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日][看着月亮说着谎话][台版]


本帖最后由 漆黑之牙 于 2009-12-23 21:23 编辑


看着月亮说着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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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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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序曲
Ⅰ·狼人少女
Ⅱ·舍弃
Ⅲ·肉食兽
Ⅳ·粗劣的玻璃艺品
Ⅴ·辉夜姬
Ⅵ·面具人
终曲



序曲
那家伙既没特别烦我,也没发出什么怪声音吵我,但只要一不注意,她就会出现在我身边,以戴着面具奇怪且诡异的姿态一直盯着我看,就一直盯着。因为她什么也不说,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所以说起来也算是无害,但有时候却很碍眼,所以我偶尔也会焦躁地朝那个人怒吼。
但那个人既不生气也不难过。像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真正的情绪一样,她会戴着各式各样笑脸的面具、哀伤的面具、愤怒的面具,只要在我发现的时候,就会站在某个地方盯着我瞧。不知道为什么,面具的种类总是反映了我当时的心情,生气的时候就是愤怒的面具、难过的时候就是哀伤的面具、开心的时候就是笑脸的面具,就像这样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对我来说,因为自己好像被完全看透了,真觉得满肚子火。
因为那家伙真的很烦,又完全没有利用价值,光是存在就让人觉得不悦,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她消失啊。话说回来,这到底算什么啊!那家伙到底是谁?其他人都像是看不到那个人一样,看她简单地现身出没,感觉就像是幽灵或是幻觉。像我这样美好且真实的人,到底为什么得跟那种乱七八糟的人有关系啊,真是令人不满。像幽灵那种东西,应该只有多疑妄想、性格晦暗的人才会感应到,而幻觉应该也只有毒虫或是疯子才会看到的吧。这种像杂质般的存在是不应该出现在像我这种既健全又健康的正常高中女生的人生中吧!
真是的,这算什么啊!
我试着问她,你到底是谁啊。
结果她用藏在面具背后的哀伤眼神盯着我瞧,然后定定地指着我。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感谢你亲切的回答。
原来是这样啊。戴着面具过日子的人,确实不只有你一个人嘛。
去死吧你!


Ⅰ·狼人少女·Ⅰ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想早点回去啊。就跟你说我只是在数你说了几次喜欢我、爱我而已,根本就没在听内容。说到这我就想到很久以前,差不多是读小学那个纯真的时候,我曾数过老师一共说了几次的「注意」。为什么老师会有这种特别的口头禅啊?因为太想知道了,所以没办法专心听说话的内容。不过这样的习惯也许不是只有老师才有。只要好好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类似口头禅的惯用语。对了,我竹宫辉夜的口头禅是「真无聊」。
「……真无聊。」在数了十二次喜欢、七次爱之后,就该这句话出场了。
重点是要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
对方发现以非常冷漠的表情沉默不语的我说出这句冷言冷语时,他好像被急速冷冻般地冰冻住了。硬梆梆的。虽然很有趣,但我不太喜欢自己好像变成女巫一样。冰之魔法启动。被这突然提出的分手要求搞得头昏脑胀的男友僵住了,一动也不动,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这真是好机会。让我追击到生命值(hit point)降至O为止吧。
属于我的攻击。
「……我说,这跟你有多喜欢我多爱我都没关系,我想跟你分手。就是这样。我没打算要问你的意见。你只要说,『这样啊,我知道了。很高兴能跟你在一起。掰罗!』然后爽快地离开就可以了。」
「……」
因为我这实在过分的发言,原本僵住的他突然像火焰般地爆发。喔喔,我的毒舌冷冻魔法怎么会没用了呢?重来一次吧。
「什、什么啊?」他突然说话了。
也许是为了压下怒气,他做了个深呼吸。
「我哪里、我哪里不好了?我——对了,理由、给我一个理由。我是尽了全力诚恳地爱着你。我还有哪里不好吗?」
你说话的方式真是让人觉得不舒服。明明就是高中生,还一副装模作样的样子。什么诚恳地爱着我啊?明明染了这种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发色,你知道诚恳这两个字怎么写吗?我就是看你这种装得一脸诚恳却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不顺眼啦。
真是的。都是一些电视看太多的家伙。
现实生活比电视还要无情、比电影还要不讲道理。没人能保证主角一定会幸福,也并非什么事都有理可循。我就是心情不好想分手不行吗?我确实就是冷冷地觉得看你不顺眼,这样的说法你怎么想都无法接受吧。
在你以电视连续剧里的夸张恋爱为基础的恋爱世界观中,若是没有无可挽回的必然性,绝对不会发生被女朋友抛弃的情形,不过很可惜,我没有善良到要跟着你那错误的世界观起舞,也不是在做梦。话说回来,一开始不是就说过这只是玩玩而已吗?我应该跟你说好了,等我腻了就会闪人了!干么装出一副被我背叛的表情啊。我真是越想越气,于是决定再次说出这句决定性的台词。
「……真无聊。」
他虽露出故作坚强的表情,但这次却不再僵住。是因为磨出耐性了吗?人体真是神秘啊!
随便啦。这样硬要分手的话,也许一时间可能会纠缠不清,不过不当一回事就好了。我可是全班最会将男人视而不见的竹宫辉夜呢。
我让他绝望后移步踏向一旁。
快点回去。今天七点会播出无聊连续剧的最后一集。预告里好像说经过了一段充满泪水的过程,最后主角重新夺回女朋友的爱,反正就是这一类的东西。不管怎么想,那个女主角与其和一无是处的男主角在一起,不如跟一心一意爱着她的豪门小开结婚,才有光明的未来。真搞不懂大人的想法。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只有爱是没办法活下去的啊?
「站住!」他猛地用力拉住我的手。
唉哟,他还在啊。
其实这样很痛耶。很痛啦。这位篮球社主帅川岛学长,你的握力到底有多强啊?
「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既然我是个学生,我就要好好回答问题。我觉得学生的工作不是读书,而是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问题。因为从只要好好回答问题,就算不读书也会有好评语这个事实看来,就可以证明这件事了。
嗯……我说啊,真的很烦耶,这个男生。等等啦,让我想个十秒。
「那么——我也有个问题要问。」
我直直地盯着川岛学长的眼睛瞧着,学长也同样地回望着我。能够承受我那被名字很奇怪的沖名同学称之为「绝对零度的视线」的眼神,这样的态度着实了不起。不过你都快要握到瘀血了,能不能把我的手放开啊。
我很单纯地提出问题:「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
「咦——」
「爱又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问问这些你分别说了十二次和七次、合计十九次,热切地挂在口头上的单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而已。你该不会连意思都还不知道就拿来说了吧?而且我确实不知道它们的意思,所以很想知道。喜欢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各位各位,你们真的知道它的意思吗?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翻遍所有的课本,在里面都找不到答案。伦理课本里虽然有类似的「神明不分对象、不求回报的爱」之类的名词,但爱到底是什么?这里面只有那些充满隔阂的内容而已。喂,我真的完全不懂耶。你真的懂了吗?你可以有系统地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解释给我听吗?爱是什么?喜欢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明明就没写在课本里,却充斥在这世上的名词。
明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挂在嘴上,却不知道真正定义的名词。
喜欢。
爱。
对我来说——我真的不懂。谁能够教教我呢?别透过数学公式或是英文单字告诉我。
「所以……我……」
「喂!」我叹了一口气,深深地叹气。「你啊,真的很烦耶。」
「什么——」
我一口气说完。
「真麻烦。应该说,不管你有多喜欢我多爱我,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不爱你。这就是我的理由,你不能接受吗?」
「所以我想问,我到底哪里不好?只要你说了我就会改,我会尽量变成你喜欢的男人,所以我们再一起好好想想吧。」
「啥?」
不好意思。好恶心。真不舒服。你为什么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恶心巴拉的话啊?
没办法了。这么做的话应该会被打吧。
「……抱歉,我做不到。」我尽可能地以和缓的语气说:「而且我不想只把时间花在你一个人身上。」
「什么?」
「我觉得等你变成我喜欢的型,不但得花上很多时间,而且超麻烦的。」
我念诵出冰之咒语。
「而且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川岛学长好像被冻住了,无法动弹。很好,让我削弱他的生命值。
停止。
我继续攻击。
「除了你之外,我还跟其他四个人交往中。」
学长一动也不动。我再度攻击,痛恨的一击。
「少你一个人也不痛不痒。所以罗,掰掰啦。呜呜……手、放手啦!很痛耶。你看看我,我是一个弱女子耶。」
「……」
川岛学长把冰块粉碎了。川岛学长用尽了力道。这是什么样力量呢?激怒?嫉妒?憎恶?
啊啊,真讨厌。虽然说慢慢也开始习惯了。要被打了吧?真痛。
「你……你少把我当白痴。」
川岛学长用他在篮球社锻炼的腕力打了我。打了两次,超痛的。不但头昏脑胀,而且因为背靠着墙壁,所以后脑勺也撞到了,搞不好还流血了呢。哇,甩巴掌算普通的。抓狂的好学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真无聊。」我仍然是同一个表情。
我隐约领悟到对男人来说,在这种场合下接收到轻蔑的眼神,是再可怕不过的事了。川岛学长很丢脸地流下了眼泪。
「妈的。去死、去死!」
「我走罗。」捡起掉在地上的皮包,我头也不回地举步离去。
啊……嘴里受伤了、饭也不能吃了,开什么玩笑嘛。
不过总算是告一个段落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打人果然是不行的。你已经没有权力再说爱啊什么啊的罗,川岛学长。只是说,这真是脆弱啊。即使从你口中说了十九次之多。如此容易毁坏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这么认真当成一回事啊?
好啦。麻烦的事也解决完了,今天就赶快回家,顺道去买块贴布回来贴在脸上,边吃着流质食物边看电视连续剧乱笑一通吧。就算爸妈来关心也当作没看到。就算被那个戴着面具的猪头盯着瞧也当作没看到。
沖名同学若是说什么五四三的话,我就扁他一顿来消除压力。今天真的好累啊。是因为那样才觉得很累吗?我有点想不起来了。对了,今天上了体育课。上的是网球。把一直以来觉得很碍眼的同学们集中起来一一打败,真是超有快感的。然后还有什么事呢?想不起来了啊。
啊啊,为什么还是大白天的,却能看到天上的月亮了呢。月亮啊、月亮啊,虽然有时会有些不安,但我还是像个人的样子吧,虽然我好像缺少了某个作为一个人得好好重视的部分。我是个人吧。就算这样盯着月亮看,也不会变身成狼吧。真是太好了,感恩感恩。我最喜欢月亮了。耶!
***
干么每个人都喜欢盯着别人乱看啊。我既不是电视也不是铜像,只是个平凡的高中女生!被人家盯着看又不是我的工作,真无聊。为什么这些在这一带晃来晃去的闲人们,眼球都只在以娱乐为目的前提下才看东西啊。视力都是电视看太多了才会搞坏的。别把旁人当作有趣又可笑的综艺节目在看好吗?去死吧。看是要去死还是要滚到跟我这辈子都不会有瓜葛的黑暗密室里看你的电视吧。
虽然好像有点唠叨,但还是让我发表一下意见。
我既不是电视,也不是在电视节目里出场的虚构人物。少盯着我看。更不要太过开心地笑看别人的人生好吗?我的人生是我的。与我无关的人就好好地没有瓜葛,别让人不愉快。去一个跟我毫无牵扯的地方,随便你要死还是要活吧。
我很凄惨吗。红肿着半张脸拖着沉重脚步走在路上的高中女生很好玩吗?喂、你看——哇!好可怜喔——干你屁事啊,猪头。同情我的话就给我钱。少把别人的人生当笑话看。可以分辨现实生活和电视节目的人会不会太少了点啊?
我不是消遣我不是娱乐我不是消遣我不是娱乐我不是消遣我不是娱乐。不是电视不是电影不是漫画不是电动,而是生活在这里,活在地球上的一个人啊。我不是你们的消遣!
心烦气躁的我匆促走进前面的药局。这些不知是好奇、是感兴趣,还是嘲笑的视线,让我火冒三丈到头痛,痛得快爆炸了。为什么头会这么痛啊?虽然想不起来,反正就是让人不舒服的事就对了。
我当然想忘得一干二净。
想把脆弱的小动物精细地解体后抛撒一通。为什么我会这么瘦弱呢?如果我拥有像秋叶烈一样所向无敌的力量,就可以把川岛学长那软弱无力的攻击以华丽的姿势朝他胯下反踢下去。
川岛学长。
啊……很烦耶。明明就忘掉了,明明已经忘掉了。
滚吧!无聊的肉脚男。从我的脑中消失吧。你早从八百年前就已经被我逐出我的人生了。你能不能形影不留、干干净净地彻底消失掉呢?就连在我的记忆里也要当个娘娘腔吗?所以我才这么讨厌你。
「无聊。」
为什么要为了那样的男人搞得这么不开心啊。
明明就跟只蚂蚁没两样。
对我来说,明明就像在路边踩到的蚂蚁般不具价值的存在。
抱着烦闷的心情,我从架上挑选着贴布。被打了以后贴上这个真的会比较舒服吗?挑选时当然不看价格,而是要看品质。现代人只要便宜货,就算是垃圾也没关系的社会风气,真让人受不了。就让那些蠢蛋们睡在地上吃土去吧,这样一毛钱也不必花。不过应该会挂掉吧,我想。
咚。
有个声响。
鲜明地、凛冽地。
咚咚。
在这清澈的声音之后——我停止了絮絮叨叨的无意识思考。
不知不觉间。
「又是丑陋的脸。」
没有感情的透明声音。
为什么这家伙浮现着有如冰冷静默严冬般的气息啊。
「就是因为这样被打的吗?玩弄男人也要有个限度啊,竹宫。」
「我不是在玩。」
「那也不是认真的吧。对方是很认真的,所以你才会被打。」
「少说得好像看透了一切似的。」
「就算没看透什么,平常人也会懂。是你太笨了。」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不客气的话,而且我也不是没用到可以任人责骂。我寻找声音的主人时,就在不远的旁边看到有个身型矮小的男人,站在摆放了营养剂或提神药品的货架旁找东西。
「……你真的很笨耶,沖名同学。」
「真意外你一点自觉都没有。你该不会相信『在校成绩优异就会等于脑袋灵光』这种莫名其妙的妄想吧?优等生。」
最近的男生不知道为什么从外表看起来,都是没有流行时髦的装饰、没有化妆、没有这一切的一切的朴素装束。
朝着拥有敏锐气质的他,我回应以近似于讨厌的微笑。
「我既不是相信也不是不相信,反正又不是幽浮也不是鬼。那这么说吧。笨蛋可以在考试的时候拿到好成绩吗?是说,你想想,只要学校的成绩好的话,就会被父母称赞、老师也会很开心,对于今后的方向或找工作都会比较有利。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不肯认真念书、让成绩烂下去的人,难道不算笨蛋吗?聪明的人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靠考试拿到好成绩。」
「……真是的,实在没救了。」沖名同学叹了口气,不悦地走向柜台,一副架上陈列的营养剂都不够好的样子。我不想让他,于是追到矮小的他背后,和他一起站在柜台。
我抓住他比我还瘦弱的肩膀瞪着他看。「你想找人吵架吗?明明就是个懦弱鬼!」
「我只是陈述事实吧。」他看也不看我。「被父母称赞,或是让老师开心,或是未来的方向、找工作等等,这些事情都是外界给予的。只相信别人大声宣称的幸福基准,只能说是无可救药的愚蠢表现。嗯,在这些笨蛋里面,你算是数一数二的笨蛋啊,竹宫。再怎么蠢的人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喔。」
沖名同学回头看着我,看着我那被打得很惨的脸。那种打从心底觉得无聊的表情,到底算什么嘛!明明就只是个胆小鬼而已,不过是沖名同学而已。
「你跟小时候没什么两样。」移开一副觉得我很无聊的视线,他如此说着。「只等着外界赐与的幸福,既孩子气,还无可救药的笨。」
我?
「你!」
我气疯了。原本就很凄惨的脸,因泪水显得更凄惨。
「你知道什么啊!干么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脸,你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你才是笨蛋啦!笨蛋!你是笨蛋!」
「就像这样。」
他把营养剂交给满脸疑惑的店员,自顾自地说着,看也不看我一眼。
「只能靠着与别人比较来认识自己。就连自己是否幸福,都得靠着别人的价值观才能认定。所以啊……我才说你是个笨蛋。」
「烦死了!你明明只是个胆小鬼!」
我使劲地把贴布的盒子丢向沖名那个笨蛋。虽然打到他后脑的力道很大,但他一动也不动,直到最后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你死掉算了!就像姐姐一样死掉好了!胆小鬼!你为什么还活着啊!干么靠着营养剂苟活啊!」
「我——」沖名同学的声音只有些许动摇。「——不管我是怎么活的,都跟你没关系。」
把凹陷的贴布药盒及营养剂的钱一起付掉后,他如此叹息着。
「明明讨厌别人干涉你,自己还不是对别人发牢骚。」
他接过零钱之后转向我,脸上是阴沉的,如寒冬般的眼眸。
「既孩子气又笨而且还任性。真的是……没救了。」
「……」
火冒三丈。我狠狠地打了他。就像川岛学长对我做的一样。
我打了很多下。多到数不清了。为什么男生会这样打我?有那么痛快吗?会变得舒畅爽快,而且更加有活力吗?因为有了这种想法,我才会如此豪爽地动手。
「……」
可是。即使是不顾一切地打着讨厌的人,拳头仍只是不留情面地痛着。结果心情变得比想像中的还糟。
口中说出了从没说过的狠话。
毫不犹豫、顺势而为。我开始暴走了。
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焦急地想甩掉讨厌的感觉。
***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喀喀。」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喂!喀。去死去死。」
——滴答滴答。
客观地说,我的样子看起来也许有点抓狂。
——滴答滴答、当!
「……好了。」
干净的房间。仔细地用吸尘器清理过,地板的每个角落也都用抹布擦过了。即使是呼吸,也只剩无害的空气会进入肺部。而且我房间里的东西出乎意料地少,因为我是一个无法在房间里放置碍眼东西的人。就算东西再美,可以呈现出房间的美观,但若让我感到不舒服的话,都只能算是外敌。外敌就应该全数排除在外。以这样的思考方式让碍眼的物体消失之后,房间里就几乎什么也不剩了。
因为全是些令人不愉快的东西。
妈妈总是夸奖我把房间整理得很干净,真是了不起等等的,但制造出这么单调的房间应该是有病的,不应该得到称赞。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不正表示生命中没有想要好好珍惜的东西,对于什么都不会重视。
——哪有什么了不起的!
脸颊阵阵抽痛着。
我回到家之后,就躲进离玄关很近的自己房里,连制服也没换下来。一直闷闷不乐的。感觉真不舒服。好像是喝了纯黑的颜料一样。板着脸盯着大画面的电视荧幕。我傻傻地碎碎念着,边玩着格斗游戏消除压力。顺道一提的是,游戏机的主机是海藤同学给我,而软体是山野同学给我的。是给的还是借的,其实也记不太清楚了,总之就是他们硬塞给我的,偶尔拿来释放压力还挺有用的。
玩游戏真好。
游戏真是好。
在这里,我可以实现所有的愿望,既然是主角,不管怎么任性,如何无视于法律的制裁,想怎样就怎样。这当然是只有在虚构空间里才能得到的空虚权力,但在玩游戏的时候,这些权力都会一股脑地变成自己的。原来如此。无法肯定自我的阴暗性格就借着游戏逃避吧。让所有的欲望都借着假想空间中的游戏渐渐满足——对于化解不满、排除压力,应该是最有效的方式了吧。
我化身成粗鲁的壮汉,砍杀着不知名的肉脚男剑士。杀——我嘴里喊着。我是天下无敌。
当然我只是个瘦弱娇小的女生,在现实生活中被肉脚男打了也无力反击的弱者。但是——
在这操作着摇杆杀掉肉脚男的瞬间,我心里确实有着杀人的快感。
——真舒畅。
虽然心情好些了,但连微笑都笑不出来。
脸颊好痛,觉得自己好惨。
「……嗯。」
碰的一声,画面上出现了很大的文字。
「第一局、FIGHT」
不知哪时重新站起的肉脚男朝我挥剑。因为一点前兆也没有,让我吃了一惊。我反射性地按下按钮,转头看向旁边。
——喀答喀答。喀答喀答。
无聊地敲着摇杆上的按钮。
戴着愤怒面具的她,就坐在我的旁边。
不知从何时开始。
虽然我将注意力集中在游戏上,但眼角余光仍在监视着她。
她穿着的高中制服,跟我的一样。头发长度也差不多,若要说唯一的不同,就是她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具。那是狂怒的表情。但隐藏在面具背后的脸却全然没有怒气。沉静的眼神反射着电视画面的光线。
任意拿起双打摇杆的面具人,以她的替身攻击我。
——真是有种。
我可不能输,输给这种莫名其妙,打扮得像笨蛋一样的人。虽然虚构空间里的胜负对于现实生活一点影响也没有,但这是奇檬子(录插:台语奇檬子=気持ち(kimochi)=mood,feeling.说白了就是情绪,情感的意思)的问题。我一定要打赢她。
这不是借口。
「——我绝对不会输。」
输给这种弱脚男。
输给这种替身。
我必须要强,比谁都强。强得一个人也能活下去、一个人也不感到苦闷,我必须要这么坚强。因为完全没有肌肉,我至少要不流泪。
坚强。
「我决不、决不输给任何人。」
我操纵的壮汉砍杀着肉脚男。
替身在面具的背后,不知为何幽幽地微笑着。
***
明明就是自己跑来挑战的,还弱得不像话,于是我毫不留情地打倒她。连续败了十七次之后她终于放弃了,而替身也无声地消失了。我每次都不能目击到她出现和消失的瞬间,但一回过神来,那个诡异的面具女就如烟般消失无踪,只有双打的摇杆空荡荡地放在地板上。
呼——我长吁了一口气。
「……心情多少也好点了吧。」
我碎碎念着。反正一个人也不想打电动,于是我关掉了电源。看了看时钟,傍晚六点半。差不多到了晚餐时间。
虽然换衣服也很辛苦,不过制服实在不舒服,我草率地换上家居服。穿上拖鞋、打开门,默默地走到餐厅。
家里没人。
怎么会这样,我想。
虽说爸爸老是不在家,但长得像洋娃娃般秀气的妈妈却鲜少出门。虽然她在不在家的存在感都一样薄弱,所以我才没发现,但室内都变暗了,却仍没看到她的身影。原来是不在家啊。
所以这也没什么。
我只担心晚餐。
回头一看,餐桌上放了一张纸条。
我打开电灯,拿起来看。
「辉夜,欢迎回来。这三天我要去帮忙祖母搬家。关于三餐的部分,已经拜托隔壁沖名同学家了,请你去找他们帮忙。爸爸应该会自行打理,不需要担心,但别忘了要帮忙准备换洗衣物和放洗澡水。请注意身体。妈妈留。」
「……」
我把手里的纸张揉成一团。
为什么运气这么糟啊。
唉,虽然这张肿起来的脸不会被家人看到,也不会因此担心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但为
什么要跟隔壁那个黏呼呼又爱撒娇的一家人一起吃饭呢?干脆当作没看到,直接去超商买个便当好了——虽然我这么想,但这也不算是个好方法。隔壁那位妈妈的个性,就算我这么做了,她也会把我抓到她家去。因为她是无法理解自己的善意会造成别人困扰的人。
我叹了口气。
超不爽的。
真是的——我连看都不想看到他们。
当我默默地想着该怎么办时,突然间。
——叮咚。
电铃突然地响了,吓了我一跳。什么啊。我走到离厨房很近的对讲机,压抑住内心的不悦以社交性的口吻说道。
「你好。」
「你要过来吃晚饭吗?」
唉,是我不想听到的声音。我发飙地挂上对讲机。也许是有意识地压抑的怒气突然爆发,脸热了起来。
叮咚。
这种程度的拒绝就像微风轻拂,一点感觉也没有。铃声又响起了。
我尽可能以粗鲁的声音说:「你好。」
「你要像小孩一样闹别扭到什么时候。」
别说我是小孩,明明就只跟我差一岁而已。
「……刚刚我也有不对。」
让我意外的是,在对讲机的另一端,拥有令人讨厌的严冬气息的他,竟然令人赞叹地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一点也不像他。
我摆了个呕气中的表情。「什么啊。我才没有闹别扭呢。」
「你的声音就在闹别扭。你虽然是个骗子,却很不会说谎。对于跟男朋友提出分手后被打而变得情绪不稳定的你说出这么尖酸的话,是我没有深思熟虑。我道歉。」
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你可不可以别说得这么艰深?我啊,我是笨蛋耶。若不用简单的方式说的话就听不懂耶。什么尖酸啊、深思熟虑啊,我都听不懂。」
「都叫你别闹别扭了。」冷淡的声音里混杂了惊讶的成分。「……从小时候就看不出你的精神层面有什么成长啊,竹宫。算了,在这里为这件事争吵也吵不起来,又很冷、会感冒。如果我道歉就没事的话,道歉几次都行。」
「你说得简单。」
「想对闹别扭的小孩讲道理是我蠢。抱歉啊,我当时应该给你糖吃、摸摸你的头说你很乖才对。」
「你很想被我干掉吧。」
气死了。为什么会这么讨人厌啊。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难得有对方会道歉的,我也不禁心软,原谅他好了。沖名太阳。我的邻居。名字奇怪、性格恶劣又讨人厌,但不是个坏人。应该,应该吧。我也不敢断言。
「……我拿来丢你的贴布,你有捡起来吗?」
「捡了。给我钱的话就还给你。」
「小气鬼。」
「你喔。」
「嗯,这样吧。我想贴在脸上,你拿来我家。要好好冷却喔,不然脸就不会消肿。」
「……你很拽耶。」沖名同学恨恨地说着。「算了。等一下。」
「沖名同学。」我对着要转身离去的他小声地说:「……那个,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插花:何等傲娇的少女啊= =)
「真不像你。」
……道歉算我亏到。
***
冰透的贴布真舒服。冰冰地、包裹愈疗着我热烫发肿的脸。呼——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就是想要这样的感觉。
享受着贴布特有的香气,我开始回忆。
小时候我常常受伤。
幼稚园时我是个野丫头。在深山奔跑、在河里玩耍、跟朋友吵吵闹闹,身上总是有新伤口。那时的激烈脾气还在我心里郁积着,偶尔会燃烧成猛烈的感情。我明明就不需要感情。那种无聊的东西,不管有没有明明就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冰冰的,我的指尖。
我记得,我被蜜蜂螫过。非常地痛,无法置信的痛,让我哭了出来。自此之后我就害怕蜜蜂,看到大马蜂飞过来就背脊发凉,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提的。
抽抽搭搭地哭泣的我,身旁有着重要的朋友。
——竹宫,会痛吗?
一脸担心地摸着我的脸的少年脸庞。记忆是暧昧且模糊的。是说,就算还记得,也因为眼泪而看不清楚。不过,我记得的是,他那冰凉的指尖。好舒服,抚慰着我。我只记得这些了。
时光流逝。关系不再。
他——已经不会再抚摸我的脸了吧。
我记得,那样的指尖,我要记得。
我想着这样的事。
那时的我,可以坦率地接受他的温柔。现在不论是什么事,都只会觉得讨厌跟挑衅而已。
「……」
望着从沖名同学家的窗缝中透进的月光。
冷凉的太阴——轻柔地、朦胧地。
月亮啊。
在映照着所有真实的月之明镜里,一定会清楚地照出我真正的样子。我从被蜜蜂螫到呜咽哭泣时起就没有成长了。一直是个小孩。我知道的。这样的事,即使没人说我也很清楚的。
对不对,月亮啊。
无法相信任何人的我,真的是人类吗?我的想法怎么说都跟在这颗星球上生活的其他人有所不同。我啊,是不是不应该存在于这颗星球上呢?月亮啊,请回答我。
那边的世界很寒冷吗?
没有其他郁郁寡欢的人、或者是父母亲吗?
这样的话——我想当月亮。
月亮啊、月亮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一定彻彻底底地,是属于那个世界的人啊。
为什么呢?
「晚餐放在桌上。」
沖名同学的家。隔间和我家当然一样,但因东西放得乱七八糟,所以这里感觉比较乱。沖名同学的父亲是摄影家、母亲是保母。两人都很忙,所以通常只有沖名同学在家。
今天也一样,两人都不在家。
不用见到那个温柔到讨人厌的叔叔和甜腻的阿姨,真让我松了一口气。像那样心中好像没有任何邪气的人,我实在很难对付。感觉就像被剑还是什么刺到一样,让我不禁想防备。
我对做表面功夫当然是很拿手的,对他们的恐惧和嫌恶应该不会被发现才对。
餐桌上放了看起来像是刚做好的晚餐。
「阿姨直到刚刚都还在家吗?」
「不,是我爸。我妈不在家里做菜的。顺便告诉你,我爸出差、我妈去讲习会,所以都不在家。你就随便吃吧。」
「叔叔会做菜啊。」
他看起来不像那么居家型的人。我看看餐桌,本以为会看到充满野趣的男人菜色,没想到是小巧精致的料理,有种不搭调的感觉。
沖名同学从餐具柜拿出筷子给我。
「……现在这个社会上,男人不该下厨、女人一定要会做菜这种想法,早就落伍了。」
「沖名同学也会做菜吗?」
「怎么可能。」他嗤笑着。「我连吃都不爱吃了。」
不悦地说着,他手指纤细,几乎都是骨头,身体也不太长肉,好像一折就会断掉了。因为他营养不足。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沖名太阳有厌食症。而且是很罕见的,与生俱来的厌食症。
一般来说,所谓的饮食疾患是减肥的人告诉自己不能吃,久而久之就无法进食,或是觉得不吃饭的话别人就会担心自己,所以就出现了不吃东西的癖性,多数发病情形还是以心因性的理由为多。
但沖名同学的病——是与生俱来的。似乎所有医生都无法查出病因。基本上,每周都得到医院一趟,直接注射所需的营养素,但平常沖名同学除了营养剂之外什么也不吃。即使是营养剂,也有半数是用喝的。好像是无法忍受有异物进入体内吧。
我不是沖名同学,所以不了解他的心情。
因为是麻烦又罕见的病症,没有临床病例,也找不到治疗方法,普通厌食症的治疗方式似乎也完全没用。现在他本人和父母亲都放弃了治疗,彻底执行的只剩每周去一趟医院而已。
因为是攸关性命的疾病,所以应该是很痛苦的病吧。
即使如此,沖名同学仍然不说泄气话。
我看着他透明的肌肤,以及纤细过头的手腕。
「我说啊——」
对了。
「——是说,我被打的是脸,什么也吃不了喔。」
我的嘴里破了,只要吃的东西有点刺激性,就会感到很痛苦。我第一次被甩巴掌时,不知道为什么吃了咖哩饭,不小心就痛得要死。那种像拷问般的痛楚,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就像严重的牙痛,不、我无法明说。
「什么啊,亏我特地去叫你。」
沖名同学叹息着,然后好像想起什么事一样,从柜子里拿出几罐收好的营养剂。
接着坐在餐桌前,我的对面。
「……要吃吗?这就喝得下去了吧。」
「啊,我想吃吃看耶。搞不好还不错。」
「这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喔。」
「没关系。」我很有兴趣。
沖名同学好像在看奇怪的生物一样看着我,站起来默默地倒麦茶给我。我盯着装在小瓶子里的药丸瞧。
维他命C。维他命A。钙片。看起来超难吃的。
标签上还写了些其他东西。「超美味维他命C!淡淡的草莓风味!」之类的。唉,反正不是食物而是药物,所以也无可奈何,但看起来就像毒药一样,真的有点恐怖。
咚的一声,沖名同学把杯子放在我眼前。
「人类真的很不自由。」他边叹息着,坐回原来的位子。「竹宫,你知道吗?放在这里的药丸,只要整整一年不摄取这里面的任何一种,我的身体就会垮掉然后生病。严重的话还会死掉。」
「会死掉啊……」
「人啊,很容易就会死掉的。」
沖名同学好像在细细品味一样,说出这样残酷苛薄的话。
也许是想起了姐姐吧。
摇摇头,沖名同学用看似冰冷的手指指着其中一罐。
「反之,这罐要是以一天一瓶的方式大量摄取,我就会因为营养过剩挂掉。人类的身体啊,只要营养不足就会垮掉、太多也会垮掉,在很不安定的平衡中存在着,是很脆弱的喔。」
「太多的话——也会死掉吗?」
有点让人意外。
我还以为所谓的营养,是会把摄取的分量存积起来,不管吃多少都会让身体变得更好呢。
「以钙片来说好了。」沖名指着一个罐子。「也含有铁。」
看着标签,上面写着和牛奶一起服用的话会没有效果。
「诸如此类,即使是你很熟悉、大量摄取的养分,若摄取太多的话还是会致命的。一次喝掉两公升的酱油看看,应该会立刻毙命吧。所谓的养分若是过剩的话,就会变得跟毒药没什么不同。给那些只吃天然食物的原始部落品尝加工过的砂糖的话,他们就会陷入休克状态,严重的话还会死掉。我们就是在暧昧的平衡下,靠着摄取这些不重要的东西保住脆弱的性命。」像毒药一样啊——其实不是。
真的啊,摆在这里的药丸,分量搞错的话,就会变成毒药。
「……好恐怖喔。」
「可别连你都变成厌食症喔。」沖名同学难得地笑了。「嗯,吃一般分量的话不会有问题。这些营养素的致死量与日常生活摄取的数值差得远了。部分靠着营养剂摄取大量养分的无知人士有时候会死掉,但这是例外。这里面也有像维他命C一样,摄取一定分量之后就会自动排出,太过担心的话就很蠢了。」
沖名同学说着关于营养的事。
对我来说,这像是对于爱的说明一样。
爱。人类不断寻求的东西、活下去的必须要素。虽然我不懂爱啊恋情啊的,但我想应该就是这样的东西。爱不够的话,人就会很痛苦,苦闷地要求更多、更多的爱。但爱太多的话,就会得不到其他的东西,脑被溶解侵入之后,终于一死。
他说,不需要过度恐惧。
但是——我。
我真的觉得很可怕。
爱这个会改变人类的概念。
爱这种感情会改变我吗?
我一定,一定有与生俱来的爱的厌食症。
但是身体想要爱,所以随便找个男人交往,以谎言般的恋爱治疗自己。
应该是这样吧。这样,一定是种病吧。
我配着麦茶,喉咙咕噜一声地吞下药丸。
好苦。
「真难吃。」
「所以我说过啦。」
「我还以为会再甜一点,就像弹珠汽水一样。」
「不可能添加糖分吧。这种药丸里只有标签上写的营养素的结晶而已。而且,若是药丸好吃又能有饱足感的话,那人类只要吃药丸就好了。」
「恶——真恶心,有药味……」
「因为是这一种的。店里也有卖添加其他味道的种类,但这是药局的处方药。我偶尔也会像今天这样到普通的药房买药,但总觉得有杂质,味道不纯粹,我不喜欢。」
好像被骗了。我用麦茶漱口。真恶心,好苦,一点也不好吃。沖名同学只能吃这种东西,真的很可怜。
麦茶刺激嘴里的伤口,感到阵阵刺痛。眼泪流了出来。不是因为觉得很可怜,而是好痛。
我用衣服的袖子拭泪,呼地叹了一口气。
「谢谢招待。」
「这样就够了吗?」
「不要吃还比较好。」
我是认真的。真的够了。反正我的食量本来就很小。少吃一餐也没什么关系。
看着沖名同学,他只是麻木地不断将药丸放进口中。看到他那副像车子去加油的样子,我提出了一个没有意义的疑问。「沖名同学——你为什么不能吃东西啊?」
「不知道。」他突然转头朝向一旁。「大概,就跟你没办法谈真正的恋爱原因一样吧,竹宫。」
「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做不到。」
……啊。
他现在说的话,就是这样,很接近正确答案。
我的脑海里咚地响了一声。
对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做不到。
不知道原因,也不可能知道。对了,就是这样。
我用力地点头,看着虽然舞台不同,却因相同理由感到苦恼的同志的眼眸。沖名同学的指尖冰冷,眼神也一如往常地冰冷,但却不至于不舒服到想移开视线。
「我今天跟一位川岛学长分手了。」
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就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毫不逞强地说着。
「为什么会变得讨厌他,我自己也不知道。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但就是讨厌跟他在一起了。这不是借口。啊啊,没办法再跟这个人在一起了,就这样,毫无理由地这么想。很奇怪吧。」
「……」
沖名同学出现了认真的表情。
「你啊,本来就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应该只是被告白了所以想说没办法,就交往看看罗。没有爱、什么也没有。这样的关系,就算自然消灭了也不奇怪——虽然我不能如此断定,但也不能不算是个理由吧。」
我想,应该也有这种可能吧。
我原本就对川岛学长这个人没什么兴趣。
长得不错、又是运动健将,既爽朗、人也还不错,光是跟班上的朋友说在跟川岛学长交往,就让人很羡慕了。若是想要炫耀的话,应该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交往对象了吧。我是想要炫耀的吗?
是这样吗?
也不能说没有这种心态。但是,我是开始交往之后才知道川岛学长是这么受欢迎的人物。对我来说,好像是个立场不稳固,看起来脑袋又不好、光在身边就觉得不舒服的人。
感觉真不舒服。
对了。应该也有这种感觉吧。他尽可能地打开我的心,用力地入侵。我讨厌这样。别把我的秘密花园弄得乱七八糟。他没有这样的权利。就连自己也不常进去啊。
虽然他常说着喜欢啊爱啊的,但我好像没有变得喜欢、变得爱的神经。我也不知道理由,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完全没办法相信别人的人。为了不输给任何人,随时张开手肘、恐吓着四周的人。
我不懂。
他的话里并不包含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不懂。
结果,我是不是毫无理由地讨厌起跟别人有亲密的感情啊。只是动物性生理上的厌恶感,对于只轻薄地想着要「情人」将心向着自己的他,感到不舒服而想远离而已吧。
我对他什么感情都没有。
烦人又讨厌。
两天不见就忘记他长什么样子,讲话的内容也令人不悦。对服装和发型也完全没兴趣。只是因为说想在我的身边,所以才让他待在我身旁。
为什么——我是个讨厌鬼。
但这是真心话。
「今天——」
对了。
对于有将不愉快的记忆立刻删除习惯的我,完全忘了一件事。
「今天早上,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装成悲剧女主角的女人,以及沉醉于守护女主角的「朋友」。
想起那两个女人,我就觉得有点不舒服。
我最讨厌那种因混淆现实与虚构而失去自我、沉醉在角色里的人了。若爱演的话,加入话剧社就好啦。
「有一个喜欢川岛学长的女生,跑来向我宣战。话虽这么说,她自己只躲在朋友背后瞪着我,响亮的宣战文句全都是那个朋友说的。」
明明连自己的想法都没办法自己亲口说出来,还说什么宣战啊。
真是太可笑了。
我可是完全没错吧。什么坏事都没做吧。尽管如此,在她们的世界里——「故事」里已经完全决定好我的「角色」了,变成了主角的敌人那样的角色。在那个故事里主角是完全正确的,跟她敌对的全都是坏人。为什么我要陪她们玩这种扮家家酒的游戏啊。自己慢慢玩吧。
蠢死了。
那个「朋友」也是个好事者。插手帮忙他人的恋情,连心情都代为传达,她是打算当丘比特吗?笨蛋。蠢货。
被她们两个单方面地当成坏人,我在一瞬间失去了兴致。
好好。我知道了。抱歉罗。
那么想要的话就给你好了。
「我觉得——变得好蠢。本来就真的对川岛学长没什么兴趣,这更让我一股脑地醒来,结果说不定就因为这个理由分手。因为我,讨厌随着他的故事扮演坏人。」
在沖名同学的背后,从窗缝中流泄的月光好炫目。
月亮啊,这样就好了对吧。
因为我讨厌被扯上烦人的事,因而疲惫受伤。
「……对我来说,我真的不懂你的心。」
沖名同学以疲惫的表情静静地说着。
「你啊——就一直戴着那张面具吗?」
「什么——」
不知何时起,窗边出现了面具人。


Ⅱ·舍弃·Ⅱ
海藤贝和山野幸夫的感情好得像兄弟一样,从小就在一起,想必上辈子肯定有什么关系。
从兴趣嗜好毛病到喜欢的对象,全都相似得一点差别也没有。生长环境的不同、外表年龄家庭状况也全然不同的两人,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实在也挺奇怪的,不过他们从小的感情就像双胞胎一样好,从懂事之后就认识对方了。
当然这两人的友情丝毫未变。这美好的友情。虽然我不太理解什么是友情。
嗯,就是彼此重视的心意。
不过我倒会想看看。一天到晚在一起的人,老是想要跟自己用一样的东西,去买东西也会买一样的,去餐厅吃饭也总是吃一样的。这样的状况,难道不会让动不动就想以「个人」身份被尊重的青春期高中生感到郁闷吗?
嗯,就是这些琐碎的问题。
这两人之间存在着友情,那是美丽的友情。虽然我不懂什么是友情。
总而言之,像这样偶尔感觉到的烦闷,对于这两人的友情造成的破坏——可以说是没有,也完全不曾动摇过。当然偶尔也会觉得看不顺眼,但交谈时因为嗜好都一样,可以不断聊下去,讨论要去哪里玩时也不会因为意见分歧而吵架,通常都会顺顺利利的。就算两人都想要一样的东西,反正这世界上东西也多得是。独一无二的东西原本就等于没有。只要开开心心地一人拿到一个想要的东西就行了。
话虽这么说没错。问题就发生在,他们同时都想要一个独一无二的东西时。而且是很热切的,不得不钻牛角尖下去。忘也忘不掉的三个月前。因为是文化祭结束不久之后,在九月。
我同时被海藤贝和山野幸夫告白了。
……这是爱情漫画吗?真无聊。
***
距离就某个意义上其实很蠢的文化祭已过了三个月,现在是只有寒冷的冬天。
「……」
我边叹气,边喝着一种叫做焦糖咖啡的浓浓的液体。虽然不错喝但味道好浓,要喝下去必须有很坚定的毅力跟气力。
嘴里又甜又苦的,真嗯心。明明是好喝的饮料,咕噜咕噜地喝下后却会觉得恶心。
店家是在我念的县立香奈菱高中旁边的咖啡厅。上面虽然写着开幕特惠价,但其实一点也不便宜。这是诈欺啦。因为离车站很近,所以随时都有许多客人,以没有意义的高分贝吵闹着。
「……」
究竟为什么我要特地在放学之后来到这样的咖啡店里,喝着像是变甜的沥青?真是令人费解。因为我家并没有那么远,又不是喉咙觉得渴了,而且喝了这种焦糖咖啡之后,喉咙反而更渴了。
跟川岛学长分手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
脸颊的肿痛也退了,我从前天起终于开始上学了。脸肿着的时候,一点也不想去学校。我讨厌别人一副亲切地问我怎么啦,也讨厌跟把人当成笑话般围起来看的笨蛋交手,老实说,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去上学比较好。
虽然想多休息一下,但因沖名同学说了些竹宫你少再逃避了等等听了就讨厌的话而踩到我的地雷,所以才去了学校。事实上我才没有逃避,只是有点累了,真的。
如预期的,我和川岛学长分手的谣言扩散开来,那个「悲剧女主角」也躲躲闪闪地看着我,不知为什么还跑来道歉。你没做错什么啊,请跟那个肉脚男幸福快乐地过下去吧。
就这样,好不容易才从那个肉脚男手中解脱了。好啦好啦,这样一来就可以放心了。
「……」
「……」
缄默很沉重耶,说说话吧。
放学途中,同年级的海藤贝抓着我的肩膀用力地拉着我,等我发觉的时候,已经被拉到这家咖啡厅了。都说强势的男人比较受欢迎,其实那是迷信啦,真抱歉。之后的十分钟,话少的海藤同学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盯着我看。
这是什么拷问啊?那个,我可以回去了吗?
「……」
「……」
我想以眼光告诉他我有多不舒服,但他却视而不见。
海藤贝,十六岁,兴趣是玩电动。他喜欢里面有女生喊叫着、很像宅男爱玩的漫画电玩。
以前去海藤同学家时,房间里都是唤起我生理上嫌恶至极的超口爱女孩(录入:网络用语,同可爱)。有海报、娃娃(车库什么的)、游戏等等。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想在那种对身体有害的异世界空间待太久,所以三十分钟就回家了。他好像也想要我穿上奇怪的衣服,特地送了我一套。我有可能穿吗?穿那种会泯灭人性的飘飘衣服?
海藤同学也刚放学,身上穿着制服,法兰绒外套、红豆色的领带。他的身高虽然高,但或许因为不太晒太阳所以很苍白。他不是肌肉型的,冷漠且严肃,嘴边长着乱胡渣,外表看起来好像没元气的样子。从沉闷的留海间穿透出来的眼神,看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是否对异性没有免疫力,他也不太说话。
连告白也是用写信的。说实在的,直到拿到那封信为止,我甚至没意识到跟我同班的他的存在。反正也没拒绝的理由,我就说0K了。我很想知道,他究竟喜欢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的我的哪一点。我常常被不知打哪来的人告白,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没来由地被说爱啊喜欢啊这些无法理解的话,真的很奇怪。
我只想知道理由。能够花上十张信纸写出自己心情的海藤同学,应该能够告诉我吧。但想成为小说家的海藤同学,写的文章很难懂,有种非常纯文学的感觉。里面的氛围是我没读过的。
海藤同学说,他喜欢我虽然身在某个团体之中,却显得寂寞的侧脸。那真是谢谢了。话说回来,他观察得还真仔细啊。我就不常看着别人。果然是想当小说家的人,才会常常看着别人。
不过,他在信里虽是滔滔雄辩,面对面的时候,却没有半句有趣的话。
得要说些什么、快点快点,他身上看得出这样的焦急,但开口的情形却不多。别勉强说话也好吧。反正我们说的只有谎言,想好好活下去的话就得说这些才行。
「……再、再过一会儿。」
「嗯?」
因为他突然出声说话,让我听漏了。
海藤同学一边再说一次,一边从口中说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人名。
「再过一会儿,山、山野同学也会来。」
「山野同学?」
咦,会是这种情况吗?也就是说——什么嘛,在这间咖啡厅里,有着更加让人不舒服的剧情在等着我呢。真讨厌。「悲剧女主角」可不是我的角色吧!
为什么啊?
「……嗯。这样啊。」我做出了冷淡的反应。挑挑眉毛应该会比较好吧。
山野幸夫。山野同学是海藤同学的朋友,是大我们一届的学长。明明是学长,个子却比海藤同学矮,声音也比较高,像个孩子一样。他戴着眼镜,头发贴在头上,虽然好像用了造型剂,头发却没抓起来,反而贴在肌肤上。我对他的品味不知该说些什么,一直以来他只有这个发型。永远温和明朗的山野同学与海藤同学的性格正好相反,但兴趣一样,只要谈到宅事物的话题,就会突然很有精神。不过对这方面完全不感兴趣的女孩子聊这些话,会让人觉得好像在讲些不入流的话题一样,还是别了吧。
像是说好了一样,山野同学也在海藤同学给我情书的那天向我告白了。他对我来说是看也没看过的对象,所以有点吃惊,但因为他脸都红了又很有趣,所以我就说了0K。用随随便便的理由决定了这件事,自己也觉得很不好。
这天他们两人互相兴冲冲地告诉对方交到女朋友了,似乎也发现我劈腿的事情,却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抗议要求我只能跟谁在一起,这类的话一句也没说。山野同学和海藤同学过去有过许多次想要相同东西的经验,但对于争夺独一无二的东西,似乎是没经验,不知该如何是好吧。
对我来说是不痛不痒啦。
而且只能有一个情人,这种事到底是谁规定的?
上帝吗?
这在电视连续剧或漫画里或许是理所当然地通行着,因此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地接受了,但真有这回事吗?就算跟好几个人同时交往,也不会有谁死掉吧!也没什么不对的。
结婚的话,一个人是结不了的,但喜欢这种心情,可以分给很多人。就是因为想勉强让喜欢只针对自己,所以才会分手,而且朋友越多越好、情人就只能有一个,我实在搞不懂这个道理。
我是这样想的啦。
在山野同学和海藤同学喜欢的虚构恋爱中,似乎有个规则是可以独占喜欢的人,劈腿就像是比畜生还不如的行为。
那同时和四个人交往的我到底算什么呢?到底是多么恶劣的性格、像地狱之鬼一样的人呢?我不知道。我也不太常照镜子。就算头上长了角我也不知道。
——欢迎光临。
这家咖啡厅最有名的,就是由娇小可爱的服务生老婆婆以爽朗的声音招呼着。那位服务生老婆婆的打扮既贴切又可爱,学校里还出现了亲卫队呢。我也觉得她很可爱。
但这也没什么好说的。
真的啊。
走进店里的是山野幸夫。也许是心理作用,看起来有点拘谨。他指着我们并朝服务生老婆婆笑了笑之后,慢慢地走向我们。
「花罗。」
以奇怪的方式打招呼,头发黏在头皮上的山野同学坐在海藤同学旁边。对我则以小声的「嗯好」打了招呼。
真难过。
这两人凑在一起是要跟我说什么呢?我应该没做什么坏事,应该没有什么可以被纠举的事,但这若在电视连续剧里的话,应该是会播放险恶的背景音乐,成为转进地狱的场景吧。随着每个问题的出现,剧中就会响起「当」声的效果音,我老是为了这不自然的效果而笑出来。为什么电视连续剧里的恋爱会这么滑稽呢?真是超乎常理。
总而言之,我知道高中生的脑袋被电视和漫画等侵袭得分不清现实和虚构的差别,他们的脑袋中应该也播放着险恶的背景音乐,将随着我每句发问词的出现,而响起「当」声的效果音吧。也许声音会是「锵锵锵锵」也说不定。贝多芬的名曲也会随之一直响起吧。
命运。命运、吧。
没有这种东西。哪可能有。不过是妄想而已。
没有命运。没有上帝。懂吗?
这个世界不是故事,什么也不是。也没有作者和读者。也没有制作人,装出演技也不过只是显得滑稽而已。
太多人不懂了。不懂的人——实在太多了。
所以这就变得理所当然了。所有人都在演,所有人都生存在以背景音乐和效果音装点的脑内假想空间里。真无聊。有够无聊。
太无聊了。
「今天找你来的理由,你知道吧,辉夜。」
不要只叫我的名。那个丝毫无法代表真正的我且令人不快的名。
我以「绝对零度的视线」盯着山野同学。
海藤同学的低沉声音响起。
「竹宫,请你告诉我们你真正的心意。」
不要只叫我的姓。那个会让我想起懦弱又讨人厌的姐姐、令人不快的姓。
我把视线从山野同学移到海藤同学身上。
真正的心意——说出来真的没关系吗?你会幻灭喔。就像川岛学长一样。
喂,我不会像电视连续剧里的人一样只讲些漂亮的场面话喔。若是不想受伤的话,就别问我真正的心意是什么。
相信谎言吧。相信我的谎言吧。
那是不会伤害任何人、不会破坏任何事的唯一漂亮的解决方法。
在我想的时候,山野同学笑了。
「嗯,我想你也没办法立刻整理好心情吧。我相信辉夜也是因为无法决定要跟谁在一起,所以才想说同时跟我和海藤一起交往的。」
什么啊?你的解释会不会太善良了点。
我沉默时,山野同学理解般地点点头。
「但是,这样三人一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也不想一直跟海藤有别扭,希望就在这里好好做个了断。所以我和海藤决定举行一个比赛。输的人——就要放弃辉夜。」
啊,是这样的吗?真是辛苦了。我喝了口焦糖咖啡。被当作比赛的奖品,真是让人超不爽的。
我即使像这样三人走下去也没关系。一点也不想被独占。
「嗯。」
我暧昧地应和了一声。
「……辛苦了。」
搞什么,这两个好像在玩游戏一样。发生事件、打倒敌人、完成关卡之后就能拿到宝物。真无聊。
请随意,就随你们高兴,打到开心为止吧。去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吧。
山野同学说,决胜的方式分三回合定胜负——地方在隔壁车站的小游乐场。他说了一大堆,但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觉得非常扫兴。
喂,爱就是这样的吗?不是漠然的感情,有着确切的型态,可以抢夺、丢弃、赢取、获得,就像球一样可以简单地传来传去的肤浅东西啊。真是讨人厌。不知道为什么。
感到恶心。
因为山野同学单方面地想举办这个比赛,所以问我下周日下午一点能否到车站前,还兴致勃勃地说明了关于「活动」的种种。看起来真开心啊。这就是游戏嘛。游戏是很好玩的,我知道的。
不过,现实,可不是游戏啊。不是幻想空间啊。
现实,不是游戏。我也不是宝物,而是一个拥有意志的人类。你懂吗?懂吗?
喂、山野同学、海藤同学,你们真的懂吗?
应该不懂吧。
「一定要来喔。」
怎么可能去啊。
***
跟让人超不爽的「竹宫辉夜争夺大赛」的两位参赛战士告别之后,我离开了咖啡店。虽然没说要请我,反正就让他们请吧。看了可爱服务生老婆婆的表情后心情缓和了点,现在又回到冰冷的世界。
十二月的街头被要冷不冷的寒度笼罩住。
叹息着,我把手套从袋子里拿出来。
从附近的商店街传来了圣诞歌曲。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啊。对于已不会相信圣诞老公公的孩子,也没少女到梦想着有男朋友可以共度圣诞夜的我来说,只是一个没什么重要的十二月二十五日罢了。
不管季节如何循环、世界如何因圣诞节而兴奋。都没什么改变。
我就像香奈菱高中的校舍一样,是用冰冷的钢筋水泥做成的吧。无趣的白建筑,果然是很冰冷的。
因为也没到那个时间,天空中也看不到月亮。
就一直站在这里也实在很蠢,我决定要回家了。
「那个——」
继续走。
行道树也差不多要变得像铁丝一样了。
「那个,竹宫同学。」
啥?找我的?
直到名字被叫出声之前都视而不见,我以为这是自己的错觉。回头。
令我意外的人就站在眼前。
轻轻染过的头发。烫得很自然的头发看起来醒目得令人讨厌。娇小柔弱,双眼皮下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我瞧。书包上吊着着粉红色的小玩偶吊饰。是个女孩子,浑身看起来就很没个性。
——什么啊,是「悲剧女主角」啊。我心里一边喃喃念着。
「你是——小岛同学吗?」
我随意地打了个招呼。为什么这么闷啊?我明明想早点回家的。
她,小岛唯,就是前几天躲在朋友背后向我宣战的女生。
因为不同班,所以我也不太熟。她好像喜欢川岛学长又很钻牛角尖,也许受到恋爱漫画的影响跑来对我单方面挑战后,因为我的立刻投降让她慌了手脚,所以跑来向我道歉吗?真是莫名其妙的人。
她也许不是坏人吧。
拜托,别让我参与你那有关情啊爱啊的恶心故事好吗?我已经跟川岛学长没关系了,跟你也没有关系了。别再跟我有任何的牵扯。请跟川岛学长幸福快乐地过下去。
真的。我是由衷这么想的。要幸福喔。
「嗯,那个。」
也许是等着我从咖啡店走出来吧,她的鼻头红红的,看起来很冷。
为什么这样娇弱的女生,只要陷入爱河就会发挥强大的行动力呢?她那么想要得到爱吗?
和我同年龄、同性别。但她和我却完全不同。是不同的——生物。我是这么觉得。
「有事吗?」
我直直地盯着她瞧。也不是想威吓她,她却吓了一跳。我有这么可怕吗?
我不会像恋爱漫画里的敌人一样欺负你啦。
「今天没跟你朋友一起吗?小岛同学。」
「呵呵……不,老是拜托小白也很不好意思。」
小白。真奇怪的名字。
「而且——我想跟你好好谈一下。那个,你有空吗?」
没有。
我想早点回家。
若是此时不回答YES的话,就跟小岛同学设定的剧本不一样了,看得出来她一定会混乱得不知所措。
「好吧。要进咖啡厅吗?」
「呃——嗯、那个。」
「进来吧。」
我蛮横地拉着她的手走进咖啡店。在外面说话多冷啊。
可爱的服务生老婆婆好像无法分辨学生的脸吧,对着第二次定进来的我不感讶异,只是微笑地说,两位吗?
「我请客。」
「咦、那个、不用。」
「别客气。」
其实我是很喜欢请客的。自己的立场似乎变得比对方还高,有优越感。而且我也有那个钱。
而且。
「谢谢。那个,竹宫同学真是个好人。」
小岛同学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就像这样,对这些把对自己不好的人都当作「坏人」、对自己好的人都是「好人」这种价值观跟小孩没两样的人,给他们东西是最好的。只要这样就可以建立很好的信赖关系了。
——给他饲料就能获得信赖,是狗啊。
真无聊。
「咦——」
我们发现的时候,好像在筹划什么事的山野同学和海藤同学出现了惊讶的表情。很快的,有朝气的山野同学以开心的语调跟我们打招呼。
「——怎么啦,辉夜。」
「被搭讪啦。」
「而且是被女孩子呢。」
「受欢迎的女生真辛苦啊。」
我随便应了几声,就被带到离两人稍远的位子坐下。
看了菜单后,为了想清清刚喝过焦糖咖啡的甜腻味,我点了乌龙茶。小岛同学的表情很迷惑,犹豫不定的结果只点了热咖啡,最便宜的那种。日本人才会烦恼这种小事。
我对她点的东西没什么怨言,只深深地叹了气。真麻烦。
「好了。」
把书包放在地板上,虽然觉得麻烦还是问了。
「这次是想对什么宣战?」
「那个、别对我太凶喔。」
小岛同学害羞起来。
我没凶。我只是觉得讨厌。
因为点的东西很简单,服务生老婆婆很快就把乌龙茶和热咖啡送来了。小岛同学加了许多的糖一起搅拌。
「我,我是篮球社的经理。」
嗯。经理啊。当免费的佣人有什么好开心的。
「辛苦了。」
「嗯,辛苦了。然后啊,看着练习时的川岛学长,因为非常帅,就喜欢上他了。我一直看着学长。回过神来就发现正盯着他看。这时才发现,我喜欢他,真的,就这样确信了。」
是这样的。这就是一般女孩子的,一般的「喜欢」啊。不会像我这样胡思乱想后就全部归类为我不知道。那么理所当然的,对于心中产生的「爱」这种感情,你能理解吧,小岛同学。
这就是普通的啊。
小岛同学小口地喝着热腾腾的咖啡。
「我有些钻牛角尖的地方,真的喜欢了以后,就会看不清某些地方,也止不住,所以——才对竹宫同学说出这么无礼的话。」
你没说啊。
跑来找我呛声的是你那个叫小白的朋友。
小岛一副想哭的样子,双手在脸前合十。
「竹宫同学,我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我连直接面对你的勇气都没有,还一股脑地想跟你宣战,真是太逊了。」
「跟你说别介意了。」
「可是竹宫同学,你不是跟川岛学长分手了吗?」
小岛同学,别太激动。你太大声了。
我除了觉得不舒服,也以小孩学大人说话的方式回答。
「那个啊,那不是你的错。不对,虽然起因于你还跟我宣战,但我只是以那件事为借口,其实随时都可以跟川岛学长分手的。你如果喜欢川岛学长的话,那就送你好了。」
应该吧。应该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小岛同学小小声地说:「不是给不给的问题吧。」
就跟你说我不懂了。不管是爱这种东西的价值观或是型态,我全都不懂。
「对我来说——」我叹着气,虽然觉得很麻烦还是说了。「——他就是这样的东西。」
应该吧。既不重要也不算什么,哪时被谁抢走也没关系。
小岛同学用一副看到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就是——这样的东西?」
「对我来说啊。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是怎样啦。」
是基于冲动吧。
小岛同学直直的盯着我看。
「竹宫同学真奇怪。」
说话的声音就像挤出来的。
奇怪吗?应该是很奇怪吧。
「……」
虽然我的表情不变,但小岛同学却像失言的样子掩住了嘴。
「抱、抱歉。」
「没关系啦——反正这是真的。」
月亮啊。
我好像很奇怪耶。
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吧。
我静静地喝着乌龙茶。冰冰的,很舒服。山野同学和海藤同学两人已经开心地回去了。我目送着他们,边寻找着窗外的月亮。
在淡蓝色天空的中心。
渺茫朦胧。
月亮啊。
「我啊,向川岛学长告白了。」
「……」
嗯。
小岛同学低下头,用她像娃娃般的蓬松头发遮住表情。
「不过啊,却失败了。」
咦。那个肉脚男?
「学长还是喜欢你。」
——真烦。超烦的。什么啊?真是烦死人了,娘娘腔,令人作恶。
他是笨蛋啊。真是彻底讨厌他。
我恨恨地皱着眉头,嘴里喃喃念着:「……真辛苦啊。」
「嗯,是很辛苦。」小岛同学自嘲般地笑着。「在竹宫同学眼里,我和川岛学长都是很辛苦的样子吧。」低低地——小声说着。「但我们都是真心的。戏弄真心爱着的人,你太残酷了。」
「你想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终于——我的语气变差了。这女的真让人不爽。
「我已经跟川岛学长没关系了,你被甩了是你自己不好吧。不要把我牵扯进去。随便你爱怎么做都行。」
「……请你继续跟川岛学长交往吧。」小岛同学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泪眼汪汪地说:「至少,要让学长幸福吧。」
「你太天真了吧。」我站起来,把饮料的钱放在桌上后说:「我不要。太麻烦了,为什么我得这样。」
「竹宫同学!」
「无聊。你这个笨蛋!」
还不够。
「大笨蛋!」
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从咖啡店飞奔而出,奔跑着。真烦,烦死人了。那个女人是认真这么说的吗?让川岛学长幸福,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川岛学长也真是的。好不容易有真心喜欢自己的女孩子出现了,就这样白白放弃。
真无聊。真无聊。都是一群笨蛋。
跑着。跑跑跑。
不在乎周遭的目光,只是不开心地跑回家。
跑着——
跑着,道路视线的一隅。
那个戴面具的家伙在墙壁上涂鸦。
以红色的马克笔写着,说谎。
「我才没有说谎呢!」我大叫着。
***
是怎么样,想想看。
我真正的心情,真正的想法。
说谎。光是看到那个面具人写的涂鸦,为什么就让我气到想要反驳呢?若是平常的我,若是平常那个冷静清醒的我,应该不会像那样,在路边冲动地喊叫吧。
我没有说谎。
对,我是这么喊着的。
为什么不能视而不见呢。
是因为被看穿了吗?我说了什么谎呢?
想想看。
我跟川岛学长分手的理由。
反驳小岛同学的理由。
我——
摆荡、摆荡。摇晃着——
死掉的肉,好重的味道,那是。
「姐姐。」
喃喃地念着,我从浅眠中醒来。
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闹钟以破坏力不大的声音响着。
既然是周日,为什么还要设定这种东西呢。我以指尖按下按钮让闹钟安静下来。至少假日要好好睡一下吧。
这是最糟糕的感觉。
烦恼着入眠,然后梦到姐姐。
「嗯——恶。」我作呕着,掩嘴把手伸向垃圾桶。咽……哇。折腾了一会儿,却没吐出什么,只有唾液滴到垃圾桶里。
「嗯、呃。」像是要压住心跳般地抚着胸口,喘息着。
既然是死人,就乖乖待在地狱里好了。要折磨活着的我到什么时候呢,姐姐?
「真无聊。」口里念着,我闭上眼睛。我要被那个人的幻影折磨到哪时呢?
喂,竹宫玻璃。能不能彻彻底底地,完全地消灭呢?我已经不想再为了你烦恼。
咚咚,有人拍我的肩膀。那个面具人坐在床边,把毛巾递给我。哀伤面具的背后,是抱歉的眼神。我以凶狠的眼神盯着她。
「谢谢。」隐含着我最大限度的厌恶,呻吟般地说着。
然后突然地朝她的脸打去。
面具人面对着我,戴的是生气的面具。但面具后的表情仍然不变。
——你才在说谎吧。
我边想着,边把视线从令我不舒服的身影移开。
***
「所以你又来我家了。」
沖名同学不耐烦地说着,同时按下咖啡机的开关。先是煮沸时的声音,接着是咖啡豆的香气。
沖名同学穿着贴身的高领衣服,看起来只是让纤细的身躯显得更清瘦。就像玻璃一样——(录入:这句话有点文盲了啊……我晕)
啊,又是姐姐吗?
我完全不想想起那个人的事。
沖名同学看也不看随意进入他家随意坐在沙发上随意看起电视无法无天的邻居,开始说教起来。
「你的坏习惯是在第一时间逃避眼前的问题,竹宫。对了,海藤和山野为了要抢夺你,现在在车站等你吧?放他们鸽子的话太可怜了吧!为什么要来我家啊。」
「又不是我拜托他们抢我的。」
我用力抱着沖名同学妈妈买的有特别触感的绒毛娃娃。
「我没法忍受被当成游戏的奖品。」
「直接跟他们这样说不就得了。」
「他们不听啦。我怎么想对他们都没差。」
「什么啊,你只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的心情才闹别扭的啊。」
沖名同学很轻易地就说了很没礼貌的话。
一如往常。
「……真像小孩子。」
早知道就不来他家了。
我突然生气了,想要开口反驳。
这时咖啡机像垂死挣扎般地叫喊起来,让我吃惊地沉默下来。
「哇——」
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沖名同学。
「好大声。」
「因为旧了。」沖名同学说着难以理解的话,慢慢地把咖啡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没有我的吗?」
「少撒娇。自己倒。」
「小气鬼。」
「懒鬼。」
他一动也不动。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因为是很熟,就自动去餐具柜里翻找,拿出一个像是阿姨用的杯子倒了咖啡。
叔叔和阿姨今天好像也很忙,不在家。
「明明就是假日,真辛苦。」
「……没这回事。工作对那两个人来说,是他们的生存意义。他们是开开心心地工作。今天也是笑着出门的。」
「真令人羡慕啊。」
「对总是觉得不满的你来说,确实如此。」
你有资格说我吗?真是厚脸皮。
虽然我想大声骂回去,但又会被骂是小鬼啊笨蛋啊的,反正会输,算了。我默默地拿了杯子,放在客厅的暖桌上。沖名同学已经坐稳换了频道,正在看有点难懂的新闻了。
我一边坐进暖桌,一边伸手拿遥控器。
「看综艺节目啦。」
「这是我家耶。」
「霸道。」
「有什么怨言的话就回自己家。」
真是个讨厌鬼。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沖名同学手上的遥控器,一肚子火。
他不知道尊重客人是理所当然的吧。
看了时钟一眼,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约在车站见面的时间是一点,相信他们已经发现自己被放鸽子了吧。明天起虽然见面时会有点尴尬,但是随便。我才不管那些把我当成游戏奖品的猪头会怎样。明天起只要完全视而不见的话,他们也会发现被我讨厌,而闪到一边去吧。
然后就会想起吵着要决斗的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真好。
电视上正在播放着不知道哪里有趣的政治新闻。虽然想问为什么要看这么无聊的东西,但八成又会被骂成是看电视只追求「趣味性」的无可救药的人,所以还是放弃了。
反正本人就是不起眼的小人物。
为了避免被骂,于是沉默啊。
啊啊,这就是逃避啊。原来如此。
这就是没有自觉啊。
就算有自觉,我也不觉得是在把自己正当化后再逃避。
全都是愚蠢的骗子。
真的就只是麻烦而已。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必须考虑到喜欢啊爱啊等等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我只是讨厌这样而已。
随便你们想怎么做。
我是认真的。
应该吧。真无聊。
想过之后我这么觉得。
「……既然有这种表情,那去看看就好啦。」
「什么——」
听到他的话,我反射性地用手指着脸。
沖名同学用他寒冬般的眼神斜眼看着我。
我很疑惑。
「我是什么表情?」
「很抱歉的样子。」
「怎么可能。」
我根本没有罪恶感。我不会因为放了鸽子,就会有愧疚感。我只是基于对自己的正当性才不遵守约定的。完全没有心虚的部分。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为了掩饰,喝了口咖啡。又烫又苦。
热气弄湿了留海。
我小小声地说。
「乱讲。我——我才没有错。」
「怎样啦。」
「什么啊。」
「少跟我吵架喔。」
沖名同学一副觉得很讨厌的样子。
「怪到我身上能怎样。你啊,在自己的心上戴面具,假装看不见自己的想法。好好弄懂自己的心吧。」
「什么面具啊——」
面具。
面具人。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往墙边一看。在。她站在那里。看起来是生气的面具。但背后的表情,看起来很抱歉——
什么啊。别开玩笑了。我才没觉得抱歉呢。
我在生气,这是真实的情绪。是没有伪装的真实情绪。我对于海藤同学和山野同学无法区别现实和虚构,把我当成游戏的奖品这种态度很不高兴,也对于把我丢在一旁,自己在背后搞定事情觉得很烦。只是这样。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我才没像沖名同学说的一样在闹别扭。
既烦人又讨厌,我也不觉得放鸽子是坏事。真的真的真的。我真的这么觉得。我才没有说谎呢。
咚。
咚咚。咚。
此时。就像故事一样在绝佳的时机。让人感觉到神啊命运啊奇迹啊的瞬间。
电视上播放着新闻。我的目光不知不觉地看着电视画面。
咚咚。
那是。
那是没什么重要的,报导的只是在哪里都会发生的小事情而已。若是平常的我根本就无心要看。是说,我是哪种没兴趣知道遥远外国有几万人战死或有几千个难民的人。对于新闻的判断也只有「有趣」和「无趣」而已。不把新闻当作在地球某处实际发生的事,只当作娱乐来取乐。
我就是这样的——
「怎么啦,竹宫。」
沖名同学盯着我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
那是在老旧的小游乐场里发生事故的新闻。因为云霄飞车脱轨造成多少人伤亡之类的。负责人提出了辞呈,但辞职又能怎样,完全没负到责任嘛。不过只是逃避而已嘛。逃避是小孩子的行为喔,沖名同学说的。
那个。那个游乐园的名字。
「竹宫,你脸色很差喔。怎么了——」
「沖、沖名同学。」我努力地装出冷静的表情。「电话借我——」
「嗯?」
我没理会回答,就直接跑到电话那里。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中的通讯录,迟疑了几秒,打手机给可以问清楚事情的山野同学。
那个游乐园的名字是。
我在做什么啊。自己都不懂自己了。他们只是自己想要一决胜负才去游乐园的。因为我没去搞不好也没去了。不管是受伤或死掉都跟我无关。我没错。我什么也没做错。明明是这样的。我用力地按着按键,铁青着脸等回音。
「喂喂,哪位?」
听到山野同学平稳的声音,我一安心就全身无力了。
面具人笑了。


Ⅲ·食兽·Ⅲ
来历不明、张开大口咬着我大腿的肉食兽,有着残酷的表情、残虐的双眸,以非常不悦的「怎样、输了吧?」的表情抬头看着我。那个像污泥般,但确实是头野兽的恶臭生物,打算把我整个人吃掉,从脚底到腰到腹部,一一被吞食咀嚼掉。
我束手无策地看着它,对于鲜血飞溅,对于惨叫声,对于肉食兽狰狞的猎食行为投以冷淡的眼光。尽管流血的、惨叫的都是我,但意识却不知为何十分暧昧模糊,连痛觉都好像不是自己感受到的,而是他人的苦痛一样。对于那个他人,我好像只是觉得看起来真痛真苦,却只是袖手旁观。
没事吗,我?别死。要活下去。不可以被吃掉。加油加油。
吵死了。我要死要活跟你没关系吧。给我闭嘴吧——我。
这个我,你才闭嘴吧。看着被吞食的我,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说出如同旁观他人的话。
「你已经被吃掉了。」
从我的肩膀以下,已经完全被肉食兽吞进胃里了。
「被那个怪兽吃掉。就跟——跟姐姐一样。」
……就在旁边。
死了还很美——姐姐的头颅正在旋转着。我不觉得恐怖或恶心,只是模糊地盯着看。自己的骨头被辗碎时的声音好大,接着是肉被撕裂扯碎的声音。
「这个怪物——叫做什么名字?」
被吃掉的我,至少想知道加害者的名字,所以就问了。
「死?」
姐姐害怕的怪物。
「爱?」
姐姐追求的、我所追求的。
杀了姐姐、扭曲了我的最凶恶的怪物。
「还是说——」
还是说——
其他的话——还有什么呢?
对自己的话抱持着疑问的我,这时终于发现了自己正戴着面具。被吃掉的我装出一副嘲笑着蠢笨的脸的我,笑着说,终于发现了吗?真是笨蛋——
「……」再糟不过的梦了。
我自觉从冷汗中醒来,看到人在床上、在我身旁,以观察地面蝼蚁的姿势和眼神低头看着我的面具人。接着是一阵子的沉默。我累得说不出话来,而她本来就不说话。从月亮般圆润的面具背后,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早起的鸟儿叫得跟笨蛋一样。
我在自己安静的房间里,放逐了所有多余物体、只剩自己的世界里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面具人,一天的失败开头让我想重新来过。这是什么幻觉啊。明明是幻觉,还死盯着观察着别人。
我生气了,决定视而不见,继续好好想想刚才梦到的,像是恐惧的小学生梦到令人不快的梦。不过被那个面具人一吓,梦境的内容几乎都忘光了。感觉好像吞了无法消化的东西一样,胃将要渐渐烂掉的奇怪感觉。
「真无聊。」
闭上眼、深呼吸,我急于挣脱令人不快的感觉。终于转为虽未完全消失但好一点的感觉后,我再次睁开眼。
那个面具人,只是以完全不带感情的眼神低头看着我。
不知为何我没移开视线,开始思考关于自己讨厌的感情一事。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不舒服呢。算了,我已经算是慢性地作恶梦了,像今天这样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
在烦人的游乐园骚动的隔日,跟山野同学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他不知为何拼命地道歉,挂掉电话之后,我也因为无法掌控自己现在的思绪而觉得烦闷。山野同学有种所有事都由我决定、由我守护你、由我给你,所以你只要安静地当着漂亮娃娃就好了的感觉,却让我感到很厌烦。就算我是娃娃,也是个被诅咒的娃娃,既不会一直漂亮下去,擅自动手的话也只会落入不幸。
我叹气着,将视线朝向窗户。
因为起得太早,窗帘背后的天空还是一片深蓝,像是撒上鳞粉的妖精般的月亮,在天边闪耀着。
月亮啊、月亮啊。地球的氧气太少了。
「真难过……」
胸口闷闷的,无法好好呼吸。应该不是怪病。我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其实是个健康宝宝,所以应该是精神上的问题吧。真是的——我明明想活得与烦心无关、平稳无事的啊。
山野同学能了解我的心情吗?不玩奇怪的游戏、别享受那种游戏,只要好好看着我的,这种让人不舒服的感情。他应该不懂吧。他已经不再想着我了吧。他只想着要在眼前的游戏中得胜,而我的事则沦为其次了吧。
这实在——是令人愉快的感觉。
或许,是我太过崇拜爱或感情也不一定。也许他不是这么美好、光辉灿烂的,而是更加杀戮现实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我觉得这样不对。我真正想要的,不是情人、不是说爱我、也不是金钱或礼物,而是更根本的东西。
我想要爱。我想要恋情。这样呼唤着的我,好像是愚蠢的小动物一样。
但是——山野同学,真的,这是不一样的。
「……真无聊。」
完全没有意义的自问自答。我就是这样的个性吗?应该是更轻易地抛弃掉讨厌的东西,对于抛弃的东西完全不屑一顾的人才对。
真不像你啊,竹宫辉夜。
作了一个奇怪的梦。
「但是,若想逃走的话——这是不行的。」
这是什么讨人厌的笨蛋台词啊。但却在我心里留下深刻印象。
是啊。逃避的话,不知哪时才能解决。要让一件事终结,得要自己主动才行,光是只有希望,愿望并不会达成。在这个众神已死的谎言之月上,要让自己的愿望实现,就得成为狰狞凶猛的肉食兽。
「……」
面具人以悲哀的眼神看着我。有什么不满吗?还有其他的办法吗?有的话就告诉我嘛。若是有不需伤害任何人、不需失去任何人的梦幻方法的话,就告诉我嘛。哼,明明就做不到。消失吧!给我消失。
在我呻吟时,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对于那种似乎在记忆里温暖触感——
「真无聊。」
我讨厌。对于所有的事。特别是,对于自己不知为何哭泣一事。
***
因为风很阴冷,我立起了披在身上的衣领。今天很难得的是这种气温,想让正午的阳光温暖一下身体。我一直发呆到中午,终于烦恼得忧郁起来,冲动地跑出家门。
最近的空气像是掺了毒,每次呼吸都让肺啊胃啊觉得不舒服。近来持续气候异常,这颗星球应该也差不多会被整个毁灭掉了吧。
随便,我无所谓。就算变成那样,只要咚一声地飞到月亮上,一直在那里生活就好了。在那里我可以比任何人都还坦率地呼吸,还可以低头看着受苦的人们,嘲笑他们实在很奇怪。
啊啊——真是的,一个想去月亮的畜生。
看着天空。
因为受到强烈的太阳千扰,让我看不到我深爱的月亮。
大步大步地走。大步大步大步地走。越过公园、穿过商店街,只是毫不动脑的摆动我的脚。目的地已经决定了。为了摆脱这个状况,我决定采取行动。总是没有干劲的我,罕见地决定主动采取行动。
结果会如何,我也不知道。就像川岛学长那时一样,我搞不好又会被男人打。
那也没关系,我无所谓。只要没被杀掉,不管是踢是打我都能忍耐。只是现在这种完全无视于我的人格变成游戏的奖品的情况,我真的无法忍受。
抬头看着位于微暗处的公寓,我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去那里有点远,如果有脚踏车就好了,但因为总是没骑,所以我也没有脚踏车。
忘了入口在哪里,让我找了一下,终于在脚踏车停车场的后方这个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难找的地方找到玄关大厅。这个停车场看起来像是后来才盖的,但因设计失误而遮住了入口。反正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做脚踏车停车场,所以才勉为其难吧。
怎么会这样,花时间想这么无聊的事情。好了——就走吧。反正又不是要去互砍,没必要一定要逞强。
我在大厅正面设置的对讲机按下了印象中的房号。这是输入号码后若未经住户允许就无法进入的系统。从我这里可以看到的墙壁,低矮得即使连我都翻得过去,可以说完全没有保全对策。算了,这只是一种形式吧。
等了一会儿之后,从机器中传来奇怪模糊的声音。「……啊。」
「海藤同学,你应该要问一下是谁吧。」
一点也没变。
这里的住户——海藤同学发出了有点惊讶的声音。
「……竹宫?真、真是稀客。」
「嗯。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啊——」
海藤同学发出的声音好像是在考虑什么,最后还是发出了犹豫的声音。
「嗯——啊、不过,不——算了。」
到底是怎样啦。当我觉得有点烦时,自动门毫无预警地打开了。这应该是说可以进来吧。
真是的,虽然用语言什么都不能传达,但不用语言的话就完全不能表达了。好好说话吧,海藤同学。
唉,如果不想说谎的话,就只能变得像海藤同学那样了。不过,其实说谎好像也没这么糟糕,而且我想干脆地说话。但是像我这样不但只说谎,而且是无意识地说谎的人,其实是很糟糕的。
人际关系真难啊。我可以理解为什么每年都有这么多人因会烦恼这些事而生病或自杀。
我搭电梯上了四楼海藤同学的家。老实说我什么都没想,而且觉得很麻烦,现在就想立刻回家了。
可是——电梯无情地直达四楼,我的身体就像傀儡般晃到海藤同学家。不论是等多久,我仍然脑袋一片空白。可以完美地结束的方法只有一个,因此我按下了门前的对讲机。明明就很想回去,但脚却连一公分也无法移动。
无声中门被推开,我看到了海藤同学。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抛开一切不管。
「……你好。」当我装出了虚假的笑容后,海藤同学也淡淡地微笑了。
「欢、欢迎光临。怎么了?」
「嗯,我很想见你。」
这不是说谎。虽然不是说谎——却一如往常的是谎言。
***
我没预料到,海藤同学的房间整理得很干净。上次来玩时,明明是由奇怪的原色海报和大量的书占满了而形成的异空间。放眼望去,可爱的人偶、色情书刊、游戏全都不见了,变成了非常清爽的,有点煞风景且个性淡泊的房间。
他整理房间的理由十分简单。因为,我讨厌这样。是我自己自我意识过强吗?不过我想应该是这样吧。海藤同学因为怕我讨厌他,所以才改造了自己的房间。
为什么会觉得有点讨厌呢。
为了配合我而扭曲自己的海藤同学,就不是海藤同学了,而是在扮演着某个我不认识的人。至于我,虽然老是说自己很任性,但不管遇到什么难题,都只想留在保有不屈服的自我意识的人身旁。这就是我的任性吧。
看到这个房间,暧昧地坐在坐垫上之后,我突然没了兴致。这绝不是因为我想待在充满动画或漫画的房间里,我觉得害怕的是,我竟然扭曲了某人的意识这个事实。
害怕?
怎么这么蠢。我既不知道伤害了谁,而我的存在对于外界会有什么影响,自己一点兴趣也没有。为什么会这样——有人会为了我而改变,真是可怕。
每次说谎时,「真正的自己」就会动摇。我说的话会随着时间与场合变化而不定,有时我是最乖的好学生,一秒后又变成狰狞的肉食兽。骗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无法维持自己。将自己随意以谎言装饰之后,就找不到真正的自己了。
无法定型,在贴得厚厚一层的标签中心,我的中心却有空洞,随时都充满着不安或焦躁等没来由的烦闷。
没有固定型态的我,到底想在谁身边、想在哪个扎扎实实地有自我的人身边呢?他绝不是要将没有固定型态的我嵌进某个模子里,而是全盘接受我,能够让我自在优游的人。
那个某人、那个无可取代的某人,曾在我的身旁。的确,过去的我——绝不是现在、而是在过去的那个乐园里,曾经有过这样的人们。
一个是从来就没讨厌过我的姐姐,另一人是——另一人是谁?
「——喔。」
低沉的声音。我只听到朦胧声音最后一个音。背脊发凉的我,看着不知何时打开门并站在门边的海藤同学。今天的海藤同学一样漠然地让胡渣长着,默默地站在那里时,感觉有点可怕。这不是面对肉食兽时的恐惧,而是对无法掌握、无法理解的对手的恐惧。
人类会对无法理解的事感到恐惧。若不是好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对象,好像就会不平静、感到不安。所以——我对爱和感情感到恐惧,因为我无法理解。因为——
害怕?
——是因为害怕吧。不,应该不是这样。
害怕的不是理所当然地寻求、也掌握过几次,即使如此也不放弃的爱或是感情。只是因为无法掌握,只是因为无法理解。这样的话——其实也说不上是害怕吧。
「你、你脸色不太好喔。」
海藤同学有点害羞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对我这么温柔有点逊。不过我脸色不好,应该是因为最近作恶梦的关系。
海藤同学拉了一张不知道是用来读书还是写作的椅子来坐。手上端着一杯看起来很温暖的可可。这么细心我好开心,像某人就连饮料都不给客人。
可可带着淡淡的柠檬香。
海藤同学很笨拙地以关心的眼神看着我。
「晚上——睡不着吗?」
「有睡着啊。」不过作了恶梦。
「是吗。我——我睡不着。」
海藤同学摇摇头,呼——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这么说来,海藤同学的眼睛下方真的出现了一圈明显的黑眼圈。不过,他本来就有种晦暗的气质,所以也没什么不协调的地方。啊,这么说真是失礼了。当我在想这些事时,他开始低声的淡淡地独白着。
对他而言算是说得很流畅的,所以听起来很有感觉。
「我觉得很害怕。应该说是不安吧。老实说,你可能觉得我很蠢,但是竹宫——我很害怕有一天,你就彻底地从我身边离去。」
「……」
海藤同学。
「因为我——我很任性。」
试着苦笑之后,海藤同学静静地摇头。「……不,你不是坏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你不是会借由伤害谁而得到快感的人,我觉得你心底是非常温柔的。」
不是这样的。
海藤同学还是一样过度解读了。我啊——就像看起来一样,就像你所感觉到的一样,只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反正我也跟川岛学长劈腿了——这说得上是劈腿吗?反正你也知道我跟他交往的事,因为闹得众所周知了。想要这种跟男人交往不稳定、最后还会被打的女人交往,这会很惨的喔。
不过,海藤同学,谢谢你。就算这是谎言——我也有点开心。
我对海藤同学的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意外地坦然说出今天我来这里的理由,也就是那个问题。
「海藤同学——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我低头,看着海藤同学的脚趾头。「是说,你真的喜欢吗?喜欢竹宫辉夜这一个人?」
海藤同学以让我的胸口被刺了一下般的速度,迅速地回答。
「喜欢啊。」
内向的海藤同学要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少勇气啊。我不知为何陷入虚幻的感觉,声音变得有些哑然。
「为什么?」
我将拳头紧握在膝上,盯着海藤同学看。
「你太笨了海藤同学。你不知道我只是玩玩而已吗?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只有你一个人。不管你有多爱我,我什么也不会回应你的。昨天——昨天没去游乐园,也只是因为觉得麻烦。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并不像你想像的这么温柔单纯。」
「我知道。」
海藤同学透过长长的留海,以美丽的眼眸看着我。
「我不知道山野同学怎么想,我知道你不会来游乐园的。但是——我还是继续等下去,山野也等了。我们担心你是否在途中遇到意外了,所以当你打电话来,才真的安心了。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们,但是我们,但是我——我喜欢你。」
「所以,我不懂!」
我搔乱头发,闭上眼睛说着。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说什么爱啊喜欢的。我不懂、我不懂啦。男生对女生、女生对男生抱持着好感。但好感是什么?
我对海藤同学根本说不上是喜欢,只是因为被告白了,加上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就跟他在一起,并没有那种会打从心底感到焦虑的爱意,也只是因为不觉得不快所以才没远离。爱和感情到底是什么啊。为什么所有人都能这么容易地理解呢?为什么能这么理所当然地说出喜欢呢?是在哪个学校学的?怎么学的?我不懂。就说我不懂了!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会喜欢我啦!
拜托你——别再让我搞不懂了!
「我有同感——」
海藤同学孤零零地说着。
「一开始也曾像是这样。」
「……什么?」
我的头脑陷入疯狂,没看着海藤同学就应和了。海藤同学以沉重苦闷的声音吐露出自己的内心世界。
「我对于自己的感情不太理解。」
好像在说一件芝麻蒜皮小事一样。
「我从小就开始写小说——创造出各式各样的『自己』,在虚拟世界里游玩,我开始无法了解真正的自己。自己是开心还是哀伤,就连这样的事也不懂。别人的感情多少还能推测看看,但对自己的感情——完全无法掌握。」
这就是海藤同学的困扰。人类为了解除苦恼,就会做出各种行动。肚子饿了就吃饭、口渴了就喝水。若是觉得空虚,就找能够满足的东西来填满它。
「我想——你也是这样吧。」
海藤同学看着我,但我害怕得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而且啊——海藤同学,我跟你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不懂自己的心、也不懂别人的心。只是在那种情形下顺势而为,无法基于某个确实的考量方案选择道路。
海藤同学深深地点头。
「对我来说,是无法了解自己的心,但这样虚无的感觉却希望有人来填满。竹宫——若是你的话,一定跟我有同样的苦恼吧。也许你不知道,在某些时候,你的表情跟我一样。在班上因活动而气氛热烈时,对其他人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在导师哭着说教的时候,出现难以理解的表情。我猜想,你应该不懂感情是什么吧。但是,若是没有感情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就会变成不安的人。所以,我如果能跟有相同烦恼的你在一起,一起思考这件事就好了——能填满心中的空虚就好了。」
我苦笑地看着一旁。
「所以——你应该早点说的。直到刚刚为止,我都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
若是知道的话——若是知道的话,我应该,就能爱这个人了吧,能够一起寻找感情这种东西,把他当作无可取代的对象喜爱着吧。我不知道。我觉得是这样,又好像不是这样。但是,在他身边很安心。在这个充满肉食兽的世界,唯一的同胞大概就在这里了。
「……我做出结论,也是最近的事。应该是说昨天啦。」海藤同学的表情看来很困扰。「在那之前,都只是靠着一种感觉。毫无理由地就喜欢上你了。」
他的思考原理果然是个小说家,没做出结论的话就无法写下去。为什么他会想着这项难以理解的事呢?
对于在游乐园放他们鸽子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的我来说,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来到海藤同学的家。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海藤同学呢?我想了一下,终于想通了。
山野同学是不行的。
因为他无法理解「无法理解」这件事。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不去游乐园的话,就没办法再继续讲下去了。若是海藤同学的话就会懂。我无法理解爱啊情啊喜欢啊这些情绪,害怕之下只好逃避。我只是害怕为了得到我,跟长年相交的好友一决胜负的心情。
害怕吗?是害怕吧。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不舒服而已,那也许是面具下的感情。我是不懂的。我不懂自己的心。
没人能理解他心中空虚的海藤同学。想被理解、想理解别人的海藤同学。连有相同兴趣、相同嗜好的山野同学都办不到吧。山野同学是办不到的。
我第一次觉得海藤同学很亲近。因此,虽然不知道答案,却还是提出了困难的疑问。两个人可以针对这个困难的问题,想出一些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的答案吧。
「喂,海藤同学,恋爱是什么?」
不知道吧。
「爱是什么?告诉我——」
我知道,我是不知道的。
「你想要——要我告诉你吗?」
瞬间。
我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在不可理喻的唐突情况下,他——海藤贝抛弃了和我一样的小动物的面具,以肉食兽的真面目盯着我瞧。
我搞错了。没有跟我同族类的人。
只是擅于解读他人心思的海藤同学——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内心,然后说出我想听的话而已。这我是知道的。因为,海藤同学表达出来的爱或情的答案——我终究是不懂的。因为那是非常粗暴的。
「爱——就是这个。」
眼前咚地一声,颠倒了。身体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压倒。背后是柔软的触感,眼前是海藤同学十分贴近的脸。我终于知道,我是被海藤同学压倒了。
「……」
因为呆掉了,我完全没办法做出反应。因为无法理解,眼睛睁得大大的。海藤同学握着我手腕的手,力道又强又痛,我只漠然地想着,啊,这就是男生啊。动不了。不是开玩笑的,真的动不了,肉体和精神都一样。心脏跳得很快、呼吸很急促,我害怕得眼中浮出泪光。
「……海藤同学?」
「……」
海藤同学默默地压着我,脸上呈现一副正在深切烦恼着的哲学家的表情。
床上的我一条腿还在地板上,手被海藤同学握住制伏了。我感觉到身体中的血管膨胀起来,肩膀和脚都在发抖、牙齿也咯咯作响。
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我是被肉食兽迷得出神的弱小动物。
勉强归纳出无法理解的感情之后,归结出唯一的、名为恐怖的感情。我应该没有害怕的东西。即使被打、被踹,都应该能忍耐。我是天下无敌的狼人少女,与惧怯这种感情无缘。
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嗯……嗯。」
丢脸的是,所有面具都被除下的我,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只能这么不断地发抖。被爱和感情这些不知所以的东西反击,没有免疫力的我得到了恐惧症。
「呜呜……」想吐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哀伤,都输给了恐惧,我像个小孩般哭了。像是个呆掉的疑心鬼。
但真的——我好难过。不懂我的山野同学。
虽然懂我,但还是被欲望支配的海藤同学。
男人啊,都是肉食兽。每个人每个人,都只是想做这种恶心事的肉食兽。
好可怕——好可怕喔。禽兽。人家好怕啦。
住手。放开我。你这个骗子。
果然,我还是只想被自己支配。
「啊——」海藤同学的手松开了。
接着急忙从那边离开。他也在发抖。我虽然被放开了,心还是因重伤而呻吟着,完全动不了,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海藤同学——变得哀伤且苍白。
「对、对不起,竹宫。可是——我也是男人。那个……」
「嗯。」
啊啊——真是的,像个笨蛋。我到底在期待什么。男人啊。其他的人啊。笨蛋啊。无聊死了。我在作什么梦啊。
我默默地站起来,整理好衣服后走向门口。好了,来骂这个疯狂的变态猪头吧。色狼。变态。禽兽。我想不出好话。是说我的眼泪一直掉,为什么停不下来啊。
对讲着不中听的理由的海藤同学,我带着眼泪说出很逊又意义不明的话。
「……对不起。」
我——为什么要道歉啊。是因为无法接受海藤同学的爱吗?不是——不是这样的。对了对了,我应该是为了昨天游乐园的那件事道歉的。抱歉,因为太麻烦了所以装作没看到,只是这样而已——
对着朝玄关走去的我,海藤同学喊着:「竹宫!」
吵死了。真无聊。真是无聊——我在期待什么啊。
反正就只会是这样而已,我明明应该知道的。
***
在我理所当然地懂得快乐忧伤的时候,在困扰、不安时给我帮助的,一直都是姐姐。但是现在姐姐不在了,我必须不依靠任何人独自活下去了。
我开心时她会爽朗地笑。哀伤时她只会温柔地安慰我。生气时为我散发怒气。明明就很脆弱,在我受苦时却代替我受苦。
我最讨厌的姐姐。我最喜爱的姐姐。姐姐,你为什么会死掉呢?帮帮我——
姐姐是笨蛋。姐姐是无情的人。若是姐姐不在的话,我就连正常地活着都没办法了!
***
那是在姐姐死去之前那年,季节是夏天,连路边的花草也充满活力。蝉声令人不快、太阳太过炫目、特地买的冰淇淋只要五分钟就会完全溶化的炎热。我在电风扇前停下所有的动作,还打开了窗户,看着在这酷热天气下还一脸若无其事的姐姐。
美丽得就像玻璃艺品的姐姐。
娇小的她,身高跟当时的我差不多。肤色白皙、身材纤细,好像被风一吹就会碎掉一样。她习惯慢慢地仔细地说话,跟她说话很容易焦躁起来,不过因为她温柔又亲切,身边的人都像笼罩在幸福的气氛下。
「……夏天真好啊,辉夜。」
姐姐孤零零地说着。姐姐说话偶尔会像诗一样。我想她并没有认真地想着那些东西,只是把心里想到的脱口而出,并没有深厚的哲学或是思想基础。她暧昧地捕捉世界,因为她对过去和未来都没有什么兴趣。
这样的姐姐,对于听了她的话后摆出臭脸的我爽朗地笑着。
「辉夜,你讨厌夏天吗?」
说得好像夏天是她的好朋友,而我讨厌她的朋友让她觉得很难过一样。我虽然被热度折磨着,还是以快死掉的声音回复她。
「我不讨厌夏天,但我对热实在不行。」
「我觉得喜欢夏天的话,就要连热度都喜欢喔。」
姐姐静静地口出谬论。不对,她本人是很认真的。
蝉唧唧地鸣叫着。
「辉夜啊,我不管是热是冷都喜欢喔。」然后甜甜地一笑。「当然,我也喜欢辉夜喔。」
「没听过这样的。为什么冷啊热啊要跟我搞在一起。」
姐姐总是理所当然地表现出亲切和感情。因为我是这种固执的个性,所以不太回应她的感情,但我很开心。我——那时候的我,一点也不讨厌姐姐。应该是说很喜欢,喜欢总是站在我这边的姐姐。我从电风扇前摇晃地站起来,靠向在窗边乘凉的姐姐。虽然她看起来一脸若无其事,但还是被汗水弄得黏黏的。温热的肌肤感觉并不舒服,但我像小孩子般地向姐姐撒娇。
「我也喜欢姐姐喔!」
「谢谢!」姐姐开心地笑着。
我的话大概只有一半是认真的,但姐姐应该是真的很开心。真是个笨蛋。不过——对于率直地相信我的谎言的姐姐,我心里有一点罪恶感。
那时的我,已经无法纯粹地喜欢谁了。虽然没有现在这么严重,但满身都是谎言。
所以,我对姐姐说的那句「喜欢」,其实是完全没信用的,没有内容的一句话。
所以我立刻就离开了因为血液循环不好而体温较低的姐姐。
「那,我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个冰棒好了。顺便买本杂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姐姐也要吗?」
「你喜欢的就好。」姐姐看似幸福地笑着。「嗯,辉夜对姐姐这么好,我好开心喔。」
她就是连这么令人害臊的话都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的人。
***
我住的香奈菱町这个不好发音的地方,虽然可有可无地被算进首都圈,但却是个一靠右就立刻进入了乡下地方的城镇。虽然离海很近,却没有显眼的海水浴场,住在香奈菱町的孩子们也不去海边游泳,而去游泳池。因为是没什么商店的城镇,想买东西的话还要搭电车去其他车站比较好。
我住的公寓位于香奈菱町的一隅,在地图上位于东边。不知道盖了几年,但缺点是整体来说有点淡淡的脏污,到了晚上还会有猫聚集在这里喵喵叫。
我、姐姐,还有住在隔壁的沖名同学,都是在这栋公寓里出生长大的。就这层意义上,这是一栋充满回忆的建筑物。小时候在这附近玩躲猫猫的回亿,现在还留在脑海里。
我去买个东西的便利商店,就在这栋公寓的对面,沿着行人专用道走一下就到了。因为这里是住宅区没什么商家,只是要去便利商店还得走上五分钟,觉得有点累。
阳光太过强烈,让我的脸颊阵阵发痛。跟平等地爱着所有季节的姐姐不同,我非常讨厌夏天。又热又闷真是有够讨厌。但若要问我喜欢哪个季节,我也很困扰。
开始新的每一天,让人觉得无法平静的春天很讨厌。又闷又热、又常下雨、又有很多虫子的夏天很讨厌。天气不停地改变、让人感觉到惰性的秋天很讨厌。爆冷又只让人感冒、让生物很难过的冬天也很讨厌。
但是,即使是这样的我,因为当时姐姐还在,才能体会透过她温和的过滤过的温和季节。姐姐不在的话,我也会开始误解世界;姐姐不在的话,就算落樱飘雪都不会让我动心。
在窗边以诗人的表情,看着如常的季节——看着世界的姐姐。
能在那样的姐姐身旁,是当时的我的幸福。是无聊的谎言之月,唯一的,辉煌时期。
「又是那张丑脸。」
那零度以下的声音让我回头。一看,眼前是沖名太阳同学。那时还能坦率地面对沖名同学,所以对他没礼貌的发言只是皱皱眉,没说什么怨言。
剪得很整齐的头发,搭配清洁整齐的服装,虽然戴了顶很没品味的帽子,却意外地协调。
我轻率地回应。
「咦,这不是沖名同学吗?你会在夏天出门,真罕见。」
「不要把人说得跟奇怪的生物一样。」
沖名同学满脸倦意地坐在长椅上,应该是出门散步却被热得精疲力竭吧。因为沖名同学没什么体力,这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他一脸累翻了地说道:「……风把你的头发吹得跟妖怪一样乱耶,竹宫。」
「咦?啊——哇!」
用手摸了摸,头发确实乱七八糟的。我急忙从包包里拿出发圈绑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留长头发,但长发要梳理又怕乱,照顾起来实在很麻烦。
拿随身镜确认时,我对沖名同学说:「……好了。谢啦,沖名同学。」
「不会。我只是讨厌邻居破坏市容而已。」
他虽然嘴巴坏,却是个细心的人。虽然不温柔,但绝非冷酷。我的心情转好,决定顺便买个饮料给他。
若是姐姐在、沖名同学在,我就不会是今天这样的骗子。
虽然那样的幸福往日绝对不会重来,但我很喜欢。
***
「……我不吃冰。」
「我就是这样想,才买这个给你的。你的茶。」我把宝特瓶装的茶塞给对于我的鸡婆不表感谢,反而板着脸的沖名同学,结果他以一副看到乌龟在空中飞行的表情看着我。
「怎么了?你发烧了吗?竹宫。」
因为他说得太理所当然了,我一气之下就打了他的头。
「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我对你好有这么奇怪吗?」
「里面没下药吧?」
「没啦!」
这家伙去死吧。完全不需给他无聊的同情。我的脑浆被热度和怒气煮滚了。
接着我去了便利商店,挑选了杂志,顺便买了冰和茶之后又走回家。
跟吹着冷气的便利商店不同,外面果然是炽热地狱,柏油路上冒出了阵阵蒸气。路旁不知为何有大量干掉的蚯蚓。沖名同学并没往日荫下的长椅移动,只是以若无其事的眼神望着天空。
我也跟着看着天空,看到了巨大的积雨云。
「哇,这云看起来很好吃。」
「你的感想真没品。」
沖名同学说出一堆惹人厌的话,一边又以一副很难喝的样子喝着茶。对有厌食症的沖名同学来说,即使只是这样喝茶也是很痛苦的。真是一个麻烦的家伙。每次看到沖名同学,我都会觉得不能吃饭对人生不是一大损失吗?
我呆呆地看着云,一边嘟起嘴。
「……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坦率地说出感想而已。我又不像你或是姐姐一样是诗人,没办法说出很棒的感想。」
「该说你坦率还是幼稚啊。」沖名同学一边叹气,一边重新戴好帽子后站起来。「嗯,你若是说出一些风雅得像诗一样的话会很恶心的。嗯,若说出坦率的想法又陈腐僵硬得让人不愉快。所以你还是别说关于自然的事好了。」
「你去死啦。」我打了他。
沖名同学动也不动地,以一如往常的平稳步伐走向公寓。我跟在他后面,对着他的背影说话:「咦,沖名同学要回家喔?」
「这是每天固定的散步——应该说,这是运动训练而已,没想到会这么热。这样下去一定会死掉,还是回家好了。这也不奇怪吧。」
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目的地。沖名同学每天进行日常动作训练,终于才让医生允许他过着正常的生活。他的身体本来就糟得入院跟病床绑上一辈子。
我不自觉地以担心的表情看着他。结果他也以同样的表情看着我说着。
「玻璃姐——」
「咦?」
我不知道帽子背后的他是什么表情。
「——听说她最近身体不太好,没事吧。」
玻璃是我姐姐的名字。竹宫玻璃。不管是玻璃还是辉夜,我都觉得我的父母在取名字上没什么品味。现在还好,变成老太太以后,姐姐也许还好,我可觉得很丢脸。
对于担心姐姐的沖名同学,我该怎么说呢——觉得有点讨厌。总是这样,沖名同学担心姐姐,相反的姐姐也担心沖名同学,而我好像就被遗弃在这里,总是这样的。
「没事的。」我装得极为平静地说:「……确实最近常常感觉到不舒服,但夏天冬天总是这样,我想应该没事的。今天也从早开始就在窗边发呆,明明还年轻却过得像隐居老人一样。」
「真像玻璃姐的作风。」沖名同学难得地笑了,也理所当然地说着:「……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她能长命百岁。」
「那是当然的。她可不是病危的身体。」
我什么也没想就说了。对了——我姐姐天生身体就不好,虽然好几次都得到攸关性命的病,但还是活得好好的。」
至于她绝不会死,我是在没有根据的情况下如此相信着。
「姐姐才不会死呢。她一定会长寿地就这样成长为老人,还会照样在窗边发呆说没什么不一样啊,然后依照预定情形般地被我骂。我会说,姐姐真是一点也没变,偶尔也出去走走吧。对了,今天是沖名同学的忌日,一起去扫墓吧——」
「我宰了你喔。」
在说着辛辣的对话同时,我们走到了长年污损的公寓门口。这座墙壁的涂料已经剥落变得黑黑的公寓,虽然我不太喜欢,但因为充满回忆,还是觉得很珍贵。跟现在一样没感情又只会说难听话被我打的沖名同学一脸困扰地看着我,却很开心地阻止我的姐姐。只要站在公寓前,这样的幻影就会鲜明地浮现。
那个时候,每天都很光明且幸福,一点烦人事也没有。我觉得自己是无敌的,世界是我们的,相信就算有巨大的陨石落下,也注定只有这栋公寓一定能保存下来。
等到稍微大一点之后,舍弃了当时的天真,出现了成长之后的表情后,我们确实变得比较脆弱了。遇到一点烦恼就立刻屈服,因为赌一口气而无法坦率。
受伤之后能立刻恢复的复原力。不随便自我设限,可以走到天涯海角的行动力。缺少的是——只有身体不断变大,而我们变成了丑陋的形体。能够保持美好的,只有姐姐了。
在公寓的自家门口,我看着隔邻的沖名同学,若无其事地说了:「偶尔过来玩嘛。」我小声地接着说:「因为姐姐很寂寞。」
结果门突然大开,沖名同学以讶异的表情看着我。
「……虽然我不太清楚,不过会努力的。」
「嗯。」
我点点头关上门。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满足又有点讨厌自己。决定不再想这不知意义为何的感情,我大声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会这样,无法对沖名同学坦率呢?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行为呢。
「姐姐,我回来了。」因为父母都去上班不在家,家里应该只有姐姐在。「我买了冰品。有抹茶跟红豆口味的——」
然后我才发现。
「——嗯?」
玄关摆着一双我没看过的鞋子。是双很大、擦得很亮的皮鞋。我不认识穿这种鞋子的人,姐姐认识的人也少得夸张。虽然我不太清楚详情,但姐姐在学校好像对人际关系不太积极。那应该是因为她觉得,不知何时会走到生命终点的自己,不应该跟其他人有牵扯吧。而我和沖名同学,是特别的。
我皱着眉头看着那双来历不明的鞋子,先走向姐姐应该会在的窗边。在系上窗帘的客厅里,那个姐姐喜欢的地方上铺了坐垫,她总是坐在那哩,微笑着欣赏窗外大自然。在那片姐姐的圣域里。
「哎呀,是辉夜吗,你回来了。」姐姐爽朗地笑着。
她的旁边——有个抬头挺胸,端正地盘坐着的青年。中等体型身材,但隐藏在干净衣服后的身体充满肌肉,戴着应该是装饰性的眼镜,完全遮不住满脸的笑容。
「嗨,打扰了。」
他的名字是秋叶烈,是姐姐最近认识的少见的友人之一。他跟姐姐是同一所高中的学生,跟姐姐一样是学生会的干部。好像是跟其他学生会的成员一起来我家,准备文化祭还是什么的(当然,我没有帮忙)。
「……你好。」
我暧昧地打个招呼(因为是一转眼的事,我的表面还没准备好),盯着那个看起来像是好青年,而在某个意义上是个平凡人的人。但是——为什么呢,那个秋夜的动作和语气,都深深地吸引着我。那是看电影或电视时感觉到的不协调感。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是在姐姐面前假装着。没有理由,也就是所谓的直觉。当然姐姐是那种不会怀疑别人的人,所以她应该完全没有想过——
是说,我是不是想太多啊。嗯,没有什么可疑的。但是他,即使是由我看来,秋叶对姐姐都有明显的好感,从遣词用字间就一目了然了。姐姐也是在很少被夸奖的环境下长大的,对秋叶的言谈也很能接受。但是,我看到那样的姐姐却皱了眉头。
姐姐——不可以有那样的表情。不可以为了沖名同学以外的人,羞红了你的脸。想着那样的事,我突然又回过神来。我都不懂自己了。应该是因为热得思考回路都坏掉了吧。
「你是——辉夜吧?」
秋叶直直地盯着我瞧,视线一点也不客气。生理反应就很差,我明显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一般来说,我不会对别人做出这种表情。但是——秋叶的气息还是动作,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了想,立刻就想到了。
这家伙——他眼里一点温柔的成分都没有,缺少作为人类的完整度。那是没有理性,只能容许以本能生存的眼神。
「那么——我今天就先走了。」也许是受到我无言的压迫感,秋叶轻轻地站起来走向玄关。
姐姐看起来有点失落。
「那个——不急啊。」
「不,今天只是要把伴手礼送给玻璃学姐而已。」
「伴手礼?」
看着姐姐,她手上确实有个看起来像伴手礼的盒子。姐姐看了,果然浮现了毫无怀疑的笑容。
「这是秋叶同学特地拿来的,是他们家乡的伴手礼,鳗鱼派喔。」
鳗鱼派——不是以消夜的点心、成人的点心闻名的吗?而且还有滋养效果。他到底想要怎样?真是让人无法放心的人。
这个让人无法放心的人,果然采取了让人无法放心的速度。
「那么,我就先走了,打扰了。」
很有礼貌的告辞后,他很快地就离开我家了。真是的,他到底来做什么的。如果我没回来的话,他打算对姐姐怎样啊?越想越觉得他不可相信,我很认真地看着姐姐。
「姐姐——」到了现在,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那家伙、秋叶那家伙,不是好东西。」
我像是要说绝了,好像在掩盖什么事实一样,对着一旁喃喃说道:「……只有沖名同学才行。」
「辉夜……」姐姐不知为什么,出现了非常悲哀,非常抱歉的表情。「没关系的,辉夜。」
我记得她那好像放弃了重要东西的虚幻表情。
「——我不管喜欢上谁,都决定了一定不要爱。」


Ⅳ·粗劣的玻璃艺品·Ⅳ
人是会变的,不论是精神或是肉体。
爱情,则是会扭曲的,随着时光而理所当然地改变。
曾几何时——到底是什么时候呢?我变得越来越讨厌竹宫玻璃这个人了。
她并没对我做什么不好的事。在这层意义上,她几乎可说是个无害的人。无害。对——在每个意义上,她都是无害的、弱小的。
——辉夜啊,我们去看外面的樱花吧。
她不知为何很喜欢自然。
——世界虽然注定了不断变化,但外面的樱花每年都会绽放呢。
是个对于任何事都会投影到自己身上,充满感伤的人。
也许病得虚弱的不知明天命运的她,想趁着活着的时候,多看一些美丽的东西吧。樱花、杂草、附近的狗、当然还有人们——当她在看这些东西的时候,就会像心爱得不得了一样,静静地微笑着。
我变得讨厌那样的微笑。因为我没办法那样笑。因为我没办法像那样,坦率地看着世界。
总是会误会什么,像呼吸般地说着谎。
什么也看不见的我,嫉妒姐姐的微笑。
然后变得讨厌她。
既美丽、又像玻璃艺品般的姐姐。
虽然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死去的理由。
想相信这个世界、梦想着其他的人、被现实一击之后变得满是裂痕的姐姐。
最后弄坏她的是我。
姐姐——应该是在我的诅咒之下去世的吧。
***
人类是很渺小的,渺小得很可笑、可笑得令人想哭、可笑得让人愤怒,既软弱、又无能、无力的,存在。
没有例外。
所有人——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被造成的。
容易破坏充满裂痕的。
玻璃艺品。
不——
因为这世界上像玻璃艺品般美丽的人,只有姐姐而已。
其他所有的人们。
一定都只是粗劣的玻璃艺品。
做得乱七八糟的——玻璃粗工。
当然,我也是。
「呼、哈、呼——呼。」
剧烈的呼吸、让肺部传出悲鸣。
为什么我要跑呢?
想到要举办马拉松大会的那个家伙,我真想把他掐死。
真是的。跑马拉松哪有什么好玩的。又痛苦膝盖又痛又冷又累,不是只有缺点吗?这算是欺负吗?从欺负小孩中得到乐趣,只是在一旁看着的老师们,原来如此啊,这就是游行示威啊。这是老师们为了要夸示自己才是可以支配学生的权力者,为了彻底划分出人己的区别,才勉强学生跑步的支配体制。真是邪门歪道。禽兽。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挂在嘴上的民主主义。
只有框架的平等社会。
到了今天,世界还是充满差别待遇。
支配和服从的连锁反应。
真无聊。
「哈、呼、哈——哈。」
终于想用走的了。其实,后面已经有好多人放弃跑步,开始用走的了。这是当然的。要在这种严冬下沿着海岸线跑八公里,本来就是办不到的事。我们是虚弱的高中生。你们在当高中生的时候,也许有毅力或体力这些没有好处的东西,但生活在这个学历社会的我们,到底是谁要我们舍弃那些事,一直打着我们的屁股骂我们要用功要用功的?然后还想要我们有体力,真是在作白日梦。
我们的脑容量,从千年前就没有改变了。
不论时代如何演进,我们已经不再进化了。
想变成超人或天才这种将不可能变成可能的事,那去拜托拿破仑好了。因为自己是笨蛋,至少想让孩子变聪明这种事,由笨蛋的遗传基因构成的小孩,脑袋怎么可能会聪明?再怎么努力踮脚都只会扭伤脚吧。
真无聊。真无聊。
真的是——有够无聊。
你们真的知道人类也是一般的动物吗?
机械和技术都能无限地进化,但人类不会那样进步的。
我们的身体,一定只有我们的身体这么大。
想要变得更大、再大,本来就是不可能的。
「啊——」
不行了。
想一些令人生气的事之后,变得更没体力了。
现在就集中精神跑吧。
好了。让神经延伸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中学时代曾经一度参加运动社团,所以还有一定的体力。与其说是体力,不如说若是从小就不跑步的话,人是不会知道该怎么跑的。脚该怎么动、姿势、呼吸方式、视线、手的摆动方式,这些都不是教了就能学会的东西。这只能实际跑跑看、然后一点一点地学起来。跟这个比起来,念书还算是容易学的呢。
所以人类才想念书。
努力之后一定能得到的「确实的结果」——「确实的满足」。不管这是多么的空虚、能否满足,但只要念书就能确实完成这个目标。完成的话,就能沉浸在得到达成自我的优越感之中。原来如此啊。念书也跟电动游戏一样,都只是能轻松地获得自我满足的装置而已。
只能在这样的游戏里获得幸福,真悲哀,对吧。
「我的耳朵好痛——」
一边说着,为了调整呼吸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海岸边的自然公园,今天被借为我们学校的马拉松大会会场。马拉松大会是在十二月终,放寒假之前举行的活动,所有学生不论年级,男生要跑十公里、女生要跑八公里。结果得到的,只有寒冷疲惫和果汁牛奶。没人欢迎却每年都会举行的莫名其妙的活动。最令人讨厌的东西——那就是马拉松大会。
因为我们学校没有体育祭,所以运动社团那些只有肌肉的人,每年只有在这时候才能有出场表现的机会。真可怜。无论哪里的高中,都不是所有人都热心投入社团运动的,只有肌肉的人也不多,大多数学生还是感到不满。
顺道一提,我也是充满不满的那一派。
所谓的运动,进入高中之后,除了体育课才没机会接触。
蹬。蹬。蹬。
柏油路很伤跑步鞋的。如果要跑的话,就别跑在反弹力强得脚痛的柏油路上,而是柔软的土地比较好。
不用说,位于学校附近的自然公园可说是为了马拉松大会而建的,一周刚好是十公里、改变路线的话刚刚好是八公里,跟我们的跑步距离一致。我只觉得这是故意讨人厌的。它的地面几乎都是刺刺的柏油,让痛觉彻底地传到膝盖。
被剪成不知所以的圆形植物们,因为季节到了冬天,自然看起来也没那么美了。因为接近海边,在路跑行程的一部份中可以瞭望一整片大海。虽然说是海,但因为是东京湾,所以看起来也只是一片黑漆漆的而已。
跑过缓降坡,在转角左转。
前方有好几位老师和穿着运动服的学生们。
他们是监督着学生们是否有好好跑步的监工,我们得向他们伸出手,让他们在手掌上用马
克笔做记号。最后,到了终点拿号码牌,等确认过号码牌和手中的马克笔记号后,全都凑齐了才算真的到终点,可以好好休息。顺道一提的是,若作弊被发现的话,就得进行路跑距离增为二倍的「单人马拉松大会」,所以没有人会作弊——应该吧。现在的高中生都装成乖宝宝的样子,但要摸鱼的话还是摸得很不赖,这虽然不是好事,不过也不坏吧。你觉得呢。
再顺道一提,老师就算了,学生们都不知道怎么了,会被只有在马拉松大会当天流行的恶性发烧病毒传染而成为「观摩者」。也就是摸鱼啦。但是那天逃掉的话,之后还是要跑同样的距离,那为什么要摸鱼啊?不想在众人面前丢脸吗?真无聊。
人生就是一连串的失败,以及一连串的丢脸吧。
就算什么都觉得讨厌的话,反正也是逃不了的。
「……」
能逃,吗?
若由沖名看来,我应该也跟他们没什么两样吧。
因为害怕受伤,所以从眼前的事情逃开的笨蛋。
我闷闷地跑着,看着应该把手伸向谁。
站在那里的其中一位老师。
温和的微笑、系在后面的长发、不太透明的眼镜。
天月老师在那里。
我躲开靠近我们的废物们,直线奔向天月老师。
在大口喘气之间,我问他。
「……还有多远?」
「就快到终点了。」
天月老师温和地笑着。
「加油喔,竹宫辉夜。」
「随便啦。」
手掌画上记号之后,我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只要遇到总是很温和的天月老师,那天就会特别平静。
我有点喜欢。
我也不想要整天都死板板的。
就像老师说的,再跑不久就看到终点了。起点就是终点。我们学校的马拉松大会的程序是所有女生先跑,到达终点之后再由所有男生一起跑。这好像是因为跑得慢吞吞的女生会妨碍男生。抵达终点的女生可以回去,也可以等男生。
终点聚集着一大堆已经抵达终点的女生和还没出发的男生喧闹着,坐在草地上看着我们。
我无视于他们的视线,只是直直地看向终点。
前方。
隔着某个可以追上的距离,是小岛唯。
也许是体力用完了,看起来很虚弱。虽然看起来很迟钝,但却跑得比我快。真是意外。不过距离会慢慢缩短的。
刚好,我对那家伙有点火大。
我用了部分保留的体力加速冲刺。
立刻就赶上了那个小个子。
「我先走了。」
轻轻说了一声,追过她。
离终点只剩一点点了。在这里隔出差距的话,虽然会被知道还有体力,但她也追不上了。而且小岛同学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快倒了的样子,没有力气跟我争了。
我才这么想而已。
很快的,我就跟加速后的小岛同学并驾齐驱了。
哼,真拽。
我又跑到更前方,但小岛同学也不服输。
她一副拼了命的样子,继续追赶。
——打算跟我拼了吗?
真有种。
不过——不知道剩下的体力差多少呢。
我认真地想拉大跟小岛同学的差距,尽全力跑,用力地踏下去。从这里开始不是柏油、而是草地,所以不用担心膝盖了。
跑跑跑。
我什么也不想,打算甩开不知轻重的挑战者。
但是。
小岛同学却没离开。
「……我不会输的。」
她小声地说着。
快被混乱的呼吸干扰得听不到,但很壮烈的宣言。
「我不会输给你的。」
小岛唯一副要哭的脸,从我的身旁跑过。
被追过了。不会吧。
「你好样的——」
我也不会输。
好胜心和毅力。我讨厌的原始时代的原动力。
「——不会让你赢的。」
回过神时,我已经在终点前了。
像小孩一样,我和小岛一起冲过去。
拼命地演出胜负,真无聊。
***
好了。
抱歉啊,我真的是笨蛋。
努力得没有意义。努力毅力都成为虫的饵食。用尽意志只换来疲惫而已,这样的事——我是知道的。
我明明知道的。
「呼。呼。呼。」
连呼吸都有困难了。怎么会这样。
「闷蛋」。
发出了怪声。
我还以为要死掉了。再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为什么会在没剩什么体力的终点加速呢?我是笨蛋、呆子。死掉好了。死吧。死了。爸妈再见。竹宫辉夜先走了。
啊——
真是的。
好累。累死了。真讨厌。我真的很讨厌努力。
「呼。呼。呼。」
明明是冬天却汗如雨下,心跳好像要扯断血管一样、小得无法供给身体所需氧气的肺、迟钝疲累得无法动弹的手脚。累得真彻底。
已经——不行了。动不了了。
一旁看起来更惨的小岛唯也倒了。她几乎已经跟尸体没什么两样了。头埋在草地里动也不动的,应该死掉了吧。死吧。让我没事累成这样。什么笨蛋啊。该死。
「哈——」
结果,我和小岛在最后的直线,全力冲向充满混乱观众的终点。真丢脸。不顾形象地拼成这样。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奇怪。真丢脸,好想躲进洞里去。
为什么我会这么固执?
应该是累到判断力低落吧,一定的。
但最后我还是赢了,虽然只差一点点,但是我赢了。当然那样的胜利是没有意义的,真空虚。
剩下的是疲劳感,倦怠感、后悔、羞耻心。都只剩下坏的。我讨厌自己。
啊啊真是的。为什么她一定要追我啊,她是怎样啊。说什么不要输给我,赌那什么无聊的气。我才没把你放在眼里呢。
我在清朗的冬日晴空下、小岛同学的旁边,手脚都撑在地上。晚到终点的女生们陆续到达,男生们逐一排在起跑线上。从这里是看不太到的。
鸟叫得好蠢。
为什么现实会这么滑稽呢?
越努力越像笨蛋。
「真不甘心啊——」
小岛同学小声地说。
我听得不太清楚。
「嗯?」
「真不甘心,我输了。」
「嗯,实力有差啊。」
我说得很讨人厌。还以为她会泄气,但小岛同学的嘴角却微笑了。
「啊啊,真不甘心。」
她趴着不动,以不像她的愚蠢口吻说着。
「我和竹宫同学到底哪里不一样呢?一样是人,为什么会差这么多啊?这是什么差别呢?我不懂啊——」
这种事我也不懂。
一定没差那么多吧。
在半斤八两下还强调些微的个性差异,这只是打马虎眼而已。全世界是这样,你自己也是这样啊,各位……
所以不需要这么悲观。
小岛同学说着。
「其实,真的不过只有一点点差距而已吧。就像刚刚,只差一点点,我只是晚了一点点,就没办法赢你了。只为了这样,为了这样些微的差距就输了,真不甘心,不甘心。」
真是一个认真的家伙。
爱和感情,这些东西明明应该是更观念性的、无法数据化、加小数点的,朦胧不明的,却还觉得分数多的话,就会有谁喜欢自己。
真蠢啊,小岛同学。
不过像你这样笨的人,也许是很正常的。
我既羡慕、又想敬而远之。
「喂,小岛同学。」
我已经觉得很烦了,很想把一切弄清楚。
「我并不是你的敌人,好吗?」
「……」
「是说,其实他们要这样看我也没有办法,而且老实说,我觉得很麻烦。我跟你不一样,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感情,而且也没把爱和感情看得那么重要。因为我一点也没办法努力,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会被你讨厌。问你喔,爱是什么?」
我认真地问。
「没有的话会死掉吗?」
我不知道。
「得不到的话就不会幸福吗?」
跟你说我不知道了。
「真的那么想要吗?想要爱和感情那些无聊的东西?」
我认真地说完,深深地叹气。
风吹拂过来。
把吸管插进学校发给我们的果汁牛奶里,我喝了一口。温温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是果汁牛奶,我不懂学校是怎么想的。
我不懂。
都说我不懂了。
「……」
小岛同学轻轻地抬头看我。因为刚刚是趴着的,所以留海上沾了杂草渣。她的头发像人偶一样松松的。
「竹宫同学。」
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歉意。
「我觉得很抱歉,让你这么困扰。」
呼吸逐渐稳定、心跳还很快,因为汗水的关系,体温下降了。
男生们发出嘈杂的声音出发了。真辛苦啊。也有人一开始就用跑的了,真是拥有一身反骨啊。还是因为怕麻烦呢?
我漠然地想着这些事。
小岛同学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起身坐到我旁边来。
「我也搞不清楚爱和感情到底是什么。」
小岛同学静静地说。
我有点意外。
我看着她的侧脸,有着圆圆的双眼皮。
小岛同学静静地告诉我。
「我想,也不是一定要弄懂吧,因为就算不懂,它还是存在的。弄懂的话也不过就像一派谎言,变成假的了吧。拿来解释分析的话就很无趣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越是调查,越会发现世界真是一个粗糙的地方。人类也是,剥了皮就变成骸骨了。真恐怖啊。像爱和感情,一定也是越找就越让人觉得不舒服的东西吧。」
我没想过。小岛同学继续说。
「即使不想,只要他是存在的就好了。因为我喜欢爱和感情,只是这样。虽然有时候会很痛苦——」
她突然抬起头来。
「——即使如此,我还是喜欢陷入情网。」
你真是太天真了。(录入:同感想)
真的。
我——没办法有这种觉悟。
小岛同学露出了有点寂寞的表情,看着我的脸。
「竹宫同学——你没有真心地喜欢过一个人吗?」
「……」
「我啊,常常。」
苦笑之后,「悲剧女主角」开口说了。
「那个时候会因为既苦又难过,想着不再谈感情了,但立刻又会喜欢上某个人。这也许是种病吧,但在谈恋爱的当下,我就算不懂爱、不懂感情也能理解了。就是这样吧,我想。这就是爱吧、就是感情吧,就是能够懂了。竹宫同学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没经历过真正的感情吧。」
真正的——感情?即使不用思考也能理解的爱或感情,那种东西?我——
「……即使是我,我也真心地喜欢过男生喔。」
「咦——」
「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感情已经消逝了。」
那是。
是真正的感情,是真实的「喜欢」。
那是无可怀疑的、历历在目的事实。
啊。
那是什么。
讨厌讨厌讨厌。好恶心。讨厌。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感觉?
这种感觉近乎恶心。
这就是感情?这就是爱?
我冲动地脱口而出:「我不行的。我已经不想那样了。讨厌。讨厌讨厌。我不要爱不要感情。太爱的话人就会死掉。我姐姐也死掉了。所以——」
那是。
我一直想遗忘的,禁忌的记忆。
「你说什么——?」
声音轻掠而过。
「——竹宫同学?竹宫同学你怎么了?」
小岛同学的脸色显得苍白。
我抱着头说着:「讨厌、讨厌啦。」
***
像玻璃艺品般的姐姐,极端地忌讳跟死有关的东西。就像字面上的含意一样,她连虫子都杀不了,极度地害怕在自己身边发生与死有关的东西。那一定是因为,基于自己生为不知何时会结束生命的虚弱身体下衍生的恐惧。恐怕姐姐比活得很悠哉的我,还要切身感受到死亡这个怪物离她的距离有多近吧。
所有人,所有的人类。
当那个怪物以近距离虎视眈眈的时候,应该都会将眼神闪躲开来。
但是直率的姐姐,却直直地盯着现实不放。
所以,就看到死亡。
不可能有办法忍耐的。
因为姐姐太脆弱了。
「辉夜。」
唧唧。
记忆。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这是记忆,遥远的记忆,姐姐的记忆。
夏天。公园。炫目的阳光。
姐姐的身旁总是充满光线。不是虚假的月光,而是真正的阳光。所以我才嫉妒。我的身旁没有太阳。为什么,明明是我自己闪躲开来的。
「辉夜,为什么要把它杀掉呢?」
唧唧。
蝉声在记忆里清楚得令人讨厌。
那是从来不对我厉声说话的姐姐,第一次骂我的日子。当然她没大声斥责也没打我,姐姐只是作出悲伤的表情说,好残忍喔。
那是小学还是幼稚园的时候吧。
虽然无法断定,但当时的我个子还很小。
在小小的我眼前,有着戴着麦杆帽子的玻璃艺品。
她坐在公园的一隅,看着翻转过来的老鼠尸体。
「好残忍喔,它明明还这么小。」
姐姐的话,并不是在责怪我,也不是在生我的气。
只是,显得很悲哀而已。
所以我才会受不了。
「我、我。」
我努力地想借口。
「因为它跑到我的包包里,吓了我一大跳。」
「嗯,运气真不好。」
姐姐看着被我打死的小动物。
「但是,不至于要打死它吧。」
「可是姐姐,它打算吃我的便当耶。」
袋子里传出铿啷铿啷的声音时,打开一看却看见老鼠,包着便当的塑胶袋被咬了好几个小洞。明明就是畜生,还敢偷吃人类的食物,就算被杀掉也是没办法的。
小小的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姐姐的表情太过哀伤,让我说不出口。
「那就这样吧,辉夜。」
因为姐姐说想看看天空,我跟妈妈说了之后,跟着她去了附近的公园。姐姐总是被关心、被重视,让我很嫉妒。说起我,既健康又粗鲁,跟像洋娃娃一样的姐姐很不一样,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出事。父母亲的放任主义,对这颗小小的心灵有多少伤害啊。
都只顾姐姐,不公平。
我一直感到很不满。
但是我从来就没讨厌过那时的姐姐。
「辉夜啊。」
姐姐以梦幻般的表情回头。
究竟是为什么,记忆中姐姐的脸变得模糊、无法分辨。
「若是我拿了你重要的东西,你会像杀这只老鼠一样杀掉我吗?生气、殴打、杀掉?」
「……姐姐。」
我不会杀你。当时的我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我不懂姐姐说的。
姐姐呼地叹了一口气,用双手把老鼠包起来。
我一边觉得很恶心,嘴里一边说。
「因为你是我的家人。」
「但有可能是我突然跑过去,你吃惊之余不知道那是我,结果我就被辉夜打了,也许很轻易就死了。」
就像它一样吧——姐姐用柔软的土埋葬了老鼠。
她纤细的手指被泥土沾污了。
我心想,这样的老鼠明明就算不埋也没关系。
「……因为我很粗鲁。」
「是我很脆弱。」
姐姐轻轻一笑,看起来很困惑。
「就像老鼠一样。」
「姐姐不是老鼠。」
哪有这么美丽的老鼠。
「不是老鼠。是脆弱的玻璃艺品。」
「玻璃——工艺。」
姐姐很寂寞地,不知为什么地,寂寞地笑着。
「不是的,辉夜。我只是粗劣的玻璃艺品。」
做得不好又脆弱,姐姐小声地说。
***
人类是带着裂痕的。
所谓的心,若是承受负担的话就会坏掉。
那不是像玻璃艺品般的美丽、昂贵的东西。
那样粗劣的玻璃艺品——其实是立刻就会碎裂的。
竹宫玻璃。
我不认识其他像姐姐这样纯粹的人。其他像姐姐这样坦率、善良、努力的人,我并不认识。该怎么说呢,就像是奇迹、像太阳一样高贵的人。但是现实却是毫无慈悲心的,对姐姐十分冷酷。
根本就没有神。
她是过于坦率、纯粹,所有人都会嫉妒的人。
在这个无聊的谎言之月上,无法容许像姐姐这样的太阳生存下去。
变得无法拯救,变成这样的东西。
姐姐在十七岁的时候自杀了。
刚听到通知的时候,我心想,怎么可能。
就算其他哪个谁自杀了,姐姐也绝对不会自杀。
她不是那么恐惧吗?恐惧那个名为死亡的不像样的怪物。姐姐并不是那种得靠那样的怪物拯救的笨蛋。
因为她知道有多么恐怖。
她知道死亡有多真实。
尽管如此,为什么呢?
我现在仍鲜明地记得。
当然那并不是非常遥远的过去。
那是想忘也忘不掉的九月一日。
暑假结束后开学的第一天。我身穿好一阵子没穿的灰色中学制服,脚步轻快地回家。
一点预感也没有。
人家常说会有虫子出现通知亲人的逝世,但也完全没有。
真的,就像啪地一声断了线一样。
姐姐死了,一句遗言也没有。
我还记得,那时夕阳西下,闷热得让人不快。我骑脚踏车回家,在家门前看到白着一张脸的妈妈站在那里。
我心想,她在做什么。
妈妈看着我,大喊玻璃死了!明明是为人父母的,却以丢脸的胆怯表情看着我。
我想是不是生病了,感觉一阵震撼。
正想松一口气时。
什么啊。
我离开害怕得快承受不了的妈妈走进家里,心想她开什么玩笑啊。这时传来奇怪的味道,好像是做菜做坏了一样。因为那阵味道,姐姐——不,我立刻知道曾是姐姐的东西在哪里了。
姐姐在自己的房间里,理所当然地吊在那里。
晃来、晃去。
不知为何摇晃着。
「——」
我。
「——」
我尖叫着。
「——」
无声的喊叫着。
「——」
纯粹只是生理上觉得厌恶,没有哀伤的感觉。
我喊叫着,狠狠地喊叫着。
死亡怪物就在那里。
那个总是虎视眈眈监视着我们的怪物,那怪物吃了姐姐。
在无法理解的理由下,姐姐在做得很牢固、靠近天花板的窗框上绑了绳子,上吊自杀。倒在脚底下的是踏脚台。还好,因为长长的留海遮住了,一定不会看到她丑陋的脸。非常地臭,脏兮兮的下半身,有着秽物、口水,和血。
对了。流着血。
血经由大腿滴到姐姐的正下方。
一阵天旋地转,我不可置信地感到一阵贫血。
站不起来,好像是对姐姐下跪般地蹲坐下来。头痛耳鸣,眼泪毫无理由地掉下来。
没有什么爱情了。
觉得好郁闷。
像玻璃艺品的姐姐,哪时死掉都无所谓。
「不要。」
我喊着,像小孩一样。
是小孩吧。
我应该只是无谓地绕着人生的远路,只伪装出外表,隐藏住一点也没成长的真心。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姐姐不要啊。」
真无聊。
我做了无聊的事。
我在姐姐死去之后,才知道姐姐死了我会很哀伤。
***
「……竹宫同学,你流好多汗。」
小岛同学的声音听起来很担心。
我啪地一声,从讨厌的记忆漩涡里逃出来。
小岛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条有可爱图案的手帕贴着我的脸,帮我擦汗。我没道谢也没拒绝,以暧昧的眼神看着她。一瞬间——我的意识飘走了。
以温柔动作为我擦汗的小岛同学看着我。
「没事吧?」
「嗯。」
什么啊。
那是什么啊,现在这种讨厌的感觉。
我一边感受到难过得想让她停下来的心跳,一边暧昧地微笑着。然后随便说出自己也不太懂的话。
「——嗯,没事。是累了吧,应该是……」
已经没事了。我轻轻地说,用手推开小岛同学的手帕。
小岛同学皱着脸。
「怎么会没事,你的脸色好差。我请老师来?」
「不——不要。我说没事的。」
我勉强地微笑着。
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害怕些什么。
我在恐惧些什么。
我笑容掩饰过去。
「什么事也没有,只是累了。」
「……」
小岛同学无法释然地默默看着我。
她圆溜溜的、坦率的眼神。
真是纯粹,跟我不一样。
所以才能看见爱啊、感情啊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虽然我也不想看。
我勉强喝下罐底的果汁牛奶,因为汗水冷却的身体感到冰冷,我知道自己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脸色想必很差吧。不过——我要忍耐。
这不是生病也不是什么。
只是,觉得讨厌而已。
只是想着讨厌的东西、想起讨厌的东西,所以身体变得不舒服而已。
不知道是小岛同学的哪句话正中红心。
「……已经有人回去了。」
我照着她的话一看,确实已有几个女生三三两两地踏上归途了。
流程是先回学校一趟,接着再各自解散。可以等男生一起回去,也可以立刻回去。小岛同学不知为什么问了我。
「要回去吗?」
「你回去啊。」
「竹宫同学呢?」
我对小岛同学的话感到很意外。
我们没有一起行动的义务吧。既不是朋友也不是谁。
我是你的情敌喔,「悲剧女主角」小姐。
「我要在这里。我必须在这里。」
「……?」
小岛同学的表情看起来很不可思议。
虽然很麻烦,但就暂且把她当作说话的对象吧。
距男生跑回来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好好地聊一聊。
可以让人非常地泄气。
「你认识海藤贝跟山野幸夫吗?」
「知道海藤同学。」
小岛同学以这是怎么了的表情回答我。
「我们都是图书委员。」
「感情好吗?」
「不,连话都没说过。」
应该也是。
海藤同学很少跟女生说话的。
也许是因为比较习惯了,最近会说一点点。
小岛同学漠然地看着远方的海平线微笑着。
「他总是读着看起来很难的书。精装本的。」
「不能说是精装本的就很难吧。」
「是吗?」
「应该吧。我不知道。」
我不太看书,比较常看电视。
小岛同学会读那种书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读漫画。」
原来如此,「悲剧女主角」宣战的点子——果然还是来自漫画。
「海藤同学也喜欢漫画喔。你们应该会很谈得来吧。」
「咦——」
小岛同学以纯真的表情,说出很过分的话。
「——那个人很晦暗耶。」
「嗯,他是不开朗啦。不过所谓的开朗,不是一直很有元气、要你拿出精神吧——认真说这种话的人,你不会很想杀了他吗?」
「你是指谁?」
「你的王子啊。」
「川岛学长?」
「他啊,真的就只有开朗而已。」
真的。既阳光、又开朗,非常积极。就只有这样而已。
他毫不怀疑地觉得自己已经夺走了我的心,明明就无法让我安心,却希望能共享欢乐。像是给狗吃饲料般温柔地对我,等着我哪一天把「手手」伸给他。
我不喜欢他像喂食一样。更讨厌被饲养。比起狗,我应该——更像狼吧。我是狼人少女。
吼——
「只有开朗的话也不错啊。」
小岛同学的表情很固执。
为什么啊?
「但是人类并没有那么坚强,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平等地感受到阳光的,也没办法一直都是开朗的,总有一天会勉强自己笑出来的。那时,才能看见真正的他。阳光、笑脸、温柔,像这样的东西,没有人能永远持续下去的。喂,小岛同学,你知道吗?」
我看着她圆滚滚的双眼皮。
对作着梦,相信川岛学长是王子的睡美人说:「最后,我被川岛学长打了。」
「打?」
我没打算说外文,但小岛同学却呆住了。
「打我的脸。两次。」
「……」
「你能忍受吗?」
当我一问,她以颤抖的声音说道:「因为——他喜欢你。」
我叹了一口气。
「你真是太天真了。」(录入:笑而不语)
我冷淡地说着。
即使是爱或感情,都不是无敌或永远的。
它会消失,如梦似幻,不是那么绝对的东西。
「喜欢的话确实可以忍受吧,但是,只有开朗、温柔的人,当他抛弃开朗和温柔打人时,你真的能继续爱那个人吗?你能抬头挺胸地说你喜欢他吗?」
我说。
「真的一直想要在他身边的人。」
我。
我在说什么。
说得好像理解了什么的样子。
我明明就不懂什么是喜欢。
我说的那句台词,就像别人说的话一样。
「即使不温柔。」
那是。
「就算不是总做些合自己意的事。」
我在说谁。
「想要在身边的人,是困扰时感觉不到温柔或义务感、而是若无其事地帮助我的人,是就算不能向别人炫耀、不会买昂贵的东西送我,没有任何的抵价品,也希望在我身边的人。」
我真的困惑的时候。
希望有谁在身旁呢?
我真的烦恼的时候。
是谁会来帮助我呢?
在这个冰冷的谎言之月上,总是给我温暖的。
是谁呢?
啊啊,我在说什么啊?
「竹宫同学……」
小岛同学闭起眼睛,看起来很寂寞。
「为什么,我好像小孩一样喔。」
清凉的风轻轻吹拂着她的留海。
「我不像竹宫同学一样,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沉默短暂持续着。
我什么也没说,小岛同学也持续沉默。
我什么也没想,小岛同学也还没想通吧。
她呼的一声,有些困扰地笑着。
「好难喔。」她低声说。
「我没跟男生交往过,即使有过憧憬,但没有接过吻,至于被打什么的,也完全想像不到。」
「我也没接过吻。」
「咦、真令人意外。」
「又不是在大拍卖。」
我到底是被别人怎么想的啊。
把男人玩弄于手掌中的魔性之女吗?真无聊。
小岛同学还是一副意外的表情。
「不过竹宫同学,你跟男生很亲近吧?」
「没有这种事。每个人的情况不同。」
「是这样的吗?」
「我觉得把所有的人都当成不一样的生物比较好。别因为是男生,所以就认为一定会是怎样。嗯,不过在高中的时候,应该大家都是差不多的个性吧。该怎么说呢,只要有人吹嘘说这样的男生很酷,大家就会相信,然后跑去模仿。」
小岛同学对我的疑问打岔。
「……我不知道。我更不懂男生。」
「……」
是这样吗?
我不清楚。我跟好几个男生交往过,想过关于爱啊感情啊的事,但即使如此也不懂。是那么好吗?
「你那么想跟男生交往吗?」
我试问。
小岛同学一愣。
「咦——」
「对了,告诉你,我现在——跟四个人在交往。」
「您跟四个人吗?」
为什么突然说敬语。这又没什么了不起。
「其中的两个人,就是海藤贝和山野幸夫。」
「你也跟海藤同学交往吗?」
「就顺其自然啊。」
我随便地呼拢过去。
小岛同学一副「咦,你的品味真差」的样子,但我为了海藤同学当作没看到。
「……山野同学他这个人,虽然是学长,不过跟海藤同学的感情很好,是青梅竹马、兴趣也很相像,两个人总是想要一样的东西。如果可以分的话就没事了,但我是不能分割的,所以第一次发生了两人争夺一个东西的事。」
「咦。」
小岛同学不知道是因为尊敬还是因为呆掉,用难以理解的表情苦笑着。
「……真令人羡慕啊。」
「没什么好羡慕的,很麻烦的。」
我一口咬定。
「我啊,就算跟两个人一起交往也无所谓。」
「但海藤同学想独占你对吧?」
「应该是这样吧。就算剔除其中一个,也还有两个人啊。」
真是辛苦。
「而且啊,一开始是在游乐园决胜负,但我毅然决然地放他们鸽子。」
「真过分。」
「如果他们就此醒来也就算了,但他们好像误会我的个性,竟做出一个我是个『既不想看见他们争吵、也不想看到谁受伤的样子』这种可怜女孩的结论。」
「他们指谁啊?」
「就是我。要小心喔小岛同学。别以为是男朋友,就能够正确地理解自己,那可是错得离谱呢。」
我总是被奇怪的妄想所困扰。
因为戴着奇怪的面具。
「恋爱是盲目的,应该吧。」
我叹了一口气。这明明是让我彻底幻灭的理由。人都是为了自己好啊。
跟海藤同学也是,那之后就没说过话了,但他,应该还是觉得可以得到我吧。若是这样的话,那还真是——该怎么说呢?
可怕。
男生的速度真快,已经有好几个人带着疲惫的神表情跑回来了。因为没什么兴趣,所以随便敷衍看看。
「啊——秋叶学长。」
小岛同学的声音让我的表情变了。地球上最糟糕的男人,秋叶烈。他是跟我同一所学校的学长。运动全能、文武双全的他在学校是风云人物,这点从小岛同学也知道他就能看出他的高知名度。他爽快地第一个抵达终点,接受集众人的欢呼于一身。
因为是令人不愉快的一幕,我将视线移开。
啊,是川岛学长。
好像很久没见到他了。川岛学长以第十名左右的微妙顺位抵达终点,注意到我和小岛同学后,看起来很不舒服地离开了。甩了自己的女生和被自己甩的女生并肩时,他应该没有那个毅力前来打招呼吧。他不是那么坚强的人。
小岛同学盲目地盯着他看。
「呼。学长还是好帅喔。」
「是吗?满身臭汗头发又乱还喘个不停,看不出来哪里帅。」
「即使这样——还是好帅喔。」
哇!真盲目。去看眼科吧。
我一边发呆,一边随便找话讲。
「回头说刚刚的话题。然后啊,结果他们决定在这场马拉松大会一决胜负。因为是学校的活动,我也无法摸鱼,而且可以明快地决定名次,所以胜负也一目了然。啊——我想两个人应该都是很慢的吧。」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提出这个方案的山野同学真可怜。
海藤同学。直到最后——都没有往我这里看。
「所以,竹宫同学才在这里等啊。」
小岛同学理解地点了头。
「……所以,你会跟输的人分手吗?」
「不。」
我闭上眼睛摇摇头。
因为跟海藤同学见过面,我已经决定了。
不论如何,我都不要变成游戏的奖品。
而且也不要变成恶心的邪恶欲望的对象——
我希望能在身边的是。
不是把我当成洋娃娃来爱的那两个人。
草率地对待我也好、挖苦我也好。
能够真心对我的是谁呢?
能看透真正的我、责骂我的是谁呢?
是谁呢?
我说出决定。
「我会跟他们两人分手。」
「咦——?」
「因为他们太麻烦了。」
「咦——你这样太过分了吧。」
「一点也不过分。这是我理所当然的感觉。他们是不顾我的意见擅自解读我、像笨蛋一样争夺的没气量的男生耶。我也不可能喜欢他们。本来就是因为惰性才交往的,所以干脆分手罗。」
小岛同学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他们会受伤喔。」
「没关系,因为我也受了伤。」
「他们很努力地要争夺你喔!」
「又不是我拜托他们的。」
对了。
又不是我拜托他们的。
不讲道理地想要抢夺我的心、又把我丢在一旁自相争夺的那两人,我不能原谅。就算不这么做,我也可能会分一点心给他们,但他们却不相信我,让我难过又生气。我没办法跟骗了我把我压倒、想要毁了我的人在一起。
所以才分手的。
连见都不想见。
我没错吧。
「……竹宫同学。」
小岛同学寂寞地笑着。
「你好轻易就割舍了喔。」
「因为我只想要真的东西。」
「嗯。但在割舍掉的东西里,也许混杂了真的东西。」
接着她将视线移向海边。
喂、小岛同学。
不好意思喔,你是温柔的笨蛋。
这个疯狂的世界里充满了假货,若是将假货一一捡起后注入感情、再犹豫要不要丢掉的话,就会被越来越多的假货压垮。你连这都不懂吗?就算知道的话,你应该也无法丢弃吧。
我是拥有「绝对零度」的心的冷酷狼人少女。
所以能轻易舍弃。
那种东西,是可以割舍的。
我们休息的期间,男生们渐渐回到终点,肩膀随着急促的气息上下震动、接着倒在草皮上。再过差不多半分钟吧,看到那两人的身影——
「……」
有了。
海藤同学和山野同学,并肩跑在最后的直线上。
他们拼了命的样子、可说是恐怖的表情,一定是我跟小岛同学的意气之争无法比拟的认真比赛吧。为了得到我的心,跟重要的朋友争夺,一心一意地看着前方、摆动手脚。
但是——为什么啊?
我即使看到这样也没感觉。
只是觉得很扫兴。
在他们的心里,一定没有我。里面有的只是想要得到我的赤裸裸欲望而已。
只有空虚的行动理由,什么也不知道却持续奔跑的山野同学。
让我看到肉食兽的本性,但即使如此也无法停止的海藤同学。
喂——两位,在你们的终点可有我在?
悲哀或寂寞。
或是难过。
不是这样的感情。只是觉醒过来了。
「你们都输吧。」
小岛同学听到了我的声音。
「咦——」
「你不觉得——刚刚说了很可怕的事吗?」
我无视一切。
两人以滑稽、不顾外在形象的样子跑着,也许已经快到极限了,摇摇晃晃地、脚步蹒跚,但却还是努力地跑着。
可说是适合战士这个称呼的,鬼气逼人的样子。
他们跑着——几乎是靠意志力地跑着。
最后的最后,老天爷戏弄了他们。
「——」
分出胜负的,是力气、还是罪恶感呢?
海藤同学的身体,咚地斜了。
他倒了。
——跌倒了。
没有感想。
山野同学看到他这样,一瞬间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跑,但不知是心已经被蒙蔽了、还是已经没有帮助他站起来的体力了,就这样跑到终点。
海藤同学不管周遭的人喊些什么,都没再站起来。
他只是看着胜利的山野同学的背影。
「……」我默默地站起来。
「小岛同学。」我的声音冷得连自己都觉得很意外。「那两个人,想要的话就拿去吧。」
「咦——」
「如果不要的话也没关系。反正你只是想跟男生交往的话,跟谁都可以,就交往一下吧。海藤贝和山野幸夫,你可以选个喜欢的,也可以都交往。随你高兴。」
「竹宫同学?」
「麻烦你替我传个话。」
真无聊。我已经受够了这种闹剧。
感觉好像是戴着面具一样。
「我超讨厌你们两个的!」


Ⅴ·辉夜姬·Ⅴ
姐姐死了之后,妈妈瘦了很多。瘦得让人以为是不是姐姐的恶灵附身要诅咒妈妈般地剧烈衰弱,看起来也好像很空虚。她本来就是没什么精神的人,但最近明显地失去了元气。
当然姐姐不是会去诅咒别人的人。
姐姐的死,确实让妈妈变得脆弱。
对妈妈这个千金小姐来说,亲生女儿自杀的事实,实在太过沉痛。妈妈彻底地受了伤,但糟糕的是她一点也没打算要疗伤,反而是很爱怜地看着。只要伤口还在,她就没办法忘了姐姐的事。妈妈这样的思考对消极晦暗的我来说并不喜欢,她虽然自觉到自己有这样状况,却无法停止自虐。
变得消瘦的妈妈,现在也在折磨自己。
如果这样的话,也许玻璃就不会死了,或是说若在玻璃活着的时候多听她说说话就好了之类的。妈妈像痴呆老人一样,每天不厌倦地反复说着。这样她就觉得自己很重视姐姐了,做出对她的死去十分哀伤的姿态,为了不让姐姐的亡灵诅咒而装出很有精神的样子。
若是那么后悔的话,就好好地看着还活着的我吧。
「我要出去了。」
「啊——辉夜。」娇小的母亲楚楚动人地走近站在玄关的我。「你的领子歪了。」
她以温柔的姿势为我整理领子。
妈妈的指尖,细得只剩骨头,好冰冷。
妈妈温和地微笑着:「好了,我弄好了。」
「谢谢。晚饭的时候我会回来。」
「好。路上小心。」
她用满脸笑意送我出门。这好像是在每个地方都会出现、一点也不奇怪的母女对话。但是却没有在每个地方都会出现的,属于家人的亲密感。
妈妈触碰我的指尖有种冷淡的感觉,对我说的话也好像在跟外人说一样。每当她触摸我、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会感到不安。
妈妈,不要这么让我害怕。
「……我走了。」
我连去哪里都没说,就离开家里了。
我想妈妈已经不想再犯一次错误了。因为死掉的姐姐,那个像玻璃艺品一样完美的姐姐连遗书都没有留下,所以她的死因仍然是罗生门。但是若再对她温柔一点、听听她的苦恼的话,也许就不会死掉了吧,妈妈这么想着。
所以对于被留下来的我,她要付出超过必须程度的关怀。
但是啊,妈妈。
像这样,即使像对待不知道何时会爆炸的炸弹般地对我。
我也只会感到难过。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你好笨喔,妈妈。
「……」
马拉松大会结束的隔天是星期天。马拉松大会不知道为什么办在假日——毁了星期六来进行的。不过呢,反之星期一可以放假。这种事随便怎样都可以,我即使因为肌肉酸痛心情又不好,但也不想就窝在家哩,于是就出门了。
吃了午饭之后,稍微休息一下换了衣服,已经下午一点了。
我关上家门,立刻就去按隔壁房间的对讲机。
叮——咚——
我家是公寓,隔壁的单位住了沖名同学一家。因为沖名同学的妈妈和我妈妈有着长久的交情,所以我和沖名同学也理所当然地像兄妹一样地长大。当然姐姐也是。
等了一会儿,沖名同学心不甘情不愿地回道。
「……喂。」
「你好。」
「……竹宫。」
应该是听到声音就发现是我了,沖名同学的声音还是很不耐烦。
「怎样。如果又要把我家当避难所的话,我要拒绝喔。」
「你这是什么声音?在睡觉啊。」
非常低沉又觉得嫌麻烦的声音。
沖名同学立刻就肯定说。
「……啊。应该是因为昨天的马拉松大会太累了,睡得很熟。」
「是说,反正你也不用跑不是吗?」
他这么虚弱。而且,医生确实禁止他做激烈运动。
沖名同学叹息地说:「可能跑吗?我还不想死。只是——唉,站一整天也是很累的。麻烦的是就算是个旁观者,也有事要做啊。」
「所以才累得睡着了?」
「嗯。你如果有一点点慈悲心,就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不会啦。让我进去好不好。」
「……」
「啊、锁是开的。打扰罗。」
「……你真的有够任性。」
沖名同学打从心底厌烦地说。
***
那家游乐场叫做「MEGAGIKA」,是个一不留神就会以为是怪兽名字的冷调名字。装潢也很冷调。不像最近常见的奇幻系那种「情侣小孩都能一起玩」的感觉,而是总是播放着庞克乐,弥漫冷硬的气氛。跟那种软绵绵的游乐场比起来,我比较喜欢「MEGAIKA」那种好像哪里毁坏了的游乐场。不需在其中享乐,而是其中碎裂般的气氛让脑袋很舒服。
「……耳朵好痛。」
干净简单的装扮,在「MEGAGIKA」穿着虚华服装的醒目年轻人中显得很罕见。沖名太阳用跟名字相去甚远的冰冷视线看着周围。
「若是小动物的话,应该会被这种声音杀掉。」
说出让人不太理解的感想后,他装模作样地掩住耳朵。
那之后,我强拉着很想睡又觉得很无聊而且满脸不高兴的沖名同学,来到离家有点远的「MEGAGIKA」游乐场。这里充满了应该是为了要震破鼓膜的吵闹音乐、年轻人的怒吼声、金属声等凶暴的噪音。店里有点暗,霓虹照明微微亮起,让客人的样子变得很模糊。今天的「MECAGIKA」里,也充斥着累积了许多压力的学生。
我对着看起来一秒也不想再多待在这个空间的沖名同学微笑。
「这种舒服的感觉,你不懂吧。」
「我一点也不想懂。」
沖名同学快步地走到自动贩卖机区,跟好几个累到精疲力尽的年轻人混坐在一起。一脸死人样,一点也不可爱。
我也近距离地站在他的正面。沖名同学毫不掩饰他的不满。
「为什么我得跟来这边陪你消除压力?反正一定是在昨天的马拉松大会上又遇到什么事了吧,看你这张死人脸。」
我什么都还没说,沖名同学便开始抱怨。
我不理他,把硬币投进贩卖机里,买了两瓶乌龙茶。虽然是没看过的可疑牌子,不过应该没被下毒吧。
「有什么关系。」
我把乌龙茶塞给他,坐在他旁边的位子,接着看着沖名同学一脸端正却暧昧得有点像幽灵的侧脸。
「我们是朋友吧?」
「不是朋友。」他一口咬定。「……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男朋友。我想应该没有被你束缚的义务吧。真是的,这是什么具有攻击性的店啊。我如果死了会诅咒你的,竹宫。」
难得像个笨蛋一样。也许真的很难受吧。
我把吸管插进乌龙茶里,用嘴唇含住。
「……反正我也没有朋友或男朋友啊。」
「有吧。你随便骗来的脑筋不好的女生是朋友、男生是男朋友。」
这是什么话。
「所以啊,我说的是真正的朋友或男朋友。我没有那种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想见面的『朋友』或『男朋友』。」
是有一个人。
但对他也得回避。
对他吐露压力的话,也许我会有罪恶感吧。会想这样回避的对象——算是情人吗?
「……我啊,在这种『朋友』或『男朋友』面前,要装出完美的自己。完美的自己是不说傻话的。要纾解压力时也不能到游乐场玩打地鼠,也不能摆出这种心情不好的样子。」
沖名同学静静地喝着乌龙茶。
「所以你每次遇到我都会说傻话是吧。别累积太多蠢话,要看情形。你也稍微信任别人如何?」
「不要。都是一些不能信任的人。」
「所以你相信我啊。」
「嗯——」
是怎样呢?我想想。
「沖名同学啊——嗯,是沖名同学啊。」
「说人话。」
沖名同学皱着眉头说出辛辣的句子。
「就算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相信的人喔。也许我哪时会伤害你也不知道。之前我还不是把因为跟男朋友分手而情绪不稳的你骂哭了。要找我寻求慰借,我只能说你找错人了。」
「……」
沖名同学以寒冬般的双眼静静地看着我。
「……我没办法拯救你的寂寞。」
他小小声地说:「我也没办法拯救自己的寂寞。」
「你寂寞吗?」(录入:我晕~圣诞前夕,听着你们说寂寞好冷诶~)
沖名同学会吗?总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一个人走着。明明即使连活着都是件痛苦的事,也不说丧气话。明明看起来总是抬头挺胸、好好的活着的样子。
「人啊,都是寂寞的。」
沖名同学一如往常地说出彻悟般了的话。
那是沉静的声音。
周遭的噪音都变成杂音,那声音鲜明地传到耳里。
「所以才会聚集在一起。以爱和友情为接着剂,想要跟他人有所接触。这不是坏事。只是——我的身体太脆弱了。」
他绽出小小的微笑。
「跟谁碰在一起的话,就怕好像要碎了。」
这就是。
沖名同学的寂寞。
而且,我一定也拥有跟他相同的脆弱。
因为,我是玻璃艺品的妹妹。
做得很草率的,粗劣的玻璃艺品。
我一边喝着乌龙茶,一边感受着来到游乐场却没玩游戏、即使如此还是觉得很悠缓舒服的感觉说道。
「最近,我常常想起姐姐。」
竹宫玻璃。美丽,而且像梦幻般的姐姐。
去年,在接受大学入学考试前的九月自杀的姐姐。
「为什么呢。明明我不想记得她,但还是想起她,想到时就会觉得不舒服。是的,觉得可怕。关于姐姐的记忆很可怕。」
真的很可怕,因姐姐而受到伤害的不只是母亲。碎裂的玻璃工艺,也吞噬了我的心。
「姐姐啊。」
哇!好像有人中了大奖吧,有个学生叫喊起来。锵啷锵啷的金属声。吵杂、无止境流泄的高分贝音乐。
我静静地说:「她喜欢你。」
「……」他直直地看着前方。「……我知道。」
「是吧。因为姐姐不会说谎。」
跟我不一样。
跟既会说谎又扭曲的我不一样。
善良的——没有邪恶感情的姐姐。
我想起了。
从很小的时候,我、姐姐和沖名同学是一起长大的。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总是一起哭、一起笑,一直在身边。
春天时欣赏樱花。
夏天对烟火看得入迷。
秋天沉醉在红叶里。
冬天朝着白雪微笑。
那样的时光、幸福的时光。
曾在我的身旁,存在着。
「胆小鬼。」我说:「姐姐一直到最后,都没跟你说她喜欢你吧。」
胆小的姐姐。玻璃艺品般的姐姐。姐姐知道,若是被沖名同学拒绝了,自己也会毁了。
病弱的姐姐和患有厌食症的沖名同学,这两个人曾经处在健康的我无法立足的两人世界中。与不知疼痛为何物的我不同,姐姐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苦,所以比任何人都还担心沖名同学。
——辉夜。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姐姐因为发烧,睡了一整天。我虽然觉得很麻烦,但还是在她身边照顾她。爸爸一直都很忙、那时的妈妈也在工作,所以照顾姐姐变成是我的工作。
姐姐的呼吸很热,从她嘴里散出白色的热气。
季节是冬天,房间里的暖炉轰隆隆地运作着。
我还记得,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姐姐透明的肌肤透出了红色。
——我啊。
一点预告也没有,也许是因为意识朦胧吧。
——我也许喜欢太阳同学喔。
我没有反应,就算不说也发现到了。
姐姐的表情已经不太记得了。
看起来有点想哭,又好像想笑。
我只是——记得那句话。
——辉夜啊,爱,究竟是什么呢?所谓的感情又是什么呢?为什么明明就很痛、很苦,但所有人都会喜欢上某人啊。
这是纯粹的疑问。
姐姐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吧。
姐姐不懂的事,我当然也不懂。
——啊,好像要毁掉了。
姐姐只说了这句话,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姐姐说出对沖名同学的爱意,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那之后,她一如往常地隐藏住自己的倾慕之情——当然,不会说谎的姐姐,感情可说是一目了然,但他们的恋情没有开花结果,而是以姐姐的死作为结束。
我没办法忘记那时姐姐说的话。
——啊,好像要毁掉了。
姐姐是因为爱而毁灭的吗?是被感情所杀害的吗?
若是这样的话——我好害怕,害怕真的喜欢上某个人。
「玻璃姐——」
沖名同学说出姐姐的名字。
叫我则是叫竹宫。
「——是我杀的吧。」
是这样吗?
姐姐被太多事所迫,更可说几乎是被世上多数的恶意所迫,脆弱的姐姐无法承受这些无理的攻击,过于痛苦才死掉的。是这样吧——我想。
那时姐姐的身体几乎失去了人类应有的机能,先天免疫力原本就很低的姐姐,身体被难缠的疾病侵蚀,连呼吸都很痛苦,骤然消瘦下来。即使如此,姐姐变得更像玻璃工艺般的美丽。每当变得越瘦,就像是削落不需要的地方一样,姐姐变得更加纯粹。
这样的姐姐,受到好几个不幸的打击。
其中最严重的,可以说是大学入学考试。即使身体已经那么弱了,她还是想好好努力。大学入学考试,那一般人体力都难以承受的严苛,即使如此,姐姐还是咬着牙努力下去,比任何人都还一心一意地燃烧生命。
每当看到姐姐那样,我就觉得很心痛。
很想要她放弃。
这样会死的。这样下去的话姐姐会死的。
「是我杀的。」
我说。我真的这么想。
我说出一直感到后悔的事。
「……姐姐自杀前,那天早上她吐了,吐得很厉害。因为压力的关系,姐姐常常吐。爸爸妈妈都不在家,暑假又在前一天结束,我因为新学期即将开始而觉得烦闷,但又还得照顾姐姐,觉得真是有够烦的,就骂了她、要她自己去打扫,接着什么也没做就出门了。回家时——姐姐已经上吊了。」
所以——是我杀的,姐姐是我杀的。
到了最后的最后,给全身都是裂痕的姐姐最后一击的,是我。是我——
「竹宫。」
「嗯。」
「你讨厌玻璃姐吗?」
「讨厌。」我老实回答。「她那么脆弱,明明脆弱却又坦率,又很麻烦,所以我讨厌她。」
头好痛。应该是音乐的关系吧。
「但是我也很喜欢她,很喜欢。她是我唯一的姐姐,从来没有拒绝过我的姐姐。她死了我很难过。我比谁都难过。」
随着我难为情的声音点点头,沖名同学看向前方。
「这样的话——玻璃姐就不是你杀的。」
「……你说什么。」
「玻璃姐不是会憎恨任何人的人。即使是像你这种骗子,我也敢说她到最后一定会原谅你、仍然喜欢你。所以,玻璃姐应该是不恨你的。她的死不是你的错。玻璃姐知道你很喜欢她。不管你对她做了什么、对她冷漠、对她怒斥、我想玻璃姐都会原谅你的。她会原谅的。」
沖名同学。
一如往常地冷淡,声音也一点都不温柔。
就像只是说明某件事般的冷淡。
咦,沖名同学。你正在安慰我喔。
「毁掉玻璃姐的不是你。」
「我想也不是你,沖名同学。」
我想起了姐姐的脸。
真的很不可思议。
你为什么会死呢?
「因为姐姐喜欢你啊。」
「你很烦耶。我知道啦。」
沖名同学轻轻地皱眉。
「但是——我却对玻璃姐的那份感情视而不见。我现在也很后悔。不对——说后悔对玻璃姐很没礼貌,应该是说后悔也来不及了。」
接着沖名同学静静地说。
「辉夜。」
他叫了名字。我的名字。
「我是胆小鬼吗?我应该跟玻璃姐一起死去吗?」
「那时——」
我想起了在药局里跟他说的话。
我要收回。
「——我只是吓到了。那不是我的真心话,就像平常一样是谎话。我只是想让你认输而已。就算你死了,姐姐也一定不会开心的。」
我不知不觉地说了。
「你不可以死。沖名同学,要活下去。」
「不会死的啦。」
然后他微笑着。
「——我不在的话,有个骗子就失去了说蠢话的对象了。」
「你在做什么。」
当我正要对这带着挑拨性的词汇反驳时,传来了看似温和,但里头却带着刺,含着淡淡怒气的声音。
我看到了。沖名同学也看到了吧。
「你在做什么?」
那是。
那是山野幸夫。
贴在头上的发型、歪歪的眼镜,这个总是很爽朗的年轻人、那个拿掉「开朗的年轻人」的面具后充血的眼睛,正盯着我看。
好像无法原谅一样。
一副想要毁掉我的样子。
***
「……」
……真是的。
我叹了一口气。
在这种地方遇到他,也算是我平常作恶多端吧。不对,这也许是想当然耳的。想想,第一次带我来这间「MEGAGIKA」的就是山野同学,而且他说常常来这家店里消除压力。
压力。
压力——啊。
山野同学充满气势地鲁莽靠近,最后停在我的正前方。
他的态度,看起来就是一副要攻击我的样子。我很不爽——因为不爽,我几乎毫不考虑地说道。
「你哪位?」
「竹宫,别挑衅。」
沖名同学静静地出声。
我知道,眼前的他看起来像是要爆发了。
他在生气,气我背叛他。虽然根本不能说是背叛,但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劈腿也许是可以原谅,但即使如此,我还有可能成为他「山野同学的东西」。所以想到他们那场任性的「比赛」,就觉得他们只想得到我、丝毫不顾虑我的心情。
作为奖品。
作为所有物。
但我却逃走了。
背叛了他的剧本。
「……」
这算什么?真无聊。
山野同学以带刺的口吻说道。
「你在做什么?」
「约会啊。」
沖名同学以近乎责备的眼神看着我,眼里说着别挑衅。但是没用,现在的我已经被无意识的嗜虐心所支配了。这是复仇。像这种把我当成游戏奖品、认为集点之后就能得到我的男人,不需要对他温柔。我不想要这种爱。他根本就不爱我,他根本就没给我我想要的东西。遭到背叛的是我。
受伤的也是我。
为什么、知道吧,过分的是我。
我对不起大家。
打我吧。
打啊。
反正我也习惯了。
山野同学嘲弄般地笑着。
「哼,这就是你的本性啊。只要是接近自己的男人,不管是谁都好。就算不是我也无所谓吧?你这是什么表情。」
山野同学揪住我的胸口。
小外套的扣子一颗颗地被扯掉。
我以「绝对零度的视线」看着他。
山野同学不看我的眼睛。他什么也不看。
「这算什么?把我当笨蛋啊!妈的,你一点也没喜欢我吧,只是玩玩吧。你这个骗子!」
没错。
「叛徒!」
也许是喔。
「你太差劲了。」
要不要再说得严重点啊。
我盯着他的脸。
涨红的脸、歪掉的眼镜,头发都是发胶味道。
眼里充满血丝,还浮现了一点点的泪光。
真无聊。
又不是被抢走一大笔钱,又不是命被夺走了,又不是人生就此失败了。只是一个女孩子要离开你就要哭吗?那个女孩子什么也没给你啊。你只是为她举行了很多无聊的游戏比赛而已,那个女孩子明明连一点东西,连一点感情都没给你。有需要为了这样没意义、这种恶劣的女孩子要离开你而感到难过吗?真的很难过吗?
在你的剧本里,必须要在此时厌到哀伤、只能靠扮演这个角色才能开心吗?你的眼泪是真的吗?嘴里说的有多少是真心话呢?
喂、山野同学。
很好笑喔。
「我有说过我喜欢你吗?」
静静地。
「我有说过自己是你的女朋友吗?」
而且我也从来没说过,我是你的。
山野同学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只是讨厌你了才不再跟你在一起。这很正常吧。我这样错了吗?错了的话就跟你道歉罗。抱歉啊。」
真的。
有够无聊。
「好了结束。掰掰。」
就让他这样结束吧。
还是说山野同学,你还想再误会得更深一点?
自己是主角,所以所有的女生都是自己的、人生一定会很顺利、就像漫画、电影、电动一样地顺利。
你还想再误会下去吗?
「你……你……」
山野同学哭得更厉害了,还边哭边怒吼着。
他说。
「你这个XXX!」
「——」
那是。
那虽然是我没说过的话,但确实是我心里的话。
我是XXX吗?
对你来说,我已经不过是个XXX了吗?
明明在一起的时候,嘴里说的都是喜欢啊爱啊之类的话,但当我要远离的时候就立刻说出这样的辱骂。所以——我才不相信啊。我不相信爱或感情是珍贵的东西。不过也许某处会有真的爱、真的感情吧。在这个冰冷的谎言之月上,能够温暖无可救药的我的感情。
这样的希望。
梦想。
被击溃了。
喂、山野同学。
你真的很任性。
只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当宝贝,其他的全都当垃圾。
随着哗啦啦声音,我的脸上有着冰冰的东西。
是水花。
这是。
「脑袋冷静一下。」
冰冷的液体弄湿了我跟山野同学的脸。
——这是乌龙茶。
回头一看,沖名同学以冷静的表情看着我们。
「你在做什么。」
山野同学感到疑惑,把揪着我的手伸回去,用袖子擦脸。
沖名同学立刻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你们再吵下去也只是彼此伤害而已。」
「沖名同学……」
倒在头发上的乌龙茶,我擦也不擦。
沖名同学眯起眼睛。
「竹宫,他也跟你一样,想要认真地被谁爱着。」
是这样的吗?
像游戏一样,我觉得他只是把我的感觉抛在一边,只是为了得到我而已。
我看着山野同学。
山野同学僵着脸看着沖名同学。
沖名同学以冷静的表情,一如往常地说教。
「他的纯粹感情被你践踏了。你总是这样,所以才会被男人打。他只懂得这样爱你,那不是在怪你,但既然他一心一意地爱着你,你就算不爱他,分手的时候也应该诚实地说出自己无法爱他的理由。你要知道,你总是放弃了这样的义务,只是坚决地逃避而已。」
逃避——吗?
我只是觉得讨厌了,所以放弃了。
是吗?是这样的啊。
他们不喜欢连理由都不知道,但喜欢的人就这样逃走了啊。
真抱歉。
「你也是。」
沖名同学看向山野同学,皱起了眉头。
「再怎么说,你刚刚说的话都太过分了。这家伙虽然是个骗子,但也没迟钝到不会受伤。只为了想伤害而伤害她,这样的想法太残忍了。」
他小声地说。
「这家伙已经受过很多伤了,可不可以别再伤害她了。」
「……」
沉默。
也许是冷静下来了,山野同学的表情缓和下来了。
只是看起来很困惑,一副怎么想也想不透的表情。
接着说出我的名字。
「辉——」
瞬间。
「这样不行喔。」
突然地。
山野幸夫突然地。
山野幸夫突然地被从旁边伸出来的手打了头。
转啊转啊。
转啊——转啊——转得可说是有点有趣了。
咚地一声,撞到一台游戏机。
翻白眼了。
啊。
啊——
「……揍他是最快的。」
在那里。
那里站了一个人。
他的体格不是特别好,但是隐藏在衣服底下的肌肉很发达。染得很显眼的头发、戴着耳环和银饰,嘴角像肉食兽一样的凶猛,眼里带着充满危险的光芒。
他的名字是秋叶烈。
「好天真。」
秋叶摆摆手,把脸贴近沖名同学。
「真的好天真喔。你在说什么教啊,笨蛋。那样的猪头只要扁几下就会乖了。哈哈哈。但是啊,你说来也太恶心了,光在旁边听都会起鸡皮疙瘩。好冷!喂喂喂!这位同学,说什么爱啊爱的,很恶心耶。你是认真说的吗?如果是的话就没药救啦!」
沖名同学完全无视于讲得很开心的秋叶。
一声不响地走近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山野同学。
「……真过分。」
他说。对啊,真过分。
秋叶当然一点罪恶感都没有。
「哈哈哈!这句话也很天真。很好玩耶同学,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看着你们了,当辉夜被揪住胸口的时候,你也默默地看着、然后用茶泼他们、接着还说教。我真搞不懂你啊。」
接着他大步地移动到沖名同学的身旁,我动也不能动。
我害怕秋叶的暴力。
纯粹的恐怖。害怕。
但沖名同学好像完全不怕的样子。
「……你是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嗯!我?」
秋叶继续踩着躺在地上的山野同学。
「我叫秋叶。在那里的辉夜是我的女人。对我的女人施以暴力的人,我当然要先揍一顿。有问题吗?同学。」
我的女人。
我最讨厌人家这样说。
不把我当个人,只把我当个「女人」的男人。
真是令人作呕。但是——我只有对秋叶无法提分手。跟他交往是因为他帮我从街上的小混混手里脱困。经由姐姐的关系,我跟他也有几面之缘,而且那时——秋叶还没脱去好学生的面具。
但是交往一阵子之后,我就发现了他是比不良少年还糟糕的人。不论什么时候,他给我的感觉都不过是头猛兽而已。
但是——我很害怕。跟他要求要分手的话,不知道会被怎样。还好,他还没对我怎样,但他也只不过是把我当个「女人」的男人而已,若是有什么机会的话,也许就这么被他毁了。
所以,我才不敢分手。
只有对秋叶会这样。
我们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这是恐惧,接近于胁迫。
秋叶大动作地回到我身边。
「但是啊,辉夜,要玩男人也要有个分寸。像这种有如杂草一样的眼镜男配你太可惜了。喂、喂、不准再出现在辉夜的面前啊猪头。」
他用力地踢山野同学的头。
「嗯、嗯。」
也许是还没失去意识,山野同学发出惨叫,不顾一切地爬起来逃走了。很害怕吧。这是完全不同于游戏的真正恐惧。暴力。体会过后,才知道地狱有多可怕。
赶走山野同学之后,秋叶一脸满足的表情。
接着把视线转到以哀伤眼神看着山野同学的沖名同学。
「对了,你是谁啊?同学。」
糟了。
秋叶是独占欲很强的人。以前也曾经把镇上跟我说话的人打得七荤八素而住院的。沖名同学被他打的话一定会死掉的。
不行。
沖名同学不能死。
「沖名同学。」
我。
用尽全力地叫着。
「回去!快回去——」
快逃。
「拜托你、快点!」
「竹宫。」沖名同学一脸复杂地看着我。「……混帐。」
他不知为何地骂了我。接着就以正常的步调、态度从容地离去。
呼——我深深地叹息着。
秋叶以狰狞的表情盯着我看。
「你——对他。」
「我讨厌你!」我用尽所有的力量瞪着秋叶。「最讨厌你了。」
声音好激烈。真丢脸。真无聊。而且双脚发抖,好逊。
***
真是令人不爽。
不论怎么废话连篇、不论一副多了不起的样子,我只是个脆弱娇小的女生,最后还是无法违抗秋叶。
秋叶烈。
我不知道他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机缘下变成不良少年的。不过我能确定的是,秋叶在白天还是乖乖的去上学、在某种程度上用功念书,借以骗过家长和老师。也就是说他过着双面人的生活。白天是好学生、晚上是不良少年——这样的双面人生活,秋叶好像乐在其中。
虽然我也是个骗子,但不像他那样乐于说谎。
而且我也不想乐在其中。
对他扭曲的嗜好,我觉得反胃。
我也不想跟他在一起。
连他的脸、他的声音都不想看到。
但是——因为我太弱了。
「你啊,是我专属的辉夜姬。」
那里。
那里是秋叶烈的世界。
腐败的气味。烟酒的气味。
令人不舒服。
在不知真正身份的繁华街道背后的酒店,阴暗的店里,看起来不像正在营业。有时会被像秋叶烈那样的邪门歪道用来当做众会处的酒店,像地狱一样,充满着魑魅魍魉股的低俗人等。
年龄不详、只是一脸凶恶的样子,主张自己是坏人的小混混们,满身不知所以的打扮,烟酒不离身。
真无聊。
硬邦邦的沙发上,占领着中央的秋叶用手环着我的肩膀。看了都讨厌。光是被触摸都觉得不舒服,有种带着恐惧与嫌恶的异样寒意。
秋叶一边抽着烟、边像野兽般笑着。
「我谁也不让,你是专属于我的,辉夜。」
他触碰我的嘴唇。
带着酒气的手指温温的。
「……别碰我。」
我说。
我用力地抵抗着。
一开口,秋叶的手指就压住我的牙齿侵入嘴里,摸着我的舌头。本来想干脆咬下去,但因为好恶心,干脆就顺势转过头去。
「啧啧。」
秋叶把手指从我嘴里伸出,舔了起来。
真是下流。
好恶心。
秋叶仰头看着店里肮脏不堪,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天花板。
「我想啊,是说,我之前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了,不是有个《竹取物语》吗?就是那个,那个『辉夜姬』啦!」
秋叶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会跟不良少年在一起。所以他说的话是对我说的吧。无聊得既没内容又没有意义。
我无视于这一切。
「……然后啊,贵族们不是一一向辉夜姬求婚吗?然后又因为无理的难题打了退堂鼓。那个啊——我实在搞不懂。」
秋叶呼地吹出一口烟。
我因为健康上的理由停止呼吸。
发明香烟的人真伟大。
手里会拿烟的人多半是又笨又坏,这些笨蛋因为香烟的关系渐渐死去。决战不良少年最佳利器——香烟。万岁!
我心里想着这些事。
秋叶的话我光听都觉得讨厌。
「因为他们很笨啊,笨蛋。哈哈哈。是说啊,竹取老翁是平民老头吧,另一边可是贵族呢!何必一一伺候辉夜姬,直接抢就好了嘛。没有人会说话的嘛。真是笨蛋。」
不断说着笨蛋笨蛋的秋叶,把烟按进烟灰缸里。
「女人啊,只要压倒就好啦。」
「……」
你是这样的吧。
我继续装做没听到。
秋叶哈哈哈地不快地笑着。
「什么爱啊感情的,太麻烦了,我不需要那种东西。反正最后就是要做什么嘛,那就是目的、就是理由。没有必要一一详细说明。真是浪费时间。要是我的话——」
他看向我,眼神卑劣可憎。
我把眼神移开。
「——才不会找那么多理由,直接抢走辉夜姬把她压倒,这样就完啦。还拿什么宴的子安贝?他是谁啊?明明就是个平民。」
他用力地踹着桌子。
真粗鲁。虽然后悔,但我在瞬间突然想起。
害怕。
虽然害怕——却不能让他看到我软弱的一面。
就算靠意志力也不能让他看见我哭。
别以为我可以让你搓圆搓扁的,秋叶烈。
「嘿嘿。」
秋叶不知为什么露出了满足的表情,然后又开始抚摸起我的脸。
像是攀爬般地移动触摸到眼睛、鼻梁、脸颊。我无法动弹、视线也无法移动。我用全身拒绝着他。别摸,我说。
秋叶的心情看来更好了。
「嘿嘿嘿,辉夜,你真是个好女人。」
「……」
这是什么?人话?
我不懂他的意思。
「所谓的好女人,是让我想毁掉的女人。但是啊——我还不想毁掉你。毁掉你可是前所未有的快乐啊。搞不好其他的女人已经没办法满足我了。这样的话,至少要做到毁得终生难忘。要好好地想、多花点时间,慢慢的啊……」
他的眼神跟肉食兽一样。
攀爬的指头像蛇一样。
我觉得好恶心,避开他的手。好像要被吃掉一样。
「辉夜,这不是威胁。」
倏地——秋叶的表情不见了。
「要更有危机感、让我看到你的胆怯。」
我会怕你吗?
我会照你想做的做吗?
秋叶哈哈地笑着,从放在附近的包包里拿出小小的相簿。那是什么啊。它带点肮脏的、不安的气氛。
「辉夜啊,这就是被我毁了的女人们的照片。」
「……」
「看了这些、想像自己未来的样子、害怕吧。」
真是低级的兴趣。
这是什么低级的兴趣。
秋叶亲手打开那罪孽深重的相簿。
「呜——」
我呻吟着。
「就是这张脸。看吧、辉夜。」
秋叶盯着相簿里的照片。我想移开视线时,他就会押住我的脸逼我看。真恶心,这是什么啊、这家伙——
「呜呜。」
他真的是人类吗?为什么能做出这种事呢?
那是无数的、苦闷的女孩的照片。
照片。无法直视的、惨不忍睹的照片。
也许是由谁在一旁拍的,照片里也看得到秋叶。那里的秋叶以欢喜的表情侵犯着女孩子。强奸。我讨厌、讨厌那样。那就是。那就是,我未来的样子——
那里绝对没有爱,只有秋叶的欲望。有个女孩痛苦得翻白眼、还有个女孩子用指甲抓着地面,留下鲜红的血迹。表情看起来一样痛苦、一样绝望的女孩——
呜。
我发现了。
啊。
啊啊。
「啊、啊。」
我在发抖。
我在发抖。灵魂和肉体一起鸣动。
「啊——」
「怎么了,辉夜。」秋叶开心地笑着。「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毫无防备的表情。」
「你——」
我。
「你——」
我。
「是你——是你杀的!」
我叫着,惨叫着,失去了理性。
不知为什么,我的视线开始忽明忽暗。
整体来说,那可说是比较正常的普通照片。
但是凄惨的事一点也没变,我厌恶得同样想移开视线。
但是——比起任何事都还震撼我的。
被理解——以及憎恶且震撼的。
是照片里头被秋叶压倒的纤细女孩。
像在忍耐着痛苦般、勇敢地咬着下唇的女孩。
——姐姐。
啊啊。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杀了你。
我冲动地拿起了手旁的酒瓶。
「呜哇啊!」
我叫喊着,毫不考虑地朝秋叶的头砸下去。
「你——」
秋叶一脸不可置信,呆呆地看着流出的血。
「——你在做什么?辉夜。」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锵。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录入:有些书录起来还真是折磨啊……晕~)
我——不太记得了。
当我回神时,正一个人走在夜里的街上。
衣服上都是血,旁边是拿掉面具的面具人。
她看着我。
——啊啊、是姐姐。


Ⅵ·面具人·Ⅵ
在漆黑的空间里,浮现小小的灯火,我终于知道是谁坐在我的对面了。是面具人。虽然看不清楚表情,但总之是面具人。戴着面具、穿着高中制服的她,端坐着盯着我这边看。我也抱膝坐着,看着她隐藏在面具背后的温柔眼神。
这里是哪里呢?
不知不觉地环绕着我们的黑暗,并没有将要侵吞我们的不祥感受,而是有种温柔、光是坐在这里就能感到安心的感觉。处于这不可思议的安全感中,我吐了一口气,等到习惯这片黑暗之后开口向她说道。
「姐姐。」
声音没有反弹回来,被黑暗吸收后暧昧地消失了。
「你是——姐姐吧。」
戴着面具的她,慢慢地摇头。
我的声音激烈起来。
「你骗人。姐姐、你是姐姐吧!让我看你的脸!」
『……我不是。』
她低声地说。
『……我,是你。』
面具人一手放在胸口,一手指着我。
我不能理解地皱着眉头说。
「那么,那张脸是怎么回事?你的脸就是姐姐的脸。你就是姐姐吧。是姐姐的幽魂。你一直、一直在我的身边。从你死后,就一直在我的身边守护我。你如果不是姐姐的话,那你到底是谁呢?姐姐,别再说谎了,让我看看你的脸。」
我不可思议地诚实起来。
黑暗中,只有我和姐姐两人。这样的话就没有说谎的必要了。
「我想看看姐姐的脸、我想听你的声音、我希望你能叫我的名字、叫我辉夜。我还想跟你住在一起、希望你在我的身边笑着、希望你活着。」
『……那样的、心情。』
面具人依然端坐着。
『……那样的伤,是我造成的。』
铿的一声,她拿下了面具。
面具下的是我看惯了的,像玻璃工艺一样美的姐姐的脸。
「姐姐。」
身体无法动弹。连一根手指都没办法自由移动。
真令人不耐烦,我明明想在姐姐身旁的。
出现姐姐的脸的面具人,脸上没有表情。
『……竹宫玻璃已经死了。她被太多人伤害、最后因为被那个凶猛的男人毁了,所以绝望而死。但是——你一直不知道这件事,一直自觉是自己害死姐姐的,并且不自觉地责怪自己。』
黑暗中,只暧昧地传来面具人的声音。
『……然后我才由此而生。我是罪恶的化身、面具人。我是你的影子。对了——只是这样而已。我不是幽灵、不是妄想。』
她慢慢地抱紧自己。
『这就是——你心中的自己,你的自画像。』
自画像——
『……你认为自己是骗子。这张面具,就是你这种意识的象征。你的真心永远在其他地方、你永远像戴着面具一样,只蒙蔽住表面。你认为自己正在蒙蔽。』
说谎,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感觉。
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然后,恐怕认为自己的真心是污秽的。
所以一直戴着面具,隐藏起来。
『……我,是你。』
面具人淡淡地说着。
『……当我觉得郁闷的时候,就是你自己正觉得郁闷。打人的时候就是你想打人。你一直借由我这个媒体,看着自己的内心,与自己的心战斗着。』
我说不出话。
原来如此啊,我想。
但是——
「那么,为什么你会是我姐姐的样子呢?」
我讨厌的姐姐。
我喜欢的姐姐。
玻璃工艺般的姐姐。
然后——那张脸。
面具人寂寞地笑了。然后想要蒙混般地换了话题。
『……你啊,害怕谈恋爱吧。』
「……」
『自己好像变得不是自己了。喜欢上谁之后,你怀疑那样的心情是否是真的、自己是否会碎成一片一片,好害怕。而若是太爱了的话——会变得像竹宫玻璃一样,连心都碎了。』
姐姐的话。
——啊啊,好像要毁了。
那就是我的心理创伤吗?
『……所以,你找了种种的理由,结果,讨厌川岛修一、讨厌海藤贝、讨厌山野幸夫、讨厌秋叶烈,全都是因为害怕恋爱。你只是害怕爱这种感情而已,只是这样。』
害怕。
没错——就是害怕。
『……与小岛唯争夺川岛修一——你没办法忍受这样的事。既麻烦,又害怕在争夺的过程中会渐渐失去自己的心、渐渐沉溺在恋爱这个谎言中,害怕在不了解自己的心情下,就这样误会下去。』
害怕。
这就是理由。
『海藤贝和山野幸夫,他们俩认真的心情让你害怕。因为无法理解而接近之后,光只是接近就让你胆怯,所以才逃走。与输赢的结果无关,从双方中间同时逃走。因为你害怕被独占的深厚关系、暴露出爱恋的心,你害怕那种不明所以的感情支配自己。』
害怕。
心好像会变成不一样的东西。
『然后是秋叶烈。你也无法忍耐他的——他那只强调着欲望的爱。你想要的只是可以安心的地方。就算是热烈的追求,也会让你感到害怕。你害怕的、讨厌的是没把你当成一个人,只把你当作是「女人」的秋叶。』
我讨厌。
我讨厌那样。
所有人,都毫无疑惑地坦率说出爱啊感情啊的,好可怕。当他们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同时也要我交出来时,我只觉得很困扰。
「姐姐。」
我说道。
面具人的表情有点疑惑。
『……我。』
无视于她的话,继续问道。
「关于爱啊感情啊,你不怕吗?」
『……』
面具人在短暂沉默后,终于微笑了。
『……虽然害怕,但还是想要。』
她说。
『所以我才会寻求。你也是这样对吧。』
对了。
不论多么可怕、不论多莫名其妙。
我一直寻求着它。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这样。
『……辉夜,忘了我吧。』
这个声音。
这个表情。
果然是姐姐。是姐姐吧?
『我——是已经不存在的人了。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我给你的伤可以治好,因为我不恨你。』
抚摸伤口的不只是妈妈而已。
我也是,为了不要忘记姐姐,所以转换成赎罪的型态。
那就是——面具人。
『嗨,一点也不可怕喔。』
面具人微笑着。
『不用害怕。因为——他很温柔,不会改变你,也会把你当成一个完整的人。』
她说的是谁?
我装做没听到。
不行。我知道的,即使是我也知道的。困扰的时候,我总是依赖着他;难过的时候,我总是对他说傻话。总是希望能在我身边的人、即使在身边也不觉得害怕的人。
但是,这是不行的。
他——
『辉夜,别顾虑我。』
——顾虑?
「姐姐?」
『要幸福喔。』
面具人的身影,咻——一下就消散了。
啊啊。
别走啊,姐姐。我还想再听听你的声音。
留在我身边。我好寂寞,别留我一个人。
「姐姐!我不要!别消失!」
最后,面具人的残骸——轻轻地抚摸着我。
『要连我的份一起幸福喔。』
「姐姐——!」
那是像她所说的一样,是由我寂寞的内心产生的妄想吗?
还是说她是真正的幽魂,一直守护着我呢?
我不知道。
我——好寂寞。
我好寂寞喔,姐姐。
姐姐是笨蛋。
『谢谢。』
「姐姐!」
『永别了。』
姐姐的碎片好像是被黑暗给吞噬了,最后终于消失了。
「姐姐别走!」
我喊着。
黑暗中,我不断地喊着。
***
「别走……」
我喃喃说着,接着慢慢睁开眼睛。
我听到鸟雀的鸣叫声。
因为一阵炫目,我眯起眼睛,虽然感觉到身体变沉重的异样感,还是坐了起来。定睛一看,朝阳从窗帘的缝隙间射了进来。
这是个简洁素雅的房间,好像完全没花心思在装潢上。这应该是工作室吧,书架上摆放了大量汉字书名的书。虽然房间里没点灯,但因为朝阳的关系所以看得很清楚。窗边摆的是观叶植物。
「……」
……咦。
怎么了?这是哪里?
好像是作梦一样。
我躺在床上。这是间除了床、书架和桌子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房间。这里虽然应该不是监狱,但也应该不是自家吧。
忽地,我的背脊一阵发冷。
对了,我……
我打开窗。
反射性地看了一眼。
「……天月,老师。」
站在那里的,是天月史马。
温和的微笑、系在背后的长发、隐约半透明的眼镜。
他是一个看了就会让人感到安心的成熟男人。
他是我——最后的「恋人」,而且也是最能让我安心的人。天月老师是我就读的县立香奈菱高中的日本史老师。在被对日本史感兴趣的我询问了诸多问题、我也帮忙处理许多工作之间,我们开始交往了。虽然说是交往,但对天月老师而言,或许只是年龄有差距的朋友般的感觉。穿越了年龄和性别的距离,我和老师是常常聊天的好朋友。
这里是老师的家。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变成这样啊。
「你起来了啊,竹宫辉夜。」
不知为何,老师直接叫我的全名。
明明年纪就比我大,却对我说敬语。
「那个——老师。」
「先吃早餐吧。这里是衣服。这衣服是——」
老师轻轻地皱了眉头。
「——你换一下衣服比较好。」
我重新看着自己的衣服。
上面都是血。
干透了之后让人觉得恶心的血液。这是——
「没事的。」
对于因未知的恐惧遍布全身而发抖的我,天月老师微笑着。
「你没杀人。」
***
跟天月老师借了盥洗室,我清洗了肮脏的头发和肌肤,穿上老师特地为我买来的内衣和衣服。虽然尺寸有些许的不同,但我很感谢他这若无其事的关心。混乱的心受到了一些抚慰。
冬天的清晨冷得噬人。
暖气地毯让人觉得舒服。
餐厅里准备了面包卷和荷包蛋这类美国电视剧中出现的早餐。天月老师像是在读着经济新闻,但发现我在看他时,就以温和的表情看着我。
「不冷吗?」
「不会。那个,谢谢。」
对于你的衣服和温柔。
天月老师温和地微笑着。
「嗯,你坐吧。肚子饿不饿?」
「嗯。」
其实我并不太饿,但也不好意思辜负他的好意,所以就坐下了。天月老师帮我把眼前的杯子倒满牛奶。
因为喉咙很渴,所以觉得格外好喝。
「好了——」
老师把报纸折好,接着盯着我看。
我的手不断抖着,连筷子都没能拿好。
「我简单地说明情况。」
我点头。老师以认真的表情说道。
「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大部分的经过是警察告诉我的。那些警察也不是来找你的。你在我家的事,我已经跟你的家人联络过了。」
家人。
妈妈——她会关心我吗?
我不禁这么想。随着筷子震动,荷包蛋也慢慢碎裂开来。
「我说——因为看你睡着了,把你吵醒太可怜,所以就让你在这里住一晚,我什么事也不会做的,请放心。」
我知道。
因为天月老师没有以「那种眼神」看着我。
我有些害怕地问道。
「那警察是?」
「对了,警察。你记得自己做的事吗?」
我做的事。
我记得。那样凶暴的感情。
暴力的感觉。血花。
我讨厌那样。
「啊——」
铿地一声,我把牛奶打翻了。还好里面没剩什么。
「啊——啊。」
「放心吧,竹宫辉夜。」
天月老师用面纸擦去牛奶。
「我知道的。你打了秋叶烈同学。」
「我、我打了他。我想杀了他的。」
我想——想杀了他。
我想。我想!
真可怕。
天月老师静静地看着我。
「为什么——」
「呜、呃。」
「——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不,我不是要责备你。只是,你不是那种会没理由就杀了谁的女孩子。」
没这回事喔。
我的心中有无可救药的凶猛部分。
只要被解放片刻——就能毫无困难地杀死人的肉食兽。
「我——」
我说了。尽可能忠实地说出昨天发生的事。
我与秋叶的关系,还有秋叶让我看的相簿。
姐姐也在里面的事,还有我确实存在的杀意。
「竹宫辉夜。」
天月老师以真挚的表情对着苍白的我说。
「打人是不对的。」
「嗯。」
「想要杀人更是不对的。」
「嗯——」
我知道。
但是。但是——
「不过,我懂你的恐惧与哀伤。」
天月老师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微笑。
「你一定很难过吧。真可怜。」
「天月老师——」
我哭了。虽然很丢脸,但我没办法不哭。
好怕。好难过。又好痛。心好像死了一样。
「我好难过、我好难过喔。」
「好,我知道。哭吧,竹宫辉夜。」
经过允许之后,我开始掉下眼泪,呜咽得像个小孩一样。放任着不明所以的感情狠狠地哭泣、咬着牙哭着。
天月老师温柔地看着这样的我。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就是事实吧。但是,警方并不这么认为。你应该不会被问罪的。」
「嗯——」
怎么会这样。
我是怀抱着杀人的意图下手打人的。
这样不可能不被问罪,即使对方是个恶魔。
「你应该也知道,秋叶烈同学是香奈菱高中三年级的学生。」
「……」
「他成绩优异、运动全能,不论老师或学生都喜欢他。很在乎家人,是双亲引以为豪的孩子。他一点缺点也没有,是个好学生。」
但是,那都是——
「但是,那只是一时的。」
天月老师以悲痛的表情说着。
「被你打的伤并不严重,只有撞伤和流血,头颅和脑部都没发现异常。但是,救护车载走他之后,警察搜查了现场,也发现了他一直隐藏的黑暗部分。」
原来如此。
那个酒店是秋叶烈的势力范围。
他所有恶劣的部分,全都安放在那个地方。
可以成为他作恶证据的相簿也在那里。
还有知道他的恶行的不良同伙们。
所以——所有的事都被警察发现了。
「警察正等他的治疗结束之后再对他进行调查。昨晚已经向本校的教职员联络了这件事。唉,可以算是丑闻吧。学校的风云人物竟然犯下那么可怕的罪行——」
天月老师突然回头看着我。
「抱歉,你姐姐也是受害者吧,也许不要谈到这个话题会比较好。」
「不会。」
我摇头。
「继续吧。」
我已经不哭了。他是姐姐的仇人,我想知道那个叫秋叶的男人会受到什么样的制裁。
天月老师应该是懂了吧,他叹了口气。
「他的罪状是强暴、恐吓、伤害、窃盗——还有其他多不胜数的罪行。作为证据的照片也放在店里,所以立刻就可以判断秋叶同学就是犯人了。然后在调查的过程中,其他的罪行也一一明朗。」
老师看起来很困扰,但明明他什么坏事也没做。
「他也很巧妙地隐藏住另一个脸孔。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或许不过是借口,但没想到那个秋叶同学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真是作梦也没想到。」
天月老师补充说明道。
「也许是因为他的不良同伙都躲在自己的背后,所以一被警察讯问后,他们就立刻招供作证了。」
不良少年的关系不过这样而已。
秋叶——已经完蛋了。
他自作自受。
毁掉姐姐的男人,就让他坠落谷底吧。
「学校应该会把他退学吧。秋叶同学的家人在知道自己一直被骗、又被媒体批评之后,以后也不会把他当儿子看了吧。而不良同伙们也会因为他的失败而无法接受他。世界、社会、法律、道德都会将他以各种方法、从各种角度为他断罪的。」
「……」
「所以,你也就原谅他吧。」
我盯着荷包蛋看。
低着头,思考。
「你应该被解放了。被他解放、也被你姐姐解放。」
我低声地说着。
「我不会忘记的。」
「别忘掉也没关系。但是——别再憎恨或后悔了。要知道积极地往前看,才是对你姐姐最大的安慰。秋叶同学会由警察裁决,你不需要弄脏自己的手。竹宫辉夜,已经够了。」
「已经——」
够了吗?
不是遗忘,而是毫无憎恨后悔地活着。
这就是姐姐的希望吗?
所以——姐姐才走掉的吗?
才把我的人生还给我吗?
一直守护着我、喜爱着我的姐姐。
姐姐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
我闭上眼。
从闭起的眼中,最后一滴眼泪滑落脸颊。
然后。
被我当作自己的影子束缚住的姐姐,也真的能成佛了吧。因为我的寂寞而将你卷入,真的很抱歉。希望你静静地安息吧。
我很喜欢你。
姐姐,永别了。
谢谢。
天月老师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
「顺便告诉你,我在开车去事件现场向警察询问一些事情的时候,在途中发现了摇摇晃晃的你。我吓了一跳。你一看见我就立刻失去意识了,但我想也许是跟什么事有关,所以就带着昏迷的你前往事件现场。」
这些事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默默地听着。
「然后听着警察们的话,知道大概的情况之后,知道你打了秋叶同学的事。但是警察似乎不打算要以伤害或其他理由对你加以辅导,而认为是秋叶同学强迫你、要侵犯你,所以你才在正当防卫下打了他——他们是这么解释的。」
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老是被解读成好人。
明明我就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警察完全没打算对你做什么,只是想跟你讯问一些事,你只要这样想就行了。但是——我想你没有被逮捕的必要。你也已经十分后悔了吧。」
后悔——吧。
跟天月老师谈过之后,我知道暴力的严重性。
我后悔了。
我果然是不应该打任何人啊。
我不禁想起了川岛学长。他——是怎么一回事?他一直是个积极的温柔男孩,现在应该已经忘了我,开心地度过他的青春吧。
这已经是与我无关的事了。
但是——我只是,觉得有点抱歉而已。
很抱歉将他逼到甚至得打我的境界。
不过,算了,也是因为我被打了才能变成平手啊。
天月老师温和地微笑着。
「……这一阵子你可能会觉得不太舒服,但一切总算是到了一个段落了。吃过饭、等你冷静一点后就回家吧,竹宫辉夜。」
我看着他的眼睛。
果然是温柔成熟的脸庞。
他和我毕竟不是一对,连手都没牵过。他不过是让像寂寞小鸟的我稍事休息的大树。我想,应该就是这样吧,天月老师。不过——
但是他确实让我很安心。
我很感谢他,非常地。
谢谢你对我这么温柔,天月老师。
但是,能不能再多一下?
能不能再多安慰我这颗苦闷的心一下?
「……老师,能不能再、再一下下?」
这是我诚挚的心意。
「能不能再跟我在一起?」
再一下下。
天月老师,让我在你身边。
我好害怕。我没有飞往天空的自信。
「竹宫辉夜。」
天月老师难得地发噱似的一笑。
「不可以撒娇喔。我不应该在你身边。竹宫辉夜,今后你应该好好想一想,找寻对自己重要的人。若是一直赖在我身边,你永远无法展翅飞翔。我只是让你稍微休息一下而已。」
「……」
哎呀呀。
我被甩了。
「结束吧。你已经知道自己想跟谁在一起了。飞往有他的地方吧。靠着自己的力量,用真实的心情。」
我已经被看透了。
我知道。
我知道了。
关于他的事,我跟天月老师提过好多次。虽然都没什么好话,但老师却能从这种完全没说到他的好话的交谈中,听出我真正的心意。我虽然是个骗子,却很容易被看穿。怎么会这么好笑、这么蠢啊。
戴着面具的我消失了。
接下来——就要坦率地活下去了。
我已经不需要顾虑姐姐了。我不需要再找寻她的替代品,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情坦率地活着。虽然丢脸,还是要张开翅膀,即使很逊,还是要直线飞飞看。
谢谢你,我的大树。
守护着寂寞的我。
「天月老师。」
我站起身,绕过桌子站在老师身旁。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就算是一点点?」
「嗯,该怎么说呢?」
天月老师开心地笑着。
我开始要脾气。
「心机好重喔!回答我啦!」
「大人都是很卑鄙的。你又学到聪明了喔。」
「哼,算了。我讨厌老师。」
我把手伸向一脸满不在意的老师,轻轻地亲了他。
这是我的初吻。
我立刻就离开,走向出口。
「我——曾经有点喜欢你。」
天月老师呆掉的脸看起来很好玩。
原来如此,就是这种心情啊。
「谢谢。我已经可以一个人了。」
再见了,我的大树。
搞不清楚状况的小鸟,终于要展翅飞翔了。
因为不管天空多寒冷,我也有了足以努力的勇气了。
谢谢你,天月老师。
「竹宫辉夜。」
他问我,却不看着我。
「你——能够好好飞吗?」
我头也不回,大胆地一笑。
「没事的。我能飞。」
***
每当说谎时,我就想眺望着月亮。
变得讨厌留在地球上。
想要像辉夜姬一样,飞往月球去。
但是这样不对,这是逃避。
逃避是不行的。
我知道的。我——已经不逃了。
月亮啊、月亮啊。
再怎么说,我还是人啊。
***
天空很亮,风很冷。在这个毫不温柔,充满荆棘的世界里,我一点也不害怕,全心地努力走着。走着走着,就不会再害怕。
回家吧。
妈妈在担心呢。
而且——
我已经对于自己的心意,做了属于自己的决定了。
我曾经不懂爱和感情是什么。
我曾经无法理解喜欢是什么样的感情。
跟很多人交往过,然后心想原来不过是如此而已。
后来终于有点懂了。
应该、大概就是这样吧。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
只是装做没看到而已。
我其实是懂的。
「竹宫同学。」
这个声音——
听到了声音,我往旁边一看。
这里是林荫道。没有什么人,只有杂草静静摇晃。
也许是要前往某处,小岛唯站在前方。
我直接打了招呼。
「早啊。」
「说什么早安啊,竹宫同学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岛同学用她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
我歪着头。
「就自然而然的啊。」
「什么自然而然啊。那个啊,虽然我不太清楚,但竹宫同学出事了吧。」
关于秋叶的事,好像已经告诉学生们了。
在和平的城镇里,危险风声的流传率很高。
「没这回事。而且——已经结束了。」
是的,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我要脱胎换骨了。
我不再说谎了,要坦率地活着。即使受伤,也不再以面具掩饰真正的我。不再随便找个男人来慰借,也会好好交朋友了。在这个谎言之月上,我要很平凡地、像其他的所有人一样,顺其自然地活下去。
老实说——我也累了。
说谎真的好累。
小岛同学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一派轻松的表情。
「结束了?竹宫同学不知道吗?那个——有个叫秋叶学长的人啊,他被警察抓走了。」
「秋叶怎么了?」
「他不见了。」
小岛认真地说着。
「他从医院逃走了,昨天夜里逃走的。现在警察们正在找他,但因为找不到,所以现在已经透过联络网通知了,说是很危险,所以要大家别在外面游荡。今天是马拉松大会的补休日对吧,大家都因为害怕而躲在家里。」(录入:晕~这情节狗血了~)
「你不是也出了门了吗?」
虽然小岛同学的话给了我不祥的预感,但我还是说了。
她却用力地摇摇头。
「我也很害怕啊,真的很害怕。但是今天,家里刚好没人在——我害怕得不敢一个人,所以打算去朋友家。」
真是危险的人。
秋叶又不是外星人,只要锁上门,他也进不去啊。
应该是因为不安吧,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家伙真的很可怕。
但是逃走、啊?想当然耳,秋叶的目标是我。他也许只是一般的逃亡,但若是遇到我的话——一定会把我毁了吧。
因为把他推入谷底的是我。
虽说基本上可说是自作自受,但给予决定性一击的人是我。
他很恨我吧。秋叶——正在诅咒我吧。
我感到一阵寒意。
为了要扼杀这份不安,我开始耍着小岛同学玩。
「你说的朋友,是男朋友吗?」
「我没有男朋友啦。」
小岛同学害羞地笑了。
「海藤同学呢?」
「为什么要把我跟海藤同学凑在一起啊?」
她一脸困惑。
「嗯——不过是有一点、只有一点点喔,为了竹宫同学而非常努力的海藤同学,还挺帅的。」
「呵呵。」
笑得一脸满足的我,让小岛同学的脸都红了。
「但、但是,这不是因为喜欢他喔。我们很少说话,一时间也不会喜欢上他啦——」
一时间啊,小岛同学小声地说。
嗯,小岛唯加油喔。「悲剧女主角」。
我希望能活得像你一样。
「嗯,反正海藤同学也不是什么坏人。虽然我没什么资格说,但若跟他聊漫画之类的话题,应该会挺顺利的。」
「所以我说啊,我没想过要跟海藤同学交往,因为我喜欢的是川岛学长。但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去想,竹宫同学少管闲事了。真鸡婆……」
哼。
自己的事自己想啊?
对于曾经躲在朋友背后害怕怯惧的小岛同学来说,是很大的成长。
「好吧,那你好好加油。结婚时要找我喔!」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要跟谁结婚了。」
「嗯,那就这样吧,海藤唯同学。掰掰——」
「什么海藤?吼……竹宫同学!」
我大笑,转身背对生气的小岛同学。
我是真的——希望她能幸福。
我沉浸在淡淡的满足感中,想着这样的事。
「竹宫同学。」
最后,小岛同学在我背后呼唤我。
我回头看着她,一脸正经。
小岛同学突然低下头。
「……很抱歉我单方面地敌视你,还把你卷入。」
「不会啦,而且我很开心。」
真的,我很开心。
小岛同学抬起头。
「很高兴能认识你。」
她好像快哭了。
「别被杀掉喔。下次再好好聊天吧。」(录入:犀利……)
「嗯——」
对着随便应付的我,小岛同学认真地回答。
「我们——是朋友了吧。」
「——」
这是想也没想过的话。
听到她这样带点撒娇的话,为什么啊,我觉得有点想笑。
「也许吧……」
但是。
我并不会不舒服。
「就把你当作我第一个朋友吧。」
我装模作样地把手高举,朝旁边摆动。
这是分手的招呼。
天上没有月亮。
就算有,我也会看向它吗?
***
妈妈、爸爸、姐姐、小岛同学,川岛学长、山野同学、海藤同学、天月老师,我现在,格外地幸福。
能够遇见你们,真是太好了。
伤害许多人,也受了许多伤。
我的心也变得比较像人了。
变得像人的我,第一个想见到的人,是他。
然后要告诉他我真实的心意。
即使被拒绝、即使被当作笨蛋。
即使他的感想只有「嗯」一声。
没关系。我已经不再说谎了。
我并不期望爱或感情。
我只是——想在他的身边。
我只是想把这真实的心意告诉他。
这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这么简单的事,之前就有经验了。他一直在我身旁,我做错时会骂我、毫不矫饰,是我唯一愿意展现真实自我的对象——那个态度粗鲁却温柔的男生,我想告诉他我喜欢他。
我想从那里开始。
姐姐,这样没错吧。
夸奖我吧,就像你过去一直做的那样。
——你好棒喔,辉夜。
像这样——
「被我找到了——」
在那里。
秋叶烈站在那里。
他的表情很可怕,不像是人。脸上凹凸不平又红肿,头上绑着绷带,充血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在我家的公寓前。
好像是埋伏在这里一样。
他——他这个肉食兽站在那里。
我就像往常一样。
「谁啊?」
我的语气很厌烦。
我一定会被杀掉。实力的差异太明显了。
我会被毒打一顿,然后掐住脖子杀掉吧。
我知道,但是——我心里绝不屈服。
我不会输。
像姐姐那样,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要咬着嘴唇忍耐。
像你这样的人,我会怕你吗?
我瞪着他。
「好丑的脸。」
「你——!」
秋叶非常激动,嘴里都喷出唾沫了。
「这是你做的吧。」
「好丑的脸。」
我重复。
「好丑的脸。好丑的心。好丑的灵魂。好丑的人生。」
这是我最后的抵抗。
把你当成笨蛋、看轻你,让你因厌恶而死。
「……真无聊,消失吧。」
「喔喔喔!」
这不是人类的声音。
「喔喔喔喔喔!咿咿咿咿咿!」
完全丧失理智后,秋叶奋力地怒吼。
发狂的脸。
为什么呢?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可笑,让我的心清醒过来。
明明都是你自己不好。
你明明也伤害了姐姐、伤害了许多女生。
只有在自己受了伤的时候才发怒,真是傲慢。
我瞥了一眼,看到了秋叶手上拿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长菜刀。
这是杀鱼的菜刀,前端是很尖锐的。
若被刺到的话,会死吧。
他打算杀了我吧——
秋叶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摇晃着菜刀打算恐吓我。
「你知道吧,这是菜刀。(录入:哦哦,是菜刀诶~)被刺到的话会死的。喂,辉夜,公主,给我跪下,跪下!哭吧!害怕吧!我不会原谅你的,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真无聊。」
我以「绝对零度的视线」盯着秋叶。
「我不会跪。我不会哭、不会害怕,我一点也不怕你。这是什么啊?你是笨蛋喔。菜刀?你没拿这种东西的话就没办法让我乖乖听话吗?真是没用的男人,无聊鬼。你如果是贵族的话——」
我的声音没颤抖、膝盖也没抖。
我的心不会输给秋叶的。
「而我是辉夜姬的话,我一定会叫的。」
我呐喊着。
「我最讨厌你这样的男人了!连看都不想看到!」
抱歉啊,辉夜姬。
我做了有点粗糙的解释。
但面对这些愚蠢的贵族,你很想大叫吧。竹取老翁虽然是农民,但辉夜姬是月亮上的公主,怎么可能对地上的贵族们屈服呢?
我不留恋权力,我不留恋财产。
把你当作一个普通男人的话——
没有人会喜欢你的。
秋叶,你若想对我来硬的话就试试看吧。
我会喊叫、打你、咬你,用尽全力抵抗。
我可不像辉夜姬那么乖巧。
我不会用无法解决的难题来瞒混,有困难的时候就逃到月亮去。
我决定不逃了。
我会喊叫发狂战斗,直到最后的最后。
你能吗?
你能杀掉我吗?
可以的话就试试看啊!
「真无聊!我才不会输给你呢!」
我喊着。
「我讨厌你!超讨厌你的!」
「你——」
秋叶的身体狰狞地颤抖着。
「——我要毁了你!」
这瞬间。
我看到了。
在公寓。一楼。秋叶的背后。
应该是听到了怒吼声,他用力地推开门。
啊啊。
干净的衣服。短发。带着一点寂寞的寒冬般的双眼。
有个男生看着拿着菜刀的秋叶。
「你在做什么?」
他喊着。
「啊哈?」
秋叶以凶猛的表情回头。
不行啊。不行不行不行啊。
我不要这样。你在做什么啊秋叶?来这里!你有觉悟了吧。别去那里、别去。别找那个人。不能找那个人。
「沖名同学,逃啊!」
我喊着。我尖声喊着。
喂喂,这样不对吧,竹宫辉夜。一般在这种场合下,都会喊「救命啊」或是「报警啊」吧。说出这种话才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如此。
「逃啊!快逃!」
我喊着,凄厉地喊着。
啊啊。
原来如此——
「辉夜!」
我的名字。只有这时候才会叫我的本名。
「逃吧!辉夜快逃!」
你这家伙也很奇怪。
是你自己说我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人,什么也不是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拼命的、认真的表情?
这样担心着我。
这一瞬间——我多少懂了。一定是一样的。我叫沖名同学快逃的理由。他叫我快逃的理由。这全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也——
怎么会这样。太无聊了。你也是骗子嘛。
然后——
「喔喔喔!」
明明身体就不好——但为了要帮我,坦然面对秋叶的沖名同学。
不知是为了嫉妒还是什么,秋叶举起了菜刀。
「去死吧!」
他狠狠地被刺了一刀,刀子又毫不犹豫地拔了出来。
……啊啊,我没办法说了。
我没办法说我爱你了。


终曲
从小就很硬脾气又不坦率,无法说出真正心意的我,即使喜欢上了总是在我身边的沖名同学,也不告诉任何人,反而是想要掩饰住这样的自己,只要遇到沖名同学,就摆头装出一副讨厌他的样子。但其实我想更坦率一点,想跟沖名同学在一起。在一起的话,就会更开心,也可以好好告诉他我喜欢他了。
但是。
知道了姐姐喜欢沖名同学之后,我心想,我应该不行了吧。我觉得自己绝对赢不了姐姐。既美丽、又像玻璃艺品般的姐姐。她总是善良又纯粹,我不可能胜过那个耀眼的人。
所以我才有所顾虑,扼杀了自己的感觉。
我放弃了沖名同学。
不过,那是错的。
喜欢的话,就应该抬头挺胸,好好地重视这一份感觉。
若谈到胜负或得失。
所谓的爱不是这样的。喜欢的这种感觉,不是这样的。
我,喜欢沖名同学。
只是这样而已。
若是能重视那样的感觉——能够坦率的话就好了。
我一直都说着谎言、绕着远路。
但是——我清醒了。
我果然还是喜欢沖名同学的。
想待在他身边的人。能让我安心的人。我做错时会斥责我的人。虽然不会疼我、温柔地对我,但是——我喜欢沖名同学。
经历许多的苦恼和迷惘后。
走错路之后,我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在那里,有着仍是孩子般的我。
我已经不会戴上面具,再伪装喜欢的这份感觉了。
面具人消失了,我也终于可以往前看了。
喂,沖名同学。
我已经不会再被你当小孩耍罗。
因为我已经长大了。虽然绕了很多的远路。
因为我多少也变成大人了。
看着我,夸奖我吧,沖名同学。
「……」
不知是谁叫来的警察,把秋叶烈当现行犯送往看守所,这次他被关在绝对无法逃走的坚固牢笼里。加上对沖名同学的新罪,警察说他暂时没办法从少年看守所出来了。
干脆判他死刑吧。
同样被救护车载走的沖名太阳,胸部受了重伤,加上头不知道撞到哪里了,现在意识不清。进行紧急手术之后,虽然算是捡回一命,但他完全没清醒,就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
我是他救的。
警察在他被刺杀的时候抵达,秋叶还没来得及对我做什么,就被逮捕了。虽然我觉得他们若早点到就好了,但是也不应该责怪警察,只是——我们运气不好吧。(录入:犯人逃跑……第一时间保护证人是基本……晕~责怪作者去吧~)
当我终于觉得,可以变得坦率的时候。
我没想过会这样,沖名同学。
「……」
在安静的病房,在这单人病房,其实应该是谢绝会面的,但警察也觉得并没有尽到保护他的责任,所以特别给了我三十分钟的时间。
沖名同学死了吗?
这么一想,我的胸口就比想像中的还难过。
啊啊,原来如此。
这就是爱和感情啊。
都是药味。空气虽然干燥,却也冰冷。静静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虽然有着像点滴般的东西,但已经空了。
「……沖名同学。」
我不相信奇迹般的东西。
现实是很无味的,另一层意义上来说是冷酷的。
「我喜欢你。」
我轻轻地说。
然而一点变化也没有。
我是知道的。
就算是辉夜姬,也没什么不一样。
「……嗯。」
我吻上沖名同学的嘴唇,静静的。虽然不是看轻这个吻,但我还是想试试看。当然,世上没有奇迹,沖名同学也没醒过来。
「啊——」
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有时我也会变得不像大人。
我曾经一度有所自觉,但还是不行。即使闭上眼睛,眼泪也止不住,最让我困扰的是停不下来。这样是不行的,只剩五分钟了。警察已经要来了,若是再哭的话会很丢脸的。但是我停不了。
「呜呜。呜呜呜。」
我哭了。哭得很惨,哭得很丢脸。简直像是「悲剧女主角」一样,眼泪煞有其事地流了下来。
不管怎么哭、怎么哭,都还是没办法的。
在不知意义为何的情况下,我哭了。
「啊啊——呜。呜呜。呜呜呜。」
好伤心。好寂寞。好难过。心就像被切成丝一样痛苦。
明明终于能够坦率了,终于决定不再说谎了。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坏心?后悔的我,咬紧牙关啜泣着。
我知道的。不管再怎么哭泣都没有意义。这世上是没有奇迹的。现实总是残酷的——
「又是一张丑脸。」
静静的,带着一点刺耳的声音。
我张开眼睛,一脸的搞不清楚状况。
咦——
什么。
怎么会。
骗人的。这是骗人的。
骗人的啦。
「你好像用力地糟蹋过自己的脸喔,这么丑。」
声音很微弱,虽然微弱但是很辛辣,即使如此还是带了点温暖。
「……没办法啊——」
我说。眼泪变成欣喜的成分,但因为停不下来,我的脸还是很丑。
「——这是我的脸啊。这是我——真正的表情。」
「这样啊。」
沖名同学轻轻地睁开眼,给了我一个小小的微笑。
「这样的话,就让我永远都能看到那张脸吧。」
他用干涩的声音说。
「我的身旁想要的,是像这样坦率的辉夜。」
「嗯——」我笑了。因为幸福而笑了。我以坦率的心情,对着沖名同学微笑。
沖名同学看着这样的我,浮现了曾经在小时候看过,纯粹且无邪的温柔微笑。
「……笑得跟过去一样啊。我很喜欢这样的脸。这是属于辉夜的笑容。我一直很想再看到。」
这个世界在某个意义上是充满谎言的,在这个玻璃艺品天使已死去的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相信的了。我一直对自己的感情说谎,他也一直隐瞒着真正的感觉吧。
真无聊。这是一个充满了无聊谎言的世界,但是,这里也是姐姐曾经喜爱的世界。也是生育我和沖名同学、虽然充满谎言却无可替代的世界。
这个无聊的谎言之月——我还是很喜欢的。
嘴里说着无聊无聊,却是这世上最无聊的我,虽然生活中会有困难,也会有各式各样的辛苦降临,但是,我已经——不想再逃到月亮去了。因为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跟沖名同学一起活下去,应该比较幸福吧。
漫长路途的终点,我们开始踏步前进。
只要坦率一点,这个无聊的谎言之月。
这个每当在说谎时就想眺望的谎言之月,就会看不见了。
因为个性恶劣但温暖的太阳,让我觉醒了。



晚安。现在是深夜,是三更半夜。这个时候因为被堆积如山的工作逼得不太能睡,但这个时候为了转换心情往外一看,就会看到月亮浮现空中。我从小就喜欢月亮。我还记得,搭车长距离移动时,就会一直一直盯着月亮看。这时我还会做出要举枪「砰砰」的样子想要打碎月亮。
因为想起了这件事,所以提笔写了这篇《看着月亮,说着谎话》。《看着月亮,说着谎话》是恋爱小说。虽然感觉上好像跟「恋爱小说」这个类别有点距离,但是基本上也是主角受到恋爱困扰的内容。因为「恋爱」或「生命」或「人生」这些,不管怎么想都依然是难解的谜题,虽然只单独写恋爱的问题,但对我来说还是很难懂的。
这次的作品是继《在遥远彼方的小千》之后,在新风舍文库的第二本作品。基本上我在写的和我想写的,是在业界被当作娱乐的轻小说,但偶尔也会想在一般文艺作品中书写像是《看着月亮,说着谎话》这样的故事。呃——也就是,认真考虑人生、生命和恋爱的故事。
关于这些问题,我想总有一天能找出属于自己的答案。当然,这是属于日日日的答案,每个人都可以找出不同的答案。既然已经有了有趣的谜题,若不好好想想的话就是损失罗。若这时候说出「那你的人生观有问题」这样的话,就太没大脑了。过去我也曾被认识的作家骂过「你写的恋爱是扭曲的」,但我却认为,对我来说并不觉得扭曲,所以没办法罗。这是我的说法。
最后,要感谢帮忙促成这本书的所有人士。
首先是未对找了许多麻烦的日日日感到气馁,还为我东奔西走的责任编辑铃木洋名。他不轻易漏看我在同一页里有同一个人物说了矛盾的话的文章,对这次作品的校对工作也十分地仔细。下次我会注意的,对不起。
接着,是负责封面插画的漫画家高桥叶介老师。当我知道我一直很崇拜的老师是画师时,好一段时间都觉得与现实脱节。他在忙碌的行程当中,为我画了美得令人讶异的插画,真的很感谢他。顺道一提的是,这次的封面是表里都呈左右对称,展开一看就像是一幅画的设计。封面上大的是辉夜、小的穿着和服的是玻璃。封底里则是相反,大的是玻璃、小的是辉夜。
最后,是在上一部作品《在遥远彼方的小千》为我负责封面的河野雅美。因为行程的关系,让我的谢辞来不及上,但很感谢她为我画了封闭却开放的,难度非常高的画。当我让编辑看这幅画的时候,他也觉得很了不起。因为跟我的想像太接近了,谢谢你。
因为有负责设计、业务、书店等许多人的帮忙,这本书才能出版。若是可以的话,也希望再出一些属于一般文艺的作品。我想再次不怕失败地写些关于人生、生命和恋爱的东西。
最后,给读到这里的读者们。不论是《小千》或是《说谎》,都不是娱乐作品,希望你们能获得乐趣。这样的说法虽然像是弄错对象,但即使如此,若这本小说能连接到你的空想或哲学思维,那就太好了。这就是主要的目的。
好了老了,夜也更深了。窗外的月亮跟饰品一样,是满月。接下来我要去对着月亮砰砰地枪击了,今天就告一段落。


日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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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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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johappy00 子爵
日日日果然是有品质保证的 不过我比较希望秋叶把女主的家人和男主都杀掉 果然是我黑掉了吗

13 年前 0 回復

gothiclo 公爵
有種好像戀愛就是這麼回事的感覺
自己在追求的似乎就是那股不安穩的情愫吧

14 年前 0 回復

legend717 子爵
不愧是日日日的作品,有他的风格啊,真是看对了

14 年前 0 回復

knight_swan_d 子爵
文字还是很有感觉的~但是看到最后还是失望了~
虽然一开始就能猜到是要冲名和辉夜在一起~但是结尾也太没有力度了~
觉得太唐突了~明明前面节奏很慢的在叙述辉夜的心理路程~最后突然用这么老套的办法把两个人弄在一起~
女主是这本书的最大亮点~顺便说一下那个面具人实在是太囧了~恩~

14 年前 0 回復

forzed 侯爵

看来得花点时间排毒了

14 年前 0 回復

nokiae63 子爵
冲作者来的,先收下来

14 年前 0 回復

dearyui 騎士
果然,尖端又没买日版图的版权,自己另外找了人来画
感觉就是不合啊

14 年前 0 回復

恶梦再来 騎士
然则我想说,这书完全没看懂,全是无病呻吟的废话啊OTL

14 年前 0 回復

tycemd 侯爵
日日日作品大支持,话说也像神一郎一样高产啊

14 年前 0 回復

xyzchwn 子爵
新书啊,话说这个小小萝莉真是太可爱了啊

14 年前 0 回復

henry123 騎士
貌似有点黑暗的故事么。。纯支持了,谢楼主

14 年前 0 回復

quang03 王爵
虽然日日日老师每次的作品都有够扭曲黑暗...
但是看完每次都被治愈了一把啊..
惟一可惜没了插画

14 年前 0 回復

windice 伯爵
这个是完整故事?看目录怎么感觉像短篇集阿,
有没有内容介绍阿,不了解是什么故事的话提不起干劲看啊~

14 年前 0 回復

bcw 皇帝
日日日的小说啊。。。插画真。。。。不符合咱的喜好。。。从名字来看感觉挺诗意的。。

14 年前 0 回復

duoo 侯爵
剧情不错,最后还以为那个老师才是她喜欢的人呢= =吓了我一身冷汗…

14 年前 0 回復

hjras2007 伯爵
日日日的作品啊....今天真是欢乐啊..伪物语下出来..有新书看咯

14 年前 0 回復

maxmin 勳爵
日日日的小说一直很有看头,不过我一直搞不懂名字该如何念。

14 年前 0 回復

r05fex 王爵
我只是冲者作者来的................为什么看完封面和目录有种诡异感?

14 年前 0 回復

lko123 子爵
話說日日日的小說真是多啊先看看再說謝謝了

14 年前 0 回復

天空中的猫眯 伯爵
日日日的东西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奇怪而富有内涵呀,不过说真的这篇的插画还真是现实得让人看不下去呀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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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之牙 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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