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之女王与烙印之子 Ⅰ[杉井光][台/简]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1-23 23:5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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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你永远在我身边!
  鬼才-杉井光最新奇幻巨作
  吞噬「命运」的少年遇上预知「命运」的少女,
  传说的巨轮开始转动!





  剑之女王与烙印之子
  THE SWORD QUEEN AND THE BRADEN CHILD
  作者:杉井光
  插画:夕仁
  译者:陆怡帆

  野兽烙印一一传说身上拥有这种印记之人
  会将周围所有人的命运全都吞噬殆尽。
  少年克里斯的前额和双手,生来便拥有这种野兽烙印。
  他自幼便长年以佣兵的身分驰骋于各个大大小小的战场上。
  某天,一名少女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并且改变了过去始终围绕在他身上的命运。
  少女名为米娜娃。她出现时身着一袭白衣,手持一把巨剑。
  这名传说中的剑士不但拥有能够预知未来的能力,
  拿起剑来的实力更是无人能及,好比死神般令人闻风丧胆,
  人们因此对她敬而远之。
  「你就是能够终结我性命的人吗?」一一他和她相遇的那个晚上,
  原本注定要被克里斯杀死的米娜娃在这天因为烙印的影响,
  使得她的命运同样也就此脱离了既定的轨道……
  以各种创作风格活跃于轻小说文坛的作家杉井光,
  本次将竭尽所能地为读者献上
  一部由一对男孩女孩起身对抗星象和命盘,步履奇幻故事王道的作品。

  杉井光
  1978年生于东京。以『火母の巫女』一作夺得第十二届电击大赏银赏后出道。代表作计有『离别的钢琴奏鸣曲(全4集)』、『神的记事本(13)』、『闲狼作家是美少女妖怪?12)』、『とㄑらファミリア!13)』(一迅社)等等。
  HPNEET TEEN
  http://www.d3.dion.ne.jp/~hikaru_s/nvs/

  Illustration
  夕仁
  曾于电玩游戏公司任职美术设计,离职后转而成为自由美术工作者。代表作有『静野さんとこの苍绯(电击文库)』、『螺旋の国3ドリル(HJ文库)』、『死神ナッツと绝交デイズ(MF文库J)』、『Another Time Another Leaf镜の中の探侦(负责游戏角色设定)』等等。
  HPPLASTIC GIRL
  http://p-girl.sakura.ne.jp/

←翅膀醒目

  ——逃吧!我得在夜晚再次降临之前快点逃走!在不会有机会和任何人邂逅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黄昏天空下不断逃亡!
  I must run away before night falls.Run alone in the dust.so that I will meet noone.

  然而,他和她相遇了……就在男孩生命中的第两百个新月之夜。
  Hower,the fate made the tou meet.At the night newmoon.It was the night of two hundred newmoon day in his life.



  克里斯托弗洛
  CRISTOFORO
  「就由我来终结掉妳的命运吧!
  「I will finish a fate like that.


  米娜娃
  MINERVA
  「我要你永远待在我的身边!
  「Then,you should never leave my side.



  吉伯特
  GILBERTO
  「那把刀,我只是借给你用而已。你一定要把它带回来还我,听到没有?
  「Only let you ues that sword.So you must bring back to me no matter what.


  宝拉
  PAOLA
  「我担心……也许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Ive been anxious.Maybe Im not as good as I should.

  弗兰契丝嘉--扎卡利亚
  FRANCESCA DA ZACCARIA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美人是不会死的。」
  「Did I not tell you?The beautiful never dies.





  CONTENTS
  1.野兽之子
  2.前夜
  3.剑之女王
  4.银母鸡之旗
  5.高傲的女狐狸
  6.撤退战
  7.圣都
  8.扭曲的毒剑
  9.包围战
  10.新月
  11.烙印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1-23 23:35 编辑


  1.野兽之子

  你的父亲是头野兽——关于父亲,克里斯从他母亲口中听到这般叙述。
  他回到了属于他的荒野,已经不在这儿了……她说。
  『除了我,你已一无所有。』
  『你的眼中只能有我一个人;茹我的毛,饮我的血,然后活下去吧……』
  七岁以前,克里斯始终被关在铺满稻草和木柴堆的仓库中生活。他从没晒过太阳,身上的每一吋肌肤都呈雪白色,白得令人不寒而栗。唯一能让他稍稍感到安慰的是,当他对着水瓮时,水中倒影映出的面容像极了他美丽的母亲。
  ——除了母亲,我真的一无所有……
  克里斯的身子骨生来孱弱,每当冬季来临,他的胸口便会疼得咳血。而这时候母亲总会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不惜冻伤自己的手为他摘来野草、喂他吃下原本要给自己吃的芋头粥,而这么做方能使他咳出来的血不至于梗在喉咙里头。
  ——要是母亲哪天不在了,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某个冬天早上,他在母亲的怀里醒来。睁开眼睛的他望向将他搂在怀里的母亲面容。此时母亲带着满是疲惫的脸庞朦胧浅眠着。忽然间,一股有别于使他咳血的胸痛猛然袭上心头。
  ——要是母亲不在了,恐怕这个世上就连知道我存在的人都没有了……
  别担心——母亲握着他的双手如是说,同时双唇在他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克里斯生来额头和手背全都攀爬着彷佛蚯蚓般红红的斑纹。她告诉他,这是他身上流有兽族血源的证明——
  『所以别担心,你是野兽之子。把我吃了——我的血、我的肉;把我的生命全部吞进你的肚子里去,让我永远成为你身体里的一部分……』
  仓库里的气窗映出了月光,这天的月儿是一条细细长长的新月。在夜空中挂着新月的晚上,克里斯身上的斑纹便会散发出浅浅的、朦胧的,带点蓝色的白光。同时,一股淡淡的,使人身心感到甜美的疼痛亦一点一滴地缓缓刺进他的胸膛。他觉得,这股疼痛彷佛一种呼唤……
  ——其实,克里斯心里隐约知道母亲一直都在骗他。
  母亲身边偶尔会有人造访。克里斯被门栓锁在仓库里头,透过门缝窥听着母亲和对方的谈话……
  『——打从妳丈夫被杀死了之后,妳总是一个人关在家里……』这是一个上了年纪而显得有些嘶哑的嗓音。克里斯总是听到这人的声音对着母亲提出质问:『我听到妳的仓库里面有人在活动的声音,妳到底隐瞒了什么……』
  『——妳当初,该不会没把那个婴儿丢掉吧!

  七岁那年冬天,克里斯的存在被村民发现了。
  在母亲的哀叫声中,仓库的门扉被众人猛力推开——这是克里斯生平初次见到成年男子的样貌——几名男子冲上前来将克里斯压在地上。母亲的哭号声恼人地折腾着他的耳膜;也许是胸中强烈的恐惧、疼痛和盛怒的情绪使然,他并没有实时察觉到自己的额头和双手手背忽然传来了一阵烧灼般的触感。
  『——这家伙是招来祸害的野兽!
  一名看似族中长老的老太婆勉强瞠开了那一双快要瞎了的眼珠,恶狠狠地瞪视着克里斯说:
  『你们看,就是那额头上的胎记,这小鬼会吃掉所有人的命,留下厄运,然后自己一个人活下去!
  『为什么妳没趁他还是个婴孩的时候杀掉他,我明明叫妳把他扔进河里去的!
  『为什么妳还偷偷地把他养大!
  ——为什么没杀掉他,这不是妳在战争中被敌人蹂躏之后生下来的小孩吗,这是不祥之兆呀——妳说,要是他带来了灾祸怎么办,要是这个村子再被其它军队攻击了怎么办,快杀掉他,快杀掉他……即便克里斯的存在在众村民的包围之下受到指责、受到言语怒骂、成了众人手中垃圾的投掷目标,但母亲仍将他紧紧抱在胸前,意图保护他的安危。而这时从母亲身上传来的体温,便是克里斯记忆中母亲最后留给他的触感。

  而这天晚上,新月之夜,强盗集团袭击了这个村子。每一户人家都被大火烧成了灰烬。村民被杀,克里斯的母亲在他的面前遭人凌暴,活生生被虐死了……
  他不记得自己后来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当晚,他在熊熊火光染成红褐色的夜空中拾回了意识。浓浓的焦铁臭味弥漫在他的四周,眼泪和飘在空中的煤屑沾满了他的脸庞。克里斯看见倒在眼前的尸体——除了母亲和村民之外,还有成群身着肮脏的旧皮甲、身体严重扭曲变形了的强盗。
  形似白色爪痕的新月,花了许久时间才攀过了夜空的顶端。在此之前,克里斯始终神情茫然地瘫坐在地上,望着地面一处处的血泊和冉冉晃动的火光。此时,在他身边那间从小将他养大的仓库,也在大火吞噬中吐出了点点残余着火光的余烬,开始坍塌。
  他止不住自己下颚发出的颤抖。然而,这般颤抖却和寒冷的冬夜没有任何关系……
  ——母亲……死了……
  ——母亲死了……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为什么我会抛下母亲……自己一个人活下来呢?
  ——我已经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心力都没有了……
  ——让我就这么躺在母亲的身边……
  ——就这么在母亲的身畔合眼永眠……
  于是,在凶猛的火势侵扰中再也无法支持住的屋顶终于塌了下来。也许不久之后,这里一切全都会被熊熊的大火一起燃烧殆尽吧……克里斯试图爬向美丽的母亲遗留下来的尸骸身边,然而,此时他却猛然惊觉到自己手中紧握着一件异物……
  ——是一把巨剑。
  这把剑的剑身两侧宽度不等的刀刃全都沾满了鲜血……克里斯赶紧胡乱地搜寻着四周;周围散落的强盗尸体全都手持着同型的巨剑……这么说,他手中的巨剑不就是从这些盗匪手上夺来的?
  ——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他的刀刃上头沾染着血渍,这是谁的血呢——对呀,为什么地上躺着的除了村民的尸体之外,还有那些夜盗者。他们的咽喉被割断,身上的皮甲被砍穿而肚破肠流、脏器外溢。而这些人,他们又是怎么死的呢?
  ——是我杀的吗?
  ——果真如此……
  ——为什么我会来不及拯救母亲?
  ——为什么我的母亲还是死了?
  ——我没能牧地……
  ——为什么……
  克里斯呆望着手中的巨剑。火光反射在刀刃上闪耀着冰冷的光辉,将他身上所有的恐惧和内心的悸动全都吸了进去。一直以来居住的房舍被大火吞噬时发出的各种杂音,在他脑中逐渐被专注的意识分离而消逝。
  ——为什么我要杀了他们?明明当时的我根本拯救不了自己的母亲?
  ——为什么我的心绪会如此平静?
  ——我明明没有来得及拯救我的母亲……为什么……
  此时,忽然间一个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或者说是传入了他的意识。
  (……吃掉他们吧。)
  (……吃掉所有人的命运。)
  他恍然明白,这是兽的声音。他看着自己握着巨剑、因过于用力而显得苍白的拳头。拳背上的图腾焕发着刺眼的光芒。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一股炽烈的疼痛旋即灼伤着他的手心。
  (……吃掉他们。)
  (……将他们的命运吃干抹净,然后自己一个人活下去吧。)
  ——这头野兽……口中吐出来的言词和母亲一样……
  两者之间的同构型让克里斯由衷产生一种既恐惧又甜蜜的滋味。此时,母亲的血、不知名的村人们的血,还有盗匪们的血全都混在一起,从剑身上滑下,渗入了他的指间。
  他听见野兽正在吮噬着鲜血的声音,同时,脑中再次回想着母亲曾说过的话……
  ——除了我,你已一无所有。
  ——所以你的眼中只能有我一个人;茹我的毛,饮我的血,然后活下去吧……

  然而,现在她已经不在了。那么他究竟得吃谁的肉、喝谁的血而活呢?他该倚靠着谁的体温才不会觉得冷呢——会有这么一个人来找他吗?抑或者他能够遇上这样一个人吗?而他……又非得吃掉这个人不可吗?
  ——果真如此,那么他也许该让自己干涸的喉咙永远维持着这般难受的触感,让自己的肚子永远耐着饥饿;不和任何人的命运交集、自己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
  克里斯起身,拖着剑抬头望向高挂在天上的新月。就在他向前踏出第一步的同时,耳边传来身后自己的居所被大火啃食而崩塌的声音。
燃着火光的余烬飘在空中,他背对着这幅景象,一步步走向朦胧而深邃的黑夜之中。

  2.前夜

  「然后呢——你说你今年十七岁?你这十年是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的?
  营火啪啪啪地熊熊燃烧着。火光那头,一名髭须横生的壮汉不客气地对着克里斯开口问道:
  「你那把剑是东国的名器吧?那东西只有已经闯出名号的骑士才弄得到呢,是你溜进人家的寝室里头摸出来的吗——哈哈哈哈……」
  这名莽汉尽管看来粗鲁,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获颁了圣王国军蔷薇徽章和紫旌旗的骑士殿下呢。
  不过话说回来,长年的征战让国力变得疲弱,因为时势所趋,国军若是不赋予那些宛如山贼般的佣兵团长骑士之名,根本不可能继续撑下去。克里斯对于自己亲赴谈判的决定感到后悔,同时将他的目光从这个髭须满面的莽汉身上移开。
  一片漆黑的夜里,草原上各处张着营队的帐棚。几名看来性格难缠的佣兵背对着营地、围绕在火堆四周,将视线移到克里斯和莽汉身上,当作余兴节目般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们两人之间的互动。
  其实克里斯来这边只是想告诉团长,他想在今晚离队。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不但被拉入了大伙儿边喝酒边闲聊的谈话中,而且还不得不配合他们的话题。
  「这把剑比你的身高还高呢,你怎么用呢?不如给我吧?我看你比起拿这把大剑,玩玩我股间的长刀还比较适合——今晚到我的帐棚里来吧。」
  在耳边下流的嗤笑声中,营火的火光仍不断地摇曳着。克里斯心系着自己的巨剑,同时将它抱到了怀里。
  「这把剑是我参加普林齐诺坡里远征时,杀了敌人从他手中抢过来的。」
  即便克里斯认为,这些人全都不会把别人说的话听进耳朵里去,还是发出了这样的宣言。
  这是他从一位颇负盛名的敌军将领手中夺过来的宝贝,也是为他赢得每一份工作的武器。他从不长久待在一个佣兵团里头。然而,像他这么一个长相和身型纤细得像个女人一样、总被人瞧不起的小鬼头,若是要早一步让别人认可他的武功,这把剑绝对是必要的。
  在这个佣兵团招募新血的时候,面试他的不是现在这个看起来像头熊一样的团长,而是一名年纪老迈的士官,他见识到了克里斯的手腕,并且告知这个契约会维持多久。然而,这名上官现在负伤而脱离了战场,使得克里斯现在的离队申请变得非常棘手。
  「哼,你进来的时候要是我在主持募兵工作,我早就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服侍我了。」
  他嗤嗤地笑着,下流的眼神从头到脚仔细地审视了克里斯一遍。
  这眼神绝不是克里斯第一次见到。他在战场上也常被大伙儿误以为是随队劳军的男妓。
  「为什么你不留下来,而且今天就要离队?我们明天可是要对贼军展开总攻击呢,贼军人数搞不好只有我们的十分之一呀,你是害怕了吗?
  「老大,他肯定是吓得尿裤子了,真不像个男人。」
  一名就近坐在营火旁的佣兵吐出这句话,惹得众人一阵哄然大笑。
  「听说这次敌方有『撒盐的家伙』助阵,我看他八成是听到这个消息而想逃了吧。」
  「听说其它部队也有好几个小鬼头听到这个消息而想溜走的呢。」
  「哇哈哈哈——你是说『撒盐的家伙』吗?这还不是那些打仗打输了逃出来的家伙为自己找的借口?
  「你们说的就是那个不穿镗甲、一身白衣在战场上晃的家伙嘛?
  「听说不管掷枪还是射箭都伤不了他呢。」
  「哪有这种人呀?
  他们此时谈论的这个传闻克里斯也曾经耳闻——撒盐的家伙,即『战场上撒盐的死神』。这是这几年间佣兵们口耳相传的异闻。听说见过这个家伙的人绝不可能活着回来,说什么也不能遇上他。
  其实战场上总会有这样的传说,不过只要想想,要是真的碰到这样一个死神就没得活命了,那么到底谁可以流出这样的传闻,大伙儿便可以一笑置之了。
  「话说,这阵子倒是有许多妖魔鬼怪的传闻出现呢,而且大家都还帮他们取了一些夸张到不行的别称。」
  「是啊是啊,什么『撒盐的家伙』啦、『噬星之兽』啦……有没有搞错?又不是在说故事哄小鬼头睡觉。」
  「『噬星之兽』呀——哈,那个传闻八成也是假的,说什么为大队殿后的部队全死光了,一千个里头就这么一个吃掉同伴的命运活下来了……」
  「还有啊,听说之前发生在国境的战争,一队五十人的人马杀人敌阵,只有那家伙提着敌人首领的首级活着回来,其它全都死了呢。」
  「啊哈哈哈哈哈哈——笑死人,要是真有这样的武功,那他早就晋爵封候了啦!
  「可不是吗?要是真有这种人,老子我早就把他拖出来开肠剖肚、除掉这一害了!
  一听到这句话,克里斯环抱在自己双臂上的手掌,十指不自觉地紧紧扣了起来。
  说到那个『撒盐的家伙』怎么样的,他根本无须理会。然而,现在他们提到的这个『噬星之兽』的事,他便怎么也无法装作没听见。因为,所谓的『噬星之兽』便是那些曾经处在他身边的人安在他身上的诅咒之名。而现在这些手持着酒杯、口里发出粗鲁笑声的佣兵们,肯定怎么也没想到他们话题中那头骇人的『噬星之兽』就是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鬼头。
  「这家伙在发抖呢。」大胡子的佣兵团长看了克里斯一眼,对他此时表现出来的反应产生了天大的误会。「是怎样?听了这种小鬼头床边的鬼故事吓坏了吗?就因为这点小事而要离队?你说什么傻话呀?
  「我的契约时效,只到明天早晨的太阳升起为止。」
  「哈,你说了算吗?
  看来关于他的契约时效,团长并不知道。而克里斯也只能叹息了。
  他感觉自己的额头和双手手背不断窜出痛觉。
  克里斯之所以不愿长久待在一个佣兵团或骑士团,就是由于身上那幅野兽烙印的缘故。因为当他身上的这一头野兽觉醒,便会将周围所有人的命运全部吞噬殆尽,无一幸免。就跟村子里的长老曾经说过的一样——野兽会『噬吃掉人的命运』。在每个新月的夜里,克里斯身边所有的人都会遭到厄运的劫数;一如克里斯幼时收留他的佣兵团就是这么被歼灭的。
  ——我已经不想再让任何人受到我身上的诅咒牵连了!
  「你想触我的霉头吗?这关系到部队的士气,不准你再提这件事。」
  团长用他低沉粗野的嗓音斩断了这个话题。克里斯只能噤口。就在他思考着要怎么在即将来到的战事中离开这个部队时,团长收起了严肃的表情露出猥琐的笑容……
  「要是你害怕的话就留在营区里好了。不过晚上服侍那些阿兵哥们,可有你累的了。」
  这句话让克里斯整个人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因为他从团长的语气中已经听不出有任何玩笑意味了——此时,团长立起了那一副宛如一头熊般的壮硕身躯,绕过营火朝他走了过来。
  「等、等一下!
  克里斯站起身来,调头打算逃跑的同时,一只手冷不防地从身后拉住了他。
  「我看我得好好让你打消离队的念头才行。」
  一股醉醺醺的酒臭随着下流的言词一同自他的耳后根飘了过来。他转头,顺着肩膀过去看见了那一张红通通的面容……而且不只一张。对方一共三个人,合力扣住了他的臂膀。这一扣让克里斯手中的巨剑被松开,锵啷一声摔在地上——我真不该在他们喝醉酒的时候提这件事……念头才闪过,克里斯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他的衣领已经被团长一把揪住。
  「住、住手!
  「呼啊哈哈哈哈,你看看你,叫声还真像个女人呢!
  ——「你可别胡来呀!」「等我们老大爽过之后,看看我们怎么疼你!
  随着团长之后,另外三张髭须横生的面容也跟着贴了上来。一阵恐惧猛然窜上了克里斯心头——要宰了他们吗……不行,真这么做待会儿就得与整个营队的人为敌、被他们围剿了。可是再这么下去——
  就在这时候,一道划破空气的撕裂声略过了克里斯和团长两人面前,让那张像头熊一般粗犷的脸庞旋即缩了回去。同时,一道血痕在他的鼻尖上绽开,垂下一条鲜红色的液体。
  「……呃!
  是一把短枪。它贯穿了克里斯和团长两人面前的空间,顺势沿着轨道插进地面,在尾端发出了剧烈的颤动。
  「——什么人!
  合力制住克里斯的另外三名士兵脸色大变,即刻便抓起了自己的剑。这让克里斯很快地从他们手中挣脱,在右手边一阵强烈的气势压迫中赶紧趴到地上抄起了自己的巨剑。
  不知不觉之中,周围一片死寂;酣醉打嗝声和干杯时杯子间发出的清脆碰撞声全部消失,只剩下营火卷着干柴啪啪啪地燃烧着。
  火光中映出一个身影,一位高跳的男子从暗处走了出来。男子穿着一身华丽笔挺的军袍,肩上围着紫色的绶带披肩,一头漆黑直发服贴地向后梳齐,一双眼睛犹如老鹰般锐利。也许因为年轻气盛的关系,男子身上散发一股狂傲的跋扈气质。
  「竟然对自己队上的年轻士兵下手,真是没有纪律的部队。我都快闻到猪圈里的猪臊味了,实在令人作呕。」
  男子说话时的声音听来有如刚硬的金属般冰冷。
  「是你扔的铁枪吗!」「这家伙不是我们的人!」「死小鬼!你是哪个部队的!
  「我要你为我鼻子上的伤口付出代价!
  团长踹了一下营火,接着和其它士兵四个人一起挥刀冲向这名不速之客。
  在刀光剑影闪动的一瞬间,周围的士兵们忽然一阵惊恐,细微的骚动开始在人群中传播开来,没有任何人发出高声喧哗的声音——众人皆被面前的景象所震慑而张口哑然。
  在这个瞬间,四名壮汉全部应声倒地。在任何人都还来不及反应的状况下,年轻男子已经拔出了手中的长剑,但周围却没有任何血迹。
  克里斯的视线勉强掌握了发生在转眼间的一切经过——男子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剑锋掠过先扑上来的两名佣兵咽喉。一切快得令人战栗。然而,更可怕的是在这之后,被剑锋划过颈子的两人忽然转身,将另外两人给压倒在地;好比看不见的钢丝牵动着他们身上的每一吋肌肉一般。
  「你、你干了什么!」「身、身体不听使唤了!」「这是怎么回事!
  四名壮硕的佣兵全倒在地上纠缠着。
  ——这是怎么回事……克里斯额头上的烙印不断地蠢动。很明显地,这绝不是一般人能使出的剑术。
  ——这、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
  克里斯这才想起了他身上的紫色若不是圣王族人是不能穿戴的。除此之外,在那件紫色披肩上,绣着两只独角兽合拱着一面徽章的图样……
  「——殿下,您怎么一个人行动?这太危险了!
  随着一声惊呼,阵阵的脚步声也紧接着窜了出来,接着克里斯便看到几名身着华贵军服的年轻侍从自营火照不到的暗处跑了出来。
  「柯尼勒斯殿下,请回到营里去吧!
  「您为什么要特地跑到这么一个小部队的营区里来呢!
  年轻的侍从环顾周围个个看来脏兮兮的佣兵,不由得纷纷蹙起了眉头。
  「你们也太小题大作了吧?我不过是来猪圈看看,你们这些保母还硬要跟过来,这岂不是要让大公家被人笑话了。」
  这名侍从们唤作柯尼勒斯的贵族勾起了嘴角不屑地笑道。此时,周围的佣兵们身子已经全僵住了。而克里斯也听过这个名字。
  王配侯,柯尼勒斯-艾比梅斯。(译注:王配侯为本书故事中之名词,意指『拥有成为女王招婿资格之贵族』。)
  艾比梅斯家是立于贵族顶点的三大大公之一,是身分地位最为显赫的贵族。而所有贵族之中也唯有这三大公卿家族出身的成员有资格成为王族的姻亲。柯尼勒斯不但是艾比梅斯家里的当主,更是一名剑术高强的剑士。他驰骋于各个战场上立下了许许多多的战功,受命担任这次远征的将军,统帅整支远征部队。
  据闻,柯尼勒斯的剑术能够不见血而取敌人性命,是一名善使妖剑的剑士。
  「为、为什么……?
  生得像头熊一样的佣兵团团长好不容易从部属身体下爬了出来,举起发抖的手掌如呻吟般唤道:
  「为什么将军殿下……会、会出现在这里……」
  此时,他仿佛忽然察觉到自己该做什么,赶紧屈膝跪地,将头压得低低地蹲跪在将军面前。一旁几名属下也赶紧跟着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猪圈里的猪不要学人说话。」
  对此,柯尼勒斯大公不屑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接着,锐利的视线便扫到了克里斯身上。
  此时克里斯的身子完全无法动弹——这并非是因为柯尼勒斯大公强悍的气势压迫到他,使他心生恐惧,而是因为他身上的三处野兽烙印像是炽烈的大火一般烧灼着他的身体……他不知道为什么。然而,从柯尼勒斯大公身上散发出的锐利锋芒,仿佛自熔炉中粹炼而出的白银,冷澈得让克里斯打从心底感到恶心。
  ——为什么将军殿下会来到这里?
  ——远征军的本阵不是驻扎在山的那头吗?
  就在克里斯思考着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时,柯尼勒斯大公已经将握在手里的巨剑插回了剑鞘,朝着他跨步走了过来。克里斯忍不住退后,连该有的礼数都全给忘了。
  「我是来看看你到底生得什么样子的。」
  柯尼勒斯弯下腰来把脸靠近,如此说道。
  ——看我?
  ——看我生得……什么样子?
  困惑的情绪使得克里斯手足无措,让他整个人僵硬得无法动弹——柯尼勒斯贵为王配侯,究竟为何会认得他这么一个流浪的佣兵呢……
  「那群猪大概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碰巧雇用了你作为佣兵的吧。不过你这个『噬星之兽』的长相,其实知道的人也不少,声名远播的程度可是远远超乎你的想象呢。」
  柯尼勒斯伸出一只指头,抵住克里斯的下巴抬起了他的脸庞。
  宪搴的议论声在围观的群众问漫延——
  「他就是『噬星之兽』吗?」「这样一个小鬼头吗?」「真的假的!
  这些细碎的交谈声像是沸水煮出来的泡沫,猛然浮出水面,接着瞬间又一个个消失。
  「你就是用你这一双纤细的手臂杀死了一个又一个战场上的猛将呀?甚至连自己人也不放过。」柯尼勒斯大公露出了残虐的笑容。「听说发生在德克雷希特主教领地上的一场攻城战,攻方派遣了一组四百人的部队潜进城池里头,结果打下城门,开门的时候死得只剩下你一个是吧?
  克里斯听了咽了一口气,却怎么也无法将视线从柯尼勒斯大公身上移开。
  「你立下了这么多的功勋,为什么不干脆加入正规军受封领赏呢?
  柯尼勒斯质问的声音宛如一把疲钝的刀刃,残虐地玩弄着克里斯。
  「是因为你身上那一幅印记的关系吗?」他问。
  克里斯闻声惊吓地呼了一口气,欲向后跳开的同时却被柯尼勒斯伸手一把掐住。他双手十指紧紧扣住了克里斯的脸庞,指间传来的力道彷佛要将他眼窝中的两颗眼珠给挤出来一般。然而,在这一双冰冷的手掌之中,克里斯心里的恐惧和身上的颤抖却也缓缓消逝。
  他感受到了额头上的烙印等不及新月如白色爪痕般的月光洒下,径自泛出了白光。
  ——为什么柯尼勒斯大公知道烙印的事……
  「你是在布拉弗瓦郡山里的村落出生的吧?那里是昔日家父率队攻下的领地。我老早就听说过那里生出了一个野兽之子,本想在印记可以清楚辨别的时候去一趟的。结果后来又听说那个野兽之子把自己的村子连同袭击村落的山贼一起烧掉了,让我跟家父好生失望呀。」
  柯尼勒斯说话的同时,掐在克里斯脸上的双手捧起了他的脸庞,「不过我还真没想到,这个野兽之子竟然给我在战场上遇到了呢——哼……确实是有印记在。」
  他伸出食指抚弄克里斯额头上的烙印,从烙印上感受到一股炽烈的温度。



  ——这个人……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了,我、我迟早会被他给……
  就在克里斯脑中窜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忽然一记猛烈的冲击袭来,他感受到身体右侧一阵冰冷的痛楚,眼前一片昏暗。他用手撑起了身体,这才察觉到自己被对方猛然摔在地上。紫色的披肩扬起,划过空中翻了一圈,柯尼勒斯转身离开的背影已越过了营火的另一头,一步步朝着人还趴在地上的佣兵团团长面前走去。
  「起来,猪仔。」柯尼勒斯大公冷冷地唤了一声。
  「这一仗由你们打前锋。」他说。
  「……啥——啊,是、是……可是,报告将军殿下,以事前订定的契约来说,我们……」
  话没说完,柯尼勒斯大公便猛然挥动了手臂。动作结束的瞬间,一阵水滴打落在沙地上的声音响起。佣兵团团长的耳根喷出了鲜血。那头宛如熊一般壮硕的身躯顿时伸手捂住耳朵蜷在地上,嘴里发出了难堪的哀嚎。
  这次他拔刀的动作就连克里斯的眼睛也没能赶上了。
  「我说过,猪圈里的猪不要学人说话!
  柯尼勒斯大公说话时那般冷澈的口吻,就好比锐利的冰锥缓缓刺进肉里一般残虐不仁。
  他将剑身收回到了剑鞘里头,连同剑鞘一起藏进了怀里,取而代之地掏出一卷卷轴。卷轴上的封蜡图案让所有人全都硬生生地吞了一口气——展开着一对羽翼的车轮。这是立于圣王族各个支派顶端的象征,是代表统御整个圣王国的女王徽章。
  「这是托宣令,优先于契约的效力。」
  见到托宣令,壮如一头熊的佣兵团长赶紧压低了身子,整个人趴到地上。
  所谓托宣,即是由能够洞察世间万象的杜克神,所赐与女王的预言。这是支撑整个圣王国霸权的神力,因此举国上下没有任何人胆敢违背这个由杜克神降旨的托宣令。
  即便如此,营火无法照到的暗处依旧可以听见几个人不满的咂舌声。四周弥漫着怀疑的氛围,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兵士们对托宣令真伪的疑虑。
  在圣王家只能生出女婴的情况下,拥有成为王配侯资格的三大大公家形同整个圣王国的实质掌权者。因此,三大大公家的人常会为了行事方便而拿着伪造的托宣令恣意横行。这在整个圣王国里可是连小孩都知道的事。然而,即便如此,周围也没有人真的胆敢要求站在他们面前的柯尼勒斯大公摊开这只托宣令,宣读里面的内容。
  在周围一片静默的情况下,柯尼勒斯大公收起了手上的托宣令,瞟了克里斯一眼之后对着佣兵团的团长说:
  「你可得小心别让这个『噬星之兽』给溜走了——现在他的真实身分被揭穿了,我看他搞不好会打算逃跑吧。」
  这句话彷佛一块大石头梗住了克里斯的喉咙,让他想说话也无法出声。接着柯尼勒斯大公又回过头来将视线移到克里斯身上。一双冰冷的目光穿过营火照不到的暗处扫向了他。
  「我说你呀,反正你是怎么逃也逃不掉了。拥有野兽烙印之人命中注定手里抓不住任何一样东西;不能有任何值得留在你生命中的邂逅。你只能口里含着鲜血,永远带着一副可怜的模样趴在地上挣扎,能爬就爬,一直挣扎到你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为止,死得像一头野兽一样。这就是烙印之人必须背负的命运。」
  说完,这名年轻的王配侯撇过了身上的披肩转过身去。随着那一袭白色的身影逐渐走远,几名侍从也跟着追了上去。营火卷着干柴霹雳啪啦发出清脆的声响。除了半夜里窜串的风声,再没有其它声音……如果有的话,那便是克里斯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底下、藏在肋骨后头隐隐作痛的悸动,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那个人……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吧?
  ——他知道我身上这个印记的事,而且知道得远比我更来得清楚……但这又是为什么?
  ——他说拥有野兽烙印之人怎么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开什么玩笑,就算没有这身烙印的影响,我的命终究还是得一个人死在战场上的!
  「……『噬星之兽』……」
  「瘟神……」「喂,他在看我们了啦!」「为什么这家伙会出现在我们团里?」「可恶,真是倒了八辈子楣了!
  佣兵团里的伙伴们七嘴八舌的不满全都涌上来压在克里斯的身上。
  「老大,把那家伙赶出去啦!这家伙会带来厄运的!
  「你猪头呀,你没听到柯尼勒斯大公说的话吗,不听话的话,可不是被刮下一只耳朵就可以了事的了——你们全都给我闭起嘴巴别再多话了!
  克里斯听着背后大伙儿传来的喧噪声,独自离开了营火照得到的范围。过程中,仍有几道目光始终紧盯着他不肯松开。他抬起头望向夜空,这天没有月亮,而明天,即是新月之夜。
  我得在夜晚再次降临之前逃走……克里斯心里这么盘算着——我得逃到不会再和任何人邂逅的、只有我一个人的黄昏世界。

  然而,克里斯却没逃过这一场邂逅。它发生在克里斯出生后第两百个高挂着新月的夜晚。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1-23 23:36 编辑


  3.剑之女王

  黄昏时的天空挤压着残阳,欲将白天剩余的最后一块破片压碎在眼前这片荒野延伸出去的山峦沿线上。一片片红滩散落在屈膝跪地的克里斯脚边,彷佛斜阳死前遗留在世上的血沫。
  那是被扯掉手腕的铠甲、折断的长枪、扭曲的弓、无数尸体,以及染满这些东西的鲜血。
  脚边的红滩在夕阳没入紫色的夜空之前,映射着落日的最后一抹残光,散发出耀眼的银色光芒,照亮了此时克里斯的脸庞;血泊映着他那一头深邃的黑发、冰雪般的肌肤,以及少女般的容貌——和额头上那一幅焕发着不祥光辉的烙印。
  ——结果又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
  克里斯伸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那一轮带着青光的印记渗出了微热的温度。他用另一只手拾起了那把沉在血泊之中的巨剑,沾了沾血槽中蓄留下来的血水,涂抹在自己的额头上。每当他一个人站在铺满了尸首的荒野之中,他总会重复一次同样的动作。这是他卑微的愿望,期望额上的那一头野兽喝足了血,饥渴的杀戮之欲能够藉此被安抚下来……
  这个仪式换得的永远只有徒劳无功的空虚感。因为他额上的那一头野兽对于杀戮的渴望并不能以鲜血作为满足,牠吃的是人的好运。因此,每当这么做时即使能带给额上野兽似乎正在吮噬鲜血而蠢动的感受,终究只是他自己的错觉而已。即便如此,他仍旧又一次地将手浸淫在地上的血泊之中。
  克里斯的佣兵团全灭了。那个髭须横生的团长此时整个人沾满了泥沙,躺在离他不远的前方和大地融成了一体。而那一颗死不瞑目的眼珠上头,现在甚至已经有苍蝇在爬了。
  他最终没能逃走,而这场战役也持续到了日暮时分。在新月升起那一刻,他额上的那一头野兽觉醒。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杀死了多少敌军;就在视线之中再没有任何活人蠢动的迹象时,他一个人活下来了。就只有他一个。
  他抬头仰望方才升起的那一弯新月,晚风拂过,他便任由自己的身子浸淫在这阵宛如锈铁般冰冷的风中。
  他的腹部有一道算不上严重的刀伤,但伤口仍渗出了大量的鲜血。他感觉到了额上那头野兽吞进去的鲜血正在排挤着自己身上的血液从伤口流出,一点一滴地濡湿了他的上衣。他知道这道伤口不足以致命,也同时埋怨着……
  ——既然我不想杀人,那我为什么还要在各个战场间徘徊呢……
  ——既然我不想杀人,那我为何不躲到一个人烟罕至的山里,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呢……
  这是每当新月升起的夜晚,他总会在心里对自己提出的质问。然而,此时他却实时斩断了这样的思绪——他心想,也许他的行为无关乎额上的那头野兽,而是他根本就打从心里享受着这种啃食他人好运的喜悦,并且甘心被这股欲望所宰制。换言之,他额上的那头野兽其实根本就是他自己……
  忽然间,无数的怒吼声和激烈的金属碰撞声传来。克里斯回过头,看见地平线处有几点火光闪烁晃动。尖端燃着星火的箭矢交错飞舞着划下光亮的轨迹,空中飘扬着紫色的三角旗,那是象征着圣王国军守护骑士团的旗帜。
  克里斯拄着剑,撑起自己已然麻痹的双腿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该赶过去吗?
  ——我该赶过去再堆砌更多的尸首吗……
  克里斯所属的佣兵团根本只是个打从一开始就计划要被牺牲掉的弃子,而他现在也已经明白了这点。打从他们杀进战场的那一刻就陷入了敌方的包围网;敌阵营,联合公国军从四面将他们团团包围,然后歼灭。而这个战术就是以克里斯所属的佣兵团为诱饵,让敌人全部聚集在一地,方以倍于敌营的圣王国军之兵力从外围再将他们圈住,剿灭……此时克里斯的脑海浮现出柯尼勒斯大公残虐的笑容……
  ——你想用这种方式杀我吗?这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你应该把我送上更严峻的战场上才对……你应该这么做的……
  克里斯又活下来了,而他的雇主已经死了。要是他就这么混在满山遍野的尸体堆里头熬到天亮,那么他想逃到哪儿去都随他便吧。然而……
  克里斯起身迈开了脚步,朝着充满锈铁味和哀嚎声的上风处开始移动。
  (——这就对了……)
  (——我们吃人去吧……)
  额上的野兽在克里斯心里呢喃着,令他拖着双足爬上沙岩构成的斜坡。他站上山丘的顶端,迎面感受着风中传来的战争之声——一阵由战士的怒吼、激烈的金属碰撞声和散乱的马蹄声组成的音浪扑向他的面庞——一股炙热黑暗的血潮猛然涌上心头。面前的重重火炬焕发出光芒,照亮了周围的战甲、长矛,和利剑;战马挨了箭矢,痛苦地胡乱奔窜。大地鸣动不止,他被扑鼻的血腥味所牵引而迈向前去。
  ——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克里斯没有看见敌方人马的踪影,黑暗中只见一片紫色的旗海晃动着。那么,雇用他的圣王国军此时到底是在和谁作战呢……战马悲痛的嘶鸣夹杂着兵士们恐惧失措的哀嚎,阵阵传入了克里斯的耳中——
  「是洒盐的家伙!」「是洒盐的家伙呀!」「是死神——」
  死神;洒盐的死神——克里斯听见这个名字,蓦然惊觉,立刻往战场中央冲了进去。枪兵队高举着刀锋的密集阵型很快地被对方击破。而克里斯……
  他看见了——战场上,一抹白色火焰似的身影映入了克里斯眼中。那一道白色的烈焰在划破夜空洒下的箭雨中轻盈舞动。而白色火舌的前端,竟是件飘扬的衣裳——宛如神殿中巫女献舞时挥动着乘风飞扬的宽袖;在如羽翼般鼓动的纯白衣袖之间,一头艳红长发散乱飞舞,彷佛正在燃烧。宛若撕裂红炎般耀眼的刀光不时在其间闪动着,那是她手中那把巨剑画出的轨迹。
  ——女人?
  面对这幅景象,克里斯感到不寒而栗——竟然是个女孩:少女挥动着和自己身高相仿的钝重巨剑,在箭雨、怒嚎和刀光中翩然起舞。



  「放箭!放箭——」
  撕破嗓音的号令声中,箭雨再次洒下。少女在箭幕中挥动着两臂的衣袖,让手中的巨剑在夜空中疾舞。其舞动的轨迹彷佛具有强烈的磁性,在空中划出锐利弧线的绵密箭矢犹如被它吸引般,在巨剑呼啸的剑风中弹开。
  克里斯忍不住伫足屏息。在他眼中,那女孩面对摆开阵势的弓箭队甚至连瞥都没有瞥上一眼。下一个瞬间,女孩已经杀入了出现破绽的敌军阵营中,狠狠地一剑劈下。只见好几把长枪和士兵的身体全在飞溅出的血沫中身首异处。
  这一幢发了狂似的白色烈焰彷佛要吞没整片战场一般,以野火燎原之势席卷了成群的武装士兵,并且将他们全数铲除。
  女孩在不断的动作中和克里斯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他这才看见这名少女竟然连锁甲都没有穿戴。而一阵阵来自四面八方的刀枪攻击竟也只能徒劳无功地划开她的衣袖……
  ——看来,那个传闻是确有其事……
  战场上洒盐的死神——根据传闻,只要看到她的人全都会遭受死亡的诅咒,也因此令人闻风丧胆。她一个人穿梭在战场上,独自歼灭了多支部队,而这个传闻便是实际和她遭遇过的士兵幸运地捡回一条命之后,带着恍惚的意识所留下来的——所谓的死神其实是穿着白衣、拥有一头红发的女人。
  克里斯这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就在他抵达紫色旌旗立杆处时,周围已经堆满了足以形成一片丘陵的大量尸体。飞扬的血沫在夜里化成了烟雾,而那名白衣少女便拄着剑站在那儿。
  落在地上的火把映出了女孩一头飘扬的红发底下的那张脸庞。她超凡的美貌让克里斯剎时间整个人愣住了。
  女孩的脸颊染上了些许斑驳的血渍,一双浑圆的黑色瞳眸中栖宿着火焰的光芒,薄薄的嘴唇刻画出坚韧的意志,在凛然的神情里更显得凄美绝伦。
  泥地上的火炬伸展着火舌继续燃烧着,折弯的旌旗和女孩的一头红发任由凛冽的寒风恣意吹弄着。在这个一切活动都已沉寂下来的漆黑夜空底下,女孩看着克里斯,一双黑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你是来终结我生命的命运使者吗?
  少女的声音远比克里斯想象中的还要稚嫩,与她虚幻如梦、彷佛随时就要消失似的凄然美貌极不相称。她吐出的话语微微撼动了地上的火光——和克里斯的心灵。
  ——这女人……没头没脑地在说些什么东西呀?
  ——这……这句话应该是我要说的吧?妳不是洒盐的死神吗?
  ——妳才是死神,才是来杀死我的命运使者不是吗……
  「你是克里斯托弗洛吧——你那张脸还有手上的剑,都跟我之前看到的一样。」
  对方的问话让克里斯倒抽了一口气——他从没有对任何人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全名理应只有已死的母亲知道。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你告诉我的……不对,应该说是你杀死我之后告诉我的——而且之后那一把剑还插进了我的胸膛,然后你开始啜泣。」
  克里斯感到背脊发冷,像是要把剑抱在怀里一样摆出了警戒的态势。而她——那女孩也将拄着在地上的巨剑拔起来,从容地举在自己的面前。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看起来像是带着深刻的懊悔或者试图压抑潜藏在心里的怒气,她紧咬着下唇,双唇在血气激昂下显得红润。
  「不管我怎么做都逃不过今天晚上……就算是现在,我也只能看见自己被你杀死的命运。而你,不就是为此来到这里——为了杀我而来的吗?
  ——她、她早知道我会来了?
  克里斯用他那一双颤抖的手握紧剑柄,同时试图回想着方才听到的传闻,那个曾经站在『战场上洒盐的死神』面前,数以万计的士兵中屈指可数的生还者留下来的传闻——在她面前,无论枪、矢全都无法划伤她的一根汗毛;她身上没有一片铠甲,却从不曾被任何人所伤,仿佛所有刀尖利器的动向全在她的掌握之中……
  彷佛从一开始就完全知道了一样。
  克里斯提起剑,双手手背和前额上的烙印正不断地释出高热,好比潜藏在体内的『某种东西』正欲烧熔他的皮肉破茧而出。
  ——我该杀死她吗!
  ——我该杀死这个女孩吗!
  ——我该杀死她,吃她的肉,喝她的血,然后继续延命下去吗……
  (——对,吃吧……)
  (——吃掉她……吃掉她所有的好运——吃掉她……)
  野兽在克里斯的心里低声呢喃着,同时将力量灌注到他握剑的双手。
  此时,站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的那道白色烈焰摆了一下,里面一束艳红色的发丝倏地啪声翻了一圈——一晃眼,一道白光横过克里斯的视线,接着他便看到那名白衣的红发少女出现在他的面前。
  克里斯赶紧提起手中的巨剑,却被对方粗犷的一击给挡下。刀锋交错,在强烈的撞击下迸出星火。留在克里斯手上的是一道仿佛要将他两手一并砍下来一般的重量。
  「我怎么可能——」
  女孩带着扭曲的一张表情不屑地吐了一句:
  「我怎么可能被你这种像个傀儡一样受到力量蛊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家伙杀死!
  克里斯的背脊猛然窜起了一股恶寒,赶紧将所有的力气集中在双手将女孩的剑一把推了回去,将她拨开。身上三道烙印焕发出来的光芒在黑夜中留下了微光残影。就在他们两人的剑锋再次交错之前,两个人的眼睛在短暂的瞬间四目相接——
  红发女孩的眼中流露出了鲜明的怒火。
  ——我被……力量蛊惑,像个傀儡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克里斯在脑中茫然咀嚼着对方的话语。
  「……你知道我的事吗?就连我身上的印记也知道?」他问。
  「不就是你自己说的吗,你在杀了我之后,对着我的尸体说的!
  女孩举起手中的巨剑挡开克里斯的攻击,这一击的强劲力道几乎将克里斯震得双手脱臼。
  「我才不管你到底打算拖着多少人跟你一起陪葬——你要是真想死就该划破自己的喉咙去死,干嘛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为什么要挡住我的去路!
  两把厚实的刀刃又一次猛力交锋,在暗夜里撞击出四散的火花。
  「像你这种人——像你这种人为什么不干脆去哪里找个女人来代替自己的母亲,好挨在她身边躲个一辈子,这样不是最好吗!
  红发女孩在咆哮间祭出了一记下段攻势。手中的巨剑前端划过地面挖出一道剑痕,从下方扫向克里斯的腹部。克里斯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剑接住了这记攻势,却被挡下来的力道震得两脚腾空浮了起来。
  「为什么你要到战场上来,我不只一次看见了你,不只一次看见你在命运中用剑刺穿我的胸膛!其它的死兆我都能一一化解掉,为什么只有你带来的凶煞我不能改变——」
  闪烁着冷光的剑影如旋风般左右来回地疯狂攻击着克里斯。克里斯吃了一剑,脚底蹬了一下铲起一抷泥土,向后退开勉强化解了惊人的力道——他绝不能拉开自己跟对手的距离,否则肯定会被她的剑风撕成碎片……克里斯屈膝撑住了身子,拨开上方劈下来的一道重击,一个箭步冲进了女孩的怀里。
  一股强劲的冲击力道从克里斯肩膀传到了肋骨。他与红发少女手中的两把剑锋交叉相抵,面对面地在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距离下彼此瞪视着对方。少女深邃的瞳仁中映出了克里斯的面容。
  「你总是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让我怎么也无法摆脱你这双眼眸!
  她的声音中夹杂着炙热的呼吸,吐出的气息在剑身凝成水雾,使得冷硬的金属光泽变得朦胧。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挡住我的去路——」
  烙印烧灼的触感让克里斯再也无法忍受。野兽的咆哮在他脑中压过了女孩的斥问。
  (——吃掉她!
  (——吃掉这个人所有的好运!
  女孩眼中映出的克里斯前额,一幅有如图腾般的烙印耀眼地照射出强烈的白光。
  ——她知道我的事情!
  ——她一直在看着我……
  ——既然如此,那我就必须为了她……
  「……妳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的问话让女孩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告诉我妳的名字!
  「为、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不是吗!
  女孩将手中的巨剑猛力一推,将克里斯向外一把推开。她惊人的臂力让克里斯感到不寒而栗,但仍旧压低了姿势准备迎接下一道攻势。然而……对方并没有紧追着攻过来。女孩将巨剑插入了地面,拄着剑站在原地。前一刻在那双眼眸中流露的凌厉杀气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摇曳烛火般迷蒙的困惑神情。
  「……你……你没说过这样的话呀……」
  她的声音听来像是迷路的稚子在寻找母亲一般彷徨无助。
  「你……你想问我的名字?为什么?你从没这么问过我,从来没有……」女孩说。
  「妳管那么多干什么!
  克里斯焦虑的声音穿过呼啸的风声,隐约地传到女孩的耳畔——因为她咬着唇不发一语,所以克里斯知道她听见了。
  「妳不是死神吧!妳有名字吧,有名字就告诉我呀!
  克里斯一口气把话说完,将口中夹杂着风沙的口水咽下去的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巨剑重新摆开架式。
  「……你——你杀了多少根本不知道对方名字的人!你从没有问过他们的名字!」即便语气强烈,从女孩的声音中仍可以听出她心里的迷惘。「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又——」
  「因为妳在等我呀!
  克里斯的一句话让女孩的表情僵住了。
  ——过去的我只有母亲一个人,然而,最后却连母亲也离我而去……
  ——我原以为,在这之后这个世上肯定不会再有任何羁绊能系住我。然而……
  ——然而这个女孩……她一直看着我,一直等待着我的出现……
  「我才不是在等你呢!
  女孩拔起了手中的巨剑,尖端拨开了嵌在上头的泥沙;她像是被逼急了一般出声反驳。
  「可是我在等妳呀!
  克里斯的这句话让女孩哑然失声,双唇微启却吐不出任何话语。
  ——也许……克里斯的脑中回荡着——也许,我就是为了在这天夜里的邂逅而不断在战场上奔波的……
  ——也许,我就是为了在这里和这个女孩相遇……然后吃掉她吧。
  女孩的双唇微微掀动,似乎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语句而彷徨着,最后才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

  「……米娜娃。」

  克里斯两眼直愣愣地凝视着少女的脸庞。她的声音回荡在克里斯的耳中,这声音是如此清澈透明,让他不由得愣住了。女孩——米娜娃一脸羞怯地别开了视线,「你那什么表情啦,你不是叫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吗!
  「啊……嗯,我觉得妳的名字非常美……」
  这句话让米娜娃愣了一下,旋即提起手中的巨剑,挡在面前遮住两颊微微的红晕。
  「什么嘛,你——你在说什么蠢话!
  ——这……是啊,我在说什么蠢话呀……
  ——我们之间……到头来终究有一个人得死,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继续说话了……
  米娜娃的身体前倾,猛然甩过了白色的衣袖掀起一阵风声——瞬间,白色的烈焰又再次出现在克里斯的面前。对方的剑身,一块厚厚的铁片早已提到了和克里斯的目光平高的高度,带着威猛劲道挥过狠狠地打在他的身上。

  ※

  克里斯仅有一次,曾和寄宿在自己身上的野兽有过一段对话……
  当他离开自己生长的村落,第一个收留他的佣兵团,是由一个满脸皱纹、只剩下一只眼睛的老战士率领的队伍。这个队伍不满百人,阵中全都是老兵。克里斯对人一贯的冷淡反应却在这个佣兵团里受到大家欢迎,像是一只不太黏人的猫儿,被大家疼爱照顾着;甚至多数的人都以为克里斯是个耳朵听不见、嘴巴也不会说话的小孩吧。
  他在这个佣兵团里,安然地度过了几个新月的夜晚,从没有发生什么足以称之为不幸的事件。这是因为每次克里斯都从营地里逃出去,然后才又被带回来,而且前后都没什么战事的关系。然而,那名老佣兵团长却看上了克里斯的剑术手腕。
  『这小子看来几乎是天生的佣兵之才呢!
  『不只具备了使剑的天赋异禀,那一副矮小的身材中可是透露出了强烈的杀气呀!
  『这家伙一脸「就算我手上没有剑,也要用咬的咬死你!」的表情呢!
  『他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剑士!
  团长识人的眼光非常锐利,放在克里斯身上更是残酷地预见了他的未来。克里斯初次陷阵是在十岁时的一场城池的防守战。他原本的工作只是负责运送备用的武器到城内的各个角落,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手持着枪弩站在城墙上头。他掷枪射箭杀死了好几个敌兵,让他们从城墙上摔落到了城墙外头。因为过于亢奋的情绪,使他根本无暇留意耳边不断传来的叫唤声。
  一晚,如爪痕般的新月升上漆黑的夜空。由于敌军掘毁了河边的土堤,大举进犯的洪水灌破了城门。此时,队上残存的生还者只剩下克里斯和团长等数十人而已。年老的团长残存的那一只眼睛被迎面的箭矢射穿,不支倒下,而克里斯见状旋即用他带着青光的右手,下意识地从团长手中抢过了剑。之后战事经过他便不复记忆……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置身在一片荒野之中。周围全淹在水里,仿佛一片水乡泽国,四处凸起的岩块在微弱的月光下拉出了短短的影子。
  他回过头,看见方才他所守护的那座城池整个浸在火海之中。这副景象让他失了魂似地双脚跪进了泥地里,呆愣着注视了好一会儿。漆黑的夜空被大火烘烤成了焦红色。克里斯终于耐不住这副景象带给他的折磨,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手中握的剑,是从佣兵团长手中抢过来的剑。剑身上沾满了血水,不同的干涸程度显示这些全都是从不同的伤口中淌出来的鲜血。
  (——你把所有人都吃掉了呢……)
  此时,一道声音忽然窜进了他的脑中。
  (——你吃掉了所有人的好运,喝干了他们身上淌出来的鲜血,然后自己一个人活下来了……)
  克里斯将剑插在地上,双手浸入淹满整片大地的河水,强忍着喉咙中滚烫的恶心感——曾几何时克里斯的村庄也曾浸淫在火海当中,而现在难道又是同样的情况再一次重复上演?他不知道杀死多少人,但唯一生还下来的却同样只有他这么一个……
  (——对……你就把所有围绕在你身边的人全部吃光吧……)
  (——由你——由我来把他们全部吃掉……)
  住在克里斯身上的野兽愉悦地说着。接着,牠头一次对于克里斯的质问做出回答。
  「……你……」克里斯看着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你是谁……你为什么会住在我的心里?
  对方没有回答,然而,额头上的一块烙印却彷佛嗤笑一般闪烁着青光——好像牠人就在那里一样……
  ——我是你身上的烙印……牠说——我会永远待在这里,和你一起吮噬所有与你邂逅之人的命运……

  (那我……那我是不是得要像牠说的一样,吸干所有命中与我有所交集的人们身上的血液,然后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永远,一个人……孤独地……)

  ※

  克里斯睁开眼睛。一张比起新月更为苍白的美丽脸庞浮现在他的面前。女孩微微颤抖着,她紧咬着下唇,眼帘低垂,胸前一束鲜红色的发尾就悬在克里斯的喉咙上方。
  克里斯感觉颊边贴着一股冰冷的金属触感,这才发现一把巨剑就插在自己的脸侧,同时也了解自己其实是仰躺着倒在地上。而身旁的女孩——米娜娃,她则是撑着立在他脸颊旁边的那把剑身上头,单脚屈膝跪地,一张脸就悬在他的面前。
  克里斯拖着麻痹的右手站起身来,手中的剑变得远比之前来得轻……
  ——对呀,我的剑早在那时候……
  ——已经折断了……
  克里斯的剑在他和米娜娃交手的过程中,始终一一化解掉了对手的攻势,却在不知道剑身第几次与对方撞击之后,竞被对方从剑锷处给一剑劈断了。而米娜娃紧接着使出一记带着浑身力道的冲撞,让克里斯就这么在强劲的冲击力道中晕厥过去。
  ——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为什么……」
  米娜娃唇齿间吐出的话语落到了克里斯的喉间,烧灼着他的胸膛。
  「为什么你这么弱……」
  她的声音哽咽,不甘心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克里斯不懂。即便在克里斯体内的野兽因为嗜血而活跃时都不见得有机会战胜眼前这位对手,然而,过去让他一个人在无数战场上孤独地活下来的这股力量,却在此时此刻完全从他的臂膀间消失了。现在的他已经再也没有丝毫残存的力气以抵御对方的任何攻势。
  他扭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背,然后偷偷地咽了一口气——烙印焕发的光芒消失了……
  ——野兽嗜血的渴望消失了?在新月之夜的黎明前,牠啃食周遭所有人的好运那股欲望已经得到满足了?这种事情过去从没有发生过呀……
  「为什么,结果不应该是如此——你,你应该要杀了我才对呀!
  ——这家伙……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呀?
  ——不是该由妳来杀死我吗……
  「……妳可以预见未来吗?」克里斯问。一瞬间米娜娃忽然睁大了眼睛,接着睁开的眼睛又半瞇了起来,然后撇起了嘴,「……我什么都看得见……在世间万象的变迁之中,只有你始终停留在这个夜里,然后终结我的命运……我改变了一切,但唯独这个劫数怎么样也摆脱不掉……」
  米娜娃伸手捧起了克里斯的脸庞。她的指尖传来了冰凉的体温,将克里斯身上的温度一点一滴地吸收过去。
  「我听见一个声音……肮脏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不是人类——这是怎么回事?」米娜娃说话时的模样,仿佛想将横梗在心中的苦楚倾吐而出,「——吃吧,声音说……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声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我甚至还可以看见一张染满了鲜血的下颚,然后——」
  克里斯感觉到米娜娃嵌在他头颅两侧的十只手指放松了力道……
  「然后我就再也看不见死亡了——消失了,为什么!
  她所说的,克里斯也确实感受到了。那是野兽的嘶鸣,是被血水濡湿的利牙在喜悦中颤抖的声音。
  「你应该肩负着杀死我的使命呀,这是你的宿命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想……」克里斯开口的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宛若一把匕首刺入心脏,但那感受却是如此甜美。「我想,妳所说的宿命,大概是被我身上那头野兽给吃掉了吧……」他说。
  听见这句话,米娜娃黑玉般澄澈的眼眸忽然变得朦胧,从她深邃的瞳仁深处透出了迷惘的暗影。
  这是怎么一回事……克里斯不懂。他心里的那头野兽存在的意义理应是以啃食他人的好运、藉此让他一个人活下去才对。在他离开自己生长的村子那天,村长也是这么说的;他心里的那头野兽自己也说过同样的话——难道,这头野兽也会吃掉他人将死的命运,然后让这个人得以继续活下去吗……
  ——算了……克里斯心想——这样也好……
  ——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好好闭上眼睛睡一觉了。
  ——就让她吃了我,然后继续活下去吧……
  克里斯合上双眼,静待着冰冷却又充满炽烈感情的铁片贯穿自己身体的那一刻。
  ……然而——啪——他等到的却是这么一个清脆的响声和脸颊上烧灼般的触感。接着一阵酥麻的疼痛缓缓在他的颊上晕开。
  「你开什么玩笑!
  米娜娃揪起了克里斯的衣领,将他的上身硬生生地从地上拉了起来。克里斯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脸上因激动情绪而透出微热红晕的米娜娃。紧接着他又挨了一记耳光。
  「你就这么想死吗!
  克里斯对于对方的这声质问并没有回话,只用了衣领被揪住而悬在空中的颈子点了点头。少女双眼泪水满盈,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她的内心深处似乎正在纠结,并且被某种力量猛烈地撼动着,此刻那张脸庞在沉痛的心绪中散发着无与伦比的美丽。
  ——她……为什么哭呢?
  ——她要杀的人,不过就是一头肮脏的野兽呀……
  ——我是头野兽,而且我非得将如此美丽的女孩当作食粮、吃了她活下去,不是吗?
  忽然间,一道重击打在克里斯脸上,使他的后脑勺狠狠在地上撞了一下。他看着在冲击中从他手里脱落的断剑落到地上,觉悟着一死而挺起了上半身,将正面转向了米娜娃。然而,对方却已经将手中的巨剑收回背上那一只由绳索系留住一块皮革护垫做成的刀鞘之中,完全无视于他的愿望。
  克里斯一脸茫然地、又躺回到了地上,仰望着站在自己身旁的这名红发少女。
  「站起来。」她说。
  「……为什么……」
  「你别管,站起来就对了。我要回营里去,你是我的俘虏,我要把你带回去。」
  「杀了我吧。」
  腹部受到一记重击。对方踢了这么一下,让克里斯蜷在地上打滚,耐不住咳了几声。
  「你输了。现在我要把你怎么样你都无权过问。」米娜娃说。
  此时,克里斯的咽喉忽然间涌上许多他几年来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然而,这些话却在他的喉咙里转了一圈之后又慢慢消失不见了。
  「……为什么妳要这么做?」一会儿之后,他才好不容易挤出了嘶哑的声音。「妳把我带回去又能怎么样呢?
  「我要你做我的奴隶。」她说。
  「妳知道我的事情吧——知道牠的事情?」克里斯伸手指向了自己的额头,「牠会啃食人们的好运。只要是待在我身边的人,全都会遭遇到残酷的命运。所以……杀了我——」
  「你才应该要杀了我呀!
  米娜娃一声怒斥盖住了克里斯孱弱的说话声。
  「可是你却吃掉了这个既定的命运,既然如此!」她上前跨了一步,又一步,然后在克里斯的面前,对他伸出了手,「那你就得乖乖待在我的身边,然后把我所有死亡的命运全都吃掉!你要吃,只能吃掉我的命运。」



  忽然间,米娜娃的声音在克里斯的脑海中和母亲的言语重叠……
  ——你的眼中只能有我。
  ——茹我的毛。
  ——饮我的血。
  ——然后活下去……
  克里斯决定要待在她的身边,吃掉她身上出现的所有死兆。那么,就再也不会有其它人的生命会被野兽所吞噬了。
  ——然而,我真的能以此守护她吗?我办得到吗……
  ——而我,今后也必须为了这个目的而活下去吗……
  一阵风卷起了米娜娃那一头宛如火焰般的红发,遮蔽了头顶上的新月。她湿润的眼眸,即便背光也能清晰地看见。
  ——我得为了她而活下去吗……
  ——这样的情况……
  「这样的情况……得要维持多久呢?
  「直到圣王族消灭为止。」米娜娃说。
  克里斯听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少女深邃的双眼,在此刻更显幽深,仿佛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克里斯忽然体认到,这女孩其实一直踽踽独行在比他周遭更为险恶的暗夜之中,直至来到此地,与他相遇。
  ——我……我没能来得及拯救母亲;无论我杀了多少人,吃掉了多少人的好运,我都没能救她……
  ——可是我遇上了这个女孩。这么一来……

  克里斯握住了朝向他伸出的那只手,米娜娃的手。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1-23 23:37 编辑


  4.银母鸡之旗

  黎明前的严寒天候之中,克里斯和米娜娃来到了一片针叶林前方。由于后有追兵,他们根本无暇分神去找能用的马匹和扎营工具;甚至稍早之前夜还深的时候,他们走在河谷上方的崖边还可以听见底下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和敌军士兵们纷杂的交谈声。
  「喂,我们现在要追的不是死神吗?听说她可是一个人歼灭掉了多达百人的队伍呀?
  「这个人好像拿了一把像是一块铁板一样的巨剑,大概八九不离十,就是那个『洒盐的家伙』了吧……」
  「哈!那只是谣言啦!你们少在那边自己吓自己了!
  「可不是吗?我看到她带着一个不晓得哪里掳来的小鬼,不但没杀掉还带着一起逃亡呢,如果这家伙真是什么『洒盐的死神』,她会干这种事吗——不过话说他们没有骑马,应该跑不远才对……」
  米娜娃趴在岩石后头,耳朵听见这些人的交谈声不禁咽了一口气。
  「喂,你看到的真的是个女人吗?你没看错吧?
  「骗你干嘛,那家伙穿得像是个舞娘一样,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呢——嘿嘿,如果她真是死神,死前能够跟她来一发,那我死也甘愿了!
  「不过话说,如果我们真的逮到那个『洒盐的家伙』,不知道能够拿到多少报酬呀?
  这两名士兵说完彼此对望了一眼。
  米娜娃和克里斯贴在崖上的岩石后头,静待着交谈声和火炬的光芒愈走愈远。克里斯的颈子上拴了一条绳子牵在米娜娃的手上。由于此时的他已是米娜娃手中的俘虏,因此两只手腕也都被米娜娃用绳子捆了起来。他们得在这样的状况下沿着一片漆黑的崖边移动,这绝非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在后有追兵的情况下,米娜娃怎么决定,克里斯便只能乖乖听话照着做。毕竟他们得赶在太阳升起来之前躲进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才行。
  克里斯和米娜娃一路跋涉来到了森林里头仍不能好好休息。林外仍不时可以看见骑着马的马队手持火炬,驱着马蹄拨起一抷一抷泥土飞奔而过的身影。看来敌军派出来搜索他们的队伍实在不在少数。
  ——是因为她跟我在一起的关系吗……克里斯脑中不禁浮现出了这样的疑问。他以为,如果是米娜娃一个人的话应该可以安全逃脱才对。
  「你别一个人在那边胡思乱想!」米娜娃唤了一声,扯着套在克里斯脖子上的绳索,将他一把推进了一株大树底下的粗大根部形成的树洞里去。这个树洞的空间十分宽敞,足以容纳他们两个人。
  早晨即将来临。叶隙间筛落的晨曦照耀着蒸腾的水雾,林中四处回荡着阵阵鸟啼。虽然他们两人躲在树影斑驳的茂密森林之中,不过若是在天色还没暗之前就到处乱走,肯定不一会儿就会被敌人发现。因此他们打算躲在这个树洞直到夜晚降临再继续移动。
  「要是能够跨越国境的话应该就能逃得掉了吧……」米娜娃说。
  「妳能回到哪里去呢?整支部队不是全都被国王军歼灭而只剩下妳一个人了吗?那场严密的包围战中,圣王国军可是拥有比你们多出十倍的兵力——」
  「兵力多出十倍又怎么样?不过就那点人马,他们肯定可以突破。」
  ——她是说,在圣王国军像是裹了好几层绢布般层层交叠的包围网封锁之下,她的部队依然有办法突围逃走吗?全都是由乌合之众组成的联合公国军阵营里头,能有这么一支战力坚强的队伍吗……米娜娃的说法让克里斯不禁觉得惊讶。
  「他们可是银卵骑士团呀。」
  米娜娃喃喃地答道。而她口中所提到的名字更是让克里斯忍不住屏息,这个名字克里斯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银卵骑士团——它是隶属于札卡利亚公国旗下的一个非常怪异的骑士团。这个骑士团以银母鸡图腾作为旗帜,在圣王国军中起初是人尽皆知的笑话。大家听说这个骑士团的成员多半是女人和小孩,简直就像是个整天游山玩水的观光团。也许正因为这个骑士团多半是这些人,才会天真地拿母鸡当作军旗上的团徽吧,真是一群悠悠哉哉的家伙。
  然而,就在东方七国于普林齐诺坡里结盟、对着圣王国吹起反抗的号角的同时,这个银卵骑士团也随之被编入了联合公国军,并且从令人捧腹的笑话转变成为恐惧的代名词。
  银卵骑士团神出鬼没,没有人知道这个部队究竟拥有多少兵力。他们拥有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事迹,诸如圣王国军对他们展开追击时却出其不意地遭到他们从背后突袭;派遣兵力派多达其估计数量七倍的部队迎击,却落得整批大军完全溃败的下场等等,内容听来似乎全是些夸大不实的传闻。然而,他们确实经历过了大大小小的好几场重要战役,并且立下不少战功,这倒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因此,不管是洒盐的死神也好,银母鸡之旗也罢,对于圣王国军的战士们来说,全都是有如鬼神一般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而克里斯从没想过这两者之间竟然有着如此紧密的关联性。
  「他们绝对可以突破敌军的包围的……」米娜娃走近克里斯身边,弯腰坐下的同时喃喃地又将同样的话重复一次,彷佛是在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所以……妳打算把我带回去那个银卵骑士团吗?」克里斯问。
  「当然啦。」
  米娜娃的回答让克里斯紧咬着下唇垂下了头。他还在犹豫着。
  克里斯一点也不想扩大他的人际关系,而大伙儿看到他肯定也不会欢迎才对。要是长期待在同一个队伍里头,他身上的野兽烙印和其力量的泉源何来,这些事情总有一天会被摊在阳光底下。然后他会被人咒骂,被人扔掷石块,被人带着恶意诅咒;好比那天晚上被村民发现他的存在一样……
  他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因此,克里斯永远不会让自己长久停留在同一个团体中,并且总是一个人来回在各个战场间穿梭。得知了米娜娃并不是一个人单独行动这件事情,让克里斯感到有些棘手。
  「……妳昨晚为什么要离开自己隶属的骑士团?为什么要一个人闯入圣王国军兵力庞大的布阵之中?」克里斯问。
  「因为我原本应该一个人死在血海之中的!
  米娜娃听了,一把揪起套在克里斯脖子上的绳索怒声斥道:
  「要是我在这样的命运底下却不离开自己所属的骑士团,那结果会如何?他们会受到我的牵连,跟着我一起死呀!
  ——所以说,她觉得自己怎么样都会死,那倒不如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冲进周围没有任何同伴的敌境里头去吗……克里斯听了她的话而思索着。后来,米娜娃遇上了克里斯,然后本应劫数难逃的命运却被克里斯身上的烙印给撕碎了吞掉了。而这又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
  ——我心里这头野兽不是只会吞噬周遭人们的好运、将死亡的厄运强加在他们身上吗?那牠又为什么唯独只吃掉了米娜娃将死的厄运,让她活下来呢……
  ——是因为米娜娃是特别的存在吗?
  「可是……」
  克里斯知道话题已经结束,却不禁要对开口接续这个话题的自己感到矛盾。但他仍选择继续把话给说完:
  「可是当时我人就在这个战场上呀。如果妳一直待在骑士团里头,结果不就不会跟我相遇、也不会遇上什么命中注定的劫数了吗?
  ——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我就不需要面对此时此刻的这般迷惘了……
  ——这么一来,我就只需要永远一个人站在荒凉的夜里,不用面对现在这个情况了……
  「你说的是看不见未来的人才会说的话。」
  米娜娃不以为然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同时伸手将克里斯推入更深的树洞之中。
  「要是我继续待在银卵骑士团里面,你就会因我的存在而和银卵骑士团接触。命运就是这么定的,这是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
  克里斯听了生生咽了一口气,僵直的视线则紧追着米娜娃撇过头的侧脸望去。
  ——这就是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
  ——这个世间万事万物的变迁,全都是一开始就注定好的。
  这样的说法在这个世上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同样的耳语在教会里肥满的主教们口中、还有在因战乱而使得农地上的庄稼全被烧毁或遭受掠夺的农人们口中,早就是经常挂在嘴边骗人或者安慰自己的借口了。然而,此时这名红发女孩吐出的话语却因为揭露了真实而显得沉重。
  「……妳真的,可以预见所有未来即将发生的事吗?
  「虽然不是所有事情。」
  米娜娃立起了膝盖,对着克里斯点头表示肯定。
  「我只能预见和伤痛有关的未来。」她说。
  「……和伤痛有关的未来?
  「对,包含我可能受伤、可能死亡,或者肉身即将遭受到的痛楚。」
  克里斯放缓了呼吸,试图理解米娜娃口中吐出的字句代表的意涵。
  「而且我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看见。比方说我睡着的时候、闭着眼睛的时候;这些预见未来的形式起初都是以痛觉呈现在我的感官之中,然后就会出现自己死亡时的光景。」
  ——原来如此。所以她在说自己会被我杀掉的时候,所用的词汇也是『看见』……
  「除此之外,其它像是身处在战场上的时候,我也可以瞬间预见自己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遭遇死亡。」
  米娜娃喃喃道出了她能够预见未来的能力,然后将那把和她身高相仿的巨剑拉过来搂进了自己怀里。
  克里斯心头一寒,不禁打了个哆嗦。他从没想过这位『在战场上洒盐的死神』,竟是个可以预测枪箭轨迹而避开伤害的恐怖家伙。而在他实际和这个人交手的过程中,也确实体认到了这点。
  「所以我不是所有事物的变迁都可以预见。事实上,我根本就不想拥有这样的力量。」
  她开口时呼出的热气在怀里的剑刃上凝结成了水雾。
  ——预见和伤痛有关的未来……
  ——如果她的预知能力是包含每一次可能死亡的痛觉,那这种能力真是太残酷了……
  「但是我现在看不见了。」米娜娃说:「原本随时都会在危机之前出现的景象现在完全消失了。所以万一我们现在被敌人发现,就连我也没把握能够安然逃脱……」
  「妳不用冒险带着我一同逃亡呀。」
  「你闭嘴,我绝对要把你带回去,我怎么能在这里——在这种毫无价值的命运安排下轻易地献出自己的生命,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要带着你一起走的!
  米娜娃说话的同时,绕过巨剑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了克里斯。
  ——她……是在什么东西的追赶之下被逼急了吗……
  她明明想要摆脱死亡的命运而活下去,然而那张苍白的侧脸,却不知为何总让克里斯想起了自己映在血泊中的面容。
  ——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
  ——我和她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宿命牵绊,藉由彼此吃掉对方既定的命运才能开拓属于我们的生命形式,才能以我们希望的方式活下去……
  ——果真如此……
  「……我知道了。」
  克里斯仍垂着头,稍微将目光抬起到可以瞥见米娜娃的角度,像是呢喃般对着手里怀抱着巨剑的红发少女做出了响应:
  「妳就把我带走吧——让我一辈子跟在妳的身边。」
  ——我不会让妳死掉的……
  此时克里斯心中的觉悟,让他甘愿承受银卵骑士团的成员可能在将来对他做出的一切排挤行为——只要我忍耐就好。就让我做米娜娃的奴隶待在她的身边,眼中只看着米娜娃一个人,永远只听她说的话,永远只针对她的问话回话……
  「我想请妳不要把我身上拥有烙印的事告诉任何人。」克里斯说。
  「谁会说呀。不过要是你吃掉了银卵骑士团里头任何一个人的性命,我绝对会当场把你的头砍下来!
  ——好,这样好!
  ——在这么一天来临以前,就让我吞噬掉所有笼罩在米娜娃身上的死亡——让我用这种方式守护着她,然后活下去!
  「那把我脖子跟手上的绳子解开吧。」克里斯说。
  「为什么?你开什么玩笑?你可是俘虏呀!
  「我不会逃走的。而且,要是像这样被捆绑住根本不好行动;又如果在路上遇到敌人不能跟他们对抗就更麻烦了。」
  「你少鬼扯,谁敢相信你不会逃走?再说,就算要跟敌人交手,你手上也没有任何武器呀?
  「我可以抢——」
  「少啰唆了,快点给我把眼睛闭上!」米娜娃抢在克里斯把话给说完之前大声唤道,同时将手中的巨剑插在树洞的入口处,「等天黑了我们就继续移动!
  说完这句话之后,米娜娃便噤声不再开口。然而,克里斯不一会儿便发现她没打算合眼休息。因为她那双漆黑的眼瞳始终紧盯着叶隙间渐渐泛白的天空。
  「……我们昨晚赶路赶了一整夜,妳不睡吗?」克里斯问。
  「你在旁边我怎么能睡!
  「我不会有任何不轨的举动的。」
  「我讨厌睡觉!因为一闭上眼睛就会预见我的死兆……」
  听到米娜娃这么回答,克里斯也只能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再多话了。
  ——她这辈子……到底已经预见过了多少次自己的死兆了?到底预见过多少次被我杀死的劫数了……
  然而,即便米娜娃表现出来的态度如此强硬,但此时她的意识也变得迷蒙而开始打盹。虽说她曾试图撑着剑力求振作,不过一会儿之后,她的上半身却已经不争气地向旁边倒了下去。
  慌张的克里斯因为双手被绳子绑住,只能赶紧用自己的胸膛接住米娜娃的身子。胸前传来米娜娃的体温,她因为睡得不舒服而发出微微的鼻息声。克里斯望着她的睡容,不知为何莫名地觉得松了一口气。
  ——如果事情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那她又为什么要提着剑来到战场上来呢……
  ——要是她远离了战场,应该可以理所当然地避开自己的死兆了不是吗……
  米娜娃在战场上无可避免地要遭遇朝她扑来的死兆。她避开一次,之后紧接着又有第二次、第三次死亡的未来朝她袭来……早知如此,那么她又为什么要一再地站在充斥着死亡的战场上呢。
  ——对了,我记得她曾经说过她要灭掉圣王族……难道圣王族对她而言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吗……
  事实上,米娜娃身上还有一件事,打从克里斯和她相遇之后就一直觉得有些奇怪。那就是米娜娃说话的语气听来就像个贵族出身的大家闺秀一样——克里斯有一段时间也曾经服侍过地方上的贵族,曾经备受宠爱而在那间宅邸里头学过读书写字和一些贵族之间的礼仪,因此他看得出来米娜娃的言行举止和一般女孩有些不同。
  ——她是出生在上流贵族家里的女孩吗?不对……
  克里斯望着米娜娃熟睡时的眼帘,忽然间意识到一些不寻常的巧合,全都汇集在这女孩身上一一浮现……
  能够预见死亡……
  预见未来……
  圣王族的托宣预言……
  她要毁灭圣王族……
  ——不会吧?
  克里斯猛力地摇头。他不相信有这种事。
  一直以来,克里斯始终认为圣王族的托宣预言只是个幌子,跟他有同样想法的人绝对不在少数。事实上,许多人都认为圣王族能够接受神祇的预言而预见未来的说法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是圣王国为了要使旗下的诸侯国臣服而虚构出来的权势象征。不只是克里斯,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然而,这次和米娜娃之间的邂逅,让克里斯体认到了她『预见死亡』的能力是千真万确的。这是他亲眼所见、亲身跟她交手之后获得的体认。这会儿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世上真有这样的预知能力。
  ——可是,这怎么可能……
  ——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吧……
  克里斯不自觉地祈祷着。他并不希望此时靠在自己胸膛上的这名纤弱少女,肩膀上必须承受如此沉重的负荷。

  ※

  林中传来脚步踏过枯叶的声音,唤醒了睡梦中的克里斯。
  漆黑的森林里,听得见交错的枝叶间不断晃动着发出摩擦的寒窣声,空气中弥漫着水气,下雨了。
  此时米娜娃仍靠在他的胸膛上,在沉眠中微微颤动着。克里斯本来想悄悄地唤醒她,耳边却又传来了方才的足音。这次还加上了男人的说话声……
  「……刚刚那株树干也有沾上血迹耶。」
  「要是有狼狗在就好了……」
  「雨天之下,就算对方有留下气味也早就被冲走了吧?
  「喂,我们真的要将看到血迹的事情通报回营里吗?
  这时,米娜娃猛然抬起一头睡乱的长发,从克里斯身上惊醒,眼神瞬间变得明亮机警。或许因为察觉到自己的头方才靠在克里斯身上吧,她脸颊泛红地皱起了眉头。就在她正打算开口的时候,克里斯将手指举到了颚上,嘘地一声要她安静。
  米娜娃往洞口看去,惊慌之中便下意识地往树洞里头退——退到克里斯的身边。
  「流了那么多血,该不会人已经死了吧?这下子我们可以轻轻松松去领赏金了。」
  「是呀,柯尼勒斯殿下说过不论死活呢。」
  「可是我另外还有听说,如果活捉到这个『洒盐的家伙』,可以领到二十枚纯正的布列格登金币呢!我们去那里领赏吧?毕竟把她交给将军殿下也拿不到多少钱。」
  「现在每个人都把打胜仗的庆功宴放在一边,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漫无目的地四处找人呢。」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援兵才迟迟没有来呀?
  「这不是正好吗?这样找到的话二十枚金币就我们自己来分,总之别被人抢先了,我们赶快找吧!
  米娜娃听了这些人的对话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声音连克里斯都听见了。她一双纤细的手指紧紧掐住了克里斯的胸膛。直到追兵的谈话声和脚步声逐渐远去,终至隐没在滂沱的雨势之中,米娜娃这才猛然推开了克里斯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对我干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呀。是妳自己一个不小心睡着了嘛。」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
  米娜娃一把揪起了系在克里斯脖子上的绳索,毫不客气地对他提出了质问。然而,看来她似乎也知道是自己不小心睡着而倒在对方身上的,因此话没说完便松开勒住绳子的那只手,「……可恶,我怎么会在你这种人面前睡着……」
  她不能忍受自己露出这样的糗态,咬牙切齿地用双手指甲刮着剑身出气。
  「因为我看妳睡得很甜,所以我就没有叫妳了。」
  「你说什么!
  ——她生气了吗?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克里斯在惊讶中拉开了和米娜娃之间的距离,整个人往树洞里头缩了进去。
  「……你、你真的没对我乱来吧……比、比方说乱碰我的头发之类的……」
  「我就说我没有嘛。妳看我的手不是还被妳绑着吗……」
  「啊、嗯……」米娜娃一副羞愧得直想找个洞钻进去的模样,两只脚坐立难安地踏着地板,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
  「妳是做了什么梦吗……」
  「没有。」
  她嘟起嘴,将自己的一把巨剑和膝盖一起抱在怀里。
  「……咦?
  「我没有梦见自己的死兆……这还是第一次……可恶,为什么你——你这个人到底是——」米娜娃说。
  「这样……这样不是很好吗?
  「才、才不好咧——」她猛然抬起头来,目光恰巧和克里斯四目相接,剎时两颊飞红,旋即又垂下头去。「什、什么啦,好不好不用你管啦!
  「其实我也是。」克里斯凝视着米娜娃的侧脸,「明明就有个外人在身边,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睡得着。」
  ——而且两人之间的距离还如此紧密,紧密得可以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我总觉得,跟妳在一起有种令人安心的感受……这真的很不可思议……」他说。
  ——也许是因为米娜娃的实力比起我更来得强悍吧……
  ——又或许是因为我身上的这头野兽不会吃掉她的性命吧……
  克里斯没把最后这两句心里想的事说出口。然而,米娜娃光听了早先那几句话,似乎对于克里斯产生了误解,猛然一个拳头狠狠贴在克里斯受了伤的腹部上头扭动着。
  「——妳、妳干嘛啦,很痛耶!
  「啰唆,你给我把嘴巴闭上!
  这时候他们才在不意问望向树洞外的景色。也许是因为雨天乌云蔽日的关系,现在他们无法分辨太阳到底下山了没有。但天色却已经暗得连树洞外头三步以外的视线都看不清了。米娜娃用僵硬的语气开了口:「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这雨看来只会下得更大,不会更小了。」
  「话说,从方才的追兵这件事来判断,河谷的谷口是不是已经被封锁住了?
  「真的被封锁住的话——」米娜娃用力地握紧了自己的巨剑,「那就强行突破!

  透过交叠的茂密树影仰望天空,可以感觉到左右两侧被巨大的黑影所笼罩,给人一种莫名沉重的压迫感,那是河谷两侧陡峭崖壁的暗影。
  虽然不知道圣王国军是不是已经张开了包围网,但至少这一带肯定有敌方的布阵才对。而且一队人马少说也有千人以上,克里斯实在不觉得这样的情况下自己有机会可以突围……
  ——不过如果有米娜娃在的话,也许可以……
  ——不对,现在的她无法预见未来的景象……
  克里斯在眼前一片漆黑的森林里,只能仰赖着走在他前方三步距离的米娜娃那一头鲜艳的红发来作为引导。他将自己的力量集中在一双被绑在面前的双手——其实米娜娃捆绑的方式不可能让克里斯用蛮力挣脱。但以他的盘算,如果真遇上了什么危险,他至少还得准备好利用刻意的腕关节脱臼而将手从绳索中抽出来应对。
  倾盆大雨之中忽然开始出现其它的声音。米娜娃和克里斯同时伫足,向左右两侧环顾着漆黑森林里的一切动静——啪啪……火炬的光芒零星地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米娜娃旋即解下了包着皮革刀鞘的巨剑摆开架式……
  ——被包围了!
  成群的脚步声拨动着地上的泥土发出杂音;刀剑战甲等等各类的金属声铿锵地响起;一道道火炬燃烧中发出啪啪啪的声响……这些声音形成一面围墙,从四面八方将克里斯和米娜娃两人团团围住。火光之中,几副铠甲的轮廓已经在漆黑的森林之中慢慢浮现出来……
  克里斯下意识地开始估算着森林中出现的敌兵人数——大概有百余人吧……两边都是峭壁,要逃只能突围了……
  「喂,你看那把剑!」「啊、是那把剑……」「不晓得已经有多少人死在她那把剑下了……」
  敌军之中,不时传出咽着口水的声音,甚至火炬照到的脸庞全都僵硬地表露出了难以形容的恐惧。
  「没人敢冲第一个吗……」「可恶,最好都这么怕死啦……」「对方可是死神呀……看到的人不是都这么说的吗……」
  忽然间,一人将手中的火炬朝着克里斯和米娜娃这头扔了过来。火光在泥泞中摇晃着,照亮了他们两人的模样。
  「……真的是个女人呢。」「好年轻呀……」「你们看!这哪里是死神呀!她在害怕呢!
  「嘿嘿……这妞儿其实也长得满正的嘛。要是我们全部一起上的话会不会太不要脸啦?
  「这下子那些被派出去搜索的家伙可就可怜了;不但要冒着大雨,而且还得空手而回呢。」
  「哈,而且等那些擅自跑出去的家伙回来,恐怕他们已经享受不到了吧……」
  「这、这群不知廉耻的东西……」米娜娃握着剑柄,肩膀和项颈不断颤抖,将她心中的恐惧显露无遗。
  看到女人便会露出兴奋的态度,这点在佣兵们身上早就见怪不怪了,再加上米娜娃又拥有如此的美貌。克里斯倒是惊讶于她的反应,似乎米娜娃从没有见识过佣兵们看到女人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嘴脸。果真如此,那么要是他们真被这些佣兵给抓住,米娜娃恐怕得遭遇一次比死还要痛苦的羞辱吧……
  忽然间——
  「你们这些畜生,少在那边做白日梦了!你们不知道这家伙杀掉了我们多少人呀!
  忽然间一名全身铠甲的骑士出现在克里斯前面的森林里头。他拨开了头盔上的面罩,露出满面胡须、一脸落魄穷酸的模样对着克里斯和米娜娃开口叫道:
  「我看你们是公国军的残兵吧!我劝你们乖乖投降,不然的话,就算是女人我们也不会轻易放过,当场杀无赦!
  「队长,可是听说活捉的话奖金比较多呀!」「有二十枚金币耶!」「而且这么好的女人杀了多可惜呀?
  「住口,你们把柯尼勒斯殿下的命令摆到哪里去了——弓兵,上箭!
  一声令下,架着弓箭的士兵拨开脚底下的杂草站上了前列。此时,克里斯的眼前一道红白交错的烈焰又开始摇晃。不需要任何言语沟通,彷佛两人间早有默契,他和米娜娃瞬时之间便一齐冲了上去,杀向横在正面斜坡上的一排队伍。同时,包围着他们的士兵们也跟着扬起一阵分不清究竟是欢呼还是怒嚎的咆哮声。
  亢奋的情绪在瞬间冻结——米娜娃一把巨剑扫过,穿着铠甲的三名士兵全都从腹部断成两截,大量的血花四散飞溅在雨中。
  「——放箭、放箭——不、不对,等一下.这样会射到自己人——」
  骑士声嘶力竭的嘶吼,在士兵们惊慌失措的哀嚎、与足胫护具和武器擦撞的金属声中被淹没。箭矢在空中乱飞,其中几支被米娜娃手中的巨剑劈下,却有一支擦过了她的手臂划出一道血痕——她无法预见未来了……克里斯顿时体悟到了这点,旋即赶往米娜娃的身边。
  「你先走,我来挡住追兵!
  米娜娃高声呼喊着,同时一个箭步朝着并排在斜坡上的弓兵部队冲了过去。哀嚎之中剑风呼啸,弯弓断箭和削下来的手臂一齐飞舞在空中。
  「别慌,大家上呀,包住她,用枪围住她!
  骑士扯着喉咙下达命令。白色的火焰继续在森林间穿梭舞动,巨剑的剑锋闪烁着,每一道剑光起落的瞬间都飞溅着血花与肉块。
  「把她逼到悬崖边——弓兵,向两旁散开!
  克里斯看见残存的弓兵们纷别往两个不同方向列队散开,立即冲向前去。
  「米娜娃——」
  在克里斯惊呼的同时,无数的弓弦弹射声此起彼落地响起。米娜娃这才惊觉对方的攻势,赶忙举起手中的巨剑。然而,成簇的箭矢早已经从四面八方倾洒而下。
  「——呜,呃啊!
  克里斯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哀嚎,差一点扑倒在米娜娃的背上。
  「你、你——」
  回过头来的米娜娃脸色铁青。她看见了克里斯为她挡下了好几支箭矢,血淋淋地就插在他的侧腹部上。
  「我不是叫你先走吗!
  「妳不是也说过要我不要逃走吗……」
  「笨蛋!那是因为——」
  米娜娃话没说完,一把压住克里斯的头将他按在泥地上。同时挥出手中的巨剑扫过克里斯的头顶,一剑砍下了好几支枪兵和一般士兵的手腕。
  「我没理由要你帮我!
  她一边挡开刀枪和弓箭,一边开始后退。然而,不一会儿便退到了崖边。底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这会儿他们被逼入绝境了。此时那位看似领队的骑士也已经来到了斜坡下方,猛力地挥动着手中的长剑扬起声来发号司令道:
  「围上去!把他们围起来,趁现在一口气冲上前杀掉他们!
  接到命令而同时上前突刺的一整排长矛几乎都被米娜娃的巨剑给挡开。然而,其中却有两支矛尖硬生生地划开了她大腿和侧腹部上的皮肉。
  「——呜!
  被雨浸湿的衣服开始变得沉重,伤口渗出的血将她一身的白衣染成了黑色。此时的米娜娃就连挥剑的动作也变得迟钝。她这才察觉到自己因为身上的痛楚,两只手已经变得不怎么听话了。然而,克里斯也在泥泞中翻滚闪躲着敌人的刀剑,根本没有余力来帮助米娜娃。在克里斯侧腹上那几处箭伤的创痛已经消散,他却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血液跟体温正点点滴滴从伤口处流失。他躺在泥地里,恍惚间意识逐渐远去,只剩下那双眼睛,仍追逐着雨中那抹艳红长发的身影……
  ——米娜娃!
  ——我不会让妳丧命,我绝不会让妳被杀!
  ——一旦妳消失了,我赖以生存的寄托也将不复存在……
  ——这种事情绝不能让它发生……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克里斯听见自己的咆哮,感受到绑缚在他两只手腕上的绳索逐一迸开。接着一阵划破空气的剑风呼啸,将他从忘我的意识中又拉回现实。
  他的右手几乎是在反射神经的驱使下举起,接住向下劈来的刀刃时也没有感受到任何痛楚。挥刀的士兵在他眼前因恐惧而扯破嗓门发出了惨叫。
  克里斯抢过了对方手中的长剑,蹲低了身子,旋即一剑刺进了对方铠甲之间的接缝中。武器被夺的士兵在哀嚎声中鲜血四溅,之后倒在斜坡上往下翻滚了两圈。
  克里斯借着眼角余光找到了一头在风中飞扬的红发,他往身后退了一步,接着便感到一个冰冷而无助的身躯倚靠在他的身上。克里斯和米娜娃手持着剑,背靠背地和周围逐渐缩小包围网的数百名士兵对峙。此时两入之间紧密的关系,甚至让他们觉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及心跳。
  「你为什么不逃走!」米娜娃背对着克里斯喊着。「这些家伙的目标是我,你根本可以置身事外不用拔剑呀!
  克里斯甩开了长剑沾上的鲜血,同时对着靠在他背上的米娜娃回了话:「不是妳要我今后永远都待在妳身边的吗!
  「什么,你、你——你怎么竟是讲些不合时宜的话啦!
  「我是妳的奴隶呀!我是妳的所有物!我不会逃也不会躲!现在不会,以后也是一样——」
  克里斯觉得自己吐出的话语中掺杂着血的味道。
  「我会把降临在妳身上的死兆全都吃掉!
  米娜娃没有回话。克里斯只能听见她胸口哽住的呼吸、周遭的雨声,和不断朝他们压迫而来的脚步声。
  「一口气攻过去,别想着要活捉对方!
  带头的骑士带着尖锐的嗓音大声唤道。接着手持长矛和长剑的士兵们全都踏着地上的泥泞朝着克里斯和米娜娃这头冲了过来。他们两人背对背相倚着,压低了手中的剑锋。
  克里斯看着宛如野兽般目露凶光的士兵冲来,一双手腕下意识地摆出了动作。他一剑砍断了长枪的木柄,还连同对方的手臂一起削下,接连的另一剑更是直接嵌进了对方的颈子里头。就在敌人的身体喷着血沫倒下的时候,克里斯从对方的血肉中抽出剑身,顺势朝着从他侧面挥剑砍来的另一名士兵挥去,斩断了他的咽喉。敌人的刀剑几度掠过克里斯的身体,然而,这些对手在下一刻全被克里斯的刀锋扫过,每个人的手臂都不翼而飞。
  克里斯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已经死在自己的脚下。在血水和雨水交融的恶劣环境中,冰冷的气温和疲劳让他的双手变得像铅块一般沉重而快要举不起来。此时耳边传来背后米娜娃急促的呼吸声。朦胧的视线就连眼前还剩下多少敌人都已经快要看不清;敌方队长的高声呼喊和滂沱的雨声似乎也渐渐重叠在一起,几乎无法辨识……
  「我们……有机会……能够突破包围网吗……」
  这般困窘的局势之下,只有米娜娃急促呼吸声中断断续续的低语一字不漏地传入了克里斯耳中。他转头环顾着四周,计算着他们是不是已经解决掉了半数以上的敌兵,同时也思考着此刻沿着河谷边缘的峭壁逃脱的可能性。然而,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的呼喊和暗夜中浮现的火光却一把将他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队长,之前出去找他们的人马赶回来了!
  「这些人拖拖拉拉的在搞什么东西呀,他们不在搞得我们可麻烦了!
  那些为了生擒『洒盐的死神』而奔出营队搜索的士兵们大批回到了队上。克里斯见状即刻拉住了米娜娃往河谷的出口处——早先百余人的部队还剩下一半挡住去路的方向冲了过去。
  「这两个白痴,看来他们已经被我们逼得无处可逃了,大伙儿冲上去呀!
  不顾对方的叫嚣,克里斯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朝着对方的长矛阵中央冲了进去。
  ——就算只有米娜娃一个人逃走也好,我一定要……
  克里斯下定决心,不理会刺在自己腹部和手腕上的长矛而奋力挥剑。而敌方领队的骑士也拚命制止着旗下的士兵在克里斯的攻势下溃散奔逃,以免队形瓦解。
  「你别乱来呀!
  米娜娃的呼喊近乎哀嚎。现在他们唯有正面突围一途才能求生。克里斯提起他疲累的双臂继续举起手中的长剑,剑身因为沾满了血水和脂肉,在挡下对方数枪的砍劈之后终于折弯。他从躺在地上的尸体身上另夺了一把武器,在泥泞中翻滚着拨开对手的长矛,撂倒了敌兵的双脚。
  此时克里斯的左手臂在冰冷之中逐渐丧失了知觉而陷入麻木。腹部被划了一刀让他终于支撑不住而屈膝,一脚栽进了泥泞之中。他听见米娜娃悲痛地呼喊着他的名字,领头骑士高声狂笑着,提着剑指向克里斯,众兵士的刀尖一齐向他逼近。
  ——就在这时候,克里斯耳边传来无数的锋利物以高速划破空气的呼啸声。领头的骑士忽然两眼翻白,维持着瞪大双眼的惊吓表情向前栽倒进泥泞之中。
  「队长?」「——哇啊啊啊啊啊!」「呜,呃啊!
  哀声四起,克里斯面前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他站起来,透过沾染了泥水和鲜血而变得模糊的视线、看到河谷的彼方有几道划破黑暗飞窜过来的箭矢。
  「怎么回事!」「喂、喂!这些箭到底是哪里来的!」「队长被干掉了——」
  克里斯的身后扬起了一阵阵惊叫声,声音中包藏着无尽的恐惧。那是因为士兵们看见了,在倒下的领头骑士和同伴们背后的树林间,亮起了无数的火炬。
  火光照出了旌旗上的徽印——
  「那、那个是——」「不、不会吧!为什么……」「这、这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旗徽描绘的是——
  一只保护着银色的卵而张开铁一般双翼的母鸡图像。

  「——将敌军全部歼灭!
  一道凛然的女声响彻了黑暗和火炬所封闭的空间。紧接着,克里斯听见一阵阵的脚步声踏破了水洼哗啦哗啦地逐渐靠近,一排排手持长弓的士兵身影映入他的眼帘。转头一望,便可以看见所有圣王国军雇用的佣兵们全都抱头鼠窜地开始逃命。然而,朝着他们追去的却是比起滂沱雨势更来得凶猛的箭雨,让逃亡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中箭倒地。
  此时克里斯仍全身无力地伏在地上,茫然地注视着眼前惨绝人寰的杀戮战场。而米娜娃则倚靠在邻近一棵枯萎的树干上,脸色苍白地不断喘着气。
  一会儿后——停!——一声号令之下,箭雨才终于止歇。下令的又是方才那个凛然的女声。随后,一阵脚步声靠近。克里斯已经无力还击,只能勉强握着手里的剑回过头去。
  他看见一群人手持火炬朝着他和米娜娃的方向走来;在这些手持着火炬的侍从中央,围着一群骑士们,骑士们簇拥着一位年轻女性朝着他走过来,她那一头蜂蜜色的金发熠熠生辉,全身散发着傲岸的高贵气质,飞扬的神采彷佛使得周围的滂沱大雨也不敢落在她的身上。
  ——她就是之前下达命令的那个声音的主人吗?果真如此,那也未免太年轻,而且竟还是位女性……
  ——她就是那个威名远播的银卵骑士团的指挥官吗……
  克里斯不敢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已经容不得他怀疑。这名金发女性在外衣上配戴了只当作装饰用的华丽肩甲和胸铠;外头再罩上一件披肩,右肩上还绣了象征着札卡利亚公王的徽章。



  她带着身边的禁卫骑士和侍从绕过了克里斯,克里斯注意到那名金发女性充满好奇的视线正打量着他。至于其它围在这名主子身边的骑士则对他看也不看一眼,直走向靠在树干上的米娜娃,抢着对她表露出关心的态度:
  「蜜娜,妳没事吧!」「妳为什么要一个人这么胡来!
  人群中央的金发女性拨开了身边的骑士和侍从,抢在其它人面前先来到米娜娃身边,「对不起,蜜娜,要是我们早点赶来就好了!这样妳这身美丽的肌肤就不用受到这些皮肉伤折腾了……」
  她伸手梳理着米娜娃一头沾染了鲜血的红发,调侃般地说:
  「看来打赌是我赢啰?我不是告诉过妳吗,美人是不会死的。」
  米娜娃一脸烦躁地拨开了金发女性的手,「啰唆!我本来应该要死的!所以——」
  「唉呀,我知道啦。妳想说,妳之所以会擅自脱队行动也是因为担心我们受到牵连嘛。不过像妳这种输不起的借口我可不接受哦。」
  「我才没有输不起呢!
  米娜娃气愤地叫喊着,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势,不由得伸手压住自己的侧腹部痛苦地蹲了下去。
  「算了,要吵我们待会儿回营里去再吵个痛快。那些逃走的士兵肯定会召集援军再回来的。」金发女性转过头对着自己的部属说:「你们几个,先把蜜娜抱到马车上去。」
  「我自己会走!」米娜娃说。
  「不行~~妳这身珠圆玉润的肌肤和高贵纤细的手脚可是我的私有财产喔,我才不让妳胡来咧——话说,蜜娜……」金发女性说到这里才忽然回过头来,一双清澈的水蓝色眼眸和克里斯的眼睛四目相交,「那个可爱的小男生是谁呀?
  克里斯举目迎向那双湛蓝瞳眸所投射出来的视线,同时也留意到了米娜娃也朝他这头望了过来。当克里斯将目光移到她的身上,却看到她猛然将视线移开。直到这时候,克里斯的胸口才终于觉得安心,知道自己活下来了,淋着雨水而变得冰冷僵硬的肌肉也才逐渐得到放松。而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也许是因为看到米娜娃羞怯的脸庞使然吧。
  「——他是我的奴隶啦。」
  他听见了米娜娃的声音,同时感觉到一股温暖而佣懒的气息淹没了全身,渗透了每一吋神经,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之后,克里斯整个人就像是沉入了泥沼一般失去了意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1-23 23:38 编辑


  5.高傲的女狐狸

  弗兰契丝嘉--札卡利亚一生有着许许多多傲人的事迹,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她在十五岁那年已经拒绝过超过百名男子提出的婚约。她是居于东方七国领袖地位的札卡利亚公王孙女,自幼便才色兼备,想当然尔,周遭围绕着许多由父亲和爷爷挑选出来的不怎么样的夫婿人选,而这些人的求婚全都被她给拒绝了。他们的殷勤全都只换得了一句话:「都是些让人提不起兴趣的家伙。」
  就在被拒绝的男宾正式达到三位数的那天,为人向来个性温厚的老札卡利亚公王也终于忍不住找了自己的孙女前来问话:
  『弗兰,到底要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达到妳的要求呢?
  『我要一个比我还要强悍,比我还要俊美的男人。』弗兰契丝嘉说。
  『妳这两个条件如果择一还有可能达到,不过两个都要恐怕是没机会了吧?
  『没这种事。至少战场上就一定会有。』
  于是乎,弗兰契丝嘉便开始出入骑士团的训练场,为公爵家里又带来一个更令人头痛的大麻烦。
  父亲对于她的行径感到诧异,于是找来了麾下的老骑士,『弗兰成天跑到骑士团里面到底在做些什么?是在看你们训练吗?』他问。
  『不,不止是如此。』老骑士答道。
  『那她不会是亲自下去跟你们一起接受训练吧?
  『不,也不止是如此。』
  老骑士的答案让弗兰契丝嘉的父亲吓得腰都挺不起来了。没想到,弗兰契丝嘉竟然教起了骑士团里的成员们该怎么练习精进。
  一年之后,札卡利亚境内发生了大规模暴动。弗兰契丝嘉遂带着五十名精锐骑士出动,以电光火石的神速用兵直接杀进了乱党作为根据地的教会,活捉了作为动乱首谋的主教,几乎没有流血地平定了这起动乱。
  这个消息在诸国之间传开了,对于弗兰契丝嘉的各种行为表现,有位诗人做出了这样的评价:一切好比一场祈雨的祭典,起初是由农人和村民这般大地的居民们在盛大的欢呼声之中升起营火而鼓噪。接着置身云端的贵族社交界好比罩上一层比起石墨更黑更浊的乌云一般,不断碎嘴吐出的诽谤化成了、污浊的雨水……
  弗兰契丝嘉的父亲和祖父曾齐声训斥她,要求她别再做出这些公爵家的人不该有的野蛮行径。然而,他们到头来终究还是白费唇舌了。弗兰契丝嘉面对父亲和祖父的斥责,毅然地说道:『生在札卡利亚家的人,保护自己家里的领土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我们有义务这么做!
  年老的札卡利亚公王平时绝不轻易动怒,然而当他的忍耐达到临界点时,他便全然不听周围的意见而径自做出了决断。而这次训诫不成,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如此。老札卡利亚公王发表了退位宣言,将札卡利亚公爵之名让位给了自己的儿子,同时将儿子原本暂代的骑士团团长之职交给了弗兰契丝嘉。
  『我这么做便不会再让里里外外的人有机会说妳是抱着儿戏般的态度带着骑士团胡搞。但相对的,要是妳没尽到身为骑士该有的义务跟责任,妳的行为就得依照军法论处!
  『这我可求之不得呢!
  如此这般,这位老公爵便就此任凭自己心爱的外孙女驰骋战场,撒手不管了。而他之后还更进一步地将城里的骑士们召集到了中庭广场,明言宣布将骑士团的指挥权交到弗兰契丝嘉手亡。
  『这下子你们就全都是我的部下了。而我也已经决定好适合这个骑士团的新团名、新的旗帜!
  弗兰契丝嘉此话一出便引起在中庭列队的骑士们齐声高呼。而这支绣着展翅银母鸡怀抱银卵的旗帜飘扬在腥风血雨的沙场上,以其辉煌的战功名震整个圣王国全土,则是三年后的事。

  ※

  「在这支银母鸡之旗飘扬在各个战场上的时候我也在场呢。每次出征我都兴奋得好像自己的屁眼胀到了原来的五倍大一样。」
  部队里的年轻军医一边替克里斯缝合伤口、一边道出了银卵骑士团过去在沙场上显赫的战功。一旁的炉火烧烫了整个铁锅里头的热水,蒸汽沸沸扬扬地弥漫了整个帐棚,但忘我地诉说着故事的年轻军医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叫作尼可罗,是个行为举止粗俗且不修边幅的男人。他有着一头茶褐色的及肩长发,散漫随性地扎成一束垂在颈后;鼻梁上戴着单片眼镜,长相英俊潇洒,可以说是个帅哥。尽管外表怎么看也看不出来,不过他曾经获颁蔷薇奖章,是个不折不扣的骑士。
  「其实我们家的团长是个爱才的人,举凡是人长得美,或者拥有无比强悍的力量,两者之中只要拥有其中一项条件都能得到她的赏识。因此我们团里的团长亲卫队里头就有不少长得可爱的女生,像是蜜娜、宝拉,还有现在人不在这边的……」
  军医掐指细数着所有女孩的名字,一旁的克里斯茫然地听着。但因为人数太多,听到一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在哪里表现出惊讶的态度才好。
  ——这个骑士团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团长是个年仅十八岁的公爵家千金,军医看起来像个浪荡公子哥儿;其它不时从外面窥探帐内情景的家伙也不全都是出身良好的骑士,还有些长相看起来就是一脸坏心眼的佣兵。而这些佣兵们看到被掳过来的克里斯,视线中流露的好奇心几乎和敌意一样强烈。
  这是他第一次在军队之中感受到这样的氛围。
  这些人没有低俗的欲望——这是克里斯在这样的空气中察觉到的。过去他所看到过的每个军队无一不怀抱着对于杀戮、金钱,或者是贪图享乐的强烈欲望而充满了野兽的臭气。然而,此时出现在他周围的银卵骑士团团员却没有一个人身上带着那种气味,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例子就是米娜娃了。
  ——对了!米娜娃呢?她没事吧?我记得她身上好像也受伤了才对……
  「那个,医生——」
  「叫我尼可罗就好。」军医笑了笑,然后旋即绷起了脸庞:「你听好了,在这个银卵骑士团里头,『医生』这两个字你绝不可以再脱口说出第二次。这是比起死神更让人忌讳的名词。」
  克里斯从没听说过这件事。然而,这不重要……
  「米娜娃现在怎么样了?」克里斯问。
  「现在有宝拉在照顾她吧。女人有女性的医务兵负责看护——都是弗兰契丝嘉那家伙提出这么不通人情的要求。要是全让我来负责,我可是会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疏漏地把所有人医到好……喂,你要去哪里呀,给我躺下!你受的伤比起蜜娜可是严重多了呀!
  克里斯才要起身便被尼可罗按着肩膀压回到了床上。他还帮克里斯服贴地盖上棉被,但这么一折腾已经让克里斯全身上下的伤口隐隐作痛,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那家伙……没事吧?她也受了很严重的伤呢……」
  「跟你比起来她的伤势算轻的了。倒是你,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呀,真是……」尼可罗说。
  克里斯听了这才放心地将视线移到了头顶上的帐幕,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她没事呀,太好了……
  ——毕竟要是未来的日子里没有她,那我也活不下去了……
  「你是圣王国的佣兵吧。为什么会担心蜜娜的事?你真的是她的奴隶呀?
  听到尼可罗的问话,克里斯旋即转过身不想理他。
  「是怎样啦?告诉我嘛,有什么关系,反正只要你待在这,不管走到哪去都会被人追问这个问题的。」
  克里斯将手背举到眼前,看到手背上的烙印已经褪色融进了正常的肤色之中,这才安心地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位军医还不知道克里斯就是『噬星之兽』的事。
  「我跟米娜娃在战场上碰到,打输了所以成了她的俘虏……就这么简单。」
  「喔,那么蜜娜说过,她会被一个『有着一头如夜色般深邃黑发的野兽之子』所杀,那人就是你喽?
  克里斯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咽了一口气。
  ——原来,米娜娃曾经将自己预见过的死兆告诉过队上的同仁。但她到底说到什么样的程度呢……克里斯曾听米娜娃对他保证过,她绝不会告诉其它人关于烙印的事,因此克里斯相信,这个银卵骑士团队上的人应该知道得不多才对。
  「她曾说这天将是她的死期,因此一个人擅自离队行动呢。」尼可罗说:「不过开盘的时候所有人都赌她最后会活下来,所以这个盘没有开成——可不是吗?这世上哪里有人可以杀得了她呢?
  ——也对,就连野兽烙印的力量也没能杀死她……
  ——不,应该说是因为野兽烙印的力量才让她没被杀死吗?这……
  「可是呀……」尼可罗歪着头说:「她到底为什么会把你给活着带回来呢?你跟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呃……那个……」
  克里斯觉得,若是这个擅长跟人装熟的军医知道了克里斯身上有野兽印记的事,肯定会马上露出厌恶的眼神看他吧,一想到这点,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然而,就在克里斯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时候,尼可罗忽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擅自对着克里斯和米娜娃之间的关系做出了结论:「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这样啊……确实啦,如果你跟她之间发生了这种事,是不好开口没错啦。」克里斯觉得他似乎是误会了什么,不过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回话。
  「你肚子上缝了五针,慢慢站起来吧。你可以自己穿衣服吗?
  尼可罗说的不是克里斯身上原本穿着的、已经被血染得斑驳的旧衣裳,而是队上为他准备好的新衣服。克里斯穿上这件新衣,不解地思索着为何身为俘虏的他可以穿上这等质地高贵的服装。他扣上扣子,这才发现不对。
  「等等,这衣服是?
  这件上衣在胸口的部位挂着一把雕饰华丽的剑饰,手肘至袖口的部位之间也有绣上银母鸡和银卵的徽章。
  「这是弗兰契丝嘉亲卫队的队章。至于胸口那把剑代表的是要你们时时刻刻都把弗兰契丝嘉的安危挂在心上。」尼可罗说。
  「这、这什么东西呀,你们到底在想什么!」克里斯忍不住大喊:「我可是俘虏呀,为什么我得为你们卖命打仗!
  「我不是说了吗?弗兰契丝嘉想把你纳入她的亲卫队嘛。」
  克里斯瞠目结舌——我要加入团长的亲卫队?这代表的是……我也要成为这个骑士团的一员?
  ——开什么玩笑,要是真变成这样……
  克里斯担心他身为『噬星之兽』的事实要不了多久一定会被人发觉。搞不好甚至连身上的野兽烙印都会被人看到也说不定,这么一来他将会遭到队上同仁的诅咒和怨慰。而哪天若是连米娜娃都压不住他身上潜藏的那头野兽,那么他也许得连这个队上的同仁全都吃掉……
  ——我、我绝不要让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
  他在这样的觉悟之下,原本只打算乖乖作为米娜娃身边的奴隶、不准备和这个队上的任何人接触的……
  「喂,你知足一点好不好?你是要当团长的亲卫队队员耶,你可以跟团长睡在同一个帐棚里头,可以直呼她的昵称弗兰,如果一个不小心,你搞不好还有机会帮她换衣服呢!这有什么好嫌的呀?要是你不愿意,那换我去好了!
  「尼可罗,你要是工作做完了,要不要干脆把你那张嘴也缝一缝?
  忽然间,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冒出来,让尼可罗惊吓地伸手想握住放在地板上的短剑,但当他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的时候,肩膀却僵硬得无法动弹而狠狠抽动了一下。克里斯也吓一跳而回头,看到的人就是早先遇见的那名金发少女。她就站在狭窄的帐棚入口处。
  「你好呀,美丽的野兽。」她走进帐里,此时身上的防具已经全部卸下,穿着一件胸前开岔的洋装,怎么看也不像是上战场会穿的衣饰。那一双蓝宝石般的瞳眸猛然朝着克里斯靠近,让克里斯忍不住后退而撞到了支撑帐棚用的柱子。
  「队章的事情尼可罗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
  听到弗兰契丝嘉这么问,克里斯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胸前系着的那把剑饰,然后抬头勉强挤出了声音回话:「我是圣王国军的人,我不能成为你们的伙伴。」
  「你不是佣兵吗?再说现在你的雇主也不见了不是?
  弗兰契丝嘉的反诘让克里斯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凝视着弗兰契丝嘉那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能点头。
  「你听好……」弗兰契丝嘉说:「是蜜娜把你捡回来的哦。而蜜娜是我的部下,所以你也是我的私有物,这么说你听懂了吗?」她说话时伸手贴到克里斯的耳边,用冰冷而柔软的指尖沿着脸颊挑逗般地轻轻滑过克里斯的下巴,「我呀,身边的战士就算多如天上的繁星也不会知足,所以你的加入对我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
  「为什么——」克里斯话说了一半却吞回肚里——这个骑士团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正常情况来说,一般公爵家的千金不都该窝在自己的城池里沉醉在华丽的衣裳、舞会,还有别人的流言斐语之中吗?为什么这个女人会领导一支军队出征呢?她难道真是把父亲给她的这支部队当成玩具在玩吗……
  对此,弗兰契丝嘉耸耸肩浅浅地笑着:「我可不是因为好玩而想把圣王国给扳倒的。」
  她的答案让克里斯哑口无言——把圣王国给扳倒?
  就克里斯的认知而言,不论实力多么雄厚的世家大族都只会为了从圣王国手中抢回领地和征兵权、征税权而揭竿起义,但从没有人发下要扳倒圣王国的豪语。然而,眼前这个十八岁的小女生却……
  就在克里斯震惊不已的时候,帐棚入口处的幕帘又再次被掀开。
  「弗兰!
  这会儿冲进来的是米娜娃。此时她也解下了原先和一对袖子扣在一起的披肩,露出一副白皙而纤细的肩膀;腰上缠绕着的绷带透出了伤口渗出的血迹,纤弱的模样直教人感到不舍,怎么看也无法让人将她和轻盈地挥舞着巨剑的『死神』联想在一起。
  「妳不要自作主张,他是我的东西!」米娜娃激动地叫道。
  「妳说他是妳的什么?」弗兰契丝嘉不以为意地反问了一句。
  「我说过了,他是我的奴隶!
  「妳忘记蔷薇章的规章里面有一条这么说的,战利品没有经过我的许可,是不能私自据为已有的哦?
  「呜……」这句话让米娜娃脚步踉舱地靠到柱子边用手搀扶着柱子,提出无力的反驳:
  「可是……可是他是人、不是东西,所以算不上是战利品呀……」
  「不过妳刚刚不是说『他是我的东西』吗?
  「啊、呜……」
  米娜娃这下子气得胀红了脸,扶在柱子上的手猛然用力,握得木头柱子发出了啪啦啪啦的声响。尼可罗见了铁青着脸赶紧跑上前,「喂喂喂,妳干什么啦!妳想把我的帐棚拆掉吗,冷静点啦!妳吵架怎么吵得过团长嘛,也不想想妳的脑袋本来就不太会转了——」
  砰——米娜娃的拳头一挥,瞬间便将尼可罗槌飞。克里斯勉强接住了这个身材高眺的男子,才缝合好的伤口又传出了阵阵痛楚。
  「抱歉、抱歉,多谢你了……」尼可罗边道歉边起身,鼻头下的人中处已经流出一条红红的血水。
  「你有种就再说一次,看我让你的脑袋很会转地一转就是两圈半!」米娜娃气得大喊。但这么一喊却让她的伤口传出剧痛,使得她不得不用手按住自己的侧腹部——这时候,又有一个人从帐棚外跑了进来。
  「蜜娜,妳的伤口我还没帮妳处理好,妳不可以乱跑啦!
  这名女生头上戴着一顶没有帽沿的帽子,身上披着一件蓝色的三角披肩,看来大概是医务兵的服装。这名医务兵的外表年纪和米娜娃相仿,或者比她更小了几岁,稚嫩的脸庞在额边甚至还留有几束浅褐色的婴儿毛。她见到帐棚内的惨状,又看到自己的主子人就站在面前,铁青着脸伸手捣嘴惊叫道:「啊!弗兰殿下,抱歉!
  「宝拉,我不是告诉过妳,在帮蜜娜处理伤口的时候一定要用绳子绑住她的脖子吗?她不常受伤,所以很排斥药水味呀。」
  「妳把我当成什么,当狗吗!」米娜娃气得尖叫。
  「不、不是啦,蜜娜是因为听到弗兰殿下要跟俘虏谈论入团的事情,所以才急急忙忙跑出来的……」
  这个叫作宝拉的女孩见到眼前的两人拌嘴,畏畏缩缩地看了看她们之后,出口帮米娜娃缓颊。一旁的尼可罗则小小声地贴到了克里斯的耳朵边说:「你们两人呀,其实还挺像的嘛……」
  然而这句话似乎被米娜娃听见了,旋即回了一个宛如刀剑般锐利的眼神射穿了尼可罗的心脏。这位军医眼见情况不妙,顾不得面子而赶忙躲到了克里斯身后。
  这时弗兰契丝嘉对着米娜娃抆着手开口问道:「妳说,妳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不想让出这头美丽的野兽来着?
  「这——」经这么一问,米娜娃先是看了克里斯一眼,然后又环顾着在场的其它人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张口:「因为……因为我一定得把他带在身边。不然要是让他接近其它人……会很危险的……」
  「所以妳跟他之间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啰?」弗兰契丝嘉紧接着补上一句。
  「妳不要用这种方式解释啦!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我的道具而已,其它什么也不是!
  ——这两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克里斯看傻了眼。而这时候尼可罗仍然学不乖,又不知好歹地插了嘴:「这可是她每天晚上作梦都会梦到的男人呀,她当然不肯放——」话没说完,米娜娃扔过来的护手便重重地砸在尼可罗的额头上,让他痛得整个人弯下腰去。
  弗兰契丝嘉看了之后叹了一口气说:「宝拉,妳帮尼可罗看一下吧。这家伙就算再怎么吹捧自己是个名医,我看他也没办法处理自己脸上的伤口吧。」
  接着,她话锋一转,「好了,美丽的野兽,你跟我来吧。」说完,弗兰契丝嘉便带着克里斯和米娜娃一同走出了帐棚,穿过营地中央。
  暮色的天空下,营地里煮粥的炊烟袅袅……打从他们回到这里已经过了整整一日。夜晚即将降临。
  军帐林立,骑士团里的士兵们以营火为中心团团围坐,见到弗兰契丝嘉等人经过纷纷对着主子点头示意,同时也瞪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克里斯。
  在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中,克里斯的耳朵从中搜寻到了『噬星之兽』这个词汇,整个人僵直住了。
  ——有人知道我的事!
  ——难道公国军阵营里面也有人听过我的传闻?
  「喂,你们知道这头野兽的事呀?
  弗兰契丝嘉也听见了。她停下脚步对着坐在营火旁的部属开口问道。
  「知道呀,他的名号可响亮的呢!
  「团长,妳有看到那家伙穿来的铠甲吧?那身铠甲上的每一个组件可都是最顶级的上等货呢。不过每一件都不是出自同一套设计。」
  「里面有的镶着伯爵家徽、有的背面贴了出自贵妇人手笔的画作,还有些刺绣着教会的驱魔图样;怎么有人有办法把这么多五花八门的铠甲凑在一起呀?
  听到对方的叙述,克里斯忍不住别开了视线。
  「我看那些全都是杀了一个又一个声名远播的将军或骑士,从他们身上抢过来的吧。」
  「其实『噬星之兽』这个名字我们听了还好,倒是圣王国军阵营的人听了更会吓得魂飞魄散呢。」
  「听说只要有他在的军队肯定都会全灭呢。」
  说着说着,好几双充满针对性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克里斯身上,即使他别过头,仍感觉到这些充满敌意的目光有如千支针狠狠地扎在他的身上。
  「蜜娜,妳到底为什么活着把他带回来啦?这家伙不是本来还要杀了妳的吗?
  「对呀,妳应该要砍断他的手脚,然后把他一个人丢在战场上的。」
  就在米娜娃正想开口回嘴的时候,弗兰契丝嘉却伸手制止,然后抢先一步开口说道:
  「他要加入我的亲卫队。」
  这句话可让围坐在营火周边的士兵们听了全都忍不住站了起来。就连距离他们稍远的人听见也都咽了一口气差点也要跟着起身。
  「团长,妳是认真的吗!
  其中一名脸上带着一大片伤疤、年纪最长的战士耐不住性子而靠了上来,以几乎是贴在弗兰契丝嘉面前的距离对她提出质问。
  「把这家伙放在骑士团里面太触霉头了,拜托妳不要做这种事!
  「要是让他待在我们骑士团里面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麻烦事呀!
  「这是坐视伙伴们的性命于不顾的举动!
  这些话一句又一句地刺穿了克里斯的心脏。不过他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还是算了吧……
  ——就让我心甘情愿地当个奴隶就好;好比农人家收进仓库中的一把生锈锄头一样……
  ——拜托别把我拉进这个团体里头……
  「你们不信任我的决定吗?
  对于部属们提出的异议,弗兰契丝嘉歪起头来,凛然宏亮的嗓音镇住了所有人的议论。这会儿方才不断对着克里斯冷嘲热讽的士兵们也全都铁青着脸,没一个敢再开口出声。
  「你们觉得这个由我弗兰契丝嘉--札卡利亚锻炼出来、并且亲自指挥作战的银卵骑士团,会输给一头长得这么可爱的野兽带来的厄运吗?
  弗兰契丝嘉的气势压过了在场所有的士兵,在他们面面相觑地对望了一眼之后全都屈膝跪地,低头臣服于自己的团长脚下。这副景象让克里斯看傻了眼,整个人吓呆了。
  这名气势慑人的金发女孩低头望着自己的部属,紧接着又追着训道:
  「我告诉过你们多少次,要你们不要忘记自己身为银卵骑士团一员的骄傲呢?这个骄傲包含了你们身上背负的旗帜代表的荣耀、你们的主子威名,还有你们自己的尊严!
  她说完便转过身去,而米娜娃也鼓起了一张脸追了过去:
  「妳看啦,都是妳说要把他纳入亲卫队大家才会有这样的反应,这家伙可是头疯狗,妳得在他颈子上加一副项圈,只能把他当成奴隶使唤啦:」
  克里斯知道米娜娃对于如何将他放在身边这件事也是相当头疼,而且若是克里斯的存在危害到了骑士团的安全,米娜娃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然而,若是克里斯成了骑士团里的一员,那么她便不能这么做了。
  「蜜娜,妳这么说是想一个人独占这头美丽的野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个……弗兰契丝嘉……」
  在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一人一句之后,跟着她们身后走进帐棚间阴影处的克里斯出声唤了眼前这名年轻的骑士团团长。
  「叫我弗兰就好,你是第五个得到这个许可的人哦。」弗兰契丝嘉回头,伸手指着克里斯说。
  然而面对这名公爵千金的好意,克里斯却伸手抓住了系在胸前的剑饰,扯下了带子将它递到弗兰契丝嘉的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弗兰契丝嘉问。她歪着头,站在克里斯的面前,像只猫儿盯上猎物一般注视着克里斯。
  「我不能成为你们的伙伴。因为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个瘟神,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像刚才那样遭人排挤、被人诅咒。」
  克里斯一个不留神,差点连自己身上带着野兽烙印的事都说出来,说他自己是头吮噬人们生命而活的野兽,然而他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这些话一旦脱口而出,他便无法再继续待在米娜娃的身边。
  「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不管。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想怎么做吧。」
  弗兰契丝嘉的否定让克里斯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何况你不是有非得待在蜜娜身边的理由吗?
  在高贵的公爵千金一双能够看透人心的目光和米娜娃冰冷如沉重铅块一般的眼神包夹之下,克里斯暧昧地点头,「我、我是想……待在米娜娃身边没错……」
  「——!你——拜托你注意一下说话的方式好吗!
  米娜娃听了满脸通红地一个肘击便朝着克里斯顶了过来,让他一阵眼冒金星。
  ——这家伙为什么生气嘛?事情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我今后就是得要永远……永远待在妳的身边,然后吃掉妳的命运、吃掉妳的死兆不可呀……
  「唉呀呀,是了,是了。」弗兰契丝嘉故做惊吓地圆瞠着双眼,边笑边迈开了脚步,「真是太好了呢,蜜娜。要是人家也能听到有人对我这样说话就好了喔。」
  米娜娃见到弗兰契丝嘉一只手朝着她伸过来,毫不客气地将她拨开,然后赶了两步走在弗兰契丝嘉的面前。
  「总之,你们的原因就是不能透露就对了?」弗兰契丝嘉又问了一次。然而,米娜娃哼了一声,而克里斯也同样地摇摇头。
  ——怎么可能透露……
  ——我怎么可能告诉其它人,我其实是头靠着吃掉别人的命运而活的野兽……
  「好吧,算了,反正我就这么决定了。因为我喜欢这头美丽的野兽,所以我要他加入我的亲卫队。」
  这时他们三人正通过另一处营火,周围蹲踞的士兵们从侧面听到弗兰契丝嘉的话,全都瞪着克里斯表现出了惊讶的态度。
  「团长的亲卫队……」「是说那家伙吗?」「团长又做出这种乱来的决定了……」克里斯听见耳边七嘴八舌的谈论声,难掩内心的打击,低头将视线垂到了自己的脚下。
  ——在这样的目光和诽谤声之中……大家怎么可能带着同伴意识和我一起作战呢……
  「再说,我看这头美丽的野兽除了打仗之外大概什么也不会吧?
  听到弗兰契丝嘉的声音,克里斯愣了一下后回过神来。
  「妳说妳要收他作为奴隶,但是他又能做什么呢?该不会是要他整天帮妳梳妆打扮吧?
  「不、不是啦……这个……那个……」面对弗兰契丝嘉的质问,米娜娃支吾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妳看吧,反倒是让我把他放在身边,周围的人还比较无话可说呢。这么一来他也就等于待在妳的身边了,就拜托妳看开点吧。」
  弗兰契丝嘉说道。
  克里斯没有插嘴,在脑中思索着这名年轻骑士团团长所说的话。
  事实上,也许她所说的才是对的。毕竟他身为『噬星之兽』的身分早已经被大伙儿知道了,这么一来,他只要在这个骑士团里多待一天,不管是被人拴着颈子作为奴隶,或者是拿着剑和大伙儿一起打仗,这种仇视的眼光都不会消失。既然如此——
  对于弗兰契丝嘉的意见,克里斯点了点头。而这名年轻团长也心满意足地瞇着眼露出了微笑,同样点头回应了克里斯的肯定。
  于是他抱着晦暗不安的心情,将还没有递出去的剑饰又系回到了自己的胸前。
  ——我……我真的能够保护人吗……
  ——过去的我始终都只是一头吮噬他人命运的野兽,真能够保护米娜娃吗……
  克里斯盘算着,要是新月之夜来临,而他身上的那头野兽就连米娜娃也无法镇住,那么他就要一个人逃走。一旦如此,他也只有这个选择……
  然而,对于弗兰契丝嘉的说法,米娜娃却嘟着嘴提出了异议:
  「妳要他加入妳的亲卫队,但是妳却没有吉尔伯特的同意就擅自决定,那家伙会生气的。」
  「就算他是亲卫队队长,我的决定他也没有反对的权利。再说,吉尔现在人也不在这里呀。」
  「不在?为什么?」米娜娃问。
  「我要他潜入敌方阵营里去了,不过我想他应该要回来了才对。」
  「潜入敌方阵营?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在撤退了吗?
  对于米娜娃的质问,弗兰契丝嘉拍了拍她的肩膀。
  「妳以为你们是怎么在河谷中获救的呀?那都是吉尔带着金币充当赏金,要圣王国军的佣兵们生擒『洒盐的家伙』,所以你们最后面对的包围网才会变得薄弱的耶。」
  米娜娃听了瞪大双眼、整个人僵直住了,而跟在后头的克里斯也是同样的反应。
  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而米娜娃和克里斯在逃亡的过程中确实也听到前来搜索他们的追兵提过这件事,说比起将军柯尼勒斯大公提供的赏金,另外有人愿意出更多来买活人。
  ——原来这是用来分散敌人驻军兵力用的手段呀……
  克里斯觉得,如此大张旗鼓地在敌方阵营里头洒钱,这样的作法也未免太大胆了。
  「所以说呀,等到吉尔回来,你们可得好好谢谢他呢。」弗兰契丝嘉说。

  银卵骑士团团长的帐棚远比想象中来得奢华,好比将贵族宫廷内的寝宫原原本本地复制过来一样。帐内寝室的一张大床里头塞满了好像能将一个人完全淹没一般多的羽毛;梁柱间悬挂着一面金银相间的大旗,那是象征公爵家和骑士团的旗帜;床头应摆放铠甲的位置,更是吊挂着许许多多的漂亮洋装。而侍从端进来的餐点,更是丰盛得让人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你们还饿着肚子吧?坐下来吧。」弗兰契丝嘉说。
  餐盘上有包着核果馅、口感松软的烤派,没有经过腌制的新鲜肉品;这些都是克里斯在行军中从没有吃过的餐点。
  尽管桌上这些东西看起来相当美味,想必吃起来味道也不可能差,但这对克里斯来说却都是些不合他胃口的料理。加上吃饭的过程中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的视线从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上,让他只敢挑些饮料和起司来吃。
  这里的红酒一点也不酸,是非常好的酒。从这点看来,这个骑士团恐怕也有行军用的酿酒器具才对。
  ——话说……克里斯提起了视线,瞟了一眼身旁的两名少女,觉得这两个人用餐时的礼仪实在是太过讲究,彷佛她们已经忘记自己其实身在军营里头;面包要先用手撕开再放入嘴里,咀嚼的时候也小口小口地不会让脸颊鼓起来……弗兰契丝嘉有这样的表现克里斯还能够理解,但连米娜娃也这么做就让他觉得惊讶了。
  ——像这么诡异而不自在的感受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呢……
  他们吃完饭,弗兰契丝嘉竞又语出惊人地说:
  「我睡在正中央,宝拉睡左边,蜜娜睡右边;至于你呢,就睡在我们脚底下那个区块好了。」
  「等一下!」米娜娃抢在克里斯之前,带着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惊叫道:「妳要他跟我们一起睡吗!
  「不然呢?他可是我的亲卫队队员呢。」
  「可是吉尔伯特不是都另外睡在其它地方的吗,而且他是男人耶——」
  「那是因为吉尔自己不愿意呀。而且我呀,只要是美人,不管男人女人都不介意哦。再说,如果在睡觉的时候能有这么一头美丽的野兽当作脚垫放脚,那不是很棒吗?
  克里斯瞪大眼睛,呆愣着没办法插嘴。但一颗脑袋却嗡嗡嗡地开始隐隐作痛。
  ——这女人……脑袋没坏吧……
  「就算妳没关系,宝拉也不会愿意吧!」米娜娃拚了命地试图扭转弗兰契丝嘉的意见。
  「咦?这么说妳倒不会不愿意啰?」弗兰契丝嘉问。
  「才不是呢!
  就在这时候,帐棚外传来了一步步靠近的脚步声。克里斯反射性地伸手摸了摸腰带,却没有配剑挂在那里。这个脚步声听来非常轻盈而规律,若不是一身铠甲各部位之间碰撞发出了声响,恐怕会被军帐里头那两个女人的争执声给掩盖过去。
  这是个沙场老将才有的脚步声。
  「弗兰殿下,我回来了。」
  大家回过头,看到从军帐入口处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眺的男子。他留着一头削得很短的灰色头发,一双眼睛像是钢珠一般晶亮,端整的脸庞犹如覆着一层薄冰的深邃湖泊。
  男子身着一具黑色的铠甲,然而那具铠甲却藏不住底下那身经过扎实锻炼的身躯和刚硬的四肢。不过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算是配在腰上的长剑吧。这把剑的剑身弧线非常优美,恐怕找不到适合的刀鞘,因此只能用结绳的皮套将它罩住。
  「你回来啦,吉尔——听我说,我现在刚好在跟蜜娜谈论要增加床铺大小的问题。」
  这句话让男子露出了宛如铁钉般锐利的视线扫过了米娜娃,然后一度狠狠钉在克里斯身上,接着才又将视线收回去,望向自己的主子。男子腰上配有一把短剑,这把短剑刻有骑士团的徽章,克里斯也有。这么看来,他就是团长亲卫队的队长,吉尔伯特了吧。
  「因为亲卫队人数增加的关系,所以这张床不够睡了。」弗兰契丝嘉说。
  「这个问题请您等我们回国了再谈好吗。」吉尔伯特完全不顾自己主子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冷冷地浇了她一盆冷水。接着更是以严肃的声音开口说道:「敌方派出了追击部队从两个方向朝着我们进攻。我看大约再过半个小时就会追上来了。」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1-23 23:40 编辑


  6.撤退战

  弗兰契丝嘉将地图摊在帐内的地板上,而吉尔伯特则在地图上摆了两颗鹅卵石代表敌方的两支部队。其中一支从克里斯和米娜娃逃出来的河谷出发,正朝着银卵骑士团的营地位置移动;另一支则是从西南方攻过来。
  「这两支部队的兵种跟数量呢?」弗兰契丝嘉抬头望着吉尔伯特开口问道。
  「各有两千骑兵。」
  克里斯听到吉尔伯特的报告,不由得紧张地握起了拳头——四千个骑兵.是这边人数的四倍呀……而且以骑兵的速度来看,我们根本没时间逃跑了……
  「这还真是大阵仗的攻势呀,看来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对手就是我们银卵骑士团了呢?
  「八九不离十了。我看大概是因为我洒了太多钱在敌方的部队里面了,关于这点我很抱歉。」
  「别介意。多亏有你这么做蜜娜才能平安无事的。」
  弗兰契丝嘉说完走出军帐,大声对着外头的士兵下达营队撤收的指示,接着帐外便传来阵阵金属护陉铿锵碰撞的声响。克里斯双手抓住了自己的上臂,垂下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指尖,听着耳边传来的声音。
  ——敌方攻过来了……这该不会是因为我来到这里的关系吧……
  新月之夜才刚过,他心想,这次遭到敌人袭击的事件该不会也是他身上那头野兽残存的影响力所招来的凶运吧。
  弗兰契丝嘉依旧不断地出声指挥帐外的部队动作,而这也使得外头的喧噪声愈来愈大。此时吉尔伯特朝着米娜娃身边靠近,而米娜娃则露出一脸愧疚的模样别过了头。
  「妳什么时候回来的?」吉尔伯特问。
  「……昨天。」
  「我不管妳到底预见了什么样的未来,但妳的行为已经形同弃团逃亡了。」
  米娜娃双手掐着自己的手臂,这让克里斯差点忍不住出声为米娜娃辩护。
  「我知道,我愿意受罚。」然而,米娜娃彷佛意图制止他的行为一般,抢先一步低声这么回答。
  「我没有处罚妳的权利,不过我想知道弗兰殿下说了什么。」吉尔伯特说。
  「我说,只要她把那头美丽的野兽交出来,我就既往不咎。」这时候弗兰契丝嘉回到了帐内,带着一副格外爽朗的声音紧接着又开口说道:「好了,我们该撤退了。」
  然而,吉尔伯特不予理会,伸手指着克里斯说:「这个人为什么会在弗兰殿下的军帐里面。他是敌人吧,应该直接杀掉才对。」
  「等一下!吉尔伯特,他是我的奴隶,是我掳回来的——」
  「因为他长得太可爱了,所以我要把他纳入我的亲卫队——吉尔,你要好好教他这里的规矩。」
  「这件事我从外头的士兵们口中听说了。请不要开这种玩笑!您知道这人是何等人物吗?圣王国军之所以可以打下德克雷西特和拉坡拉几亚,据说根本是这个人一个人干的好事呀!
  「这我知道。」弗兰契丝嘉不以为意地答道。而她的泰然处之让克里斯整个人愣住了。
  「为什么说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您也知道吗?」吉尔伯特半瞇起了眼睛问。
  「知道呀。因为圣王国军一共设计了十多次的潜入作战,而所有队员都死光了,但只有他一个人活着生还是吧。」
  ——她竟然连这些细节都知道……
  ——那我一直以来试图隐藏自己身分的苦心不是全都白费功夫了?
  即便他们还不知道原因出在克里斯身上的野兽烙印,不过却也已经知道他的周遭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了。而眼前的事实让克里斯有种双脚浸在冰水里渐渐灭顶的错觉,逼使得他不由得将自己的目光从其它三人身上移开。
  「『噬星之兽』不过就是个迷信,就连吉尔也信以为真吗?」弗兰契丝嘉问。
  「这不是迷信,这种事情即便是普通人也有可能办得到。换句话说,他很有可能为了自己一个人想脱险而杀掉了其它同伴。」
  吉尔伯特这句话让克里斯脑中一股火冒出来,下意识地站起身子伸手就想一把揪住吉尔伯特。然而对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飞快地抓住自己腰间上的剑柄。接着,克里斯的视线中出现世界一分为二的错觉。一道闪光之中,他的手被抓住,惊讶中身体反射性地发出了颤抖。另一方面,吉尔伯特拔出一半的剑也被人按住,让他的脸部肌肉显得有些扭曲。
  飞散的红发从克里斯和吉尔伯特中间飘落,垂在红发主人纤细的肩膀上头。
  「住手啦,白痴!
  是米娜娃勒住了克里斯的手。她惊人的速度使人完全没能察觉到她的动静,仿佛一道火焰窜起,而后固定在克里斯和吉尔伯特中间一般。
  「吉伯特你也是,你呀——」
  米娜娃揪着吉尔伯特对他做出训斥,然而,此时克里斯陷入了茫然的意识之中,早已经听不见米娜娃到底说了些什么了。
  ——我……我刚才伸出手是打算做什么呢……
  ——他说我为求自己一个人脱险,因此杀掉了自己的同伴……我之所以出手是想要否定他的说法吗?抑或者为自己辩解,说这一切都是我心里的那头野兽所为……
  ——但事实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一切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我……我……
  「妳看吧,那一双野兽般的眼睛。」吉尔伯特收起拔了一半的长剑,向后退了一步,同时恶狠狠地瞪视着克里斯。「妳想把这么一头凶暴的野兽放在弗兰殿下的身边吗?
  「这是我的东西!」米娜娃不理会吉尔伯特所说的话,硬是凑到了他的面前,「我会拴住他不让他滋事的,由我来养他,我来看管他!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干掉他,我不会让他伤害骑士团里的任何人的!
  「妳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妳跟他之间的关系,不就只是前几天才在战场上碰过面而已吗?
  「原因……我不能说。」
  米娜娃答话时垂下头来。克里斯也紧咬着自己的下唇而不敢吭声。
  「不过你别误会,这家伙只是我的道具而已。我之所以把他留在身边只是有事情没有他就办不到,就只是这么回事,没有其它用意。」
  就在这时候,一个慌张的脚步声唐突地从帐外跑了进来。
  「弗兰殿下,听、听说待会儿由我掌旗,这是真的吗!
  克里斯回过头来,看到的是方才才见过的女医务兵宝拉。她看到帐棚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吓了一跳,前倾的上半身顿时缩了回去。
  「啊……抱、抱歉……」
  「没事啦,宝拉。妳进来吧。」弗兰契丝嘉对着宝拉招手,「准备好的十个人一队要先出发,由妳来掌旗作为大部队的前导。」她说着便将挂在柱子上的银母鸡之旗解下来,像是斗蓬一般披在宝拉的肩上。
  「我、我吗?」宝拉惊讶道。
  「要是美女全都留下来殿后,队上的男人怎么有心思逃跑呢?妳快去吧。」弗兰契丝嘉说。
  「不由弗兰殿下引导部队吗?」吉尔伯特听了之后问。
  「我负责殿后。要是部队撤离的时候将官带头逃跑,那么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人都会笑话的。」
  这句话让克里斯瞪大了眼睛,视线来回在弗兰契丝嘉和吉尔伯特之间游移着。
  ——指挥宫殿后?
  克里斯从没听过有这种事。而且,接下来更让他觉得惊讶的是,吉尔伯特和米娜娃对此完全是一副不打算提出抗议的态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点头。
  「那、那个……」方才接过了队旗正要走出军帐的宝拉这时候回过头来出声问道:「话说,我们的亲卫队多了一名队员对吧?那、那我们待会儿再来好好为克里斯的加入庆祝一下吧?
  「妳快点去。弗兰殿下的性命我会全力守护,就算牺牲自己这条命也会把她平安送回本阵里头去的。」对此,吉尔伯特只是冷冷地回了话。
  「不、不是啦。我是说,每个人都要平安无事地——」
  宝拉话没说完,外头的士兵便已经出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带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看军帐里的其它人,然后便即刻转头走出了军帐。

  「大部队已经几乎全部撤离了!
  尼可罗在强劲的夜风中大声唤道。克里斯惊讶地回顾着早先部队驻扎的营地,营火的火光照着遭到部队弃置而没有撤收的帐棚,一片空荡荡的模样。
  「唉,我的被子跟被单很贵呀……只能买新的了,真是麻烦……」
  尼可罗叹息着,然而说话的语气听来倒是不怎么心疼的样子。
  ——原来这批部队是要舍弃扎营的设备而直接撤退吗?
  但是即便如此,在骑兵追击之下迟早也是要被对方追上的。克里斯径自思索着在营地前布阵迎击是否较为可行,同时转头看着弗兰契丝嘉一张从容的脸庞。
  「我们现在可是在战争中败逃的部队呢。我可不想因为多打一场没有意义的仗而让我可爱的士兵们付出无谓的牺牲呀。」
  弗兰契丝嘉似乎是看穿了克里斯的心思,面带笑容地对着他解释道。
  此时营地里剩下来的只有包含克里斯等亲卫队员在内大约百人左右的队伍,而远方也已经可以听见阵阵的马蹄声。看来对方的骑兵已经来到前方不远处了。
  「备火——快!
  在弗兰契丝嘉的指示之下,百名士兵们全都朝着营地各处一哄而散。
  ——备火?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做确实可以掩盖大部队已经撤离的事实……
  ——这么说她打算再多升起几道营火,然后让对方以为我们的部队还驻留在这里没有撤退吗?
  此时地平线的彼方已经可以看见一道道火光。一如吉尔伯特的叙述,对方一共派遣了两支骑兵队攻过来了。
  ——可是这难道不会沦为骗小孩的把戏吗?万一对方知道整个营地已经撤守,转而追击宝拉带头的大部队,整支骑士团不就完蛋了吗……
  「我们也要躲起来了——唉,真不想打仗……大家别让敌人靠近我哦!
  尼可罗说话的同时慌慌张张地将医疗用具塞进布袋里头。
  ——为什么军医会一起留下来殿后……克里斯惊讶的视线似乎被尼可罗看穿了。他气定神闲地伸出了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膛说:
  「你想想看,如果我不在的话,要是有伤员出现了那可怎么办才好呀?
  这句话让克里斯整个人听傻了——战场上就算出现伤员,哪可能真有空帮人家处理呀……
  「而且宝拉现在人不在呢。团长或蜜娜受伤的时候,这可是我为她们看诊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这个军医说着脸上露出了好色的笑容。这会儿克里斯不只是傻眼,甚至还觉得这句话让他简直是听得头昏眼花。
  「要是事情严重到要让我受伤,那你早就已经死了啦。」
  弗兰契丝嘉出声插嘴的同时,那一头金发也在晚风吹抚之下翩翩起舞,看来十分可爱。
  「其实我根本不觉得妳应该留下来,弗兰契丝嘉。」克里斯忍不住站在她背后说。
  「我不是说过要你叫我弗兰吗?再说,我留下来又有什么关系?吉尔、蜜娜,还有你都会保护我呀?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别在那里胡扯了,快点检查一下手中的武器情况吧。」
  克里斯正要反驳的时候却被吉尔伯特出言狠狠训斥了一番,让他只好乖乖开始检点并排在地板上的长剑和矛。
  克里斯之前使用的剑不论是外型或者淬炼程度都是上等货,不过早先已经被米娜娃给劈断了。相较之下,现在分配到的不管哪一件都完全不能跟先前那把相提并论,都是些不怎么样的货色。
  ——算了,还是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吧……
  克里斯捡起了一把长剑,伸手贴着刀锋侧边一路滑向刀锷。
  ——米娜娃也留下来了,所以我也只好拚了。
  然而,克里斯此时疑惑的是,自己手中的剑到底有没有保护他人的能力。但他终究还是摇摇头,摆脱了这些无谓的臆测。
  ——我是一头野兽。我得比起往常更凶猛地吃掉所有向我靠近过来的人们……
  ——我要咬死他们,我只需要这么做……
  「你待在弗兰殿下身边可别做出什么可疑的举动,不然我会立刻就把你的头给砍下来!
  吉尔伯特的警告从克里斯的身后传了过来。他点点头然后站起了身子,和一旁的米娜娃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此时米娜娃手持着巨剑就站在弗兰契丝嘉身边。她的眼睛在短暂的瞬间掠过一抹哀伤的暗影。然而,紧接着一道风声呼啸,卷起了她身后的一头红发遮住了脸庞,克里斯再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了。
  旗兵立起长长的旗杆,将公爵家的旗帜直挺挺地插在地上。
  ——他们该不会想在这种地方迎击吧?不是至少该离开帐棚一段距离吗……
  「你如果担心会有火箭攻势,那倒不是问题——他们来了。」
  弗兰契丝嘉的提点让克里斯惊讶地回神,旋即转头面向气势磅礴的马蹄声来处。
  此时他们已经可以听见敌军口中的咆哮,但这般雄壮的呼喊声却几乎要被四千只马匹狂奔引发的地鸣给盖过。大量的箭雨划过夜空洒下。米娜娃披着一头化成烈焰狂舞的红发冲了出去。正面的一顶军帐已经被敌军踏破,在马匹的嘶鸣中,百余名骑兵同时出现在他们面前。
  「是札卡利亚公国的旗帜!
  「是公爵千金弗兰契丝嘉!捉住她!
  「这个对圣王族揭起反旗的女狐狸——」
  「看我们把妳拖回去圣都示众!
  米娜娃娇小的身影飞也似地冲入了挥着长矛粗声护骂地朝同伴们冲来的骑兵队中。邻近处的营火照在她手中的一把巨剑上反射出一道强光——瞬间,凶猛的巨剑卷起一阵旋风,将地上的尘土、折弯的长枪、士兵的鲜血,还有被砍断的马头全都卷到了空中。
  「——什么!」「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不能退——围上去,快围上去!
  米娜娃白色的衣袖在黑暗中飞舞。手中不断呼啸的剑风像风车一般卷动,只容得下一吋发丝掠过的空隙卷起了连锁甲一起斩下的尸块,吓得骑兵脚下的马匹扬起阵阵恐惧的哀嚎。敌人的前锋部队已经在米娜娃的攻势之下四分五裂。
  「可恶,别管她了,敌人的部队甚至连阵式都没有摆出来,我看他们大部队早就已经逃跑了,快点摆出阵式把这些敌人歼灭掉呀!
  戴着长羽毛头盔的指挥官举剑指向站在他面前的弗兰契丝嘉高声呼喊。这道命令让他的部队士气高涨,踏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再次朝着敌军冲了上去。米娜娃被敌方骑兵的马匹给踹飞,娇小的身躯在空中翻了一圈。
  「米娜娃!
  就在克里斯正打算冲出去的时候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肩膀,使尽地拖了回来。
  「别轻举妄动。我们的前锋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是吉尔伯特。他的声音有如芒刺一般扎得克里斯非常不舒服。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守好你自己该守的位置,她就算一个人也可以应付!
  吉尔伯特并没有说错。米娜娃被踹飞到空中之后一个翻身又取回了平衡,着地的同时甚至还安然地压低姿态,毫不费力地闪过正面刺向她的长枪和侧面挥过来的长矛。接着,她立起了手中的巨剑,即刻又将一名骑兵连人带马地从下方一剑劈成了两半。
  克里斯注视着米娜娃,即便发现她脸上及肩上白皙的肌肤沾染着自己和敌人的鲜血,却也只能压抑住内心的冲动,举着剑蹲低摆开架式——侧面的帐棚已经被掀起来,有第二批、第三批的敌军高举着火炬朝着他们冲过来了。
  「札卡利亚的女狐狸,妳那些没用的部下已经逃走了,看看他们带着火炬四散的蠢样子,我看妳也没什么面子好争了,快点投降吧!
  克里斯挡开了第一个朝他冲过来的骑兵挥出的长枪,顺势一剑便插进了对方的腹部,手中传来剑身搅动着血肉的触感;敌人在哀嚎之中从马上滚落,身上一副铠甲撞在地上发出铿锵的响声。这波攻击才挡掉,下一记长枪又旋即刺了过来。克里斯手臂一挥,用手上的护具勉强挡开了对方的攻势,然后赶紧抓住机会回过头去观看伙伴们的战况。
  吉尔伯特作战的风格和米娜娃截然不同,但却同样有种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气势。他被好几名骑兵包抄,但双脚却从来没有移开原来的位置;手中的长剑如流水般划过,借力使力地挡掉了对方的长枪,然后一剑一剑砍断每只马匹的前脚。而弗兰契丝嘉则站在他的身后,姿态凛然地抬头仰望着星空。
  ——不对……她的眼睛是闭上的?
  ——这家伙在搞什么鬼呀?敌人已经杀到她的身边了——
  ——她对于吉尔伯特的能力可以信任到这种程度吗……
  敌人的目标全都聚焦在弗兰契丝嘉一个人身上。也因为要活捉她,所以对方没有发射火箭;加上军帐林立的营地里头,敌人进攻的路径有限。这难道是为了迎击而摆开的布阵吗……克里斯感到不解。而这个部分姑且不论,但接下来她又打算怎么做呢……
  ——大部队已经全都离开了。不过我们实在也撑不了多久……
  克里斯紧咬着牙关,决定不再思考这些问题。现在最重要的是已经淹没在敌人的骑兵队之中,看不到人的米娜娃。他得尽可能多杀一个人;杀死更多的敌人,藉此保护米娜娃不会受伤,然后让这里变成一片只能容纳尸体而没有活人的茫茫血海。
  眼角一记敌方骑兵的攻势削去了克里斯的肩甲。这阵冲击让他屈膝跪地的同时,敌人一记蹴击旋即又踢在他的身上。克里斯吐了一口鲜血,仰着身子挥剑杀掉这名敌兵。这一击让敌方骑兵头盔底下洒出了大量血沫而倒下,然而后面又一名骑兵像是要压住克里斯的气势一股,冲上来使出一记突击撞飞了克里斯,然后笔直朝向弗兰契丝嘉杀了过去。弗兰契丝嘉就站在原地,闭眼抬头朝向星空,纹风不动地昂然而立。吉尔伯特察觉到这名敌兵的意图而回头,一剑刺穿了那头战马的喉咙,却没能制止敌兵弃枪就剑地下马朝着弗兰契丝嘉扑了过去——糟糕,这下来不及了……
  忽然间,一道锋利物划破空气的声音呼啸而过。只见那名下了马的骑兵身体腾空跃起,在空中向后翻了一圈之后倒在克里斯面前。在他脸上插了两把锋利的短剑。
  紧接着,同样的杀气又几度从屈膝跪在地下的克里斯头顶掠过。然后他便看到几名重装骑兵眼窝里插着短剑,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克里斯在战栗之中回过头去。
  「——哇,猪猪猪猪头,你不要看我啦,这样我会被敌人发现啦!
  ——尼可罗?
  克里斯看见躲在帐棚外缘阴暗处的尼可罗胸前缠着一条插满了短剑的皮带,然后如同皮鞭一般凶猛的手臂又一次甩了出去。
  这下他知道尼可罗为什么会跟弗兰契丝嘉的亲卫队一起留下来殿后了。每当他宛如皮鞭般的手臂一甩,便有一名敌兵在凄厉的哀嚎声中倒下。
  ——这种精准度会不会太可怕了,原来他真不是一名普通的医生……
  「别恍神了!
  吉尔伯特对着克里斯唤了一声。克里斯这才在惊吓中回神,将手中的长剑高举到头顶上接下迎面而来的一记枪斧,然后随即翻一圈钻进敌人的怀里。克里斯短暂地和这名敌兵目光接触到,看见他深邃的眼窝在恐惧中扭曲,他用手中那把长剑贯穿敌人,透过刀刃传来了金属刺穿铠甲、深入血肉的触感。
  克里斯拔出长剑向后退了一步。抽回的手肘竟然碰到了另一只如钢铁般坚硬而陌生的手臂。他猛然回头,看见吉尔伯特似乎早已经预测到他的动作,配合着他退到了弗兰契丝嘉的身边。那一双如同钢珠一般品亮的眼眸周围即便沾染了敌人的血迹和地上的泥沙,却没有一丝阴霾。
  「大、大家散开!把帐棚拆掉,让部队围成圆形包围他们——弓箭队站出来,快!
  敌方的指挥官惊慌地提高嗓门对着麾下的士兵大声呼喊。接着锈铁的气味便如退潮般远去。空出来的战场上堆积着大量马匹和士兵的尸体,其中,一道贴着地面燃烧的白色火焰孤伶伶地立在那儿……
  「——米娜娃!
  克里斯的呼喊声中,一头红发被血水浸润的女孩回头,对他露出了恍惚的笑容——好美……克里斯的脑中直觉地浮现出这般感想。米娜娃身后那一头如燃烧火焰般的长发,比血液更加艳红、更加炽烈;她手持巨剑站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脸上没有透露出半分畏惧的神色。而这副美丽的模样——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克里斯的胸口浮现一抹哀痛的情绪逐渐扩散——不该如此,不对……如果站在这片腥风血雨之中闪耀着引人注目的光辉是她的宿命,那么这样的宿命……
  ——我要吃掉它!
  「敌人的第二波军队已经赶上来了。」
  吉尔伯特低声地叮咛着。同时,米娜娃也将注意力收回到眼前的敌军身上。克里斯倾听着夜里传来的声音——回荡在面前的马蹄声中,又有一阵庞杂骚乱的声响靠近。那是另外一群快速奔腾中的马蹄声。看来,被敌方先锋部队甩在后头的追击部队此时也终于赶到了。
  克里斯回头看了看弗兰契丝嘉。即便有吉尔伯特保护,但敌人的刀剑和鲜血仍数度掠过她的肌肤,但她仍旧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维持一副闭着眼睛仰头向上的模样……
  ——她在听声音?
  就在克里斯察觉到她这副姿态背后真正用意的同时,这名气质高贵的金发女孩已经睁开了眼睛。
  「放火!
  弗兰契丝嘉一声令下,占据了整个视野的成片营地中每一顶军帐棚忽然窜出了熊熊烈焰。这般几乎要燃尽整片原野般的炯炯火光照亮了原本漆黑的夜晚,骇人的气势让克里斯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而撞到了弗兰契丝嘉。
  「全员撤退!
  年轻的骑士团长又是一声宏亮的号令。同时米娜娃和吉尔伯特也即刻转身准备脱离战场;克里斯稍微慢了半拍,跨出第一步之后赶忙加紧脚步追了上去。之前分散在营地各处的士兵们手持着火炬从燃烧的军帐中跑出来排列成整齐的队伍撤离战场。而尼可罗在军帐外缘的阴影处背着行李也跟着加入了他们的部队。撤离的过程中,他们耳边不断传来圣王国军队的哀嚎和怒吼,还有骑兵所骑的马匹在大火中慌乱的嘶鸣声。
  原来,弗兰契丝嘉之所以下令要士兵们备火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这个时候……克里斯从燃烧帐棚那飘来的余烬烟灰里闻到了汽油味。同时明白弗兰契丝嘉留下来,将以公爵家的旗帜和她自身这个目标作为诱饵,将敌方的骑兵队全都引诱到她所设计好的火场中。而剩下的人马只要设法抵挡敌人的先锋部队,等他们第二批部队赶到便一起放火将他们困住。
  「——团长,动作快!
  前方传来了同伴的呼喊声。营地的末端有几顶帐棚并排,掀开的帐幕里头有好几匹马儿待在那里。
  「别让他们逃了,不过就这等程度的火攻术,这只是要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而已!
  敌人的怒吼声令跑在部队尾端的克里斯忍不住回头,看见几顶帐棚的柱子卷起了一道道火舌而崩塌,同时压垮了敌方好几名骑兵。紫色的旌旗在大火延烧中被卷入了火海。然而,在敌方领头者方才的一声令下,好几柱箭矢还是从克里斯身边几顶燃烧中的军帐那头飞窜出来,是敌方的部队。他们在一阵混乱中整编了两列纵队的骑兵追了过来。
  「他们追上来了!」克里斯大声唤道。
  「别管这么多了,快跑!」吉尔伯特对于他的多管闲事忍不住斥了一声。
  军帐中的木柱在一片火海中劈哩啪啦地燃烧着,然后倒下。马蹄声从背后逐渐逼近。然而米娜娃和吉尔伯特身上全都背负着相当程度的伤势,没办法发挥他们应有的速度逃跑。
  「来不及了吗……」吉尔伯特带着扭曲的表情咂舌道。
  ——不行,这下我们会被追上的!
  ……这么一来——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留下来的!
  克里斯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同时伫足回头。
  ——我的剑,野兽的剑,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会是保护人用的剑。既然如此……
  ——就让我身上这头野兽嗜血地吞噬一切,为了杀戮而活吧!
  他将剑柄提到了嘴边,用牙齿衔着,让双手可以自由活动。
  「你干什么呀!
  米娜娃察觉到他异常的举动,回过头唤了克里斯一声。克里斯为了不让自己被她的声音绊住,拔腿便往敌人的追兵方向冲了出去。他看到冲在前头的佣兵头盔底下圆瞠着双眼露出了凶光。
  「你疯了吗,小鬼,去死吧——」
  对方挥舞着长矛,矛尖划过地上的尘土朝着克里斯挥来。克里斯将注意力全放在对方的矛柄上。马匹扬起了尘沙快速逼近。就在他快要被马蹄踢到的前一刻,克里斯的脚跟在地上狠狠蹬了一下整个人冲了出去。
  「——什么!
  敌兵脸上的表情因惊愕而扭曲,提起了手上的长矛欲将克里斯拨开。然而,克里斯一脚踩在对方的矛尖上同时高高跃起,伸展了手臂拚命地抓住了系在马匹头上的缰绳,然后一脚将马背上的骑兵踹下马背。
  「你、你——」
  克里斯抢下了这一匹马,却看到后头又一名骑兵甩着缰绳越过了落马同伴的头顶,朝着克里斯冲过来,同时挥出一记长矛。克里斯坐稳了马鞍,低身闪过这记来自后方的长矛。脚下的马儿因为克里斯的动作而受到惊吓,扬起头打算回头逃窜。克里斯单手拉住了缰绳制止,同时用另外一只手取下衔在嘴上的长剑。
  「竟然耍这种小手段——」
  克里斯驾着马很快就被追上了。由于他跃上马匹之后没有积极稳定自己的坐姿,而是将精神全都放在拨开对手的攻击上面,让他骑马的速度不断减缓。
  「你竟然这么小看我们,我绝对要你为此感到后悔——」
  敌兵的咆哮声中,克里斯勒了一下缰绳,让自己的马匹跟追来的骑兵撞在一起。两匹马同时扬起一阵痛苦的嘶鸣,疯狂地扭动着身体一同冲向了燃烧中的军帐。克里斯趁着这个机会挥出手中的长剑击中敌兵握住长矛的手,同时借着这股劲道的反动修正了马匹的行进方向。然而对方并没有机会这么做,于是方才纠缠住克里斯的骑兵便骑着马笔直撞进了燃烧的帐棚中人仰马翻。紧接着克里斯又听见了身后传来好几匹马的马蹄声和慌乱的呼吸声,猜测不久之后肯定又会有对方的刀剑飞来。他驾着马奔跑在燃烧的军帐间,所有动作几乎全都是下意识的盲目行径。在他砍掉不晓得几个骑兵的人头之后,抢来的那把做工粗劣的长剑终于应声折断了。一阵令人惊讶的诡异触感从剑身传到了他的手肘上头。
  「死小鬼,竟然给我们添了这么多麻烦,你该死了!去死吧——」
  咒骂声中,敌人手中的剑已经朝他挥了过来。而他——则举起右手,徒手将剑给接住。这举动让敌人陷入了惊吓,脸上的表情猛然笼罩上一层恐惧。因为克里斯紧接着便将他手上的剑给抢过来了。
  虽说克里斯将手举高,让对方挥剑的速度无法达到极限,但那一剑已足以划破他掌心上的皮甲,让他的手心皮开肉绽。然而,在这般亢奋的情况下,克里斯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痛觉。他用握住剑刃的手用力一挥,直接将对方打落了马鞍。接着他又赶紧回头朝着身后追上来的马首狠狠地敲了一下,将对方骑兵连人带马撂倒。
  ——我是头野兽!
  ——我的身体,还有身上的痛楚全都归野兽所有!
  ——我要拚命地挣扎、吸干所有人的血,然后找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死去……
  「——克里斯!
  就在克里斯的意识逐渐没入周围一片血染的景色之中时,一个声音将他又拉回到了现实。他的眼中出现一道红白相间的火焰……
  「你想死吗,快点从马上跳下来呀!
  ——是米娜娃?为什么……克里斯沾染了鲜血而变得朦胧的视线之中看到了一名红发女孩——她骑着马回来找我了吗?那我们已经脱离了营地了吗……可是后头还有追兵,而身后还是可以听见帐棚在火舌中倾倒的声音、敌军的咆哮、铠甲铿锵的摩擦声,和马蹄狂踏着地面拨起沙土的声音。这么下去,我们还是会被追上的——
  「别管了!你快点下马!
  ——为什么?米娜娃为什么要叫我下马……克里斯不明白,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他打算继续杀,杀得敌人片甲不留。然而,就在他回过头之前,却看到米娜娃从马鞍上站起来了——
  米娜娃从马鞍上跳了过来,用她纤细的手臂将克里斯一把抱住。她的一头红发飘散在空中,拂过了克里斯的脸庞,同时,一股令他意想不到的力量贴到他身上,带着他一起飞离了马鞍,轻盈地飘在漆黑夜色底下的半空中。
  他和米娜娃两人一起摔在地上,彼此紧抱着对方在草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当克里斯将淌血的右手撑在地上,正打算要爬起来的时候……

  「放箭——」

  一道暸亮的号令声响彻云霄。这不是弗兰契丝嘉的声音,这嗓音更为稚嫩,感觉上声音的主人比起弗兰契丝嘉来得年幼些……是宝拉。就在克里斯听出号令的人是谁时,他也看到了一面银色的大旗飘扬在漆黑的夜空当中。同时,如倾盆大雨般从天而降的火箭正疯狂洒向从他身后赶上来的追兵。
  克里斯等人确实已经离开了营地,而军帐成簇燃烧的营地此时就位在这一座山丘的坡地下方。
  方才埋伏在坡地上对敌军追兵做出反击的、是已经摆开了整齐阵势等在那儿的银卵骑士团弓箭队,此时连骑兵队也冲出来了。
  他们掉头回来支持殿后的部队了,就在宝拉的指挥之下。
  ——这么说来,敌人攻进营地时看到的、银卵骑士团撤退时手持的火炬,这也是弗兰契丝嘉设下的障眼法吗……
  克里斯觉得,这样的谋略绝非单用『大胆』二字可以形容。弗兰契丝嘉将大部队的指挥权交给部下,然后自己站上前线担任诱饵。这么做除非拥有一支能够足以信赖的亲卫队,否则绝对不可能办到。而且每个人都完美达成了自己的任务。
  米娜娃不用说,吉尔伯特的剑术也是经过扎实锻炼的,立下的功勋全都有雄厚的实力背书:至于宝拉,她肯定也有什么过人之处才对,毕竟她和弗兰契丝嘉事前根本没有时间进行战术研讨。然而她却明确地读出了弗兰契丝嘉这个安排之下的意图,派遣骑兵带着火炬逃跑,为的就是等待反攻的契机。
  克里斯茫然地趴在冰冷的草地上,望着手持银色旗帜的部队蹂躏着四处奔逃的国王军,让他们逼不得已而逃回了军帐成簇猛烈燃烧的营地中,被打得溃不成军。克里斯看呆了,完全忘记自己身上淌血伤口传出的痛觉,甚至没有察觉到被自己压在身体下方的温暖体温。



  「……喂!
  一个拳头在他的腹部顶了一下,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你到底想压在我身上压到什么时候呀!
  米娜娃被压在克里斯的身体下方,仰躺在草地上,挥舞着双臂试图从他的身体下爬出来。
  「啊,对、对不起……」
  克里斯欲起身,然而脑袋却忽然一阵晕眩,让他还来不及反应便昏倒在米娜娃的身上。
  「你、你干什么啦,猪头!
  ——血……好像流得太多了……
  ——糟糕……好冷……
  「还有啦,你一个人抢了敌人的马也未免太胡来了吧,要是没甩开敌人的追兵怎么办,你可是我的道具呀,哪有你想死就死的,可恶!
  米娜娃撑起了手肘,尽管皱着眉头还是硬着头皮将克里斯抱了起来。她的伤势虽然没有克里斯来得严重,不过也几乎可以说是遍体鳞伤了。一身衣物有多处被火烧焦,衣服上四处染满血渍,早就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了。
  「喂.尼可罗,谁帮我把尼可罗给叫来呀;克里斯,你不能睡,我的身体不是你的垫被啦!
  此时米娜娃的咒骂声对克里斯的耳朵来说就像是亲切的爱抚。他紧紧倚着贴在自己身上的温暖体温,试图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

  「克里斯,你不能睡,我不准你自己一个人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死了一了百了,不过就是受了这么点伤,你不能睡,猪头,快起来呀!
  当尼可罗正在为克里斯处理伤口的同时,米娜娃仍不死心地持续在克里斯的枕边呼唤着他。尼可罗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勉强找些煮水、换毛巾的工作要她去做,试图让她少说点话。然而,一旦米娜娃的手空下来,她便马上又会跑回克里斯身边,硬捏着他的脸颊要他清醒。
  等尼可罗处理完伤员之后,弗兰契丝嘉便令人难以置信地要大家彻夜行军移动。
  「帐棚全烧掉了呀。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庄至少要走上两天两夜才有我们能睡的地方呢。你们知道麻烦的话就快点开始动起来吧。」她说。
  这其实是个明智的决定。毕竟圣王国军不是没可能继续派出追击部队从他们身后赶上来,而且在帐棚烧掉之后,现在大家也没那个时间跟心情待在野外一边喝酒安慰自己、一边等伤口痊愈了。
  克里斯睡在载着武器和防具的马车上。看到他在马车晃动时翻滚了一圈,米娜娃便大声惊叫着对尼可罗问:「喂、喂,那、那家伙让他躺在马车上真的没问题吗!
  「唉,我想应该没关系吧?」尼可罗听了发出昏昏欲睡的佣懒声音答道:「他可是头怪物耶。昨天挨的箭伤已经快好了,那家伙平常到底都吃些什么东西,才让他拥有这样能够快速恢复的身体呀……」
  是吃人的性命呀——克里斯终究还是没将这句话脱口说出。然而,尼可罗一番话却仍旧挑起了克里斯心里的疑问……
  ——我的伤好得很快吗?是这样吗?难道我的身体真的是野兽的身体吗……
  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事实上,过去他从没好好让部队里的军医帮他处理过伤口,因此他的伤口恢复速度究竟是快是慢,从没有足够的信息供他判断。然而,这时候……
  ——所以我真的是一头以吮噬人命过活的野兽呀。
  一想到这点,克里斯便想将自己才缝合好的伤口用指甲挖开……一场恶梦醒来,睁开眼睛便看到和他一同坐在马车上的米娜娃,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接着又别过头去。
  他试着稍稍抬起头来,将视线移到马车棚外,看见吉尔伯特骑在马上,而弗兰契丝嘉则坐在他的身边,一头金发反射着早晨的阳光显得非常耀眼。
  ——这次情况也是一样吗……
  ——这次的我,也是因为野兽之血而活下来了吗……
  克里斯没有得出结论,然后又再次把眼睛闭上。
  隔天晚上深更之后,银卵骑士团的人马终于抵达了一个大村庄。这里已经是札卡利亚公国的领地。因此村民们看到弗兰契丝嘉都纷纷出来欢迎。不过话说回来,这批军队总人数也超过了千人,加上马匹,要是真的停留个几天,喝干井水、吃光马饲料也是迟早的事。
  「我想借用大家的仓库让我们在这里睡上一晚。可以请你们给我们一点食物跟水吗?费用我之后会派人送过来的。」
  「说什么费用?这我们怎么能收呢!我们这个村子什么也没有,不过如果要酒的话,我们倒还可以另外提供一些给你们就是了。」
  村长的答复让队上的士兵们全都雀跃不已。而弗兰契丝嘉提醒大家因为早上要离开村子启程,酒不能喝太多,但这会儿可就没有一个人听话了。
  大伙儿围着营火把酒言欢。克里斯也坐在一旁的草地上,靠在行李堆的阴影处看着大伙儿欢笑的模样。
  他在这副景象中感受到了一种跟四周隔绝的疏离感;不论是身上的伤口、人群中的营火散发出来的炯炯火光,以及所有人的谈笑风生……
  ——我待在这里真的好吗……
  ——我该让自己继续活下去吗……
  ——战争结束了,而我却跟着大家一起待在这个彼此展露笑容围坐在一起的环境之中。这样真的好吗……
  「喂,新来的!」「你可别睡呀!一睡就醒不过来了!」「哇哈哈哈!你看他那副模样!那是蜜娜干的好事吗?
  忽然间,一阵此起彼落的谈话声落到他的身上,让一直抱着膝盖坐在行李堆旁的他忍不住抬起头来。此时,一群陌生的士兵——不对,这些人克里斯见过,只是从没有说过话,也没问过他们的名字而已——朝着克里斯走来。他们每个人都醉得人事不分的模样。
  「有、有什么事吗……」克里斯对着这些人开口问道。
  「你坐在这边很冷吧?这样对伤口不好喔。」「看我们让你从身体里面温暖到身体外面!
  「啊、那个,等一下……」
  不问克里斯的意愿,这些人便蛮横地将他拉到了营火周围,强塞了一个如酒瓮般大的杯子给他。克里斯还没来得及拒绝而接下了杯子,接着周围的人便全部凑上来为他斟酒;其它围坐在营火周围的人们也纷纷坐到了克里斯身边。
  ——是怎样?这些人怎么忽然……
  「……那个,我对酒……」
  只要是比起葡萄酒酒更烈的酒,对克里斯来说几乎都不知道该怎么入口。
  「你几岁了?
  其中一人对着克里斯开口问道。克里斯回答十七,「那就捏着鼻子喝呀!」一句对不上逻辑的应答旋即将问题又丢了回来。接着众人开始鼓噪,甚至用手肘顶着他催促他快喝。克里斯没办法只好啜了一口,一张脸马上涨红起来拚命地咳嗽,让周围的士兵们全都笑倒在地上。
  「……昨天真不好意思。」
  其中一人唐突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克里斯听了睁大一双肿胀的眼睛呆望着对方。
  「说什么瘟神啦、会杀死自己人的家伙啦……哈哈,看来你的传说对我们的好运可是一点影响也没有啊。」
  「可不是吗,而且这家伙还帮我们保住了团长的小屁股免于敌人的侵犯呢。」
  「抱歉啦。」「对呀,团长的贞洁对我们来说可是比公国的领土都还重要的呢!」「哈哈,没错没错!
  ——这……
  ——这些人为什么要对我道歉……我可是……
  「话说,你那种杀人的方式到底是从哪学来的呀?
  「我们看了都觉得不寒而栗呢。还好我们没有在三天前遇到你。」「是啊是啊,不然那时候你可是我们的敌人呢!
  「哈,我们的运气好嘛,我不是一直告诉你们吗?我们的团长可是个专带狗运的女神呢!
  克里斯听着耳边这些士兵们豁达的笑声,仿佛自己身上的伤口被人用冰锥凿开一般难受……
  ——幸运?才没有这种事呢……
  ——总有一天,我身上这头野兽迟早要……
  ——迟早要将你们的命运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呀……
  ——不行,拜托不要再跟我说话了,拜托……不要在我身边谈笑风生……
  「拜托,别把团长算进去吧?有宝拉一个人就够啦,她可不是什么狗运女神,是个正牌的幸运女神呀!
  「好呀!正牌的幸运女神!
  「这么说,我们也有个正牌的死神啰?就蜜娜嘛!」「啊哈哈哈哈哈!
  众人围绕着营火发出来的笑声像是冷风一般在克里斯的耳边呼啸而过。
  「话说,昨天的蜜娜别说是个死神了,简直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纯情少女呢!
  「是啊,看她一脸没了血色的模样,一副好像这小鬼死了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的样子。」
  「她那个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她那副模样比较可爱呀!」「可不是吗!
  「喂,我说,如果是这小鬼的话……」「嗯嗯!」「有机会哦!
  周围的人聊着聊着,忽然露出了别有寓意的笑容彼此交换起了好色的眼神。接着,「小鬼,你听好了,你可是团长亲卫队里面头一个男人呢。」坐在克里斯身边有着一双浅褐色眼眸的士兵扬起了嘴角对着克里斯开口说道。
  「……第一个?可是……」
  ——那吉尔伯特呢?他不也是团长亲卫队的队长吗?
  「我们队长虽然强悍,不过终究不是个男人呀。」「是啊,没有卵蛋的。」「团长要他一起睡在同一间寝室,结果他居然拒绝了!」「是啊,这个机会对我们来说可都是求之不得呢!」「小鬼,你要为我们好好调查一下呀!」「因为我们有打赌嘛,像是蜜娜下面的毛是不是红色的之类的……」「哇哈哈哈哈哈,可是谁也没本事确认,所以赌金该赔该收,一直都还挂在那儿呢!」「因为谁敢这么做可是会丢掉一条小命的呀!」「能躲得过那把剑的人,我看除了队长之外也没别人了。」「是啊,可惜他没有卵蛋。」(译注:玉无し,原意为浪费、可惜之意。而玉(たま)为球、蛋等圆形物的通称,因而引伸为译文中的意思。
  此时,坐在克里斯对面那群人忽然脸色一阵铁青,猛然间屁股全都从地上、椅子上弹了起来。而克里斯身边这些神经较粗的人此时也忽然间全都僵住了。一个自始至终未曾属于这个环境底下的陌生气息此时就出现在克里斯的身后,让他头痛得想找个洞钻进去——这次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出现。然而,从周围的人那般惊吓的反应来看,他其实早该察觉到了才对。
  克里斯畏畏缩缩地回过头来,看见一副漆黑的铠甲,和一把冷冰冰的长剑。他把视线再往上提,接着便看到那一双宛如钢珠般日塱兄的眼眸。
  「啊、哈哈、阿哈哈哈哈……」
  一身黑色的战士口中吐出空洞的笑声。
  「队、队队队队长——啊那个……我、我们——我们说的是投石机的炮弹啦!」(译注:日文汉字为『弹丸』,但假名同样标注为『たま』。
  「对、对对对呀,我们在想说附近要去哪里找到补给品啦……」「喂,你们是白痴呀,我们队上又没有投石机!
  语带颤抖的声音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待吉伯特又上前走了一步之后,只见这群人将手中的杯子一扔便全躲到营火的另一侧去。
  然而,吉尔伯特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他将视线移到了克里斯身上,冷冷地看着他。克里斯在一股下意识的冲动驱使之下放下杯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身上的伤还好吧?
  吉尔伯特这么一问,倒是让克里斯瞪大眼睛愣住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关心他的伤势,于是显得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
  「你以前都是用这种方式在打仗的吗?
  「……咦?
  吉尔伯特问完忽然抓起了克里斯的右手手腕,让克里斯脸上猛然渗出了几滴冷汗。
  「你总是瞄准敌人的武器或者手腕攻击,这是你下意识的选择吗?因为你不想杀人是吗?
  克里斯听了生生咽了一口气。
  「你要是老做这种蠢事,普通的剑没两下子就会折断了。」
  吉尔伯特发现了。就在他们背靠背应付敌人的短短几分钟之内……
  「你以后别再像只疯狗一样只想着要冲进敌人的队伍里头去了。要是你死了,敌人的攻势很快就会找上弗兰殿下,你最好记住这点。」
  克里斯别开了视线,同时收回了右手,将手扣住左手的上臂,指尖用力地掐着自己的左手臂。
  ——我不知道其它的作战方式呀……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当别人的亲卫队?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懂得保护别人的作战方式呢……
  此时吉尔伯特将手放到了系在他腰上的长剑剑柄上头,让克里斯忍不住退了一步。
  然而,吉尔伯特这个动作并非要拔剑,而是解下了那把长剑的带子,将它递给克里斯。这个动作让克里斯愣住了。他一脸茫然地看了看眼前的长剑,又回头看了看吉尔伯特。
  「这把剑借你。」吉尔伯特说。
  「……咦???
  「我想你打仗的方式一时半刻也改不过来吧。这把剑所用的钢材,我想大概找遍东方七国也不会找到比这个更好的,你拿去用吧。毕竟亲卫队的队员不能老是在战斗中找武器,这样会危及到弗兰殿下的性命安危的。你可别把这把剑给搞丢了,等你找到更适合你的、更好的武器,再把这把剑还我。」
  克里斯接过吉尔伯特递过来的长剑,心里仍无法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手中的长剑锻造技术惊人,拿起来的手感轻盈得令人难以置信。这绝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借给人使用的东西。
  ——他为什么……克里斯带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又把头抬起来望向了吉尔伯特。此时对方忽然又丢了一个问题给他。
  「名字?
  「咦?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没听你亲口告诉我呢。」
  克里斯答话之前,一股声音先是哽在喉咙里头,撩拨着他的心房。
  ——我最后一次……告诉别人我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这个母亲给的、我的名字……米娜娃在我们碰面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
  ——然而,现在……我想回答他……我想把我的名字告诉吉尔伯特,这是为什么呢……
  「——克里斯托弗洛……」
  吉尔伯特听到克里斯的回答,稍微皱了皱眉头,然后转过身去,「你就叫我吉尔吧。」
  周围的人从克里斯接过吉尔伯特递出的剑的那一刻开始,便始终屏息地关注着这一切,却在这时候全都不约而同地咽了一口口水,有人甚至还不自觉地发出赞叹声。而克里斯大概可以想像出原因,因为,能叫他吉尔的人,整个骑士团里头恐怕就只有弗兰契丝嘉一个人了。
  「战场上很难让你叫出一个人的全名的。」
  吉尔伯特冷冷地丢下了这一句话,然后便起身离开。克里斯双手捧着从吉尔伯特手上接过来的长剑,茫然地望着他离去时的背影。
  ——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克里斯不明白。不过他捧在手心上的长剑却毫无疑问是吉伯特借给他的。
  「你……真了不起呀……」
  「队长他对你……」「可不是吗?」「他那副模样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克里斯凝视着身着黑钟的战士背影,一愣一愣地听着周围士兵吐出的感想,然后将双手捧着冰冷的长剑收回来贴到了胸前。此时众人七嘴八舌的喧嚣声又再度传入了他的脑中,鼻腔里也充斥着周围的各种气味。酒香、烤肉烧出来的油脂香味,以及牧场里的青草香,所有气味混和在夜里的晚风之中,弥漫在整个村庄里头。

  ※

  弗兰契丝嘉睡觉的地方就如同她一开始所说的,是在村长家的仓库里头。
  「这位公爵千金殿下还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呢……」
  为克里斯带路的村长手持着油灯走在牧场的外围,谈到弗兰契丝嘉执拗的性格而忍不住露出了苦笑。想必是弗兰契丝嘉对村长说过,早先她在部队面前提到要跟村里的人借仓库睡,那么她便不能自己一个入睡在某个人温暖的房子里头。
  「这边请。我就先失陪了。」
  村长伸手指着一处窗子和门缝里头透出微微亮光的小屋,然后对着克里斯行了礼,将手上的油灯交给克里斯之后便转身离去。
  仓库中铺满了白布,数量多得让人不禁要猜想,这是不是翻遍了整个村子才好不容易搜集来的。墙上挂着公爵家的旗帜和骑士团的队旗。弗兰契丝嘉优雅地侧躺在软绵绵的羊毛上,颇为享受地辍着苹果酒;米娜娃蹲在弗兰契丝嘉身边,听着宝拉的指示手边正在忙着什么,看到克里斯进来,忽然将手藏到身后,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
  「你、你不要忽然跑进来啦!
  她唤了一声同时手边随便抓了一个东西便往克里斯身上扔了过来。
  「对、对不起啦!
  克里斯赶紧关上门出去,险些被米娜娃扔过来砸在门上的东西给砸到。那东西落在门缝间,一看竟是一块用来磨草药的石杵。
  「有什么关系嘛,你进来吧。今天晚上很冷,你就代替兽皮为我暖脚吧。」
  「弗兰,妳不要乱来啦!
  「那个……话说……这个药是为克里斯磨的,就由蜜娜来帮他抹上去吧?
  「宝拉也不要多话!
  克里斯听着三个女人大小声地谈话,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将腰上的剑卸下挂到了仓库外的墙上,然后在窗边先坐了下来。
  「克里斯,我不是要你进来了吗?
  窗子打开,弗兰契丝嘉从窗子里头探出头来。宝拉也跟着凑到了窗边。
  「我、那个……我是来当警卫的。是吉尔伯特交给我的工作……」
  「你去其它仓库睡啦,警卫工作有我一个人就够了!」米娜娃听到之后也跟着凑上来对着克里斯说:「你是伤员耶!谁要你来当警卫呀——这是你的药,拿去——拿了药快点滚开,找个地方睡觉去啦!
  米娜娃将草药递出来贴在克里斯耳边,刚磨好的香草既残留着磨碎时磨擦的温度,也带有浓烈的青草香。不过米娜娃粗鲁的动作差点就要把药草给塞进克里斯的耳朵里了。
  「那个……药草不是这么用的啦……」宝拉在一旁畏畏缩缩地提出了劝告。
  「咦?你那把剑是?
  弗兰契丝嘉率先留意到了;一旁的米娜娃见了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那不是吉尔伯特的剑吗?怎么在你手上?」米娜娃问。
  「……他借给我用。」
  克里斯虽然不觉得他们会愿意相信,不过还是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全盘详细地说明一遍。米娜娃听了呼了一口气耸耸肩没做其它表示。而弗兰契丝嘉则是将同样的动作重复了几次然后笑着说:「那家伙也真是有够不坦率的呢……」
  「话说,吉尔伯特人呢?他跑到哪里去了?我之前不是说我们五个人要大家一起庆祝的……」
  「嗯~~我记得他好像是说要先回札卡立耶斯戈城去报告战果去了……」米娜娃说。
  「我不是跟他说明天再去就好吗……算了,那就我们四个人来个睡衣派对自己庆祝吧~~」
  米娜娃一听皱起了眉头,便把弗兰契丝嘉和宝拉从窗边拉进了仓库中,将窗门用力合上,差点打到克里斯的鼻子。
  「……人家可是刻意帮他把睡觉的位子安排在妳旁边了耶?」弗兰契丝嘉说。
  「啰唆,快点睡觉啦!
  就在说话声唐突地中断之后,克里斯抱着吉尔伯特借他的长剑靠到了墙壁上,然而,这时候窗户又忽然从仓库里头被掀开来。是米娜娃。她只伸出了手臂,扔出了好几件白布盖在他的头上。
  「……啊……谢谢。」
  克里斯道了谢之后也没见她响应,即刻又把窗子给关了起来。
  克里斯将布裹在身上,露出了颈子以上的部位,抬头仰望着一片无暇的靛青色天空。栅栏外不远处的田间小径上还有人正围着营火喝酒嬉闹;甚至还传来了喝得烂醉而变调的歌声。
  克里斯觉得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是他最忌讳的夜晚,明明才刚打完仗,然而,他却连昨天在战场上遭遇敌人的长相、持剑刺穿敌人血肉的触感、身上被枪斧刦开的痛楚,还有敌兵头盔底下喉咙绽开渗血死亡的惨状都完全想不起来。他闭上眼睛,看到的全是活下来的人们愉悦的脸庞。这样的夜晚还是他生平第一次经历到的呢。

  克里斯在意识朦胧的睡梦中忽然被周围异常的动静惊醒。他伸手摸索着盖在手边白布底下的长剑。此时营火已经熄灭,围绕着火堆嘻笑打闹的声音也已经沉寂;靛青色的夜里万籁无声,还清醒着的只有一片黑鸦鸦的草原和连绵起伏的屋檐所环抱的这座庄园。冷飕飕的寒意几乎让人直打哆嗦,这样的氛围大概是黎明前的景象吧。周围没有任何一点声音,也没有还在活动的人和动物。然而……
  ——刚刚那阵异常的细微骚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克里斯察觉到了。这股异样的气息是从他背后——背后的仓库里头传出来的。
  ——有人在哭?
  就在他伸手打开窗户的时候,一个声音透过墙壁让克里斯整个人冷不防地抽了一下。
  「别动,你不要动……」
  是米娜娃的声音,她察觉到了克里斯的举动。而克里斯在她喊出声音来的那一个瞬间瞥见了窗户里的景象。米娜娃当时也将背靠在仓库内的墙上,抱着膝盖蹲坐在地上。
  克里斯呼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将身子又靠回到了仓库的外墙上坐下来。
  「我没事,你就继续待在外头好了……我只是觉得有点痛而已,没事……」米娜娃隔着仓库外墙对着克里斯说。
  ——她……又预见了什么未来的景象了吗……
  ——对喔,我记得她说她讨厌睡觉的……
  ——预见未来……
  ——因为她能从自己预见的死兆中感受到死亡的痛楚……
  「你待在门外就好了。」米娜娃说。
  她的话让克里斯双手十指忍不住狠狠掐住了自己的膝盖。
  ——这种痛觉到底是何等疼痛呢……
  ——米娜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得背负起这种折磨呢……
  米娜娃从窗子里头伸出手来,她那一双白皙的手臂此时正不断地发出颤抖。克里斯在困惑之余仍伸手抓住了米娜娃的手。两只手掌紧紧重叠在一起。克里斯起初还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米娜娃纤细的五只手指头不断地发出颤抖,然而,就在她的手掌开始在克里斯的手中变得温暖的时候,米娜娃手心传来的颤抖便逐渐缓和了下来,然后停止。
  一阵冗长的静默氛围笼罩在他和她的掌心周围,流逝的时间几乎让人以为天就要亮了。米娜娃经过时间的安抚,好不容易收起了口中的呜咽声,然而周围的天色仍旧沉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之中。她此时忽然又拨开了克里斯的手,而克里斯也感觉到她又将手缩回胸前,环抱着自己的膝盖。
  「谁、谁要你来关心了……」米娜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着克里斯丢出这么一句气话:「刚才的事你给我把它忘掉——可恶……没什么,没什么事啦!
  「才不是这么一回事呢……」
  米娜娃正要关窗,克里斯发现而赶紧伸手抵住了即将关上的窗门。他从窗缝间透过米娜娃披在背上的一头红发看见一对纤细的耳根和颈子。
  「怎、怎样啦,才不要你管.明明自己说要当门口的守卫,结果还不是在打瞌睡,你这个没用的家伙!
  「……对不起嘛。可是……可是我就是想看看米娜娃的脸、听听米娜娃的声音。只是如此而已,请妳安心……」
  因为米娜娃是唯一一个即便命运被克里斯这头野兽吮噬殆尽也不会死的人。要是米娜娃哪天不见了,那么克里斯又得孤独地躲开和所有人之间的相会,徘徊在一个人的夜里了。
  然而米娜娃似乎不能体会,她把手一翻便抓住了克里斯的手腕,五只手指头狠狠地掐住了他,「猪头!就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好好睡觉,我、我——」
  「妳预见了什么样的未来?」克里斯问。
  「你不用知道啦!
  「告诉我吧,因为我就是为了吃掉妳所预见的死兆而待在妳的身边的。」
  「闭上你的嘴啦!
  「为什么!
  克里斯拉过了放在一旁的长剑,将上半身从窗外钻进了窗内。米娜娃抬头,一双湿润的眼睛和克里斯正面对上。这一瞬间,两人的声音全都隐没在深邃的夜色之中。
  克里斯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吐出失去了温度的气息。而米娜娃的视线游移着,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似地将目光转回到克里斯的身上。她说:「是你!」紧咬着几乎要渗出血来的嘴唇,颤抖着思索该怎么将下一句话脱口说出。
  「是你用那把剑杀死我的.我看见那把剑的剑身上映出了我的模样!
  这句话让克里斯反射性地握住了手中的剑柄,一时之间没能意会米娜娃口中吐出的字句究竟代表了什么样的意涵。
  「我看见……我看见你用那把剑——用吉尔伯特的剑贯穿了我的眉心!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1-23 23:40 编辑


  7.圣都

  王城内的长廊里头传出了仪态端整的人特有的规律脚步声。
  这条长廊的天花板是用石头砌成,并采用挑高的设计;两侧墙上挂着一幅又一幅描绘了华丽图像的挂毯,和同样挂在墙上的飞龙雕刻灯饰交错排列。而脚步声的主人分别是两名穿着宫廷服饰的青年,和走在前方、肩上披着一件紫色披肩,看来比身后跟着的两名青年更为年轻些的黑发男子。他的脸上带着一副桀骛不逊的傲气。
  黑发青年带着两名侍从在走廊两侧左手边的大门前伫足停了下来。
  「是柯尼勒斯大公殿下,失礼了!
  站在门前的两名守卫收起了交叉在门前的长矛,一同对着黑发青年行礼。而被唤作柯尼勒斯大公的青年则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着身后的两名侍从开口说道:「你们在这边等着。」接着他便一个人走进这间由冰冷石柱撑起的石室之中。
  门内等着柯尼勒斯的是同样身着紫色披肩、已经坐在一张大桌子前摊开地图的两名男子。这两人皆和柯尼勒斯具有同样的身分,他们都是王配侯。一位是格雷烈斯-尼洛斯大公,他已年过五十,是个拥有鹰勾鼻的秃头中年男子;另一人则有着一副宛如石雕一般骨感的高姚身材,他是比起柯尼勒斯早了五年被选为王配侯的古雷格烈斯大公——路裘斯-古雷格烈斯。换言之,这里聚集的正是圣王国三个大公家里的三名族长。
  这三大大公家是在圣王国建国之初由圣王族分支出来的。因为历时已久,因此三家人之间的血源关系已经非常薄弱。然而,三人却同样有着刚毅的性格,以及如钢玉一般冷硬的眼眸,散发出来的气息非常相似,也许不知道其中原委的人甚至会错把他们当成同一家人吧。而柯尼勒斯深深明白这一点,因此非常讨厌三人聚集在这里的会晤。
  (同血源传下来的性格也未免太浓烈了些吧……)
  柯尼勒斯大公带着非常不愉快的心情站直了身子行过注目礼之后才走向了桌边。
  「为了天堂的黄金推车。」
  格雷烈斯口里念着圣词,同时伸手对着自己在面前画出了一个三角形。
  「为了天堂深邃的车痕。」
  路裘斯也接续着道出圣词,然后同样在面前画出了一个三角形。
  「……为了天堂悠久的钢钉。」
  柯尼勒斯接过了末完圣词,然后将目光移到了桌上。桌上的大地图上摆放了许许多多漆成不同颜色的玉石,这代表着驻扎在各地的军队。
  「这次的远征意义非凡!」格雷烈斯低声说道:「这么一来残存在主教领地内那些碍眼的主教派人士余党大概也无力再发兵扰国了吧。」
  「我听说公国那边支持的态度好像也只是做做样子,没有真的派出有力的部队。」路裘斯也跟着低声补上了一句。
  此时柯尼勒斯拨开了散放在他面前周围的玉石接着说:「真是无聊的一仗。就算是格雷烈斯卿当成沐浴药澡的行程顺便去一趟,大概不要两个月也就平定这场乱事了吧。」
  格雷烈斯听了哼地笑了一声。
  所谓主教即圣王国建国前遍布于王国领地内各处、负责主持帕露凯宗教信仰的教会长老。建国之初由于圣王国担心引起民乱而并未铲除这些主教派人士的势力,将他们驱赶到女王直辖领地之外,默许这些教会的存在,但也因此种下了祸根,使得两百年后位于东方的七大公王国决定对圣王国揭起反旗,并利用了主教派作为号召。
  (也许教会势力真有本事召集七大公王国联合发兵,那么也许打起仗来还会有意思一些……)即便柯尼勒斯心里这么想,但却没将话给脱口说出。
  「这下子我们倒有借口可以将他们全部铲除了呢。」
  一旁的路裘斯露出了牙齿发出狞笑。这个阴险的男子曾严正地叮嘱柯尼勒斯,要他将主教的处刑工作交给他在圣都执行,是个性格肮脏下贱、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男人。
  「听说大主教不是逃往梅德齐亚了吗?」路裘斯问。
  「这个家伙的性命最好还是留着对我们比较有利。」柯尼勒斯说话的同时瞪了路裘斯一眼——大主教毕竟是统帅全国教会的人,要是将他公开处刑,那么对于圣王国境内的民心会产生负面的影响。这是以杜克神统一全国宗教的一大阻碍。
  「不管怎么说,柯尼勒斯这次远征,在维内拉利亚节之前收复了大主教的领地,想必陛下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格雷烈斯口中提到的『陛下』想当然尔绝非圣王国的女王,而是太上王,即女王的父亲,同时也是格雷烈斯的王兄。
  (说起来,女王也不会为了国家打胜仗而高兴吧……)
  柯尼勒斯哼地笑了一声然后说:「其实我原本还想在维内拉利亚节之前把联合公国军全部歼灭掉的。」
  「这太勉强了吧。」格雷烈斯耸耸肩笑道。
  所谓维内利亚节即是遴选圣王国女王招婿、并且举行婚礼的日子。是圣王国中最重要的庆典。
  「杜克神的托宣什么时候会下来?
  「天堂的时间流逝较慢,大概新月前后吧。」
  「如果女王夫婿要从三家的族长里面去选,那你们家就得找个养子来继承了……」
  「如果女王陛下许可,那就由我的外甥来继承族长的位子好了。」
  格雷烈斯和路裘斯交头接耳地谈论着家里族长的承继问题。
  事实上,尽管世人不太有机会知道,不过位于贵族顶点的这三大大公家之间几乎没有所谓权力斗争的问题。毕竟女王的夫婿遴选过程并没有人为介入的余地;另外,王配侯的接替过程向来也都是由卜筮决定,比方说柯尼勒斯的父亲虽然因为过度纵情女色而被逐出了艾比梅斯大公家,但他这个二房的第四个儿子,在二十四岁时于卜筮中被选为王配侯之后,也就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大伯的位置成为一族的族长。换句话说,大公家里的人就算费尽心思争得了权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非得让出来不可。
  柯尼勒斯深信这样的王族和大公族长的承续机制,正是圣王国能够保持两百年权力核心稳固的基石。
  (若非由神祇选定而获得的权势,而是由人们用自己的力量争来的地位,其重量真是轻如鸿毛。而我就是被神选中的人。那么,接下来……)
  柯尼勒斯深信自己将会得到女王夫婿的位子,得到这个国家,然后他也会将所有妨碍他的人全部消灭掉。
  「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说;我在远征的时候查到了一件事,是关于札卡利亚公王那个惹人嫌的女儿的事。」
  柯尼勒斯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另外两名王配侯开口说道。
  「哦……是那个叫什么来着的骑士团的事吗?
  格雷烈斯两只眼睛转了转,然后对着柯尼勒斯的话题提出了他所揣测的方向。而柯尼勒斯也跟着点点头。
  「她这次率兵出征似乎也是那些主教们前去拜托她,她才出兵的。而她的部队在我设计的歼灭包围战中突围逃掉了。」柯尼勒斯说。
  「哦?那个女狐狸在打撤退战方面满有一套的嘛。」格雷烈斯听了笑着答道。
  事实上,柯尼勒斯要说的当然也包含这支骑士团的指挥官用兵巧妙,不过更重要的是,她的部队里头有一名剑士……
  「她果然待在那个骑士团里头吗?我看是不会错了。」路裘斯听了也将头凑了上来。
  「十几岁年纪的女孩加上一头红发,而且不管掷矛或射箭都伤不了她分毫;另外还有一身白衣……我原以为不可能,不过我看这下不会错了。」
  柯尼勒斯回想着他在战后听到部下提起关于『在战场上洒盐的死神』的相关报告,然后道出了这样的结论。
  此时,他忽然也想起了那个『噬星之兽』的事。
  他将那头野兽绑在那支肯定会被歼灭的前锋部队里头,为得就是要确认这头『噬星之兽』身上的印记到底是不是真的。而他也确实活下来了,因此柯尼勒斯的怀疑应该是可以被证实了。不过听说他最后加入了银卵骑士团,这样的插曲让他觉得命运还真是颇值得玩味。
  (这个家伙虽然麻烦,不过不该在这里提起……)
  柯尼勒斯摇了摇头打消了原有的想法之后,默默地等着另外两名大公继续打开其它的话题。不一会儿之后,格雷烈斯将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皮给盖了起来,「……话说,我没想到她会辗转去了札卡利亚。你们说怎么办?要把她带回来吗?
  「不是该杀了她吗?要是她的存在被众人发现,那么王族立场就危险了。」
  「当然要把她带回来,因为她的能力强大多了。」
  柯尼勒斯对于路裘斯的看法实时提出了异议。这让路裘斯和格雷烈斯同时陷入了沉默。
  想必他们对于这件事都感到相当头痛吧。打从七公国叛乱至今,圣王国之所以会遭遇到如此繁多的混乱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柯尼勒斯所说的,女王预知能力不够强的缘故。
  此时柯尼勒斯泰然自若地伸手将地图上的玉石一颗颗拿到了手中,然后将这些玉石再摆到圣都东方四面环山的地区,「我会把札卡利亚公国给打下来。就请你们再把兵权委交给我一次吧。」
  会议结束,柯尼勒斯穿过走廊来到宫廷深处。沿途竖立着成排米白色廊柱的区域安静得令人难以置信。然而当他再往更深的地方走去,这阵寂静也慢慢消失,就在他走到一扇上头雕刻着双翼车轮的大门时,身着蓝白色上衣的神官与巫女们正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出。
  「发生什么事了?」柯尼勒斯叫住其中一名巫女问道。
  「柯尼勒斯殿下!
  这名稚气未脱的巫女哭丧着脸跑向了柯尼勒斯。
  「女王陛下——陛下接到了不祥的神谕,但要我们不可以告诉其它人——」
  柯尼勒斯听了之后推开神官走进了女王的寝宫。这间寝宫非常宽阔,加上玻璃天花板上洒下的阳光,走进来便给人一种置身中庭的错觉。房间中央有一座四层楼梯围起来的高台作为床台,床台上则放置着一张盖有透明纱帐的床铺。
  「榭萝妮希卡内宫总司大人还没有回来吗?」「她去参加菜月祭了……」「马上去把她找回来,快点!
  寝宫里神官们慌乱的骚动模样,实在不像是贵为杜克神教圣地的王城枢要中该有的景象。
  (原来如此,榭萝妮希卡不在呀。)
  榭萝妮希卡,这位负责掌管宫廷内神职人员的内宫总司,正为了祈求丰饶的菜月祭而离开了王宫。因此,现在王城内宫里头完全处于没有人领导的情况。这对柯尼勒斯而言正是非常好的机会。
  (我得趁着这件事还没有传入那家伙的耳朵前多做一点事。)
  「殿下!请等一等!
  「殿下,现在不能进去呀!
  周围的神官见了柯尼勒斯的举动,扬起一阵哀嚎似的惊叫声朝他围了上来。然而柯尼勒斯仍走上了女王的床台,看见纱帐后头一个身型娇小的人影起身,然后蜷起身子缩到了床头。
  「陛下,柯尼勒斯来看您了。恕臣僭越掀开布帘参见陛下。」
  他没等女王陛下的回复,不顾周围的神官制止,一挥手便掀开了盖在床铺外头的纱帐。纱帐内的床头上坐着一名刚坐起身的少女。她纤细的手腕正猛烈地颤抖着;一头宛如火焰般艳丽的红发滑顺地垂在白皙细致的肩膀上,一对黑珍珠般的双眸在恐惧和困惑中泛出了泪光。
  「啊、啊……」
  她的嘴唇抖动得非常厉害。
  「请陛下令其它人退席。」
  柯尼勒斯说话的声音宛如一把短剑刺进肉身那般锐利。处在困惑情绪中的女孩一时之间仍止不住双唇的颤抖,但终于还是照着柯尼勒斯的要求下达了命令。神官们听见后带着不安的表情彼此相互张望着,但看见柯尼勒斯面向她们皱起了眉头,仍乖乖地退出了女王的寝宫。
  柯尼勒斯回头凝视着床上的少女,同时在床台前屈膝跪下。
  「陛下……希尔维雅陛下,您没事吧?
  他说话的同时瞟了坐在床头上的女孩——女王希尔维雅一眼。希尔维雅拉紧了白色的被单,身上的颤抖仍像是痉挛一般怎么也压抑不下来;露出来的一双脚掌细致的轮廓和滑嫩的肤质显得非常诱人。
  (真美……)
  柯尼勒斯瞇起了眼睛凝视着女王希尔维雅迷人的容貌和体态,脑中不由得做出了这样的感想。
  在柯尼勒斯于卜筮中被遴选为王配侯时,生性好色的父亲曾对他这么说过——如果你下次再被选上,你就可以拥有那副诱人的女体,然后用自己的双手玷污她了……
  事实上,柯尼勒斯身上几乎没有遗传到父亲的好色性格。然而——
  (说起来,这女孩那身美丽的容姿就是受到神祇眷顾的威权象征呢。)
  柯尼勒斯只耽溺于权势和力量。行径下流的父亲是他一辈子不会想要仿效的对象。
  (不过顺利的话,我搞不好有机会得到比她更美的另一个女人呢。)
  (两者虽然有着同样的美貌,但后者更拥有一副前者无法比拟的强韧身躯和坚毅精神……)
  柯尼勒斯心想,那个人还拥有更为强大的预见能力。
  「……臣听说,您接到了神谕是吗?
  他压抑住内心的欲望,对女王提出了质问。
  「……啊、嗯、嗯……」
  女王希尔维雅不断颤抖的肩膀这时总算是镇静下来,也终于可以挤出声音说话了。
  「我看见了……不用藉助药物……可是一切却显得如此清晰……那是……那、那是……那是……」
  她将双手提到自己的胸前,抽搐似地不断揪着盖在自己胸前的白色被单。而柯尼勒斯则挑了挑眉毛仔细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女王希尔维雅接受神谕——即杜克神托宣未来的能力非常薄弱,因此需要藉由大量具有严重副作用的药物才能补足她能力方面的缺憾……
  ——她说,这次的神谕是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看到的?
  「您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象呢?
  柯尼勒斯忍不住站了起来。
  「……死亡。」希尔维雅说。
  「这点就不必一再重复了,重点是,是什么样的死亡?
  「是……是剑。」
  (……剑?
  「是一把……好像冰锥一样……透明晶亮的剑……刺穿了……我的——我的眉心!
  希尔维雅话说到一半终于按捺不住,在句尾拉高音量高声惊叫了出来。柯尼勒斯觉得,现在这个情况不是计较君臣礼仪的时候。于是他起身走到床边,将希尔维雅环抱在自己的怀里,拍了拍她的背,然后再温柔地轻抚着她薄薄的胸膛。
  「陛下,请深呼吸。什么都别想了,试着将痛楚忘掉吧。」
  一会儿之后,希尔维雅急促的呼吸和胸前的悸动终于慢慢缓和了下来。
  「……辛苦你了……你可以离开了。」
  希尔维雅说话的同时别开了头。然而,柯尼勒斯却没有照办,反而将一张脸凑了上来.
  (神谕中出现被剑杀死的未来,这不该是正常状况下会出现的内容呀……该不会是……)
  「陛下,请您再详细告诉微臣神谕的内容。」柯尼勒斯说。
  「离开我!
  「在您接收到的神谕之中,被杀的人真的是希尔维雅陛下您吗?
  柯尼勒斯这么一问让希尔维雅整个人僵住了,彷佛眼前这名臣下的双手掐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的心跳短暂地沉寂了一般。
  「……你、你说什么……」
  希尔维雅如呻吟般反问道。
  (对呀,如果是这时候接到的神谕——)
  一切原本只是柯尼勒斯的臆测,然而这个臆测在希尔维雅的反应中转变成为坚定的信心,(如果是这时候接到神谕,那么肯定跟那件事有关才对。)
  「你在说什么?我、我是……」
  「在神谕之中,被剑刺穿的人,其实是您的皇姐殿下对吧?
  希尔维雅僵硬的脸庞仿佛只要一根手指头轻轻一推就会化成碎片。柯尼勒斯对于自己精准的臆测感到非常满意和愉悦,同时对着眼前的女王做出了这样的宣告:「希尔维雅陛下您的皇姐——米娜娃殿下人已经找到了。」

  柯尼勒斯辞别了女王的寝宫,再次回到了一片死寂的白色走廊上。他在转角处看见一群巫女。其中站在最前面的那一个垫着脚尖、在轻盈得几乎没有声音的步伐之中奔向柯尼勒斯的面前。这名巫女脸上用一张蓝色的纱巾遮住,膝前一片白色的单褂上绣着一只天鹅徽章,象征着杜克神的侍从丝缪露娜神。
  「柯尼勒斯殿下,请问殿下到内宫来有什么事吗?臣妾之前跟您说过很多次了,如果您要晋见女王陛下,必须要透过臣妾通报才行呀?
  这名巫女在柯尼勒斯大公面前几步之外伫足停了下来,用宛如拨弄琴弦一般清澈的声音对着柯尼勒斯出声抱怨。
  「我听说女王陛下接收到了杜克神下赐的不祥神谕,所以前来关心一下。话说,榭萝妮希卡在这种时候不在陛下身边,才真是有损丝缪露娜神徽章之名呢。」
  柯尼勒斯从纱巾底下窥见了对方扭曲的表情。
  这次见到榭萝妮希卡又让柯尼勒斯想起,每当他和榭萝妮希卡面对面的时候,心中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不快感。他曾经问过格雷烈斯原因,而格雷烈斯说,根据他的记忆,榭萝妮希卡大约从二十年前开始,就一直保持着没有一点皱纹、透明无暇的美丽模样。
  「即便殿下贵为众臣之首,但这终究并非殿下您该担心的事!
  榭萝妮希卡无视于柯尼勒斯的讽刺,以非常严厉的语气反过来斥责他。
  「而且,为什么您没有提出正式的报告呢?
  「什么报告?」对于榭萝妮希卡的质问,柯尼勒斯佯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意图蒙混。榭萝妮希卡见了对方的反应,先吩咐身后的巫女退下。这些巫女在听到命令之后全都带着不安的神情先看了看柯尼勒斯,但还是只能乖乖从两人身边快速离开。
  「就是关于米娜娃殿下的事。臣妾认为您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现在周围只剩下柯尼勒斯跟榭萝妮希卡。这时候柯尼勒斯才压低了音量继续方才的质问。
  「我不觉得这件事有必要让内宫的人知道。」
  「需不需要该由内宫这边听了再做决定。毕竟这件事的严重性可是关系到圣王族的存亡呀!您还要说这件事不需要报告内宫知道吗?」榭萝妮希卡强硬地说。
  (这家伙已经以圣王族一员的身分自居了呀。)
  柯尼勒斯深深以为,像榭萝妮希卡这样仅仅只是个以服侍女王为职的神官竟然可以握有如此庞大的权力,绝对是三大大公家的一大错误决策。
  「那么内宫知道了又打算怎么办呢?搜索也是由我们派遣军方负责搜索,所以要处置这件事——」
  「这件事应该由女王陛下来裁决该怎么处置!
  榭萝妮希卡没等柯尼勒斯把话给说完,一句话直接将他打断。然而,榭萝妮希卡口里说的是一回事,即便从她的眼神中也可以明白,她真正要说的是,这件事的裁决权应该在她手上。换言之,希尔维雅虽然贵为女王,但她不管面对任何事其实都没有下决定的权力。
  「总之我们会把米娜娃殿下带回到皇宫里头。毕竟米娜娃殿下对于圣王族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陛下现在虽然情绪显得有些混乱,不过我想待她冷静下来一定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才对。」
  「不对,您不能将米娜娃殿下带回到王宫里头来!
  榭萝妮希卡断然否定了柯尼勒斯的意见,让柯尼勒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米娜娃殿下舍弃了圣王国,更是在污秽的尘世长大的人,如果贸然把米娜娃殿下带回来只会造成没有意义的混乱——不对,若是让她留在世上只会酿成灾祸而已!」榭萝妮希卡说。
  (原来如此。)
  柯尼勒斯在心里暗自窃笑着。(现在这个女王的预知能力虽然弱,但这不是内宫里的神官在意的事。反倒是像希尔维雅这样容易操控的女王在位,对他们来说才是至福呀。)
  「那妳觉得该怎么办才好呢?」柯尼勒斯问。
  「我不知道,这必须听从陛下的决定。不过我想米娜娃殿下若是从没有出生在这个世上,也许世间会比较乎和些吧。」
  「意思是要我们杀了她吗?
  「……不管怎么说,搜索米娜娃殿下的事先交给军队去做。你们内宫那边最好不要自作主张擅自行动。」
  一股不安的情绪涌上心头,让柯尼勒斯对着眼前这名内宫总司补上了一句牵制用的宣言——内宫的神官们有许多手段是身为王配侯的大公们无法掌握、也难以防范的。因此,若是不加上这么一句警告,难保他们不会擅自做出什么样的行动。
  「倒是妳,榭萝妮希卡,妳身为内宫总司应该有妳的要务在身吧。请妳快点解释陛下得到的神谕——到底是谁杀了陛下?毕竟这件事可能也跟米娜娃殿下有关呢。」
  柯尼勒斯这句话让榭萝妮希卡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米娜娃殿下现在人在哪里?
  面对榭萝妮希卡的提问,柯尼勒斯心想,就这点情报告诉她应该没关系,于是开口答道:「她跟着部队撤离了战场,现在人应该在札卡立耶斯戈吧。」

  ※

  札卡立耶斯戈宏伟的城墙号称东方七国之最。
  这座城池跟圣都的距离骑马大约需要五天才能到达。然而两者之间隔着绵延的山脉,温暖的气候和圣王国中央区严寒的景象比起来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这里的山间埋藏着丰富的银矿,面海处则拥有水深而宽阔的海岸线作为海港,优渥的地理条件使得札卡利亚公国成为东方七国中最为富庶的国家。
  位于札卡立耶斯戈城堡外正面的都会区主要干道上,有一个占地宽广的市集。即便这个国家此时仍处于激烈的战事当中,市集的景况却热闹得数人难以想象。这里有堆满箱子的水果、直接从港口运来堆得满壶的盐渍海产;有牛、猪、鹿等动物制成的熏肉制品,还有远洋货船输入的绢布和织品。克里斯走在这条大街上,胸前挂着一把剑饰格外引人注目,甚至走到哪儿都会有阻街的女孩跳出来把他拦下……
  「你是骑士团的人吧?我可以算你便宜一点哦!
  「这东西拿去给城里的人分吧,不要钱的,只要你明天帮我多带点人过来就好了!
  「小弟弟,姐姐在后面有一间店哦,要不要来找姐姐玩呀?
  「……不用了,我没有钱。」
  克里斯早先好不容易找到一名手艺精良的冶铁师父,为了请他修理足胫护具已把钱全部付清了,加上他身上穿戴的全都是高级品,因此修理费也格外昂贵,于是他一一推掉了所有前来招呼他要让他掏钱的对象,直朝着城门走去。守在城门前的两名卫兵看见他胸前的短剑,什么话也没说便让他进了城。这倒是挺方便的,不过他还不习惯这样的待遇;事实上,就连身上穿戴的,质地细致的贵族风服饰、宽帽沿的帽子,每一样衣饰穿在他身上都让他觉得坐立难安。然而,弗兰契丝嘉基于自己的喜好,硬性规定每一名亲卫队员都必须穿得美美的才行。
  骑士团的步兵们排列整齐地在城堡内宽广的中庭里头进行训练。克里斯站在甘甜的空气与和煦的阳光底下,望着城墙上手持长矛镇守的士兵时,内心浮现的焦虑更胜于早先接触到市集里头活络气氛时的那种感觉。
  ——这样真的好吗?我真的可以待在这种地方吗……
  ——我不是该待在战场上浑身染满鲜血挥剑打仗吗?那里才是属于我的居所不是吗……
  他垂着头进入了城堡。弗兰契丝嘉的寝室位在一长排的阶梯上方。他敲了敲门,然后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充满气势的呼喊声……
  「——后退!——全员备战!
  克里斯惊讶地回过头,从走廊望出去看见了站在露台上的一个女孩身影。她身后的一头金发在阳光中摇曳着,手上拿的……是指挥杖吧?是弗兰契丝嘉吗?
  克里斯觉得不对,因此走向露台前去确认。
  「把敌人全数歼灭掉——这样的声音好像不太适合……」
  「……宝拉?妳在做什么?」克里斯问。
  「——咿呀啊啊啊啊!
  听到身后忽然传来的呼唤,宝拉整个人吓得跳了起来,赶紧取下金色的假发,然后将手中的指挥杖一起藏到了身后,勉强挤出笑容:「啊、那个,是克里斯呀……你身上的伤看起来似乎已经痊愈了是吗?真是太好了……」
  「那个……妳刚刚在——」
  「没没没没没,我什么事也没做啦!
  克里斯话还没问完,宝拉便慌慌张张地、赶紧将克里斯从露台推进走廊里。而她手中握着的,确实就是弗兰契丝嘉惯用的指挥杖。
  「这这这是秘密哦,你不可以对其他人说哦!



  「我是不会说啦……」
  克里斯的意思是,即便看了宝拉方才模仿弗兰契丝嘉的举动.他也不知道该找谁说,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弗兰契丝嘉呢?她不在房里吗?」克里斯问。
  「她好像不在,不过我想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克里斯听了叹一口气。
  他之前告诉弗兰契丝嘉,有话要跟她说,而现在就是弗兰契丝嘉告诉他可以过来找她的时间。不过听到其它的士兵们提起关于弗兰契丝嘉的事,她似乎总不会记得自己跟别人之间的约定,而这种情况根本就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宝拉看着克里斯,似乎觉得他很可怜,因此赶忙戴起了假发,然后对着克里斯说:「那、那我来代替弗兰殿下好了,你就把我当成弗兰殿下,有什么事就请告诉我——不对,是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
  只见她甚至举起了手中的指挥杖立在地上,让克里斯看了忍不住露出一副冷冷的眼神回望着她。
  「对、对不起……」宝拉失落地带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取下假发,同时露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没有啦,是我不好。」
  然而克里斯想不透,她到底为何还特地准备了假发,然后做出看起来如此愚蠢的举动……
  「其实我一开始是作为弗兰殿下的替身而被招进团里来的。」
  宝拉坐到了露台上的长椅上,喃喃地开口说道。
  「……替身?
  「是啊,我跟弗兰殿下是在同一个奶妈照顾之下养大的,我们从小玩在一起。然后就在弗兰殿下成为骑士团长的时候,她的父亲,也就是公爵殿下因为担心她的关系,所以要我以她的替身身分陪在她的身边,还说我跟弗兰殿下长得很像……」
  克里斯听了之后想问她哪里像,但没问出口,而是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宝拉的脸庞。仔细看过之后,克里斯觉得其实鼻子跟眼睛也许真的还挺像的,不过两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却让人怎么也不会将她们两人联想在一起。
  「不过弗兰殿下跟我说,当人家替身这种没格调的事听听就算了,然后要我加入她的亲卫队。我说我不会使用武器,所以拒绝,不过她却执意要我加入,说我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代替她指挥部队……这怎么可能办得到嘛……上次我光是拿着旗子带着部队拚命地跑,就已经让我觉得什么也办不到了……」
  宝拉想起了之前银卵骑士团对上前来追击的敌方骑兵队那场战役,肩膀不断发出颤抖。
  「妳做得很好呀,不用担心啦。其实也是多亏有妳我们才能得救的。」
  克里斯见她神情显得非常落寞,因此特地坐到她的身边,试图藉此鼓舞她的精神。
  「真、真的吗?
  宝拉手捂着脸,一对显得有些不安的眼眸躲在指尖后头窥探着克里斯,克里斯点点头。他从士兵们的口中也听见了大伙儿赞许宝拉指示部队掉头的时机拿捏得非常精准。
  「……这、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克里斯看着她,觉得她绋红双颊上那一抹带着羞怯的笑容和不断上下摆动双腿的模样,看来简直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他猜测宝拉的年纪应该比他来得小才对。
  「其实我是亲卫队里面待最久的人,可是我总觉得我好像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女孩不应该待在军队里面。
  克里斯认为,军队里的人绝不可能有空思考自己到底能不能为大家带来贡献。因为真的没用的人会自然地在战场上被淘汰掉的。
  ——不、不对……以这个银卵骑士团来说,我才是一个异端……
  所谓战士就是听长官命令,然后在战场上讨生活的人,脑中唯一该想的事就是如何活下去;佣兵不用说,骑士要面对的考验就更严苛了。克里斯看过不少贵族为了提升自己家里的地位,为了挣得更多的勋章,因此花钱跟佣兵换取功勋,然而,银卵骑士团却不是这么一回事。这支部队从上到下没有人是因为饥饿而握起武器作战的,所有人都是为了弗兰契丝嘉而战……克里斯看着宝拉,知道她也是其中一个。而弗兰契丝嘉则是为了打倒圣王族而奋斗,米娜娃也是如此。
  ——所以这里才会是这么一个让我觉得几乎要窒息的地方……
  「其实我也想打仗,想拿着剑跟大家一起上战场。可是,我没办法……没办法变得像蜜娜这么样地强悍……」
  克里斯看着她垂着头的侧脸。
  米娜娃的实力超群,并非纯粹只是因为她可以预见敌人的攻击。她那一身足以挥舞巨剑的臂力和战场上的反应神经,都是经过长久训练之下磨练出来的。
  ——像她这样一个女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而如此卖力地想要打倒圣王族呢……
  「……你知道米娜娃是什么时候加入银卵骑士团的吧?」克里斯问。
  「咦?啊、是——我知道。」
  「她是什么时候加入的……关于她的事情,我从没有听她提起过。」
  「克里斯好像只在意蜜娜的事嘛。」
  克里斯歪着头忘了合嘴,让宝拉看了伸手捂着嘴嗤嗤地笑了。
  ——我只在意米娜娃的事?
  ——确实是……毕竟我就是为了她而待在这个骑士团的嘛。
  克里斯感觉到,打从米娜娃那天晚上又再次预见自己的死兆之后,她就开始躲着他。其实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难理解,毕竟克里斯就是命中注定要杀死她的那个人。
  ——为什么她会拥有这么残酷的能力呢……
  ——她怎么也不愿意告诉我……
  「大概是四年前吧。」
  宝拉望着露台彼方士兵们呼喊着进行训练的模样,开口道出了克里斯想听的故事。
  「那是在我们骑士团成立之前的事。弗兰殿下来到我的房间,很兴奋地跟我说卡拉老师带了一位拥有火红色头发、长得很漂亮的女生回来了,我们去看她吧,而那个女生就是蜜娜了。」
  「卡拉老师?
  「哦,他是吉尔伯特的剑术师父,之前也教过蜜娜习剑。后来他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完全没有消息。」
  「米娜娃和吉尔伯特的剑术师父?那、那他比他们都强喽?」克里斯惊讶地问。
  「卡拉老师呀?我想他大概就连吉尔伯特和蜜娜一起上来对付他都不会输吧?
  宝拉的这句话让克里斯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寒颤——能够同时对付吉尔伯特和米娜娃,那不是怪物吗?对了,我想起来了,尼可罗之前好像有提到什么老师的,该不会指的就是卡拉吧?
  「老师说他差不多也该自己一个人出去旅行了,所以想将蜜娜暂时交给公爵家的人照顾。结果弗兰殿下看了她一眼,马上就把她拉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头去了。」
  ——看来,弗兰契丝嘉一看到什么漂亮的东西就想据为已有,这是从她小时候就有的坏毛病……
  「后来弗兰殿下再把蜜娜带出来的时候就说,她们之间已经缔结了『确切的主从关系』。」
  「……为什么?
  克里斯觉得这实在没道理。他想知道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不然她们两人第一次见面,米娜娃怎么可能会答应要成为弗兰契丝嘉的属下呢?
  「其实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我想弗兰殿下是不是根本从以前就认识蜜娜了呢?」宝拉说。
  克里斯听了交叉着双手思索着——才见了面就已经确立了主从关系。弗兰契丝嘉从前就认识米娜娃……照这么看来,米娜娃理应是公爵家家臣的女儿,或者是支系家族的千金才对吧?若非如此,要说米娜娃其实是出生在骑士之家或者下级贵族家里,那么她那高尚的言行举止与脱俗的品味就完全无法加以解释了……
  然而,克里斯的推论还是无法说明她那般神奇的力量到底是怎么来的。
  ——看来针对这点我只能直接去问米娜娃,或者去问弗兰契丝嘉了……
  ——可是我跟米娜娃彼此是敌人,而且我甚至有可能就是将来要杀死米娜娃的凶手……
  ——照这么说来,她会恨我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她不愿意跟我透露所有关于她的事情,大概也就一样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蜜娜的事会让你觉得在意吗?
  宝拉问话时的态度显得莫名的开心。克里斯在脑中一片慌乱的情况下仍旧点头表示肯定。
  「可是我问你哦,如果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年轻就成了一个到处流浪的佣兵,然后又是为什么会跟蜜娜相遇而辗转加入我们骑士团的,你会告诉我答案吗?
  克里斯察觉到宝拉窥视着他的目光,因此将头给别开。
  关于这点,克里斯当然不能说。他绝不可能将自己是头沾染着鲜血的污秽野兽、并且一直在战场间挣扎生活的过去告诉宝拉。
  「是因为你讨厌我吗?是因为你讨厌我所以不跟我说的吗?
  「不、不是这样,我只是——」
  克里斯话说到一半哽在喉咙里头。宝拉看着他,脸上层露了温柔的笑容对着他说:
  「我想,蜜娜大概也跟你一样吧。」
  「咦……」
  「我想她并不恨你,只是她也会害怕。」
  克里斯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而宝拉的言词就好比一把箭矢,不偏不倚地贯穿了他的心脏。
  此时,楼下士兵们的训练声忽然停歇。宝拉实时反应过来,从长椅上跳起来贴到了露台的栏杆上。
  「弗兰殿下好像回来了!
  克里斯听了也慌慌张张地从椅子上起身,低头朝着中庭方向望去,看见一名女孩甩着金色的头发,在周围士兵们的鞠躬礼中优雅地穿过训练中的部队——
  「嗯??她是朝着西馆方向去了吗?」宝拉看了惊讶地说。
  弗兰契丝嘉没往克里斯等人所待的主城堡,而是朝着庭院后头的别馆方向移动。
  「……我看,弗兰殿下真的把她跟你的约定给忘了呢……」宝拉说。
  克里斯看了看后叹了一口气,离开露台之后转身走向阶梯跟着往中庭移动。
  此时克里斯还不知道,札卡立耶斯戈城堡内的西馆即所谓的后宫,也就是公爵家的女人服侍家主的睡房‘只要是男性,就算是要臣也不能靠近。然而,这座别馆其实戒备又没有那么森严。克里斯来到了中庭之后往左手边转,走进了城堡西侧的别馆,途中没有任何人看见并制止他。这里的侍从都是女性,她们看到克里斯时虽然有些讶异,但仍没有意识到要拦住他,于是他便顺利地走上了别馆的阶梯。
  克里斯之所以能够这么简单地来到弗兰契丝嘉的房门前,应该是因为他身上别着亲卫队的徽章之故吧。
  「唉呀,糟糕!我忘记我跟你的约会了!
  「妳果然是真的忘了吗……」
  克里斯靠在房门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们现在其实是隔着房门说话的,至于原因则是因为弗兰契丝嘉现在正在换宫廷里穿着的便服。之前她还要克里斯进来帮她,不过克里斯觉得她这个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点.
  「好了,进来吧。」
  弗兰契丝嘉此时终于换好了衣服,于是把克里斯招进了房内。这件洋装高贵的设计仿佛花朵的花瓣般,强调女人胸部的华美衣裳果然比起军人的战甲更适合她。
  「你们呀,身为我的亲卫队可是却连帮我换个衣服都不会;吉尔也是,你们男人可真是没用。」
  「……妳是把亲卫队的工作定义到哪里去了呀。」
  克里斯听得傻眼,叹了一口气后将自己头上的一顶天鹅绒帽子扔到了椅子上。
  「我说妳呀,都是出入战场的部队了,挑选妳的亲卫队还得依照妳的兴趣选,其它士兵们都不会讲话吗?
  「你以为宝拉为什么会在我不在部队里头的时候担任部队的总指挥?
  ——什么呀?怎么忽然提起这件事?
  「你过来我告诉你。」
  克里斯狐疑地靠了上去,却看见弗兰契丝嘉忽然也凑了过来,伸手溜进了克里斯胸前的衣襟内侧。这让克里斯猛然一惊,赶紧一退就是十几步,牢牢地将身子贴在房门上,甚至忘了自己没带刀,一只手在腰际上摸呀摸地。
  「……妳!
  妳干什么——他想叫,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头出不来。
  「你明明是个佣兵,面对女人的时候还真是意外地纯情呢。」
  弗兰契丝嘉伸出舌头,露出一副艳丽的笑容。
  「怎么样?被女人的手直接贴在自己的胸膛上,那种感觉好比整颗心都被掐住掳走了一样吧?
  「……妳想说什么?
  克里斯反问她的用意时感觉到身体一阵火烫,伸手拨开衣襟散热。
  「人其实是很单纯的生物哦。抓住了一个人的身体其实也就等于抓住了一个人的心呢。」
  ——这、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我们骑士团里头,就有这么一个人用手摸过了所有团员的肌肤喔。」
  克里斯僵着一张脸整个人愣在那儿——有人碰过所有团员的肌肤……是医务兵吗?尼可罗不能为女兵看诊,所以是女医务兵!
  「所以我才让这个人掌旗的。她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所以最能以贴近我的角度理解我的想法,这其实就是这么单纯。我投身在战场上什么时候会死,连自己都没有把握,所以我有义务要为部队事先找好一个能够继承我带领大家的人。」
  克里斯听完弗兰契丝嘉的叙述之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也终于可以正常呼吸。
  ——这人对于战争到底认真到什么程度……不对,她从头到尾都是认真的;至少宝拉的事情就如她所安排的没错。因为她确实漂亮地举着银母鸡的旗帜指挥部队折返,打了一场漂亮的歼灭作战。
  「在我还活着的期间,也许和平不会这么轻易降临。毕竟圣王国的三大大公还有内宫的神官势力也是卯足了全力在跟我们对抗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要烧尽一切旧弊,让圣王族恢复该有的面貌,即便花上百年恐怕也不够呢。」
  克里斯生咽了一口气,提起自己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骑士团长。
  「一一大公家和内宫神官的势力才是我的敌人。」弗兰契丝嘉面带微笑地说:「我的反旗不是针对圣王族而来,而是圣王族身边那些践踏国民、扭曲了国政体系的公卿贵族和内殿高官;没有致力于保护人民的人没有资格君临一个国家。」
  从小到大只知道打仗的克里斯从没有三大公家乱政欺压百姓的体认。然而,此时弗兰契丝嘉坚强的意志却仍让克里斯觉得此时的她非常耀眼,同时自卑地垂下了头。
  ——我、我从没有出入战场的理由……
  ——即便是现在,我所想的也只是要待在米娜娃的身边……
  「我不会用剑、不会用枪,也不会用弓箭。可是我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有一张会说话的嘴巴,有一群跟着我出生入死的伙伴,这是我必胜的武器。所以所有该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事、物全都得摆到定位,宝拉就是一例……还有你也是。」
  克里斯惊讶地拾起头来,看到弗兰契丝嘉在他眼中露出开心的笑容伸手顶了他一下,「你是来告诉我你要退出我的亲卫队是吧?要我把你放进先锋队里头去对吧?
  「妳……为什么……会知道?
  确实如此,克里斯觉得自己的心思仿佛被弗兰契丝嘉给摸透了。
  「因为你总是露出一副被逼急了的表情呀。总是表现出只要身边的人是群活人,你就难过得快要窒息的模样。」
  弗兰契丝嘉别有寓意地带着宛转如钤铛一般的笑声嗤嗤地笑着。克里斯看着她的笑容觉得羞愧,于是别开了目光。
  「你不是非得待在蜜娜身边不可吗?这样的话,那待在我的亲卫队里面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可是我……就算待在她身边……可能也没有意义……」
  克里斯此时忽然想起了日前那天夜里,他和米娜娃隔着一道墙在仓库内外交换的谈话。
  ——也许我什么也办不到……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握着她的手……然而……
  ——我会杀掉她吗?
  ——总有一天,也许我又会用我的手将米娜娃的生命给夺去……
  克里斯知道自己明明是为了吃掉她所有预知的死兆而待在她身边的。然而他此时却不得不这么认为,自己若是离开她离得愈远,米娜娃反而更能够活得长久。然而,若是待在亲卫队里头,他连这点为米娜娃着想的方式也无法付诸实现。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我非得杀死米娜娃不可呢……
  ——现在的我们已经不是敌人了呀……
  克里斯摸不着头绪。而现在当他碰到米娜娃的时候,米娜娃也不肯看她一眼,根本说不上几句话。
  「你还不愿意告诉我吗?你跟米娜娃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面对弗兰契丝嘉的提问,克里斯抬起头来点了点头。
  「为什么?是因为你怕你说出来之后就不能继续待在这个骑士团了吗?
  弗兰契丝嘉的反诘让克里斯整个人僵直住了。
  她躺到了椅子上发出噗嗤的笑声,「你还真是不懂得藏话的人呀,我只是稍微套了你一点点话而已呢。」
  克里斯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子窜起了一股热气,手指也开始不自觉地纠缠在一起。
  「算了,蜜娜开始也是这样,什么话都不愿意对我说。」
  ——米娜娃也是?
  克里斯现在对于米娜娃还是一无所知。他觉得自己藏在心里头的所有阴霾全都被米娜娃摸透了,然而他却无法窥知米娜娃心里头那些和他同等、甚至更深沉的黑暗面。
  此时房间外头传来了一声呼唤。
  「弗兰,我要进去啰!
  克里斯愣了一下赶紧回头。那是米娜娃的声音。
  「进来吧。」
  米娜娃走进房间。此时她身穿一件无袖的连身睡衣,睡衣的样式非常可爱。这是克里斯在战场上和训练时从没有见过的模样,因此吓了一大跳。她看见克里斯,眉头皱了起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西馆是男人不能来的地方呀!
  「咦?是、是这样吗?」克里斯愣了一下。
  「克里斯没关系啦,他是我的亲卫队嘛,人又长得可爱。」弗兰契丝嘉为他说话。
  「这是两码子事吧!
  「有什么关系嘛,再说,他得学会怎么帮我换衣服呀。」弗兰契丝嘉说。
  「什么,克里斯,你、你、你该不会——」
  「拜托妳别再激她了啦,弗兰……」
  克里斯叹了一口气,然后耸着肩膀,将气呼呼地冲上来的米娜娃给推了回去,「我是来跟弗兰说,我要辞退亲卫队职务的啦。」
  「辞退亲卫队?为什么!
  米娜娃听到克里斯的解释,忽然露出一副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对着他惊叫道。这让克里斯心脏狠狠抽了一下。
  「没有啦、那个……」
  克里斯从她那一双湿润而漆黑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双眼睛……就是这么看见我杀死她的命运的吗……
  「因为我如果靠妳太近……就太危险了……」他说。
  「那、那个——不管你待在哪里结果都不会变的,因为那是既定的命运呀,反正命运都不会变,那你不如就永远——」
  米娜娃话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到了弗兰契丝嘉喜孜孜的视线而连忙噤口。
  「怎么了吗?妳把话说完呀?告诉他,妳要他永远待在你的身边呀。」
  「弗兰妳为什么总是要在那边瞎搅和啦!
  米娜娃对着弗兰契丝嘉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但回头又对着克里斯表现出充满不安的游移眼神,「你、你真的要辞退亲卫队的职务吗……你不用、你不用这么做我也……」
  「我没打算把他安排到其它队伍里头去哦。如果他打算离开这个银卵骑士团,那我也没有权利拦他。一切都由他自己决定。」
  弗兰契丝嘉带着从容的表情对着米娜娃开口说道。
  「不行,你是我的东西,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克里斯看到米娜娃吐露出来的语气和心里藏着的恳托,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摇摇头,「……对不起,我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听到克里斯的承诺,米娜娃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连僵硬的肩膀也明显放松了下来。
  「这下妳可以放心了吗,蜜娜?」弗兰契丝嘉语带调侃地说。
  「什么放不放心啦,好像我一副很担心的样子……」
  「妳明明就很担心,我在一旁看妳都急得快哭出来了。」
  「我才没有呢!
  「抱歉,米娜娃,都是我——」
  「够了!我才不是为了说这种没营养的话而来的呢!
  克里斯忽然插话却被米娜娃硬生生打断,同时肩膀被她撞了一下。她快步走到弗兰契丝嘉的面前说道:「弗兰,快点出兵。动作愈快愈好,最好明天就能启程!
  「为什么?
  米娜娃被弗兰契丝嘉反问的同时,斜眼瞟了一下克里斯。那双眼眸此时竟含着湿润的泪水,显露出一副痛苦的模样。
  「有一批类似暗杀部队的队伍朝我们来了。」她说。
  「……暗杀部队?
  「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只能看到我们被围住的景象,然后我的手被刺穿的同时,伤口渗出了紫色的鲜血……那应该是毒剑。」
  米娜娃叙述这些事情的语调和表现出来的神态,彷佛下仆在报告麦子的收成一般平缓而缺少抑扬顿挫,这让克里斯顿时觉得不寒而栗。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1-23 23:42 编辑


  8.扭曲的毒剑

  米娜娃用的剑重得大约要两个男人才能勉强举起。它的剑身横幅是一般长剑的三倍宽,厚度也是两倍有余。至于重量搞不好比起一身铠甲都来得重。
  「卡拉告诉我,我所使用的作战方式一定要用上这把剑,于是从开始教我剑术的时候就让我拿着它了。」行军时,米娜娃坐在马上对着克里斯这么说。
  米娜娃那把剑要是挂在马鞍侧边,那么马儿会没办法平衡而无法行动。因此她骑马时总旱将剑背在身后、正中央的位置。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剑术老师呀,竟然让一个小女孩拿这样的一把剑……」
  克里斯听傻了眼。然而,当他们一旦提起卡拉这个名字,跟他们并排骑马移动的骑士脸上全都露出了扭曲的表情。看来,这个卡拉老师真的是个还满有名的人,光是听到他是吉尔伯特和米娜娃的剑术师父就已经够让人觉得可怕了,没想到他教学生的方式也是如此离经叛道,令人跌破眼镜。
  「有什么不合理的吗?」米娜娃鼓起了脸颊不悦地说:「卡拉说过,一个人能够承受的垂量是有限的。如果要能够对应敌人所有的攻击,那么与其将负重量分给铠甲,倒不如集中在一处可以活动的部分以提高因应的速度跟效率。而且攻击力也会增加。」
  对于米娜娃的说法,克里斯认为这种口头上的理论实在有些荒谬。然而,以他的实际经验来看,米娜娃的预知能力加上臂力,也确实实现了这样的理论。
  「不过当我真的挥起这把巨剑时,卡拉也吓了一跳就是了……」米娜娃说。
  ——所以他只是随便将自己所想的话脱口而出而已吗?
  克里斯听了米娜娃后来补上的这么一句话,脑中禁不住浮现出这般想象。
  「总而言之,那是我唯一熟悉的作战方式,也是我唯一会的作战方式。」
  米娜娃说着,同时回头看了看身后长长的军列队。此时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札卡立耶斯戈街道和城堡,已经掩盖在一座山崖的后头,再也看不见了。
  「若是在战场上遇袭那倒还好,要是在城镇里头打起来,那么一定会有人被牵连到的。」米娜娃说。
  克里斯明白这是她要求部队即刻出发的原因,似乎颇能同意她的看法而点了点头。但一想起这是她所预见的未来,便忍不住觉得难过。
  早先克里斯听到米娜娃提出了会有善使暗器的部队来袭,于是提议增加都城的戒备,同时城迎击敌方的部队。米娜娃听了头也没回地直视着弗兰契丝嘉,想必是完全同意他的看法。而弗兰契丝嘉也只能耸耸肩下达了发兵的命令。然而,克里斯觉得,米娜娃非得在充斥着死亡的战场上摆脱死亡的追击,这样的人生实在是太悲哀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是因为出兵的预定提前,让你觉得不高兴吗?
  「咦?啊、不是啦,妳误会了。」
  米娜娃察觉到克里斯一直从侧面注视着她而开口对他提出质问,让克里斯慌得赶紧将视线收回到自己腰间的配剑上头。
  「蜜娜,那小鬼跟着我们打完仗好不容易回到热闹的街上,可是却一次也没有去玩过呀,我看他搞不好对于提早出兵还觉得高兴些呢!
  周围的骑士们听到米娜娃对克里斯的质问,纷纷跳出来插嘴说话:
  「我看他大概超~~喜欢打仗的吧?这家伙的性格真是有够让人傻眼的,就跟妳一样啦,蜜娜!
  「是啊是啊,我们好不容易把他骗到了花街去,结果他竟然当场就逃回来了!
  「什么,你、你去了那种地方吗!」米娜娃惊叫的同时,冷不防一脚踢飞了克里斯的马蹬。
  「我只是走到门口而已啦,后来的训练我也没有迟到呀!」克里斯连忙辩解。
  「这不是迟不迟到的问题啦!」米娜娃又是一句咆哮。
  「咦?那……那是什么问题?
  「这——」米娜娃看到克里斯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问,一时之间愣住了,接着便连忙嘟起嘴别过头去,看得周围的男人们脸上一同露出了苦笑。
  「你是我的,是我的道具。你怎么可以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到处乱晃……」
  米娜娃没有回头,只是小小声地脱口说出她所谓的问题症结。
  「啊……对、对不起啦。」
  克里斯握着拳头放在膝盖上——对、对呀,因为我是米娜娃的雨具,要为她遮挡所有死亡恶兆的风雨。
  「对不起啦,我以后永远都不会再离开妳身边半步了。」
  「我,我就说——不是这个问题啦!
  「咦……也不是这个问题吗?
  「啊、嗯……其、其实也是没错啦……可是……」
  米娜娃仍旧没有回头,开口支支吾吾地连话都说不清楚。她从一开始踏在马蹬上的两只脚就不断地在扭动着,因此就连马儿也不断露出迷惑的表情回头看她。周围的骑士们已经开始有人忍不住狂笑而停不下来了。
  这时候,克里斯将自己的马凑了过去,在米娜娃耳边小小声地开口问道:
  「话说,那个暗杀部队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妳有看清楚吗?
  米娜娃摇了摇头,小声地说:「……没有。我甚至连他们身上的铠甲摩擦声都没有听见,我知道他们动作中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还没办法掌握他们的特征。除了战斗中脑中浮现出来的影像会比较清晰之外,平常时候能看到的只有朦胧的影像,没办法看得很清楚。」
  ——所以,米娜娃非得在战场上才能有比较高的机率活下来……克里斯咬着自己的下唇觉得不舍。
  就在这时候,大部队的领头行列举起了一把小旗子微微摆动着。这是侦察部队回来的信号。

  傍晚,银卵骑士团来到了圣王国军一支正要北上的部队行军路径上的邻近位置。弗兰契丝嘉让大部队躲到森林里头待命,然后带着克里斯等少数部队先行移动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场所。
  「那些人驻军的要塞是怎么回事呀?这种型式的要塞以前从来没有看过吧?」其中一名百人长,看到了越过一片荒地之后的一处悬崖上方、耸立着一座外型粗陋的堡垒,对着一旁的弗兰契丝嘉开口问道:
  「那好像是老旧修道院改建而成的军事要塞。不过这个要塞还真是位在一处麻烦的地理位置上呢。」
  弗兰契丝嘉在风中摊开一张地图,看着被风吹得不断翻动的地图喃喃开口说道。
  克里斯知道国王军还有好几座要塞是这么改建出来的。女王直辖地的外缘区居民因为信奉帕露凯诸神的宗教遭到打压,因此有许多教会和修道院最后都在信徒和神职人员撤守的情况下被弃置不用了。
  「我看他们应该是先驻兵在那里等着跟其它原本镇守在南方的部队会合吧。」
  一名部队里的老骑士低声发表了他的看法,而弗兰契丝嘉听了之后也跟着点头。
  「我看这支部队现在大概有两千人吧?不过要怎么阻止他们跟其它部队会合而使得实力扩张呢?」另一人开口问道。
  「烧掉他们的军粮吧。」这名年轻的团长听到问题之后实时发表了她的看法:「我们先从正面发动佯攻,然后再派遣部队从山崖下方攻进去。」
  「从山崖下方?这不太可能吧?要怎么做呢?
  「像这么一间修道院,在靠着山崖的一侧墙上,应该会有一个用来倒垃圾的开口——克里斯,你在战场上应该出入过不少这类的要塞,有看过类似的设计吧?
  弗兰契丝嘉忽然把话锋丢到克里斯身上,让他吓了一跳,但还是不忘点头。
  「不过那个通道现在应该没有在使用了——那边,看得见吗?山崖下有几堆白色的堆积物。」
  克里斯听着弗兰契丝嘉的说明,同时也瞇起了眼睛试着看清楚她手指的方向——的确,断崖下方的斜坡,在接近地面坡度趋缓的地方有几处白色的堆积物。而那些东西是……
  「那些东西是人的白骨。」
  弗兰契丝嘉说完,让周围所有的士兵们全都瞪大眼睛吓了一跳。而他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并非因为知道那些东西是人类尸骨的缘故;一天到晚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战士们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感到惊讶的。他们之所以觉得诡异的地方是,这些白骨全都还维持着人的形状。
  「这好像是帕露凯教会早期常用的刑罚吧。他们会把罪人身上涂满一种特殊的油,让这些油在犯人的身体上凝固,然后让他们在刑场上活生生曝死,作为供奉神灵的献祭。圣王国军的军人觉得那些东西很恶心,因此都不太会靠近这个垃圾口。」
  「我们也不想靠近呢……」
  「总觉得好像碰坏了这些尸体会受到天谴……」
  这些英勇的战士们听了弗兰契丝嘉的解释,一个个脸上都浮现出浓得化不开的阴霾。事实上,对于帕露凯诸神的崇敬之心现在还深植在东方七国国人的心里。弗兰契丝嘉看了之后耸耸肩,露出了轻蔑的笑容,「那我就只好挑选信仰不虔诚的人来参加这次的突击队啰。」

  入夜,银卵骑士团分成了两支部队。其中带着嚣张的火炬负责佯攻的部队在弗兰契丝嘉的指挥之下穿出了森林,肯定不一会儿就会被驻扎在要塞中的部队发现了才对。
  「……那、那再等一下下,我、我们就要出发喽!
  黑暗中,宝拉回过头来对着另一支部队开口说道。她所率领的突击部队大约两百人左右,克里斯也被安排在这支部队里头。他跟着宝拉一起回过头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们,这些士兵全都是年轻人,而除了克里斯之外,他旁边还可以看见一头红发的米娜娃,连吉尔伯特也被安排加入了突击部队。从这个角度来看,弗兰契丝嘉组织出来的亲卫队,其名称只是徒具形式,她只是把自己喜欢的人放在身边而已;一旦真有需要,这些人全都可以卸下他们肩上保护主子的任务,然后加入前线部队进行作战。
  「之前侦察的时候,吉尔伯特有在山崖下做了记号。所以……所以……虽然这些记号在晚上可能看不见啦,不过我们就跟着吉尔伯特爬上断崖;五个人先爬上去,然后把绳梯放下来。一把绳梯一次最多两个人一起爬,要是过程中被敌人发现了……那个……就算爬到一半也要先下来,然后散开,留着爬上去的人独自进行作战。不过就算没有全部把敌人的军粮烧掉也没关系,千万不可以太过深入。」
  宝拉吞吞吐吐地把作战计划一口气叙述了一遍,然后将手贴到额头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不过最后下达命令的时候,她却仍旧还是勉强伸直了身子,带着高昂的士气呼喊着:「祝我们武运昌隆,大家出发吧!
  他们乘着晚风穿过黑夜和荒野。此时克里斯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小声对着一旁的米娜娃问道:「……我问妳哦,妳看到自己遭受攻击的时候是晚上吗?
  「我不是说了我不知道吗!」米娜娃露出了不悦的表情做出响应:「你真的很烦耶!我的预知能力不是什么样的未来都看得见的。」
  「是啦……」
  克里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要被呼啸的风声给吞没。
  「不过话说回来,米娜娃,就妳看到的景象而言,现在妳应该人要待在札卡立耶斯戈才对吧?那照这么说来,妳预见自己被袭击的未来,不是也应该会改变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米娜娃在冰冷的晚风中瞇起了眼睛,「那天以后我就没有再看见新的未来景象了,可是其实命运的走向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改变的,这是我在自己过去遭遇过的经历中得出来的结论。我只能以毫厘之差躲过原本要置我于死地的刀剑和箭矢;除了这样的方式之外,既定好的命运是没办法改变的。而且要是真用其它方式改变命运的话,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米娜娃没脱口说出的话隐没在黑夜里军靴踏破荒野前进的声音之中。然后……
  「——所、所以啦!」米娜娃忽然扬起了声音对着克里斯开口说道:「所以你才必须要在我身边呀!因为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情而存在的哦,听到没有!
  「啊、嗯、嗯,我知道。」
  「所以呀!你就只是替我挡掉弓箭的盾牌,就是这样而已,你真的知道哦?
  「我知道。怎么了,这不是很理所当然吗?
  「什、什么很理所当然?所以你、你是在知道自己本分的情况下说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吗!
  「妳怎么又忽然生起气来了啦……」
  「喂,蜜娜,安静点!」「我们现在可是在打仗呀!」「你们两个小情侣要吵架等回去再吵!
  周围传来了众人的斥责,吉尔伯特也用剑柄顶了米娜娃一下,让米娜娃嘟起了嘴只能乖乖噤口。
  ——我能保护她吗……
  克里斯抓起了自己腰间的长剑剑柄,径自陷入了沉思。
  ——野兽现在没醒,要是这时候米娜娃的死兆出现……
  ——我能够遏止死亡的命运降临在她身上吗……
  在他们脚步移动的过程中,对面的山崖不断逼近,修道院在黑夜之中变成一道漆黑的暗影,遮蔽了星空的光芒。克里斯试图掩盖自己心里的不安情绪。
  站在山崖下的白骨在固化的油液包裹中,似乎已经风化,变质的油液不知为何竟能反射着星光,呈现出一副晶莹剔透的模样,让所有靠近的人全都看得目瞪口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要塞的那头传来阵阵的呼喊声,漆黑的夜晚在火光中染上了微微的暗红色。看来是弗兰契丝嘉率领的佯攻部队已经开始发动攻势了。
  宝拉下达了开始进行作战计划的指示,她仅仅以轻触大伙肩膀的方式代替了言语。吉尔伯特率先爬上悬崖,一身黑色的铠甲在暗夜中无声无息地缓缓消失在漆黑的岩壁上头,他的动作快得好像完全没有用手在爬。克里斯等四人也跟着后头赶了上去,他们和吉尔伯特身上同样都背着沉重的绳梯,看了吉尔伯特身上延伸下来的黑影、和他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的攀岩动作和速度,所有人都觉得惊讶不已。
  当他们爬上断崖看到了垃圾弃置口,顿时觉得与其说它是这幢修道院建筑的一部分,其实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山洞,里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这个洞穴非常宽大,而且日积月累地积满了大量的尘垢。
  这次作战中,从洞缘打桩放下绳梯的作业是最需要专注力的工作,若是敲得太用力而发出声音便很容易被敌人发现。等第一批部队攀上断崖后架好绳梯,换米娜娃带领的第二批部队携着火种上去,之后,就在身上带着火炬的十人队伍爬上来时,周围传出一阵大型石块两相摩擦的巨响。克里斯和吉尔伯特两人在第一时间察觉了这个异象,即刻朝着背后照过来的光源处冲过去,拔鞘的瞬间刀尖带着冲刺的惯性毫不客气地刺进了敌人体内。两名手持油灯的年轻圣王国军士兵在垃圾弃坑道的窗户外头口吐着鲜血应声倒下。接着吉尔伯特又从这个窗户跳进修道院中,将另一个正打算出声警告的士兵一剑毙命。
  ——这个阶段的作战还可以继续进行吗?还是要停止让山崖下的士兵继续爬上来呢……黑暗中,克里斯和吉尔伯特瞬间用眼神交换了意见,却在婉蜒陡峭的通道那头听见正朝他们靠近的脚步声。
  「喂!有人在那里!」「还有人倒下了!」「快点告诉队长!」「啊啊啊啊!
  吉尔伯特赶紧回到垃圾弃置坑道的洞口,向下比了一个手势。
  「停,停!绳梯上的人快点下来!
  山崖底下传来宝拉的叫唤声。
  坑道内出现几道火炬的光芒,照出了银卵骑士团突击部队的身影。来得及爬上来的大约不到五十人,他们跟在吉尔伯特的身后,手中火把发出的光芒随着他们的移动脚步照亮整条坑道。
  「有敌人——」
  「什么,这边也有吗!
  他们砍断一个满脸恐惧的士兵咽喉,留下倒在地上的尸体沿着坑道继续前进。这问老旧的修道院始终给人一种微微摇晃着的感觉。他们在行进中甚至觉得这幢古老的石造建筑随时可能崩塌。
  「别理会那些小喽啰了.我们一口气杀到地下室去!
  领头的吉尔伯特压抑着声音唤了一声。毕竟狭窄通路的侧面若是出现一个敌兵,他们的队伍就会被从中切断。这绝不是好事。克里斯经过侧边开口的岔路时忽然看见一副圣王国军的镗甲晃过他的眼中,瞬间他便反射性地砍下了那名士兵的手臂。长矛随着断臂飞出去而撞在墙上,激出一道小小的火花。
  先行潜入调查的吉尔伯特做了记号的地下仓库确实就是囤放军粮的地方。这里有五名卫哨,瞬间便被入侵的银卵骑士团突击队给做掉了。他们赶紧在堆积如山的木箱和麻布袋上洒了汽油,然后点火。挑高的仓库中传出了浓浓的烧焦味和烟灰,熊熊燃烧的火光照亮了用来支撑天花板的几根大石柱、还有墙壁上的凹室。
  克里斯环顾四周,觉得这里可能不是什么仓库,而是地下墓园之类的地方,而且延伸出去的空间深邃,这么大的火势还照不到空间的尽头。
  「告伯特,敌人围上来了!
  「喂,这边应该是一条死路,我们要回到走廊上跟他们硬拚吗!
  吉尔伯特听到入口处部下的叫唤即刻做出了回应:「你们把囤积的军粮搬一些到入口处放火烧掉,帮我们争取一点时间——米娜娃!往里头走,那边的墙壁好像不太牢靠了!妳去把它敲坏,我们从那里出去!
  「你把我的剑当成什么挖洞工具了!
  米娜娃即便口出怨言,仍背着巨剑往这问由大石柱撑起来的空间尽头跑去,却在半路上停了下来。克里斯也看见火光照出柱子背后的人影。米娜娃打算连同柱子一起砍掉躲在后面的家伙,却在这时候出现一个哀求声叫道:
  「——等一下,拜托请等一下!
  接着一幢黑影从柱子后面跑了出来。火炬光芒中映出了一个身着灰衣的年轻女性身影。她头上和腰上缠着带子,昭示着她将自己奉献给帕露凯诸神的修女身分。在她之后,接着又有好几名身着同样服饰的女人,和三名身着黑色祭司服的秃头男子一同走了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
  米娜娃举起手中的巨剑对着忽然冒出来的这一行人提出质问。克里斯也赶忙跑到米娜娃的身边。接着,其它银卵骑士团的成员也跟着围了上来,这让修女们害怕地又躲回了柱子后面。其中一名身着祭司服的男子赶紧挥手为自己提出解释:「我、我们的身分就如同你们看到的一样……我们从圣都被赶出来,打算投靠札卡利亚的教会;中途来到这间修道院,却碰到了圣王国军驻扎,结果我们就被关进来了!
  克里斯看了看在米娜娃之后赶过来的吉尔伯特。
  「先把你们女人脸上围的纱巾揭下来再说。」
  吉尔伯特冷冷地丢出这么一句话。克里斯从他的话中察觉到他怀疑这些人是否真的是神职人员。修女们彼此面面相觑,和祭司们小小声地交换了几句话之后在畏畏缩缩的动作中揭开了脸上的纱巾。
  祭司们头顶因为自幼便使用药剂脱去了头发,因而显得非常光滑。这是他们将自己献给神灵的证据。
  「可以了。我相信你们。」
  吉尔伯特叹气般开口说道。米娜娃和其它的骑士们也纷纷垂下了手中的剑。
  「你们就跟我们一起逃走吧,不过如果你们遇上了什么麻烦,我们绝不会出手帮忙,也不能保证你们的性命安全。你们最好做好觉悟,一旦靠近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被卷入死亡的危险。」
  祭司们听了吉尔伯特的宣言之后频频点头。此时,克里斯忽然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违和感。直到他们跟着米娜娃一起来到这间宽敞的地下室尽头,看她用手中的巨剑敲破眼前的墙壁时,这种感觉始终没有消失。
  ——这些人有点古怪……
  克里斯并不怀疑他们的神职人员身分,但总觉得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有些诡异。
  ——对了,是眼睛……克里斯发现,这些人在被吉尔伯特质问的时候,他们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吉尔伯特身上,而是在其它人身上来来去去的;特别是针对米娜娃。他们的视线不断扫向米娜娃,好像在打量着什么。
  ——是我多心了吗……
  忽然间,背后的火焰忽然大肆摇晃着,映在石柱上的影子也跟着剧烈晃动——空气的流向改变了,因为墙壁被凿开了一个大洞的关系。
  「你们先走,我留下来殿后。」
  米娜娃说完,其它队员便一齐动身向外跑了出去。背后传来大火燃烧时的各种声音;堆栈的木箱崩塌声、窗子扭曲崩裂发出的声音,还有后来赶上的追兵咆哮声。米娜娃凿开的大洞外头,出现了一个空间,低矮的天花板给人沉重的压迫感。左右两侧的墙上呈现许多整齐排列的凹凸状。
  ——是纳骨室吗?
  克里斯对于那些神职人员怀抱的违和感转变成确切的危机意识,是在所有队员都跑进了隔墙的那间纳骨室之后,唯独克里斯和米娜娃两人留下殿后的这个时刻。那些祭司和修女站在远处观看米娜娃凿破了墙壁后,压抑着脚步声悄悄朝着他们身后靠了上来。随后,一股杀气让克里斯下意识地挥动了手中的长剑。
  一阵尖锐的金属碰撞声,让听到的人甚至会觉得连头骨都在音波中随之震荡——其中一名修女从衣服底下伸出了一把如针一般细的短剑,她的剑和克里斯的长剑在几乎要贴到米娜娃侧腹部的位置对砍,两股力量交缠在一起,拚了命地为了压过对方而颤抖着。
  米娜娃像闪电般瞬间反应过来,向后跳开的同时挥出了手中的巨剑,砍下了左手边持着短刀攻过来的祭司手臂。
  「——你们!
  「蜜娜!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别管!快走!
  米娜娃在呼喊声中又挥刀斩断了两名修女的腹部。染血的衣服底下无数支细长的短剑散落一地。克里斯被三名修女围住,先是躲过了第一道擦过他颈子边的攻击,并且砍断了对方的手臂,接着将她顶回去撞上了另外两人之后赶忙跑向米娜娃身边。
  此时这些人已经完全卸下了祭司和修女这等神职人员的身分,手持着刀剑将克里斯和米娜娃两人团团围住。
  ——为什么这些人会做这种事?他们不是已经把自己奉献给神灵了吗……
  他们的眼神令人感到战栗,不管同伴们挨了刀伤死了多少,剩下来的那些人眼中仍燃烧着纯粹的杀意。
  「是杜克神殿的人呀。」
  米娜娃小小声地唉了一声。而克里斯也察觉到了,这些人虽是神职人员,但并非帕露凯诸神的神仆。
  「……是圣王国的人吗?
  克里斯喃喃自语的同时环顾着这些刺客的模样。此时其中一名祭司扬起了狰狞的嘴角开口说话了。
  「没想到我们竟然可以在这里遇上米娜娃殿下,这真是太好了,省了我们跑一趟札卡利亚的时间。这真是杜克神伟大的安排呀。」
  ——是他们吗?就是他们为米娜娃带来死兆的吗?
  ——这些人是圣王族的刺客?
  对方没有再继续接话了。克里斯觉得,如果想确认逃跑路径而回头,肯定会在那个瞬间被干掉。而且,如果米娜娃的预知能力正确,他们手上的剑刃全都是有毒的。
  ——除此之外,这些人没有一个怕死……
  ——非得在一个瞬间就……
  就得将这些人一起全部干掉……克里斯将这般想法透过肩膀之间的接触传给了米娜娃。
  「——呀啊啊啊!
  两人同时散发出一股惊人的气势,强劲得让远处的大火也感受到震撼而剧烈晃动起来。他们肩膀分散开来的下一刻,无数道刀光剑影瞬时出现在两方人马之间。一名祭司挨了米娜娃一剑,身体向后弹开撞上石柱,同时天花板上也落下许许多多的建筑物碎片。
  克里斯在毒剑划过发稍的同时,返身冲入两名修女之间,一刀砍断了其中一人的肩膀。她还没来得及哀嚎便倒了下去。喷出的血沫之中,克里斯看见对方另一名修女竞踩着自己同伴的尸体向他冲过来挥了一剑。剑刃削过他的耳边,应声叩在他的肩甲上。这一击让他摔了一跤,背部狠狠地在地上撞了一下。他仰躺着举起手中的长剑,在对方砍到他的前一个瞬间一刀贯穿了对方的咽喉。她那双发了狂似的眼睛差点要贴到了克里斯的两只眼睛上头。
  「克里斯!
  呼唤声响起的同时,克里斯的视线中窜过了一道钝重的剑光。米娜娃的巨剑重重一挥嵌进了压在克里斯身上的那名修女腹部。那名肚破肠流的修女起身,尽管已经抓不住手中的细剑,却仍踉舱地向着米娜娃靠过去。
  此时那名修女的身后忽然冒出另一个人的气息,克里斯咽了一口气后赶紧从地上站起来。修女沾染了鲜血的咽喉此时竞又喷出了大量的血沬前倾。忽然一把剑刺穿了她的上衣窜了出来。那把剑是站在她身后最后一名祭司的剑。他持剑刺穿了修女的身体。
  ——这家伙竟然拿同伴的鲜血当作烟雾使用!
  米娜娃圆瞪着双眼奋力想要拨开那名修女的尸体。然而,贯穿那具尸体沾染着毒药和鲜血的剑刃已经朝她刺了过去。
  克里斯在下意识中伸手抓住了那把剑的剑尖。他没有余裕感受掌心被刺穿的痛楚,而是使劲地用自己的手臂和指头欲将剑身给推回去。然而,即便他的反射神经快了一步,却仍旧没能挡住对方的刺击力道,让剑尖滑向了米娜娃的上臂,硬生生画出一道血痕。克里斯看见伤口上流下来的鲜血,在绝望的情绪之中意识几乎要被那道紫黑色的鲜血给吸了进去。
  ——我、我让……米娜娃受伤了……
  ——毒剑……
  忽然间,一片冰凉的硬质物从他的掌心抽了回去,同时一股彷佛手臂狠狠被人扭了好几圈似的剧痛跟着窜入他的身体中。他咬着唇,拚了命地抓住窜过身体的痛觉和眼角余光中闪动的红色火焰,藉以维系住自己险些要消失的意识。
  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祭司和修女的首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在地上的血泊中滚动。
  ——米娜娃?米娜娃人呢?
  仅仅是一个转头的动作,他却觉得体内的鲜血似乎已经发酵起泡,让他的意识一阵晕眩。米娜娃拄着剑靠在她所凿开的大洞旁边的墙壁上。手臂上的伤口呈现紫色而整个肿了起来。其他的队友们此时已经站在米娜娃的身边。
  「喂,克里斯!你——」
  克里斯用手拨开朝他跑过来的伙伴,勉强站起来朝着米娜娃走过去。
  「……笨蛋……你、你别乱动呀……你身上的毒比我……」
  他半合着眼,不顾米娜娃的劝告,拔出胸前的短剑便即刻划开了米娜娃肿胀的伤口。
  「克里斯!你——」「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敌人快要破门而入了!
  身旁的士兵们发出了几近哀嚎的叫唤声,然而克里斯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他挖开米娜娃伤口附近的肉,将嘴巴贴到米娜娃的伤口上;一吸一吐,一吸一吐……此时他的眼中已经呈现一片数千条紫色毒蛇彼此纠缠爬行的画面,再也看不见其它东西。接着,他的四肢也逐渐麻痹而失去知觉……
  克里斯和米娜娃终于同时不支倒地。克里斯越过米娜娃苍白的脸庞,看到地下室另一头军粮正被大火吞噬的光景。重重火焰熊熊燃烧的模样像极了一片片火舌舔舐着黑暗……
  ——什么都烧掉了……又是……什么都……烧掉了……
  ——又是一片血流成河的景象……
  ——我信誓旦旦地说了自己要保护米娜娃的……可是……
  ——为什么我的手不能动了……
  ——我已经奋力地杀了这么多人……
  ——结果她还是要死吗……
  ——她就像妈妈一样……还是要死吗……
  ——像妈妈一样……
  ——像母亲一样……

  ※

  克里斯觉得全身好比被火灼伤一般疼痛。昏暗的天花板在他的眼中似乎不停地旋转着。
  他数度觉得有人将干草和滋味苦涩的液体强行灌入他的口中。一股恶心感翻搅着他的肠胃,想吐却无法翻身。
  「他能撑得住吗?」「不知道。」「换做是一般人早死了。」
  「他可是我可爱的亲卫队员,我才不会让他死掉呢!
  「克里斯,猪头,要是你就这么死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耳边传来的阵阵声音,对克里斯来说就好像翻搅着他的听觉一般,让他觉得疼痛。身体不断发出高热,让他意识朦胧,连谁说了什么话部分不清楚了;半合着的眼皮遮住了他的视线,此时他所能看见的景象,就像一条细长的新月。然而,这个如新月般细长的视野之中,他却清楚地看见了一个女孩;女孩有着一头宛如火焰般艳红的长发,带着一双泪水濡湿的黑色眼眸,不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妈妈?
  克里斯抓住了贴在他手掌上的体温,不断地哀求着。
  ——妈妈,原谅我……
  ——原谅我救不了妳……
  ——妈妈……
  克里斯觉得自己仿佛全身赤裸地被人扔进一个直通地心、甚至更深更黑的地洞,全身陷在无止尽的痛觉之中。他试着伸手抓住周围的岩壁,手指却在接触到岩壁的瞬间起火燃烧,烧得连骨头都不剩。
  「妈妈——」
  克里斯回到了那个夜里——仓库在熊熊大火之中不断燃烧着,颓倾的屋檐几乎已经快要坍塌:母亲背上起了火,但身躯却已经失去人体该有的温度,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妈妈!
  他紧握手里的另一只手,不断呼唤自己的母亲。炙热的眼泪烧灼着他的脸颊,同时也煎熬着他的心。

  ※

  当他清醒的时候,整个世界竟微幅地摆荡着,那震动不断摇撼着他迷蒙的意识。一会儿之后,他才模模糊糊地察觉到,自己现在正仰躺在某处。
  当他稍微恢复了视觉,便看见两张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他的目光还无法对焦,只知道其中一个是戴眼镜的男人,另一个则是浅褐色头发的女人。
  「……克里斯?你听得见吗?看得见吗?
  宝拉将手举在克里斯的面前来回晃动着,然后试着用手撑开克里斯的眼皮。克里斯拨开她的手,想要点头,然而脖子却有如被黏胶固定了一般动弹不得。他想出声,却发现有一股奇妙的感觉哽在他的喉咙里头。
  「啊啊,你等一下!不可以吸气,这样药会卡在你的喉咙里的!
  尼可罗将手指伸进了克里斯的喉咙里头,取出一块湿润的绿色球状物——大概是草药吧——接着,克里斯眼中的宝拉忽然一下子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弗兰殿下!克里斯醒了,克里斯醒了!
  话语声渐行渐远,只剩下在四周悄悄蔓延的沉默,与阵阵铿锵的金属碰撞声,他这才知道自己躺在载着武器的马车上。而方才他之所以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晃荡,是因为载着他的马车正跟着大部队在行军中。
  「要是把你的骨肉全磨碎了做成药来卖钱,肯定会让我大赚一票吧。」尼可罗懒懒地伸直双脚苦笑着说:「你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副身体呀?沾了这么多毒药竟然还可以活下来的人,我可没看过几个呢。」
  ——毒药……
  克里斯猛然跳了起来。阵阵麻痹混和着疼痛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扭动着身体,挣扎着欲摆脱这些恼人的痛觉。
  「哦?你很有精神嘛?可以走路了吗?」尼可罗问。
  「——米娜娃!
  一道嘶哑的声音划破了干涸的喉咙,他感觉到喉间有如撕裂般的疼痛。
  「……米娜娃呢?米娜娃怎么了?她该不会……」
  克里斯清醒后的第一个反应让尼可罗看傻了眼,呼了一口气伸手指向装着弓箭的竹篓那头。车棚木板上杂乱地铺着布,一头红发散乱地摊在布上。克里斯推开周围堆积着的武器朝着米娜娃爬了过去。米娜娃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但他可以清楚看见她的胸膛在呼吸中微微起伏。
  「你们两人都整整睡了两天。不过其实你的情况应该远比她严重得多呢。」
  尼可罗仍坐在原地,声音从背后传入了克里斯的耳中。
  ——整整两天?我睡了这么久?
  「我们已经绕过一座山了。因为我们现在也不能回札卡立耶斯戈了,所以正用急行军的速度在赶着路呢。」
  尼可罗说完告诉克里斯要去帮他拿杯水过来,接着便从车棚中爬了出去。一会儿后,米娜娃这才终于睁开眼睛。
  克里斯和她的视线交会之后,转头看了看车棚外头。斜阳照进车棚里的地板上,将木板染成一片朱红色——是夕照吗?还是朝阳……不管是哪一种,克里斯都觉得相当刺眼。
  他想看看米娜娃手臂上的伤口而转动眼珠,此时眼窝中却好似长了刺一般让他觉得疼痛,但还是勉强能看到米娜娃的上臂靠近手肘处扎着绷带。他忍不住用手紧紧掐了自己的膝盖,「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米娜娃问。
  「我……我差点就让妳死掉了……」
  米娜娃听了猛然撑起了身子,却因为耐不住突然涌上来的一阵晕眩感而倒在克里斯的胸膛上,但她仍旧伸手掐住了克里斯的颈子,「都是你!」掐在他脖子上的手不断地发出了颤抖,「谁叫你用那么乱来的方式——我身上早就没有残留的余毒了!
  克里斯将米娜娃从身上推开退了两步,同时举起右手。他用嘴巴解下了缠绕在右手手掌上的绷带。
  「你在干什么啦!
  米娜娃出声欲制止他而伸出手,却被克里斯一把拨开。奇痒难耐的伤疤正渐渐地愈合着。他甚至感觉到凝结的血液在伤口底下蠢动着。
  「你干什么!快住手啦,猪头——不要动了!
  米娜娃用粗鲁的方式将原本包在克里斯手上的绷带又为他缠了回去。然后她紧紧地抓住了克里斯的手。
  「……我看到的是自己的手被刺穿的景象……」
  她别开自己的脸,因此克里斯只能感觉到她下颚和声音中的颤抖。
  「我……我才没叫你用这么扭曲的方式改变我所看见的死兆呢!
  ——可是……难道还有其它办法吗……
  「为什么你……为什么你要为我做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因为妳……
  ——因为妳是我的……
  「——你的母亲已经死了!
  米娜娃的喊叫声中,让克里斯心中那处始终被一具古老白骨所包藏起来的东西,忽然迸碎了。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带着一脸茫然的眼神凝视着米娜娃的脸庞。
  ——母亲?妈妈……为什么要提到妈妈的事?
  「你一直不断地呼唤着你的母亲!
  克里斯呆愣着生生地吞了口口水——对,他记得。他确实有这么一段不断呼唤着母亲的记忆。他抓住了某个人的手——大概是米娜娃的手,紧紧抓着不断呼喊自己的母亲。
  「不管你怎么叫她都不会复活了,因为你吃掉她了!
  ——对。我没办法拯救我的母亲……可是.如果是米娜娃的话——
  「我也一样,我也一样救不回我的妈妈!
  米娜娃忽然激动地扬声尖叫。这让一旁的克里斯为自己的无知咽了一口气。
  ——米娜娃的……母亲?
  此时米娜娃猛然惊觉自己脱口说出了不该说的话,赶忙捂起自己的嘴巴。
  「这跟你没关系。你最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她说。
  「可是……」
  「你别管!今后你只要继续待在我身边就行了……可是你……你、你竟然这么乱来……」
  米娜娃将五只手指紧紧缠在克里斯受伤手掌的指缝之间,用力握住他的手。
  「你是白痴呀……你这么做又能换回什么呢……因为你没能保护你的母亲,所以把我当成了替代品……」
  她这些话狠狠地拨开了克里斯的伤口。他无法回答;除了紧紧握住米娜娃的手,他什么也不能做了。

  马车行走的速度稍微变慢了。车棚后头一个人影从车外爬了进去。米娜娃狠狠敲了克里斯身边的一只木箱,然后退到角落整个人蜷了起来。
  克里斯透过整齐竖立的长矛间隔中看见弗兰契丝嘉的一头金发。她默默地朝克里斯走来,蹲到了他的身边,然后伸手拨开他的衣襟朝着他的裸胸探去。
  「哇,呀——弗兰!我的伤口不在那里啦!
  克里斯惊慌之中极欲逃开,却因为手上伤口止不住的疼痛而让他无法撑着身体爬行,哪儿也不能去。
  「弗兰!妳、妳又对克里斯乱来了!」米娜娃涨红着一张脸赶忙将他们两人拨开。
  「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人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那么阴沉,让我还以为克里斯伤重不治了呢。」弗兰契丝嘉说。
  「我还活着啦,妳看了就该知道了吧!
  克里斯拨开弗兰契丝嘉的手,将自己的衣领重新整理好。
  「我听吉尔说过了!」弗兰契丝嘉带着一脸平静的表情,找了一个竹篓坐下来,「他说你们是被一群祭司跟修女袭击了呀?
  米娜娃瞟了克里斯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只见弗兰契丝嘉将手提起来贴到额头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真是太大意了。我原以为妳预见的未来不会实现了呢,没想到竟然会被一群不知道哪里来的家伙用毒剑给刺伤了……」
  「没想到妳竟然这么小看我的预知能力。」米娜娃说。
  「因为妳还有持续看到克里斯杀死妳的未来呀,不是吗?
  弗兰契丝嘉脱口说出了这句话,让米娜娃和克里斯两人同时屏息。
  ——对呀,米娜娃还有预知到我用长剑杀死她的未来呀,而这两个未来……
  这两个出现在米娜娃身上的死兆是互相矛盾的。
  「这么说起来,比起被那些来历不明的家伙杀死,我更可能葬送在克里斯的手中吗……」米娜娃的声音中明显带有强烈的愤怒。然而,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弗兰契丝嘉竟然丝毫没有迟疑地点头表示肯定。
  「为什么!
  弗兰契丝嘉不理会米娜娃的追问,倒是将一双目光紧紧扣在克里斯的身上凝视着他。
  我说什么也不会杀她的……克里斯对于无法断然将这句话脱口说出的自己感到焦躁。
  ——她一定知道什么!这个人——弗兰契丝嘉一定知道很多很关键的答案……克里斯从她一直以来的态度中察觉到了这点。而弗兰契丝嘉此时则终于别开了视线,摇了摇头说:「因为我想不出到底有谁是针对蜜娜个人而想要取她性命的,毕竟这些人如果是来自圣王国那边的人,那蜜娜早该预见到对方的身分了。但我不认为那几个王配侯会想要杀死蜜娜。」
  「……那些人……是侍奉杜克神的巫女和神官。」
  米娜娃揭晓的答案让弗兰契丝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随后只见她一脸消沉的模样点了点头说:
  「所以说,圣王族周边的势力也呈现割据斗争的情况呀……」
  米娜娃跟圣王族之间有什么关联性吗……克里斯才想开口问这个问题,瞬间却被弗兰契丝嘉气势慑人的眼神所吓阻,使他又将问题吞了回去。
  克里斯从那道眼神中得知,弗兰契丝嘉的意思,是要他自己等到米娜娃愿意说的时候再问。而弗兰契丝嘉确认了克里斯没有开口的意图之后,才继续说出她心里所想的话:
  「……我说呀,其实我很想把你们带回札卡立耶斯戈去,然后锁进我的房里,在你们身上套上多得让你们根本无法动弹的高贵丝绸衣裳,免得我可爱的两个亲卫队员又在战场上受伤。我真的不想看你们这样。」
  「弗兰,拜托妳好不好。」
  米娜娃鼓起一张脸忍不住吐出怨言。
  「我是为了打仗才加入这个骑士团的。只要我还能够拿剑,我就要永远待在战场上。」
  「……也是啦。如果你们伤都好了,那么下一场仗也要让你们一起下来帮忙啰。」弗兰契丝嘉语带叹息地说。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成分是在开玩笑,又有多少成分是认真的,不过克里斯还是抓起了身旁吉尔伯特借给他的那把长剑,对着自己的主子点头表示同意。
  「话说我们现在要往哪里去?还有后来那座要塞怎样了?
  米娜娃用手按住自己的脑袋,试图止住打从清醒之后便一直没有停歇的晕眩感,同时对着弗兰契丝嘉开口问道。
  「我们那一仗成功让他们部队会合的时间延迟了一些。而我们昨天也终于掌握到了圣王国军的作战计划;他们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分别调兵,正缓缓朝梅德齐亚移动。」
  梅德齐亚。那是距离圣都最近的东方公国,也是自从大教堂围攻一役之后兵败逃亡的大主教的落脚处。
  「他们总共有多少兵力?」米娜娃问。
  「大概三万吧。」
  弗兰契丝嘉的回答让克里斯冷不防地打了一个寒颤。因为就连普林齐诺坡里远征战也不过动员两万兵力,但这次却远远超出了那个数目。
  「要是我们没赶上的话,梅德齐亚恐怕不出三天就会被攻陷了吧。」
弗板契丝嘉说话时的语调听来就好像负责盖章的人员一般从容而平缓。

  9.包围战

  东方七公国会盟于普林齐诺坡里所订立的结盟条约,被后世的史学家评为历史上最愚蠢的协定之一。虽说这个盟约后来在弗兰契丝嘉--札卡利亚主张下解除,并且缔结了新的军事同盟。然而,在此之前普林齐诺坡里盟约始终都是东方公国联合军的一道枷锁。这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普林齐诺坡里盟约之中有这么一条僵化却具有不可违逆性的盟国安全保障条约:即盟国之中有哪个国家遭受攻击,其它六国就非得出兵协助不可。
  「要是我早个十年出生,我绝不会让大家签下那种同盟条约!」弗兰契丝嘉坐在马车中,咬牙切齿地说:「这只会令盟国的部队被人家任意摆布而已嘛,真是愚蠢到不行的合约!
  对于她的说法,长期待在圣王国军中的克里斯也不由得点头同意。圣王国军中甚至有将军语带嘲讽地说,我们只要付出少少的损失,就可以将公国军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好像你压住小孩的头,他没办法反击而只能胡乱挥舞自己不够长的手脚一样。
  「可是盟国间为什么会缔结这样的条文呢?」宝拉一边磨着草药,一边对着弗兰契丝嘉开口问道。
  「还不是为了要保护遍布各国的帕露凯教会。都是因为那个大主教哭着要大家帮忙,结果使得爷爷他们只好答应。」弗兰契丝嘉说。
  由于联合公国军反抗的对象是以杜克神为信仰的圣王族,需要另一个可与之抗衡的精神象征来凝聚他们的信念,这样就非得藉助帕露凯教会的影响力不可。也因此,这次的会盟才没有在盟国的领土境内,而选择了帕露凯教会的圣座所在地-普林齐诺坡里。然而,圣王族早就看穿了联合公国军跟帕露凯教会之间的羁绊非常脆弱,因此率先踏破了所有的主教领土,甚至攻破了帕露凯教会的圣地普林齐诺坡里,逼使教会最具权威性的大主教舍弃了神圣的大教堂而逃到梅德齐亚公王旗下的圣卡立昂寻求庇护,也使得东方七国之间最后只剩下完全没能发挥正面效益却令大家做起事来绊手绊脚的普林齐诺坡里盟约。
  「七公国当时认为,如果要结盟组织军队的话,最好的方式就是依附于教会名下。然而,大教堂没多久之后就被攻陷了,当然也就没有机会组织联合军队了。说起来,圣王国军的眼光还真是挺锐利的呢。」
  克里斯忍不住别开了视线——因为致使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陷落的关键人物不是别人,就是克里斯。
  「难道不能由札卡利亚公爵出面号召其它国家、在札卡立耶斯戈集合各国的部队组织盟军吗?毕竟其它各国对于札卡利亚公爵都非常敬重呀。」
  听到宝拉的问题,弗兰契丝嘉耸耸肩说:「不行啦,如果真要对圣王国的女王陛下揭起反旗,那么就非得要以帕露凯教会的名义作为号召不可,因为唯有在宗教信仰的号召之下,人们才会愿意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呀。话说,我们如果真要树立一个能够和女王陛下匹敌、且具有号召力的旗帜的话——」
  「够了吧?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好不好?这件事跟是否拥有具有号召力的旗帜,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只要把整个圣王国消灭掉就好了。」
  打从好一阵子以前就已经显得非常不愉快的米娜娃,冷冷地吐出这么一句话。她的视线始终放在克里斯身边的窗子外头,话中的语气却显得非常具有针对性,让克里斯的心脏冷不防地抽了一下。
  他和米娜娃两人才刚从毒伤的死亡深渊中历劫归来,算算打从他俩清醒之后已经过三天了。从那天开始,米娜娃就没有再和克里斯说过话。然而,因为他们大病初愈,身体还很虚弱,弗兰契丝嘉暂时仍强迫他们待在马车里头跟着部队移动。在这狭小的车厢中,克里斯和米娜娃总得在收纳武器的木箱和竹篓之间扭动身体来找寻舒适的栖身空间。然而,即便他们两人的双脚都已经紧邻到几乎碰在一起的程度,两双目光却从来没有交会过,当然就更别提这中间有说过什么话了。这对克里斯来说简直就是一场酷刑。然后,她久久才开口一次,没想到脱口而出的又是这种充满针对性的言词和语气。
  弗兰契丝嘉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作为响应。米娜娃此时将目光移到宝拉身上,「所以我们现在去梅德齐亚就是为了给大主教卖个人情吗?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能不能在圣卡立昂被包围以前赶到还是个问题呢。」
  此时马车前方传来的马蹄声忽然加剧——
  「弗兰殿下!
  吉尔伯特从侧面车棚的小窗子外掀开布帘探出头来。此时他正骑着马和马车并行着。
  「一刚方四英里之外有圣王国军的阵仗。他们似乎已经开始对圣卡立昂展开包围网了。」
  「结果我们还是没赶上呀……那没办法了。我们先跟其它同盟国的部队会合吧。」
  「所以妳原来打算如果赶得上的话就不会先跟盟军会合、直接带着部队冲进城去吗?
  克里斯对弗兰契丝嘉的说法感到相当意外,因此想都没想便反射性地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当然呀。」弗兰契丝嘉忧郁地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我可不想跟一群脑袋脱线的指挥官一起研讨作战计划。再说,要攻破敌方的包围网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呀。」

  傍晚,圣王国军已经集结在圣卡立昂的街道外头。普林齐诺坡里同盟的七个公王国除了梅德齐亚之外,其它六国的军队也已经聚集到了圣卡立昂城外、一处能够望见整片区域的丘陵地上了。其中札帕尼亚公国的骑士团等几支部队,虽然早就已经收到了圣王国军即将派兵包围圣卡立昂的报告,却在昨天早一步抵达的时候什么战略也没有地待在这座山丘上,等待与其它国家的部队会合,眼睁睁看着圣王国的部队一点一点完成了圣卡立昂的包围网。
  ——看来我们之前攻打修道院改建成的要塞、延缓他们部队集结的工作也几乎是白做了……
  ——这些联合公国的盟军如此愚昧,会被人称作乌合之众实在也怪不得别人。
  克里斯还待在圣王国军阵营时,所听到的那些调侃公国联军的笑话,现在要他马上想起来大概也可以讲出不下十个。然而,当他亲身处在公国联军阵营里头,竟发现笑话本身叙述的内容还远不及现实情况那般可笑。
  「听说梅德齐亚公王现在正在跟柯尼勒斯大公交涉呢。」
  「唉呀呀,这么一来在他们达成确切的共识之前我们也不能随便出手了呢。」
  「是啊是啊。」
  一顶宽敞的帐棚之中,六国的指挥官们正以悠闲的态度坐在会议桌前。克里斯坐在弗兰契丝嘉身后观看着他们开会的过程,他看到吉尔伯特脸上一副事不关己的冷面模样,觉得这人还真有十足的耐性,亏他面对眼前的情况竟然还能够坐得住。
  「听说王国军只要梅德齐亚公王交出大主教,他们就愿意退兵是吗?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求交出圣卡立昂这座城池呢。」
  「在我们确定梅德齐亚公王的意思之前,我们实在也不能做什么动作呀。」
  克里斯觉得现在根本不是说这些蠢话的时候。毕竟梅德齐亚公王人还在圣卡立昂、在圣王国军严密的包围网之下,公国联军根本不可能跟梅德齐亚公王取得联络。再说,若是梅德齐亚公王真的交出了圣卡立昂城,那么圣王国军若想发兵六国,从出发到抵达就只需要五天不到的时间了。
  除此之外,其它五国的将军在谈话中总不时将目光飘向弗兰契丝嘉,这点克里斯也从很早前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些视线中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诸如弗兰契丝嘉这么一个女孩子家出现在战场上实在有点不知道分寸,但她又是札卡利亚公王的女儿,不能对她失礼,加上在场所有人过去立下的战功都不及她一个人来得多,让他们对她心生畏惧。
  此时,弗兰契丝嘉猛然从座位上起身,让周围五国的将军们全都吓得心脏碰咚抽了一下。
  「请问诸位盟国的将军,除了我们札卡利亚公国军之外,还有哪一国有带破城槌的?
  她这么一问,让周围的将军们全都呆愣着面面相觑。
  所谓破城槌即部队攻城时用以突破城门的板车,上面装载着一根巨型的木槌。
  「怎么会有人带破城槌呀?我们是来兵援圣卡立昂的,怎么会需要带破城槌来!
  「我们攻破圣卡立昂的城门干什么?这么做只会让圣王国觉得惊喜而已呀!
  「我们现在这样光是袖手旁观根本就无济于事。多亏了梅德齐亚公王帮我们延缓了圣王国军发动总攻击的时间,我们现在应该要直接朝着敌方兵力最弱的东门破门而人才对。」
  弗兰契丝嘉的发言让军帐内即刻一阵哗然——在场没有人够资格顶下公国联军的总指挥官职位,因此其它五国的每名将军听了弗兰契丝嘉的话,没有一个人坐得住的。
  「弗兰契丝嘉殿下,拜托您别再开玩笑了。要是我们攻破了圣卡立昂的东城门,圣王国军就会从那边杀进去了呀!
  「是啊,我就是要他们这么做。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会从哪里攻击圣卡立昂,这么一来我们根本连防守的余地都没有;然而,要是我们在河堤上凿开一个洞,那我们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洪水会往哪里去了。接下来只要你们追着圣王国破门的部队背后展开攻击就成了。」
  克里斯目瞪口呆地听着弗兰契丝嘉在会议桌前的发言。
  「如果我们要求圣卡立昂自己开门,那么敌人肯定会知道这是我们的诱敌战术,所以我军要以攻打圣卡立昂的气势去破门。毕竟如果大主教就这么继续滞留在圣卡立昂城内,等着柯尼勒斯攻破城池的同时顺便擒住他,那么想必柯尼勒斯也会觉得接下来的仗打起来太没意思,扫了他的兴吧。」
  弗兰契丝嘉的发言继续让其它将军哑口无言地相互张望,而这位年轻的骑士团长继续以冰冷的语气开口说道:「既然没有其它公国的部队有带破城槌,那么就没有商量的必要了。就由我们银卵骑士团明天天亮前展开攻势吧。」
  「等一下!札卡利亚的——」「妳不可以擅自决定!梅德齐亚公王跟圣王国的交涉还没——」
  弗兰契丝嘉说完便转身走向军帐的出口,克里斯赶忙追了上去。最后留下来的吉尔伯特,在用眼神制止了帐内众人的喧噪声后,也步出了军帐。
  弗兰契丝嘉在走回银卵骑士团营地的路上对着众人说:
  「这场圣卡立昂包围战最糟糕的结果就是梅德齐亚公王打开城门、让两军在没有任何伤亡的情况下交出大主教。所以我们得在圣王国军的包围网还不够完备的情况下打开圣卡立昂的东城门。这么一来等到圣卡立昂被圣王国占领了之后,我们要再把它打下来,那里就会成为我们最好的突破点了。」
  「所以妳打算放弃圣卡立昂城吗?
  克里斯带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对着弗兰契丝嘉开口——他从方才那句话中了解到,弗兰契丝嘉提出的作战方案已经是站在圣卡立昂城被圣王国军占领的立足点上了。
  「不然能怎么办呢?这场仗根本不可能守得下来呀。公国联军完全是一盘散沙——唉,要是大主教不是逃到圣卡立昂,而是逃到我们札卡立耶斯戈城来的话,事情就不会这么棘手了……」
  克里斯从这句话里头才真正读出了弗兰契丝嘉的意图。她打算在圣王国军的包围网完成以前杀进城内,先把大主教人给救出来。因为要是梅德齐亚公王真的答应和圣王国军的柯尼勒斯大公面对面坐下来谈,那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大主教给交出去吧。此刻大主教看着城外满布着紫色旌旗的光景,整颗心恐怕早就已经揪在一起了。因此,弗兰契丝嘉要救出大主教,当作让她掌握公国联军的后盾——为了让整个公国联军全都归附于银卵骑士团的银母鸡之旗下。
  「克里斯,你的身体已经康复了吗?
  弗兰契丝嘉问话的同时没有特别回头。克里斯不知道他点头的动作对方有没有看到。
  他的手伤已经痊愈,每天为他看诊的尼可罗终于不用每看一次就惊讶一次。早先他四肢上那种瘫软无力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也许是因为之前一直坐在马车上的关系,现在他只觉得身体的灵活程度还有些迟钝而已。
  ——不过我该置身在战场上的哪处好呢?在这个阵营里头好吗……
  ——我可以……继续待在米娜娃的身边吗……
  克里斯内心的犹豫彷佛早已被弗兰契丝嘉识破,「我要你再为我们打一次前锋——还有蜜娜也是。」
  克里斯先一步回到团长和亲卫队一同使用的大帐棚内,因为他身上的烙印此时竞开始发出炙热的温度。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距离新月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才对,然而,当他在军事会议结束之后远眺着包围圣卡立昂外头的圣王国军时,前额和两手的手背便开始传出阵阵刺痛。
  ——是因为毒剑伤到手掌的关系吗?还是……
  克里斯怀疑,这也许是因为他看见在那片比落日余晖更加浓艳的紫色旗帜上头,飘扬着由两只独角兽合拱徽章的旗印。
  柯尼勒斯。在克里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烙印也对他起了反应。不过那天是新月前夕。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他太危险了……一想到他就让我觉得浑身发冷……
  ——不单单是他的妖剑让人觉得可怕;不单单是他的残忍让人不寒而栗……
  ——他身上有一种……更、更令人生畏的……
  克里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身上的烙印正在发烫,令他觉得刺痛难耐。因此他没让弗兰契丝嘉跟吉尔伯特知道,自己一个人逃回营里来了。
  这顶军帐里头没有其它人。也许是因为明天天还没亮就要发动攻势,因此所有人都为了部队出击前的准备工作而四处奔走吧。
  眼看着夜晚就要降临了。
  再过不久,克里斯即将再度跟米娜娃一起搭档,进行突击作战。过去他已经成功在至少两位数以上的突击作战中立下决定性的战果,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弗兰契丝嘉将他安排在先锋部队里是正确无误的判断——纯粹就战术方面来考虑的话。
  ——她明明知道我是『噬星之兽』……
  克里斯过去成就的突击作战全都是站在牺牲了所有同伴、一个人平安归来的基础上。而弗兰契丝嘉明明知道他就是这么一头受了诅咒的野兽……
  ——我甚至连保护米娜娃免于受到毒剑攻击都办不到……
  ——还是就是因为我待在她身边的关系,所以她原本应该可以避过的死兆、又被我身上的这头野兽给唤回来了?
  ——果真如此……那么我……这次也许真的会将米娜娃逼入死亡的命运之中……
  米娜娃的巨剑就靠在军帐内侧的一根柱子上头。当时米娜娃就是用这把剑将克里斯手中的剑——那把在既定的命运之中应该要取走她性命的剑——给砍断了。
  忽然间,克里斯的注意力被一件挂在米娜娃巨剑上的布匹所吸引,那是米娜娃出入战场时总会穿上的一件白衣。这件白衣的衣襟和两袖是一体式的剪裁,当她穿在身上,挥舞着巨剑时就好像一对翅膀一样拍动着。
  她为什么一定要穿这件衣服上战场呢……克里斯每看到这件衣服脑中总会浮现这样的疑问。
  米娜娃曾说她之所以不穿铠甲上阵,是因为她总能够预先看穿敌人所有的攻击路径,而身上穿戴着沉重的金属防具反而会妨碍她的闪避速度。然而,以克里斯这么一个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却总会因为过于担心而觉得难以释怀。因为米娜娃在战场上并非完全不会受伤。
  ——与其在夜里穿上这么一身显眼的衣服、带着一对妨碍行动的宽袖作战,倒不如穿一件能够挡住弓箭的轻防具……
  克里斯抓起染上一点点淡红色的衣襟部位。
  ——这是……
  在衣服背部的内侧有一幅使用不同颜色的棉线织成的图样。由于军帐内光线昏暗,使得克里斯没办法清楚辨识这个图样的形状。他绕过柱子、在军帐角落蹲了下来,拉起厚厚的帆布,藉助外头的光线照亮手中衣服绣着图样的部位。当他清楚看见这幅图案时忍不住硬生生地咽了一口气。
  衣服上描绘着伸展双翼的车轮图样。是圣王族专属的——杜克神的象征。
  ——米娜娃身上穿的衣服是圣王族的……
  ——那……米娜娃真的是……
  忽然间,帐外一阵足音响起。克里斯猛然回头,看见一个站在军帐入口处的人影。她有着一头红发,一件无袖衣裳裸露出纤细的肩膀——是米娜娃。克里斯反射地抓起衣服就藏到巨剑后头的阴影处,屏息躲在这顶军帐中的死角。
  ——我在干什么呀?为什么我要躲起来?
  米娜娃走进军帐,将军帐入口处的帐幕拉下来,军帐内忽然陷入一片微温的黑暗中。克里斯原本打算站起来叫唤米娜娃,却被这股微妙的气氛绊住而没有行动。
  轻柔的足音朝着克里斯的方向靠近。
  在足音停下来的地方,传来一阵衣物的摩擦声。克里斯吓得差点要惊叫出来。
  他在昏暗的空间中看到米娜娃的上衣从她纤细的胴体上滑落。微光之中,那一身柔嫩的肌肤在白皙的色泽间反射着淡淡的浅蓝色。
  ——糟糕!这下子我可不能出声了!
  克里斯感觉到脸颊上有如火烧。接着,耳边传来一阵怦通怦通的声音,他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到,这其实是他自己止不住的心跳声。
  米娜娃在昏暗的军帐中赤裸着上身,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呼出的气息吐露了内心的忧郁。克里斯告诉自己不能看不能看,但一双眼睛却怎么也无法从米娜娃的身体上移开。然而,当米娜娃伸手欲解开自己的腰带时,克里斯再也忍不住而慌慌张张地赶紧用手捂住眼睛。这个动作不巧碰到了一旁的巨剑发出声响。克里斯心脏一抽,猛然站起了身子——就在这一刻,他的视线和米娜娃正面对上了。他看见那一双浑圆的大眼睛张得大大地看着他。
  方才拿在他手上的那件白衣,在他发愣的同时掉到了地上。
  「你、你这家伙——」
  他慌慌张张地转过头去,却也清楚察觉到米娜娃跑过来抓起了她放在柱子旁的那把巨剑,让他慌忙地赶紧叫了出来:「等、等一下!我不是故意的啦!
  「你、你少啰唆!快点给我出去,猪头!
  克里斯被踢出了帐棚。他回过头去,看到米娜娃涨红的脸颊和坦露在双肩底下的一对酥胸。她气愤的眼神中燃起了一股熊熊的怒火和无地自容的羞怯,此时米娜娃正高高举起自己的巨剑,在惊觉到一切不对的时候吓得赶紧拉下军帐入口处的帐幕,隔开她和克里斯之间的视线。



  克里斯屈膝跪到地上,像是要将内心的惊吓全部吐出来般重重叹了一口气。当时他的一双目光停伫在米娜娃美丽的身体曲线上,怎么也无法移开;脑中甚至忍不住对米娜娃身体曲线的美感发出赞叹,让他对于自己这样的反应感到非常羞愧。
  ——怎、怎么办……这下子她搞不好真的要生气了……
  然而……克里斯在接触到冰冷的土地和士兵们在夜里奔走准备作战的肃杀气息的同时,他便随即取回了冷静的心绪。
  ——我得问她,关于那个徽章的事……
  一会儿之后,帐棚入口处的帐幕被掀开,米娜娃从军帐中走了出来。此时的她已经穿好了平时出入战场的固定衣物——包含那件白色的连袖披肩;然而,克里斯方才看到的徽章,已经被她身后那一头火红长发所遮蔽。
  ——不过那确实是圣王族的徽章没错。
  「克里斯,你、你……你这家伙!
  如同雷雨来临的前兆,米娜娃的一头红发猛烈地颤抖着,吓得克里斯缩着身子不断后退。
  「对、对不起啦,那、那个.我只是因为偶然的关系待在帐棚里面,然后看到妳一下子出现忽然吓得躲起来了,然后——」
  「你最好再有下一次试试看!看我不把你的两颗眼珠给狠狠挖出来!
  就在米娜娃丢下这句话、正经过克里斯身边打算要离开的时候,克里斯从她身后出声叫件她。
  「……那、那个……我、我看到了……」
  「不管你看到什么都给我全部忘掉!我——我……我的裸体还没有被男人……看过啦!
  「啊、不、不是啦!不是啦——我说的不是妳的裸体啦!
  说到裸体的同时,米娜娃露出了一副凶神恶煞般的表情转过头来对着克里斯,让他慌忙地挥动着双手解释:
  「我、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妳衣服背面的那个……」
  米娜娃的脸庞在瞬间变得僵硬,脸颊上那抹绋红的光采顿时被夜晚的黑暗所吞没,一双瞳眸变得黯淡,笼罩着一层阴暗的、死亡的颜色。
  「……你、你看到了……」
  她说话时的语气,仿佛正将一把短剑吞入喉咙里头一般难受。而克里斯只能默默地点点头。
  「你别管,这件事你不用知道。忘掉吧,不管你刚才看到什么,全部忘掉。」
  她丢下这句话后便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然后甩着一头红发打算转身离去。
  「啊、等一下!
  克里斯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米娜娃的手腕将她拉住。米娜娃没有甩开他,反而回眸和克里斯的视线撞个正着。她的眼眸看来就好比新月之夜黯淡无光的夜空,让克里斯一时之间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曾说,她要消灭圣王族……
  即便克里斯的揣测正确,其中的动机仍无法解释。
  ——为什么……
  「……为什么?
  他的唇齿间只能勉强挤出这般简短的字句。只因他在茫然不知如何启口的过程中,舌头已经干涸僵硬,没办法旋即反应他想说的问题。
  米娜娃带着一副落寞的神情别开视线。此时,克里斯抓住了她别开的眼角中闪躲的意图而紧接着追问:「为什么……妳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的呢?
  「……我之前已经说过了……我要消灭掉圣王族。」
  「为什么?妳这么恨圣王族吗?还有,为什么妳会被杜克神的神官盯上呢?
  「——我不是叫你全部忘掉了吗!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用知道!
  「可是我想知道呀!
  「什么——」
  米娜娃的嘴唇在惊讶中发出了颤抖。她望着克里斯,瞳眸中的冰霜开始逐渐融化而焕发出光芒。
  「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呀。」克里斯说:「之前那次我甚至差点让妳被人给杀了……我不要这样!
  克里斯不知道该从谁的手上保护米娜娃的安危。
  「你、你——」米娜娃将脸凑到克里斯的面前,「你别忘了你只是个奴隶,你明明只要把我梦中那些被杀的景象全部吃掉就好了!」她握住了克里斯的右手,将那只手举在胸前。那一双黑玉般的眼眸浸润在盈眶的泪水之中,闪烁着泪光。
  「我才不想成为你母亲的替代品呢,你、你明明是我的私有物,却每次都奋不顾身地将自己置身在死亡的危险之中……」
  「——不是!
  克里斯反过来用力抓住她的手。口中断断续续的语句,让米娜娃的眼中浮现出困惑的神邑。
  「我没有!这跟我的母亲没有半点关系!
  ——也许刚开始……我确实是将妳当成妈妈的替代品,可是……
  「这也许只是我的任性……可是,可是每当我看着妳,我心里就觉得难过。妳在睡觉的时候流着眼泪,却在脸上沾染着鲜血的时候露出笑容,我不想看到妳这个样子。」
  ——如果这就是妳的命运……
  ——如果真是这样……
  「你、你——」
  米娜娃扭动身子甩开了克里斯的手,激动得连耳根子上头都因为澎湃的血潮而显得红润。
  「为什么我非得听你说这种话不可——」
  她转过身从帐棚中飞奔了出去。克里斯看着她那一头红发缓缓消失在营火间的夜色之中,却没办法教自己追上去。
  ——对呀……为什么我可以说我要保护她?
  ——即便到了现在,我得用手中长剑杀死她的恶兆,都还没有消失呢……
  ——让米娜娃觉得痛苦的人……在米娜娃身上唤来死亡的人……也许就是我呀……

  打从入夜之后,克里斯就一直靠在帐棚内的柱子上,双眼直视着被他拿在手中拄在地上的剑锋。
  「如果你只是用看的,剑是不会因此而变得锋利的。去找块砥石来磨吧。」
  一道唐突的声音忽然窜过来,吓得克里斯赶紧从柱子上起身,差点要抓不住手中的剑柄。从帐幕外头的人影脚下延伸出来的影子朝着克里斯的方向缓缓伸展,落到了他的脚边。是吉伯特。
  「这有,那把剑的剑身上一定要涂丁香精油,而且要涂得够。」他说。
  「……啊、嗯。」
  听到克里斯应了一声,吉尔伯特朝着他走了过来。克里斯在他脚下听到零落的金属碰撞声,惊讶地一看,发现那是吉尔伯特堆在他面前的一副质地轻盈的胸甲、一对肩甲,还有一对可以伸出手指的护手。
  「这……这个是?」克里斯问。
  「是铠甲呀,你看不出来吗?
  「我、这个……我知道这是铠甲呀,可是,为什么你要……」
  「你的铠甲还放在札卡立耶斯戈修理吧?我去帮你找了一副形制跟重量相近的替代品给你。毕竟要是穿着不习惯的铠甲上阵可是会因为一点小闪失就丢掉性命的。」
  克里斯忍不住盯着吉尔伯特的脸看。
  ——他、他为什么要帮我做到这种程度……
  「你这次不用担任弗兰殿下的护卫,死了对她也没什么影响,所以你想死就死吧。不过那把剑我只是借给你用,你就算死了也要把它带回来还我。」
  克里斯才刚想惊叫着怪他怎么可以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却连忙又噤口。
  ——他、他其实是想告诉我要活着回来吧……
  现在想想,克里斯觉得他这时候就应该把吉尔伯特借给他的剑还给他。因为在米娜娃预知到的命运之中,克里斯就是用那把长剑杀死米娜娃的。
  ——不、这么做没有意义……
  ——米娜娃说过了,既定的命运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一定会实现的……
  克里斯想到要是他在这时候把这把长剑交还给了吉尔伯特,即便荒谬,不过既定的命运也许会让吉尔伯特用他的那把长剑刺穿米娜娃的眉心。
  「这是给你替换的绷带跟止痛伤药。你什么伤都好得快,唯独被火烧伤的情况不一样吧。我知道你的小腿肚上挨了火箭的烧伤还没有痊愈,别放着它不管。」
  「啊、嗯、嗯。」
  吉尔伯特强把伤药和布塞进了他的怀里,让克里斯难掩惊讶地瞪大了一双眼睛,对于吉尔伯特敏锐的洞察力久久没办法反应过来。
  除了这件事情之外,吉尔伯特还告诉克里斯,在突击队使用破城槌冲撞城门的时候得要塞住耳朵,还要在嘴上缠布,免得撞破城门飘下来的碎屑跑到嘴巴里头,同时将这些东西也塞给他,让他整个人一愣一愣地说不出话来。
  「……谢谢。」
  呆愣一会儿之后,克里斯才终于想起自己该出口道谢,同时也将长剑收回了刀鞘,把铠甲和绷带抱了起来。
  「不用谢我。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借你的剑。」
  吉尔伯特用他一贯面无表情的那张脸吐出这么一句话然后起身站了起来。离去时背对着克里斯口中念念有词地说:「你也不会永远都是头野兽吧……」
  克里斯目送着那一身穿着黑色铠甲的身影远去,心想:他真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人……克里斯猜不透吉尔伯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吉尔伯特帮他找来的这套铠甲,每一件装备都非常合身。他惊讶于吉尔伯特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尺寸,猜想着难不成吉尔伯特光用目测的就可以如此精准……
  ——不过吉尔伯特……
  ——对不起,我可能没办法把这把剑还给你了……
  克里斯决定,如果他无法吃掉纠缠在米娜娃身上的死兆,届时他便会抱着这把剑跳入水中。因为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任何方法保护她了。
  ——没想到我真的会想要去保护某个人……
  ——没想到……我也会以这样的方式跟某个人邂逅……
  他感叹着将吉尔伯特借给他的长剑系到腰上,从地上站了起来。

  破城槌原本只是将树干绑在板车上组成的工具,在演变过程中渐渐板车和木槌愈做愈大,甚至铺设在木头上、用以防止敌人用火箭攻击的兽皮,也在改良过后被屋檐取代,几乎成了一架移动式的小型要塞。
  克里斯和米娜娃两人站在板车前端两侧架设的盾牌中间。现在夜分刚过,距离发动作战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为什么我们要被安置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米娜娃想当然地对弗兰契丝嘉提出了抱怨。然而……
  『我说呀,我之所以把你们安排在那个位置,为得就是想在最后一刻才让圣王国军看到你们藏在那里。』
  年轻貌美的骑士团长如此提出了她的想法:
  「这次的作战计划最好的情况,就是在敌我双方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冲进圣卡立昂,然后当大家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掳走了大主教正要撤退了。所以发动作战的时机绝不能等到天亮。」
  在弗兰契丝嘉的安排之下,共同参与这次作战计划的银卵骑士团百名精锐并没有和克里斯与米娜娃一同待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头,而是和一般同类型的攻城方式一样,是在攻破了城门之后才冲进去。因此,若是他们这两名亲卫队员的身影太早被看到的话,这个作战计划真正的意图——即从圣王国军包围的圣卡立昂城中救出大主教——就会被识破。她说:『因为「洒盐的家伙」跟「噬星之兽」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很多人早就已经看过了。』
  除此之外,针对米娜娃而来的第二批、第三批刺客也有可能混入敌军之中。因此,在这个一片漆黑的天候中,克里斯要蹲在米娜娃的背后,和她背对背地处在这个充斥着烧红的钢铁和焦炭气味的狭小空间中,等着在天亮前作战进行到需要他们出马的时候再现身。
  米娜娃将手中的巨剑抱在怀里,不发一语地和克里斯背对背地贴着身子蹲在一起。这让克里斯的心里头感受到的压力彷佛一块铅块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上。
  ——现在其它的事情就不要考虑了,专心配合部队作战吧……
  ——最重要的是我得和米娜娃一起在这场突击作战中活下来……
  他愈是这么告诉自己,背上传来的体温就让他更是在意。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怦通怦通的心跳声。不过这也许只是滚动的车轮碾过石头时发出来的声音罢了。
  「……克里斯。」
  一个细微的声音划破了黑暗中的寂静,克里斯猛然一阵惊吓,整个背部都僵直住了。
  是米娜娃的声音。
  「……什么、什么事?」他勉强挤出声音响应。
  「别转过头来,就这样听我说。」
  这句话像是钉子一般钉在克里斯的身上,让他将微微撑起来的身子又蹲了回去。
  「……好。」
  「你真的想知道我的事吗?
  克里斯没有吭气,只是点头响应。这个动作产生的身体牵动透过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的背部传到了米娜娃身上。
  「你知道了又打算怎么做呢?你一样什么也办不到的。但这却会加重你心灵上的负担。」
  「可是,至少这么一来……」
  克里斯对着拄在自己面前的一把长剑,呢喃着说:
  「这样妳心理上的负担也许可以减轻一些吧。」
  接着车轮转动的声音掩盖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克里斯听见米娜娃在深呼吸之后吐出了纤细的声音娓娓而谈:
  「在你杀死我的梦中……我听到你好几次提到了你的母亲。你说她在你的面前被杀……」
  克里斯合上双眼,让自己沉浸在身后这阵有如雪花飘落地面般细碎的声音中。
  ——我在既定的命运中既然要取走米娜娃的性命,那么又为何要对她说这些话呢……
  ——是因为躺在血泊之中的她,在我心里跟母亲的影像重叠了吗?
  然而,这是已经被他们改变了的命运,因此,克里斯怎么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我跟你一样,同样也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杀。」
  克里斯强忍住促使他回头的冲动,继续听着米娜娃把话说下去。
  「那不是什么预知梦,而是我的母亲就在我的眼前被杀。我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杀死了我的母亲。」
  ——米娜娃那时候也曾说过,她跟我一样救不了自己的母亲……
  此时克里斯感觉到背上传来了米娜娃身上发出的颤抖。
  「妳父亲,为什么要……」
  在克里斯问出这个问句之后,米娜娃却只是不断呼出冰冷的呼吸声,让克里斯感受到了她不知道该不该把话继续说下去的犹豫。
  「……我们家生来就拥有巫女的血统。家里只生得出女人,而且以生儿育女的角度来说,体质都偏弱。而我这身预知未来的能力就是遗传自我的母亲,是我们家代代相传下来的力量;从非常遥远的过去就一直都是这么传下来的。」
  此时克里斯感觉到米娜娃已经敞开心房,将自己身上的重量倚靠在他的背上。
  「母亲告诉我,这种力量是为了保护我们家的女人免于灾害的威胁而存在的……它会预先告知我们死亡发生的经过,还有死亡时连带产生的痛楚,为了让我们能够回避掉死亡的命运。」
  ——保护米娜娃一家免于受到灾害威胁的力量……
  ——用以摆脱不幸命运的力量……
  「本来我们只能预见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的死兆。然而,许多人得知我们拥有这样的力量之后,便为了加以利用而聚集到我们身边,同时想出许多改变这种力量的方法;比方说,他们找了方法让我们能够预知如果要生儿育女,将哪个男人招赘会是最适当的人选等等……」
  「——招赘……这是怎么办到的呀?
  「所以我的父亲就因此杀了我的母亲……」
  克里斯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米娜娃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因而焦躁地胡思乱想着。就在他正打算开口直接提问的同时,他却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的解释,因而忍不住生生吞了口气。
  ——如果说米娜娃一家的女人永远都只能预见自己的死兆……
  ——那么只要定下规定,让招进来的夫婿杀死自己的妻子……
  ——这么一来,米娜娃一家的女人便只要预知到自己被杀的情况——预知到是哪个男人杀死自己就可以成立了……
  克里斯忍不住举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这真是可怕的设计,太扭曲了。这种规则不应该被订立下来的……
  「他们就这样一直利用着我们家族的能力。而他们为了让我们能够鲜明地预见未来发生的事,因而时常对我们使用能够增加对于痛楚的感受性的药物,我也被强迫喝了好几次。与其那样——与其那样……」
  不知不觉之间,克里斯没有放在嘴上的另一只手已经紧紧握住了米娜娃的手心,而扣在他手背上的五根指头正狠狠地掐着他的骨肉。
  够了,别再说了……克里斯想出声制止,但喉咙里头却发不出声音。
  「与其那样,倒不如死了算了……然后我们又被拉着带往各地,以预知战争、天灾的情况。如此这般,我的母亲、母亲的母亲、母亲的母亲的母亲……我们家里的所有女人便被当成了神灵一般崇拜着。」
  被当成神灵崇拜——克里斯知道米娜娃说的是哪个神;即身上长着一对羽翼的车轮图像所代表的,掌管命运之势如何变化的女神。杜克神。
  「我们家的女人一旦在女儿出生之后,女儿的母亲便会被自己的丈夫所杀,然后由女儿继承家族血源遗传下来的力量;这个国家就是建立在这种杀戮的轮回中。而我,其实原本也应该要继承这个道统的……」
  ——对呀.那么为什么米娜娃现在会在这里?
  「可是我逃走了。」
  米娜娃的声音中带着沉痛的哀伤。横置在身旁的巨剑不断地发出震荡。
  「我一个人,逃走了……留下我的妹妹、力量远不如我的妹妹,一个人逃走。而她,我的妹妹希尔维雅——她就成了我的替代品!
  米娜娃像是欲将过往一直积在喉咙里的哭声一口气全吐出来般呼喊着:
  「她整个人被泡在药水里头,就连眼睛睁开的时候都得浸淫在痛苦的深渊之中……她马上就要被配婚、被迫生儿育女,然后被杀;这全是为了这个国家……我绝不……我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克里斯从他所紧握的一只手中感受到米娜娃心中激昂的情绪。
  「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不能原谅……整个圣王国我都不能原谅,我要烧尽一切!我要阻止这个扭曲的轮回不断发生——我要斩断所有圣王族的血源!
  此时克里斯感觉到米娜娃手中传来的体温逐渐冷却。
  ——消灭圣王族,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是……
  「在此之前,我不能随便死去……」
  克里斯在脑中回溯着方才米娜娃口中所说的话。
  我要消灭自己族人的血脉,在此之前我绝不能轻易赔上自己的性命——一直以来,每当那片艳红的、美得让人无法别开眼睛的死亡辉彩,照耀在米娜娃身上的时刻,她是总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
  ——这么一来……米娜娃她……
  此时,米娜娃忽然惊觉到一阵异样而猛然抬起头来。周围的黑暗中开始出现强烈的噪音,破城槌的车轮碾过沙砾卷起的声响、弓箭划破天空的呼啸声,火焰燃烧的声音中还可以听见战士们的咆哮。银卵骑士团的突击部队已经开始发动作战。板车砰地一声倾斜,然后顺势冲了出去,在这阵冲力之中,米娜娃和克里斯差点摔倒在板车的木头地板上。接着,下一个瞬间,破城槌重重地打在门上产生的冲击毫不留情地撼动了他们。

  「停!停下来!把破城槌收回来,快点——」
  弗兰契丝嘉骑着快马从睥睨着城门的山丘上赶下来,带着支持突击部队的弓箭队在后方摆开阵势,同时对着突击队的百人长大声唤道。
  「什么.叫我们停下来?是指放弃这次的作战行动吗?
  「对!快点!
  「不行!弗兰殿下!
  骑着马从后头追上来的吉尔伯特带着浑厚的喊叫声赶到现场。此时,火箭如雨交错的战场上忽然传出一阵轰然巨响。黎明时分开始泛白的天空下,在昏暗的光线中城门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同时不正常的倾斜情况一览无遗——城门被攻破了。突击部队也开始冲进了城内。
  「要是现在把部队撤回来的话,会遭遇到城门两侧圣王国军夹击的!」吉尔伯特说。
  「可恶……」
  此时弗兰契丝嘉也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她平时冷静而明晰的判断力。
  (不能终止的话我该怎么办呢?要调动整个部队来确保突击部队的退路吗?
  (不对,还是确认了公国联军有了动作之后一口气捣毁水闸门呢——不行,现在这么做还太早!
  (那么要亡羊补牢地假装要抢敌人的破城槌、佯作攻击让突击部队有时间撤离吗……)
  她在脑中以飞快的速度思考所有可行的方法,然后删除那些不适切的选项。
  「那、那个……」一旁的宝拉显得有些畏缩地开口问道:「为什么作战计划要忽然终止呢?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现在圣王国军呈现一片慌乱,而我们也攻破了城门,现在只要等着蜜娜和克里斯完成任务就好了不是吗?
  一如宝拉所说,弗兰契丝嘉的作战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当札卡利亚的银卵骑士团将破城槌对准了——同为普林齐诺坡里同盟国的梅德齐亚都城圣卡立昂冲撞过去的同时,整个情况让圣王国军陷入一片混乱——因为他们所看到的敌军发动攻势既不是朝着他们而来,也不是为了逃走——就在圣王国军反应迟钝地往东门聚集的同时,却被银卵骑士团引以为傲的弓箭队从背后放出箭雨突袭,让整个混乱的情况更是严重扩大。这时候,城门被攻破了。除了弗兰契丝嘉唯一的失算之外,这起作战计划的每一个环节都进行得非常完美。
  (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察觉到这件事!
  弗兰契丝嘉咬牙切齿地要求部下赶忙向公国联军提出支持请求。
  这次的失算早就已经有征兆了。因为圣王国军的反应太过迟钝,这是因为指挥官不在的关系。然而弗兰契丝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宝拉,我会在必要的情况下入城——我可不能让我的部下因为我的失算而赔上性命!
  「——失算?您所谓的失算是……」
  「梅德齐亚和圣王国之间的交涉地点是在圣卡立昂城内举行的,我万万也没有料想到那家伙竟然会孤身潜入敌国的城内,然后还逗留在那里头……」
  「那家伙是……」
  「是柯尼勒斯!

  梅德齐亚为柯尼勒斯安排的房间位在圣卡立昂城堡主城的最上层。他掀开窗帘,看见中庭一片混乱的景象。此时圣卡立昂城堡内已经不单单只有礼卡利亚骑士团的军队,还另外加上圣王国军和其它公国联军部队而形成一场大混战。
  (是札卡利亚的那个小妞儿呀?这家伙做事情还是一样果断……)
  柯尼勒斯换好衣服,确认了腰上的配件之后整一下衣领,脸上露出苦笑。
  「大公殿下,根据报告,那些反贼们的目标好像是帕露凯大主教的房间。」
  门外传来了侍卫的声音。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柯尼勒斯答完话之后,瞥了昏暗的寝室一眼。
  他早先不顾周围的人反对,带着四名护卫为了和梅德齐亚公国交涉而来到城内。他之所以住下来为的就是要让梅德齐亚公王安心,然而一旦事情演变至此,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柯尼勒斯来到走廊上头,在油灯的光芒中环顾着自己身边的几名侍卫。他比画着手势告诉他们只要留他自己一个人办事就够了。
  「我说,你们确定突击部队之中有一个红发的女人没错吧?」柯尼勒斯问。
  「是我亲眼看见的,这人大概就是『洒盐的家伙』了吧。她的作战方式非常洗炼。」
  其中一名最年长的护卫对着柯尼勒斯开口答道。柯尼勒斯对他的回答感到非常满意,不发一语地跨出了步伐。
  「还有,大公殿下,那个野兽之子也跟她待在同一个部队里头。」
  侍卫后来补上的一句报告让柯尼勒斯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所谓命运的走势还真是眷顾我这个『被神选中的人』呢。这次的相会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吗?
  柯尼勒斯早已经算到梅德齐亚公爵不会这么轻易就把大主教交出来给他,不过他也已经调查出了藏匿大主教的场所。然而现在演变成这样的状况,大主教怎么样已经不是问题,柯尼勒斯甚至命令他的护卫不要阻止银卵骑士团将他带走。因为对方若是带着大主教逃亡,选择的逃离路线其实就会受到相当大的限制了。
  柯尼勒斯在走廊尽头转进了一座细长高塔的入口,沿着石砖砌成的螺旋阶梯往楼下跑去。他从楼梯间听见下方还有另一批人马传来的足音。
  (跟我猜想的一样。)
  他从楼梯间的平台上又转入一处架在两幢高塔之间的石造弧形联络桥的入口,无数的脚步声在此时全部停了下来;连紧追在柯尼勒斯后头几名护卫的脚步声,也在这时候零落地从他身后消失。
  「你们干得其实还挺漂亮的嘛。」
  柯尼勒斯扬起嘴角的同时也拔出了配剑。
  数十名的年轻骑士们挡住了柯尼勒斯面前的走廊通道。在这些身着骑士铠甲的人群中,柯尼勒斯看到了大主教身着黄色法衣的身影。然而,他的视线并没有逗留在这个人身上。因为他关注的是敌人队伍中央、那抹在昏暗的光线中仍显得非常醒目的红发身影。

  克里斯从身旁的米娜娃脸上明显地看到了恐惧。他紧握着手中的剑柄,定睛注视着弧形走廊地势较低处的那名男子——没错,他就是之前那次远征军的指挥官,王配侯柯尼勒斯大公……克里斯没空去想对方为何会在这么早的清晨出现在城堡之中。此时米娜娃终于从恐惧中回神,对着其它的骑士团成员大声叫道:
  「往后面去!带着大主教殿下快走!二队留下来挡住这些对手!
  克里斯背后痴肥的大主教咿咿咿地叫了一声,然后便听到一队十个人的部队带着大主教转身飞奔出去的脚步声。
  此时柯尼勒斯缓缓移动了身子,却在下一个瞬间整个人从原来的位置上忽然消失不见——
  「什么!」「嗯??」「这、这家伙!」「呜哇!
  银卵骑士团前列一字排开地挡在走廊这头的几名骑士,同时扬起了一阵哀嚎。被折断的剑刃弹到天花板上,飞溅出来的血沬洒满了石阶;几副铠甲各个部位铿铿锵锵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合起来勾勒出了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柯尼勒斯用他细长的剑身不过轻触了几名横在他眼前的敌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银卵骑士团的几名精锐轻轻松松地撂倒在地上。
  柯尼勒斯并没有置他们于死地。倒在地上的银卵骑士团成员此时身上的四肢都还发出了微幅的颤抖。他们圆睁着双眼,其实连意识都保持着清醒——这是我当时看过的那一套剑术……克里斯察觉到的同时,肩膀上的肌肉已经完全僵住了。
  空出倒在地上十余名骑士的空间,原本站在柯尼勒斯背后的四名护卫一口气冲上来围绕着主子向四面散开。米娜娃蹲低了身子举起手中的巨剑摆开架式,十分警戒地瞪视着柯尼勒斯一动也不动。
  「大公殿下,大主教他——」
  身边的其中一名护卫用视线牵制着克里斯等人,同时对着自己的主子开口问道。
  「别管他了,现在陛下的事比较重要。」
  柯尼勒斯带着令人感到忌惮的狞笑对着自己的部下应了一声,然后将一双如金属般冷硬的眼眸定睛直视着米娜娃。
  陛下——柯尼勒斯确实脱口说出了这样的词汇,不论是克里斯还是站在他身边的几名骑士,都明明白白地听见了。想必他们也察觉到这句话让米娜娃整个人僵直住的反应。
  「女王陛下,好久不见了。上一次微臣和陛下您碰面的时候,应该是微臣身上还不能配剑的年纪吧。」
  柯尼勒斯一步、一步、一步……甚至毫不犹豫地踩过倒在地上的银卵骑士团突击队员的身体,朝着米娜娃这头缓缓靠过来。克里斯将剑尖提到和他目光同高的位置,像是要保护米娜娃一般上前跨了一步站在她的面前。
  「希尔维雅殿下因为最近这一阵子时常看见陛下您的身影,因此说她非常想见到您呢。」
  「住口……我根本不认识你!」米娜娃毫不客气地应了一声。
  「您怎么可以说不认识微臣这个也许有机会成为您夫婿的人呢?
  柯尼勒斯冷冰冰的语气听来却似乎颇为愉悦。这些话让没被柯尼勒斯撂倒的几名银卵骑士团成员在一阵碎嘴声中不时回头瞟了他们自己的同伴-米娜娃。克里斯的心脏忽然感受到一阵有如千刀万剐的绞痛,一股黑暗的冲动席卷他的心头,令他想将在场除了米娜娃之外的所有活人一口气全部咬死。
  「陛下和希尔维雅殿下不同,不需要药物也可以预见未来不是吗?
  在柯尼勒斯的一句话中,克里斯从眼角余光瞥见了米娜娃举起手中的巨剑,剑锋反射出浑厚的金属光泽。
  「你这家伙,对希尔维雅做了什么!
  在米娜娃的怒吼声中,克里斯看见她身后的一头红发晃荡的瞬间,那一抹红色即刻完全侵占了他的意识,体内的血液如同烧熔的铁一般滚烫,窜过了身上每一个角落,驱策着他不自觉地冲了出去。他的口中扬起一阵宛如野兽般的咆哮,纵身一跃越过倒在地上的银卵骑士团突击队队员,笔直冲向柯尼勒斯。然而,之前守护在柯尼勒斯身旁的几名护卫也赶忙举起剑锋冲了过来。
  「——呀啊啊啊啊啊啊!
  出鞘的剑光一闪,激出一阵连同硬质金属和骨肉同时劈裂的致命声响,回荡在石造的联络桥中。飞溅的鲜血玷污了克里斯的脸颊。没有穿戴铠甲的四名柯尼勒斯贴身侍卫手腕、上臂、腹部同时被整个划开,分成好几段散落在克里斯的左右两侧。而他同时又迎着这道砍劈带来的惯性朝着柯尼勒斯一跃而起。面对这一记气力万钧的刀锋落下,即便是柯尼勒斯也不得不向后退开,用手上那把细长的长剑挡下这一记攻击。
  克里斯落地的同时,手中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凿穿了石砖铺设而成的走廊地板。若不是柯尼勒斯动作快闪得过,这名王配侯恐怕也是要硬生生被砍成两半了。克里斯在咽喉发出的嘶鸣声中拭去了沾染在剑身上的鲜血。
  「呵,之前那种程度的战场果然杀不死你呀,野兽之子!
  柯尼勒斯脸上浮现出笑容。在他的一双目光注视之下,克里斯这才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一对烙印正发出炙热的温度而传出刺痛。
  「我真是太高兴了,你也是在我的命运中不可或缺的配角呀。因为——」柯尼勒斯将手中那把刀锋两侧宽度不等的细身剑举在眼前,脸上露出一张令人忌惮的扭曲脸庞:「因为你必须是最肮脏的那一个。」
  「什么——」
  别听他的,不管他说什么蠢话都不能听……克里斯压抑住了回嘴的冲动,朝着石砖地板上用力一蹬。
  就在这时候——
  「克里斯,要取他性命的人是我——」
  一道声音从他背后窜出,同时一抹红色的烈焰越过克里斯的身边冲了出去。下一个瞬间,刀刃浑厚的金属光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朝着柯尼勒斯的头部挥出去。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高亢金属撞击声进了出来。柯尼勒斯用手中那把细身剑拨开米娜娃的巨剑攻击,让这道弧线转了弯砍进了石砖地上。米娜娃拔出巨剑返身又是一击,却同样又被柯尼勒斯借力使力地拨开。
  米娜娃的巨剑卷起的剑风让克里斯完全无法靠近。但前额和手背上的烙印清晰的脉动却不断搔弄着他的神经。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他的力量到底是怎么来的?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地拨开米娜娃手中的巨剑……
  此时,克里斯察觉到了一个异象——柯尼勒斯的右手手背上和他同样也焕发出蓝白色光芒。
  「……可恶!
  柯尼勒斯一击将米娜娃的身体连同手中的巨剑一起弹开,在她跌撞在石砖地板之前,克里斯反射性地将她抱住。他屈膝捧起米娜娃那一副纤细的身体,抬起头来又将视线移到了眼前这名年轻的王配侯身上。
  他手上的光芒源自一幅比克里斯手上的烙印更为华丽的图腾。
  ——不会错了,那是烙印。
  「怎么,你觉得惊讶吗?
  柯尼勒斯说话的同时将手中的长剑举到了自己面前,颇有炫耀意味地将手背上焕发着青光的烙印展示在克里斯的眼前。
  「你难道从没想过,如果你身上可以有受到诅咒一般的肮脏烙印,这世上就不会有另一个人拥有了代表幸运的、受到上天眷顾之人的烙印存在吗?
  克里斯从柯尼勒斯语带嘲弄的言词中、感受到一股几乎要将他身体撕裂的恐惧。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而我……又是什么人……
  「……呜、可恶……」
  此时米娜娃在呻吟声中扭动着、欲从克里斯的怀里挣脱,握紧了手中的巨剑正打算站起身来。而这时候,克里斯从柯尼勒斯的左手上也看见了同样的烙印如血潮的脉动一般闪烁着光芒,让他身体中忽然窜出一股由背脊直上心髓的恶寒。他在这阵诡异的不祥之气中回头,看到的景象差点让他手中的长剑松脱掉到地上。
  原先始终趴在地上的银卵骑士团团员们此时又从地上站了起来,将屈膝蹲在地上的克里斯和米娜娃团团围住。他们举着剑的手臂呈现诡异的扭曲角度,踉呛的脚步宛如烂醉如泥的酒客。
  ——不会吧!
  「住、住手!」「这、这是怎么回事……」「可、可恶……」
  此时所有人的眼中都还保持着清醒的意志,但身体却仿佛无法经由自己的意念行动……
  忽然间,克里斯看见其中一名骑士已经挥剑朝着他们劈了过来,他凭着自己的反射神经猛然抱起米娜娃在地上翻了一圈。瞬间,他们原本蹲的地方在钢剑落下的同时进出一道火花。
  「喂,你清醒一点,那是我们的同伴呀!」「别靠过来!」「你疯了吗!
  交错的剑光之中,银卵骑士团的骑士们此起彼落地惊呼着。米娜娃先一步从地上站了起来;克里斯因为背部在墙壁上撞了一下,咳了两声才赶紧站起身子。剩下方才没被柯尼勒斯撂倒的几名骑士拔剑挡开了同伴们的攻击,哀叫着不断后退。
  「住手——可恶!」「混帐东西!」「蜜娜!快逃!
  三名同伴举起剑朝着米娜娃攻过来的同时,口中也对着米娜娃发出警告,听在耳里不由得感到沉痛。米娜娃将巨剑挡在自己面前,辛苦地挡下了同伴们的攻击。
  「喂,你、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呀!
  「我、我不知道呀!身体自己动起来了!」「蜜娜,妳快点逃别管我们了,不然再这么下去——」
  米娜娃将朝着自己挥过来的剑锋给挡开,却也被自己的同伴们逼到了墙边。此时柯尼勒斯的笑声从位在米娜娃面前的骑士们身后飘了过来:「这下你们知道厉害了吧?这就是我的力量,是司掌幸运之神眷顾之人才有的力量!
  「柯尼勒斯!你这家伙——」
  米娜娃咬牙切齿地冲出去,却被克里斯一把拉住。他靠在石壁上探询着退路,然而同伴们挥过来的剑锋道道锐利,不断地朝着他和米娜娃两人手脚的位置攻击。此时克里斯为了从背后保护米娜娃而使得他的肩膀和大腿各挨了一剑,同时扬起一阵痛苦的惊叫声。
  「只要不伤到他的眼睛和声音就好,对准他手脚尽情地攻击吧!
  在柯尼勒斯命令之下,受他控制的骑士们全都痛苦地咬着牙而渗出血,却不能自己地缓缓朝着自己的同伴们逼近。就在这时候,克里斯前额上的烙印终于忍不住窜出如被火烫伤一般炙热的疼痛。同时,脑袋中开始回荡着体内那头野兽的呼唤——
  (吃吧!
  (吃吧!
  (吃掉他们!
  一道剑锋刺向克里斯的咽喉。克里斯用左手将它一把抓住。剑尖刺穿了他的手心,同时戳伤了前额烙印的中央处。额上的烙印在血痕中闪耀着白光,淌出的鲜血流入克里斯眼中,将他的视线染成一片鲜红色。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克里斯张开喉咙发出咆哮。此时这声音已经不是来自于他的意识——不是人了。他手握着长剑猛力一挥,划破阻碍产生的反震传回了他的右手臂,那是一种彷佛横向划破一匹布般的触感。在这一记挥砍之中,一双手臂连同铠甲一起被砍飞撞在墙上。对方喷出的血沫又将克里斯的视线染成了更深更鲜艳的红色,同时也完全覆盖住克里斯的意识。接着他又是一剑刺向一名彷佛在惊恐中乞求什么的同伴咽喉,同时在他断气之后架着他的身体充当盾牌便朝着其它人冲了过去。剑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身首异处的脑袋甚至弹飞到天花板上。从铠甲腰间的接缝处被斩断的身体滚落到地板上、淌出了大量的鲜血,将地板染成一片赤红色。
  走廊中充斥着众人对克里斯的呼唤,但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了。眼前的情景与其以杀戮名之或许已经不太恰当——是收获。被割下来的尸块在克里斯的脚边一块块堆栈了起来。柯尼勒斯那令人觉得刺耳的笑声搔弄着耳膜,回荡在四周。
  「——克里斯,住手!克里斯——」
  女孩的声音像沉重的钟声一般不断地呼喊着同一个名字,然而这声音却在克里斯手中划破活人骨肉的触感下、轻易被排拒在意识之外。体内那头野兽的声音此时已经和克里斯咽喉中呼出的咆哮声彻底融为一体。

  当克里斯内心的痛哭声完全消失时,他已经置身在一片血海之中。
  ——好怀念呀……
  而此时第一个出现在他脑中的感想竟是那样慑人的憧憬——像这般淹没了脚尖的温热触感,不正是我过去失去之后不断在追求的景象吗……克里斯看着遍布在他周围的尸体,心想,这不才是他的栖身之所吗?
  还有人活着。这些失去了一只手臂和眼睛的银卵骑士团团员,似乎在被妖剑攻击过后失去自由的同时,就连肉身上传出的疼痛也已经感受不到了。他们在血泊中抓起地上的剑,像是挣扎般爬向克里斯。
  「克里斯!你、你这家伙!
  米娜娃的声音刺穿了克里斯的耳膜。
  「别看我!」克里斯头也不回地对着米娜娃大声叫道:「别看我。我是……」
  ——我杀了自己的同伴……
  ——就和『噬星之兽』的诅咒一样,我手刃了自己的同伴……
  「妳快逃,别管我了——」
  克里斯对着米娜娃唤了一声。柯尼勒斯手持着细身剑,脸上浮现出一抹冷冷的微笑。克里斯盯着他。此时在柯尼勒斯身后的楼梯间又传来了无数的脚步声及呼唤:「大公殿下! 「您没事吧!
  「克里斯!你——」米娜娃对着克里斯不断呼喊。
  「蜜娜!住手!我们该撤退了!」「妳想死吗!」「他已经没救了!该放弃了吧!
  「放开我!」米娜娃在同伴的拉扯中挣扎着,「克里斯!你——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克里斯!
  米娜娃的呼唤,克里斯已经听不见了。克里斯眼中含着泪水与鲜血,口中扬起一阵不成声的哀嚎,朝着对他围上来的同伴们冲了上去,像是摘掉昆虫的翅膀般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他们。他踏过了同伴们的尸体朝着柯尼勒斯舞着剑冲去。这名年轻的王配侯在嗤笑声中一招招挡下了克里斯的攻击。
  「这样的你才美呀,野兽之子!
  石造的联络桥中出现了圣王国军的士兵。克里斯的四肢受到对方的长枪攻击,在血泊之中倒下。一只军靴踩在他握着剑的手背上头。野兽之力对于杀戮的渴望似乎已经得到满足,因而自克里斯的体内一点一滴地缓缓消退。他倒在血泊当中,听着米娜娃的哭号随着无数的脚步声一起逐渐远去。
  「同伴的血味道如何?
  柯尼勒斯的声音从头顶上落了下来。
  「我说过,你的命就是得要像这样一个人挣扎、然后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这就是野兽的死法,是你无法违抗的命运呀。」
  克里斯拾起头,但一双眼睛已经染满了鲜血,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他明白,这是他的宿命,是野兽的宿命。他得像这样孤独地一个人、在避开与任何人邂逅的同时,手中空无一物地曝尸在荒野之中。
  然而,他却在人们围在营火旁邀他一同靠过来的时候,天真地应邀凑到那一片充斥着体温而显得温暖的营火周围,试图藉此扭曲他所背负的宿命。因此,这是他的报应。他得像现在这样用手杀死自己的同伴——在米娜娃的眼前。
  克里斯闭上眼睛,将一双欲开口说话的嘴唇埋进带着铁锈味的、微温的血海之中。
  ——不知道米娜娃是不是平安逃走了。
  ——逃到一个我再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会就此把我忘掉,把她心中的那个我给杀掉……
  ——如果早在那时候……
  ——早在那时候她便把我杀了,那该多好……
  终于,一片黑色的泥泞缓缓淹没了克里斯的意识,将他拉入深邃的黑暗之中。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1-23 23:43 编辑


  10.新月

  距离新月之夜还有一个晚上。圣王国军拿下了圣卡立昂,此时更多了一万兵力进驻。仪队们以庄严神圣的姿态,高举着象征杜克神的有翼车轮旗帜进城。梅德齐亚公国的百姓们在街上挂着钤铛洒满了鲜花,张灯结彩地迎接他们的到来。当仪队后方一台雕饰华丽的大型轿子经过时,众人更是欢声雷动地将兴奋的情绪推到了最高点。
  弗兰契丝嘉的银卵骑士团退出圣卡立昂城之后,连同其它的公国联军一起暂时就近驻军在邻近的耶帕维拉小镇。而此时圣卡立昂城内的盛况就连这里的军营也听得见。
  「看来梅德齐亚城的人民在心理上早就已经抛弃他们的公王了吧。」
  尼可罗坐在窗边,拉起了窗帘眺望圣卡立昂城喃喃说着,然后将望远镜递给弗兰契丝嘉。弗兰契丝嘉举起望远镜,看见城墙上并排插着紫色的军旗在风中飘扬,叹了一口气之后又将望远镜扔回给队上的军医。
  「梅德齐亚公王加诸在他们身上的重税跟不合理的征兵制度,就算女王陛下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能够就此忘掉这些梦魇呢。」尼可罗说。
  「一旦梅德齐亚公国变成了女王的直辖领土,百姓身上的税务就会减轻,这样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开了。」
  弗兰契丝嘉耸耸肩,没说破这根本就是没有根据的消息。事实上,不管圣王国究竟会派遣代理官员治理圣卡立昂,还是让在位的公爵引退,拔擢一个容易控制的继承人上来,圣卡立昂恐怕都会维持现今的所有制度才对。
  「不过话说回来,圣王国的维内拉利亚节会安排在首都之外的城市举行,这大概是史上头一遭吧。」
  圣卡立昂被圣王国的部队攻陷是五天前的事。弗兰契丝嘉对公国联军提出留下梅德齐亚公王、将各国部队直接撤离的意见。她挟着自己救出大主教的功绩,硬逼着要其它五国的指挥官乖乖就范。因为若是连梅德齐亚公王也逃出了自己的城池,那么领民的情感将会完全转向圣王国王室这一边。
  然而,就连弗兰契丝嘉也没想到女王陛下会真的驾临圣卡立昂城内。
  「要是连婚礼也在圣卡立昂城内举行,那么圣都的人可是会恨得牙痒痒的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尼可罗揶揄道。
  不久前女王发表了杜克神托宣的预言,宣布身为王配侯的柯尼勒斯为圣王绅,即女王招婿。然而这个托宣预言传到了圣卡立昂城外,跟女王驾临之间相隔不过三日。这代表杜克神的托宣预言一宣布,女王便直接朝着圣卡立昂出发了。
  (为什么这次会突然改变惯例,将婚礼移到圣卡立昂举行呢?
  弗兰契丝嘉交叉着手臂望向夕阳底下圣卡立昂城宏伟庄严的轮廓。她判断这大概是因为柯尼勒斯不能离开那座城池的缘故。
  (他是要藉此引蛇出洞吗?但他这么做的目标又是谁呢?
  她回头环顾这问日照贫乏的房间,除了尼可罗之外,她差点忘了还有一个人在场——米娜娃。此时米娜娃仍穿着一套战斗装束、怀抱着自己手中的巨剑蹲在角落。她察觉到了弗兰契丝嘉的目光,随即拾起头来,露出一对深如石墨般的黑眼圈问:
  「……妳为什么不趁着女王行军的途中发兵攻击他们?」她说。
  弗兰契丝嘉叹了一口气,「不行啦。我们怎么可能不被驻扎在圣卡立昂城内的圣王国军察觉、而对护送女王的军旅发动攻击呢?再说,我们也得不到其它公国联军的协助呀。」
  「这场仗只要把女王杀掉,战争就结束了。妳为什么不以破釜沉舟的态度去做呢!
  「是啊,对妳来说是结束了。不过我们的战争可还有得打呢,妳知道的吧?
  米娜娃听了鼓着一张脸别过头去,接着一会儿之后从地上站起来。
  「要打可以。不过如果我们把妳的事情公诸于世,告诉全公国联军现在圣王国的女王是假的,然后再揭起有翼的车轮旗跟圣王国宣战;这么做确实有用,但妳觉得这么一来整个情况跟以往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米娜娃拄着剑,哑口无言地站在原地,将整个人的体重压到了剑柄上头。她紧咬着下唇,咬得嘴唇都发白了。
  在公国联军阵营之中,知道米娜娃真实身分的人少之又少;即便在银卵骑士团里头也只有弗兰契丝嘉加上几名亲卫队员和尼可罗等人知道而已。弗兰契丝嘉的祖父知道,但她的父亲,即现任的札卡利亚公爵就从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弗兰契丝嘉觉得,以现在这个情况来说.反而圣王国军方面知道的人可能还比较多。毕竟传说中的剑士『在战场上洒盐的死神』这个传闻恐怕早已经传入了圣王族耳中,而他们只要听到传闻中的叙述,大概就可以猜到这个人是米娜娃了。
  圣王国方面完全没有隐藏米娜娃身分的必要,其实真正害怕这个消息曝光的也只有圣王族一方而已;但是弗兰契丝嘉认为,她绝不能让东方的这几个诸侯国知道米娜娃的身分。
  虽说他们若是以米娜娃作为号召,确实可以凝聚七国在军事方面的向心力。但是这么一来,若是他们得到胜利,留下来的也同样是一群拥戴女王的贵族集团。他们同样会开始一场为了独占神权的角力,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改变。
  (我们非得用人的力量、而不是藉助神灵的威名来结束这场战争……)
  这才是弗兰契丝嘉的想法。
  「……所以我们还需要时间来凝聚盟国的向心力呀。」她说。
  「所以妳是说其它公国全都是胆小鬼吗!现在圣卡立昂东门的修复工程还没有完工,城里头也为了准备婚礼而变得一团乱。难道此刻不是攻破圣卡立昂的最好机会吗!」米娜娃大声叫道。
  「对,妳说的没错,他们就是胆小鬼。因为接下来等到维内拉利亚节一过,圣王国军大概会有一半以上的兵力会调回圣都,所以这边的联军也有不少声音表示应该先调兵回国重整旗鼓。」
  米娜娃听了弗兰契丝嘉的说法,一个拳头重重地槌在木头柱子上,「开什么玩笑!要是等到婚礼办完了,希尔维雅就会……她就会被那个像是蜥蜴一样的家伙……」
  弗兰契丝嘉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女王的姐姐站在这里,一对肩膀焦急地不断发出颤抖。
  托宣女王一旦和被选上的夫婿完婚之后就非得生个小孩出来不可。而这样的痛苦,本来应该是米娜娃该承受的。
  「……那好,我知道了。」米娜娃说完将手中的巨剑一肩扛了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妳打算一个人冲进去吗?
  弗兰契丝嘉冷冷地问了一句,而一旁的尼可罗听到这里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米娜娃没有回头,「妳都看到了还问我干什么。」
  「喂、喂!蜜娜,妳等一下呀!一定还有其它方法的嘛,妳一个人冲进去只有送死的份呀!」尼可罗惊叫道。
  「克里斯还独自留在那里呀,可是我……可是我——我却一个人自己逃走了!
  米娜娃回头的同时,一头如火焰般的红发在她的身后甩了一圈。她瞪着尼可罗,光用眼神中散发出来的魄力就逼使尼可罗在惊吓中退到了窗边,「……这不是妳的……责任……吧?
  「这不是责任的问题!克里斯是我的东西!他要将我——他要将我的命运给——」
  「所以妳也要追着他去送死吗?妳是笨蛋呀!
  「克里斯才不会死——」
  米娜娃的一声咆哮不只吓到了方才回嘴的尼可罗,就连弗兰契丝嘉也忍不住为此生生地咽了一口气。
  听过包含米娜娃在内的数十名突击队生还者的报告之后,就连弗兰契丝嘉也觉得绝望;柯尼勒斯的妖剑,只要被碰到的人全都会变成他的傀儡。虽说这种神奇的能力实在让人觉得难以置信,不过当她听着队员们遭到同伴拔剑相向的经历,也就不得不相信了。除此之外,报告中还指出克里斯杀死了所有被柯尼勒斯的妖剑操弄的伙伴,然后被赶到现场的圣王国部队用长矛戳倒在地上。现在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认为克里斯还有生存的可能性。
  「我看到了……那家伙用剑刺穿了我的眉心,这个死兆到现在都还没有消失!所以他一定还没死!
  米娜娃丢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开房间,并且关上房门,而后一阵阵踏在楼梯上的沉重步伐声传回到弗兰契丝嘉和尼可罗的耳中。
  (她预见和之前相同的死兆吗……这么一来,确实可以作为克里斯还活着的证据呀……)弗兰契丝嘉忍不住这么想。
  「……那家伙……还活着?
  尼可罗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喃喃自语着,接着猛然惊觉地转头望着弗兰契丝嘉说:「团长……那、那、那蜜娜真的会一个人往圣卡立昂城里头冲进去呀!我们得阻止她呀!
  「我早就已经吩咐过吉尔了,告诉他蜜娜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要他好好看着她。」
  尼可罗听了,搔了搔他那一头卷发叹了口气说:「蜜娜明明这几天都还很安分的……结果知道那家伙还活着之后马上就变成这副德行。我觉得她真的就像一架破城槌一样,视野永远都只看得见城门前的一点点距离,永远只懂得往前冲……」
  弗兰契丝嘉并没有听见这番讥讽,她陷入了沉思——克里斯还活着?他被囚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柯尼勒斯会放过克里斯而没取他性命呢……在她知道克里斯还活着之后,脑中就一直不断地思索着。
  (克里斯……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对了,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指向那个关键……)
  忽然间,一个慌张的脚步声将弗兰契丝嘉从干头万绪的思虑中拉回军营里这间昏暗的房间。
  「弗兰殿下,克里斯还活着的事是真的吗!
  是宝拉。她似乎才刚换好一身医务兵的蓝色套装,帽子跟头发都还没来得及整理而显得凌乱。
  「妳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听见了,是、是真的吗!克里斯真的、还活着吗!
  「这栋军营的墙壁也未免太薄了吧……我是不是该要求换个房间才对呀?
  弗兰契丝嘉拍了拍宝拉慌忙中赶过来而气喘吁吁的肩膀。她叹了一口气说:「嗯,他出现在蜜娜预见的未来里面……蜜娜说他还活着。」
  「那、那——那我们赶快去救他呀,因为克里斯对蜜娜来说是很重要的嘛!
  弗兰契丝嘉听到宝拉所提出来的意见,不禁瞪大了眼睛看着她。而宝拉也因为自己的主子猛然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同时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
  (去救他?救克里斯?
  弗兰契丝嘉呆愣着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去救他吧。不过该怎么做呢……弗兰契丝嘉对于自己开始思考可行的方法而感到胆寒。
  (这怎么行?不可能的,我只能丢下他不管了呀……)
  (已经是圣王国的领地。以现在这个情况来说,如果只有银卵骑士团一个部队根本什么也办不到呀……)
  此时吉尔伯特脸颊淌着血痕,走进了弗兰契丝嘉等人所在的房间内。
  「吉伯特,你受伤了,发、发生了什么事!
  宝拉看了整张脸顿时失去了血色,赶忙跑到他的身边。然而,吉尔伯特却只是将她推开,屈膝跪在朝着他走过来的弗兰契丝嘉面前。
  「对不起,弗兰殿下。」
  吉尔伯特光是这么一句话,就已经让弗兰契丝嘉明白了一切。
  「……你没能阻止她呀?」她问。
  「是,我们只对阵一招我就知道我的剑拦不住她了。」
  吉尔伯特垂着头,额头上滴落的鲜血摔碎在地板上——还好是他和米娜娃对上,不然换做是其它人恐怕不会只受这么点伤就了事。
  「她说,如果我拦她的话,就算杀了我她也要去圣卡立昂,所以我让她走了。我觉得我应该先跟您报告这件事,然后请您定夺接下来该怎么做。」
  「告尔,我真的很感谢你每次都能够做出这么冷静的判断。」
  弗兰契丝嘉将手放到自己的亲卫队队长肩上,然后要他站起来。她拿了一块布帮吉尔伯特擦去额头上的鲜血,然后让宝拉帮他处理伤口。
  「团长,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如果要我担任佯攻部队的话我是可以配合啦。」
  「尼可罗,你刚刚不是才说要阻止她的吗?」弗兰契丝嘉反过来问了一句。
  「我是说要阻止她一个人冲进去嘛。不过如果现在团长想到了一个了不起的作战然后发动命令,那蜜娜可就不是一个人冲进去了。」队里的军医说完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弗兰契丝嘉抬头看着天花板。
  不可能呀,我只能对克里斯见死不救了……她摇摇头。然而,每当她的视线和宝拉、吉伯特,还有尼可罗交会的时候,她的内心总会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可是我又该怎么做才好呢……)

  ※

  克里斯脸颊贴着冰冷的石砖地板,听到地面传来的脚步声。
  他在黑暗中抬起头来,看到铁格子外头照进明亮的火光。刺眼的光芒让他忍不住用手遮住眼睛。他已经不知道上一次眼睛还可以看见光芒究竟是几天以前的事了,习惯黑暗的眼球受到刺激,让他的眼皮忍不住一阵痉挛,眼角也禁不住溢出泪水。
  「……是谁……要把我处决就快点来吧。」
  他喃喃说着。微微睁开眼睛,从指缝间试着窥探牢笼外头的景象。他的嘴唇干裂,喉咙干涸;一旦发出声音就会产生宛如一根锈铁棒在喉咙翻搅的痛觉。
  这道光芒的光源不只一处,共有三处——不,其实更多;大队人马站在克里斯的牢笼外头,他从这些人的影子、金属的味道、脚步声等等特征判断,这队人马是穿着镗甲全副武装的战士。
  「过来,野兽之子。」
  他记得这个声音。克里斯的喉咙彷佛一条离开水的鱼在死前挣扎那般抽搐着。他的眼睛已经渐渐可以适应眼前的光芒,他将目光紧扣着声音源头,视野中逐渐浮现一名身材高姚、身着华贵衣饰的男子。尽管这名男子脸上带着笑容,但一双如钢珠般嵌在眼眶中的眼眸、却比起监牢中的石壁更让人觉得冰冷。
  「柯尼勒斯……」
  「别用你那张污秽的嘴巴叫我的名字。我可是再过不久就要接受无上荣耀加身的人呢。你最好别再说话,乖乖地爬到油灯光芒可以照到你那张脸的地方来。」
  ……荣耀加身?
  ——是怎么回事?这家伙在说什么呀?
  ——你应该、你应该永远受人诅咒才对……
  克里斯用双手的五只手指抓住石砖地板、缓缓地爬到了铁栏杆前,除了看见柯尼勒斯一件长长的单褂之外,那把令人感到忌惮的细身长剑的剑鞘也同时映入他的眼帘。另外,他还看到柯尼勒斯背后站着好几双腿,这些人大概是他的护卫吧;每个人脚上都穿着同样的军靴,只有其中一个站在柯尼勒斯身边的人没有。
  克里斯耐着颈骨传来的疼痛,皱着眉头将视线提了起来。
  那双腿的主人是一名少女。她留着一头鲜红色的长发,额头上还戴着银色的皇冠。少女穿着一套裙襬上镶着荷叶边的华贵洋装,在油灯的光芒映照下染上了微微的橘红色。一双纯白的衣袖顺着垂放的手臂垂在裙襬两侧,像是一对展开的羽翼。
  女孩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黑色眼眸。
  克里斯一看就知道了。那张带着怯懦的稚嫩脸庞直数他想起另一个人的模样。
  「把你的脸让陛下看看。」柯尼勒斯冷冷地对着克里斯开口说道。
  陛下——统领整个圣王族、直属于杜克神的巫女,托宣女王。
  「……是这个男的吧,希尔维雅陛下。」
  柯尼勒斯低声对着一旁的女孩提问道。
  「对,就是这个人。」
  「他拿的剑也是这把没错吧?
  柯尼勒斯问话的同时,从身后的护卫手中接过一把长剑举在希尔维雅面前。这把剑身宛如镜子一般光滑的长剑便是吉尔伯特借给克里斯的长剑。
  女王的下颚止不住地颤抖着,她点了点头,「……对,就是这把剑……我看到这把剑贯穿了我的眉心……」
  克里斯听到这句话,呆愣着一时之间忘了呼吸。
  「我看到的那把长剑,确实就拥有这么一片宛如冰晶般的剑身。」
  ——一模一样……
  ——她说的话跟米娜娃一模一样……
  ——难道在既定的命运安排之下,我连女王都杀吗……
  此时希尔维雅蹲到了铁栏杆旁,让站在她身后的一群护卫忍不住一阵惊慌。
  「陛下,您不可以对着俘虏屈膝呀!
  「您甚至一开始就不应该来这里跟他会面的!他太污秽了——」
  柯尼勒斯在她真正蹲下去之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而将她制止。然而,方才那个瞬间,女孩脸上一双黑色的眼眸已经贴近了铁栏杆,让克里斯可以清楚地看见。
  ——啊啊……那一双黑色的眼眸……
  ——那是和米娜娃一模一样的眼眸……像是新月之夜黯淡无光的夜空一般的颜色,是底下沉着满满的绝望和痛苦的颜色……
  「你认识我的姐姐吗?
  面对女王的提问,克里斯点了点头。同时,原本翻搅着他内心的揣测、此时也在急遽的低温之中冻结成了沉痛的事实——米娜娃就是女王的姐姐,她是承继着圣王族被诅咒的血源之人,她才是真正的女王。
  「……她没事吧?
  年幼的冒牌女王一张美丽的脸庞此时彷佛要被眼眶中的泪水融化。
  「柯尼勒斯,请你释放这个人。我有话要请他转告我的姐姐。」
  「陛下,请您不要开这种玩笑呀!
  周围护卫的嚷嚷被柯尼勒斯目光一扫,全都安静了下来。希尔维雅对于方才众人的制止充耳不闻,「请你告诉我的姐姐,说只要姐姐平安无事,我可以忍耐的……请她不要再参加战争,找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活……」
  克里斯听见这句话的同时,耳中彷佛也听见自己体内的血潮滚烫沸腾的声音。
  ——她说……她可以忍耐?
  ——她说……要米娜娃不要再参加战争?
  ——这种话……就算让我活着回去,我能对米娜娃说吗!
  ——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女王起身之后,柯尼勒斯向前跨了一步。而他接下来的举动让克里斯瞪大了眼睛——他将吉尔伯特借给克里斯的那把长剑透过铁栏杆递了进来。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你们给我安静一点。」
  柯尼勒斯说完,松手将长剑扔到地上。一把剑摔在地上的声音彷佛从指尖扔出去的冰块、撞击在石砖地板上碰碎而发出的声响。
  「这是你的剑,你拿回去吧,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另外,如果你能从这里出去就出去吧。」
  「……为……为什么……」
  柯尼勒斯没有回话,而是对着背后的护卫开口说道:「先把陛下带回去。这边的空气不好,不能让陛下在这边久待。」
  「那殿下您呢?
  「我还有话要跟这名俘虏说。」
  「柯尼勒斯,拜托你,一定要让他回到姐姐身边!
  「陛下的圣恩,微臣感佩之至。」
  希尔维雅在护卫们慑人的脚步声包围之下,逐渐消失在克里斯的视野。年幼的女王在离去之前仍频频回过头来望着克里斯。
  一会儿,绵密的脚步声在爬上石阶之后逐渐消失。克里斯伸手探寻躺在他身边的那把长剑,同时抬头望向柯尼勒斯。
  「我听希尔维雅说,你会用那把剑杀死她。这是杜克神赐与她的托宣预言。」柯尼勒斯说。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剑还给我?
  「因为这是你的命运。」柯尼勒斯弯下腰,靠近栏杆前说:「你要杀谁都没关系,就算是米娜娃也好。」
  「什……么?
  「杜克神的力量是在宿主死后才会被继承下去的,这点你没有听米娜娃说过吗?所以希尔维雅和米娜娃两个人平分母亲遗传下来的力量——你知道吗?一个国家不需要两个女王,只要一个人死了,所有的托宣之力就会被另外一个人吸收。」
  「你、你这家伙——」
  「命运有可能因为一个人的努力而稍稍微改变其形貌,不过命运的走势永远都会趋向同一个终点。所以不管你杀掉的人是谁,另一个人就会落到我的手中。」
  克里斯忽然觉得自己干涸的喉咙中传出一阵彷佛被人猛力掐着脖子般的疼痛。
  「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这一代承继了杜克神之力的女王是一对姐妹,其实为的就是要从你为她们带来的、无法改变的死亡命运中守护其中一人,并让她活下来继续继承女王的位产。」
  因此,即便克里斯杀了其中一个,另一个也会留下来。
  「野兽之子……」柯尼勒斯的一双眼眸忽然焕发出一道光芒,同时脸上泛出一抹宛如烙铁般的笑容:「只有你呀!这世上只有你这个拥有污秽的野兽烙印之人,可以杀死杜克神所庇佑的托宣女王呢!
  「你——」
  克里斯在盛怒之下抓起了手中的长剑,举剑要刺向铁栏杆外的男人。然而,柯尼勒斯却只是用一只手指头就让克里斯不但没能够如愿、全身上下的每一吋神经更是实时窜起一阵剧痛而发出痉挛——他不过将长剑从地板上提起了几吋,手腕却定在那边一动也没办法动。
  ——为、为什么会这样……
  柯尼勒斯露出浅浅的笑容离开了铁栏杆前。同时克里斯身上又忽然像是被某件重物压住,整个人贴在地上连一根手指都举不起来。
  「所以你出生来到这个世界,然后挣扎着爬到了我的面前——一切都是为了我呀。你就继续在血泊中挣扎吧,直到最后一刻。就算你现在体悟到你的脖子上套着这么一副沉重的枷锁,你仍然什么也没办法改变的。」
  「……我要杀了你!
  「你还在说这种蠢话,难道你还不了解命运的力量吗。我是被托宣神谕选中的人——你知道吧?我会得到这个国家、让女王怀着我的骨肉。等到这个小女孩长大并且得到神权之后,我就会杀了女王,而这就是托宣预言呀,这下你知道了吧——你想杀我?别笑死人了。我是被神选中的人,是不会死的,等你杀了希尔维雅,希尔维雅预见的未来就会完完全全转手到米娜娃身上。到时候就是米娜娃要怀我的孩子,然后被我杀死。」
  「不可能,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未来——」
  克里斯的前额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握着长剑的手背也同时窜出了高热。而柯尼勒斯的手和额头也同样浮现出一道焕发着白光的印记。
  「依附在你身上的神是痛苦和牺牲的神,是我身上幸运之神的食粮。你是为此而生的。你该为此而趴在地上挣扎,为此而死。你只能永远活在不能和任何人接触的黑暗之中——所以,你认命吧!
  「……你、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
  柯尼勒斯起身,发出一阵嗤笑声后离去。
  牢房四周再次沉入了漆黑的世界。克里斯抱着长剑蜷缩在地板上,在烙印传来的痛苦中口吐白沫地在地上打滚。
  新月之夜即将到来。他体内的野兽正渴求着鲜血;同时,柯尼勒斯和希尔维雅方才对他说过的话不断在他脑中回荡着。此时只有怀里那把冰冷剑刃的触觉,让他得以维系住自己随时可能消失的意识。

  克里斯不知道他在黑暗中到底挣扎了多久。此时石头地板上传来不知道源自何处的喧噪声和声波带来的震荡。
  ——耳边不时可以听见管弦乐队奏出的音乐,是因为女王的婚礼将近吗……
  ——车轮碾过石砖地板的声音变得如此沉重,是因为满载着贺礼而增加的重量吗……
  然而,这些声音却都逐渐被宛如黑泥中浮出的泡沫般恼人的野兽之声给吞没。
  忽然间,一阵从楼上下来的脚步声让他赶紧从地上跳了起来,双手紧握长剑面向铁栏杆外侧。全身上下传来的疼痛、因为眼睛照射到光线甚至蔓延到了他的齿问。然而,当他看见铁栏杆彼方直伫的身影,却让他整个人愣住,甚至忘记要握紧手中的剑而差点松手。
  油灯旁映出的是一头熟悉的火红色头发,那张熟悉的脸庞眼窝中嵌着一双仿佛冻结在眼眶中从不曾摇晃的黑色双眸。而这个人身上还穿着一件白衣……
  ——是米娜娃?
  ——为什么?
  米娜娃站在他的面前,同样也显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而瞪大了眼睛。她的视线落在克里斯的手中,「……你手上为什么会有剑?
  米娜娃的提问让克里斯在惊讶中回神,同时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赶忙向后退开,「等、等一下!米娜娃,妳不可以过来——」
  米娜娃单手举起那一把厚重的巨剑,光用剑身的重量便劈断了铁栏杆上的门锁。克里斯退到了墙边,「妳、妳是怎么进来的!
  「我不是偷溜进来的。上面现在可热闹着,我根本不用偷溜进来——好了,我们走了。」
  这时候克里斯察觉到米娜娃的剑上已经沾染了干涸的鲜血和布料等等秽物。
  「……妳一个人来吗?」他问。
  「当然了。我怎么能为了这种事把其它人给卷进来。」
  「妳为什么要为了我——」
  「因为你是我的东西!」米娜娃靠上前来一把揪住了克里斯的衣领,「你不是要保护我的吗!
  她的一声怒斥让克里斯忍不住别开了眼睛。
  「我已经……没办法保护妳了……因为……因为妳看到了吧?我杀了……自己的同伴——他们不是遭遇什么不测,而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笨蛋!那根本是没办法的事——」
  「那不是什么没办法的事!」克里斯带着一副湿润而滚烫的情绪唤出的声音,将米娜娃的声音遮蔽过去:「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沉沦了,我沉沦在撕碎骨肉的触感和令人感到怀念的血腥味中!我已经沉沦了!但是我应该可以制止的……我应该可以制止我心里的那头野兽……所以要是妳现在靠近我,我也会杀了妳……而柯尼勒斯就是为了要我杀死妳而让我活下来的……」
  「你说……柯尼勒斯?
  「对,我也见到女王了……而她也预见到了自己被我杀死的未来——」
  「希尔维雅?你见到希尔维雅了吗?为什么!
  米娜娃对着克里斯呼喊的同时,抓住了他的肩膀猛力摇撼着,然后克里斯说出了他早先所遇到的这一切,说出了希尔维雅的愿望、柯尼勒斯的嗤笑,还有柯尼勒斯最后将剑还给他的事……
  「……所以妳要照着希尔维雅的话做,妳要逃跑,把我跟妳的妹妹丢下来,自己一个人逃跑——妳绝不可以被我杀死!」克里斯说。
  「其实就是今天了。」
  「……咦?
  一时之间,克里斯的呼吸、视线全都被米娜娃的声音吸引过去,再也无法移开。
  「今天就是我被你杀死的日子。」
  「那、那妳更应该——」
  「你只要保护我安全抵达希尔维雅身边就好,其它的你就别管了。」
  「这……」
  「要是那个时刻到来,随你自己高兴怎么做。」
  克里斯忽然间领悟了米娜娃这些话里的意涵——隐藏的祈愿。

  圣卡立昂城内一角,有一座顶上设置了尖顶钟塔的大圣堂。这原本是供奉帕露凯诸神的教堂,不过里头所有的礼拜用具都已经被清理掉了。如今墙上已挂上圣王国的旗帜,布置成了圣婚的仪式会场。
  年老的梅德齐亚公爵走在大圣堂直通三楼的阶梯上头,看着圣卡立昂引以为傲的米白色礼拜堂被一片鲜艳的深紫色所玷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迎接女王驾临,圣卡立昂城内森严的戒备甚至夸张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所有通往大圣堂的街道沿线只要隔两步便会站上一名身穿铠甲手拿长枪的卫兵。而梅德齐亚领地的领主——梅德齐亚公爵现在也形同被软禁的俘虏,只要一步出走廊就会受到吓阻。
  「公爵殿下,请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其中一名看似卫兵队长的中年战士,以一副不像是面对贵族时该有的语气、对着梅德齐亚公爵提出了警告,同时也颇为刻意地稍稍举起手中的长枪示威。公爵看了相当生气,光秃的前额忍不住冒出青筋,但仍旧还是压抑住怒气,故做平静地回了一句:「我看你们大概不会知道礼拜用具该如何搬运收藏吧。要是你们把它当作刀剑一样粗鲁地抬出去然后弄坏了,这会对我们造成很大的困扰的。」
  「祭祀异教神用的装饰品,从今天开始就再也用不着了。」
  卫兵队长说完,周围的年轻士兵全都耸耸肩笑了。
  「反正都是要销毁的嘛,碰伤个一、两处又有什么关系。」
  「你、你这个无礼的家伙!
  公爵怒喊着,同时顾不得自己的年纪而上前抓住了那名卫兵队长。这样的演技已经是公爵所能做到的极限了。果不其然,一群卫兵赶到。
  「您疯了吗!
  「公爵殿下,您冷静点!
  「在这个大喜的日子,您怎么可以做出这么不得体的行为呢!
  四名士兵冲上来拉开了卫兵队长,但是混乱的场面却没有因此而得以控制住。而这时候,他已经瞟到自己位在走廊那头的寝室中、侍从将东西运出去的情景。
  「可恶,把他带回房里去,在圣婚的秘密仪式结束前,别让他再出来!
  卫兵队长一声令下,部下们便粗鲁地拖着梅德齐亚公爵,沿着红色的绒毯将他押回自己房间去。
  等到门被关上,金属铠甲碰撞声和脚步声逐渐远去,梅德齐亚公爵才回过头来望向站在房间角落、身材矮小的老侍从领班,对着他开口问道:「你确定没有被发现吧?
  「啊、是,应该没有。」
  侍从领班弯着背靠了过来。
  「您这么做好吗?万一被发现的话,您会被圣王国的人给——」
  「住口!」梅德齐亚公爵压低了音量,但脱口说出的话语仍像是箭矢一般射向了侍从领班:「我的尊严还没有死!
  「是、是!对不起,公爵殿下!
  就在这时候,一阵叩门声响起。梅德齐亚公爵在惊吓中和侍从领班一起跳了起来。
  「梅德齐亚公爵,您在吗?
  一个年轻而锐利的声音穿入门内。公爵和侍从领班一同带着厌恶的表情畏畏缩缩地凑到门前扭开了门把。
  「我是来跟您道谢跟道歉的。」
  站在门外的人是柯尼勒斯。此时他已经身着圣婚仪式中必备的一套华贵白色法衣。
  「唉、唉呀呀,是大公殿下……不对,现在应该称呼您为王绅陛下才对。」梅德齐亚公爵带着卑微的笑容道。
  「您别在意。在秘密仪式还没有完成以前,我还不是圣王族的一员,而且我得为方才部下们的无礼请求您的原谅。」
  柯尼勒斯彷佛戴着一张刻画着笑脸的人皮面具回应。而他这副模样让梅德齐亚公爵背上忍不住冒出了冷汗。
  (应该没有被发现吧?
  (我得冷静。我得装出平静的模样才行。)
  「没什么,是我自己失了分寸。我才该为了在您的大喜之日做出不当举动道歉才是,请您见谅。」
  接着,柯尼勒斯仔细审视了梅德齐亚公爵那一副矮小的身子,然后退了一步对他点了头,「那我们待会儿见。等到秘密仪式结束,我会以王绅的身分邀请您到大圣堂来。您会来参加维内拉利亚节的活动吧?
  「当、当然。」
  公爵带着僵硬的笑容答应。
  在女王、王配侯,以及少数神官在杜克神面前进行的秘密仪式之后,接着便是盛大的维内拉利亚节。
  (哼,在此之前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骚动呢!
  梅德齐亚公爵将背靠到了门上,像是要将五脏六腑一口气全吐出来般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剩下我能做的就只有祈祷了。)
  (不对,我是不是该趁着现在逃出去呢……)
  他思索的同时将目光移向窗外,听到钟楼的钟声和庄严神圣的喇叭声齐奏。
  (圣婚的秘密仪式开始了……)

  圣卡立昂大圣堂是一栋三层楼的巨型建筑;第二层是搭建在建筑物内侧四面墙边的观礼台,可以看见整个一楼的景象;位在一楼的祭坛后方有一幅精致得不像是人手画出来的壁画,整个礼拜堂最多可以同时容纳三千人,号称是东方几个诸侯国中最大的礼拜堂。
  这间大圣堂的三楼,即一、二楼打通的挑高空间上头,是主教才能出入的至圣所。此处原本应该有好几尊帕露凯诸神的神像,置于高耸石柱包围的祭坛上方。然而此时这些神像已经被移开,高高地挂起了一面有翼的车轮旗帜,希尔维雅娇小的身子则躺在旗帜前方的祭坛上。而此时覆在她身上的一件薄纱,看来则有如白色的羽毛散洒在她身上一般。
  祭坛左右两侧各有一排巫女吟颂着圣句;柯尼勒斯垂着头,感觉到三名神官以复杂的手势在希尔维雅的身上泼洒着精油,同时沉浸在这样的氛围之中。
  「……能获得幸福么,聚集了阳光之人,和吸引了月光之人。」
  站在中间的一名白发神官喃喃祷颂着经文。此时柯尼勒斯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希尔维雅仍闭着眼睛,身体微微颤抖。那一副优美的身体曲线、在身上的薄纱外衣被精油润湿之后变得清晰可见。
  (我能这么简单就得到她吗?
  (这样实在有点无趣呢……)
  愈听愈让人觉得昏沉的圣句持续回荡着,然而,就在这时候——碰地一声巨响忽然打断了这平和的一切。在场的神官和巫女无不铁青着脸赶紧拾起头来;就连躺在祭坛上的希尔维雅也惊讶地睁开眼睛。
  柯尼勒斯缓缓回过头去。
  王圣所向两侧被推开的大门、在两旁整齐罗列的石柱彼方,显得非常具有距离感。而门的另一头引起所有人注意的,则是一道红色的火焰和一把闪烁着灰色光芒的钝重巨剑。除此之外,另外还有一个人影。
  柯尼勒斯嘴上露出了扭曲的笑容。
  (那么这里就是命运开花结果的场所了吗?
  其中一名不速之客挥舞着巨剑将门边的石柱连同天花板一同劈碎,让在场的巫女们全都扬起了一阵哀嚎。崩塌的石头完全堵住了身后的至圣所大门。那两人朝着祭坛处大步逼近。就在口中念念有词地呼喊着的神官们之间,希尔维雅茫然地望向入侵者,口中喃喃念道:「……姐姐?

  此时克里斯和米娜娃已经浑身染满了鲜血。米娜娃拖着手中的巨剑,在至圣所的白色石砖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带着身后的克里斯一同朝着祭坛处迈进。
  他们来这里的路上不知道已经杀死了多少圣王国军的士兵。唯一庆幸的是他们这一路上刚好经过一座两栋建筑之间的石造联络桥。米娜娃用剑砍断这座联络桥,让百名士兵从桥上摔下,一口气省去不少杀人的力气。
  不过敌人想必很快就会架上梯子追过来了吧……米娜娃和克里斯不约而同都有这样的想法,因此他们决定在此之前要做个了结。
  前方传来柯尼勒斯斥责周围那群神官的声音。
  「冷静点,卫兵马上就会来了.别让你们身上的法衣沾染到鲜血,往墙壁上散开!
  「可是殿下——」
  「陛下由我来保护。而且陛下也有神灵的庇佑,不用害怕这些匪类。」
  「姐姐!
  希尔维雅的呼唤声在石柱之间回荡着,让当下凝结的空气忽然为之震动。周围的神官们禁不住开始出现议论声,而他们的反应恐怕就是察觉到米娜娃的一头红发和身上的白衣都和他们身边的女王陛下一模一样的缘故吧。
  「不、不行!姐姐,妳不可以过来!
  「……希尔维雅,我已经不会再逃走了。」
  米娜娃答应的同时,仍持续拖着沉重巨剑和自己的双脚前行。
  「我一直都把痛苦留给妳一个人承担……不过这一切都只到今天为止了,我会让这一切在今天全部做个了结。」她说。
  「米娜娃殿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会在今天结束的。」
  柯尼勒斯扬起嘴角露出笑容,同时取出了放在祭坛上的装饰用剑,「您的生命、您的身体,您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神灵的献祭。不论您如何挣扎,结果都不会改变。」
  「柯尼勒斯!
  米娜娃大吼一声冲了出去。随着衣袖的舞动,她手中的巨剑也卷起一阵呼啸声高举在头上。
  「米娜娃,千万别被那家伙的剑给碰到!
  克里斯也出声警告了米娜娃,然后跟着一起向前冲去。
  柯尼勒斯从祭坛前的阶梯上跳下来。米娜娃朝着他冲刺,将身上的重量全部压到剑身上挥出一道强力的劈击,却被对手用一把金黄色的装饰用剑轻轻拨开。偏离轨道的巨剑朝着一旁的石柱飞了过去,毫不留情地将石柱劈成两半。巫女们见了纷纷扬起一阵尖叫,赶忙逃向另一侧的石柱后头,神宫们也逃命似地跟着追过去。柯尼勒斯朝着米娜娃的背后挥了一剑过来,而米娜娃则机警地拔出巨剑用剑柄将他挡下。这一击挥空加上挡下这一剑的结果,让米娜娃失去平衡向后翻了一圈。柯尼勒斯紧追上去,双脚却被米娜娃顺势挥出的巨剑尖端给阻拦,让她有机会重新站起身子。如同铁板一般厚重的巨剑甩出了沾在剑身上的鲜血,血花飞溅在柱子、地板,还有柯尼勒斯身上那件在婚礼仪式中穿着的法衣上头。
  「妳想杀我?哈,妳想杀死被托宣预言选出来的我吗?
  柯尼勒斯在狂妄的笑声中挥出一记刺击,被米娜娃用剑身当作盾牌挡开。此时克里斯从米娜娃的肩膀上头刺出一剑,笔直朝着柯尼勒斯的咽喉攻击。就在克里斯确信这一剑应该足以致命时,手中却没有传回穿透血肉的触感。对方在毫厘之差中撇过头躲开了这一剑。
  「我能躲开可不是因为我可以看清你的攻击。」柯尼勒斯语带讥讽地说完后,一脚踹开了克里斯的剑,然后躲进了石柱背后的阴影处。「是因为你的剑自己晃开了,就算我闭着眼睛也躲得过。」
  「你开什么玩笑!
  米娜娃跳了起来,侧向挥出一剑朝着柯尼勒斯那身白衣劈了过去。巨剑劈断了石柱,然而柯尼勒斯的人却已经躲到了祭坛上方。动作之快教人难以置信。
  「姐姐,住手!快点逃!不然卫兵要来了!
  罩着一身薄纱的希尔维雅忽然发出了哀嚎。方才逃开的神官此时已经来到了至圣所的入口处搬开石子接过了梯子,恐怕是已经要引追兵进来了吧。在此之前……
  「——你要杀谁?杀我吗?
  柯尼勒斯的声音在克里斯的脑袋中回荡着。他的脚忽然不能动,只能直视着米娜娃朝着祭坛上逼近的背影。
  此时柯尼勒斯伸出手,一把将祭坛上的希尔维雅给拉进了自己怀里。
  「啊!
  他用左手扣住了希尔维雅的颈子,然后举起手中的黄金剑先指着米娜娃,然后移到克里斯身上,「你要杀的人是我吗?不对吧?
  「放开希尔维雅!」米娜娃大声叫道。
  「我在跟野兽之子说话——你该杀的人是谁?想起来了吗?
  此时,柯尼勒斯在希尔维雅颈子上的左手手背发出了一抹青光——是刻印。同时间,克里斯前额和两只手背则仿佛呼应着他手上的光芒般忽然窜起一阵疼痛——不只是额头和两只手背,甚至连右肩也是。克里斯的四肢开始变得沉重,他像是整个人被扔进了冬天的河川之中,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举起手便对着眼前的一头红发发动了攻击。
  「——什么!克里斯?
  米娜娃在令人惊讶的反射神经中回过头、用手中的巨剑挡下克里斯的攻击。被切断的几丝红发在空中飞舞。克里斯脸上仍然一副失了神般的呆滞表情,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克里斯,你——」
  「……住、住手!柯尼勒斯!
  克里斯勉强还挤得出声音,然而,那副身躯却已经不受意志控制。长剑尖端在空中画出一道滑顺的曲线,直朝着米娜娃的头顶而去,接下这一记攻击的巨剑剑柄被凿出了一道缺口。此时克里斯的身体除了烙印和肩伤传来的疼痛、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知觉了。
  一旁的柯尼勒斯口中扬起一阵狂笑,「你是白痴吗?你以为在你晕厥的过程中,我会白白让你躺在那里吗?
  ——我的肩伤,其实就是被柯尼勒斯用他的妖剑所划的伤,我真是太愚蠢了……克里斯内心的懊悔撕扯着他的心灵,几乎要将他的心给撕得粉碎。然而,他的身体却仍以惊人的速度和锐利角度不断施展着足以致命的攻势。他感觉到体内的野兽之血已经渗透了全身,即便米娜娃能够预知他所有的攻击,然而他出剑的速度却比起米娜娃回避的速度来得更快,因此米娜娃根本不可能挡下他所有的攻势。
  「——米娜娃,杀了我!快点杀了我!
  「白痴!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办到!快点清醒过来呀!克里斯!
  「不行!快点杀了我——」
  克里斯使出了浑身力气大声嘶吼着,一记锐利的攻势却直指向米娜娃的背部。米娜娃忍不住松开了手中的巨剑整个人翻了一圈,最后落在一根石柱底下——克里斯的第二道攻势已经硬生生地划过了米娜娃的大腿;要不是她闪得快,这一招很可能早就已经把她那条腿给砍下来了。米娜娃淌着血,整个人的背部狠狠在石柱上撞了一下。
  克里斯感觉到自己的四肢早已经麻痹,但因为这副身体现在是别人在操纵,因此方才的动作都是硬使出来的。不过现在米娜娃手上已经没了武器;凭她脚上的伤势,她也不可能逃得掉厂。
  克里斯甩开了长剑上的鲜血,一步、一步、一步……缓缓朝着米娜娃那头靠了过去。
  「野兽之子,你就挑你想杀的人杀吧。」柯尼勒斯说完松手让希尔维雅重获自由。
  「姐姐!
  克里斯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之中、看见女王孱弱的身躯朝着米娜娃身边跑了过去。
  「柯尼勒斯!拜托你,放过我的姐姐!
  「要取谁的性命,那是由野兽来决定的。这是你们的命运。」
  柯尼勒斯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接着便踩过了地上的瓦砾堆朝着两名女王身边走去。
  米娜娃挽住了妹妹的手臂,抬起了一张脸,脸颊上流下一道鲜血,让她美丽的容貌此时更带着一股让人揪心的惆怅。
  「克里斯!
  克里斯听到米娜娃呼唤他的名字。那一双清澈如新月般的双眸看着他,让他感受到烙印传出了剧烈的疼痛。
  「一起杀了我们两个……」米娜娃压低了音量,宛如呢喃般说道。一旁的希尔维雅听了也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姐姐的脸庞。克里斯朦胧的意识被米娜娃的声音所惊醒。此时这对姐妹人就站在亮出了手中发光烙印的柯尼勒斯面前,彼此抱在一起互相依偎着。
  「把这样的血源就此终结掉吧……这件事,就只有你一个人才办得到了。」
  「妳说什么蠢话?」柯尼勒斯不屑地吐了一句:「妳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吗?不过这头野兽现在可是受制于我呀。我才不会允许呢。」
  「姐姐,不行……不行。」
  希尔维雅被米娜娃的两只手臂所环抱,挂着两行泪水对着米娜娃不断地摇头。
  「妳如果真的希望这种事情发生,那妳现在就可以掐死自己的妹妹,然后再自己自杀。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妳既无法杀死自己的妹妹,也不可能自杀,因为妳是人呀,所以这些肮脏污秽的事情我们都推给了野兽去做。妳、我都一样。」柯尼勒斯说。
  此时克里斯看着米娜娃因痛苦而显得扭曲的脸庞。他看见了真实——的确,所谓真实其实就是柯尼勒斯所说的那样——
  「妳会害怕最后是妳自己活着,也会害怕妹妹活着。这点妳不明白吗?这种恐惧其实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呀!
  「……你说的对,我已经……」
  米娜娃失去血色的脸庞流下了两道散发光泽的泪痕。此时,克里斯忽然有所领悟——对呀,原来这才是原因!
  柯尼勒斯眉头一皱,发现他对克里斯的控制有所松动。米娜娃圆睁着一双被泪水濡湿的眼睛凝视着克里斯。这大概是因为此时克里斯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的缘故。
  「……米娜娃,我终于懂了。」
  「什么……?
  「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吃掉笼罩在米娜娃身上的死兆。」
  泛着泪光的眼窝之中,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正因为困惑而动摇着——本应以吞噬幸运为目的、为人招来凶厄的野兽,究竟为何吃掉了米娜娃的死亡……
  「因为米娜娃一直都渴望着死亡呀。因为这么一来妳身上所有的痛苦都可以一并解脱了,而被我所杀的命运就是妳所渴望的幸福……难道不是吗?
  米娜娃没有回话。她用力抱紧了自己的妹妹,不断地流着眼泪。而克里斯从这点看出,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因此……
  ——我身上的这头野兽这次也会吃掉米娜娃的好运,让她继续活下去吧……
  克里斯额头上的烙印在炽烈的高温中闪烁,强烈的痛觉让他的视线甚至已经开始扭曲。
  「……无聊。真是如此,那你就给她她所渴求的那一份好运吧,野兽之子。」
  柯尼勒斯说完,只见希尔维雅忽然在姐姐的胸前挣扎了起来,「住手!不要杀了姐姐,让我来——」
  此时克里斯的四肢再次传回了知觉。他一步一步迈向前去,全身的骨肉都发出了哀嚎。而他的视线之中,米娜娃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微笑。
  「……就这么办吧。」米娜娃喃喃开口说道:「我想,也许我就是为了死亡的目的而遇见你——」
  「妳开什么玩笑!」克里斯还没把米娜娃的话给听完,一声怒斥旋即将她的声音给盖了过去:「我才不是为了这个结果而待在妳身边的呢!
  「你、你在说什么——」
  ——我不是为了杀妳而跟妳相遇的!
  ——如果从痛苦中逃向死亡是妳生命中唯一的希望……
  ——那我就……
  「我会吃掉妳身上所背负的命运!

  米娜娃脸上的泪水低落到垂在胸前的一撮红发上、摔成了映着光芒的碎片。
  另一方面,柯尼勒斯扬起一阵充满悔恨的哀嚎、高高举起了焕发着烙印光芒的手。克里斯身上流入了一股充满黑色的能源,令他缓缓伸出握着长剑的右手。此时克里斯转过脖子,用牙齿深深咬进自己的上臂。
  「你这头野兽!竟然做出这种无谓的举动!
  克里斯的牙齿深深地刺进自己的肉里,狠狠地撕扯着。一阵剧痛经由耳朵传到了眼中。然而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停下右手的动作。此时他察觉到了现在踩在身体前方的那只脚上,原本麻痹的顿踬感现在已经消失,转变成剧烈的疼痛。挡在前方企图保护米娜娃的希尔维雅,用她沾染着血的那只脚拚命地反抗。克里斯从她那双黑色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模样。在他额头上发着光的野兽烙印,正昭示着他污秽的名字。
  「姐姐!放开我——」
  希尔维雅使劲扭动身体挣扎。此时这对姐妹们的目光彼此紧紧扣着对方。野兽姿态的自己形象也从克里斯的眼前消失,只遗留了一样东西——声音。
  (吃吧!
  野兽的咆哮撼动了克里斯的脑壳。
  (吃掉她们!
  (将她们的命运全部吮噬殆尽!
  他的右手不自觉地猛然高举,对于鲜血感到饥渴的剑刃呼啸,斩断了杜克神赐与的托宣预言。
  此时,克里斯耳边听见遥远的彼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是一圈陈旧的黄铜车轮倾倒发出的杂音。
  是染血的利牙扑向生锈的车轴所发出的撞击声。
  是翅膀断裂、羽毛散落的声音。
  是命运之势被扭曲而发出的崩坏声……
  是米娜娃和希尔维雅所看见的死亡——
  一把剑刃刺穿她和她双眼之间。没有沾上半点血渍,宛如冰晶一般光滑的剑身上映出了这对姐妹自己的脸庞和两双漆黑的眼眸……
  被牙齿撕裂的伤口传出的触感化成剧烈的疼痛,猛烈地燃烧着克里斯的右半身。皮开肉绽地发出了象征死亡的致命声响、压过了贪噬命运的野兽嘶鸣。失去知觉而沾染着鲜血的指尖松开,从长剑的剑柄滑落,松手……
  长剑贯穿了她和她两人双眼之间的空隙。
  克里斯看见柯尼勒斯扭曲的脸庞、和举起的左手手背上发光的刻印——如冰晶般晶莹剔透的剑刃贯穿了幸运之人受到祝福的象征,贯穿了他身上那一套为了隆重仪典而穿着的法衣,嵌进了胸膛。
  忽然间,这一阵命运崩坏的声音从克里斯的脑中被驱散。他屈膝跪地,现实以飞快的速度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极欲抓住什么,但颤抖的指尖却已经没有留下半点力气。最后——
  他抓住了。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同时撑起了他险些倒下的身体。
  之前覆盖在他意识表层和身体各处、用以控制他的屏蔽完全消失。一股加倍于前一刻的剧烈疼痛窜上他的心头,身上的每一处关节只剩下一条细丝维系,几乎都要松脱。这般令人胆寒的触感深植他身体的每个部位。
  祭坛那头,一把长剑将柯尼勒斯钉在墙上。胸前的法衣沾满了鲜血,颤抖的双手为拔出贯穿胸膛的刀刃而有气无力地举起,却在半途中又垂了下去。丧命前,柯尼勒斯的脸庞仍挂着一副慑人的笑容。
  终于,这些影像也在克里斯的眼中逐渐扭曲,意识随之飘渺;痛觉、烧灼感,加上冰冷的体温全都融合成一体。
  但他没有倒下。
  他感觉到一双臂弯环抱着他,还有一撮垂在眼前的红发贴到了他的颊上。
  「——克里斯!
  他觉得好痛。这种痛,痛得不管是有人将嘴贴到他耳边用力呼喊着他的名字,抑或者用手指掐住了他的臂膀,他都不知道这种痛到底是哪一处传来的疼痛。
  滴在胸口的水珠彷佛烙铁般让他觉得炙烫。
  「你、你——笨蛋,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克里斯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处留有余热。因此,他只能紧紧抓住耳边的声音藉以维系他即将消失的意识。他努力不让自己睡去,因为他看见米娜娃哭泣的脸庞,哭得像个平凡的女孩一样难过。

  「姐姐!
  这一声呼唤让米娜娃的身体在惊吓中狠狠抽了一下。克里斯也在千刀万剐的疼痛中微微扭动了脖子,将视线投射到希尔维雅的手指指向的方位。埋在瓦砾堆中的至圣所大门发出了推门的摩擦声。在门枢几乎快要进开的声音中,堆积在门前的石堆大量坍塌。
  门外站着挤满了整条走廊的武装士兵。他们手拿着油灯照亮了王圣所的室内。
  「陛下!」「您没事吧,大公殿下!
  冲进来的士兵们踹开了脚下散落的石柱碎片,米娜娃赶紧抓起了躺在地上的巨剑,她将克里斯交到了希尔维雅的怀里,正打算向前跨出一步时却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伸手按住自己的脚,屈膝蹲了下来。
  「呜……」
  「姐姐,我来阻止他们!
  不可能的……克里斯欲出声制止却叫不出来。周围的士兵们此时眼睛开始泛出了杀意。
  「喂、喂,大公殿下他——」「大公殿下被人杀了!
  「——陛下!这些人是什么人!」「陛下!请快点离开刺客的身边!
  ——只能突围冲出去了吗……
  ——米娜娃还有脚伤,而我的手臂又不能动……可是……
  ——我们怎么能够死在这种地方呢……
  米娜娃在近似哀嚎的嘶吼声中举起了手中的巨剑,挡开第一记朝她迎来的长枪之后又屈膝蹲了下去。她的腹部被踹了一下,在倒地的同时也被人给压住。
  「米娜娃!
  克里斯赶过去,却被长枪的枪柄狠狠地扫了一下、整个人弹撞到柱子上头。他听见希尔维雅的哭叫声,但他现在已经连自己的手脚落在哪里都不知道了。克里斯没有放弃,仍试图找寻自己身体里头还残留的余力……
  ——动呀!快动呀!可恶!
  ——我们都来到这里了!怎么能在这种地方——
  就在这时候压制着米娜娃肩膀的士兵忽然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身体呈现不自然的后仰——是一把短剑精准地插进了头盔和铠甲的接缝,让该名士兵瞪大了两只眼睛,两颗眼珠差点要一并喷出来般仰头倒下。这名身穿重钟的的士兵被杀,在周围引发了一阵喧噪声。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攻击——」
  划破空气的呼啸声中,圣王国军卫兵的阵仗中又窜出了诸多士兵的哀嚎。这回是弓箭和短剑一齐射向他们,一个个将他们撂倒在白色的石砖地板上头。
  「什么!可、可恶——」
  忽然间,克里斯被身旁的一名士兵揪住手臂给拉了起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撕裂着他的神经。然而,锐利的一道闪光却即刻将这名士兵的手臂自肩膀处劈断。该名士兵喷洒出鲜血在地上打滚的模样、让周围的其它同伴全都为之震慑。
  克里斯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抬起头来,看到一名有着银灰色头发、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站在他的面前。他手中拿着的是刚从尸体上拔出来的、还沾染着鲜血的一把长剑,长剑仍映出了如同镜子般清澈的光芒。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管遇上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能放开这把剑的吗?
  男子冷冷地瞥了克里斯一眼,旋即又挥剑砍断举着长枪迎上前来的士兵咽喉。转身一剑再切断了朝着米娜娃扑上去的士兵肩膀。
  「……吉尔伯特?
  「这、这……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札卡利亚那个吉尔伯特吗!
  圣王国军之间的议论声引发连锁的哀嚎声。克里斯回头瞪大了眼睛。祭坛内侧不只是手持着短剑不断投掷出去的尼可罗,还有其它彷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银卵骑士团的成员们。
  ——不对,他们真的是从地板下方钻出来的。祭坛下方有一个阶梯,而这些伙伴们全都从楼梯下方冲出来之后做出了一道人墙,将圣王国军的卫兵阵仗给推了回去。最后一个从阶梯底下走上来的,是一个披着闪耀金发的人影——弗兰契丝嘉。
  她看着克里斯,在他眼中层露了一个安心的笑容,接着便笔直朝着希尔维雅的面前走去。
  「陛下,容微臣失礼了。」
  「——咦?
  没等希尔维雅提问,弗兰契丝嘉就先把手臂上披的一件两袖宛如一对白色羽翼的衣裳套到她的身上,手上还握着一把短剑。
  「所有人不准动!
  札卡利亚公爵千金凛然宏亮的喊叫声响彻了整个王圣所。

  弗兰契丝嘉带来的士兵仅仅二十人,加上遍体鳞伤的米娜娃和濒死的克里斯、身上仍穿着圣婚秘密仪式中特有服装的圣王国女王希尔维雅,周围的圣王国军目露凶光的眼神全都聚焦在他们身上。但他们还是堂堂正正地通过了圣卡立昂城堡的中庭,从东门走出了城外。
  这是因为弗兰契丝嘉举着一把短剑架在希尔维雅脖子上的缘故。
  身受重伤不仅不能走路、甚至还不能站的克里斯是由吉尔伯特抱着走的。虽说吉尔伯特将他抱在侧身处这种方法相当粗鲁,不过在不时碰触到他伤口的移动过程中,也勉强帮助了克里斯不至于失去意识。
  当他们步出没有城墙围绕的区域,才知道夜里的冷风多么凛冽而强劲。寒风让伤口有如烧灼般的疼痛稍稍得以缓和而舒服些。伤者身上的痛楚像是昨晚的梦境一般逐渐从意识中远去,想必是因为痛觉神经已经渐渐麻痹了吧。
  没有星星的夜空升起了孤独的新月,追着克里斯等人的脚步直到任何地方。
  「这次还真得感谢梅德齐亚公王不可了……」
  他们离开圣卡立昂,来到远处的一片草原上头。弗兰契丝嘉喃喃吐出这么一句话:
  「不过希望他为我们领路的事情不要被发现了才好。」
  据说带领弗兰契丝嘉等人、从地下墓园直达大圣堂顶楼的逃生路线中钻进去救人的、就是梅德齐亚公王。他始终摆出一副完全屈服于圣王国军旗下的卑微姿态,不过实际上却仍怀抱着身为一名统帅的骄傲,心系于他所参与的公国联军阵营。
  「不过你们到底是怎么见到梅德齐亚公王的呀?
  米娜娃被尼可罗背在背上,涨红着脸一副不高兴地喃喃自语着:
  「我都说我不想把你们卷进来的……」
  「他是派人带着纳贡的箱子把我们塞进去扛进城里去的。不过也多亏了他这个计谋,让我们被整得全身酸痛,怪不舒服的。」
  听到尼可罗的回答,周围的骑士们全都不约而同发出了笑声——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没有人穿盔甲呀……克里斯这才知道原来有这么一段故事。现在大家虽然笑得很开心,但这样的作战计划可是只要有一个闪失、就会遭致整批潜入部队全部被敌人歼灭的危险呢;像是路上要是箱子被要求打开,或者梅德齐亚公王作为内应的事情被人发觉,抑或者女王陛下不在他们最终的目的地……这些都是不可轻忽的危险。
  ——为什么他们要采取这么危险的战术呢……克里斯难以理解地望向弗兰契丝嘉月光下映着碧色光芒的白皙脸庞。
  「……因为我是弗兰契丝嘉--札卡利亚呀。光是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弗兰契丝嘉彷佛看透了克里斯心里的疑问一般,对着他展露了笑容。
  一行人在一座桥上和备了马待命的另外一支队伍会合。他们在这里让克里斯躺在一块木板上头,让他觉得身上的温度一点一滴地逐渐流失。
  几乎所有骑士都骑上了马匹。这时候弗兰契丝嘉对着希尔维雅开口说道:「陛下,接下来就请您自己一个人回去了。臣等没办法护送您,真的非常抱歉。」
  「弗兰?
  米娜娃听了铁青着脸赶紧抓住妹妹的手,紧咬着弗兰契丝嘉方才的发言对她提出质问:「妳在说什么呀.我们应该要把希尔维雅一起带走吧!
  「不行,公国联军阵营不能把陛下迎回来。」
  「为什么!
  「我们要是真这么做,这场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了。三大大公家还没有剿平,捆绑着诸侯国赋税的内宫神官也没有消失。这么一来什么改变也没有。」
  米娜娃眉头紧皱,一脸不悦。
  「姐姐。」
  希尔维雅看了她的反应,温柔地将手放到她的肩上——就这个时刻而言,年纪较小的希尔维雅那张脸庞,看起来却像是比起姐姐更为年长,如同饱经风霜的一株老树那般沧桑。
  「她说的对。请妳要体会她的心情。」希尔维雅说。
  「妳、妳、妳说什么呀,希尔维雅!妳要是再回到圣王国那边去,又会——」
  「不过要是我去了札卡利亚,这场战争就不会只是圣王国跟公国联军之间的事了。」
  米娜娃听了希尔维雅的话,伸手握住了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米娜娃紧握着她的手,从中感受到了哀凄的颤抖——她说的这点其实米娜娃大概也可以想象,毕竟要是一个诸侯国迎来了女王,那么这个公国跟其它盟国之间必定产生裂痕;而圣王国也会为了夺回女王而发兵,甚至不惜烧掉一两处札卡利亚公爵的领地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攻过来吧。
  「所以我得回圣都去。要削减战争的规模,终至平息,唯有这么做不可——」
  「照妳这么说——」米娜娃忍不住激动地将一张脸凑到了希尔维雅的肩膀上头,「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把妳……」
  「我见到了姐姐。」
  希尔维雅在新月皎白的月光照耀之下伸手轻抚着姐姐的一头红发,带着温柔的语气说:「就算只有这么一段短暂的时间,不过只要能见到姐姐,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而且姐姐身边有这么多可以保护妳的人在呢!
  这句话飘进了克里斯的伤口,像是盐巴一般渗进肉里面撩起阵阵剧痛。
  「可是妳没有呀!
  「我有姐姐妳呀。就算我们分隔两地,但我们的血源是不会断的,我们的心是系在一起的。
  「那我也跟妳一起回圣都去!
  「姐姐,请妳不要说这么任性的话。姐姐对这里的人来说,是个不可或缺的存在呀。」
  米娜娃再也找不到适当的词句反驳,哑口无言地垂着头,发出的呜咽久久不能抑止。

  「陛下,您……不骑马吗?
  面对弗兰契丝嘉的询问,希尔维雅轻轻地笑了笑摇摇头,「我没有骑过马。」
  「这真是非常抱歉。臣等得罪了陛下这么多,最后却还要烦劳您自己走回去……」
  「不,没关系的。因为我已经好久没有一个人出城散步了,正好可以好好享受这段路程。不过天气还是有点冷,可以借我一件斗蓬吗?
  听到希尔维雅的要求,弗兰契丝嘉深深地低下头。
  「要是哪天等战争结束,而我们还有机会碰面的话……」
  希尔维雅最后补上了一句话。
  「……是。」弗兰契丝嘉应了一声。
  「妳可以教我骑马吗?
  「这是微臣的荣幸。」
  待女王转身离去,在场所有人皆目不转睛地目送着她从没有回望过来的背影渐渐走远,只有米娜娃一个人背着桥的那头,蹲在地上用手掘着地上的泥土,强忍着内心的激动情绪而不敢吭声。
  这天夜里,安静得让人觉得耳边彷佛传来月亮公转划过既定轨道的声音。
  当那一副娇小的身影隐没在摇曳的草原中再也看不见了之后,弗兰契丝嘉命令士兵在桥上洒了油,放火将桥烧掉。毕竟要是女王回到了圣卡立昂,追兵想必很快就会赶过来了。
  熊熊燃烧的火焰再次将米娜娃和希尔维雅姐妹两的命运切成两条不同的岔路。
  「我们走吧!
  弗兰契丝嘉跃上马鞍,米娜娃却蹲在地上不肯动。尼可罗看了看她脚上的伤势之后耸耸肩,「她这个样子没办法骑马喔。」
  「那算了,把我丢下来吧。」
  米娜娃不悦地吐出这么一句话,让弗兰契丝嘉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们木板只带了一块吗?那没办法了——克里斯你躺到一旁空个位子出来,让米娜娃跟你一起睡吧。」
  「什么!这、这怎么可以!!住、住手住手!放开我呀!
  尼可罗不顾她的反对,硬是将她给扛了起来。此时的她因为疼痛连蛮横一点的挣扎方式都办不到,轻易地就被扛到了木板上。克里斯慌慌张张地扭开了身子,让出自己身边的位子给米娜娃。
  「为了不要让他们摔下去,我看我们是不是把他们两个人绑在一块儿算了?
  「弗兰!妳给我记住!
  周围的骑士们笑着从四个角扛起了有克里斯和米娜娃躺在上头的木板。此时木板上的两人背对背躺着,彼此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庞。然而,克里斯知道米娜娃还止不住眼眶中的泪水。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紧紧握着米娜娃和他碰在一起的那只手。手中传来的温度不是烙印的炙烫,而是一个人温暖的体温。
  此时,克里斯忽然想起柯尼勒斯身上的印记。他原以为自己身上的烙印是只有他一个人才有的、被命运诅咒的证据。然而,柯尼勒斯提到烙印时却也脱口说出了神灵的名字:幸运之神,痛苦之神……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力量是不是真如柯尼勒斯所说,是受印之人所拥有的力量。然而,他知道,接下来的命运他是怎么逃也逃不开的。同时他也知道,他今后也将必须在这般残酷的命运之中挣扎。
  「——克里斯……」
  马蹄声和草原上的风掠过草皮而发出的悉搴声中,米娜娃以几乎要被这些声音吞没的音量呼唤了克里斯的名字。
  「……嗯?
  他没有回头,透过肩膀送出了他的响应。
  「我说……要你杀了我的时候,你的脸上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她稍微加诸了力道紧握着克里斯的手说:「我把你的事给忘了……我忘了说过要压抑住你的那股力量,所以把你放在身边……」
  ——这点……我也一样啊……
  「我忘记了……对不起。」
  「……妳不用道歉,我没有生气,因为……」
  克里斯说话的同时,他感觉到自己背上传来的温度似乎因贴在她背上的人扭动身子而位移吾。
  「我也不太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因为……是米娜娃的关系吧。」
  克里斯感觉到米娜娃猛然扭了脖子欲将头回过来这边。
  「因为我不希望妳死……说什么我也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所以……也没有为什么,就是没有其它目的;我只是希望妳活下去,就这样而已……」
  忽然间,克里斯的手掌被一副扣在他五指之间的纤细手指用力地反握着、然后掐住,掐得指甲都嵌进了他的肉里。
  「……米娜娃?好痛——好痛!
  「你啰唆!闭嘴!
  「我、我说了什么不对的话吗?
  「少啰唆——猪头!别回过头来啦.别看!
  克里斯想回过头来从肩膀上方的视线看看米娜娃的反应,然而对方却马上撇过头去。一头红发凌乱地盖住了米娜娃的脸庞,但克里斯也确实从发丝间透出来的脸颊看见了微微的红晕。
  ——也许我做这样的要求太任性了也不一定。
  克里斯转头侧身望着夜空中如同弯曲的银丝般细长的新月,同时确认着身后传来的体温。



  ——也许接下来也得持续承受死亡的痛苦……
  ——可是我希望米娜娃活下去。
  ——即便她面临的……是一次温柔而能够带走她身上所有痛苦的死亡,我也会用我的下颚将这个死亡给吞噬殆尽。
  那一副交缠在他指缝间的纤细手指,此时仍卷着他的整只手掌。手握得很紧、比刚才更紧。
  「……米娜娃,这样很痛耶。妳的握力很强,能不能放松——」
  「猪头,我、我是伯你待会儿掉下去嘛!
  不知道是不是米娜娃最后一声喊得太过大声而被周围的人听见,除了骑在马上的骑士们之外,就连走在前面的弗兰契丝嘉也回头看着克里斯和米娜娃两人侧躺着的木板,吐出了嗤嗤的笑声。
  「所以呀……」米娜娃下一句话赶紧压低了音量,她想,这句话应该就只有克里斯才听得见了,「所以你也不可以随便离开我。」
  克里斯没有回答,只是又一次握紧了那只小手,感受着其中散发出来的温度。
  ——从今天起,我将为了这个目的而战。
  ——就算这只是我对于自己命运的挣扎和反抗,那也没有关系。
  ——从今天开始,我的血将为米娜娃而流。
  他闭上眼睛,在他的眼睑底下看到的夜空之中,新月展露了安静的微笑。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1-23 23:43 编辑


  11.烙印

  一阵足音在王配侯格雷烈斯大公背后的那扇门外停了下来。他坐在门内的一张大石桌前,读了好几遍摊在桌上的书状之后,这会儿摘下眼镜,将披肩拨到肩上回过头来。开门后,一名身材高姚有着深邃的眼窝作为面部特征的男子,让卫兵提起了长枪恭迎进来。他-路裘斯,和格雷烈斯披着同样的披肩,同样也具有王配侯身分。
  格雷烈斯和路裘斯两人举起手交换了礼数之后,并没有特别祷颂圣句。一方面因为现在三大大公缺了一角,而现在也正为了这件事而在服丧,所以一切从简。
  「梅德齐亚的处置方式还没有决定吗?
  路裘斯瞟了一眼桌上的书状哼了一声。
  「柯尼勒斯卿被杀的事,要是能够揪出梅德齐亚公爵到底在背后搞了什么鬼的把柄,就可以直接将他处刑了……」格雷烈斯耸耸肩说:「可是那只老狐狸做得相当漂亮,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哼,算他厉害。」
  「以格雷烈斯卿的年纪,其实要的话也可以冠上老狐狸的名号了呢。」
  面对路裘斯的讥讽,格雷烈斯只是挑起了他那一对开始泛白的眉毛,没有什么其它表示。在过去获得王配侯称号而坐上了大公之位的人之中,像格雷烈斯这样年过五十的人实属稀奇,但是他可不想被拿来和梅德齐亚公爵比较。毕竟梅德齐亚公爵年近七十,却还不肯让位给自己的儿子,始终和圣王国之间尔虞我诈地往来着。
  「不过话说,驻扎在耶帕维拉附近的公国联军全都撤回自己的诸侯国去了吧?」路裘斯似乎察觉到什么而显得有些焦虑地赶紧改变了话题:「柯尼勒斯卿虽然最后让大主教给逃掉了,不过我们占领了圣卡立昂,等于是在东方诸国之间打下一个攻击据点。这一仗算是打赢了吧。」
  「没人说这一仗打输了。」格雷烈斯插起手来,「听说现在大主教好像是在鼓吹大家合力夺回普林齐诺坡里的大教堂,因此现在每个诸侯国的公王都对他颇有微词呢。」
  对此,路裘斯露出了牙齿开心地笑了,「这么说,要是我们在这边推他一把,那公国联军搞不好会就此四分五裂呢。这可是个好机会呀。」
  「这我也知道。」
  「那么格雷烈斯卿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感到不快呢?我想我也不会只是为了要听我军打了一场胜仗的报告、而被您找过来的吧?
  「托宣预言下来了,是跟圣王绅有关的事。」
  这句话让路裘斯也忍不住歪着嘴愣了好一会儿……圣王绅,即柯尼勒斯死后始终悬在那儿的女王夫婿宝座一事。
  「……柯尼勒斯卿被杀还不满一个月呀,而且陛下还都之后一直都是那副憔悴的模样,根本还没办法用药接受托宣吧?这真的是杜克神的托宣逗言吗?
  女王希尔维雅因为接受托宣预言的能力不足,因此已经好几度将朦胧的幻觉当成是托宣而发表了。然而,格雷烈斯对此却摇摇头表示不是那么一回事。
  「的确,圣婚仪式之前被选为圣王绅的大公就死了,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情况,因此你会怀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陛下在杜克神赐下来的托宣预言之中、连刻印都已经预见到了。」
  路裘斯看了看摊在桌上的书状,「……我不记得有看过这样的刻印呀。从它的外观来看,应该是艾比梅斯家的印记才对……」他忽然想到而用一只手指了自己额头和手背上的印记,另一只手指著书状上的图腾说:「有这种印记的人……不只会成为圣王绅,也会成为艾比梅斯家的族长吧?
  听到路裘斯的提问,格雷烈斯点了点头——虽说过去没有这样的前例,不过若是得到成为圣王绅的资格,那么这个人当然也能够同时坐上族长的位子才对。
  「艾比梅斯的家族宠大,搞不好要到处去找了。」
  「不……」
  对于路裘斯的看法,格雷烈斯虽然提出了否定的意见,但却也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在迷惘到底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路裘斯,而关于这个托宣预言中昭示出来的圣王绅人选,其实并没有直接证据,而他并不喜欢在没有客观证据的情况下莽撞行事。然而,他也思考到万一没有让路裘斯知道,事情可能变得更棘手,因此还是对着路裘斯开口了。
  「……陛下似乎知道关于拥有这个印记的人的线索。」他说。
  「那么我们就没有必要找他喔?
  「可是陛下不愿意透露这个人的身分。」
  「为什么?
  「不知道。」
  路裘斯刻意用鼻子呼了一口气,而格雷烈斯心里所想的其实和路裘斯相去不远,只是路裘斯用了比较直接的方式表现出他的无奈——若是柯尼勒斯还在的话,大概会用不把女王当成女王的方式强迫她说出来吧……
  柯尼勒斯这个人虽然因为年轻气盛的关系而做事情有些霸道,这点让格雷烈斯也不敢苟同;然而现在柯尼勒斯不在了,他倒是也察觉到柯尼勒斯这样的形式作风其实是有他可靠之处。
  「我去问问陛下吧。格雷烈斯卿,你可要知道,这是关于女王夫婿之事呀,这件事也代表了圣王族的存亡呢。话说,柯尼勒斯卿在搜索的米娜娃殿下后来也逃掉了,我们现在可是分秒必争呢!
  「我知道!
  格雷烈斯忍不住大声了起来。这会儿路裘斯也发现自己说得太过火了,因此轻轻地咳了两声。
  「话说,这个印记内殿的神官们也该都看过了吧。榭萝妮希卡有说什么吗?
  路裘斯这声询问让格雷烈斯整张脸绷了起来。
  「……格雷烈斯卿?
  格雷烈斯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些内殿里的神官们见到这副图腾时、所有人都浮现出一样的表情——铁青着脸,和满脸的惧色。
  另外,内宫神官的统领者,榭萝妮希卡内殿总司看到这副图腾也像是呻吟一般道出了一句话——
  「……野兽……」
  格雷烈斯喃喃地开口说道。一旁的路裘斯听了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是那个在时间尽头吞噬所有星象的野兽印记吗……」

  后记

  由于这是我在MF文库的第一份工作,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得跟各位读者说声,初次见面,大家好!
  当我最初接到MF文库对我提出这份工作的要求时,我手边已经有了两个企划;一个是已经做好整体架构的故事,跟一个只有想法还有角色构想的案子。我把这两个企划案都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寄给了我的编辑。基本上如果通过的是前者,那我随时都可以开始写,但如果对方喜欢的是后者,那我当时其实是觉得有点麻烦的。因为那封邮件只夹带了一个我将刚刚浮现在脑中的想法写下来的文字文件而已。
  说起来,那个构想其实只是源自于我从来没有写过西洋奇幻风格而产生的一种憧憬,加上我也有想看到一个穿着打扮像个女孩的女孩手持巨剑在战场上奔驰的想法。不过问题来了,让女孩子上战场还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若要让她不穿铠甲上战场,那就需要具有说服力的理由。关于这个部分我思考了很多种不同的可能性,比方说她可以预测敌人的攻击,这么一来不穿铠甲对她的作战方式来说就相对有利了;另外,古时候的战场上有八成的死因都是源自于箭伤,因此她有这么一把巨剑,一挥就能将整批的箭雨一次扫掉……
  说到这里,各位读者已经知道编辑部后来选中的是哪个企划案了——就是那个只有想法跟角色构思的企划案。
  总之,一切就要在什么也没有的情况下开始了。于是我就得开始跟我的编辑从讨论中盲目地摸索着……我们从第一个企划草案开会决议之后翻案。实际开始动笔时又再翻一次,到最后定调故事的走向跟最初的架构之间几乎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了。这方面给我的责任编辑添了很多麻烦,真的很抱歉……
  不过话说,这个企划在不断翻案的过程中,有两个部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的,那就是故事的标题跟女主角的名字。
  大家都知道扑克牌有KQJ,而这几张牌又分成了不同的花色;据说每张牌其实都取自一个实际存在的故事中的人物形像。而作为黑桃Q的『剑之女王』就是取自于希腊神话中的战神帕拉斯-阿西娜这个人物,在罗马神话中则叫作米娜娃。如果各位手上有扑克牌的话可以去确认一下黑桃Q的图样,她就是米娜娃。
  话说,当我写到这边的时候,我也去拿了我手边的扑克牌出来看,不过那副牌是BzCD送的特典,因此Q的图样想当然尔就是稻叶跟松元,就各方面而言真的是很没有意义呀……
  最后,担任插画工作的夕仁老师为这本书画的插画在我收到的时候从画里头甚至感觉到了『夕仁老师已经先画好画了,然后要我先拿过来看看然后再来讨论』这样的错觉……不对,不是错觉,我确实是在写作中就拿到夕仁老师的角色设定稿了,迟给了原稿真的非常抱歉;也谢谢您为这部作品画出这么好的插画,请容我在这里挪点空间向夕仁老师道谢!

  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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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haochong 勳爵
设定是不错,可是越看越不懂在做什么。我只知道米娜娃喜欢克里斯,其他看了很难懂

12 年前 0 回復

zczj 騎士
怎么总觉得杉井光的书有些虐心,错觉吧

13 年前 0 回復

ykmecbxz 平民
感觉主角总是处于迷惘之中,生活没有一点目标,关键时刻总要靠女主来拯救.

13 年前 0 回復

AmanThul 侯爵
..衫井光这签名 真是霸气啊...一手潦草字 真是了得..

13 年前 0 回復

kewijuice 子爵
看之前先顶一下哈,lz录入辛苦啦

13 年前 0 回復

变态的猫 勳爵
这个剧情很精彩…好喜欢哦!
支持杉井光……

13 年前 0 回復

wilsonanson 伯爵
杉井光的书啊,绝对要支持

14 年前 0 回復

wind111 騎士
本帖最后由 wind111 于 2010-10-11 17:04 编辑


难得有一本反后宫(或者叫"被"后宫)的书呢,
希望结局可以看到弗兰的"妾室们"和和气气的在一起泡茶聊天.....= =

这本书的感情有点扭曲,克里斯执着于米娜娃还可以说是找到自己的生存价值,
但我一直想不通米娜娃为什么会让死兆留在身边,最后才知道她其实是想找个人杀死自己

还有"野兽吞掉死兆"也不怎么说的通,怎么看都是因为米娜娃比克里斯强吧
另外大反派一点都没反抗就被钉在墙上,死的也太容易了

最后,我想说的是,这本书的主角其实是弗兰殿下吧,她身上自带的军神不败、后宫环绕光环比克里斯强多了,怎么看都比克里斯有主角的架势

14 年前 0 回復

暗黑之翼 子爵
我嘛,,,,,觉得米娜娃和妹妹都不萌的- -
弗兰还比较可爱,宝拉最高!!!
话说我觉得这书的世界观很好,很符合我的口味,因此决定开始追。

14 年前 0 回復

scg200399 平民
LZ辛苦了~~

14 年前 0 回復

freesee 子爵
总而言之又是个骑士团的后宫来着

14 年前 0 回復

cartridgf 平民
說黑也的確是有點黑,不過說起天神下凡這個比喻也不算是太好。畢竟,男主角可是滿腔熱血的上場殺敵外加受傷喔。
因此,這個故事算是我愛看的類型。

14 年前 0 回復

asherself 伯爵
这本奇幻类的小说还不错啊,蹭的累赛高~

14 年前 0 回復

seedpk5079 騎士
好像是不錯的題材XDDD

感謝樓主

14 年前 0 回復

liu760910 伯爵
杉井光的作品阿~她寫的作品基本上都有一定程度的水準吧~不怕是地雷踩下去這個坑啦~

14 年前 0 回復

星空夜曲 勳爵
看完了
怎么说呢
感觉有些抄袭

14 年前 0 回復

wsx123k 平民
男角挺可憐的..女角也是,入眠還會看到自己被殺的畫面...
但描寫戰爭的畫面希望可以在細膩點
主角的個性軟可是實力也不差
但是又對於想守護米娜娃的心情非常強烈,頓時讓我絕得他很強悍,可是做出的舉動真的沒經過大腦...
而且即使在戰鬥也不刻意攻擊敵人的致命點,內容中有提到他只針對敵人的武器跟手碗攻擊,真的不知道該說是善良還是什麼呢...當然除了噬星之獸出現。
男女主角個性非常極端啊....
或許是因為這樣他們倆我絕得蠻相配的。
第一卷結局算是圓滿落幕..期待第二卷呢!

14 年前 0 回復

逍遥的云 子爵
]伪娘 万岁 傲娇 万岁
衫井光的书好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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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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