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莉1 死者沉眠於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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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为何不在呢?

这个星球拥有教堂却没有神,琦莉发现这个事实是在四五岁左右。明明没有神,这个星球却理所当然地建有如此壮观的教堂,琦莉老觉得不可思议。
七岁时,她总算找到这个疑问的合理解答了。
“婆婆,我今天听了讲道之后,终于明白为什么了哟!”
在做完礼拜的回程路上,琦莉的脚步喜不自禁地时而雀跃、时而旋转,并且向祖母发表今天的大发现。
这一天的礼拜上,神官长讲述的内容是教会历史:几百年前,载着“十一圣者与五家族”的船造访了这个没有宗教的星球,并且在此开设教会。而再早上几百年前,那艘船便载着坚忍的圣人们,从名称无人知晓的遥远母星出发,花费数个世代横渡宇宙来到这里。
“神的个性八成不能吃苦吧?因为她觉得目的地实在太远,于是中途就放弃回去了。教会的大人物们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注意到呢?他们该不会以为神还在吧?”
“琦莉。”
走在身旁的祖母平静地喊道。只要琦莉做出什么糟糕的事情时,祖母就会以这种方式叫她;没有怒吼也没有嘀嘀咕咕的说教,表情和视线丝毫不改,只有寂静又悲伤的一声“绮莉”。
祖母早就和琦莉约定好,不准在外头谈论有没有神的话题。说出这种话,会被“教会兵夺去心脏”的。不遵守神教诲的坏孩子,会被教会兵夺去心脏——大人常用这句话来威吓小孩。这句话听说来自很久以前——战争时期,杀了许多人的恶魔兵团被教会兵夺去心脏的传说。
“婆婆,对不起,我不会再说了。”
绮莉垂头丧气地闭嘴,停止雀跃的脚步好好迈步往前走。琦莉反省的是自己不小心得意忘形打破约定这点,那种骗小孩子的传说她可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星期天早上,结束礼拜回家的人群使街道看起来多了几分热闹。为了做礼拜,每个人的头上均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身穿暗色的外套。
今年的殖民祭快到了,又是空气里开始混入冬天气味的季节。对琦莉来说,所谓冬天的气味就是化石燃料吐出的烟雾味。道路两旁罗列的建筑物屋顶上,突出的粗大排气管正朝向天空吐着灰色浓烟。
好一会儿后,琦莉再次转过头,就这样脸朝着后方往前走。她用手压着帽檐抬眼,以便能够从建筑物之间的缝隙,稍微看到耸立在城镇正中央的礼拜堂那极尽奢华的圆形屋顶。
这时由背后——除了转过头的琦莉之外,对其他人而言是前方——突然涌起阵阵惊呼声。琦莉才注意到远方喧嚷的瞬间,叫骂声与哀嚎声已近在眼前。
怎么回事?琦莉惊讶得正要转回头那瞬间,一个男人冷不防推开走在前侧的路人,迎面撞向琦莉。
“哇——”
琦莉反射地缩起身子,同时——
碰!
紧缩的沉重空气一口气解放,在早晨的大街上发出轰然一响。
眼前男子的胸口砰地炸开,透过突然裂开的圆孔能够望见另一侧——有一群全身上下包覆着奇妙白色装甲的人,朝向男子的那几把枪口升起了细细的烟雾。
某处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琦莉发不出声音也忘了呼吸,僵立了好一会儿后才摇摇晃晃地往后退,跌坐在柏油路而上。
宛若在呼应琦莉的举动,男子也屈膝跌下。整个人倒落在琦莉跟前。他的脖子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唯有脸朝向琦莉,失焦的视线凝望着不存于琦莉眼前的空间。
琦莉回过神才注意到有人跑近自己,一时之间真空的听觉也渐渐感觉到了周围的喊声。“琦莉!有没有受伤……”祖母跪在琦莉身旁抱紧了她.那双年老而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琦莉回握住那双手,以平板的口吻回答没事。
旁人害怕又敬畏的窃窃私语着,同时往路旁让开。那群身着白色装甲的人们,踏着发出金属声响的步伐穿过众人走过来。琦莉仍旧坐在地上望着他们,意识里的一个角落想着:“啊,他们过来了。”眼睛不禁再一次望向倒地的男子。
从男子炸成空洞的胸口处掉落了一个什么东西。
耶是颗成年人拳头大小的黑石,看起来就像某种奇妙的机械零件——数根仿佛是电线或血管的细细管子被扯落,上头沾的浓稠液体像是用了很久的油。黑石内部犹如心脏的鼓动般,缓缓闪着昏暗的琥珀色光芒。
就在琦莉无意识地伸出手时,其他人已经先一步将黑石捡起;那只手戴着金属制的白色护臂与特殊纤维手套,是冷酷装甲服的手。琦莉抬起脸,看到装甲士兵从面具后头嘟嘟嚷嚷地说了什么。她认为他应该是在说:“我们在处决坏人,你别担心,就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吧。”可是绮莉一点也没听进去。
当时死去男子的那张脸,事后怎么样也想不起来,可是那颗不可思议的黑石,以及那双瞠大的空洞瞳眸,却深刻地留在琦莉脑海中,挥之不去。

第1话 室友

三十岁的汉妮老师是位后脑勺扎着发髻、戴着无框锐角眼镜的女教师。除却老爱频频叹息,以及冷不防来个临时抽考的兴趣之外,是个善良又虔诚的信徒。虽说虔诚的信徒对琦莉而言,并不是什么称赞话。
“啊啊,琦莉,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这孩子在做什么呀?啊啊,神啊!这下该怎么办才好?汉妮老师从刚刚开始就不断叹息着重复这几句话,她时而夸张地仰望天花板,时而摘下眼镜拿手帕擦拭眼角,一直反复着这些动作。
“不但练习迟到还那身打扮,你该不会不知道今天要做礼拜吧?”
“对不起,汉妮老师。”
我不晓得,汉妮老师——琦莉忍住想这么说的冲动坦然道歉,她不想找一堆差劲的理由与老师进行无意义的问答。再说,若当真说出“没人告诉我”这藉口也实在太丢脸(虽然这正是真正的原因)。
在老师身后排成三列的同学之中,有几个人小小声笑了出来。所有人身上皆穿着有美丽刺绣的白色圣歌队制服,只有琦莉一个人是大领衬衫加黑色无扣短外套的普通制服打扮。平日大家一起穿着这身朴素的黑衣时,看来也是相当有格调。不过,此刻的琦莉却犹如身穿便宜法袍,被丢进天使群中的见习魔女。
教区神官长要在殖民祭假期第一天的礼拜发表祝贺之辞,因此礼拜不是在学校礼堂举行,而是在镇上的中央礼拜堂。由琦莉就读的寄宿学校九年级生负责演唱圣歌,所以必须在练习时间前身穿圣歌队的白色制服集合。上个礼拜的住宿生联络会便已经通知大家这件事了,只是琦莉当时留下来写报告而没有出席联络会。宿舍是两人房,通常其巾一人未出席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巧琦莉正好没有室友,班上同学及住在附近房间的其他人也没想到要告诉她。琦莉早已习惯这种情况,也觉得没必要一一向老师哭诉。
“事到如今也没办弦,看在你有反省的份上,今天就先这样吧!下次别再发生这种事了。”
或许没出声辩解的选择奏效了,汉妮老师竟然很干脆就放过了琦莉。
“别慢吞吞的,快进队伍里去吧!礼拜要开始了,你尽可能别太显眼,站到最后面那排。”
“是。”
点了点头,琦莉低着头穿过老师身旁,站进身穿白色制服,由同班同学组成的圣歌队最后一排。右边是名叫吉拉的雀斑卷发女孩,她的朝无鼻正发出哼哼的轻笑声;刚刚笑出声的几个人里,铁定有这家伙的份。
贝佳小知何时站到了琦莉左边。琦莉斜眼看看她,她眨了眨一只眼睛,微微拉起黑色制服的裙于,似乎是在告诉琦莉:我也和你一样。
琦莉呆呆盯着贝佳一会儿,微微苦笑了起来。贝佳那身打扮是然帮不上琦莉什么忙,却也让琦莉开心了几分。
琦莉感到右侧吉拉投射过来的讶异眼神,于是收起笑容,再度面无表情的转向正前方。圣歌队站在较高的讲台边上,因此站在最后一排的琦莉,能够环视整个庄严的中央礼拜堂内部。
礼拜堂是屋顶挑高呈圆弧状的白色水泥建筑。据说左右两边墙上镶嵌的华丽彩绘玻璃,以及蜡烛造型的电灯,皆受赠下首都教堂。身着黑色神官服的神官们,井然有序地排列在讲台最前方的两侧,再后面一点坐满长椅的是一般做礼拜的群众;群众头戴各式各样的帽子,交织出毫无艺术感的高低起伏波浪,与服饰统一的神盲们形成强烈对比。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前来信仰这个连名字都被遗忘的神祗呢?甚至连它发源的母星名字都被遗忘了——琦莉始终无法理解,不过她已不再像过去一样天真地问出口。就琦莉所知,注意到“教堂没有神”这项事实的,似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因此教会的尊严才得以一直维持到今天。
原本充塞着群众嘈杂低语的空间在瞬间安静下来。身着白色神官服的教区神官长从布幕后现身,缓步走向讲台中央。
寂静中掺杂了流泄自各个角落的教友崇敬叹息。琦莉悄悄皱眉:她自小已见过神官长无数次,也从不认为对方拥有什么珍贵的神圣力量。这位头发稀薄的中年男子,虽然有着让他看来威严的魁梧体态,但琦莉认为他不过就是路上随处可见,那种手头稍微有些钱、可以宽裕安享老年生活的老爷爷罢了。
重点在于,假设这位神官长真的拥有什么神圣的加护,那他怎么会没注意到“那个”呢?在他祈祷时,“那个”犹如在自家厨房似的自由进出礼拜堂,这就是这座教堂不具任何神圣力量的最佳证明。
视线移至神官长头顶上的空间,可以看到一位脖子上系着绳子的男子悬浮在那儿。那张血管肿胀成赤黑色的脸,正兴味盎然地窥视着神官长的朗读稿。
八成是注意到琦莉的视线吧?吊死鬼缓缓抬起头与绮莉四日相交,淌满血红色鲜血的嘴巴弯成新月状,浅浅笑。
琦莉面无表情地同瞪吊死鬼,视线又回到神宫长身上,他正堂堂朗诵着有关死亡与转生的可贵内容——这些话存琦莉听来不过是一堆谎言,没有任何感动之处。
琦莉。
耳边听见叫唤自己的声音。
琦莉,开始了喔。
“咦?”
琦莉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旁边的声音来处,贝佳正用那对洋娃娃玻璃限珠般湛蓝的双瞳,示意着圣歌队队伍的边缘处。视线前方,是汉妮老师那副无框眼镜,她带着怒意瞪视琦莉,仿佛正如此斥责——你这家伙一定耍我训你一顿才甘心吗!?”
琦莉这才发觉风琴伴奏已经开始了,圣歌队正唱着“开始的祝福之歌”。琦莉连忙找寻记忆中的歌词,以近乎对嘴的微小音量跟上中音部的合声,同时看向站在身旁的贝佳。
贝佳挺直了身子面向前方,正开心唱着美声女高音。琦莉这一排义不是高音部,何况她的歌词也不太对,不过除了琦莉外,其他人都没注意到。
礼拜的事奉结束后,接下来就是班上同学满心期待的殖民祭连续假期。然而对琦莉来说,那只是无趣又忧郁的十天罢了。
※ ※ ※ ※ ※
今天贝佳的心情好到不行,她打算在这十无连假去西贝里来趟观光之旅。父母亲与弟弟已经先一步到那边等她过去会合了。
西贝里是具备缆线通讯及影像技术的都市。街头上绵延不绝的大楼电视墙,一到日落便开始放映五彩缤纷的色彩,变化多端的画面令人目眩神迷。那儿还流行一种镶满星屑的神奇冰淇淋。在西贝里的最后一晚,一家人可以前往刚建造完成的体验型剧场参观——
贝佳得意洋洋地描述着她自己也陌生的城市预定观光行程,琦莉则心不在焉地听着,并且发出“嗯。”或“喔,真棒。”的适度回应。体验型剧场要用来体验什么?怎么体验?琦莉完全无法想像,搞不懂它有好到让人这么期待吗?只有冰淇淋那部分琦莉还有点兴趣.可是贝佳一下子就讲完了。
“琦莉,我会带土产给你喔!”
琦莉还在想像镶了星屑的冰淇淋会是什么模样时,贝佳已经结束吹嘘转向琦莉,她身上的外套轻快飘动着。
“你想要什么土产?”
“没关系啦。”
琦莉含糊地拒绝。干嘛这么客气——贝佳嘟着嘴,外套下摧随风飘扬.她飒爽迈步走在大马路上。
贝佳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今天她穿着违反寄宿学校规定的亮丽红色外套;手上提的包包当然也违反学校规定,是褐色的波士顿包。琦莉则是平常那套制服,外头套上学校规定的黑色连帽粗呢大衣,肩上斜背着大多数学生不想背的,如同邮差用的简素包包。贝佳那头勾勒出柔软曲线的及腰金发与红色的外套相辉映。琦莉的头发则纯黑如猫毛,平凡无奇地自然垂落在背后。贝佳的身形高挑好看,琦莉的身高在班上则是算中间再稍微高一些。
如果路上行人的日光因贝佳而停下,再看到她身旁的琦莉时,八成都会认为:和洋蛙蛙般可爱女孩走在一起的黑发女生真是有够平凡!
不过,看来会想这类无聊事的大概只有绮莉一人,路上没有任何行人特别注目她们两人,只是径自拉高外套的领子快步走过。
迎接埴民祭安息假期的第一个下午,东贝里街道上的人们皆是包得紧紧的冬衣打扮,虽然缩着身于步行,但仍隐约嗅得到几分雀跃的气息。可以放长假者就和家人一起出外旅行;不能放长假者也早一步回家,打算悠闲度过夜晚。
季节的脚步即将迈入冬季,殖民祭每年总在这个时节举行。
圣人之船在秋季末来到这个行星后,已经迎接过几百回冬天了。拜地层里可采集的丰富燃料资源所赐,让这颗行星在过去这段时间里能够有长足的发展。这些资源最后终于引发战争,长期持续的战争几平将资源吃干抹净。这已是距离琦莉出生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这颗行星所能采到的,只剩下用来作为耗费性燃料的化石资源残渣。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突出一个怀抱粗的排气管,不断朝着略带黄色的灰暗天空吐出同样颜色的浓厚烟雾。
主要大道被左右两侧的建筑物包夹,大道正面能够看见车站的钟塔。打算去其他城镇度假的人们,手上拎着大包包走人车站的圆形屋顶下。车站是在几年前配台新铁路的引进而全新建造完成的建筑,采取与中央礼拜堂相呼应的华丽圃型屋顶设计。比起那股多余的华丽气息,琦莉反倒觉得镇上另一个方向,那栋质朴简单的废弃旧车站水泥建筑还比较亲切。
琦莉若无其事地望了望车站前面等待有钱客人的三轮计程车(这东西也耗费相当多化石燃料。车顶上大剌剌摆着仿佛未爆弹的圆筒型燃料椭)当地绕过十字路门的圆环,就要来到车站入口附近时,奠名注意到低头坐在前方长椅上的人影。
琦莉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吗?要走了哟!”走在稍前方的贝佳不解地回过头。
“嗯……死掉了…”
短短低语一声后,琦莉再度迈开步伐。
一到这个季节。每天早上只要随便找找,最少能够在镇上某处找到一具无家可归游民的冰冷尸体。这类尸体大多是老年人,然而这具长椅上的尸体看来还相当年轻,或许是神学生吧?首都大学的神学生为了神官测验,会来到这个镇上巡礼研修。
正在进行巡礼研修的神学生应该不可能死在路上吧?再者,他身上的随性装扮——尼龙材质的半身大衣搭配耐用的工作裤、头上顶着红铜锈色的头发——以一个神学生来说未免太不规矩了。只是对于寄宿学校的女学生而言,这类年纪的男人大概都是神学生,因此琦莉姑且就认定他是神学生了。
那名神学生垂着头、深深靠着长椅的椅背,突然就断了气。或许没有什么遗憾吧?没在四周看到他的灵魂。琦莉发现自己居然在冷静确认,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一般人看到尸体后,不会去寻找尸体的亡魂吧!
“喂!我说琦莉呀——”听见贝佳催促的声音,琦莉连忙快步通过长椅前面。等一卜去通知车站工作人员吧,这么一来,尸体处理组的神官就会收到联络过来处理了。
走过长椅没几步,琦莉再度停下脚步,她的眼角瞄到尸体在动。大概是我多虑了,怎么可能呢?他分明已经死了。
琦莉生硬地转过头,看向长椅上的尸体。
长椅上的神学生违背了绮莉的期待(虽说期待对方死掉有点奇怪),他缓缓睁开双眼,一脸睡呆的表情,扭扭脖子。关节、看看四周,最后看向僵硬呆立原地的琦莉。
琦莉的视线对上了与头发同样红铜色的双眸。
“噫——”
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然后以响彻车站前圆环的音量大叫——尸体动了!神学生自长椅上滑落,呆了好一会儿后,连忙捂住琦莉的嘴。
“真的很抱歉,哈维先生,这孩子有点怪怪的。”
贝佳哪来的资格说我怪?琦莉站在一副长辈样说着话的贝佳身旁,面无表情地低头盯着鞋尖。“喂,琦莉,快道歉啊!”没办法,被贝佳这么一催促,琦莉只好鞠躬道歉:“对不起,我太失礼了。”接着顺势抬眼看向神学生。
神学生一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另一只手搔擅凌乱的头发,“不要紧啦……”他叹着气吐出这句话。车站前女孩子的尖叫声引来车站工作人员将他当作可疑人物制伏,真是一场无妄之灾。他嘴上虽然说着不要紧,脸上却仍旧是副不爽的表情。
我是蕾贝佳。当贝佳打着什么坏主意时,她就会报上全名,顺便介绍琦莉是自己的室友,最后连神学生的名字叫哈维也一起问出来了。
神学生是首都的干部侯补生,对寄宿学校的女孩子来说,能够认识神学生是一种身份象征。过去曾有一团来自首都大学的研修生出席东贝里的礼拜,结果班上同学们全把礼拜丢在一边,热衷的小声讨论右边数来第二个高长得好帅,甚至发展到人气投票的地步。结果到了下午的导师时间,全班不但挨了汉妮老师一顿碎碎念外,理所当然还要写悔过书(想不到没参与骚动的琦莉也逃不过这一劫)。
基于这个原因,贝佳当然会因为这幸运的相遇而心情大好,另一方面又因为自己现在不得不离开东贝里,因而当着哈维的面夸张叹息:
“你会存这里待到殖民祭结束吗?我希望回来后还能和你聊天。”
“啊——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往西贝里的月台是在对面喔。”
神学生毫不恋眷地说着,完全粉碎了贝佳的期待。“这样啊……”她站在人们慌乱交错的月台上,惋惜地低着头,看似止沉浸在决心留下恋人,独自前往都市的小说女主角角色中。站在一旁的琦莉心里涌起一股异样感,于是转开视线。
准备前往西贝里的旅客们,一面困扰的闪过站在列车前说话的琦莉等人,一面将大件行李推上客车搭车去。化石燃料忙着发出轰轰咻咻的动力声,列车在宣告即将发车了。
“你要搭车吗?”
身穿列车长制服的铁路局人员从最后一节车厢探出身子,口气带着若干焦躁地问道。
神学生回说没订,并说了声:“路上小心。”列车长于是看向琦莉:“那边那位小姐,你要搭车吗?”列车长看见琦莉摇头便颔首,响起发车的铃声。
“等、等一下、等我啊!我要搭车呀!”
贝佳不满地大喊,改用双手拎着波士顿包急忙踏上客车阶梯。宛如闹钟的发车铃响彻月台,贝佳依依不舍地对送行的琦莉与神学生挥手。
“琦莉再见。我不在,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琦莉回答的声音淹没在铃声与月台喧嚣中,连她自己也听不到,于是琦莉改用点头代替回答。贝佳也点头回应表示知道了,接着转向神学生。
“哈维先生,期待哪天还能再与你见面喔!”
琦莉完全听不到神学生回答了什么话,不过贝佳应该是听到了;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见贝佳从车上俯视这里的美丽脸庞上,表情逐渐褪去。
持续响着的铃声嘎然停止,在一阵奇妙的沉默支配下,列车缓缓滑出月台。
列车动了,贝佳却仍旧停在原地,飘浮在刚刚踩上列车台阶后的那个位置。一节接着一节离站的列车车厢,如幻影般穿越了贝佳的身体。
正确说来,幻影应该是贝佳的身体才对。
不论是红色的大衣外套、波士顿包、预定会台的爸妈和弟弟、参观新剧场、冰淇淋或要带给琦莉的土产;贝佳旅行计划的一切,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说说的家家酒而已。原因是因为,贝佳用来穿外套的身体、用来提包包的手,老早就在坟墓下了。与家人一起度假或者吃的满嘴冰淇淋这些事,早在很久以前就永远与贝佳无缘了。
一脸莫名其妙的列车长,从最末节的车长室望着站立不动的琦莉与神学生。最后,当列车长穿过贝佳身体时……
“蠢毙了!”面无表情的贝佳说。“我只是想玩玩旅行游戏而已,你自己还不是!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神学生嘛!笨~蛋!”
怎么听都像是恼羞成怒的发言,从贝佳形状漂亮的嘴里吐了出来。她由列车原本还在时的位置上飘下,冷不妨地逼近两人。琦莉反射地缩起身子,就在要撞上她的鼻子时,贝佳忽然消失了身影。虽然琦莉看不见,却觉得她似乎和空气一同被吹出了剪票口外。
月台上只剩下琦莉与神学生,还有人们结束送行的低声闲聊与回家的脚步声。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神学生啊……”
神学生(看来似乎不是)独自低哺着牢骚,接着他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琦莉,她正斜眼瞄着自己。琦莉抬头看向这个高个儿的脸。
“你刚刚对贝佳说了什么?”
“我只是说:‘我要陪你胡闹到什么时候?’”
男了不耐地叹口气回答后,随即提起自己放在身旁的行李(虽说是行李,不过对于旅行者而言还真是轻简——一个不算大的后背包,还有一个老旧的小型收音机,就这样子而已)。
“我懒得多管闲事,不过遇上那种家伙,你最好还是无视她比较好。不然,对方会因此得意忘形而赖着不走。”
“这种话你早该在今年春天前告诉我。”
男人对于琦莉的回答只是撇着嘴说句:“别胡说八道了!”便跟着出站的零星人群离去。琦莉小跑步追了上去,斜背的背包在腰部跳动着。
“你没被贝佳吓到吗?”
“比起来,我反而是被你吓到。你的感应力很强吗?”
琦莉点点头:“婆婆要我不能让人知道。不过,婆婆已经过世了。”
“啊啊,这样她就不用再照顾你了,这样也不错。”
“喂,你出能够看到其他死掉的人吗?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琦莉追着对方的快速步调,不自觉地比平常还多话。 除了自己之外,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能够看见那个世界的人类。再加上曾昕婆婆说过,这种人在世上并不多,因此琦莉 心想,我们之闻一定能够存在某种伙伴意识。
“我说,虽然我能够明白你的心情——”
然而对方却停住脚步,显出露骨的嫌恶表情叹气道:
“但是很抱歉,我并不想和感应少女有什么瓜葛。逆就快点回家收拾六年级的作业,好好度过殖民祭假期吧。那么,告辞。”
男人嘴上说着明白你的心情,却吐出没有半点诚意的话语。他抛下当场僵直的琦莉,再度大步迈开走向张成四曲形的车站出入口,头也不划地消失在车站外的白昼。
“啊……”
出乎意料之外,原本雀跃的心情这么干脆就被对方拒绝了,琦莉站在车站的圆形屋顶下呆若木鸡。
呆愣了好一会儿后,怒气逐渐由琦莉心底延烧上来。不必说得这么绝吧!?果然和种学生差很多!神学生会更亲切、更绅士才对。
再说,准是六年级啊?虽然琦莉的外表看来的确很像六年级——听说今年春天身体检查后,汉妮老师怀疑琦莉到底是不是真的满十四岁,还特地去确认过市民名册——如果这件事是事实,那就真的太没礼貌了。如果是骗人的,那么流传这种煞有其事的传言,也实在太过分了。
琦莉愈来愈搞不清楚自己不满的到底是哪一点,怒气冲冲踏上归造。
途中.贝佳没有回来(之前贝佳也会突然心情大坏而消戋踪影,不过她大多都是不知何时又再度笑嘻嘻地跟在琦莉身后)。琦莉一个人走回宿舍的路上才注意到,自从今年春天与贝佳的灵魂相遇后,自己就不曾像这样一个人走在街头了。琦莉脑袋里的某个角落想着:没想到身边少了贝佳自顾自喋喋不休的声音,会这么寂寞、这么无趣啊。!
※ ※ ※ ※ ※
打从六年前祖母过世后,琦莉对殖民祭假期就不曾有过什么快乐的记忆。仿佛可以预见今年的休假将比往年更凄惨般,第一天就有个最糟的开始。
她一大早就穿错制服惹汉妮老师哭垃,心里已满是不舒服了,贝佳又心情不好,跑得不见人影。再加上晚餐时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竟然变成雀斑脸的吉拉与身为她喽啰的室友——她们是住宿少女中琦莉最最讨厌(她们八成也很讨厌琦莉)的双人组。平常琦莉总会特别注意,选择远离她们的位置。但今天因为进入长假,九成的学生都回父母亲身边了,因此剩下成的学生便集合在空荡荡的餐厅角落用餐。
不回家的学生.主要是因为没有父母亲。这些无依无靠的孩子,仰赖教会的援助金而得以就读寄宿学校。就琦莉所知,这些无依无靠的孩子大致上都是些性格乖僻者,别以为有同样境遇的人就会彼此相亲。这些八为了证明自己至少比其他人好一点点,甚至不惜扯他人后腿——这里就是充塞这种气氛的地方。
囡此不论多么努力,都不可能和这些学生一起来场气氛和谐的晚餐会。总之,琦莉尽力撑过了剑拔弩张的吃饭时间后,便立刻飞也似的离开餐厅。其他学生还在互相说着不存场同学的坏话时,琦莉已经迅速收拾餐盘走了。
她快步回到走廊,打开自己房间的房门,立刻就看到了贝佳躺在占据狭窄房间一半空间的双层床上铺。
“你回来啦!”贝佳的手肘撑在枕头上、支起头部,开朗地对着琦莉打招呼;早上的事情好像没发生过般。
突然呆立在房门口的琦莉一时失了神,然后:“搞什么……原来你安安静静、好整以暇地待在这里呀…”嘴上带了点埋怨地关上门。琦莉确定贝佳在车站消失踪影时生气了,因此多少有些在意,结果现在的她却有几分失望。
贝佳穿过上层床铺,轻飘飘地来到下层坐下。下层是琦莉的床,没有特别乱世也不是特别井然有序;这些质朴的寝具透过琦莉大致整理整齐时有七十分左右(时间充裕的话九十分,睡过头时就剩下五分左右)。
上层睡铺空荡荡的,绘着黄色花朵的垫子上头积了薄薄的灰尘。
升上九年级,搬入这间房时,同寝室的室友不到一个礼拜就哭着向老师要求换房间,原因是她半夜听到奇怪的女孩于声音。可是老师们怎么调查都没听到可疑的声音,因而没答应她的请求,最后女同学便转学到其他城镇的学校去了。
从那之后,琦莉成了宿舍中唯一可以一个人优雅使用双人房的学生——在旁人看来。没过多久,琦莉知道了在前年时,学校有位长琦莉两岁的女学生死于铁路意外。也知道事发之后、在自己搬进那房间前,房间的上层睡铺已经一年无人使用。于是琦莉懂了:在自己搬进来前,房间里早已有个以人类外表生活其中的东西,就是那个十分适合寄宿学校黑色制服的美丽金发女孩。她是谁呢?
她就是吓跑因猜拳结果而使用上层睡铺室友的家伙。
吓人的理由很简单(她认为理由正当),因为那是她的床。
另外,她也很高兴琦莉能看见她,因此任意将琦莉当成室友,不论上课、做礼拜或者外出日,她通通会跟去。
仔细想想,没有其他住宿生愿意通知琦莉联络会的内容;同学认为琦莉竟然能够平安无事待在有妖怪声音的房间而不愿接近她——这全都是贝佳的自我性格所导致。琦莉到八年级为止,虽算不上交友满天下,但至少也不像九年级现在这样,真的完全成了荒野一匹狼。更讽刺的是,这情况明明是贝佳造成的,却演变成幸好有贝佳在,才让琦莉不致于那么孤单。
“后来怎么了?琦莉,你和那个没礼貌的家或说了什么?”
贝佳躺在琦莉床上说着,腮帮子抵着枕头摆出一副闹别扭的模样。当然,这只是看起来如此罢了,实际上枕头并没有凹陷。
“我们没说什么他就走掉了。”
琦莉随便回应,拉出书桌的椅子坐下。实在不适合念书的不锈钢椅子绑上老旧的坐垫,确保坐起来舒适。
那个名叫什么哈维的旅行者,不仅对贝佳没礼貌,对她更是万分失札,因此琦莉再也不愿去想那男人的事了。
他说明天要前往与西贝里相反的另一头去,那么应该是搭乘下午开往东方的列车吧?随你要去哪里,快滚!
“讨厌,只是演个戏而已嘛,真扫兴!那家伙还不是很享受被吹捧成神学生。”
床上的贝佳又开始怒气冲冲抱怨个不停,然而琦莉已经不想再继续那个话题。她转向书桌,从抽屉拿出教会史笔记,望着夹在里头的讲义,叹了口气。
贝佳提起那个男人的事情让琦莉想起了作业。殖民祭假期的确有作业,而且比六年级生的要麻烦十倍。
作业的内容是:利用休假,前往东贝里之外与教会历史相关的场所收集报告题材。离开镇上旅行或回家的学生们,可以找个机会前往当地城市的教尝参加礼拜、写写相关感想就能交差。可是,对于没有预定离开东贝里的琦莉而言,这项作业真是讨厌到不行。
总而言之,不动手就没办法有个开头。琦莉从讲义里抬起头,抽出桌上书架的教会史旧参考书——那是年代久远的毕业生留下的,里面详细记载了不少现在教科书中已经删除的历史。虽然不值得期待,但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些可以参考的东西。琦莉开始快速翻闻书页,就在这时——
“喂,我觉得好生气喔。我们来作弄一下那家伙吧?”
贝佳的脸从书桌底下穿过参考书,出现在踌莉面前。“作弄?”贝佳出现的太过突然,连琦莉也吓了一跳,停下翻着参考书的手反问。贝佳的身体啉地穿出书桌,端正坐在琦莉前面(那个位置当然是在桌上)。
“你也看到那家伙的破烂收音机了吧?那上头附着灵喔!他竟然这么煞有其事地带着恶灵收音机,真的很怪。”
自己的存在不提还敢说别人……贝佳这么说完,接着又充满自信地披露自己的计划。“我们把那个收音机抢走,引他到学校来,趁他追过来的时侯,从屋顶上丢石头或其他什么东西砸扁那活该的家伙!”
“等……等一下,贝佳,我说啊——”
琦莉叹口气打断对方的话。贝佳闭上了嘴,脸上的表情毫不怀疑地认为,琦莉会赞成自己的提议。琦莉的太阳穴不禁刺痛了起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计划根本就大错特错。首先,琦莉并不想做这种事,再说,要去哪里找那些石头?要怎么搬来?由谁去丢?这些实际执行的部分完全没个底!而且这计划的内容怎么看,都不像是稍微作弄他一下的恶作剧程度。
“真的那样做是会死人的。”
一一说明实在太累了,反正只要点出最后的问题点告诉贝佳就好。琦莉这意见可是非常正经的,没想到贝佳却愕了一下,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回答:
“这种程度杀不死那家伙的啦!”
“我说,普通人的话……”贝佳已经死了所以不能理解吧?琦莉正要加以补充时——
“因为那家伙是不死人嘛。”
结果是贝佳先补上这句话。
琦莉顿时找不到话回应,她回望着没有半点迟疑,直直看着自己的蓝色眼睛。
“不死人……?”
过了一会儿,琦莉才出声跟着复诵这个词汇。贝佳非常认真地点点头。
“你没发现吗?我还以为琦莉知道呢!因为那家伙没有灵魂呀,只是以一块石头操控着尸体罢了——琦莉,你有在听吗?干嘛露出那副恐怖的表情?”
“啊,没什么……”
琦莉的意识角落一瞬间想起其他事情,但看到贝佳惊讶窥视自己的表情,琦莉立刻停止思考,含糊打混着说:“对不起,真的没什么。”贝佳偏着头,眨了眨眼睛。
“琦莉该不会不知道不死人吧?你小时候没听过吗,会被教会兵摘去心脏喔!
“那个我听过,而且常常听到。我其是没料到那家伙会是不死人……不可能吧……”
琦莉立刻回应道,最后却愈说愈小声——假如早上遇到的那家伙真是不死人,那么在车站前见到他时,将他误认为是尸体一事也就很合理了。
这个行星上从大人到小孩,对于称作“战争的恶魔”实际存在的怪物——不死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祖母不常提起这类活题,不过琦莉从过去住在同栋公寓那位志愿当小说家的青年那儿,知道了许多听都听腻的事情。
听说在战争后期,战况陷入无药可救的泥沼中,而人类就要失去人性时,有人利用士兵的尸体大量生产不死人。在尸体胸口埋入代替心脏的永久运作动力源,这些尸体就会行动。他们不老也不死,无论怎么砍、怎么杀仍会站起身,尽其所能的杀戮。还听说他们会吃掉自己杀死的人类腐肉,使之变成自己身上的肉(再怎么说对方都是志愿当小说家的人,他说的话中有多少是真实、多少是想像的剧本,无从得知)。
整个行星被破坏得七零八落,最后,战争在八十年前自然终结了。其后教会开始展开大规模猎杀不死人的行动,据说不死人到此已全部根绝。这也是“坏孩子会被教会兵摘去心脏”传说的由来。
“就算还有存活下来的不死人,但怎么可能会这样光明正大的四处乱晃?那可是会动的尸体!战争的恶魔呀!”
这番语气坚决的话,与其说是给贝佳听的,倒不如说比较像是琦莉在说服自己。结果贝佳的发言毫不留情地遭到否决,一如往常的,贝佳又不愉快地噘起嘴。
“那我们就来试试看他会不会死吧?不死人的话,不论我们做什么都不会死才对吧?”
“如果他是普通人怎么办?”
“死掉的话就证明他是普通人了呀!”
“……”琦莉总觉得这回答似乎有点答非所问而皱起眉,是哪里不对呢?琦莉沉思一会儿后,认真叹了口气,定睛看着贝佳那隐约透明到能够看见背后墙壁的眼睛,开口说教:
“喂,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那根本不是活人的思考方式吧!”
“是吗?”
她是明明懂却佯装不知情?还是当真不理解?看她回应的如此悠闲,琦莉忍不住说了重话:“贝佳,你别太过分啊。”
“贝佳果然是已经死掉的人。这么可怕的事情,活人根本想不到吧?”
“你说什么?琦莉自己还不是!?你也不是普通人明没办法交到活人朋友,只有我才是你朋友……”
“少自以为是了!谁跟你是朋友!?是贝佳你自己跟着我的!我可是困扰得很呀!”
说出口后才觉得自己好像说得太过分了点。可是贝佳居然说我和活人交不了朋友,这句话也很过分呀!这两人偶尔也会有这种程度的拌嘴,两个人都说得很过分,因此最后应该会以平手收场才对。
岂料这时贝佳脸上意外浮现了绝望的神情。
“真没想到琦莉会说出这种话…”
“贝……”贝佳的身影随着变小的声音一同消失,琦莉瞬间吓了一跳,不过贝佳似乎还在房间里头。大概只是和平常一样在闹别扭吧,待会儿一定又会出来了。
琦莉再度轻轻地翻着书页,脑中有一大半思绪又开始想起其他事情。记忆追溯到好几年前,那是小时候的经历。
不死人巳经灭绝了——骗人,至少七年前还有。琦莉认为七岁当年,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男人就是不死人。对方被身着装甲的教会兵追杀,石头心脏掉了出来。
发生那件事情之后.不论琦莉怎么问祖母,祖母都不肯说个清楚。祖母只是径自说着不死人已经不存在了,这事自然也成了家里、外头部不可提起的话题之一。隔年春天,祖母就过世了,无依无靠的琦莉靠着援助金,搬进了寄宿学校的宿舍。
如果祖母还活着,琦莉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要问她。像是小时侯的自己从来质疑过的:为什么自己看得见死者的亡魂呢?不记得长相的父母亲也有同样的能力吗?该不会就是因为自己有这种令人不愉快的能力,所以才会被父母亲遗弃?唯有祖母不是亲生祖母这件事情,琦莉连亲口问都没问过就知道了,这多亏了公寓的房东太太——那位喜欢闲言闲语的胖妇人在附近到处宣传的关系。“这话我只告诉你,和三楼婆婆住在一起的孩于,是捡来的喔。”明明只告诉某人,结果却全公寓的住户通通都知道。
“算了,明天再说吧。”
琦莉完全没了念书的心情,她额头抵着参考书,俯身趴在桌上。
这时摊开的书页上头,有一张小小的照片突然吸引了她的目光。照片里是战前就存在的废矿坑,教会史教科书中将它列为战争遗迹之一。东贝里的东部荒野一带,还留有不少战争末期的古战场遗迹。
(他说要往东边去吧……)
她想起早上遇到的男人,呆呆沉思着;这是琦莉第一次遇到,除了自己之外能够看到死者的人类。搞不好,他能够回答那些琦莉想知道的问题答案。
※ ※ ※ ※ ※
上次来这个城镇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当时那座旧车站才刚盖好,就和现在一样热闹,充满了往来的旅行者。因为是最后的战场而荒废的东贝里,好不容易才又繁荣起来,因此当时人们的表情要比现在更生气蓬勃、对未来更加充满希望。然而,现在那座没品味的新车站就没那么讲究了,不过是粗糙的钢筋水泥建筑。建筑物毫无意义的豪华程度似乎与使用者的朝气不成比例。
他靠着铁路旁的围墙、点起香烟,视线望向伫立黑暗中的旧车站四角屋顶,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这时——
‘哈威——’
脚边一个带有杂音与战前腔调的声音叫唤他。算来已经不知纠正过几百回了,都说是“哈维”不是“哈威”了。他瞪着和行李一起摆在地上的小收音机,依附在收音机上的家伙,生前大概连一次“维”的音都没发过就死了吧?可是他的“威”音明明就能够发得很好呀?看来八成是故意念错。
‘喂,俺有一点话要跟你说。’
“说什么?”
‘你给俺听着,早上那件事,那个被你撇下不管的姑
娘,你也看到她脸上像被父母亲抛弃的表情吧?你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吧?’
啊——那件事啊。哈维将烟吐向浓灰色的夜空,半自言自语地低喃着:“我已经厌倦和活人打交道了。”
‘谁同你厌不厌倦来着?像你这种混帐家伙,什么耐性啦,体贴啦之类的字眼,早就被你遗忘在人生某个角落了吧!’
“因为人生太长了。”
‘嫌人生长,就给俺好好磨炼你的人性!’
收音机撂下这句话的同时,还哼地一声从喇叭里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共鸣。哈维缩了缩脖子,逃走似的转开视线。
我为什么要听个收音机教训我没人性啊?
这时,飘移的视线前方注意到一道人影,哈维以脚尖轻踢收音机要他安静。马路那一头,街灯的昏黄灯光正靠不住地闪烁,灯下坐着一个衣衫褴搂且干瘦到难以分辨的老婆婆。特别是已过深夜的这个时分,若不是有什么事情,照理说不该有人出现在这荒凉的旧市区铁道旁。她应该是这一带的游民吧?
老婆婆以焦褐色的小小双眸紧盯着哈维、观察个不停,几乎变成皱纹一部分的嘴唇微张。
枯哑的声音很难立刻听清楚,一会儿后,哈维才理解她说的是:“你是不死人吧。”那一瞬间哈维吓了一跳,旋即又放松情绪,混杂着苦笑叹息。
“为什么老人家总是能够一眼就看穿呢?感觉真差。是因为老人家剩没多少时间,所以感觉异常敏锐吗?”
“你来接我这个又老又恍惚的老太婆了吗?夜晚愈来愈难熬了,我真希望能够在冬天来临前死去啊!”
“我可不是死神。”
“唉,说得也对,知道归知道……”
老婆婆以干涩的声音笑着,身旁如枯枝般无力的手指微微痉挛着。即使光做这个动作就相当吃力,不过她还是抬起了那只手一一
“握住我的手……”
哈维犹豫着,但收音机小声催促道;“快握呀!”哈维只好勉为其难地离开行李、走近老婆婆,他屈膝蹲下身,执起老得全是皱纹的手,轻轻握住。好像再稍微用点力气,那只干巴巴的小手就会如同未燃尽的木炭般崩解。
“啊啊,我的手已经因为八十年的岁月变得又丑又没用了,你们的手却一点也没交呐,还是双漂亮的手……”老婆婆闭上眼睛硝认着手上的触感,心满意足地叹口气。
“当年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可是到现在仍然清楚记得喔!我在影像通讯上,看着你们军队飒爽的凯旋行进,迎接人群手中还拿着称颂的小旗手。那个时候,你们还被视为战争的救世主呢。”
“这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还在想,记得的人应该都不在了。”
“是啊,我们这一辈的也都灭绝了。现在还能够将那场战争的愚蠢流传下去的,只剩下你们这些人了……”
老婆婆说到这里就住口了。隔开铁路的生锈铁网被风吹的嘎嘎作响,那声响在这段沉默期间更显得莫名清晰。
一会儿后,哈维察觉老婆婆突然住口的原因了。那副枯瘦衰老的小小身体,已经成为剩下骨头与皮肤的干枯尸体。
“……我说称呀,别自作主张把我当成历史传承者行不行!?”
这些话已经不可能传进老婆婆耳里了,不过哈维还是想抱怨一下。他小声骂道:像你们这样自作主张说起想说的话、自作主张强迫人家听遗言、自作主张死掉的家伙实在太多了!你们这些家伙,完事后就能心满意足地说声:好,结束了。麻烦也想一下,被迫接受一切的我是什么想法呀!
哈维在心中牢骚个没完,同时尽量小心地执起老婆婆另一只垂落的手,将双手交叠摆在膝盖上。“别变成妖怪出现喔。”他说完便闭上眼简短默祷。就在这时候一一
‘哈威一一!’
收音机的叫喊声伴随着嗄哩嘎哩的激烈杂音响起。“一一!”哈维猛然抬坦头,身体反射动作转过身来一一然而就在下一秒,半蹲姿势的哈维就这么僵住。
铁丝网旁的行李边,站着一位个子娇小的少女。大领加上黑色无扣短上衣与黑色的裙子,清一色黑的装扮犹如影子般融入黑暗里。这不合时宜的对比更加突显了,为什么这样的一个女孩于会在这种时间、出现在这种地方的疑问。
她是今天早上在另一则那栋新车站遇到的,那位寄宿学校的灵感少女。
该做何反应才好?少女趁着哈维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立刻弯下腰,旁若无人地拿起收音机的提带。
‘不准碰!’
当收音机表现过剩的拒绝反应时,为时已晚。哈维了解少女动作的意义时,少女已经拎着收音机飘然跑开了。
“等一一”
哈维呆了半晌,立刻慌忙追上少女。明明是认真跑起来一下子就能迫上的距离,可是对方善用自己的小个子,穿出铁丝网狭小的缺口,逃向铁丝网的另一侧去了。
“喂,你想做什么!?”那个缺口原本应该是描咪的通道吧?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过得去?只好勉强钻进去,对着少女的背影大喊。
沿着铁路奔跑的少女回头望了哈维一眼。
哈维看到那张脸的瞬间不禁僵住,那个黑发少女的脸上,交叠着另一位金发少女的脸。那位跟着黑发少女的亡魂,应该不会有危险性才对呀!?现在与白天看到的金发少女不同之处,是从她半边陷落的头部露出碎裂的头盖骨,呈现凄慘的样貌。
影像交疊的两位少女轻轻一笑,那是个莫名扭曲的笑容。
隱约的震动,随之而来的两道圆形光芒出现在铁道那头,这种时间还在运行的,只有货运列车了。少女黑色的装扮在光芒中扰如缝在白墙上的黑影,剪出清晰的轮廓。
少女就这么站在原地,双手高高举起收音机,以不输火车行驶的音量大叫道:
“喂!不死人不会死对吧?就算被火车辗过也不会死吗?”是亡魂在借用黑发少女的声带说话吧?“我已经死了,你知道吧?我是被火车辗毙的哟!”
关我什么事啊!哈维心中恶毒地嫌弃着。“啊一一烦死了,滚开!”嘴上咒骂着无辜的铁丝网,硬将身体穿出铁丝网的缝隙.现在可不是在意手心被这些挡路铁丝刺到的时候了。
火车车轮的轰隆声响与车头灯的光芒渐渐逼近,少女将收音机举到头上朝铁路挥舞。
就在这时,快被丢出去的收音机里升起一缕人影模样的烟雾,抓住灵体少女(贝佳)的手,打算拖她一起下水。
“呀啊!怎么回事!?”
灵体少女(贝佳)尖叫出声,这举动让收音机掉落在铁轨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而实体少女(琦莉)的身体也跟着一起跌落,倒卧在铁道上。
“啊一一下士,你在搞什么啊!?”
好下容易才突破铁丝网的哈维不禁咂舌,接着全速冲向他们。
他首先把少女的身体抱起,以相当随使的对待方式抛在铁路旁,接着立刻转身追回收音机。哈维脚下被铁道碎石绊倒,跌跤的同时还是设法抓住了收音机的提带,这时候一一
磅一一!
近乎爆裂音的警笛尖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抛去压力的急速冲刺般,两道车头灯掹然跃入整个视线中。
白光冲击后伴随而来的是贯穿身体的感觉。耳朵听到的尖叫声是哪个少女发出的呢?在分辨出这点前,他的听觉老早就不知飞往哪去了。
* * * * *
我做了什么?
琦莉一口口将泡胀的麦片送进嘴坦,同时一脸困惑的表情,不解地偏着头。
自己的确有些迟钝的地方,可是会错把制服当睡衣穿着入睡,这应该已经是迟钝病的末期症状了吧?昨晚自己突然睡着,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一身制服地躺在床上。不用说,制服当然变得皱巴巴了,结果弄得自己一大早就带着阴郁的心情换衣服。换衣服时.她又发现衣服竟被沙土弄得很脏,还沾满黑色像血一样的东西,因为衣服是黑色的所以不明显。琦莉大惊失色,连忙脱下裙子查看,这才发现两边膝盖都破皮了,看到破皮她才开始感觉到阵阵刺痛。破皮归破皮,不过以这种程度的伤口看来,衣服上染到的血并非是她自己的。
贝佳从昨晚消失后到现在还未现身。
我做了什么?
琦莉偏着头、无意识发出“嗯一一”的声音之时,某个从身后走过的人,用端盘一角撞了她的脑袋一下。
“痛……”
事出突然,琦莉只是呆然回头,还来不及生气。她看见雀斑脸的吉拉将端盘摆在稍远的座位上坐下,开始与室友谈笑。她怎么可能没发现自己撞到人?算了,反正要她道歉只会让自己的心情更差。
琦莉沉默地专注于自己的早餐,虽然对吉拉她们无聊的对话没兴趣,不过她们的声音还是在无意中传进她的耳朵。
她们最先热轰讨论的是,汉妮老师有多少副眼镜这精彩又了不起的话题。接着她们谈论起旧车站附近铁轨上发生的意外,琦莉此时才初次听到这起发生在今天黎明时分的事故。
“听说是一只猫之类的动物跑到货运列车前,而被火车撞飞喔!”
“猫之类的动物?什么意思?”对于室友单纯的疑问,吉拉得意地高抬起鼻子,打算表现一下自己的情报网有多灵通。
“被撞飞出去的动物尸体没找到,于是铁路局只好声称是撞到描,并让列车恢复正常运行。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到处都找不到尸体诶?”说到这里,吉拉的音量突然变小,贴近空友说:“该不会是有人把死猫的尸体捡回家,好进行什么恶魔仪式吧?”
琦莉注意到吉拉蓄意瞄过來的视线,但她只是视若无睹地支着脸颊随她看。最近的耳语内容,已经从春天时贝佳发出声音赶走室友.演变成琦莉唱颂恶魔咒语这类闲话了。
琦莉快速摆平没味道的麦片早餐,起身离开座位。背后的吉拉等人正笑着,琦莉没有回头,收拾完餐具便离开餐厅。来到走廊上深呼吸一口气后一一
她突然全速在走廊上狂奔了起来。
跑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门,进去,关上门,结束这一连串动作一一
“贝佳!”
她以走廊上几乎足以听到的音量大喊道。
贝佳没有马上出现。“你在吧?我知道你在!”可是琦莉以毅然的口吻又说了一次,贝佳才一如往常,悄然现身在床铺上层。琦莉站在门前,眼神锐利地看向贝佳。
“昨天晚上我们去了铁轨?做了什么?那是猫的血吗?”琦莉十分清楚贝佳趁自己睡着时任意使用她的身体,因此直接跳过那一段不予追究。
“什么描?”
贝佳愣愣反问。从那态度看来,果然不是描的血。“那么,那个是什么的血?”琦莉再进一步追问,贝佳瞬间露出不妙的表情,突然转而认真地回答:“对,是猫的血。”
琦莉静静瞪着贝佳,再度开口:
“谁的血?”
“……”贝佳沉默不语好一阵子,似乎是在观察室友毫不退让的凶暴气势。最后她终于开口承认了。“我只是想试试看,他是不是真的会死嘛!还不是因为琦莉不相信我!”
琦莉也不是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可是听到的那一刻,眼前仍旧不禁一阵黑。也就是说,被货运列车辗毙的不是猫,而是一个比描要大上很多的成年男人吗?
“然、然后呢?死掉了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没去确认吗?”
“人家觉得很恐怖就回来了嘛!因为火车撞了上来,真的发出咕嚓、咕嚓的那种声音喔!”
“那不是废话吗!?”
琦莉的口气愈发不耐,贝佳在床上缩起身子说:“因为、因为人家没想过会那么可怕嘛!我也是那个样子吗?我也是那个样子被辗过的吗?我的模样也是那样吗?琦莉,你告诉我啊!”
趴着哭泣的美丽脸庞在琦莉的注视下崩解,滑落的皮肤下露出破碎的肉与骨头一一
“贝佳……”
琦莉没办法继续凶她。两年前被火车辗毙的女孩,亲眼看到同样遭火车辗毙的人类后,终于想起自己死掉的模样了吧?
“好,我明白了。贝佳你乖乖在这里等,总之,我去找找看。”
话虽如此,贝佳的行为还是不可原谅,再加上自己有可能因此成为杀人犯,于是琦莉留下这些话就奔出房间。
* * * * *
铁路半绕城镇南侧边缘后,穿出东西边的广阔荒野。城镇的西侧是新车站,东侧是关闭的旧车站。东侧在车站转移前还是城镇中心,曾经相当繁荣热闹,而现在已是看不出住日盛况的人口稀少地带了。
铁路局的事故调查组已经全部撤离了吗?琦莉一下子就看到发生意外的铁道,铁道旁连绵不绝的高高铁丝网上遭到破坏的部分,已紧急补上颜色不同的铁丝,随意处理过了。
铁路局的人不在,相反的,却有教会的尸体处理人在场。尸体处理人是教会神官的最低阶,但是身着专用神官服的两名男子,并没有带着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的专注,反而是面无表情地搬运白铁板上的遗体。
琦莉的心脏狂跳,她假装若无其事的走过,同时偷偷窥看遗体的脸…… 不是他。那是干扁枯瘦的老婆婆遗体,不是琦莉正在找的人。她不禁松了一口气,遗体从她身旁交错而过,琦莉停下脚步回望。那是熬不过夜晚的游民吧?昨天晚上真的相当冷。琦莉闭上眼为老婆婆乞求冥福一会儿,然后目送遗体离去。
尸体处理入毫无变化的脚步,沿着铁路往西方走去。
什么时候出现的?老婆婆的灵魂端坐在自己的遗体上看着琦莉。琦莉将手靠着身体避免被人看到,她小幅度挥舞着一一永别了。
老婆婆也缓缓举起手,琦莉还以为她也要挥手道別,结果不是,老婆婆竖起瘦骨嶙峋的食指指向某处。琦莉望向老婆婆指去的方向,看到了那个位在铁路前方,在城镇东側的街道末瑞,被荒废的贫民窟建筑阻断视线的,旧车站的四角形屋顶。
琦莉想问是什么意思而回过头时,老婆婆的亡魂已经从遗体上消失了。
琦莉悄悄钻过禁止进入的铁栅栏缝隙,潜入旧车站中。即使现在已是早上,但四面八方由灰色水泥构筑而成的建筑仍旧昏暗冰冷。琦莉颤抖着身子环顾四周,后悔自己忘了穿外套出来。
这里明明已经废弃不用多年,没想到却还杂乱放着许多行李,似乎是不愿再多花钱处理这些旧东西,于是决定就这么丢着吧?正面深处有个通往月台的剪票口;左手边的候车室里堆放着坏掉的长椅与钢材等;右手边是没了玻璃的站务员宅,写着车站人员专用的标示牌斜挂在门上。
时光似乎正数年前就停住了,这空间里充满停滞的空气与寂静。
候车室里头隐约传桌说话的声音,琦莉不自觉屏息走近。原本摆在月台上的生锈铁制长椅,在候车室前面勉强堆放成好几列,声音就来自有倒塌危险的铁长椅堆另一头。
琦莉将脸靠近长椅缝隙间窥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红铜色的后脑勺。“又没有什么紧急的原因,不过是多待一天而已,干嘛一直抱怨个不停啊?你也一把年纪了,何不轻松一点呢?”
听到这段毫不留情的辛辣发言,不用猜也知道,眼前的背影就是那位名叫哈维的旅行者。他深深坐进候车室的三人用长椅里,双腿交叉靠在对侧的长椅上头。
(什么呀,还好好的嘛……)
心中堆满的担心一下子崩落,琦莉当场瘫坐在地。看来贝佳的证词是骗人的,被火车辗过的的确是描,虽然对那只猫而言真是过意不去。
“啰嗦!俺可不想被你这家伙当成老人呀!”
放在哈维脚边长椅上头的那台收音机,突然跑出男人的声音。琦莉瞬间呆了一下,旋即想起贝佳提过:那台收音机有亡魂依附。
“可恶!顺利的话,原本再过三天就能够到达的,现在搞成这样,非得等到你那妖怪模样恢复,才能离开这里了!”
“啊一一吵死了!你以为我想呀!?你再继续啰嗦,我就把你的电源切掉!”
“打算切断电源,把俺扔了逃走是吧!?”
“就跟你说,我不会干那种事,不是说过我会确实送你到目的地吗!?我这么不能信任吗?”
“信任这种事情啊,是你每天行为的累积。
每回收音机的喇叭发出声音时,就会吐出杂讯般的黑色粒子,在周围形成模糊的人类脸孔,声音停止,黑雾便散去,就这样反反复复。琦莉忍不住观察起那微生物般集台散开的杂汛粒子来,这种性质的灵体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杂汛粒子再度络绎不绝的集合成人类的脸孔;略带绿色的黑色粒子所形成的人脸,仿佛笼罩着黑影般看不清楚,但琦莉认为他应该是名脸颊消瘦的男子。脸颊轮廓明确完成后,接着绿色粒子在眼睛凹洞处结合成眼球模样的球体。
就在这时,那对眼球冷不防瞪向琦莉。琦莉因这突如其來的举动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在她还来不及反应时一一
“是谁!?”
哈维从长椅跃起转身,哈维面前的杂讯粒子脸开口:
‘小姑娘,你太不受教了!’
与咆哮同时,收音机喇叭发出的音浪形成了冲击波朝着琦莉袭來。无形的气团击向琦莉,让她跌倒在地,接着,原本就以不稳定状态堆放的长椅整个倒塌。琦莉忘了要出声尖叫,甚至下记得要赶紧逃跑,她只是愣愣地跌坐在地,抬头看着头顶上方的铁制长椅喀啦喀啦地坍塌崩落一一
喀一一一声闷响,在间不容发之际,一只手伸过来挡住了长椅,保住琦莉的头没被击碎。
“啧……”
哈维咂舌一声,右手手肘不耐地推开颇具重量的铁长椅,曰光锐利的瞥了眼呆坐在地上的琦莉,转头大声对收音机的凭依灵说:“住手!下士!不是这家伙!她现在没被附身!”
琦莉看到那转过头的侧脸,不禁陷吸口气。
哈维的左半脸,从侧头部到脸颊的皮肤整个翻起脱落,压坏的血管与肌肉组织成了红黑斑驳的横样;挡住长掎的另一只手,外套的袖子破破烂烂,上下臂仅靠外露的肌肉纤维勉强连着。
“呀啊一一!”琦莉这回总算记得尖叫了。
“吵死了,闭嘴!说起来这有一部分是你造成的吧!”
琦莉突然在哈维耳边大叫,让哈维完好的半边脸困扰地扭曲,并吐出这句话。
“下士,听话!”
哈维朝收音机再喊了一次。收音机凭依灵卷起杂讯漩涡,这下子不只是脸,连身体也出现在半空中了。朦胧的模样同样由黑色粒子组成,不过,可以看得出他头上帽子的帽檐低低遮住眼睛。他身穿军队制服,只有一边的脚从膝盖以下犹如融入空气里消失无踪。
杂讯粒子组成的士兵缓慢地看看左右,终于找到目标似的望向琦莉这边,绿色眼球闪闪发光。对方打算出声喊些什么吗?下巴张大成平常人做不到的角度;失去的那只腿打算朝琦莉跨出一步,却因为没有腿而摇摇晃晃快跌倒一一虽然这对灵体来说.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比起可怕的外表,那副奇怪的样子更令琦莉作呕。
士兵大大张开深黑色的嘴部时,收音机的喇叭就会传出撼动空气的低沉嗫嚅声,散乱的长椅也发出喀当喀当的声音,犹如痉挛般在地面弹跳,有几张长椅仿佛傀儡人偶般在空中飘浮。
“下一一可恶!不行,他听不见了!”
哈维咂舌同时吐出这话,才一说完,一张长椅便朝着这边直飞而来。“快逃!”哈维立刻以完好的那只手(虽然琦莉认为,刚刚掉下来的长椅应该也在上面留下了仿痕吧)拉住琦莉的手,弃出候车室。
“为什么你要选在这么差的时机出现啊!我可是差点被那个动不动就发睥气的暴躁家伙杀掉过诶!”
“我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再说、再说为什么你还活着~~~~~”
琦莉被扯着……几乎算是被拖着向前跑。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哈维那个样子,怎么看都应该死了才对呀?再怎么说,那种伤法哪可能像现在这样子活蹦乱跳的!?
“哇!”长椅擦身飞过逃出候车室的两人身旁,吓一跳的琦莉缩了一下,脚下因此绊倒,还牵连到前面的哈维,两人一块儿在车站冰冷的地面上摔个四脚朝天。
”別挡路!快住外头去!啊一一真是的!干嘛连我也被扯进来!”
琦莉被粗暴地撞到一旁.她手忙脚乱地爬行数步后,听见背后传来一击闷响,哈维的恶劣态度突然中断。
“……?”
琦莉反射性地停上动作,战战兢兢地回过头。
猛然飞来的长椅用力撞上“车站人员专用”的板子陷进门里一一而哈维,就在长椅与门之间一一铁制长椅的椅面正如断头台的利刃,深深插入他的喉咙。
红铜色的双眸大睁,哈维被钉在门上动弹不得。
他姿势半蹲,只有脖子不自然地扭转。琦莉愕然凝视着钉死在门上的尸体,思考回路短路了,连脑海中突然听到“琦莉危险!”都无法立即做出反应。
紧接着,她的身体忽然像吊着线的傀儡娃娃,自己动了起来。她以跳水般的姿势飞跃逃离,破空而来的长椅砸向几秒前自己还在的地方,直接撞上地面挤压成修不忍睹的模样。
琦莉在那瞬间看到被抛向地面的自己有两双脚,金发女子轻飘飘地脫离琦莉的身体现身。“对不起,琦莉!对不起!”贝佳活像被骂的小孩,端正跪坐飘浮在琦莉面前,不断重复说着:琦莉,对不起!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对不起,琦莉!”
“贝佳,我一一”
我没事,可是哈维他一一琦莉正想这么说时,候车室坦头传来野兽咆哮的吼声。
‘就是你这家伙!’
单脚士兵看到贝佳立即嚎叫着,收音机喇叭开始发出不协调的吱嘎声与冲击波。
“呀啊啊啊!”
贝佳遭到冲击波迎面袭击,惨叫一声就突然消失。“糟糕,贝佳!”琦莉下意识地伸手抓住贝佳,双手却只抓到空气。冲击波的暴风袭向琦莉,琦莉往后翻滚着飞向墙壁。
背部就要猛烈撞上墙壁的那一秒,钉在门上的哈维从旁边伸出手,代替垫子护住了琦莉。
“哈一一”
当琦莉惊讶地侧过头时,收音机的喇叭啪哩啪哩响起极度嘈杂的杂音。琦莉不自觉缩回脖子看向候车室一一
恰如通信影像被切断般,士兵的模样瞬间扭曲,跟着突然消失丁踪影。
收音机升起一缕细细的黑色烟雾,看来是短路了。
被卷起的尘埃掉落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车站里再度恢复宁静。 ’
“……你发泄够丁吧?下士。”
哈维在茫然若失的琦莉身旁发着牢骚,并将长椅拔出喉咙。长椅掉落地面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叫它滚开般,哈维还用鞋底踹了踹。那一连串太过自然的动作,让琦莉看傻了眼。
“你、你没事吗!?快找医生!”
过了一会儿,琦莉才慌张起来一一要带他去医生那里好?还是叫人来好?她惊慌失措地看看车站出口又看看哈维。相对于琦莉的慌乱,哈维反而显得很平静,以没什么大不了的口气说道:“沒关系,伤口放着不管也会愈合的。”(说是这样说,可是他的声带几乎被撕裂,声音也变得嘶哑,还有些难受地咳了好几下)
“你没事……吗?”
琦莉坐在他旁边凝视着他的伤口。煤焦油之类的黑色黏稠液体从血管里渗出来,原本断裂的组织宛若生物般开始复原。这是怎么回事?琦莉探出身子想看个清楚,哈维却伸出一只手遮住了喉咙。
“那个…你真的是不死人?”
琦莉抬眼看向哈维的脸问道,反倒是哈维很意外地眨了眨眼。
“啊?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你沒听你的伙伴说吗?”
“对了!贝佳!”琦莉听到这里才想起了贝佳,她连忙环顾着四周。“贝佳?你还好吗?你在哪里?”
贝佳没有回应。
“贝佳……?”
该不会真的被消灭丁吧?琦莉正感到愕然的同时一一
“吓死我了……”
贝佳轻飘飘地现身眼前,脸色有些发白地喃喃道:“差一点就死定了……”
“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琦莉傻愣愣回她一句后,突然觉得有些怪,不由得笑了出來。“对喔,我已经死掉了。”贝佳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两入互相看着对方,小小声笑着。
“你们似乎很开心嘛?也不想想给我造成多大的麻烦。”
哈维倚着凹陷的门,浑身疲惫地叹了口气。或许是终于放心的关系还是什么原因,琦莉的眼泪落了下来,不知从几时起变成了又哭又笑的模样。
* * * * *
宣告列车即将往东出发的铃声急切响起。
“琦莉、琦莉!出发了哟!”
贝佳像小孩子似的跪在座位上,脸靠向车窗嚷嚷着。“知道啦,等一下。”琦莉伸长身子把背包塞进头顶的置物架上,包包里面只装了几天份的换洗衣物、笔记本还有参考书之类的,不过因为参考书实在太重了,琦莉决定还是别带的好。
收拾好行李后,琦莉抱着脫下的外套坐在贝佳身边。她原本望着自己仅有的几件衣服,烦恼着应该穿什么,最后还是决定穿上学校规定的黑色外套与制服。搞什么?为什么还是那身朴素打扮!?皱成一张苦瓜脸的贝佳穿着最爱的红色外套现身。琦莉觉得,既然这趟旅行的目的是为了写报告,那么穿制服应该最正确的选择。
为了完成教会史的报告,琦莉决定来趟火车之旅,返回宿舍的日期预定在殖民祭假期结束前。她在外宿申请书上如此写道,并且趁着值班的汉妮老师不在座位上时,默不作声地摆在她的桌子上。祖母有留下一些钱,她便把这屿钱当作旅费一一宿舍里的无趣生活用不着钱,这是这些钱第一次派上用场。
此行的目的地是战争遗迹之一的西贝里东部废矿坑。经过昨天旧车站那场骚动后,殖民祭假期已经来到第三天了。剩下的一个礼拜应该还够往返这趟旅程。
战争历史或教会历史都属于报告题目的范围一一这屿都只是琦莉这梢旅行的藉口(琦莉当然也是有打算要写报告啦),最大的决定因素是.琦莉听到他们要前往废矿坑。
坐椅相对的包厢席中,另一边坐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他沒脱鞋就直接盘腿坐在椅子上,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玩弄坏掉收音机的零件。注意到琦莉的视线,他抬起头,毫个掩饰地皱眉露出麻烦的表情。
“喂,你干嘛跟着我们?”
“只是目的地碰巧相同罢了。”
琦莉若无其事地回答。“瘟神……”哈维嘴上恶毒地说,视线回到手上。
左半身那么严重的伤势,今天已经只剩下皮肤上有些溃烂伤痕的程度了,真教人惊讶。喉咙上的伤口似乎还未恢复,他穿着较厚的连帽拉链外套,将拉链扯到下巴附近,正好遮住伤口,还时而不耐烦地将手指伸进衣领(昨天的外套破破烂烂了.现在他身上的外套应该是背包里的换洗衣物吧)。
传说中的不死人一一这是琦莉第一次遇到,和自己同样能够看到死者灵魂的人类,虽然只有这段休假期间能够跟着他,但琦莉还想多跟他说匹话。会冲动决定来趟为期一周的火车旅行,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旅行的伙伴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依附在收音机上的十兵亡魂,另一个是这个行星上只有琦莉才有的,与众不同的室友。寄宿学校里第一怪的琦莉,在这里却成了最普通的人类,想到这里就觉得好笑。虽然这种想法正是自己不普通的证据,不过,琦莉处于现在这种状况下却觉得很舒服。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她就不需要像在学校时一样,隐藏自己的奇怪能力了。
发车的铃声停上。短暂沉默后,随着铿锵声轻震一下,火车出发了。
“哇,动了。”
琦莉下意识兴奋地叫了起来,将身子探出贝佳身旁的车窗外,月台上的景色、送別家人或恋人的人群,雪白的手心静静滑过眼前。
“琦莉,开心吗?”
在琦莉身旁一起看着窗外的贝佳突然开口问道。“嗯?”琦莉看着远去的月台,尚未完全领会过来地点点头。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贝佳的口气有几分超然。
“其实经过昨天的事情后,我明白了。我早在之前就那样子死去了,在与琦莉相遇前,我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找不该再这样,继续在这个世界玩闹下去了……搞不好,有一天我也会像那个士兵亡魂一样发狂而伤害了琦莉。”
“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琦莉的视线离开月台,眼睛大睁着反问。贝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如往常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对坐在对面位子的哈维说:
“哈维先生,琦莉就拜托你了。你要好好负起责任照顾她哟。这孩子很晚熟,而且,这可是她第一次主动黏上人、跟着人走喔!真拿她没办法,所以我只好一直陪着她,但是……接下来的略不行了。总之,我道歉话先说在前头,给你带来麻烦,对不起了。”
哈维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小声低语道:“啊啊,我无所谓……”他凝视着贝佳,仅在一瞬间浮现几分复杂的神情,最后他没说半句话.视线又回到了腿上的收音机。“贝佳,你在说什——”为何莫名其妙地把自己托付给哈统合,琦莉慌慌张张介入他们两人之间,这时一一
“贝佳?”
贝佳突然被闪亮的白色光芒包围。
“即使我不在,你也能够好好过日子了吧,琦莉。”
贝佳微微一笑,她的脸庞变成了柔和的光粒子,逐渐透明。稳重的声音清楚传进耳朵深处。
“谢谢你,琦莉,能够遇见你真的很开心。琦莉今后也要更加更加开心地过日子喔!因为琦莉的未来还很长呢……”
光粒子缓缓融入,消失在空气中;火车完全脱离月台时,车上已不见贝佳的身影了。
好一阵子,琦莉呆然注视着无人的隔壁座位。她不晓得心里空了一块时,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视线慢吞吞地转向对面座位,正好与停下修理收音机看着自己的哈维四目相对。
“为什么……”
琦莉才说到一半,眼泪就落了下来,她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她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了吧?死掉的人会消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传说中的不死人以平静的声音告知琦莉室友离开的事实。红铜色的双眸似要甩开情绪般,不带任何表情。接着,哈维很干脆地继续起手上的工作,不过他又小声补上一句:“带着笑容送她走吧,你刚刚不是说很开心吗?”
琦莉沉默地望向车窗,紧抿着唇忍住泪水。
既然这是贝佳坦然选择的路,那么就不能哭着送她走,这是琦莉唯一能够替贝佳饯別的方式。自做主张又爱找麻烦,可是却是琦莉最重要的室友,也是第一个交到的好朋友。贝佳不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一一至少对琦莉而言,她比其他同班同学更真实地存在于自己身旁。
砂色的天空底下,车窗外的风景变成了若无其事流过眼前的东贝里街道。一道泪水滑落脸颊,琦莉目不转睛凝视着经过的街景,以手背拭去眼泪。

第2话 请让我看一下车票
这是冰冷如隧道般的空间。琦莉面前交叠着无数具尸体,而她自己就站在正中央。有些死者喉咙被斩裂,有些则是破子弹打穿腹部,还有的从背部被剑刺穿。在场的几乎都死尽了,不过也有些濒死的人们混在其中。还动得了的人们又伤又累地抗拒着地心引力,拖着四肢、踏过尸体,拼命朝隧道出口前进。
琦莉成了一名士兵。
她将肩膀借给重伤的伙伴,自己也拖着失去一条腿的身子向前走.再走几步就到出口了!这时候,一把剑刺入伙伴的背。琦莉支撑着伙伴倒落的身子,同时回过头,看到“敌人”站在背后。脸部模糊看不清楚,琦莉仅对那读不出情绪的空虚表情印象深刻。“敌人”毫无表情地拔出伙伴背后的釗,鲜血顺势喷出。
琦莉喊了声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手已经抡起黑枪向“敌人”射击。子弹打穿了对方的头側与一边的眼球,然而对方却仅是皱皱眉、不耐烦地摇摇头,然后是犹如渗入脊椎的反射动作般.顺手将染了血的剑朝琦莉一挥一一
“哇一一!”
琦莉被自己的小小尖叫声吓醒而睁开眼睛。
我在哪里?一瞬间反应不过来的琦莉连忙看看四周。前后细长延伸的长方形空间里,两侧壁上等距排列着的窗户洒进了矇胧的朝阳,臀部底下不太柔软的坐垫持续着规律的小幅震动。
摆在窗边的旧式(说穿了就是到处凹凹凸凸还掉漆)收音机正小声播送着音乐,音量只有琦莉他们所在的包厢席內听得到。音乐听起来好像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还混杂了相当的杂音在内。那是琦莉初次听到的音乐类型。
‘这是很久以前的歌曲,称为摇滚乐。’
低沉的声音与音乐一起从喇叭里流泄而出。
‘教会认为这种音乐十分野蛮,因而禁播。现在只能够在游击队的电台偷偷播放了。’
“除了教会的音乐外,战争前还有许多类型的音乐吗?”
琦莉配合收音机喇叭的音量小声问道。当然!收音机说道:
‘音乐的类型有好多种,价值观也有好多种。但其中还是以摇滚乐最好,那是歌颂靠自己双脚努力活下去的歌曲。’
“嗯……”
琦莉将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望着窗外发呆,侧耳倾听隐约传进耳里的快板音乐。自己不是特别会唱歌,歌声也没有特別好听,因此地很讨厌在圣歌队唱歌。不过,琦莉觉得自己应该会喜欢这种音乐。
真想让贝佳听听一一琦莉无意识地想到这点。贝佳拥有清亮透明的女高音与完美的音感,是琦莉所知道的,最棒的圣歌歌手。可是贝佳在唱自己创作的搞笑歌曲时,要比演唱无聊的圣歌快乐十倍。如果贝佳知道世界上除了圣歌之外,还有这么自由快乐的音乐存在,她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啊!
飘着砂色薄云的天空底下,火车持续奔走在绵延无际的荒野铁道上。从东贝里车站出发不久即与贝佳分开,琦莉接下来的一路上都没什么说话,只是待在包厢中等待由黑夜到天明,迎接隔天早晨的到来。
话说回来,我刚刚做梦了。梦里的那名士兵失去一条腿也不放弃,依然靠着自己的力量步行,他该不会就是下士吧?
下士,这是哈维的叫法,似乎是他战死当时的军阶。战争末期时,下士战死于东贝里战场,他所依附的收音机辗转流落到遥远的城镇上,偶然被哈维拾获。下士便要哈维将他带往遗体沉睡的地点,而两人现在正在前住的途中——在包厢里小声聊天时,琦莉得知了他们两人凑在一起旅行的原因。
琦莉的脸朝向窗外,斜眼看着坐在包厢斜对面的哈维。他的身子深深坐进座位中,伸直的交叠双腿放在琦莉旁边的座位上,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听进琦莉两人的对话,只见他低垂着视线,从刚刚开始便动也不动。在东贝里车站前第一次看到他时,会误认为尸体也是理所当然的。哈维什么也不做的时候,真的就像尸体一样一动也不动。
昨天还留有伤痕的左脸颊,经过一个晚上后已经完全痊愈了.只要心脏的动力源还在,无论怎么砍、怎么杀都还是能够再站起来.看來这个夸张的传说并非只是空穴来风。外表看来不过是个大学生的模样,但据说他和下上一样,经历过八十年前的战争。乍看之下虽然教人难以置信,但那一定也是真的吧一一这些都是昨晚从收音机那儿听来的事情.哈维原本就没加入他们俩的对话,话题一进入战争后.他更是直接了当显出厌恶的表情决定装睡。
“干嘛?”
哈维稍微抬起原本低垂的视线开口问道。毫无防备的琦莉突然被这么一问.嘴巴开合了几次后,说了个不成理由的理由:“没什么.只是看看而已。”不晓得什么时候,自己已经从斜眼偷瞄变成直接探出身子凝视对方了。对方当然会觉得莫名其妙啊!
接收到哈维诧界地階视,琦莉不禁缩民缩脖子。这时候——
‘哈威!’
收音机似乎打算帮琦莉解围而出声喊道。“是哈维。”只是半睁着眼瞄了一下窗边收音机的哈继,出声订正他的发音。
‘历史作业不是你最拿手的吗?与教会有关的事情,你更是熟到快烂了不是,这样的话就帮帮她嘛! ’
“少开玩笑了.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真的吗?”
哈维立刻扭曲着嘴回应。可是收音机假装没听到,转而回答琦莉脱口而出的疑问。
‘这家伙战争结束后,就在这个星球上闲晃了数十年,如果这样对历史还是一点概念也没有的话.那他真是个蠢蛋了。顺便叫他告诉你.教会在战争后做了哪些肮脏事吧一一’
“啊一一”下士的话还没说完,哈维便以从容不迫地大喊打断发言。他的视线在周围其他包厢游走,脸上的表情写着:再继续说下去可不妙。接着他压低声音骂道:“你这破铜烂铁闭嘴!想害我被当成谋反教会者吗!?”
‘干嘛现在突然说这种话?’
“现在也好、什么都好,找只想安稳度过余生而已。总之那家伙的啥作业,随便写些教会喜欢看的东內,只要拿到分数就好了吧!”
传说中称为“战争的恶魔”的不死人,说了些很像一般学校学长说的台词后.从工作裤口袋甩拿出香烟来。
琦莉来回看看两人的脸(正确来说,其中一人没有脸),听着两人间的对话,想起了一个或许哈维也知道的问题、琦莉心想:祖母交代不可以在学校与教会的人面前说的事情,问哈维的话,他也许会知道。
“哈维。我问你喔,你有没有注意到教堂里没有神?”
“这是什么问题?什么叫做有没有注意到……”
哈维将打火机凑近嘴上叼着的香烟,皱着眉看向琦莉。不过他没有否认,那副表情反而比较像在说:这么理所当然的问题有什么好问的?琦莉的脸不禁亮了起来。
“那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一直认为是因为神嫌路途太遥远,所以就半路折返了。”
琦莉趁势继续说。“啥?”这回哈维真的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打火机的火点燃了,香烟却从呆然张开的嘴上掉下来。
“你看嘛,一开始圣人们与神一起从母星出发的时候……”
琦莉心想是自己问的方式不对.于是打算加以说明,这吋座位旁却站了个矮胖的人影。
琦莉中断话语抬起头,一位身穿深蓝色制服的男人站在走道上,从高领到膝盖附近的长外套上,排列着整齐扣好的美丽金色双排扣。那是琦莉小时候曾经憧憬过的铁路局列车长制服(女孩子不能成为列车长!琦莉还因此在教会儿童聚会上被嘲笑,因而完全梦碎)。
“啊。”
琦莉连忙从裙子口袋里拿出有些弄皱的车票,递向列车长。列车长弯腰看了看车票,微笑着表示没问题。那温柔的微笑让琦莉想起了小sJ侯的憧憬,她露出羞涩腼腆的微笑回应列车长。
琦莉收起车票时,列车长往哈维的位置旁走去,然而哈维却只是重新叼起香烟点起火,态度悠然地无视列车长的存在,列车K和面对琦莉时一样弯腰微笑,便往下一个包厢走去。
“为什么不拿车票给他看呢?”
琦莉替列车长抱怨,哈维只是斜眼瞥了她一眼,然后朝着天花板吐出烟说:
“给谁看?”
“还问我给谁看?”
琦莉从包厢里探出带着惊讶表情的脸,看向走远的列车长背影。
殖民祭连续假期的第四天.即使假期已经过了将近一半,仍不影响旅行者的兴致,座位全被外出旅行的人占满。但是仔细一看,没有一个人对列车长的出现有半点反应,大家依然故我地睡觉或谈笑着。可是列车长却一副仔细看过每个人的车票,对每一个人微笑后走开。
穿着制服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的车厢门后,琦莉这才注意到,昨天就已经有人来看过车票了。再说,刚刚的列车长也不是昨天那一位。“啊!”她小声叫了起来。
其他乘客当然没发现,因为那是列车长模样的亡魂呀!
琦莉看看哈维,哈维以拿着香烟的手遮住嘴、看向旁边,似乎是在掩饰他的偷笑。琦莉充满怨恨地瞪着他。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沒有义务要告诉你吧。”
“……但也没必要说得这么绝吧?”
‘对方看来似乎无害,不理他应该没关系。’
看来,收音机里的下士也早就注意到了,若无其事的声音透过圓形的喇叭传了出来。
没办法立刻分辨的似乎只有自己,琦莉有些难为情地坐回位置。过去只有自己看得到灵魂,现在则成了完全相反的怪情况,琦莉的心情有些复杂。不过一想到也有其他人能够看到自己看得见的东西,不禁让人感觉莫名安心。幸好自己有和他们一起来,虽说好像给哈维添了不少麻烦。
“他在做什么呢?”
琦莉对列车长亡魂的奇妙行动提出直串的疑问,对面座位上的哈维眺望着未来前进的方向吐着烟,不亲切地说出理所当然的答案:“看车票啊。”
“他在做·什·么·呢?”
琦莉的发音比刚才更清楚,又问了一遍,并直直望向哈维的側脸。
“我说啊……”
琦莉就这样等着哈维回答:足足过了五秒,哈维终于拗不过她,太阳穴爆青筋地开口:
“我话先说在前头,我说这些话纯粹是身为长辈的忠告不是因为你去牵连到麻烦的亡魂把我也扯进来坏了我安稳的旅程给我带来很大的困扰才这么说虽然事实上也是因为这样我才要给你忠告……”哈维嘴上叼着烟,说着文法怪异的开场白。
“你太在意那些家伙了。一般人类看不见那些家伙,是因为那些家伙已经死了,其中大部分的家伙没有能力影响这边的世界.不至于造成困扰,因此大家看不见他们。你不如就像个普通人一般,好好过你的生活,別对他们的举动过度反应,只要装作不知情不就好了吗?”
琦莉花了些时间,才抓住哈维过长发言的重点。然后她乖乖地看向膝盖,他的话也有道理:只要装作看不见,自己就和普通人一样了。不过这对琦莉来说,实在很困难。
“啊一一干嘛哭丧着脸?”
看到陷入沉思的琦莉,哈维一脸糟了地搔搔头,自嘲地说:“虽然这么说,但我也不是过着一般生活的普通人就是了。”就在这时候一一
列车长从前一节车厢走了回来,再度走过琦莉他们身旁的走道。虽说走过,其实比较像是一阵深蓝色的风吹过。列车长踢着有点碍事的制服下摆,快速通过他们面前。
琦莉吃惊地採出头看向走道,列车长已经消失在后方的车厢门前了。
“他在做什么?”
琦莉偏着头坐回位置,哈维眼睛半眯地瞪着她:“你现在那副伤脑筋的表情,该不会与我的忠告无关吧?”
“有关是有关,可是这个和那个一一”
似乎是藉口的说辞,让琦莉说不下去。
“咦一一”
此时列车突然产生异常的离心力。注意到时,身体已经撞向窗边,脸颊挤压在车窗上;剧烈震动摇晃的视线逼近红褐色的地面;撞上地而的车窗玻璃在眼前碎裂散落,琦莉拼命护住头部。
事情仅发生在一瞬间。
“咦…一?”
琦莉双手抱着头,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睛看向四周。
景象九十度横倒。压扁的车厢侧位在脚下,鞋底全是散落的玻璃碎片,刚刚是墙壁的位置,现在成了天花板,破棹的电灯泡无力闪烁着昏黄的灯光。
被拋出座位的乘客们四处倒卧,就像玩腻后乱扔的人偶般,四肢朝奇妙的方向扭曲,随意交错压叠在一起。漫着血色的细微雾气沉淀在底下,向脚踝纠缠而来。
“琦莉!”
与那个隧道的梦境类似,细长的封闭空间,到处都是堆叠成山的尸体一一
“不……”
“琦莉,冷静下来!”
琦莉就要尖叫出声时,忽然有谁抓住了她的肩膀。“別叫!只有我们儿个看到这景象,列车还在正常运行。”低沉的声音在琦莉耳边轻声说道。“镇静点!”似乎怕琦莉没听到,那声音又说丁一遍,因此地才得以回到现实世界。
重新环顾周遭,列车仍旧一片正常,没有半点异状。脚下的地板仍然规律的小幅度震动着,乘客也依然在各自的位置上谈天说地、看书或睡觉打发时间。有几个人诧异地看着站起身双手抱头的琦莉,一下子又不在意地转开视线。
“坐下,坐下啊。”
哈维按住琦莉的肩膀,她便咚地一声在座位上坐下。哈维轻轻叹口气,在她的对面坐下。
琦莉想开口发问,脑袋却转不过来,嘴巴开合了几次后,终于发出个简单辞汇:“刚刚……”哈维不发一语,只是径自将烟蒂塞进窗边的烟灰缸中。放在烟灰缸正上方的收音机代替他回答:
‘那是列车长亡魂的记忆吧?看来他似乎死于那场翻车事故。’
“列车长的……”
‘不过你的体质也真特别啊,明明是个普通人类,却能那么清楚地读取刚刚的画面。哈威你说是吧?原来也有这种人耶!’
“读取……?”
哈维啦一一琦莉满是疑惑的视线前方,哈维一如往常订正收音机的发音后,慵懒地在座位上重新交叠双腿。
“人类在死去的瞬间会释放出强烈的感情与不舍,而你读取了残留在空间或物体上的这些记忆。只要拥有这些记忆的亡魂在你附近现身,你就能够轻易地读取到。”
“死去人们的记忆……”
想起方才事故的光景,琦莉就忍不住浑身僵硬;血雾弥漫的封闭空间,交杂堆叠的尸体。列车长死于那么恐怖的事故吗?不只是列车长.还有许多乘客,其中应该也有小孩子吧?
琦莉紧紧绞起不知何时已失去血色的惨白双手。
“別在意。”哈维闭上眼静静地说。他大概打算睡觉了吧?修长的身子陷入座位中。“他们都已经死了.你也帮不了什么忙。”
“帮不了什么忙,为什么还要让我看见呢……”
琦莉低喃逸出的问题,哈维已经不再回答。

其后.哈维与收音机都安静了下来,没事做的琦莉也开始稍微打盹儿。意识表层还能听见比刚才摇滚乐稍微慢一些的乐曲声。
等自己注意到时,又开始梦见隧道里的战争了。是那个恐怖的梦,我得醒来才行!琦莉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却动弹不得。哈维,快起来!她在心中拼命喊叫时,突然注意到旁边似乎有人,多亏如此,她才能睁开眼睛醒过来。
“哈维……”能够从恶梦中醒来,让她一脸安心地抬起头,结果站在身旁看着自己的,正是那位身穿深蓝色制服缀金色扣子的列车长.琦莉下意识要拿出车票,将手伸进口袋又突然停住。
列车长与刚刚一样,露出揾柔的笑容点点头表示没问题,对另一侧的哈维也是同样举动(哈堆的视线固定看着斜下方,仍旧无视),然后往下一个位子移动。
琦莉从座位上稍微站起身,愣愣地目送列车长的背影消失在同样的前一节车厢。接着她坐回位置上.哈维姿势仍旧不变.只是眼睛半眯着看向琦莉。
“你知道什么叫学习能力吗?”
“可是你不觉得,他似乎有什么用意吗?”
哈维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觉得。”之后又再度垂下眼,仿佛打定主意不理她的态度,让琦莉感到不满。列车长的亡魂又和带着刚才一样的表情回来了,不一会儿就通过琦莉他们身旁,消失在后方的车厢。
过没几秒钟,那起事故的影像又再度回到琦莉眼前。琦莉闭上眼睛不去看,岂料影像却毫不留情地在眼皮底下真实播放:翻倒的车厢内,乘客被抛出去压烂的场景。或许是因为自己比第一次看到时冷静了,这回连小地方都看得一清二楚。
琦莉抱着头忍耐,等待影像消失。“哈维……”她抬起泫然欲泣的脸,哈维立刻不耐地挺起身子重新坐好.
“就算你用那副表情看着我,我也没办法呀。”
才说着,深蓝色的制服又站到座位旁。琦莉吓了一跳,抬起头,列车长还是同样那张笑脸。即使是那副充满善意的好人微笑,但第三次出现后不禁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就连哈维也愣住丁,他不舒服地目送着微笑离去的制服亡魂。
“喂,他在做什么?”
对于琦莉问厂奸儿次的问题.哈维这回也无法毒舌回去了,因为没那个机会。列车长一下子又折了回来,并且立刻散布火车翻车的凄慘影像。画面还没播完,列车长第四次查票一一站在滚动的伤者与尸体中微笑查票。影像变成交错混杂的状态。琦莉捂着嘴,开始觉得想吐。
‘不觉得哪里怪怪的吗,这应该只是个陷入循环滞留现象的无害亡魂呀。’
收音机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紧张。“是啊。”哈维也终于认真地点点头。明明问了他好几次列车长在做什么,他都不当一回事的……琦莉有点生气地站起来。
“琦莉?”哈维惊讶地抬起头。
“我跟上去看看。”
琦莉简短回答后走出走道,列车长的亡魂正好消失在前側车厢门的连廊(注:车厢与车厢连接处的通道)上。琦莉加快脚步追上去。
‘哈威!’
琦莉听见背后传来收音机叫着快追啊的声音,她知道哈维也叹着气离开了座位。
跨过没有屋頂的连廊來到前一节车厢,列车长的亡魂继续往下一节车厢前进。乘客中没有半个人注意到亡魂通过走道,车内低声的和平对活带有刚结束夜行、迎接天明的疲劳感。
琦莉小跑步穿过走道,在通往前方连廊的车厢门前转过头,她看到满脸不甘愿的哈维单于提着收音机,不是用跑的,而是大步朝她走来。
确认这点后,琦莉莫名安心了起来,转身踏出连廊,没料到列车长就肖对着她站在那里。列车长突然转过身,琦莉心想:就要撞上他了!不由得呆立不动,接着才想起来不可能会撞上。列车长直接穿过琦莉的身体,回到刚才走来的车厢去。
琦莉目送列车长慌张走开的背影后,视线再度回到列车长刚才停步的场所;那是连接车厢与车厢的连结器前。琦莉双手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往下看向脚边,剧烈震动与疾速飞驰的铁轨闯入视线,一瞬间让她感到晕眩。
在鞋于前端,犹如一个拳头互握的连结器与金属零件喀嚓喀嚓互相撞击,似在配合疾走车轮的震动。异常激烈地乱蹦乱跳。
琦莉无法立刻反应过来这状况所代表的意义而呆立原地,这时头上传来声音:
“这不是坏了吗?”
琦莉垂直抬起头往上看,背后是哈维越过琦莉的头顶看向连结器。他的语气平常的就像是在说:烤吐司机坏了,今天早上不能烤面包喽。琦莉花了三秒钟还是无法理解他的话.因而重新看向连结器,总算才发现是固定连结器的金属零件不见了。
“这样不会有事吗?”
“这个嘛,搞不好会脱轨。”
这么说来不就是很危险吗?琦莉连忙转过头看向哈维问道:“那该怎么办?”哈维稍微想了一下,那副表情就像是在思考:那就別吃吐司了,改吃麦片吧一一这种程度的事。
“如果事态真的很不妙时,只要跳车就行了呀。”
哈维十分干脆的表态。让琦莉一时之间无法回应,只是愣愣地张着嘴、抬头看向位在高处的对方。
‘你这家伙只想着自己逃走就好了吗!?’
收音机插嘴,代替哑然说不出话的琦莉发问。哈维茫然低头,看着手上持着的收音机一一为什么我要听你训话啊?
“不,我更少会抱着你和琦莉逃走呀。”
“算了!”
琦莉抛下一句。胡说八道的话她不想再听下去了,便立刻推开那个身高不至于挡住车厢门的哈维。得赶快通知列车长才行一一这时候指的,当然是活着的本车列车长。
回到车厢时,眼前又是一片车厢翻车后的场景。琦莉瞬间呆立,旋即反应过来那还是列车长亡魂的记忆。于是她拼命甩头,想要甩去那残酷的画面,开始在走道上奔跑。现实世界正在谈笑的乘客与伤者的幻影重叠,他们纷纷抬起头,以不解的眼神看着琦莉。
接着,她一直线穿过自己原本的车厢,来到最后一节车厢时,列车长的亡魂赶了上来。站住不动的列车长面前,是列车长本人被翻倒的车厢压碎胸口、倒落在地的尸体。列车长的亡魂低头看着自己记忆中自己的尸体,愕然呆立原地。
列车长没赶上吧?发现连结器故障后连忙赶回车长室,想要停下列车却已经来不及,于是自己也死在这里。
琦莉没有停下脚步,她超越了列车长的亡魂一一那时列车长没来得及赶上,但这次琦莉应该赶得及。她要阻止那桩悲惨的记忆再度成真。
“列车长先生!”
琦莉到达车长室后,使出全力冲开车长室的门,正悠哉吃着早餐的另一位列车长,惊讶地抬起脸。
“糟糕了!连结器、松动了、那节车厢!”
呼吸紊乱,说话断断续续的琦莉,拼命想把状况告诉列车长。列车长将三明冶塞进嘴里,呆滞的表情似乎在说着“少乱说”。琦莉的下耐烦快到极点了,她激烈的上下挥舞着双手。
“我说连结器坏掉了!快点停下列车!”
八成是被琦莉阴森森的气势震慑住了吧?总之,列车长先站起身,拿起能够与驾驶室通话的车内电话,嚼了嚼嘴里的二明治吞下。他拍拍胸口,轻咳了几声清清喉咙,然后对着话筒慢吞乔发出声音:“啊一一”琦莉等不及了,从列车长手中抢下话筒:
“立刻减慢速度!要发生意外丁!”
她单方面说完白己要说的话之后,把话筒交给还在发愣的列丰长,便以和进来时同样的气势快速奔出列车长室,“要紧急煞车了!快抓好!”她对乘客喊着警示,一边往前面的车厢跑去。
察觉列车在煞车的同时,在连廊上望着铁道的哈维注意到已经来不及了。前方的车厢正在进入平缓的右弯。
‘哈威!’手上的收音机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哈维啦!”哈维短叹一声。“我又不是没领薪水的市民正义使者,说得绝一点.我还希望人类毁灭耶!虽然我每晚都对着夜空祈祷,希望这个星球会与小行星相撞,这愿望却怎样也没实现。”
‘你这孩子挺认真的嘛,俺喜欢。’
收音机似乎不打算继续陪哈维聊人类灭亡,于是转移了话题。“哎呀?舍不得了呀?你不是打算回坟墓去吗?”哈维嘴边露出嘲讽的笑容,坏心眼地问道。收音机只是沉默以对。
哈维又叹了口气,一脸苦涩地开始把收音机的提带绑在连廊的手把上。没认识那个少女的话,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事了。我原本就没打算和谁一起旅行,如果被教会发现我的身份.那可就麻烦了!这么一想,我还可以选择封住那女孩的口呀!虽说现在根本就没有这么做的打算。
“啊一一啊一一我到底在干嘛呀……”
哈维在抱怨的同时绑好了收音机的带子,此时离心力将他用力拉往左边。原本连结器咬合的喀嚓喀嚓的声响突然中断,前一节车厢凌空飞起。
“可恶!手臂才刚刚复原的……”
哈维自言自语地发着牢骚,右手抓着手把固定身体,另一手則伸向连结器,勉强将脱离的前一节车厢连结器拉回,藉由身体体重将它扣回原处。“你给我、听话点——”手上传来的剧烈震动晃着陆袋,手指绞进连结器的咬合处被拧下整块肉。专注力在那瞬间中断.手指肉被绞断的剧痛传遍全身,但他立刻集中注意力,将痛觉赶出脑袋,脑子里只剩下针扎般不痛快的感觉。
这时候因为车厢急遽煞车,垂挂在手把上摇晃的收音机大力晃动、旋转。哈维眼角看到了绑在手把上的提带绳结松开,收音机飞向半空中,便反射性放开抓着手把的右手,伸手去抓住收音机的提带。
“啊……”哈维心里正觉得糟了之时,身体已经和收音机一起倒下、飞向外头去。‘哈威!你这笨一一’收音机骂人的话语,消失在煞车时令属摩擦所发出的尖锐声响中。
“哈维一一!”
在震耳欲聋的轰降声中,隐约听到了少女的叫喊声,接着哈维突然被人由身后勒住脖子、呼吸不过来。从车厢门内飞奔出来的琦莉,紧紧抓住哈维上衣的下摆;普通人用这种拉法的话铁定窒息而死。她揪住哈维的衣服,用力将他拉回来,少女小小的身子也被牵连,一起跌在连廊上。
一侧车轮稍微离地,车厢瞬间停止不动宛若时间暂停,接着又咚地一声回到铁轨上。
列车停住了。
煞车的尖锐声、车轮的震动以及风的呻吟等,所有的声音嘎然停止,四周一片莫名安静。数秒的寂静之后,车上乘客或慌乱或安心的喊叫声才传进耳里。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哈维仰倒在连廊上头,叹口气,吐出涌上心头的疲惫感。“哈维,好重……”琦莉在哈维瘫在侧边的手臂下不断挣扎。可是……要拿开手好麻烦喔.暂时先这样摆着吧!
* * * * *
我想致赠你们感谢状一一这种经验还是琦莉出生以来第一次,再加上平日不习惯被称赞,结果她当下便拒绝了对方。
“我也想赠送另一位谢礼。”
列车长(刚刚在吃三明治的那位)脱下制服的帽子,对哈维深深一鞠躬。
“我马上叫救护人员过来,这位先生的伤口得做些紧急处置才行。”
和琦莉一样,列车长也说了要送他东西表示谢意。哈维一听到列车长的话,立刻慌张地叫着:“不用了,没必要。送礼只是增加困扰罢了。再说,如果有那个闲功夫写感谢状,不如找找维修人才吧。”他的拒绝方式真教人弄不清是慎重或者无礼。感谢状也许不错喔一一琦莉不禁开始有这种想法。她还在思考时,哈维已经拖着地逃离列车长面前了。
荒野中的铁道,加上长如死蛇般静止不动的灰色列车,从东西方向来的铁路局紧急车厢将之包夹其中,开始进行故障调查。
暂时被迫下车的乘客们纷纷聚集在铁路周围,绕成圈圈站着说话、发发牢骚或是确认彼此平安无事。交谈内容中提到了,过去也发生过同样的连结器故障并造成翻车事故,故障连结器后方的车厢全部脱轨、死伤无数,牺牲者中包括了当时的列车长。
步伐大小与哈维有一倍之差的琦莉被拖着走,数度差点跌倒,她这才注意到哈维拉着自己手腕的左手满是鲜血。
“哈维,不要紧吗?”
“什么东西不要紧?”
哈维稍微放慢脚步回头,他顺着琦莉的视线看过去,脸上的表情显示现在才注意到手在流血,于是连忙放手。“啊,抱歉,把你弄脏了。”
“没关系,让我看看。”
琦莉双手握住那只沾满血的手,拉近自己面前。指尖到手心部分的皮肤被绞得皮开肉绽,被鲜血染得通红。
这么怵目惊心的场面令琦莉不禁想别过头去。不过仔细一看,出血几乎已经停住了,取而代之流出来的是焦油状的黑色液体,和在旧车站喉咙受伤那时一样,黑色液体开始缠绕伤口。
“这不是什么看奵玩的东西吧?”
哈维对定眼凝视的琦莉生硬地说完后、挥开她的手,将左手插入上衣口袋中。
“不痛吗?”
“还好,我可以无视疼痛,我们就是这样被训练过来的。”
哈维再度加快脚步,转眼就和琦莉拉出了一殴距离。
琦莉连忙追上,越过哈维的肩膀,抬头看着他的侧脸。可以无视疼痛一一这是琦莉不能领会的感觉,不过,她想那应该不等于“不痛”。就在琦莉想着这些事情时,哈维回到铁道旁摆放行李的地方,左手插在口袭里,另一只手拎起背包和收音机。
“我们走到下一个车站吧?”
“咦——”琦莉停下脚步,语气中充满着不满。听说乘客可以分散搭乘紧急列车到车站的呀!
“我不想被问东问西的,再说也段多远。”
没多远是以哈维的脚程计算,还是以琦莉的脚程计算呢?这实在相当值得怀疑,不过哈维根本没打算询问琦莉的意见,老早就迈步走向前去了。如果再继续抱怨下去,他可能会叫我自己去搭车吧?琦莉只好加快脚步跟上。
走没几步,她就感到背后的视线。转过头,只见那位列车长的亡魂伫立在远处,脸上的温柔微笑静静称赞着,他似乎在守护列车般地站在列车旁。
列车长摘下帽子深深行礼,感觉似乎能听见他在说谢谢。永别了,琦莉在口中低声说。
“琦莉,你脚太短的话,我背你吧!”
“我来了!等等我!”被哈维那难解的台词一催促,琦莉连忙小跑步追上他,与他并肩在铁轨上向前迈进。
在弥漫砂色气体的荒野上,铁轨笔直地朝着地平线绵延。遥远的前方,隐约能够看到下一个城镇。



第3话 为染血的小丑喝彩

这个城镇究竟哪里收容得了这么多人啊?夜晚降临的城镇大街上,正如前面所说的人潮汹涌,不协调的喧哗噪音大合奏与毫无统一性.散布在四周的缤纷装饰灯串点缀着殖民祭,增添热闹的色彩。
贩卖玩具与垃圾食物的店家紧紧相连。奇人秀的招呼声,沉浸路旁魔术师与耍火圈者表演的观众喝彩声,自顾自演奏手上乐器的步行乐队——眼前的光景仿佛翻倒的玩具箱般教人眼花缔乱。琦莉甚至忘了白天的疲倦,呆然望了好一会儿。
与哈维所说的“没那么远”相去甚远,从今天早晨列车事故后,两人足足走了半天以上。直到接近傍晚时分才总算抵达下一个车站,在车站确认下一班列车的时间后,他们一行人在即将日落前才进入镇上。
东贝里东部荒野的寒风吹过散乱着垃圾的街道.这里是个寂寥的乡下城镇。琦莉等人在冷清的大街上走了一会儿.在路旁找到了便宜的旅馆。冷漠的柜台人员慢吞吞地为他们办理入住手续,直到从里头拿出钥匙来时,总共让他们等了将近三十分钟。他们进房间时,天已完全黑了.
琦莉拖着僵硬的双腿缓缓来到床上。她原本觉得这个城镇真无趣,还是早早睡了吧!可是,窗外的街道已然成了与三十分钟前完全不同的世界。
殖民祭连假期间,这个镇上聚集了众多商人与表演团体,每晚就像在举行嘉年华会一般。
“反正今天晚上要在这里过夜.我们去看一下嘛!”
跪在床铺枕头上望着窗外街道的琦莉,转头看向房里的其他人提议.因为那桩列车事故的影响,原本今晚要发车的夜行列车取消了.明天早晨才会恢复行驶。搭乘紧急接应列车.比琦莉他们早一步抵达这个镇上的乘客,也得等到明天才能出发、
不过,与开心的琦莉呈现对照般——“放过俺吧,俺不去”,摆在床边茶几上的收音机有气无力的说:“这个镇上的意念太多,会让俺昏头转向。”
“老人家不喜欢太华丽的地方啦!”
在茶几另一侧床上躺平的哈维补充道。“你这家伙有资格说俺的年纪吗!?”收音机反击。哈维不打算和收音机抬杠.也无视于茶几上那块,似乎被烧过的生锈牌子上“禁止抽烟”几个字,他从口袋里抽出香烟盒。
“我也跳过、麻烦死了.何况我也没兴趣。”
在琦莉那句“哈维你要去吧?”说出口之前,就已经被对方抢先—步拒绝了。琦莉感觉热衷的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沉默—阵后低头小声低喃:
“……算了,我自己去!”
她坐在床边,穿上刚才脱下的鞋子。鞋子与制服同样为黑色系,她正在系皮鞋鞋带时,直接穿着鞋子躺在床上的哈唯叹了口气.坐起身.
弯着腰的琦莉抬起头、
“我和你一起出去吧,烟没了。”
哈维说完便将揉成一团的香烟盒投进纸屑篓里,伸手去拿上衣.琦莉急急忙忙穿好鞋子.

踏出旅馆大门,外头是充满祭典热闹气氛的大街.
日落之后.气温一下子就降低了,但混在人群中倒不会觉得冷,在人潮的热气包围下反而温暖多了。
他们立即看到路边的一角围满了人.人群正中央是戴着高帽子和领结的绅士模样商人,不晓得卖着什么样的东西,稍微挑起了琦莉的兴趣、她从大人们的腋下探出头去看、
高帽子而人卖的东西是个立方体小盒子.盒子的一面上头有窥视孔.手拿着小盒子窥视其中的人们无不发出赞叹或笑声,偶尔还会尖叫起来、琦莉心想着那到底是什么呢?看了一会儿,商人注意到她而招揽地靠近.递给她一个盒子.
琦莉偏着头,学其他人用一只眼睛窥向盒子里头,
“哇……”
她不自觉也喊出声、
盒子里头有个世界。随着角度变换,窥视孔看到的影像也会跟着转换而出现各式各样的风景,每个景色都是位于这个行星的某个角落.而琦莉只在书本上看过的世界。机械模样的教会首都,曾是太空船的遗迹、横渡砂之海的船——更叫地惊奇的是,盒子里的影像竟然会动!长相如蟒蛇的吵虫在沙里挖着地道前进,追着疾走的船。
沙虫突然改变方向往这边过来,张大了椭圆形的嘴巴扑问窥视孔,似要吞掉琦莉的眼球.
“呀啊——!”
琦莉吓得抛开小盒子.多亏有身后的哈维伸手扶住她.否则她会在人潮中跌个四脚朝天。

高帽子商人满足地微笑着接住小盒子,看来他似乎相当热衷于欣赏人们惊讶的反应。琦莉对商人的差劲兴趣有些不高兴,不一会却又笑了出来;商人用小盒子让客人开心,客人的反应让商人也很开心,这场嘉年华会不分一般人、商人.表演艺人,每个人既是观众也是小丑。
不过,再怎么说也不会有人像我这样,吓得差点翻筋斗吧?琦莉半呆愣地窃笑起来。“那么有趣吗?”从她头上传来冷冷的声音。
“哈维你也看看嘛,很有趣喔!”
如果哈维也被那东西吓到的话,一定很有趣吧?琦莉心中带着几分恶作剧的念头,兴奋地抬起头怂恿哈维。可是——
“那只是用来骗骗乡下人的玩意儿罢了,立体影像在西贝里没什么稀奇的”。
看来哈维既不打算当观众,也不打算当小丑。他拆开新买的香烟,一副怎样都好的态度。“不好玩,原来你早就知道啦?”琦莉泄气地嘟起嘴。
“原来哈维去过西贝里呀。”
“是待过。”哈维稍微订正了一下。
琦莉想起贝佳曾经说过:西贝里的大楼墙上都放映着影像。在西贝里,巨大的立体影像在比那小盒子大上数十倍甚至数百倍的荧幕上放映,以五彩缤纷的光线装饰街道——贝佳说这些活之时,因为远非琦莉所认识的世界,听以无法想像。此刻,她已经能体会那副光景了。
”我们绕一圈就回去吧。”
哈维说完便走入杂沓的人群中,琦莉则在他斜后方小跑步跟上(明明只是说要买个香烟而已,看来他还是打算稍微陪我一下),她带着几分羡慕的心情,越过他的肩头仰望着他的侧脸。哈维搞不好连机械都市与-砂之海。都去过了吧?或许还曾经乘着在沙上行走的船只横渡大陆,探访太空船的遗迹。
在战争结束的八十年间,哈维在行星上四处溜达旅行——这是她从下士那儿听来的。八十年的岁月对琦莉来说.足以称得上是永远了。在捡到下士前,他一直是一个人旅行吗?
红绿直条纹的五分裤搭上黄色裤袜.一身乱七八糟装扮的乐队正大声演奏着乱糟糟的曲子从身旁经过,同时打断了琦莉的思考。“好怪喔!”琦莉双手塞住耳朵.大笑着目送乐队走过。马路对面的半裸男人们胀红着脸折弯铁管,观众们则挥舞着拳头热烈下注,看哪个人能够最快将铁管折弯到两头碰在一起。
接下来,两人来到了下一摊,一个削瘦的男人将等高于琦莉的长剑吞入口中。琦莉看到他的举动不禁叫了起来:
“哈维!哈维!那个人死掉了!”
琦莉忍不住向前跑了几步,伸出手指着回过头望着哈维,但哈维脸上的表情却写满无趣,差不多可算得上厌烦吧?
“真的那么有趣吗?”
他问了刚刚问过的问题。
琦莉就这样以伸出手指的姿态呆立当场。
经他这么一提,琦莉才察觉自己的确从刚刚开始就处在莫名兴奋、一个人骚动不已的情绪中。我真的有这么开心吗?
琦莉偏着头放下手的时候,背后伸出了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从轻飘飘的蓬蓬袖口伸出的手上.握着末端绑了橘色气球的线。琦莉一回头,是一位被各色气球包围的小丑站在那儿,小丑的白色脸上用油彩涂了个蓝色星星。
“谢、谢谢……”琦莉眨了两三下,正打算要接过气球时却发出了“咿!?”的短促尖叫声。
小丑浑身是血。他的脖子上有一圈细细的血痕,领子上有许多皱摺装饰的白色小丑服,被滴滴答答流个不停的鲜血染红。脸上的油彩有半边都剥落了,只剩眼睛四周的蓝色星星及画成微笑形状的口红还勉强留在脸上.
琦莉僵立原地说不出话。小丑对她展开笑颜,又一次将气球递给她.琦莉不自觉地收回手.后退几步.问哈维投以求救的眼神.
“哈——”
“哈维!”
先出声叫人的不是琦莉。可是下士不会这样叫他,在琦莉有限的认知里,会这么叫哈维的人应该只有自己才对呀?
“哈维!”对方又喊了一次,在一片喧嚣嘈杂中,那高亢的声音仍能畅行无阻地传过来。接着.—旁伸出的手拉住了哈维的袖子、八成是突然被抓住的关系,哈维晃了一步,他惊讶地转过头,看见一名女子自人群里抽离,扑上哈维。
“我就知道是你!唔哇!你竟然完全没变耶!我一看就知道是怀!没想到会在这个镇上遇到你,你该不会是来找我的吧?伤脑筋,这下该怎么办?我没打算搞不伦呐!”
女子的热情气势完全不输嘉年华会,她一个人一句接着一句,连珠炮似的喋喋不休。哈维完全无视对方欣喜兴奋的心情.此刻还是—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虽然他开口问这:“我说,你是谁岈?”但是低头看了女子几分钟后又“啊!”的大叫一声,似乎想起对方是谁了.他的嘴巴就这样无声地开开合合好几次。
“啊什么啊,你不记得我了吗?真是,就连这点也没变呐!”
女子涂上一抹艳红的唇不满地噘起,不过一下子又恢复了笑容.将双臂缠上哈维的手臂,
“有时间聊聊吗?现在正好是休息时间,我想去吓吓团长呢,因为你真的都没变耶!”
“不了.我想还是……”哈准原本打算要拒绝,但稍微想一下之后又低声问道:“对了,席曼也来了吧?”稍微瞄瞄琦莉、
琦莉站在距离他们两人数步之远的地方,嘴巴仍然张着“啊”的口型呆立着。刚刚小丑明明还很醒目地抱着一大堆气球.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不知去向了。
“琦莉,我要稍微去聊聊,你呢?一起来吗?”
“你还有伴啊?”
这时女子才终于注意到琦莉的存在,她睁大双眼注视着琦莉,琦莉也闭上嘴回看对方,活力充沛的高亢声调听来还以为是十几岁的少女,没想到对方的年纪看起来比哈维大.大约二十出头。那华丽的化妆与全是羽毛的闪亮水色衣着.想来似乎应该是歌手或舞者吧?不过体型与脸庞丰润了些,可以称得上是个模样可爱的女性。
琦莉惊讶的心想:她是谁?话说回来,虽然哈维的个性老爱拒人于干里之外,但历经了这么多年的旅行,有几个认识的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么理所当然的事竟然现在才想到。认识琦莉的这几天,对于哈维而言一定不过是一眨眼的程度罢了。
“什么?那女孩是怎么回事!?你该不会是想不开,终于犯罪了吧?”
“谁对什么事想不开啊?竟然那么大声宣扬不好教人听到的事……是她自己要跟着我的。”
哈维板着一张脸回应高声说话的女子。他说的并非全对.不过实际上的确是如此。虽说这是事实,但在琦莉耳里听来还是感觉十分刺耳,她突然觉得哈维似乎是要与她保持距离,到刚刚为止都还兴奋不己的心情一下子全没了.
“我不去,我还想多看一会儿。”
小小声的低语被周遭的喧闹掩盖,琦莉转头就走,也不管对方或许没听见。“琦莉,喂!”幸好他有出声喊住自己。琦莉顿时感到比较释怀而停下脚步时,哈维却只是补上一句:“你先回去吧,我最晚明天早上会回去。”
然后他便穿过路上的其他群众离去.琦莉直到人潮推着她向前走之际,才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早上回来!

琦莉很小很小的时埃,曾经有那么一次来过这类的表演场所,大人们的腿挤压着幼小的她,年老的祖母当时却强而有力地握着她的手.如今想来,祖母怎么可能会有那股力量?可是当时手牵手的温暖,却给了小小的琦莉最大的守护与安心。
那只手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左了琦莉到不了的叵界.琦莉现在观一个人被嘉年华会的人潮推挤着前进。
她粗鲁地咬着一根黄色棒棒糖(以琦莉的金钱观来看.一根棒棒糖也是一种奢侈浪费,不过刚刚在摊子上看到时,她却又不自觉地将它买下),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低头信步走着,稍早擦身而过的乐队这下子改从琦莉身后跟了上来,
喇叭手对着琦莉的脸庞吹出分岔的乐音;吹笛手以滑稽的脚步绕着琦莉团团转;最后,眼前铜钹打出的风吹起琦莉的刘海,乐队就这么通过琦莉身边。他们同样会缠上其他路过的行人.看来他们主要的目的就是在作弄路人,他们拿着各种乐器随便演奏并—路前进,被他们作弄的路人全都掩着耳朵开怀大笑:
唯有琦莉一个人嘴里含着棒棒糖,面无表情地目送乐从离开,此刻的琦莉既非观光客也不是小丑.
现在变成只有自己一个人之后,回想刚才的自己竟会那么兴奋雀跃,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在寄宿学校中算是属于冷模派的人呀。(为什么变了?是因为遇上哈维他们的关系吧……)
琦莉呆呆地思考着,脚步自然而然走往避开热闹大街
的方向。脱离了人潮的热气后,原本遗忘的夜晚冷空气随即染上外套,也让郁塞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下来。
从马戏团旁边晃进小巷子里.眼前出现一块空地,这时琦莉再度遇上那个浑身是血的小丑,雪白的小丑装浮现在昏暗的空地上。
小丑在练习抛刀杂耍。先以轻快的手法抛起两把刀开始.接着另一只手追加刀子,三把、四把、五把,失败的话就从头再来过。
正如下士在旅馆里所言,嘉年华会混杂了大批人群兴奋的意念.琦莉的灵感也因此受到干扰。等她一离开大街的喧嚣,来到这处安静空地时,她的灵感便恢复了。
无论他再怎么练习,都不会有人看到了啊!琦莉停在原地好—阵子,望着不断专心练习的小丑亡魂。
抛起的刀子反手接住,这回他抛得更高,并将手穿过脚下去接——幻影之刀掠过小丑漏接的手插进地面。小丑人叫着抬起单脚跳起来的样子实在可笑,琦莉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丑停下练习回过头,油彩剥落得惨不忍睹的脸上却绽开满足的微笑。这是他为了琦莉而努力露出的“小丑笑容”.

嘉年华会大街隔壁巷子里的小酒涫,这里聚集了休息中的摊贩商人,街头艺人,以及在外头玩累、稍微进来取暖的观光客等等。这些乍看之下毫无关联性,打扮形形色色的人们,让灯光昏暗且充塞着酒精气味的酒馆
里充满了不分国籍的热闹气氛。
“咦?那座废矿坑啊。”
坐在圆桌对面的中年男子反复思考着如此说道.并且拿出爱用的银制打火机,点燃不知第几根香烟.
“你去过叫?席曼.”
“我没有卑贱到需要去那种地方吧?听说那边只有坟墓而已。倒是你,你没去过吗?我还以为你已经走遍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地方了呢!”
“东贝里啊.总觉得不想接近。”
哈维顺便将自己的香烟靠近打火机点燃,同时苦笑着。男子微微垂下眼,小声的说:“对了,你说过那边是你最后的战场吧……”
席曼是哈维少数持续交往的朋友,也是少数知道哈维的真正身价,能够信得过的人类之一。他是一个拥有舞者与街头艺人的巡回表演剧团团长.由于双方都是旅人的身份,偶尔会于旅途中相逢,就像现在这样。仔细想想也能够猜得到,这个时期一定能够在这镇子的嘉华会遇见他。
哈推叼着香烟,视线越过香烟前端升起的细细烟雾, 心情复杂地看着老朋友的脸、两人认识已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仅是一介杂耍师的他,如今充满了团长的威严。脸上的皱纹也理所当然随着每次见面而加深。
此时,酒馆中央响起哇地欢呼声。转过头,只见一位喝醉酒心情很好的啤酒肚街头艺人,开始为四周的客人表演喷火杂技:店老板嚷嚷道:会引起火灾的.到外头表演去!于是艺人和老板扭打在一起,其他桌的客人则是喝倒彩煽动着。
“那是你的人?”
“只有身材高壮而已,是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席曼浅浅微笑点着头、这场面他似乎看多了.也没见他打算介入仲裁的样子.
“你们团里死过小丑吗?”
哈维手抵桌子支着脸颊,他望着大厅里的骚动.想到这件事情便开口问了.席曼脸上写着:怎么这么突然?停下吸烟的手,大概是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而皱起眉头。
“不是我们团里的。刚好是十年前的这个时候,首都视察团顺道来到这个镇上,教会的高层认为小丑的表演是在看不起他们,于是一刀砍掉了小丑的脑袋。从那之后,这个镇上就再也没有小丑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小丑怎么了吗?”
一个开朗的声音打断他们的对话。“没什么。”哈维停止沉思抬起眼,以笑容含糊地带过。
刚刚在外头遇到的女子,双手各拿着一只装了掺水酒的玻璃杯站在那儿。一只换下席曼喝空的那杯,然后看向哈维的玻璃杯“哎呀,你不喝呀?”她不解地问道。
听到她这么说,哈维才发觉自己忘了喝酒,由于体内有动力源,没必要另外再补充营养。多亏有这副乍看之下值得庆幸的身体.只要一不注意,吃吃喝喝等人类的基本行为就会被他遗忘。也算是对这点的反抗吧,使得抽烟成了他的习惯。
“没关系,你就摆着吧,欧嘉丝塔。”席曼开口帮哈维化解危机,挥挥手要她离开。“到那边去吧,这边空气不好。”
“别吸烟不就好了。”
欧嘉丝塔嘟着嘴,却出乎意料乖乖听了席曼的话,放下玻璃杯后离开两人,走向喷火男所在的骚动处。哈维不可思议的目送她离去的背影。
“她肚子里有孩子,做完这趟表演就要引退了.”
席曼毫无顾忌地吐着烟说明。哈维转头看向席曼的瞬间眨了眨眼,然后视线再度看向她的背影。哈维总算明白了了.身为剧团的当家舞者却异常福态,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说起来,她也差不多是那个年纪了.
上回遇到席曼的剧团时,欧嘉丝塔前一年才刚入团,我记
得是十七、八岁吧。老实说.刚才她出声叫我的时侯,我对她的长相还有点印象,但名字就是想不起来。不过话说回来,年纪原本比自己小的少女突然之间追过自己的年纪长大成人,会有这种反应也算正常吧。
欧嘉丝塔介入店老板与喷火男之间,阻止他们的扭打:她毫不畏惧体型比自己大上几倍的喷火男,定眼直视着对方,以严厉的口吻说了几句话,喷火男被骂了之后,垂头丧气地缩缩巨大的身体,爱理不理地望向哈维.
“那是地老公吧。”
哈维的说法不是在提问,只是说出自己的判断。“啊啊,没错。”视界边缘的席曼点点头。“是个愚蠢却很正直的男人,应该能够让她幸福吧?五年前她还那么迷恋你,现在却已经完全定下心了呢。”
“哈哈……。
哈维干笑了几声敷衍过去,再度点起另一支香烟,心想:那次之后已经五年了啊。她一定很惊讶我完全没变吧,还是别再和欧嘉丝塔见面了。五年.隐约成了哈维心里与人交往的年限。
欧嘉丝塔爽快地发出指示.周遭围观看热闹的客人,当然还有喷火男在内,开始收拾起翻倒的桌子与散乱一地的餐具、
“还有啊,那是怎么回事?听说你带了个女孩子?你在想什么?如果那孩子无依无靠的话.把她送来我这里没关系。”
洒馆里的骚动暂时告一段落,席曼也跟着转了个话题。或许是因为席曼清楚哈维不喜与人牵扯不清.所以才提出这项建议吧?哈维心中感谢着席曼的体贴,轻轻摇摇头。
“那孩子有地方去的.下礼拜找就送她回去了。再说,
她比外表上看起来还要意想不到的有趣,老实说,和她在—起我还挺开心的。”
与香烟烟雾一起吐出的,是哈维坦白的感想。
哈维觉得琦莉避免与普通人类牵连太探这点.和自己有点像。另一方面,她对于那位自称室友的少女亡魂,以及今天早上的列车长亡魂.诸如此类的非普通人类,却又敏感到教人厌烦。这么认为之时,却也会有她果然还是个普通女孩的时候。竟然会为了嘉年华会那些不值一提的各项表演兴奋不已!?
过去从夹没想到会遇上这么新鲜的家伙,还以为自己己经看遍这星球上的一切,对所有事物都感到厌倦了呢。
“啊,差不多该走了。”不自觉有了这种心情,哈维将抽了没几口的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这样啊。”席曼露出有点可惜的苦涩表情笑着,举起手上的玻璃杯为他送行。“下回再见了。结束这边的殖民祭的演出后,我们准备要往东边去。。
“啊啊,很高兴能和你聊聊。”
哈维微笑回应着站起身.似乎想稍微休息一下的欧嘉丝塔将打扫工作交给男士们,快步走了过来。
“哈维,你要回去了吗?我们今晚就聊个通宵嘛!”
“你不是怀孕了吗?。
席曼不耐地插嘴。“一个晚上而已有什么关系!”欧嘉丝吐塔一脸不在意地回击(说话能够与团长平起平坐的就只有她了),“再待一会儿嘛!”她征求哈维的同意,哈维苦笑着摇摇头。
“我要回去了,我家的公主八成正觉得寂寞,等你生孩子的时候我再去看你吧。”
哈维口是心非说着平常不说的社交辞令安抚她,心里想着:幸好听起来不像在说谎.刚刚已经决定不再与他们见面了,下次再见到欧嘉丝塔时,可不是一句“你完全没变耶!”就能够带过的,更重要的是,看到席曼的脸会让哈维感到痛苦;下次见面时.他应该已经到了称作老人的年纪吧,拜托,要我看着一个人变老死去吗?饶了找吧!

幽灵小丑纤细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扎出一个个眫呼呼的动物气球飞向蓝灰色的夜空。垂着耳朵的拘、勾起尾巴的猫.黄色的鸽子群、砂狮子、食用羊、雌珠鸡等等,殖民船只带来少数几种动物,因此这个星球上的动物种类并不多。小丑的手指大概记住了所有刊载在动物图鉴上的动物模样。
接着.他还表演了帽子的魔术、踩球、诡异的单人无声喜剧,以及刚刚练习的抛刀杂耍,这次他可是好好的从脚下接住了刀子。“成功?!好厉害,好厉害!”琦莉坐在空地的长椅上.发出由衷的声援与赞赏,
不晓得什么时候,动物气球也聚集在长椅左右模仿琦莉的样子拍手。琦莉开心地笑着,与动物们一起继续鼓掌。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小丑表演完最后的节目,拿下帽子戏剧性的一鞠躬。这时,眼泪从琦莉的脸庞落下。
“........”
琦莉一停止拍手,动物们也跟着停手.空地瞬时又恢复安静,大街那头原本隐约听得到的喧闹声突然大声了起来。在现实世界里,从一开始就只有琦莉一个人的声音与掌声存在。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事……”
琦莉在小丑与动物气球们不解地注视下,以袖子拭去泪水,啊哈哈地傻笑敷衍:
她想起了小时候坐在祖母身旁拼命拍手的自己,随着祖母的逝去,那个天真幸福的女孩子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从那之后,她便无法自然对人敞开心胸,唯一交到的朋友就是贝佳,可是她也前往她该去的地方,和祖母一样,往琦莉的手够不着的地方去了。在贝佳之后,琦莉遇上了哈维与收音机凭依灵,然而他们也不是普通人类。
仔细想想,只有和死人共处时会让琦莉感到安心。
(该不会我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死掉变成幽灵了吧……)
琦莉不自觉开始思考这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想法。这时担心望着琦莉的狗狗气球,耳朵抽动了一下.发出小小的声响消失了,其他动物也扰如泡泡似的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琦莉也注意到有人靠近而抬起头。
一回过头.长椅后面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红发男子。
“我说你啊,干嘛不回旅馆?竟然溜达到这种地方来,让我找了半天。”哈维一面以不在乎的口吻说着,一面以泰山压顶之姿近距离俯视琦莉的脸,然后他吓了一眺。“咦,怎么了?你怎么在哭?”
“跟你没关系。你不是说天亮才回旅馆吗?”
琦莉连忙擦去脸上的泪水,刻意以冷硬的语气诘问。结果哈维很意外地眨了眨眼:“你因为这样而哭吗?”
“才不是。”
琦莉气呼呼地低头反驳,然后起身离开长椅。这家伙哪懂我的烦恼啊。“抱歉抱歉.我的事已经忙完了。”哈雏伸出一只手揉揉琦莉的头发,将它弄得乱糟糟。“别弄啦!”琦莉叫喊着,打算伸手拨开哈维的手,却被哈维不加思索地一把抓住。
“回去吧。下土又无聊到开始抱怨了。那个臭老头,明明是他自己说要留下来的。”
哈维若无其事地说完,便自作主张握着琦莉的手迈步走.

琦莉板着脸,不过却任由哈维控着她的手,跟在他后头,走了几步,琦莉停下脚步回过头,小丑幽灵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空地中央.轻轻挥舞着白色的手;动物气球们又飘浮在小丑四周,大家也在对琦莉挥手。
琦莉也微笑着,轻轻挥舞另一只手回应。身旁的哈维苦笑着,轻扯她的手催促道:
“走喽。”
两人留下小丑.踏上归途,
握住她的手,还留有今天早上列车事故的溃烂伤痕。琦莉留意到的时候,哈维大大的手掌与纤瘦骨感的长指已经完全包裹住她冰冷的手;与残留在幼时记忆中,祖母满是皱纹的手完全不同,琦莉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不可思议的触感、可是手心传来令人安心的温暖却与祖母当时的手相同。我还想多握这只手一下下——琦莉紧紧地回握他。

第4话 [I’M HOME]
  水泥墙的冰冷透过外套传到背上,琦莉抬头看看,透过小巷子的缝隙能够看到锈橘色的天空二她的身子颤抖了一下,然后拉起外套领子。
  今天晚上似乎会变冷。殖民祭连假结束后就进入冬天了。
  话说回来,寄宿学校规定的黑色外套怎么会如此适合现在这场面?琦莉看看自己一身黑的打扮与此刻的立场她自嘲的心想:如果再戴上墨镜就更完美了口琦莉想起了去年殖民祭连假时看过的侦探小说——她当时因为太无聊,而去图书馆借了那本适合小孩阅读的偵探小说,结果一读之下更无聊(真正的侦探才不会是这种一眼就看穿的打扮吧)。
  “下士,我们回去吧?跟踪不是什么好嗜好哟。”
  琦莉背贴着墙、抬头望着天空,一边说出不知是第几遍的提议,结果——‘给俺闭嘴静静跟!’垂挂在脖子上的小型收音机回答了犹如反派般的台词,干脆地驳回了琦莉的提案。
  琦莉无奈地叹口气,在收音机与她东扯西扯时,她从小巷子的阴影处悄悄窥视对面的街道。在有段距离的远方,能够看到那个修长的背影在行人不多的旧市镇街道上走着,夕阳将那头红铜色头发染成更加黯淡的锈橘色。
  一瞬间,那个背影似乎要转过身看向这边。‘哇,会被发现!快躲!’琦莉听到收音机的声音,连忙缩回脑袋。
  心脏狂跳不已,琦莉等了一会儿,转头再看一次,哈维的背影正转入稍微前方的岔路。
  ‘他转弯了!动作快!’在提带末端摇晃的收音机慌张地催促。
  “……跟踪真的不是什么好嗜好哟,……”
  琦莉抱怨道,企图正当化自己的行为。她奔出小巷子,小跑步追上那个消失的身影。
  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会开始玩起侦探游戏呢?
  在嘉年华会的镇上住了一晚后,今天早上搭乘恢复通行的列车,于接近傍晚时分抵达目的地的车站。这里是东贝里教区东侧外围的大型转运站,通往四面八方的铁路线在此交错。琦莉他们从位于西方的东贝里中心区来到这边,从这里再往东边去的极东之处就是“砂之海”,往北经过教会首都区的北海洛教区就能抵达首都。机械都市。
  最后是那条目前废止、没有列车通行的南方线。不过,琦莉他们要前往的废矿坑就位在这条南方线的尽头。虽然哈维说不太远,但那一定代表很远,果然不出琦莉所料,那段路的距离大概必须从清晨走到太阳下山。于是在琦莉的抗议下。一行人改在隔天一旱出发。
  因为这样,当他们在车站附近找到今盼过夜的地方时,哈维却说:“这样正好,我有个地方要去。”说完就一个人出门去了。
  ‘那个薄情寡义的家伙竟然也会有专程要去的地方,真教人好奇啊!”
  收音机认真地说完。旋即命令琦莉跟踪。跟踪不是什么好嗜好哟!琦莉发着牢骚,但还是乖乖听话,开始跟踪哈维的去处。说起来。琦莉自己也很好奇。
  琦莉在哈维转入的小巷角落停下脚步,偷窥哈维的动向。只见狭窄的小巷往上接续着缓坡道,左右被矮墙包夹的道路视线不良,再加上细小的岔路与楼梯延伸长成让人迷路的树枝状。坡道尽头能够看到高高耸立的石壁。Z字型的阶梯在壁上绵延。石壁上头似乎还有聚落。
  据说转运站所在的这个旧市镇,过去是东贝里地区战场的根据地。此要塞都市有坚固城壁(虽说现在早巳老旧而多处坍塌了)包围,镇上也隔丁数层内城墙。因而形成极度错综复杂的迷宫构造。不知情的人误入之后还能够平安抵达目的地的话,铁定是侥幸。
  然而,哈维看来似乎不是“不知情的人”。虽有几次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寻找符合记忆的景色,但一走人错综复杂的坡道,他便很轻松地穿过数个斜坡,最后走进一条细窄道路。
  这一带全是寂寥的老房子,似乎都已经没人居住了。被崩塌矮墙围绕的房子,大多数都荒废了,从荒野吹来的黄沙堆积在道路上。
  哈维在一栋位于深处的房子前停下脚步,从外头望了好一阵子后,消失在矮墙后方。
  ‘进去了。’
  琦莉在收音机的敦促下连忙赶向前,她放低身子,面朝矮墙里侧露出半张脸。
  墙的那边是一个朴素但整理得相当整齐的前院,一栋钢骨打造的老旧房子矗立在黄昏的天空下。那是一栋比附近其他房子要大一点的建筑,正面有石砌阶梯与双扉的大门。
  入口正面上方的门廊上摆着大大小小的香草盆栽.琦莉看到这儿感到有些惊讶,她一直认为,现在这种时代还有闲情雅致养花莳草的。唯有居住在大宅里的富裕夫人而已。因为她们的家事全由仆人代劳.导致闲散时间太多。
  门廊上头可以看到一个男人的上半身,他正拿着白铁花洒浇水。那名满脸皱纹、长相又不和悦的白发老人,乍看之下实在看不出他喜欢植物。
  老人发现站在人口处不发一语抬头仰望的哈维,立刻露出警戒的表情,接着原本埋在深深皱纹中的双眸大睁。
  “你回来啦……”
  老人说这话时,刚才脸上的冷硬表情已经不留丝毫痕迹地消融了。琦莉他们听到哈维小声地说着:“我回来了。”声音小到教人怀疑不知道老人有没有听到。
  “别站在那边,进来吧。这里是你家呀。”
  老人示意哈维进屋,便从门廊上消失了身影,下来开门。哈维依老人所说,踏上大门前的阶梯,才踏上一阶,就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
  “啊!”
  琦莉的视线正好对上红铜色的眼眸,不自觉喊了一声。下方的收音机也发出同样声音。自围墙阴影处探出头的琦莉孰这么僵在那里.哈维半眯着眼,无奈地叹口气。
  “你在做什么?连下士也来了?”都怪下士说要跟踪的嘛……这话琦莉只敢在心里说。
  ‘你什么时侯发现的?’
  “琦莉的跟踪方式教人不发现也难吧?琦莉。”
  现在才想要缩头似乎有点晚了。琦莉悄悄缩起头时,哈维厉声喊她。琦莉缩起身子,抬眼窥视他的脸色,只见哈维简短说了句:“进来吧。”便转身推开那扇双扉的玻璃大门。那门已锈得相当厉害,吱吱嘎嘎地响着。
  琦莉愣了一下,低头看看收音机便连忙跑出围墙玥暗处,追上消失在大门内的修长身影。
  她小跑步踏上阶梯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抬头看了看头上的门廊,不解偏着头。红土盆栽仍旧好好摆在那儿,不过不晓得什么时候,原本的香草叶子被搞光了。
  “下士,这房子……”
  琦莉的视线由门廊转向整间房子,一边小声说着。音机好像老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以毫无感情的语气回应:‘俺知道。’
  整间屋子里的色调全以白色统一,老旧但干净。进了玄关,白色墙壁包夹的走廊往两侧延伸,哈维从其中一扇门内伸出头说:“这边。”旋即又消失了身影。
  琦莉来到哈维所在的房间时,明白了这里是诊疗所之类的地方。毫无装饰的房间中央,放置了简单朴素的床铺与铁制的医疗用小型手推车。其中有一整片墙都是玻璃门陈列柜,收纳着各式各样的药品。
  窗边有张粗糙的铁桌,刚才的老人正坐在桌前望向这边。
  “她是琦莉。”
  哈维非常简洁地介绍呆立在门口的琦莉后,拉过床边的圓椅轻轻坐下。椅子那歪斜的三只脚正吱吱嘎嘎地倾斜差召’
  琦莉微微点头打招呼,‘还有俺。’垂挂在胸前的收音机也自我介绍。老人意外地稍微睁大了眼,马上又垂下眼角微笑了起来。
  “欢迎。真是有趣的组合呀。你过得幸福吗?”
  最后的问题,老人是对着哈维问的。哈维被这么一问,一时回答不出來而看向琦莉。琦莉的脸上当然不会写着答案呀!她只是不发一语地回望着哈维,哈维最后苦笑着说:
  “现在的话。还不算差啦。”
  他这样回答。
  不算差.琦莉认为,这说法在哈维的用语分类中属于“很好”这一类。琦莉觉得有这句话就够了。
  ※ ※ ※ ※ ※ ※
  ‘小心点,好像快脱落了。’
  “嗯,我知道。”无须收音机忠告,琦莉也一步步小心地踏上阶梯。因为建筑物已经相当老旧,即使琦莉放轻脚步,地板仍旧会发出吱嘎声。
  趁着老人与哈维专心回忆往事,琦莉离开诊疗室.在诊疗所中到处走动.
  一到二楼,就看见正面尽头是那个从大门口看见的门廊,左右延伸的白色走廊两侧则和一楼一样是一扇扇的门。门廊上的盆栽再度出现绿叶,琦莉斜眼望了望。若无其事地往走廊右边走去,窥探了几扇门。每间房间的窗边都有一、两张床。简紊清洁。这些是病房吧。
  ‘真是个好地方啊。’
  收音机静静地说。“是呀。”琦莉微笑。
  屋子里没有一项多余的东西,也不可否认它的确是老旧,但是随处可见的整洁感与隐约流露的温暖,可以窥见诊疗所主人的人品。在这个仅剩下岩石荒野与流沙海、碳矿早已挖尽的行星上。这安稳的住所,真的是最适合这般疼爱花草之人居住的地方。
  琦莉感觉自己的心似乎也获得了慰藉,于是在走廊上悠闲走了起来。突然间,她吓了一跳停下脚步。
  走廊尽头有谁在那里?就在最后的那扇门前,有一个个子比琦莉娇小的少年,他贴着墙壁偷窥房间里。
  “你……?”
  琦莉出声叫他的瞬间。意识被少年吸了过去,突然变成以少年的视角偷窥房间。
  这房间也和其他房间相同,里头是一整片干净的白色墙壁。窗边妆点着与门廊上种类不同的温柔绿色植物。
  窗边的床上有一位病患.正是琦莉也很熟悉的红铜色头发青年。比现在稍长的头发,乱七八糟到无可救要的地步,背靠着枕头,上半身坐起。但因为右半身伤残的关系身子偏左倾。伤残——应该说右半身一半都没了才对,白色衬衫从右边肩膀开始便没有肢体撑起,袖子只是空荡荡垂釉身侧;盖着腿的被单下,原本该有的右脚部分也空无一物。脑浆该不会也少了一半吧?他脸上一副空洞的表情望着半空。偶尔会对窗外的声音反应而眨一下眼。
  琦莉与少年合为一体,从门的阴影处战战兢兢观察着对方的样子。
  要和他当好朋友喔,塔达伊。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琦莉一回头,看到一名年轻男子站在那里,模样和刚才的老人相仿,不过已经有点年纪了。父亲。琦莉开口,接着对方轻推她的背,琦莉诚惶诚恐地走进房间。床上的青年以缓慢的动作,将此刻还无法对焦的视线转向这边。在背后父亲地催促下,琦莉对青年伸出一只手——原本打算伸出右手,半途又改成左手。过了一会儿,对方也打算举起左手,却半路失去平衡向左倾倒,顺势滑落病床。
  琦莉连忙帮他起身,同时也因为他滚落的精彩动作而笑了出来。当时那名青年脸上,原本毫无变化的空洞表情似乎也有了些微的笑意,真的真的是很细微,但却很温柔的微笑。


  喀哒,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让琦莉回过神来。琦莉一个人站在房间里,不见少年与父亲的身影,只有铺着白色床单、空无一人的病床。
  “下士,刚刚的景象你看到了吗……?”
  琦莉环视房间说。‘看到了。’胸前的收音机简短回应。
  两人听到楼下再度传来喀哒喀哒的粗暴声音,还未完全回过神的琦莉靠近窗边往下看。哈维正毫不客气地踢开人口那扇咬合不全的玻璃大门,往前院走去。
  “你要去哪里?”
  琦莉打算打开窗子,结果窗户根本就没有玻璃。于是地直接从窗口探出身子,朝底下出声喊道。如果他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一个人独自离开的话就糟了。
  天空渐渐从黄昏的橘色转变成黑夜的蓝灰色,空气也冷了起来。最后的日光将哈维的修长身形拉得更长,在院子里延伸出长长的影子。
  哈维转过头抬起视线。嘴上叼着烟。
  “哈一根!”
  冷冷地简短回答。琦莉花了数秒钟才理解过来,他是为了抽烟所以走出院子去。“在里面抽烟会被骂。诊疗所内禁烟。”哈维对愣怔的琦莉补充道,嘴边挂着笑容、稍微缩缩脖子。
  “呃,可是这里鄂已经……”琦莉偏着头打算反问时——
  “那家伙就是对这种怪地方特别讲究。”
  有人从背后出声。回头一看,那位老人正站在房间门口苦笑着。该如何反应才好呢?琦莉不知所措地呆立窗边。于是老人以温柔的口气问道:
  要不要看些旧照片?’
  “我要看!”
  琦莉下意识地大大点头。老人笑了笑,示意琦莉跟上来后。身影就消失在走廊上。
  追上去之前,琦莉再一次俯视窗外:哈维蹲坐在玄关前的阶梯上。抽着烟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琦莉确定这点后才离开窗子。
  走出走廊,老人已经走到门廊隔开的走廊那头,在那一侧尽头的房门前等着。琦莉留意着不让地板发出过大的吱嘎声跑向老人,老人走进房间里,催促着琦莉进来。
  这房间里杂然摆放着家具,因此感觉比刚才看到的其他病房要窄,且充满了生活感。床铺的床单也不同于其他病房那工整的白,褐色的毯子只是适当地整理整齐而已。这里应该是老人的卧房吧。
  床边的茶几上摆了个生锈的相框。琦莉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走近将它轻轻拿起,手中感觉着金属相框沉甸甸的重量。
  相框里有张三个人一起拍的相片。中年男子与年轻男千的眼睛部分非常相似,看来应该是父子,另一位是有着红铜色头发的青年——这照片已经有几十年丁?总之,那张感觉相当老旧的褪色照片中,有琦莉认识的哈维。他的模样和现在完全相同。
  ‘真的一点也没变老耶。’
  垂挂在琦莉胸腹间晃来晃去的收音机也看到了照片,流出呆然的声音。让自己呆然的原因,却也正是哈维感到最头痛之处。
  琦莉则有不同的感想。照片的背景看来好像是昨天到访过的嘉年华会,不晓得拍照地点是否就是那个城镇,或者是其他的表演场合。可以确定的一点,是照片摄于祭典最热闹的时候。哈维与另一位年轻男子似死党或兄弟般,手搭着肩靠在一起,天真无邪地笑着。
  原来他也会这样子笑啊!琦莉所认识的哈维,有百分之八十的场合都是面无表情,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则是麻烦死了或无趣毙了。顶多偶尔来点苦笑或着冷笑之类的。照片上的笑容却出乎意料地让他看来像个孩子,给人一股温暖的感觉。
  琦莉双手谨慎地捧着相框,低头看了照片好一会儿后,她回过头看向伫立在身后的老人。
  “这个是老爷爷?”
  琦莉对老人指了指照片上那位脸上露出稳重微笑,站在两位少年身后守护两人的中年男子问道。老人笑着摇摇头:“那位是我父亲,在他前面的是年轻时的我。’他指指和哈维站在一起的年轻人。
  ”我父亲原本是军医,战争结束的同时开了这间诊疗所。照顾那些因战争而受伤的人们,是个让人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的慈善家。不仅如此,他还参加慈善团体,埋葬那哇弃置在东贝里各地古战场,如山一般多的遗体。然后就在回程途中捡到了这家伙。”真的只能用“捡到”来形容。老人苦笑着:“听说他被埋在士兵们的尸体堆里。当时我还小,听到父亲要我和那个,等于从坟墓底下被挖出来的半死人当好朋友时,内心真的是冲击万分啊!”
  老人以容易理解的缓慢速度说到这里。眯起深陷在皱纹底下的双眸,回想着往事。
  啊啊,果然没错,刚刚的少年就是眼前的老人。琦莉来回比对着老人容貌与手上的照片,她的心顿时温暖了起来。那个脸上表情总让人以为他内心满是空洞的青年,原来也能够在少年与少年父亲面前这样笑着啊!
  “这是最后的照片,没过多久,那家伙就离开这里了。”
  然而老人这句话又将琦莉拉回了现实。这么说来,哈维的确是一直在这个星球各处旅行。而不是住在这个家翠。
  自照片中抬起头的琦莉。一脸疑惑地看向老人想知道为什么。老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垂下了视线。
  ‘琦莉,不死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呀。’收音机代替老人平静地回答。‘如果哈维在少年长到照片上的年纪前就一直在这里,表示他已经在这里待太久了。周围的其他人不感到异常才奇怪吧?教会对不死人的悬赏通报奖金不少,通知教会兵得到的赏金。可足够买一艘船了。
  琦莉低头看了收音机一眼,沉默地将视线转回老人,老人垂着眼点点头。
  “拍了那张照片后没多久,父亲就过世了,主要原因是战争时的旧伤恶化。另外,似乎也因为母亲早逝而累积了不少辛劳。葬礼结束后。那家伙便消失踪影,此后就再也没回来过这里了。”
  “连一次也没有?”
  “其实,我们最后是吵架告別的。”
  老人自嘲地笑了起来,琦莉大感意外地凝视他的脸。眼前这个如照片上的父亲般,感觉温柔稳重的人竟然会吵架?错的人铁定是哈维!琦莉瞄袋中擅自想像着,当事人未曾提及的莫须有罪名。这时——
  “他那时候说,‘你的意思是我父亲对你有恩,但是你对身为儿子的我可没任何义务。既然我父亲死了,那么你也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了,是这样吗!?”
  另一个声音冷不防从老人身后插嘴介入。琦莉吓了一跳。视线越过老人身体一看,修长的身影倚靠房门伫立在那儿。琦莉这才留意到周围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外头带着青色的微弱光线。朦胧地照着房间内杂乱众多的家具。
  “他这样怒吼完后,突然就一拳打过来。那边那位看来人品善良的老头子。年轻时候可是相当血气方刚呢。基本上我认同他敢殴打不死人的勇气,所以也没还手。”
  在一片昏暗中,哈维一派轻松地说着,脸上完全找不到照片上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有的只是弯起一边嘴角的微笑。现在这种个性究竟是几时养成的啊?琦莉狐疑地盯着哈维。哈维则缩缩脖子避开琦莉的视线,手指朝下指着走廊对边。
  “琦莉。今天晚上我们就留在这里过夜吧?我在一楼找到可以睡的房间,不过,灰尘有点多就是了。”
  琦莉当然不会有其他意见,直接点点头。只不过,已经在车站前旅馆订好的房间就浪费了。算起来,行李也只有总是背在身上的斜背包包和收音机而已(严格说来,收音机应该是哈维的所有物。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收音机变成总是挂在琦莉的脖子上。虽说这个模样也挺刚好的)。
  “那我们走吧。这里没有电,等一下就会一片漆黑看不见了。”
  哈维催促琦莉后,身影便消失在门口。琦莉偷偷抬眼瞄了身旁的老人一眼,老人脸上露出苦笑对她点点头,先一步走出房间。
  琦莉最后一个离开房间。一出房门就看到哈维与老人在走廊上并肩走着的背影。两人似乎边走边说着些什么。老人比哈维矮半个头左右。不过态度可不输他。
  “那都怪你没说明清楚,突然就说要离开的关系吧!?父亲才刚过世,任谁都会误解啊!”
  “一定要我讲白了,你才听得懂吗!?”
  “没那么严肃吧?真是的。你这家伙从以前就这样,话八是说得不清楚就是说得太多,太极端了吧?拜托你也稍敞考虑一下对象的心情好不好!?”
  “啊——少对我说教,真的是有够鸡婆的!”
  琦莉望着两人的背影跟在后头,拼命忍笑。‘这两个家伙真够孩子气的……’收音机小声地无奈说着。话说回来,二经这把年纪讲话还这么毒的下士,似乎也没资格说别人吧?琦莉愈发觉得好笑,暗中窃笑了起来。
  即使过了数十年,两个人能够再度像那张照片里互相搭肩的死党、好兄弟一样聊着天,琦莉觉得这真是太好了。
  ※ ※ ※ ※ ※
  隔天早晨,琦莉从候诊室里弹簧坏了的沙发上醒来,身上裹着满是灰尘的老旧毯子和自己的外套。
  诊疗所早巳不再使用。清晨冰冷清澄的空气下层,沉淀着黄沙与尘埃;统一漆成整洁白色的墙上。涂料褪成了黄土色。处处剥落露出了墙里的水泥。
  在每踏出一步地板就会发出吱嘎声的废屋里。琦莉找寻着哈维的身影。登上二楼,装饰着门廊的植物连枯搞的残影都没有,白浊的朝阳底下独独留下破碎的花盆。
  琦莉在昨夜的老人房间前停下脚步。床上没有寝具。家具也看得出是坏的,有的被搬出房间了,房里一片空荡荡。她走近里头的床边茶几.轻轻拿起倒下的相框。
  生锈金属相框里的照片变成了乳白色,除了画面上的三个人外,其他部分皆难以分辨。
  “抱歉。昨天要你跟我一起留在这里。”
  背后传来沉静的声音,琦莉从照片中抬起头,哈维和昨晚…样倚着门边站立。“不……”琦莉轻轻摇头回答,哈维露出比平常再稍微温柔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的微笑。


  “我要去扫墓,要来吗?”


  教会学校位在內壁错纵复杂的旧市镇上层一角,旁边的空地则成了穷人的共同墓地。围成四方形的水泥围墙一半都已崩塌,早晨冰冷而舒适的微风吹过整齐排列的墓碑间。
  昨天那位老人简单朴素的墓碑,在墓地最角落的位:置。从荒野吹来的红色尘埃薄薄地积了一层,看来至少已经过了好几年。这么一想,当老人还是记忆中那名少年时,应该是在战争结束后没多久,但那也已经将近八十年前了。
  老人的墓碑旁,排列的是一座再稍微老旧些的墓碑。简朴的墓碑上刻着适合其风格的简单追悼词——哈维、塔达伊与盆栽们最亲爱的父亲.塔杜斯之墓。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没有照顾他的家人或亲近的朋友,老人自己的墓碑上什么也没刻。
  父亲的墓碑旁边还有一个墓碑,风化的情况比其他两个还严重,不过上头斑驳的文字勉強还能看得见——塔杜斯最爱之子、塔达伊之兄。哈维之墓。
  “……?”琦莉不自觉盯着墓碑上的字看得出神。
  “他们还有一位长男。”哈维轻描淡写地说明:“听说在战争结束的半年前战死了。”
  琦莉说不出半句话,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哈维.哈维低头看着墓碑的侧脸上毫无表情。他视线低垂,好一阵子动也不动。琦莉犹豫着该不该出声叫他。沉默地等在一旁。哈维总算颤了一下,眨了眨眼。以一如往常那个若无其事的表情看向琦莉。
  “我还要在这里待一会儿,你和下士去吃个早餐消窘时间吧。”
  “不能和你一起待在这里吗?”
  “不,抱……”哈维说到一半便哽住般切断了话,险上露出暧昧的笑容,转开视线闪避。“歉,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
  琦莉瞬时呆立原地、定眼看着哈维的脸,一股哽咽的感觉袭上胸口,她咬住唇、吞吞口水。‘琦莉,咱们走吧!’听到收音机催促的声音,琦莉才后退两三步。
  “那我们走了……”
  喉咙仅能勉强挤出这句话,琦莉转身,逃走似的离开了现场。
  在墓地的出口处转过头,琦莉看到哈维用膝跪在墓碑前的背影。她重新转回来不再回头,全力奔跑、一口气冲下内壁阶梯时。收音机与背包啪啪啪地摇晃着,撞击着她的身
  ※ ※ ※ ※ ※ ※
  三轮计程车速度缓慢的驶入车站前广场,圓桶状的爛科箱装置在车顶上,那副样子真的很难看。车子通过琦莉他们的氏椅前,车后头粗粗的排气管噗噜噗噜的,吐出燃料未燃烧完全造成的黑烟。正准备咬下第一口早餐的琦莉不禁被呛到。
  “咳咳……”
  三轮计程车完全不在意自己造成了别人的困扰,径自往圆环驶去。琦莉一边咳嗽,一边瞪着计程车,一对带着大批行李、一副有钱人模样的夫妇自计程车上下来。从北方驶来,准备往东方开去的早班列车就快进站了。旅行打扮的人们纷纷由车站前广场上的长椅起身,走入车站里去。
  虽然琦莉没什么食欲,却还是重新整理心情,继续吃着她的食物(那是车站的垃圾食物店买的豆子三明治,材料就是硬面包夹上奶油煎豆子与压扁的蔬菜)今天八成要走不少路,述是吃点东四储存体力比较好。想到这里,琦莉突然记起一件事,于是间着和背包一起摆在长椅上的收音机。
  “下士,哈维都不用吃东西吗?”
  ‘他有吃东西呀。’
  收音机干脆地回答。不过琦莉这里所说的吃“东西”,与下上说的吃“东西”,指的应该不足同一件事。
  琦莉和哈维一起旅行,到今天早晨已经足第四天了,这期间她从没见过他“吃东西”。啊。不对!就像收音机说的,他的确有把“东西”放进嘴里。那些琦莉吃不下的无味肉干,还有咬不断的硬面包,哈维似乎完全不在意,把它们放入嘴里咬碎后吞下肚子,够了就停止,只是这样而已,他对“吃”这个行为毫不恋眷。
  仔细想想,就琦莉所知,她也不曾见他睡过,顶多是闭起眼睛的程度而已,只要一和他说话,他立刻又会睁开眼睛回应,只不过脸上带着非常不耐烦的表情。
  不死人不需要吃饭睡觉吗?琦莉无法想像不吃不睡是什么状况。不睡觉的话,意味着世界没有分界点,就不会有今天结束、明天到来的感觉。数十年持续生活在毫无起伏的时间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不死人的身体完全仰赖心脏的动力源维持活动。因此不需要自己费心去过日子。也因为这样,他才会这么敷衍了事的生活。’敷衍了事的生活……这说法真够犀利,不过虽不中亦不远矣。‘再加上那颗心脏送出的血液具有让细胞再生的异常能力,让他成为不死之身。这样的身体真算得上是便利到了极点。’
  收音机口气半带怨恨地说明蓉。琦莉咀嚼着豆子三明治里扁塌难咬的蔬菜,与昧盎然地侧耳倾听。
  仿佛奇妙生物般向伤口聚集的焦油状液体,让哈维即使身受足以致命的重伤,也能够迅速恢复。琦莉无法想像那液体到底是什么成分,至于送出那液体的心脏动力源这部分。琦莉就能够想像了。正确说来应该是,她记得自己曾亲眼见过——那个机械模样却又似生物的硬邦邦黑石。
  “那颗石头——不死人的心脏,到底是什么做的?”
  ‘据说是超高纯度的能量资源结晶。战争前,各地都能采集到纯度比现在高很多的化石资源,因而打造出这颗行星的能量文明,不死人的“核”就是此文明技术的集大成。然而,长期战争造成这些资源与技术的消失。刚刚那个丑陋的三轮计程车,车头所装载的动能——碎石炭,就是那些化石资源的残渣。’
  听完收音机充满讽刺地说明后,琦莉看向车站前的圆环。那里停了数辆三轮汁程车,每一辆车都承载着巨大到快压坏车顶的燃料桶。琦莉曾在学校学过关于化石资源的部分历史:为了争夺资源而席卷全行星的丑陋战争,最后伴随资源枯竭而自然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徒然造成劳民伤财的浪费,破坏整个行星罢了。
  车站人口附近突然热闹了起来。列车进站了,众多久潮推挤着出站。原本在圓环烟灰缸周围,一脸无聊抽烟的计程车司机们,突然个个换了张脸,开始亲切招呼客人。
  琦莉面无表情地望着车站前的活力气息,继续一口口吃着早餐。即将吃完时,到站乘客与搭车乘客的人潮流动也正好告一段落。幸运载到有钱客人的计程车们,按例发出黑烟与噪音,驶过琦莉面前远去。
  车子排出的废气让琦莉皱眉。就在她要吞下最后一口豆子三明治时,一辆朝琦莉方向开来的三轮计程车,若无其事地进入视线一角。
  半途,那辆计程车的前轮突然转换方向,对着琦莉的长椅撞过来。
  “哇啊!”
  琦莉惊叫着,双齷反射的缩上长椅。幸好在干钧一发之际,前轮切往了相反的方向,计程车像酒醉驾车的车辆般在车道上左摇右晃,蛇行一小段后紧急停车。车上的司机一脸惨白地跳寓计程车,看看自己的车子与四周,不解地再度坐进车子里。
  “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附在上面……”
  琦莉半身攀在长椅上,背部仍然虚软地贴着椅背。她望着驶离车站的计程车黑烟,还未完全回过神地呆然低语着。她在一瞬间看到了车顶燃料桶上,有个模糊的黑色人影探出身子,遮住前方的挡风玻璃。
  ‘不过是恶灵的恶作剧罢了。最好别和对方牵扯上。’
  身旁的收音机不是那么在意地回应,但是接下来的发言就显得有些紧张了。‘为了预防万一,咱们还是走吧。该回去找哈威了。’收音机补充道。
  “嗯……”
  琦莉点点头,缓缓将缩在长椅上的脚放下,但双眼仍注视着计程车离去的方向。可别发生什么大车祸才好。
  ‘琦莉!走吧!如果哈威不在时让你受伤了,俺可是会被他砸烂的!’
  ”嗯……”琦莉很直觉地回应收音机略显不耐的催促声,然后“呃?什么意思?’她愣了一下才反问。一说完。耳边便听到燃烧着化石燃料的豪迈引擎声。
  琦莉吃惊地抬起头,和刚刚那辆计程车同款的另一辆计程车。从正面大道转过直角来到车站前。刚才的黑影也同样抓着燃料桶,从车顶上倒吊,窥视着前方的挡风玻璃。计程车忽左忽右的蛇行,然而司机不知为何没踩煞车,竟以超快的速度在路上飙行。
  在其行进方向前方.琦莉看到有一位刚从车站出来的旅行者,带着大包包心不在焉地走着。
  “危险……!”
  大声叫喊的同时,琦莉用力一蹬长椅飞奔出去,抓住旅行者的衣服,在生死存亡之际将他拉到路边。线果因为冲力过猛,琦莉反而被对方压倒。一起摔向路边,飞出去的旅行袋掉落在柏油路面上发出声响。计程车像在威吓琦莉的碍事般喷出废气,然后迅速飙离车道。
  琦莉跌坐在略旁的柏油路上,惊甫未定地目送着超速计程车。计程车在车站前紧急停车,一名看起来自以为不起的胖男人,自以为了不起地怒吼着迅速下车,看来他没赶上列车。真危险,活该!琦莉带着怨恨的目光转往车顶上,刚刚的恶灵飘浮在狂飙计程车上方,犹如被阴影遮蔽般的脸上浮现轻蔑的微笑、望着圓环。恶灵异常的长双臂垂在两侧,灵体只有上半身,下半身从一半开始便消失在空气中。
  琦莉的视线从恶灵转回身旁同样跌坐略边的旅行者时,不自觉愣了一下,定眼看着他的侧脸。她觉得旅行者的视线似乎也正看着上空的恶灵。
  “那个……”
  琦莉出声打算叫对方,对方立刻很干脆地挪开视线。仿佛没在看什么。他站起身,一手拍拍衣服上沾到的尘埃,另一只手则伸向还愣在原地的琦莉。对方拉着琦莉的手臂,协助她站起身。
  “谢谢……”
  “我才要说谢谢呢。”
  温柔道谢的旅行者微微笑着.琦莉站在他身旁,发现他的身高与哈维差不多。这名年轻男子给人的感觉和哈维有些神似,让琦莉的心跳不自觉快了几拍。她拍拍裙子的尘土企图掩饰,同时抬眼看着对方,这时她才注意到对方不是个普通旅行者,他身上穿着材质良好的漆黑神官服——那打扮是正在进行地方巡礼的神官。
  为什么会有一瞬间觉得对方和哈维相像呢?琦莉仔细看过后,发觉除了年龄和身高之外,其他没有一处相似呀!蓝灰色的双眸充满柔和的气氛,对方看来像是位诚实的好青年。
  “那身衣服是东贝里寄宿学校的制服吧?”
  看来琦莉在观察神宫的同时,对方也在观察琦莉。他低头看看琦莉一身黑的打扮,有些意外地间道:“你穿着制服一个人旅行吗?”

  “啊,我是为了写报告而出来旅行,不是一个——”琦莉下意识地回答(为什么会连写报告的事都说出口,琦莉自己完全想不起来)之后,瞄了眼摆在长椅上的伙伴,差点哇的一声大叫出来。
  几时靠过来的?那个半身恶灵挑衅般轻蔑地笑着、飘浮在收音机上方,而收音机喇叭吐出的杂讯粒子隐约结成士兵的脸,头部朝上张开嘴,似在威吓对方。
  (哇啊!下士!)
  琦莉在心中发出悲鸣。“对不起,我有急事。再见!”单方面向神官道別后连忙奔向长椅。抓起收音机和背包,不再看向恶灵与神官就逃离车站前。
  ※ ※ ※ ※ ※
  “好了……”
  自言自语的哈维放下拿着小刀的手,手臂顶着蹲下的膝盖、支着脸颊望向自己的作品,好一阵子自我陶醉着。
  他笨拙地在原本空白的墓碑上刻下了文字一一塔杜斯之子、哈维的弟弟也是哥哥、最初的朋友,塔达伊之墓.
  “总之,你就忍着点用吧。”
  哈维对着墓碑如此说道。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很蠢而苦笑了起来。不过,他还有一件事情想说:
  “总的来说。我的生活没那么糟糕。你就不用担心了。每个情况有每个情况的乐趣,再说,现在有人陪着我。只是……”他说着说着便将脸埋进交错在膝盖上的双臂里。
  “我已经觉得厌烦了。你想想嘛,每个遇上的家伙都拋下我自己死去。你也是呀,也不懂別人的心情,光你自己活够了就死掉。”
  墓碑底下的兄弟已经不会再像昨晚一样和他说话了,然而,哈维心中仍旧还有一丝丝的期待。等了一会儿,只听见积聚地面的黄沙被风吹起的干燥声音。
  “啊~啊~果然还是没有半个人愿意来接我。”
  他叹口气的同时还不忘毒舌。拍拍尘埃站起身,再度俯视一眼刻上新文字的墓碑,简短默祷后抬头转身。再不出发的话,恐怕太阳下山前都还到不了遗迹呐。哈维不希望让琦莉露宿荒野。
  “算了,再忍一阵子吧。”
  离开墓碑前,他又在嘴里低声说了这句话。与其说是讲给长眠墓碑底下的兄弟听,倒不如说是单纯的自言自语。
  ※ ※ ※ ※ ※
  ‘琦莉!喂,琦莉!快停下来!会坏掉的!虽说日积月累的毛病早就到处都是了!’
  剧烈晃动的收音机近乎惨叫的抗议。终于让琦莉停止奔跑。她刚刚一直抓着收音机的提带全速奔驰。
  琦莉调整紊乱呼吸的同时看向四周,他们已经逃寓车站前的广场,进入旧市镇了。
  早晨已经过了大半。但路上行人却不太多。不知自何时开始不再清扫的街道,到处四散着已遭风化的垃圾,空气中充满着其他地方所没有的放弃氛围.车站周边的新市镇拜转运站所赐,没有因为地处边境而没落,然而离车站稍远之地的处境,便和东贝里旧车站附近一带相同,成了持续荒废的老旧废弃城镇。
  “啊.吓死我了。你也真是的!如果真的在那种地方暴动起来可就糟了!”
  琦莉压低声音说着,重新将收音机与肩包背回平常的位置,但她没停下脚步,继续往共同墓地的方向前进。
  ‘俺只是想稍微吓退他罢了,再说,那是对方先靠过来的吧?’
  “说别和他牵扯上的,不就是下士你吗!?”
  琦莉嘟着嘴反击。唔!收音机含糊地说:‘那个,总之_’硬是转换话题。
  ‘总之从结果来看,幸好你离开了那个人类。离开那个恶灵固然好。不过俺有点挂心刚刚那个人,你最好也别和那家伙有什么牵扯。’
  “为什么?”
  突如其来的忠告让琦莉一愣,低头看向在胸腹间配合步阔晃动的收音机。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说不上来。俺正想好好确认时,那个找麻烦的恶灵就靠过来了。’
  “说来说去就是没理山嘛。我倒觉得他是个好人喔。”
  琦莉回想着刚才那名神官的长相,脑袋里却只剩下美丽如夜空的蓝灰色眼睛,以及刚刚他与哈维的脸在一瞬间莫名重叠的记忆。至少琦莉不觉得他是坏人。
  收音机原本还打算说些什么,却自顾自结束了话题:‘算了,反正咱们就要离开这个城镇,应该不会再遇上了。 ’
  “也对……”
  琦莉只是简短回应,接着好一阵子不再开口。
  今天走上一整天的话,晚上就能够到达遗迹了吧?琦莉这才意识到,什么时候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了?在此同吋。她也突然察觉即将随之而来的分离。琦莉原本一直以为这事还远得很,阅此到此刻为止都还没有什么实际感觉——不,或许足她在潜意洪中告诉自己别去想这件事吧?
  殖民祭连续假期已经所剩无几,从遗迹回来后,琦莉就必须回到寄宿学校去广。即使回去,贝佳也已经不在了。卜士回到坟墓去的话,那么哈维要怎办呢……
  “那个……抵达遗迹后,我就要和下士道别了,是吗?”
  琦莉弯过通往共同墓地的岔路时,丢出这个问题。收音机短暂沉默后回答:‘是啊。’我不要!可是又不能说出口,因为那是下士的心愿。和贝佳的情况一样,这都是死去的人必须经历的过程。
  琦莉从铺着柏油的窄路沿内壁爬上残破的阶梯,途中经过已经废校的教会学校,旁边的空地就是旧市镇的共同墓地了——
  “唔~?”
  才刚走到阶梯最上面的平台处,突然间有人自身后拉住琦莉的脖子,琦莉不禁发出仿佛空气由喉咙泄去的声音。呼吸在一瞬间停住了,她讶然地回头看向背后。
  不可能的事发生了,空中出现两只长长的手臂,想要夺走挂在琦莉脖子上的收音机——正确说来,是想要拉出收音机里的凭依灵。
  ‘放开!你这家伙!’
  从飘浮的收音机里被拉出上半身的士兵灵体叫喊着。琦莉的身子和收音机一起被拉倒往后摔,双隨倒悬在空中。啊——琦莉心想“糟宁”的同时,背部已经撞向水泥阶梯.顺势滚落到下一层的阶梯平台上。
  “痛……”琦莉隐隐作痛的背部让脸部扭曲。她起身看看四周。看到被扯离的收音机从脖子上滚落阶梯,撞击着阶梯的地面发出声响。
  “下士!”
  琦莉忍痛起身,急忙追上收音机。她急不可待地跳过一阶楼梯追着,冲力快到若是踩空一步,自己也会翻落。
  收音机发出一声闷响高高强起,琦莉只顾着伸手去拉住提带,没注意到踏出的脚下已没有下一阶楼梯了。
  “啊——”
  她本能地弓起身,但是这回她的身子却滚过了楼梯平台,一口气滚落到小巷子的柏油地面上。“——!”肩头传来强烈的剧痛.让琦莉叫不出声。
  ‘琦莉!’
  琦莉痛得受不了也动不了地伏着,这时她听到后脑弋传来收音机的叫唤。那个喊声旋即变成怒气冲天的吼声,她想办法抬起头一看,那个半身恶灵飘浮在掉落前方的收音机上头。两条长臂缠着下士灵体的身侧,打算将他从购音机里拉出来。
  ‘你要做什么!?放手!’
  与下士怒吼同时。收音机的喇叭瞬间鼓起成弧状,拥聚空气发射出冲击波。恶灵轻飘飘往上方躲开,冲击波划过半空直接打向路旁的矮围墙,破坏了水泥墙壁。
  在上空飘浮的恶灵嘴角弯成半月型,看得出他明显的嘲笑意味。水泥墙的碎片似乎也在呼应着他的笑,喀哒啮哒地晃动了起来。然后飘到恶灵眼睛的高度,集结成圓锥状。“下士!快逃!”琦莉看到圆锥尖端对着掉落眼前的收音机射去,虽然知道自己说丁也等于白说,但还是忍不住喊出声。
  恶灵瞪向琦莉嫌她多事——水泥碎片的圓锥阵也配合他的视线转向琦莉。恶灵以异常的长手指示意,水泥碎片便一起袭击琦莉。
  琦莉无法立即反应过来,只是坐在地面、睁大眼睛盯着上方。有自己的头部那么大的水泥碎块整批飞了过来。
  她慢了几秒才闭上僵硬的眼睛,就在半带觉悟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一双手臂从旁伸来,拦腰抱起琦莉。琦莉吓了一跳再度睁开眼,眼角看到了几秒前自己还坐着的地方,已被蜂拥而至的水泥块刺人。琦莉在距离数公尺远的地方被轻轻放下。
  “哈维……”
  她无法理解整个状况,有些恍神地抬头看向帮助自己的,那双手的拥有者.哈维仅在她耳边简短说了句:“没事吧?”便转头看向上方。恶灵怨恨地扭曲了脸颊,仿佛自己的乐趣遭到破坏而坏了心情,转向离开。
  “你待在这里。我马上回来。” 。
  哈维仍然瞪着上空、低声说道,他放开琦莉的手站起身。‘哈威!’掉落在有些距离外的收音机叫道。哈维快速奔出抢过收音机的提带,追着逃走的恶灵。


  哈维跑下小巷子的坡道,视线盯着飘浮在上空,那个只有上半身的恶灵背影。下士用杂讯粒子聚集在收音机四周.形成脸孔的模样咆哮着。喇叭发射出冲击波击向恶灵,却总是被他闪过而在空中消散。
  恶灵转过小巷子,消失在围墙的另一头。两人跟着他奔出小巷子时,已经不见他的踪影。“下士,停!”哈维小声制止打算再击出一发冲击波的收音机,停下脚步。
  他们已经来到有行人往来的旧市镇主要大街了。
  ‘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无意义地伸手作弄一下吗?’被哈维单手拎着晃来晃去的收音机烦躁地吐出这句话。
  “可能是因为下士很稀有吧?”
  哈维随便找个理由敷衍,在小巷子一角小心翼翼她观察状况。好一阵子后,确定恶灵应该已经不在附近了。
  “逃掉了吗……’
  ‘看来应该是走了。还不乖乖认输吗?亏他还能够和咱们纠缠到现在,俺也是相当佩服。下次再来,就让他变成破铜烂铁!’
  收音机还在没完没了地念个不停。“反正你这身体只用到今天不是吗?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快点出发吧。”哈维描淡写地说完便转过身去,心里头碎碎念着:结果你还不是挺爱那个身体的。
  沿着刚刚的路走回去,途中哈维感觉到有股视线而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大街稀稀落落的行人,旧市镇的居民们只是脚步懒洋洋地通过。没有谁特别留意哈维。大概是我多虑了吧?
  哈维快步走上小巷子的斜坡道,来到一半时,就看到用手扶着围墙缓步下坡的少女。“我不是叫你等我吗!?”哈维急忙跑近琦莉身旁。
  ‘你没事吗,琦莉?真是抱歉。’
  听到收音机担心的声音,琦莉微笑回答:“我没事,这不是下士的错呀。”她身上的黑色衣服更加突显皮肤的白皙,纤瘦的手脚上到处都是擦伤,身上的伤应该更严重吧?斜斜挂在身上的肩背包从撞到的肩膀上稍微滑了下来。
  “给我。”
  哈维简洁地说着便将手伸到琦莉面前,琦莉却只是呆愣地抬头看向哈维。轻轻叹口气,哈维自琦莉肩膀上拿下包包。
  ‘这种绅士行为你还是办得到嘛!’
  “哕嗦!我哪一次不绅士了!?”哈维撇着嘴回应收音机的揶揄,将琦莉的包包背上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则将收音机举到眼前瞪着它。“真是的,明明有你陪着她还弄成这样。下次再有这种事的话,我一定第一个把你变成破铜烂铁!”
  ‘嘿,真是抱歉啊,这个身体只用到今天。’顽强的收音机也不惶多让地回敬。那不是我刚刚说过的台词吗?哈维半眯双眼瞪着收音机,同时他注意到琦莉定眼不动凝视的视线。
  “怎么了?很痛吗?要我背你?”
  被琦莉的黑色眼眸盯着,哈维没来由地感觉内疚,因此有些畏缩地问着。结果琦莉低下头摇了摇,顿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低声道:
  “哈维已经没事了……?”
  “我?”
  哈维不自觉反问后。 一度露出难为情的笑容说:
  “啊——你说我啊?笨~蛋,不用担心我啦。”马上又慌忙皱着一张脸。“还能走的话,我们就出发吧。”哈维说完这句话便企图掩饰什么而转过身去。
  哈维配合着跟在身后少女的脚步声,减慢了平常的走路速度,心里同时叹息着:真糟糕!盛觉上明明是她一直在给我添麻烦。不知从何时开始,却变成她的存在反而拯救了我。
  ※ ※ ※ ※ ※
  找不到猫被辗毙的尸体,所以你往东贝里去吧!原本最初接到的命令是这样。那是什么意思?这样反问之后——我和好几个蠢家伙交际应酬后(你家孙子的升学问题关我屁事),长篇大论后总算回到正题,因为找到一些线索,得知事故现场发现了黑色焦油状的血迹。那你要先说这件事呀!说话的顺序明显不对嘛!
  ‘什么?你还在转运站鬼混啊?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在那边磨磨蹭蹭?快点往东贝里去追不死人啊!’
  “很抱歉,我今天有点不舒脏,所以动身晚了。都怪动贝里没给我什么好回忆。’
  ‘哼。我不认为有什么地方会让你留下好回忆的。’
  听到电话那头高高在上的声音,他在心里吐着舌头,多管闲事!但表面上还是以礼貌的遣词用字回应。“请别这么说啊。拜此所赐,我才有好消息报告呢!”
  “只要从这里进行继续搜索,就可以轻易找到。”
  ‘这话怎么说?’
  “转运站这里有不死人。以时间和移动距离来算,八成和东贝里的家伙是同一个。而且对方是我认识的人喔,真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哦,谁?目的地是哪里?’
  “名叫艾弗朗的讨厌家伙。我怎样都和他合不来。”光是嘴上提到那个名字就叫他反胃。“他们从废弃的南方线往南走,那条略的尽头就只有废矿坑了。”
  ‘我了解了。你就在那里把工作做完吧,我会派车过去支援。’
  单方面说完这些话后,对方便干脆地切断了通汛。
  “是是……喳!”他对着早巳听不到电话的对方,应了两遍夹杂冷笑的回答,然后才切断通信。咂一下舌,毫不在乎地将传送中止的六寸画面摔到地卜。这些教会高层的笨蛋!只要稍微假装顺从就开始得意忘形起来!我要何时取你们这幽家伙的性命都可以,懂不懂!
  接着他重新调整一下情绪,弯下穿着教会神官服的身子捡起通信机,心里想着:八成坏了吧?不过也无所谓啦,再要个新的就好了。
  偶然的相逢有时会带来绝佳的好运呢!引发车祸的恶灵没什么特別的,不过带着收音机凭依灵的少女倒是相当少见。由于觉得很有趣所以跟上去看看,没想到竟然会遇、一卜那个艾弗朗。哼,哦~那家伙还活着呀。那双眼睛的颜色还是一样。惹人厌!
  心情又变差了。朝脚下吐了口口水后,他的嘴角突然扬起,露出轻浮的笑容——我想到一件好事了。
  那个女孩是艾弗朗的伙伴吧?那么工作结束后,我就不客气收下喽!


第5话 死者沉眠于荒野

沙、喀、沙、喀——
脚下轮流踩着碎石与枕木,走在生锈的铁道上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有时也会变换步调,或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不过大部分都只听得见自己单调的脚步声,沉默的前进。
此刻正值傍晚时分,夕阳的红色开始染上地平线上的砂色气体。影子延伸成琦莉原本身高的数倍,映在枯竭的大地由西向东伸展。
铁道和大地垂直,一直线通往南边。
这条早已不再使用的废弃铁路,是战争发生前夕,这颗行星还拥有丰富资源时期的遗物之一。据说那处煤矿坑采掘到的资源,全都以列车运送到中央。
‘就快到了吧。’
“就快到了呢。”
悬挂在提带底下摇晃的收音机小声说,琦莉也小声回应.接着便没有人再接话,又是一片沉默。因为持续走路的关系.满嘴都是含着沙的黏黏口水,开口次数愈来愈少也是这个原因。
走在稍微前面的哈维突然停下脚步、半转过身,直到琦莉追上为止,他都以这个姿势等着,然后把水壶给她。琦莉烈手接过生锈的银色水壶,狐疑地看向哈维,红铜色的眼眸中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问了声:“干嘛?”
“没什么。”
琦莉回答后,喝下混有铁锈与沙子味道的水。只要有水就很感激了。
现在吹的是什么风啊?从列车事故之后直到在嘉年华会的镇上行走时,哈维明明都毫不客气、自顾自走在前方的呀!今天却不时停下来等我?今天早上他从琦莉撞到阶梯的肩膀上拿过琦莉平常背的那个肩背包,现在正与哈维自己的后背包一起挂在哈维的肩膀上。
“穿过那里就差不多到了。”
啥维看着前进的方向说道。前方可以看见如同被挤压成大型波浪的岩山横跨荒野,铁道就直线延伸穿过那座岩山开通的隧道,通往山的另一头。
哈维拿出携带式灯具照亮黑暗的隧道内部。岩壁上有人工加工过的痕迹;破裂的壁灯倾斜下坠;配管弯弯曲曲分布于墙上;荒野的风吹不进来。但滞留在里面的冷空气却也寒冷彻骨,感觉上似乎比室外更冷。琦莉缩起在外套下的身子。
她留意着脚下不被铁轨绊倒,跟在哈维身后往隧道深处前进。就在这一秒——
也没听见任何车轮在铁道上疾走的声音,一辆黑色列车就突然冲到眼前。
“呀啊……!”
琦莉只短促叫了一声便僵住动不了,脑海中在一瞬间出现自己的身体被列车撞倒、撕裂飞击岩壁的模样。
然而列车没有将琦莉变成肉块,只是直接贯穿她的身体通过。琦莉呆立在铁道正中央,体验着列车内部穿过自己身体的奇妙感觉。
那不是常见的包厢席客车,而是在车厢两侧墙上设有简单椅了的细长列车。列车里挤满了身穿工作服的人们每个人部疲惫地垮着肩膀低着头。他们面无血色的脸擦过琦莉的脸庞通过时,琦莉甚至觉得自己和其中的好几个人在极近距离间四日相对了。
客车过去后,接下来穿过琦莉的是满载化石资源的货运车厢.琦莉觉得自己好像进入岩石缝间的微生物。不可思议的景象高速通过。
眼前视界突然大开.琦莉知道所有车厢都通过了。她回头望向隧道出口处,看到列车扭曲着消失。
“那、那是什么…?”
“就是所谓的幽灵列车吧。”
哈维对呆立原地目送列车消失的琦莉.以寻常的口吻说着不寻常的事。“幽……”说不出话的琦莉义转回头。哈维原本就没当一回事.脸上径自带着沉思的表情环视岩壁。
‘真想不到,这里的地层还留有不少高纯度资源呢。’
收音机也发出感佩的声音。琦莉只是不明白地眨眨眼。收音机说明道:
‘这颗行星古老地层所建造出的磁场很适合幽灵停滞,特别是矿坑道,一般时候就能够看到幽灵。不过高纯度化石资源枯竭后…地层的特性也自然而然……消失……’
收音机的声音说到后半段时杂讯严重,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琦莉吓了跳.连忙看看收音机.发现收音机喇叭吐出黑色粒子想要组成十兵的脸,却虚弱如薄霉四散.消失无踪。
“下士?怎么回事?”
‘没事,因为灵体容易受这个地层的影响……会稍微不安定……罢了……’
感到不安的琦莉以双臂抱紧收音机,同时看向哈维。
“哈维,下士他…”她说到这里就咽下后头的话。
哈维漫不经心伸手摸向岩壁时,却发出碰地一声仿佛针被弹扦的低音。似乎有风从他脚下吹上来,哈维的头发轻轻飘起。
琦莉注意到,哈维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僵硬了起来。
可是——
“啊啊,没事。我们快点通过隧道吧!”
他转过头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复平常的面无表情了。
隧道比想像中要长。愈往深处走,收音机喇叭发出的杂音也愈大。
“没事的,下士。”
‘啊啊……’
不晓得是不是有什么让灵体痛苦的力量,总之,收音机的声音很衰弱。琦莉的双手将收音机紧紧抱在胸前.心中不安想着:该不会永远都到不了出口吧?她依赖着哈维沉默的背影.在黑暗包围的细长空间中持续行走。
细长的封闭空间——隧道。
印象中好像有什么和隧道有关的记忆。
“啊——”
就是列车事故前,在梦里见过的那个战场。发现这点而抬起头时,映入眼帘的光景让琦莉不禁大叫起来。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围满了大批的人群,大家全往同一个方向前进。身穿破破烂烂军服的士兵们大多数都受了伤、拄着长枪或军刀拖行着,拼命要往出口前进。
“哈维……”
琦莉抱紧收音机,对走在前头的背影出声求助地喊着。但是——
“那只是死在这个隧道的死者们的记忆所产生的影像,别担心。”
哈维只是以冷静…应该说更像是平板的语调回答,没回头也没停下脚步。
“战争末期,战败的士兵逃入前面的废矿坑,这些就是当时死掉的士兵。我们正在往战争遗迹移动.所以会遇上这些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哈维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发言让琦莉求助无门。她怯怯地看向左右,加快脚步跟上哈维——总之,尽快离开隧道就是了。
是影响灵质的岩壁磁场造成的吗?走在前方的士兵身影.时而像是被什么给触碰般的扭曲。琦莉等人加快脚步谷脱离其中。
这时候.突然有几个士兵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他们在害怕什么?
恐慌的状态一下子传了开来,还动得了的人开始逃咆,动不了的人被推挤成人潮的踏垫,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十分在意着后方拼命往前逃。就在琦莉惊讶地打算转头看向背后时——
‘来了!他们来了!’
收音机的喇叭发出惨叫声。“下士?什么东西?怎么了?”这还是琦莉第一次听到下士这么胆怯的叫声。她愕然低头看向手臂巾的收音机,收音机喇叭吐出大量如黑色虫子般的杂讯粒子,但一下了又消失了。周围的上兵们更加混乱地窜动。
‘切掉,琦莉!离开这甲之前把电源切掉!’
收音机的叫喊声央杂着剧烈到令人想掩住耳朵的杂音.琦莉短促尖叫着拿下收音机。收音机垂在提带下方。
“快点切掉!”与尖锐的叫声同时,哈维伸出手强制切断了电源。
士兵们还在极度恐慌中,切断收音机的杂讯只是切断了声音而已。琦莉呆然站在逃窜的人们与不协调的寂静中看着四周。
“咦……?”
在琦莉视线的角落中,哈维修长的身躯蹒跚倾斜,一手扶着墙壁,另一手雎着心脏附近。“怎么——”琦莉靠近哈维.从下方看着他。这么说来,她这才想起自己从进隧道开始就没再看过哈维的脸.即使是现在这么黑的地方,她还是分辨得出哈维的脸血色尽失。他的手几乎要撕裂皮肤般用力揪着胸口。
“哈维!你哪里痛——”
“没关系.离开这里就会恢复了。走吧。”
哈维挥开琦莉惊慌失措紧抓住自己的手,扶着墙壁往前走。琦莉下意识地想要求救而看向四周.当然不可能看到任何救兵啊!只见战败的士兵们敷来愈混乱。
后头好像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琦莉.别看!”
哈维出声制止的同时,琦莉回头看向了刚刚走过的隧道。
正好她背后一个逃难中的士兵两眼大睁、嘴巴张成濒死惨叫的样子扑向琦莉,士兵的身体顺势穿过琦莉的身子倒在地面上,背后还插着一把军刀。握着军刀刀柄的手毫不留情地拔出刀子,士兵背后喷出的大量鲜血也溅到了琦莉脸上。
琦莉愕然抬起视线,“敌人”.一手提着军刀轻轻晃了下.站在那里——之前梦到时总是不鲜明的脸庞,这回能够清楚看到了。
年轻士兵红铜色的空洞双眸俯视着琦莉——
“哈维……?”
眼前的“敌人”对着琦莉.其实是对着与琦莉影像重叠的另一个败逃士兵挥起军刀,那刀没有丝毫犹豫,往琦莉的脑门砍下来。
“停止!”
哈维大喊着用力挥动手臂,拳头殴向坚硬的岩壁地层.连空气也为之震动。“敌人”的姿态扭曲后四散消失。
琦莉定眼看着“敌人”刚刚所在的空间,僵硬了数秒钟。哈维顺着岩壁跪倒在地,琦莉吓了一跳,连忙过去蹲在他身边。
“停下来…”哈维一手按着惨白的脸蹲伏在地,口中不断呢哺,琦莉靠过脸去听,他一直存重复着刚才那句“住手”手底下,他的背正不停地微微颤抖。
“哈维……”
琦莉咬咬唇,重新扣起精神,双手紧紧地环抱着哈维的背,“我们离开这里,怏点离开。我带你出去。”
她钻进哈维修长的身子底下,想办法也要拖着他离开隧道。
远处可以看见出口了。得以超越琦莉等人逃往外头去的士兵们,与幽灵列车一样在出口处扭曲着消失了。出口外头是深蓝灰的夜空,再远一点可以看到,有个像是车站月台的白包物体存黑夜中浮现。
※ ※ ※ ※ ※
有个家伙做出了意想不到的反击。原以为他已经弹尽援绝,孰料对方却拿出预藏的子弹开抢。有那种东西的话,早存惨败之前拿出来用啊!随着碰的一声闷晌,子弹直接击中他的脸.一只眼球被射飞出去。
“啊——”
他以手捂着自己被打烂的脸,逸出了没什么特别意思的一声.然后一个箭步跨近子弹用尽而僵硬的士兵面前,一刀横欣过去。
从上下翻开的胸口可以看见内脏.士兵的身体朝天向后倒下。
“怪物……”
与喉咙溢出的血一起吐出这句话后.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脸颊削瘦的男子少了一条腿,袖子上的两颗蓝星表明他是敌方下士的身份——唉,怎样都好啦。
“已经砍不断了。”
他皱着眉抛开沾满血且刀刃钝掉的军刀,卸下固定在背后的刺枪带扣。这时——
“艾弗朗.你杀了几个人?”
右边的约雅敬问道。问这种讨人厌的问题,烦死人了!“讨人厌的问题!”左边的犹大直接说出口。约雅敬心情大坏.脸颊扭曲成奇妙的模样。真是教人厌烦的家伙!我对自己杀了多少人,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们几个通过的地方,层层堆叠着败逃士兵的尸体,埋住了铁道。即使敌人逃出隧道,他们也不会给予逃跑的空间及抵抗的方法。全部杀光!
事实上也真的全部杀光,最后结束了战争。
而战争结束的同时,他们也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这回需要的是所谓的“战争责任者”。整个星球以教会为首开始互推责任.这些让后世人们产生负面情感的不名誉头衔与这场历史战争,最后全部嫁祸到他们身上来。
在战争结束之后“战争的恶魔”这传说于焉诞生,然后部分教会兵集结成猎杀不死人的武装部队。
等他们注意到之时,这回要被杀的,轮到自己了——
“散开!艾弗朗!约雅敬!”
犹大发出低沉尖锐的指示。他们从铁路沿线往岩石断层峭立的荒野脱逃。铁轨上的教会装甲列车有些开过头,喷出烟紧急停车。身着白色装甲的教会兵们,手里拿着不曾见过的大口径枪炮,一个跟着一个下车。
视线一角看见犹大止步不动,他边跑边回过头。犹大瞄了他一眼.挥手示意他快走——扰大的上半身遭到炮弹集中攻击, 一转眼四周全是黑烟与粉尘。
“犹大——!”
他不禁停下脚步半转过身。相反的,约雅敬仅是斜眼看着那场最,没有减慢速度。讨厌的家伙——
仅仅一瞬间.他正瞪着约雅敬的半边脸便遭到子弹由上而下的纵向攻击。
“可恶……!”身体的右半边被射飞到一点儿也不剩,他倒进耸立的断层暗处。
接下来要逃往哪里去?要怎么逃?等他一留神时,自己已经脱离迷宫般的岩石平台,来到了开阔的荒野,匍伏在古战场遗迹间。失去了身体右半边的一大半,只能靠左手拉动身体在地面爬行前进.插入坚硬大地的指甲全部剥落,手指尖已失去了感觉。
这是自己参战过的战场吗?他也不知道。渗入空气与大地里的血腥昧早已干涸;阵阵热风卷起尘土吹过地面;风化到一半的尸体堆叠在红土荒野上,连绵不绝。
他已经景得连大脑中心都疲倦,什么都无所谓了。犹大应该活不成了吧?如果约雅敬死掉的话会更好。我就在这里和这堆尸体一起化为腐朽吧!这样子比较轻松。想到这里便放弃了前进。
然而不论多少天过去,他仍旧意识清醒地躺在那里,每灭晚上听着战场上尸体们对他说着怨恨的话语。过了几十天仍是这样。在荒野上爬行的甲壳虫钻进他的皮肤底下吃完肉后离开,这种小伤隔天会复原,因此隔天自己又成了那些家伙的粮食。尸体同样每天晚上对他说话,没有一个人肯让他睡觉。
望着眼前绵延遍市的尸体之海.过了几百天后,他开始认为这就是天谴吧!一定是老天爷要我好好反省自己过去杀了那些人、夺走他们生命的罪过,因此硬是给了我很长很长的时间,并且为了让我消耗掉那些时间,连睡觉的空闲也不给。
至少我已经不想再夺走人命了.连他人的命也一起活下去实在很累。如果可以的话,我多么希望能够把时间还给过去杀掉的那些人,请他们原谅啊……
※ ※ ※ ※ ※
耳边隐约传来了音乐声。那是收音机很喜欢.因此最近常常听到的快板乐曲。音乐的音量节制在不会烦躁的程度;带着杂音的弦乐器音色反而让耳朵舒服,也缓和了周遭的寂静。
背后感觉到冰冷的柏抽地而。睁开眼睛,视线前方是整片涂着厚厚深蓝灰色的夜空。
基本上,他的意识还算清醒,因此还能理解现在是什幺状况.隧道出口处有座暴露荒野任凭风吹雨打的废弃车站,现在自己正躺在车站的月台上。娇小的少女坐在身旁正听着音乐.收音机就放在被裙子盖着的膝盖上头。她注意到他的视线而回过头。
哈维仰躺着,抬眼望进她漆黑的眼眸,自嘲地干笑了起来。
“谢谢……让你看到我的丑态了。”
自己的低语声黏着喉咙,成了嘶哑的声音。
琦莉轻轻摇头,微笑说:“太好了。”脸上是忧虑过度的表情加上勉强的笑容。“唔啊!”哈维突然无法直视她而不明就里的叫出声.双手拨拨刘海,好一阵子就这么以双臂掩着脸。
“都现在这时侯了.干嘛突然自我厌恶起来?”
收音机跟着摇滚乐的曲调愣愣地说。“很抱歉呐!”哈维随便嘟嚷一声,从手臂缝隙看向琦莉,发现琦莉仍绷着一张脸凝视他。刚刚自己跟下士的那种状况,她应该感到相当震撼吧?即使如此,她仍然刚强地把我们带到这里。
“啊——已经没事了,所以……”
哈维伸出一只手.似乎要摸琦莉的脸颊,琦莉却颤了一下稍微退开。虽然只是一瞬间而已,但哈维仍可以感到她闪避的举动,因而不自觉地停下手。琦莉这时才注意到,自己似乎下意识露出了惊吓的表情。
“啊.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没关系。”哈维简短地打断她的话.他收回手,面无表情看向自己的掌心,感觉上面浮现了数百人的黏答答鲜血。幸好没有弄脏她雪白透明的皮肤,太好了。哈维自己也认同这样的结果。
感到背部传来些微震动之时——
有某个东两沿着铁路过来。哈维一惊,跳起身.头却还有些晕眩.只好一手撑住地面。
“哈维——”
“没事,别碰我。”
哈维单膝跪地注意着铁道,将琦莉保护在身后。隧道的反方向.也就是日的地所在的废矿坑那儿有什么东西靠过来了——不是列车,这东西的速度没那么快,体积也要再小一点。
黑暗那头出现的是老旧的深色矿坑用搬运车,只有一节没有屋顶的厢型车厢喀拉喀拉地奔驰而来。琦莉还以为它和隧道的幽灵列车同样是幻影,原来它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不晓得该做何反应,总之就只能僵在原地,结果搬运车就在他们所在的月台正前方停了下来。
上面没有半个人。
“……”
哈维皱着眉.琦莉从他身后探出头.小声问道:“谁在上面?”
这一看,搬运车上竟出现朦胧的圆形灯光,灯光中心浮现以锡片制成三角伞顶的提灯。那盏提灯由一只手举着.衣衫褴楼的老人幽灵出现在昏暗中。
老人从压低的头巾底下瞥了他们一眼,缓缓摇晃着持在手中的提灯,似乎在叫他们上车。
眼前是朝着昏黑夜空矗立的塔状建筑,那座运输塔是用来运出地下挖掘到的化石资源。矿坑道以那栋建筑物为据点往地底下深处延伸,搬运车朝着终点站。滑进最后的直线轨道。
厢型搬运车里空荡荡的.琦莉坐在冰冷的车板上抬头望着前方的运输塔。四周全被黑暗包围,不过出来迎接他们的老人手里那盏不可思议的灯,确保了眼睛还能隐约看见景物。
哈维靠在另一侧的车厢壁,随意地看着某个方向。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但是看起来还是有些无力。
不死人的“核”与隧道磁场共鸣,才会突然发生那种状况——这是待在废弃车站时下士说的。据说作为不死人动力源的高纯度能量物质.就是采自于与那个隧道同质的地层。战争前.各地都有与之相同的地层支撑着高度能量文明。
“那个是什么?”
前方的铁道左右两边,可以看到许多棒子似的东西直竖着。就在琦莉的身了探出搬运车,在黑暗中定眼凝视时——
‘喔喔喔喔……’
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发出了雷鸣般的低沉声音。
‘回来了!俺回来了……’
那些是墓碑.遍地皆是立在荒野中的墓碑。
这些墓碑没有一个像样的,全都是绑着碎布片的铁棒.或是不能用的剑与长枪罢了——漆黑的荒野上绵延着粗糙的墓碑之海.诉说着那里有多少人死得多么惨烈。
出来迎接的幽灵(八成是类似守墓者的角色吧?)在前面引导搬运车,以不变的速度在墓碑包围的铁路上前进。
墓碑上偶尔飘浮着碎碎念的士兵亡魂,脸上露出想要说什么的神情看向这边。“这地方真难熬啊… ”这段期间.哈维一直躲在搬运车的车厢壁之下,修长的身体低躺着.一只手插进发问垂着头。
琦莉沉默地垂下视线。
这里至少有几个人是死在哈维的手上吧!搞不好是几十个.或者更多。还有之前梦见过的隧道战场.如果那画面是下士的记忆,那么杀了下土的人也是哈维了。因为过去在战场上总是进行无止尽的杀戮,而被称做“战争的恶魔”——毫不迟疑夺人性命的邯张空虚表情的脸,的确符合传说。
已经来到运输塔近处了。搬运车发出喀啷一声,轻震一下后停住。守墓者缓缓举起提灯,指向墓碑之海的深处。
琦莉充满疑问地看着哈维,哈维似乎不太愿意接近墓地.世还是点点头站起身。他跨过搬运车侧壁来到铁道上.接着转过身对琦莉伸出一只手。但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将手放下、转开视线,先一步向前走。
“啊……”琦莉当下愣住,随后连忙攀上车厢壁跳到铁道上,收音机在胸腹间轻轻跳动。
守墓者穿出搬运车,以提灯照着他们一行人的脚下,飘然引导他们前进。终丁来到一个墓碑前停下。
守墓者领着他们来到的这个墓碑,是一把用布捆着的生锈风化长枪,模样相当糟糕。不过那个糟糕的样子.似乎就是这里的墓碑们共同的特征。长枪上那个大概是布的布片角落,缝了两个小小的星星。
收音机吐出黑色的杂讯粒子,凝聚成单脚士兵的姿态,以完好的那只脚一步步前进。他低头静静看着墓碑。
这是下士的坟墓吧!
之前模样含糊的杂讯粒子黑影灵体.现在已经能够清楚看见他的样貌了。沾染了血、泥与煤炭的脏污深绿色军服背影;衣服上有许多弹孔;失去的右脚膝盖关节处仅是简单的以布条包裹。
看到这副恐怖模样的亡魂,琦莉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恐怖。从压低戴着的军帽底下.可以窥见敏锐的长相,总觉哪里有些讽刺——跟他的声音实在太符台了!对琦莉诉说历史的时候、谈音乐的时候、对哈维恶言相向的时候,在收音机里的下士是什么样的表情,现在都能够想像了。所以,说起来应该是有点令人开心吧!
下士沉默地伫立在自己的墓前,好一阵子后转过身,立正站在琦莉与哈维面前。
‘谢谢你带俺到这里,哈威。’
他说话的声音同时从琦莉的收音机里传出来。那个完全听惯的声音,那个混着听来舒服杂音的声音,那个粗鲁却温暖的声音。
“你对我道谢,反而让我不知所措吧?”
‘哈威。’收音机发出的声音打断哈维。‘那是战争啊,互相残杀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这样罢了。’
下士以平静的口吻说着。哈维面无表情地,回望下士然后苦笑着垂下眼睛,口中呢哺着什么.似乎是在说谢谢。
接着,下士看向琦莉。
‘再见了,咱们就此告别吧!幸亏有琦莉,才让这段旅程最后有个快乐的收尾。’
“嗯.我也很开心喔。”
琦莉以美容回应.打算说出她早就准备好要说的话。她也想过其他要对下士说的话,可是说保重好像有点怪;说再见,这再见的机缘又不知从何而来。于是她最后决定,微笑着对他说:“永别了,下士。”
可是到了这一刻,原本准备好的话却全都抛诸脑后.说出口的是完全不同的台词——
“别走……”
这话让眼前的下士说小出话来。“琦莉?”身边的哈维也吓了一跳。可是起了头,心中原本筑好的堤防也跟着
崩溃.原本不打算说出口的话.就这么接在后头,一句句蹦了出来:
“下士不能一直待在收音机里面吗?这样子我就可以一直带着你.我们就能够一直在一起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变成朋友,我不要!我不要你走!”
‘琦莉……’
“干嘛这时突然撒娇缠起人来了?一点也不像你。”
“这才是我!我只是一直在心里想着,没说出口罢了!”
听到哈维愕然的声音,琦莉语气粗暴的回应。虽然这些话只会让下士困扰,只会让哈维讨厌,可是嘴巴就是停不下来。
“贝佳也已经不在了,这样一来,我又得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情况。我的朋友都是死抻的人.可是大家最后还是会丢下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如果我也死掉就好了,如果我也是幽灵就好了……”
“你啊.这种话不能随便开玩笑——”
‘我才不是开玩笑!不如我也死掉变成幽灵吧?这样子我们就能够在一起了,对吧?”
“喂!你别太过分!”
哈维尖锐地斥责琦莉,并且粗暴地抓住她的肩膀。哈维严肃看着自己的表情,让琦莉有些胆怯.但是——“什么嘛!反正哈维最后也会离开我呀!”她不认输地顶撞回去。
“杀了我.让我变成幽灵,然后带着我走,这对哈维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吧!?就像杀掉下士一样——”
‘琦莉!’
收音机发出的怒吼声撞击着琦莉的腹部,让她的话到此为止。我刚刚在说什么?
她抬起头.看到红铜色的双眸黯然望着自己。
“对不起.我不是……”
我不是故意说出这些话的。藉口说到一半就哽在喉咙出不了声,脑袋里那个煽动自己说出这些话的家伙急忙逃跑,思考回路再度回到一下子冷静下来的脑子中。
“对不起,哈维.对不起……”
琦莉无法正视他而低下头,除了道歉还是只能道歉。太差劲了!明明是自己自做主张要跟着他们、让他们这么困扰的.现在竟然还说出这种话!?
琦莉满溢眼眶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对于吸满士兵鲜血的这片沉重大地来说,琦莉的泪水未免显得太无足轻重、太无趣、太没有价值了。在一片寂静的纂地之中,只有自己的呜咽声奠名清楚。
“琦莉。”
一会儿后.琦莉头上传来哈维沉静而毫无感情的声音。
“明天回到镇上之后,你就回东贝里去,我会送你到车站。”
琦莉低头看着哈维的鞋尖没有回答,忍住呜咽的胸口好痛。“琦莉。”哈维又喊了一次.他平板的语气只是在告知他的决定,并非要琦莉做选择。琦莉过了一下子才轻轻点头。
※ ※ ※ ※ ※
吐出的烟雾飘往深灰色的天空,最后融入其中消失。在微亮的天空底下,枯枝般罗列的墓碑延伸至地平线那头。荒野上的墓场,看来比昨夜黑暗中看到的要更加宽广辽阔。
数不尽的人们生命在此殒落,其中有一部分(搞不好是很大一部分)就是藉由我的手。
哈维背靠着搬运车车厢外侧抽烟发呆,等待早晨的到来。这时他感觉到旁边有股轻飘飘的动静,一回过神,发现士兵的幽灵站在他身边,和自己一样眺望着无边无际的墓碑之海。
“要上路了吗,下土?”
‘是啊.俺想趁着琦莉醒来前离开。’
“这样啊。”哈维轻轻望向背后。黑发少女在外套中蜷着身子,静静睡在搬运车的车板上.满睑泪痕地将收音机紧紧抱在胸前,下士刻意压低的说话声音从那里也听得见。
不到早上不清楚要走哪一条路,因此下士最后决定在琦莉身边多待一晚,再出发踏上归途。而这一晚即将结束——
‘哈威,这样真的好吗?’
“哈维。”哈维心想着:这样的对话也是最后一次了。他压低音量回应,避免吵醒琦莉。“什么东西好吗?”
‘和琦莉分开真的好吗?’
“好不好不重要。她不过是灵感强了点,终究是个普通孩子,能够在一般社会中活下去对她来说就是幸福吧?
跟我在一起,只能过着见不得人的日子罢了。”
‘少说漂亮话,俺说的是你啊,你这样真的好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
哈维眨了眨眼反问.然而下士削瘦的侧脸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前方的墓碑。哈维愣愣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几秒后,沉默的将视线转回墓碑之海.吸进一口烟,再缓缓将它吐出:
“我无所谓,一个人比较轻松。”沉默了这么久,却只答得出不痛不痒的答案。
‘没想到你这么倔强。活了这么久,脑袋也应该要有所成长吧!’
“真是抱歉啊!”
下士的嘴边似乎有一抹微笑。但他的样子愈来愈模糊.表情也看不清楚了。厚厚的云层缝隙阃射下砂色的晨光.照耀着墓碑之海。
‘哈威.最后还有一件事。’
“哈维。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订正你了。”
下士的模样融入朝阳中,一点一点地消失。‘俺一直在想.你是不是打算死在这里?决定带俺回来这里也是.去拜访老朋友也是.这一切似乎是在清算过去……’
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声音与下士的模样一起消逝在寂静中.那段话成了收音机凭依灵最后的话语。
好一阵子.哈维凝视着下士灵魂消失的天空,直到嘴里叼着的香烟灰啪地落在鞋子上.才唤回他的注意而低下视线,他便这样低垂着眼苦笑了起来——都已经到最后一刻了.还担心个没完没了啊!
“好了……该轮到我们出发了。”
得叫醒琦莉才行,可是如果她一起来.发现下士已经不在收音机里了,不知道会做何表情?哈维想到这里就无力。叹口气,将变短的香烟丢在铁轨上,正准备用鞋底踩熄之时——
“啥——?”
背后骤失倚靠,让哈维不禁叫出声来.然后有如踩踏着鼓风炉般,向后蹬了一下。
回过头一看,搬运车竟然跑掉了。“喂.怎么了?”他慌慌张张地追上去.抓住车厢侧壁跳上车.这时搬运车骤然加速.开始在铁轨上滑行。守墓者的幽灵不知几时已经出现在搬运车上,操控着搬运车直往废矿坑的运输塔驶去,偶尔瞄呀瞄地注意着后方。
“怎么回事……?”
哈维的身子探出车厢后方,定眼凝视着铁路远处.开始露出曙光的荒野远方出现了列车的头灯。看来似乎是辆大型列车.行驶时的震动透过铁路传了过来。
“哈维?怎么了?”
背后响起了少女充满不安的声音,搬运车的震动似乎吵醒了她。琦莉抱着外套与收音机坐在车板上,黑白分明的眼睛环顾着四周。哈维偷觑了她一眼.确认她的举动后.视线冉度回到车子后方。
那是包鹱过多装甲的黑色列车。列车不断拉近距离.限看着就快要辗碎小搬运车了。哈维回头看向前而,迫近眼前的运输塔敞开拱门状的入口等着.搬运车滑进里头.仿佛话剧换幕般一转,屋外的风景变成封闭的室内景色。
“那是教会的装甲列车。”哈维快速说完便转过身,蹲在琦莉面前。“记住了,尖叫的话会咬到舌头喔。”
哈维不等回答就单于将她拦腰抱在身侧,以另一手为轴跃出车厢,眺下搬运车。“呀”琦莉正要叫出声.半路又乖乖听话把尖叫声吞下去。着地的同时,哈维将琦莉的下半身往前甩去,再将她打横抱着护在胸前.并且以膝盖与鞋底摩擦地面作为煞车,激烈地磨擦让鞋底升起一丝细烟。
接着.轰隆直冲的列车将眼前的搬运车撞个粉碎,守墓者的幽灵留下耳鸣般细微的惨叫后消失。“啊…”靠在哈维颈间处的琦莉在他耳边愕然地叫出声。
装甲列车由黑色车厢相连.车体一大半撞进室内后停止.车轮不断喷出烟雾。紧跟着.车厢侧壁上的门打开,走出了身着白色装甲、全脸覆面的人类(应该是人娄没错,可是……)每个人都用双手提了把颇具重量感的大口径枪支。那是比来福枪稍短,但枪身较粗的独特短胖造型——
(碳化枪……)
那是教会兵用来猎杀不死人的特殊枪械。哈维口中咂舌一声.看来目标的确是我没错。可是,究竟是在哪里露出破绽的?我该不会因为过了几十年无趣和平的生活而迟钝了吧?他开始看不起自己。
哈维一边后退.一边看着左右,寻找可逃走的路。地面上唯一的出入口,已经被装甲列车的巨大车体堵住了。他在运输塔深处发现通往地底的升降梯,但是却没看到升降梯的影子,不晓得是坏了还是降到底下去了,只见关闭的铁栅栏里.那个四角形矿井大开着。
(看来只有跳下去……)
哈维希望尽量选择躲避.然而当下却又想不出其他方法。他抱着琦莉转回身子——自己一个人的话还无所谓,但是他不清楚底下的状况与深度,要是贸然抱着琦莉往下眺,他实在无法确保琦莉的安全。
这时候.哈维看到教会兵已列队完成,最前面一列手里则拿着那个形状奇特的碳化枪。
“放手!”
就在哈维甩开少女绕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强行推开也的下一秒——
——咻碰!
碳化枪特有的混浊炮声响彻运输塔天井,接着连续发射四发。第一发打到哈维的右脚,其他四发只是打穿脚边的地面。
“混……!”哈维想要站稳脚步而习惯性地踏出右脚,却无法站稳而整个人失去平衡,顺势侧摔瘫倒在地。“哈维!”、“笨蛋!别过来!’’哈维推开奔过来准备以身体护住自己的琦莉。教会兵的第二击——
第二击却没有发射,教会兵们不晓得什么原因突然停手。
“……?”
哈维盯着敌人,稍微想了一下,便以手臂勒住琦莉的脖子.有几个人反射动作的举起枪。“等等,”可是看来像队长的士兵制止了他们。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准动!哈维的声音响彻运输塔高挑的天井时,琦莉吓得停止动作。枪口对着哈维的教会兵们也原因不明的完全静止不动。
接着,哈维的手臂从琦莉身后紧紧抱住她,手指粗暴地塞进她嘴里。“动的话我就扭断这家伙的脖子!”他以充满危险的声音威胁.然后一手抱着琦莉。另一手与一脚缓缓向后退。
琦莉还搞不清楚状况,只知道哈维抓住自己、塞住自己的嘴。刚刚他说:动的话我就扭断这家伙的脖子——这家伙,指的大概是自己吧。教会兵全部不敢动。
“琦莉.接下来我跟你说的话.你要安静的听,懂吗?”
哈维以只有琦莉才听得到的音量.对着混乱中的琦莉耳畔低声说道。嘴巴被塞住的琦莉只好点点头,哈维这才稍微放松力气。
“那些家伙要追的人只有我。你只是被我骗来的,不晓得我是不死人。之后那些家伙会帮助你、保护你,就算问起我的事也只要告诉他们不知道就可以了。他们会相信你,寄宿学校的女孩子不可能和不死人是同伙。他们不会怀疑你.会送你回宿舍恢复原本的普通生活。”
“我不要!”
琦莉间不容发地回答,脑袋小幅度摇晃。哈维绕着琦莉脖子的手臂又加重力道。
“可是哈维怎么办?我们还会再见面吗?”琦莉靠着他的手臂.抬起视线问。“我会逃走……”他的回答相当简单.对于下一个问题则没有回应。
两人退到升降梯前面时.哈维停止动作。装甲服的其中一人干劲十足要迈步向前.却被其他装甲服伸手制止——因为哈维单手勒住人质的脖子。他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深深掐入琦莉的脖子中,呼吸困难的她不禁发出沙哑的惨叫声。
“哈维……”
“抱歉.非做到这样不可。”他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这样刚好,省得我送你去车站。那些家伙会小心送你回去的.你放心吧。”
哈维的手在身后摸索着升降梯间的铁栅栏,一边像是耍把琦莉拉起身似的站了起来.这时他的脚下又是一个蹒跚。“哈维!我不要!你都受伤了——”琦莉再度抗议地叫了起来.可是嘴巴又被堵住。
“拜拜.琦莉,我们不会再见了。”
哈维说完这句话便放开手把琦莉推出去。琦莉向前跪倒在地。
这个举动让教会兵一拥而上。哈维转身飞跃铁栅栏,子弹飞过趴倒在地的琦莉头上,集中袭向升降梯间。 哈维的身影已消失存矿井。
“把升降梯升起来!”
含糊的愤怒声从头盔面罩里传出来,装甲服们响着摩擦金属的脚步声匆忙追去。
琦莉仍然瘫坐在原地。一名装甲服单膝跪在她身边,对她说了些话、查看她有无大碍。可是对方的声音与周围的骚动好像都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完全进不了她的脑袋。
脑子中有反应的,只有哈维最后留下的那句话、耳畔的呢哺、呼吸、每一字每一句的语调——拜拜,琦莉,我们不会冉见面了。拜拜,琦莉……
※ ※ ※ ※ ※
“脚被打断了.应该不可能跑太远。快追!”
气势十足的怒吼声与众多脚步声从头上经过。这就是为神工作.清新正派教会兵所说的话吗?哈维皱着眉头,等到脚步声远了,才从地层凹洞爬出来。
三面岩壁围绕的隧道往黑暗处延伸,地面上有搬运车行驶用的窄铁路,但是处处断裂的轨道看来是无法使用。
“可恶……”
哈维撑着岩壁、拖着右脚,只靠左脚开始向前走。悬着的右腿从膝盖以下到脚踝这一段的骨头与肉整个被削去,呈现无法步行的状态,碳化的黑色伤口连一滴血也没流出。
不死人的细胞拥有能够异常再生的速度,这全都仰赖他们体内的特殊血液。而措杀不死人专用的碳化枪就是针对这点,存对象身上施以大范围的碳化消灭,同时让血液蒸发。为了活化治愈能力,他们必须拿刀子等物品将伤口挖得更深,促使它出血,这举动真的是非常疯狂到自虐的地步。连同被挖去的肉也必须再生,因此复原的效率并不算佳。
“我真是个笨蛋……”
他一边走着.一边咒骂自己,原本打算全心全意专注于让身体前进,脑袋的另一半却想起了别桩事情。
一开始就不应该带琦莉来的,让她卷入了危险,最后又硬把她推回给教会。简单说来,现在讲这些也于事无补了。只是,当自己说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时,她脸上遭到背叛的表情烙印在脑海中,怎样也挥之不去。让她出现那种表情并非我的本意啊!
(啊——我真是个笨蛋……)
前面再度出现骚动,隐约闪烁的灯光折回来了。哈维看看左右,发现身旁的墙上有一个连接岔路的隐密洞穴,外边还有铁栅栏封锁。现在的他要爬越铁栅栏未免强人所难.于是他从底下的缝隙钻进去,想办法靠着手臂的力量将全韶的身体拉进栅栏内。就在这时,脚步声回来了。哈维背靠墙壁,屏住呼吸。大半数走向深处的教会兵脚步声都通过了来时路。
哈维稍微放心松了口气,视线看向岔路的深处,感觉里头似乎隐约有光,便扶着岩壁往深处前进。
前方的天井泄下了清晨的阳光。那个高度并没有低到能够爬上去(如果双腿都没事的话,或许爬得上去也说不定)。一条钢索自头顶上垂落,那是用来升降货物用的简易升降台;由两座升降台轮流上下,一台在上而时,另一台就会降下来。
(近能动吗……)
不期待这升降台还有动力,钢索够强韧的话,最糟的情况顶多就是沿着钢索爬上去罢了。哈维带着一丝丝希望.拖着腿加快脚步,这时背后传来小小的一声喀嚓。
“艾弗朗——”
画罩遮住的模糊声音喊出这个名字。哈维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头时枪声响起。右边肩头从后方受到冲击跟着削去。他立刻以手指抓住岩壁站稳脚步.避免摔倒。
岔路的阴暗处站了个装甲服教会兵,看来只有他一个人的样子。他双手提着碳化抢,喀地一甩,空弹壳掉落地面,接着他开始装填新子弹。
哈维没等他完成动作便以左脚瞪地。如果右脚没受伤的话,就可用左脚当轴心,以右脚踢击对方了。不过现在这状况.除了舍身直接冲撞对方之外别无选择。哈维趁势肘击装甲服的接缝处.听到骨头碎裂的闷响——不知道碎的是对方的肋骨,还是自己的手肘。
两人一块儿摔向地面。哈维立刻站起身,捡起对方手中飞出去的碳化枪.扣下扳机。沉闷枪响响起的同时,枪的后作力也让哈维向后飞出去,背部狠狠撞上岩壁.碎石子晔啦啦地自头顶上掉落。
对方不动了.碳化的腹部正冒着黑烟。装甲服虽能承受集些程度的子弹攻击,但是刚才那一击的距离极近。
哈维抱着碳化枪在岩壁边坐下,好一阵子凝视着躺在地上的尸体,僵住不动。
“啊——啊……”
哈维深深长叹。虽说濒临危险的是我没错,但也没必要直接打穿对方的身体中心吧?肋骨碎裂时,对方应该已经动不了了,然而我的身体却自发性的反射动作,等回过神时.已经把对方杀死了。
自己一直尽可能不杀人的。如果他们不再注意我,我也不会杀人的。为什么还要对我穷追不舍呢!?
“得快一点了……”
哈维小声说完,再度叹口气,将重重压着双手的碳化枪丢在地上。刚刚的枪响应该很快就会引来其他士兵。
正要站起身时,他发现自己无法顺利站立。刚刚碳化枪打到了他的右肩,右手臂虽然还连着,但已经无法动弹了。只靠一只手一只脚,实在很难站起来。
没办法,只好匍伏前进到升降台了。他的脑袋里已经忘了升降台或许动不了的事,也忘了这个身体已经完全不可能攀爬钢索的事。他只见到那里有外头射进来的光,是被砂色云层覆盖的微弱光芒。很努力地保护这个行星仅剩资源的天空与大地.变成细细的一条线闪着光芒,照射进来。总之.只要爬到那里就有办法——哈维心里不禁这么想。
左手臂靠着地面拼命拖着身体前进.摩擦坚硬地面而破皮的手指间已经渗出血来。
哈维突然想到:我干嘛要这样拼死逃走?这不正和八十年前一样吗?自己在尸体连绵的荒野战场上挣扎时.内心冒出真是麻烦的念头,于是便放弃了前进。不如就到此为止吧?和那个时候一样放弃,让教会兵找到我,干脆地把我杀了吧!
哈维不再试着向前伸出手臂,他抬起头.好一阵子仰望着前方的光芒。
那个砂色光线低调温和的感觉跟她好像,他开始呆然想起这些事情来。于是——
“应该还能再走一下下……”
哈维小声低语着,又开始匍伏前进。
他来到光线射入的矿井底下.爬上升降梯的底板。以勉强的姿势伸出手,抓住操作把手稍微扳倒一点——有反应!钢索拉紧了。看来似乎能动,真是奇迹呀!
逃离这里之后.去看看她吧!只要一次就好,看她是不是过得好.只要远远地看就好。哈维心里想着万分依恋的事情.正准备用力扳倒把手时——
“——!’
仿佛被打了一巴掌般,哈维本能地转过头。
腹部冒着烟的装甲服教会兵站起身,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碳化抡.裂开的面罩有一部分剥落,露出其中的人类脸庞。
他突然想起来了,虽然仅仅一瞬间,但刚刚那家伙叫的是——我以前的名字。
“唷!艾弗朗,八十年没见了!”
教会兵的嘴角两端弯成新月形。可以窥见狂乱气息的蓝灰色眼睛、单薄的唇上有着扭曲的笑容,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划的特征了。难以令人留下印象这点,反而让这个拥有奇妙存在感的男子,令人印象深刻。
“约雅敬?你怎么会……”
哈维仍匍伏在升降梯上.他愕然低声念出老伙伴(虽说他并不认对方是伙伴)的名字。对方似乎对哈维惊愕的模样很满意,嘴边带着笑容将那把难看的枪甩了一下,装填子弹。那副惹人厌的笑法还是没变。
“事实上.我是教会雇用的‘核’回收人。现在连你这家钬的心脏啊,也有足够买一个大陆的价值呢。”
“你这混蛋!想置身事外吗——”
“哎.就是啊!所以说.我如果没好好工作的话,恐怕也自身难像呢。我是很想和你好好聊些过往今昔啦……”
“我可是连一秒钟都不想和你说话哪!”哈维同时吐了口唾沫.不耐烦地打断对方的话。对方从悠哉的笺容转变为不愉快的扭曲脸颊。
“那么你就给我闭嘴吧!”
约雅敬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 ※ ※ ※ ※
哎呀哎呀,守墓者把俺叫住,要俺同来看看。真的是让俺没办法安心消失啊。
上兵飘浮在煤矿坑上空,低头看向躺在狭窄矿井底部的尸体。
原来不死人死掉是这副德性啊!他有些兴味盎然地看着。青年的身体中心被子弹射穿,就那样仰躺在升降台底板上,红铜色的双眸大睁,像是正瞪着飘浮上空的士兵。其实.那双眼早已失去了光芒。
右半身有一大半消失,模样实在凄惨,可是这种程度不可能停止不死人的生命活动。胸口中央被利刃轻易挖开一个洞.那位置原本应该埋着他的心脏——“核”才对。然而“核”连接身体内部的活体线路被扯断,焦油状的黏稠血液流了出来。
青年就这样断气。
士兵叹了口气.虽说俺没呼吸啦。
该怎么办?就让他这样死去也好,这似乎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问青年,他当然不可能回答,只是以空洞的视线望着上空。非自然存在的他们即使死去,好像也不会出现像俺这样的灵魂。这不禁让人觉得,虽然刻画着永恒的寿命,但似乎又存在的非常短暂、脆弱又太没意思了。
怎么办.哈威?如果你还有一点点想话下去的念头,就努力看看吧!

第6话 即将到达光之路标

季节不可能有所谓清楚划分的边线,然而自殖民祭连续假期结束的隔天起,气温确实进入了隆冬,而且没有秋天能够介入的分毫空隙。
“好了。”
琦莉双手轻拍地面的土堆,叹了口气。她摩擦着因室外冷空气与翻弄土壤而冻僵的指尖,转头看向旁边。
“对不起,我只能做到这样。”
在蹲下的琦莉身旁坐了只瘦弱黑猫。它对琦莉的话语没有产生任何反应,只是一直定眼看着眼前的小土堆。是在发呆?在生气?还是很高兴?从它如冬季天空般寂静的灰色眼睛中,读不出任伺讯息。
琦莉重新转头向前,和黑猫一起低头看着脚边。地面上原本挖出的浅穴以周围的上重新填上,这粗略的坟墓就位于中庭一角。琦莉抱着膝盖,闭上眼睛一阵子,为小小的生命祈求冥福。
“琦莉!你翘课躲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是打算把打扫工作全部推给我吗?”
背后传来恶毒的怒骂声,琦莉蹲在地上转过头,看到那位雀斑脸的同班同学正站在校舍的穿廊底下.推着堆了大批厚书的手推车。
看到她那副样子,琦莉心想:啊,已经放学了吗?她以沾满土的手拍拍裙了、站起身,模样并没有特别着急,以平常的步调(虽说是平常的步调,但其实也够怏了,这到底是因为谁的关系才变成这样的啊)走到穿廊上,等不耐烦的吉拉瞒了中庭一眼后问道:
“那是什么?”
“猫.死了。”
琦莉接手推起手推车,一边以简短的词汇组合出答案。
今天早上.她在穿廊的阴暗处发现冻死的流浪猫。就在礼堂举行的早晨礼拜兼冬季学期开学典礼结束后,回教室途中发现的。琦莉翘掉下午大半天的课,从仓库中找出小铲子,将猫埋在中庭里人们踩踏不到的角落。
吉拉露出轻蔑的表’情看着那个小坟墓,略带玩笑地说:“该不会是用来呼唤恶魔出现的猫吧?”接着便窃笑了起来。
琦莉表情没变,仅是斜眼看了对方一眼,又继续推着手推车往穿廊对侧的校舍前进。
“什么嘛!你好歹也回个嘴呀!?”无聊的家伙!”
一时之间被留在原地当雕像的吉拉,自顾自抱怨着追上琦莉。你想要我回你什么?琦莉心里质疑着,却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继续沉默地推着手推车。
这时候她突然留意到,脚边有什么东西缠了过来,低头一看.是刚刚的黑猫。它正以身体磨蹭着琦莉的脚.同时发出撒娇的叫声,它绕了琦莉一圈后,便咻地消失了身影。
“你刚刚有没有听见什么?”
吉拉惊吓地看着左右,琦莉只是含糊地敷衍她说:“有吗?”视线重新回到手推车上继续向前走,她微微笑了起来。原来它很高兴呀,太好了。
自己已经多久没笑了?琦莉注意到这是自己几天以来.第一次稍微感到开心而露出笑容。自从废矿坑那件事之后.琦莉似乎失去了感情,不论和谁说话她都觉得麻烦,嘴里只会断断续续吐出些单词。
殖民祭连续假期的最后一天,琦莉被送回了宿舍。
校长和汉妮老师已经听说了事情经过。不晓得她们听到的说法是不是:琦莉被不死人拐骗而带到了废矿坑,就在正要从头开始吃掉她的那一刻,教会兵将她救了出来。
总之.汉妮老师似乎是这样认为的。她将琦莉视为遭遇恐怖的事故,因而心理受创的可怜学生,于是便以自我陶醉的慨叹与过度反应的拥抱迎接琦莉归来。硬要选的话,琦莉还宁愿是教会史的老师来迎接,然后告诉她:好惊险的埴遇呀,琦莉。报告什么的不用写当然也没关系哟!
可是汉妮老师说:尽快忘了和不死人有关的罪恶深远记忆吧!因此整个事件不但其他同学不知道,连其他老师也没人知道,更别期望教会史老师会晓得琦莉没写报告的理由了。结果琦莉在冬季学期第一天上课,就被罚站了一个小时。老师还大恩大德地给了她三天时间提出两倍分量的报告才放过她。三天内怎么写得出两倍的报告啊!?
“呼啊……”
打个哈欠抬起头.看到书桌上的时钟,时间已来到即将转换日期的那一刻。
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报告用纸最后还是一片空白,琦莉将笔搁在纸上,轻轻叹厂口气。今天就先去睡了吧!怠惰的想法支配着她,她这彳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原来的生活了。
比起那几个每天紧凑旅行的日子,宿舍生活的今天与明天没什么特别不同,不知不觉就会让人顺着惰性过日子——不.这跟同到日常牛活无关。回来之后,日常生活也不再是以前的日常生活了。
“贝佳.我要睡了喔。”
她试着和之前一样收拾书桌井转头看向墙边床铺上的贝佳,和之前一样与室友说话。
晚安.琦莉。
再也听不到那个会以开朗语气回答的美声女高音了。双层床的下层是琦莉收拾到大概可以得到五十分左右的床铺.上层则空荡荡的.床垫上还积了一层灰尘。那位会躺在那边假装念书的室友;那他不在乎琦莉正在写功课而不时和她搭话.还要琦莉回应的室友.那位任性又自由奔放的室友.已经不在了。
只剩下一个人的房间,感觉奠名宽敞了起来。
“……”
琦莉转头看向床,定住好一阵子不动之后,缓缓将低俯的视线转回书桌.来到了摆在书臬角落的旧收音机上。收音机上到处坑坑洞洞.涂装也几乎剥落,喇叭破了好几次.上头还有修补过的痕迹。琦莉伸出手把收音机拿近身边.打开开关.一阵令人愉快的杂音过后.喇叭传出的小声音乐流泄整个房间。
收音机的频道与琦莉第一次看到时一样,那并非正规的广播电台.而是知道的人才知道的游击队电台。搞不好调频器早就坏了.可是琦莉害怕会找不到这电波微弱的频道.因此也不敢试着乱转台。
最初是谁转到这个频道的呢?琦莉脑海中立刻浮现一个红发男子盘腿坐在列车座位上,一面被差使着,一面转动调频器的模样。再过去点.再过去点,啊啊~过头了。笨蛋!不是说再稍微一点点就好了吗!?哈威。
此刻的收音机只是送来遥远城镇的旋律.再也不会语带杂讯,粗暴又充满人情味的低声对我说话了。再也不会看到转动调频器的修长手指点起香烟,以略感厌烦的动作从斜对面座位望向我.或者对我伸出手了。
他在废弃车站月台上打算触碰我脸颊的那只手,我为什么会在那瞬间觉得害怕而避开呢?琦莉一想起那件事就后悔不已。她明知道哈维本人是最无法原谅自己的人,她甚至都能感到他那股自责的痛楚。她明知道在嘉年华会上紧握着自己的邪只温暖大手,早已不再为战争而存在了。
琦莉紧咬着唇,压抑着涌上心头的情感。
哈维一定安全逃走了!他此刻一定是以一副看都看腻了的表情眺望着极东的“砂之海”。听见即将启航的钟声了,他弯下腰、拿起行李,快步走向搭船处——如果他能转过头叫我的话该有多好……我要抛下你喽,琦莉!你在干嘛!?海自这么稀奇奇吗?
“不行!别再想了……”
琦莉精疲力竭地伏身趴在书桌上.额头顶着冰冷的收音机,企图让自己的泪线也冷却下来。似乎这样做就能够阻止泪水流出。
我短暂的旅行结束了。拜拜,琦莉,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 ※ ※ ※ ※
结果,琦莉的报告承远都不用写了。
前一天晚上她就耶副德行睡在桌上,弄得早上起来时脸颊半边都是红红的收音机压痕,于是她决定早上的课全部自动休假。就在这时,汉妮老师突然找她。是因为我翘掉昨天下午全部课堂的关系吗?还是我接下来打算翘掉今天的课这事,因为某些不明原因而被她识破了呢?总之.一大早就被带进校长室.八成是不打算再继续发援助金给我.
要把我赶出宿舍了吧?琦莉心里这么想着,跟着汉妮老师走进枝长室大门。她连最基本的礼貌话都忘了说。
校长就坐在房间最罩头最大的办公桌前.是一位身穿圣职者黑色长袍的中年女性。琦莉想不起自己曾和校长有过任何重大牵扯。
房问里还有一个人,对方就坐在办公桌前的沙发上——是一位身着地方巡礼神官服装的年轻男子。
“哎呀.琦莉,能够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神宫以温柔待人处世的态度离座起身,站到琦莉面前。琦莉愣愣地往上看,这时校长开心的声音从神官背后响起:
“这位是首都来的约雅敬先生。听说你们之前见过?”
听到校长的话,琦莉一时之间反应不出她说的人是谁。她抬起脸凝视着修长男子的脸,对方也朝下看着琦莉。
琦莉的心脏感到一阵刺痛;连续假期时我总是抬头望着的那个人,他的眼睛也在同样的高度。琦莉总算想起来了,对方就是在转运站遇到的那位神官。虽说她只记得蓝灰色的眼眸以及与哈维相似的身材。
“啊——”她惊讶地叫出声。“首都?”此刻,琦莉终于被校长刚才所说的前半部台词吓到而睁大了眼睛,再度仰望对方。他是首都的神官,那不就是教会的干部吗!?
神官稳重的眼神带着恶作剧的微笑。
“惊讶吗?”
“是的.因为实在看不出你是这么伟大的人。”
琦莉直率地点点头。看来似乎是太直率了,琦莉的视线越过,神官肩膀,看到他背后的校长僵住了脸上的笑容。“琦、琦莉!”斜后方也传来了汉妮老师慌张的低语声。
“没关系的,我还是个新手。”神宫以惯用的应酬话让两位女性安心,然后再度转向琦莉。“东贝里正好是我曼后的访问地,想谢谢你前阵子的帮忙,所以顺道过来看看你。”
“你特地为这种事过来?”
要说有什么因缘的话,也不过是在车站前的那几钟而已.我连他的长相都不记得了呢!他是看了我的制服,才知道我的学校吧?可是我又没做出什么需要让他专程过来的事情。
神官对于琦莉的疑问毫不害躁、很直接地回答:“嗯,困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你一面。”他弯下修长的身子,担心地盯着琦莉的脸。
“我刚刚听校长说.你好像遭遇了不得了的事件,没事吗?”
说是不得了的事件,只不过从老师那儿听来的,应该是琦莉要被吃掉的版本。其宴琦莉一点也不觉得是什么不得了的遭遇.然而那句“没事吗?”却不知为何让琦莉有了他全部都懂的感觉,便突然不自觉掉下眼泪。明明从那件事情之后,她一次也没哭过的呀!
“我不耍紧……”
琦莉垂下头勉强挤出这句话,其他想说的话语已出不了声:我不要紧.对方没对我做什么。如果你们要问我的话,我会请你们别再追那个人了。
琦莉忽然哭了起来,这让校长与汉妮老师都困扰的无言以对。好一阵了,校长室甲只听得见琦莉死命压抑的呜咽声。校长总算故意轻咳了一声,误解琦莉的反应而说道:
“唉唉,这些痛苦回忆就别再提了。”企图转换现场的气氛。
“约雅敬先生有件很棒的事情要告诉你喔。”
琏莉用制服袖了擦掉眼泪,抬起头。与琦莉惊讶的视线完全成对比的,是校长脸上写满对于来自首都、大有未来的年轻神官的绝对信赖。相对于笑容可掬摆出良善教育者的校长.堆越一脸笑容的琦莉心中却没有任何感激,只是慎重点点头。
“约雅敬先生要让你以奖学金学生的身份,进入首都神学校的中等科。”
校长突然这么告知。琦莉眨了几下眼睛,反刍着校长的话,然后转动视线,这时神官微笑补充道:
“我听说你无家可归,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首都?”
“可是,为什么是我……”’
“啊啊~琦莉,这是多么捧的一桩美事呀!”
还没等琦莉问完,汉妮老师已经拉开喉咙发出拔尖的叫声,她仰望着天花板,双手交握胸前,闭上眼睛一副恍惚的表情说道:“这是神的旨意啊!像你这样不得恩惠的孩子,神还是会给予公平的机会呀!”
琦莉的视线自神官身上移开,面无表情地转望汉妮老师、盯着她的无框眼镜。当着不得恩惠的孩子面前说出不得恩惠这种话,她真想问问这位坦白又善良的信徒:老师如果神真的存在的话,为什么不给那只黑猫一点点食物与能够遮蔽寒冷的屋顶呢?
然后琦莉突然想起一件事,也许这颗星球上还是有神,她只是毫无缺点、具备堂堂正正又公平之卓越性格者。
无论强者弱者、无论是有钱没钱,她都只是平等看待罢了.绝不插手干涉任何一边。有这样的神多么令人庆幸啊!去死吧!
※ ※ ※ ※ ※
东贝里教区东边的转运站,今天也被旅行者的活力渲染得热热闹闹。往西走的话,经过东贝里的中心区后就是西贝里地区;往东走.就是跨越大陆的”砂之海”;往北通过北海洛教区后便进入教会首都.每条铁路分别往各大目的地延伸。
琦莉靠着车窗,脸颊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若无其事地望着带了大型行李、在月台上繁忙往来的人们。
真教人难以相信,上次看到这副光景不过是一个礼拜前的事情。上次琦莉他们才在这站下车,去拜访哈维从前的家.接着就往南方已废弃的铁路前进。
哈维会不会还在这附近?找找看说不定能够遇到他。琦莉没来由的产生这样的期待而有些心神不宁,这样的反应连她自己都感到厌烦了。
别再胡思乱想!哈维都说不会再见面了!再说,我接下来要前往遥远的地方……
现在人都已经坐上开往首都的列车,等待开车时刻了。
琦莉原本并不想进神学校继续升学,固此打算拒绝首都的奖学金.但是却因为校长与汉妮老师毫不怀疑地相信,琦莉对于能够前往首都一定很开心.因此东贝里给予琦莉的援助金那时已经理所当然地终止了。最后,琦莉就在忤逆不了老师们的情况下接受前往。
她希望自己能够早一天独立生活,这样才能自己决定想去的地方。从那趟旅行经历后,琦莉隐约有了这种想法。不过.她现在的立场仍旧必须仰赖援助金或奖学会过日子。
另外还有一点.琦莉本身没有必须坚持待在东贝里的理由,这也是她拒绝不了首都行的原囡。在东贝里没有家人,没有贝佳,也没有人要我在那里等着.说会来接我——
有谁?
(还在想…… )
琦莉深入自己的内心,叹了口气。这时候——
“给你。”
旁边递来一个锡制马克杯,上头缓缓飘起白色热气,有着甜甜香味的褐色液体在杯中摇晃。琦莉双手接下杯了.抬起头看着微笑的年轻神官,他手上拿了一杯比琦莉那杯还更深的液体,在包厢席对面的位置坐下。
“好像还要一会儿时间才会发车,你就边喝边等吧。”
琦莉把热可可拿近嘴边稍微舔了舔(真是奢侈品!宿舍的餐厅当然不可能出现这种东西),她抬眼看向神官,说了声:“好好喝喔。”
“喜欢的话再多来几杯吧。”
“约雅敬先生好亲切又好细心喔。”琦莉直接说出想到的话。结果约雅敬喝着自己的咖啡.同时眨了下眼睛。
“这是和谁比较后的结果吗?你有个不亲切又不细心的朋友?”
“不.没有。”
琦莉含糊回应.逃开视线。明明坐在斜对面就可以了,干嘛专程坐到我的正对面盯着我,害我莫名紧张了起来。
琦莉喝下一口热可可,斜眼瞄向约雅敬.结果那对蓝灰色的眼睛还在热切注视她。琦莉觉得对方似乎在打探些什么.让她心里愈来愈觉得不舒服。可能是我想错了吧?他耶乍看之下对人温柔的微笑,似乎挂着一层薄薄的面具,教人摸不清他的想法。
为什么会对我这种人有兴趣呢?只因为我在车站前稍微帮了他,他就要送我进首都的学校,这也未免过度亲切了吧?
琦莉不知道该看向哪里,视线只好落在杯中的热可可上。这时候,车厢突然前后摇动了一下,差点将可可打翻泼在制服裙子上头。虽说这身寄宿学校的制服已经不需要了.但她的便服都在行李里,最后只好穿上这身一如往常的黑色制服。
她看向月台,看到列车前方似乎正在进行什么作业。到底在做什么呢?琦莉定眼一看,“啊!”立刻从座位上半坐起身,脸贴在车窗上。
此刻.坚固的黑色车厢正要连接上琦莉搭乘列车的第一节客车车厢。那个黑色车厢与袭击废矿坑.教会兵乘坐的装甲列车好像喔…不,应该就是!
“约雅敬先生,那是在做什么?”
琦莉仍旧以贴在牟窗上的姿态发问。约雅敬倒是一直也不在意,悠闲地喝着咖啡说道:
“火车头的状况似乎不太好,刚好被派到东贝里的教会兵要回去了,就顺便请他们的机器拉客车到首都。发车时间虽然有些延误,不过那机器较有力量,速度很快。”
“教会兵……”
琦莉语带紧张的小声低喃.凝视着前方的车头作业。
三节黑色车厢连接在前头.加上十节客车与最后两节货车,形战共计十五节的长列车。琦莉看到在月台上进行作业的人之中,有几个穿着白色装甲服,心跳不禁快了起来。
她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哈维真的逃走了吗?
就在这时.座位旁边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琦莉吓了一跳,转头一看,走道上站了一个人.身上穿着和外头同样的装甲服。琦莉差点叫出声,但还是想办法将声音吞了下去,摇摇晃晃的背撞上了车窗。
教会兵当着吓得站不起身的琦莉面前,靠近约雅敬耳语些什么后.便响着嘎叽嘎叽的脚步声走出包厢。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车厢门的另一头后.琦莉仍旧僵硬地紧贴车窗.全身上下似乎血液尽退。教会兵与神官分属教会组织的相对极端位置,管辖的范围应该也不同才对.因此琦莉一直没想过约雅敬会和废矿坑那件事有关。然而仔细想想.既然他是教会干部.教会兵会向他进行报告也不奇怪吧!
“我去一趟前面的车厢看看,晚点再过来。”
教会兵离去后,约雅敬也自座位站起身。他看着一脸惨白、僵住不动的琦莉,温柔的说:“怎么了?不用担心。”
‘“请问……”
琦莉尽最大努力让声音不颤抖,想办法开了口:“和我在一起的不死人逃掉了吗?还是被抓到了?”可是她的努力垒是白费.细小而颤抖的声音从她的喉咙传出。
“那个啊.两个都不是喔。”
约雅敬脸上仍带着微笑如此回答,说完便留下不解的琦莉走向走道。稍微走了几步后,他停下来轻轻转过身,脸上还是同样的微笑,只是表情似乎有些莫名扭曲了。
“放心.他已经死了。”
然后补上这句话。
※ ※ ※ ※ ※
好像有人在叫我?琦莉睁开眼睛。
一时之间.她不晓得自己刚才是不是睡着了。列车早已出发.传进琦莉耳里的收音机音乐,音量小的几乎要被车上的噪音盖过。她刚剐才从行李中拉出收音机来,放在膝盖上。
约雅敬离开后还没回来。
刚才他好像说了什么?死了?不死人怎么可能会死?笨蚩蛋竟然撒那种谎!
身体某处的神经似乎麻痹了,浑身无力。她耳边听着收音机的音乐,发呆看着车窗,窗外景色全都包覆在夜晚的黑暗中,看不清楚。一片漆黑的玻璃反而映着自己的脸与车内的样子.那是仿佛正在看着半透明灵魂的奇妙现实感。
好像又有谁在叫我?
琦莉稍微转头.看向走道与对面的包厢席。对面包厢坐的是一位小女孩与看来像是父亲的男子两人;父亲埋首读书,小女孩靠在父亲身旁睡觉。走道上没有看到有人在走动。
琦莉不解地偏着头转回视线,这时——
‘……莉……!’
这回没听错,真的有人在叫她。琦莉环顾了一下四周,心里一惊.拿起膝盖上的收音机将耳朵贴近喇叭。‘琦……莉……’那个混着杂音、若有似无声音的确正叫着自己。
“下——”
琦莉不禁冒失地突然大叫并站了起来,其他乘客全都透过包厢隔板投射怪异的视线过来。
琦莉连忙坐回位置上,弓起身子,小声对着收音机说:“下士吗?”可是她没听见回答,将音量调大电只能听到极大声的杂音。隔壁包厢的父亲困扰地瞪向琦莉,睡觉中的小女孩皱了皱眉翻了个身。
琦莉抱着收音机再度站起身,乘客们已经在各自的位置上做起各自的事情,看来没有人怀疑琦莉诡异的举止。琦莉仍然注意着四周的视线,快步往后方的车厢门走去。
打开车厢门准备跨出一片黑暗的连廊处,车轮的噪音直接敲击着耳膜,冰冷刺骨的强风吹乱头发。琦莉赶忙关上门.岢贴着车厢壁让风通过,一边以不输周围噪音的声音大叫:
“下士?下十吗!?你听得到吗?”
她将收音机的音量转到晟大,等了一会儿,杂音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应。
……琦莉……听得见吗…。
虽然才分离没几天,世是那个混着杂音的声音却让琦莉好怀念。她忍住快要掉下来的泪水,把脸贴近收音机同道:
“下士.怎么了?你回来了吗?”
……琦莉……听得见吗……来货车厢……。
“下士?”
……琦莉……听得见吗!……来货车厢……。
然而.收音机只是单方面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台词.无法和琦莉对话。“货车厢……?”琦莉从连廊探出身于,望向连结在列车后方的车厢。她藉着从客车窗户流泄的四方形黄色灯光定眼凝视着黑暗:这里往后算有三节客车,最后面连接着两节货车。
‘……琦莉……来货车厢……’
收音机的声音仿佛咒语般持续着。
琦莉凝视着后头的货车厢,不发一语地点点头,转小收音机的音量后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离开连廊走往下一节车厢。
没有任何迟疑的理由。
走出最后一节客车后方的连廊后,琦莉关上车厢门,身后的小窗射出昏暗的灯光。接下来就是货车厢,然而这时琦莉有些犹豫了起来。
眼前的货车连廊只有简单的踏脚板,没有像前面几节客车那样的车厢门.因为货车厢用来搬运货物进出的大型拉门在侧面.出人口似乎只有那甲了。车厢连结部分的间隔很宽,看来必须跳过去才行。
‘……琦莉……来货车厢…’
“知道了,下士。不要紧,我过得去!”收音机仍旧单方面不断发出声音,琦莉坚定地告诉自己做得到。
深呼吸.咽了咽口水,琦莉心一横便从连廊上跳出去。
琦莉指尖够到货车的小小连廊,两手抱住扶手后,立刻往车厢侧面移动。强风剧烈地吹动她的头发和衣服,她踩着拉门的轨道,小心翼翼地贴着车厢壁走。幸好周围黑看不见脚下.如果她看得到的话,铁定会吓得住动不了。
“再一点点…”
琦莉想办法伸出手抓.主拉门的门锁,正要打开门时,她的裙子被风吹起起而飘了起来。
脚飞离了地面。
“啊!”琦莉不自觉短促尖叫的声音也在瞬间被风吹走,接着她的身体也开始往后飘动。
就在干钧一发之际,靠门缝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琦莉的手腕。琦莉只剩一手被抓着,身体在空中飞了约一秒,接着她被用力拉进货车厢内.撞上手臂拥有者的胸口,摔倒在地。
琦莉当然立刻就知道那是谁的手臂了。那只纤瘦却坚强有力的——大手。
“哈维、哈维!”
琦莉匆匆忙忙起身开心地连续叫唤那个名字。
“哈——”当她抬起头看见对方的脸时,琦莉的表情瞬间冻住。
眼前的人的确是她一直想见的红铜色头发青年,然而现存那张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同为红铜色的眼睛只是空虚地张着,没有焦点。
“哈维……?”
琦莉感到愕然,暗绿色的士兵灵魂轻飘飘地离开哈维的身体.消失在收音机中——就在这时,哈维原本还直挺挺的脖子突然折成不自然的角度,整个身体失去力气倒下。
琦莉承受不住那个修长身躯全部的体重而被压倒在地,靠过来的红铜色脑袋沿琦莉的肩膀滑落,撞到地板,发出一声闷响。
“咦……?”
琦莉瘫在当场,屏息低头看着哈维瘫在地上的样子。她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尖碰了碰他的脸颊.冷冰冰的异样触感让琦莉忍不住缩回手,刚刚的手指痕迹就这样留在哈维脸上。
这个触感,很明显是尸体啊!
“……不——”
‘冷静下来.琦莉!别吵,听俺说!’
现在能够让恐慌不已的琦莉回到现实的.就只有挂在脖子上的收音机声音了。不知何时,收音机已不再单方面发言,而是能够和琦莉好好对话了。
“下、下士!”琦莉的脸靠向收音机,似乎打算用双手紧紧抱住它。“哈维他、为什么、怎么会……”
‘是俺附身在他身上,让他行动的。那身体完全走不了路,真是累死俺了。俺还能够支撑到这里,但那家伙的身体已经没办法再站立行走了,所以俺才借用游击队电台的频道,把俺的声音送到你跟前。’
“听不懂!我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琦莉一口气听完收音机的说明,脑袋反而被弄得愈来愈混乱。声音也慌了,眼泪也趁势流了出来,过去一直勉强压抑下来的感情,现在全都乱糟糟地满溢而出。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哈维不动啊!为什么他会变成那个样子?我想和哈维说话呀!我好想再见到他呀……”
‘所以俺叫你冷静!哭也没用啊!’
收音机也跟着乱了调。琦莉拿在眼前的收音机.瞬间从喇叭里吐出杂讯粒子组成的脸,让她不禁向后退。琦莉抽抽搭搭地拼命擦去眼泪,侧耳倾听想弄懂情况。
‘哈威现在的状态就是普通的尸体,他的”核”已经被取走了,恐怕是在那家伙手上,就是那家伙指挥教会兵的。’
“那家伙……是谁……?”
‘就是那个和你一起搭乘列车的男子。俺躲在月台角落看到你们了.俺的直觉果然没错。该死!早知道就应该更警觉些。’
“约雅敬……?”琦莉原本要加上“先生”,中途又收回。
‘琦莉.有件事情俺之前没告诉过你,这是俺以前听哈维说的。教会之所以猎杀不死人,井非因为不死人是战争犯罪者.也不是因为不死人反对神的存在,这些都只是说给信徒们听的漂亮话罢了。其实他们的目的是不死人的“核”.那东西代表战争之前能源文明时期的最后结晶,因此教会那些家伙想要得到“核”的技术与资源。’
“就为了那种东西……”
愕然听着收音机说话的同时,琦莉稍微恢复了冷静。她再度转头看向一旁哈维的尸体,右腿与右肩几乎整个被削去.都已是这副悲惨模样了,敞开的上衣前襟还可以看到胸口中央轻而易举被开了个洞,焦油状的血液弄脏了衣服。
眼前的哈维与七年前祖母还活着的那时候,死在自己面前的不死人模样重叠。
“太过分了……”
琦莉紧咬着嘴唇,企图忍住又要涌出的泪水,她伸出双手,紧紧抱住那个头发沾上焦油血味的脑袋。之前问他时.他无所谓地说能够无视疼痛,可是现在被弄成这副残破的模样,他一定很痛苦吧!
‘琦莉.要哭待会儿再哭,你办得到吗’或者你也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回到客车去。如果你选择后者,俺也不会有意见。’
“你认为我会那么做吗?”
琦莉语带哭声反问,结果收音机干脆地说:‘就是不这么认为.才会叫你过来呀。’琦莉仅是微微笑了笑,将哈维的头轻轻放在地板上。他现在不可能会感到冷了,但琦莉还是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伸手轻轻台上他空虚的眼睑.靠近他的脸颊小小声地说:等我。
接着她敛起表情,确认脖子下的收音机提带挂好后,站起身。
“有人看守。”
琦莉从车厢门上的小窗偷窥着客车内,小声说明后把头缩回到连廊处。第一列客车前面连接着教会的车厢,通往那个车厢的车厢门前站着两位教会兵。琦莉的身子就贴在他们正前方另一头的车厢门外侧。乘客们自然地坐在位置上.不过教会兵立正站在自己面前,多少还是会有影响吧!靠近教会兵部分的乘客姿态几乎都很僵硬。
‘嗯.这是正常的。’下方的收音机回应道。它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好办法,于是问道:‘这下子,咱们该怎么通过——’
“我们走上面。”
琦莉没等收音机说完便接着说,并抬头看向客车的车顶。车厢外壁上设有工作用的简易梯子,应该能够从这里爬上去。琦莉毫不犹豫就踏了上去。
‘喂.你玩真的吗?太危险了!’
“没有其他办法了呀。”
琦莉淡然回答时已经爬上梯子了。她的头探出车顶时.突然迎面吹来一阵强风。“等等……”她先缩头让风吹过,同时把收音机的提带打个结弄短一点,以免被风吹跑。
接着她心一横攀上车顶,肚子贴紧车顶匍伏前进。迎面袭来的刺骨强风毫不留情地吹着她的衣服与头发,不一会儿手脚就冻僵了.差点就失手滑下列车。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再也不穿裙子了!这个碍事的头发也要剪掉!琦莉心中这么决定。
‘还好吗.琦莉?’肚子底下传来收音机含糊的声音。
“嗯.再一下下——”琦莉回答的声音也被强风吹到后头去了。
她拼命往前进,爬到了另一侧车顶的边缘,她以手指勾住边缘处,手臂用力把身体往前拉近,几乎是以从简易梯子上滑降的姿势来到这节客车的前侧连廊。
从车厢小窗可以看得到教会兵的后脑勺。这时候,教会兵突然转过头,琦莉心中尖叫着将背紧贴车厢壁.压住差点飞出去的心脏屏息等待。等了一会儿后再度窥探,小窗另一头的教会兵已经把头转回去了。
“呼——好了,我们走吧!”
‘你还真是厉害啊……’收音机佩服地说。
“什么厉害?”
琦莉一面继续行动,一而简短回答,心里想着:我现在的语气还真像哈维啊!我好想再听一次哈维那有着清晰口吻与偏低语调的声音,喉咙附近有点哽住、带着些许杂音的低沉声音。琦莉发现,这个想法为她带来了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行动力。
四周完全笼革在黑夜中。但是从狂吹的疾风、车轮的轰隆声与脚下的激烈震动就能够知道.左右两边的景色正高速飞逝而过。
前方是一扇黑色铁门。车厢的车顶比客车还高,似乎在阻挡闲人靠近般耸立眼前。
琦莉确认过背后的小窗便低下身子跳过连廊,背贴在黑色车厢的门上。这边的车厢门卜也有小窗,只是以琦莉的身高看不到里头。琦莉仅能勉强知道门的另一头没有人影。她握着门把试着拉开门,门只是比较重而已,但还是打得开,她拉开一个自己进得去的缝隙钻了进去。
门顺着重量自动关上.门外的轰隆声突然安静下来。
车厢里还有一层出入口,只有一颗电灯泡从天花板垂吊下来跟着振动摇曳,照亮狭窄的空间。左手边有扇小门,看来似乎是厕所;右前方是一扇车厢门.这回门上的小窗不需琦莉伸长身子也能看见里头了。
细小的走道延伸到另一头的车厢门.等距设置的电灯以昏暗的灯光照亮走道。左侧车厢壁上是一道道等距设置、和电灯位置相同的门。看来这里是个人房的车厢。
琦莉静静关上车厢门,踏进走道。
半路上听到面前的个人房里传出说话的声音,她本能地准备逃走。转过身时.听到对方的谈话内容似乎与自己无关.只是一般的谈天说地罢了。琦莉窥进个人房的小窗,看见三、四个装甲服脱到一半的士兵正坐着聊天。她压抑住紧张狂跳的心脏.悄悄通过那间房前。
下一个房间看来是置物间,里面杂乱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
当她经过置物问时,后头突然毫无预警的传来开门声。琦莉的尖叫声已经到了喉咙顶端差点喊出来,她硬是把尖叫吞了下去,快速躲进置物间里,抱紧收音机背靠着墙壁。装甲服的金属脚步声渐渐靠近了——
就因为有人肯拿出足以买艘砂船的金额来换取这颗烂石头.人类才会这么无药可救。话说回来,这种从前采到不想采的东西,还不是你们这些家伙发起战争反这都摧毁了?
躺在昏暗个人房的简易床上,约雅敬一手高举黑石一脸无趣地盯着它。坚硬的黑石约有成年拳头的大小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其实那并非普通石头,整个表面都是用日来联系各种活体线路的端子,从粗的到微血管程度的都有。锁在内部的琥珀色光芒缓缓反复着一明一灭.仿佛心脏的鼓动。
这个琥珀色的内容物就是不死人动力源的真面目,透过活体线路连结血管与体内组织.提供半永久的能量与超出常轨的治愈能力。
藉由假存的少数战前资料,可知“核”送出的血液中含有修复细胞机能的特殊微粒子,微粒子活性化时就会变成黑色焦油状——大致上是基于此看似台理的说法。但一切制造技术、研究设备、作为材料的物质,都随着那场愚蠢漫长的战争消失殆尽了。因此,他们现在虽然知道“核”表面上的组织构造,却设办法复制。
“真是活该呀.艾弗朗。”
小声说完.他的嘴角浮现微笑,毫不在乎的将“核”抛向空中又接住。高层那些家伙如果看到他这样做,八成会发出哀嚎吧?光想像就觉得愉快。
“能对我安泰的生活有所贡献,你应该也会高兴吧!我准备玩乐个三十年左右。啊,干脆来建艘太空船吧?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能够永远在无边无际的宁宙中旅行。”
他若无其事说出这天外飞来一笔的想法后,似乎感到十分中意,自己一个人微笑了好一会儿,跟着又没来由止住了笑.眯起眼睛瞪着手上的石头。
“喂.艾弗朗,你的玩具真教人生气欸!我明明坐在她正前方.她却不把我放在眼里.只顾想着你的事,那个臭婆娘!”
那个并不排斥不死人的女孩子——他原先打算暂且用她来排解无聊,没想到要驯服她竟然这么费工夫。她对艾弗朗就那么有心,为什么对我就不行?无聊透顶!令人生气!不论是艾弗朗或是那个臭婆娘,还是教会高层,全都教人生气!
他突然气到极点坐起身,转头就把“核”往车厢壁砸去(高层那些人看到的话,铁定吓得魂都飞了).“核”打到车窗的金属百叶窗帘,稍微撞凹了窗帘的金属片后滚落地面。
他半眯着眼、垂下视线,瞪着随地面震动而小幅度摇晃的黑石.抛下一句:“活该。”随后突然感觉自己的胜利非常空虚.于是咂舌一声。这时候,走道上传来金属脚步声靠近的声音,脚步声在房门前停住,可以听见士兵的敲门声与压低声音的说话声。
“约雅敬阁下。”
“烦死了……”约雅敬口中抱怨着、斜眼瞪向房门.随手捡起“核”,放进脱下的外套口袋里之后站起身。
“辛苦了,有什么事?”
约雅敬打开门回应时.脸上是一副“稳重、值得信赖的年轻干部侯补”的表情。站在门外的士兵从护具后头结结巴巴说着:
“跟您在一起的那位少女。从客车厢消失了……”
“消失了?”
“是的.她不在车厢内。”
士兵说出了令人想揍人的消息。约雅敬当真准备揍人似的握紧掌头,推开士兵奔出房间——那个臭婆娘!
‘呼——俺的命都去了一犬半了。’
脚步声细匆忙忙地经过门外,直到车厢门关闭的声音静下来之后.怀中的收音机才开始发牢骚。“你明明早就死了。”琦莉一句话驳回收音机的埋怨。她站起身,从门上小窗确认没有半个人在之后,再度回到走道上。
由声音的距离判断.刚才教会兵前往以及约雅敬出来的房间.应该是最里面那间吧?于是琦莉跳过中间的其他房门.避免发出脚步声的小跑步直奔那间房。
从小窗窥去.里头虽与其他房间差不多,但是比较高级.摆放了桌子、椅子和简易睡床,琦莉再度确认左右边的车厢门后.闪身进入房中.反手将身后的门关上。
琦莉不自觉屏住呼吸,眼睛环视昏暗的房间。只有床底下塞了个大型的波士顿包与行李箱.其他就没有称得上是行李的物品了。琦莉回头瞄了眼身后的小窗,然后踏入房中.跪在地上拖出床底下的包包。
她先搜索波士顿包,里面只有衣服、书以及日用品。接着她想打开行李箱时却停手——
“锁上了。”琦莉伤脑筋地小声说道。
‘琦莉,你稍微把俺举起来。’
琦莉稍微想了一下收音机那不亲切的指示后,双手拿着收音机微微向上举。收音机喇叭释放出比平常克制许多的冲击波,不过破坏行李箱正面的声音还是相当响亮。
‘俺很有用吧!看来,俺应该有当小偷的天分吧!’
“只是把行李箱弄坏而已嘛……”
收音机得意洋洋的声音让琦莉呆了半晌。她用双手和鞋尖将扭曲的行李箱用力打开,以自己这么暴力的手法看来.似乎也没资格说收音机吧!
看看行李箱里头,有了——
‘就是那个吗?’
收音机语带雀跃地说。
里头有个坚固的金属盒子。琦莉也满心期待地心跳不已.双手拿起那个盒子,然而期待下了就落空了。没有锁的盒五里是空的,里而有一个直径十公分左右的球形凹洞.很明显是要用来收纳“核”。
‘仔细想想,他不一定会把那东西摆在行李里,也许那家伙随身携带着。’
“这样的话,我们要怎样才拿得到呢?”
琦莉的问题让收音机停顿了一会儿后,垂头丧气地说:‘没希望了吗……’琦莉也叹口气在床上坐下。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啊!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琦莉完全没了头绪。刚刚还干劲十足的想帮助哈维,结果却什么也做不到。琦莉紧咬嘴唇,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紧握的拳头握到了什么?
“……?”
她转头看向旁边,约雅敬随意将刚才穿的外套弄成一团放在床上。她突然灵机一动,本能地将外套拿起。
黑色的物体滚落床上。
“找到了……”
片刻后,说不出话的琦莉才呆然呢喃。与小时候看过的不死人心脏相同,里面包着黯淡琥珀色光芒的黑石。
‘竟然会在那种地方……’收音机也逸出无力的声音。
琦莉伸出颤抖的双手拿起黑石,手中感觉到扎实的重量,黑石的温暖配合着琥珀色光芒的明灭传了过来。这股温暖与触感,就是在嘉年华会牵着自己回旅馆时.那只大手拥有者所有的触感。“应该更小心点保管吧……”琦莉以沙哑的声音喃念,将黑石紧紧抱在胸口。
‘快点.咱们该回去了!’
“嗯!”
琦莉点头回应收音机,快速站起身时——
房间的门打开了,琦莉正要离开床铺的身子在原地。她转过头,约雅敬就站在那里.身后还跟着数名穿着装甲服的教会兵。
“喂喂,真是教人意外的小偷啊!”
约雅敬看着琦莉的手冷冷一笑.那张笑脸的一边正抽搐着。琦莉瞪着对方.将“核”硬塞进裙子口袋里,心中道歉着:哈维.再忍耐一下喔!
“还来!”
“为什么要还你?这是哈维的东西!”
“你是个好孩子,趁还没吃到苦头时快点交出来!你知道那颗石头有多值钱吗!?”
约雅敬伸出一只手走向琦莉。他向前一步,琦莉就后退一步,如此反复几步后.琦莉的背后就碰到车厢壁了。
‘琦莉,引他过来。’收音机以只有琦莉能听到的音量低语,接着又被上一句:‘站稳了。’
琦莉乖乖待在墙边抬眼瞪着约雅敬,静静地等着。年轻神官一副和蔼可亲样子缓缓靠近,脸上笑容却莫名扭曲。
“很好.真是好孩子。”
伸出的手指就要碰上琦莉脸颊的一刹那——收音机的喇叭发出咆吼,一口气发射出震耳欲聋的高音声波。
集中最大力量的冲击波直接轰向约雅敬的脸,他身后的上兵也遭到波及,一起飞出去撞上走道的墙壁。琦莉也因为冲击波的反作用力而弹出去,背部狠报撞上墙擘而喘不过气,剧烈地咳了起来。
‘快跑!’
琦莉存收到收音机指示的同时,咳嗽着猛然踢了墙边一脚.顺势弹起身奔出房间。她完全不顾那些交叠着嵌在走道墙上的人们,只是径自向右转,跑向后方的车厢门。
“快追!”背后响起怒吼时,琦莉已经一口气跳过连廊了。
快追!脑袋有一边听得见士兵慌张的声音与脚步声,感觉斜上片有人蹲了下来,接着他扣到对方向上叫道:“不行,他死了!”
约雅敬冷不防地睁开眼睛。
“咿!”
刚刚靠过来检视他状况的教会兵叫了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约雅敬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坐起身。背后遭到波及的两名士兵已经气绝不动了。或许是被压死的吧.谁知道呢?
约雅敬一只手摸了摸脸,结果听见了血肉模糊的不快声音.脸上的碎肉片黏到了手上。
“琦莉.真有你的……”
他说话的同时,脸颊肉被削去的部分发出了咻咻咻的漏风声。
约雅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旁的士兵吓得瘫坐在地上.下巴一开一合地抬头看向他。约雅敬面无表情地瞥了士兵的丑态一眼,抢过他手里的碳化枪。
金属脚步声追了过来。琦莉频频回头注意着后面,在客车厢的走道上跑着。
乘客们都为了不知名的骚动而惊讶地站起身,看到琦莉身后拿着碳化枪的教会兵追过来后,全都发出短促的悲鸣、缩头躲进座位角落。收音机凭依灵估算着距离.打算再来一发冲击波.可是这样于会波及无辜乘客。总之,唯今之计只有尽快离开客车厢才是上策。
琦莉来到最后一节客车后头的连廊,这同根本没时间去思考恐不恐怖.只顾着急忙眺过货车厢。然后与第一次过去时一样.脚踏着拉门轨道攀到车厢侧壁。
教会兵追到客车厢连廊了。琦莉眼角瞄到他们进身子正好由拉门缝隙滑进货车里。
关上拉门后。顺手拿了附近的铁棍挡住门,心理上总觉得有比没有好。即使她气息紊乱仍不休息,连忙走近藏在货车阴暗处的哈维身边跪下,翻开他的外套。理所当然,躺下的人不可能翻身.哈维仍旧是跟刚刚相同的姿势躺在那里。
琦莉焦急的从裙子口袋中拿出“核”,用双手捧着看了一会儿。
“下士.真的有这个就可以了吗?哈维就会回来了吗?”
‘没试看看怎么会知道呢?不行的话再说吧!’
琦莉咽了咽口水,沉默地点点头,将“核”缓缓靠近哈维胸前的空洞。如果不行——我就陪你一起死吧!虽说讲出这种话一定会被哈维骂。
她还是不自觉地抖着手,以危险的手势战战兢兢将“核”推进它应该在的位置。
石头内的琥珀色光芒似乎有一度明亮了起来。她不禁停止呼吸.满心祈求地等待着。
然而,只有这样。
‘失败了吗……?’
收音机失望地说。“还不晓得,一定还……”琦莉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般呢哺着。但她似乎连自己也说服不了,后头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她垂下头咬住唇。
心中的绝望迅速蔓延。果然,向神祈求是没有用的!如果现在恶魔出现在这里.她一定会开心地与恶魔订定契约——
给我打开!这时,车厢外头传来含糊不清的怒吼声,以及粗暴敲击拉门的响声。突然听到一声枪响!拉门上有一处冒着烟往内侧凹陷.三名穿着装甲服的教会兵踹倒扭曲变形的铁门,一个接着一个进来了。
琦莉单膝跪地转身将哈维护在背后。收音机的喇叭咆哮着.最后一个爬进车厢门口的教会兵吃了一记冲击波而失去平衡.低声哀嚎着掉进门外的黑暗里。收音机又间不容发的聚集起力量.准备发射第二发冲击波。
可是喇叭却只是没用地泄了气,接着还喷出黑烟。‘抱歉,俺刚刚浪费太多力量……’收音机的声音突然随着片片段段的杂音一起消失。
“下士——”
琦莉低头看向收音机的瞬间感觉有人靠近,她立刻抬起头。
剩下的两名教会兵将枪口对着琦莉走过来,琦莉一看到这情形也没多想,用力一蹬便撞向其中一人的腹部。她没办法撞倒对方,只是拼命抱住碳化枪想要抢下来。
“这个臭小鬼!”
装甲服教会兵的粗糙手套抓住琦莉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提起,她的双脚悬浮在半空中。“放开我!”琦莉一边大叫.一边用力踢向对方的小腿胫,孰料坚硬的装甲服丝毫不受影响.反倒是琦莉的脚整个麻掉。
“喂!你看这家伙!”
进入货车厢的另一名教会兵对他的伙伴喊道,声音被面具遮着而含糊不清。“这不是在废矿坑杀掉的那个不死人吗?你怎么把尸体带到这里来的?”他俯视着横躺在货车阴暗处的尸体,吃惊地说道,并且伸出手指不客气地乱戳红铜色的脑袋。
“住手!”
琦莉更加激烈的踢动双脚。
“不准碰!不准碰哈维!”
“你给我乖一点!”
琦莉脑袋上方吐出不耐烦的声音,头侧同时遭到钝器冲击.她的眼前瞬间一片黑暗。当她察觉自己是被某个东两殴打时.身体已经被粗鲁地抛在地上了。
琦莉按着晕头转向的脑袋,充满敌意地瞪向对方。这时——
“唔哇——!”
车厢内侧的士兵突然发出惊愕的叫声。
琦莉吓了一跳转过头去,视线前端的尸体突然动了起来,用肩膀撞向那个教会兵。被撞飞的教会兵顺势滚到失去门板的车厢口,连同地板上扭曲变形的铁门一起卷出车外去。在面具遮掩下的惨叫声转眼问就变小,消失在黑夜的另一头。
“你、你这家伙!”
另一个呆滞的教会兵连忙把枪口转向哈维,这时哈维已经抢先做出下一个动作了;他抄起刚才那个士兵丢下的碳化枪,趴存地上采卧姿扣下扳机射击。
碳化抢发出一声闷响,在侧壁与天花板引起回音。腹部中弹的十兵飞向后方的车厢壁,倒在墙脚后便一动也不动了。
在这一连串瞬间发牛的动作结束前,琦莉一直抚着太阳穴呆坐地上.直到发现精疲力竭的哈维又不再动作时才回过神来,
“哈维!”
碳化枪落在一旁.哈维疲倦地躺在地上,那副模样好像从最初就已经死在那里似的,对琦莉的声音一点反应也没有。“哈维,起来嘛……”再度袭来的不安让琦莉快哭出来了.她双手伏地爬到哈维身边。
“起来……哈维……求求你……”
琦莉跪在哈维身旁将脸贴近他,这时——
“哇——”
哈维瘫在地上的左手突然勾住琦莉的脖子拉向自己,琦莉被猛然搂进哈维的怀中,
眼前的“核”正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微弱,但确实开始脉动;焦油状的血液缓慢流动.补起被撕裂的活体线路断面。
“这里是……哪里……”
看来他似乎还是没什么力气。琦莉头上传来哈维断断续续的声音,她稍微抬起被哈维的手臂固定住的脑袋,看着哈维的下巴。
“这是教会兵的列车喔。是下士把哈维带来这罩的,然后我们一起把‘核’拾回来,然后…”
琦莉口齿不清地说到一半时.哈维原本勾着她脖子的手碰了碰她的太阳穴.打断琦莉的话.并眨了眨眼示意。那个被殴打的地方已经不那么痛了.只剩下一点热而已.所以她一时之间也忘了这回事。
“啊。那个没关系.大概会肿起来而已——”
“少啰嗦了!你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啊!?”
哈维一下子就冷漠揭穿琦莉慌慌张张企图掩饰的台词。
“为什么最后会变成你也一头栽进来啊……你完全不明了我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送你回去的吗……”哈维最后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般,琦莉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能感受他用力抱紧自己到喘不过气的手臂力量,以及隐约传来的体温。琦莉放松精神,将脸贴在染有香烟味道的上衣胸口.就这样闭上眼一会儿。
“琦莉……”
约雅敬单手提着碳化枪,缓缓走在客车的走道上,蹒跚步行的脚下有时一个踉跄。失去了一半的视觉和听觉因此现在的知觉好像覆上一层膜般模糊不清。搞不好脑袋也被打飞一半了?
朦胧视野的左右全都是胆怯看着他的人类视线,真令人生气!竟然还有小鬼在哭,烦死了!等一下就把你们全部杀了!
现在你们这些不值一提的蝼蚁怎样都无所谓,我此刻的目杯只有前面那个臭婆娘!
“琦莉……”
约雅敬诅咒般低语着少女的名字,继续往前走。
“抓着我。”
琦莉从货车厢侧壁来到连廊上后,急忙对后头的哈维伸出手。她搂着哈维的修长身躯将他拉上连麻后,暂时松了口气。再怎么说,哈维目前都还是站不稳的状态,沿着车厢侧爬过来的途中,好几次他都差点滑下去。
两人离开了刚刚的货车厢.来到通往下一节货车厢的连廊。他们打算放开最后一节货车厢。要在这种速度下抱着琦莉跳车,以哈维现在的状态实在太有勇无谋了。琦莉对此刻的哈维而言,是太过沉重的负荷。
“琦莉,再稍微撑着我一下。拖歉.麻烦你了。”
哈维爬上连廊后,将身子探出车旁,寻找放开车厢连结器的把手。用不着他说,琦莉也紧紧抱着他的背不让他摔下车去。被夹在两人中间的收音机仍是坏掉的状态.没听见下士的抱怨,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抵达转运站的话,就能够随着人潮逃走了。”哈维一向将手伸向连结器内侧的分离把手,一而快速地说着,后头他好像还问了些什么.声音去却被车轮声与风声盖过。“什么?”琦莉将脸靠过去问,哈维只是侧过脸说:
“西边和东边,你想去哪边?”
“咦?”
琦莉呆愣地凝视着对力的脸,好一阵子才回应:
“……’沙之海’,我想去坐船。”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的答案,让哈维笑了起来.他以一贯的轻松口吻说着:“好.我带你去坐船。”琦莉的脑袋花了好几秒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兴奋地越过对方的肩膀追问:
“真的?你要带我一起去?”
“都这个时侯了还说什么傻话!?没办法呀,我要负起害你变成通缉对象的责任——”
哈维重新开始拉扯把手,可是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好像不对……订正一下。”哈维停下手上的动作.再度转过头。一时之间皱着眉.思考着要说的话,然后——
“请陪我一起去.琦莉。”
他重新对琦莉说。
琦莉毫不犹豫地用力点着头.将脸埋进眼前的背中。
”琦莉……!”
此时,列车前方诅咒般的呼唤声与狂风一同吹来。
原本放松的紧张感再度袭向两人。琦莉紧抓着哈维的上衣.在他背后缩起身子.从侧壁阴影处窥视前方。神官打扮男子身上的长袍随风飞舞.他正沿着侧壁走向这边。
她与蓝灰色的眼睛有一瞬间视线交会。“琦莉,你逃不了喽……”男子怒目瞪视琦莉并笑着.他只剩下一边的眼睛了。头部被削去了半边,从凹陷的头盖骨间,似乎可以窥见某些红黑色的黏稠物体。
“哈维……”那副异常的模样让琦莉胆战心惊地缩起头。这时,哈维手边传来一声短促的金属声——拳头模样坚实交握的连结器松开了。
“没事.快点过去那边。”
琦莉在哈维的催促下往下一节货车跳去。”快点——”琦莉立刻转过身对哈维伸出手.打算拉他一把,但她伸出的手却落空了。哈维仍旧蹲在前节车厢的连廊上,没有往这边移动。
铿的一声冲击.车厢开始脱离。
“哈维!不!为什么!?”
“你先去吧!我还有点事要找那个蠢蛋。”
“我不要!骗子!我也要跟在你一起——”琦莉大喊着想回到哈维那边,然而却被哈维“给我待在那边!”的尖锐叫声与有力的手臂按住。哈维将脸靠近琦莉,以宁静低沉的声音小声说道:
“我们去坐船吧.琦莉,我答应你。”

风啸声、车轮的轰隆声,还有四周所有的声音,似乎全都在那一瞬间静止了。红铜色的眼瞳就近在触摸得到的身旁.他的叹息就在自己的唇边。
一瞬间.琦莉突然从肩膀被推开,落向背后的货车。前方的景色、哈维目送的表情都在急速远离,大声喊出的声音又被刮过来的强风吹散.连自己的耳朵也听不见。
“可恶啊!琦莉!”
从车厢侧擘来到连廊上的约雅敬大声怒喊,极为焦躁的埘着铁道那头开了一枪,然而.脱离的货车厢早巳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
“快点给我停车!”
跟着他的士兵早就一个也没有了,发现这点让他更是火大,一边大喊.一边转过身子。这时,背后突然伸过一只手臂勒住他的脖子——从另一侧车厢侧壁的阴暗处!可恶!这些混蛋家伙!
约雅敬转过因生气而扭曲的脸庞.凶为半边脸被打飞了,他当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于是他再转过去一点,直到脖子发出扭断筋的声音,他总算才看到了对方的模样。
“唷——约雅敬,看来我们家琦莉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呢!”
“艾弗朗!你这家伙怎么会…!”
越过肩膀.他看到那对可恨的红铜色眼睛。明明已经杀死了.竟然又依依不舍地复活了。约雅敬毫不掩饰地咂舌一声。
“你带着她打算做什么?”
“啥?你还真有心啊。不过.那个臭婆娘也活不了多久吧?”
约雅敬吐了口唾沫回应.对方则不快地眯起眼睛。看到讨厌的人不高兴.约雅敬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发出咯咯的笑声。
“如果让你失望的话也未免太可怜了,所以我就接收了她.你真应该要好好谢谢我呢!不过那也不需要了,那家伙比想像中还无聊。该怎么办呢?抓到她就把她杀了好?还是把她卖给人口贩子好——”
约雅敬原本只是故意要惹对方生气而已.没想到却愈说愈认真.不管要说多少都没问题。可是这时候——
“够了.别再说了。”
对手突然做出出乎意料的举动。他的手越过约雅敬的肩膀、抓住他的枪.一百八十度转个方向对着自己扣扳机——完全无视子弹也会贯穿他自己的危险。
“混蛋——”
冲击打穿了约雅敬身体的中心,使他朝后方飞了出去.也顺势波及到背后的敌手,交缠着的两人从连廊上跌入疾走的黑暗中。
※ ※ ※ ※ ※
“唔…”
在漆黑的暗夜中.贴着地面的脸颊传来冰冷的触感,哈维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的身子像纸屑般被风吹跑.在空中翻转了相当的距离后用力撞到地面,全身上下无不受到岩石地面的洗礼。幸好自己还有力气阻断痛觉,或者应该说痛感神经其实所剩不多了.所以全身都像麻痹般的沉重,只有脑袋中心微徽渗出疼痛感。
哈维咬着牙想要起身,这才发现打算用来支撑身体的右手不见了。他的右肩撞击到地面整个碎裂,而贯穿约雅敬的子弹也打到他.右上臂有一半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刚刚原本打算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的。
靠着左臂想办法站起了身,哈维环视着周围的黑暗,隐约看见数公尺外躺着一个人。哈维拖着身体走近那人,看见神官模样的男子倒落在地.脖子与四肢朝着不可能的方向扭曲。胸口正中央升起一缕烟.周围散发着焦臭味。
再往前一步,脚尖踢到了某个物体。
往下定眼一看.那是颗拳头大的黑石.表面大半都碳化而焦黑了,内部琥珀色的光芒微弱闲烁着。哈维伸出手正打算把它捡起——
一瞬间.视线角落闪进约雅敬的手臂,那只突然伸出的手异常有力,紧紧握着哈维的手腕。
“——!”
哈维被约雅敬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而停止不动,下一秒就听到一声小小烧灼声,“核”的光芒从眼前消失。
在哈维伸出的手指前端,黑石化为烧尽的炭块崩解。
抬起眼,约雅敬张着只剩一边的蓝灰色眼球瞪着哈维.已经一动也不动了。
“混蛋……”
哈维小声地说,一边把约雅敬的手指剥离自己的手腕。手指印清楚的在他手腕上留下瘀青,哈维总觉得这似乎——但他又十分确定,这些瘵青应该好一阵子都不会消失。
当他直起上半身时“……!”半途空然没了力气,当场瘫坐下来。
一旦坐下.他便再也起不了身。脑袋中心似乎有个沉重炽热的固体,就这样闭上眼睛的话.这次应该真的能够睡着了吧?已经可以睡了吧?哈维嗫嚅着闭上眼睑。突然——
他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啊—一我已经和她约好了……”
哈维脚步不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不见铁道、分不出方向,可能会绕远路也不一定,总之,还是先往看得到光的地方前进吧,完全只是仰赖第六感,不过当时脑子里,的确看到了那道从废矿坑灭井射人的砂色天空光芒。只要走到那里就能握住她的手,就能结束一个人孤独飘泊的漫长岁月了吧!

神啊,如果你在的话

开往“沙之海”的列车从西边进站.转运站一时之间骚动了起来。
旅行者带着大件行李、些许的疲倦,以及对旅行的无限期待匆匆忙忙走过,没人留意倚靠候车室剪票口附近墙壁、望着列车的那一位少女。
正确说来,少女并非独自一人,她说话的对象挂在她的脖子底下。
‘咱们差不多该放弃了吧?那些家伙也已经停止搜索了。’
“说得也是……”
琦莉若无其事地望着在月台上交错而过的人潮,心不在焉回应。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两个礼拜。刚开始那几天,教会兵还会进行临检盘问,现在都撤除了.车站再度恢复平日市民开朗聊天的模样。
琦莉几乎从一外始就没被怀疑过。那套再熟悉不过的寄宿学校制服.她已经不再穿了,剪短头发的她身上,是完全不像女孩装扮的合身羽毛外套与牛仔裤。头发是她自己拿小刀割断的,因此样子实在不太好看,不过心情却非常爽快。
收音机喇叭流泄的快板节奏音乐.维持在琦莉刚好能够听到的音量。已经坏过好几次的收音机,发出的音质实在有够糟糕.但是那种杂音感反而让琦莉觉得舒服。她也喜欢下士配合旋律说话的声音。
“这样真的好吗,下士?我再送你去一趟废矿坑吧?”
‘你们这些家伙老是找麻烦让人挂心,俺怎么可能安心消失呐?再说,俺反而觉得这个身体比较适合俺。’
“我会小心不再把它弄坏的。”
收音机一副不愉快又带些害躁的语气,惹得琦莉不住发笑。到站乘客与搭车乘客多了起来.琦莉噤口不语。
她虽然对收音机点点头表示打算放弃.但她知道,自己明天仍旧会像今天这样.来目送开往东边的列车。明天过了之后,后天也会来——不.或许后天就和收音机一起出发了。老是这样什么都不做地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琦莉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人也能旅行的人。直到哪天再度相逢,才能让他看到稍微变得坚强的自己。
“我们回去吧!”
‘今天这么早就回去了吗?’
“嗯,明天再来看看.然后就放弃。”
琦莉没等列车出发便离开了墙壁,随着朝车站出口前进的到站乘客一起迈步向前。通道正面是一座宽敞的阶梯.戴着帽子的女孩兴奋地跑跑跳跳走上楼梯来,她母亲也带着行李跟在她身后走了上来。
“妈妈.刚刚那个人怎么了?”
“死掉了哟。会有其他人找人去处理的,你别担心。”
琦莉若无其事走过她们身边.听到这对话不禁停下脚步转过头。女孩在母亲四周雀跃地蹦蹦眺跳.井以开朗的声音说:“咦——好像没死耶.他还活着哟!”
“…………!”
听到这话的瞬间.琦莉朝出口方向奔去。推开皱起眉头的人们,穿过通道,来到阶梯上方,这时她的眼睛已经能看到阶梯底下四角形的光亮。阶梯上挤满了行人,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最下面墙边的角落有一个空下来的空间,每个走过的人都避开那边。
琦莉两阶并作一阶飞奔下楼,收音机在她腹部上方跳动。
求求你.神啊!琦莉在心中祈祷着。不是教会的神也无所谓.如果这个行星上仍然有神的话.求求你!此刻请先暂时卸下完全无缺点的公平假面其.垂听我的请求,我再也没有其他请托了。所以神啊,求求你——
推开人潮,她看到阶梯最下阶上有个人靠着墙壁坐在那里.少了一只手臂、一条腿也无法灵巧步行,他正伸出那条行动不便的腿,死去般垂着头。
琦莉在数阶前停下脚步。
对方低垂的睫毛有些反应.睁开眼睛,红铜色的脑袋缓缓抬起看向琦莉,疲惫的脸上露出苦笑开口:“我走不上阶梯,手借我。”
“慢死了!真是的!我已经等你等到都累了……”
琦莉以颤抖的声音低语,弯下腰、伸出手。哈维极度疲倦地举起自己剩下的于臂,握住琦莉的手.接着垂下眼,将琦莉的手背贴向自己的额头。
“哈维?”
“没事.”他简短地说了什么.似乎是在道谢。
  此时.远处响起了铃声.宣告着开往东方的列车即将出发。
  
后记

我从五年前开始一直住到现在的公寓,是栋五层楼的钢筋建筑,位在铁路边数来第三栋的住置。不过就算关上窗户,仍然能够断断续续听到发车警示铃声与电车通过的声音。刚开始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会神经质地去注意这些噪音。然而,现在这些声音已经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如同在听BGM一般(但我还是无法习惯斜时面小酒吧每夜传来的演歌卡拉OK声。那犹如在诅咒这个世界的恐怖歌声,让我只想请他们放过我吧)。
初次见面.我是壁井ユカコ。
前阵子,本作获得第九届电击小说太赏的“大赏”,得到了教我喜出望外的评价。或许是我每天窝在四坪大的套房里熬夜到天明,一边听着每天早上第一班电车的发车声.一边写下这篇作品的关系,才套写出这样充满颓废气氛的铁路旅行主题故事。内容讲述性格别扭的少女与凡事都嫌麻烦的男子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剧情颇具故事性。而让这位对人生厌腻的男子找回自己生存的意义,也是本作的另一项重点。
荒度的行星、蒸气庞克风格(注:以十九到二十世纪蒸气时代为背景的科幻作品风格)、旧式收音机、生锈的机器与旧机油——这些词语描绘出颓废的感觉。若是喜欢颓废风格的各位能够喜欢,那真的是我的荣幸。若是不喜欢颓废风格的各位也能够喜欢,更是我的荣幸。
本书能够以这种形式问世,真的必须感谢许多人的协助,我在此藉这机会向各位道谢。
首先谢谢给我这个机会的评审委员们,还有从评审阶段到本书出版这段过程中费心劳力的各位。一本书的完成必须直接、间接动员这么多的人,老实说我真的吓了一跳。
也要感谢和我同期出道的田上老师,小说部分完全输给了老师所画的绝赞插画(我是说真的,糟糕!)预览草稿时.琦莉的部分是一次就OK,可是哈维的模样却太过清新爽朗。应该要再有些脏脏的、颓废的、邋遢且乱糟槽的感觉才对——我对老师提出这样难以理解的要求时,老师没有半句怨言,并且立刻照样画了出来。
另外,当我埋首致力于投稿作品而精神状态陷入极端时.在我身旁支持我的各位,以及总是帮助我的墨西哥的玲子姐。虽然总是害你们担心,不过写小说总算正式成了我的工作,而不健康的作息也因此光明正大的进入了我的日常生活。我仍是个不讲究生活的家伙,抱歉抱歉,我会注意的。
还要感谢位于电车三站远,成为我主要写作地点的咖啡店。每周末都会带着笔记型电脑在店里坐上五、六个小时.很没常识的给各位带来了困扰……现在也仍是持续困扰着各位。
最后,当然要向拿着这本书的你致上最高级的感谢。
期待后会有期!
壁井ユカコ

《琦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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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草薙護堂 子爵
这部新作还没看过 看去来还不错

12 年前 0 回復

kmte019 騎士
這部聽說非常憂鬱阿...
來看看 感謝分享

13 年前 0 回復

yannyou 侯爵
看到楼上有几个说这是百合作品!?!?!?!?!?!?!?!?!

13 年前 0 回復

readerjoy 勳爵
剛剛看完琦莉最後一話
好喜歡這部作品喔
不過在剛開始看時確實要花心思去閱讀才會讀出味道
但隨著故事進展 越來越喜歡看 琦莉 哈維 下士 間的互動 很溫馨很動人
是值得推薦的故事

13 年前 0 回復

keong456 子爵
在几年前我有买到这书的漫画,但只出了一卷就不了了之了
对其故事还是兴趣
在这看到这小说
还真是

13 年前 0 回復

dallytoad 平民
除灵少女的漫画很精彩,小说的内容更加细腻入微啊  令人感动的人性描写 鼓动着的卑微、阴暗、脆弱、狂野、绝望以及最最吸引人的爱与光明 ~

15 年前 0 回復

meng66886 勳爵
好看 好书~~~收入了

16 年前 0 回復

sherlook 公爵
小小的顶一下

16 年前 0 回復

ma0575 公爵
这个应该是百合作品吧 ~  感谢录入~~~很久没看百合作品了~

16 年前 0 回復

cainiao123456 平民
大家都辛苦了,来支持一下

16 年前 0 回復

snake-rei 平民
支持楼主 

16 年前 0 回復

enles 公爵
如果不算小说的话,他的漫画还是不错的

16 年前 0 回復

kmanbb 侯爵
这个不错,谢谢LZ分享~~

17 年前 0 回復

星の梦 子爵
这部小说一共有9集吧~~~
下集是11月出吧~~期待大大的收录了~~
辛苦~

17 年前 0 回復

TGW001 侯爵
不錯的東西!! 期待第2集ing.....

17 年前 0 回復

ma0575 公爵
听说写得不错~ 感谢录入组录入~

17 年前 0 回復

wfvz 平民
是不是有出過漫畫
好像有看過

17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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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王 伯爵
其实如果你真很希望有人翻译的话,不如把小说封面贴自己签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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