式的近代诗,在形式与押韵上均

无规范、自由奔放的古诗是相当难以背诵的。
影月正想开口以生病为由,搪塞了事,耳边却传来悦耳的声音。
香铃努力挤出因高烧而颤抖的声音,朗声背诵诗句,其抑扬顿挫、一字一句均完美无缺。香铃曾经是经过严格选拔、脱颖而出的宫女,受过足以担任贵妃侍女的训练,不知此

事的影月着实大吃一惊。
且不论开头,香铃朗诵过包含无人熟知的部分的前十三行后,矮小男人主动开口喊停:“嗯,发高烧还能有如此精彩的表现,应该是红家千金。浪燕青也是本尊吧,草洵大人?


“看那嬉皮笑脸的嘴脸和语气,除了他还会有谁?”
“接下来,就是您的祖父大人要的玉佩和官印……”男人扶住额头暗地思忖。草洵手指一弹,说:“勒住这两个小鬼的脖子,逼他们说出来不就得了?”
“不行。他们可能并不知情。假如那不在最安全的浪燕青身上,也不可能在别人手中。不知情的人就算被掐断脖子也吐不出半个字,浪燕青很可能只对他们透露只字片语,例

如前往金华这一类的暗示。”
此时影月表情稍有变化,男人并未遗漏这一幕,扑哧一笑。
“果然,不过我们并不认为你们会小心翼翼随时带在身边,所以先下手为强,包围了金华。茶州第一商业都市金华,运往州都的物品必须通过此地。将它们藏在大批行李当中

,逃过迫兵的耳目,是再合适不过的。或许还打算以商品的名义将你们运送入城吧。”
“不愧是”杀刃贼”的新任首领瞑祥!”草洵坦然表示钦佩。瞑祥无动于衷,继续说道:“少了玉佩和官印,你们两个只是平凡的小鬼头。不过也并非全然没有利用价值。针对

浪燕青的话,把你们当成人质多少还有些意义,而且小丫头也另有用处。草洵大人,令弟朔洵大人呢?”
“还在金华……真是的,那个白痴说什么城里有贼,很危险,他很害怕!有了‘杀刃贼’做靠山,还在说什么梦话,那个没用的懦夫!”
“嗯,那么最好尽快将这两人带到金华吧。”
瞑祥望向香铃,呵呵发笑,道:“小姐,你未来的兄长大人会护送你平安抵达金华,敬请放心。”香铃水汪汪的大眼睛狠狠瞅着暝祥,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茶本家有意让你嫁予这位草洵大人的二弟朔洵大人,成为其正室夫人,因此必定谨慎将你护送抵达。”
这太过唐突的话题让影月一时哑口无言。不过香铃严厉地瞪着男人,断然否定:“不可能。”
“说给我听,我也无法负责。草洵大人,我先行一步返回金华了。在浪燕青越狱之前,您最好继续留在崔里。舟车劳顿对病人也是负担,等小姐康复再说。”
“越狱?”
“那当然,对方可是浪燕青,事情不这么发展就不好玩了。”
瞑祥哈哈笑着走出房门。
崔里设有关隘,因此发展成重要交通据点,相当繁荣。秀丽就位于其中堪称最高级的客栈的一处房间。
她无法理解这样的装潢与大得离谱的空间能带来多少利益。更令她瞠目结舌的,是这里的住宿费相当于新任官员一年薪俸,可以让一般平民生活数年,竟然有人可以如此大方

阔绰地每晚挥金如土一一虽然付钱的不是她。
现在,离吃早膳还有一点时间。
“啊,好冷……”秀丽从水桶舀起水洗脸,用冰凉的水冷却发热的脸颊。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天啊……”
用毛巾擦拭着脸庞,她从窗口仰望天空。天空的颜色中,每天不断增添夏季的色彩,已经进入让人比平时更早地清醒的闷热季节。
秀丽回想起七天前的事情。
那天晚上,静兰一行被捕役押走之后,秀丽离开砂恭城。目的地是规模较大的城市均会设置的机构:全国商业联合工会地方分会。
“前往金华!”
燕青曾经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一定要前往那个城市。
他们很可能被带往崔里关隘,但秀丽却无计可施。她无法在州境什么事也不做,傻傻地等着。现在时间已不多了。
“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一一燕青如此说道,接着留下秀丽一人。如此一来,她不得不准备单独前往金华。
砂恭城到了夜晚仍然十分热闹,它是从茶州前往紫州的捷径,因此两州之间,众多旅行者与商人经常在此地稍事歇息。据说过了崔里关,也有相同的繁华热闹。
走在人群之中,蓦地,秀丽内心不停颤抖。
“小姐,那边有好多很好吃的东西,可不可以去买?”
“好热闹的城市呢!啊,好棒哦!有旧书店呢!”
“小姐您累不累?要不要吃冰?”
“秀丽小姐,等我……康复以后,一定要摘来最大的笔头菜给您瞧瞧1”
那是数个时辰之前的对话,现在大家都不在了。
秀丽紧啮朱唇,感觉一颗心被翻搅得一塌糊涂一一我真没用。
其实,秀丽一点也不喜欢孤独。每当她回过头,总会有人对她伸出手。即便是在实习期间,每天都在排山倒海而来的敌意之中工作时,也不例外。她感到十分幸福。
然而现在,秀丽绝不能撒娇,不能依赖他人。选择保护别人而非受保护的她,已经站在伸出援手的那一方。即使只有单独一人,没有玉佩和官印,无人知道她就是茶州州牧,

她也不可能重新回复为那个备受呵护的少女。她现在是一州之长,即使身边没有人支持,她也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
忽地,秀丽在毗邻的屋舍发现一家乐器店,见并排的乐器之中摆着一把二胡,便凑上前伸手拿取。
店老板连忙出迎招呼:“哎呀呀,姑娘您的眼光真好!这可是黑州出品、材质相当高级的二胡呢!”
“可以拉一下看看吗?”
“欢迎,欢迎!”
阔别许久,秀丽终于再度摆正二胡,扯动弓弦。最初似乎有些迟疑,动作略显生硬,然而愈是拉奏,音色愈令人惊艳。熙来攘往的人们忍不住停下脚步,听得如痴如醉。店老板

呆愣地张大嘴巴,以为自己遇到了顶尖的乐师。
拉奏完毕,面对鼓掌叫好的听众,秀丽反倒吓了一跳。
“哎呀呀姑娘,您真是一位出色的二胡乐手,真是惊为天人。能让您这么厉害的乐师入眼,也算是这把二胡的运气吧。为了对您的技巧表示敬意,我就破例给您打个折扣,物

超所值,只要五两即可,不知您意下如何?”
不料秀丽随即把二胡奉还。“我不买,只是借机排解心情而已。况且我手头不方便,接下来准备长途旅行,不能随便花钱。”
老板目光一亮。“姑娘,您刚刚说手头不方便,不过我看光是插在您发髻上的发簪,就可以变卖一笔不少的旅费了。”
叮当作响的发簪缀着如同珠帘的珠花,色彩缤纷的珠花精致小巧,搭配秀丽朴素的衣着,乍看很容易误以为廉价的玻璃制品,其实是由高级宝石打造而成。只要摘下其中一个

精致装饰,足以卖到一笔可观的数目。
这老爷子还真精明,竟然看出委托王都首屈一指的工匠打造的发簪的价值,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商人。
“很抱歉,我压根儿没想过要变卖。”
捕役将静兰一行押走之际,连行李也全部带走了,秀丽手上只有随身行李以及这支发簪。顾虑到接下来的旅途,她不能随便浪费。虽说这的确是把上好的二胡,但她一开始便无

意购买,只要能排遣郁闷的心情就够了。拉奏二胡是让她集中精神的好方法。
秀丽的目光重新回到奉还的二胡上,仔细端详之后,收回先前的话。
“我可以出一两银子买。”
“一两银子?姑娘您未免太狠了!”
“一两银子,一个子儿也让不了。”
“这、这样的货色只出一两银子,简直是抢劫嘛!”
“你刚刚说要卖我五两银子,不过我看顶多只值三两银子。看我年纪小,你就漫天要价,故意多喊了二两。你做生意到现在想必也赚了不少,偶尔也该给些优惠吧。”
冷不防,另一处传来一阵轻笑,显然是针对这边而来。秀丽转过头去,只见一名出身高贵的青年掩着嘴角窃笑。
“哇,美男子……”
青年清秀端正的五官,让见过静兰、刘辉及其他类型美男子的秀丽,也不觉看得入迷。
“抱歉,打扰二位谈话。”青年走上前,交互望着备受争议的二胡与秀丽,“姑娘想要这把二胡吧?若姑娘能拉奏五首我指名的曲子,我就把这二胡买下来送给姑娘,亦即一首

一两银子。不过倘若姑娘不知曲名或者中途拉错了音,就要扣除差额,如何?”
“曲名是……”
“东湘记、鸯鸯传、彩宫秋、琵琶记、苍遥姬。”
青年利落地列举出曲名,秀丽随即拿起二胡。
“男子汉说话算话哦,如果我完整拉奏,就是五两银子。”
每首均是名曲,也是难度甚高的曲子。假如青年列举的是简单的曲子,想必秀丽会加以拒绝。不过这名青年态度认真,秀丽也乐得享受这个小游戏一一既然是获取正当报酬,

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当然,不过每首都是我喜爱的曲子,一旦出错,我会立刻察觉。”
“那请仔细听了。”
于是秀丽顺利得到了这把二胡。
“真是太厉害了,曲子自然不在话下,最令人佩服的是姑娘最后的讨价还价,以二两银子购买二胡,剩余三两就落入自己口袋。”
“是你说一曲一两银子的,我可是不会还你的。呃,怎么称呼……”
“琳千夜,叫我千夜便可。”琳千夜咯咯发笑。
杂耍表演完毕,天色已经很晚。
秀丽与名喚千夜的青年一同穿梭在气氛与白天截然不同的人群之中,两人的目的地凑巧相同。
并肩走着,秀丽觉得有些别扭:几乎每个女子都对着身边的青年叹息,并对着一旁的自己不悦地蹙起眉。
“为什么要去全商联?”
“有点……因为我跟同伴走散了,但又必须赶往目的地,所以想去全商联请求援助。”
全国商业联合工会,简称“全商联”,由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商人联手组成,幕后有彩七家一一尤其是红蓝两家提供协助,其信用程度及财力出类拔萃。为了掌握各项特权,身

为商人者均想加入,然而入会之际必须通过严格的资格审查,因此只要晋升为全商联的一员,即是身为能力优秀的商人的最好证明。
为了买卖往来于各处的商人,在彩云国境内遍布网眼一般的商业及通讯机构,其实力甚至足以凌驾官家之上。
“单独旅行,再怎么说都是非常危险的,我想去问问看,有没有哪位商人为人正派,目的地又与我相同,到时我可以受雇干活,随队出发。”
这是只剩孤零零一个人的秀丽,左思右想之后最好的对策。
她受雇子商家之际曾听过,大部分的盗贼并不会偷袭全商联会员的商队。全商联负责保护会员,派遣武功高强的保镖自然不在话下,一旦会员遇害,也势必采取报复行动。据

说过去曾有超过百人的强盗袭击一个小商队,全商联随即运用巧妙策略,并派遣连军队也相形见绌的佣兵,以快攻歼灭强盗集团。遑论强盗囤积的财物,连悬赏的奖金也一并落入

全商联的口袋。既赚回成本,又维持商誉,他们以这两项为最高目标,绝不会在敌前屈服。不消说,全商联资金雄厚且擅长讨价还价,单凭武力取胜的区区盗匪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最后反是恶人主动让路。
全商联随时都在征求各式各样的人才,大多是短期兼差,加入前往目的地的商队,做些打杂之事,抵达之后领完酬劳就离开,可以确保安全、三餐、住处,还能领到比一般工

作更高的工资,可谓一举数得。秀丽一直很向往这种工作。
“那你呢?”
“我?我是出门办点差事,事情结束后正打算返回茶州,才前往全商联,办理回程事宜。”
秀丽上下打量着对方:如此一来,他就是全商联的认证商人哕?而且从言行举止看来,应该是领导阶级。在全商联,不论地位多小的人员,也不管对方是何等的王公贵族,若非

与主事者直接交涉,绝不采取任何动作。
“啊啊、到了,瞧,那就是砂恭的全商联。”
顺着千夜的指尖望去,只见一座可说是俭朴的建筑,朴实的设计与华丽的四周形成对比,给人一种极力避免奢华浪费的感觉。但建筑本身相当宏伟,出入的人也络绎不绝。
两人走进里面,虽然已经入夜,但人潮让室内弥漫着氤氳的热气。谈话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不少入在等候室便开始谈起买卖。
“欢迎光临!欢迎……哎呀,原来是琳少爷!”
虽然室內的客人比室外的行人更为嘈杂拥挤,但店员仍然很快迎上前来,一见千夜便心领神会地颔首,吩咐侍女带路,将他领往楼上。
“那我失陪了,希望你将这把二胡当成我好奸珍惜。”千夜微微一。笑,踩着优雅的步履往楼上而去。 “
“来来来,请问姑娘这次来是有什么事情呢?”纵使秀丽手土只拎着随身行李,…身打扮看起来和乡下村姑没两样,店员仍带着与面对千夜之际相同的笑容,很有礼貌地询问。
“呃……有没有什么工作呢?我几乎什么事情都能做,可以的话,希望能尽快让我参加前往金华的商队。”
店员并未多加询问一名十六七岁的姑娘为何要只身开始一个月的旅程,脸上也毫无怀疑的神色,想必是有各式各样的人来这里找工作吧。不过店员还是稍稍露出困扰之色,问

:“是这样吗?我想您也知道,像您这样年纪的姑娘家要通过崔里关,有点不太容易。恕我冒昧,请问您有通行证吗?”
“啊,有的,就是这个。”秀丽递出木简。店员随手接过,一翻背面,看见盖在上面的徽章,当场脸色大变。“这是……请、请您稍待片刻,这片木简可否让在下稍稍借用一

会儿?”
“请、请便。”秀丽不禁点头。鸳鸯彩花果真威力十足!
店员快步消失在长廊尽头,转眼间又跑了回来,道:“非常谢谢您,木简还给您,希望能与您多加详谈,请让在下带领您前往会客室。”
二楼以上隔成许多房间,正进行着各种不同的商谈与讨论,几乎听不见声音,应该是做了隔音的措施。
秀丽一开始抱着好奇高高兴兴走上楼,但愈往上走愈是冷汗直流。很多建筑都是愈往上,级别就愈高。仿佛印证这一点,每走上一层楼,房间数目就愈来愈少,家具与装潢也

显得愈来愈贵重。
“呃,请问,真的是这里吗?”
“是的,在下明白您一定走得很累,请您再忍耐一下。”
问题不在于这个,秀丽本想直接询问,但爬得上气不接下气,内心又胆怯,于是作罢。
最后抵达的地方,居然是顶楼。
“全商联紫州分会砂恭地区区长想见您一面。”来到唯…一扇房门面前,店员恭恭敬敬对着秀丽行礼。
怎么会变成这样?那只不过是一个“鸳鸯彩花”的徽章,它是黄家家徽,秀丽笃定能获得相当的礼遇,但并未料到事情会演变到如此地步。以秀丽的年纪打扮来看,她顶多会被

认为是为黄家直系做事的人,虽然是必须慎重以待的贵客,但还不至于劳驾区长亲自出马。假如这是极为罕见的蓝家家徽“双龙莲泉”或者红家家徽“桐竹凤轔”,即便持有人是

个小毛头,所有人也必须亲自前来迎接,然而黄家家徽并不具备这般力量,过去秀丽在商家受雇兼差时就见过数次,其颇具威力,又不会太过招摇,正是基于这几点原因,她才请

黄尚书加盖黄家家徽。
秀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全商联并不隶属任何人,向来以保持中立为原则,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与之商谈条件或讨价还价。但她无论如何必须前往金华,因为一行人中,目前

只有她是自由之身。
店员一动也不动地等着秀丽。见她站直身子、抬头挺胸,店员显得有些惊讶。
“人带到。”
门扉随即无声开启,一位稳重的壮年男人映入眼帘。然而在门扉打开的瞬间,秀丽并未遗漏男人一闪而逝的锐利目光,那是估价的眼神。面对猛地停下脚步的秀丽,男人的表

情霎时和缓不少。

“姑娘请进。敝人是砂恭区长,名唤加来。”
对方开口劝坐,但秀丽并未依言就座。于此决定胜负关键之时,绝不能稍有差池。
秀丽用力咬紧牙关,说道:“您报上本名,是不是更好呢?”
加来抿嘴一笑,未置可否:“您的同伴似乎全被捕役带走了。”
“您知道?”
“在本城没有我们无法掌握之事,您的要求是什么?”
“我已经告知第一位店员了,我希望参加前往金华的商队,如此而已。”
“您打算扔下同伴不顾吗?”
秀丽用力咬唇,极力保持平静,答道:“被扔下的人是我才对。现在我无法对他们伸出援手,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目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前往金华。况且我不认为拜托各位,

各位会有办法救出他们。”
面对秀丽斩钉截铁的语气,加来反而泛起微笑,说:“我明白了,如果这是您的要求,我们自当为您实现。”
盯着秀丽的表情,他笑容加深,又说:“瞧您一脸纳闷的模样,理由就是这片木简。”
“这只不过是个通行证罢了。”
“不是的,这个鸳鸯彩花上头加了一点小技巧,重点不在图案,而是颜料非比寻常。白天无法察觉,因为上涂会在夜晚发光的特殊颜料,能够发出七彩光芒,属于无价之宝。

这种颜料已由红家直辖的商家研发并独占市场,尚未在外大量流通。目前全商联高层正试图接洽交易事宜。”
秀丽忍不住端详木简,不管上看下看,怎么看都只是普通颜料啊,居然由红家独占?
“先前全商联总会收到一份通告,表示只要手持这种颜料描绘而成的鸳鸯彩花徽章之人前来。必须予以协助。这是直达简称”彩”的全商联高层组织的通令,意即您手上的徽

章与目前的”双龙莲泉”和”桐竹凤麟”相比,地位要更为崇高。”
意料之外的状况让秀丽哑口无言。“请问如此大费周章,理由为何呢?”
秀丽脑中浮现出王座之主的脸庞,然而加来的答复推翻了她的猜测。
“据说是红家宗主以及宗主代理人的亲口要求,条件是我们可以获得这个徽章上面的颜料,也就是七彩夜光漆的制造方法以及延伸权利。经过多年接洽,红家一直坚持不肯放

手的这项工艺,现在拿来作为保护您的条件。”
秀丽听得目瞪口呆,随即回想起今年春天初次会晤的玖琅叔父。叔父是爹的幺弟,与爹毫无共通之处,是一位相当出色的人物,全身散发出王公贵族的威严与气质,精明干练

、沉着稳重,没想到还很大方地帮忙做饭,展现了一手高超厨艺。
“这样的人的兄长,却是我那爹,也难怪他会受不了,把爹赶出家门……”秀丽由衷地思忖。据说,爹的二弟是比那位玖琅叔父更加优秀之人,想必对不长进的兄长邵可更不

耐烦吧。有两名出类拔萃的胞弟坐镇,老实说,爹毫无用武之地。
秀丽并不了解实际情况,对与父亲和静兰共度的生活也没有任何不满,因此对驱逐父亲的红奉家并未抱持特別恶劣的印象,只是顾虑到:对方曾经把爹赶出家门,万一将来双

方再有机会见面,恐怕气氛会很尴尬吧。
结果大相径庭,玖琅叔父虽然给人略显冷漠的印象,但是当秀丽拉起二胡,他便露出轻笑,笑容与爹有些相仿。
“与大嫂一一你的母亲一一奏出的乐音非常相似。”
他声音非常温柔,还简短聊起双亲的往事。秀丽很快便喜欢上这位叔父。

“恭喜你高中国试探花,红本家会竭尽所能守护你的未来……即便这并非出自你的本意。”说着,叔父便泛起略显自嘲的笑容,“在此之前,邵大哥不允许红本家介入这个家

的事务,但是今后情况将完全改观。单凭大哥的力量,即使守得住一个小小家庭,也保护不了身为红家直系的你不受外界品头论足,加诸而来的重任足以把你压垮,因此,保护你

便是红家宗主及身为宗主代理人的我的责任。”
邵可把秀丽引见给玖琅,代表不介意从此以后将秀丽交由本家守护。秀丽并不明白那次会面象征的意义,但这片木简就是一种守护的方式。
“想不到红家竟如此轻易地放弃这么珍贵的权利……可见您的确备受呵护。”
秀丽紧握木简,问:“这片木简能作其他要求吗?”
“不行,我们接获的通告是”只有一件”。”
红家的保护范畴只限红氏一族。无论是州牧还是领有国王圣旨之人,若非红氏族人,便与他们毫无关联,这是冷酷却合理的态度。
“小姐千万别忘了,你是州牧,也是红家的直系千金。”
燕青该不会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任何可利用之处,尽管善加利用!那天,玖琅叔父离去之际如此表示,又说,即便因此感到自尊受损,也必须权衡真正重要的事物的得失与事情的利弊。
秀丽合上眼,接着抬起头,说:“我的要求不变,只要让我加入能平安通过崔里关、抵达金华的商队即可,这样就够了,不过希望保障安全无虞。我的待遇跟前来征求兼差的

人一样就好,跑腿打杂,我完全不在意。”
“明白了,目前正好有一组商队准备前往金华,领队是茶州知名大商贾的公子,在全商联茶州分会也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保镖的素质敬请放心,大多强盗贼人均会主动回避

,路经崔里关也可畅通无阻。恕我擅作主张,其实我先行帮您询问过,已经取得对方的同意,看来对方与您似乎有交情。”
最后一句话让秀丽傻了眼,随即想起刚才的青年。“该、该不会是……”
“是的,正是与您一同光临的琳千夜少爷。别看他外表那样,其实是非常难伺候的人,难得这次答应得十分爽快。”
“请问工作内容是……”见加来支支吾吾,秀丽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知您是否愿意担任千夜少爷的贴身侍女……”
“……”
“没有比琳家更安全的商队了。”
再三强调之下,秀丽做了决定,正所谓灶里无柴烧菩萨。“我明白了,侍女是吧?我做,反正做就是了!”
见秀丽挥舞拳头,加来笑着确认道:“那么再确认一下,您要告知对方什么名字?”
“秀……不,我是香铃,香铃。”
于是,秀丽便成为名喚琳千夜的青年的贴身侍女。
秀丽边洗脸,边揉着眼睛,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觉得眼皮有点肿。
“唔唔,睡眠不足……习惯就好。”
此时,传来临时主人的声音:“香铃,你醒了吗?”
略显低沉的男声让秀丽转头望向纱幔。“是的,”少爷”,我已经醒了。您今天起得真早,昨天明明那么晚才入睡。”
“太热了,睡不着……”
“这种时候,要耐着性子继续睡才对。”
“很遗憾,我跟”耐”这个字眼一向无缘……”
隔着纱幔发的没骨气牢骚,让秀丽感触良多地耸肩叹息:“真是很没耐性,要不要趁这个大好机会结为亲戚?不会吃亏的。”
隔着一层薄纱,她的主人缄默不语,是一种无言的抗拒。
秀丽再次叹了一口气,走近纱幔,说:“少爷,我已经准备好冰品、水果与团扇了。”
“我说,你真是全天下最棒的女人,做事麻利机灵,实在令人疼爱。能够遇上你,是我这辈子修来的福气。”
面对这番甜蜜魅惑的呢喃,秀丽无动于衷一一这七天来,她早就习惯了。
“用来交换”今天即刻出发”的约定。”
“而且,反应灵敏、聪慧过人……”
高级的挂帘传来滑动声,纱幔上映出一个从床铺坐起身的人影。
“奸了,香铃,打开吧。”
不过秀丽带着疑虑,望着纱幔另一端,问:“只有您一个人吗?”
“当然是一”个人,自从你来了,其他女人都入不了我的眼。”
“是、是,那么,可否请您至少披件上衣?”
“很热啊,香铃。”
“少爷,现在是大白天,如果这个时节就热得受不了,您以后打算怎么办?难道整个夏季都不穿衣服吗?如果您打算这么做,我现在立刻辞职。”
“知道了,真是服了你。那至少拉首二胡,让我的心情感到凉爽。”
秀丽大为吃惊:“您每晚聆听一个外行人拉奏二胡到半夜,还听不腻呀?”
“你说自己是外行人,我才觉得不可思议。话说在前头,我可是一直都找不到像你一样的乐师,能拉奏出合乎我口味的音色。快点,我想听。”
这把二胡当初也是因为这位少爷一时兴起才人手。秀丽无可奈何,只好抓起搁在桌上的二胡,开始拉动弓弦。
音色悦耳动听,宛如和风在空气中吹拂。为了准备国试,秀丽有好长一段时间未曾碰过二胡,这阵子由于主子连日要求,已经逐渐找回原来的音感。其拉奏技巧之高,不仅纱幔之

内的主子,连住宿在同家客栈的旅客及过往的路人都忍不住驻足聆听。
短短的乐曲结束时,纱幔被掀开。身材匀称、年过二十五的青年一一琳千夜走了出来。他秀气端正的五官,与秀丽认识的、精挑细选的众家美男子相较也毫不逊色。不仅外貌

,他令人迷醉的甘美气质及贵族般的优雅举止,令他单单走在街上,便足以吸引女性的目光。
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向来与美人及怪人特别有缘的秀丽,很快便适应了这位临时雇主的长相及奇特行径。正在准备膳食的她把睡得迷迷糊糊、一身凌乱的千夜赶到精致的桌

子前面。千夜赤着脚来到斜对面的位子坐下,问:“你真的知道好多曲子,到底是跟谁学的啊?”
“我娘,二胡是她最拿手的……您真的只披了件上衣啊!”
见秀丽眉间挤出皱纹,干夜跷起二郎腿应道:“你还不是不穿我帮你准备的漂亮衣裳,瞧你身上那件便宜又粗俗、看似小男孩的衣服,到底是在哪里买的呀?”
“少爷,我又不是千金小姐,为什。么要穿那种珠光宝气的衣裳?”
千夜微笑道:“赏心悦目嘛。”
“干脆直接说您是在愚弄我,不就好了?”
千夜不经意地伸出手,倏地从秀丽的发上摘掉发簪。发簪上的缀饰叮叮作响,绾好的发髻整个解开,长发流泻到背部。千夜见状,便开心地笑道:“真伤心,我可是很认真的

呢。也许你不相信,但你具有成为美女的雄厚潜力,再过五年一定可以长成一位英气凛凛的美女,不过现在比较适合可爱的打扮。嗯,还是披着好看,应该说出我个人的喜好:希

望你把头发放下来。”
秀丽突然很想往桌子上趴下,她一向不习惯受到夸奖,自己也知道,现在脸已经红到耳根了。
那天,秀丽被重新引见给他之际,千夜给了她一个最动人心弦的笑容。
“又见面了,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吗?为你购买的二胡,从今夜起即将成为专为我拉奏的二胡,敬请多多关照,可爱的姑娘。”
秀丽并未立刻转身离去,因此认为自己还算有理性一一早知道就该转身离开了。
后来,一行人的确是随即从砂恭出发,只是没料到抵达下一站崔里之后,居然无所事事浪费了七天。
这七天,秀丽一直坐立不安、焦虑万分。假如商队停留下来摆摊买卖也算了,谁知千夜是大白天窝在房内,到了夜晚就出门逛街,将世俗之人描绘的败家子形象发挥得淋漓尽

致。
根据随行人员的说法,这次商旅之行其实是一趟观光旅行,原本的目的似乎是借此拓展主人的见闻。由于千夜并非继承家业的长男,无人反对这趟旅程的悠闲自在,反倒是时

间拖得愈长,就可以领到愈多的日薪,众人何乐而不为。
秀丽不断抗议,每天利用各种方法哄骗千夜,督促他尽早起程。可惜任凭她如何软硬兼施,三催四请,说破了嘴,千夜总是言语闪烁、借词推托,说什么也不采取行动。秀丽

不知思索了多少次,干脆到崔里的全商联寻求其他商队好了。可是一想到加来那句“最为安全”,她只好勉强止住这一冲动。这七天来,她都像现在这样应付着千夜的诸多戏弄。
“少爷,您每天说那种肉麻话,不害臊吗?”
“我是真心的。”
“是这样吗?把发簪还给我,天气这么热,我可不想披头散发。”
千夜带着略显遗憾的表情把发簪还给秀丽。望着秀丽利落地以一支发簪盘起秀发,他徐徐喃道:“你可以帮我绑头发吗?”
“为什么要用这种偷偷摸摸的眼神看我?”
“你忘了吗?一开始要你帮我穿鞋,你一气之下把鞋子从窗口扔了出去,然后一语不发走出房门。”
“因为我不知道您是说真的。您不觉得丢脸吗?都这么大岁数了,连件衣服也不会穿!”
“不会,这很平常啊。”
“川。。。”,
秀丽曾与这个国家的国王相处过数个月,即便是他,至少也懂得自己打理门面,偶尔借助他人帮忙,只限于一些实在很难自行穿戴的服饰。像这种连鞋子也不会穿的富家公子

,秀丽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识到。
“要是他真的不会穿怎么办?不要啊,我不敢再想象下去了!”秀丽在内心叫道。虽说王公贵族不同于一般人。但同样出身高贵、家世显赫的蓝将军和李绛攸,应该不太可能不

会穿鞋子吧。
完全不知秀丽内心的煎熬,千夜再次请求:“这几天我不都是自行打理服装的吗?可是头发好难梳哦。”
“随便绑个马尾不就行了,算了,我是可以帮您梳理头发,不过,希望您至少要学会自己穿衣服,否则哪天家道中落就伤脑筋了。”
“家道中落?原来如此,说得也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
秀丽手持梳子与发带,绕到青年身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千夜的长发柔顺微卷。世人比较偏好直发,但他似乎很喜欢自己的发质。他那副天真的长相与这头轻柔的鬈发的确十分相配,平时总是长发披肩,也不用发带绑好,不过看来

终于与这燠热的天气妥协了。
“您的眼光还是放远一点比较好。即便您现在是大商人的公子,过着花钱如流水一般的富裕生活,但这一切都是归功于您父亲大人的经商才华。照目前这种情况下去,迟早会

在您这一代坐吃山空。”
秀丽将他禾软的发丝拨至身后,流畅地梳理着。他的发丝虽是自然卷曲,却柔顺得从不需要用梳子梳理,秀丽触摸起来也感觉很舒服。
让秀丽梳着头发,千夜也开心地笑了。“你还真是直接,这话怎么说?”
“一般商人呢,在进货的隔天就会立刻起程。听清楚了,商人最需要的就是计算能力、察言观色,以及手脚利落!哪像你这样,采买货品以后无所事事闲晃了七天,根本就是无

可救药。要是属于旺季的货品,现在市场早就呈现饱和,价格已经开始下跌,这时拿去出售,保证被杀到没剩几个子儿!”
“哎呀,你真清楚,难道你家是做生意的?”
““不是,我家不是做生意的,只是我经常在商家兼差,即便是小孩子,成天耳濡目染也懂得这个道理,没想到少爷却……”
秀丽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长年侍奉这个温吞青年、动不动就操心絮叨的奴婢。拿着可交换到珍贵宝石的高级发带,她忍不住用力一绑。
“好痛。有、有什么关系嘛,反正继承家业的又不是我。”
青年一声不响伸手拿快要融化的冰品,秀丽顿时怒火中烧。
“不行!说好用来交换约定的!”
“q巴,我知道了,那今天就出发吧。”
秀丽停下动作,把发带打成一个蝴蝶结,缓缓坐到千夜正对面,问:“真的吗?”
“嗯,因为临时发生一些危险情况。”
“危险情况?”
“昨天深夜,关隘有人越狱。”
秀丽极力克制自己,不露出任何表情。结果千夜趁机偷拿冰品和水果,让她错失发火的大好时机。
“有人越狱吗?的确蛮危险的。”
““其实他们只是被软禁而已,跟罪犯不太一样,说是越狱,不如说逃走更恰当。随随便便拿个不清不楚的理由,就要把人软禁到秋天,难怪
人家会气得忍不住采取激进手段。我可以体会对方的心情,大家又不是
闲得没事做。”
“看来他们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就是啊,据说其中一人是年龄不详的用棍高手,另一人是相当俊美
的青年。两人武功都很高强。这是昨天深夜发生的事,他们或许还在崔
里逗留,听起来真恐怖。”
秀丽努力保持冷静,一手伸进摆在桌边的小木桶,拨开喀啦作响的。 冰块,取出一个长口瓶。“要不要喝凉茶?很冰哦。”
“好啊,给我一杯一一而且啊,据说对方逃走之际,茶本家的人好像正暗中进行一桩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一定会觉得被耍了吧,那些人别的没有,自尊心倒是挺强的。当然

,必须捉拿逃犯,听说要展开大规模搜捕行动,茶本家直接下令,想必规模一定相当惊人。新任州牧的赴任问题,这阵子早已在茶州闹得沸沸扬扬,最近盗贼的活动又曰渐频繁,

这个地方的情势再过不久就会陷入一团混乱,所以按照你说的,今天中午准备起程。”
察觉秀丽表情僵硬,千夜面露苦笑,用修长的指尖抚着她的脸颊。
“放心好了,再怎么说我也是大商人的儿子,不会让你受到波及。即使在名义上受雇于我,你仍是全商联最高层组织”彩”亲自托付我关照的贵客,一旦拥有”鸳鸯彩花”通

行证的你有什么万一,我琳家再有势力,恐怕也要全家自缢,以死谢罪,我一定会护送你平安抵达金华的,你尽管放心。”
千夜啜着凉茶,轻声窃笑。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很欣赏你,不管是你拉奏的二胡还是杀价的手腕。”
秀丽忽地往后退开,问:“刚才说,今天中午就要出发,对不对?那我出去一下。”
“你要上哪儿?”
“去买茶叶。”
青年歪歪头,随即颌首道:“记得在中午以前回来,还有,不要再叫我”少爷”,你又不是我的婢女,我想听你用你那可爱的声音喊我的名字:千夜。”
秀丽微微一哂:“我更喜欢少爷这个称呼,多多包涵了!”
准备购买茶叶的秀丽走在人群当中,回想起这七天的日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终于往前迈进了……”
她有些头疼,应该不仅仅是夏天日晒的缘故。不过,获得静兰等人的消息,让她大为振奋。
原来他们已经逃走了,她虽然有点担心听来蛮危险的“搜捕行动”,不过那两人一定有办法应付。问题在于影月和香铃,目前为止,秀丽一直探听不到他们两人的消息,不过

别看影月的外表,他其实很有担当。
“大家到金华再会合吧,已说好了。”秀丽眺望着位于远方、兼具城市机能的崔里关。
来到茶叶店,秀丽明确地告知已十分熟稔的店老板:“我们今天就要出发,要购买贵店全部的甘露茶。费用方面,麻烦您在中午以前向我那位败家少爷琳千夜结清。”
“全、全部……”亲切的店老板被这笔庞大的订单吓得合不拢嘴。咔哒、咔哒……牢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燕青与静兰蓦地起身。来人停在牢前,咔嚓一声把钥匙插入锁头。

燕青直瞅着外头的人打开牢房。
“今天不是只有饭和水呀?”
“已经过了七天,影月说小姐的病情已经没有大碍。连同你们二位的行李,我也拿过来了。”
“没关系吗,克?”
蜡烛倏地燃起火苗。手持烛火的是一名年约二十的平凡年轻人。即便处在昏暗之中,也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脸色苍白、全身颤抖,然而仍努力挤出笑容。
“一直等到现在,是为了那个目的吧,燕青大哥?其实不必借助我帮忙,凭你的能力,随时都可以逃出这个牢笼。”
“唔?也是,不过不浪费体力更好。”
燕青像是走出自己房间一般,轻松自在地走出牢笼,接着检查名唤克的年轻人带来的行李,轻吹一声口哨。
“噢噢,你变强壮了,克!棍棒和长剑都是很重的……”
静兰也以完全不像曾被囚禁于狭小牢笼的矫健身手步出,握住长剑,顺手拔出剑刃。
“你也要赶快去领取陛下御赐的宝剑,万一被变卖,可是丢脸丟到……”
“不用担心,那把剑很有个性,不会那么简单就被变卖,况且这把剑也不差。”静兰轻抚剑刃检查,接着毫无预兆地剑光疾走。燕青反射性地闪躲,但接下来的情形却让他发

出惨叫:“噢哇……啊啊,我的胡子!”
“给我剃掉!”
“可恶!原、原来你还在记恨啊!”
“和你这个大胡子走在一起,就和挂着”我是可疑人物”的招牌在路上招摇没两样。”
“是,是,小的明白了,等离开这里,我就把胡子刮干净。”抚着被削掉一半的胡须,燕青轻松地扛起棍棒与行李,“好了,赶快溜之大吉吧!克,多谢你这些日子送饭送水给

我们。”
这句话让年轻人大吃一惊:“你、你们该不会不想救出两位州牧大人吧?”
“克,影月要求我们去救他们吗?”
“没、没有……只说希望我转达小姐的病情而已……”
“瞧,那就没事哕。”
“呃?!这、不是这样。他们现在正被软禁哪!”
“既然被敌方阵营软禁,就不必担心会被别人抓走,不需要在意。”
“什么?这、这个说法好像不太对!我还以为放出大哥,就可以……”
燕青露出一贯的微笑,开始泼冷水:“可以顺利解决所有事情?克,你太嫩了,赶快改掉依赖别人的习惯吧。”
年轻人哑口无言,接着默默垂下头。
“如果你希望一切尽如人意,那就不要依赖別人。自己不采取行动,事情就不会有所改变。我知道你原本期待我们伸出援手,结果现在希望落空,没错吧?自己的事情就应该自

己解决,你总是把事情放在心里想,完全不动手,说穿了,只是一直期待比自己更强的人帮忙。”
燕青的一番话听来稀松平常,却毫不留情面。
“年纪比你更小的影月和小姐,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他们两人对茶家毫无用处,可以想见随时都会被杀。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哪天草洵改变主意,长枪一挥,就足以让他

们上西天去。听清楚了,他们现在活得好端端的,在于他们坚守底线,运用最大的智慧,冒着生命危险做最大的努力,这绝不是什么偶然。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之下,让对方相信自

己就是本尊,想尽办法让对方认为自己多少还有利用价值,小心翼翼,不让沸点一向很低的草洵沸腾起来。处在生死交关之际,你有办法摆出一脸不在乎,展现如此高超的演技吗?


静兰点点头,但不出声打岔,仅是默默打理一切。
“尤其是影月,你知道他为了保护小姐,耗费了多少心力吗?你等了七天,是因为影月做事比较温吞。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从来不抱怨叫苦,面带悠闲的笑容,坚定地守护着女

人的身与心;背地里贝u是运用唯一的武器,绞尽脑汁,思索着平安抵达金华的方法。我说你,你不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吗?在期待别人来帮忙之前,应该先学学影月,试着自己做些

事情吧。至少鸳洵老爷一直都是这样,随时随地,直到最后的最后。”
年轻人的身躯不住轻颤。
燕青伸了个懒腰,随即来个大转变,恢复成一贯的开朗语气:“咱们差不多该走了,静兰。根据克的说法,待会儿一出门,立刻就有机会活动活动变钝的筋骨。”
静兰眉间攒起皱纹。“不仅如此,还会被捕役追缉。居然贴出布告说,不只是你,包括我在内部是”杀刃贼”的同伙,少把我和你这个白痴混为一谈。”
“你这阵子开口闭口都是白痴,不觉得对我很没礼貌吗?”
“谁叫身边有个笨蛋,害得我的嘴巴也变得干脆,愈来愈诚实正直了。”
“自己个性差劲,就别把责任推到我头上。话又说回来,使喚捕役这种手段,还真是符合瞑祥惯有的下流作风呢!看来在抵达金华之前,是和软绵绵的床铺、香喷喷的饭菜无缘

了。”
两人直接走过伫立原地的年轻人身旁。
即将光明正大从门扉消失之际,燕青突然转过头来,面对年轻人无助的眼神,面露轻笑。
“克洵,你独自一人在这七天内冒险为我们送饭送水,甚至趁着你的草洵大哥不注意,前来释放我们离开牢房,单凭这一点,你的表现已经非常出色了。喂!我可没有要你睹上

性命,这与一开始就认定办不到、于是放弃尝试的事情,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就因为这样,英姬奶奶才不把春姬交给你保护。”
原本僵立不动的年轻人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有了反应:“春姬……春姬她平安无事吗?”
“当然一点事也没有,她身边有一群比你更强壮更优秀的男人保护着。话说在前头,人家春姬的胆量可是比你大多了,与其担心春姬,不如先想想自己该做些什么吧。”
语毕,燕青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被留在阴暗牢房里的年轻人,握紧了拳头。
“你真是很喜欢多管闲事。”在夜里冠冕堂皇地朝着关隘昂首阔步,静兰无可奈何地叹气,“要他自己想办法,却又苦口婆心谆谆教诲,从背后推他一把。”
“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对给我饭吃的人表达亲切罢了,况且只是趁着等待香铃小姐康复的空当,做个顺水人情而己。假如推他一把能产生一些正面效果,不是更好吗一一无论

对他还是对我们而言。”
燕青拥有无论何时均能对人伸出援手的余裕与宽宏气度,他等待的并非救援,而是刚才的年轻人。
“你想,会有什么正面效果?”静兰想起那名看起来一无所长的年轻人。
“不晓得,要怎么做,全视他自己而定一一唔哇,好奇怪的胡子!”
两人身为名副其实的越狱人犯,又是可疑人物,果然遭到夜间巡逻的士兵盘问,引发一阵骚动。燕青与静兰确认各自的身体状况,随即握紧武器。
“好,那就大干一场吧!不过可别伤了捕役啊!”
“我明白,唯独”杀刃贼”,我不会手下留情。”
“那当然,尽管逮人赚赏金吧!只要通过关隘,就是咱们赢啦!”
燕青棍棒一旋,端出架势,叫道:“茶州可是我和悠舜的地盘,杀刃贼算哪根葱啊?竟然胆敢趁我不在,跑出来作乱,到时候叫他们悔不当初!”
最后一句话隐含的惊人锐气,反倒令静兰大感诧异,接着便因只顾虑自己的心情而羞愧不已一一燕青绝不可能忘记那段过去。
那是遥远的往昔,是他曾与燕青共有的短暂过去。那时也是燠热的夏天。对燕青与静兰而言,是一切的结束与开始。
接连发生的匪夷所思的巧合,以及与过去酷似的情况,强迫静兰及燕青忆起那段时期。燕青觉得,宛若瞑祥早巳知晓他的存在一般。这是为了谁而准备的闹剧?是为了燕青,还

是针对他自己的一种引诱?
“喂!静兰,赶快收拾这些家伙,跟小姐她们会合吧!”
然而,与身旁这名有着爽朗笑容的男子重逢,对静兰而言也是一种奇迹般的巧合。假如秀丽的副官不是这个人……
“你要是动作太慢,我就扔下你一走了之!”
静兰倏地拔出长剑,摆好架势,准备正面迎击追赶而至的捕役。
“可恶!浪燕青这臭小于居然真的逃跑了!”
深夜已过,房门被猛地踹开,一边照看病人一边念书的影月吓得抬起头。
草洵大步迈向床铺,单手攫住影月的前襟,把他拎了起来。
“你们两个真的是正牌州牧吗?不然为什么燕青那家伙丢下你们不管,自己逃之天天?”
脖子就像被老虎钳钳住一般,影月歪着头道:“唔……这不正是……因为我们是真正的州牧吗?”
“什么?”
“燕青大哥……不可能是那种丢下替身。、自顾逃命的人。”
“丢下州牧一走了之,才更让人一头雾水吧!”
这个人分明就是扬言要把燕青等人活活饿死的始作俑者,却没有想到这七天来,被关在牢里的燕青等人究竟如何撑过饥饿的煎熬一一的确是个头脑简单的人。
影月努力挤出笑容。“因为你们不会杀害……真正的州牧,所以……”
“你做什么白日梦!”草洵把影月摔向地板,倏地抽出腰际的大刀,“你可别搞错了,能留下小命的只有那个红家直系的女人!你只不过是附属品罢了,要杀要剐随我高兴,就

像这样!”
影月紧紧闭上双眼。
“住手!”阻止正要挥砍而下的大刀的,是少女形同利剑的声音。
香铃水汪汪的大眼带着怒气,快速走下床铺。
“如果你怀疑,尽管杀了我们无妨,不过,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我是红家直系长千金,一旦你杀了我,红氏一族将立刻采取行动,针对茶家展开彻底报复,到时你万死也抵

消不了内心的懊悔。倘若你已经有这个觉悟一一来,杀了我吧!”
咄咄逼人的气势,让草洵这般大汉也不禁往后退。香铃继续滔滔不绝:“关于杜州牧大人,我必须再次重申,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会当场自尽。一旦我与杜州牧大人在此地

殒命,责任究竟要归于谁一一每个人都会思索相同的问题。且不论真相如何,对红氏一族而言,这就是真相!”
不停咳嗽的影月也抓住香铃的语尾,继续接腔:“况且……当初跟你一起前来的那个男人,不是早就判断燕青大哥一定会越狱吗?也嘱咐你,无论如何都必须带领我们抵达金华

。”
这句话让草洵的头脑迅速冷却下来。
“是吗?的确,在这种情况之下,瞑祥仍然没有指称你们是冒牌货,啧!”
草洵气急败坏地挥舞大刀,把桌子当软糖一样劈成两半。
“一时怒急攻心,浪费了不少时间,还是赶紧追赶燕青。崔里关那群饭桶捕役绝对抓不到燕青。可恶!那家伙一旦逃跑,我就必须把你们送到金华,气死我了,我还真想一刀劈

开那家伙的脑袋!”
“那么随行的任务就交给我吧,大哥。”
突然,房内传来第三人的声音。一名身材中等的青年走进门来,稍显苍白的脸上点缀着些许雀斑。即便擦身而过,他也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可谓毫无特征。
草洵回过头,一看见幺弟的脸庞,立刻睁大双眼。
“克洵,你这个窝囊废!你来做什么?”
“祖父大人、要我、一同、前往。”
“你能做……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你要护送这两个人前往金华?”
“这点小事,我至少还做得来。”
草洵从上到下打量着幺弟,道:“你这小子自从迷上春姬以后,净说些瞎话。”
“我身为茶家的一分子,自然希望挽回茶家名誉。”
“你该不会佯装护送他们到金华,半途放走他们吧?”
“不可能!”
克洵急急反驳,旁人一眼便可看出他正努力挤出笑容。
“我还不至于这么不爱惜性命。让他们逃走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瞑祥也说过,如果两名州牧大人有意完成任务,无论如何都会前往金华。假如两名州牧大人爱惜性命而逃之

天天,茶家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废除他们的职务,届时我只能落得一个”放走州牧”、证明我丑态百出的事实,一点好处也没有。”
草洵一直认定浪燕青是个“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人,他听瞑祥说过“浪燕青一定会越狱”,却从来没想过是否有人里应外合,帮助他们越狱。
面对跟废物没两样的胞弟的说辞,草洵出乎意料地表示接纳:“啊啊……是吗?这么说也没错。如此一来,这件事交给你办也无妨。反正朔洵那个笨蛋现在还没离开金华。你再

怎么没出息,至少也有办法护送这两个小鬼吧。”
转眼间恢复原先的好心情,草洵在离开之际,粗鲁地抓住克洵的肩头。“那就交给你了,克洵。尽快前往金华吧,我会仔细交代崔里关以及城里的那些人,务必遵照你的指示

。”
草洵快步离去之后,众人静默片刻。
“谢谢您放走燕青大哥他们。”
克洵抬起脸,只见影月一如往常,面带微笑。还不等克洵开口,香铃飞奔而至,检查仍在轻咳的影月的情况。
“你、你真是的!小小年纪,做事那么莽撞……”
“啊,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耐打耐摔的。瞧我一点事也没有,因为我在家乡每天下田干活儿。”
“再怎么耐打耐摔,被大刀一砍,必死无疑!”
大概是摔倒时被割到了吧,影月嘴角渗出鲜血,苍白的睑庞与刚才的气势截然不同,香铃用衣袖为他擦拭。
“香铃姐,你刚才的演技实在很逼真,我就客串了一下,应该不要紧吧。”
“笨蛋!”
香铃极力忍着泪水,克洵想起燕青的话一一“他们现在活得好端端的,原因在于他们坚守底线,运用最大的智慧,冒着生命危险做最大的努力。”
而这个弱小的少年,在此时此刻居然还面带微笑。
克洵手足无措地杵立原地,动也不动,影月则对他亲切地微笑。
“您是……克洵大哥对吗?接下来我们会相处一段时曰,请多多指教。非常感谢您自告奋勇,这下我总算可以放松了。”
“你真的……可以放松吗?我可是那个草洵的弟弟哦。”
“当你头一次叩这个房门的时候……”
那是草洵与瞑祥造访之前的事情,当时这名年轻人悄悄来到。
香铃认识克洵。她身为茶鸳洵之妻缥英姬贴身侍女,对经常前来与春姬私会的年轻人的长相与名字记得一清二楚,而克洵也一样。
“你立刻发现香铃姐是冒牌州牧,却没有一语道破。”
克洵一眼便看穿香铃并非红家千金,却未告知兄长与瞑祥。不仅如此,他还努力配合香铃的演技。
影月的一番话让克洵摇头。
“……我一点也不坚强,也许有一天我会背叛你们。”
“不要紧,你要怎么做,那是你的自由,我们无法干涉那么多,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克洵转过身,说:“请二位打点行李,准备前往金华。”
影月与香铃颔首……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2-14 14:03 编辑


3.茶州的天空下


刘辉独自在庭院一隅某个人迹罕至的凉亭批阅奏折。
“怎么一脸闷闷不乐的?”
原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人的他,被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得抬起脸。
“宋将军。”
“别再拿那个称呼喊老夫了。”宋太傅蹙着脸,在刘辉对面就座,“你很在意吗?其实我对茶氏一族多少有些了解。”
刘辉沉默不语,顷刻才开口:“茶氏一族除了茶太保以外,真的没有其他人才了吗?”
宋太傅闻言,诧异地微微挑眉,接着粗鲁地挠着花白的头发。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茶州的茶氏一族的确烂到无可救药。”
喟叹一声,他似是追忆往昔一般闭上双眼。
“当时,当然不仅是茶州,这个国家本身也已烂到无药可救。长期以来,地方豪族统治体制加速了国家的腐败,朝廷已经名存实亡,国家机关几乎无法运作,国事混乱如麻。

相较起来,九年前的王权斗争在我们看来形同小孩子吵架一般。当时甚至连彩七家也是费尽功夫才得以自保。陛下曾经说过:‘我在血腥、腐臭、憎恶、怨恨之中出生,甫出生便

染上了所有负面色彩,所以接下来如何生存,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于是我选择随心所欲地过活。我杀了父王、杀了兄弟、杀了亲族、杀了官员、杀了豪族、劈断王座,将一切破坏

殆尽之后,才得以建立属于我的国家。’然后一切按照他所说的实现。”
这段骇人听闻的描述令刘辉睁大双眸。他一向只知道父王享有明君美誉,父子平时几乎很少见面,只能偶尔从远处看见父王的身影。即便身卧病榻,父王眼中也不曾失却坚毅

的光芒。
“呃,总之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无法详加说明。先王陛下的做法是从彩云国之中重新建立一个新国家,就是所谓的叛变,又以此为根据地,陆续攻陷地方豪族,将之纳入自己

旗下。正因为施行地方豪族统治体制,他才有办法以力服人。战争中,败者无条件服从胜者,这是当时的不成文规定。只要填了护城河,就可以进入朝廷。”
“……”
“老夫是个只靠蛮力的年轻小伙子,一直想尽办法打响名号,当时正考虑要在哪里首建战功,于是自己抽签,正好抽到先于_I~下管辖的领地,就这么不假思索地决定了未来的

去向。”
“抽、抽签?”未免也太草率了吧!
或许是感应到刘辉内心的呢喃,宋太傅不悦地瞪着他。
“不要瞧不起签!这张签可是让老夫遇见了先王陛下、霄和茶这些人呢!”
想及太多太多的往事,古灵精怪的老臣笑了,笑容掺杂了些许苦涩。
“先王陛下登上王座,彩七家归顺臣服,新国家由此诞生。然而只有茶家毫无改变。茶本家嬉皮笑脸地虚与委蛇,对任何事情只是随口承诺,到头来仍然是为所欲为。旁系出

身的鸳洵终于按捺不住而前往茶州,等到返回之际,他已经成为茶家新任宗主。”
“茶太保该不会是杀了本家的子嗣,进而取代本家吧……”
“虽说担任文官之职,那老小子也是从战乱当中存活下来的人。别看他那样,年轻时可是拥有足以与现今羽林军匹敌的实力!全是老夫以半开玩笑的方式把他训练出来的。把本

家那群胆小如鼠的男人全数杀害,对鸳洵而言的确易如反掌,但真相究竟为何,并不得而知。”
“真相不得而知?”
刘辉惊讶地反问,宋太傅則重重颔首。
“茶家直系男性后嗣全数遇害,接着鸳洵便登上宗主之位,事实仅仅如此。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鸳洵也从未提过只字片语,单单说明自己身为新任宗主,未来将如何领导茶家

而已。取得先王陛下允准之后,真相只藏在鸳洵心中。”
“……”
“总而言之,情况严重到让鸳洵无法坐视不管,进而取代本家。可以肯定当时除了他以外,任何人均无能为力。不过,现在就不清楚了。”宋太傅含糊地继续说道,“已是十

四五年前的往事了……鸳洵因事返回故里,回来后关在房内数天不出,只是若有所思地说道:”茶家大概是被怪物侵占了。”由于连鸳洵也无法肯定,我便笑着说:”应该是很稀

奇的怪物吧,那就跟它一决胜负吧。”之后便忘了这回事。”
刘辉用狐疑的目光凝视自己的剑术师父。或许这充满责难的眼神让宋太傅觉得不太妥当,他略微转移视线。
“有什么办法?聪明如他都不知了,老夫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不过,当鸳洵的儿子、媳妇在九年前的内乱遭到杀害之际,老夫突然想起那句话。”
“遭到杀害?孤记得是意外死亡……”
“怎么可能!九年前的内乱,茶氏一族原本喜滋滋准备参战,好取得特权,结果被鸳洵强力制止,为此愤愤不平。朝廷的茶氏一族势力快速成长,连鸳洵也无法压制。就在鸳洵

与紫州的茶氏一族纠缠不清之际,他的儿子媳妇却在茶州遇害。连老夫都觉得他的儿子媳妇是一对完美的夫妻,两人还育有一个年幼的女儿……”
“……的确。”
“不过呢,即使在茶州,想逃过鸳洵与英姬的监视,也简直比登天还难。”
宋太傅刻意强调英姬之名,刘辉投去试探的目光。
“缥……英姬?”
“正是,她乃神之血族缥家的千金,而且拥有预知能力。”
重视传统与礼教的缥氏一族向来与王家和彩七家平起平坐。自古以来,缥家经常出现具有特殊能力之人,并以这项能力暗中支持王家。他们的能力及独树一帜的地位迄今仍受

重视,虽然在俗世并未拥有偌人权势,但其地位仅次于彩七家,一直为人们尊敬与畏惧。
“不过孤记得,拥有特异能力的缥家千金是禁止结婚的。”
“当初是英姬看上鸳洵,主动追求。无论鸳洵态度如何冷漠,甚至出言驱赶,她仍然凭借胆识与耐力孜孜以求,甚至迫到战地前线。在许多层面来看,她的确是个手腕相当厉

害的姑娘。不过最厉害的一点是,她从未成为我们的绊脚石,甚至多方协助我们,最后终于让向来把国家视为爱人的鸳洵也拜倒在石榴裙下。鸳洵最后下定决心,将英姬带离缥家

。”
“真、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掌上明珠被拐走,缥家自然是大发雷霆,不过鸳洵自始至终保护着英姬,在成为茶家宗主之后,便将茶家交给英姬领导,英姬也有力地掌控着茶氏一族。她聪慧伶俐、胆识

过人,又拥有预知能力。不过据说在嫁给鸳洵之后,她的特异能力便消失了。然而在那样的英姬身边,想杀害她的儿子媳妇,以当时茶家的能力也无法办到。但最后英姬只能勉强

救回孙女,鸳洵则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于是老夫想起了”怪物”一事。”
“就在茶家吗?”
“不知道,只是觉得不太对劲。鸳洵的独生子相当优秀,却是一个好好先生,趁虚而人十分容易,内部之人均有办法痛下杀手。不过那段时间,茶家并没有人胆敢以那种方式反

抗鸳洵。”
“如果有呢?”
“啊啊,如果真有的话,该是对权力毫无兴趣、生性凶残的家伙吧。茶家内部全是一群连鸳洵也逮不到把柄的家伙,即便在鸳洵亡故之后,他们也无法崭露头角,因此茶家宗

主的位子才仍然悬宕不决,抑或是故意闲置……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想到这个问题?”
刘辉把奏折搁在石桌上,眺望遥远的茶州方向。
“霄太师此次专程前往茶州,孤放心不下。”
“他是去奉还宗主戒指吧?”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孤?”
“把那枚戒指交给你有什么用?还是让霄保管最安全。”
况且那枚戒指暗藏玄机一一宋太傅暗自低哝。
“好了,总而言之,茶州交给你任命的两名新任州牧不就得了……小弟。”
多年后再次听见自己的小名,刘辉一时愣怔。
宋太傅难得抿嘴一笑。“你愈来愈有男子汉气概了,无论接获什么消息,你都不为所动,也不采取任何对策帮助新任州牧,只是静静等待,这样就好。”
“其实孤真的很想飞奔过去。”
“小弟现在的表情,已经像个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明明是一脸没出息的表情……这难得的温柔安慰让刘辉笑了。
“宋将军,我遇见秀丽之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刘辉此时使用“我”自称,准确理解其用意的宋太傅催促他说下去。
“我原本一直觉得自己很不幸,眼看着重要的事物全部从手中滑落,所以决定总有一天要离开王宫,宫外一定可以找到幸福一一清苑王兄就是幸福的象征。出了王宫,只要找

到王兄,一切就能变得幸福美满。但是,我错了,我只不过在逃避。”
宋太傅并未打岔,继续聆听刘辉说话。
“我很想念清苑王兄,这是真的,不过这也成了我离开王宫的借口。年幼的我甚至利用了敬爱的王兄,只为了逃离王宫,逃离我厌恶的世界。然而我完全没有察觉,其实身边还

有邵可、宋将军你们。当时的我只能以”是否表露出来”来衡量感情。因此当邵可离开我前往城下,你也为了处理内乱四处奔走之际……对,我决定离开王宫,大约就是在那个时

候。”
到头来,连邵可和宋将军也离开了自己一一他当时如此认为。
付出再多也得不到回报,但对这位籍籍无名的小王子,两人长期以来一直默默倾注关爱之情,然而刘辉却无法报以完全的信赖,因为他欠缺无条件被人所爱的自信,总是成日

惴惴不安,担忧自己得到的爱是否有朝一日将如露水般稍纵即逝。
“可是,当我爱上秀丽之后……终于明白一件事,原来我是很幸福的。只要拥有一位心爱之人陪伴着自己,便已足够,而我却拥有两位一一我内心依旧怀抱着对王兄的思念。

有个人会对我微笑,有个人会对我生气,有个人会抚摸我的头,有个人会沏茶给我喝,有个人当我回想起来,内心便感到十分欣慰一一是的,长久以来我一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幸

福。”
宋太傅依稀记得,昔日那名遍体鳞伤蹲坐在府库、甚至不知如何哭泣的小太子,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只依靠着对王兄的思慕生存下来。
他需要的,是能代替王兄陪伴在他身边、不断付出关爱的人。必须有人知会年幼的他:他被人所爱。然而自己与邵可无法将全部心力放在他身上。
“无论相隔多么遥远,这份挂念永远不会消失。即使不在身边,即使因公事繁忙而无法顾及我,但我明白宋将军与邵可当时总是挂念着我,担心着我,一直思念着我……我说

得没错吧?”
“不要把这种肉麻兮兮的话挂在嘴边,自大的小子。”
自己的训练方式,甚至连身经百战的剑士也叫苦连天,然而这名年幼的太子独自撑了过来一一他恐怕是自己最初也是最后的徒弟。
面对宋太傅刻意摆出的不悦之态,刘辉欣喜地笑道:“像现在这样,对无形的感情也能抱持肯定的态度,全因我知道了如何去爱。有一种思念,无论相隔多么遥远也不会改变

,我现在相信这一点。这段开场白稍嫌冗长……”
刘辉正襟危坐,缓缓摘下王冠,垂下头,长发流泻而下。
“宋将军,我由衷感谢您,感谢您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他恢复为往日的太子身份,如此表白。
宋太傅沉默不语,连做三次深呼吸,接着往刘辉的后脑勺敲下去。砰的一声,额头整个儿撞上石桌,刘辉痛得噙着泪水抬起脸。
“人家诚心做出爱的告白,居然这样对待我,好残忍……”
“你这小兔崽子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吧!那个稍微磨炼一下就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弟,只不过稍稍长大了一点,竟然对老夫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态度。与其对一个老头子做爱的告

白,不如先想想办法挽回心爱的女人吧,你不是被甩了吗?”
最后一句话狠狠刺进刘辉的胸口。
“还、还没有真的被甩掉……现在是被暂时搁置……”
“啊啊?什么暂时搁置?你想想你这一年来做了些什么事?居然送稻草人给姑娘家,到底是吃错什么药啊?你这个笨徒弟!为师简直丢脸丢到家了!”

还不都是被霄太师的胡诌瞎掰给骗了……虽然小声反驳,但宋太傅完全不予理会,于是刘辉开始细细碎碎地反击师父:“宋将军……”
“怎样?”
“听说你第一次跟尊夫人约会的时候,说的甜言蜜语是:”我要去那些黑心剑道馆砸场子,你要不要随我来?”蜜月旅行则是巡游全国战场遗迹,从邂逅到结婚整整花了五年。


宋将军再次毫不留情地往刘辉的脑袋一拳敲下去。
“臭、臭小子,你听谁说的?”
其实不必多此一问,这些八卦消息的来源一定是霄太师。
“你还真的打下去,孤可是一国之君……”说着,他便向一旁的王冠伸出手,宋太傅则快了一步,用力把王冠打飞。
“唔哇,那好歹也是国宝!”
“拿剑吧,为师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磨炼你了,快过来!”
见到师父许久未曾摆出的备战状态,刘辉想起从前,不禁脸色铁青。
“不、不要,我对宋将军的”爱”有着非常惨痛的切身体验。啊,头好痛!被打到的头好痛!”
“叫你过来,没听到吗?”
被拎着衣领往前拖,刘辉苦笑着放弃挣扎,抬望天际。他脑中盘旋着赫赫有名的高官茶太保的喃喃自语。“茶家大概是被怪物侵占了。”
静静等待是很痛苦的,什么事也不做会令人不安,然而,当自己将一切责任交付给他们之后,就算不信任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因此刻辉不采取任何行动一一应该采取的对策

都已采取了,接下来是他们的工作。
“相信他们吧,你忘了你赐给蓝家小子和李绛攸的”花”代表的含意吗?”宋太傅仿佛能读出他的心思一般说道。
菖蒲的花语是“信赖”。
“拥有将心爱之人交付他们的器量,正是王者风范。两名新任州牧的确年轻又毫无经验,如果他们无法如两名近臣那般值得你信赖,那一开始就不要任命。刚说过愿意相信无

形的感情,言犹在耳,现在可别摆出这种表情!让为师好好磨炼你的心性!”
见到宋太傅怒气冲冲的模样,刘辉面露苦笑。
“其实我非常脆弱,害怕失去,整日惶惶不安。”
“即便如此,你也要继续往前迈进,彷徨不决的时候要冷静地作出选择,具备舍下重要事物的坚强,慢慢培养自信,成为一位能让那两名心高气傲的近臣主动接纳的优秀国王

。看在那两人耐性十足、不怕中暑的分上,老夫就暂时不当面训练你,待会儿到茅房等着。”
刘辉回过头去,见李绛攸与蓝楸瑛正站在眼前。从两人挥汗如雨的模样看来,他们伫立原地等待自己已有一段时间了。
他信任他们,于是他们给予回报。虽然有时并不一定如此,但不付出信任,便无法获得任何事物。
“我很脆弱,没办法到茅房……”细碎地说完,他带着得救的心情走回近臣身边。
结果绛攸来了一句:“慢吞吞的!”
刘辉的脑袋又挨了一记拳头。
“看样子,静兰他们进行得很顺利……”秀丽仰望告示牌,喃喃自语。
牌子上贴了偌大一张完全不像本人的肖像画。一人满脸胡子、左颊有一道伤疤,另一人看似武官打扮、眼神凶恶。
“这两人为恶贯满盈的强盗”杀刃贼”同党,乃穷凶极恶之徒。凡发现之人赏钱一袋,捉拿之人赏黄金五十两。此外,其中一人使用棍棒,另一人为剑士……”
后续洋洋洒洒一大篇,虽然没有公布姓名,不过秀丽一眼便看出所指的是什么人。行经的每处城镇村庄,几乎都可看见这张通缉告示。区区一介盗贼竟值得高额悬赏,不难猜

出其中必有内幕。
另外还有一事。
“喂,听说了吗?目前是在吕茜城!”
“听说了,神秘的赏金猎人双人拍档,又出现了!”
“据说他们不断捉拿”杀刃贼”,賺了不少奖金,真厉害!”
“而且武功相当高强哦!听说两人都是英俊非凡的美男子,啧啧一一”
“武功高强、帅气迷人、来无影去无踪、无人知晓其名……真是太9巾了!啊,好想看看他们的庐山真面目哦!”
到处均可听见这样的小道消息。
这“武功高强、帅气迷人的赏金猎人搭档”的真实身份,秀丽内心自然大致有个底一一小道消息中的地名,正逐步往金华移动。
“呵……还懂得赚取旅费,愈来愈机灵了嘛。”以“节约队长”的立场想来,秀丽脸上掩不住喜悦。
纵使相信他们平安无事,但有无接获平安的情报,在安定感上有着天壤之别。他们之所以大张旗鼓、引入注目,或许是基于这层考虑。不过,影月与香铃并没有一起行动,应

该平安无事。否则,那两人理应会救出他们。
“哎呀,香铃,你的表情真幸福,我好嫉妒哦。”
“哇一一少爷。”
听见冷不防在耳际低哝的声音,秀丽的反应相当失礼。千夜似乎受到了小小打击,于是拉高了嗓门:“什么”哇”!到目前为止,我跟女人说话,还不曾得到这种回应!”
“哎呀!您吓到我了,我还以为您一如往常地在客栈歇息呢。”
“我是监视你是不是又来买茶叶了。”
“是啊,再等一下就好,现在正在帮我包装。”
千夜按住额头。
“我说香铃,你路经一处就买下所有甘露茶,要做什么?难道想开茶店?”
秀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少爷,在接下这份工作的时候,我跟您提过了,希望少爷让我随心所欲购买茶叶以代替酬劳,少爷也答应了。”
“我是答应过这事,只是没想到你会买这么多,还不如支付酬劳省钱。”
“不一一价格差不多,我都是先计算过才购买的,只是一次买下,看起来比较费钱,其实把酬劳全部拿来购买甘露茶,也能买得同样多。”
千夜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那,有必要买那么多吗?我又不喝茶。”
“我是为了以后能每天沏茶给一群心爱的人喝。”坦率的秀丽并未发现千夜此时的表情。
“哦?原来你有心爱的人,还不止一个。”
“是啊,那当然。”
“我好嫉妒。”千夜再次重复。秀丽感觉他的语气不太对劲,便回过头来,只见他脸上仍然挂着一贯的优雅笑容。
“话又说回来,”杀刃贼”和神秘赏金猎人的谣传都蛮可怕的,而且行进方向跟我们相同,感觉好像在追赶我们一样。”盯着告示牌,千夜歪着头。果不其然,又听见众人的

谈论,他低声叹了一句:“吕茜吗?那就超过我们了。”
“是、是啊。”
“轻装简从真叫人羡慕,不过我们还是慢慢来吧。”
“记得我对砂恭的全商联说过,我在赶时间。”
“保持从容不迫的态度才能成事。”
“少爷您那不叫从容不迫,叫懒惰。”
面对这刻不容缓的反击,千夜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如此,真是一针见血,从来没有一位女子能在如此短暂时间里,理解我到如此透彻的地步,那么我们只有结为夫妇了,

香铃。”
“请先考虑年龄的差距再来说笑。”
“是吗?”思索片刻之后,千夜蓦地灵机一动,“就像新任州牧和茶本家公子的婚事……”
“啊啊,新任州牧……什么?”乍闻这句出乎意料的话,秀丽大吃一惊,“州、州牧大人结婚?哪一个?”
“总不可能是男人和男人结婚吧。”
如此说来,不是影月而是秀丽一一就是我?秀丽大惊。
“少爷,您想吃些甜品吗?”
“呃?”话锋突如其来一转,千夜微微睁大了细长的美眸,望着秀丽。
“有件事想与少爷好好聊聊,我请客,只限一种冰品。”
、千夜轻笑出声。“没关系,我来付账,你想吃什么尽管点。”
“小姐与茶家二公子的婚事吗?嗯,借政治婚姻拉拢双方关系,向来是屡试不爽的手法。”
静兰似是乘胜追击,一语不发地痛殴早巳奄奄一息的“杀刃贼”党羽。
“朔洵吗?年约二十九岁……比我们略微年长,和小姐相差十二岁。”
黄昏的街道上一副尸横遍野的景象。只有静兰与燕青是站着的,而且毫发无伤。
“一、二、三……全是小喽哕,不过总共值黄金十两。”
“哎哟,你没兴趣呀?”
“没兴趣,反正这桩婚事打一开始就不可能谈成。万一真要谈成,吏部尚书大人也会立刻派出刺客,当场格杀那个叫朔洵什么的男子,破坏这桩婚事。黎深大人对茶家的内情

可是一清二楚。”
“啊哈哈……这种毫无幽默感的地方真是可怕。如果无法得到那位吏部尚书大人的赏识,根本没办法成为小姐的夫婿。唔哇,简直比登天还难,你说是吧,静兰?”
“有空讨论这种无聊的事,不如来帮我绑住这些家伙。”
“遵命、遵命。”
燕青麻利地把不省人事的盗贼捆绑起来,并趁机搜刮盗贼身上的东西。他的嘴角突然勾起笑意。
“燕青,你这样很恶心,不要傻笑!”
“哎呀,我想到刚才在镇上听到的消息一一不愧是小姐,我觉得非常欣慰。”
“那是当然。”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这可不是任何人都办得到的,我真的好感动,因为我并没有告诉她这个方法。”燕青是由衷感到开心,“据说我们在砂恭被捕以后,小姐就立刻前往

全商联一一短短数刻便想到这个最安全的方法。孤独一人,想必会不安与寂寞,但小姐并未浪费时间。”
“是啊。”
“还留下记号让我们追踪,这一招实在高明。”
离开崔里之际,两人信步溜达,看能不能打探到秀丽的消息,结果不一会儿便取得情报。
“哎呀呀,甘露茶卖完了,全被一位很会拉二胡的姑娘买走了。”
在茶铺,两人正好听见店老板对旅客如此表示。
茶州的高级茶叶甘露茶,在任何城镇一向以贩卖给旅客居多。不过对一次全部买走的客人,店家不可能没有印象。一打听,店老板便详细说明关于秀丽的事。
“哎呀,那位姑娘乍看普普通通,不过拉二胡的技巧真是好到没话说。您问我为何知道?因为这阵子每晚都从高级旅馆传出优美的二胡乐曲,大家赞不绝口。我一问,那位姑娘

就说她是那个少爷的侍女,每晚拉奏二胡给少爷听。少爷叫什么名字?啊啊我记得,因为在全部买下的时候,那位姑娘曾经交代款项记在琳家少爷琳千夜账上。提起琳家,那可是连

我也听过的知名商家。据说那位姑娘有事前往金华,在砂恭的全商联受雇于琳家商队,看起来是出身好人家的女儿。不过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买下店内所有甘露茶。”
倘若找人传话或转交书信,就算伪装得再自然,一定也会露出破绽。然而借由闲聊,却得知秀丽正安全藏身于森林当中一棵特殊的“树木”之后。
静兰与燕青每到一处,只需如此询问即可:“听说甘露茶全部被买走了?”
这一问,通常会让老板主动打开话匣子,他们在老板的印象之中也只是两名路过的客人罢了。而问“有没有见过这个姑娘”,反而容易启人疑窦。秀丽不仅保护了自己,也保

护了静兰与燕青。
在闲聊之中,秀丽留下了几个讯息:来自何处、目前人在何处、正在做些什么,借此让静兰与燕青放心。她采取的方式与静兰跟燕青目前所做的事情,性质基本是一样的一一

就是借街头巷尾的七嘴八舌传递讯息。
“说穿了,就是有位奇怪的大爷喜欢买下整个店内的甘露茶。小姐只不过负责跑腿,但店老板反而对小姐印象深刻。唯独我们有办法找出森林之中那棵特别的树木一一这个手

法真是太巧妙了,我~17,E1要往茶铺走就行了。反正无论到哪个地方,她一定买下全部的甘露茶。好感动啊,一向那么克勤克俭的小姐竟然为了我们花钱如流水,可见小姐真的很

爱我们!” “你是顺便的、多余的,就像在点心屋抽奖品时多送的一块零食。”
“我更喜欢多送的零食一一喂,静兰,跟小姐在一起真的很有意思呢。本来以为会偷偷摸摸前往,没想到是大刺刺走在街上。既然小姐这么爽快地相信我们,我们也不能辜负

小姐的期待。小姐和影月绝对可以成为优秀的州牧,悠舜一定也会喜欢上他们。真的很期待在两名新任州牧大人身边当差的那一天,况且还有你在。”
静兰难得正想坦率地点头,一个埋没于记忆深处的声音冷不防响起。
“很遗憾,恐怕不会有这么一天了。”
静兰僵立原地。“瞑祥……”
“哦……这张脸散发出来的气质完全不同,不过眉宇之间倒还留有几分神似。没想到”小旋风”真的还活着,全是造化的安排呀。”
即使经过了十四年,静兰也不会认错这个声音。想转过身与之相对,他才发现自己很没出息地不停打战。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但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正视过去的

自己,竟是如此难。
“呵呵,怎么了? “小旋风”,枉费我过去那么疼爱你,难道你全忘了吗?”
静兰内心不由得染满憎恨,原本静止的风狂啸不已,杀气流窜全身。
与这名男子扯上关联,是在许久以前,仅有短短数月,然而他有生以来从不曾那么懊悔过,强烈的恨意几乎令他晕眩。
“杀刃贼”现任首领瞑祥愉悅地注视静兰,正在解读他一语不发的反应。
“那时的你也是生得一张漂亮脸蛋,却能杀人不眨眼。我喜欢你的冷静透彻,你可知道能够独占你,我有多么骄傲吗?毫无感情的傀儡也好,现在被和平日子消磨了志气的你也

好,都让人难以割舍。那么温和的表情,眼中却藏着一把杀人利刃。”
杀气从背脊不断蹿升,受内心本能的冲动驱使,静兰紧握剑柄。一刹那,燕青似是掩护他一般走到瞑祥面前。
“你还是那么变态啊,瞑祥大叔!你这把年纪,该全身都是病了吧?
不准再胡搞瞎闹,赶快从我眼前消失,真碍眼!否則我就宰了你!”
燕青随着最后一句话释放出来的杀气,足以驱散静兰的恨意。
“瞑祥,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当时顶着知名画师名义四处兜售画作
的,就是你吧?”
瞑祥笑了。
“对……一点都不错,”小棍王”。多亏你们让我賺了不少。一张赝品也没有、鉴赏能力出色、保存良好、作品系列完整无缺,转卖给收藏家,大把银子自动入袋。你爹的确

是个手腕高明、不折不扣的商人。若非头目晁盖下令杀光你全家人,你的娘与姐妹想必可以卖到不错的价钱。上等的美玉用过一次就丟掉。实在糟蹋了,真是暴殄天物啊。”
听了这番侮辱,当场冲上前扭断对方的颈骨也不足为奇。燕青肩头缓缓摆动,呼吸显得困难。静兰瞅着燕青宽广的背部一一燕青比自己稍高,从背后很难看到他的表情。
杀气并未减弱,但燕青的语气听来淡然无波:
“新任首领亲自出马,看来你们那边的人手严重不足吧?”
“很遗憾,躺在这边的以及你们逮到的那些人,全是受雇的小喽啰,
根本没对真正的”杀刃贼”造成打击。我前来此地,只是想看看阔别许久的你们。”
“哦?那你看够了吧?跟你这个两腿无力、腰杆不直的老家伙不同,我们两人都是身强体健的大帅哥,身边有一群好长官、好同事、好朋友,充满梦想与希望,未来是彩色的。

成天和一堆狐朋狗友厮混,只知打打杀杀、做些变态行为,前途一片黑暗,年老体衰,每况愈下的你,可以稍稍羡慕我们一下,反正不会少块肉。”
受到燕青牛头不对马嘴的开场白影响,静兰脱口而出意料之外的台词。
岂料瞑祥面带怒气,叫道:“你刚来的时候我就看你不顺眼,跟”小旋风”不同,一点也不可爱。”
“我没说你诱拐粉嫩美少年,你还敢大言不惭!”
燕青跟某人一样喜欢耍嘴皮子,就是这一点让他不得疼爱吧?静兰冷静地加以分析。
“头目唯一的失败就是在闯进浪家的时候,一时心血来潮,没有当场宰了你,饶过你一条小命,才导致”杀刃贼”遭到歼灭。”
“我唯一的失败就是让你这家伙侥幸逃过一劫,没有追杀到地狱尽头,一刀赏你个痛快。说来说去,全是我心地太过善良惹的祸。要是让有害的种子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发芽就

糟了,就算割下来煎煮炒炸,也难以下咽。啊,有悬赏奖金吗?不过仔细想想,奖金要从公款里出,所以兜了一大圈,到头来出钱的还是我们!唔哇,我发现一件好讨厌的事。”
燕青苦恼的模样只让人感觉他是冷嘲热讽。瞑祥气得全身打战。
“没想到你竟然是州牧,一个年仅十三岁就毀掉整个‘杀刃贼’的小鬼居然当上州牧,简直笑死人了。”
“唔嗯,说给谁听都会被取笑,其实我是很认真的!”
“和你说话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这句话是我说才对,我可没兴趣和变态聊太多,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燕青抓起棍棒,“直接在这里做个了结,也无所谓。”
“呵,我说过只是来看看你们。听清楚了,我和杀人如麻的晁盖是不同的。”咚的一声敲了敲太阳穴,瞑祥露出浅笑,“我会动脑,你们尽管来金华无妨,到时自然可以明白

我话中的含意,我会让你凌迟而死,”小棍王”。至于”小旋风”,干脆就再留在身边奸好疼爱。”
听了这番低声细语,静兰不禁揪住燕青的衣摆。燕青头也不回地把心生动摇的静兰藏在背后。

“你这白痴,这小子已经有了一个活泼善良、厨艺一流、反应灵敏、勤奋努力又可爱的小姐,现在又多了一个武功高强、帅气十足的知心好友我随时跟在身边。花费再多心思

,你也毫无胜算。讨人厌的家伙,赶快自动消失吧!不用你多嘴,我们也一定会前往金华!”
说着,他便以棍棒一端戳向瞑祥的胸口。
“先自行准备好墓地和棺材,我虽然心地善良,但还没亲切到无微不至。”
“哼,当然会准备,不过是给你用的!我跟某人不同,设想很周到。”
至此,对方的气息便从逐渐加深的暮色中消失。
“走了。”
燕青对着站在背后、动也不动的静兰说道。待静兰僵硬的手指缓缓松开,他便一如往常地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转过头去。
明白静兰的自尊心比任何人都强烈,燕青丝毫没有出言嘲弄。
“天色已经暗了,赶快把这些家伙绑好,领了奖金到茶铺去吧,我请你喝杯甘露茶。”
“你会随时待在我身边吗……”
“至少比唯唯诺诺的应声虫有用。”
静兰轻笑出声。遭遇瞑祥之后,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办法笑出来。
“好吧,我承认你的确还有这个优点,不过我不喝甘露茶。”
“嗯,跟小姐一起才好喝。”
“因为我喜欢把好东西留到最后享受,不过到时你待在一边观看就好。”
直接说声谢谢不就得了一一燕青心想,但并未说出口。这天晚上,秀丽又为作风怪异的雇主拉奏二胡。
“怎么了?今天的乐音有点漫不经心。”
随意躺卧在长椅上歇息的千夜瞥了秀丽一眼。
“啊、呃,您听出来了?”
“你对州牧大人的婚事这么在意?”
“因为……听说州牧大人年纪与我相差不远。”
话虽如此,她却由此推测出杏无音讯的香铃与影月尚平安。看来他们被茶本家带往金华,就是为了让“秀丽”和那个二公子成婚吧。如此一来,他们固然生命无虞,香铃却成

了自己的替身。
“还有,这是一桩政治婚姻吧?”
“常有的事。”
“我明白,可是这次太过强人所难了,不顾女方意愿,也没有取得女方家庭的认可。”
“因为那是红本家视为掌上明珠的千金,即使茶家去提亲,也根本不会得到回应。”
“视、视为掌上明珠的千金……”
秀丽初次听闻这一惊人事实。谁也不会知晓,这位被视为掌上明珠的千金小姐每天忙碌奔波,只为了赚取明天的伙食费,长久以来,最大的愿望就是吃上一口白米饭。
“提及红家直系长千金,只有王族或蓝家足以匹配,其他六家的直系男性应该也可考虑。而现今的茶本家并非主流势力,那自视甚高的红氏一族是不可能答应的。只有以这种

方式让生米煮成熟饭,事后再取得红家同意,一旦既成事实,即使红家势大权大,也不可能开口要人。”
“这太……”秀丽哑口无言。
千夜伸手摘了桌上的葡萄,又说:“据说,那位千金小姐天生丽质,气质高雅,心高气傲,宛若雍容华贵的公主一般。假使演变成那样的结果,她应该会听天由命吧,即便回去

,也不会另嫁他人。”
“哦,是吗?雍容华贵的公主……”
看来香铃扮演的是跟“本尊”完全不同的红秀丽。不对,她本来就比我更像千金小姐,就算大声宣布我才是红秀丽,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我,甚至还会嘲笑“你在做什么白日梦

”,然后一刀把我砍了……
听了千夜的一番话,秀丽总觉得自己的家世背景根本是挂羊头卖狗肉。
“红家直系的头衔太过沉重。”
玖琅叔父这句话,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秀丽现在离家自力更生,这个从不能当饭吃的名字,一旦充当武器,势必具有惊人的威力,而随意滥用,则将自取灭亡。
“呵呵,不过我觉得你比”雍容华贵的公主”更好。”
千夜呵呵窃笑。秀丽叹了一口气,随即再次拉奏二胡。
“是,多谢您的赏识。”
“我说香铃,你为什么这么排斥?”
“排斥?”
“我觉得你很害怕谈恋爱。想稍微拉近与你的距离,你就像现在这样,摆出完全不知所以然的表情,立刻以坚硬的铠甲包住自己的心。你总是称呼我少爷,也是基于这个缘故

吗?”
二胡的乐音停了。
“是不是有过什么不好的经验,例如被坏男人背叛抛弃之类的?”
“不是。”
因为有个人当面告诉她,他喜欢她,愿意一直等待下去。然而秀丽并未抱持相同的、足以回报对方的感情。不,她是刻意不去思考。
“因为没有多余的空间。”
“空间?”
“现在我的心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谈恋爱,等我再成熟一点,对任何事情都能处之泰然的时候,或许有办法。”
“所以你只要察觉到一点凤吹草动,在陷入爱情之前,就先行逃开。你害怕谈恋爱吗?”
秀丽屏住气息,然后深深吐出一口气。“不瞒您说,我是害怕。”
她身边有许多重要的人,然而她不想在这些人当中营造一个“特别的人”。假如把心交给那个人,一旦被暴风雨般的情感玩弄摆布,就感觉握在手心的事物会全部消失。她明

白自己的笨拙,更是提不起勇气一脚栽进爱情中去。
“跟我一样,我也害怕。”
“是吗?”
“何必用这么惊讶的语气回答?”
“因为少爷您每次看到漂亮的姑娘,就会一个接一个追求,不是吗?”
“当游戏时才是这样,一旦遇到真命天女,大概就会犹豫不决。”
“犹豫不决?需要顾虑什么吗?”
千夜只是笑而不答。
“香铃,再过不久就会抵达金华,抵达的那一天,可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什……”这次秀丽真的不知如何回应。
“你不适合香铃这个名字,这太过可爱了。”
“很抱歉啊!反正我就是不可爱!这跟名字又有什么关系!”
“你比较适合更具英气的名字。”千夜迅速从长椅起身,搂住秀丽的纤腰,动作十分自然,让人一时之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0。。。。。。。
千夜于被推开之前,移开唇辦,望着反射性地擦拭小嘴的秀丽,轻笑起来。
“晚安,香铃,说好了,一抵达金华就要告诉我你的本名。身为你的雇主,这是我最后的命令,不准违抗。”
他以迷人的嗓音如此说道。
“再过不久就要抵达金华了。”
克洵抬起脸,突如其来冒出这句话。影月呵呵笑道:“是啊,依照目前的行程,应该可以平安抵达目的地,非常谢谢您多方关照。对了,天色已晚,我来点灯吧。”
影月踮起脚,把悬挂在车篷顶端横梁的烛台点上火。四周只见大批书籍散落一地。
“真抱歉,对你提出这么奇怪的请求。”克洵内疚地面露苦笑,“真没面子,我比你年长那么多,却一事无成。”
“克洵大哥,你想入朝为官吗?”
请教我读书一一就在决定一同前往金华的那一天,克洵如此说道。于是影月每晚寸步不离,陪伴克洵念书。
克洵腼腆地颔首。“实在很不好意思,我一直想参加国试,成为像鸳洵大伯公一样的大官。只是我资质平庸,没有任何长处,又不够聪明。”
“难道你是自学吗?”
“是的,所以迟迟没有进展。我很清楚要是向祖父大人说了,一定会被嘲笑,或拿钱帮我买官,所以实在说不出口。”
“请问,您说的鸳洵大伯公,难道是已故的茶太保大人吗?”
蓦地,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冒出尖锐的斥责声:“什么!你竟然不知道这件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呃,香铃姐,你、你何必这么生气嘛?”
“你居然没听说过鸳洵大人,罚你不准吃晚饭!”
“呃?啊?怎、怎么这样?为什么?”
两人的对话让克洵不禁笑出声来。
“大伯公大人真的很了不起……可以说是天才吧,数年便超越红蓝两家,成为先王的近臣。所谓”国之宝剑宋将军、国之头脑霄宰相、国之忠良茶大臣”,你应该听过先王这句

名言吧?获得象征最高荣誉的”御赐之花”的大伯公大人,是茶家的荣耀,也让我憧憬。”
影月避免搭腔:“您应该很早以前就开始自学苦读了吧?基本的部分都掌握了。”
“呃,这……只不过多读几年而已,完全比不上你。”
“说得也是,你又不是天才。”
克洵并未恼羞成怒,态度大方地点头承认。影月继续说道:“而我也不是天才。”
“啊啊?怎么可能!”
“老实说,我是很拼命地念书,没时间又没钱。上一回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国试,落榜的话就没有下次了。”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意想不到的表白,让克洵与香铃瞪圆了眼。
“其实我这个人个性温吞,脑袋又死板。可是我想早一点高中国试,也明白这次是一试定江山。为了消弭内心的不安,我不断用功念书,如果这样还考不上,也没办法。重复

抄写背诵书册,直到自己融会贯通为止;因为没钱买纸,冬天就拿树枝在道观的田里写字,其他季节就在田间小路上写。由于做事不得要领,只有拼命背书;就算可以把全部内容

在半空比画,仍然觉得忐忑不安。我就是用这种方式才考上的……我是天才吗?”
克洵无言以对,影月则轻笑出声。
“我知道一个真正的天才。那人在国试当中考了第二名,但以实际意义而言,他的确是个天才。因为他总是在打瞌睡,只要看过一遍,几乎所有书籍都能牢记不忘。参加国试

的时候连一本书也没带,考试以外的时间几乎都在睡觉,心血来潮还吹笛自娱,这样居然高中榜眼。我打心底羡慕不已:啊啊,如果我有那么聪明就好了。所以说,这个世间真的

有所谓天才,但我不属于其中,我自己相当清楚。”
“抱歉……真的很没面子,我快十八岁了还这副德行。”
克洵略显苦涩地笑了,影月缓缓摇头。
“请您不要道歉,我不是在责怪您。即使不是天才,也可以仰赖后天的努力。虽然听来很自以为是,但我希望您能知道这一点。您和我不同,有钱又有时间,还拥有最重要的

事物。”
“最重要的事物?”
“是的,正因为拥有这个事物,克洵大哥一定可以考上国试。”
影月笑容可掬地膝行,再次来到克洵身旁坐下。
“来,继续努力一下。”
此时,香铃悄悄把前一刻“不准吃”的晚膳摆在影月面前。
察觉到这个动作,影月望着香铃,泛起平静的笑容。相较起口头上诸多的感谢,这样的表情充溢着更多的温柔。
香铃倏地别过头,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明明年纪比我小,还摆出比我成熟的表情,自以为是!香铃在似乎燃起一缕火苗的心底细声低喃。
茶州商业集散地,商人们的天堂一一金华。
茶家三兄弟的长男茶草洵,正处在一个装点着大量过度奢华的家具,看来反而显得平庸俗气的房间里。
从窗口俯瞰而下,即使夜色已深,城内依旧灯火通明。入夜之后仍然络绎不绝的人潮,使得街道一派繁华热闹。
“什么?”草洵听到三更半夜前来会合的瞑祥说的一番话,不禁蹙起眉头,“要杀掉克洵带走的两个小鬼?”
“是的,这是主子的命令。”
草洵歪着头问:“祖父大人……可是那个红家的女娃儿不是要嫁给朔洵吗?”
这才是祖父茶仲障的指示。临时变更计划,究竟是什么原因?平时大大咧咧、从不追根究底的草洵也百思不解。
瞑祥扑哧一笑。“那丫头是冒牌货。”
“冒牌货?”
“通报消息的书信延迟送达,我们正好错过。当初应该再停留几天,视情况而定。真是的,究竟打哪儿找来那样的替身?”
“意思就是,我被一个普通女人当成大傻瓜愚弄了?”
草洵怒不可遏地踢翻椅子,瞑祥则冷眼旁观。
“不可原谅!我要杀了那两个小鬼!”
“随您高兴。不过我希望您忍耐几天,在杀了他们之前,我要好好利用一番……啊啊,对了,我拿到有趣的东西了。”
瞑祥利落地把布袋摆在桌上。草洵拿起体积不大的布袋。
“嗯?还蛮重的。”
将布袋反过来,倒出一块四方方的小石头,以及雕工精致的圆形玉环的一部分。
“请您把石头翻过来瞧瞧。”
“呃,这是……”
这是州牧官印,正确的说法是“官印的一部分”。在不破坏印章的情况下,将表面削去薄薄一层,就成了这块四方石头。
“此外,这边的圆形玉环是玉佩的一部分,其他部分正在搜索。”
官印与玉佩是州牧权威的象征,也是茶家众人虎视眈眈、想办法据为己有的物品。 “削开官印……这么做,倘若有所损坏,该如何是好?”
“官印藏在馒头里,玉佩则是金色便盆的装饰品。”
“啊?”
“您不认为这做法很像那个男人的作风吗?把东西藏在这种地方,简直就是瞧不起人。”不知为何,瞑祥对浪燕青的恨意比以前更加强烈。
“你居然有办法找得到……”
“呵,没想到我会把馒头一个一个剖开检查吧!”
这个搜索行动让流通到金华的物品一一尤其是食品,完全报废,损失数目正不断扩大,但瞑祥等人并不以为意。
“只要有了这个,州牧就没有用处了。接下来,留在这座城市等待对方前来即可。”
“好……可是,真正的红家女娃儿在哪儿?不是要她嫁给朔洵吗?”
“为了拿到官印和玉佩。小丫头很快就会自投罗网。我已经部署妥当,接下来只需替朔洵少爷准备新房。”
草洵听到冷不防被提及的二弟,忍不住眉心收拢。
“对了,朔洵那小子人在哪里?”
“二少爷说看到‘杀刃贼’会害怕,我为他另安排了一处宅邸。”
“那小子还是一副软弱无能的德行,懒得理他。对了,瞑祥,我私下有事想跟你谈谈。”
“大少爷有什么事?”
“你别再跟着祖父大人,投靠到我这边吧,连同”杀刃贼”一起,我会让你们获得应有的回报。”
瞑祥面露浅笑。“您是要推翻仲障大人?”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死抓着权力不放,有什么用?”
“说得正是,您只要再等待一些时日,权力自然就会落到您的手中。”
“假如决定继续等待,又何必跟你提起这件事。我看老头子一时还死不了,甚至至少可以再活个十年,我怎么能等那么久,你觉得如何?”
“为求将来的发展……我会考虑一下。”
瞑祥的笑意转深。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2-14 14:04 编辑


4。商业都市金华

世界上的确有种人,只要一出现就会大放异彩。
无论处在如何杂沓混乱的人群之中,他都能以自己为核心,形成圆形空白地带:站着不动就能吸引众人的目光,走起路来,则动辄被路人误认成街头卖艺的江湖艺人,还赏钱

给他。而且每个人心中都会浮现相同的想法。
“那个人……”
“嗯,那个人绝对……”
“除了那身怪异的打扮,他可是个美男子呢……”
然而当事人对纷纭众说全不以为意,滚滚红尘在他眼中形同另一个世界。最令他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找不到适合的居所。他一心向往在深山幽谷结庐而居,过仙人般的生

活,远离尘嚣,以逍遥悠然为乐,闲暇时又能云游四海。无论市井小民对他如何表示兴趣与关心,他眼中只有自己热衷的事物,因此并未造成太大的问题。
乍见他这身打扮的人,得知他抱持着“成为仙人”这个不着边际的妄想之际,都会在内心低哝着几乎相同的话。
“那还打扮得这么花哨?那耳环,光一个就能买一栋房子了!”
此外,他会突如其来吹起笛子。他的原则是:在逍遥的生活当中,风雅的横笛是不可或缺的物品。只是他吹的笛子实在太难听,一直学不会吹奏橫笛,可说是他唯一的缺点吧

。不过他倒真的相信自己的技巧还算不错。他理应累积了不少音乐素养,不可思议的是,唯独自己吹奏的笛音传入耳际之时,便产生了幻听。
一名兄长如此描述他:“他是不折不扣的天才,也是不折不扣的怪胎……天才与怪胎只有一纸之隔。”
今年刚满十八岁的他,这一年来虽不是出于本意,也涉入不少俗事尘务,由于这是当初的约定,实在无可奈何。从中得到不少收获,也让他开心不已。
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结交到朋友。为了重返愜意自在的生活,在完成与兄长们的约定之后,他将不得不与这些朋友道别。不过他暗自决定,如果朋友愿意,大家一起旅行也无妨

。对于身为不折不扣的怪胎、喜好孤独、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的他,这可说是破例的善意。事实上,这两位朋友相当难得一一他喜爱比自己年幼的温柔和善的矮小少年,少女的怒

骂声也让他感觉很舒服。他特别欣赏少女的厨艺,原本拜托少女担任自己的厨师,结果遭到严厉拒绝,现在回想起来,是拜托的方式不对。
“呼……早知道就改成”不需要为贫穷与平庸的姿色烦恼,因为你练就了一手高明的做菜技巧,有了这样的一技之长,你一个人也可以勇敢地生活,所以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这番话前言不搭后语,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细节。
总而言之,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内心依旧雀跃不已。因为他就要与久别的朋友重逢了。他踩着轻快的步伐,穿过金华城的城门。
守门士兵并未对他进行搜身检查。
“瞧,这里就是金华。”临时雇主琳千夜自鸣得意地说。
商队的载货马车驶向另一道城门,接受盘查等手续。秀丽等人则由正前方的大门通过。一如先前那样,千夜一行只需拿出木简,几乎不用搜查便可直接通过。
生长于王都贵阳城下的秀丽一路走来,并不会大惊小怪。高耸的城门及毗邻的商家与贵阳相较,等于小巫见大巫。不过……她歪着头问:“这里是茶州最大的商业都市吧?”
“是啊。”
“不觉得有点不对劲吗?为什么一点活力也没有?”
这里的气氛非常诡异,根本无法与贵阳比拟。提到商业城市,理应是个热闹场所,远比州都气派的吆喝声该此起彼落。这里,人潮虽然拥挤,但所有人的表情都一样,感觉有

些紧绷、阴沉。
千夜喟叹一声。“我想,再过些时日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吧!现在打算怎么办?已经达目的地金华了,要到我的住处来吗?”
“不了,我等会儿有事要办,等事情结束以后再抽空向您辞行。二胡和甘露茶麻烦您搁着就行了,您住哪家客栈?”
“这里有我家的别院,所以不必住客栈。只要说出菊公馆,我想每个人都知道怎么走。”
“我明白了。”
“香铃。”
秀丽回过头来,千夜则是难得地把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呃,没事。我直接回公馆,接着就不再出门,你随时可以过来找我……希望你不要对我那么冷淡。”
“可是,少爷您一直不道歉。”
“为何要道歉?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望着千夜顽皮的笑容,秀丽忽然回想起一年前的事情。有个年轻人也是一样冷不防吻了她的唇,并说出相同的话。
“孤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满不在乎的态度让秀丽能依旧以平常心面对他。他是笨呢,还是顾虑到她的心情?以前秀丽一定毫不考虑地认为是前

者,现在反而不明白真正的他是哪一个:他有时像个小孩一样,但有时又展现出理智成熟的一面。
“香铃,你有心事哦。”
“在想一些事。那就是菊公馆吧?我应该今天就登门拜访。”
“嗯,我等你。”
与笑容可掬的千夜道别以后,秀丽快步走人人群。
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总、总觉得巡逻的人凶神恶煞。”
面露凶光的男子身着戎装在路上阔步前行。若非一身军服,这些人的恶形恶状被误认成山贼或强盗也不为过。路人低着头快步走过,尽量不与他们四日交接一一他们与其说是保

护这座城市,不如说是把街上的气氛搞僵。
“人数怎么这么多,好像在看守什么东西一样?”
秀丽絮絮叨叨嘟囔着,终于抵达目的地一一金华全商联,其建筑之雄伟与气派,完全不是州境的砂恭能比拟的,但气氛仍然不对劲。比起砂恭,这里出入的人非常稀少,静得

有点夸张。这个机构的地位本应与州都琥琏的州分会平起平坐。
秀丽一直无法摆脱内心的別扭,不打算走进这栋建筑一一我必须先搜集情报才行。这整座城市一定有问题。
快速旋过身,她正要往前走,差点撞上一个人。
“哇,对、对不起。”
“哎呀姑娘,你是旅行者?头一次来到金华?要到全商联找事做是吗?”
那是一名年约二十五、看起来亲切开朗的青年。面对一连串的询问,秀丽忍不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停留在他的衣服上一一乍看具有奇妙的统一风格,其实是将各地的民族服饰

组合在一起。这种服饰并非随处可以买到。
“你是全商联的人?”
“哎呀呀,你真清楚。对了,你手上拿的可是相当特別的木简呢。”不等秀丽响应,青年主动伸出手,“让您久等了,请随我来。”
“全商联不是在那边吗?”
“那边已经成了强盗的贼窟了,幸亏你没有进去。”
见秀丽诧异的表情,青年略显困扰地笑道:“要不要来是您的自由,不过我保证,只要您有需要,一定会给予协助。”
“我的徽章是什么颜色?”
“夜光七彩,对吧。”
这是只有全商联与红本家才知道的内幕。秀丽很清楚商人一向守口如瓶,尤其是经过全商联认可的商人,其保密程度更是滴水不漏。
“我跟你一道走。”
“这、这座城市已经被‘杀刃贼’控制了?!”
得知这个事实,秀丽一时哑口无言。
她被带往一座偌大的府邸,尽头的房间里有一位与砂恭区长气质相仿的人物。那是一名散发出大商贾特有的威严、令人望之生畏、仪表堂堂的男人。秀丽猜测此人应该就是全商

联金华特区的区长。
“数月之前,‘杀刃贼’突然大举入侵本城。”名唤游佐的壮年男人如此表示,喟叹一声。房内只有他与秀丽,以及那位带领秀丽前来此地的好心青年。
“他们的手法十分高明,硬闯进城内,却未掠夺一丝一毫。一名自称是首领、名喚瞑祥的男人前来表示,只要让他们留在城里,绝不会动城内居民一根汗毛。”
“金华太守接受了这个要求吗?”
“是的,他以人命为优先,而”杀刃贼”也的确没有加害金华的居民。然而他们动辄在街上走动,搞得人心惶惶,剥夺了民众抵抗的勇气。假如他们掠夺侵害,将会引发人们

的怒火,然而对方没有任何动静,居民也没有受到损害,大家便不会刻意起而反抗。然后他们一点一滴侵蚀这座城市:软禁太守、派遣手下巡逻一一让入嗅出他们的幕后主使者正

是茶家。”
“茶家……”
“他们绝不做毫无意义的事,借着不断掌握权力,逐渐给金华居民造成精神上的压力。在茶州,茶家势力一向十分庞大。既然他们背后有茶家作为靠山,众商家便陆续形成互

助团体,表面上全商联也一样。”
秀丽并未出言责难。宛若读出她的心思一般,游佐笑道:“是的,我们是商人,总是不停计算利害、衡量得失,视情况而定,可以成为任何一方的帮手。这是我们习以为常的

做法。倘若瞑祥这个人看穿这一点,选择金华作为据点的话,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游佐语气略有变化,又说:“全商联并非单纯的商人,不属于任何地方、不受任何惯例束缚,这是我们的原則。即便百年来一直待在相同地点进行买卖,一旦情况有变,也随

时可以打包行李另觅他处。”
这正是关键所在,于是秀丽丹田用力,开口道:“请说出您的条件,如何才能让全商联旗下的佣兵部队有所行动?”
游佐随即转换成“在商言商”的表情,回答:“那么,请亮出您手上的牌吧,我们是商人,将您手上的牌与我们的条件衡量,若有八成的胜算,我们便会协助你们。”
面对擅长讨价还价的大商人,秀丽完全无法采取心理战术一一任何一个小动作都会被看穿。不过愈是作风谨慎的商人,愈是信守承诺。现在只能说明一切实情,让他来判断。
“小姐不要忘了!”
燕青的声音在脑中响起一一现在面对全商联的并非红秀丽,而是“红州牧”。
“预计不久之后,新任州牧副官浪燕青及州牧贴身武官即将抵达此地,他们应该就是因到处捉拿”杀刃贼”而声名大噪的拍档。武官佩有陛下御赐的宝剑,其权限凌驾于州将

军之上,意即……他可以独立行使擒拿羁押之权。”
游佐挑起眉毛,问:“那把宝剑仍在武官大人手上吗,居然没在关隘被当场没收?”
“不,宝剑已经事先运抵金华……我想应该没错,只是尚未前往确认。”
“该不会藏在货品当中吧?如果是,恐怕早已落入”杀刃贼”手中。”
“不、不是的,我想对方不会料到我们采取这个方式,应该不会有问题,接下来也会在金华取得州牧官印与玉佩,只要有了这些……”
游佐缓缓摇首,说:“很遗憾,据我们的情报网显示,这些物品已经落入”杀刃贼”手中了。”
“啊啊,那是不可能的,肯定是赝品。”
听秀丽如此斩钉截铁表示,游佐反而感到诧异。“如何能肯定是赝品?”
“从王都起程之际,我们早巳制作了数样赝品夹藏在商品之中,因为顾虑到行李一定会受到搜查。虽然作为混淆视听之用,却委托国宝级的工艺大师制造,不太容易被识破。

而真品不会以”商品”方式运抵金华,搜查行李发现的绝对是赝品。”
“那、那是使用什么方式?”
有些虚张声势的长篇大论到此为止,秀丽以食指抠了抠太阳穴。“呃……其实我还不知道。”
“啊?”
“由于全权交给某个人负责,我与杜州牧完全不知情。不过,对方表示”应在同一时间抵达金华,即使完全不知情,你们一眼便可看出,而且会存放在任何人都无法抢夺的、

绝对安全的地方”……”
游佐也不得不瞠目结舌。
“看来,您身边似乎有无法以常理判断、喜欢大胆下注的亲朋好友。我们决不会想到这么鲁莽又马虎的做法……难道说,提案之人是前州牧浪大人吗?”
在这些人的印象之中,“鲁莽”、“马虎”这些词汇跟浪燕青有密切的关系……秀丽一边暗地心想,一边摇头。
“不,是……国王陛下。”
在场之人陷入一片沉默。游佐轻咳数声,努力从这句话带来的冲击中振作起来。
“陛下亲自下令?”
“是的,所以我认为值得信任。”
这句话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却并非因为刘辉是彩云国的一国之君,才值得信任。自己自然而然作如此想,秀丽不觉好笑。
“我今天一定会找出州牧官印和玉佩。此外,另一位州牧大人不久即将抵达金华。还有最后一张牌一一红家的姓氏。”
游佐表情一正,问:“红本家会为了您付出相当的代价,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后的王牌,那么您打算如何运用红家姓氏?”
秀丽用力咬紧嘴唇,说:“州牧……只要一人便能胜任。事实上,杜州牧大人虽然年仅十三岁,但能力比任何一位官员都出色。即使少了我,他也能称职。这次破例派遣两名

州牧前往茶州,我认为其中的含意在于,假如少了其中一人,另一人可以随时递补。”
“您的意思是……”
“是的,倘若发生什么万一,我会以性命作为交易条件。我背负的姓氏,将因为我在茶帅!这个地方丧命,开始发挥最大的效用。因为茶家不可能动手杀害红家直系长千金,否则

付出的代价恐怕难以估计,因此我的生命具有交易的价值一一这样可以吗?”
在场之人又陷入与刚才性质不同的寂静之中。片刻,游佐才静静开口。
“最后的牌无法确认,尚未演变到那个地步,便无法明了红氏一族会做出何种反应。不过,我欣赏您的心意,会将它视为一张王牌。现在轮到我们提出条件了:第一,将”杀

刃贼”逐出金华城;第二,释放遭到软禁的金华太守。就是这两个条件。本是如此,不过稍微打个折扣好了。只要能把首领及骨干收拾掉,我们保证立刻派出精锐。”
游佐表示贼人的根据地就在金华府,然后定睛瞅着秀丽的眼眸。
“我们对前州牧浪大人的事十分清楚。即便二位能力出众,想超越他在这十年所做的一切,也绝非简单之事。恕我严正声明,我承认你的州牧身份并与你对谈,是看在你是前

州牧浪大人的长官的分上。”
秀丽默默倾听他的话。
“给予众人希望是非常困难的事。从今以后,你们的工作相较起他以前的,理应来得轻松。众人均对茶氏一族的专横跋扈无能为力之际,出现了一名十七岁少年,独自一人默默

耕耘冻土。就这样经过十年,他挖掘出深埋在地底的希望。而在这片大地播种、栽培青菜就是你们的工作。茶州人民一直如此坚信,你们不会辜负他们的期待吧?”
“是的。”秀丽由衷颔首。
此时,游佐头一次报以亲切的笑容。
“我的话到此为止,接下来,是否由我们为您安排今晚的住处呢,红州牧大人?”
“啊,不用了,我已决定要前往琳家公子的府邸过夜。”
闻言,游佐的表情僵住了。原本一直守候在一旁、带领秀丽前来此地的那名好心青年代替一时无言以对的游佐,僵硬地说道:“琳家在数天前遭到”杀刃贼”抄家灭门,没有

任何……生还者。”
“这……”
这是怎么回事?
秀丽在金华的街上急急奔跑。
三天前遭到灭门的琳家,以及刚才道别、并约好再次见面的琳千夜,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巧合?好像在某处遗漏了什么,如果不赶快发现,一切就会来不及。一股黑压压的预感充

斥在她的胸口,连呼吸都开始困难一一总之,要尽快找到州牧官印和玉佩在何处。
“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 “你们一眼便可看出,而且会存放在任何人都无法抢夺的、绝对安全的地方。”这到底是哪里呀?怎么不讲详细一点嘛!那个笨蛋!”刚刚说过“

我认为他值得信任”这类话,但现在秀丽边跑边把刘辉骂得狗血淋头。
岂料,眼前冷不防出现了一个从人群中突然划开的、非常不自然的空间。站在正中心的人,分明已经阔别数月之久,却是想忘也忘不了,令人印象深刻。
啊,就是他吗?没错,秀丽的确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蓝、龙、莲!”
今年春天,以十八岁之龄高中榜眼的蓝家公子,及第后却在进士就任典礼上缺席,真可谓空前绝后的大笨蛋。顺带一提,他就是对秀丽一向关照有加的蓝楸瑛的胞弟。
眼前的男子依旧穿着不知打哪儿来的舞台装,一身极其花哨的打扮,边走边吹着难听得要命的笛子,此时忽地抬起脸。
“哎呀,那不正是我的知心好友之一吗?”
面对这如同花朵绽放般的笑容,秀丽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然而不能被迷惑,秀丽紧紧揪住高出一个头的对方大骂:“谁是你的知心好友!春天已经过了,脑子里不要随便开花

!”
“哦,这主意不错,下次我就把美丽的花朵插在头发上,想必十分风流倜傥。”
“你说什么梦话啊!好了,赶快把东西交出来!”
被心急如焚的秀丽用力摇来晃去,龙莲不悦地蹙起眉头。
“人家正为了与知心好友重逢而开怀不已,你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不像你那么闲!”
“家兄曾经说过,你生气也是一种爱情的表现……呵,没想到我竟然会提出如此不解风情的问题。”
秀丽已经放弃跟他对话,缓缓剥开他的衣服。
“唔,尚未出嫁的贵族千金不可以做出这么不合礼教的事。啊啊,你是在找这个吧?”
秀丽的表情为之一亮,递到眼前的却是一一一颗梨子。
“这是什么?”“ “一看就知道是颗梨子,你肚子饿了对不对?”
梨子就这样被搁在头顶,秀丽怒气腾腾,全身颤抖。梨子随即落下,在石板上滚动。
“喂,你到底是怎么考上榜眼的?为什么我会输给你?被别人超越也就算了,只有被你超越这一点,我到现在还是无法接受!”
“呵……这股懊悔将成为人生当中的宝贵经验,让你展翅高飞。”
“你、现在、马上、给我飞走!”
蓝龙莲的确是绝对安全的活动金库,甚至燕青等人也望尘莫及。他
手握刻有权威仅次于王家徽章的蓝家家徽“双龙莲泉”木简,前往任何关隘均可以直接通过,不必受到盘查。加上他这副怪模怪样以及夸张离谱的花哨打扮,恐怕谁也想不到

,理应严密隐藏的官印和玉佩会在这个如活动广告牌一般醒目的男人手上。而且这个人,不同于好笑的外表,武功好像也蛮高强的。
“因为他喜爱风雅之事,才会学习武功……”
身为兄长的蓝楸瑛的一席话,让人乍听一头雾水,不过龙莲的脑袋里有着严谨的关联性一一风雅一爱好自然之美一自然不只美丽,而且强大一自己应该效法一让身心强大美丽

一立刻练习武术。
于是,他就在追求健美体格的同时,令人不可思议地练就武功,达到令人惊讶的强悍程度。
有心磨炼武功的人听了,铁定想冲上去狠狠揍他几拳。话又说回来,虽然一身高档的行头一一把身上的衣饰变卖以后,可以盖一座还算气派的离宫,但据说到目前为止,他从

未遭遇强盗或抢匪的洗劫。不过,有点脑筋的盗贼看到他这副德行,大概也觉得怪异到了极点,不敢随便靠近。但是蓝将军表示,凭他高强的武功,即使贼人胆敢以身相试,也会

落到被整得落花流水的下场。
这的确是滴水不漏的计划,可见当初并未挑错人。但是,未免也太过严密了吧,这个金库连原来的正主也打不开,好想哭一一秀丽回想起国试时的经验,随即冷静下来。
“我说龙莲,你怎么会来这里?”
“当然是前来探望知心好友呀!”
“我、我好开心啊!那你带礼物给我了吗?”
礼物?喃喃自语的龙莲蹙起姣好的星眉。倘若摆出正经的态度,他的确足以吸引众人的目光。仔细想想,这个人还真是生错了。
“他们问我要不要带州牧官印和玉佩当礼物,我就带来了。”
秀丽极力忍住冲动一一还不到时候,如此一来,必须找龙莲帮忙。
“我说龙莲,其实影月也会来这里。”
“我知道,他被带到金华府去了,我正打算追踪过去。”
见龙莲不假思索地颔首,秀丽大感诧异……金华府?
“影、影月被带走了?带到那座官府里?”
“这小子真够胆识,故意趁机混进盗贼的根据地,让我刮目相看。”
“你这……”
本想破口大骂笨蛋,但秀丽努力把这句话吞回喉咙。龙莲并非普通的笨蛋,而是极有天赋的稀有物种。他拥有庞大的情报以及千里眼一般的辽阔视野,能将一切信息瞬间整理

成一个体系。可悲的是,他对情报的筛选方式及对事态缓急的认识完全与常人不同,一般常识根本不适用于他身上。
“危险性大概有多少?”
“他有九成九分九厘的可能会遭到杀害。”
“能不能救?”
“我看见浪燕青与茈静兰也同时前往金华府了,也不愿失去难能可贵的知心好友,所以九成九分九厘非救不可,只是可能会受点伤。”
“在前往金华府之前,可以先到当铺一趟吗?”
“啊啊,茈静兰的宝剑吗?那个的确可以派上用场。”
静兰从刘辉手上领受的宝剑“干将”,在紫州先进当铺典当,再辗转移动。只要预付一定金额的保管费,它就不会被转卖或陈列于店面。由于这不属于商品的范畴,也不同于

二手货与旧物,因此在运往茶州之际,盘查也比较宽松。对当铺老板而言,国宝级的宝剑无法标价,原本不愿意保管,只好使用强硬手段才令其收下。
“你把带来的礼物交给影月。”
“可是不愿失去的知心好友有两人啊。”
“那个男人说要在菊公馆等我,我必须单独前往。但我不想问你有多少危险性,免得听完不想去。”
龙莲脸上倏地闪过令入迷醉的笑容,轻拍秀丽的头。
“人心谁也无法预测。随心所欲的行动难以预料,运气是随着自己的行动而产生的。”
“你可不可以说简单一点?”
“简单说来,就是明天应该可以尝到你的手艺了,我也不预测几率有多少。你表现得很好,竟然有办法独自一人前来此地。我会把官印和玉佩交给影月,你尽管放心。向你的勇

气致上敬意。”
有时候,龙莲看起来就像一位普通的青年。他的头脑太过聪明,秀丽完全看不出他是故意装疯卖傻,还是天生怪胎。
秀丽揪住龙莲的衣服,神情严厉地抬起脸,问:“最后一个问题,跟我一起来到这里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琳家的人,因为琳家在三天前遭到灭门,生还者之中没有大到足以指挥商队的男子。”
“这么说,那个人是……”
“知道一切真相的人。”
“包括杀害琳家所有人的真相?”
龙莲没有一丝踟蹰。“你应该早已知晓这个答案了,答对的几率是十成。”
秀丽脸上浮现悲中带笑的表情。
“你实在诚实得可以一一我明白了,那我走了。”
她往菊公馆奔去。
“竟然敢骗我!”
茶草洵挥舞着长枪,画出呼啸的圆。只要碰上它,影月恐怕当场身首异处。
金华府的庭院里,被五花大绑的影月和香铃跌卧在地上,五十几名“杀刃贼”团团围住他们。站在正中央的瞑祥对着两人堆出看似同情的神情。
“原本就算你们是冒牌货,我也会饶过你们一命。不过我的雇主中途改变主意了,只能说你们运气不好。放弃挣扎吧,在浪燕青等人抵达以前,你们必须充当人质。”
草洵单手持着长枪,诧异地望向瞑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小丫头是冒牌货?”
瞑祥咯咯笑道:“一点都不错,我们的主子早在崔里关就发现这件事了。”
“你真正的雇主是谁?”
“个性虽然单纯,你还蛮敏锐的嘛。”雇主”的确是您的祖父仲障大人。然而在此之前,是遵照我们主子的指示前来协助仲障大人……记得不久之前,草洵大人曾要我顾及将来

的发展,转而投靠到您的旗下,不过……”
草洵的长枪不是指向影月,而是暝祥。
“很遗憾,您与我的主子根本无法比拟。”
“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瞑祥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其实有个人比这两个孩子的遭遇更悲惨。”
众“杀刃贼”的武器同时指向草洵,瞑祥勾起嘴角。
“已经得到了需要的东西,所以主子想要你的命。”
“混账!是克洵吗?那个臭小鬼的目标是茶家宗主吗?”
草洵挥动长枪,数人出其不意地被斩成两半。影月反射性地翻滚到香铃面前,挡住她的视线。
“闭上眼睛!”
不必等影月提醒,香铃自然是紧紧闭上双眸。
草洵不愧是武功高强,所向披靡,手持长枪挥砍众“杀刃贼”。然而以寡敌众,他明显处于下风。
野兽般的低嗥此起彼伏,金属撞击声与血渍交错横飞,然而并未持续太久,草洵的头颅随着钝重的声音飞了出去。瞑祥愤愤地一脚踢飞滚到脚边的头颅。
“啧!没想到这么难缠。”
“杀刀贼”总共折损十人,原本预估顶多五六人。
此时,两名青年穿过大门,现出身影。
“‘喂,瞑祥,这里可不是你的游乐场啊!’因血腥味而蹙起眉头,燕青紧抓棍棒,摆出阵势,眼角瞥到一具无头死尸,凭其体形与穿着,他认出了那是谁。“竟然杀了草洵…

…看来,你的雇主并不是仲障老爷子。”
“‘你们来得还真是时候。’小棍王”,先扔下你的武器吧。噢! ‘小旋风’,你保持原来的姿势就好,好久没见到你精彩美妙的剑术了。”
燕青与静兰面面相觑。俄顷,燕青二话不说扔出棍棒。
“呃,燕青大哥。”
见影月惊慌失措的模样,燕青刻意朝他眨了眨一边的眼睛,说:“不用担心,我可是辅佐你的副官,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影月,你该不会开口叫我不必救你吧?”
“……不会。”
“这个答案满分。好好保护香铃小姐哦。”
燕青豪爽二笑。瞑祥則意兴阑珊地冷哼一声。“愚蠢的东西,少了棍棒的”小棍王”能做什么?”
静兰单手抽出长剑,重重逸出一口气,说:“愚蠢的是你,瞑祥。你完全不了解燕青,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最坏的选择。”
仿佛被饲养的狗咬了一口,瞑祥脸上浮现不快。“哼嗯……看来我必须再好好调教调教你,‘小旋风’。”
静兰即使面对瞑祥,依旧纹丝不动,不再动摇。”“有种就试试看!”
瞑祥打出无声的暗号,“杀刃贼”一同扑上前。想象着事先已令”“格杀勿论”的燕青首级飞上半空的画面,瞑祥笑了,岂料身首异处的是他那群从四面八方扑上去的手下。
“什么……”
见瞑祥错愕不已,静兰冷冷笑道:“这小子最拿手的绝活就是格斗,意即空手搏斗。你不知道吗?燕青以棍棒为武器,全是借此降低空手格斗的杀伤力。你要这个人扔掉棍棒,

等于是自杀,瞑祥。”
“噢噢,感谢您的夸奖。”
“野生动物本来就不需要使用武器。”
“看来比唯唯诺诺的应声虫高级一些,那就不追究了……”燕青一边说笑,一边不断一击打昏贼人。
然而瞑祥的反应也很快,他立刻用剑抵住影月与香铃的喉咙。
“不想他们被杀,就不准再往前……”
还来不及说完,瞑祥脸颊受到撞击,瞬间整个人撞上地板。静兰与燕青的视线扫向意料之外的闯入者,同时睁大双眸一一此人不知是何方神圣,一身夸张花哨的打扮。唯一识

得此人的影月,看见姗姗来迟的参战者,也哑口无言地抬起头。
“呃,龙莲大哥,你怎么会来这里?该不会是……”
影月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官印和玉佩,龙莲则一脸严肃地颔首。
“没错,我是特地前来救助知心好友的。”
“……多谢你。”
利落地割断影月与香铃身上的绳索,龙莲冷不防往影月的脚下一扫,把他绊倒。影月睁大眼睛,口中顿时被灌进某种物体。察觉到流进喉咙的灼热液体究竟是什么,已经太迟

了一一他把小瓶子里的酒喝得一滴也不剩。
影月顿时晕厥过去。香铃不由得大吃一惊,哭丧着脸扶起不省人事的少年。
“你、你做了什么?”
不过龙莲似乎听不进她的话,忽地扫视四周,宛若抛布袋一般扔出刚才从当铺取出的宝剑。静兰连忙接过。
“你怎么会有这把剑?”
“受另一位知心好友之托,赶快把事情了结,秀丽很危险……”
龙莲正准备继续说下去。静兰一听见秀丽的名字,随即电光石火般抽出剑。往前跃出一步,来到瞑祥面前,毫不迟疑地一剑劈下。瞑祥纵身一跳,勉强闪过。
“‘小旋风’,你这愚蠢的东西,以为赢得了我吗?”
静兰完全不理睬,只对着伫立在身后的同伴问了一句:“燕青,可以吗?”
“当然,我已经取了晁盖的性命,他就交给你吧。”
一瞬间,只见剑光疾走,瞑祥的双手双脚被砍飞。他变小的身躯喷着血花,撞上墙壁。“……怎么可能?”
燕青逐一打飞一拥而上的喽哕后,面露苦笑,说:“所以才说你笨嘛,瞑祥!这也难怪,十四年前你不在场,不知道这件事,当时歼灭晁盖”杀刃贼”之人就是我和静兰,你怎

么有办法打得赢这小子?”
“唔……”
呕出一摊血,于紊乱的气息之中,瞑祥仍然目中无人地笑了。
“这些……都是一场闹剧,”小旋风”、”小棍王”、晁盖头目、我……甚至”杀刃贼”,到头来,都是被那个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工具。本来只想利用他……反而是我们…

…那个聪明得令人害怕的……”
“你说什么?”
体内的血液不断流失,瞑祥依旧说个不停;“哈……因为那个人一向对权势毫无野心,所以一直没有人察觉到……现在不同了,那个人命令我杀了他的兄长。因为他想……得

到某样东西,所以需要茶家宗主的地位……哈哈……茶州总有一天会成为那个人的玩具……”
瞑祥的语尾急速中断,燕青与静兰眼见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脸色略显苍白地对视。
“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会好好教训一下这些家伙。”
两人抬头一看,表情大变的影月浑身散发着酒味,伫立原地。龙莲也一脸无趣地以手上的铁笛打倒逃窜的贼人。一开始打飞瞑祥的铁笛,除了当演奏乐器之外,还有这项功能


“我本来是不喜欢插手这些世俗事务的,不过已答应了知心好友,一旦接下这个工作,我就必须把它完成。我也会负责处理善后,把这个毛躁小于影月一起带过去,放心好了

,走吧。”
语毕,静兰与燕青立刻不见踪影。
“……我不是影月,我是阳月。”
见头目三两下就被打败,贼人随即作鸟兽散,“阳月”攫住其中一人的衣领,二话不说一拳将对方打飞,口中不断嘟囔着:“可恶,认识影月以后,老是在当烂好人,气死我

了!”
“糟糕!差点就忘了鸳洵老爷子!”
在路上快步奔跑,燕青不停咬牙切齿。他回想起十四年前,在歼灭“杀刃贼”之际,当时的委托人鸳洵脸上稍纵即逝的表情。
“事情真的结束了吗……多加小心!”
在他就任州牧之际,鸳洵也如此提醒,而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王八蛋!鸳洵老爷子,你当初讲清楚不就得了!我那时可是州牧!为什么不至少对我发发牢骚,说‘那小子的优点恐怕不只长相而已’!害我完全没有发现!”
“大概是认为跟你讲了也无济于事吧。”
“反正我就是笨,还比不上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一点都不错!”
与燕青并肩奔跑,静兰故意说出口是心非的反话。别说天生具备观察人性之力的燕青,即便是在王宫磨炼出超乎常人的嗅觉的静兰,也丝毫没有察觉对方的满腹坏水一一那个

一直以来将 “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败家子”形象扮演得天衣无缝的男子。
“朔洵,你这混账东西,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朔洵,是茶本家二公子的名字。
随便问个路人都知道怎么走,因为“菊公馆”是金华相当有名的府邸。
秀丽在全金华建筑最气派、占地最广的府邸门前停下脚步,此处名称是“菊”,但不知为何,光鲜亮丽的门扉之上雕刻的是与菊花完全不同的徽章。没错,那是商人严禁使用

的茶家家徽“孔雀缭乱”。
“啊……欢迎你来。”
女尽头的房间等待秀丽的,是一名不再熟悉的青年。那端丽的美貌、优雅的举止与声调,秀丽还依稀记得。只是,他已不再是秀丽认识的那个人。
“我按照约定,抽空前来向您辞行了。”
他浅浅一笑,悠然自得地走上前,冷不防伸出手,抬高秀丽的下巴。
“好可怕的表情,说过不要对我那么冷淡嘛。”
灿烂的笑容让人感觉与原本的“千夜”不太一样。
““我感到惊恐万分,自己竟然愚蠢到对琳千夜这个名字完全没有起疑,甚至对全商联的介绍,我都没有详加查询。”
秀丽语气不由得转为僵硬。这名曾经是“千夜”的男子轻笑起来。
“没有办法,琳家的小孩众多,最出名的只有身为大商人的一家之主。他是个做事认真牢靠的大好人,只要有了琳家正式的介绍信,论谁也不会怀疑。琳家虽然没有千夜这个

儿子,不过几乎无人知晓这件事。反正被拆穿了也无妨,我就随意拼凑出一个名字。我还蛮满意的”因为千夜跟我的名字意思一样。千之夜一一我是在朔日的夜晚出生,不觉得这

个名字很适合我吗?对了,我们约好了,我以雇主的身份,在抵达金华之后,希望你亲口告诉我你的本名。”
秀丽以挑战的目光瞪着眼前的男子。
“如果我说了,你也会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哎呀,不然我先说好了。既然是你未婚夫的名字,不好好记住,可就伤脑筋了。”
听到在耳边细语的名字,秀丽闭上双眼。这一瞬间,曾经一同旅行的那个放荡少爷已经消失无踪,站在眼前的是凶残的犯罪者。
“……我比较喜欢琳千夜少爷。”
“我奸伤心,你讨厌朔洵吗?我可是很喜欢你呢。快告诉我吧,已经约好了。”
在催促之下,秀丽咬着唇辦,不知为何,感觉开口十分沉重。
听见以断续的声音好不容易说出口的名字,朔洵险上浮现满意的笑容。
“啊啊,你果然不适合香铃这个名字。红秀丽听起来好多了,美丽动
人又英气勃勃,非常符合你给入的感觉,你自己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愿一个派遣盗贼偷袭无辜家族的人成为我的夫君。”
朔洵开心地笑出声来,并未加以否认。
“这一次,祖父大人总算帮了我一个忙。多亏他命令我娶你为妻,我才会特地去见你。否則我对身为‘红家直系长千金’,又是‘茶州州牧’的女人,完全提不起兴趣。”
“你……打从在砂恭见面,就是有计划地行动!”
仿佛喉咙深处被堵住了,秀丽的声音不停颤抖,她惊叹于自己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勇气了解真相。与这个人共度的一个月犹如沙丘般不停坍塌一一事实为何如此不堪!秀丽紧握于

胸前合十的双手。
“没错,派遣捕役前往捉拿燕青一行的也是我。那个人一定会留下你一人,我一直在观察,一名从小到大生长在笼里的姑娘家被单独留下来,究竟会作何打算,没想到事情的

发展在我的意料之外。”
当时秀丽不哭也不闹,以稳健的步伐走出客栈,他只觉得难以置信。她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振作精神,顷刻之间便想出唯一确保安全无虞的方法。知晓秀丽正在路上的店家为

二胡讨价还价,他头一次希望亲自前往,见她一面。
“一把只不过值五两银子的二胡,你居然可以喊到一两银子,果然是个市井小民。”
“什、什么叫”只不过”!你知道五两银子可以买多少米吗?”
“不过,你拥有谁也模仿不来的特质。”
朔洵以半是看热闹的心态提出条件一一完整演奏五首高难度的乐曲,而她的确表现得完美无缺。
“想必你不会知道,我一向很难找到入眼的东西。”
秀丽的出现,成功挑动了朔洵的心弦一一无论是二胡,还是她本人。
“你让我不再感到无聊,所以,我决定不杀你一一没错,我原本是准备杀了你的。”朔洵轻柔地抚触秀丽僵硬的脸颊。
这个人是谁?竟然可以满不在乎地把杀人挂在嘴边,同时还面带笑容。
“你正在下一个非常危险的赌注,红秀丽。一旦在做出选择之际稍有不慎,恐怕你现在不会活着抵达金华吧。你能安然迈过我设下的陷阱,我十分欣慰。多亏如此,乔装成商

队的戏码没有白费功夫,于是我打算放状元及真正的香铃一条生路,当作回敬你的礼物……不过,我改变主意了。”
“住手。”
温柔的微笑,不知不觉转变成妖冶的神情。
“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当我找到心目中的特别之人,便不再优柔寡断。”
朔洵修长的手指拨开贴在秀丽脸颊的发丝,梳至耳后,顺势抚摸她纤细的颈项。秀丽打了个寒战,感觉气氛愈来愈不对。
“看来,你已经成为我心目中的”特別之人”了。单凭一个月下来让我百听不厌的二胡,对我而言已是价值不凡。此外你还说过,要为‘一群心爱的人’沏茶,这让我觉得不

是滋味。人总是希望喜欢的人只属于自己吧?”
颈子被钳住,秀丽根本无法动弹。朔洵以一贯的动作搂近她。不似外表的纤瘦,他的力道出奇地强大。
“真有趣,我最喜欢有趣的事物。到目前为止,我从来不曾要求过什么,不过在遇见你之后,需求却是一点一滴地增加,所以我必须除掉兄长。现在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晋升

到长子之位了吧?”
顺手拔下杏眼圆睁的秀丽发上的花簪,他用指尖梳理流泻而下的长发,享受着其中的触感。
“在红本家眼中,你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为了应付红家的怒气,至少我必须成为茶家宗主。以你的个性,即使我霸王硬上弓,你也不可能乖乖嫁给我吧……还是说,有这个可

能?”
视野突然摇晃,秀丽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被压在身旁的长椅上。虽然对方并未用力,她却连挣扎也办不到。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会很温柔的。”
听到这句低喃,秀丽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她的确很喜欢一同旅行的少爷。这一个月来,除了名字以外,他并未多作伪装,欺骗自己。无论是开心地聆听二胡的他,还是笑着谈论杀人的他,只是如同研磨得光滑无瑕的

水晶一般,因为折射的光线不同,呈现缤纷的色彩。根本不可能识破他,因为每个都是他的真面目,只是现在的他让秀丽完全认不出来。
“当作在把玩……心爱的玩具吗?很抱歉,无论你对我做了什么,我都不可能成为你的玩物。”
秀丽的回答,不知为何让朔洵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现在什么也不会做。原本企图采取强硬的手段,逼迫你留在我身边,但这么做,很可能以后就听不到你拉奏二胡了。况且不知怎么搞的,我希望

你能沏甘露茶给我喝,所以不会勉强你。”
说着要沏茶给一群心爱的人喝,少女的脸庞漾出“与众不同”的笑容。朔洵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样的不快一一这名少女,并非只属于自己一人。对这个一直陪伴在身旁、每

晚为自己拉奏二胡、说起话来总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少女而言,自己连稍稍分一杯羹、让她泡一杯甘露茶的价值也没有。
二十九年来第一次发掘到的“特别”的少女,心中正想着自己之外的人。这让朔洵十分不悦,于是决定毀掉她心爱的一切事物。既然自己心中只有她一人,那她心中也必须只

有自己一人,否则就太不公平了。
“如果我好好待你,你会泡甘露茶给我喝吗?如果我温柔对你,你会留在我身边吗?我从来没有讨好过别人,不太明白应该怎么做。”

这番话不带一丝恳求的色彩,可以感受到对方气息的喃喃细语中”只有一个单纯的问号。
“还是说,每晚在你耳边呢喃”我爱你”更好?”
秀丽回想起数个月前的事情。
“绝不要忘记一一孤永远爱你。”
他温柔地说,会永远等我。相同的句子,为什么会让人有如此截然不同的感受?
“你……并不爱我,根本不是这样。”
“说得也是,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爱向来与我无缘,不过,曾说过害怕去爱人的你,对爱又了解多少?”
看来虽然嘴上说不清楚,但朔洵十分了解秀丽内心的想法,才出言嘲讽。
“我只是难得地欣赏一个人,希望对方留在自己身边,专门泡茶给我喝,专门拉奏二胡给我听。任何妨碍我的事物,我会消灭殆尽。想要什么就去争取。其实,我有生以来第

一次希望为一个人做些什么,至于这种感情叫什么名字,我并不在乎。”
这番话充满了无与伦比的自信,秀丽无言以对。她不了解这种如同狂风一般的思绪一一假如没有站稳脚步,恐怕就会像落叶一样被它吞噬。
秀丽努力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问:“您、您为什么这么喜欢我……我不记得我做了什么啊……”
“我也觉得很奇怪,只是跟你在一起觉得自在,我喜欢那种气氛。”朔洵笑容可掬,“你能不能专属于我?我也会专属于你,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我会为了你而

活,所以希望你为了我拉奏二胡、泡茶给我喝。”
动人的甜蜜话语不带一句谎言,然而他的观念与正常人的截然不同。
“那,如果我要把自己关进牢里,您会照做吗?”
“当然,我会很乐意把你关进以你为名的牢笼,给你套上枷锁,你也可以锁住我,前提是你必须只取悦我一人。”
“等到哪一天你感到厌烦了,就会越狱吗?”
朔洵只笑不语。当他越狱之际,想必会把红秀丽这座牢笼粉碎殆尽,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因为他已经不感兴趣了。
“对你而言,他人的性命与人生是供你消遣的玩具吗?”
“没错,我对自己的性命与人生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只好把目标转向他人,不过……”朔洵伸出左手,抓住秀丽的右手,“人这种玩具,玩不了多久就会坏掉……你知道吗?

生命只是生命而已,一旦消失,就会变得毫无价值可言。你很坚强,无论遭到如何的破坏,想必也不会自行了结生命,我可以放心地跟你玩。”
秀丽无法捉摸他的想法。他泛起仿佛面对唯一的爱人之际的微笑,宛若对待易碎物品一般温柔地碰触地,口中却说出背道而驰的话。
“不要闹了!我现在没空跟你玩。”
此时,秀丽的耳际捕捉到微弱的声响。朔洵轻笑起来。
“啊啊,你等的人好像来了。”
“你早已知情,才一直跟我周旋到现在?”
“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你现在还不属于我,所以到此为止。这是对你每晚为我拉奏二胡的一点小小谢礼。”
朔洵轻轻拨开秀丽的鬓发,微微上抬她的下巴。即使明白对方想做什么,秀丽也无法避开。
一群人的脚步声不断接近。看准了房门开启的时机,朔洵吻了秀丽。
秀丽记得这种温柔又强势、企图掠夺一切的深吻,这具有比“他”更为强烈的意志,足以轻易制止秀丽的抵抗。
朔洵瞧也不瞧,轻松打掉朝头部笔直飞来的匕首,接着终于结束这个吻。见到伫立于门口的燕青及掷出匕首的静兰,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应该如何称呼你才好呢? ‘小旋风’,或者是殿……”
另一把匕首破空而来。仅以一张纸的差距险险闪过,朔洵愉悦地笑道:“你的脾气变得真暴躁。呵呵,经过十四年,你还是那么有趣。看在这位小姐似乎不知情的分上,我就大

发慈悲,不说出你的另一个名字好了。”
燕青抓挠着头发。
“哇,朔洵,真的是你!你这个心术不正的家伙!”
“根据心爱的小姐的说法,我这个人似乎很没出息,所以也不会不正到哪儿去。啊啊,还有一件事!”
朔洵的视线从怀中的秀丽移到静兰脸上。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就趁现在告诉你吧,‘小旋风’。十四年前,把倒在雪地的你送往晁盖身边的正是我。我认为你能有那番表现,想必具备了足够的素质。我很亲切吧?”
静兰全身毛骨悚然。原来把他扔进那个形同地狱的地方的,正是这个人。
昔日的搭档身上散发出的愤怒与憎恨,宛若冉冉上升的烟霭一般。不妙!燕青的本能发出警告一一不能让他在这个时候情绪失控,无法克制!
“静……”
“茈武官!”
几乎与燕青同一时刻,秀丽的声音在房内响起。
“本官允准你完成前来此地的任务!事后,本官会沏甘露茶给你喝!”
不可思议地,静兰的眼神迅速恢复理性,利落地拔出腰际的佩剑。摆开阵势,以达威吓之效。
“茶朔洵,奉陛下御赐”干将”宝剑以及圣旨,将你以‘杀刃贼’教唆者之罪名加以逮捕,我会把你送进州府的地牢,给我等着瞧!”
燕青的表情因放松而缓和下来,自己也紧握棍棒,窃窃私语道:“静兰,语尾太激动了,注意修养、修养!”
“我是受了对方的影响,那家伙比你更恶劣。”
“拜托,不要拿我跟他比!”
朔洵宠溺地抚摸秀丽的脸颊,接着拉开距离,定睛瞅着静兰,脸上泛起无法捉摸的笑意。
“很遗憾,这是莫须有的罪名。”
无辜的语气让燕青激动不已。
“什么!你这家伙指使”杀刃贼”灭了琳家,派出捕役捉拿我们,抓住影月等人企图杀害,残杀胞兄,占领金华,又软禁太守,实施大规模盘查,只为搜出玉佩和官印,却导致

商人们蒙受莫大损害……”
语尾倏地转弱,燕青的表情渐渐转为惊愕。朔洵望着他,笑眯眯地点头。
“怎样?我什么也没做吧?一切都是祖父、”杀刃贼”和大哥的所作所为,我只是把一名希望前往金华的少女平安无事、毫发无伤地护送到目的地。对官印和玉佩有兴趣的是祖

父大人,不是我。我能理解瞑祥为何热心到把包子一个一个剥开,但我并未告诉他,再怎么搜查也没有用。”
“混账……”燕青气得拉高嗓门,“朔洵你这臭小子!鸳洵老爷子不知道为你操了多少心!菊公馆的名声都被你败光了!”
先王御赐茶太保之“花”乃菊花。这座府邸并非琳家的所有物,而是茶鸳洵昔日的别院。
“大伯公大人啊,唯独他成天絮叨个不停,我实在很不喜欢。”朔洵叹了一口气,“破坏我的玩兴,让我心情趺到了谷底。反正他平时很少回到茶州,况且我也报了一箭之仇

。”

“难道……”
一个少年的声音忽地传来。秀丽转头望去,是一名与自己大致同年的年轻人。
“难道伯父大人与婶母大人……杀害春姬双亲的人……”
“克洵,是你带领他们来这里吗?”朔洵眉间微微拧起。仿佛恍然大悟一般直瞅着幺弟,“是仲障祖父大人下达的命令,一族的人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吗?”
“二哥!”
““我也不是很喜欢你,你跟鸳洵大伯公长得最神似,看了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的视线从双眸圆睁的幺弟移到燕青等人身上。
“好了,我该起程了。”
朔洵又望向秀丽,接着逸出十分温柔的微笑。“来吧,前来州都琥琏,我等你。”
他又低喃道:”“不要忘了,我永远……爱着你,即使你不相信。”
“绝不要忘记一一孤永远爱你。”
“下次见面之际,希望你直呼我真正的名字,我想听你可爱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从今以后直呼我的名字。”
秀丽这时才发觉,这两人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所以你一定要来找我,我会等着你的。”
青年以优雅的动作招手。秀丽回瞪一眼。
“我不会去的!”
“会的,你一定会来找我,只要这支花簪还在我手上。”
朔洵轻吻着从秀丽发上摘下的发簪。由许多花朵与花苞串联而成的美丽玉饰之中,缀着一朵形状特殊的“蓓蕾”。
“好精巧的饰品。话说回来,能想到”蓓蕾”,陛下的想象力还真丰富。”
“很不巧,那也是赝品。”
“不可以说谎,就算是赝品也无所谓,正好当睹物思人之用。”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就是要沉寂一段时日,我不介意让你当上州牧。”
咚的一声,朔洵靠上窗棂。
“虽然必须跟你与你的二胡暂时分开一段时间,我会很寂寞,但不介意等待。啊啊,对了,告诉你一件事,仲障祖父大人正命人打造全新的茶家宗主戒指。”
这句话让克洵睁大双眸。“没有征询一族的意见就擅作主张?”
“那么多人争…张椅子,征询也是毫无意义。反正自行打造的宗主印信想必无法取得众人的信服,更不用说祖父大人出身旁系,血统不够纯正,因此新任州牧有其必要性。”
望着将秀丽护在身后的静兰,朔洵又如哼歌一般说道:“我说”小旋风”,你刚才做的事情也是一样。官员是国王的代理人,尤其是州牧亲口指名的话,所有人都必须承认新

任宗主的地位,因此祖父大人不择手段要取得州牧官印和玉佩,让言听计从之人成为州牧,指名自己成为宗主一一再会了。”
朔洵笑着跳出窗外,从足以毙命的高处一跃而下。
秀丽不由得准备冲上前,随即打消主意。
“红州牧大人,您平安无事吗?”一名气质高贵的半百男子率领一群官兵,在这个当头蜂拥而入。
逃开朔洵的秀丽,此时才明白府邸之外正陷入一场严重骚动,想必是全商联的精锐正在肃清“杀刃贼”的余孽。可是外面发生这么重大的事件,秀丽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

精神全部集中在那个男人身上。
扶着微微颤抖的秀丽,静兰细心观察着她的神情。
“柴老爹,你来得太慢了吧!”
“浪州牧大人……不,是浪副官大人,全是因为下官办事不力,才会发生这样的……对新任州牧大人,下官感到万分愧疚!下官愿负起全责,将功赎罪!”
“您就是……柴太守大人吧?”
语气比想象中更为冷静,秀丽甚至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声音。
“您之前遭到软禁,一得到释放,便立刻赶来救援,对此本官感到十分欣慰。金华是相当重要的城市,本官希望能借着州牧官印以及茈武官的权限,解决并平定整个局势,可

否请您多方指导?”
“啊……”柴太守一时愣怔,接着瞥了燕青等人一眼,然后面带笑意,深深下跪,身后的众官兵也不约而同跪下。“杜州牧人人也说了与您相同的话。虽然是迟来的祝福,下

官金华太守柴进以及全体金华居民,在此一同恭贺二位州牧大人走马上任。”
“感谢……”话还来不及说完,秀丽已经到了极限,紧绷的神经忽地断裂,她昏厥在静兰的胸前。
外头开始下起雨,雷声隆隆,须臾转为倾盆大雨,仿佛在暗示一切只不过刚刚开始。
这一天,直到深夜仍然雷雨交加,不曾间断。
茶朔洵则从这天起,忽然从金华销声匿迹。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09-12-14 14:05 编辑


终 章

刘辉抬起脸,凝视摆放在身旁的宝剑“莫邪”,突然伸手一把抓过,从剑鞘稍稍抽出剑刃,感觉一股撼动心绪的波动回荡在胸中。
是否发生什么事情了?长年以来一直在宝物库沉眠的这对剑,之中的另一把“干将”目前正处在茶州的天空下。
“王兄……”
茶州太过遥远。无法离开紫州的自己,只能不断祈祷,保佑每个心爱的人平安无事,希望这份祝福能传递到遥远的茶州。
希望你平安无事,王兄。最心爱的女子只能托付给你了。
无法生存下来的就是输家一一他逐一收拾受命前来暗杀的刺客,各方面均表现得完美无缺。倘若不能带着得意的笑容睥睨这群嫔妃与兄弟,他的自尊心便无法忍受。
走在阴森晦暗又充满血腥的道路上,回头只见尸体堆积如山,但他不曾为此动摇,只有缜密周到的思虑、平静无波的笑容,以及日渐熟练的杀人技巧。
“王兄……”
曾经有个稚嫩的声音拯救了自己,一同度过的短短数年中,只有这个声音勉强将自己留在人间。腼腆的笑脸让他内心不知获得了多少安慰。如同一片红叶般的小手紧紧抓着他

伸出的手,总是让他十分疼惜怜爱。
“王兄……你一定要再来找我玩,约奸了哦!”
将自己视为唯一的依靠,他与自己做了这个无法实现的约定。
纵使坠入地狱,丧失自尊,在那个形同地狱的地方苟廷残喘,内心也存有一线希望一一总有一天能再次与他重逢。
然而歼灭“杀刃贼”之后,燕青忧心着濒死的他,他却甩开燕青的手,只觉得这次即使失去性命也无所谓。本来必死无疑,然而就在此时,他又遇见了另一个希望。
“决定了,以后你就叫茈静兰。”
那笑容宛若投射在冰冻的冬季大地的朝阳。这个善良的家庭毫不迟疑地收容了一个全身是血、面无表情、从不开口说话的少年。
“静兰!”
这次,他被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所救。他们给予他亲切的对待、温暖的容身之处、毫不吝惜的关爱及耐心十足的等待一一等待自认为已毫无生存价值的他复苏。
就这样,他曾经空无一物的手心中,不知不觉有了可以掌握的事物。
他手上满是心爱的事物。“唉,又冒出一个麻烦人物。”二胡的乐音响起。那温暖的房间里,此时正弥漫着甘露茶的香气。燕青一屁股往静兰身边的位子坐下。“静兰,你不

去行吗?”
静兰并未作答,只是默默聆听优美的二胡。
“香铃小姐已经完全康复,金华的全商联也愿意协助我们。”
“你早就料到全商联会帮助我们吧?”
“这个,哎,希望这样。只是没想到那个花哨的小哥是蓝将军的弟弟……就各种角度来看,都觉得蛮出乎意料。来,分你喝一点。”
燕青递出散发着甘甜香气的茶杯。静兰则一把抓过茶杯与燕青手边的茶壶,一饮而尽。
“唔哇,你连我的份也喝掉了!”
“真甜……”这句话指的是茶的味道呢,还是燕青本身?
“算了,都可以啦!”口中喃喃自语,燕青忽地转为严肃,“我说静兰,其实我一直很后悔,为什么那个时候会丢下你离开?早知道就不去找治伤的药材,直接背着你去找师父

。才离开一下,你就不见踪影,我难过得猛敲自己的头。”
他不应该丢下静兰一个人,当时的静兰不仅身体受伤,连心也伤痕累累。
“我那时连你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
无论怎么问,静兰就是不说名字。如今才明白,当时的他并没有名字。
他们一同度过了极为短暂的日子,从夏初一直到夏末。 “我觉得可以和你成为好朋友,一直相信我们可以一起努力。”
静兰轻笑起来。
“看到当时的我,会产生这种想法的只有你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心胸宽广嘛……不过就因为这样,在你消失以后,我难过得要命,找遍了所有地方,就是找不着。师父说:”没有尸体,就一定还活着!”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没事。那个时

候我下定决心。如果有一天能再次见面,无论如何,我都要紧紧黏着你不放!”
这是他的决心,他愿意保护静兰摆脱瞑祥及昔日亡灵的侵扰。
静兰其实心知肚明,这个人的存在也让自己得到了解脱一一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抱歉,我杀了瞑祥,他也是你的仇人。”
“嗯?啊,没关系,没关系,我能解决最大的目标晁盖就够了,况且我早就不在意了。”
“可是,你还是动怒了吧?”
燕青搔了搔头。
“不对不对,我之所以发火,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都是因为那家伙死性不改,又想找你麻烦。实在是受不了。人的年纪一大,就变得会记仇。”
见这个好脾气的男子刻意拧起眉心,静兰爽朗地笑了。这个笑容让人无法想象过去的他。欣喜地报以微笑之后,燕青拍了拍他的肩头。
“喂,別太消沉了,你比朔洵好多了。”
“这还用你说,谁消沉了,我是一肚子火!”
“对小姐吗?”
“白痴,是对那个混账东西和……我自己。”
静兰闭上眼。
二胡的乐音静静流泻,消逝……时间回到稍早。“秀丽小姐!”甫睁开眼的秀丽,被哭得泪眼婆娑的香铃抱个满怀。“哇!香、香铃……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这句话是我该说的才对!您睡了整整一天!”
香铃不停抽抽噎噎,负责治疗的影月温吞地加以解释:“不是说过了吗!秀丽姐只是过度劳累,所以需要休息。长途跋涉,加上无暇放松身心,才会突然昏倒。”
香铃狠瞪影月一眼。
“你这个庸医给我离得愈远愈好!秀丽小姐有我一个人照顾就够了!”
“啊、呃……是,对不起……”影月垂头丧气地告退。
“怎、怎么了?香铃,你对影月好凶。”
“秀丽小姐,他真的很过分!您听我说,我看他被灌了酒昏倒在地,正想上前照料之际,他突然瞪我一眼,还大声对我咆哮:”碍手碍脚的笨女人!滚开!”“
秀丽正要入喉的茶险些喷出。
“啊,啊啊,呃,其实那是……”
“我真是快被那种人气死了!见我惊叫,他竟然还说:”吵死了,听得我一肚子火,再大呼小叫我就一拳揍昏你!”原来那个人平时假装反应迟钝,其实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他把

一群彪形大汉一个接一个打飞,真是个非常差劲的粗暴之人!”
见香铃气呼呼的模样,秀丽忍俊不禁。看来是“阳月”登场之后,做出了有损影月名誉的事情。
“秀丽小姐,这一点也不好笑!”
“好久没见到香铃你这么活泼的模样了,我得感谢影月才行。”
香铃蓦地回过神来,不禁掩住嘴角,正欲慌忙后退一步。秀丽立刻牢牢抓住她的手臂,拉向自己。
“香铃,你快笑一笑。”
听到秀丽低语,香铃不停眨着眼睛,几乎要流下泪来。秀丽再次催促。
“笑一笑,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模样。”
“我……笑起来的样子……”
“香铃,记得我对你说过,要你给我时间,其实我并不是在生气,而是还不知该如何应对你。我终于想到了,我希望你笑,或者像刚才那样生气,因为我还是很喜欢你的。”
“我、我……”
“慢慢来,没关系,如果你还愿意陪在我身边,我会非常开心。”
香铃的翦水双瞳再次溢出泪水,秀丽露出安慰的笑容。
“谢谢你这么努力地扮演我的替身,你明知这是最危险的工作。”
“芋头……”
“啊?”香铃突然脱口而出的话反而让秀丽愣怔。
香铃以衣袖拭去泪水,努力把话说完:“等秋天一到,我会去挖一堆芋头代替笔头菜,冬天编织温暖的披肩,到了春天,我一定要采到笔头菜!所以、所以……希望能让我一直

留在您身边。”
秀丽颔首。“我很拭目以待。至于披肩,就请你织一条送给影月吧。”
“为什么?”香铃不情愿地问道。
“呃,因为参加国试的时候,他是穿着蓑衣来的。我看不下去,借他一件棉袄,他感动得不得了。本来想把棉袄直接送他,他却坚决不肯收下。如果是礼物,他应该不会拒绝

吧,所以希望你能织一条披肩送他……”
香铃不知为何缄默不语,突然把脸扭向一旁。“那种人穿蓑衣就够了!如果……还有多余的毛线,我就顺便织一条。”
秀丽极力忍住笑意,然后念头一转。“香铃,我问这个问题没有别的意思,茶太保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人?”
香铃微微睁大眼睛,顷刻才缓缓道出:“大人是我的一切,我的一切全是大人所赐。为了大人,我不惜任何代价。即使要我牺牲性命,也不会后悔。”
“这就是爱情?”
香铃直瞅着自己的指尖,摇摇头。“我不知道,这股思念太过庞大,我并不在乎该如何称呼。我只希望为大人而活,甚至双手沾染罪恶也在所不惜。所以我想……这种情感应该

不适合爱情这个名字。”
香铃苦笑,又说:“我一直以为我是最仰慕鸳洵大人的人。但是我错了,我终究还是比不上太夫人。”
“缥英姬夫人?”
“是的,相较起来,我的思念根本微不足道。我仍然依稀记得脑中迷雾消散之际的情景。英姬夫人仔细打量了心神恍惚的我,如此对我说道:”/头,你年纪轻轻却看上鸳洵,

代表你的眼光的确高人一等。我选中的是全天下最出色的男人,对你的心情是感同身受。不过你也吃了不少苦,虽然他是最出色的男人,对女人而言却是最差劲的情人。”
“真是一位豪爽之人……”
“是的,太夫人还对我说:”多谢你赏识那个人。”这时我才打心底明白,她才是鸳洵大人的最爱。即使相距遥远,他们两人的心意也不会有所动摇。”
这是相隔两地,却能紧紧相系的爱一一假若束缚住彼此,也是一种爱。
“原来如此,爱有着各种不同的形式。”
“秀丽小姐?”
“没什么,什么事也没有。我该起来了。”
秀丽坐起身,门外便传来请求人内的声音。“见您恢复健康,着实欣慰之至。”
在燕青的带领之下走进房门的,正是那位在全商联主动上前打招呼的好心青年。
“小姐,谢谢您成功实践诺言。在下以私人立场,也要感谢您救助家父。在此重新自我介绍,在下柴彰,乃是全商联金华特区区长。”
记得金华太守也姓柴,这么说来……
“什么……”
“我不像你们这么年轻,您表现得太过惊讶,会让我伤心。”
燕青对着哑口无言的秀丽窃窃私语:“呃,这小子真的是全商联金华特区区长。此外,这小子的双胞胎姐姐在琥琏担任全商联州分会会长。茶州最大商业都市一一金华,其特区

区长也等于茶州全商联副分会长,意即茶州的商业全由这对姐弟一手包办了。”
据闻全商联一向抱持实力至上主义。柴彰顶多有二十五岁,其年纪轻轻便拥有这个头衔,秀丽自然不难明白他是个手腕高明的商人。
“他老爹乖乖继承家业,现在还是个德高望重的金华太守,谁知道膝下一对儿女全成了冥顽不灵的商人。”
“我全听见了,浪副官大人,假如您有任何异议,请立刻以现金还清向我借贷的债款。”
柴彰口中一句“债款”让秀丽当场发作:“什么?燕青你居然欠债不还?真是太差劲了!”
“啊?不、不是,不是这样的,小姐,我是被冤枉的!喂,彰,你为什么要把师父欠的债推到我头上来啊?”
“不用想也知道,你师父把全部账款都记到你的名下,我从州牧大人那边催缴也更方便。但现在既然沦落成了副官,收入也会减少,等会儿要好奸商讨这笔债务才行。哎呀呀

,您实在太高明了,浪副官大人,还真是有计划地光顾敝商行呢!”
“欠钱的又不是我!”
“对了,红州牧大人。”轻描淡写地闪避一旁大呼小叫的燕青,柴彰露出亲切的职业笑容,对着秀丽笑道,“请完成你的承诺,金华全商联发誓,愿意为新任州牧大人贡献八

成力量。”
“八、八成……不愧是商人……”连出力援助也要打个折扣,就某个意义来说,这也算得上是在商言商吧。
“我们的基本原則是,必须随时保持足以应对突发状况的能力。”
秀丽并不会排斥这种思考模式,这与她向来抱持的“勤俭节约至上”主义一致。
“我会与大姐取得联系,也将准备充裕的资金,当然也会向您索取代价。”
“小姐,不要上当,会像我一样全身被剥得精光!”
不理会燕青从旁打岔,秀丽定睛注视柴彰。青年笑容可掬,态度却显得认真。
“我们付得起吗?”
“希望您克尽州牧职责,如此我们便会提供协助。代价便是请您大力整治革新这个彩云国境内最为贪污腐败、因循苟且、地方豪族嚣张跋扈的茶州,让我们全商联得以安心进行

交易买卖,不知您意下如何?”
俄顷,秀丽轻笑出声,“您真慷慨,愿意让我们赊账。”
“对待客人绝不能马虎,不过讨债时也是不遗余力。”
“即使找影月商量,应该也会得到相同的答案吧……燕青,我还没就任,恐怕就得先背上一大笔债务,你能不能帮帮忙?”
燕青目光飘渺。
“有彰在后面鞭策,这下得好好努力才行了,小姐。”
“正合我意,不然这样吧,干脆这笔账也记在你的名下好了?”
“唔,不行,这不行!师父欠的债会不断累积下去,我一辈子也还不了。”

柴彰暗自窃笑,并从夹衣掏出一副镶有链子的特殊眼镜。顿时,他摇身一变为大商人。
“交易成立,容我简短说明前往琥琏的细节。已请杜州牧大人与家父一同处理事件的善后问题,所以首先向您说明。”
“是……对了,燕青,静兰上哪儿去了?”
燕青心头一惊,接着直瞅秀丽。
“怎、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小姐,你还记得约定吗?” “
静兰望着眼前正注入杯中、散发出甘甜香气的茶水,忽地眯细双眸。这杯茶,对他而言是特别的。
“小姐……”
“什么事?”
“我是小姐的”特别之人”吗?”
“是的。”秀丽不假思索地颔首。
“那么那个男人呢?”
“咦?”
“对那个嘴上说爱着小姐的男人,小姐有什么看法?”
注入的茶水突然中断。冗长的沉默之中,静兰耐心等待,秀丽终于缓缓低喃:“……那个人跟刘辉很像。”
“完全不像。”
“不,十分酷似,小孩子一般的大男人,不过感觉完全相反。”
“所以……”
“令人印象深刻。”秀丽平静地简短表示,静兰从她的声音之中嗅出了游移与困惑。
“小姐从未说出那个男人的本名,是不愿承认他为茶本家之人的身份吗?”
“不是这样的。”
静兰并未伸手拿取茶杯。“你难得在我面前说谎。”
“……静兰。”
“不过,那个男人不行。其他人就算了,那个男人太过危险。”
静兰也撒了谎一一对秀丽,以及他自己。事情不应演变到如此地步。逼迫自己面对内心之人,不应该是茶朔洵。当时,他还一直认为尚有转圜的余裕。
“那个男人是个无止境的深渊,请小姐千万不要受到吸引,也不要受到诱惑。他说只爱小姐一人,其实是在欺骗小姐。”
一眼也不瞧逐渐转凉的甘露茶,静兰抬眼直视伫立原地的少女。“你没有盘上发髻,那男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秀丽双肩微颤。自己连这点动摇也没有漏掉,静兰不禁咂嘴。
“我心里非常清楚,你总有一天会爱上一个人。”
静兰伸手紧握住的手指,并不像贵族千金的那般白皙细嫩。然而他觉得这双粗糙的手比任何人的都美丽。他站起身,搂住秀丽。
“如果你的对象是那个男人,不如选我更适合,你不这么认为吗?我唯一比不上的,是那人的劣根性。”
“劣、劣根性……”
“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为此才一直陪伴着你,因此……我决不认同那个男人。”
静兰轻轻放开秀丽的手,不等她有所反应,便步出房门。
只有逐渐转凉的甘露茶冉冉上升的甘甜香气,寂寥地弥漫于整个房内。在长廊步行了片刻,静兰倏地停下脚步,抡拳重击墙壁。
“茶朔洵一一”他眼中怒气腾腾,“竟然胆敢向我挑衅。”
思及此,他不禁自我解嘲:未从胞弟手上夺走心爱的少女,是在等待时机。从来没有想过,居然半途杀出了个程咬金。
“明知我是清苑,他的胆量的确令人刮目相看。我会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这是最适合不过的对手。
“看来已经开始了。”
空无一人的菊公馆之中,霄太师来到尽头的房间。
“好久没有返乡省亲了吧?”
他低哝着打开小盒。一名青年缓缓现出身形。曾经是这座府邸主人的茶鸳洵并未显露丝毫怀旧之情,敏锐秀逸的脸庞增添了一层严肃。
“朔洵……采取行动了吗?他……年仅十五,便将”杀刃贼”玩弄于股掌之上……”
“连你和英姬也一直到最后关头才察觉,足见此人手段相当高明。”
“他的才能,倘若加以好奸栽培,势必可以成为超越我的官吏。”
“哈哈,那是不可能的。”
听霄太师一笑置之,鸳洵挑了挑眉,问:“你说什么?”
“凭朔洵那种程度是无法超越你的。那小子有着严重的缺点。具有这种可能性的并非朔洵,你应该明白吧?”
“可是,那孩子心肠太软。”
“你真傻,就是这一点和你不相上下嘛。”
霄太师盯着小盒之中的戒指。
“待会儿要先去找谁?英姬?两名新任州牧?还是郑悠舜?”
鸳洵往老友的耳边凑近身子,低声告知去向。

----------------------
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图源:linxa
录入:草摩威威
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
2
50

請選擇投幣數量

1

全部評論 1

10000
mathking 平民
好感人呀,彩云国物语还没出完么

14 年前 0 回復

草摩威威 王爵
[img]http://image215.poco.cn/mypoco/myphoto/2009
5 粉絲
0 關注
2.9k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