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与无穷动 --六征银赏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12-5-20 00:00 编辑


本故事为某超长篇的外传篇章,亦有因承的世界观。但故事本身独立成篇,不存在上承下续问题,可放心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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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列号:《多世界之树》外传IV “真理终结的世界” 第二卷《钟与无穷动》(已完结)

第一乐章 缓慢的序曲 —————————————(2L)

第二乐章 单弦上的前奏曲 ————————————(3L )

第三乐章 第一首严肃的歌 ————————————(4L)

第四乐章 第二首严肃的歌 ————————————(5L) [/p]

第五乐章 彭雪瑶的无词歌——————————— (6L)

第六乐章 第三首严肃的歌———————————— (7L)

第七乐章 死神与少女———————————————(8L)

第八乐章 献给沉睡者的卡农———————————(9L)

第九乐章 第四首严肃的歌———————————(10L)

第十乐章 模仿钟声的回旋曲——————————(11L)

第十一乐章 魔鬼最后的颤音——————————(12L)

后记—————————————————-———(13L)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13-6-7 16:35 编辑


第一乐章 缓慢的序曲

  
  在我们这个世界,经常会有“奇迹的孩子”的传说。无论哪一个国家,都有这么一些孩子,会突然在某个年龄段变得异常敏感,突然就达到了超过自己年龄的认知程度。这些孩子理所当然地被视为“天才”。
  
  我要谈起的就是这样的几个“天才”。  


  
  也许谁都不会相信,一直被视为“平庸”的我,其实也是这样的早熟天才。
  
  我成为“天才”的时间太晚了,并没有被列入这个世界的“超常儿童与青少年培育计划”中。实际上,我隐藏得很好。
  
  不,应该说,我根本来不及进行隐藏,这个世界已经自动地将我列入了隐藏的名单里。我是被世界选定的“隐藏天才”。这么自恋的话本来不应该由平庸的我来说出,但事实确实如此。这也不是我想要选择的生活。
  
  年轻时的我,只是很向往那种带着一把破吉他的人。他们随随便便就走到某个荒漠身处,然后就坐下来弹吉他,唱些关于流浪的歌。我曾经坚定地以为,未来的我就应该是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吉他手,没有其他选择。
  
  一直到结婚的前夜,我都这样想。
  
  我的未婚妻是个普通的女人,普通得可爱。她是一个性子时而温柔时而急躁的都市女性,有时会抽烟,有时会喝酒,喝醉酒后有时会骂娘,有时会骂我。但如果她清醒的时候,我们会投机地聊起些很小市民的话题,比如明星,比如旅游,比如某些同事的风流韵事,等等。
  
  我觉得这样很好,从来没有想起过那个吉他手。
  
  直到某一天。
   

  

  
  某一天,我的老同学突然给我发了条信息。大概知道我要结婚了,他邀请我和我未婚妻来他工作的那个海滨城市聚一聚。
  
  “以前那个平庸的家伙,现在也要随随便便地结婚了啊。不过,我都没资格说你了。大家都一样,也不错。”
  
  我刚认识他的时候,曾经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人是个狂妄得无可救药的家伙。那个时候,他正要动身去毁灭世界。
  
  其实回想起来,我们少年时做过的最大的事业,只是冷静地商量毁灭世界的各种细节,以及如何维护一个只有两三个人生存的世界的秩序而已。
  
  多么可怕的青春期。幸运的是,这段时间终于过去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从头来一遍就好吧。起码,我想尝试下不去认识你。”那人的短信又传了过来。
  
  “该死,认识我难道是你一生最大的错误吗?”我回答道。
  
  “不是这样的。只是我觉得,这一生的每一个相识,似乎都注定了后面的际遇。如果我不认识你,我们就不会最终考上一模一样的大学。我的野心就不会被大学里的某人鼓动,也就不会遭遇到那么巨大的挫折。不遭遇这样的挫折,我就不会遇上现在的妻子,也就不会去钻研现在谋生的这门专业。这样看,我现在的这条生活道路,不就是从认识你就开始了吗?”
  
  一直都是这样无理还要辩三分的家伙!
  
  “不过,现在这样子也不错,”那人继续说,“昨天我看到一张照片,上面有你。”
  
  我和他在一起照过的照片还真是凤毛麟角。两个不上镜的自卑男生,对在同一个镜头里合影一直都很抗拒,所以我怎么也想不起是哪一张。
  
  “什么照片?是毕业照还是春游时的小组合影啊?”
  
  “都不是。上面有我和你,还有你妹妹——你妹妹还留着双马尾。”
  
  在我的印象里,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张照片。
  
  “?”
  
  “哈,你肯定忘记了。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不过现在看起来,你妹妹那时候还真挺可爱的,我想,如果我不是先认识了你,一定会爱上你妹妹。如果爱上你妹妹,那我的人生轨迹就会完全不同了嘛。”
  
  真是让人伤心的话题。
  
  “如果你先爱上的是我妹妹,再认识的是我,那就糟透了。按照你当时的性格,在她去世的时候,首先要做的大概就是去毁灭世界了吧。”
  
  过了整整半个小时,那人的信息才又传了过来。
  
  “我想,这也无所谓了。”
  
  “什么无所谓?”
  
  “毁灭世界的事。真是为了你妹妹去毁灭这个世界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都过了那么多年,原来还是那么狂妄的中二病患者啊!
  
  “别傻了。”
  
  “这是真的,不信就算了。你们要过来的话,我家肯定住不下,先帮你订酒店吧。”
  
  “多谢哦。”
  
  放下手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一阵冷意,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如果不是认识我的话……一切都会不同吧。”我想。
  
  如果我不是先认识了那个人,也许现在的我,真的就会在某个地铁的入口处傻乎乎地弹奏着恶俗的流行民谣,来换取足够到下一个地点的车票钱呢——那么,代替现在的我来和未婚妻结婚,以后过着平庸人生的人,也许会是另一个家伙呢。
  
  虽然我对流浪吉他手已经没有爱了,但开始一种跟现在毫不相干的生活,似乎也蛮不错呢。不过,我已经长大了,大概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幻想这样的奇迹了吧。内心里嘲笑了一下互换人生的想法,我开始盘算起要为婚礼准备的各种昂贵的计划了。
  
  我想应该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世界开始了对我的嘲弄和报复。  
  
  

  

  因为第二天一早,我莫名其妙地变回了高中生。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13-6-7 16:40 编辑


  第二乐章 单弦上的前奏曲
  
    一

  
  我的房间里挂着一个电子钟。上面“20xx年10月8日”的红色字样在不断闪耀。
  
  温度适中,10月初凉爽的早晨气息从打开的窗子里透进来,还有两只麻雀在树杈上吱吱喳喳地叫着。我房间的窗口在绿化林荫道旁边的三楼。那棵枝叶稀疏的桃花心木,树冠高度也正好能到我的窗口。房间里,高中生该有的东西都摆放在正确的位置。很平常的一天。
  
  不过,我应该在10年前就告别这个房间了。怎么回事?
  
  我的脑袋疼痛欲裂,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念头在不断地提醒我:
  
  “今天请假一天算了。不过,在长假过后的第一天请假,会给班主任不好的印象吧。”
  
  奇怪的想法。要说介意的话,恐怕部门经理会更在意我的请假。长假后的第一天,中国区的总裁应该会有一个视察的训话,我必须重视这件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在我脑海里激荡。为什么我会突然泛起这种高中生的焦虑感。这种感觉,实在久违了。
  
  我彭立枫,准备年底结婚——为什么我还要纠结去不去上课这样的小事?
  
  

  

  
  门“砰”地一声打开了。一个久违的声音不耐烦地响了起来。
  
  “哥哥,该起床了。爸妈让我提醒你不要迟到了。都7点钟了,今天7点半有早读。”
  
  这个声音糯糯的,软绵绵的,永远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睡意。说话的那个人正站在我房间的门口,好像并不打算进来。长至腰际的双马尾上,束成蝴蝶结的绿丝带在晨光中跳动。淡淡的眉毛挑了起来,眉毛下的一双浅棕色眸子,正鄙夷地盯着“赖床”的我。
  
  这位美女穿着长港市二十中的高中制服,简单的制式白衬衣,偏偏搭配着花样极为繁复的绿色领巾,下身的红色短裙长至膝盖,白皙的小腿完全暴露在我的视线中。
  
  大概注意到了我的眼神,眼前的少女两手下意识地整理了下裙边,用带点愠怒的声音说道:“还不起床?!那我不管你了。我走了。”
  
  双马尾往后一甩,我妹妹朝我扔下个白眼,走掉了。
  
  唉,我们间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那么僵,一直到她去世,都没有得到缓解。
  
  等等,难道我穿越了?
  
  跳下床,冲向挂在墙上的电子钟,仰面看去——没错,20XX年10月8日星期五。
  
  这是真实的时间,这一天我刚满32岁零4个月,是长港市二十中的高中二年级学生。
  
  见鬼了,这是不可能的事。难道我还在梦境里,还是刚从一个做了几十年的长梦里醒来?
  
  客厅里传来一声撞门声。接着,老爸不耐烦的声音传了过来:“怎么了,立枫还没起床?你妹妹都出门了,今天怎么回事啊?”
  
  “马上就好。”坐在床边稳定了下情绪,哭笑不得地看着挂在椅子上的一套制服——现在不是深究原因的时候,无论如何,在没有选择的前提下,就必须接受对方的游戏规则。接下来就应该见缝插针,最大限度保证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这就是我的风格。
  
  十五分钟后,我已经骑着自行车飞奔在路上,前往十几年前已经离开的母校。
  
  

 

  
  早读课的铃声已经响过了。如果按照过去的规矩,高二的早读课应该改为早自习了。先假定我在重复十六年前的经历,那我的班级就依然是高二(3)班,没有猜错的话,这一节课应该没有老师督堂。
  
  很不幸,我居然猜错了。
  
  气喘吁吁地推开高二(3)班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道严厉的目光。教室里鸦雀无声。
  
  “今天要调整座位,你事先不知道吗?站住,到这边来,先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值日生这一栏。长假后第一天就迟到,像什么话!”男班主任的声音抑扬顿挫,大气凛然。
  
  我只能委屈地把“彭立枫”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写在值日生的分栏下,转过身来,面对讲台下一片黑压压的头发和眼珠。这一刻,我想我算是深刻地体验到了漫画里转学生的滋味——真难受。
  
  班主任随手一指:“只剩两个座位没有分配了,你就坐其中一个吧。下次记得,不要再迟到了。”我弯腰谢过老师的指点,径直走到分配给我的座位,坐定了,四处张望了一下。
  
  很熟悉的班级,我的老同学们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该愤青的仍然愤青,该轻佻的依然轻佻。只是一部分人相比十六年前,增添了点时尚的气息。
  
  他们难道都是从十六年后穿越来的?不对,情况完全不对!
  
  我的邻座仍然空着。
  
  “报告!”突然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个女生出现在门口,书包斜背在身上,手里还拿着扫把和垃圾铲。教室里突然出现一阵骚动,但马上又安静下来了。
  
  老师也点头示意,客客气气地说道:“辛苦了。回你座位吧。”
  
  同样是迟到,怎么待遇相差那么多!
  
  那女生点了点头,转身刚要走下讲台,却又停住脚,迟疑的眼神从同学们的脸上扫过去。
  
  “哎哟,我忘记了。今天重新调整座位,萧寒同学主动提出帮忙打扫班级分管的操场,所以错过了分派。萧寒你就暂时先坐彭立枫那个组,下次座位调整再重新分配吧。”老师说。
  
  听见萧寒这个名字,我突然全身一抖。
  
  萧寒点点头,径直走到了我的旁边坐下。一股幽香从旁边传来,我转过头去,正好看见那个女生的眼睛也往这边转过来。
  
  “嘿,彭立枫啊。听说你最近也迷上沙丁鱼游戏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吧,我对在这一天以前的自己一无所知。我“嗯”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大概是因为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萧寒也转过了头,有点冷淡地竖起课本,把整个脸都埋了进去。
  
  她是个异常漂亮的女生呢。怎么说呢,最先让人注意到她的一定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永远处在似笑非笑的边缘。在她的脸上一切都有种柔和的线条——眉毛、眼角、鼻子,还有嘴角——柔和得不带一丝侵略性,却能在你定睛看上几秒钟后深深地印刻在你的脑海里。所谓历经烦嚣之后的恬静,大概就是专门用来形容这个女生的神态的吧。
  
  头发不长也不短,前面两侧的头发在耳朵边开始梳成两缕,扎成辫子。后面的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不长,不过到衣领的长度。修剪过的碎发,线条格外分明。
  
  坐我后面的秦俊民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心里一惊,大概我的失态被他看在眼里了。
  
  好吧,K书,丢了十几年的数学政治要重新拿出勇气来学习。
  
  完了,完全学不进去。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我已经跟商业数字和英文打了半辈子交道了,在这里重新学习这些复杂的纯数学和洗脑用的政治概念究竟有何意义。
  
  “Luga,借你的荧光笔我用用。”十六年前念高中时的老习惯死灰复燃,我伸手向萧寒借笔,打算用荧光把那些烦人的算式表划出来,好回家去死记硬背。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后果。
  
  萧寒突然“咦”了一声,全身一抖,手里拿着的荧光笔竟然掉在了桌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伸手把荧光笔推给了我。
  
  更要命的是,萧寒全身的抖动竟然停不下来,课桌随着她身子的抖动发出清脆的咯咯声。
  
  怎么回事?我转过头向她望去。萧寒脸色苍白,额头上有大滴的汗水流了下来。有一瞬间,她和我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只一闪,就匆忙避了过去。我分明看见了一双因为惊恐而放大的褐色瞳孔。
  
  班主任停止了讲课,全班人的目光都向我们这一组扫过来。
  
  萧寒站了起来,犹犹豫豫地躬身作礼,用颤抖的声音对班主任说:“老师,对不起,我的身体突然很不舒服,能否请假半节课到保健室去休息下?”
  
  老师似乎也很紧张,欠身回了个半礼:“赶紧去吧。有哪位同学愿意陪同萧寒去一趟保健室?”
  
  出乎意料,教室里立时传出一阵暴风雨式的叽叽喳喳声。没有人站出来。女同学们似乎都在回避她的眼睛,而男生则多数表现出兴奋的样子。不过,在国情依然保守的学校里,男生毕竟不方便做这种陪护的事情吧。
  
  萧寒一咬牙,用力抓起自己的书包,倔强地把两边的辫子一甩:“我自己能去。谢谢大家了。”话音刚落,这位美少女已经快步走到了教室门前,猛地一回头,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接着就消失在通向校保健室的走廊里了。
  
   


  
  我应该没有猜错。
  
  没有萧寒这个女生。在我保存了十六年的记忆中,没有萧寒这个女生。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话,那么在过去的历史中从未出现过的女生萧寒,必然是我这段重新开始的人生的关键。
  
  在接下来的两节课中,我满脑子都是关于萧寒的猜想。
  
  我的邻桌一直空着。
  
  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响起来了。我把身子往后一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窗外的白云不知道要飘向什么地方。我的命运也是一样的,究竟是被怎样的手把握着?不管怎样,适应下去是必须的。萧寒和我之间,一定有某种神秘的联系。也许该跟她好好聊聊,她是怎样的一个女生呢?
  
  “啪!”一本封皮很奇怪的书扔在我的桌上。连忙转过头去,发现是坐我后面的秦俊民。
  
  和十六年前一样,秦俊民黝黑瘦削的脸上随时带着讥诮的笑容,右手不耐烦地在规规矩矩地留着的小平头上挠着。
  
  “你借给我的书还给你,还挺好看。不过,能不能告诉我,今天为什么对着萧寒这么失态啊?”
  
  我收起桌面上的书,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下封皮——奇怪,是完全没见过的古怪书名,这是从我的手里借出去的书吗?
  
  “什么嘛,对着美女多盯了几眼就叫失态啊。你是怎么跟我混的?”根据过去对秦俊民的印象,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秦俊民疑惑地看着我:“老大当然还是老大。不过,萧寒这种奇怪的人,现在连你也有兴趣了吗?换了我的话,怎么说都会介意的——就算她美若天仙,我对她一点想法都没有。”
  
  我差点就问出“萧寒怎么奇怪啦”这种泄露天机的问题。就在我斟酌着如何进一步打探萧寒的情况的时候,第四节课的音乐铃声响了。
  
  萧寒最后一个走进教室,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条小辫子依然倔强地在两边甩动。她径直走到我的邻桌坐下,突然掉过头冲着我说道:
  
  “哎,你借了我的荧光笔,现在能还给我吗?”
  
  “哦。”我慌忙从屉子里翻出那支荧光笔,递了过去。萧寒伸手接了过来,我的手心里突然多了个纸团。
  
  可以想象,当时我的心跳一下剧烈了起来。这么迅速的“传纸条”手法,就算是魔术师也得练上一段时间吧?
  
  整整一节课,我都不敢把纸团拆开来看。中途有那么几次,我偷偷瞄了萧寒几眼,她在一本正经地做着笔记。大概觉察到我在注意她,突然冲着我微微一笑。
  
  要命了,真没见过这么有感觉的笑容。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萧寒没等我有反应,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整理了下裙边,大步往教室外走去。她没带书包。
  
  一直到萧寒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才松了口气,偷偷在手心里摊开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纸团。上面只留着一行娟丽的笔迹:“中午放学后,如果你方便的话,在老地方找我。我这里有馒头和便当。”
  
  糟糕,这是约会的意思吗?
  
  

  

  
  我妹妹在学校门口等我。
  
  “喂,你是不是又有事要留在学校?是的话不用跟我解释了,我回家会直接告诉老妈的。反正剩下来的饭晚上还是你吃。”还没等我开口,我妹妹就一口气说完了这句话。
  
  “因为迟到,我被罚值日了,中午得留堂,晚上还得打扫卫生。”
  
  双马尾不等我说完就不耐烦地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我又不是经常中午不回家,回去别跟老妈添油加醋啊。”
  
  “胡说!你就是经常中午不回家。我要跟老妈说你交了个女朋友,不想回家。”
  
  这死丫头。
  
  “除非你把自行车借给我。”我妹妹背对着我说道。
  
  “什么?你自己不是也有自行车吗?”
  
  “我跟你换一辆啦。我的车没有后座。”妹妹依然背对我,双马尾不自然地抖动着,“跟后座什么的其实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换辆好使点的车而已。我那辆车闸都坏了,你明天还给我时最好帮我修好。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我妹妹彭雪瑶,不会是交了男朋友吧?哥哥一般都有读懂妹妹心思的特异功能。
  
  比起这个,萧寒的约会暂时最重要吧。不过,我也不会放过任何想玩弄彭雪瑶感情的臭男生的。这是下一步的作战方略。
  
  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老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个时代中的过去的我,跟这个传闻中有点古怪的美少女有过什么关系吗?伤脑筋。或者,“老地方”是指学校里某个只有我知道的隐秘地方?
  
  十六年前,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在教学楼四层的楼梯拐角处,依然有一间废弃的杂物室,门口被钉上封条的木板封得严严实实。
  
  只是外表看上去如此,我熟练地搬开一根其实已经松动的木条,钻了进去。杂物室通向一个悬在三四层之间的小露台,只有这条路能到达这个秘密花园。
  
  阳光铺洒在只容得下两个人的露台上,一个抱膝坐着的女生正出神地望着天上的云彩,身边放着一个便当盒。听见了我发出的声响,她转过头来,正是漂亮得有点过分的萧寒。
  
  “嗳,果然你也觉醒了。”这是萧寒说的第一句话,轻柔得仿佛一声叹息。
  
  我呆呆地看着萧寒,我的猜测没有错,她是知道一切的。
  
  “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你就是过去我认识的那个萧寒吧?”我问道。
  
  少女萧寒突然笑了起来,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声调说道:
  
  “彭立枫,没有第二个萧寒了,从来就没有过。事物永不重复它的自身,我和你,都是不能重复的真正个体。”
  
  熟悉的故弄玄虚语气,眼前这个漂亮得难以置信的女生,难道真的是另外一个萧寒——那个外表阴郁,满脑子奇怪的哲学思想,当初信誓旦旦地要毁灭世界的惨绿少年?
  
  我一屁股坐在萧寒的旁边。果然如此,世界奇怪的诅咒不光落在我的身上。
  
  我依稀记得我和男生萧寒的交往,同样是一个10月的秋日。那时他是一个头发凌乱的男生,似乎总有理由不上体育课,在我们为体育课的测试做各种准备运动的时候,他总是远远地在操场的边缘观看。一本摊开的书时刻放在他的膝盖上,这个男孩的脸上总是莫名地笼罩着阴沉的气氛。
  
  在一次慢跑的测试中,我落在了后面,实在有点气馁,就随便地坐在了操场边上,旁边就是那个不去上体育课的男生。
  
  “看什么书呢?”出于无聊,我问道。没指望得到怪人的回答。
  
  意外的是,那个男生突然抬起头来,兴高采烈地回答道:“是圣经的最后一章。门徒约翰的启示录。”
  
  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难以接近嘛。我继续问道:“怎么看这种书呢,难道你是基督徒?”
  
  “暂时还不是吧。不过,启示录是很好的经典,它揭示的是人类的毁灭。”
  
  “嗯?真的吗?”
  
  “很多人都不相信这个预言。不过它肯定是真的。”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我会按照这个步骤给你们人类安排好同样的结局。这是我的计划。我现在努力读书,大概就是为了将来这一天而作预备吧。”
  
  就是这样,当你在操场的边缘遇到一个快乐地梦想着安排人类灭亡的家伙时,大概总会好奇他背后的身世和背景吧。他的家世倒是出奇简单,父母都是二十中的教师。母亲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由一个严厉而变化无常的父亲带大。他一直隐瞒自己的肺病,很努力地隐瞒,现在已经快要痊愈了。他没有朋友,和一切人的关系都很疏远。
  
  坐在我身边的这个漂亮女生,以前就是这样一个男生。
  
  萧寒拿起放在地上的便当盒,轻轻地打开,递到我面前。
  
  “要吃点么?我做的。”
  
  扑鼻的鳗鱼香味,竟是正宗的鳗鱼蛋饭。鳗鱼被仔细地切成了同样长短的四段,还点缀着一朵朵雕工精致的胡萝卜花。
  
  “你做的?真不敢相信。不过我要是吃了你的午饭,你怎么办?”
  
  “我还有馒头呢。再说女生饭量本来就小,一般我每天做的便当自己都吃不完。”
  
  便当盒里只有一双筷子。我夹起一块鳗鱼,偷偷看了萧寒一眼。她毫不在意,只是出神地看着上方的白云。
  
  既然已经确认是我的昔日哥们了,那么间接接吻这样的怪念头还是不要出现的好。说实话,鳗鱼饭真好吃。
  
  萧寒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疑惑地抬起头:“怎么了?”
  
  “啊,没什么。只是看你好像吃得很香,突然觉得很开心而已。”萧寒的眼神仍然不和我接触,一直望着白云,似乎上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停下了筷子。眼前这个人,除了一个人独处时的孤独神态,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与过去的男生萧寒相似。她侧面的轮廓非常好看,尤其是那种似乎超脱了一切的恬静,既不同于自命为世界毁灭者的少年萧寒,也不同于邀请我去海滨城市旅行的那个甘于平淡的成年萧寒。
  
  也许你们已经猜到了,萧寒就是那个跟我通短信的人。
  
  “变成女生的感觉,究竟是怎么样的呢?”我喃喃地问道。
  
  萧寒突然转头直视我的双眼,那双明亮的眼睛简直能够将我的瞳孔烧穿。
  
  “不怎么样。总之,一言难尽。”
  
  沉默了片刻,萧寒重新开始用一种缓缓的语气说起话来。
  
  


  
  “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大概阿枫还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哦。不如让我先说说我的经历吧。跟你一样,也是突然在某一天早上发现自己变回了小时候。姓名、身份,一样都没变。只是时间改变了,我醒来时发现,表上的时间是5年前的10月8日——这个时间的5年前。
  
  当时的我只是个11岁的小学生,突然发现一切可以重头来过,非常兴奋。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直按照30来岁的成年人的思维方式来行事,理所当然地在很多方面获得了成功。你也知道,最近关于‘早熟的天才’的报道非常之多,我也算是其中一个。
  
  对一个小学生来说,这样的成功是无比巨大的。因为成绩优秀,学校非常重视我;由于善用成年人的手段,在同学中也很受崇拜。既然拥有这些成功,家庭里的问题就变得微不足道起来,整个人也变得开朗活泼。但到了初中阶段,发生了很多意外,我不想在这里提起,也许以后我会慢慢地跟你详细讲。这些意外摧毁了我的自信,也让我突然产生了‘对这个人生还不满意,要彻底成为另一个人’这样可怕的想法。
  
  其中的一个意外,彻底解决了我的家庭问题。不过代价是我必须独力承担活下去的全部后果,维持自己的生存。很快地,我又变成了你过去认识的那个外表很压抑的人。”
  
  
  
  说到这里,她突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靠这口气把剩下的部分说完。
  
  “所以……所以有一天,在上厕所的时候,初中的我突然看到一行奇怪的字写在小便池的正上方……”
  
  “等等,你是说小便池?”我冒失地打断了萧寒的叙述,“那就是说,你当时在男厕?”
  
  “对啊,你先听我说完。”萧寒摇了摇头,接着往下说起来:
  
  
  
  “那行字很乱很潦草,也许除了我没一个人能看清楚,多数的学生大概只把它当作一堆蓝墨水涂抹的花纹而已。初一时我练过一段时间狂草,说起来要辨认字体也不是很难——所以我看懂了那行字的意思。
  
  它是在问:
  
  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是想再从头来一次,还是想成为神?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行字简直是振聋发聩的发问。我来不及细想,从兜里掏出油性笔——当时我在为班级的黑板报年级大赛效力,随身会带着这种东西,算是天意吧——就直接在下面写上了:
  
  我只想成为截然不同的人。为什么不干脆让我变成漂亮的女生算了?!
  
  放学的时候,我后悔了,觉得实在不能这样写,打算去厕所把字迹都涂掉,结果突然就在去厕所的途中晕倒了,被人送到医院里。跟悬疑故事的结果一样,我清醒后发现那两行字迹都消失了。不过,从那以后,眩晕就不断出现,大家很快都知道我得了怪病。到临近中考前的一个月,我彻底昏迷过去,这一昏迷就是大半年。等到某一天我突然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真的变成了女生。
  
  医生说,这种变化是渐渐进行的,前期只是第一性征的收缩和各种体征自然变异,到后期我携带的y染色体都衰变消失了,所有的细胞在y染色体消失后经历过一次彻底的代谢重组。更具体的情况我不想跟你提起。总之,医生告诉我,我的病例非常特殊,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从DNA水平开始彻底变性为女性的人,因此他请我继续留院观察,大概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科研需要。我狠狠甩给他一记耳光,然后逃掉了。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据说关于我的一切资料都从医院的病历库里消失了,包括这个医生。
  
  当然,我变成女生的事情没法隐瞒了,不断地有各种奇怪刊物的记者跑来找我,这种局面直到其中一家杂志刊登了某医生的谣言后才算结束。据说这位医生瞒着医院,给自己负责的病人做了一些奇怪的秘密实验。杂志刊登的内容耸人听闻。我知道他完全是被陷害的,但这样一来,我就从超自然现象变成了人性败坏的牺牲品,新闻价值自然小了很多,从此再也没有记者来找我。
  
  另一方面,我成绩非常好,又曾经是二十中的教工子女,尽管我没有参加中考,仍然有机会直接升入二十中念高中。我也仔细想过,流言蜚语会跟随着二十中直升高中的学生传到新的班级,不会有人真心接纳我这个曾经是男人的女生。我当然知道这点。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长港的一中和二中两所省级重点中学都希望得到一个‘早熟的天才’,即使是外地的高中,也有好几家不错的发来邀请函,希望我能到那里去读书。哈,为了高考升学率,他们对我曾经的性别才不在意呢,而且,我这种有稀罕新闻价值的人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得到的新闻曝光机会只会越来越多。不过,我还是选择了长港二十中,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啊。啊,不,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心情了……”我说,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很复杂的伤感。
  
  萧寒纤细的手指突然握住了我拿筷子的手,软软的,非常温暖。我能依稀感觉到她的手指上到处都有不容易察觉的茧子——在私下里一定进行着某种辛苦的练习吧。
  
  “呵呵,看来,在这个世界里你也会是一个真正的天才呢。”萧寒微笑着说道,“我一直等着你觉醒,总会有那么一天——这是我来到这个时代后惟一凭借信心和直觉来判断的事情了。可惜的是,当我高一再次和你分到同一个班级的时候,我遇到的是一个只会玩沙丁鱼游戏的大男孩。
  
  “不过,这轮灰暗的日子马上就要过去了,跟十六年前我在操场边遇到你的那一刻一样,我们会互相改变对方。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已经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所以呢,从现在开始,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你好,彭立枫同学,我叫萧寒,欢迎你来到这个时代。”
  
  这个女生站了起来,大方地把手伸向我,脸上却露出羞涩的微笑。  

  

  
  我们两人又沉默了一段时间。
  
  白云一朵一朵地从上方飘过。在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跟我的妹妹一起数白云。有时候我会指定一朵白云,赌咒发誓地预告半小时后它会变成什么形状,而我妹妹则放肆地嘲笑我根本是做白日梦的天才。
  
  难道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Imdugud,你能重新开始一次人生,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什么?”萧寒突然问我。Imdugud和Lugalbanda,原来就是我和男生萧寒之间互相称呼的秘密代号。今天萧寒大乱阵脚,可能就是因为听见我无意中叫出Lugalbanda的昵称。说来可笑,我们最初互相起这样的名字,只是出于耍酷的目的,企图扮演苏美尔人的创世王卢伽尔班达和他的同伴“伊姆杜古德”鸟而已。
  
  可是,为什么我的角色仅仅是一只怪鸟?就算是传说中的“指点命运之鸟”,听上去也不太对劲。当年的我为什么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个“称号”呢?!
  
  总之,青春期的小孩还真是难以理解啊。
  
  回到刚才的问题——最想做的事情?
  
  “我还不知道啊,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穿越过来了……要说有什么马上要做的话,大概就是在我妹妹死之前,做点挽回兄妹关系的工作吧。”我懒洋洋地回答。
  
  突然,我的心脏猛地揪紧了……不,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导致我妹妹去世的那件事情还没有发生——我能救回她!我必须拯救我的妹妹。
  
  “这样啊。说起来,跟我最初的想法不一样呢。我开始只想尝试下新的体验,比如趁着青春尚在,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然后跟初恋对象结婚。”萧寒说。
  
  “哈,你现在的想法,跟真正的女孩子一模一样呢。”
  
  “是呢。身体已经变了,不知不觉地连思想方式和性格都受荷尔蒙的影响改变了。”萧寒幽幽地说道,“慢慢地,原来已经是个真正的女孩子了呢。”
  
  “对不起,请不要把我的话放心里。”我真该死,作为一个未来人,表现实在差劲,不够体谅她的心情。
  
  “你才是呢,不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现在我可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萧寒哈哈一笑,把发辫甩到后面去,“对了,还想念十六年后的家人和朋友吗?”
  
  我的心头突然一动,既然这个时间跟我原来的时间重合,那么我的未婚妻和其他朋友会不会同时存在这个世界里呢?
  
  我抬起头,正好看见萧寒眼里同情的目光。
  
  “那么,他们,不存在了吗……”我的心又跌回了谷底。
  
  “不,他们当然一直存在咯。知道吗,上个月还给我未来的妻子打过电话,号码是对的,她的声音也是对的,而且没有挂断我的电话,耐心地听我编完了某个谎言,还是那个懂事的女孩没错。不过,她没有女儿,也不认识萧寒这个人。明白了吗?”萧寒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任何惆怅和伤感的情绪了。
  
  我们还是被孤身一人留在这个时代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被泪水遮蔽了。有人悄悄地递过来一块手帕。
  
  我慌忙接过手帕擦了擦眼睛。手帕很干净,而且还残留着一股少女的幽香——我大概又在乱思乱想了。这方手帕上绣着小小的毛笔字体“寒”字,除了一道暗红的绣边以外,素净得如同白雪。
  
  萧寒从我手里取回手帕,仔细地把它叠成很小的一块。“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这么复古的东西了吧,快速消耗品才是王道。”她笑了笑,把手帕放回校服短裙的兜里,“这是我个人的纪念品呢。”
  
  “是关于什么的纪念品?”
  
  萧寒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仿佛又陷入了安静的沉思。
  
  “害怕吗?”过了好一会儿,萧寒转头对着我,认真地问道。
  
  “我说不清楚啊。这半天以来总觉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真实感会持续很久。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这么强烈的刺激的,我十六年前就没有看错你。彭立枫同学,你对事物真的有超常的理解能力呢,不过,为什么你在人面前总是表现得那么平庸呢?如果你认识到我们这类人拥有的能力,你会超越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萧寒笑着说道,不知为何却显得有点忧伤。
  
  “你是指那些早熟的天才吗?为什么这样说,我觉得我比起你来说都差得很多呢。”
  
  “那是你自己的感觉,这是强烈的自我分析与评价机制的作用,恰好从反面证明了你有极强的自我控制和自我隐藏的能力。啊,不说这个了,这些让人头痛的事情以后有的是机会来详细说明。我觉得啊,这一个小时我就像个大师姐一样给你讲我的故事,都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了。”萧寒小心地避开我探询的目光,把视线移到露台角落的一个灰扑扑的东西上。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似乎是小提琴的手提琴箱。
  
  “我的研究方向是‘声音’。”萧寒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一丝淡然的微笑出现在脸上,安静的面容突然带了点孩子般的急切神情,“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小提琴发出的声音,要不要听我拉一下?”
  
  吃了人家的饭,是时候还人情了。而且,真的很想听听眼前美女的演奏呢。
  
  “洗耳恭听。好歹我还算是一个古典音乐爱好者吧。大概在这个时代能听到不变的东西也就剩下古典音乐了。”
  
  “那么,我开始了。”萧寒突然往后一退,优雅地向我欠身行礼,两只手迅速地上下翻弄,从琴箱里取出一把旧得开始掉漆的小提琴。
  
  “不好意思,这是从学校音乐室里偷偷拿出来的琴,并不太好。我自己的琴还在制作中,所以,只能委屈你听听不太完美的演奏了。”
  
  我点点头,表示并不介意。原以为这位温柔得过分的前惨绿少年、现任美少女会演奏安静的马斯涅《沉思曲》之流的,意想不到的是,一阵急促得让人喘不上气的琴声一把抓住了我——竟然是炫技派的经典《帕格尼尼无穷动》!
  
  萧寒的神情发生了变化,褐色的瞳孔里微微发出激动的光芒,面容也不再是一贯的从容恬静了,嘴角的笑纹时不时弯曲、荡漾,仿佛有一阵震颤正波及少女的全身;微微皱起的眉头,却在暗示着这人内心隐藏着的不安与愤怒。这些微妙的表情一一落在我的眼里,并随着我的心跳,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仿佛被刻意冷落在暗处的情感。
  
  我竟然能清晰地意识到这点。我大概被这优美的琴声折服了,彻底迷失在貌似欢快的琴声里。
  
  三千零五个音符随着萧寒左手急速的上下换把掉落一地,右手同样急速的跳弓要在3分46秒的时间里把全部情感都释放出来。即使没有如同“阿门赞”般平稳的吉他和声,在龙卷风般的琶音中,小提琴一样和谐地将主题展开又收拢,完美地终结在一个悠长的连弓上。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身体里“哒”地一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意识降临到我的身上。
  
  一群白鸽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来,其中一只竟然落在露台上,毫不畏惧地用红色的眼珠盯着萧寒。萧寒放下小提琴,微笑着摸了摸这着了魔的鸽子。
  
  她并不转过头来,依然用叹息一样的声音说道:
  
  “彭立枫,在今天之前,知道我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吗?我过去的全部人生,就像在一把只剩一根琴弦的小提琴上重复拉奏着某一首不知所谓的前奏曲一样。那种感觉,实在单调得可怜。不过,今天我很开心呢。”
  
  萧寒突然转头看着我,褐色的眼睛里好像有液体在晃动着。
  
  “很开心呢。所以,免费送你一句赠言:彭立枫,你比十六年前帅得不止一倍。在这个时代,相貌是和智力一样有影响力的工具。而你,应该有足够的魅力和智力来和过去决裂。这部危险的交响诗篇,我已经为你演奏完了前奏曲。请你务必有所觉悟,我需要伙伴,我真的……需要你。”
  
  最后三个字,被少女用轻柔得几乎听不清的恳求语气抛洒在空气中。空气里隐约能闻到暴风雨将近的味道——在我们这个亚热带地区,午后的雷雨是常有的事——远处传来了午休结束的悠长铃声。
  
  “以后将发生的事,跟一种能力有关。你很快会知道的。时间到了,彭立枫,我们回去吧。”萧寒继续用叹息一样的声音说道。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13-6-7 17:33 编辑


第三乐章 第一首严肃的歌

  
  我了解意识的形成。我了解那些组成我这个人格的因素中,每一个动机的形成机制。这些动机,我亲眼目睹它们从一个个单独的外界刺激信息,成长为一个个面貌狰狞的体系。每一个体系都同时包含它自身和其他的所有结构,每一个个体都包含世界的全部信息。这些信息汇成无限的信息流,宇宙在中间诞生,生命在宇宙中形成,意识又重新汇集成宇宙,这一切随着帕格尼尼无穷动的旋律可疑地流动。
  
  没有无用的信息,你可以从一颗沙子的五千万种运动方式中寻找到整个宇宙。
  
  一想到这里,我的头开始痛起来,就像一根粗大的教鞭在我的脑壳上敲击。然后我就醒了过来。
  
  物理老头的教鞭正好停在我的脑袋上,教室里的哄笑像要把屋子掀翻了一样。真是倒霉的一天。“你,下课后到老师办公室来一趟。”教鞭在我脑袋上停留了好几秒种,才恋恋不舍地撤了回去。
  
  我擦了擦眼睛,仓皇四顾,萧寒貌似哀怨的表情映入眼帘:“我叫过你好几次了,让你当心点。瞧,铅笔芯都断了。”
  
  摸了摸胁下,果然有隐隐的痛感,也许萧寒折断的铅笔芯还在我体内呢。果然中午不睡觉去听音乐,身体会吃不消的啊。我长吁一口气,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让我来不及消化。
  
  我在觉醒,持续不断地觉醒。
  
  一种新的能力似乎在侵袭我的身体。我开始对一些本来根本不会觉察到的事物敏感起来。比如身边萧寒做笔记时笔尖与纸张间的摩擦声,比如萧寒吞咽口水时喉舌间滑动的曲线,比如萧寒的呼吸,以及风吹过她皮肤时细小汗毛上的颤动。不知道为什么我全都能感觉到,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自然。
  
  更进一步,我逐渐开始能够感觉到每个人瞬间的微表情,这些发生在1/5秒间的表情与动作的差异,每一种都在泄露它的主人内心的秘密。作为观察的最佳对象,讲台上孤零零的物理老头眉毛下垂,眼珠快速转动,每1/5秒重复的眯眼动作,透露着他内心的深深厌恶。这种厌恶并不冲着我或某个具体的人,也许是一种对职业本身的厌弃吧。
  
  萧寒的表情更为复杂,温柔的神态里隐隐深藏着一些异样的东西。她的反应时间应该少于1/5秒,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会永远无法猜透这个神秘的女生,她却又突然卸下防御,淡淡地用神情将自己的担心和忧虑明白无误地表现出来。
  
  我们俩的目光绝不会在同时对视。但我心里越来越清楚,她一定知道我在干什么。
  
  萧寒的右手小指轻轻摆动,坐姿有了轻微的调整,在我眼里,她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个信息发射塔,每一个动作和微弱的喘息都有一个明确的对应信息。如果转化为大家都能理解的方式,这就是不出声的对话。
  
  可惜的是,以我目前的能力,我还不能破译出这些神秘的语言。
  
  第五节课结束了。物理老头示意我跟着他走,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就在这一瞬间,萧寒无聊地用铅笔在课桌上敲出有节奏的声音来,音调短促,仿佛带有警告的意味。我看了她一眼,萧寒并没有在看我。她的目光正移向走廊的窗子,闪动的双眸带着警戒的动静,像误入狐狸领地后紧张地张望的兔子。
  
  一个轮廓酷似奥黛丽赫本的身影正好在窗子前闪过。
  


  去老师办公室的路上,那个女生的背影一直在前面晃动。
  
  难道是同路?不,在就要走到办公室的最后一个走廊分岔口,前面的女生转过身,向高二(七)班的方向走去。拐弯之前,她正好回过头来,和我打了个照面。
  
  稍长的波波头下有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如果笑起来,一定有很迷人的酒窝。可是眼前的这名女生,看上去偏偏就是不苟言笑。从鼻梁开始的一道笔直的线条,和眼里毫不动摇的清冷目光,都加重了这种一本正经的感觉。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马上无聊地将视线移到了其他地方。
  
  我朝相反的方向拐弯,就走进了老师办公室。
  
  “越来越不像话了,上我的课都敢睡觉。”物理老头嘟囔着。我不敢辩解,就把两脚分开,重心倾斜在右脚,这样能在站立中支持得更久一些。不管他要啰嗦些什么,反正只要坚持到上课就没我什么事情了。
  
  出乎意料的是,物理老头放下茶杯,倒头就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倒是旁边的班主任招了招手,示意我过来。
  
  “彭立枫啊,这是你长假前填的高考意向表?为什么第一志愿填的是长港师范啊?按照你的成绩,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啊。”
  
  是呢,我记忆中在十六年前填的也是长港师范,后来在萧寒的怂恿下,我才改填了永南大学的生物学方向。凑巧的是,我高考那一年,这家大学的分数线比较低,而第二年由于通过了211工程,永南居然一跃成为重点大学。现在,我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啰。
  
  “我还没有确切的方向。不过,现在我和萧寒同学同桌,萧寒好像对大学的情况比较了解。也许应该听听她的意见吧。”
  
  班主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哎,说起萧寒,也是很奇怪。明明可以上北大清华或者香港中文大学的实力,偏偏只填了两个方向:一个音乐学院,一个国防大学。也是个奇怪的孩子呢。咦?彭立枫同学和萧寒同桌不到一天时间,看上去好像处得不错了。那么,萧寒这边,你在听她意见的同时,也得好好跟她说说自己高考方向的事哦。如果选择艺术院校,下学期就得跟你们分开读特殊班去了。”
  
  我连忙点点头,从表情上看,班主任倒是真的关心我们这两个问题学生呢。还算是个不错的人嘛。“如果老师没什么别的事,那我就回去了。”
  
  班主任点点头。我退出门外,打算顺手带上门,却听见里面班主任嘿嘿地奸笑了一声:
  
  “不过记着哦,现在还是学业为重,你们要互相帮助,早恋是绝对不允许的。”
  
  该死,收回刚才对班主任的评价。绝对、绝对不可能,我和我的哥们怎么可能堕落到那一步。她,是男的吧……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一丝男人味了。
  
  我转过身,突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矮矮的女生,梳理得一丝不乱的波波头在我眼皮下晃动,那双严肃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正是刚才在走廊上遇见的那个女孩,从她站立的姿势来看,已经在门口待了有一会儿了。
  
  “啊,对不起。我没踩着你吧?”
  
  女生摇了摇头。
  
  ——和我说话前请叫我曲灵芝同学。喂,你认识(3)班的萧寒吗?
  
  “认识啊,她是我同桌。有事要找她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过,变敏锐了的脑袋里好像总觉得有点不对。
  
  没错,眼前这位曲灵芝同学突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可爱的娃娃脸上终于出现了我一直期待着的酒窝。
  
  大事不妙,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能从这名少女身上读取任何信息。
  
  曲灵芝的嘴唇开始动了起来,我听见了她的声音,不缓不急,完全不带感情色彩:
  
  “记住我的声音了吗?这是我跟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刚才我可完全没在说话哦。不过,你的回答让我很满意。”
  

  
  下了整整一节课的雷阵雨已经停歇了,走廊上的空气格外地清爽。这样美好的场景下,我的胸口却仿佛被一股强大的气场紧紧压住,心里憋得发慌。这个强大的压力源,就是站在我面前的恶魔少女。
  
  ——这么说来,我的感觉果然没有错。你是这个学校里出现的第四个早熟天才。不过,凭你的年纪,好像也称不上早熟了,还是称呼你“被世界隐藏的天才”好了。
  
  冰冷傲慢的字句也不知道是出自她的嘴唇还是喉咙,反正我能感觉到曲灵芝的嘴唇颤动,却不能判断她有没有发出声音。刚才那句唐突地打听萧寒情况的问话大概也是用这样的方式“说”出来的吧?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听到的对话。
  
  我应该也能做到。
  
  “那么,曲灵芝同学,你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旁边经过的两名女生突然咦了一声,奇怪地看着我,加快了脚步。果然失败了吗?好像自己说话的声音反而变得更大了。
  
  ——没必要这样的,这种秘密对话的方式需要训练。看来你觉醒得太晚了。如果要战斗的话,至少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在这走廊上不露声色地干掉你。所以,我先奉劝你不要做太多无用的反抗,下午放学后我会来找你聊聊的。当然,要是萧寒愿意的话,你们两个可以一起留下来等我。我想,她忍受我的存在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曲灵芝“说”完这一段话,突然冲着我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点了点头,转身朝高二(7)班的方向走去。
  
  怎么回事?我摇摇头,打算回教室去,一转身正好撞在班主任的身上。“要上课了,你怎么还在这里?”班主任疑惑地看着我的表情,又朝曲灵芝走掉的方向看了一眼。
  
  “年轻人,学习第一,不要早恋,劈腿更是不可原谅的事情哦。”
  
  该死,您老人家的脑子里怎么全是些秀逗的想法。
  
  总之,第六节课的内容我一点也没有听进去。不仅如此,我觉得烦闷、无力,软趴趴地瘫在课桌上,刚刚使用得有点感觉的“新能力”也仿佛一下全消失了。
  
  下课铃响了,萧寒突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臂。
  
  “起来,快跟我来。”
  
  我听见后面的秦俊民十分诧异地发出一声“啊哟”。跟萧寒表现得那么亲密,我纯洁处男的形象一定在全班同学面前崩溃了,班主任又会发出他淫荡的奸笑的。
  
  萧寒一直拖着我的手,走进实验楼去。我像被惩罚的不良学生,乖乖地跟着她跑上二楼、三楼,在四楼的楼梯间碰上一群刚下实验课的高一新生。
  
  在他们中间我听见“咦”的一声软绵绵的惊叹,大概是我妹妹的声音。我心念一动,难道萧寒有意让我们俩的关系在我的同学和妹妹面前曝光不成?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赶紧到音乐教室去。”萧寒头也不回地说道。居然又被她看穿了心思,我只好乖乖地跟着她去了。
  
  六楼才是音乐活动室。萧寒到了五楼就径直跑进走廊里去了,两条小辫在我面前焦急地甩动。
  
  “那个,不是去音乐室吗?”
  
  “别着急,马上就进去。我们只有五分钟时间,得抓紧。
  
  萧寒跑进一间空着的活动室,松开我的手,跑到窗口前张望了一下,回头对着我说:“等着我,我上去就下来,帮我接一下东西。”
  
  我依言走到窗前,往上一看,原来这里正好是音乐活动室的楼下。萧寒正麻利地顺着窗外的一根水管往上爬,头发和红色的校服裙在半空中随风飘动着。
  
  不到两分钟,萧寒就爬了下来,拿着一把小提琴。正是中午在露台上演奏无穷动时用过的那把。我正要开口问话,萧寒眉头一皱,把手指竖在唇边示意我安静。
  
  接着,萨拉萨蒂《流浪者之歌》最后乐章的琴声响了起来。

  
  调弦似的第一个分弓在我脑子里猛敲了一下。
  
  “清醒了吗?可以接收到我的信息吗?”
  
  我表示可以。
  
  欢快的和弦溜了过去,大段的“对话”伴随着琴声和萧寒清秀脸庞上的微妙表情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为了争取时间,只能这样了。你用表情示意就可以了,控制你1/5秒内的微表情,我就能“听见”你的说话。这比普通对话节省时间,你能做到吗?
  
  用微表情做了个ok的表示。我掌握得很快,萧寒用一个跳弓的动作表示赞许。
  
  ——那就继续说下去。你碰见了曲灵芝了吧?
  
  ——对。她好像很可怕呢。
  
  ——跟你说了什么。
  
  ——让我和你下午放学后在教室等她。
  
  ——不可以!
  
  ——萧寒,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面对她。对了,她是什么人啊?我下午发现的这些能力是怎么回事?你是知道这些的吧。
  
  ——我正要向你解释。
  
  琴弦上发展出一个短暂的音乐动机。萧寒清秀的脸庞上又出现了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叫“先知能力”,实际上是赋予每一个“早熟天才”的第一阶能力。简单来说,就是用来认知世界的超人感觉,加上演绎式思维的强化后,演变而成的一种超能力。有这种能力的人,能把握和控制住周围环境的每一个最微小的信息单元,并通过演算和暗示,改变周围环境和事态的演进。掌握这些技巧的人在过去就是所谓的“先知”,现在被称为“早熟的天才”或“奇迹的孩子”。
  
  ——每一个天才都有这样的能力吗?
  
  ——几乎每一个都有。这种能力六十年前被第一个早熟天才带到这个世界来,之后国际间的局势每隔几年就会被这样的天才改变一次,所以已经被列为危险的能力之一。
  
  ——足以毁灭世界的能力?
  
  ——对,可以这么说。
  
  ——到底有多少早熟的天才呢?
  
  ——嗯,具体数目不清楚呢。一般说来,像你我这样突然从不同的年龄段回到更小的年龄层的人,在一段时间后就会出现这种能力。严格定义的话,我们这样穿越的人才算是所谓的“奇迹的孩子”,每出现这样一个人,本身就意味着这个世界已经被彻底改变过了。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不计其数了。
  
  ——这么多的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会造成很大的混乱吧?
  
  ——比个人更强势的国家和某些集团当然会注意到这点啦,所以,你也知道,有好几个类似我们国家的“超常儿童与青少年培育计划”这样的组织存在。它们的惟一目的,就是把每一个“奇迹的孩子”都收归国有,以便管理。或者说,它们也有更深的图谋。后来发展到几乎每一个国家都有这样的机构,专门收留像曲灵芝这样的天才们,他们有相当于原子弹的震慑战力。也正因为大家都有早熟的天才或者“奇迹的孩子”,各方的势力才能保持均衡。
  
  ——曲灵芝是谁?
  
  ——这就跟我说的“超常儿童与青少年培育计划”有关了。她是个很严肃的女生。
  
  ——什么?喂,别在节骨眼岔开话题。
  
  ——嗯。在“超常儿童与青少年培育计划”这个组织中,曲灵芝是整个中南地区最强的能力者之一。你没有发现在跟她谈过话之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颓废了吗?连能力都几乎消失了。这就是“先知能力”的可怕之处,它能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改变一个人。具体到政治、军事或者经济领域,其实每项计划都有一到两个关键人物,那么用“先知能力”影响这一两个或一群人,就能操纵某件重大计划的结果。
  
  ——你是说曲灵芝对我有企图吗?
  
  ——不,目前主要是针对我。虽然很危险,不过我已经和她周旋了一年了。
  
  ——那她为什么要选择我下手?
  
  ——因为你啊,大概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了吧。这可能是对我的一个新警告。
  
  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有种抽紧了的感觉?还有,萧寒脸上的潮红表情算什么意思?
  
  ——我说萧寒,我们俩这样发展下去才真危险呢。
  
  ——确实有点危险,因为我们俩的情绪都会受到目前身体的荷尔蒙分泌水平的影响。所以,我要在这里强调一下,我们都是成年人了,现在最首要的关系应该是伙伴和战友。我跟你说过的,我们要开始携手合作的是一部危险的交响诗篇。敌人,是很认真的,他们会真的要了你我的命。
  
  ——敌人到底指的是谁呢?
  
  ——目前来看,是曲灵芝和她背后的“超常儿童与青少年培育计划”。
  
  ——萧寒,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我“听”着呢。
  
  ——其实,我根本没有想到要和什么组织对抗啊。我只是莫名其妙地堕到这个奇怪的世界、奇怪的时间,什么都不明白。老实说,现在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大概也只有救我妹妹一命了……你说的这种奇怪组织,根本不是我应付得来的东西吧。
  
  ——明白。我先说声对不起吧。已经不能挽回了。
  
  ——什么?你是指什么?!
  
  ——无论重新来过多少次,命运并不掌握在你我手里。从你变成早熟天才的一刻起,就注定了要被卷入这场风暴中。对不起,阿枫,你不能单独逃避与组织的斗争。对不起,我说得很残酷,但这是事实。
  
  ——既然身不由己,那我把自己的人生重来一次有什么意义?就为了莫名其妙地跟着你去跟那个什么组织战斗吗?那算什么啊!再发展下去,你又该说我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吧?!
  
  ——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彭立枫死。
  
  ——别担心,只是发发牢骚,我不会随便死的。对不起,我不该乱吼的。不管什么命运不命运的,反正活得再累也有办法麻醉自己。我早明白这点了。
  
  ——不要彭立枫死。
  
  琴声低缓下去了,萨拉萨蒂欢快的炫技段落已经结束,琴弓仍然在G弦上的低音区里来回拉着越来越悲伤的音调。
  
  ——萧寒?
  
  一声冰面破裂般的拨弦。音乐停止了。
  
  “我不要彭立枫死!所以这五年才一直逃避着组织的要求,我只想有一个自由之身,能跟你一起,完成一个特别的理想。我不要彭立枫死。”萧寒的声音带着哭腔。
  
  “对不起,萧寒。别这样,我们一直是伙伴不是?我当然站在你这一边。”
  
  萧寒依然抽泣着。“那就别再说傻话了。也别离开我。”
  
  “我在这儿,哪也不去。”
  
  “嗯。离开我,你会死的。”
  
  “啊,好吧,好吧。”突然之间,那个温柔大方的萧寒变成了哭哭啼啼的小女人,我真有点无可奈何了,要不要揽住她的肩膀表示安慰?
  
  她没有拒绝。
  
  “今晚就别等曲灵芝了。”萧寒说。
  
  “不行吧。如果她真的是那么厉害的角色,那么逃避也没有用。我们得迎战。”
  
  “迎战的话,对彭立枫同学来说,就是去送死。”
  
  “你很坦诚。谢谢。”
  
  “嗯,到这里来吧,我们在这里等她。这里是我的福音宝地,我们赢的胜算会大一些。”
  
  “我们?”
  
  “对,我和你一起。阿枫,千万不能加入组织。”
  
  “我知道。我对组织什么的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刚才你说过,你的理想是什么?”
  
  萧寒突然“啊”地惊呼一声:“糟糕,时间过了。应该开始上课了,我们迟到了。”
  
  果然太糟糕了。
  

    我想,从这一天起,关于我和萧寒交往的谣言就开始在学校里传播了吧。
  
  再怎么隐瞒,也掩盖不了我和萧寒在第七节课一起迟到的事实。何况,萧寒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潮红的脸色一直保持到放学。超能力也似乎突然消失了,现在的她跟一个害羞的普通女孩没什么两样。
  
  更糟糕的是,当天是我们两个放学后值日。第八节下课后,男生死党们纷纷跟我道别,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也不知是羡慕呢,还是鄙视。
  
  “明天见,老大。放心好了,我不当电灯泡。”秦俊民意兴阑珊地对着我说。
  
  “喂!”
  
  秦俊民走出门口的时候,跟一个急匆匆地闯进来的女生撞了一下肩膀。
  
  “对不起。哦,哦,是你啊,我说,这时候别来打扰你哥哥。”秦俊民大声嚷嚷起来。
  
  真该让他闭嘴!我回过头来,发现我妹妹彭雪瑶站在门口,一脸的不高兴。
  
  “车钥匙!”又软又尖的刺耳声音传了过来,一只猴爪似的手伸到我面前,威胁地做出抓挠的动作。
  
  我们迅速交换了车钥匙。“我的车在高一(4)班的停车处,靠着那棵树停着的。记住帮我修车。还有,”彭雪瑶好像很无奈地挥动她的马尾,突然把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边,“我看见了,哥哥。”
  
  “别胡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我说看见了什么?明明是心虚,我要告诉老妈,你交女朋友了,今晚不回家吃饭。”
  
  “喂,我还要回家吃饭的,就是值日要晚一点。你这招玩得太多了,老妈肯定不信你。”
  
  “啰嗦!哥哥你啊,真讨厌!”
  
  双马尾甩头出门,我突然闻到她身上一股奇怪的香味。不像是自然界中的任何一种香气,却又依然带着仿佛来自野地的狂野气息。而且,上面好像附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难道是一种信息素?别看我这样子,以前在大学里好歹修习过一段时间生物化学基础。
  
  身后传来一种很难形容的敲击声,是萧寒用扫把的末端机械地敲打着讲台边缘。
  
  ——赶紧走吧,到实验楼去。曲灵芝已经开始往这边移动了。
  

  
  空闲的活动室大约有20平米左右,萧寒在给小提琴调弦。连调弦都用的是帕格尼尼24首随想曲的第13首,她还真是崇拜这位技巧大师呢。
  
  第13首随想曲降B大调快板,又名《魔鬼的笑声》,只有38小节,乐曲第二段空洞的半音下滑,像极了魔鬼发出的尖笑。恶魔般的少女曲灵芝,正好随着这段琴声出现在门口。
  
  “这算是陷阱吗?”曲灵芝的声音依然平静得没有起伏,“萧寒,好久不见了。这回又有新的伙伴了吧?”
  
  为什么说“又”?不,还是可以轻易判断出这个诱导的诡计的。两人对话的氛围中,并没有能够证明第三者曾经存在的信息隐藏着。这个“又”字,是企图将错误信息传递给我。
  
  每次经过萧寒的琴声洗礼,我的感觉都会更敏锐一些。现在三个人都发动了“先知能力”,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嘿嘿,不需要这么提防。这次我不是来消灭你的,萧小姐。
  
  ——我来,是为了让你们得真理。
  
  几乎是同时,我接收到曲灵芝的两句语句。第一句跟下午一样,是通过嘴唇的微小颤动完成的。而另一句自我膨胀得厉害的圣经式箴言,则通过另外的方式散发在这个空荡荡的空间里。
  
  我第一次注意到曲灵芝的穿着。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绿领巾白衬衣和红裙子校服,但在身上其他的地方,那些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却戴着有浓烈色彩或闪耀光芒的饰物,如果你朝她看上第二眼,就会逐渐被吸引到这些视觉感强烈的东西上去。
  
  这也是一种攻击性的表达方式。比如现在曲灵芝手上缠着的亮黄色布手镯,她完全可以通过控制手臂肌肉的微弱抖动,来让你的目光集中在手镯的颜色上,借此将连锁暗示的第一个信息送入你的大脑。
  
  ——要当心。控制住你的眼睛。
  
  ——不要紧张,今天只是来聊聊天的。萧寒,以前的几次较量,你也并不落在下风嘛。为什么一多了个男生,就紧张成这样?现在你有四个破绽,这个男生有一百四十七个。
  
  要命。
  
  萨拉萨蒂《引子与塔兰泰拉舞曲》的前奏响了起来,在中间的某些段落增加了随意扭曲的变奏,某一瞬间整个曲调又会滑向帕格尼尼的《女巫之舞》,进行到某个段落又重新返回变奏的塔兰泰拉舞曲。这是个复杂的防御反击体系,我完全理解不了它的奥秘。
  
  夹在两个女超人的攻防之间,毫无介入的余地,我这个男人算是丢脸到家了。
  
  暴风骤雨一样的攻防突然结束了。繁复的秘密对话开始了。
  
  ——我当然是代表组织过来的啦。不,我对你们的事情完全没有私人的想法,只不过,理性督促我,需要将你们统一到组织中来。
  
  ——我们不需要组织。
  
  ——你代表不了他。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控制住,不要告诉她。
  
  让你失望了,可怜的萧寒。曲灵芝已经走到了窗边,仿佛在眺望远处的景色。但是,一股隐秘的冲动从心底涌动出来,突然间很想把名字告诉这个戴着明黄色镯子的女生。
  
  ——彭立枫。我叫彭立枫。
  
  萧寒轻轻叹了口气。曲灵芝回过头来,神色依然很严肃,精致的五官没有一点多余的内容,如果光从外表看,是个非常可爱的美女。
  
  正是这样,我忽略了,诚如萧寒说过的,这个时代相貌和智力一样是致胜的关键。在我意识到不能看她第二眼的时候,我已经忍不住看了她第二眼、第三眼,美貌的力量就在于它能让人持续不断地放弃理智。
  
  事后的分析毫无用处。如果是在实战中,我早死了。
  
  舒缓的琴声流过,萧寒又再拉起了琴。这次的曲调明亮而欢愉,正是霍尔斯特《行星组曲》中《木星》的主旋律。并不是战斗的琴声,这段流行乐章多少给了正处在羞愧中的我一些安慰。
  
  ——啊,真细心呢。感情什么的,对我来说实在是陌生啊。
  
  曲灵芝拨弄着垂在锁骨上的水晶项链,手指委婉的动作和微弱的面部表情组成了上面这句话。
  
  ——你是个冷血的家伙。
  
  ——说不上冷血吧。我也有七情六欲,只是对我来说,理性更为重要而已。我在组织中的代号是“绝对理性”,就是这张牌。
  
  曲灵芝从短裙的兜里掏出一张紫色的塔罗牌。上面的图案既华丽又模糊,从远处看能认出是个手持剑盾站在高处的女王类人物,仔细看时才会发现,女王身上的衣物都是复杂的分形图案。
  
  ——这是我的身份牌。组织也给你们各自都分配了一张。这两张。
  
  她又变戏法一样从自己的薄薄的身份牌中抽出两张同样厚薄的牌。其中一张用细致的工笔勾勒出一位神情安详的少女,她用纤细的手指抚摸一条双头蛇,蛇的一张嘴叼着人头,另一张嘴则探出毒牙,咬在少女的手上;另一张则以版画的风格描绘着一头在两捆干草之间愁眉苦脸的驴子。
  
  ——少女这牌代号“宽容”,这一年来我一直想塞给萧寒你啊。剩下的那张是下午刚从上头那里拿到的,叫做“选择者”。彭立枫同学,组织看来很重视你呢。也有可能是因为萧寒同学的缘故吧,我就不做没有根据的猜测了。总之,这两张牌你们随时可以到我这来认领。
  
  ——我个人没有兴趣。别妄想了。
  
  ——那你呢?彭立枫同学。
  
  真没用,虽然能够接收到她们两人高速的对话频率,我却一句话也插不到中间去。现在我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表情和身体语言,准备回答曲灵芝的提问。
  
  我注意到萧寒的目光,热切但充满担忧。别担心,我当然站在她的那一边。
  
  但另一股力量从内心里升腾起来,我的手脚立刻开始不由自主地乱抖。该死,什么时候又中了曲灵芝的招?脑子里一闪,应该是在我全神贯注地留意她们的谈话内容的时候,曲灵芝晃动的白袖子和有意缝在校服袖子上的橙色纽扣给了我充足的暗示。
  
  从一个橙色扣子开始,我不能停止想象。橙色的橘子上残留的一片绿叶,绿色的青蛙,青蛙身上的黑色条纹,级数跃迁的衍射图案,埃舍尔的不可能空间,从教室到实验室路上的一段台阶,渐次增强的音阶,很像笑声的空音,一部很烂的偶像剧里女主角在大笑之后会突然对男生说“我愿意”。“我愿意”,这个词已经到了我的嘴边,要是在偶像剧里,一定伴随着音乐的旋律出现。这个旋律,萧寒的小提琴刚才拉过,非常清晰,连中间一个有意拉错的音符都异常清楚。等等……
  
  拉错了音符。拉错了音符?这怎么可能!
  
  新的冲动产生了,这个冲动没有预设立场,与曲灵芝不怀好意的精神暗示形成了双缝衍射。我的脑子变成了精神冲击波的实验场地。
  
  连萧寒都预先在我的精神里伏下了暗示,该死,我太弱了。
  
  ——愿、拉、啊、音、了、错、意、我……
  
  我传送出这样语无伦次的一句信息。
  
  “哈哈哈哈哈。”曲灵芝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不用再秘密传话了。萧寒你也很厉害呢。在协商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我们最好还是回到谈判原点来进行对话吧。”
  
  “请不要愚弄彭立枫同学,这是我愿意进行对话的惟一前提。”萧寒轻轻地回答,眼神里露出了不太常见的坚毅神色。
  
  曲灵芝突然停住笑声,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冷冷地说道:“可以。虽然你的谈判前提很可笑,但这个并不重要。”
 


  
  曲灵芝背对着窗口,两手往后撑在窗台上,脑袋往后仰去,波波头的发丝往后垂去。然后缓缓抬起头,明亮的眼睛依然严肃得让人无语。
  
  “应该跟你们说清楚组织是什么东西,干什么用的吧?”
  
  “不用了,我知道组织是什么。但我向往的只是个人的自由,我对组织没有认同。”萧寒说、
  
  “哈,自由……我们组织里也有一个代号‘自由’的家伙呢,不过那是个让人讨厌的自私家伙,她的论调也跟你很像呢。你们其实都不了解,组织的使命就是让你们每一个人都能真正创造自己的人生自由。”
  
  “那你认为所谓组织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插话问道。
  
  曲灵芝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缓缓地点点头。
  
  
  
  “要是从我的经历开始说起,是不是容易理解一点?我不知道你们都是从哪个年龄段开始觉醒到这个时代的。反正我觉醒的时候,年龄只比现在大一岁,也就是说,我是个‘浅层跳跃者’。
  
  “自私、滥用暴力、没有止境地放纵自己,这是我得到‘先知能力’后干出的事情,那时我的身体只有十三岁,精神只有十七岁,可以说是处在‘非理性青春期’的尾巴吧。我曾经把语文老师的意识转移到一只狗身上,把父母也都变成了植物,他们到现在还种在我家的后院呢。然后我开始孤零零一个人过日子,直到我遇见某个组织里的人。
  
  “和我刚才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他给了我‘绝对理性’的牌,跟我说组织里需要我。哈,被需要了,我很开心。不过我接受的第一件任务就是把组织闹了个天翻地覆。
  
  “最后一次,我又杀了人——我的搭档,从那以后没人敢跟我一起执行任务。那个人又找到了我,他制服了我,并给了我理性。从那以后,他就是我理性上的‘父亲’。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我也开始能了解到被杀害的人的感受,居高临下地,悲天悯人地了解到了群众的疾苦。我也有这些情感,我理解痛苦,不再轻易开杀戒。但这不是理性。理性要高于这些初级的情感,是维持世界平稳发展的基本规律。
  
  “我们的这个组织建立在数万早熟天才的神奇能力上。因为能力的纵容,有些人过分地宣泄了自己的情感。他们自己暴走,几乎毁灭了整个世界。各国政府觉得事态渐渐严重得难以控制。于是,‘组织’这个三头六臂的怪物,就在这些被镇压的天才们的尸骨上建立起来了。
  
  “我们倡导理性,因为我们认识到了真理——既然终极死亡存在,那么每个人的人生都没有意义。只有成为整体的人或整体的意识,对于人类来说才有生存下去的价值。要么,就毁灭实存的个体,与世界融合为一体,成为世界意识的一部分;要么,就建立起强硬的社会规范,首先约束每一个天才,将他们统一到一个整体里面,从精神上消灭个体,这就是组织。
  
  “你们注意到我身份牌上的分形(Fractal)图案了吗?每个分形都是全部分形的映射,全部的分形就是每个单独分形的集合。个人即是社会,社会即是个人。能够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就是摸清了世界的理性的人,所有的这些人就是组织。
  
  ”所以,你问我组织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体谅到你们这种注重低级情感的思维方式,我就试着告诉你这些。萧寒同学,你在另一个人生里,意识到人性丑恶的时候,不也有过世界大同的梦想吗?只不过你和组织的不同,在于你要以毁灭来达到大同,而组织是要以维持和建设达到这一目的。
  
  “哈,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资料整理是我的长项。也不要问我资料从哪里来,组织自有自己的来源。至于你,彭立枫同学,想将自己与其他的所有人类都区别开去,假装被人类排挤而流浪,是种很自恋的梦想呢。个体,在世界进程中永远无所作为。
  
  ”你们啊,跟十三岁时的我、邪恶的我一样,没有前途呢。我们要完成对人类的救赎,帮助所有人找到生存的意义,这是我们组织的使命。想清楚了,再来找我吧,我随时都在高二(7)班等着你们。”
  
  
  
  曲灵芝露出诡谲的笑容。我的心里一动,她居然知道我最不为人知的过去,那么说来,刚才大费周章地用能力诱使我说出自己的名字,只不过是在宣示自己实力的强大而已。
  
  波波头女生突然往前一挺,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冷冷地对着我们说道:
  
  “我不能等待你们太久。游离的天才必须清除掉,这是组织的原则。下一次,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对话了。还是谢谢你们,让我最后一次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曲灵芝矮小却充满魅力的身躯在活动室外的长廊上孤独地走着,最后消失在楼梯口。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
  
  萧寒的眼睛里闪动着迷惑的光芒,身躯微微颤抖,像是遭遇了巨大的惊吓。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萧寒猛地跳了起来。
  
  “怎么了?”我问道。
  
  萧寒用力摇了摇头,轻轻扶住我的肩膀。
  
  “要当心,曲灵芝的能力,是能够让人丧失灵魂的危险等级啊。”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13-6-7 17:00 编辑


  第四乐章 第二首严肃的歌
  

  从那一天开始过去了两个礼拜,曲灵芝没有再找我们的麻烦。
  
  我妹妹彭雪瑶也没有把车钥匙还给我。不仅不还,在见到我的时候还故意甩着双马尾,鼻子里哼出嗤嗤的声音。“啰嗦死了,啰嗦死了。别以为你的事情我不知道!老妈不管你,我找老爸去。”
  
  老爸不常回家,据说在外面接着不分昼夜的计件工活。按道理说,一个提前买断工龄的前国企钳工,又没有别的一技之长,应该不能保证我们一家的奢侈文化需求吧。
  
  猜错了。老爸每次回家,老妈都会眉开眼笑,从他手里接过厚厚的信封。和我记忆中的十六年前不一样,那时候,老爸天天窝在家里,乐呵呵地打着麻将。是老妈每天从厂里回来,黑着脸把买来的几样烂菜烂肉扔到洗菜池里,接着就是例行的三天一大吵。
  
  现在我的老爸比印象中要消瘦,尽管生活宽裕多了,每次回来还是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候会盯着我妹妹,眉头紧皱,像是担心着什么事情发生。
  
  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们。
  
  但我从来不敢用“先知能力”去探询家人的心思。萧寒说过,如果不能自如地操纵这种能力,就很容易给普通人造成困扰。“人的意识非常敏感脆弱,稍不留神就会彻底被毁掉。这样就糟了,有些错误是不能像游戏读档一样挽救回来的。”
  
  不过我的新生活啊,真的就像重新载入存档的游戏,一切在朝着貌似最好的方向进行。
  
  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二天,我终于定下心来仔细研究镜子里的自己有啥不同了。现在的我,眼窝好像比过去要深,鼻梁稍高,以往比较突出的颧骨反而在脸上消失了,下巴也比过去要尖。总而言之,相貌比过去端正多了,英俊的话暂时还算不上,只是比较清秀而已。
  
  其实,就是以前有点见不得人的相貌变得更普通一点了嘛。
  
  如果什么表情也不做,眼神里就会自然地流露深思和审慎的光芒。这样看上去比较成熟,大概会是萧寒喜欢的那一类型吧。
  
  我跟萧寒的关系别扭极了。
  
  
  “先知能力不能使用太频繁哦。”萧寒说。“会消耗大量的体力。”
  
  “这样啊,难怪这几天我都累得不行。”
  
  “所以一般情况下我给自己设置一个自动感知的防御模式,在遇到其他早熟天才动用能力时,才自动启用先知能力。哎哟!”
  
  “怎么了?”
  
  “水泼到身上了。”
  
  没有使用“先知能力”的萧寒,其实是个笨手笨脚的家伙,跟一般女生没什么两样。
  
  每天中午我们都在秘密露台上聚餐。我已经以“不想来回浪费时间,宁愿中午在教室温书”的理由向老妈告了假。萧寒每天都会带两份便当,所以两个礼拜下来,老妈留给我中午吃盒饭的钱倒是省下了一大笔。
  
  不过,似乎因为这两份便当,在其他同学眼里,我跟萧寒的关系更加明确了。我们一起走路的时候,他们都会知趣地绕开,如果是女生,还会偷偷地留下几声笑声。
  
  “谣言风起呢。”萧寒说,从语调上听不出她是介意还是高兴。
  
  “管他呢。那些只会玩沙丁鱼游戏的家伙,根本没见识过世面嘛。你看,借着游戏的关系,男生和女生互相肌肤相碰,挤在一团,加上挖掘隐私和捉弄人的真心话大冒险,对他们这些刚到青春期的小鬼来说,是种不可思议的暧昧呢。”
  
  “你老了,阿枫。”
  
  有时候萧寒会用“阿枫”来称呼我,那语气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不能使用先知能力的时候,萧寒对我真的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呢。危险!这样下去真的会发展成那种关系的啊。
  
  我也不知道那样子好不好。避开萧寒貌似有点暧昧的眼神,往下面望去,操场上一堆一堆的,都是玩沙丁鱼游戏的同学。
  
  我最讨厌的课间活动,就是沙丁鱼游戏了。
  
  一群男生女生混在一块,喊着口令“一二三”,就拼命往某个中心拥过去,谁被大伙挤出了地上画出来的圆圈,谁就被判断出局。接下来的事情,大概就是“真心话大冒险”了。
  
  这么幼稚的东西怎么会突然在高中流行起来?
  
  萧寒“嗯”了一声。“沙丁鱼游戏啊,很奇怪呢。”
  
  “哪里奇怪了?”
  
  “这么幼稚的游戏,为什么会这么流行?以前好像连彭立枫同学也……”
  
  “行了,别提那事了。可能是秦俊民教唆我加入的吧。”
  
  “哦。说起秦俊民,还真怀念十六年前啊。”
  
  “怎么,你现在也还……”
  
  “算了,他又不愿意搭理我。”
  
  我记忆中的十六年前,我和萧寒、秦俊民曾经号称(3)班的“三驾马车”,整天混在一起打乒乓球。秦俊民并不是像萧寒和我那么奇怪的孩子,但从十六年前开始就莫名其妙地对我有点小崇拜。据他说,是因为我对待妹妹的方式让他羡慕。
  
  “我会被她整死的,要是我在她面前能像彭立枫一样有哥哥的权威就好了。”
  
  我通常会冷笑一声,如果被他知道彭雪瑶阳奉阴违的特性,我的高大形象就会马上崩溃。
  
  “因为是双胞胎,我的力气其实跟她差不多,人生经历甚至还不如她。哎呀,有时候我还想,干脆我去当妹妹,她来当这个哥哥好了。”秦俊民愤愤地说。
  
  秦俊民没什么特长,长相很普通,但也是个奇怪的人呢。他是沙丁鱼游戏的狂热爱好者,每次操场上闹哄哄的一堆人里,就数他的声音最大,折腾得最欢。
  
  不过,我记得以前好像没有这么一类游戏吧?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这里有种奇怪的味道。
  
  秦俊民的双胞胎妹妹,会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吗?我的记忆里怎么没有她的印象?
  
  而且,在这个已经计划生育了两代人的世界里,为什么妹妹这样东西还那么频繁地出现?
  

  
  “等等,等等,那是谁?”从露台上望过去,操场上已经有好几伙玩沙丁鱼游戏的人了。
  
  “哟,大概是你妹妹吧。”萧寒的语气有点不高兴,耳侧的辫子抖动了一下。她在运用先知能力?
  
  “她怎么可以混在这些烂人里面玩这种无聊游戏?我要过去把她揪出来!”
  
  “算了吧,彭立枫。”
  
  我已经掀开露台的封条,打算跳回楼道去。我要把诱骗彭雪瑶的那个庸俗家伙痛扁一顿。
  
  “啊,其实没必要反应那么大嘛。还是说,佯装暴怒只是为了掩饰心里的嫉妒而已?”萧寒冷冷地说道。
  
  她果然在运用先知能力!
  
  “萧寒,你怎么能随便探听我的内心!算了,反正你知不知道都一样,我要出去把那个诱骗彭雪瑶的家伙揍一顿。”
  
  “阿枫,”萧寒的声音突然变了,“求求你,别离开我。”
  
  我停下了脚步,发生了什么事情?萧寒的脸色又出现了潮红。
  
  “现在出去,你会被杀的。”
  
  我定了定神,世界的轮廓开始变得更清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般人分辨不出来的气味。
  
  是信息素!糟糕的是,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打开了先知能力,嗅觉神经已经变得异常敏感,一定有大量的信息暗示混杂在气味中被我吸收了。
  
  ——是曲灵芝吗?
  
  ——不知道呢。以前我从来没有见她使用过这种工具。
  
  即使在先知模式下,对我来说,萧寒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对不起,阿枫。我也被暗算了,虽然设置了对先知能力的应激触发机制,却没有预防到对方早就准备下的信息物质攻击。
  
  ——唉,别说了,好像现在还没有什么异状,要不我们先回教室去?
  
  ——不,已经来不及了。
  
  萧寒的喘息声变得粗重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放松警惕。可能跟阿枫在一起,变得太有安全感了。
  
  什么啊,我这个半桶水的天才,其实根本没有资格保护你的说。
  
  ——所以,对不起。请不要介意,我真的要晕过去了。接下来如果我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方便的话,你答应我,过后就忘了好吗?
  
  ——怎么了,振作点。
  
  “不是的。突然,突然很想抱着你……”
  
  萧寒双手一搂,真的把我拦腰抱住了。她是想把我从楼上扔下去吗?
  
  萧寒的头发已经蹭到了我的脸上,急促的喘息声就在我耳边。她突然一口咬住了我的耳朵。
  
  我痛得大叫一声。原本已被气味和萧寒的呼吸声弄得有点迷糊的头脑,因为疼痛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清醒。
  
  “快醒醒!萧寒!”我用力在她耳边大喊。
  
  萧寒呻吟了一声,眼睛几乎完全合上了,一双手却狠狠地掐住我的肩胛。不太妙啊,下一步是……难道她要……
  
  我的身手一定比脑子转得快。还来不及犹豫,我已经下意识地迅速抽出左手,用力握成拳头,将凸出的指骨使劲往萧寒的太阳穴上按下去。萧寒身体猛地一抖,彻底地昏迷过去了。
  
  

  
  萧寒躺在保健室的床上,潮红的脸色仍没消退,金黄色的睫毛在紧闭的眼帘外轻轻抖动。
  
  竟然会是如此漂亮的女生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猛地一荡,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开始复苏了。
  
  刚才发生的事情真是心有余悸。如果不是我反应快,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从来没见过那种攻击方式……
  
  是谁在用如此繁复的信息物质攻击?他想干什么?
  
  如果我的分析没有错的话,攻击从我们注意到操场上的沙丁鱼游戏那一刻就开始了。先是用喧闹的人声吸引我们的注意,为了提高注意力,一般人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吸收足够的氧气,被释放在空气中的信息素就这样进入我们的体内,下一步就很简单了,利用暗示来挑动我们本身的欲望,甚至操纵我们的行动。
  
  这也是曲灵芝那个“高尚组织”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保健室外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我用力一掀帘子,果然,是我不成器的妹妹彭雪瑶。
  
  “哈,我说怎么抱着个美女跑进保健室的人那么像哥哥呢,原来真是你啊。”用绿丝带绑着双马尾的女孩眉毛一挑,有意往天花板上看过去,摆出一副“其实我根本不关心你在干什么”的神情。
  
  “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我来借书。”
  
  “说谎,这里是保健室。”
  
  “好吧,我说实话。我是来借保健方面的书的。”
  
  “你就是想来偷窥下我和女生在干什么而已吧?”
  
  “不要装成那种什么都知道的人!哥哥最差劲了,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别闹了,人家睡着呢。帮我倒杯水来。”
  
  “我才不给你这种懒虫倒水呢!”
  
  转身给我倒了一杯烫得下不了口的开水。
  
  “就不能倒凉点的水吗?”
  
  “对你来说,喝凉水会塞牙缝的。”
  
  如果在十六年前,我跟彭雪瑶也能这样一直斗嘴下去,那该多好。
  
  其实你是不会死的吧?因为我回来了,我要改变这一切。
  
  11月13日的车祸。12月7日的葬礼。5月8日的生日追思。这些都不复存在,该多好。
  
  彭雪瑶身上有股淡淡的幽香,竟然让我联想到了葬礼上用的熏香。呸,不吉利的想法。
  
  等等,香气?
  
  “是谁在外面等你,快告诉我,彭雪瑶?!”
  
  彭雪瑶突然跟受惊的小鹿一样跳了起来,打翻了一张板凳,逃到外面去了。绿色丝带扎着的双马尾在空中一甩一甩,光是这两条辫子上就留着至少十几种信息素。
  
  谁干的?联想到彭雪瑶把有后座的自行车霸占了,惟一的可能是:有男生会用车带着她到处走,她只需要舒服地坐在后座享受。她身边总有人陪伴这一点始终让我有点介意。那么,会不会是那个男生呢?
  
  身后有人“嗯”了一声。
  
  萧寒已经在床上坐了起来,两鬓的辫子松掉了,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躺着休息一会吧。这次的信息素没有危险,似乎只传递了一个信息,就是‘我在注意你们,我就在这里’这样的废话。”
  
  “嗯,我也想清楚了,这次不是曲灵芝,是新的对手。曲灵芝的研究方向是‘视觉’,而这个对手的研究方向是‘嗅觉’。”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坐立不安。
  
  “那个家伙已经裹挟我妹妹做人质了吗?”
  
  “我猜人质不止你妹妹一人吧。是气味,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
  
  “所有玩过沙丁鱼游戏的人身上都有同样的气味,这就是所谓的气味相投啊。”
  
  我猛地一惊,鼻子里闻到自己身上残留着的萧寒的气味,慌忙转过头去,抄起彭雪瑶留下的开水咕嘟咕嘟喝起来。萧寒一定在看着我吧。
  
  放下杯子,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果然在盯着我。
  
  “那么,刚才真对不起。我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吗?”她说。
  
  “嗯,忘了。”
  
  萧寒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细缝,史无前例地可爱。
  
  手机的短信声响了起来,显示出秦俊民的手机号码:
  
  “老大,速到校门口,你老爸找。”

  
  老爸说要找我谈话,就把我从学校里带了出来,说好了上课铃响之前放我回去。
  
  他大概刚从工作地回来,身上还背着旅行包。一只手拎着个看不出里面东西形状的蛇皮袋,另一只手向我打了个响指。真不像他这个年龄的人能干得出的动作。
  
  “来,谈谈你和你妹妹的事。”
  
  真是让我措手不及,我还以为他要和我说高考志向的问题呢。
  
  “我就照直说吧。你妹妹最近有没有跟你长谈过?”
  
  “这个,好像没有吧。”
  
  “你妈也跟我说了,你中午都在学校里温习,最近又开始晚自习了。大概在学校里跟彭雪瑶也碰不到一块吧?”
  
  “哦,确实很少碰面。”
  
  老爸突然吹了声口哨,又是一个跟年龄很不相衬的举止。
  
  “小子,瞒不了我。什么时候带那个姑娘来家里玩玩啊,让我和你老妈都见一见。”
  
  这才真是正中要害呢。
  
  “不要跟我狡辩。在你这个年龄也是没法控制的事,别影响学习就是。不过,你妹妹那方面,不要因为女朋友的关系疏远了她哦。”
  
  “彭雪瑶说了什么吗?”这个死丫头,肯定向老爸告状了。
  
  “嗯?就是因为她什么都不跟我们说,我才要你多关心下她。你老妈总操着个闲心,大概想要你们成为一对吧。”老爸的嘴边露出神秘的微笑。
  
  吓了我一跳,这么邪恶的想法也亏你当作没事一样说出来?
  
  老爸的大手突然放在我的肩膀上。
  
  “彭雪瑶的情况并不好啊,听妈妈说,她老在半夜里说梦话,成绩最近也有点问题。还有,关于她的身体,也有一个不好的消息。”
  
  “她怎么了?”
  
  “上次体检的结果医生寄给我看了。她被检出了中间型的地中海贫血。”
  
  “什么?!”
  
  “坚持输血、去铁和服用维生素的话,基本不会出什么问题。不过,毕竟会影响到她的生活,青春期延缓之类的。你作为哥哥应该多去关心她。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是家里惟一的男人,长兄为父,这个责任不能推卸。”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几乎不像他原来的声音了。一种类似先知能力的音调在我的耳朵边敲击,一瞬间里我明白了很多事情。
  
  十六年前一定也是这样的情景吧。我妹妹突然变得抑郁,刻意跟我疏远,原来已经把自己当作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人了。就连最后的那场奇怪车祸,现在看来也更像一场蓄谋已久的告别仪式。
  
  老爸站起身来,奇怪地看着我。只有四十岁的老爸,看上去依然强壮、固执,只是眼神里和过去不一样,多了许多连我都无法理解的东西。
  
  “回去上课吧。今天我还是回不了家,这个东西是给你的礼物,放学了你就带回家吧。”老爸把手上那个蛇皮袋递了过来,对我挥挥手,走上了去火车站的路。
  
  我木然地把袋子打开,里面居然是一把崭新的古典吉他。我有对家里说过“希望成为流浪吉他手”这样无聊的话吗?就算我说过,那也应该送把民谣吉他才对吧。
  

  
  晚自习的课间休息时间,我和萧寒又来到了秘密的露台。
  
  “如果是地中海贫血的话,最大的问题是内分泌并发症。不过照我看啊,彭雪瑶的内分泌好得不行。她已经进入青春期了,你没看出来吗?”
  
  “你是想安慰我吧?”
  
  “对不起,我是认真的。”萧寒表情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是那样的,怎么会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呢。你妹妹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的人。”
  
  ——因为是彭立枫你的妹妹啊。
  
  萧寒的左手小指微微颤动,和右手无名指打节拍似的抖动一起组成了这句话。
  
  在信息素袭击事件之后,我加强了先知能力的应变机制。不过,随时看到这样暧昧的表达,说到底也有点尴尬呢。
  
  唉,我和萧寒,究竟要发展到怎样的地步?
  
  ——我知道你在“听”,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给你造成了困惑啊。
  
  ——没什么。
  
  ——真是对不起。我一直以来只想和彭立枫一起,重温一下十六年前那种亲密的感觉。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不要怪我好吗?
  
  耳朵边的轻微快速抖动和肩膀1/8秒抽动的身体语言,会不会是在表示哭泣的意思?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谢谢你。不过,我说这话不是小女孩在撒娇。这里面还有一个关键,我们一直忽略的关键,所以才导致了上次的信息素攻击得逞。
  
  ——什么关键?
  
  ——内分泌。从经验判断,我们两人,甚至包括曲灵芝都是外向型的早熟天才。也就是说,我们这类人,能够熟练地操纵外在环境里的所有信息元素,但在自我环境的控制方面,几乎可以说毫无建树。
  
  ——我明白了。我们的很多行为都必然受到身体条件改变的制约。所以你从男生变成女生之后,连思维方式也随着荷尔蒙的变化而变得女性化。
  
  ——对啊,很多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地做出思春少女的举动。阿枫也一样,你应该感觉到了吧,明明按成年人的经验行事会更有用,有时偏偏抑制不住幼稚的冲动。不过,有一类人却可以对自己的身体实行强力的控制。这种人被称为“内在型”天才。
  
  我逐渐明白了。信息素,本身就是直接由生物体产生的信息物质。能够自由操纵气味这样的信息素的人,一定是内在型天才。那么,他们的强项就是——控制人体内分泌。
  
  我“啊”了一声,失神地望向萧寒。她仍然恬静地坐在月光里,双手抱膝,眼神里露出少有的坚毅:
  
  “对了,我们要找出那个一直在彭雪瑶身边,操纵她的内分泌的对手。他既可能是敌人,也可能是朋友。搞不好,我们可以用他来对付曲灵芝哟。明天我们就动手钓他出来,好吧?”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早醒来,就听见彭雪瑶不耐烦地摆弄着钥匙串的声音。
  
  “要出去吗?”
  
  双马尾依然不屑地回答道:“要。”
  
  “正好我也想出去透透风,一会一起走吧。”
  
  “不要!”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跟你出去我吃亏大了。哥哥这种人,完全不是值得带出去炫耀的品种啊。”
  
  彭雪瑶穿着淡黄色的伪吊带裙,裙摆的褶子一圈圈卷上来,整个人就像站在海浪泡沫上的人鱼公主。不过,秋天还穿得那么清凉,不怕得甲流感啊?
  
  “我看你是约好了人吧?话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的自行车还给我?”
  
  “不还了!不还了!一辈子不还你又能怎么样。”
  
  凶悍的眼神投了过来,不过碰到我的目光,就故作镇静地扭了回去。有种好像要炫耀什么,却又担心事情做过了火的感觉。
  
  以防万一,这两天在家里,我都尽量开启一部分先知能力,感觉累得慌。不过,彭雪瑶身上的信息素味道,居然就没有带回家来。马上就要交手的那个对手,究竟在想什么呢?
  
  他又是彭雪瑶的什么人?
  
  有人在楼下小声地叫我的名字,声音刚好达到我能听清,却不会影响楼里其他人的程度。
  
  我三下两下把早餐的稀粥吸进嘴里。“我出去一会。”
  
  彭雪瑶突然“咦”了一声,用不服气的眼神溜了我一眼,正在剥鸡蛋的手指用力敲了下桌子。老妈马上从厨房探出脑袋,示意我进来说话。
  
  “楼下那个漂亮女孩是来找你的吧?”老妈语气平和地问道。我点点头。
  
  “这么远看去是挺不错的,很安静,看得出是家庭教育很好的孩子。不过,彭立枫,你妹妹的事应该知道了吧。有时间除了把心分在学习上和恋爱上外,对雪瑶也要多多关心哦。”
  
  “我知道的。不过她最近好像很不喜欢我管她的事。”我当然知道彭雪瑶的小心思,不过,在父母面前伪装成正常傻哥哥的样子,还是很有必要的。
  
  “哪有这事,平时你上晚自习,她做完作业还老跟我打听你的事情呢。这孩子在乎你得很。有一次还跟我说‘笨蛋哥哥找到的女朋友,会不会像我一样可爱啊’呢。外面的女生对你再好,说到底还是不如没有一起长大的妹妹了解你啊。”
  
  老妈居然带着激赏的心态说起这么奇怪的事情,难道老爸说的“将妹妹许配给我”才是老妈的真实禁断想法?太可怕了。
  
  我还是比彭雪瑶早一步出门了。萧寒在楼下那株桃花心木下等我,暗红色小马甲,长袖T恤,球鞋和牛仔裤,看样子私下还是喜欢率性方便的打扮。或者说,仍然保留着男孩子的穿着习惯?
  
  “先到海边转一圈吧,我留下追踪的信号,等目标出现了,再慢慢地跟进。”萧寒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你的车能带人吗?”
  
  “可惜不能,彭雪瑶换了我有后座的车。”
  
  “那你只好用我的车带我去海边了。”
  
  “为什么非得去海边?在这附近找个观察点躲起来不久好了吗。”
  
  “因为现在是练琴时间啊。”

  
  萧寒迎着海风拉开架势,头发被风吹乱了,不断往后扬去。这回练习的是圣桑的《引子与回旋随想曲》,她显然偏好技巧复杂、大量使用跳弓或连顿弓的乐曲。
  
  “嗯,炫技乐章更容易吸引人的注意。而且也只有演奏炫技性的乐章,才能让左右手的动作激烈起来啊。复杂的手势和复调的音乐结合在一起,传递信息和暗示才更有发挥的余地。”萧寒在练琴的时候,先知能力一直打开着,一定注意到了我的神情。
  
  “哦,原来是这样。”我坐在防波堤上,萧寒的自行车被放倒在沙滩上。在悦耳的琴声中,眼前的海港却是一个肮脏腥臭的地方。正值退潮,露出来的圆石和圆滚滚的玻璃石上爬满了丑陋的寄居蟹。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原本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这个毫无前途的海港小城啊。
  
  我想起了记忆中即将拥有的妻子。求婚那天两人一起坐在另一个城市海边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涌上心头了。那时在海边的小餐吧里飘散出来的音符,到底是什么呢?
  
  我已经快想不起她的脸了,闭上眼睛回想的时候,只有萧寒的脸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萧寒拉完最后一个音符,放下从学校偷来的破旧小提琴,来跟我坐在一起。她突然叹了口气:
  
  “彭立枫,现在想想,你太厉害了。哎,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天就理所当然地跑到学校来上课,真了不起。五年前我刚到这个时代,闹了整整半个月,打死也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最后爸爸差点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首先认命,然后适应,大概也算是我的优点吧。
  
  “哎,阿枫,你有没有想选择一个研究方向啊?”
  
  “是指先知能力的研究方向吗?”
  
  “对,就是选择一个你最灵敏的信息感知方式。我觉得,不妨试一下‘咒语’。”
  
  “哈,我又不是哈利波特。”
  
  “我说真的。彭立枫,要对付曲灵芝或用信息素的那家伙,你现在的能力根本不够瞧的。”
  
  虽说是事实,不过居然从萧寒口中说出来,真是打击人。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得重了点。不过,真的,尽管你还没有觉察,我们要面临真正的危险了。建立自己的先知攻防体系,应该越快越好。”
  
  “那‘咒语’怎讲呢?”
  
  “可能是我说得夸张了。其实就是语言,语言背后有深层的文化动机,因此不同文化背景的语言,在初学的时候会有比较深的隔阂。不过阿枫有天然的优势,那就是对异文化和陌生语境的强大适应能力。我觉得你往这方面努力的话,是可以速成的。”
  
  “建立研究方向有什么好处?”
  
  “对早熟天才来说,研究方向就相当于你的独门武器。当这个研究方向成为体系之后,这个领域就相当于你的‘结界’,足以防御任何恶意的信息渗透。”
  
  “原来如此。希望我这个靠女人保护的没用鬼能选择一个速成的方式,尽快完成这个‘绝对防御’吗?”
  
  “自私点说,我是希望这样的。我完成声音的体系花了整整三年,但现在没有时间了。其实,我想阿枫也不愿意整天听我拉腻味的小提琴吧?”
  
  真敏感,好像有点生气了。
  
  “只要不是开战的琴声,要是能够一辈子听萧寒拉下去,其实我会开心得发疯的。”
  
  萧寒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脸,慢慢地露出了微笑。
  
  “谢谢你,阿枫。”
  
  隔了好一会儿,萧寒轻声补充了一句:
  
  “只要我能活得跟阿枫一样久,我给你拉一辈子小提琴。”
  
  她的脸在海风吹拂下带上了点伤感的表情,一些微妙的东西好像发生了反应。
  
  “答应我吧,阿枫。”
  
  “什么?答应什么?”
  
  “不许在我之前死掉。不管你下了什么决心,我只要你活着。”
  
  我叹了一口气,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觉得周围有多大的危险。不过,萧寒凝重伤感的脸庞,突然让我感到心脏一阵收缩。我不想失去观赏这样的美的机会。
  
  “我答应你。你也一样,我也不想再看到身边任何一个人死掉。”
  
  萧寒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潮潮的,异常暖和。我又一次摸到了她手指上到处都是的小茧子。那一定是不间断地练琴留下的纪念。
  
  萧寒的脸有点发红,突然“啊”地一声站了起来,往天上一指:
  
  “看,风筝。”
  
  一只巨大的蜈蚣形风筝正在海风里飘扬。那家伙出现了,他一定发现了我留在楼下的那辆自行车,也破译出萧寒有意在车上记下的转移地点。不过,由于他打开了萧寒设置在自行车上的第一把信息锁,随即触发了第二把更复杂的信息链条。这条链条指定,当第一把信息锁被打开,一系列复杂的连锁暗示就会将某个信息传递给五十米外玩风筝的那位大叔。他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通过风筝发出暗号。
  
  进入一级战备。
  
  “停下来,停下来。”
  
  这是萧寒第三次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了,脸红得一塌糊涂。路边甜食店里走出来的女孩微笑着跟萧寒打招呼,是隔壁班的一个相熟的女生。
  
  “我说萧寒,我们不是赶时间吗?”我有点诧异萧寒的表现。
  
  “嗯。对不起,不知为什么就是突然在意起来,不希望被别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啊?”
  
  “就是、就是坐在彭立枫车上的事啊。”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萧寒对我的感情,已经不完全是别人的误会了。过去的死党真的爱上了我,真是让人百感交集。不过,这样状况下的萧寒,要进行战斗我是指望不上了。对手是以操纵生物信息素为手段的强敌啊。必须冷静,压制下自己心头的温柔绮念。
  
  从现在开始,我必须靠自己来保护萧寒和彭雪瑶。
  
  绝对不是偶然的。那些随机在街道上出现的同学们。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很危险,但我自信已经调适好了自己的呼吸系统。我阻断了几条关于嗅觉反馈的神经回路。
  
  世界又一次在我的意识中清晰起来,我能感觉到每一片叶子在阳光下微微摇动的样子。还有,所有在街上匆匆行走的路人们,他们身后罗网一样缠绕的事物因果之链,这一次也清晰地显现在我的脑海里。
  
  是谁有那么大的魄力,把这些不相关的因素组合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攻击武器——每个行人都有独特的行走频率,上百种频率互相干涉,我和萧寒正处在这些频率干扰的中心。
  
  用行人的脚步间隔做成类似节拍一样的信息,这是为了防御萧寒的琴声攻击而设下的结界。不仅如此,随时在街头巷尾出现的长港二十中的学生们,几乎就是专门为了击破萧寒的情感防御而来的。
  
  沙丁鱼游戏!可恶的沙丁鱼游戏!这个庞大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利用了沙丁鱼游戏,学生们打打闹闹间互相传递的信息素里,隐藏着一个个互相补充的指令,就像计算机语言中的批处理,调整了他们的行为模式,最终引导他们集中出现在萧寒面前。可怕的运算能力。
  
  我一把拽住萧寒的手,她轻轻地“啊”了一声,软绵绵地握住了我的手,看来已经完全失去了战力。
  
  “跟我来。”轻轻扯了一下萧寒,她就乖乖地跟着我走了。
  
  我的反击计划,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拉着萧寒的手,坚定地朝躲在树阴下的某个家伙走过去。那家伙刚刚露面,手里拿着两杯冰奶茶,是我们班上一个不起眼的男生。
  
  “咦,是彭立枫啊,这么巧。啊,还有……萧、萧寒同学。”
  
  看到萧寒的那一刻,我感觉到那家伙强烈的情绪变化。我朝他手里的两杯奶茶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了班上流传的一些八卦。
  
  “哈,在等谁呢?”我努力使语气带上点调侃的意味,并迅速侵入他的视线范围,用唇语给出一个暗示——某个女生的名字。
  
  果然有效。青春期男生的阵脚大乱。“是、是啊,嗯?不,不是。”
  
  “别不好意思,是冰奶茶啊……哎,你渴了吗,萧寒?”
  
  萧寒点了点头,用迷蒙的大眼睛盯着我。
  
  我朝甜品店的方向望了一眼:“天气凉了,光喝冰水不太好吧。要不要去喝杯热的姜撞奶,萧寒?”
  
  最后结尾的“萧寒”两个字,我倾注了所领悟到的几乎所有信息命令,所以这两个字尤其显得婉转温柔,富有内涵。旁边那个家伙一定也接受到了这个信号了。
  
  “好吧,就听你的。”萧寒仍然出神地看着我的脸,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计谋得逞。从那家伙的表情判断,过不了三分钟他就会出现在甜品店。利用他的听觉,我完全阻断了对手在他身上设下的命令行,并在他身上留下了足以扰乱对手频率的暗示。那人用的大环境攻击,设计得异常精细。环环相扣,无懈可击。反过来想的话,这也意味着它的设置非常脆弱,只要对其中的某一环稍加破坏,就能阻断整个信息网。
  
  “等等,彭立枫,”萧寒突然发话了,仍然带着点迷惑,“你对他使用了直接催眠指示?”
  
  “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萧寒,我们赶紧去找彭雪瑶吧。时间不多了。”
  
  “不可以。这太低级了。”萧寒不悦地说道。
  
  我停下了脚步。
  
  “这次我要赢,萧寒。我答应过你的,要活下去,就得无耻地活下去。还有,”我转过身直视萧寒的眼睛,“你要知道,我彭立枫,一直都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你还有机会从中脱身。
  
  我用秘密对话说道。我得提醒她,我一旦认真起来便是恶魔,天使怎么可能跟恶魔相处?
  
  ——不。
  
  萧寒简单地回答,接着她沉默了。
  
  然后那个人就出现了,戴着遮住脸面的宽边帽,俨然冒牌的迈克尔杰克逊,一身邋遢的衬衣,要命的体味散发出来。空气中出现了大量的信息素。
  
  那人骑着自行车在街对面潇洒地滑了一个圈,跟后座上的女孩说了一声什么。那女孩点了点头,跳下车来。她穿着淡黄色的褶子吊带裙。是彭雪瑶。
  
  攻击马上开始。信息素顺风飘过来,这次的浓度比上次还浓烈,我已经将视神经的感觉调整到最大,这时眼球突然感到一阵酸涩,忍不住眯了眯眼。
  
  就这么一瞬间,彭雪瑶不见了。戴宽边帽的伪“迈克尔·杰克逊”骑着我妹妹的自行车,向我驶过来。我拉了呆在原地的萧寒一把,闪到路边上去。那人转过车头,用充满信息素的拳头向我打来。
  
  老兄,这也太直接了吧。哪像一个天才啊。
  
  我抬手架住拳头,冲力很大,我禁不住往后趔趄了一步。自行车哐地一声摔在地上,宽边帽嘴里嘟哝着什么,一把抓住我的衬衣前襟,另一只拳头又举了起来。这时,一把琴弓戳在了他的额头上,那人尖叫一声,松开我的衬衣,用手去捂住眼睛,看来害怕拿琴弓的疯女人戳自己的眼睛。但那女孩却往前跨了一步,使劲把小提琴砸在宽边帽的头上,四根弦的音阶都乱七八糟地轰响起来。
  
  我们赢了。萧寒目瞪口呆地看着手里已经变音的小提琴。
  
  我一把扯下宽边帽,揪起满身异味的攻击者,冲着他耳朵大吼:
  
  “秦俊民,你这家伙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秦俊民在我手下不停地扭来扭去。“没做什么,真没做什么。放手再说好吗,老大,完全是误会。”
  
  “是误会就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我妹妹呢?”
  
  “哎,别冲动,开始只想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真的冲动起来,看到跟美女约会的老大,就很想揍你一顿。不,别动拳头,那是刚才的想法,刚才的想法,嫂子已经用小提琴教训过我了,冲动是魔鬼,现在我很乖。”
  
  我回头看了萧寒一眼,被称为“嫂子”的美女红着脸,大概听见了秦俊民的话。
  
  ——别听他瞎扯。刚才真狼狈,完全不像天才间的战斗。没想到居然是这个家伙发动了攻击。
  
  我用秘密对话说道。
  
  ——不是的,要注意哦,真正的对手还没出现呢。我的琴坏了,怎么办?
  
  萧寒回答。
  
  ——那就老实地躺下吧。
  
  突然,一句来自第三者的秘密对话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一记强劲的飞腿向我袭来。两个女人的惊叫声同时在旁边响起来。
  
  “当心,哥哥!”其中一个是彭雪瑶的声音。
  
  太晚了,我要对付的是高鞭腿和龙爪手。那人的协调性非常强,瞬间我就中了两拳一腿。
  
  萧寒却弯腰拉起秦俊民。
  
  “住手,不要弄伤彭立枫,不然我掐断他的脖子!”
  
  “喂,嫂子,是开玩笑的,不用那么认真吧。而且,掐脖子也不是用指甲掐的啊,好痛。”
  
  只听见旁边尖叫声和呼痛声同时响起来。萧寒用力把秦俊民推向彭雪瑶,那人觉察到萧寒的行动,回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秦俊民的屁股上。
  
  “啊,太绝情了。”秦俊民在半空中叫了起来,“今天倒霉透了,早上起来牙膏就呲了我一脸,肠粉店的凳子把我摔到地上,自行车又把我摔了一次,现在轮到你来踹我了。”
  
  我又中了一拳,不过这次我借着拳头的旋力扑了过去,一把抓住那人胸前的衣服。那人一个反手,往我脸上打出一拳。
  
  我反手抓住他的手臂,糟糕,情况不对——这么瘦弱的手臂,那种触感……难道说,这个穿着一身笔直的男式西装夹克和西裤的人,居然会是……
  
  只听见啪啪两声脆响,我同时招了两记耳光,左脸是我的对手打的,右脸是萧寒动的手。
  
  ……女的?!
  
   十
  
  三个女生红着脸站在我面前。彭雪瑶的脸,一看就知道是兴奋得变红的。为什么连萧寒也涨红了脸?
  
  另外一个脸上稍微有点羞红的女孩,现在反而变成三人中最自然的一个。
  
  “好啦,暂时到此为止吧。彭立枫,今天我失算了,以前没把你放在眼里,我的大环境攻击本来应该同时把你设计在里面的。这次如果不是你,萧寒就输在我秦燕华手上了。”
  
  “啊,说什么呢?”彭雪瑶和秦俊民都露出了迷惑的脸色。
  
  ——你没有胜算,你完全没有彭立枫的相关资料。
  
  萧寒用秘密对话说道。
  
  ——我不需要资料,我已经成功了三次了。呵呵,内分泌攻击是你们的天敌啊。
  
  那个叫秦燕华的女生使用的秘密对话,是微弱的气味变化信息。她留着对女生来说极短的刺猬头,笔直的西服夹克和男式西裤使她整个身材显得瘦弱骨感,胸前却意外地丰满。她有一双随时都带着讥讽的眼睛,还有一个稍微往上翘的鼻子,线条很好看,至于脸部的其他地方,则跟秦俊民一样,普普通通。
  
  难道,她就是秦俊民说的那个孪生妹妹?
  
  我往秦俊民看了一眼,他一脸狼狈,好几处被地面擦出了血痕,脖子上有被萧寒掐红的记号,如果转过身的话,屁股上应该还有一个被秦燕华踹出来的灰脚印。
  
  “忘了介绍,老大,这是我妹妹秦燕华。燕华是彭雪瑶的好朋友呢,最近整天在一起玩。燕华,这是我老大彭立枫,这是我嫂子萧寒。”
  
  “啰嗦,早知道了!萧寒,我哥哥是笨蛋,不要理他就是。”
  
  “我哥哥也是笨蛋!”彭雪瑶不甘寂寞地嚷嚷起来。
  
  秦燕华横了彭雪瑶一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走吧走吧,你们两个赶紧到儿童公园玩去。我们三个大人要一起谈些事情。”
  
  我原以为彭雪瑶会大声抗议,谁知道她却意外地听话,居然向我鞠了个躬,郑重地说道:“秦燕华姐姐要我到儿童公园去玩,如果哥哥你也同意的话,我就去了。”
  
  根本不等我发话,彭雪瑶已经顺着街道往家里的方向跑去,只丢下一句话:
  
  “哥哥帮我把车子送回家去。”
  
  秦燕华冷冷地盯了秦俊民一眼:“你呢?”
  
  秦俊民没有动:“喂,搞清楚哦。一开始就是你要我过来帮忙照顾彭雪瑶的,现在情况不清不楚就想把我甩开,没那么容易。我要和老大说说话。”
  
  “秦俊民有秘密,和萧寒有关的。”秦燕华冷冷地说道。
  
  秦俊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胡……胡说。”
  
  “我在胡说吗?是谁不敢得罪彭立枫来着?毫无男子气概啊,一边偷偷跟踪人家,一边又怕被别人笑话自己的感情,结果后来后悔得天天晚上在家里啃被角哭。这算是男人吗?有雄性激素吗?”秦燕华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
  
  “够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秦俊民愤怒地伸出手,大概想狠狠地揍妹妹一拳。手伸到一半就停住了,接着他哇地一声哭出声音来,头也不回地往海边跑去。
  
  “好了,解决了麻烦的家伙。”秦燕华满意地搓了搓手。
  
  我偷偷看了萧寒一眼,她低着头,好像说不出话来了。秦燕华这家伙真可恶。相比起来,我妹妹真算是小儿科了。
  
  我轻轻揽住萧寒的胳膊,感觉到她的身躯在不停地颤抖。糟糕,她今天已经受了太多的刺激了。“开门见山,我们互相把想法兜出来吧。”我把先知能力放到最大。
  
  ——赞成。
  
  ——先从我们的角度来说吧。我想知道,你是谁?为什么对我们进行攻击?你对我妹妹有什么企图?
  
  ——哈,我只是想让你们放下世俗的执念,尽快进入角色,这应该不算是攻击吧?我说话很直接,我就是喜欢彭雪瑶这姑娘,不想让她受伤害而已。她的心思我清楚得很,要尽快把你们俩的事彻底解决了,才能了断彭雪瑶的妄想啊。
  
  ——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我说到做到,我是荷尔蒙之神,事实证明,那天你们俩根本连防御都做不到嘛。就连彭雪瑶的内分泌我也能随意操纵——哈哈,你着急了?不要担心,纯粹的柏拉图恋爱才是值得追求的东西。现在我只差一步就能达到了,这就要消除彭雪瑶潜意识里对你的依恋。
  
  萧寒握住我的手突然收紧了,我回头一看,她正以探询的目光看着我,看来不知道秦燕华用秘密对话说了什么。
  
  难道萧寒已经无法启动先知能力了?我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等一等。
  
  ——你这乱七八糟的家伙,你对萧寒做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
  
  只有最无聊的家伙才会用那么复杂的信息素转化来表达一句毫无意义的大笑吧。
  
  ——你是不是对萧寒的身体内环境做了手脚?
  
  ——手脚?嗯,应该是做过的,不过的确不是有意的哦。这学期一开学,我就开始做这个工作,主要是为了对付你。我设计了沙丁鱼游戏这个有趣的东西,并让全校的人都疯狂起来,只要你混在里面玩起来,就会有女生上钩,那时我的信息素攻击就能奏效,我让她对你做啥就只能做啥。只不过,碰巧这次上钩的女生是萧寒而已。为了沙丁鱼游戏这事,我还跟曲灵芝那个婆娘吵过架呢。
  
  ——你也认识曲灵芝?
  
  ——嘿嘿,彭立枫,看你说的。曲灵芝这个婆娘虽然很讨厌,毕竟还是跟我一个组织的同事嘛。
  
  ——你是说,你也是属于“超常儿童与青少年培育计划”的人?
  
  ——没错,除了你们两个,难道还会有人拒绝组织?跟组织决绝的后果只有两个:一是死掉,二是被毁掉。
  
  ——就说实话吧。今天的攻击也是组织的安排吧?曲灵芝是不是就在附近。
  
  ——曲灵芝确实就在附近。放心吧,她不会干涉的。我早跟她说好了,完成这次的战斗,是我个人的自由,游戏的自由。我和她是同一级别的干部,她本来就没权对我说三道四。不过,我得提醒你,拜我所赐,萧寒变成现在的状态,她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我们来个交易如何?
  
  萧寒好像很害怕曲灵芝,当务之急,是借助秦燕华的力量来帮我暂时拖住曲灵芝。
  
  ——什么交易?难道你要来诱惑我?啊,彭立枫,我只喜欢纯粹的女孩子。连萧寒这样的半路出身的女生都不感兴趣。
  
  ——胡说什么。我是说关于彭雪瑶的事。
  
  ——咦,我有兴趣。说来听听?
  
  ——我来帮助你消除掉彭雪瑶的兄控妄想,还有如你所愿地与萧寒继续好下去。作为交换你得帮我做两件事。首先,至少在今天,帮我和萧寒摆脱曲灵芝的攻击;其次,你得帮忙治好我妹妹的病。
  
  ——切,我以为是什么条件呢。我告诉你,彭立枫,你完全不了解我所持的立场呢。
  
  ——什么立场?
  
  ——我在组织中隶属蓝组,与曲灵芝的红组不一样。我们以追求事物的大美为目的,讲究追寻真相的过程,可不像曲灵芝那样整天想着达成目的。你的条件对我一点诱惑力都没有。而且,你妹妹的病我一直帮忙调理着,我本来就不会放下自己老婆不管啊。
  
  ——我好像感觉到了,附近有曲灵芝的信息。你们是约好了的吧?
  
  ——曲灵芝吗?没人愿意跟她联合行动的。呵呵,看在你和彭雪瑶的关系上,我稍微透露一下组织里的传说吧。红组之所以放任萧寒五年,而不下决心铲除她,完全是出于某个神秘人物的吩咐呢。所以,时间未到,一切都不需要担心。
  
  ——你的话实在太多了,代号“自由”。
  
  上面这条带着强烈厌恶色彩的信息是以布朗扰动的方式传到我的脑海里的,红色块、黑色块、不停旋转互相逃离的颗粒状飞尘组成了这句话。
  
  穿着哥特萝莉装的黑衣少女出现在街道的拐角,波波头下依然是如同一潭死水的平静表情。萧寒握紧了我的手,现在她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
  
  不受校服的限制,今天的曲灵芝缠上了更多的闪光首饰和布满明暗色块的装饰品,整个人就像一个移动着的视觉信息战车。
  
  ——呼哈哈哈哈。
  
  秦燕华继续认真地把信息组合成无聊的笑声。
  
  ——时间已经快到了,别再抱幻想了。我一直没有等到你们的答复。
  
  ——我的回答是“决不”。
  
  ——我说彭立枫啊,加入组织并不是非得干曲灵芝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可。如果加入我们蓝组,每天的工作大概就是跟我一样,去发现、欣赏那些蜘蛛网一样缠绕在事物身上的规律,去把握那种智慧的大美。就像我在彭雪瑶身上,在秦俊民身上,和在你们身上看到那些荷尔蒙热情澎湃的情景一样,如果你们也能看到那些人类的脆弱感情引发的完美曲线,你就能够理解我了。
  
  ——只要你们能够加入组织,无论是红组还是蓝组,我无所谓。
  
  ——够了。你们这个组织,无非都是把普通人当作工具一样使用、欣赏的家伙而已。我倒是觉得萧寒的选择才是我应该去做的。我们要做真正自由的自然人。
  
  ——彭立枫,别以为那个人会一直纵容你们。我曲灵芝有发动“心战”的权力。我的耐心有限,超过了这个耐心的限度,理性也会跟着歪曲。你最好还是再想清楚一点。
  
  ——你们圣战什么的跟我有啥关系。我只有一个答案:不!
  
  ——明白了。那么,最后给你们三天时间吧。三天时间之后,彭雪瑶会成为“心战”中的“人祭”。彭立枫,你选择错误的话,可是有人会死的哦。
  
  ——曲灵芝,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的感情。这个决议分明是要把我也卷进来嘛!
  
  秦燕华传过来的气味信息发生了极大的扭曲,带有强烈的愤怒、不安和一点跃跃欲试。难道说,所谓的“心战”是以我妹妹做赌注的战斗吗?
  
  ——“心战”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你、秦燕华和萧寒四个人——也就是长港市早熟天才的最高战力,将作为“心战”中的四方参与较量。这是早熟的天才们使用的决斗方式。每个人都去影响较量的“人祭”,最终令“人祭”达成其中一方的意愿为结束。你记住了,我对你妹妹的惟一意愿,就是让她死。
  
  曲灵芝的眼睛里散发出邪恶的光芒。
  
  ——曲灵芝!这么恶毒的想法就是你所谓的理性吗?
  
  ——哈,这称不上全部的理性,也绝非邪恶。因为这是必须的,必须激发你的最大潜能,才对得起“心战”这个先知能力的最高级决斗。这不是邪恶,是极恶,是必要的恶,也是理性的一部分。我说清楚了,请你认真地做好准备吧。
  
  ——曲灵芝,你选择彭雪瑶来做“人祭”的话,也给我记着,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我之间的“心战”会立即启动。
  
  秦燕华的信息颤抖着传过来,她手里用力掰着一块木麻黄树皮,树皮的清香构成了上面那句话,谁能想象到这股清香下隐藏着多大的怒气和杀意呢。
  
  ——奉陪到底。到时“人祭”就是我自己。
  
  曲灵芝掉过头,冷冷地看了萧寒一眼,转身消失在街角。
  
   十一
  
  沉默了一会儿。我把和秦燕华、曲灵芝的对话大意轻轻地划在萧寒的手心上。
  
  “真不要脸!哥哥!”突然彭雪瑶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双马尾少女冷着脸,迈着大步走了过来。我们三人都呆了一下。
  
  “刚才,我看见自己的诊断报告了。你们都瞒着我,我告诉你们,我告诉你们,我不会去自杀的,也不会自暴自弃。”彭雪瑶大声叫道,两行眼泪从脸上滑下来。
  
  “啊,雪瑶。”秦燕华想去拉住她,被彭雪瑶甩开了。
  
  “不要碰我。你们都骗我,你们都当我是小孩子。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懂!我看到了,你们几个人眉来眼去的在干什么!哥哥你最差劲了!”
  
  我哭笑不得。
  
  “彭雪瑶。别闹了。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啰嗦!明明都有萧寒姐姐了。哥哥真差劲!”
  
  彭雪瑶已经走到我的面前,满脸泪光。嗯,这叫我怎么解释呢。
  
  “我不管,什么病都好,就算变成丑驼子我不会去自杀的,我会好好活下去,不过……”
  
  彭雪瑶突然冲上来,用手捧住我的脸,一个湿润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贴上我的嘴唇,在那之前我好像听见她呢喃了一声:“……这全是为了哥哥做的。”
  
  只听见啪的一声,彭雪瑶甩头的动作把双马尾拍到了我脸上。她转身往曲灵芝消失的方向逃开去。
  
  “啊!这是怎么回事!”秦燕华貌似回过神来了,气得满脸通红,“回头我要在‘心战’里杀了你,彭立枫!”她用力一跺脚,追了过去。
  
  从萧寒站着的地方也发出了“啪”的一声,我连忙转过头去。
  
  萧寒木然地站在原地,小提琴掉在了地上,双手无助地张开着,两行清澈的泪水缓缓地在脸上爬下来。这是我头一次见到萧寒的眼泪。
  
  这一天,从头到尾真是糟透了。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13-6-7 17:10 编辑


  小变奏 秦燕华的鸽毛信

  彭什么风:
  
  我是秦燕华,这封信是我让鸽子送到你的破自行车上的。下午没追上彭雪瑶,这笔账早晚要算你头上。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干扰彭雪瑶,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把信送到你家里的原因(至少在我摸清你房间的位置之前)。
  
  我不知道曲灵芝那婆娘为什么要选择彭雪瑶做“人祭”(我饶不了她)——也许是想同时除掉你和我?无所谓啦,反正我一定会保护着彭雪瑶的。
  
  废话少说,根据组织的定义,一场“心战”规模不定。如果发起人是组织的人,那么必须从参战的组织同事中另行挑选一位做“记录官”,向组织外的人充当规则说明人——无聊的规定,不过也可以理解,红组的那群家伙自以为是规则的守护神。糟糕的是,这次“心战”,组织里的成员参与的只有我和曲灵芝,所以这场心战的记录官是我——别以为我乐意做!
  
  注意啦,注意啦。“心战”是早熟天才间先知能力的对决,胜出的要求只有一个:在规定开始的时间之内,利用先知能力,参战各方侵入选中的“人祭”——也就是选中的牺牲品(所以我绝对饶不了曲灵芝)——的意识中,让“人祭”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某一件事情,同时干扰其他人对“人祭”施行的影响。这一件事情就是各参战方的所谓“意愿”。最终“人祭”完全达成了哪一方的“意愿”,这一方就被宣布为“胜者”,她将对失败的参战方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这个权力由组织的秘密力量在幕后保证。
  
  “意愿”由记录官收集,并提交组织存档,最后“心战”的结果也由组织判断。你看,没有加入组织的后果就是这样艰难,毕竟一切都由它强势主导,可能连末日审判也是组织来支持也说不定。
  
  看到这里,你肯定不会接受这样的规则。别着急,还有下文。
  
  在组织成立之初的那几年,“心战”只是训练天才的竞技活动而已。但是,当组织拥有了那可怕的力量之后,它开始将“心战”推广到兼并组织外团队的工作中去。不服从这个规则的人,或者在规则下输掉“心战”的人,将被那股力量清除掉。
  
  说白了,这是天才们真正的战争。不过,比战争稍微仁慈一点的是,“心战”允许你取巧胜利,在不冒犯规则和承认组织权威的前提下,这股幕后力量不会参与到“心战”过程。我自己就有好几种作弊的方法,关键是你选择的“意愿”要合适。
  
  千万不要打冒犯那股神秘力量的念头,你会死上一千次的。
  
  注意,对“意愿”的选择有要求,我照组织的公文抄一遍给你吧(烦死了):
  
  1、意愿必须围绕“人祭”进行,最终要让“人祭”达成,或借助“人祭”的争夺,在保证“人祭”不受他人意愿影响的前提下达成。
  
  2、参战方向记录官提出的第一个有效意愿即时生效,之后不允许更改。组织将在记录官记录的时候派遣执法官监督“意愿”记录的现场。(秦注:这也是为什么组织要在参战方中挑选记录官的原因——记录官只是傀儡,真正的记录者是隐藏在黑暗中的组织其他成员——这样除了心战参战方,就不会暴露额外的组织成员了。)
  
  3、必须有确定的、能判别的后果,比如“死亡”、“精神失常”、“遗忘某件事情或某段感情”,甚至“变成另一个人”。
  
  4、仅仅“拯救”、“阻止”、“保护”,这种被动的意愿将被视为无效,因为无法判别其行为是否达到。
  
  5、带有一定时间限制的,“如一个月内完成某件事情”之类的“意愿”,只能由“心战”发起者决定;如发起者没有发布带有时间限制的“意愿”,则心战时限视为不限时。
  
  6、规则允许借助争夺“人祭”,伤害参战方中任何一方;同时,允许将“伤害参战方”作为意愿提出,但提出这类意愿的参战方必须同时保证“人祭”不受任何一方的伤害(无论是物理上还是精神上的伤害)。
  
  7、任何一方达成意愿,即可结束心战。任何一方达成意愿,即可对战败方提出任何要求。组织的幕后力量将保证这一要求得到实施。
  
  8、说完了。这次心战将在三天后开始。

  
  BTW:彭雪瑶不高兴,你要负责把她哄好了。不然心战里我的第一个意愿就是在保护彭雪瑶的同时杀了你。现在曲灵芝的意愿是“杀了彭雪瑶”,她赢了心战的要求大概是要你们加入组织,要不就杀了你们。无论谁先达到目标,心战都会结束。至于我赢了心战的要求会是什么,你懂的。
  
  第五乐章 彭雪瑶的无词歌
  

  一
  我不知道彭雪瑶要在房间里呆多久,晚饭也不出来吃。
  
  老妹,你再不出来,老妈会用责备的目光杀了我的。
  
  我来到阳台上,再次拨通了萧寒的手机,她的彩铃是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换的。钢琴优美的五声调式主题飘逸清新,和萧寒演奏的炫技小提琴作品截然不同。
  
  “云雀的歌声在回荡,
  
  爱情在她的心中发芽滋长。”

  
   我真蠢,为什么对这样的爱情毫无警惕之心。
  
  依然没有人接。我又拨通了妹妹的手机,只听见房间里滴地一响,马上就断了线。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睡不着了。在南方,10月的秋天还是意外地热。
  
  手机滴滴地响了一声,拿起来一看,竟是萧寒的短消息。
  
  “如果我想让你现在来我家一趟,方便吗?”
  
  回短消息的手不听话地颤抖起来:“我马上到。”
  
  过了很久,那边的短消息才传了回来了。
  
  “等你。”简单的两个字。
  
  穿好衣服,悄悄地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了,最好跟彭雪瑶打个招呼。
  
  凌晨0:10,她的房间里还透着亮光。这个让人担心的丫头在干什么?
  
  我敲了敲门,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彭雪瑶,我要出去了。”
  
  门突然打开了,吓了我一跳。彭雪瑶两眼浮肿地站在我面前,身上的淡黄色裙子还没换下来。她狠狠地盯着我看了一眼。
  
  “哥哥是笨蛋、白痴、色情狂。”
  
  门又关上了。
  
  离开家门,把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来,回头一看,妹妹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
  
  这个丫头,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萧寒的家离海边不远,我努力回想十六年前去萧寒家经过的路径。尽管与记忆相差了十六年,在这个闭塞的海滨小城里,道路的变化却毫不明显,几乎跟我印象中一模一样。
  
  很容易地来到那幢公寓楼,惟一亮着灯的房间就是萧寒的家。我按响了门铃,门嗒地一声打开了。萧寒套了件印着小熊头的短袖T恤,下身穿着粉红色的长睡裤,眼睛和我妹妹一样浮肿。
  
  “进来吧。”依然是温和得不带一点情绪的声调。
  
  我点点头,轻轻地踏进门来,突然眼前一黑。萧寒把惟一亮着的灯关掉了。
  
  “萧寒?”
  
  “没什么,只是不想让你看见我的样子。”
  
  “这样说话没关系吗?会不会影响家里人?”
  
  “我没有家人。”萧寒冷冷地回答。
  
  黑暗里有人在艰难地迈步。“不好意思,这里的碎木料太多了,我也懒得清理,只好请你小心点了。”
  
  既然如此,干脆打开灯好了。
  
  “萧寒,灯的开关在哪里?”
  
  “不会告诉你的。”竟然是如此冷淡的回绝。脚下踢到一块木板,打了个趔趄,萧寒到底在家里弄些什么东西啊。
  
  一只暖暖的手伸过来拉住了我,牵着我往里面走,又进了一道门,接着灯打开了。
  
  萧寒坐在床上,双手撑着床边,两只光脚悬空,不安地来回摆动。她的脸落在了阴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低着头的姿势怎么看都有点落寞。
  
  这里就是萧寒的房间吗?粉红和米黄的墙漆让灯光的反射变得柔和,床上放着一只巨大的熊公仔,枕头和被子都被整齐地摞在一角。除了床和一张书桌,四周墙上还钉着一圈书架。几本关于音乐的书随便扔在书桌上。没有看到女生家里常有的衣橱,尽管如此,还是强烈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女生的房间。
  
  因为到处是小熊玩偶。
  
  “大半夜的麻烦你过来,其实只想和你聊聊天。我是不是很过分?”萧寒说,示意我坐在她身边。
  
  “对不起。”我开口道歉,主要是觉得这种气氛太古怪了。
  
  萧寒叹了口气。
  
  “你没有必要道歉啊。麻烦你的人是我,而且从秦燕华手里救了我的事,还没好好谢你呢。”她突然浅浅笑了一声,“不过我啊,虽然自认为是个很理智的成年人,还是吃上了醋呢。”
  
  “对不起。彭雪瑶她什么都还不懂,而且她是我妹妹啊。”我小心翼翼地揣度着她的心意,不由自主地加了一句,“上午那事,我已经教训过她了。”
  
  “说谎。装作什么都不懂的,其实是彭立枫你吧?”
  
  “别这样,萧寒。我真的不擅长这样的对话。”
  
  “这样啊,这十六年的生活果然还是没有改变你的秉性啊。”萧寒说,“不过,我已经完全变了呢。”
  
  “我知道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萧寒突然转过头来,眼睛迅速往我脸上扫了一眼,马上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她习惯性地抱着双膝,把头也侧靠在了竖起的膝盖上,眼睛露出似睡非睡的神情。
  
  “告诉我,阿枫,你在意吗?”
  
  “在意什么?”
  
  “我曾经是一个男生。”
  
  “嗯,其实啊,萧寒,每天都看着你那么女性化的脸,关于你曾经是男生的事情老早都想不起来了。”
  
  “你是可怜我吗?学校里每个人都觉得我是那种……嗯,很奇怪的人呢。”
  
  “这样更好。”
  
  萧寒惊讶地抬起了头,疑惑地看着我。
  
  “那样,关于你是货真价实的女生的事实就只属于我了,你这样笑起来的样子也只有我才能看到。”
  
  “这种话实在很老套啊。不过,你很危险呢,彭立枫。”萧寒微微低下了头,前额的一缕头发垂了下来,正好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面纱般的淡淡阴影。
  
  挺可爱嘛。对有这样容貌的女孩,什么曾经是男生的鬼话根本不需要介意。
  
  这样的夜晚里,我们两个人卸下了超人的能力,置身在彼此都毫无防备的对话中。
  
  对话仍然在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萧寒说,“从阿枫觉醒的那一天起,突然就觉得整个人松懈下去了。开始只是觉得不再孤单,但是慢慢地,慢慢地就觉得,很特别很特别。”
  
  我只是静静地听下去。
  
  “以前练习先知能力,是为了活下去。每天坚持折磨人的训练只是为了不被杀害。不知为什么,阿枫出现之后,这股劲头慢慢就淡了。我退步了,不过,想到能和另一个人轻松地分享只有彼此才知道的秘密对话,真的很高兴。慢慢就想,我已经活过三次了,死了也无所谓了。
  
  其实,阿枫,你觉醒的第一天我就堕落了。哈,我觉得阿枫真的很厉害呢,用一天的时间适应了我花了半个月才适应过来的现实。我想,这个男人比我强,那我就可以不负责任地享受休息了吧。我要让他来保护我。”
  
  萧寒的眼睛发出微弱的光芒,她把脸转过来朝向我。
  
  “不过,还是很不甘心呢。我想最后跟彭立枫确认一下。”
  
  她用小动物爬行的姿势向我俯身过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眼睛亮闪闪的。
  
  萧寒用冷静得几乎听不出变化的声音凑在我耳朵边说道,“彭立枫,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特别?”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突然间心口仍然传来像被铁锤击中一样的感觉。竟然被她这样放下羞耻来跟我告白。其实,既然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就应该我先开口才对啊。真是死蠢啊,彭立枫。
  
  她的手在我肩膀上颤抖,于是我伸手过去,把那只手用力握住。
  
  “你是最特别的。”我喃喃地回应着。
  
  过了好长时间,我们才又分开来。萧寒爱怜地用手抚摸我的脸颊,突然,她轻轻地往我脸上打了一巴掌。
  
  “对不起,阿枫。”萧寒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今晚我很高兴,不过,你妹妹的事还是要重视起来吧。”
  
  “什么事情啊?”我摸着脸迷迷糊糊地说道。
  
  “心战的事情,我们没有选择了,”萧寒顿了一顿,“彭雪瑶,她对你的感情,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呢。”
  
  这世界太复杂了。
  
  萧寒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竟然睡着了。
  
  我给萧寒盖好被子,在老妈起床前赶回到了家,第二天呼呼睡了整整一天。

  
  周一,我比升旗时间早半小时到了学校。彭雪瑶甩着马尾在我前面走着,看来不肯把脸对着我。高一的课室在一楼,我径直拐到楼梯口,打算上二楼自己的教室去。
  
  “哥哥!”彭雪瑶的声音冷不防在身后响了起来。
  
  “啊,什么事?”
  
  “哥哥你……还是处男吗?”
  
  这什么话啊!现在的小孩满脑子想的是什么啊?其实这话很难回答的。
  
  “哥哥就是个大色鬼!讨厌!”彭雪瑶不等我回答,突然左右甩头,冲进自己的教室去。
  
  我悲惨的学校生活又要开始了。
  
  刚踏进教室的门,一阵粗鲁的笑声就迎了上来。我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短发女生,正用力捶着书桌,笑得喘不上气。
  
  干什么?我的下巴上有蛋黄吗?有辣椒酱吗?就算有也没有必要笑得那么厉害吧。话说回来,我的座位上为什么会坐着个陌生的女生。
  
  秦俊民坐在后面,故意扭过脸不看我。那女生倒是扬起脸来,露出一副“笑的就是你,怎么着”的表情,眼神里又出现了讥诮的意味。
  
  “秦燕华!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就像问餐桌上的面包‘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样无聊。我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你需要我啊。”
  
  “谁需要你这个假小子了。”
  
  秦燕华突然站起身来,好奇地用鼻子嗅了嗅我的衣服。
  
  “咦,咦!了不起啊,两天没见,彭立枫变成真正的男人了耶。”
  
  秦俊民“啊”了一声,冲动地向我扑过来。
  
  “老大,你不会已经和萧寒……”
  
  咚地一声,秦俊民被他妹妹一拳打趴在座位上,动也不动,看来被重手打晕了。
  
  “不可否认,荷尔蒙的暗示是最强大的。你的荷尔蒙信息出卖了你——身上有萧寒的性腺激素特征,自身的男性荷尔蒙分泌强烈,你跟萧寒躲什么地方干奇怪的事情了吧?”
  
  只听见周围一阵推动桌椅的声音,几个早来的同学都纷纷站起来,躲到教室外面去了。
  
  “喂,这么一大早的,你可不能毁人清誉啊。我和萧寒拉了拉手,没干别的,不过你能不能别声张啊。”我紧张地压低声音,这人真不识趣,真想一拳把她打趴下。
  
  “心战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不想浪费体力,所以没打算用秘密对话。凑巧我的嗓门天生就大,你稍微担待点。”
  
  “你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我是来给你传达我的‘意愿’的。我对彭雪瑶的意愿是,了结她与你之间的孽缘,让她永远死了这条心。喂,你对彭雪瑶的意愿呢,萧寒?”
  
  我连忙回头,萧寒果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座位旁边。两边的头发都扎了起来,清秀的脸庞完全露了出来,跟以前相比更显得大方可爱。她看了我一眼,脸颊上的血色又泛了起来。
  
  “我不能说。”萧寒低着头。
  
  “别这么有女人味好不好,我压力很大的。我说,彭立枫,你的意愿呢?”
  
  “阻止曲灵芝,让我妹妹活下来。”
  
  “这么笼统的意愿不能算的,又没有时间限制,最好有个明确的要求。如果你不能杀死曲灵芝的话,难道我们要在曲灵芝的有生之年一直玩这个游戏?”
  
  我灵光一闪。
  
  “如果我的意愿是在一天之内让我妹妹活下来的话,不就可以提前结束游戏了吗?”
  
  “不可以。因为你不是心战的发起者,只有发起者也就是曲灵芝能决定游戏的时限。你的这个意愿会被视作弃权的。”
  
  “那我就废了曲灵芝。”突然心底不可抑制的怒火冒了上来,我恶狠狠地说。
  
  秦燕华稍微诧异了一下,点点头说:
  
  “好吧,这个意愿可以。原来是通过争夺彭雪瑶,来废掉曲灵芝啊。”
  
  我愣了一下:“这样都可以?喂,我能不能改啊?”
  
  “晚了,你没看我给你发的信吗?意愿只能采用有效的第一个,你没机会了。”
  
  秦燕华把脸转向萧寒:“所以呢,你有意愿的话必须马上说出来了。只要你的意愿达成,同样可以结束这个游戏。”
  
  萧寒点点头,用温和但异常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要让彭雪瑶在彭立枫死后永远讨厌你。”
  
  秦燕华猛地跳了起来,眼睛几乎要冒出火焰来了:
  
  “好啊!你们两个居然都千方百计地来算计我?好,我记下了,我要在一开始就杀掉你!”
  
  萧寒的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我一把挽住她的胳膊。“住手!我不会让你碰她的!”
  
  秦燕华的手刚伸出一半,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去。等她再转过来的时候,脸上的狰狞表情已经迅速变成了一个极其难看的笑脸。
  
  “有你的,彭立枫。你老婆冰雪聪明,这招一石二鸟用得好啊,真是完全为你着想呢。如果萧寒得逞的话——毕竟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道谁赢面更大啊——不但我不方便从肉体上消灭你,还得处处帮你躲开曲灵芝的追杀。有那么机灵的老婆是你的福气呢,好好珍惜吧。哎,为什么你们就不肯稍微替我和彭雪瑶祝福一下?真遗憾。明天凌晨零点心战开始。”
  
  说完这段话,秦燕华马上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我又被班主任传唤到教师办公室了。
  
  这次只有班主任在,他从眼镜片里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到底我又做错了什么事情?
  
  “这次随堂测试很难吧?你看看你的成绩。”他把我的数学考卷递给我。
  
  “是啊,虽然我没觉得有多难,不过为了节省时间,有些答案是猜的。下次一定更认真一点。”习惯性地为自己的成绩辩解了一番,眼睛不由自主地溜到考卷上。
  
  不会吧?98分?!这两分还是因为字迹潦草被扣掉的,也许不知不觉用上了先知能力?
  
  班主任嘿嘿笑了起来,一脸阴谋得逞的得意模样。
  
  “不错呢。跟萧寒同学同桌之后你的成绩突飞猛进,我的座位搭配还是很管用的吧。”
  
  明明是莫名其妙碰上的座位搭配,又成您老人家的功劳啦。
  
  “不过话说回来,有人跟我反映,我也注意了很久了,你们两个,大概是在拍拖吧?”
  
  这方面还是很敏感。我哦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一般说来,学校是不允许早恋的。虽然你们俩现在看上去互相帮助很好,不过很难保证将来会怎么样发展。万一玩过火出了事也不好,我得把你们俩调开。有时间我要找你家长谈谈这事。”
  
  班主任露出狡猾的眼神看着我,分明是在暗示我“求我吧,快求我吧,还有挽回的余地”。
  
  也不知道是谁求谁呢,这个猥琐男人一定在盘算着什么诡计。我配合一下演演戏吧,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还不忘记往脸上补充上一点“秘密被识破”的惊愕,用慌张的眼神望着班主任。真恶心。
  
  班主任站了起来,很热诚地拍拍我的肩膀:“不要想太多,我还没给学生处报告。老师也是从你这年纪过来的人啊,很理解你们的想法。而且萧寒和你,我观察很久了,都不是那种随便的孩子。所以,如果你们有点将功补过的表现,我就帮你把事情抹消了。”
  
  “要我们有什么表现啊?”
  
  “呃。是这样,马上就是三十年校庆了,我们年级要出几个节目,年级主任打算搞个高雅的弦乐四重奏。萧寒的小提琴听说拉得很好啊,我可是争取了半天才弄到留给第一小提琴的名额,七班的曲灵芝拉第二小提琴,剩下两个名额还没着落。不过,萧寒怎么说也不肯参加演出,她好像对曲灵芝有意见?萧寒这人情况比较特殊,我没法一直跟她打交道。你帮我去劝一下她好吗?有她和曲灵芝的合作,我预感到这个节目会震惊全校的。”
  
  原来如此。让萧寒跟曲灵芝合作,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点点头:“好吧,我尽量去说服她。”
  
  班主任威胁着伸出一只指头:“一定要帮忙哦。你们俩能不能继续坐一起就靠你了。还有,你们两个,别在人前亲密得太过分了。”
  

   “不行。不能和曲灵芝一起。”
  
  “哎,先答应下来吧,不然的话我们会被调开的。”
  
  “调开也没关系嘛。除了上课的时候,我们不是总在一起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声巨响从操场上传来。
  
  秦燕华的大嗓门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高二(3)班的彭立枫和萧寒同学,请速到体育用具仓库前集合。重复一遍,体育用具仓库前。喂,广播站的两位同学,你们不要在我脚下乱动好不好,小心我再给你们脑门上来两脚。以上广播完毕。”
  
  这该死的强气女加百合控,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出乎意料,在体育用品仓库里等我们的,不只秦燕华一人。
  
  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冷着脸坐在跳马箱上,低着头。秦燕华则在她旁边焦急地转圈圈。
  
  “唉,不能用超能力真麻烦,你们总算来了,彭雪瑶有问题要问耶。”
  
  “不,不是的啦。你怎么这么冲动,人家只是问你嘛!”彭雪瑶一脸通红,冲着秦燕华乱叫。
  
  “我怎么知道他们的事情?你直接问你哥哥和萧寒就是啦。哎,前天晚上你们干啥了?似乎被看到了哦。”秦燕华诡异地冲着我使眼神。
  
  萧寒“啊”地一声,往后退了一步,突然掩面转身冲出仓库。
  
  “萧寒!”我回过头。但秦燕华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右腿抵在我的膝盖窝上,顿时腿脚一麻,几乎跪了下去。“好不容易把你叫过来了,你可别想逃掉!”
  
  “秦燕华,其实是你在散布谣言吧?你跟我妹妹说了什么?!”
  
  秦燕华飞起一脚踢在我的小腿上,我痛得弯下了腰。她气鼓鼓地往门外走去,冲彭雪瑶叫道:“彭雪瑶你要记住了,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等他们都从身边跑开了,你再来找秦燕华姐姐吧。我会永远等着你的。”
  
  疼痛难遏,我蹲在地上使劲揉搓小腿。一片乌云挡住了射到我脸上来的阳光。
  
  我抬起头,彭雪瑶在我面前蹲下了身子,现在她跟萧寒一样两手抱膝,出神地盯着我。
  
  “对不起,哥哥。燕华姐虽然脾气古怪,但她对我是真的好。刚才我可能得罪她了,也连累到哥哥和萧寒姐姐。不过,说到底都是哥哥不好!搞什么嘛,丢下在家里哭泣的妹妹,深更半夜跑去见别的女生。这怎么、怎么、怎么说也说不过去嘛!哥哥就是个大色鬼、死一百遍都不够的大笨蛋!”
  
  开始还是克制的淑女言论,到后面就变成了放肆的语言暴力。好吧,这才是正常状况下的彭雪瑶。
  
  “别嚷嚷,听我说。”
  
  “不听!哥哥最会转移话题了,哥哥是狡辩鬼,口蜜腹剑举案齐眉男盗女娼!”
  
  后面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成语啊。
  
  “彭雪瑶,你最近又没好好学习吧?成语用得一塌糊涂,跟你说话简直是郢书燕说,罄竹难书。”
  
  “啊呸,你还不是一样在乱用成语。哥哥你到底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玩意啊?砖块还是内裤?”
  
  “喂喂,这种比喻实在太糟糕了吧!”
  
  “真实情况可能比这还糟糕,哥哥你说到底就是个恶棍吧?在晚上特意冲出去,就是为了做那种奇怪的事情?是炫耀吧?出门的时候还特意敲人家的门,是为了回家的时候欣赏家里妹妹的哭相吗?”
  
  “够了!你小小的脑瓜子懂什么!你给我冷静下来!”
  
  我上前抓她的手,彭雪瑶往前一扑,跪倒在地上,双手撑地,大口喘着气,然后呀地一声哭出声音来。
  
  “没有人真正喜欢我。连哥哥也是,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缓缓挺直身来,这丫头,青春期来得真是晚啊。还是说,秦燕华那该死的内分泌治疗根本就治过了头?
  
  “别人欺负我,都是哥哥挺身而出,现在却变成了哥哥来扭妹妹的手。是我的魅力已经留不住哥哥了,还是哥哥一开始就讨厌身边有一个整天离不开自己的跟屁虫?”彭雪瑶喃喃自语,眼睛里流露出异常呆滞的神色。
  
  “萧寒姐姐很漂亮,我不漂亮;萧寒姐姐温柔大方,我在哥哥眼里大概只是个蛮横任性的平板胸;萧寒姐姐会做饭,我是个大饭桶;萧寒姐姐会拉小提琴,我呢,我是个只会趴在体育仓库的地板上,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心里难受得只想哭的小笨蛋。”
  
  我叹了口气,走到彭雪瑶身边蹲了下来。
  
  “不是这样的,彭雪瑶。在哥哥眼里,你和萧寒一样重要。你是我最亲近的亲人,是我最心疼的妹妹。”
  
  “少来!别指望安慰我,我快死了,就快让我死掉算了。”彭雪瑶突然大声哭了起来,泪珠一滴滴地掉在铺满了滑石粉的地板上,砸开一个个小坑。
  
  “你才是呢,别胡说了。你知道哥哥多在乎你吗?为了你,我不惜将整个人生从头再来一遍,你觉得这样很可笑吗?”
  
  我失言了。
  
  我妹妹摇摇头,好像一点也没察觉到我的失言:“如果人生真的能够重来一次的话,我要做萧寒姐姐。我要知道,她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傻瓜一样的哥哥那么投入。”
  
  一股热血往我脑袋里冲上来,这家伙,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我直起身来,用力拧住彭雪瑶的胳膊,把她的脸转到我面前来。她无畏地直视着我,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一种决绝的眼神。
  
  “不要再这样子了,知道吗?你这样折磨自己,侮辱萧寒,我会很生气的。”我说。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我妹妹完全像变了个人,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压根不理会我的警告,一味说了下去,“我们到了郊外玩,有几个叔叔想来欺负我,我拼命地逃,在外面的建筑工地上摔倒了,脸上划出了好多血道道。我记得,是哥哥操着一块砖头不要命地冲上来,大喊大叫,把我救了下来。后来我哭了,说我破相了,可能嫁不出去了,哥哥说,不要紧,以后有我呢。”
  
  我怎么不记得这么丢脸的事情了?
  
  “哥哥,我记得的。那时候你说要娶我的,我记得了,每一次都记得。当作珍贵的宝贝记下来了。哥哥的裤子,因为着急要来救我,从墙上滑下来时被钉子划破了,一道很长的血迹印在你的腿上。破裤子挡不住风,连屁股肉都露了出来。那时候我就盯着那个屁股肉,想着将来总算有个可以娶我的人了,心里一下子很踏实。可是,这个哥哥,现在却变成了别的女人身边的保护神。”
  
  我妹妹摇了摇头,泪水一滴滴地被甩到了两侧的马尾辫上。
  
  “不应该是这样的。从小开始,我就害怕哥哥忘记这个约定,我想,只有伤害人的说话才能让人长久地记着吧。所以,不停地说怪话,就是希望哥哥能更长久地记着我啊。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你还是忘记了。”
  
  我已经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了,可怜我妄为兄长,妹妹的内心已经进入这样黑暗的领域却置若罔闻。彭雪瑶这样的心态,从我记忆中的十六年前就开始了吗?
  
  突然有一种想把她拥在怀里安慰的冲动,我张开了双臂。
  
  彭雪瑶整个身子扑到了我的怀里,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下去,她是想把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的话都说完吗?
  
  “我知道的,哥哥又不懂。可是,前天我偷偷跑进爸爸的书房,看见了我的病历复印本和诊断报告。我有病,但我很开心,因为在病历旁边放着我和你的出生证明。”
  
  我的心脏一下子加速了跳动,难道传说中的离奇情节居然要发生在我身上?
  
  彭雪瑶从我怀里抬起头,眼睛像萧寒一样明亮。她把嘴唇贴在我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和你,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哥哥……”
  
  上课铃声和彭雪瑶的呢喃几乎同时在我耳边响起:
  
  “我喜欢你。”
  
  突然长大的女孩子说完这句话,猛地站起身跑出了仓库,只留下我呆呆地跌坐在肮脏的地板上。

  
  “啊哈哈哈。”
  
  突然间曲灵芝的笑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猛地一惊,从地上跳了起来。
  
  ——不用紧张。我不在现场,不过,我的使者可是什么都看得很清楚哦。彭立枫啊,彭雪瑶果然是你的死穴呢。你不妨碍猜猜看,我会怎么对付彭雪瑶?
  
  我抬起头。出现在脑海里的声音不像是自然声音,大概是通过某种图案暗示出来的信号。
  
  ——你敢动彭雪瑶一根毫毛,我就杀了你!
  
  ——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说句实话吧,我随时可以将你从肉体到精神都彻底毁掉。只不过,另外有一个人想让你活着,而且还想让你加入组织。这就是你的剩余价值,你能够用来苟全性命的筹码。
  
  ——谁想让我活着?
  
  ——别以为我会告诉你。反正不是我。嘿嘿,刚才的戏码很足嘛……让我想想,要怎么样杀掉彭雪瑶,才会让你承受最大的痛苦呢?不如就这样吧,在你原本以为可以改变妹妹命运的那天,让你的妹妹以另外一种方式死掉不是更好吗?嘿嘿。
  
  ——你敢……
  
  ——我当然敢,而且迫不及待地要去做。不过,也许稍微改变下策略会更有乐趣?不,不,别把我想象得跟秦燕华那种行乐至上的家伙那样。我可是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怎样用最大的程度来摧毁你和萧寒的自由意志呢。
  
  ——你想怎么做?
  
  我近乎绝望地用手指在地板上敲击出短短的秘密对话。
  
  ——彭立枫,你不像那种感情用事的人,实际上却又不是彻底理性的人。真是的,各方面都是半桶水嘛。萧寒比你强大得太多。不过,心理素质上倒是有过人之处……我很好奇呢。有个问题给你好好想想:你是想让萧寒先死,还是想让彭雪瑶先死?
  
  ——混蛋!
  
  ——将秘密对话浪费在骂脏话上面,实在太不像话了。哈,这个课题留给你去思考,最好在“心战”开始前想透哦。因为这涉及到我会先攻击彭雪瑶,还是攻击萧寒的问题。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你想怎样?
  
  ——不怎么样。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是喜欢萧寒更多一些呢?还是喜欢自己的妹妹更多一些。微妙的不同,可是生死的关键哦。
  
  曲灵芝的秘密对话突然间消失了,就跟来时一样突兀。
  

  
  心情这么糟糕,去上课也没有意义了。我顺着通往学校植物园的小路,低头一路小跑。
  
  我该怎么办?好像一直就有那么一股惊涛骇浪,不断地拖着我卷进不同的漩涡。我完全无能为力。
  
  原本为获得新生而兴奋,以为稍微留意一下,在11月13日车祸发生前将彭雪瑶救回来,之后就能重新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安排新的生活。我有那么多对人生的预想,有那么多后悔的事情需要补救。我要完美地度过一个崭新的人生。
  
  不,这是一个叵测的人生。
  
  我并没有想到萧寒会变成女生;我也没有想到会遇上曲灵芝,没有想到最后会演变成两个人对抗一个组织的局面;我没有想到会认识秦燕华;更没有想到,我妹妹的内心里居然隐藏着那么巨大的恶魔。
  
  而现在,所有的人都要开始为彭雪瑶的幸福和生命而战,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还在徒劳地爱慕着幻想中的哥哥。十五岁的年龄,带着致命的遗传病,随时可能死亡,这她都知道,却依然怀着绝望的心情,爱慕着幻想中的哥哥。
  
  在这弯曲悖谬的世界里,人,又算什么,值得你去为他辗转反侧,日思夜想?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没用的男人,被莫名其妙的感情和私心缠绕着的哥哥。这样的家伙,凭什么总要被生活本身推动着,去接受一些事实,去爱一些人,去伤害他们,又被一些人所爱,最后死掉,再被他们忘掉呢?
  
  无论重来多少次,人生总是这样让人无所适从。
  
  我哭出了声音。
  
  转过植物园的门口,浓郁的绿色扑面而来。常绿的藤蔓下一个小小的人儿站在那里,明亮的眼睛惊讶地看着我。我不知羞耻地冲过去,用力搂着她,大声哭了起来。
  
  那人踮起脚,轻轻地拍着我的脸颊。
  
  “先别说话,抱紧我吧。你累了,就在这里休息下。”
  
  “谢谢你,萧寒。”


  
  “我不知道彭雪瑶的真实心情竟然这么可怕。原来只是以为,不过是青春期,偶尔发点恋父恋兄之类的神经。等彭雪瑶真正长大就好了,没事了。不过,刚才我突然意识到了,她是来真的呢。太可怕了。”
  
  萧寒嗯了一声,似乎有点出神,过了好一会才幽幽地回答:
  
  “其实,没有血缘的兄妹,跟普通的情侣有什么两样呢?”
  
  “当然有区别,我是她哥哥,从小就当作妹妹一样抚养着她啊。”
  
  “既然没有血缘关系,这跟青梅竹马的性质一样嘛。”
  
  “不一样!你怎么什么都搞不清楚!我是她哥哥!是她哥哥!这个身份无论再怎么否认都是铁一样的障碍!”
  
  我为什么会对温柔的萧寒发火?
  
  “原来只是一层障碍而已啊。”萧寒沉默了一会,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阿枫,不要再逃避了。”
  
  语气有点不对劲,转过头去,萧寒的眼睛里明显蓄满了水分。
  
  “对不起,萧寒。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但是,萧寒,无论是谁,都不能替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即使彭雪瑶是我最亲密的家人,也不过是家人而已。”
  
  萧寒抬起手,用手背迅速擦了一把眼角,从鼻尖到嘴角的柔和线条都倔强地翘了起来。
  
  “没什么啦。女人有时候就是那么小心眼。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做过男人,知道这些甜言蜜语意味着啥。不过,真的能亲耳听见你说出来,明明知道靠不住,还是受不了要哭的。”
  
  萧寒伸手从园子里的龙船花上摘下一片叶子,呆呆地含在嘴里。
  
  “阿枫,你为什么知道我在这个园子里?”
  
  “秦俊民说过,你要是被欺负了,就会跑这里待着。他有段时间喜欢跟踪你,你也应该知道的吧。”
  
  “是这样啊。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副德性。这里,毕竟发生过很多事情呢。”
  
  “能告诉我吗?”
  
  “不要。那都是我还没有变成你面前这个人的时候发生的事情了。”
  
  “然后呢,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到这里来吗?”
  
  “嗯。偶尔吧。”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是现在的这个萧寒了吗?”
  
  萧寒突然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按着我的肩膀,一条腿屈起来压在我的大腿上。她的头发低下来垂到我的脸上,痒痒的,嘴唇靠近我的脸颊,轻轻地说道:
  
  “阿枫,和我说真话。如果我这样子对你的时候,突然让你想起我作为男生时候的事情。你……你会讨厌我吗?”
  
  我不能回答,呆呆地望着她。
  
  “果然……还是会讨厌吗?”萧寒垂下眼帘,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我身上离开。
  
  我一把拉住萧寒的手。
  
  “不管怎样,我想知道关于萧寒的一切。哪一方面都想知道。不管是男是女,只要你吸引我的那些东西还在,我就永远不许你离开我。”
  
  “对不起,彭立枫,从我的男性角度来考虑的话,你只是我的一个工具。你喜欢我的那些个性,其实是我的伪装而已。”萧寒语气又变了,冷酷的声音里流露出目空一切的意味。
  
  这已经是我十六年前认识的那个少年萧寒了。
  
  “既然你那么坚持,我就告诉你过去在这个园子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吧。”萧寒说。
  
  “三年前的那一天,我在这个园子里做园艺活。我是生物课代表,做的工作却是园丁。但我很开心,因为在这里不需要跟人打交代,光是些简单的绿植、小蜗牛、小鱼之类的东西。
  
  我的能力还不是很成熟,所以当我遇到那个女孩的时候,几乎没有经过抵挡就被征服了。
  
  她和我一样大,虽然是初中生,手里却仍然抱着个巨大的洋娃娃,看上去很怪异。她是突然出现在那丛海桐花和鱼尾葵中间的,一开始我还以为碰到了鬼。
  
  她冲我比了个手势,示意我安静。然后她悄悄地凑到我耳边,对我说:
  
  ‘来,看看我们的语文老师。’她指的是手上牵着的那条狗。
  
  ‘别开无聊的玩笑。’我说。你知道,我那时候还是跟十六年前一样,其实是个胆小鬼。因为害怕那女孩的狗,我往后退了一步。
  
  ‘男孩子居然还怕狗。不行了,我太失望了,张老师,过去咬他一口。’
  
  那条狗就叫了起来,我觉得它愤怒的叫声是冲着那个抱着洋娃娃的女孩去的。
  
  ‘你对它做了什么?’
  
  ‘我啊,我没有伤害这条狗。只是把张老师的精神投射完全转移到它身上而已。’
  
  我警觉起来了,如果是真的话,这女孩就有很强的超能力。如果是说谎的话,这就无聊至极了。
  
  女孩哈哈笑起来,诡异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有这个能力。你也试试看?你爸爸正在教师办公室备课呢,你也能把他变成一只猫,叫他在学生面前出丑的。’
  
  ‘我为什么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哦,因为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是很讨厌别人管教你吗?本来嘛,一个年龄可能比老师都大好几岁的人,还要被教训不懂事,真是很难堪的事情咧。所以啊,所以,我用先知能力摆脱了他们,不是得到完全的自由了吗?’
  
  ‘你不过是个变态杀人狂而已。’
  
  ‘真是的,好不容易在长港找到一个可以一起玩的对手,看来,你也不需要我的帮助呢。那么,就把你变成蛤蟆好了。’
  
  打斗非常短暂,我被俘虏了。那女孩哈哈大笑。
  
  ‘太弱了,根本连先知能力都操纵不好呢。你以前不是憎恨人类吗?为什么在这个人生里变得那么弱气?因为能力强了,在社会中能混得像样点了吗?可怜,又是一个落入俗套的半吊子天才。’
  
  我被激怒了,大声吼叫起来:‘不要小看我!总有一天,我的力量会影响到整个世界!’
  
  ‘那就做给我看吧,如果做得好,我会跟你在一起,嫁给你也无所谓。如果你做不到,那就给我老老实实地死掉吧。喂,你知道刚才我在你脑子里种下了什么东西吗?’
  
  我逐渐摸索到了,她给我设置了个慢性奖赏机制,藉由这个奖赏机制,她能够随意启动自毁密钥,让我的人格崩溃。
  
  ‘去吧,给你三个小时,你在别人的大脑里设置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成功了,我把密钥还给你,失败了,我就启动密钥。这也是个对你的考验,看你怎么办。’
  
  阿枫,你很了解过去的我吧。当时,身为男孩子的我,性格跟十六年前没什么不同,对的,我是个头脑冲动的胆小鬼。我知道那个女孩说到做到,是个恶魔。但这个机制极其复杂,凭我当时的能力,如果不熟悉别人的头脑中的思想回路,要在三小时内设置这个机制基本上不可能。
  
  我很怕死,怕得要死。所以,我到教师办公室找到了我爸爸。
  
  因为我对他的思想回路最熟悉。我做成了那个机制。
  
  我还记得,在我通过暗示的声音输入信号之后,我爸爸一直用奇怪的眼色看着我。
  
  ‘如果你是个女孩子就好了。’他说,‘面貌太秀气了,长得像你死掉的妈妈。’
  
  然后他就收拾东西走出门,眼睛直勾勾地,走出校门后,就直接往马路中心走去,一辆急拐弯的卡车撞倒了他。他根本没想到闪避,因为我胡乱设计的脑-体反馈机制把他的感觉回路弄得一塌糊涂。
  
  爸爸当场就死了,是我这个胆小鬼害死的。那个恶魔女孩却在我身后拍手大笑,说:‘你的成绩糟糕透了。没有智慧的人,不用我来动手,事实本身已经惩罚了你。’说完,就神情漠然地走了。
  
  我花了半年时间来打破那女孩设置在我脑里的机制。再次站在这个园子里的时候,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杀死身体里这个胆小的坏蛋。’
  
  阿枫,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我毁灭掉以前的人格后的残留物。每次我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到这里,想看看被我禁锢在记忆里的那些可怕的场景。这样每次哭过之后,我才能更坚定地把自己的人生继续扮演下去,扮演一个什么都可以原谅的女人。”
  
  萧寒冷静地把这一段故事说完,回头对着我,脸上浮现出忧伤的表情。
  
  “现在你知道了吗?为什么我不愿意跟曲灵芝一起合作,我害怕她。还有,你喜欢的我,其实是我一直努力扮演的理想角色而已。我的本质里还是一个自私的胆小男人,杀人犯。”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居然用力挣扎了一下,想把我的手甩脱。
  
  “彭立枫,还是专心准备心战的事情吧。现在要想摆脱曲灵芝的追杀,代价最小的方法就是让秦燕华的意愿完成,割断你和彭雪瑶之间的感情。其实,对我来说,这也是求之不得的啊——这样彭立枫能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了。你听着,无论如何我都会帮助秦燕华完成她的意愿,而你呢,最好就有所觉悟吧,自己先把跟妹妹的感情放下来。不然会很危险的。”
  
  “萧寒,我什么都知道。”
  
  萧寒停止了挣扎,脸上慢慢地有了恼怒的神情。
  
  “你对我使用了先知能力,是吗?”
  
  “嗯。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当我真正在乎的时候,不择手段也要把事情做下去。萧寒,我在乎你,哪怕是现在,也比我妹妹的生死更在意。你心里想的,完全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嘛。”
  
  萧寒的肩头开始抖动,抽泣起来。
  
  “真是个笨蛋,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呢。”
  
  “也得怪你的微动作出卖了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你没有必要为了让我的内心好受而狠心去扮演过去的自己。那个你已经死掉了。我能感到你说话时那种难受的孤独感。从你一开始不假思索地提出你对彭雪瑶的意愿我就清楚了,你想让我活下来,你只想让我活得完整幸福。可是萧寒啊,从这一分钟开始,如果我身边单单少了你,我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幸福的。”
  
  萧寒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转身扑到我的怀里,眼泪把校服打湿了一大半。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无力的手在我身上捶着。
  
  “我们一定能找到一个挽救彭雪瑶的两全之策的。不需要牺牲你的感情,我要做的,就是为你我复仇,直接把曲灵芝打倒。所以呢,有必要开始做些训练了吧。”我说。
  
  萧寒抬起头,泪眼婆娑的脸上恢复了镇定。
  
  “嗯,我已经准备了好了我们的武器。正好这节课我们都不约而同地逃了堂,不如就去试试吧?”
十一

  
  我跟着萧寒爬进了音乐活动室。她从一堆杂乱摆放的提琴里面取出一把看上去是全新的小提琴,琴弦上松香的味道非常好闻。
  
  “介绍一下我的新伙伴,我最好的小提琴Canna.早上我来的时候就把它藏在这里了。”
  
  “这就是你的新武器吗?”
  
  “呵呵。”萧寒一脸得意的样子,忍不住轻轻地在琴面上弹了一下:“这是我亲手做的,花了好多工夫,把家里都弄得乱七八糟了。当然不能跟‘耶稣’瓜奈里和斯特拉迪瓦里这样的世界名琴相比,不过,Canna的每个部分都根据我的能力做了最精确的调整,所以在我手里,这把小提琴当得起它的名字呢——其实叫它Canna,也是为了向帕格尼尼的瓜奈里琴‘寡妇加农炮’致敬啊。”
  
  “能否请教下它的中文名?我好跟它打个招呼。”
  
  “讨厌,一点也不好笑。其实就是加农炮的意思嘛。我还喜欢叫它‘小管子’。”
  
  萧寒跟个孩子一样抚摸着琴身,眼睛里放出兴奋的光芒。她把琴弓架上,轻松地溜出一段《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的旋律。
  
  我扔下处在陶醉状态的萧寒,无聊地四处张望。咦,这把吉他好像很眼熟的样子。
  
  “哦,对了。那天你把这吉他落在保健室了,我也偷偷藏到了这里。”萧寒的声音在身后传了过来。
  
  真糟糕,我居然把老爸留给我的礼物给忘在学校了,而且这么多天都没想起来。可怜的老爸,你没想到你的一片苦心就这样被彭立枫辜负了吧。
  
  萧寒放下琴弓,严肃地对我说:
  
  “试一试吗?”
  
  “什么?”
  
  “我设计了一套二重奏式的信息攻防模式。如果可以的话,阿枫用你的古典吉他,我用我的加农炮,我们试一段帕格尼尼的《E小调小提琴与吉他奏鸣曲》,我给你解释下里面的机制。”
  
  我依言拿起吉他,随便架在腿上。
  
  “错了错了,这不是普通的木吉他,古典吉他很讲究姿势,你的姿势一开始就错了。吉他要放在两腿之间,右腿最好向右侧分开35度以上。右手前臂中部放在吉他侧板上……”
  
  姿势过了之后,就是定音、调弦。好不容易安排停当了,萧寒啪地把一本大乐谱扔在我面前:“开始吗?”
  
  “等等。”
  
  话说我虽然有十来年的木吉他弹奏经历,用古典吉他还是头一回呢,甚至还不太适应尼龙弦的质感和古典吉他的实际音高。
  
  “不习惯么。打开先知能力吧。我有好办法。”
  
  萧寒慢慢地拉开了巴赫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的第一个乐章,每个舒缓的音符都对应着一个着重讲解的要点。我的记忆结构打开了,伴着音符的指点,重新返回到当年学习木吉他的每一个场景,指法、参考书、看的录影、听的演奏,所有与之相关的记忆都慢慢地打开了。我的能力敏锐地分析木吉他的每一个技巧,寻找与之对应的吉他结构的特点,并迅速地与眼前的古典吉他的构造和音阶进行对照,一个崭新的吉他世界展现在我的脑海里。
  
  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两手不由自主地在吉他上重复着萧寒拉的每一个音符。小提琴现在进入了著名的《恰空舞曲》,每一下连弓和分弓,都在冲击着我在回忆中遇到的种种信息障碍,与音乐无关的记忆信息被阻断了。
  
  只有音乐,和音乐中舒缓流出的淡淡爱意。
  
  一个跳动的琶音结束了萧寒的演奏,她微笑着。
  
  “我们开始吧,好吗?”
  
  我点点头。
  
  第一遍是不带信息的音乐演奏,非常抒情的旋律。幸运的是,帕格尼尼从来不给自己奏鸣曲中的吉他设置过高的难度,对我这个初次演奏古典吉他的人也算是个安慰。多数时候吉他处在伴奏的状态,像安静的情人在轻轻附和着张扬跳脱的琴弦,平易而优美。
  
  等等,这算什么?说到这种关系的话,应该是我和萧寒的位置换过来才对啊。
  
  “别走神,现在要开始真正的信息攻防了。注意了。”萧寒说。
  
  小提琴仍然舒缓的前奏携带着大量的信息涌来,这些信息不光包括了人耳能听见的声音,大量的次声信息也在我已经异常敏感的听觉神经上传达过来;视觉神经则敏锐地感知到了每一次拨弦空气中声波的形状、手指的颤动排开的空气体积、演奏者脸上或悲或喜的暗示。
  
  单个音符所带来的全部信息以级数的形式增加,但当这些音符汇合成旋律的时候,一条条整饬的曲线在我脑海中成型了——信息的随机不定性程度在减少,每一段旋律都在确定无误地传达着上万种暗示,每种暗示间互相影响,以无穷的组合方式不断形成新的暗示。
  
  当吉他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一切又都变了。
  
  本来已经严格地按照香农理论增加了确定性的信息,在吉他加入后却反而增加了熵值。吉他永远在追随着小提琴的主旋律,却又永远在每一声肯定后面,叹息一般地将信息变得模糊:“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啊?非如此不可?可以这样吗?”
  
  互相协调同时又互相矛盾的信息扭结在一块,随着奏鸣曲的旋律传递着汪洋一般的暗示。这时候有任何外界的信息进入,都会被扭结在这个信息的漩涡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灰尘在阳光里打转的情景,都变成了这个信息海洋的一部分,起初的动机却永恒不变地成为周围环境的漩涡中心——“保护我,自毁吧”。
  
  原来是这样,这是一个真正的大环境攻击啊。所有的细节都经过专门针对早熟天才的设计,任何试图破解这个信息海洋的人都会被卷入漩涡中。
  
  萧寒停了下来,冲着我笑了笑:“怎么样?”
  
  “了不起!不过,如果在仓促的环境下应战,没有排演的话,以我的水平还是不行啊。”
  
  萧寒低下头,沉吟了一下。
  
  “这就作为攻击手段吧,防御的话还得靠阿枫自己了。”
  
  她站起来,轻轻拉住我的手。
  
  “去找彭雪瑶。我们必须在心战开始前做好一切伏笔。曲灵芝是一定会这么做的。”
十二
  
  我妹妹的手机被某位老师接了,这丫头看来又在课堂上玩手机,被没收了。没办法,只能去她教室了。
  
  彭雪瑶好像不想理我。我在她教室门口等了一会,仍然不见她出来。
  
  一只猫爬在一楼教室外的凤凰木上,平时里这些猫像宝贝一样被二十中的学生们宠爱着。我看了一会,突然想起来了,猫都是色盲。
  
  那么曲灵芝的视觉攻击对这些小动物也会有用吗?
  
  一种福至心灵的感觉突如其来。既然视觉神经和听觉神经都异于常人,那么这些动物通过什么来进行交流?会有自己的语言吗?我想起了曾经对某弱气男使用过的语言暗示。
  
  语言。
  
  人用话音和手势来交流;猫狗用肢体动作配合叫声来交流;昆虫通过气味和舞蹈来交流。真正的语言,其实不仅仅是话音,还包含了所有声音、肢体和气味间的交流。这几乎就等于是萧寒、曲灵芝和秦燕华的能力叠加啊!
  
  我打开了先知能力。一个新的奇异想法在我脑海里成型,对,就像当初干的那样。
  
  那简直就是咒语——ok,就用哈利波特那种的可以了。
  
  我突然想起有一段时间非常迷恋的哈利波特“咒语百科”,没错,就选其中一个好了,要不要试试“统统石化”(Petrificus-Totalus)?
  
  我创造了一个咒语,将暗示调整到最大,通过话音、表情、动作来传递给树上的猫。
  
  “Petrificus-Totalus.”我对着猫说。
  
  那只猫本来正在树上无聊地挠痒痒,突然停了下来,大概受到了我媚笑的表情和不知所云的叫唤惊扰,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无聊。哪会这么容易啊。我收起了先知能力。
  
  “哥哥,居然还会无耻地来找我这个妹妹啊?想不到呢,你果然是个见色忘义的大流氓。”软绵绵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我吓了一跳。
  
  这家伙的特长,就是将恶毒的语言暴力用慵懒的音调包装起来,所以尽管说话变态,还不至于让人十分反感。像她这样的人,据说还在高一“最萌十人”中排第八位呢。
  
  猝不及防,双马尾萌妹突然往前一步,用手狠狠掐住我的脸蛋。
  
  “喂,干什么?好痛!”
  
  “我替你作证,你没有在做梦。”
  
  “什么意思啊?”
  
  “就是说,被妹妹湿吻,被妹妹表白这样的事,根本就不是你在做梦。讨厌!我就知道哥哥想装傻逃掉!”
  
  “你怎么还有心思来说这种闲话。难道你干出这种事来,就一点也没有羞愧之类的内心活动吗?”
  
  “啰嗦!傻瓜怎么可能理解美少女的脑电波。”
  
  “好了,好了,我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的。这两天,尽量不要跟某个留着波波头的娃娃脸女生打交道。好吗?”
  
  “咦?奇怪哦。我还以为哥哥会提什么‘放学回家后偷偷到我房间来’之类的要求呢。”
  
  “别太过分了。”
  
  “你才是呢!别太过分了!这个波波头,不会就是前天跟哥哥眉来眼去的那个洋娃娃吧?哥哥你真不要脸,一定跟那洋娃娃做下了什么见不得的事,想让我来给你圆谎。太过分了!”
  
  声音越来越大,恐怕会惊动其他同学的。
  
  “安静点,安静点。别声张。”
  
  “偏要大声叫出来!哥哥是大色狼!大色狼!大色狼!”
  
  可恶,这个小魔女。情急之下,顾不了那么多了,右手用力一拖,把彭雪瑶拖进楼梯间。
  
  彭雪瑶用力挣扎,好像又准备喊出什么来。我赶紧用手捂住她的嘴,万一给她喊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我们彭家的脸可算丢光了。
  
  我妹妹却突然发出一声奇怪的呻吟。我连忙放开右手。她满脸通红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左手还紧紧握在一起,似乎谁也不想把手抽出来。突然彭雪瑶低下头,哀怨地将脑袋埋在我怀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突然不想阻挡她。
  
  过了好一会儿,彭雪瑶才放开了我。我的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
  
  “讨厌!”我妹妹靠着墙喘息了一下,恶狠狠地地白了我一眼,低着头就跑出楼梯间,头也不回。
  
  我摇晃着走出楼梯间,觉得自己真是肮脏。
  
  一个小小的纸团砸在我的头上,抬头一看,萧寒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看着我,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复杂表情。
  
  我打开先知能力。
  
  ——你看见了?对不起,是彭雪瑶先动手的。我真是猪狗不如。
  
  ——你真的猪狗不如。
  
  萧寒留下这句信息,转身大步走进了教室。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把纸团拣起来打开,上面只有四个字:“我生气了!”
  
  身后传来一阵惊呼,我转过身,正好看见那只猫直愣愣地从树上摔下来。
  
  居然还保持着跟我对视时一模一样的姿势。
  
十三

  
  如果能搞到一种让事情回到原点的咒语,哪怕让我裸奔滚雪地、跪钉板我也愿意去。因为是上课时间,没办法用言语来解释。我用各种方式给身边的萧寒发送秘密对话,却一直没有得到回答。
  
  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甚至连先知能力都没有打开。
  
  ——哈哈哈哈。
  
  和上次在体育用品仓库一样,曲灵芝的秘密对话突然间闯入了我的脑海里。
  
  ——彭立枫,真是了不起的优柔寡断啊。嘿嘿嘿,怎么样,我的问题你能回答了吗?你更喜欢萧寒,还是更喜欢你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我拒绝回答!
  
  ——在我面前耍性子可没有好处哦。有趣有趣,我要好好设计一套让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的方案,让你最心爱的人以最激烈的方式消失在你面前,你说好不好?
  
  ——滚开!少来烦我!
  
  ——那我就先走咯。啊,真是麻烦呢。彭立枫,你老是这样首鼠两端可不行哦,连我这个敌人都替那两个女生不值呢。要不这样吧,“心战”一开始,我就先剥下萧寒的假面具如何,省得你老是想着熊掌也要,鱼也要。
  
  ——我都说了滚开!
  
  ——哈哈哈!彭立枫,在今天结束之前还有些时间。你到底要让我笑多少次啊?警告你哦,开后宫的话,在心战里可是很吃亏的哦,这证明你至少有两个弱点。除非……
  
  ——除非什么?有话直说!
  
  ——你真以为你有资格跟我大呼小叫吗?如果我没看错你的话,你的确可以进化成为一个狠角色,至少在不择手段这方面,跟我也许还能一拼。不过,今天你让我失望了,两个恋人的关系都处理不好。用在两捆稻草中间饿死的驴子来形容你还真是贴切,哈哈哈!还有,那只猫我看到了。还真是笨蛋用的秘密武器,没有任何技巧可言。
  
  再也忍不住了,我狠狠甩出一拳,打在桌边的窗框上。曲灵芝的秘密对话突然消失了。
  
  咦?
  
  消失了?顺着拳头的方向望过去,一群细细的蚁线散乱了开了——原来如此,所谓曲灵芝的“使者”,就是这些黄褐相间的大蚂蚁。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式,将这些色彩奇特的蚂蚁驱使到我面前来,让我眼角的余光看见,借此将自己的秘密对话传达到我的脑海里。
  
  大概我挥拳的动作太大了。老师的讲课声突然停了下来,能感觉到全班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除了萧寒。
  
  我的心猛地一痛。她真的不愿意再理我了吗?
十四

  
  萧寒不理我,一直不理我。到第四节课结束,她抓起书包就往外走。我愣了一下,连忙跟了过去。
  
  从来没见过萧寒走得那么快,飘动的红裙子转过走廊拐角,迅速消失在楼梯间里。接着,我遭到了袭击。
  
  一个头发竖起的女生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她的冲拳对我已经很不堪的脸部非常有威胁。我闪过了第一拳,那女生接着飞起一脚,踢到我的小腿上。我哎哟一声蹲了下去。
  
  两次都踢同一个地方。太过分了,秦燕华!
  
  秦燕华发出一种猫科动物受到侵犯时的咕噜声,用力揪住我的校服衬衣领子,不停摇晃:
  
  “彭立枫,你这个变态,到底对彭雪瑶做了什么?!为什么你的身上会有彭雪瑶的性腺激素味道?快说实话,不然我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冷静,稍安勿躁,只是稍微出了点小状况。”
  
  “你把舌吻自己的妹妹也叫做小状况吗?可恶,你这个大白痴。你敢动我的女人,我要强奸了你老婆!”
  
  真是一丘之貉啊,秦燕华和彭雪瑶,连用词的恶心程度都一模一样。
  
  “对了,好像我不能杀你,天知道萧寒这小婊子有没有对雪瑶做过什么手脚。那么,阉了你应该没关系吧,啊,我要给你种下个一想起色色的事情就会阳痿的脑-体反馈机制。”
  
  不是开玩笑吧,好像真的打算那样做。真要给她得逞了,以后我永远都对不起萧寒了。我连忙打开先知能力。
  
  空气中飘扬着庞大的信息素群,也不知道秦燕华是怎样制造出这些东西的。不过,看来这些信息素都没有经过安排,不携带有用的攻击信息。
  
  手一挥,从秦燕华发狂的攻击中逃了出来,踉踉跄跄地往四楼跑去。一个大概是路过的男老师诧异地看着我和大喊大叫的秦燕华:
  
  “同学,午休时间,不要在楼梯过道里打闹。”
  
  “滚开啦!不是你们这些低等人类该管的事情!”
  
  秦燕华大叫着,突然扯开了衬衣的纽扣,那对硕大的凶器一下子被从紧束的校服里解放开来,裹在打底背心里狠劲动了一下。
  
  那位老师本来正皱起眉头,打算呵斥两句,见此情景突然脸色惨白,往后一倒,两行鼻血不争气地滴到了地上。
  
  啊,这个女人到底在空气里释放了多少性激素啊?幸好除了逃命,我对她完全没有绮念,不然,刚才那一下刺激也够我受的了。
  
  不假思索地,我跑到四楼的密室,往里一钻,顺手把封条在里面堵上。身后传来秦燕华用力踹封条的声音。只要挡得住她一分钟,我就能顺着秘密露台上的排水管逃到教室里,然后再逃到操场上。
  
  马尾上绿色的丝带已经解开了一半,露台上的那个女生仿佛吃了一惊,用大大的眼睛盯着闯进来的我。
  
  居然碰到一个绝对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十三

  
  “咦,哥哥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彭雪瑶说。
  
  这话好像应该我来问才对吧。
  
  秦燕华老虎一样咆哮着冲了进来,她一把勒住我的脖子,但又突然放松了,装作很友好似地拍了拍我肩膀。
  
  ——不要让彭雪瑶知道我在追杀你。不然我就会追杀你到死。
  
  “啊,雪瑶,今天中午怎么没有回家啊,哈哈。”
  
  秦燕华同时用两套语言说话,校服衬衣敞开着,里面绷紧的白色背心衬托出夸张的曲线,正随着呼吸紧张地一起一伏。从身体的微动作判断,说完刚才那句话,她就关上了先知能力。
  
  果然不能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使用先知能力,即使知道我仍然打开着能力也没关系吗?看来她真的很在意我妹妹啊。
  
  我叹了口气,也关掉了自己的先知能力。
  
  “嗯,看起来关系很好的样子啊。”彭雪瑶眨着眼睛,表情里带上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才没有呢。我对男生一点感觉都没有。”秦燕华说,“你哥哥啊,我是替天行道,谁叫他对你不好了。”
  
  “哥哥对雪瑶很好的。”彭雪瑶突然轻轻地说道。我和秦燕华都愣了一下,眼前这个大姑娘脸上居然出现从来没有过的羞涩神情。
  
  “才、才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呢。人家想起了点以前的事,跟哥哥一点关系都没有。”
  
  跟变了个人似的,彭雪瑶双手放在身后,转身朝着操场的方向呆呆地望去。
  
  “燕华姐姐,你能不能先到外面去等我们啊,我跟我哥哥有点事情要说。我答应你,今天剩下来的时间我都陪着你玩,直到姐姐你对我腻味了为止。”
  
  “别说这样的话嘛,听起来就像我要胁迫你一样。你啊,哼!”
  
  “对不起啦,其实是我彭雪瑶想跟你一起玩啦,大胸妹!哥哥什么的讨厌东西下午不要再来烦我们。”
  
  真是哭笑不得,作为女生有点教养好不好。
十四

  
  “哥哥是傻子,被虫子蛀了脑袋的白痴。”
  
  又是这样的语言暴力,她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不过,这样的白痴是怎么发现我的秘密花园的呢?啊,虽然说是我的秘密花园,好像升上高中后一次都没来过呢。”
  
  等等,应该是我和萧寒的秘密花园才对吧?
  
  “其实也没什么,想让哥哥听我说几句话,是因为突然不想再隐瞒哥哥什么了。”
  
  “哦。”
  
  “白痴想不想听的?不想知道就从这里跳下去好了!”
  
  “彭雪瑶的秘密?当然有兴趣知道啦。不过,这事是跟我有关吗?不会再牵动你的色情神经了吧?”
  
  “笨蛋哥哥,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呢。”彭雪瑶幽怨地说道,她突然转过头来,狡猾地看着我,“那么,我要脱了啊,你好好看着我。”
  
  “什么?不行,不行,就算是哥哥也不能看到这么邪恶的事情。”
  
  “哈哈。哥哥果然是大色狼,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彭雪瑶轻轻摆了摆头,右手一捋,解开了马尾辫上的绿丝带;左手跟着一捋,把另一边马尾上的绿丝带也脱了下来。乳白色的阳光顺着齐腰的长发滑下来,彭雪瑶就站在我面前,安静得不像真实的人。
  
  “我这样,可爱吗?”
  
  “哦,其实……还蛮可爱的。”
  
  “对呢。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你把头发放下来,会有更多的男生喜欢你呢。”
  
  “嗯?那个人是谁?”
  
  “得向哥哥坦白了。其实,哥哥还不是我的初恋哦。”
  
  这个,根本就是妄想吧。
  
  “那个男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专门为我出现的。”彭雪瑶的声音里难得地露出娴静的一面,我站在阳光里,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阳光勾勒出的轮廓,居然有几分忧伤。
  
  “本来不想跟谁说起这个事情,不过,刚才哥哥突然出现在这里,就觉得不能瞒着哥哥了。彭雪瑶的秘密,在死掉之前,让哥哥知道也好啊。这样两个人,总有些东西可以分享,不至于都太过孤单。”
  
  “别说些丧气的话。”
  
  “嗯。那人跟哥哥不一样,是个外表很压抑的人呢。看到那个人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起要去照照镜子。总觉得那么忧郁的脸,会不会自己也有一张呢。哥哥你在听吗?”
  
  “嗯?”
  
  “还有那双眼睛。人家闭上眼睛的时候,他会睁着眼睛看着你,好像他总害怕一闭眼睛,眼前的一切就会蒸发掉。是个内心纤细的家伙呢。”
  
  不用那么详细吧,虽然你是个神经大条的家伙。
  
  “也不知道是怎么认识的了。就感觉好像,自然而然的时候,那个人就出现了,看着人家。看着看着,就觉得他走在你身边了。然后,就是到这里来,接吻,聊天。”
  
  “咳咳。”
  
  “哥哥吃醋呢。”
  
  “胡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其实,一共见过他都没几次。”
  
  “什么?那人是二十中的吗?”
  
  “穿着校服。不过,好像很少看见过他。”
  
  “根本连那人的基本情况都不清楚嘛,我说彭雪瑶,你也太随便了点吧?”
  
  “管不着!这是人家的初恋!跟哥哥的,不算!”
  
  “你怎么说都对吧,我没意见。”
  
  “是啊,你都没意见。所有的人都一样,突然对你很好很好,突然间就不见了。以前答应得什么都好,突然间就忘记了你,就什么都没意见了。所有的人都一样,你们都是坏蛋!”
  
  彭雪瑶突然哭了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在阳光下掉下来,像些彩色的珠子。
  
  “对不起了,彭雪瑶。我以前忽视了你。”
  
  “走开!最讨厌哥哥了!”
  
  彭雪瑶叫了起来,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抬起手,用刚才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匆匆擦了把眼泪。但刚刚擦干,新的泪水又滚滚而下。
  
  “我的心好痛……”彭雪瑶拼命摇头,“哥哥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用力一甩头,从被秦燕华破坏的洞口冲到了楼道里。我像个傻瓜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
  
  真是个傻瓜,今天的我,应该被评为“践踏少女之心”的头号破坏分子了吧。先是萧寒,再是彭雪瑶,我要把我身边最亲近的女孩都得罪光吗?
  
  脚边踩到了什么,我低头一看,是彭雪瑶一直握在手里擦眼泪的东西。
  
  那是一方素净的手帕,除了四围的镶边,白色的丝巾上只绣着一个楷体的“雪”字。
  
  这玩意怎么这么眼熟?
  
  一段清新明快的旋律传过来,是门德尔松四十八首无词歌中最有名的A大调《春之歌》。
  
  我连忙回头看去,果然是萧寒,站在操场的中央,手里的小提琴加农炮正发出如歌似泣的琴声。她的眼睛依然明亮而忧伤,望着四楼上的我。
  
十五

  
  萧寒坐在我身边,似乎不打算跟我说话。
  
  这时我们坐在操场的边上,吃拌了辣椒酱的热狗,是萧寒带过来的。
  
  “不打算跟我说话吗,萧寒?”我说。
  
  “嗯。”
  
  “真的很对不起了。我知道自己是个禽兽。但是,彭雪瑶的事情发生,真的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总觉得对她有种内疚的心态,狠不下心去拒绝什么。”
  
  “算了。最让人讨厌的不是你,是我自己。”
  
  “啊?”
  
  “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吧?很多事情,你心里其实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总有意无意不去拒绝,装作震惊,不去试图改变什么。有时候可能是你自己对事态的严重程度估计不足。不过很多的时候,就像是一只冷眼旁观的老虎,等待着事情自身发生转变,等它转变到有利于自己的时候,就伸出爪子,打出最后一击。”
  
  “啊,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根本不是这样的说。”
  
  “很可怕呢,彭立枫你这个人。不过,我是彻底败给你了。想对你讨厌起来,可是又害怕曲灵芝对你下手,不敢离开你。你的爪子已经给了我最后一击了,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一旦走开了,马上又想回到你身边,哪怕你干下十恶不赦的事情。我是不是很贱?”
  
  萧寒又抬起手背,迅速擦了一下眼角,单薄的身体在阳光下发抖。我心痛地抱住她的肩膀,她一动也不动。
  
  “该做的事情我都做了。别怪我。”萧寒说。
  
  “有什么可怪的?我这个笨蛋什么都没做才该惭愧呢。”
  
  “不,我是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一开战,首先就切断你和彭雪瑶的感情。我问你啊,如果我帮助秦燕华这样做了,你心里会怎么想?”
  
  我也知道,这样是最好的结束“心战”的途径,但总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阻挠着,感觉真别扭。
  
  “我不知道呢。”
  
  萧寒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呆呆地望着我。
  
  “好吧,如果伤害到了你,我会适可而止的。”缓了一缓,萧寒继续说道,“我在食堂碰到曲灵芝了,当时我刚把准备好的便当倒到下水道里。”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这就是今天没有午饭而只有速食热狗的原因。
  
  “她没把你怎么样吧?”
  
  “虽然冷漠无情,曲灵芝还是很讲究规则的人,战斗还没有开始,只是互相说了几句刻薄的话。不过,阿枫,在这次遭遇之后,我决定了,我可以和曲灵芝一起参加校庆演出。”
  
  “啊?”我的心底猛地一惊。
  
  “我预感到,心战不会结束的。那么总有一次较量是不能避免的。我要坚强下去,跟她硬碰硬一回。”
  
  “萧寒?”
  
  “嗯,什么?”
  
  “不要为了我而勉强去做。”
  
  “并不是为了你,阿枫。你还不知道吧,你其实并不弱,不是需要我来保护的人。这次完全是为了我自己。我是经历过三次人生的人啊,只有这次是我全力以赴地投入。如果这一次逃避过去,从此在她的阴影下生活,我是不会幸福的。”
  
  我握住了她的手,练过琴的手虽然满是伤痕,却依然温润柔软,仿佛能给人安慰。
  
  “萧寒,别丢下我。对付曲灵芝是我们俩的事,别想一个人死掉。”
  
  “好啦,答应你。”
  
  仿佛一块坚硬的冰块在我心中融化了,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哭出来。萧寒……应该就是我最后的选择吧。
  
  如果被曲灵芝知道这个事实,她会怎样来安排“心战”的大杀局呢?
  
  我不敢去想。
  
十六

   放学前后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很多预谋了一整天的事情会在这时候发生。
  
  彭雪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露出一副坚决的模样。
  
  “哥哥,能不能跟我来一趟?”披着齐腰长发的女生对我说。
  
  我周围看了一下,萧寒要参加音乐社的练习,上一节自由活动课已经先走了。今天秦俊民也开溜得早。
  
  “马上就要回家了,这会儿又要去哪里?”
  
  不容我分说,彭雪瑶突然抓住我的手,朝教室外面跑去。她的劲头不大,脚步不知为何有点踉跄。因为害怕挣扎会弄伤她,干脆就由着她拉我走。
  
  下楼梯,上实验楼,一层,两层,三层。这情景怎么有点似曾相识。五层,六层,不好,难道是去音乐活动室?
  
  还没等我迟钝的脑子反应过来,彭雪瑶已经拉开音乐活动室的门,径直拉着我走了进去。
  
  夕阳照在少女微微飘动的头发上,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手里的吉他发出一声颤抖的声音。只有萧寒一个人在里面。
  
  “啊,那个,是彭雪瑶说有事要跟我商量,谁知道就被拉到了这里来。”
  
  “萧寒姐姐也在啊,倒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给哥哥拉一首小提琴。”彭雪瑶冷淡地说道。
  
  拉小提琴?不会吧,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妹妹居然能认识五线谱,不过她倒真的从书包里掏出厚厚的一叠来。看上去像是手抄的曲谱,誊写在初中生的英语练习本上。
  
  不知道为什么,萧寒看见那叠曲谱,居然微微颤抖起来。
  
  “你,拿着!”彭雪瑶不客气地把曲谱扔给我,“哥哥不是识谱吗,就帮我翻页吧。”
  
  然后转过脸来,对着萧寒说:“麻烦萧寒姐姐帮我做个吉他伴奏好吗?我知道姐姐一定很熟悉这首曲子。那个,可不可以借把小提琴给我?”
  
  萧寒点点头,把手边的小提琴加农炮递了过去,一边疑惑地看着彭雪瑶。
  
  彭雪瑶接过琴,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她转脸来对着我,认真地说道:
  
  “我知道我跟萧寒姐姐差得太多了。不过没关系,今天我想了整整一个下午,突然很想、很想跟萧寒姐姐一样,给哥哥演奏一首曲子。哥哥笑我傻也好,不自量力也好,我都不在乎。因为我只想把彭雪瑶想说的话,就这样说出来,哪怕是没有词的曲子也好。这样在我的有生之年,想到曾有那么一天我把所有的感情和想法都告诉了我在乎的人,我死掉也没有遗憾了。”
  
  她用琴弓试了试弦,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
  
  “哥哥,那个人曾经说过,如果你想在未来的生活里跟某个人永远地生活在一起,他会给那个人演奏这么一首曲子。因为这首曲子从一开始就不会停下来,像流水一样,像生活本身一样,彼此推动着各自的生命之轮,永不停歇。这是他的原话。现在我要拉给你听。”
  
  急速的音符响了起来,接着吉他平稳的和弦加入了,萧寒的吉他声温和又充满伤感。
  
  《帕格尼尼无穷动》!
  
  彭雪瑶费力地拉动琴弦,除了开始的几个音符外,剩下的全部时间就像断断续续地在锯木头。她完全不懂琶音、跳弓、双音之类的技巧,甚至连基本的运弓也不熟练。只是凭借血气顽强地坚持下去,试图在混乱的琴弦上表达自己的绝望和幻想,表达自己的全部忧伤和坚强。
  
  反倒是噪音当中依然清晰优美的吉他和弦,在附和着发出一声声叹息。是悲悯,还是自伤?我看了萧寒一眼,夕阳下,萧寒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
  
  彭雪瑶的琴弦发出一声长长的噪音,她停下了手,琴弓软绵绵地垂在腿侧。我妹妹低下了头,一滴泪水吧嗒掉在地上。
  
  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冲上去,用力抱紧了她。
  
  “别哭,雪瑶。哥哥听见了,全部都听见了。够了,不要再为难自己好吗?”
  
  “哥哥我说出来了,”彭雪瑶在我怀里抽泣,“喜欢你。不要离开我好吗?”
  
  “不离开。我一直跟你在一起。”
  
  彭雪瑶抬起脸来,眼睛里流露出的片刻的欢欣,随即又黯淡下去了。
  
  “哥哥怎么可能一直跟我在一起呢。我只是任性而已,有那么一刻钟你能抱着我,彭雪瑶其实就满足了。彭雪瑶不需要任何人可怜我!”
  
  我妹妹用力从我怀里挣扎出来,慢慢地向后退去,到门口转身跑掉了。
  
  我在哭。不知道为什么,内心里似乎有某样东西突然被这残缺难听的琴声打破了,一种让人难受的柔软感觉在心里荡漾。
  
  我掏出手帕来狠狠地把脸上的泪水擦掉。
  
  “对不起,萧寒。是不是太失态了,毕竟我妹妹她……”
  
  “我知道的,不用跟我解释。都湿透了,把手帕还给我吧。”
  
  “咦。”我这才想起手里还拿着手帕,展开一看,确实是妹妹绣着“雪”字的那块手帕。
  
  萧寒轻轻地从我手里抽回手帕,呆呆地看着那个“雪”字。
  
  “这是彭雪瑶的吧,那个雪字。”我说。
  
  萧寒摇了摇头,突然露出无奈的笑容。
  
  “不,这是我的手帕。一开始就是我送给她的。”
  
  萧寒转过头对着我,恬静的面容里隐约隐藏着风暴的气息。
  
  “这是两年前,在我昏迷之前,送给彭雪瑶的礼物。对不起,彭立枫,在遇见你之前,我喜欢的是彭雪瑶。”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13-6-7 17:22 编辑


  第六乐章 第三首严肃的歌
  

  
  “在我还是个男孩子的时候,我就喜欢彭雪瑶。”
  
  头很痛,萧寒的声音像把犀利的刀子,在我脑袋里割来割去。
  
  “可能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喜欢吧。就像当初我跟你说的那样,想去摆脱命运的纠葛,想去爱一个以前从来没想到爱慕的对象。慢慢地,就逼着自己,真的喜欢上了彭雪瑶。”
  
  时钟走秒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跟鲜血从手腕上滴落到地上的声音,大概也差不多吧。
  
  “对不起,彭立枫。不知道呢。这一个新的人生,像计划好了似的,每一个步骤发生都那么自然而然,要说有多激动人心,那都是骗人的。喜欢彭雪瑶,喜欢彭立枫,喜欢……我只是无耻地利用了你们做我重塑人生的道具而已。”
  
  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一根硬邦邦的东西,脸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滑落。
  
  “不想这样下去了啊。毕竟彭雪瑶的心是被我扰乱的呢。阿枫,萧寒没有资格再说喜欢你了吧?对不起,阿枫,从刚才开始,我不明白,突然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是什么了。再见。”
  
  一阵疼痛袭来,伸出去的手砸到了什么东西。我睁开眼睛,在床上坐了起来。
  
  从窗外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天马座的三颗亮星——加上西南方的仙女座α星,就是明亮的秋季四边形。凉风吹动着桌上的作业本,隔壁彭雪瑶的房间静悄悄的。
  
  “心战”在几个小时前就应该开始了吧。静谧的夜风中仍然看不出有什么危险。
  
  彭雪瑶对我是那么重要,我突然意识到了——从出现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分钟开始,我就抱着这样侥幸的幻想——
  
  不能让她再死去。在这个时间里,要让我的妹妹幸福地活下去。
  
  但现在这种状况算是怎么回事?
  
  叹了口气,木然在书桌前坐下,拧亮台灯,一张写满字的纸摊在面前。五个人的名字在纸上被胡乱涂鸦着,上面像计算利贷一样分成两栏。原来是临睡前划拉下的各方情报总结。
  
  曲灵芝,弊:能力强大,很少受感情影响,目标明确,有强大后援,缺乏其他资料。利:目前是三对一,如果联合对付曲灵芝应该没有问题;
  
  秦燕华,弊:内在型天才,针对萧寒的情感攻击威力强大,将我当作攻击对象之一。利:对彭雪瑶感情深厚,可能会站在我们一方,同时作为组织干部,可以对曲灵芝进行掣肘。备注:没有可依靠的感觉。运算能力强大,但完全没有耐性,一旦计划被打破,就会暴走,进行粗暴低级的纯体力攻击;
  
  萧寒,弊:情感因素极易被人利用,目前似乎正处在低潮区。对彭雪瑶的态度难以捉摸。利:能力超群,经验丰富,能跟曲灵芝周旋一段时间。完全站在我方立场;
  
  我,弊:能力修炼还没有完全,实力偏弱。利:……
  
  彭雪瑶,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苦笑了一声,彭雪瑶,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天亮了,到学校我又该怎样面对萧寒呢?我是不是应该对她说,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她和彭雪瑶的过去?
  
  不,其实还是很在意。
  
  不知不觉地,我开始听到隔壁房间里妹妹起床的声音。

    “啊!”
  
  彭雪瑶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我像弹簧一样从早餐桌上跳到她房间门口。
  
  “怎么啦?”
  
  “死、死鸟!”
  
  彭雪瑶全身发抖,一把抓住我的校服衬衣。“在那里——”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三只血肉模糊的死鸟躺在窗台上,其中一只的爪子还在微微颤抖。
  
  ——彭立枫,警告你立即离开彭雪瑶,否则下场就是这样。Btw:不许把你窗台上的死鸟拿去吓唬彭雪瑶,不然老娘把你五马分尸。
  
  死鸟身上的残留信息如此说。
  
  秦燕华这白痴!明明自己算错了我的房间和彭雪瑶房间的距离。
  
  这人果然不可靠啊。
  
  “没什么的,这些鸟可能是饿得太久了,正飞着就撞上了窗子。喂,彭雪瑶,我的自行车不行了。今天上学我骑那辆有后座的车载你吧。”
  
  “啊,真丢脸!”彭雪瑶说,匆忙扣上衬衣扣子,“坐你的车子后面,会被传染白痴的。”
  
  她的脸色跟往常有一点不一样。

  
  “萧寒姐姐,萧寒姐姐。”
  
  彭雪瑶在我身后大声叫起来,我吓得车把一滑,差点摔到地上。
  
  那个神经病一样的女生在我后面哈哈大笑,突然凑到我耳边说道:
  
  “骗你的!你今天载着彭雪瑶上学,看你怎么跟萧寒姐姐交代。”
  
  “我不需要交代什么吧?你是我妹妹嘛。”
  
  “胡说,你心里肯定有鬼。哎呀,别骑太快了,哥哥,我要抱着你啦。”
  
  “放手!会摔倒的!”
  
  “有什么关系,哥哥总会护着我的嘛。”
  
  话虽如此说,那双手总算是放开了。
  
  隔了好一会,一个幽幽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我啊,我啊,是个白痴呢,明明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今天会这么高兴?”
  
  “嗯?”
  
  “哥哥总是装得无动于衷,其实还是很享受这种关系吧?”
  
  “少胡说。”
  
  “其实还是很喜欢听到的吧,哥哥?”
  
  “你再胡说八道就把你扔下车去。”
  
  “不管!你敢的话,我叫爸爸把你打成熊猫。其实,哥哥,你真的喜欢萧寒姐姐吗?”
  
  这个丫头,整天问些奇怪的问题,真让人不省心。
  
  “如果彭雪瑶死了,哥哥就会和萧寒姐姐结婚的吧?”
  
  我使劲按下后闸,自行车缓缓地滑行,在一个灰尘满天的建筑工地前停了下来。
  
  “彭雪瑶?”
  
  “嗳,什么?”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彭雪瑶的声音低了许多。
  
  我回过头盯着她有点发红的脸。
  
  “当哥哥求你可以吗?不要再去想关于死的事情,也不要再去想萧寒的事情。对我来说,你的生命,萧寒的幸福,是我这辈子就算豁出命也要保全的两样东西。如果你确实喜欢这样的哥哥,请你也至少考虑下他的心情,好吗?”
  
  “我知道啦。”彭雪瑶出神地往天上的白云望过去,“可是,哥哥,我宁愿你去守护萧寒的生命,再来关心我的幸福。我不怕死,哥哥,可是,我也想得到有哥哥一直陪伴到最后的幸福啊……”
  
  我看着彭雪瑶出神的脸庞,上面有种可怕的宁静。好像已经弃绝了多数的选择,只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到一种明知没有结果的关系上,这样的宁静。
  
  突然明白了,原来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无可挽回了。
  
  “就算哥哥娶了萧寒姐姐,就算彭雪瑶已经死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如果哥哥还记得我这个妹妹,能不能也让我看看她穿婚纱的样子,让死去的我也看看。”
  
  “别说了,彭雪瑶。”
  
  “我要说,我才不要顾及白痴哥哥的感受呢!其实我,也喜欢萧寒姐姐的啊。”
  
  我的胸口再一次出现了重击的感觉。难道……
  
  “我觉得这样的女生,才是哥哥最后的归宿啊。每次看到她,总有一种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好像老早就认识她了。不,有时候我总是抑制不住去想,是不是在梦里面,我扮演过萧寒姐姐这样的角色——是不是现在的这个萧寒,只不过是我自己从梦里面走了下来,变成这么完美的幻象?我是不是很傻很天真?”
  
  “你这满脑子都想的是什么东西啊?”
  
  “没什么,对哥哥来说,我只是渺小得跟蚂蚁一样的小东西,难道连一点点梦想的空气都不能分给我吗?”
  
  周围的气氛有点异样。不,这异样的气氛跟我妹妹一点关系也没有。
  
  “当心!”我一把搂住彭雪瑶,她吃惊地“咦”了一声,无力地随着我滚到了地上。
  
  一个沉重的吊钩从旁边的建筑工地甩了出来,掠过刚才我和彭雪瑶站的地方,狠狠地打在一棵树上,半个树冠马上折了下来。
  
  我扶着我妹妹狼狈地站起来,只见工地上的人已经纷纷向巨大的吊车跑去,阳光打在司机的脸上,他一动也不动,眼神发直地盯着我们。
  
  看来,曲灵芝的攻击开始了呢。


  
  “被袭击了吗?”
  
  萧寒比我晚到,手里提着琴箱,径直走到座位上坐下来,从她的表情判断不出昨天下午那一幕对她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嗯,是一个吊车司机,差点把我和彭雪瑶杀了。秦燕华刚刚才把她接了过去。”
  
  “我这边也是,有人在海边安排了两个疯子,好像想冲到我面前来,不过被我甩掉了。”
  
  “袭击你吗,该死的曲灵芝,不是说只针对彭雪瑶吗?为什么会连你也被……”
  
  “按照心战的规则,除掉你我,恰恰也是达成她意愿的途径之一啊。”萧寒冷冷地说,“如果我们都死了,还有谁会保护彭雪瑶?”
  
  “可恶。”
  
  不,还有一种可能——如果曲灵芝昨天对我威胁的试探是真的话,那么她一定会集中精力先消灭掉萧寒的。毕竟从昨天我的表现看来,她似乎是我的感情死穴。
  
  看来,曲灵芝果真想“最大限度”地毁掉我的精神世界。
  
  “我已经跟班主任说了,我下午会去找曲灵芝,商量下校庆演出的事。”萧寒捋了把垂到额前的长发,说道。
  
  “太快了吧,要直接和她发生冲突吗?”
  
  “你怎么还装出不知道事态严重的样子。够了,彭立枫!你明明知道的,我和秦燕华都回避了真正的决斗意愿,采取了在情感方面的软性较量。心战真正的对垒方是你和曲灵芝!所以,为你自己着想,为彭雪瑶着想,该拿出男人的气概来了吧!”萧寒的声调突然抬高了,明亮的眼睛逼视着我,头一次露出凶狠的决绝光芒。
  
  “萧寒,你大概是误会了我吧。”
  
  “是吗?那很对不起。真相是怎样的呢,彭立枫同学?”
  
  “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子的人,真的不是。很多时候我很软弱,很多时候我也很残忍,但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冷静,可能也不能给你太多的依靠。”
  
  “想推卸责任吗?你真让我生气,真让我生气。”萧寒的脸上出现了悲伤的神情,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已经是第二次了,阿枫。”
  
  突然间萧寒伸出右手,按在我的左胸。
  
  “这是什么,阿枫?”
  
  “心、心脏吧。”
  
  “问一下它啊,问一下它,你到底对彭雪瑶是什么样的感情,你愿意为了自己的性命把她交给秦燕华吗?你愿意让这个又娇蛮又温柔的小小女生一辈子不能穿上婚纱吗?你不是要亲手拯救你妹妹的生命的吗?让这个小小女生忘掉十六年来所有的温馨回忆,换来她的性命,你愿意吗?”
  
  “别说了,别说了!”
  
  “那就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啊!你明明知道的,这份感情是属于你的,谁也不能代替你自己把它拿走。哪怕只是为了这份感情……但是,为什么你总是逃避?为什么你总是逃避明明喜欢她这个事实,为什么你总是逃避在意我曾经是男生这样的事实!”
  
  萧寒已经泣不成声了。
  
  “对不起,萧寒。”
  
  萧寒摇摇头,习惯性地用右手手背擦了擦眼角,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怎么说你呢,平时挺会说话的,到了关键时候,还是不懂该怎样去安慰女生啊。算了,没什么可说了。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你。”
  
  她坐直了身体,拿出笔,摆出准备认真听课的姿势,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光芒,似乎在酝酿着什么疯狂的计划。
  

  
  我无法集中精神。这大概就是作为天才的代价。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我都打开着先知能力,生怕被曲灵芝的精神攻击找到空隙——不过,也许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好不容易撑过了四节课,我的体力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
  
  真该死,如果这时候遭到攻击,我就死定了。
  
  午休的音乐铃声响了起来。我迷迷糊糊地正打算随着下课的同学一起站起来,一只温柔的手突然拍到了头上,萧寒冷冰冰的声音在脑袋上方响了起来:
  
  “这样死撑下去早晚是死路一条。彭立枫,请你马上趴下来休息。”
  
  “啊,我要去看一下彭雪瑶。”
  
  “不用担心,秦燕华一直在她身边。我想过了,这次的‘心战’从一开始就太过被动,被曲灵芝牵着鼻子走。趁着彭雪瑶处在安全区的空档,我要去找曲灵芝。只要我和曲灵芝一直在面对面对抗的话,她就不会有机会接近彭雪瑶。”
  
  ——话可不是这么讲,萧寒小姐。我可是专门研究过这种战术的哦。我自然会有我的方法来让你们后悔。
  
  曲灵芝的秘密对话蓦然出现在脑海里。
  
  ——你在哪里?
  
  ——不会告诉你的。啊哈,你不是要来七班找我商量吗?请吧,曲灵芝恭候已久。顺便一提,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一个非常精妙的傀儡人格。从三年前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希望将这个人格替换到你的小脑瓜里。哈,来吧,来接受我迟到三年的礼物吧。
  
  ——不。别上她的当,萧寒。我们一起……
  
  ——别说了,阿枫。你需要留在彭雪瑶身边。我不要紧……我……我可不能保证能在面对面地的对战中及时保护你。对不起……
  
  这是什么意思?
  
  一瞬间,教室里的景象开始扭曲了。也不知道是萧寒的能力使然,还是曲灵芝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发起了攻击。我顿时感觉到身体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萧寒微微颦眉,她的左手垂在身侧,刚才还在以规律的颤抖来发送秘密对话,现在却在急促地抖动着,看上去就像在用力敲击钢琴的琴键。
  
  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课桌似乎斜着往外漂移出去。我拼命伸出手,想够着课桌稳住身体,却怎么也不成功。
  
  萧寒的右手已经搭在了课桌旁的琴盒上,突然抽出琴弓,转过弓背,敲击起自己的课桌来。
  
  我的感觉突然恢复了正常,猛地发现自己的身子正斜着与课桌成45度角,马上就要摔倒地上了,脚下一软,连忙扶住了桌子。
  
  就在这时,萧寒的琴声响了起来。急促的连顿弓发出的音符如同有形有质的一簇簇箭矢,将攻击性的信息编码往教室的后方扫去。
  
  有人猛“哼”了一声,接着是课室后门发出一声巨响。看来那人承受了来自萧寒的攻击,负伤逃走了。
  
  萧寒手上的琴弓依然没有停止拉奏,她警惕地睁着眼睛,一个原地急转,将脸朝向教室的前门。
  
  没有曲调的琴声终于停了下来。萧寒长叹了口气,垂下了琴弓。
  
  “原来如此……这就是曲灵芝的手段吗?看来,果然不与本人面对面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啊。”
  
  接着,她缓慢地、温柔地转过身来,对我说:
  
  “再见,彭立枫。”
  
  “你……”
  
  我手足无措地站直身子,但突然一阵晕眩袭来。我的意识开始迷糊起来……
  
  一定是萧寒在刚才的演奏中布下的催眠信号!为什么她要……
  
  接下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突然一只手狠狠地在我脑壳上敲了几下。
  
  “好痛!怎么回事?”
  
  一张普通得认不出性别的脸贴在我的鼻尖上。
  
  “哇哇哇!秦俊民你干什么呢?”
  
  “喂,萧寒和七班魔女曲灵芝的世纪对决,你不准备去看看吗?”
  
  “什么?!秦燕华还在彭雪瑶那边吗?”
  
  “咦,你怎么知道的,她们今天一直黏在一起。不过,你的反应很奇怪啊,不是提醒你去看看萧寒的表现吗?喂,你们俩出了什么事情,听说早上吵架了?”
  
  “不关你事。在哪里,在哪里?”
  
  “仔细听听就知道了。”
  
  窗外,隐隐能听见克莱斯勒《前奏与快板》的旋律,两把小提琴的声音盘旋起伏。
  
  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单独去找曲灵芝。萧寒啊,看来也是个让人担心的家伙呐。
  
  来不及多想,打开先知能力,撞开几层围观的无聊家伙,冲到礼堂前的小乐池旁边。果然,两名少女正旁若无人地拉着小提琴。《前奏与快板》已经接近终曲,曲灵芝突然一转调,拉起了陈美的《队列舞曲》。
  
  这是带有浓重摇滚风味的现代小提琴曲,在模仿军队队列的进行曲中,曲灵芝边拉边挪动脚步,慢慢地就踏开了狂野的拉丁舞步。周围的男生突然轰地发出一声叫好。
  
  萧寒应该是最不喜欢这种现代改编的舞曲风的,我朝她望了过去,果然,她的身躯开始微微颤抖,大概是曲灵芝的琴声引起了她的厌恶,渐渐已经不能保持平静心态了。
  
  我已经捕捉到了琴声中充满杀机的信息。萧寒开始拉奏《摩西主题变奏曲》,以咏叹式的祈祷来对抗曲灵芝热情奔放的琴音。两人的运弓都偏向于炫技派,萧寒的方式更接近海菲兹,在跳弓时有用力压弦的习惯,这让她的音色更为宏亮大气;而曲灵芝则类似米尔斯坦,跳弓轻巧,给人的感觉优美精致。
  
  两人各拉各的曲目,发出的琴声却毫不刺耳。萧寒的摩西主题变奏开始加快速度,而曲灵芝的队列舞曲则渐渐放缓了下来,互不相同的琴声一前一后,中间微小的变奏蕴含着庞大的信息交流。
  
  其中包括了几百条足以让对方记忆系统崩溃的秘制编码。
  
  萧寒的琴声已经从摩西主题变奏滑向了巴赫《G弦上的咏叹调》,曲灵芝的曲子也从队列舞曲变成了陈美的《巴赫街道序曲》。信息的攻防开始混乱起来,就连没有进入圈子的我,也能感受到乐声中的此消彼长。
  
  萧寒的脸上出现了汗滴。
  
  一定是一开始选择曲目的时候就被曲灵芝钻了空子!要知道,《摩西》是帕格尼尼专门为小提琴的G弦作的曲子,从摩西主题变奏到G弦咏叹调,实际上都只有一根G弦在演奏啊。
  
  她已经完全落在下风了,被逼得换弦的工夫都没有。她一直在用一根弦跟魔女曲灵芝战斗!
  
  我踏前一步,把一个冲着曲灵芝叫好的高一男生推到一边去。是时候让我介入了!
  
  好像晚了。
  
  第三把小提琴的声音响了起来,滑稽可笑却热情洋溢的琴声一下子让我想起一个人。
  
  没错,走入场中拿起第三把小提琴的,正是抢先一步的秦燕华同学。她一边摇头一边走动,满头短发像乱草在风里飞舞,随着《康康舞曲》的乐声,一股浓烈的松香味弥漫全场。
  
  曲灵芝的琴声更加缓慢了,萧寒的琴声又一次悠扬了起来。但还不够,康康舞曲和G弦咏叹调仍然压不下巴赫街道序曲的疯狂乐章。
  
  我跳进场内,四周张望,没有小提琴了,只有一架低音提琴横放在乐池的椅子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必须用最快的速度阻止这场决斗。那么,我能想得起的速度最快的琴曲正是——
  
  柯萨科夫的无穷动《野蜂飞舞》。
  
  低音提琴低沉的急速蜂鸣冲散了三重琴声的阵阵杀气,我并不想在琴声中携带什么致命信息,这反而方便了我见招拆招,用尽一切方式破解掉少女们的声音密码。随着野蜂的最后一声哀鸣,四把提琴同时停止了演奏。
  
  观众席中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和掌声,我甚至能听见秦俊民在大叫:“老大、嫂子,太厉害了!我崇拜你们!”
  
  ——别停止,《E小调小提琴与吉他奏鸣曲》,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萧寒秋水般的眼睛转向了我。
  
  ——喂,喂,我还想试试巴赫啊。
  
  秦燕华看来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没完呢,你们!
  
  曲灵芝平静如水的脸庞暴露在阳光下,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可是,没有吉他呢。
  
  我还来不及思考下一步的行动,萧寒的琴声再次响了起来,“加农炮”上流淌的正是帕格尼尼的杰作《E小调小提琴与吉他奏鸣曲》。
  
  没有办法了。横过低音提琴,扔下琴弓,姑且把它当成吉他弹起来吧。虽然音色相差甚远——不能指望贝司和吉他等价嘛——但要在猝不及防的曲灵芝面前取得功效,应该也足够了。
  
  几乎跟我们同时,两把小提琴一前一后地拉起了庄严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曲灵芝拉的是陈美的现代改编版,秦燕华拉的是斯托考夫斯基改编的管弦乐版。
  
  两把巴赫小提琴对两把帕格尼尼提琴,这场音乐大战终于奏响了最后的乐章。
  
  起初,4/4的两把巴赫小提琴互有攻防,携带的信息在进入宏大的和弦与托卡塔主题后以倍数的速率增长,但在小提琴和吉他(伪)强大的香农信息漩涡进逼下逐渐变得衰弱起来。
  
  这回轮到曲灵芝的脸上冒汗了。
  
  有好几回,吉他(伪)编制的自杀编码几乎打破了曲灵芝的强制防御机制,但这时小提琴的后续暗示却突然弱了下来。
  
  吉他(伪)继续冒进,连续的否定暗示到达了曲灵芝的身体表层。原先她为了抵抗萧寒的琴声而建立起来的防御机制迅速接受了这个暗示,并以200%的反应速度排斥这个暗示带来的不良心理影响。这个防御机制将会反应过敏,最终通过停止全部的身体机能来避开那个否定的暗示。
  
  曲灵芝的激素分泌水平和思维活跃水平在持续下降,手里的小提琴再也做不到完美地对谱了。只要萧寒配合,用小提琴发出最后的暗示,启动曲灵芝的最终防御-回馈机制,她就会彻底崩溃,成为一个没有思维能力的废人。
  
  但小提琴的信号一直都没有发出。
  
  搞什么嘛,萧寒同学,不要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啊。
  
  我要杀了曲灵芝。为了自己的安全也好,为了彭雪瑶的生命和萧寒的幸福也好,我必须要杀了曲灵芝。这大概是惟一的机会了。但是——
  
  音乐停止了。曲灵芝手里的小提琴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用力地吸了一口空气,苍白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血色。
  
  “啪!啪!啪!”
  
  一个孤单的中年男人鼓着掌跳进乐池,用力击打我的肩膀:
  
  “很好,很好,你也是高二的吧,我带的政治课上好像见过你。对,我就是高二的教研组长徐老师。那么这次校庆晚会上的四重奏就是你们四个了,了不起!这位同学,拉大提琴你也可以吧?”
  
  “嗯?哦。”当然,对于早熟天才来说,触类旁通可不是一句纯粹的恭维话。
  
  “呵哈哈哈,高二这一届准备要威震全校了。萧寒同学、曲灵芝同学,还有这两位同学,以后直到校庆前的练习都拜托你们了。乐器我给你们批条,随便到音乐活动室去领用。”
  
  杀人不成,反而背上了社团活动的包袱,这让我这个归宅族情何以堪。
  
  曲灵芝转过身,神色漠然地冲着我说:
  
  “真厉害,几乎被杀了呢。”
  
  “哼!”
  
  “没什么,虽然这次干不掉我,理性告诉我,还是尊重这样的对手比较好,以后会更有意思呢。我等着你们,来杀掉我吧。”
  
  “萧寒!”
  
  我回过头,不再理会大步离开的曲灵芝。萧寒坐在一把演奏椅上,手叠放在“加农炮”上面,胸脯不停地起伏着,像是要掩饰自己的紧张和悔恨。
  
  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除掉曲灵芝,这样心战就结束了。”
  
  “我还是做不到。”萧寒的声音有点慌乱。“在信息漩涡里没办法区别敌我,那个信号会同时杀害处在漩涡里的所有人。我不能伤害别人。而且,要是我杀了秦燕华,你觉得彭雪瑶会幸福吗?”
  
  “啊?”
  
  我这才想起来,被同时卷入信息漩涡的还有我们的第三小提琴。回头一看,秦燕华四肢摊开地倒在一个双马尾美女的怀里,一头短发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她正仰面朝天地哈哈大笑。
  
  “啊,啊,活着的感觉真好啊。”
  
  “安静啦,别出丑了!”半蹲在地上的彭雪瑶发出嗔怪的声音,一边仔细地给秦燕华擦去额角的汗水,那神情,活像待在情人身边的温柔少女。
  
  呃,为什么我的心情这么复杂。
  
  有人从我后面走了过来,对躺在地上的秦燕华伸出手。
  
  “不管怎么样,这次谢谢你帮了我。我放弃意愿了,就请你和彭雪瑶都呆在彭立枫身边好吗?”萧寒说。
  
  “哈,那么说来,你和我一样,都自认失败了吗?”秦燕华抬起头,没有去接萧寒伸出来的手,眼神又发出讥诮的光芒,“我可保证不了一辈子护着你们两个傻瓜。”
  
  “不需要你保护,只是想确认一下彭雪瑶的安全。三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好。”
  
  “说得好听,只不过是看在这一次交战的分上……反正我们三个哪个独立出来都不是曲灵芝的对手,今天一上午我被那家伙缠得好辛苦。OK!总之成交!那么今晚彭雪瑶想去吃日本料理,好像我们俩都没带钱。”
  
  “到底是谁想去!”我叫了起来。
  
  “庆祝对抗曲灵芝的攻守同盟成立啊。喂,彭立枫,你得到的便宜最大,凭什么不肯出钱?!”
  
  萧寒转过身,她望向我的眼神里有种异样的情绪。

  
  不管怎么说,“心战”开始第一天的防守反击和结成同盟似乎达到了预想的效果。此后的几天里,我们采取两人在校园里游击,寻找机会与曲灵芝正面对抗,另一人始终跟着彭雪瑶的战术,倒也平安无事地击退了曲灵芝的几次试探。
  
  大概是忌惮萧寒和我的合奏攻击,曲灵芝再也没有主动攻击过我们。反倒是神经大条的彭雪瑶,对我们三个人的关系竟然如此之好感到非常诧异。
  
  “色狼哥哥,你最好不要随便打秦燕华的主意。”她说。
  
  喂喂,我在你心目中果真如此不堪吗?!
  
  彭雪瑶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轮到秦燕华跟我倒班照顾她,我卸下了先知能力,好让自己恢复下体能。
  
  彭雪瑶的表情有点异样,因为没有打开先知能力,我不确定我错过了什么。
  
  也正是这几天,电视里开始频繁报道某个外地艺术家来长港展览的消息。我注意到,有时候萧寒会离开队伍,一个人站在学校传达室前,侧着耳朵倾听电视里传来的消息。她的表情也越来越复杂。
  
  “我们最好让彭雪瑶离开长港市。”终于,在几天后的一个午休时间,萧寒如此宣布。
  
  “为什么?”
  
  “嗯,虽然曲灵芝这两天没有动静。但我有一种预感,阿枫,现在的情况越来越危险,也许……也许有一天我们谁也没法控制‘心战’的局面,哪怕是曲灵芝,只怕也难以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她以十分坚定的语气对我说话,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我想,我可以利用一些情报,让彭雪瑶暂时离开长港市。曲灵芝是绝对不能离开这里的——她能尽量利用到的使者也是一样——这样的话,离开这里的彭雪瑶就可以脱离‘心战’,而我们也能借这个机会与曲灵芝放手一搏。”
  
  ——为什么你有那么大的把握说曲灵芝一定不会离开长港?
  
  我用秘密对话对萧寒说道。经过这几天萧寒和秦燕华的不断锻炼,我的能力似乎也有了非常大的进展。现在,我与萧寒能够自由地使用加密的秘密对话,只有我们两个人拥有破解这段信息的钥匙。
  
  ——我就知道。这是经验,而且是百分百准确的经验。
  
  萧寒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确切地说,更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经历。
  
  我不方便继续追问。
  
  这样持续到星期五下午,萧寒允诺的机会真的到来了。作为代价,我和彭雪瑶的身世被彻底揭晓了。
  

  这一天,裤兜里的手机第三次振动了起来。
  
  “老妈,知道了,没必要接二连三地打过来吧。上课呢。”
  
  “彭雪瑶的手机是不是又被没收了?只能找你了,晚上的机票已经订好了,20:30分,你告诉她,我已经把行李准备好了,放学来接她。别让她到处乱跑了。”
  
  “好,好。”
  
  放下手机,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真的得走吗?”
  
  眼前是好像连体姐妹一样的两个活宝——穿着运动服的秦燕华和一身秋季校服的彭雪瑶。她们手牵着手,坐在秦俊民和我的桌子上。
  
  “今晚8点半的飞机,老妈放学就过来接你。还是成熟点吧,别躲开了。”
  
  “我哪里不成熟了!妈妈才是莫名其妙地,突然说什么我真正的妈妈病得快死了,想见我一面。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啊。”
  
  “昨晚不是跟我们促膝长谈了么。”
  
  “太晚了!明明把我送人了,临死前还要别人送回来摸一摸,好像是什么不得了的家传宝物一样。烦死了!烦死了!”
  
  “不要耍脾气。怎么说也是亲生母亲啊。而且都是亲戚,还是妈妈小时候的好朋友。有什么好见外的。”
  
  “站着说话不腰痛!你试试看,等你亲生老爸老妈来要你回去,看你哭不哭!”
  
  “咦,我有什么好哭的。去就是了呗。”
  
  昨天晚上,家庭风暴终于爆发了。我们的身世开始被摆在桌面上谈判,原因是彭雪瑶的生母想见她一面。
  
  老爸和老妈竟然不是我们两人中任何一个的亲生父母。我是一岁时从远房伯父那里过继来的长子,彭雪瑶则是老妈一个表亲的女儿,因为违反一胎化政策,吃不起罚款,拜托我们家从外地领养过来的。
  
  所以,老妈内心存在的隐秘愿望竟然在昨天晚上突然曝光了。嗯,在彭雪瑶三番五次的撒娇、发飙威胁之后,老妈抛出响当当的理由堵住了老妹的嘴:
  
  “总之,不管你去不去,老妈我是铁定要去的。老爸没回来,现在让你们这对假兄妹单独在家里留宿,我看是要出事的。也不是说不行,男女间这种事怎么也得行过礼拿了证之后才好做的啊。”
  
  “咚”的一声,彭雪瑶大概当场被气晕了过去。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彭雪瑶今晚就要随老妈到省城去拜会自己的亲生父母,而我就得独守空房一个礼拜。
  
  这样也好,让彭雪瑶远离曲灵芝的魔爪,心战可以暂时休战了。
  
  心战什么的事情,彭雪瑶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肩头又开始耸动了,明显可以看出心里很不高兴。
  
  “哼,陌生人,陌生人,要去见陌生人。”双马尾少女在碎碎念。
  
  “没什么的啦,雪瑶。”秦燕华毫不在乎地从运动服的兜里掏出一块特大号的巧克力,高兴得哼哼叫。“我说雪瑶,省会的巧克力,最小的都比彭立枫的脑袋要大啊。而且只卖豆腐的价钱。”
  
  “少来!不要对十五岁的成熟少女说些骗小孩的话。”
  
  十五岁的成熟少女穿着秋季专用的米黄色校服毛背心,长袖衬衣的袖口没有扣上,纤细的手指不耐烦地揪着红裙子:“我连漂亮点的便装都没有收拾好。”
  
  “校服很可爱!可爱就是王道!”秦俊民在后面振臂高呼。
  
  秦燕华从桌子上跳下来,皱着眉头看着萧寒的方向:
  
  “萧寒,今天又没吃午饭吗?”
  
  今天的萧寒也穿着秋季校服,脸色似乎很不好。
  
  “没有胃口啊。大概是因为秋天到了吧。”
  
  “所以今天彭立枫也得陪着饿肚子啊。”
  
  “哎,没有。我吃的热狗汉堡。”
  
  秦燕华绕着我的身边走了一圈,鼻子发出嗤嗤的声音。
  
  “嗯,我闻到了关系不好的味道。不过,我和彭雪瑶的关系可是超级无敌好呢。是不是啊,雪人公主?”
  
  “哥哥。”雪人公主突然严肃地对我说起话来,“你过来一下。”
  
  我们绕过门口扎成一堆聊天的同学们,来到走廊上。
  
  “你,大坏蛋。”彭雪瑶突然用手推了我一下,“我走以后,不许欺负萧寒姐姐。万一,万一我死在半路上了,你就赶紧跟萧寒姐姐结婚吧。”
  
  “啊呸,你这乌鸦嘴,快吐口水重新说一遍。”
  
  “我是说真的。不过,像哥哥这种总是装傻瓜的傻瓜,说什么都没用了。”
  
  双马尾少女说完这句话,就沿着走廊吧嗒吧嗒地跑了下去,米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感觉一道要杀死人的目光从我身后射过来,还来不及转身,粗鲁的双手已经把我推到墙上。
  
  “别挡道,白痴!你不知道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吗?”
  
  秦燕华从身后跑出来,顺着走廊外阶梯状高度递减的滴水檐往一楼跳去,正好落在从楼里跑出来的彭雪瑶身边,两人嘻嘻哈哈地打闹成一团。
  
  “真好啊,真幸福呢。”有人在身边喃喃自语。
  
  我回过头去,发现萧寒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楼下的那一对活宝。
  
  她的眼睛里开始有了我不太能理解的东西,无神而伤感,冬天仿佛已经提前降临到她的眼眸里了。
  

  
  “那么,要走了。”彭雪瑶站在机场的登机口前,老妈已经先进去了,在里面冲着我招手。跟往常一样,忙碌的老爸没有出现。萧寒、秦燕华都坚持要来送行。
  
  “写信。”秦燕华露出一副好像不怎么关心的样子,故意往天上望去。
  
  “白痴啊你!才出去一个礼拜写什么屁信,没事发个短消息就够了吧。哦,对不起,妈妈,我以后会注意的啦。”彭雪瑶激动起来,意识到在妈妈面前露出了本相,赶紧回头朝妈妈那边吐了吐舌头,作个鬼脸。
  
  “我走了,萧寒姐姐保重哦。”
  
  我妹妹装作不认识我一样,掉过脸朝着里面。
  
   ——目标已经确认过了,曲灵芝没有过来。她去了组织总部。
  
  秦燕华夸张地擤着鼻涕,实际上却是利用自己的信息素编织着秘密对话。我说,这也太恶心了!
  
  ——机场和飞机上都清理过了。只有一个使者,是地勤人员,我利用我的特使消解了曲灵芝的控制。
  
  萧寒的秘密对话传了过来。
  
  “特使”,是“心战”开启以来曲灵芝一直在使用的攻击方式——利用复杂的信息编码输入别人的潜意识,再利用这人去接触敌人,趁机向敌人的感觉器官传达死亡的暗号。萧寒和秦燕华迅速学会了这一套控制方法,并创造出了自己的特使。现在,去往省城的航班上,应该就布下了秦燕华和萧寒的两名特使。
  
  只要特使接触到彭雪瑶特有的信息激素——我们利用了秦燕华长期给彭雪瑶做内分泌治疗的机会——相关的防卫措施就会激发。而只要没有接触到彭雪瑶的信息素,所谓的特使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彭雪瑶和老妈马上转身走进了隔离区域。我们三个目送着她消失在机场里——我们的防范应该是成功了。曲灵芝没有突破我们的防线。
  
  一切实在太过顺利了。虽然心里有点怀疑,但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突然就松懈了下来。我们结伴走出机场……
  
  突然一声长长的嚎叫穿过路上寂寞的烟尘:
  
  “好辛苦啊——怎么感觉我被人甩了一样呢——老夫我,今晚要去喝酒!”
  
  大嚷大叫的秦燕华一转身,露出气鼓鼓的腮帮子,两手一伸,揽住我和萧寒。
  
  “你们谁也不许逃跑,今晚我要大肆发泄一下。快回家去换便装,我们去海边喝个够。对了,秦俊民那个笨蛋死缠烂打地要跟着来,不过没关系,我们照样用秘密对话商量下一步行动。”
  
  “呵呵,呵呵。”被秦燕华搂在怀里的萧寒突然发出奇怪的笑声,她挣扎着把自己被弄乱的头发整理好,指着秦燕华的鼻子认真地说道:“行啊,今晚好好闹个够。先等我回家换件衣服。”
  
  然后,这个漂亮女生转过身来对着我,一言不发。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使劲拧了我一下。
  
  我们三个人,其实应该说都大大地松了口气才对。

  
  秦燕华大模大样地霸占着一张巨大的桌子。这家大排档离海边最近,涨潮的时候,海水会直接漫过秦燕华的脚面,那张桌子就像在海水里漂起来一样。
  
  萧寒坐在秦燕华的左边,手里捧着一个青椰子,若有所思地盯着渐渐退去的潮水。
  
  意外的是,她们俩都换上了裙装,仿佛有意纪念已经过去的夏天。秦燕华居然穿着淡黄色的有袖蕾丝百褶洋装长裙,萧寒则穿着米色的宽松高领针织毛衣,配着暗红色长丝巾,及膝的牛仔裙搭黑色长筒袜。
  
  秦俊民和大排档老板讨价还价的声音不停地传过来。
  
  “跟你说很多遍了,我们是大学生,去年还在这里喝过酒的,你看我这张脸,是不是很眼熟?”
  
  “你这张脸?说实话真没认出来,很普通嘛。”
  
  “喂,这样说话有点打击人呐。”
  
  “要买酒的话,还是有身份证更有说服力。”
  
  “这不是还没办……哦,哦,这还不是没办法吗,谁出门带那么多身份证的。我说,啤酒这种低糖饮料就算了吧,干嘛那么认真呢。”
  
  我们三个真正的成年人倒是心安理得地坐在椅子上,听着惟一的未成年人与老板争执。
  
  “生活真是残酷呢。”秦燕华闷闷地开了腔,接下来的一句就不怎么中听了,“我要狠狠地灌醉彭立枫,然后把你衣服都扒掉,扔在海水里,拍下你的丑照,拿给彭雪瑶看。哈哈。”
  
  “暴力女,不会让你得逞的。小看我彭立枫的酒量了吧,哈,以前我陪客户喝酒可从来没被东北人放倒过。”
  
  “切!”
  
  “呵呵,呵呵。”萧寒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直在傻笑。
  
  “笑什么,白痴女。”
  
  “对不起,只是觉得这场景,好像某天特地梦想过的一样。有海,有酒,有裙子和朋友,还有这个男人。”
  
  “冒酸气的文艺剩女。”
  
  “讨厌,毒舌婆。”
  
  两个女生唇枪舌剑起来。最后的一点夕阳照在萧寒脸上,这个女生露出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神情,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睫毛不时抖动着,微笑着。
  
  确实,确实还是喜欢着她的吧。
  
  秦俊民抱着一打啤酒跑了回来。秦燕华二话不说,拿起一瓶来,啪地磕开瓶盖,咕嘟一声吞了下去。
  
  “这一瓶,老夫先干了啊。”
  
  猛地灌下一瓶啤酒的短发女生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要命了,真爽快啊。彭立枫,我饶不了你。快把彭雪瑶还给我!干,这瓶你得喝了。”
  
  海风打在脸上,街市的夜灯也在身后亮了起来。秦燕华身前的酒瓶子渐渐堆成了山,她的眼神里丝毫不见醉意,反倒有种愤怒的光芒开始亮了起来。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秦燕华又往我的杯子里注满了酒。
  
  “看在我救过萧寒一命的份上,这杯酒的人情无论如何得还给我吧?”
  
  “嗯,嗯。”
  
  啤酒在我胃里翻江倒海。趁着秦燕华不注意的时候,萧寒拿起我的杯子,一饮而尽。这是第五次了吧。
  
  “萧寒,你别喝多了。”
  
  “别、别管我,作为男人我还能喝。倒是你,别、别喝醉了,伤、伤身体。”
  
  说话的人已经醉眼惺忪,身子趴在桌子上,头发披散了下来,还勉强支起头,冲着我露出甜甜的笑容,哪有半分男人的样子。
  
  秦俊民早就倒在地上,像在家里一样呼呼大睡起来。萧寒说完那句话,也扑通一声趴倒在桌子上,轻轻的鼾声响了起来。
  
  另一个女人却在这时候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我朝秦燕华的方向望去,她的脸已经淹没在浓浓的黑暗里,只有偶尔摇头的时候,身后大排档的灯光才把那刚劲明快的短发轮廓勾勒出来。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往常的讥诮。
  
  “不认识我了,彭立枫?”
  
  “嗯,也不是吧,不过看上去确实有点奇怪。想什么呢?”
  
  “呵呵,只剩我们俩了么。那么,可以进行点稍微深入的谈话了。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啊?”
  
  “不好说。还是挺有内涵的吧。”
  
  “‘挺有内涵’这个级别比‘可爱’、‘有性格’、‘很善良’、‘没什么不好的啊’之类的档次还要低吧?”
  
  “至少牙尖嘴利这个级别跟彭雪瑶可以匹敌。”
  
  “废话少说。这次心战里我居然站在你们的一方对付曲灵芝,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总有自己的理由。”
  
  “万能回复。不过,这次,我确实没有理由啊。没有理由,没有理由。”短发女生突然站了起身,用力捶打着桌子,海风倒卷上来,把她的百褶裙紧紧吹裹在身上。
  
  “我恨自己。彭立枫。我恨这个污七八糟的人生。我恨我自己在这个污七八糟的人生里根本无能为力。”
  
  秦燕华转过身,眼神恢复了讥诮,冷冷的、邪气十足的微笑像刀割一样出现在脸上:
  
  “你呢,可怜的彭立枫。你以为你对彭雪瑶和萧寒的感情都是爱,你又懂得什么是爱呢?老实说,我加入你们的同盟,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时机,来好好修理你一顿!别忘了,我在心战里可是有自己的意愿的哦。”
十一

  这几天我有在接受秦燕华和萧寒的训练。萧寒通过音乐暗示,来指导我加强先知能力的综合运算功能。而秦燕华的特训内容则是提升我使用先知能力的持久度,她的方法非常鲁莽,基本上就是用铺天盖地的信息素攻击来逼迫我调整自己的体力,毫不夸张地说,那真是地狱式的练习。
  
  也正因为如此,我对秦燕华的攻击方式已经非常熟悉。在意识到攻击的一瞬间,我条件反射地切断了自己的嗅觉功能,屏着呼吸往后退了一步,再谨慎地打开先知能力。
  
  前面空荡荡的,完全没有感受到信息素的影子。
  
  咦?
  
  秦燕华依然保持着一脸邪笑,胸脯不住地起伏着。她抬起手掩住自己的额头,冲着我哼了一声:
  
  “算了。你这个笨蛋。我可是为了彭雪瑶好。彭立枫,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彭雪瑶的吗?”
  
  我摇了摇头。对了,这个奇女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认识我妹妹的呢?这个世界跟我原来熟悉的世界已经太不一样了。
  
  秦燕华从指缝里露出了一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
  
  

“跟你说吧,我觉醒的时候,正好是第九次失恋的翌日。
  
  没有什么准备就来到了这个时代,完全没有目的,带着这个十二岁的身体到处游走。哪怕突然间拥有了连诸葛亮都得甘拜下风的洞察力,我仍然不开心。想着被九个人依次甩掉的感觉,这个世界就算到处是精壮的裸男也引不起我的兴趣。而且,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洞察力越强就越知道自己毫无魅力,可悲。
  
  十二岁的身躯像根柴火,脸型没有长开,雄性生物根本对我不感兴趣。连街边的公猫,也只懂得挑身强力壮,貌似繁殖能力强悍的傻女生讨食。
  
  我试着调整自己身体里的内分泌,想让自己分泌更多的雌性激素,这样可以把那些该死的公猫引诱过来,挑断它们的脚筋,扔到屋顶上去。或者把这些猫都做成十字架,写上那九个臭男人的名字,在屋顶上风干作腊。不幸的是,我发现自己真的很擅长调整内分泌。
  
  所以,十二岁的我居然破天荒地长了一脸的青春痘。不许笑!
  
  组织在半年后找到了我,我其实无所谓。再说了,来找我的那个人强大得可怕,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
  
  于是我成了代号‘自由’,不过一点也不觉得自由。你看我的身份牌,一个长着翅膀的国际象棋‘骑士’,再自由的棋子,说到底也仅仅是颗棋子。
  
  我制造信息素,做运算设计,花了很多时间来观察人类的生活,除了优美的生理曲线,看不出有什么值得热爱的地方。一样愚蠢、胆小,一样贪婪、自私,一样悲哀、无耻。
  
  我应该是谁?这些人中间的一个。我不爱他们,也不爱我自己。
  
  二十中往市政府去的那条路上,有一个半废弃的社区公园,你应该也很熟悉那里吧。我长时间在那个地方呆着,因为不想去理我的傻哥哥,因为没有人想靠近我。那里的秋千肮脏、危险,也只有我一个人愿意用。
  
  所以有一天,当另一个女生跑到我面前,凶巴巴地要求我把秋千让给她的时候,我很吃惊。她身上有苜蓿叶的清香。
  
  ‘滚下来,这是野兽专用席位!’她说。
  
  ‘谁是野兽?’
  
  ‘我!我!’头上扎绿色蝴蝶结的女生用力拉扯我的衣服。
  
  ‘喂,会拉长的!’
  
  ‘以为头发长就了不起吗?’
  
  ‘谁跟你说头发了,衣服会被拉长的!’
  
  ‘衣服又不会死。你不滚下来,我死给你看!’
  
  ‘那么想死就去死吧。’
  
  当时我想杀了她,但还没等我动手,她就突然栽倒在地上了。
  
  ‘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家伙。’
  
  ‘要死了,这次真的会死的。’她说。
  
  ‘喂,我不想跟你有任何关系,到别的地方去死吧,这是我的私人地盘。’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占一个私人地盘?是不是到这种地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别人忘掉,一个人感觉良好地发呆?告诉你,不要以为可以忽略我,如果我在外面被车撞了,被坏人杀了,那是你的错!’
  
  ‘胡说什么,神经病!别像牛皮糖一样黏过来!’
  
  ‘最讨厌你们这些自以为跟别人不一样的家伙。我彭雪瑶虽然又肮脏又没用,可我跟你们这些家伙是一样的,一样的!白痴!’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痞话?’
  
  ‘没有理由,心里难受,碰上一个算一个。我就是这么无耻的家伙。我是疯婆子,垃圾一样的人。’
  
  我连先知能力都没机会用上,这个家伙就把各种说辞堆砌到自己的头上。她一边恶毒地咒骂自己,一边更加用力地摇晃我的秋千。我跳了下来,感觉到她的皮肤干燥,气息紊乱。
  
  ‘你是个病人啊。快回去休息,别来烦我。’
  
  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求求你了,让我死在你面前好吗?’
  
  ‘说什么蠢话,疯子!’
  
  ‘真的好想死在一个人面前,你让我试试好吗?让我试试。’
  
  我用力托起她的下巴,明明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却偏偏要说些恶心的怪话。
  
  ‘死在别人面前能改变什么?’
  
  ‘只要有人肯看着我,多看我一点时间,就可以了。’
  
  ‘干嘛不去找你家里人,干嘛一直缠着我!’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手心冰冷,汗水里充满苜蓿叶的味道。
  
  ‘你抓紧我,抓紧我吧。我受不了,受不了。’她继续带着哭腔说。
  
  ‘受不了什么?’
  
  ‘全世界都空了。’她说。
  
  就这样,那女孩整个下午就跪在秋千前抱着我。我竟然能够容忍下去,她身上那种赤裸裸的战栗让我害怕。原来人类也有这样的情感,和我一样的情感。
  
  这是什么样的寂寞呢,你懂吗,彭立枫?
  
  她有甚至不逊色于先知能力的死亡预感——因为她的病。但是你,关心过你的妹妹吗?
  
  因为害怕睡梦中突然死掉而在半夜小声哭泣,第二天会在社区公园的秋千前听她哭诉的,是我;
  
  那个和彭雪瑶约会的男生消失之后,会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抱着她,陪她看白云的,是我;
  
  害怕被别人抛弃,又不敢跟别的男人接触,只能像抓住救生圈一样紧紧抓住身边的哥哥;拼命地说怪话,做出格的事情,以为会得到哥哥的关心,哪怕是得到表示在意的训斥和殴打。可是,到最后在她身边宽慰她的人,还是我。
  
  我受够了,我是受够了。本来自己就是个没有人爱的女人,还要把不多的爱分给这个寂寞得要死的女孩子。可你呢,你这个明明做过承诺,却装作不知道有些事情发生的男人。
  
  当你还是个半大男孩的时候,我可以不在意。不过现在,我可绝对饶不了你。你已经成年了啊,身边的人感到困惑,需要别人付出的时候,随便哪一个时机该做什么,你都清楚得很,结果反而什么都不做。马上就会有人受伤的啊,已经有人受伤了啊!为什么这世界上最温柔的两个人,都要被你这个烂货伤害!你去死吧!”
十二

  
  穿百褶裙的女生突然扑了过来,一拳把我打倒在沙滩上。
  
  我挣扎着爬起来,看见秦燕华摇晃着身体走过来。她没有哭,但脸色异常地沉重。
  
  “慢、慢着,秦燕华。”
  
  “你伤害了她们,彭立枫。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错,彭雪瑶和萧寒都在你身上寄托了她们想当然的幻想,她们喜欢的你,都不是真实的那个你。那又怎样,别想推卸责任,说什么她们都不了解你。至少她们付的代价,是赤裸裸的滴血的真心。我可看透了,只有我看透了。你不过是个‘既然天上掉下张彩票,不如就安心等着享受’的家伙。这一拳,是替彭雪瑶给的,认真学习愤怒的月亮使者的拳术吧!”
  
  秦燕华的第二拳从佯攻的左肘后面打过来,结实地砸在我的脖子上。
  
  “站起来,想学习人渣诚吗?先过我这一关吧!”
  
  拳头雨点一样往我身上招呼。
  
  “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放弃心战的意愿吗?因为那是没有用的,用先知能力去征服彭雪瑶,那根本不是我能干得出来的事。萧寒也一样,我以前还害怕她会对彭雪瑶的记忆下手脚,但错了。从心战开始那一天我就知道了,只要你和彭雪瑶之间的暧昧气氛没有消除,她就绝不会去影响彭雪瑶。她害怕你脆弱的心灵受到创伤,哈,哪怕这样下去受伤的是她自己。她甚至为了你去找曲灵芝单挑。我真不甘心啊,你这个走了大好狗屎运的家伙。”
  
  我又站了起来,秦燕华的肘击狠狠地打在胁下,趁我痛得弯下了腰的机会,双手迅速扣成碗状,坚硬的指节敲在我脊椎尾骨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带着麻木感传遍全身,牙关一下没咬住,涎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这家伙下手真重,看来真的生气了。我打开先知能力。
  
  秦燕华的拳路暴露在我眼前,章法森严,无耻但有效。这是街头混战最有杀伤力的格斗术。我只能迅速通过先知能力调整身体移动的路线,并通过加强的运动神经,条件反射地模仿着她打过来的动作,偶尔还能挡住两拳。
  
  有几脚的速度太快了,膝盖一软,我又被踢翻在沙滩上。
  
  “我问你,彭立枫,你什么时候见过萧寒为了自己的痛苦向你求情?只管大方地接受别人给你的温柔,说些不痛不痒的好话。她呢,她活过了三辈子,受过那么多折磨,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你有认真地替她着想,关心她的痛苦吗?有吗?没有吧!是不是心里有时想想,还觉得这种痛苦很有趣是吗?”
  
  秦燕华像头小老虎一样在我面前咆哮,不加掩饰的情绪暴露在我的能力面前。这个女孩,居然为了别人的痛苦而愤怒地袭击我,还特意挑选了她们俩都不在场的时机。
  
  说不定,其实也是个非常温柔的女生啊。只是方式跟别人太不一样了。
  
  “够了,秦燕华,够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拳头,使劲一拉。秦燕华站立不稳,摔在我身上。抓紧机会,我使出不要脸的柔道“袈裟固”动作,竭力缠住这个疯狂的女格斗家。
  
  “我知道我是个人渣,优柔寡断。不过,给我三天,不,两天时间,在彭雪瑶回来之前让我想清楚自己的感情好不好?”
  
  “从我身上滚开!男人这种动物根本对感情没有概念,再给你三百天也是白搭!”
  
  “你们可以停手了。休息一下吧。”
  
  温和的声音从刚才我们坐着的方向传了过来,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秦俊民的鼾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们扭过头去,萧寒已经站了起来,明亮的眼眸里反射着橘黄色的灯光,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她弯下腰,脱下鞋子,再脱下黑色长筒袜,赤着脚踩在沙滩上,慢慢向我们走过来。
  
  雪白的脚丫停在我们面前,萧寒蹲了下来,歪着头看着我们。
  
  我松开了手,秦燕华摇晃着要站起来。萧寒突然往前一扑,抱住了秦燕华。
  
  “谢谢你。”萧寒轻轻地在秦燕华耳边说。
  
  “唉,你这个白痴。”秦燕华说。
  
  萧寒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冲着我说道:“我喝多了,有点不舒服。阿枫能不能送我一段路?”
  
  “当然可以。正好我还有话跟你说。”
  
  “那我走了,秦燕华。照顾好你哥哥,外面的账我已经帮大家结过了。”
  
  “知道啦,知道啦。”秦燕华不耐烦地摆摆手,一屁股坐在沙滩上,神情落寞地看着墨色的海湾。
  
  我推起萧寒的自行车,跟萧寒并肩走了开去。月亮上来了,穿过厚厚的云层,在沙滩上留下两个人拘谨的剪影。这时候回头看的话,只能看见秦燕华的肩头奇怪地颤抖着,她会不会在哭?
  
  已经不重要了。萧寒的眼睛在看着我。毫无来由地感到无望。
  
  秦燕华是对的。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十三

  
  自行车的影子在路灯下根本看不清楚,并不多见的夜间秋雾从身后漫漶过来。
  
  从海边到萧寒的公寓,走路也不过十分钟。跟以前不一样,萧寒没有扶着我的肩膀坐上自行车的后座,而是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我也只能推着车跟在后面。
  
  “哎,你先说话吧。”萧寒突然停了脚步,回头看着躲在雾里的我。
  
  “什么?哦,啊,那个,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话。”
  
  “其实我也在想,这样下去到底算是什么关系。”萧寒的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楚。
  
  我往前赶了两步,不想和面前这个纤弱的影子离开太远,但也不敢靠前去,注视她的面容。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呆在被路灯照亮的一团雾气里。
  
  “这样算什么?”那个影子说。
  
  自行车的把手在我手心里滑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只夜里游荡的野猫从雾里钻出来,又钻了进去。
  
  “还是那样吗?不说话。”前面的那个影子抬起头来,望了望消失在雾里的道路,“那我来说好了。”
  
  “对不起,萧寒,我……”
  
  “分开吧,等我们重新恢复到成年人的理智水平,再去想想彼此对自己意味着什么。”那个影子用冷酷的音调说着话,好像这些话里的东西真的把自己冻着了,萧寒在雾里打了个冷战。
  
  而我继续像木头一样呆立在当地。
  
  并不是这样的,我应该还是很在意萧寒的啊。为什么我的脑子无法指挥我的身体。
  
  脑子里一个小小的东西在高声叫喊:不要离开我,请你一定注意我——
  
  彭雪瑶彭雪瑶彭雪瑶
  
  彭雪瑶的死彭雪瑶的死彭雪瑶没有死
  
  我要毁灭世界等我年长到足够成熟地判断事物如果世界还没有堕落到灭了自己我就用自己的能力来让它恢复到没有人类的时代
  
  如果我不是先认识了你一定会爱上你妹妹如果爱上你妹妹那我的人生轨迹就会完全不同了毁灭世界的事我想我是会为你妹妹去毁灭这个世界的
  
  我的脑子里一切都乱了,围绕彭雪瑶和萧寒的每件事情都乱七八糟地飞到脑海里的全部隐秘角落。小时候嘻嘻哈哈的彭雪瑶,初三时突然变得神秘起来的彭雪瑶;头发凌乱的普通男生,那个在操场角落捧着《圣经》的阴郁少年。彭雪瑶和少年萧寒接吻的模样。在高考后的某个夏日开玩笑似地抱住少年萧寒的那种感觉,当时他阴冷的声调几乎要让我心痛得跪下求他。十六年前孤独的萧寒,眼前即将重新变得孤独的萧寒。心痛到就要撕裂的感觉。
  
  然后是被小面包车撞折的桃花心木,扫到地面的断枝里露出来那截可怜的手臂,五指僵硬,保持着指向苍天的姿势。还有最后找到的带着正常笑容的彭雪瑶的照片,镶上了黑边。
  
  泪水一串一串地从我脸上掉下来,可耻地说不出一个字。
  
  萧寒的声音突然接近了,一张苍白的清秀脸庞出现在我面前。
  
  “醒醒吧,彭立枫。秦燕华的话,你现在明白了吧?十六年前彭雪瑶面临的是怎样的处境。如果你来到这个时代是为了彭雪瑶,你应该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那个温和的声音又飘远了。
  
  “真对不起啊,彭立枫。我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目的,似乎已经忘记了呢。总有些以前没法得到的东西,这次无论如何要抓在手里,不想放弃,生怕一放手就永远丢掉了。但是,过去想要什么就能马上在这个人生里得到,也实在太过容易了,一点也不稀罕。虽然很想,很想得到你,仔细想想,其实不过是我自己的贪心罢了。这不是爱情,这应该不是爱情。”
  
  一只手温柔地在我僵尸一样的脸上抚摸着,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两下。
  
  “还是说不出话吗?那么,再见了,我曾经的爱人。”
  
  那个虚幻得几乎要融化在雾里的身影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从我身边离开。空气中的小水珠好像在脸上爆炸开来了,大概我脸上的水分已经多得没法继续伪装成泪水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为什么我一点点懵懂的心理变化,都能被这些天才们识破。
  
  我真的有那么喜欢彭雪瑶吗?超过对萧寒的喜欢吗?
  
  黑暗中有人隐隐唱起了勃拉姆斯的清唱剧《四首严肃的歌》——
  
  “死亡,你做得好,你使愁容满面的人、不幸的人,有希望,有期待,有奔头。”
  
  不知道谁把这首生僻的歌从德文改编成了中文。他唱的,是那个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我和彭雪瑶心头的死亡预感吗?
  
  什么是我在乎的?什么又是我的希望?
  
  彭雪瑶的表白,是那种终于从濒死的绝望中奋起,向生活大声说出自己的渴望的决绝。那我对彭雪瑶的感情,到底算是什么?是对一直无意中忽略的妹妹的愧疚吗?还是隐藏在内心深处无意识的原始欲望?
  
  话说回来,明明意识到了彭雪瑶的种种变化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或者根本就是暗爽着等着接受一切),哪怕“为了拯救妹妹”的口号喊得再响,我实际上是残忍地将她从这个世界上驱赶开去。萧寒一定也意识到了这点,但是她以为我的犹豫仅仅是碍于她的存在。
  
  萧寒和彭雪瑶的关系让我很在意,可是我在意的是什么?是觉察到萧寒曾经身为男生的异样感觉,还是仅仅在妒忌?
  
  其实我是在妒忌彭雪瑶吧。
  
  是什么在吸引我,难道不是那种处于同样境况的孤独吗?拥有共同的回忆,那么多可以在未来说起来的事情,在那么多的秘密对话中得到的同谋的快乐。她拉琴时快乐的样子,他带着骄傲的神情描述未来的样子,他坏笑着给病中的我敷上冰毛巾的样子,她穿上格子衬衣,坐在自行车后座发呆的样子,这个同时拥有女人的温柔和男人的坚决的家伙,是男也好,是女也好……
  
  这些总是在不经意间闪现的幸福感到底算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
  
  突然在孤零零的大街上大声喊了起来。
  
  不能失去这些。我不能失去这些!
  
  我丢下萧寒的自行车,开始在大街上疯狂奔跑起来。跑过前面的农贸市场,再转个弯,就应该能到萧寒家的公寓楼下了。
  
  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贴着我的耳根飞了过来,“当”地一声扎在市场中间的柱子上。
  
  另外两把匕首直接朝我的胸部和颈部刺来。
十四

  
  先知能力超常发挥,受到对方能力的激发而突然启动。正好刚刚跟秦燕华血拼过一场,身体的机能已经调适得非常适合街头斗殴。我以平时想象不到的速度往前一扑,避开了关键部位。
  
  还是受了伤。肩头上的肉皮发出啪的一声,一把匕首好像挑破了什么东西,左臂一下子发麻起来。
  
  视网膜敏锐地捕捉到黑暗中出现的这三个人的位置。穿着黑色的嘻哈装,脸上都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总之,这种表情不让我想起曲灵芝都难。
  
  “半夜三更在大街上乱叫扰民,不教训你都不行。”其中一个家伙一本正经地说道。
  
  其他两人都沉着脸,不过能够注意到他们的动作中的微小信息扰动。
  
  眼前的视野突然一沉,左边的矮个子男人突然消失了。
  
  糟糕。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顺势往两座水泥肉案的缝隙间钻去,这样,就算对手是隐身人,也没有办法钻进这个缝隙。
  
  匕首划过水泥表面的声音不断地传进耳朵来。一条一条的划痕出现在面前的水泥条案上。这人是用了什么方法把自己隐身的呢?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的速度慢了下来。
  
  慢吞吞。
  
  匕首从缝隙里钻了进来,握在一只戴着夜光手表的手上。我眼睁睁地看着刀锋向我的喉咙挤过来。
  
  按理说这样的形势下只要我一伸手就能把匕首打掉,但手就是一直在慢吞吞地往上抬,怎么也够不着。
  
  这就是传说中的身体跟不上思维的“感统失调”吗?我吸了口气。脑子很乱。这种感觉,跟萧寒在植物园里说过的“感觉回路”混乱应该是同一回事吧。
  
  第三个人还没有出手。但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如同大山一样向我挤压过来。
  
  不要小看我。
  
  这种程度的先知能力,跟秦燕华的内分泌控制比起来算得了什么。我试图把舌头放在上下牙齿中间,只要我用力咬下去,剧痛的感觉就能让我恢复身体的控制权……
  
  咬不下去。竟然咬不下去。
  
  不知道你有没有试图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的经历,这跟我现在的情形很像。脑子里想着的动作,身体完全反应不过来,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匕首离我的咽喉越来越近,我的皮肤已经感觉到了刀尖的寒气。该死的曲灵芝,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突然间那只握着匕首的手腕猛地抖了一下,几乎在同时,我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节奏强烈的四拍子,带有强烈的舞曲风格,就像……就像无数把马刀在交错舞动,我的眼前飘过一片耀眼的光芒。
  
  一瞬间我看清楚了,那只手腕上夜光表的指针位置——凌晨1:10分。那是我缩进水泥肉案的时间——根据夜间自然光变化的规律,很容易就能推断出这个时间。
  
  原来如此!时间并没有流逝多少。
  
  所以,不是我的动作变慢了,而是那人以极快的速度探进匕首,在一瞬间我的先知能力被动地接受了这个“相对变慢”的暗示,而主动将防御机制调整到“动作加快”的指令上。
  
  我等于是用喉咙往刀尖上凑!
  
  传过来的奇怪声音好像也带着强烈的信息暗示,但我无暇顾及这个了。迅速地调整完身体的反应速度,轻轻一顿,我用指尖叩击墙面,发出一个暗示,表示我正在配合地加速向前冲。
  
  果然,那只手又犹豫了一下。如果完全接受了我的暗示,这时他应该稍稍往回缩一点,否则的话就会被我的冲击撞折手腕。
  
  匕首缩了回去。成功了!
  
  我往后一仰,头狠狠地撞在了墙上。顾不上了,身体一挺,从缝隙的下方滑了出去。
  
  “咦?!”
  
  对手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手。说起来,能让动作达到足以欺骗先知能力的速度,这个对手也算了不起了。
  
  我的膝盖从下方猛撞他的要害。只听见“呕”的一声,那个穿着嘻哈装的身影猛地往下弯腰。托他自己能力的福,这个倒霉鬼以极高的速度将脑袋磕到水泥肉案上。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经翻过身来,使出秦燕华的流氓绝招“袈裟固”,右手环勒那人倒下的身子,用力往后一提,再次将他脑袋砸到水泥肉案上。
  
  那人哼了一声。我松了手,但跟着又补上一脚,将他已经耷拉下来的脑袋踢得往上一弹,第三次落在了坚硬的水泥肉案上。
  
  我这是第一次杀人。
  
  动作的余势还没有完,借着那一脚的旋转力,我用力一抖身上的衣袖,发出猎猎的风声。这招是跟曲灵芝学来的,第一次跟她较量的时候,她就用这种吸引对手注意力的方法让我上了钩。
  
  接下来就是我的表演了。我把脸转向衣袖抖动的方向,努力调节起所有的意志力。
  
  “Petrificus-Totalus.”我说。
  
  咒语起作用了,果然,周一在猫身上做的实验没有白做。
  
  我的眼前凝结住了一大片黑影,如果不是处在这种凝固的状态,看上去就像后半夜一直流动着的海雾。那个隐身的家伙,原来是通过调整运动方式来进行环境拟态,以此扰乱对方的视觉信号传导啊。
  
  匕首在他的手里闪闪发亮。我扑过去,一把夺了过来。一瞬间,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竭力反抗我的咒语催眠暗示。
  
  不能停手!必须保证我和萧寒的绝对安全!必须杀了他!
  
  我吸了口气,匕首狠狠往那个黑影的肚皮上捅过去。
  
  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那是只树枝一样枯干的手,却异常强劲有力。他握住我的手腕。
  
  “住手吧。”一个因为干涩而显得苍凉的声音说。
  
  匕首落了下来。我没有住手,而是用力一脚踹在僵立着的矮个子刺客身上,他像个大树桩似的直直地倒在地上。
  
  我转过身。
  
  海雾越来越浓,但我的先知能力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敏锐程度,在微弱的光线里,那人站在我面前。
  
  是张看上去就很悲哀的脸庞呢。尽管眼神仍然带着曲灵芝式的无动于衷,嘴角上却渐渐地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悲天悯人?别乱想了,这人是企图杀害我的三人组中的一个!
  
  “真可怜呢。”那个声音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听上去竟然有点熟悉,“你也会跟我一样堕入先知能力的黑暗面的吧。”
  
  他没有拿匕首,看来一开始飞袭我的匕首就是他扔过来的。我全神戒备。
  
  “果然,很强。比曲灵芝警告我们的危险程度更高。不过,彭立枫,不是感觉到杀戮的快感了吗?”
  
  “想干什么?”
  
  “呵呵。”
  
  刚才那种恶心的感觉又卷土重来了。身体动不了。还有,整个空间好像倾斜了起来,一阵头晕。
  
  伸手去扶旁边的水泥肉案,却猛地落了个空,整个人摔在地上。说来奇怪,我敢发誓刚才地面还是平的,现在却感觉到地面倾斜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根本就站不起来。
  
  这不可能是通过改变外界信息造成的幻觉。他是怎么入侵我的脑子的?
  
  “声音。”
  
  “什么?”
  
  “我和那个叫萧寒的女孩子一样,研究方向是声音啊。只不过,我个人对感统调节比较感兴趣而已。说起来,把声音的研究局限在对小提琴的兴趣上,真是个不理智的行为啊,根本不利于拓展先知能力的战斗力嘛。果然是个女孩子。”
  
  “不许这样说萧寒!”
  
  “怎么了,难道在你心目里面,萧寒并不是个女孩子么?”那人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又露出那种无奈的表情,“真搞不懂你,萧寒这个家伙,对你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我站不起来。忍耐住,在最后的时间一定有办法。我彭立枫一向后发制人。
  
  杀掉他。
  
  “就像曲灵芝对我的意义一样吗?”
  
  “是曲灵芝派你来的?”我问道,“你是组织的人,对吧?”
  
  “无聊的问题,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要拖延时间,最好用点别的方法。”
  
  “你喜欢曲灵芝?”我努力调整先知能力,还有,这时候声东击西的谈判经验应该能帮上点忙。
  
  果然,那人微微一愣。
  
  “不。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哈,我也是早熟天才,而且感情什么的,我会比你们这些冷血动物清楚些吧。”
  
  “不,不。”那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了,听上去好像是把我当做什么可怜的小生物了,“你根本不懂呢,组织里的人,都有他们自身的困惑啊。”
  
  我仔细看着他,看上去这人有三十岁上下。如果他也是早熟天才,那么他一定已经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活过了好多年。
  
  这究竟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曲灵芝是个可怕的孩子。不过,孩子,也只是孩子而已。我们比谁都清楚,我们不过是这个世界使用的器皿。”
  
  “呵呵。那么,为什么不脱离组织呢?”
  
  “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啊。彭立枫。”
  
  “那么,说来听听,来说服我吧,你们不是想让我加入组织吗?我要听到合理的解释。”
  
  “你只是想拖延时间,然后把我们杀掉。”
  
  居然被看穿了。
  
  “你只是个胆小鬼,我已经没有招架之力了,为什么不过来杀掉我?”
  
  “感统失调,对你来说应该只是暂时现象。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没有用的,彭立枫。我不想杀人,不过,把你变成植物人,大概是我擅长的工作。只要把你的感觉回路弄成短路就行了,这样你的时间感就会变成无限迟钝,到你老死之前都只能维持在现在这个状态。”
  
  他走了过来,长长的黑影子拖在地上,像把尖刀一样指向趴在地上的我。
  
  “我说过,不想杀人。所以你记住,我在组织的代号是‘远目’,我的真名叫曾枣。像我这样的人,在组织里是凤毛麟角啊。”
  
  曾枣嘲弄人似地走了过来,将肮脏的球鞋踩在我脸上。
 
十五
  
  “除了女人的事情,是不是应该想想这个世界的问题了,彭立枫?”
  
  “混蛋,什么意思啊!”
  
  “像曲灵芝一样,仔细考虑一下终极问题。”
  
  我装作听不懂。本来嘛,我回到这个世界只想到拯救我的妹妹,跟终极问题有什么关系。
  
  如果还有别的目的,就是赢得萧寒的爱情而已吧。我就是这么个自私的家伙。
  
  “每一个早熟天才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已经被彻底改变过了。变得跟你觉醒之前完全不一样,你不是知道这样的事实吗?”
  
  “那又怎么样?”
  
  “所以,女人的问题,呵呵,先放下来吧。你为什么不去思考一下这个变化意味着什么?还有,就算是先知能力,你也一点都不关心它的来源吗?”
  
  该死的体制内生存的蠹虫,做什么都讲大理论,跟曲灵芝一个德性。这个世界的变化跟我彭立枫有什么关系!
  
  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白痴也该有个限度。我对你很失望呢。枉费了那个人和曲灵芝对你寄以那么大的期望。”
  
  期望?这么说来,整个心战的计划是冲着我来的,果然,有阴谋论的味道。
  
  在这个世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放开我。”
  
  “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的心突然绷紧了,萧寒,萧寒那边怎么样了。
  
  “你们……来的不止三人吧?”
  
  曾枣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说呢?”
  
  我叹了口气,整个人瘫倒在地上。“你们赢了,如果我宣誓加入组织的话,你们是不是会放过萧寒?”
  
  “当然。”曾枣慢慢地放下踹在我脸上的脚,充满戒备地看着我。
  
  我踉跄着想要站起来。
  
  “那就把‘选择者’的牌给我吧。”
  
  “我没带着。”
  
  “哈,难道你们就没预料到我会投降吗?”
  
  “没有。至少我本人知道,你肯定不会……”
  
  说对了。我突然整个身体往下滑,脚尖一点,正好勾住曾枣刚刚放下的球鞋的鞋带。我们两个人一起滑倒在地。
  
  跟我想象的一样,农贸市场在晚市结束前照例冲洗了地板,没有彻底溶化的劣质洗洁精正好给我的滑翔带来了方便。我记得,在卖鱼和海鲜的档口前有一道斜坡,本来是为了方便装货和卸货,现在成了我和曾枣间生死的关键。
  
  曾枣的挣扎没有效果。
  
  他的信息暗示攻击了我的平衡感觉器官,在平地上,我会恶心,站不稳脚。不过,既然滑到了斜坡上,就完全是我的天下了。已经逐渐习惯失去平衡的我,动作的精确度要比刚刚进入失衡状态的曾枣高出30%。
  
  战斗结束了。我喘着粗气站了起身。曾枣躺在斜坡上,他的后脑勺被我揪着猛撞地面,慢慢地冒出血来。
  
  “再见了,曾枣。”
  
  他和我一样喘着粗气,突然咧开嘴狂笑起来。
  
  “不把我们收拾了再走吗?不用担心萧寒啦,你听……那个声音……我们的人……恐怕也拿不下她。”
  
  晚风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像什么东西在缓缓击打着树干,但仔细听下去,就会发现这种敲击声中居然带着急板的强奏,微弱地,却一直固执地击打下去。
  
  那个节奏,对了,是哈恰图良的《马刀舞曲》!
  
  “杀了我。”曾枣嘶哑着说道。
  
  “我可不想成为杀人狂。”
  
  “呵呵,这是必须的。你刚才使用的咒语催眠系统,现在就保留在我的头脑里。曲灵芝对我的脑髓可不抱什么怜悯之心。”
  
  我停了下来。这话,确实有道理。至少,我不能把自己的秘密武器就这样交给敌人。
  
  可是开什么玩笑!对方已经瘫痪了,还要我杀人吗?
  
  一只枯干的手突然攀上了我的大腿,吓了我一跳。
  
  “呵呵,你一点也不了解曲灵芝。你根本不懂我们。”曾枣桀桀怪笑起来,“你不知道萦绕在我们噩梦里的那种巨大的虚无感。算了吧,彭立枫,我帮你把剩下的事情做完了。你记住,好好地去重新认识曲灵芝吧,还有,那个人……你早晚要跟他见面的。”
  
  手慢慢地滑了下去,曾枣的眼睛越来越黯淡,嘴里还在喃喃低语着什么,我凑过头去。
  
  他在唱着我刚刚听过的那曲《四首严肃的歌》:
  
  “死亡,你做得好……”
  
  这样啊,原来一开始就用这首曲子把自己的信息编码传到了我的大脑里啊。我看着他已经变成灰白色的眼珠子,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在这座只有四十万人口的小城里,懂得欣赏勃拉姆斯的大概只有千分之一,而和我一样喜欢这首冷僻的清唱剧,并能将德语翻译成中文唱词的,恐怕也只有那么寥寥几个。现在,这几个人中的一人正在我面前死去。
  
  我站起身,往萧寒家方向走去。临走前,我做了一件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会去做的事情。
  
  被我用咒语强制催眠的矮个子刺客,还很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岁的样子。我拾起一块砖头,用力往他的太阳穴击打下去。
  
  尸体什么的,组织自己会去收拾残局吧。我站起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十六

  
  萧寒躺在楼道里,衣衫零乱,手里拿着两根木条。刚才搏斗中一直传过来的《马刀舞曲》大概就是用这两根木条敲打出来的。灯光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脸。
  
  三个刺客分别倒在三楼和四楼的楼道上,两女一男,穿着跟普通的街头混混没什么区别。
  
  “萧寒!”我冲了过去。
  
  她抬起头,有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嗳。”接着淡淡一笑,摇摇头,“很安静的较量,邻居都没有惊醒。”
  
  真的吗?我冲过来的时候明明注意到隔壁的几家公寓都亮起了灯。看来,只是不想惹麻烦而已。
  
  “你杀了人,对吗?”依然是温柔得不近人情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灯光从楼道上打下来,照着靠墙侧坐的萧寒。她的头发披散了下来,似乎有意不要我看见自己的脸。
  
  “对不起。”
  
  萧寒又叹了口气。
  
  “这一天总会来的。彭立枫,你真的是个可怕的人呢。”
  
  “对不起。不过,我有我的理由。”
  
  萧寒摇了摇头:“阿枫,我不是在责怪你。到这种地步,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是身不由己了。不过,还是很怀念呢。以前那些还没背上一身罪孽的日子。”
  
  她站了起来,手背在身后,脸慢慢地向我凑过来。
  
  “突然间,觉得非常寂寞呢。”
  
  长长的一声叹息,她又别过了脸,突然哭出了声音。
  
  “怎么了,萧寒?”我手足无措。对我来说,这种情况最难处理了。
  
  “我想,我不能再呆在这个家里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在这个世界上其实什么也没有……”
  
  我握住她正准备往防盗铁门上猛敲过去的手。她的手心冰凉,湿湿的。
  
  “你在发烧!萧寒,到我家去吧,这里可能不安全了。曲灵芝不知道会在你房子里做什么手脚。”
  
  “随便你啦。”萧寒抬起头,看着灯光,头发散开了,露出清秀而忧郁的脸,“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别这样,真让人心痛。
  
  我不想失去你幸福微笑的模样。萧寒。
十七

  
  我扶着萧寒匆匆离开她的公寓。正是凌晨时分,夜风越来越凌厉。天才间的短暂打斗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个城市的宁静。
  
  “不要触犯组织背后的神秘力量。”
  
  被晚风一吹,我的头脑清醒了不少,突然就想起了秦燕华的鸽毛信中提到的这一句话。如果按照秦燕华的说法,“心战”中组织的其他成员是不允许参与到心战中的。那这一次,为什么曾枣会袭击我和萧寒呢?
  
  ……在不冒犯规则和承认组织权威的前提下,这股幕后力量不会参与到“心战”过程。
  
  难道说,曾枣的出现,代表着幕后力量正式浮出水面?
  
  从联合试奏的那一天起,曲灵芝就没有直接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在干什么?她在策划些什么?难道说她的第一次失败,导致了组织幕后力量的介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果然如同萧寒担心的那样,我们已经无法控制“心战”接下来的局面了,因为组织的力量必然会接管一切。
  
  我们必输无疑!
  
  我一边费劲地思考着,一边打开先知能力,警惕地扫视周边的环境。
  
  突然萧寒抓住了我的手臂。
  
  “怎、怎么啦?”
  
  “不要说话。我……我突然感到很害怕……我好像认识那股残留信息……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谁留下的。我怕……能不能稍微抱紧我一下?”
  
  她的唇齿颤抖,似乎真的有看不见的冷气从心底里泛上来,脸色变得苍白。
  
  我抱紧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我注意到前方的路上确实残留着一股浓烈的信息素气味——那应该是从海滩撤走的秦燕华留下的。
  
  这股残留信息带着和萧寒一样的恐惧。
  
  我低呼一声。难道秦燕华也同样遭到了组织的伏击?不可能吧,她怎么说也算是组织的干部,同时也是“心战”的记录官。如果她也被组织攻击的话……大概会凶多吉少,因为这意味着组织已经不再将她当做自己人了,多半下场就是被组织彻底清除。
  
  我捏着萧寒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周围敌人的气息已经远去,看来组织并没有进一步逼迫我们的意图。不过,眼前的一些东西很让我在意,我蹲下身子,伸手从前方的尘土中扫出一些色彩鲜艳的碎纸片。
  
  那些纸片大概是出自某本艺术刊物的页面,花里胡哨的。萧寒重重地呻吟了一声,身子又再摇晃了起来。
  
  没错。是曲灵芝的视觉攻击的遗物,看样子曲灵芝本人再一次找上了秦燕华。不知道秦燕华在这个可怕的女人面前吃了多少亏——不,更为可怕的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一瞬间,我突然在曲灵芝和秦燕华的信息里面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存在。
  
  街灯下浓密的海雾、凌厉的夜风、无声无息地从上空俯视的楼宇,甚至黑压压的整个天穹,都传递着极为压抑的信号——他来过了。
  
  他。
  
  第三个人。刚才这里有第三个人!
  
  这第三个人,刚才就在秦燕华与曲灵芝角力的现场,突然打断了两人的较量。与这股压倒一切的霸气相比,组织中的这两名佼佼者的残留信息根本如同蚂蚁般渺小。
  
  我站在路边惊呆了。萧寒已经调动不起足够的能力,她疑惑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一把将她抱起,发疯一样往家里冲去。
十八

  
  浴室里的水声一直在响着。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心里百感交集。
  
  组织的攻击已经明朗化了,更可怕的是,幕后那个神秘人的力量也已经凸显。幸运的是,彭雪瑶可以暂时脱离这种危险的局面。然后是萧寒,从彭雪瑶告白那一天开始,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别扭。我要怎么去补救呢?
  
  哎,难道我命中注定就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
  
  水声停下了。我连忙站起来,跑进自己的房间,锁上门,以免萧寒出来看到我在客厅里——要是在这种局面下碰面,我们该说什么好?那可太尴尬了。
  
  但一直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透支先知能力而晕倒了吗?
  
  我慢慢地打开门,向浴室走去。那扇隔开我和萧寒的门一直紧锁着。我低头往地上望去,垃圾篓里扔着一张沾着血迹的卫生纸。
  
  “萧寒?没事吧?”
  
  没有回答。果然,勉强对付三个强敌,对萧寒来说也太吃力了。不会真的晕倒了吧?
  
  “萧寒,萧寒。”我加快了催促的节奏,屈起指节在浴室的门上乱敲。
  
  门突然打开了。
  
  “别吵啦!很烦啊!”和以往温柔的声音大不一样,听上去真的有点焦躁。不过……
  
  确实是萧寒没错。不过……这是什么情况……
  
  “啊,啊。对不起,我……”
  
  “嗳。彭立枫。”
  
  意外的轻缓的语气。大事不妙。
  
  “没关系的,阿枫,我没关系的。”柔柔的声音贴了过来,“看着我。”
  
  “不。”
  
  “别绷得那么紧,用不着。我们不都是成年人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那个温柔大方的萧寒吗?
  
  那个声音突然贴到了耳边。
  
  “看着我。”
  
  啊!鼻血!
  
  “不!”连忙闭上眼。
  
  我当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想到拒绝。
  
  “连你也拒绝我吗?果然,还是因为我本来就是这么奇怪的一个人,既不是男人,也说不上是女人。”
  
  不对,当然不是这样,我睁开眼睛。
  
  萧寒在哭,不出声地哭。停了一会,她用手轻轻弹去眼角的水珠,倔强地微微抬头,望向天花板。
  
  “过去的事情,真是让人怀念啊。也许,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我、我……”
  
  “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今天对阿枫说了奇怪的话吧。也想过就这么断了,就这么算了,就这样重新开始一种好友兼同谋的关系。但是,阿枫,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萧寒突然低下头,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我的心理已经是个完全的女人了,一点也不清醒呢。这种心痛的感觉,好难受。所以,帮帮我吧,从这个地狱里把我救出来,好不好?”
  
  “别担心,我一直在这里。”
  
  “你总是什么都装作不懂,其实心里狠着呢。”
  
  “我、我其实都懂,我、我其、其实很、很高兴啊,我、我喜欢你,萧寒。不、不过,刚才的打斗……你流血了吗?要不要包扎一下?”
  
  “嗯?”萧寒猛地抬起头。
  
  情况有点不对。
  
  “没有流血啊,那几个人根本走不到我身边。我只是很疲倦而已。”萧寒的声音里有了几分寒意,“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啊,我在垃圾篓里看到……我,我以为……”
  
  “没错,那不是萧寒姐姐,是我扔的纸。那是因为,我笨手笨脚扭门锁的时候被刺伤了……”突然,从客厅角落里传来这样颤抖的声音。依然是糯懦的,带着永远难以消除的倦意。
  
十九

  彭雪瑶从角落里站了起身。她身上的校服已经揉皱了,脸色白得可怕。
  
  意外的可怕遭遇。
  
  “彭、彭雪瑶,你不是上飞机了吗?”
  
  彭雪瑶冷笑着摇了摇头。
  
  “我趁妈妈不注意从机场逃出来了。不过,门锁着,我没带钥匙。而且……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呢。大白痴!”
  
  我颤抖着去摸裤袋里的手机——果然,电池都松了出来,看来是被秦燕华殴打的时候就坏掉了。
  
  萧寒的脸色也白得可怕。
  
  “对不起,彭雪瑶,我和彭立枫只是……”
  
  “不需要跟我解释啊,萧寒姐姐,我知道那样的寂寞很可怕。我没有生你的气啊,我没有,我只是对哥哥……”
  
  突然间,眼前的双马尾女生嚎啕大哭起来。
  
  “我只是……不甘心啊,我真的不甘心。我的心也很痛、很痛啊,没人理我……我一直缩在这个角落里,披着块防尘布,但你们谁也没有看见我,哈,我真的就是一团透明的空气而已……我不需要你们可怜我!”
  
  天啊,我妹妹一直都在?看来晚上的两场战斗把我们的体力都透支得差不多了,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伪装都没看透。
  
  “彭雪瑶,对不起。”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彭雪瑶一边叫着,突然跳了起来,赌气地打开房门,一甩马尾就冲了出去。
  
  “啊!”她狠狠撞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伸出手来,稳稳地扶住了她。
  
  又是糟糕的一天。我怎么这么倒霉。
  
  应该还在出差中的老爸垂下了拿钥匙的手,不合时宜地吹了一声口哨,搂着彭雪瑶走了进来。
  
  “彭雪瑶,怎么这么任性,居然从机场跑出来。你妈妈担心坏了,又不能下飞机,把我电话都打爆了。咦,怎么了?”
  
  他诧异的目光望向我和萧寒,萧寒“啊”了一声,红着脸缩回了浴室。
  
  “这是怎么回事?哟,彭立枫,你小子真够可以啊。”
  
  完了。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13-6-7 17:32 编辑


  第七乐章 死神与少女

  
  意外地,十一月的第一个周六拥有一个美好的清晨。
  
  我喝着浓浓的豆浆,悠闲地看着萧寒在厨房里忙碌。两口子过日子,这会儿正是体味幸福的时刻。
  
  等等,我在瞎想什么。连忙吞下手里的面包,往旁边一看,马尾扎得松松垮垮的彭雪瑶正在往嘴里塞鸡蛋。大概注意到我在看她,小魔女眼睛一转,端起杯子,狠狠斜了我一眼。
  
  “看什么看,狗一样的眼神。”不用先知能力,也能猜出那嗫动的小嘴打算说什么。不过,碍于老爸还坐在饭桌前看报纸,这句话才没有以雷霆般的声响冲着我吼出来。
  
  说起来,老爸真是个不可思议的老家伙。
  
  “孩子,这样就会有麻烦的。”这是昨晚老爸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等等。”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气急败坏地澄清事实,“我们什么也没做啊。”
  
  “还没开始做?”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行了,不用解释。说到底,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这孩子今晚要在家里过夜吗?安全起见,让她和彭雪瑶睡一起吧。要是彭雪瑶不愿意,彭立枫就睡到我房间里吧。放心好了,有两张床,不用担心我睡美了踹你下床。”
  
  “我和萧寒姐姐睡一起,没有问题啊。”彭雪瑶插嘴说。
  
  什么意思,我还不放心你们这对前情侣睡一起呢。不过这样的话当然说不出口。
  
  现在彭雪瑶开始敲起桌子来了,每天早餐时的例行动作。
  
  “萧寒姐姐。”
  
  “什么事情。”萧寒跟老妈一样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今天她把头发都盘在脑后,看上去确实像个老式的家庭妇女。
  
  “我有话跟你说。”
  
  彭雪瑶跳起来,牵着萧寒的手,两个人躲进厨房里,唧唧喳喳地说起话来,时不时还闹出一两声轻笑。
  
  什么嘛,女人……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闺蜜。这样子的生物,连拥有32年人生经验的我都没法理解。
  
  老爸轻咳了一声。我转过头看着他。他正皱着眉头看着电视里的画面。
  
  昨晚我编造了一套谎话,解释为什么萧寒需要在我们家住上几天,他也是这样皱着眉头答应了。
  
  “彭立枫,她叫什么名字啊?”
  
  “萧寒。”
  
  老爸眉头一挑,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与年龄不符的狡黠神情,甚至带有一点轻微的嘲谑。
  
  这时候萧寒端着一盘炒粉走出厨房,老爸微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老爸的表情有点尴尬,似乎有点不同寻常的温柔,还有,笑容里那种淡淡的感伤算什么意思?
  
  好不容易抑制下打开先知能力,探查老爸的诡异大脑的冲动,却听见萧寒“咦”了一声。
  
  “什么?”我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电视上正播放着一对著名艺术家夫妇来长港市举办画展的消息。萧寒的眼睛盯着那个女人,一动也不动,手里的筷子悬在了半空。
  
  怎么了?我疑惑地又看了一眼屏幕,那个女人,确实有种熟悉的感觉。
  
  本市的早间新闻马上就要播完了,艺术家夫妇的新闻后面插播了一条港口交通管制的快讯。据说,有一艘从所属军区过来访问的军舰要停靠在军港里。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港口要实施陆上交通管制。
  
  萧寒和老爸的眼睛里,瞬间都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
  
  那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思考了,老爸突然站了起来。
  
  “彭立枫,我要到市政钟楼继续工作。你啊,今天就让萧寒和彭雪瑶好好聊聊,你们俩的日子还久着呢。我得让彭雪瑶替老妈先考察下萧寒哟。”
  
  “啊?”萧寒的脸上有点发红了。她转过脸,冲着我说道:“这样也好,我得让人把‘加农炮’带过来。可能我要在这里待上好几天呢。”
  
  说完,她调皮地冲我使了个眼色。
  
  ——这里有我呢。
  
  秘密对话里传过来的是这种信息。
  
  老爸走过来,猛地揽住我的肩膀。
  
  “走,彭立枫。我们到钟楼走走,这是男人间就未来肩负的责任而进行的长谈啊。”


  市政钟楼原来是邮电局的主楼,邮电分家之后,就成为了邮政局一家的办公场所。不过,我怎么也没觉得长港这个小地方的邮政部门需要用上这么一整栋宏伟建筑。
  
  外表看上去,是殖民时期典型的法式洋楼,楼顶镶嵌着巨大的时钟。正午报时的时候,整个长港市都能听见当当的钟声。
  
  老爸的工作,看来就是在钟楼里面做些维护的措施而已嘛。
  
  他把我带到钟楼里面,说了声先跟工友打招呼就跑掉了。剩下我一个,很无聊地到处闲逛。
  
  结构意外地复杂,齿轮的数目多到了几乎数不清的地步。我顺着长长的钟摆链条往下看,定心锤下是一口漆黑的竖井,竟然看不见底部。
  
  等等,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钟摆爬了上来。
  
  我警觉起来了,退后一步,深吸一口气,准备打开先知能力。
  
  做不到。
  
  能力消失了。
  
  危险!心跳一下子剧烈起来——这么几个礼拜以来,已经习惯了随时能够打开先知能力,这下突然有种如临末日的感觉。
  
  我踉跄着往后再退了两步,差点摔倒在油腻腻的维修升降梯上,顺手往地上一捞,抄起一把扳手。
  
  “啪。”扳手从手心滑落,竟然连这点力气都使不上。啊。
  
  敌人已经爬到了井端,停下来喘气。她好像也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只是疲倦地转过头来,左脚跨过竖井的边缘,试探着踩在地板上站稳了,这才抬起头来张望。
  
  我们打了个照面,果然,是货真价实的敌人。
  
  “哈,”曲灵芝依然疲倦地干笑了一声,“没想到你也摸到这里来了。”
  
  “怎么啦,市政钟楼可不是什么禁地吧。你在这里搞什么鬼?”
  
  一瞬间我想起昨天晚上的袭击,顿了一下。就凭那三条人命,我也不应该这样平心静气地问这种不痛不痒的问题吧?
  
  但是,眼前的曲灵芝无论如何也让人憎恨不起来呢。
  
  没有穿校服,也没穿那身夸张的哥特萝莉装,只是普通的夹克、牛仔裤。脸上到处是油污,波波头已经维持不住形状,变成一堆乱糟糟的短发,还有两根呆毛翘了起来。虽然露出的还是那种目空一切的冷笑,但脸颊边的酒窝出人意料地显得可爱。
  
  大概是因为她的眼睛垂下来的缘故吧。
  
  “你杀了曾枣。”曲灵芝说,话音里仍然没有一丝感情波动的痕迹。
  
  “我也是被迫的。”买凶杀人的始作俑者应该是你吧。
  
  “看来,彭立枫有了新的绝招呢。”曲灵芝冷冷地说着,不知道什么原因,双眼仍然盯着地面,任由前额的散发慢慢地遮了过来。
  
  “哼。这里的埋伏也是你设的吧?”
  
  “什么埋伏?太可笑了,呵呵。”突然曲灵芝放声大笑起来,身体不停地往后仰。大概意识到自己很失态,抬手掩住了嘴唇,笑声却停不下来,变成“呃呃”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你的话太有逻辑了。我还是头一次发现理性的话这么好笑。”
  
  “别闹了。打开天窗说亮话,这里可不只我们两个人,要闹出乱子的话,组织马上会暴露的。”
  
  “会被谁暴露?你吗?组织要是没有两手掩盖真相的手段,今天你早就坐进重犯仓里了。”
  
  果然,昨晚的事件被他们掩盖过去了。我怀疑,大概警察也得听命于这个组织吧。
  
  “我笑的是你自以为是。哼,这里可没有什么埋伏。啊,这个地方,可是秦燕华以前最喜欢来的地方呢。”
  
  “秦燕华?”对了,秦燕华与曲灵芝作对,不知道现在她在组织里处于什么样的状况呢。
  
  “蓝组的人啊,都对这个世界的终极真相着迷。所以才活得那么逍遥自在吧。”曲灵芝突然抬起了头,又恢复了冷冷的模样。我注意到她的眼睛。
  
  居然史无前例地流露出哀怨和迷惑的神情。难怪刚才一直低着头,不让我看她的眼睛。
  
  “不要对我的眼睛这么好奇。我也是女人嘛,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天。”
  
  呃,真是无耻的回答。
  
  说起来,有什么事情变得古怪起来了。
  
  “彭立枫,心战马上就要收尾了。彭雪瑶不是回来了吗?哼,下个礼拜吧,最晚不过周五,你会为你的固执付出代价的。”
  
  “昨天,已经派出武装人员了吧。可恶,是针对我的吗?我对你们组织真的那么重要吗!”
  
  “看来没有必要瞒你了。没错,萧寒和彭雪瑶都只是通向你的一条捷径而已。我对你可没那么渴求,有理性的男人这世界上有的是。不过,那个人很关注你的发展,你应该感到荣幸吧。昨晚交手的感觉怎么样?以前是不是一直被我和萧寒、秦燕华压制得很惨?呵呵,你应该明白了吧,我故意让你和萧寒这样的强手在一起,就是不想让你觉察到,我手下几乎所有的棋子,都没有足以抵挡你的能力。”
  
  原来如此,难怪一直以来我都感受不到除曲灵芝、萧寒和秦燕华以外的其他天才的存在。我的脑子又闪过曾枣那副悲天悯人的脸。
  
  “曾枣是你的搭档?”
  
  “我的搭档早就死在我自己手里了。不,‘远目’只是另一颗棋子,他和你各方面都很相像,可以说是一副模子造出来的东西呢。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自己在组织里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你确实比他强得太多。”
  
  曲灵芝的语速突然变化了,好像有股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哀伤从嗓子眼里冲了出来。
  
  “可是,你竟然杀了他。你竟然……”
  
  怎么回事,这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曲灵芝吧?
  
  “我……虽然牺牲是必需的。还是抑制不住杀掉你的冲动呢,彭立枫。”
  
  “冷静,要理性,要理性。”
  
  “去你的冷静。”曲灵芝突然爆出一句脏话,她闭上眼睛,好像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算了,彭立枫。”曲灵芝仍然闭着眼睛,冷冷地说,“无论是生也好,死也好,你我和他都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个世界……”
  
  她突然猛地睁开眼,狠狠地往井下看了一眼。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存在。说什么纯粹理性,那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吧。”
  
  我慢慢地站直身体,保持着随时能够夺路而逃的姿势。曲灵芝看来已经失去了冷静,现在我用不上先知能力,万一发生冲突,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不过,等等,情况有点奇怪。曲灵芝一直站在那里,身体不停地发抖。她的眼神好像要把我撕裂一样,却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
  
  “曲灵芝,你不会跟我一样,用不上先知能力吧?”
  
  “哈,你以为我在这里干什么?以为是我设下的陷阱,未免太可笑了吧。”曲灵芝转过身,对着数不清的齿轮画了一个圈。“我来告诉你吧,这里藏着的,就是世界的本质。先知能力在遭遇自己母体的时候,根本就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这么说来,这里本身就存在一个结界?
  
  “钟,时间,调律,规则,在这个地方就可以看见端倪。我就是在这个地方,认识到人类的理性和世界的理性的根本不同。”曲灵芝说,她别过脸去,不想让我窥探自己的表情。
  
  “那个人把我带到这个地方。一开始,我的能力突然消失了,我很害怕。这种能力,是我在这个世界里惟一可以凭借的东西,惟一可以让我意识到自己存在意义的东西。他夺走了我的能力,让我看看这个世界自身的黑暗。瞧,在那个井里面,里面有我需要知道的所有东西。”
  
  她的语气又缓慢了下来。
  
  “但是,现在我再也找不到这种感觉了。我在这里找来找去,去摸钟的每一个部件,都找不到当初那个人带我看到的东西,那些大概已经属于另外世界的记忆了。彭立枫,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可不想杀你呢。我一点力气也没有。”
  
  曲灵芝咬着牙,在齿轮面前跪了下来。
  
  “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也不是自己想要来这个世界的啊。”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了。
  
  我突然想起曾枣的话。
  
  “曲灵芝。”
  
  她没有回答我,但我知道她在听着。
  
  “这个世界的秘密,能告诉我吗?”
  
  “哈,你不是只对自己的妹妹和萧寒感兴趣么。”
  
  “如果这个秘密关系到她们的幸福的话,我有必要知道。”
  
  “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曲灵芝冷淡地说,“也许,那个人可能会知道。不过,你要来到他面前,现在为时还过早。加入组织吧。”
  
  “别以为我会这么容易上当。”
  
  “哈,我没奢望你会上当。不过,彭立枫。”曲灵芝转过头来了,“好好感受这个世界吧。不过不要忘记了,我们——早熟天才们来到这个世界,不是平白无由的。你对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存在,为什么它需要我们,需要你,这也是我一直想知道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起来,也不过是个普通少女的眼睛而已。
  
  “你的身上,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我有必要跟你说吗?彭立枫,不要以为那个人对你会一直包庇下去。你也只是个棋子,一颗可能比我曲灵芝更大的棋子而已。”
  
  我想起组织预备分配给我的“代号”。
  
  “你是说,我是组织选定的‘选择者’吗?是什么样的选择?”
  
  “哈,别想从我这里套出话来。姓彭的,也别以为在这个结界里我们都失去能力,我就不能拿你怎么着了。我的人已经遍布四周,其他武器不需要先知能力也能用得很好。”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在我改变主意前离开这里。破坏掉这个世界的‘选择者’,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诱惑呢。”
  
  我往后退了一步,迅速钻进维修升降梯里。
  
  “对了,曲灵芝。”
  
  “哼。”
  
  “曾枣最后留给我一句话,想知道吗?”
  
  没有回答。
  
  “好吧。我还是说了吧,他让我重新来认识你。我们难道真的要这样对立下去吗?”
  
  “那个白痴……”曲灵芝的声音不知怎么有了点寂寞的意味。
  
  “你……看来也很孤独呢。”
  
  “滚!”
  
  那女孩背过身去,阳光从钟楼的玻璃窗格里照进来,在她的影子周边镶上一层金黄色。
  
  这人的身影在我眼里变得模糊起来。
  
  我离开了。


  
  老爸在他的工作位上跟我打招呼。
  
  “老爸,好像很忙的样子?”
  
  “给主任逮住了。本来还想签到了就逃工的,没办法。算了,彭立枫,其实也没什么跟你谈的。谈恋爱可以,别误了功课。对了,你的大学报考意愿有了吗?”
  
  那件事啊,本来想跟萧寒商量的。不过,还有机会嘛。
  
  “算了,这些废话以后再说。我中午回不了家,你和彭雪瑶他们到外面吃饭吧。”老爸顺手塞给我一张百元大钞。
  
  我说,出手真阔气。这种莫名其妙的工作怎么能挣那么多钱?
  
  不管了,既然这样,就拿这笔横财请萧寒和我妹妹吃饭去。我拨通了萧寒的手机。
  
  出乎意料,接电话的是一把蛮横的声音:
  
  “喂喂,我在工作中。哈,想不到吧,萧寒把手机让我保管了,她怕被组织的人监控。不过我就没这个担心了。不要说那么多,直接到我这里来吧。萧寒和雪瑶都在这里。”
  
  说话的这个人看来毫发无伤……
  
  “秦、秦燕华?你、你昨天没事吧?”
  
  手机里面的声音顿了一下,看来有点意外。
  
  “哦?看来被你这烂人嗅到了点气味?没问题,没问题,只是被老大教训了一顿而已。总之,吃亏的是曲灵芝这婆娘哦,哈哈哈,擅自动用组织人员,大概会吃禁闭的吧——那婆娘说她是动用能力强迫其他天才沦为了没有自我意识的‘特使’,诡辩!我估计这是瞒不过那个人的!不过,别开心那么早哦,‘心战’依然没有结束哦。啥,你问我那人是谁——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就这样,赶紧过来!”
  

  
  “锵锵!这是秦燕华的午餐时间。”
  
  我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秦燕华。她穿着西式女仆装,头上戴着发卡式假花。不过,因为头发太短了,卖萌的发卡一会儿一会儿地往下掉。
  
  “常在这里打工?”
  
  “什么叫打工,嘘,会被逮住的。叫社会实践,这叫社会实践。”
  
  “我来不是看你卖萌的。萧寒和我妹妹呢?”
  
  “你来晚了,她们已经吃过我专门做的美味,去海边了。”
  
  “你?!”
  
  “怎么了,虽然是第一次做,不过评价很不错。”
  
  “好吧,反正我也饿了。”
  
  “咦,我可没说给你留了一份哦。”
  
  斗嘴归斗嘴,一份西式午餐马上就端在我的面前。
  
  “看上去气味很浓。哇,这个……”
  
  “怎么了,哈哈哈,被我的手艺吓着了吧?”
  
  “确实,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料理。”
  
  “你这肿嘴巴蛤蟆,没人敢在我面前这样说话。”
  
  “我道歉,不过,味道差也罢了,这气味是怎么回事?”
  
  我打开先知能力。
  
  ——哈,当然是我给彭雪瑶下的药咯。
  
  ——真鲁莽,你征求过我同意没有!
  
  ——关你什么事情,臭蛤蟆。
  
  她的秘密对话是用叉子搅动西芹、奶油和果酱发出的气味信息编码,仍然和以前一样用心地拼凑出很多没有意义的骂人话。
  
  ——曲灵芝那死婆娘在某个神秘人面前告了我一状。我估计她马上要大规模发动攻势了,所以今天给彭雪瑶设置了个反馈回路。这个回路会条件反射地对视觉信息进行歪曲。
  
  ——这样做,她就不能看电视了吧?
  
  ——电视有什么看头。不会影响正常的视觉信号的,只有遭遇复杂的在某个量级以上的密集视觉信息时,这个机制才会发生作用。作用嘛,主要是把信息错位显示,就是说,密集表现在视觉上的信息攻击会被自动转化为嗅觉信息。
  
  ——然后你就可以用内分泌和信息素来中和不良暗示了吗?
  
  ——比这复杂。详细的方法我没必要跟你说。
  
  骄傲的家伙。
  
  ——秦燕华,我和曲灵芝见面了。
  
  ——死婆娘?她怎么说。
  
  我把上午跟曲灵芝会面的情况都告诉了她。
  
  ——确实,组织的背后有很多难言之隐呢。
  
  ——能告诉我吗?
  
  秦燕华的微表情发生了变化。
  
  ——不。
  
  ——好吧,算了。
  
  我站起身来,打算去找萧寒她们。
  
  ——彭立枫。
  
  ——怎么了。
  
  ——曲灵芝和我,都是一群悲哀的家伙。我想你知道的,我在组织里没有受到很大的约束,不过也因为这样,他们没有让我接触到组织更高的机密。我只知道,长港地区的组织直接受命于一个神秘的高层。不过,多少也听到一些类似的传闻。说长港市的钟楼,隐藏着其他世界的通道。而我们,就是从其他世界的不同时空通过这些通道来到这里的。
  
  果然是这样。
  
  ——市政钟楼。
  
  ——是的,那里曾经是我的研究实验室,但什么也没有研究出来。曲灵芝老早就想把我从那里赶走,不过,直到最近她才得逞。
  
  ——她不是没有干涉你的权限吗?
  
  ——对。但命令是来自更高的阶层。也许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神秘高层。
  
  ——是么。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命令下来的那天,就是你在这个世界觉醒的那一天。
  
  我吸了口气,已经没有逃避的余地了。


  
  海风里可以听见优美的连顿弓演奏,是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七号》。不,严格地说,是一组貌似《匈牙利舞曲第七号》的秘制信息编码。
  
  萧寒停下手,冲我微笑了一下。
  
  彭雪瑶甩了甩头,装作没有看见我。
  
  “昨晚过得怎么样。”我没话找话说。
  
  “挺好的。”回答我的是萧寒。
  
  彭雪瑶突然站起身来。今天她穿着米黄色的运动风衣,双马尾上换了红色的丝带。
  
  “哟~~”拖得长长的叹气声。
  
  “干吗,彭雪瑶?”
  
  “哥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昨天晚上我跟萧寒说了你很多不堪的事情哦。”
  
  又来了。
  
  “别尽胡说八道!”
  
  “真是的。我们聊了很多东西啊,哈,哥哥,有没有发现,可能我和萧寒姐姐一开始就认识哦。”
  
  你们当然一开始就认识。我想。这些都可以再议,我现在想的是怎样从曲灵芝手里救下你这条小命。
  
  突然,彭雪瑶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吓了一大跳。
  
  “喂!太突然了!吓人么!”
  
  彭雪瑶认真地点了点头,对我说:
  
  “我想看画展,哥哥。”
  
  什么意思,要我陪着去吗?
  
  “什么画展?”
  
  彭雪瑶飞快地念出一个名字,我没听懂,却听见萧寒在旁边“啊”了一声。
  
  怎么了?
  
  萧寒飞快地站起身来,她的琴弓抖动着在我腿边划过。
  
  ——当心曲灵芝利用画展。
  
  ——嗯。她利用色彩的能力很强。
  
  ——不仅仅是色彩,我重新调整了彭雪瑶的暗示反馈回路。她对手势和其他肢体语言的感知本来就很敏感。
  
  ——是用刚才的那支匈牙利舞曲吗?
  
  ——对。我能让她的脑子解读肢体语言的速度放慢一倍,这样,这两个礼拜里面她的反应可能会迟钝一些。不过,彭立枫,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你打算怎样终结这场心战?
  
  啊,这确实是个问题。按照原来的规则,我必须废了曲灵芝才能结束整场较量。
  
  “喂,你们两个!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忽略我!这么旁若无人的,我、我、我彭雪瑶算什么啊!”
  
  这是什么疯话。
  
  “彭雪瑶,我想今天把话说清楚吧。”我决定了,要把这层关系挑明白。
  
  彭雪瑶突然跳了起来。
  
  “不听!”
  
  “别这样,彭立枫。”萧寒说。
  
  “够了!”这回是彭雪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嘶叫,海滩上安静下来了。
  
  “哥哥,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其实我清楚得很。”彭雪瑶的声音颤抖着,“但我不在乎。啊,偶尔不在乎吧。我也该成熟了,哥哥。整天缠着你,让你很难受吧?”
  
  她勉强做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所以,我要去看画展啊。”
  
  和这有关系吗?
  
  “我和燕华姐姐一起去。她喜欢我,哼。”
  
  双马尾少女突然撒开脚丫子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叫着:“我最讨厌你了,哥哥!”
  
  嗯。
  
  “快,不能让她落单。”
  
  萧寒摇了摇头,拉住我的手臂:“让她去吧,我们再出现在她左右,恐怕会更影响她的心情。这反而不利于战斗。还有,你看那边。”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原来如此。秦燕华还穿着那身夸张的女仆装,满不在乎地站在彭雪瑶奔过去的方向,用力朝她挥手。
  
  “这家伙,真是麻烦啊。对了,昨晚你们到底聊了什么?”
  
  “很关心这个么?”
  
  我挠挠头。
  
  “没聊什么别的,你嫉妒了?”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那我直接跟你说了吧,我把自己过去是男孩子的事告诉彭雪瑶了。”
  
  萧寒面不改色地说道。
  
  “你不是说真的吧?”我一脚踩空,从防波堤上摔到沙滩上。
  
  萧寒没有笑,只是温和地看着我迷惑的眼睛。
  
  “是真的。彭立枫,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不过,彭雪瑶没有拒绝我,她真是个很好的孩子。”萧寒喃喃自语,抬起了头,“有时候我也在想,我到底是谁啊?我内心里面,是现在这样的女孩子,还是依然是以前那个胆小而又可怕的男孩子?”
  
  我呆呆地望着她,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的下颌,真的还有几分俊朗的男性气质呢。


  
  “务必光临。”曲灵芝说。
  
  周五晚上的袭击事件之后,曲灵芝和组织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反倒是我们这边的三名天才,一直紧绷着弦,弄得自己疲惫不堪。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周末之后。周一的第二节课后,曲灵芝突然来找我。这次用的身份是高二(7)班的文娱委员。
  
  “年级主任的意思是让我们集中排练几回,不过我想,大家都不想利用这样的机会来见面吧?”
  
  说的是校庆演出的事情。
  
  “总之,你离彭雪瑶远点就行了。喂,不对,既然你拿准我们不会参加排练,那么务必光临又是什么意思?”
  
  “是我策划的画展。那对外地艺术家夫妇的画作,其实在中国很有名呢,机会难得,不带着彭雪瑶来看一回吗?”
  
  这个意图也太明显了。
  
  “会去才怪呢!”
  
  “好吧,那我就只好让秦俊民自己陪我看咯。”
  
  什么意思?秦、秦俊民?
  
  ——彭立枫,不要以为我没有办法治你。组织不愿意再动用其他人力,不过,这回有我就够了。
  
  我已经很小心,自信这回她的视觉暗示没有让我落入圈套。
  
  ——我倒是很想请你中止心战。
  
  ——做不到。规则定下来,就必须执行。
  
  ——为什么不更换“人祭”,换我好了。
  
  ——不。
  
  ——为什么?
  
  ——没有理由,我安排的一切都是从组织的利益出发的。不要以为在钟楼上见过一面,就了解我全部的想法了。
  
  ——哼,果然还是那样么。
  
  信息的激荡开始了。
  
  ——这张画展的票给你,你爱给谁就给谁。不过,我可不希望看到这么昂贵的东西被无视掉。
  
  我又输了一阵。票面上强烈的视觉暗示突破了我的第一层防御——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紧紧地握着那张票,仿佛手已经被黏在上面了一样。
  
  ——你还有一个机会可以让我中止心战。
  
  ——什么机会?
  
  ——在画展上找到我对话,我们一起寻找到解开这个世界秘密的钥匙。我要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承受这种能力。
  
  说到底,还不是想让我在画展出现。不过,也许,也是个机会呢。
  
  ——秦俊民,倒也是个比较可爱的男孩子呢。
  
  什么,这话什么意思?
  
  曲灵芝已经走了。
  


  
  “彭立枫啊,我好像有点不对劲。”秦俊民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对我说。
  
  “怎么了。思春了啊?”我没好气地回答,这几天心烦的事情多着呢。萧寒不知道为什么请假先走了,还不让我跟着她。
  
  “是啊。”
  
  真没料到,他居然承认了?!
  
  “谁?”
  
  “说来不要笑话我。是七班的某个姑娘呐。”
  
  “谁啊?你不是喜欢萧寒的么?”
  
  “去你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萧寒都成我嫂子了,我怎么也得另找猎物不是。”
  
  “我道歉。那么,是谁呢?”我想,七班?
  
  “也会拉小提琴啊,也是漂亮得不行的人啊。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早上我一见到她,就被她的笑容摄住了。你想想,她居然笑了,而且第一个对着笑的人,居然是我!”
  
  等等,七班?不会是……吧。
  
  “对啊,曲灵芝那大小姐呗。”
  
  该死,明白了。原来如此。
  
  “秦俊民,那家伙不是你能高攀得上的,小心变成人家的人质。”
  
  “什么意思!你是看不惯了吧,哈,老大,你也有妒忌人的时候啊。”
  
  “混帐,八字没一撇你高兴个啥!”
  
  突然,一个大胆的计划从心里冒了出来。
  
  “秦俊民,不是没有办法帮你的。你知道最近有个很有名的艺术家来办画展吗?”
  
  “哎,这几天新闻都炒烂了,不就是那个谁嘛。”
  
  我又没记住那个名字。
  
  “曲灵芝好像有一张画展的票。她喜欢视觉艺术,你知道吗,正好,我这里也有一张,不如……”
  
  “很好,票拿来,我看看是几号的。13号?正好,据说是夜晚才能彻底欣赏的先锋绘画,那天是周五,放学后没问题!”
  
  “你好像还蛮懂这些东西嘛。”
  
  “过奖了,凑巧从秦燕华那里学到一点。这票归我了?太好了,13号,13号。”
  
  13号,11月13号?好像有点熟悉的日期。
  
  全身的血液开始往上涌起来,11月13日,我妹妹出事的那天!我回到这个世界应该阻止的那个日子!
  


  
  ——放学后来找我。
  
  萧寒给我留下这样的信息。
  
  我找到她的时候,萧寒正穿着月白色的秋装裙,坐在餐桌前,远远地跟我打招呼。
  
  “把我约出来,就是为了在这种高档地方吃饭?”我说。好在接到萧寒信息的时候我已经回到家了,赶紧换了便装出门。
  
  “不是啊,只是有点不安,想你陪我一下而已。”她笑了笑,低头摆弄杯里的冰块。“其实我约了另外一个人,不过,估计会有人陪着她过来。所以,如果没有人陪着我的话,恐怕会让对方起疑心。”
  
  谁啊,这么神秘。
  
  萧寒站起身来,举起手里的画册向门口打招呼。
  
  等等,她什么时候拿了这本画册的?
  
  一个穿着普通棉麻裙的女人走了过来,谨慎地看了萧寒一眼,然后招手让后面的人跟过来。
  
  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两个人。
  
  “你就是那个给我打电话的孩子吗?”清清淡淡的询问。
  
  萧寒点了点头。
  
  “对啊,就是我。”
  
  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那个女人。那女人身边的男人却不耐烦地拨弄着脸上的墨镜。
  
  “桃,尽快吧。我怕这里还是有人认出我们。”
  
  哟,我知道这两人是谁了,近日新闻上的大熟脸呢——那对来长港办画展的艺术家夫妇。
  
  不知道为什么,萧寒并不理会艺术家本人,却一直盯着对面那个清爽的女人。
  
  “你……还好吗?”竟然用这样的开场白,你和她很熟啊?
  
  有点不对头。我悄悄打开先知能力。
  
  萧寒的内心——她的微表情没有掩饰地流露出忧伤和绝望。
  
  “没想到你还这么年轻,呵呵,白天你在交流网络上跟我聊这种视觉艺术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艺术修养很高的成熟男子呢。”那女人笑了笑,轻轻拢了下头发。
  
  “嗳。”萧寒什么也没说,轻轻叹了口气。
  
  “嗯,这是你朋友吧,还是高中生?奇怪了,我还以为我们的粉丝年龄层次会大一些呢。”那男人无聊地摊开双腿,伸手去拈餐盘上的樱桃。
  
  真是无趣又自大的家伙。
  
  “别这么说。她是我见过最有审美修养的小朋友呢。”那女人依然淡淡地笑着。
  
  萧寒点点头:“不管怎么说,我还实在想见到你本人呢。”她好像突然恢复了精神,“不知道传说中的艺术家,在生活里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你算是见到啦,本来就跟常人一样嘛。呵呵,我也实在很想知道,在网上那么伶俐通人心的孩子,在私下里是怎么样的人呢。哎,总觉得,你也是我潜意识里很熟悉的人呢。”
  
  “是这样的。”萧寒嗫嗫地回答。
  
  她们很快就陷入了对绘画和一些生活小情调上的交谈。我和那个男人无聊地盯着对方。
  
  “哎,你对军舰入港的事情有什么意见没有?”那男人突然俯过身对我说。
  
  “没啥意见。”
  
  “哼,原本以为只有女人才对政治不感兴趣呢。真是无聊,不过,本来也是,没指望现在的高中生有啥新鲜见解。”
  
  去死吧,自大狂。
  
  交谈终于告一段落,对面那两人起身告退。那女人招手让侍者过来,先付了账。
  
  “我们也走吧,萧寒。”我站起身,拉了拉她的胳膊。
  
  没有拉动。
  
  “怎么了?”
  
  她好像又想哭出来了,但马上习惯性地手一抬,将还没有溢出来的泪水抹掉,站了起来。
  
  “走吧。”
  
  我们走出门口,天气已经相当凉了,萧寒突然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啊,稍微轻点。”
  
  “杀了我吧,彭立枫。”
  
  什么?出了什么事情?
  
  “原本以为,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对以前的事情可以一点也不在意。但是不行,不行。我很孤单,怕得要死。”
  
  “你今天一天都在干什么,萧寒?告诉我吧。”我把她搂在怀里,还是能感觉到她在不停地颤抖。
  
  “试图和过去取得联系啊。但不对头,真的不对头。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抛弃了旧的一切,其实不是的,她很开心啊,其实是旧的世界抛弃了我的一切。我的……我的妻子……”
  
  啊,竟然是这样。
  
  “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什么也没有了,如果失去你和彭雪瑶的话。”萧寒说,这一次她没有哭。
  
  她转过头,呆滞地看着我。
  
  “彭立枫,如果你带着三个人生的全部记忆,站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面前。你会认为一切都是新的,都是美好的吗?可以重新开始一切吗?”
  
  我回答不上来。
  
  “我不能。因为我是自私的啊,只想过要重新拥有一切,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累了,彭立枫,今晚我要回自己家里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面对这样的现实。”
  
  我停下脚步。该死的反应障碍又在这时候出现了。
  
  “还是老样子呢,越到关键时候越说不出好听的话。算了,彭立枫。再见。”
  
  萧寒冷淡地拍开我的手,转身往她的海边公寓走去。
  
  我在萧寒离开后的街角站了好一会儿。其实,我不也是如此吗?卯着一股劲想要救我的妹妹,其实也是出于不想失去过去的意愿吧?
  
  谁给我们设下了这个巨大的游戏?这个世界,名义上让我们得以重返青春,造就那么一批早熟天才。但这批回来找寻过去梦想的人,为什么都会变成曾枣这样抑郁的家伙?
  
  我想我有必要去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的现实了。
  
  在救回彭雪瑶之后。


  
  凌晨,我从列克莱尔的《D大调奏鸣曲》里清醒过来。
  
  耳机滑在了一边,枕头也掉到了地上。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
  
  我费力地转动脖子,想去看清楚墙上电子钟的时间,但有什么东西按着我的脖子,动弹不得。
  
  低头一看,散乱的长发披在身周,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波味道。
  
  “喂,彭雪瑶。”
  
  彭雪瑶从我身上抬起头来,脸上都是泪痕。
  
  “怎么了,喂,你干嘛无端端跑到我房间来,啊,衣服也没穿好。你……你想干什么?”
  
  “我害怕。”彭雪瑶说,双手仍然用力抓着我的肩膀。“我做了个很清醒的梦。”
  
  “什么?”
  
  “我要死了,所以特地来跟哥哥道别。”
  
  “别闹了。”
  
  “真的。哥哥相信我的,我知道哥哥一定知道这件事情。”她一脸决绝的表情,我的心猛地一抽动。
  
  “我啊,就这样吧。再见了,哥哥。”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了起来,彭雪瑶飞快地爬下床,接着隔壁房间的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我抬头看了看电子钟。
  
  11月13日凌晨3:20.
  


  
  从学校门口往西走一千米,再折向北走三百米,那是一个十字路口。我家所在的大楼就在十字路口的东侧。
  
  楼下还是那株从我房间就能看得见的桃花心木。在我的记忆里,十六年前,这棵树已经因为一次事故而倒掉了。
  
  当年我妹妹就是死于这场车祸——11月13日放学的路上,一辆货车失去了控制撞了过来,她当时正好站在树下。
  
  如果我当时能找到彭雪瑶,让她在学校里多待一会儿,结果就不一样了。
  
  不过,在平行世界,这种事件重复出现的几率能有多大呢?

十一

  
  11月13日。一整个白天,我都心神不宁,时刻留意着曲灵芝的动静。毫无疑问,萧寒和秦燕华也是一样地紧张。
  
  下午最后一堂课的结束铃声响了起来,我猛地推开课桌就往彭雪瑶的教室跑去,萧寒在后面喊了一声什么,我没顾得上回答。
  
  “准备战斗了!”秦燕华冷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彭雪瑶依然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上去有点失魂落魄的。她将书包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发现一缕头发从头上垂了下来,就随口咬在嘴里。
  
  “我要去看画展。”彭雪瑶嗫喏地嘟哝着,有点不快地撅起嘴唇,“可燕华姐姐不让我去。”
  
  “该让你去的时候当然会让你去,不过今天可不行。”秦燕华一把将我妹妹从位子上提了起来,顺手拎起她的书包,“走,跟姐姐回家去。”
  
  突然她一个转身,脸上的神情马上就变了。我连忙转过头去——
  
  果然是曲灵芝。
  
  今天她的身上依然缠绕着各种奇怪的挂件,比平时还要夸张,看见我们都转过脸来看着她,突然咧开嘴挤出个笑容。
  
  “人真齐全呢。彭立枫,你可是把萧寒给落下了哦。”
  
  ——从这里出去,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怎样?哈,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曲灵芝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白得晃眼的布条。
  
  我全神贯注集中先知能力,打算将曲灵芝的攻击打回去。说起来也奇怪,自从得知我的能力并没有想象中糟糕之后,我的先知能力运用似乎也有了很大的长进,连秦燕华都在特训时表示惊讶。看来自信心绝对是运用先知能力的关键啊。
  
  所以,我绝不会让曲灵芝伤害到彭雪瑶一根毫毛!我在这个世界的全部努力,应该就在今天见个分晓!
  
  突然,彭雪瑶大叫了一声。
  
  “这是我的手帕!还给我!”
  
  我的心脏猛地收紧了……彭雪瑶的手帕?那应该是萧寒收回去的那条吧?萧寒呢?
  
  说时迟那时快,曲灵芝往后退了一步,脸上诡异的笑容并没有收敛。随着彭雪瑶的那声大叫,我和秦燕华都不由自主地往她手上望去,而曲灵芝突然间往后退去,再次牢牢地将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可恶,这招太高明了。
  
  我的潜意识受到了打击,眼前一黑。就在这一刻,鼻侧传来一阵香气,秦燕华发动了反攻。
  
  “咦,我两个礼拜前弄丢的手帕怎么会到你这里去了?”彭雪瑶并不知道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她气鼓鼓地走过去,伸手去抢曲灵芝手里的手帕。
  
  曲灵芝又往后退了一步,身上的挂饰不断地抖动。她微笑地着看彭雪瑶的脸,突然,这诡异的笑容消失了。
  
  ——干得不错。我的催眠居然没有奏效。
  
  曲灵芝潇洒地挥了挥手,让秦燕华不要命的信息素攻击全都偏向了一边。
  
  彭雪瑶停下脚步,她的手里正握着那条手帕。现在,她皱着眉头,侧过脸,疑惑地看着曲灵芝:
  
  “你说的,是真的吗?”
  
  不会吧?难道曲灵芝竟然使用秘密对话与彭雪瑶说上了话?
  
  “从这里出去!曲灵芝!”秦燕华咬牙切齿地吼道,这一回她使用了更强的刺激信息。但曲灵芝依然轻描淡写地甩了甩手,就将这股攻击消弭于无形。
  
  “是啊。当然是真的啦。彭立枫,我跟你说,这一回萧寒可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哦。”曲灵芝诡谲地露齿微笑着,一边又往后退了一步,现在她已经退到教室的门边。
  
  “萧、萧寒?胡说,她在哪里?”我这才注意到,萧寒并没有跟着我出现在高一的教室里。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彭立枫,你的致命弱点有两个,萧寒和彭雪瑶。我答应过你,将萧寒的真面目透露给你知道的哦。哈哈,记不记得“心战”开幕前的那一天,萧寒因为生你的气跑到食堂去,你想知道我们当时做了什么交易吗?
  
  ——交易?!
  
  不要胡说!萧寒不是那种人!
  
  ——别相信她。
  
  短促的琶音从曲灵芝的身后传过来,这一小段秘密对话带有强烈的情绪,本身就是种致命的攻击方式。
  
  曲灵芝脸色一沉,一个急转身,身上的闪光挂饰叮当做响,以此抵消掉萧寒的攻击。我猛吸了口气,凝聚住意识,打算发动咒语攻击。但曲灵芝显然已经防备到这一招,在转身的同时,围绕她身边的信息如同漩涡一样将我的试探信息弹了开去。这一手,显然是在模仿我和萧寒的二重奏信息漩涡,玩得漂亮!
  
  一直徒劳无功的秦燕华终于找到了机会,低吼一声,柔身欺上前去,一个直拳就往曲灵芝后脑击去。
  
  只听见哐啷一声,秦燕华被彭雪瑶一把推开,打出去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教室的门上。
  
  曲灵芝又是一个急转身,顺着走廊匆匆离开。
  
  ——彭立枫、萧寒,如果你们以为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等着你们找上门来的话,那可就错了。对彭雪瑶来说,现在她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顺着我的绳子爬到我的牢笼里。彭立枫,我和彭雪瑶会在画展大厅等你。
  
  萧寒低哼了一声,看来曲灵芝临走前并没有放过她,在我们都没有意识的时候暗算了她一下。
  
  “太过分了,你们!今天你们怎么都莫名其妙的!猪!讨厌鬼!”
  
  彭雪瑶摇晃着身子,对着我大吼大叫,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别、别这样,雪瑶,刚才曲灵芝跟你说了什么?”秦燕华气呼呼地问道。
  
  “要你管!”彭雪瑶用力摇着脑袋,突然,她停了下来,屏住了呼吸,将脸凑到我的面前。
  
  “对不起,刚才发脾气了。哥哥,我知道你们都很关心我。我真的不应该将那句话告诉你……你知道的,哥哥,燕华姐姐……萧寒姐姐。你们陪伴我已经很长时间了,彭雪瑶知足了。现在我要死了,我想一个人待一会不行吗?”
  
  她的话如同一根锥子一样扎进我的心里。我的意识突然一阵模糊。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萧寒和秦燕华都围在我的身边。萧寒关切地看着我的脸。
  
  “怎、怎么了?”
  
  “彭雪瑶跑了。刚才被她攻击了。”秦燕华言简意赅地回答。
  
  “那是什么意思……你、你们不是……”
  
  ——不,已经来不及了。彭雪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成了曲灵芝的“特使”。
  
  萧寒低下头,不再看我的眼睛。她的肩头在微微颤抖。
  
  ——她的身上,带着对我和秦燕华致命的信息编码。

十二

  
  全盘尽输。
  
  在那一瞬间,绝望立即攫住了我的心。怎么也想不到是这种结局……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被曲灵芝作了手脚的?
  
  秦燕华“哼”了一声,把头抬了起来。我注意到她一脸的冷汗,想必在努力忍着疼痛。萧寒伸过手,想扶她一把,却被这女人一巴掌打开了。
  
  “闪开!”
  
  秦燕华咬着牙尝试了几遍,最终还是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
  
  ——刚才彭雪瑶将两道致命的指令送进了她的神经系统。那大概是曲灵芝留下来的暗示,专门针对秦燕华的内分泌系统进行了抑制。
  
  萧寒不出声地对我说。这一回的秘密对话加上了只有我们俩才能识别的密码。
  
  我隐隐感觉到,我们这个短暂的同盟马上就要面临解体的危机。
  
  突然,秦燕华捂住脸颊,发出嘶哑的“哈哈”声。
  
  “彭立枫,萧寒,真想不到啊。机关算尽,居然会在阴沟里翻船。你想说什么呢?萧寒?”
  
  萧寒“啊”了一声,手足无措地松开搀扶我的手。
  
  “我……没什么可说的。现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最好还是尽快赶到画展现场为好,哪怕这是曲灵芝的陷阱,我们也得保证……”
  
  “保证我们能及时钻进这个笼子?”秦燕华冷冰冰地截断了萧寒的话。
  
  “秦、秦燕华,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觉得这不完全是萧寒的错。”我说道。现在头脑还是无法集中精神,因为过分担心,我几乎连集中精力驱动先知能力都做不到。
  
  “那就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混蛋,我终于想清楚了!从心战开始的那一刻开始,我们的对策和防守都毫无破绽……可惜的是,彭雪瑶是被提前下了手。我这才明白这回事。我这大傻瓜!”
  
  秦燕华扭过头来,两眼闪动着狂热的光芒。
  
  “不是吗,萧寒?我总算想通了。虽然我对曲灵芝这婆娘根本不存任何信任,在心战开始前就一直防备着她接近彭雪瑶。不过,我还是算漏了一点。我本以为,彭雪瑶和你们两个待在一起的时候算是安全的,没想到……萧寒你在心战开始之前就已经和曲灵芝单独会面过了。那么说来,在音乐活动室里为彭雪瑶伴奏的那段时间……是你替曲灵芝种下了‘特使’的种子吧?”

十三

  
  “不要血口喷人!”我愤愤地说道,转过头来对着萧寒,“萧寒,你说……”
  
  没有想到,眼前的萧寒居然低下了头,避开了我的眼睛,她的发尾在微微颤抖着。
  
  “如果你是那样想的话,我并不打算争辩……我只想说,没有人想到事情会落到这一步。”
  
  “够了!快打开先知能力,周围很危险!”
  
  我终于恢复了控制先知能力的意识,将能力调整到最大,迅速扫描着周边的环境。
  
  已经晚了。
  
  从下课的铃声响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往常的这个时间里,总还会有学生滞留在学校里,吵闹的声音也不会停歇。而现在,校园里静悄悄的,像陷入了大雪无声的深夜。
  
  整个学校,现在已经被布置成了针对我们三人的陷阱。每一个教室的窗子、操场上的旗杆、楼房、行道树,甚至还有胡乱被遗弃在操场上的扫把,层层叠叠,一个影响一个,构成了一个整体的信息杀阵。
  
  刚才闭塞了先知能力的我们三人,如果当场贸然冲出彭雪瑶的教室,马上会被这个杀阵截获,一个接一个地将暗示送入我们的神经系统,逐个毁掉我们的听觉、嗅觉和触觉,直到我们变成无法感知也无法思考的僵尸。
  
  秦燕华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开始动手毁坏这个封印五感的结界。
  
  “不管怎么说,今天救回彭雪瑶,就靠我一个人了。你们两个赶紧死回家去等着消息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我们四个人真的就会死在这里。
  
  萧寒说。
  
  ——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没有你们什么也干不成吗?
  
  ——是的。
  
  毫不示弱。这两个女生在我面前针锋相对。
  
  我叹了口气,开始解析曲灵芝弥散在学校里的信息。
  
  被秦燕华和萧寒用各自的信息武器扫荡过之后,弥漫学校的压抑气氛一扫而空。清晰的暗示显露在空气中。
  
  ——彭立枫。秦俊民的命我收下了,你看看表,再过25分钟,钟楼会发出整点报时。哎,你听说过“猝死症候群”吗?
  
  “什么东西?”
  
  秦燕华失声叫道。
  
  ——哈,秦俊民恰好是一个有趣的对象,他的钠离子通道代谢并不是那么正常,是猝死的上佳材料。我估计是秦燕华常年在他身上做内分泌实验导致的后果。现在他正在享受荧光视觉艺术,但我会用信息传导将一些编码通过钟声放出去。当然,要是有一个早熟天才在场,记住哦,必须在现场,用先知能力干扰掉这些编码,他也许还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直冲过来。
  
  “卑鄙!”
  
  ——谢谢你的赞赏,你还有23分钟。顺带一提,我的这个信息有可能是假信息哦。现在玩个游戏,彭雪瑶和我和秦俊民,我们三个也许在同一个地方,也许不在。让我看看你的选择吧,伟大的“选择者”。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秘密对话关闭了。
  

十四

  
  是我的错。
  
  我不该在秦俊民身上押下这样的重码。
  
  曲灵芝给我的那张票,上面留下了十二种图像编码,我用了整整一个晚上才把这些信息破解完毕。
  
  是一种欲求诱发机制。拿到票的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对某种事物产生强烈的依赖感。
  
  哈,我的功力突飞猛进呢。现在我自信我的能力已经不在曲灵芝之下了。
  
  不。计算错误。
  
  于是我盲目自信地在秦俊民身上下了三道催眠咒令,如果在画展中遇到在票面上留下信息暗示的那个人,这三道咒令就会相继触发。
  
  Finite-Incantatem;Prior-Incantate;Aparecium;
  
  即时信息反弹。这些催眠命令行会伪造接受信息者的身体反馈,迫使对方下意识地检查自己输出的信息密码,并在自己身上运算验证,这就等于将对手施加的信息暗示原封不动地反弹回去。
  
  三条命令集合在一起,其实还包含着一个非常微妙的外延——当对手意识到自己的信息攻势被反弹的时候,他会转而对身体进行防御性锁定——自己的头脑接受自己发出的指令必然反应更迅速,更难以防御——这时,惟一的做法就是降低自己的思考速度。
  
  这就是我的妙招。在对手放慢思考的时候,我隐藏在命令行里的暗示会迫使他们将自己的思考过程逐字大声念出来——对需要巨量运算的天才来说,口诵记忆是舍弃了默想运算之后的最佳选择。
  
  我希望用这招迫使曲灵芝将组织的秘密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我知道这个展览一定混进去很多政府和传媒的耳目。
  
  但现在计划破灭了。
  
  即使能够让曲灵芝的计划泄露,也许日后能换来组织将她灭口——但秦俊民的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搭上了。
  
  曲灵芝真的敢下手。
  
  不!现在的关键不在于秦俊民的命,而是我妹妹的安危。我只需要确认,彭雪瑶与曲灵芝是在画展现场——跟她们之前暗示的一样。
  
  但是,曲灵芝既然胆敢公然以秦俊民的命当筹码,只能说明一件事——她在耍我。她根本不可能与秦俊民在同一个场合出现,因为她采用的是绝对远程的暗杀。
  
  她在暗示,我妹妹的命和秦俊民的命只能选择一个。
  
  我当然只能选择我妹妹。
  
  因为我本质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十五

  
  萧寒的手从额头上放了下来。她刚刚释放了一个监听环境的“特使”——一只经常盘旋在学校附近的鸽子,现在正在回收鸽子释放的信号。
  
  “钟楼,或者画展展览馆,这两个地方的可用信息浓度最集中。”她说。
  
  我点了点头。展览馆是显而易见的,曲灵芝一再地对我宣示这个地点,又施展诡计将秦俊民拖入陷阱,显然在那里设下了重重埋伏。
  
  钟楼是怎么一回事呢?
  
  想到上一次在钟楼与曲灵芝碰面的事情,我就开始头痛。这个地方是谜一样的存在,所以现在信息量才会那么充足——也许秦燕华会有线索?
  
  ——秦燕华,你对市政钟楼有什么看法?
  
  ——问我?没什么看法,那里曾经是我的实验室。
  
  秦燕华一边心不在焉地顺手回复我的秘密对话,一边用力揉搓着自己的肩头,大概是在制造战斗用的信息素。从充满怨气和不甘的急促动作判断,现在她手头拥有的信息素,大概足以让一个普通天才死上几百回的了。
  
  ——我怀疑彭雪瑶被囚禁在那里。
  
  这句话起到了作用。从刚才开始就似乎已经决定随时抛弃联盟的秦燕华,现在停下了制造信息素的工作。她蹙起眉头,不由自主地用右手揪住了自己的校服前襟。
  
  ——你们要到钟楼去?
  
  可能是我的错觉,传过来的秘密对话竟然有点令人颤抖的感觉。
  
  ——只能碰一次运气。不是这里,就是画展展览馆,这两个地方埋伏的信息量最充足。
  
  ——绝对不是钟楼。
  
  秦燕华不耐烦地否决了我的猜测。
  
  ——没有人敢在钟楼设埋伏。自从我离开钟楼之后,那里已经变成了组织的禁地。
  
  ——可是我亲眼见到曲灵芝曾经出现在钟楼里。
  
  ——那当然!那更糟糕,说明有人在背后替她撑腰。哼!就算这样,我才不怕她呢!
  
  话虽如此。秦燕华的秘密对话里明显传来了怯意。
  
  ——那就这样好了。我和萧寒去钟楼,你去画展展览馆救出你哥哥。他一定在那里,因为是我让他去的。
  
  ——管他去死!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回答。
  
  ——没有什么比彭雪瑶更重要的,那个笨蛋也一样,让他去死一百次吧!我哪儿也不去!
  
  我停顿了一下。看来这个女人根本没将自己亲哥哥的生死放在心上。
  
  ——如果彭雪瑶也在展览馆呢?我们可没有排除这种可能性。
  
  ——啊,那就另当别论,我去,顺便也可以将笨蛋的小命救回来。不过,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有意骗我去展览馆的?你们一个也不可信。
  
  秦燕华以充满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我们,两手插在裙兜里,摆出一副“快来说服我”的姿势。
  
  现在的情况,真的只能说是碰运气而已。我知道曲灵芝怀着要“彻底摧毁我的精神”的目的,要达到这个目标,彭雪瑶一定会死得极为惨烈。我的事情一定要我自己去挽回。
  
  而留给秦俊民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二十分钟了。
  
  我吸了口气,正想继续劝说秦燕华动身去救秦俊民。突然身边传来一声冷淡的嘟哝:
  
  “你是害怕钟楼里的那个人。”
  
  就彷佛在寂静的山岭里突然引爆了一个炸弹,秦燕华猛地爆发起来。
  
  “别胡说!我可一点也不害怕!”
  
  她转过身,双手已经从兜里伸了出来,颤抖着,像一条剧烈扭动的毒蛇,指向萧寒。
  
  “你,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个人的事情?你到底是谁?!”
  
  “我是萧寒。”
  
  冰冷抑郁的清秀女生警觉地后退了一步,右手的琴弓已经搭在了小提琴“加农炮”的弦上,嘴上依然没有退让。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因为我马上要和彭立枫到钟楼去,去救出对他很重要的妹妹。而你呢,你哪儿也不去。因为你知道彭雪瑶不会在展览馆里,你和我们一样清楚。只是你根本不敢去接近钟楼,却又不甘心放手让彭立枫获得亲手拯救妹妹的机会。”
  
  ——闭嘴!
  
  ——放心好了,我们不会让你去钟楼的。因为你如果过去,等于公开与组织决裂。我和阿枫没有这个顾虑。
  
  秦燕华从嘴里冒出一句极为肮脏的粗话,突然冷笑了一声。
  
  ——别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中计。我猜你们怂恿我去钟楼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去破坏那个大钟而已吧?既然曲灵芝明言,杀害秦俊民的方式是利用钟楼发出远程杀人密码,那么破坏这个地方也就意味着能让秦俊民侥幸活下来……或者至少为你们拖延点时间吧?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期望着这样的展开。
  
  “不……”
  
  秦燕华踏上一步,脸上那道讥诮的笑容越来越明显。
  
  “你只是想支开我。你想一个人救出你的妹妹,大概想着连萧寒也最好不要抢走你的英雄风头吧?”
  
  “不是这样……”
  
  “你的气味里面满是这种信息。你要一个人跟妹妹独处,你想将十六年来的事情都跟她说一遍。你的野心就只局限在这里了啊?笨蛋!”
  
  秦燕华大吼大叫完了之后,却将头偏到一边去。
  
  “我会去钟楼的,也许会死在那里。不过,彭雪瑶大概也是希望着这样的吧,能跟哥哥单独待在一起。”
  
  这个女人,情绪转变得太快了吧?!
  
  “但是,彭立枫,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什么条件?”
  
  秦燕华睁大眼睛,似乎要从高处将我鄙视个够。她微微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无可奈何地露出个笑脸。
  
  “让我狠狠地揍你一拳。”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记猛烈的冲拳打在我脸上。我连着在原地转了几圈。还没等我恢复过神智,秦燕华又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将我踢翻在地。
  
  不知道为什么,站在一边的萧寒似乎也没有维护我的意思。我忍着痛,拼命抬起头来。
  
  “还不给我起来追!”
  
  我勉强站了起来。看见蛮横女子背向我站立着。路灯亮了起来,她的身影有点寂寞地没入路灯的影子里。
  
  “其实,说起来,秦燕华……”
  
  “说。”
  
  “你真的那么在意彭雪瑶吗?”
  
  “废话。”
  
  突然秦燕华冷笑了起来。
  
  “是在笑话我吗?一直保姆一样跟在小丫头后面跑,结果最后人家的心思还是放在你和萧寒身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
  
  “对我不公平?”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这就是命啊。我秦燕华,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得不到爱的女人。”她顿了顿,“但我很开心啊。我喜欢那样的孩子,就想看着她一直幸福地活下去。”
  
  “所以,”她转过脸对着我,那是张一点也不带玩笑的脸,“为了你妹妹,毁灭全世界我都可以做到哦。这就是我释放出来的最大的爱。就这样,我去给你当诱敌的靶子,你,给我去追彭雪瑶。我猜,你已经知道她的真实位置在哪里了。”

十六

  
  直到秦燕华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萧寒僵硬的身子才慢慢地恢复了动作。她叹了口气,转过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
  
  “秦燕华……她似乎猜到了我们之间有秘密对话。”
  
  没错,第三个信息量密集的地点,从一开始就显露无疑。曲灵芝根本不打算和我玩花招,她真的只想在最关键的一个点上从头到尾将我摧毁。
  
  这股难以消解的恶意,一直驱使着巨量的攻击信息,聚集在十六年前我妹妹遭遇意外去世的那株桃花心木周边。
  
  我叹了口气。
  
  “萧寒,我本来没想到她会自己选择去钟楼的,我只是想,如果让秦燕华去救自己的哥哥,会更合适一点。”
  
  萧寒摇了摇头。
  
  “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了。我希望她能去钟楼,帮我们引开曲灵芝可能调动的势力。因为只有她有这样的实力——她是组织的人,对那里更熟悉,生存下来的可能也更大。如果换了我去的话,能不能活着回来,只怕也得靠运气了。”
  
  一股冷气从我的背脊上冒了起来。难道……
  
  “我知道的。我很怕死,对不起,阿枫。我知道,钟楼这个陷阱是为我而设下的——如果是由我去应付钟楼的话。因为这就是曲灵芝那天在食堂跟我交易的内容……我将秦燕华交给组织对付,而她则承诺不在关键的点上动用组织的力量。”
  
  我吃惊地退后了一步。眼前这个依然冷静、甚至显得比平日更为温柔而恬美的少女,突然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陌生感。
  
  “到那一天我会揭下萧寒的面具。”
  
  曲灵芝说过的话语突然出现在脑海里。我不相信……
  
  “难道说,操纵彭雪瑶的‘特使’信号,真的是……”
  
  “不!唯独这个我不承认,我没有对彭雪瑶动过一次自私的手脚。这是我对阿枫的承诺,也是我这个人格的最后一点坚持。我是真的……真的那样想。”
  
  萧寒的声音带着十分落寞的语调。她摇摇头,咬着牙关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我要去展览馆了。秦俊民这个棋子,由我来拔除吧。我跟你说过,曲灵芝在钟楼、展览馆都布下了棋子,目的就是为了在行动的最后给你制造精神压力。如果我们三个坚持在一起迎战曲灵芝的话,到时候,秦俊民死亡的消息传来,或者组织人员的增援到来的话,都会给你的精神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更何况……”
  
  萧寒顿了一顿,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如果我和阿枫,和彭雪瑶在一起的话,我是必死无疑的。曲灵芝在心战前一日的试探中,已经针对我设下了毒计,彭雪瑶的身上带着针对我和秦燕华的浓密的致死信息……阿枫,虽然我这时候提到这点会有点害羞,不过……我相信,你喜欢我更甚于对你妹妹的喜爱。曲灵芝真正的目的,是借我的手杀害你妹妹,然后再让我和彭雪瑶先后无可挽回地死在你面前——这样,你就会彻底被摧毁。”
  
  萧寒的声音如同沉闷的响雷一样回荡在我的耳边。
  
  “所以……对不起,哪怕是我爱的人,我也不想死在他的怀里。我只想……活着拥有这一切。阿枫,你也答应过我的,不要死。为了这个目标,我们必须暂时分开。再见,阿枫,把彭雪瑶好好地带回来……”
  
  也不等我回答,萧寒就急忙回过身,低下头往展览馆的方向走去。
  
  我目送她的身影走过街角。不一会儿,有轻微的小提琴乐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那个旋律,是舒伯特四重奏的第二乐章……
  
  如歌如泣的《死神与少女》。
  
  曲灵芝就在前方,剩下来的就是我和她两人间的战斗了。
  

十七

  
  我向家里飞奔,右手紧紧攒成拳,内心已经怒不可遏。
  
  绝对不原谅曲灵芝这个家伙!
  
  越逼近十六年前的惨祸发生地,那种弥漫的恶意就越明显。路上的行人一脸诧异,大概都觉得我发狂奔跑的模样不太体面。只有我心里清楚,他们自己才是奇怪的、被扭曲的东西,出现在这条道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被曲灵芝的能力引领着,组成了一个奇特而又邪恶的杀阵。
  
  我的手机震动着。心里咒骂了一句,连忙掏出来查看。是萧寒发来的短信。
  
  “我已经到了展览馆。情况很危险。我得尝试一种极端的做法。别怪我。PS:阿枫,我最后送你一个单词,请一定要在关键时刻想起来——领悟,Sentire.”
  
  我不由停下了脚步。什么意思?
  
  这时,时间彷佛突然停滞了。脚边一些碎小的石块开始聚集在一起,彷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指引它们。街道上的各种颜色开始流动,发出喀喀的声响。深秋的傍晚早已降临,光线越来越暗,沿着来路往后看,往前看,都是明明灭灭的路灯,忽明忽暗的光影似乎在暗示着不祥的结局。
  
  所有的信息都向前涌去,构成巨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闪动着银子一样的光芒,和祥地包围着那个女孩。
  
  我的妹妹斜斜地倚靠在桃花心木的一侧,似乎已经睡着了。过量的信息堆积在她的身侧,连正常的时空都发生了不自然的扭曲,只不过一刹那,妹妹如同睡美人般恬静的脸就淹没在无穷无尽的异色海洋里。
  
  身穿黑色哥特裙装的曲灵芝伫立马路前方,阴沉而庄严,有如君临帝国的女王。偌大的马路上居然一辆车也没有出现。这个世界安静极了。
  
  ——来迎接你妹妹的死亡吗?彭立枫。
  
  恶毒的笑颜绽放在她的脸上,她伸出一只手,彷佛在示意我走上前来吻她的手。
  
  我踏上一步,前方的杀阵立即开始变化,它伸出了臂膀,它合拢了双手,将整个城市都围在自己怀抱里。
  
  这种感觉让我一阵恶心,全身的肌肉都开始痉挛起来。
  
  ——这是人祭。来,将她献给真理吧。
  
  曲灵芝的心灵暗示一波一波地袭来,她的灵魂在杀阵中心狂叫,充满了杀戮前的兴奋。
  
  ——这一切和你的十六年前一样。这一次你要看到最后,要看到你妹妹死掉的最后啊!
  
  混蛋!我努力调动着自己的先知能力,试图从曲灵芝操纵的巨大杀阵中脱离出去。
  
  意识越来越模糊,掌握呼吸的神经中枢逐渐麻痹了。我马上就要死了。我想。但是,这种感觉稍纵即逝,接下来头脑反而越来越清晰。
  
  连每一份疼痛都非常清晰。骨头关节摩擦产生的热量、神经感受到每一寸肌肤上的气压都变成了剧烈的疼痛。更糟糕的是,那个巨大的、有如湿漉漉活体的信息巨物伸出了它的触手,探入我的意识深处,挖出过往的三十年里残留的每一件沉痛的记忆。它压迫我,它触发我,它要将那些东西从我脑袋里翻出来,赋予它们致命的刺激。
  
  但我不会死。
  
  因为曲灵芝要我活着,她要我饱受精神折磨,她要我妹妹在我面前悲惨地死掉!
  
  绝不!!
  
  ——彭立枫,面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感觉是不是很美妙啊?我让你看看,理性的世界是如何维持自身的运作的。
  
  曲灵芝轻轻松松地翻了下手腕。眼前的奇异杀阵整个倒转了过来。我眼前一黑。
  
  很快,眼前出现了微小的光芒。不知道曲灵芝对我的意识做了什么,我开始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每一分微小的悸动。
  
  我仿佛被谁抬升到了天空之上,俯视着整个世界。曲灵芝充满恶意的眼眸从地上与我对视着,嘴角绽开一丝冷笑。
  
  我感觉到了。下方的长港市中,唯一在运动的物体接近了。
  
  那是一辆已经卸下了货物的卡车。它慢慢地加速,司机睁着死鱼一样的眼睛,直视前方。
  
  就跟头一天袭击我和我妹妹的吊车司机一样。
  
  我大叫一声。
  
  曲灵芝要复原十六年前那悲惨的一幕。再过十分钟,这辆卡车就会提升到疯狂的速度,驶上眼前空无一人的马路,将彭雪瑶和那株桃花心木一起撞倒!
  
  ——你要好好看着这一幕哦。我可不介意组织再接收一个精神崩溃的废物。既然那么弱小,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妄想戏弄自己的命运啊。
  
  时间到了。
  
  我的潜意识里突然浮现这么一个念头。好像是被谁在什么时候偷偷植入我的思想中一样。
  
  什么时间?
  
  卡车仍然在加速,它的引擎发出的吼叫声已经传到我脆弱敏感的耳朵中。已经发生过的命运不可避免——
  
  时间到了。
  
  潜意识里的那个念头仍然在顽固地冒出来。突然间,我意识到了这个暗示的意义。
  
  时间到了!不!时间已经过了!
  
  “曲灵芝!时间到了!你失败了!你用来杀害秦俊民的钟声没有敲响!”
  
  一瞬间,严密地包裹着我的信息杀阵停止了抽搐。
  
  ——无所谓。我本来就没有期待它会起作用,那只是用来调走秦燕华的工具而已。
  
  曲灵芝说。
  
  ——不对。钟声没有敲响,可是有人敲响了另外的钟声。
  
  ——不要骗我。这无关紧要。
  
  曲灵芝的秘密对话稍微有了一点犹豫。
  
  我努力让头脑保持一阵清醒。没错,是秦燕华和萧寒留在我身上的暗示。她们不仅仅改造了彭雪瑶的神经,还在我身上留下了一手。
  
  ——你自己知道,这不在计算之中。
  
  ——啊哈,那你告诉我,这算是什么情况?
  
  ——秦燕华回来了。她摧毁了钟楼。
  
  我说。
  
  果然,曲灵芝的攻击停止了。
  
  ——钟楼?摧毁?你以为你在说什么?
  
  “我是在说……”
  
  嘶哑着声音,我用力将那个词吼了出来。
  
  
  
  “……Sentire!”

十八

  
  世界从我的皮肤开始溶解。
  
  有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就像先知能力觉醒的头一天一样。数不尽的感觉从意识中撕开的一个小小口子涌了进来。
  
  Sentire
  
  如同我曾经构想过的一般,这是我希望创造的那种强大的咒语,由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词开始展开,将外界的一切从表皮剥离,提炼其中的意义,将不同的词义压缩,再展开,将世界轻轻地拢到自己的一侧来。
  
  这应该是萧寒埋伏在我潜意识里的炸弹。用Sentire这个词来点燃的炸弹。
  
  在这一瞬间,我看见曲灵芝的脸上很快出现了惊慌的表情,但慢慢地,这张脸平静了下来,变得肃穆而无情。
  
  ——到头来还是要靠女人的力量来救命啊,彭立枫。
  
  我站起身来。
  
  现在,在我和我妹妹之间隔着着两个巨大的大环境攻击——围绕曲灵芝旋转的信息杀阵,和缠绕在我身上的感觉漩涡。
  
  早熟天才之间的战斗,虽然可供发挥威力和范围没有限制,但到目前为止无一例外,都是针对特定人的意识和神经系统进行的精神攻击。
  
  这次不一样了。
  
  大概因为堆积信息的浓度已经使得眼前不多的空间无法承受,原本只存在于感觉纤细的天才们意识中的漩涡,慢慢地在真实空间中成型,一阵一阵的小旋风席卷着满地的落叶,在我和曲灵芝之间互相激荡着。
  
  曲灵芝的裙摆飞快地舞动着,剧烈的程度让人忍不住想侧目看去。我担心就此会被引入彀中,连忙提升了自己的先知能力,一边往妹妹的方向挪动。
  
  就在这一瞬间,曲灵芝伸出了手。
  
  我的身体受到了剧烈的一击。她的漩涡击中了我。
  
  疼痛难遏,我往前后退了一步,而曲灵芝则往前踏出了一步。
  
  ——还是先杀了你吧!
  
  来自曲灵芝的杀意侵袭了上来,我的心脏感觉到一阵凉意。
  
  但一股温暖的感觉立即涌了上来。那种感觉就像……暴露在夏日海滩上,暖洋洋地挥动着琴弓的幸福感……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Sentire”,这把威力强大的武器,正是萧寒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以前,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间,一点一点地布在这附近的。从这个温暖的词里,传递着一波又一波来自过去的讯息——她将在这个世界的每一点感受,阳光、音乐、幸福、痛苦、无用的希望、希望和将要遇见那个人的小小甜蜜。这一切,早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前,就已经被密密麻麻地嵌入到这个地方,嵌入到我家的附近。
  
  她一直希望被我读到。这个讯息,她一直希望被我读到,被我感受到——Sentire
  
  ——这个家伙,到底花了多少时间来布置这个陷阱啊!
  
  曲灵芝喃喃低语。
  
  ——不过,这也救不了你。
  
  曲灵芝手一挥,刚才攫取我的那个信息生物又再蠢蠢欲动。它先伸出触手,环抱住桃花心木下的彭雪瑶,突然间,怪物的身体融解了。被曲灵芝散布在空气中的无数信息膨胀起来,爆出灿烂的花火。
  
  砰的一声巨响。我和曲灵芝身上缠绕的巨型信息漩涡同时被瓦解了。曲灵芝摇摇晃晃地踉跄了一下,马上就稳稳地站住了脚跟。而我的体力消耗太大,这一下冲击让我头痛欲裂,几乎想马上蹲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差距立现。
  
  曲灵芝冷笑了一声,她拉开脚步,昂着头,带着胜利者的骄傲向我走来。
  
  只差一口气。等我缓过这口气……
  
  来不及了。曲灵芝的手诡异地做着手势,马上要将我击倒。
  
  但这时钟声响了。
  
  这应该是曲灵芝宣告过将要夺取秦俊民性命的那道钟声。
  
  曲灵芝吃惊地停了下来。她皱着眉头,大概在利用自己的生物钟来估算真实时间。
  
  “这不可能!”她叫道。
  
  ——这叫一切皆有可能,哈哈!
  
  即使是在秘密对话中也称得上是激情洋溢的大嗓门从天而降。秦燕华猛地扑到曲灵芝身上,两个人滚成了一团。
  
  说到底,秦燕华的身体素质毕竟要比曲灵芝好一些,在肉搏中她很快占据了上风,曲灵芝身上的攻击性挂饰发出凌乱的叮叮声,一个接一个地掉了下来。
  
  “臭婆娘,你想不到吧!我只不过是用自己的信息素隔绝了一部分空气,利用这个给钟声造了一个时滞屏障而已。钟声迟到了,不过,我可没迟到!你布置在钟楼的那些红组的仝人们,正在我的激素作用下互相打得热闹呢,没有谁会来帮你!”
  
  秦燕华喘着粗气,头也不回地冲着我吼道:
  
  “还不快去把彭雪瑶抱走!”
  
  我慌慌张张地答应了一声,硬撑着站起身来。我看见彭雪瑶依然斜斜地倚靠在桃花心木上,似乎仍然没有恢复知觉。
  
  引擎声就在这时闯了进来。眼前这条马路的尽头,那辆失去控制的卡车远远出现了。
  

十九

  
   脚下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踩着刚才大战中留下的各种残渣,我不要命地往前冲去。
  
  妹妹依然安详地倚靠在桃花心木下,仔细看时,才发现这棵大树的树皮已经皲裂成粉状,看来有人用强烈的次声信息在这周围进行过一次大扫荡。
  
  我冲到树下,将妹妹抱了起来。她的个子虽然不高,但此刻躺在我怀里,依然轻得不像样子。
  
  彭雪瑶维持这样的身体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我的心里一阵酸痛。
  
  身后已经能够感觉到卡车尖利的呼啸声,我抱稳彭雪瑶的身体,狼狈地就地滚过。
  
  正好在我转过头的一刻,那辆大卡车猛地撞在树上——司机肯定是当场身亡了,整个车头都向外扭开,拖车厢歪了开去,发出蓬蓬的声响。
  
  我大口喘着粗气。危险过去了吗?我救出我妹妹了吗?
  
  用不着回头去看,我已经意识到曲灵芝从地上站了起来,拖着脚步向我走来。
  
  秦燕华到底没有能够压制住自己的老对手。大概被曲灵芝击中了要害,只能在地上挣扎,一时根本爬不起来。
  
  我的背脊上冷汗淋漓。好不容易静下心来,调整好先知能力,这才发现怀里的妹妹呼吸有点异常。
  
  如果我有时间的话,我能唤醒她……
  
  曲灵芝已经走近了,虽然她仍然在喘着粗气,但呼吸逐渐开始平复,周围那令人窒息的信息杀阵又在缓缓地形成。
  
  她停了下来。
  
  有人在拉奏着小提琴。
  
  萧寒赶来了。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无比疲倦的萧寒。半长的头发已经散乱,脸上还带着好几处擦伤,连一向镇定而明亮的双眼,也变得浑浊不清。她可怕地喘着粗气,手里的“加农炮”却没有停止演奏,一浪一浪地向曲灵芝发出凌乱的信息攻击。
  
  两人都停了下来,对视着对方。曲灵芝的眼里露出万分痛恨的神色。
  
  ——带着彭雪瑶跑吧。我们两个都是强弩之末了。等挨过今天晚上,一切还能重新开始。
  
  萧寒用只有我们能解析的秘密对话说道。
  
  ——可是,萧寒,你怎么办?
  
  ——如果以后你能想起今天的事情。再请你原谅我。
  
  ——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怎么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再告诉你吧。现在,暂时忘记我这个坏女人吧,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彭雪瑶的安危。
  
  萧寒冷静地再次提起琴弓,冲着曲灵芝摆出防守的姿势。
  
  ——又一次……你还真是不简单呢,萧寒。
  
  曲灵芝冷笑着,不过脸上的疲惫无论如何也掩饰不过去。她似乎没有阻挡我的意思。
  
  来不及细想了,我再次抱紧彭雪瑶,以不要命的速度冲了出去。
  
  今天,只有今天,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彭雪瑶的性命。
  
  其他的所有人,我只有……先不管了。
  

二十

  
  我抱着彭雪瑶跑进钟楼与学校之间的那个社区公园里。消耗过多的体力让我没法再挪动一步了。
  
  这里,大概就是秦燕华第一次遇见我妹妹的地方吧。
  
  我仰天躺下,仍然保持着最后的一点先知能力。周围静悄悄的,尽管刚才发生了那么大的一场骚动,整座城市似乎仍然保持着冷淡的超然态度。
  
  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周围没有天才,没有压抑的精神攻击,没有纠缠不清的敌人。我终于放下心来了,气喘吁吁地放下彭雪瑶,开始为她诊断。
  
  搞什么嘛!只是简单的催眠而已!
  
  曲灵芝并没有在我妹妹身上留下多复杂的精神控制。只是让她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而且搞不好还是安眠药整的!
  
  我暂时放下心来。
  
  彭雪瑶的嘴唇开始嗫喏起来,突然间,她睁开了眼镜,猛地坐了起来。
  
  “啊!雪、雪瑶……你、你没事了吗?”
  
  “呼。”
  
  我妹妹重重吐了口气,摇摇头。
  
  “刚才跟曲灵芝姐姐等公交车去画展,一边聊着天喝饮料,突然困极了……啊,我是不是睡了个大猪觉?”
  
  还没等我回答,她毛毛躁躁地站了起来,着急得直跺脚。
  
  “误点了。看来画展看不成了。哎哟,好在画册还在。”
  
  她从书包里摸出一份画册,懊恼得直打自己脑袋。
  
  哎哟,还是好好的正常妹妹嘛。刚才这一大场争斗,现在看来一点意义也没有。妹妹还好好地活着,我比什么都开心。
  
  “太好了,彭雪瑶,太好了。”
  
  依然闪动着貌似无辜的大眼睛,妹妹突然转过头瞪着我,手里的画册一上一下,示威似地向我挥舞。
  
  “我听曲灵芝说了哟!”
  
  “那女人说了什么……”我心虚地探问。
  
  “总之,哥哥不要老是做那种后宫梦啦!有萧寒姐姐还不够吗?!”
  
  “根本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喂……”我妹妹发出了有史以来最严肃的一声嘟囔。
  
  “喂,哥哥,你听我说才是,我这时候,可是很严肃的哦。”她说。
  
  还能严肃到什么程度。
  
  “我的病,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吧?医生没说,爸爸也不告诉我,可是,哥哥,你好像知道什么。”
  
  “没、没有,别胡思乱想。”
  
  “才不是胡思乱想呢。我昨天晚上想了整整一宿,终于想通了。我不爱你了,哥哥。这次是真的。”
  
  彭雪瑶一本正经地别过脸,定定地望着从白千层上掉下来的菱形叶片。
  
  “在死之前,为什么不去争取一次我能获得胜利的爱呢。其实,有那么多人喜欢我,关心我呢。不再孤单了。我可以去喜欢燕华姐姐,喜欢萧寒姐姐,虽然我真正喜欢的,还是一个看上去很像男人,实际上却是胆小鬼一个的哥哥。”
  
  我不安地把手插进裤兜里。
  
  面对女生表白的反应性障碍,今天居然头一次在彭雪瑶面前出现了。
  
  “可是,一个小女孩子,总要长大的不是么?长大了,过去想要抓住的东西,可能已经离自己很远了。那天晚上,我和萧寒姐姐说话,我已经知道了。”
  
  她往前踏了一步,手里的画册哗啦啦地被风翻动着书页。
  
  “不后悔。永远也别去后悔,这样我就算死,也死得没有遗憾。”彭雪瑶晃动着脑袋,出人意料地站到我面前来,伸出手把我僵尸一样挺直的身体摆正。
  
  “不过,还是很想听听哥哥的意见。哥哥,你知道吗,萧寒姐姐喜欢的不仅是你,还有我呢。”
  
  啊,她已经……知道真相了吗?
  
  “她什么都告诉我了。我很开心,因为第一次有人会把那些说不出口的事情说给我听。原来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做别人的海岸和灯塔呢。哥哥,在那一刻,我想我是会喜欢她远胜过你的。”
  
  “所以,我想听听哥哥亲口说出来。说出来吧,说你不爱我。这样,我们就不再是暧昧的情人了,我们,做彼此的情敌试试看,好吗?”
  
  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了。不,不是这样的,你的心思,应该不是这样的!
  
  “彭雪瑶,我喜欢你。”
  
  啊,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二十一

  
  时间僵住了。
  
  我的内心,我的内心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东西啊!
  
  彭雪瑶的嘴角慢慢地咧开了,眼圈也开始红了起来。
  
  “偏要在这样的时候说这种话。哥哥你好坏。”
  
  突然她又直起了腰,用手背轻轻一弹,把脸上的泪珠迅速地抹掉。
  
  这、这、这是萧寒的动作啊。
  
  “我想过不后悔的,不后悔,今天就是要了断这样的事情啊。讨厌的哥哥,讨厌……不,哥哥,说好了的,我彭雪瑶不需要你这样的施舍!我……”
  
  彭雪瑶夺路而逃。
  
  不,不能让她跑掉了,至少今天不能。
  
  “别走,彭雪瑶!”
  
  画册从她手里掉了下来,一瞬间浓烈的色块暗示从里面流淌了出来。
  
  曲灵芝的信息暗杀!原来如此,难怪她并没有追过来,毕竟还是留了一手啊!
  
  该死。
  

二十二

  
  肺部已经充满着秋季冰凉的空气,用力一呼一吸的时候感到分外疼痛。
  
  彭雪瑶居然能跑得那么快,不过看上去前面小小的身影似乎也到了极限。
  
  眼前是沿着海滩一线铺开的海滨大道,彭雪瑶摇晃着身体,挨着一棵假棕榈坐了下来,胸口不住起伏着。看到我逼近的身影,她抬起头,哀怨地瞪了我一眼。
  
  周围依然是静悄悄的,没有天才们靠近的讯息。这是最后的赌注了,我一定要救出妹妹。
  
  因为我终于破译出来了。
  
  那本画册上曲灵芝的信息暗杀指令,并不是如曲灵芝惯用的那种即时的身体停滞指令,而是一个长效的诱导信号,她会迫使彭雪瑶的免疫系统休眠,最终让她病发而死。
  
  也就是类似咒语催眠指令的东西,只不过是用散色块来替代了文字咒语而已。目前能够破解曲灵芝手段的人,只有研究方向是“咒语”的我了。
  
  双马尾少女在树阴下呆呆地用双手抱膝坐着。
  
  “嗨,我说。”
  
  她没有动。
  
  “嗨,哥哥。”
  
  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彭立枫。”突然改变了称呼,这是怎么了?
  
  “彭立枫,你想过以后会怎么样吗?如果你给别人介绍自己的妻子,会跟别人说,‘这是我的妻子彭雪瑶,也是我的妹妹’吗?”
  
  想得也太长远了吧。
  
  “不可能啦,当然会有更合适的说辞啦。”
  
  “哈,那就是说,你答应我的求婚咯?”
  
  陷阱。这是什么求婚嘛。还有,我应该只接受萧寒的求婚才对啊。
  
  “干吗不说话?”
  
  “……”女生表白反应障碍综合征。
  
  “其实,刚才是说笑的呢。我已经决定了,不会嫁给哥哥你的。我和哥哥之间的这段感情,就当作是青春期的最后一个不完美的纪念吧。如果我能活到以后的话,偶尔拿出来想想,怪有意思的不是?”
  
  她赌气地做了个手势。
  
  “就是心里痛痛的,怪不好受。哥哥,彭雪瑶已经得到够多了啊,以后,可不想带着这些过去的包袱走路呢。也许,只要我活过明天,我就能遇到更好的男生,做更有意思的事情,不再感到被世界遗弃了。那多好,从明天开始,做一个有希望的人啊。哟,别哭了,哥哥。”
  
  我控制不住啊。
  
  站起身来,稳定住情绪。我一定要从曲灵芝手里把你救出来。我调整好能力,仔细地运算好,将所有从画册中破解出来的信息编码密钥在心里默记了一遍,然后写入最后的咒语中。
  
  “那么,明年的生日想我送你什么礼物呢——彭雪瑶?”
  
  最后三个字,就是我的咒语催眠命令行,萧寒曾经说过,这是禁术。
  
  禁术什么的,也许只是对不了解它秘密的人而言吧。
  
  彭雪瑶的瞳孔突然放大了,我的心猛地一紧。
  
  “这么远的事情拿出来讲,根本毫无诚意嘛。”她笑了起来,头一次注意到她的牙齿,其实并不是很整齐,有一颗顽皮的虎牙微微露了出来。
  
  “我只想得到哥哥的一个祝福的吻,可以提前支取吗?啊,不是舌吻哦,是真正的哥哥对妹妹的那种,祝福之吻。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轻轻拉过她,在她的额头上留下这个吻。
  
  身体在微微颤抖,但很快抑制下来了。彭雪瑶站了起来,高兴地拉住我的手。
  
  “谢谢哥哥给的这么贵重的礼物,彭雪瑶真的很开心呢。还有,有样东西看中很久了,我能不能买那个……”
  
  她的话音断了,眼神里满溢的笑意仿佛凝固了起来。我的妹妹倒在我的臂弯里。
  
  “怎么了?彭雪瑶!彭雪瑶!”
  
  再也没有回答。
  
  我竟然……亲手杀死了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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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乐章 献给沉睡者的卡农

  
  调弦。
  
  我在大提琴上拉了一段圣桑的《天鹅》。
  
  礼堂的幕布在不合时宜地抖动着。
  
  我们四个人已经分别站在了四个不同的位置。
  
  校庆演出即将开始。
  
  一把孤单的小提琴在重复着《G弦上的咏叹调》,过了一会,另一把小提琴莫名其妙地拉奏起了克莱斯勒的《中国花鼓》。
  
  本来该是欢乐的旋律,现在却隐隐地透出杀戮的音调。抹了大量松香的琴弦发出不和谐的颤音。
  
  是发泄吧,这根本就不是在调弦嘛。
  
  曲灵芝没有调弦,头倚在琴面上,纹丝不动,似乎已经准备了随时投入战斗。
  
  不能善罢甘休了。

  
  
  彭雪瑶,躺在监护室的床上已经一个礼拜了。如果没有仪器维持,这个曾经活泼得不行的女生随时都可能死去。
  
  她的生理功能被强制停止了。医生说。
  
  只有我才知道,属于那个双马尾女孩的意识,在那一刻已经完全死去了。
  
  是我的错。
  
  过了很久我才发现自己错在了哪里。
  
  曲灵芝的视觉信息暗杀其实并没有起到作用。我忘记了,秦燕华已经预先调整过彭雪瑶的视觉信息传导过程,那些严谨的“视觉杀”传到她脑内的时候,都变成了乱七八糟的色彩信号。
  
  我早该意识到这点。如果我在动用禁术“咒语催眠”的时候,先对她发出强制反馈判别信号就好了。
  
  我是盲目自信了吗?以为自己对这种能力已经了解得足够透彻了。
  
  不,就算那样做了,也一样是这样的结果。
  
  我又忘记了,萧寒把彭雪瑶对肢体语言的反应延迟了。就算我发出反馈判别,也同样不能在瞬时间得到正确的反馈。
  
  对的。就是我们对彭雪瑶的爱,最后将她带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的催眠采取了逆反馈调节的方式,迅速在彭雪瑶的意识里形成了临时自检机制,本意是将曲灵芝的长效停止命令阻断,结果,失去了目标的自检机制机械地执行了“逆反馈”的命令,将彭雪瑶的自我意识彻底阻断。
  
  已经一个礼拜了,秦燕华的愤怒仍然没有减弱的迹象。


  
  11月13日那天。
  
  嗥叫声几乎要把我的耳膜震碎。
  
  我下意识地抱紧彭雪瑶开始发凉的躯体,用背脊挡开赶过来的秦燕华施展的拳脚。
  
  “混蛋,你干了什么!你到底在干什么!”
  
  狼一样的女子猛地停下手,喘着粗气转过身:“还有你!你他妈的刚才一直在哪里!死到哪儿去了!”
  
  细细碎碎的,萧寒的脚步声犹豫着停了下来。我回过头去,发现她的脸色死一样煞白。
  
  “对……对不起……发生了一些事情……”
  
  “什么狗屁事情比彭雪瑶的命还重要!”
  
  秦燕华猛地拉开臂膀作势要扑上去,却突然脚下一软,跪在地上。
  
  她哭了起来。
  
  萧寒木然站在原地,眼睛望着我。
  
  但那瞳孔里面分明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没有我的影子,也没有任何光芒。
  
  “我和曲灵芝对峙之后,她突然离开了。我赶紧顺着你们留下的信息赶到了海边,但我感觉那里什么都没有,好像也连我自己都不存在。彭立枫,我在那里一定呆立了很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那里有很可怕的东西。对不起,彭雪瑶……”
  
  “不要再说了!”秦燕华大吼起来,她撑起胳膊,大概想从地上站起来,但站到了一半又猛地摔了下去。
  
  “不要再说了。校庆典礼上,我要启动第二次心战。我们四个,哈,正好是一组四重奏。死亡四重奏。我发誓,彭立枫,你这狗娘养的。我发誓,在谢幕的时候,站起来的是两具尸体。不!三具!我自己的尸体,到时候要跟你和曲灵芝的尸体站在一起,去享受那个死亡的过程吧!”
  
  温柔的时代彻底结束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D大调卡农,伟大的帕赫贝尔卡农。
  
  年级主任给我们选择了这首优美得接近烂俗的复调乐章。
  
  幕启,我感受到黑压压的人头从台下升了起来。
  
  忽略掉报幕员毫无干劲的开场白,我的大提琴首先启奏。
  
  我决定了,哪怕是被秦燕华和曲灵芝杀掉,也得在这最后的较量中把真相逼问出来。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执着?为什么要因此葬送掉无辜的彭雪瑶?为什么我必须来到这里,莫名其妙地一再卷入战斗?
  
  我的生活为什么要这样重新开始?你们,在我面前的天才们,你们也和我这样,曾经从希望的巅峰坠落到绝望的谷底吗?
  
  Legilimens.
  
  我把这个咒语催眠融合在大提琴的旋律里,虽然只有两个小节的变化,我的这段旋律却必须在整个卡农中贯彻始终,重复整整28次。真是绝佳的催眠工具。
  
  第一把小提琴的加入在八拍之后,我有足够的时间。
  
  萧寒的琴提前响了起来。开始第一次变奏。她用的是拨弦,两只手交替在琴弦上拨出叮咚的声音。
  
  我看了她一眼。萧寒依然一脸冷漠,从彭雪瑶昏迷那天开始,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表情
  
  本来是最亲密的人,现在却让人彻底地看不透。
  
  但她的拨弦,却明明推动着我的信息编码,在无形的空间中向曲灵芝涌去。
  
  香农信息漩涡。我们俩的最佳配合。
  
  曲灵芝没有多余的动作,本来,作为第二小提琴手,完全就不占据先手。
  
  但她的手轻轻搭在琴弓上,做出完美的预备演奏的姿势。
  
  这个手势指令,马上让萧寒的进攻消失在强烈的视觉信号中。
  
  不。她的判断错误。主攻的仍然是我,她却首先选择了防御萧寒的拨弦。
  
  一瞬间我的催眠指令超过了萧寒拨弦的速度,直接抵达曲灵芝的听觉中枢。
  
  成功了!
  
  数不清的记忆涌现了出来——我用信息催眠将在场四人的记忆回路联系在了一起!
  
  接着,曲灵芝的记忆慢慢浮现了出来。


  
  混沌,摇动。这个记忆的主角在奔跑。
  
  曲灵芝的声音在混沌的记忆空间里回荡着。
  
  “秦燕华?‘心战’已经结束了,我猜是我赢了吧?”
  
  “杀了你!”
  
  视野剧烈抖动着,秦燕华倒在了地上,却仍然没有放弃,如同狼一样低声嚎叫着,仿佛要跑起来咬断曲灵芝的喉咙。
  
  “我说过,心战结束了。作为记录官,你的工作难道不是核对我们的意愿,然后宣布对胜利者的奖赏吗?”
  
  “杀、杀了你……”
  
  “啧啧,没有理性的野兽。你们这些感情动物,这样不是很好吗?反正命运是注定的,而我们谁也没有弄脏自己的手——彭立枫除外,这还真是让我开心。”
  
  曲灵芝背转了身子,眼前呈现的是巨大的机械结构,和下方深不可测的黑井。
  
  “说起来,这个钟楼,原来是你的实验室呢。你到底在里面做过什么啊,代号‘自由’?”
  
  “下一次,下一次‘心战’,我要你死!”
  
  秦燕华的声音悲痛欲绝,嚎叫了一阵之后,慢慢地也安静了下来。
  
  曲灵芝的声音响了起来,稍微有点异样。
  
  一点忧伤。
  
  “这样多好。没有超能力,待在这里可以完全感受不到超能力。跟来到这个世界以前一样。不,其实我一直害怕着这样的情景。跟掉进深渊一样,你也掉进去过吧?秦燕华?”
  
  “哼!”
  
  “还在为彭雪瑶伤心?没有必要,你毕竟是组织的人。告诉我,秦燕华,这样彻彻底底地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
  
  “瞧,没用的东西。真想看一看你的脑子,看看里面藏着什么样的东西,为什么我没有这些东西……真想看一看呐。”
  
  曲灵芝转过头,俯下身子,嘲弄般地望着秦燕华。
  
  “啊,在恨我呢。没关系,很多年前不一直是恨着的嘛。下一次心战?真好笑呢,我真忍不住要笑了。我有一个必须动用的要求。作为胜利者,我可以修改对失败者的要求哦。不是要在第二次心战将我杀死吗?我无所谓,我这条命,对组织来说也不过是个可用可弃的东西,哪像萧寒和彭立枫。瞧,我还真是好奇呢。你们三个人,到底脑子里藏着什么样的东西,为什么我有时候实在理解不了?”
  
  “秦燕华,这样吧。我告诉你一个诀窍哦,根据香农的信息论,信息是人们对世界和事物了解的不确定性的消除,或者不确定性的减少。我理解不了的东西,就珍藏在你们三个的小脑瓜里啊。我要那东西减少。
  
  “所以,你想进行第二次心战?可以,不过你们三个都要在场,这样的话,我愿意让出这一次心战的胜果——逼迫彭立枫加入组织,这种事情是迟早都能做到的,我可以宣布放弃——前提是,进行第二次心战时,我要拥有发动心战的优先权,我还要求,这次在我们共有的记忆空间里进行。
  
  “在听吗?没错,我要将我拥有的记忆、你和彭立枫、萧寒拥有的记忆都开放出来,我们来比赛看看谁能最大限度地从别人那里夺取这些记忆。再过几天,我们不是都要参加校庆典礼吗,那就用一次卡农四重奏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谁能打开‘人祭’脑子里的那处封印,谁就胜出。啊,还有,如果在规定时间里我达不到目标的话,那就算我输好了。我任你处置。”
  
  “我凭什么要跟你讲这种条件!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杀了我,彭雪瑶也回不来。哈哈哈,别这样看我,我会兴奋的。你还真不如接受了这个条件,这样,组织的其他势力也不会公然介入,怎么看你们的胜算都大很多。”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需要相信我,只需要照着做就行了。这一次,人祭有三个。”
  
  “哼!谁!”
  
  “第一个,是我啊。连我自己都忘记了的记忆,我可不愿意想起来。第二个,是萧寒。”
  
  “萧寒?”
  
  “没错。我对她很好奇。她的秘密——难道你也不想知道吗?第三个就是你啊,嘿嘿嘿,我清楚得很,组织中的人,都有一段时间的记忆找不回来了。你也不例外。你不想知道那段记忆里有什么吗?我觉得,放到全力以赴、生死相博的环境里,一定能找到这段记忆的。”
  
  秦燕华沉吟了一下。
  
  “这些记忆全部都找到,那才算赢吗?”
  
  “不,在中途杀死对方,也可以算赢。这回的心战性质很特殊,我们既是人祭,又是参战者。胜败就这样界定……”
  
  曲灵芝用力地吸了口气,她抬起头来看着巨大的钟。
  
  “两个条件,一是打通全部记忆,二是在打通记忆的前提下,谁在规定时间里能利用这个共有记忆空间,打倒其他三人,无论生死,谁就是胜利者。如果规定时间内没有人做到这一点,就算我输。”
  
  秦燕华陷入了更久的沉默中。好一会儿,她才用阴沉的声音回应道:
  
  “你可是完全讨不了好啊。把自己放在这里胜算很小的条件下,你是打着什么主意?”
  
  曲灵芝幽幽地说道:
  
  “你不开心吗?今日一战,已经证实了我的实力远大于你们三个。我自带镣铐,你不应该很高兴有杀死我的机会才对吗?”
  
  “我是问你有什么居心!!”
  
  “因为我,也渐渐有点厌倦了。”
  
  曲灵芝裂开嘴,露出最不像笑的笑容。
  
  “反正,对于黔驴技穷的你们来说,这不好吗?打开记忆之门的方法,需要我来教你们吗?”
  
  轻巧的小提琴带动着这个记忆旋转,避开了一些明显的陷阱。曲灵芝是有意的,有意将这个记忆抛出来,引导我们打开想象的锁链,打开自己的记忆之门。
  
  毕竟这个方法,是曲灵芝自己通过各种方式传递到我和萧寒手里的。从妹妹被我失手杀死的那天开始,秦燕华选择了对我们避而不见。
  
  她的内心一定无比愤怒。对曲灵芝,对我,甚至对萧寒。
  
  现在她沉默着,等待自己的第三小提琴加入。曲灵芝的诱导并没有产生功效。
  
  我继续拉奏着大提琴,突然间,萧寒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瞬间,曲灵芝的诱导控制突然失去了控制。我抓住这个机会,用一个颤抖的八分音符撞开了将开未闭的记忆之门。
  
  曲灵芝算错了。主攻手再次易位,虽然我和萧寒也有好几天没有交流,然而,这一刻的默契竟然如此合拍,几乎连我也不敢相信。
  
  曲灵芝的深层记忆展开在我的面前。
  


  
  那个人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面,两只手像要抑制头痛一样放在额头上。
  
  看不清他的脸,但毫无疑问,是个身材跟我差不多的男人。
  
  “曲灵芝?”
  
  意外地是个毫无特色的声音,这种声音——大概用流行的词汇说,叫做“颅内骨音”吧。这种声音不经过空气的传播,而是直接通过颅骨的振动传到脑中的。
  
  应该是个昏暗的房间。角楼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曲灵芝矮小的身影抖动了一下。
  
  “你是谁?!”一个尖利得不像人声的声音说。
  
  居然是曲灵芝。她也有过这么不冷静的时候么?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但我一直都在。在观察你。”
  
  “你在窥探我!”
  
  “你犯了罪。你杀害了自己的伙伴。”
  
  “我没有伙伴!我不需要和任何人合作!我有我自己的理由!”
  
  “不。你没有任何理由。”
  
  那人顿了一顿。“因为你一开始就错了。”
  
  “我杀了你呢!”
  
  “用脑子思考吧,曲灵芝。你没有注意到吗?这里你用不上任何能力。”
  
  曲灵芝突然大声喘气起来,接着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
  
  “无依无靠的感觉,很不好吧?曲灵芝,能力不是你的同伴。你的同伴必须与你有同样的羁绊,是和你一样平等的活生生的人。曲灵芝,没有单独的个人能够战胜世界。”
  
  “大段说教能起到什么作用?哈,我才不相信你们这些家伙呢!个个神秘兮兮的,策划什么阴谋呢?切,我才不和你们混在一起。”
  
  沉默。
  
  突然曲灵芝又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接着是一声尖叫。
  
  信息攻击?
  
  “为什么你能做到?!为什么?”
  
  “只有我例外。你不需要知道原因。”
  
  “这是让人闭嘴的最佳理由吗?”
  
  那人发出低低的冷笑。
  
  “对了,曲灵芝,这才是符合理性的问话呢。我就告诉你吧,只有我和这里的钟,是盟友和利益攸关者。你,曾枣和其他人都不是。”
  
  脚步声响了起来,那人站了起来,他的气息让人毛骨悚然。我感觉到曲灵芝在不停地后退。
  
  “等等,等等。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回头去看吧,那些无数的齿轮里面,我见到过各种不同的世界,其中包括你来自的那个世界。按流行的说法,大概是叫平行世界吧。你要再看看在那个世界的你——那个过去的你吗?”
  
  “不!不!不!不!不!”
  
  曲灵芝活像一只歇斯底里的豹子,眼睛冒出火花,居然发出呼呼的吼叫声。
  
  “你一定要看。曲灵芝,再去感受自己的痛苦,这样你才能理解我们的理性。不是以一个人为基点,而是从世界的眼光出发的理性。”
  
  一只手抓住了曲灵芝癫狂挥舞的手臂,纹丝不动。
  
  “回头去看!”那人说。


  
  “你来这个世界是为了什么?”
  
  “为了毁掉过去的一切。为了杀死那几个人。”
  
  “那么,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将来呢?你需要将来吗,曲灵芝?”
  
  “我没有将来。我不需要。”
  
  “那么,融入我吧。我们来创造我们并不拥有的将来。”
  
  “你是谁?啊,我居然在发抖。你到底是谁?!”
  
  “可能会让你反感。但曲灵芝,请你记住,你个人的过去,已经被你自己杀死了。至于我,我只是这个组织里简单存在的一个现象,跟你的过去没有任何关联。别人叫我‘父亲’。你可以叫我‘元’,就是最初,孕育一切的种子。”
  


  
  “我不愿意叫你这个名字。”
  
  不是因为这个“父亲”,是另一个,是俗世天生命定给我的那个……
  
  少女曲灵芝的声音在记忆中有点颤抖
  
  属于更久远的记忆闪着银光出现了。
  
  一双漆黑的手狠狠地掐在少女还没成熟的乳房上。黑暗里的女孩发出压抑的哭声。
  
  “放开我好吗?我不要这样——
  
  爸爸。”
  
  那双手继续往下面动作,黑暗里只听见衣料撕破的声音。
  
  “不要!爸爸,住手,别再这样了——爸爸,我要杀了你,啊……”


  
  ——从我的记忆里滚出去,彭立枫!!
  
  即使是秘密对话,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也超过了我能容忍的范围,那是充满整个信息空间的愤怒吼声。
  


  
  第一把小提琴以舒缓的节奏介入了演奏。
  
  我和萧寒彼此之间的信息漩涡瞬间失去了平衡。
  
  由我的琴声构造的记忆共享空间转向了另一个出口。
  
  亮光。
  

十一

  
  “你是谁?喂,一直跟着我想干什么?”
  
  说话的人不高兴地摇晃着扎着绿色丝带的双马尾,淡淡的眉毛下,浅紫色的眼眸闪动着警惕的光芒。
  
  是我妹妹彭雪瑶。
  
  心头突然一酸。
  
  “怎么不说话。流氓?杀人狂?强奸犯?啊,还是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没用鬼吧?”
  
  双马尾傲慢地甩了甩,转过头就跑。
  
  追逐声。男生的大喘气。
  
  呃,这段记忆的第一人称到底是谁?
  
  “站住,别跑伤了自己。”是个病歪歪、文绉绉的男生声音。
  
  太熟悉了。这声音,曾经太熟悉了。
  
  “少……少来,我警告你,我哥哥可是很厉害的人哦。”
  
  “不是这么回事啊。我只是,只是突然有种冲动,想跟你说一声,头发散下来更好,我会很喜欢的。”男生萧寒的声音说。
  
  “人、人家才不管你喜不喜欢呢。关键是我自己不爽,听懂了吗,我不爽把头发放下来,也不爽被男生这么搭讪!”
  
  “对不起,我有些过分了。但真的抑制不住呢,一看到你,就突然明白了,你就是那把打开我未来的钥匙呢——
  
  ——彭雪瑶。”
  
  是秘密对话?不,是信息编码——竟然是我使用过的催眠暗示命令行!
  
  “真讨厌。让开!”
  
  彭雪瑶气鼓鼓地用手去拨少年萧寒的肩膀,萧寒顺从地让开了道。
  
  擦肩而过。
  
  彭雪瑶的肩膀微微有点颤抖。突然,她停下脚步,以常人难以捕捉的速度回头看了萧寒一眼,又迅速转了回去。
  
  她的脸上出现了初恋的表情。
  
  接着,双马尾甩动着跑开了,剩下萧寒一个人,手插口袋站在原地。
  
  ——干得好啊,头儿。
  
  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出现在这个记忆画面里。
  
  ——你的目的可以达到了吗?头儿。
  
  曾枣用秘密对话说道。
  
  ——不。没有。也许永远也不可能达到了。
  
  萧寒说。他转过脸来,忧郁地看着彭雪瑶离开的方向。
  
  有些凌乱的头发底下,确实有一张非同寻常的忧郁的脸。跟我过去认识的男生萧寒也不尽相同,下巴更为尖削,这也让他显得比过去更为帅气。
  
  他的眼神有种坚决如铁的凌厉。
  
  ——那个人怎么说呢,曾枣?
  
  ——他说了,不会干涉你的私人事务。但是,也请你注意,组织容不下任何的背叛。
  
  ——是么?
  
  萧寒冷笑起来。
  
  ——除非,这个背叛是他本人所默许的。
  
  记忆中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萧寒?这段记忆是怎么回事?
  
  回答我的是第一小提琴手同样迷惑的信息。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记不得了,这些东西没有在我现存的记忆里。
  
  ——你对彭雪瑶做过什么!你是组织的人吗?
  
  ——不,不,请相信我……那天迎战曲灵芝之后,在海边,我好像也看到了这样的景象。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呢。我根本记不起来了,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我的头脑开始眩晕起来了。
  
  我已经使用了最强的先知能力啊。这是被压制的记忆,一定是被刻意遗忘的记忆。
  
  萧寒,你的过去,是怎样的一个谜啊。

十二

  
  桀桀的冷笑在信息空间里响了起来。
  
  第二小提琴在八拍后加入了演奏。同样的旋律,曲灵芝拉奏得更为舒缓,但内在节奏却比萧寒的旋律要紧促得多。三个人的主题进入了交叉重复的漩涡之中。
  
  新的记忆之门打开了。

十三

  
  两个女孩的脚在屋顶边缘来回摆动。一双脚光着,另一双脚穿着塑料凉鞋,松掉了扣带的凉鞋板随意拍打着主人的光脚板。
  
  “我和你这样坐着,不代表我们会言归于好。”曲灵芝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嗯。我知道。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不过,在斗过那么多场之后,居然会同时坐在一起,有点奇怪呢。”萧寒的声音依然淡淡地,让人心生好感。
  
  “我一直奇怪呢。从组织里脱离出来,居然可以那么悠闲地转换身份活着。是我对组织的认识不够深呢,还是说上面的人做事太没逻辑?”
  
  “我不懂你的意思。”萧寒的声音充满了迷惑,不像是装出来的,“我对你的组织,可从来没有产生过认同。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呢。”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说你在装模作样。不过,仔细想了想,还真有可能呢。”曲灵芝说,“居然将过去的人格彻底杀死,你确实是个狠角色嘛。不管是男是女,你都是很可怕的对手。”
  
  “我不想和你多说。”
  
  “哈,好了。记着吧,其实你能享受那么一会和平的时间,只不过是我想从你那里知道一些东西而已。私人的原因,不希望你那么快被干掉哦。”
  
  “呃。什么意思?”萧寒依然一副迷惑的样子。
  
  “你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你们两个,一定策划过什么我不知道的计划。本来我想从你口里探听出来的,看来,这个难度很大呢。萧寒,记着了,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彻底改变身份的。不过,你也应该心里有数吧。什么厕所里的神秘字迹,什么深度昏迷——你留在组织的资料,我根本不相信。”
  
  她突然逼近前来,脸上露出一种沉迷的神色。
  
  “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这都是你自己干的不是?你用自己的能力改造了自己的身体,这是什么程度的能力。我真的很有兴趣呢。”
  
  记忆之门再次关上了。

十四

  
  第三把小提琴加入了。
  
  秦燕华的旋律和曲灵芝的完全相同,在琴弦上散发出的气味信息却充满了杀机。
  
  杀气消弭在其他三把提琴的旋律漩涡里。我的导句仍然牢牢把握着整个局势。
  
  秦燕华改变了气味编码。她的位置在舞台的左边角落,排风扇的气流带动着杀戮信息向曲灵芝流去。
  
  突然萧寒的琴弦上发展出一个新的动机。
  
  随着第一小提琴的变奏,所有人的感觉信号回路彷佛都被植入了一个“听觉优先”的原则。曲灵芝抓紧机会,猛吸了几口气,用自己的防御机制将信息素挡在了外面。
  
  ——萧寒?!在坏我的事吗?
  
  愤怒的秘密对话。
  
  ——不,等等,我还有事要问清楚。我还不能……
  
  ——哈,就凭你们的手段,还不到能决定我曲灵芝生死的地步吧。
  
  你错了。
  
  我打开了第三扇记忆之门。

十五

  
  一个带着红色面具的人站在色彩暗淡的旧木地板上。
  
  “喂,不要在我面前装神弄鬼。这个钟楼是我的地盘。”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
  
  “听见了吗?喂,喂,可恶,你这人没有耳朵吗?
  
  “你是蓝组的‘自由’吧?你叫秦燕华?”
  
  “是我。你,什么来头。”
  
  那人没有回答秦燕华的问题。
  
  “这么说来,你是组织里惟一的内在型天才呢。我有一项使命要交给你。”
  
  “我凭什么听你的?你是红组的人?按照章程,我不受红组指令的约束。”
  
  那人亮出一个印章一样的东西。只听见秦燕华“哦”了一声,安静了下来。
  
  那人却继续说了下去。
  
  “我打算安排你去做一个测试,需要用到复杂的大环境运算。你可以吗?”
  
  “其实说起来,这些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以试试,不保证有结果。”
  
  神秘人物突然冷冷笑了起来。
  
  “我保证你一定感兴趣的,秦燕华。这项测试是专门针对第二阶的先知能力的。”
  
  “什么‘第二阶’,你们能不能别老是弄些莫名其妙的术语好不好。不过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把资料给我看看。”
  
  那人继续发出断续的笑声,不过这次已经换成了一种怜悯式的微笑。
  
  “你一定会感兴趣的。因为这是先知能力的进化版本,目前除了你我之外,还没有第三个人了解这种进化。这是能够让人彻底把握自己命运的能力,我把它叫做‘天使能力’。”
  
  “很好玩。交给我吧,不过,照例不保证能出任何结果。那么,至少我也该有一个研究的牺牲品吧?”
  
  “你会得到他的。那个叫萧寒的年轻人。”

十六

  
  ——继续。彭立枫。
  
  ——什么?
  
  ——这段记忆是我的。肯定是我缺失的一部分记忆,该死,你又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这样吧,我帮你把记忆回路稳定下来,这是我的长项。我要知道这些缺失的记忆里面都有什么?
  
  另外两名天才的演奏的旋律已经稳定下来了。萧寒似乎进入了一种恒久的催眠状态。
  
  我做了什么?
  
  曲灵芝又在干嘛,她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秦燕华的第三小提琴逐渐增加了变奏,虽然比我的部分要晚三个八拍进入乐章,但变奏的答句部分已经慢慢地与我的导句部分谐律了起来。
  
  信息慢慢地形成了稳定的波纹。
  
  秦燕华的记忆之门持续打开着。

十七

  
  没有图像。
  
  大批的独白文字掠过我的脑海。
  
  “先知能力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一部分外向型天才的能力会逐渐向内收敛,对身体内部环境的控制加强。
  
  一种极端的情形会导致先知能力在调整自我模式的同时,激活体内的成体干细胞。换句话说,这种能力发展到第二阶段,会成为控制代谢与生长的强力手段。
  
  就是说,人可以随意控制自己的形状和生长、衰老速度。
  
  甚至可以完成变成另外一个陌生的人,完全不同性别和年龄的人。
  
  名为萧寒的实验体已经陷入昏迷。
  
  由于‘天使能力’需要吸收大量的能量来进行代谢,蓝组输入了大量的能量溶液维持这个机体的生命。
  
  但耗损仍然可观。天使能力不仅耗损个体能量,还在耗损线粒体端粒的寿命。
  
  也就是说,这种能力是以减少寿命为代价进行的置换。
  
  我不清楚,这个叫萧寒的男人是自己激发了这种可怕的能力,还是组织有意安排的。如果这种能力的进化是出自内心的渴求——像我这样——那么,是什么样的愿望,迫使这个人不计一切代价地要得到一个崭新的躯体呢?
  
  他要重新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吗?
  
  那等于是自杀,完全杀死过去的自己。
  
  是什么让他如此憎恨过去的自己——
  
  哪怕活不过22岁都义无反顾?
  
  我呢?
  
  我可以吗?”
十八

  
  记忆的世界突然亮了起来。
  
  我死了。
  
  我秦燕华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是,好像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事情了一样。我睁开眼睛,阳光打在我的脸上。
  
  是啊,第九个男人终于让我迈出了自杀这一步。
  
  真好笑,我才不过20刚出头。
  
  在大学的实验室里把能拿到的氰化钾溶液都泡在烧瓶里,然后凑到口鼻前,蒸汽刺激脸部的感觉真不好玩。
  
  这么说来,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后悔药真的有卖啊?
  
  只不过是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强烈的求生意志让我的脑袋都涨得生痛。我昏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阳光地里。
  
  我站起身来,嘿嘿冷笑了起来。
  
  大难不死,必有艳福。哎,想想也是,年方二十,来日方长啊。
  
  四处张望一下,不是我熟悉的大学实验室,甚至也不是化学楼外面那个狭小的露台。
  
  阳光很猛,就像我上大学以前那个南方港城的夏日。
  
  确实是这样。
  
  连路边流浪公猫的模样都一样,那副惫懒的好色模样。
  
  “咄,过来。姑娘我让你舔舔手背。”我说。
  
  那只猫却呼地一声转过身去,翘起尾巴,露出硕大的睾丸,一路小跑着爬上了屋顶。
  
  这算什么。连公猫都看不上我?
  
  秦燕华转过身。暴雨过后,太阳重出江湖,空气里满是清凉的臭氧味道。她踮起脚尖,跳过一滩水洼,意外地发现自己瘦了。
  
  瘦得出奇。
  
  秦燕华低头望向水洼。
  
  “啊!怎么回事!”
  
  眼前是一个伶伶俐俐,却显得过分瘦小的小女孩,看年龄,怎么也超不过十二三岁。
  
  这是我吗?
十九

  
  新的记忆之门打开了。
  
  “彭立枫。”
  
  叫我名字的是一个大络腮胡子,眼神里有说不出的疲惫感。
  
  “对不起,好像我不认识你。”
  
  火车站的广场上横七竖八地,坐满了一地等着乘坐学生专列回家过年的大学生。我和搭话的胡子都等在回长港的入站口前。
  
  “说什么呐,我可不就是秦俊民嘛。忘了?和那个谁一起,我们仨高中时经常一起打乒乓球的呢。”
  
  “啊,是你啊!”
  
  说起来,虽然是高中的死党,但分开已经有几年了。感情上来说,也不是什么亲密的朋友吧。
  
  秦俊民点了根烟,有点欷歔地望着我。
  
  “老大,还是老样子呢。”
  
  “什么样子?”
  
  “很幸福的样子啊。你妹妹还好?”
  
  “为什么老惦念着我妹子?”
  
  “啊,开玩笑呢。总觉得有彭雪瑶这样的妹妹,总是件幸福的事情呢。”
  
  “哪里幸福了。”
  
  “被哥哥吩咐了什么,虽然嘴里说着讨厌讨厌,最后都会照着去做的孩子啊。我一直很羡慕呢。”
  
  “那有什么用。都过去几年了。”
  
  “啊,我忘了。对不起。”秦俊民一脸过意不去地向我道歉。我哼了一声。
  
  “其实,别看我这样。我倒是也想起自己的妹子呢。”
  
  嗯,我还不知道你有妹妹呢。
  
  “本来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双胞胎,整天被自己妹妹压着欺负。没好意思跟哥们炫耀。”
  
  “她还好吧?”
  
  秦俊民不说话了。他低下头,狠狠地吞了口烟。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她现在,应该跟彭雪瑶在一起了吧。就前几天的事情,在实验室里出了事故。”
  
  啊,现在轮到我说对不起了。
  
  “不,没什么了。”这个突然变老的年轻人出神地看着阴霾的天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虽然以前一直跟秦燕华过不去,都巴不得对方马上死在自己面前。其实,真的有那么一天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身上的一部分,怎么就这样突然消失了。心痛呢。”
  
  顿了一顿,秦俊民喃喃地说道:
  
  “说起来,在那个世界的秦燕华,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吧。她真可怜。”
二十

  
  那个男孩子穿着格子外衣,怕冷一样跺了跺脚。
  
  “冷吗?喂,你的病怎么样了?”
  
  “你是说肺病?已经检查过了,完全没有复发的迹象。还好吧,不用跟卡夫卡一样死掉了。”
  
  我看着他,是个外表很温和的普通男孩模样,不过,内心世界好像意外地激烈呢。
  
  “高考完了,这个夏天居然降温得厉害。没兴致了。我说萧寒,你一点也不期待这个空档去游泳啊?”
  
  “没什么意思。我是在后悔呢,也许不该和你一样报考永南大学。”
  
  “为什么?”
  
  “如果我22岁以前就死掉了,那么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还得跟一个要好了3年的男生混在一起。我不如提前死掉好了。”
  
  “得了吧,你不是说过,不把这个世界毁掉,自己绝不先挂掉吗?”
  
  “呵。那只是良好的意愿。不过,最后的命运不是自己能把握的啊。也许我真的会在22岁之前死掉。”
  
  他转过身,去拿放在自行车前篮的矿泉水。海风从后面吹来,把他的一头乱发吹得怪痒痒的。
  
  突然有种冲动想把他抱住。
  
  怀里的那个身子猛地僵直了。
  
  “放开我。彭立枫。”居然是极为阴冷的声音。
  
  我连忙松开手。
  
  萧寒转过身来,他的眼睛冰柱一样直视我的脸。
  
  “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想要毁掉这个世界吗?”
  
  啊,为什么要说起这个话题。话说回来,你一直说要毁灭世界,难道真的不是说笑?
  
  “因为,这个世界有一种人为制造的规则,它不允许。不允许某些你一直觉得美好,甚至努力去追求的事情发生。我总觉得孤单,不能被人理解,就干脆想,不如让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死掉,只留下我一个。这样,我就能独自开始新的生活,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去得到我想要的所有东西了。可能是这个让我介意吧。”
  
  我答不上话来。
  
  “所以。适可而止吧。我不是那么值得深交的朋友。我是个懦夫,其实,一只猫都不敢自己下手去杀掉呢。”
  
  他突然猛地大笑起来,用手背轻轻一抬,好像从脸上弹走了什么东西。
  
  “就当是过去这几年,我们两个发了一场青春梦吧。什么毁灭世界,做新世界的缔造者,都是做梦。其实我啊,只想上大学后好好地跟某个姑娘谈场恋爱,然后大学毕业就结婚,生一堆孩子,也不计划生育。第一个叫萧枫,第二个叫萧二,第三个叫萧三郎,一直生到萧十一郎。”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算了,照张相吧。”
  
  我从包里拿出老爸的那架破佳能,一张轻飘飘的相纸从照相机包里掉下来。
  
  萧寒捡了起来。
  
  “哟,什么时候晒好的。都一年多了,不就是那次我们在教室里打乒乓球的时候,让秦俊民给照的合影吗?咦,这个双马尾的女孩是谁?”
  
  我拿过来,仔细看了一眼。
  
  就是彭雪瑶跟我换车钥匙那天吧,她嘟着嘴走进我教室的时候,正好秦俊民在给我和萧寒照相。镜头上的她,正好奇地侧着脸,从我的旁边偷偷瞄着萧寒的脸,就以这样的姿势闯进了镜头。
  
  “哇,这个女孩子好,为了她我毁灭世界都值了。”
  
  “对不起,萧寒,这是我妹妹。她已经……去世了。”
二十一

  
  ——够了!
  
  信息空间里传来尖利的叫喊声。
  
  ——已经可以了。彭立枫。
  
  萧寒的琴弦开始急剧加快速度。
  
  ——我想起来了,被我封印的记忆已经全部觉醒了。彭立枫,我有话对你说。
  
  ——你们两个废话少说,等我杀了曲灵芝。
  
  ——我倒要看你用什么手段杀了我啊,秦燕华。
  
  萧寒的乐句越来越快,曲灵芝和秦燕华不由自主地追赶着她的速度。
  
  巨量的信息从萧寒的琴弦里涌了出来。
  
  ——不能被理解的世界,就这样毁掉了更好。
  
  这是萧寒发过来的秘密对话吗?
  
  不对劲。
  
  ——我完全清醒了,彭立枫。不,不要碰我,我已经控制不住了。
  
  一声激烈的拨弦。
  
  D大调卡农同时结束在一个优美的和弦上。
  
  胜负已分。
  
二十二

  
  掌声不断。
  
  但除了年级主任,其他人一定都很诧异我们的表情吧。
  
  真是一场艰苦的大战。
  
  我从台上走下来,突然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响,连忙回过头去看。
  
  曲灵芝摔倒在台上,看上去已经昏迷了。
  
  秦燕华没有挪动身子,她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萧寒的背影。
  
  我从她的嘴型上读出了“叛徒”两个字,心里不由一紧。
  
  萧寒消解了她的能力。秦燕华已经不能再使用先知能力了。
  
  只是瞬间就分出的胜负。萧寒在最后一个合奏的和弦中,竟然独力用拨弦和飞顿弓制造出了强力的香农信息漩涡。
  
  曲灵芝被击晕,秦燕华被解除武装。我的记忆连锁同时被打破。这个女人的反击强度让我也吃了一惊。
  
  曾经不可一世的曲灵芝,已经被我和萧寒先后超越。
  
  “跟我来。”萧寒用冰冷的声音对我说。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13-6-7 17:46 编辑


  第九乐章 第四首严肃的歌
  

  
  我们走到教学楼的顶层上。
  
  今天风很大。萧寒眯起眼睛,仰面看着头上飞过的白云。
  
  “你很喜欢看这些云飘来飘去呢,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她说。
  
  我看着她,百感交集。
  
  “是怎么回事,萧寒?”
  
  “我清醒了。这次是真正的清醒了。”萧寒继续抬头看云,用无动于衷的语气说着,“对不起,彭立枫。”
  
  “你果然还是组织的人吗?”心里有种剧痛的感觉。
  
  “怎么说呢。不再是了。”
  
  没有再继续解释。萧寒背着手走到楼顶边缘,用脚踩着凸出的护栏,小心地低头往下看。
  
  “是我背叛了你,你恨我吗?”
  
  “这都是为了什么?全部的真相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真相就是——我的目的,一直就是为了毁坏这个世界啊。”萧寒说,突然转过头来,我看见她用力咬住了嘴唇。
  
  “我曾经接近过组织的缔造者,比曲灵芝更为接近。那时候,我还是个男孩子,哈,直到现在,我终于又恢复男孩子的模样了。”
  


  
  我看着萧寒。
  
  两只手都背在身后,左手仍然提着小提琴加农炮,右手的琴弓警觉地横在琴弦上。
  
  她在戒备我?
  
  “我没想到过,会变成这样。”我说。
  
  萧寒叹了口气。
  
  “你一直在利用我吗?针对彭雪瑶的心战,今天这样的结果,也是在你计算之中的吧?”
  
  “不。你误会了。”萧寒说,仍然背着我。“这样的结果,谁也没法预料。除了一个人。”
  
  她猛地回过头来:“那就是你。”
  
  我浑身颤抖起来。
  
  “你是说,一切后果都是我造成的?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最后能够亲手杀死我的妹妹吗?”
  
  “不,不是这样理解的。你从头想想,彭立枫。我说过的,这五年来我惟一追求的事情,就是能跟你一起,完成一个特别的理想。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这个理想……”
  
  她的脚往楼板边缘再踏进了一步。
  
  “……就是……”
  
  有野兽的气息接近了我。先知能力提前发动,我猛地往前一冲。
  
  来袭的怪物并没有住手。她敏捷地往下一蹲,右腿迅捷无比向我的小腿扫来。
  
  尽管那人的攻击路线已经被先知能力预知到,但我的反应速度根本跟不上对手,只是本能地往上抬腿。
  
  来袭的右腿并不改变方向,却就势往上一踢,左腿接着腾空飞起,结结实实地踹在我的右腿腿弯上。
  
  我狠狠地摔在地上。对手并没有停手,两只腿继续在空中飞舞,借势翻过身来。倒在地上的瞬间,我瞥见她已经凶狠地再次扑了过来,右手往前一捞,扯过我的左腿,将我摔在坚硬的地板上。
  
  我的后脑勺受到了重击。
  
  能力瞬间消失了。眼前一黑。
  
  整个过程只不过持续了短短两秒钟。
  
  挣扎着要爬起来。
  
  但又一记重勾拳击在左耳旁,我踉跄了两步,第二次倒在地板上。
  
  “住手!秦燕华。”
  
  我喘着粗气。
  
  “哈!”
  
  疯狂的秦燕华继续往前跑动,绕到我的身后,回手一勾,掐住我的咽喉。
  
  “不要以为没有了先知能力,我就不能对你们做什么了。对彭雪瑶做出的事情,你们要因此付出代价!”
  
  小提琴的E弦上发出一声长长的颤鸣。
  
  在被秦燕华摁到地板上之前,我只来得及看见萧寒的手急速地在琴弦上来回拉动。
  
  晕厥。
  
  不能晕过去。
  
  我睁开眼睛,太阳的光芒黑压压地散落在四周。带腥味的液体从鼻子里不停地滑下来。
  
  “萧寒?!”
  
  秦燕华趴在地上,全身颤抖着,好像在承受着剧烈的痛苦。
  
  萧寒已经转过身来,离开了楼板边缘,俊美的脸孔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刺耳的拉弦声持续响着。
  
  那些不成节奏的噪音,仍然卷动着大量的杀伤性信息,向秦燕华袭去。
  
  “停手吧,萧寒。”
  
  琴声变了,来回的连弓变成了急促的顿弓。
  
  我的脑子在信息空间里受到猛烈的一击。
  
  “你们谁都不在意我的想法吗?”萧寒冷冷地说道,“都在自说自话,要将自己的感受强加到别人身上。我正要告诉你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我们用的先知能力,实际上是以某个信息量为基本单位,从前一个信息推导出后一个信息的过程。秦燕华,彭立枫,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种推导的过程能够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
  
  “我哪里知道!”秦燕华恨恨地回答。
  
  “在作为早熟天才觉醒之前的世界里,这种过程根本不可能得到确切的结果。量子力学中的‘薛定谔猫’佯谬就揭示了,认知过程本身就会影响结果,使得结果不可预知。另一方面,信息的外延很大,一个单纯的行为,有可能是复杂的上万种偶然成因互相影响的结果,从‘混沌’的角度看待,任何一个微妙因素介入都会导致确定性系统本身走向崩溃。那么,为什么在这个世界里,信息能够通过推导得到稳定的结果呢?比如说,我给你一个暗示,你的身体就能不走样地接收到这个暗示的全部信息,并通过这个改变身体系统?”
  
  我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你是说,这个世界……”
  
  “是个死寂的稳衡宇宙,也就是说,是个趋向永恒的时空吧。在这里,有某种永恒不变的,脱离事物运动规则之外的东西。”萧寒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愤世嫉俗。
  
  “是某个强大的规则将我们抛到这个时空,我们这些天才,难道不都是为了追求某种永恒的结果而来到这里的吗?”
  
  是这样的啊。可是,为什么我追求的结果,最后仍然不可预知呢?
  
  “你说那么多,根本就没有解释任何问题!”秦燕华喘着粗气,“为什么彭雪瑶会死?这就是你说的永恒的结果吗?”
  
  萧寒慢慢地走了过来,她明亮的眼睛落在我身上,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这只是两个结果中的一个而已,彭立枫。打开薛定谔的盒子之后,他的猫不是生,就是死。跟所有的宇宙一样,干涉这个世界的结果,也只能有一个,不是生,就是死……”
  
  她跟曲灵芝一样冷静,仿佛绝对理性的化身。
  
  


  
  “你变了,萧寒。”我喃喃说道。
  
  “不,没有。”萧寒有点悲哀地摇了摇头,“这才是我啊,一直以来那个冷酷的我。那个从十六年前在操场上认识你开始,就寄托在你我关系之中的人格啊。”
  
  这么说来,那个温柔的女生萧寒,到底是谁?
  
  “彭立枫,我站在这里。”萧寒继续说了下去,“现在,我要以十六年前那个少年的人格来对你说明,你我之间的那个永恒的真相是什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
  
  “从十六年前开始,从我还是男生的时候开始,彭立枫,其实我,一直喜欢着的人,是你啊。这就是真相。”
  
  我喘不过气来。
  
  “我一直想着,这个世界对我不公平。我想要得到的,始终不能真正得到。或者说,在那个世界活着的你,对我这个人来说,意味着一种得不到的生活,那种蕴藏着无数可能性的生活。那种要互相得到对方的渴求,跨越性别之间的需要……让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你们呢?你们因为什么来到这里?”
  
  “因为后悔。那么,彭立枫,彭雪瑶对你来说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秦燕华喘着气说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开始我是为了拯救我的妹妹来的。
  
  不!我想起来了!
  
  不是这样的。
  
  是那种突然涌上来的强烈感情,因为某种再也得不到的生活而懊悔的强烈感情,才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让我出现在这个世界。
  
  “萧寒……”
  
  “没错。就是这样的,在我们用短信聊天后发生的一切。也许我们彼此意识到了,在原来的那一辈子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回到彼此的原点,开始崭新的人生了。彭雪瑶?她不过是来到这个世界后,启动我们彼此间羁绊的钥匙吧。那只是个借口。”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少他妈的胡说八道了!这样子,彭雪瑶算什么呢!彭雪瑶到底算是什么!哈,说起来,那个没有人疼爱的孩子,到头来还是成为你们两个的牺牲品。”
  
  秦燕华大叫起来,她的手上多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是什么?
  
  萧寒的脸色突然变了。
  
  “你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她问道。
  
  “前几天入港的军舰带来的几件货物而已,哈,你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看过电视新闻的话,你当然也知道那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回答我的问题——你见到那个神秘人了吗?他是谁?!”
  
  我的脑子一阵空转。神秘人?
  
  还有秦燕华手里的那个东西——当她说起新闻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对了。彭雪瑶昏迷后的第二天,失魂落魄的我陪着老爸在医院跑腿。当时心如死灰的我虽然盯着医院住院大厅里的那部电视出神,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进去。
  
  不,还是有印象的。那几天我跟失了魂一样,任凭先知能力处于半开放状态。随时随地保存信息以便分析,这就是先知能力的好处。
  
  军舰……电视新闻里确实报道过游客误入军港禁区的事件。当时并没有感觉异样,实际上通过先知能力分析一下就明白了,诡异的是新闻中偶尔闪过的一个镜头。
  
  并不仅仅是误闯禁区的社会新闻。以警备的规模来看,军港里确实出了大事。
  
  还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在那个新闻之后,作为重大社会新闻出现的事件。
  
  秦俊民参观的那个画展,作为画展主人的艺术家夫妇同一天突然因病逝世。就在我们迎战曲灵芝的心战最后一日。
  
  萧寒……
  
  我的心脏开始急剧地砰砰跳动起来。
  
  ……难道说……
  
  “怎么了,为什么沉默?你是不打算告诉我关于那人的事情?”秦燕华紧紧盯着萧寒,咬牙切齿地重复道。
  
  萧寒放下琴弓,脸色好像闪现出一丝犹豫。
  
  “我不会说的,我说了,你们暂时也理解不了。”
  
  “你这样会死的哦。”秦燕华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芒。
  
  “就算这样,我也没办法说出来。彭立枫,你早晚会明白的。那个人……距离你见到他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因为一切都已经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这些事情,你一直都知道吗?”我问道。
  
  “不。”萧寒干巴巴地说,“从我杀死自己父亲之后。”
  


  
  “那个人来找我。我还陷在悲痛之中。
  
  他不让我看见他的脸。当然,据说组织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他的脸。
  
  但是,那一天,他和我分享了他的记忆。
  
  我知道他是谁了,一下子知道他是谁了。
  
  我没办法接受。我的心乱得厉害。
  
  后来,我加入了组织。接着不久,曲灵芝也加入了进来,然后是你,秦燕华。
  
  但只有我一直在那个人的左右,既不参加组织的行动,也不与其他人见面。
  
  惟一的例外,就是曾枣。他成了我的副手。
  
  曲灵芝说对了,曾枣是个各方面都很像你的人,彭立枫。从事事谋定而后动、自我保护的心态,到对古典音乐的趣味,简直都是你的翻版。
  
  不过,和你还不太一样,曾枣很悲观。他像一只被钟表匠打开了后盖,却又闲置在一旁的表,即使内心纯洁如红宝石,最终也会蒙满灰尘,直到它的陀飞轮再也无法对抗地心吸力,内心里流淌的时间也变得迟滞。
  
  我知道,这是那个神秘人安排的。他和你一样,是个会把爪子留到最后一击的可怕家伙。
  
  他让我看着曾枣的变化,看他被洞察世界真相的欲望折磨得神经兮兮。渐渐地我就明白了,这是为你准备的。总有一天你也会这样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变得跟曾枣一样可怜。
  
  那不是我想要的彭立枫。
  
  那个人洞悉我在过去世界的所有秘密。
  
  我跟你说过的,在高中的时候,我梦想过有一天,将地球两极的所有冰块都融化掉,让大水淹没地球上的所有城市。所有人都死掉,只除了你和我。我们两个可以独自拥有一个孤独的地球。
  
  他跟我说,有一个世界曾经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一模一样,最后的两个幸存的人,一个杀死了另外一个。因为他们彼此不相爱。
  
  使徒保罗也曾经说过的,‘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
  
  ‘那么,你愿意成为那个能够拥有天使的话语,明白各样奥秘,并且能够移山的人吗?’他说。
  
  我说我愿意。
  
  于是我发现自己的能力逐渐在进化。我也变得更加害怕。
  
  我想过要在暗中杀死曲灵芝,那个决心在我看见曲灵芝偷偷躲在钟楼里哭泣的时候动摇了。还有你,秦燕华,我看到过你在钟楼里那种渴求的样子。
  
  我们都一样可怜。
  
  我越来越憎恨自己。不仅仅是憎恨我出于懦弱和无能杀害了自己的父亲,而是因为我害怕你的出现,那时候你会面对一个污浊的我。更糟糕的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爱我,愿意舍弃原来世界上的一切来跟随我。
  
  彭立枫,我对你撒了谎。我的这个人格并没有被杀死,只是被我隐藏起来。我制造了一个完美的女性身体,和一个近似完美的女性人格,来蛊惑你。因为我害怕,总有一天你会了解我,并离开我。
  
  我必须变得完全不一样。
  
  但我做不到。我其实做不到。
  
  因为原来的那个我,身体的最深处有着关于你的记忆。那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之一,我没法毁掉。”
  
  


  
  “双重间谍!”秦燕华咬牙切齿地叫道,“那么,彭雪瑶和你的交往就是你一手制造的咯?为什么?”
  
  “是啊,我希望能有一个新的起点,但我又舍不得抛弃原来占有过的东西。那么,彭立枫,最方便的手段,就是去爱一个和你密切相关的人,她的身上有你的记忆,但她又代表着一个全新的寄托。”
  
  萧寒又望向我,她的眼睛里满是讥诮的神色。
  
  “哈,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家伙,什么都放不下。我眷念曾经拥有过的一切东西,和你的友情,和过去妻子度过的日子。什么都舍不得放下。我只想要狠狠地占有这些,要更多的。永远地,永远地。”
  
  “我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我喃喃地说。
  
  “是的。”干脆的回答,“可能连你也意识不到吧。当一个人最绝望的时候,他能抓住的就是那么一丝稻草一样的东西。你知道吗,我和你在前一个世界最后一次通话的时候,已经陷入了人生的最低潮。那时,我时日无多了。”
  
  萧寒的声音越来越激动。
  
  “癌症已经吞噬了我的细胞。我对谁也没有说,包括我的家人。但身为男人,对家庭的重担一直压在身上。我真的很想,很想回到过去,那么单纯地认识到美好事物的年代。你是我惟一想得起来的,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还有彭雪瑶……”
  
  她顿了一顿。
  
  “……彭雪瑶,她是你带来的,在我的少年时代,她是最美好的一个可能,是通向另一个未来的钥匙。”
  
  “够了!”
  
  歇斯底里的叫声又响了起来。秦燕华从地上站了起来,愤怒地挥舞着那根银色的东西。
  
  “你们把彭雪瑶当做什么了?!一个希望?一个寄托?!一个意淫的幻象?王八蛋!彭雪瑶是活生生的人,是一个渴望被人爱,希望得到幸福的普通女孩子。这算什么?你们都不配得到她,都不配。萧寒,哈,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吧?”
  
  萧寒的脸色变得更为阴沉。
  
  “汽化弹?”
  
  “还真了不起。这个东西,要算组织的最高机密之一呢。”
  
  “不要小看我。我在组织里的地位,曾经比曲灵芝和你还要高呢。这些机密我都参与过参谋和听证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脱离给你那么大权力的组织?”
  
  “我暂时不想解释这个。简单点说吧,就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什么都会做吗?”
  
  萧寒没有说话,过来很久才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我。
  
  “是的。对不起。”
  
  “什么意思?”
  
  “彭雪瑶去世那天,我骗了你们。那天与曲灵芝遭遇之前,其实我已经完全苏醒过一次。就是我在赶往展览馆的那段时间。”
  
  她想说什么?我感到手心里已经捏满了汗水。
  
  “我是个比你更可怕的人。彭立枫。我知道,那个女性萧寒的人格,已经承受不了来自过去世界的打击了。所以,当时,主动提起去救秦俊民的,是我已经苏醒的那个过去人格。”
  
  什么意思?
  
  秦燕华突然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难怪你会将我支使到钟楼去,不给我选择展览馆的机会。你,你从一开始就谋划着要到展览馆去,利用先知能力把你过去的妻子和她现在的丈夫杀死吧?”
  
  萧寒没有否认,她的眼睛悲哀地看着我。
  
  我把头偏了开去,不想让她看见我的泪水。
  
  “这样,你就能与过去彻底决裂了吗?”我努力不让声音发出哭腔,“你这个傻瓜,这样做跟曲灵芝有什么区别?”
  
  萧寒摇摇头。
  
  “没有区别。其实,我们四个,彼此之间有什么区别?都不过是被自己的欲望推动着,去逃避一些现实的家伙而已。”
  
  她突然长叹一声。
  
  “所以,彭雪瑶,才真正是了不起的孩子。现实对她这样残酷,她却一直没有放弃希望,不去扭曲自己来逃避。我,其实一直想做的,就是她那样的女人啊。”
  
  “不要再提彭雪瑶!”秦燕华疯狂地扭动着指节,手上那个东西发出了嗤嗤的声响。
  
  “你疯了,秦燕华!”萧寒厉声叫道。


  
  “拦下她,彭立枫!那个东西能将周围一百米内的所有东西都汽化,我们都会卷进去的。”
  
  “说对了。我就是要让你们都卷进去。这是什么东西?萧寒,一个政治筹码?哈,组织在跟军区玩火呢,要挟地方大员以此换取什么利益吗?”
  
  “这不是那个人的初衷。”萧寒回答。
  
  “我和他不熟。不过,我已经厌倦了呢,这个组织什么的,实在让我有点恶心了。彭立枫,你们杀死了彭雪瑶,也等于夺走了我在这个新世界的最后一点希望。萧寒,我可不想跟你一样,重新过第三回的人生。我累了,我要走了。不过,我很想把你们一起带着走。”
  
  秦燕华狞笑着看着手里冒出白烟的长条形银色物体。
  
  “可惜了,曲灵芝那个臭婆娘不在这里。呵呵,让先知能力见鬼去吧。”
  
  “秦燕华,汽化弹启动的时候,这个学校的全部东西都会消失啊!”萧寒叫道,她的手已经搭在琴弦上了。
  
  突然秦燕华大吼一声,拿着汽化弹的右手往上一抛。萧寒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那东西,说时迟那时快,秦燕华已经扑了上去,左手一勾,将琴弓夺了下来。
  
  接着,秦燕华紧紧抱着萧寒,两人一起滚到了楼板边缘。
  
  这是教学楼十层的楼顶啊。
  
  “萧寒,也许我们这么抱着跳下去,会更合适呢。我偷来的这三枚汽化弹,只是临时性的试验用弹,有可能是哑弹啊。哈哈哈!”
  
  萧寒嗯了一声,她的身体已经被秦燕华压得几乎悬空了,却仍然没有发出惊叫,只是咬着嘴唇,顽强地挣扎着,想要重新回到楼顶。
  
  我往前一跃,紧紧抓住被秦燕华甩出去的汽化弹。
  
  好烫,我的手又松开了。
  
  那东西眼看要落在楼板上。
  
  万一就这样爆炸(或者汽化)了,我们在场的三人首先就要完蛋。
  
  咬着牙,第二次冲出去。
  
  在落地前终于抓住了!
  
  我将先知能力开到最大,对自己运用咒语催眠。
  
  变成超人吧,彭立枫!
  
  体内的肌肉调节到最恰当的位置,各路神经预备到位,我深吸一口气。
  
  “喝!”
  
  汽化弹旋转着,被我扔到数十米外的高空上。
  
  不好,由于重力的作用,那东西在爆炸前还会继续往下落一段距离。
  
  只要爆炸时我们在它的汽化范围之外就好。
  
  上帝,保护我吧。
  
  我什么也来不及想了,往前一冲,两手往前一探,抓住马上就要一起掉下楼的萧寒和秦燕华,使劲往后一扯。
  
  “啪!”
  
  萧寒借着我往后拖的势头,用手肘狠狠地撞在秦燕华的脸上。那动作极为狠辣,根本不像一个女孩子的出手。
  
  秦燕华哼了一声,摔在地上。
  
  还来不及喘口气,我感觉到一股热量扑了过来。
  
  该死,我现在站的位置比萧寒她们还靠近,大概正好在汽化弹爆炸范围的边缘。
  
  会死的。
  
  “彭立枫,你们在干什么呢。楼下要开始颁奖了,啊,什么东西,爆炸了!当心,彭立枫!”
  
  秦俊民的声音就在我耳边。

 

  一切都结束了。
  
  靠着秦俊民最后拉我的那一把,我从鬼门关缩回了一步。
  
  气浪将秦俊民送回我身边。他的一边胳膊已经完全消失了,伤口居然还没有出血,应该是手臂血管在瞬间就被汽化凝结了。
  
  “干!这玩意真牛……啥东西来的?”
  
  秦俊民喃喃吐出这么一句话,眼皮一翻,昏死了过去。
  
  有人在楼顶露台上发出哀叫。是秦燕华。
  
  萧寒摇晃着站起身来,她的头发已经散乱了,眼神里那丝温暖而明亮的光芒也消失了。
  
  “我做错了吗,彭立枫?”她喘着气,幽幽地问道。
  
  我什么也不想回答,只是任凭自己摊开躺在地上,脸上泪水什么的,就让它流个够好了。
  
  我真的很累了。我不想知道这样的真相。
  
  我闭上眼睛。
  
  有温暖的气息向我靠近。一个影子俯下身来。
  
  “再见咯,彭立枫。”
  
  睁开眼睛。
  
  “萧寒,你去哪里?”
  
  萧寒没有回答,她踉跄着从半跪着的姿势恢复到站立姿势。
  
  “也许,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挽救呢。但是,彭立枫,接受你的妹妹永远回不来的现实吧——无论在哪一个世界。我要走了,最好别再想起我。有这段时间的记忆,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从地上捡起一个挎包样的东西,摇摇晃晃地往楼道门走去。
  
  那个……不是秦燕华带上来的东西吗?里面装的,难道是……
  
  “等等,萧寒!”
  
  我的腿发软,还没等完全站起来,就摔倒在昏死过去的秦俊民身上。
  
  眼睁睁地看着萧寒无比孤独的身影消失在那扇黑漆漆的门里。
  


  
  软绵绵的哭声让我再次清醒过来。
  
  秦燕华伏在秦俊民的身体上,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秦俊民已经闭上的眼睛。
  
  “喂。”
  
  秦燕华转过头看着我,刚才的疯狂和愤怒已经转变成单纯的忧伤。这个短发女孩,有史以来第一次呈现那么温柔的表情。
  
  “都是傻瓜。你们都是傻瓜。即使这样,能改变世界什么呢?又能让自己离幸福接近多一分吗?还是做一个傻瓜好,简简单单,就算只剩下一只胳膊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感觉不到多少痛苦。”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和萧寒得到了所谓的幸福,记住来这里告诉我。我啊,我啊,要去更远的地方了哦。”
  
  “别做傻事,秦燕华。”
  
  “已经做过N次傻事了,再来一次也无所谓啦。我啊,本来就不是一个非常果断的人。哈,这样的结果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但我没有能力,没有能力阻止围绕在我身边的恶意。阻止不了曲灵芝利用你,阻止不了你杀害彭雪瑶,也阻止不了萧寒剥夺我复仇的能力。我真的憎恨自己,对这一切一切都无能为力!一个一个至亲的人都变成这样的下场,明明是知道这种恶意的。这恶意从上一个世界就一直追随着我——明明就应该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断绝关系的!”
  
  秦燕华汗湿的短发贴在前额上,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仍是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倔强少女。
  
  “彭雪瑶有你这样的哥哥和恋人,真是没意思。”她别过脸,突然狠狠地咬住下唇,一颗浑圆的血珠滴落了下来。
  
  秦燕华站了起来,楼顶的西风吹动着她的短发。她迎着风走过去,校服裙装都贴在身上。
  
  就是风一样没有根性的女孩啊,没有人抓得住她的手脚,摸得到她的内心,却总让人感觉到她的存在,有时候狂暴得彷佛冬季,有时候温柔得如同柳枝。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裙角。
  
  已经来不及了,秦燕华张开双臂,闭上了眼睛,嘴角露出决绝的微笑。
  
  “我来过了,见到过了,也爱过了。现在来吧,我不需要第二次后悔了。”她说。
  
  红色裙边在午后的阳光里最后晃动了一下,她的整个身体都发出猎猎的声音,好像已经化成了西风的一部分。
  
  接着,这个风一样的少女身子一扬,从楼顶跃了出去。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13-6-7 17:52 编辑


第十乐章 模仿钟声的回旋曲

  
  老师和警察找我的时候,我已经躲到了医院里。
  
  十一月底的天气,竟然还没有让人感觉到有多冷。这就是亚热带的好处,即使是护士,也有穿着粉色短裙来回走动的。
  
  躲过巡房大夫的队伍,我来到监护室的探视窗口发呆。他们正好在我离开校门的时候给我打了个电话。
  
  “那个,是4床彭雪瑶的家属吗?”
  
  我疲惫地点点头。
  
  “请节哀,我们已经尽力了。毕竟衰竭已经拖得很久了。”跟我说话的大概是临终关怀部门的医生,我木然点点头。他下一步已经开始说起殡仪馆的法事安排了,大概想推荐自己的关系来捞这笔油水。
  
  我闭上眼睛,任由他苦口婆心地大吹法螺。
  
  “我想,看看我妹妹最后一面。”终于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
  
  “唉。还是节哀吧。我带你去,不过,她是你妹妹?哦,当然一眼能看出来,你不过是个高中生。你家的长辈呢?”
  
  “失踪了。”我没好气地回答,“从上礼拜开始就失踪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报案了。这个家的事情现在我来全部掌管,不要那么多废话。”
  
  “好啦好啦,算我多嘴。”
  
  那人打开了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门,示意我跟上。
  
  我的妹妹,最后还是要躺在这样冰冷阴湿的地方,等待抛弃了她的人将她送到火葬场。这里的墙壁都是死白死白的,也许,同样是这条甬道,当年就送走过萧寒的父母、曲灵芝的父母,将来还会送来萧寒的前妻一家,还有……秦燕华。
  
  我的妹妹躺在冰柜里,脸色一如既往。只是她再也不会突然睁开眼睛,用不知所谓的脏话乱骂我一通了。
  
  我低下头,往她的唇间吻了下去。
  


  
  老妈没有看到这一幕,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根本就没有从省城回来。
  
  那天,老爸紧绷着脸和我一起将彭雪瑶送进了医院。原本以为他会狠狠痛骂我一顿,斥责我任由有贫血病的妹妹到处乱疯。但他没有,只是异常阴沉地坐在监护室走廊的椅子上,一言不发,也不肯走开。
  
  “人各有命啊。”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吞出这一句,“毕竟,从知道她有那种病开始,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了。怎么办,彭立枫,你给妈妈打个电话,跟她说说这事吧。”
  
  真是可怕的任务,但我没有选择了。
  
  带着赎罪的心态拨通了妈妈的电话,没人接。再拨省城亲戚家的电话,干脆就无法接通。
  
  我跟老爸说明了情况。他皱起眉头,重重地哼了一声。
  
  “我来吧。”有点不快地接过我的手机。
  
  依然没有结果。
  
  老爸焦躁地站起身来,快步在走廊里来回走动。突然,他停下来,一把扣住我的肩膀。
  
  “啊,怎么了!”我吓了一跳。
  
  “我担心你妈妈。彭立枫,监护室里的手续都办完了,我把接下来十天的费用都预先存进结算卡里了。你替我在这里看护彭雪瑶,我得到省城去一趟。”
  
  他欲言又止。
  
  “妈妈那边,会有什么问题吗?”
  
  “倒不是什么大问题。”这样闪烁的回答,分明就是在说“其实还是有问题”嘛。
  
  老爸拎起那个和他寸步不离的皮包,跟我摆摆手,就消失在医院门口。
  
  他根本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说起来,那个时候,我还很为这个难过呢。他对我很失望了吧?
  
  我没有机会再问出这个问题了。老爸和老妈,都再也没有出现。
  


  
  家里的卡上还留着最后的三万块钱。对一个高中生来说,真是笔巨大的财富。
  
  但是,对于今天刚从学校的自杀现场逃到医院,又从医院的太平间逃到了大街上的我来说,这笔钱却是毫无用处。
  
  它能买回彭雪瑶和秦燕华吗?能送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庭吗?能把我深爱过的萧寒还给我吗?
  
  我从来没有这样孤独过。
  


  
  冰冷的海风让我清醒过来。
  
  我竟然停在萧寒的公寓楼下。天开始昏黑,路灯慢慢地亮了起来。
  
  鬼使神差。我慢慢地走到萧寒家的门前。
  
  她会去哪里了呢?
  
  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下门。
  
  门开了。居然没有锁?
  
  先知能力突然打开了,是遇敌模式的自动启动。
  
  谁在里面?
  
  “萧寒?”我小心地问道,通过催眠信息将这句话传到门里。
  
  没有回答。
  
  本能地感觉到里面传来的反馈信息并不强大,我蹲下腰,猛地冲进门里去。
  
  对手藏在大厅沙发的后面,显然是一个早熟天才,却没有使用先知能力,用一把92式手枪指着我。
  
  “停下来,转过身。”那人厉声叫道,“如果你敢用一点先知能力,我就毙了你。”
  
  我举起双手,慢吞吞地依言转过身来。
  
  对手使用的是干扰素,大概常用武器是香水之类的高分子化合物。可惜,这种级别比起秦燕华来说差得太多。
  
  不是我的对手。我举起的双手微微抖动了一下。
  
  枪声响了。
  
  居然一点也不想掩藏行踪,还是说,另有玄机?
  
  被先知能力调节到最佳状态的身体高速前扑,躲过第一轮的子弹。接着,我就势在地上一滑,冲到那人的脚边。
  
  跟那天对付曾枣一样。
  
  那人用手枪的枪柄往下狠击,我伸出左臂,挡住了这一击。
  
  好痛!如果不是经过先知能力的身体感觉钝化,估计我的手臂神经啊,光挨这一下就会被麻痹掉。
  
  但对手已经来不及反应了,我一个翻身,扣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扭——就在这一刻掩住眼睛的棒球帽落了下来,让我看清了她惊慌的脸。
  
  是那天袭击萧寒、倒在楼道里的一名女刺客。
  
  我没有停手,顺势往前一冲,将她整个撞在墙壁上。刺客猛地吐出一口血,就在这一瞬间,浓烈的香水味充满了房间。
  
  我感到头晕。迷香?真低级。
  
  那个刺客翻身过来,反而将我压在身下,狠狠一拳击在我的鼻梁上。
  
  “住手,我有话说。”
  
  “有什么话留到地狱里去说吧!”
  
  糟糕,我低估了对手。那种特配的香水,混合在血液中间,居然让我的视网膜产生了视觉对移现象。虽然我只需要不到1/3秒就能适应过来,但这区区1/3秒就足够让我在手枪面前丧命。
  
  她已经抢过枪口,对准了我的太阳穴。
  
  “回到你原来的世界,做个苦恼的凡人吧!”那人冷笑起来,她马上就要扣下扳机。
  
  不能坐以待毙。我的左手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右手一阵乱摸,突然从散乱的木头堆里摸到一块坚硬的东西,条件反射地拾起来往对手的脑袋打去。
  
  不行,距离太远了,用起来不顺手。那女人只是轻轻一抬左手,就把那东西从我手里打飞了出去,在墙角撞了个粉碎。
  
  “你是想垂死挣扎,还是……”
  
  突然她说不出话来了,口唇仍然在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概刺客也意识到了这点,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
  
  我从地上直起身子,脑袋狠狠冲着她的脸撞过去。砰地一声,那个女刺客后脑径直撞到了地面。手枪无力地滑到了我面前。
  
  好险!
  
  我踉跄着站起来,捡起手枪,半蹲下检查了扳机和弹匣。
  
  不对劲,室内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我回头去看被我摔到墙角的东西,原来是一个八音盒。
  
  看来,那里面已经预先充满了攻击脑部的干扰信息,一旦被打开,就以次声波的形式释放出来。
  
  凑巧我倒地的时候,头脑正好处在墙角,可能周围的墙壁和地板帮我消除了大部分的次声,不然的话,我就得跟那个女刺客一样睡上好一会儿了。
  
  萧寒在离家之前,已经设置好了这样的装置?那么,她一定是策划着什么计划,这个东西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个女人,究竟有多少东西在瞒着我。
  


  
  柔柔的声音密码在信息空间中回荡。那种清淡而隐忍的感觉,是萧寒个人使用的秘密对话。
  
  ——彭立枫,如果你——希望是你打开了这个盒子。那么,这里录下的就是我留给你最后的话。我使用了与你的秘密对话波纹对应的次声密码,所以,如果是不相干的人贸然打开盒子,他会受到惩罚的。
  
  原来如此。我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刺客。看来她也意识到了这个盒子有秘密,但也不敢贸然打开,所以才在我闯进来的时候匆忙藏到木料堆里的吧。
  
  萧寒的客厅里仍然和上次我来的时候一样,几乎让人没有落脚的地方。现在我终于能够看清了,这里已经被布置成了一间木工房。几把已经初具雏形的小提琴随便搁在沙发上。
  
  萧寒就是在这里加工她的秘制小提琴“加农炮”的吧。这个隐忍的家伙,一个人住也未免太胡闹了点。
  
  或者说,做这样的手工活也是打发寂寞的一种方式吧。
  
  我的心突然一酸。
  
  ——阿枫,最后一次这样叫你。马上就要出发到校庆演出现场了,到时候又能看到你。我不知道,不知道在彭雪瑶昏迷后你变了多少。我有种预感,我们会变成陌生人。
  
  ——我不想这样,不想,阿枫。但我的时间大概已经快到了。这几天我的脑子会突然一片空白,好像有什么人在夺取我的意识。流鼻血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我也要死了。一直以来,我就知道,这个身体,是活不到高中毕业的。
  
  ——所以,对不起,阿枫,升学志愿什么的,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了。所以,也不愿意跟你商量,大概想到这个,心里总会一阵刺痛呢。一直跟你说,要给你拉小提琴拉到我们都老去。毕竟,我做不到了,对不起。
  
  ——但是,有些事情总是很在意呢。我只是不甘心,在几次不同的人生里,都要遭遇同样的厄运,让我很不甘心。
  
  ——总是以为自己很特别,以为自己能够重新开始不同的生活。其实,这个世界,那个世界,结局都一样。一切都已经死了。我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去重复这个结局而已。
  
  ——只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阿枫。
  
  ——所以,在临死前,我也想着要抓着你,抓住你,不让你从我的手里跑掉。我想一个人在最后的时刻还能占有你。还有彭雪瑶,我曾经天真地想过,如果你最后无力扭转她的命运,那么,我就是你在这个世界剩下的惟一寄托了。所以……
  
  ——我真自私。对不起,阿枫。以后的路,你自己要好好的。再见了。
  
  ——还有,也许那个传说是真的,不管怎样,在我离开你之前,我会尝试着去做的。也许,现在这样的彭立枫,回到你原来的世界,就算没有我和彭雪瑶,也不会寂寞吧。
  


  
  八音盒里留下的信息逐渐消失在空气里。
  
  我只是呆呆地半跪在沾满血迹的地板上,脑子一片空白。
  
  突然有人哼了一声。
  
  那个刺客已经翻转身来了,她全身颤抖着,痛苦地扭动着在搏斗中被我卸下的关节。
  
  “哈。我听到了。又是那个无聊的传说吗?彭立枫,你真是个天生会让女人受折磨的人呢。”
  
  她嘲谑地举起脱了臼的右手腕,冲我摇了两下。
  
  我慢慢地转过枪口,指向她。
  
  “什么传说?告诉我。”
  
  “杀了我呗。”满不在乎的语气。
  
  “现在我很困惑呢,我的处境糟透了。真的会杀死你的哦。”我也努力用满不在乎的声音说道。
  
  “无所谓啦。反正我这条命,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刺客的眼睛望向天花板。
  
  为什么组织里的人,都是这种德性。
  
  “这么说,反正你也无所谓这条命,那就请你告诉我真相,可以吗?”
  
  “你想知道真相?真相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是好好装糊涂吧,这样你还能活得高兴一点。哼,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知道你很在乎那个女人。同样是女人,她的心思我也大致猜得出来。”
  
  刺客略顿了一下,嘴角边又浮现出了嘲谑的笑容。
  
  “我们这里传说啊,在市政钟楼里有通向其他世界的通道,它们靠那座大钟来维持联系。来自其他世界的早熟天才,在这个世界只是不稳定的存在,如果有哪一天,钟消失了,我们这些天才也会在这个世界消失呢。”
  
  “真的假的?”
  
  “哈,还有一个附送的神话,据说钟消失之后,天才们就会重新回到原来的世界。每年总有几个傻蛋要到钟楼的核心区去验证这个神话呢。”
  
  “那么,神话应验了吗?”
  
  “谁知道呢。反正那批家伙没有一个回来的,你可以说他们被秘密守钟人干掉了,也大可以猜想他们找到了通向其他世界的通道,乐不思蜀去了呗。”
  
  “萧寒呢,你见到她了吗?”
  
  “哎,我只是奉命来到这里监视萧寒而已,从早晨到现在一根汗毛都没摸着。喂,彭立枫,你不知道前几天军舰带来的汽化弹订单里少了三枚吗?那玩意用来彻底消灭一个大东西最有效了,肯定被人潜入偷走了。她的秘密对话既然提到了这个传说——我要是你的话,大概就会迫不及待地去钟楼看看了。”
  
  当然。我还没等她说完,就猛地冲出门去。
  
  钟楼。秦燕华的挎包。汽化弹。
  
  别干蠢事,萧寒!


  
  世界已经变得不同寻常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隐藏着的许多天才的气息散布在长港市上空。走出公寓,我闭上眼睛,专心驱动我的先知能力,去搜索那些突兀出现的信息。
  
  庞大的信息量果然集中在市政钟楼的一带。跟上一回“心战”的情形一样,不过,我只能从那个方向中感觉到寥寥几个天才的气息。
  
  更大的,布满整个天穹的巨型信息团停留在长港上空。各种零零散散的天才气息此时已经往城市的外延撤去。而港口那边同样淤积着巨型的信息量。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能力比以往更为好用。走出公寓的一瞬间,甚至能感觉到身体都要飘了起来,眼前的空间中来来去去的各种信息编码,也比往日更为清晰明了,每一根缠绕在整个天穹的因果链都历历在目。
  
  怎么了?这种终末大战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人给了我更强的能力?
  
  我试着从万千信息中寻找萧寒那熟悉的味道。我找到了。
  
  但是晚了。
  
  我拔开腿,不要命地往那股气息已经变得越来越微弱的钟楼方向跑去。
  
  钟楼一带似乎已经乱成了一团。有很多辆挂着海军牌照的汽车停在马路四周,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线。
  
  果然如同我预见到的那样,并没有早熟天才守在附近。一些全副武装、满脸紧张的家伙冲出来,冲我大喊大叫,大意是要我离开,否则动手射杀我。
  
  我并不想直接与他们发生冲突,伸出双手示意马上离开,背地里却偷偷绕到某个不容易发觉的角落,催眠了几名壮汉,钻进了包围圈。
  
  钟楼依然屹立着,法式的檐兽和土黄色的墙壁在今天都显得更为诡异。在钟楼入口,已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我一边屏蔽自己的存在感,一边小心翼翼地从包围网的空隙钻进钟楼。钟楼的一层大厅里也躺了好几个昏死的人,我认出了两名曾出现在萧寒公寓的刺客的面孔。
  
  有的人是被信息攻击打倒的,而另外一些人身上竟然留着弹孔。
  
  钟楼里时不时有枪声响起,在空旷的大厅里徐徐绕梁,有时候还间杂着一些杂音,好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音乐声。
  
  我将先知能力调整到最大,深吸一口气,往楼梯跑去。
  
  小提琴急剧的顿弓从楼上飘扬下来,仿佛钟声回荡,周而复始……
  
  这是帕格尼尼第二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三乐章——《模仿钟声的回旋曲》。
  
  有子弹打在我脚边。
  
  我连跃两步,闪到螺旋形楼梯的下方,有人从楼上向我开枪,92式手枪的枪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间或还会传来两声呼啸,是95式自动步枪在开火。钢芯的帕弹击在楼梯的旧木把手上,木屑溅得我脸上生痛。
  
  军用枪械?组织和军方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掏出自己缴获的那把手枪,冲上了二楼。
  
  萧寒的琴声已经上到了五楼。
  
  突然琴声消失了。
  


  
  “萧寒!”
  
  我冲上通往三楼的第一级楼梯。一个头戴球帽的家伙冒了出来,冲我开了几枪。
  
  我回敬了一枪,发动能力,在枪响的同时一下跳到了扶手上,借着冲力往上抢了好几步。
  
  另一个头戴球帽的家伙在墙角出现了。我连忙掉转枪口。来不及了,他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手里的枪抬了起来。
  
  完了。军事突袭毕竟不是我的强项。
  
  那人的枪口径直越过我的太阳穴,好像我只不过是他在举枪过程中遇到的一块木板而已。二楼狙击我的对手肩膀上中了一枪,甩开手,没头苍蝇一样走了几步,摔到楼下去了。
  
  开枪的那个家伙一脸茫然。
  
  果然是被琴声催眠了啊。
  
  我又朝楼上楼下乱开了几枪,冲到四楼上。
  
  强烈的视觉方块扑面而来,好像整个钟楼都在向我移动,压过来。我下意识地往边上闪避,脚下一空,整个人摔了下去。
  
  好在钟楼里到处伸出来一些油腻腻的挂钟绳,我先是摔到那些绳子上,连坠几层,才慢吞吞地滑到地面上。
  
  就算是这样,右腿还是发出了喀嚓的一声。小腿骨折断了,穿透皮肤刺了出来。
  
  先知能力马上反应,封闭住伤口的血管,并卡断了右边小腿一带的全部痛觉神经。
  
  我要马上站起来,把萧寒救走。
  
  楼梯板又响了一声,刚才帮了我忙的那个家伙也从上面摔了下来,看来也是被别人的信息攻击打下来的。他没有我那么好运,直接脑袋着地,一动也不动了。
  
  曲灵芝正顺着楼梯走下来。
  
  她仍然穿着演出时的校服,矮小的身躯颤抖着,似乎在经历着极大的愤怒和震惊,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
  


  
  ——果然来了吗?我一直在等着你呢,阿枫。
  
  面无表情的曲灵芝不出声地叫出了通常只有萧寒对我使用的昵称。她的眼神里跳跃着不同的东西。
  
  ——萧寒呢?
  
  我回应道。
  
  曲灵芝没有停下脚步,继续目无表情地从楼梯上向我走下来,一瞬间,我感觉到她带来的极大压力,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受伤的腿不停地颤抖,使不上力气。我跪了下来。
  
  ——阿枫,我输了呢。第二次心战里输给了萧寒和你,你一定很奇怪吧?按说应该由我接受你们的意愿,任凭你们处置才对,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
  
  ——为、为什么?
  
  一半是因为伤腿觉得难受,一半是曲灵芝此刻凝重的表情让我心悸,我的秘密对话开始变得结结巴巴。
  
  ——因为萧寒啊,居然跑到这里来,向我提了个不得了的意愿。我想,死掉的秦燕华应该说过的,“心战”的唯一禁忌,是冒犯组织背后的黑暗力量。而她,居然提出了要再次与那人会面——啊,当然是再次,你不是从萧寒的回忆里读到一切了吗?她,才是这个组织的二号人物。你读到的吧?不光是这个,还有别的东西,你也读到了的吧?!所以……萧寒违背了这个原则,她要硬来,那就只有死咯。
  
  曲灵芝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也开始变得凶恶而疯狂起来。
  
  ——我低估了你们,特别是萧寒,这是我的错。理性上不允许我有什么异议。不过,想听到我的真心话吗?我要说,我终于接触到被扔掉的记忆了。还真是怀念啊,这种痛苦的感觉,难受得让我想杀掉你们所有人。所以,理性什么的,还不如去死——
  
  秘密对话终结了。曲灵芝整个身体蜷缩起来,突然爆发出巨大的信息。
  
  “萧寒马上就会死在这里,你等着吧,彭立枫!”
  
  曲灵芝以前所未有的高音尖叫着。
  
  她双手一合,晃动的手镯上发出强烈的信息暗示。我被封闭的痛觉神经突然恢复了感知,一下子剧烈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起来,不由自主地倒在原地。
  
  “杀了你哦。”曲灵芝慢慢走近过来,眼里闪动着愤怒的光芒。
  
  “慢,慢着,曲灵芝,我们来理性地谈一谈交易。这样就杀了我,对你没什么好处吧。我还有别的情报可以交换。”
  
  “少扯了,理性、逻辑什么的,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活在这个世界能够更心安理得一点的道具而已。现在的局面你看到了?现在我关心的,可不是什么狗屁逻辑,而是怎样痛快地杀掉你们两个窥探别人过去的贱人。不,我要让你们体验比我的过去更可怕的地狱!”
  
  她确实已经不能理喻了。
  
  我深吸了口气,看准曲灵芝移动时露出的空隙,一口气将我创造过的所有咒语催眠全部施加在她身上。
  
  曲灵芝大叫一声,往后退了一步,浑身颤抖。但仅仅过了两秒钟,她却发出另一声惊叫,迅速地、逐一地将我的信息攻击全盘瓦解,再源源不断地将自己的视觉暗示推过来。
  
  果然是“中南第一”的组织精英。
  
  我的右腿不能灵活走动,只能用手急速地往后撑地走动。曲灵芝一步一步往前走来,她甚至将自己的步伐也编制成心理战编码,要让我无法集中精力破解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视觉攻击。
  
  我的先知能力再次将痛觉神经关闭。
  
  曲灵芝的手已经按在我的额头上。
  
  一阵清凉的感觉随着剧烈的头痛出现,我的意识竟然漂浮出身躯,开始牢牢地贴在地上的某个昏迷的组织成员上。
  
  这是强烈的幻觉暗示,我的自我意识很快就会模糊,然后出现“移魂”现象。曲灵芝会利用我的先知能力,同时在昏迷的人脑中建立起我的人格模式。
  
  这就是她把人的灵魂转移到狗身上的秘术!
  
  我不能屈服!
  
  我再次打开痛觉神经。
  
  剧痛一下子让我的脑子清醒过来,我用力往前一冲,整个额头带着曲灵芝的手指狠狠砸在地板上。
  
  曲灵芝大叫一声,跳起身来。
  
  她的防御机制已经被我打破。我迅速关闭痛觉神经,站起身来,用折断的小腿往曲灵芝的肚子上踹去,尖利的断骨刺入她的腹部。
  
  我们同时倒在地上。曲灵芝却利用倒地的趋势往后一滑,右手伸出,迅速扶住楼梯扶手站了起来。血从她腹部流下来。
  
  这是当初我用在曾枣身上的那招!看来,她到底还是利用了曾枣的脑髓记忆!
  
  “杀……杀了你哦,居然那么不要脸地偷窥……偷窥人家的过去……”曲灵芝的声音充满憎恨,也有点疲惫。
  
  “曲灵芝,非常对不起。但是,过去不是最重要的啊,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一个未来的计划嘛。”
  
  “不,没有未来了。我的未来是寄托在组织生存的基础上的。这个组织,从几个高层背离缔造者的初衷,介入政治力量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未来了。哈,我啊,我只是个行尸走肉,惟一能够握在手里的,只是这点微不足道的能力,和一个需要残酷地掩盖的过去而已。”
  
  她站直身子,眼神空空地看着我。
  
  “你以为,一个女孩子,被自己曾经最亲近、最信任的人玷污的感觉,只是一瞬间的痛苦而已吗?不!我要杀死这个记忆,我要把看到过这个记忆的所有人都带到地狱去!那个只属于曲灵芝自己,万事万物都如同烧红铁柱一样让人痛苦的地狱!你就跟着萧寒,一起到那个地方去吧!”
  
  她举起手,凶狠地阻断了我发出的全部信息暗示。我只觉得曲灵芝手里的黄色手镯,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亮光,控制住我的呼吸,眼压越来越重,心跳一下比一下微弱。
  
  突然,一个银色的东西从楼上掉了下来,咣当一声,正好落在我和曲灵芝中间。


  
  时间一下子凝固住了。
  
  那个东西,我刚刚在不到六个小时前见过。它的机关看来已经打开了,发出嘶嘶的声音。
  
  秦燕华的汽化弹!
  
  突然恢复自我控制的意志,我猛地站了过来,将曲灵芝扑倒在地。
  
  她的身子,意外地柔软呢。倒是我的伤腿剧烈地疼痛起来,我吸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她。
  
  曲灵芝依然没有动,她的眼睛奇怪地看着我,里面有一丝悲哀的感觉。
  
  也许吧。
  
  曲灵芝突然举起右手,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眼前一黑,坐不住身子,整个人摔到地上。
  
  “所有的男人,都不可以再碰我的身子,不明白吗?”曲灵芝恨恨地说道,“不过,刚才倒是意外地没有觉得很讨厌呢。哈,我也到了这种时期了吗?”
  
  她站了起来。
  
  “不!绝不!彭立枫,你这个可怜虫,这回就不跟你计较了。哈哈哈,反正汽化弹已经掉在你眼前了,我只需要将你的神经再麻痹上三十秒,你就该消失在这个世界了。哈哈!”
  
  她慢慢地往后退,脸上带着恶毒的微笑,酒窝又出现了。她的身后就是通往楼上的升降梯。
  
  我的身子逐渐麻痹了。不,必须反击!
  
  我说过,我是个不择手段的人。我拿准曲灵芝已经没有足够的理智来阻止我的行动了。
  
  “曲灵芝,你听说我!我知道你是个很孤独的女人,我也一样啊,我也一样是个很孤独的人啊。相信我,我对你,并不讨厌,请一定不要拒绝我!”
  
  “滚!”愤怒的回应。似乎没有达到目的,但身体的麻痹速度减慢了。
  
  抓紧时机,我猛地纵身一冲,撞在曲灵芝身上,搂住她的肩膀。
  
  我们倒在升降梯边上,好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情人。
  
  “我,我喜欢你,曲灵芝!无论你有什么样的过去,我喜欢你,如果你真的非常讨厌我,我就会把这句话收回来,然后,等到你终有一天,真的喜欢上我的时候,我再把它重新对你说一遍。”无耻地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突然间,我知道我的攻势成功了。曲灵芝崩溃了,她的防御机制和控制着我中枢神经的视觉暗杀同时消失了。两行泪水从她脸上滑落下来。
  
  这个曾经如同恶魔一般的少女,原来泪水也可以是这样清澈的啊。
  
  毕竟一生都在期待着自己能够被人喜欢,内心深处永远在等待一个能够完全接纳自己污秽的过去的人呢。曲灵芝,你那副恶魔面孔,只是因为得不到这样的救赎,而给自己一个仅有的安慰吧。
  
  我才是真正的恶魔呢。
  
  下意识地放松了搂着她肩膀的手。
  
  曲灵芝的手却伸了过来,颤抖着按住了我的肩膀。
  
  接着她用力将我掀翻在地。我的太阳穴一阵剧痛,几乎要晕了过去。
  
  “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竟然,竟然没有办法拒绝呢。”她喃喃自语着,眼神开始涣散起来,更多的泪水从脸上滚滚落下。
  
  汽化弹爆炸了。

十一

  
  是个哑弹。
  
  谢天谢地。
  
  不过,就算是这样,汽化弹本身的控制装置已经被触发,一部分的零件被局部汽化而释放出巨大能量。
  
  还是爆炸了。
  
  我被气浪掀得连翻了几个身,摔在升降梯旁。
  
  曲灵芝就在身边,她伤得更重。在爆炸的一瞬间,她正好侧身过来,挡住了我的一部分身子。
  
  是偶然还是善意?我不知道。
  
  曲灵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她的大腿动脉被飞过来的碎片划开了,血不停地流出来。
  
  不医治的话,会是致命伤呢。
  
  曲灵芝和我都暂时不能再启动先知能力了。
  
  她攀住升降梯的绳子,整个身子好像要软瘫下去,不过,脸上却露出诡异的笑容。
  
  “彭立枫,我可要去钟楼核心了。那里的结界能让我们很快恢复身体。不想死的话,你也跟我来啊,不过,我估计你在被火烧死之前是来不及跟上来的了。升降梯只有这一部。”
  
  绳子缓缓拉动了,曲灵芝往上方升去。
  
  “再见了,彭立枫。还有,刚才你说的那些废话,谢谢你哦。”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换了一副认真的面容,“虽然只有一瞬间,不过,还是突然觉得很安心呢。很奇怪的感觉。如果你不死的话,也许我真的会喜欢上你呢。”
  
  升降梯不停地上升着。
  
  “所以,你去死吧,彭立枫。”曲灵芝最后的声音飘落了下来。
  

十二

  
  我不能死。
  
  在火焰吞没一楼大厅的时候,我已经顺着钟摆的绳子爬到了三楼。
  
  我还要去救萧寒。
  
  哪怕她已经黑化,变成了过去那个“世界毁灭者”少年,哪怕她做过再不可原谅的事情,哪怕她隐瞒了再多的秘密。
  
  只要我和她之间的记忆不死,我就必须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边,拥抱她,安慰她。
  
  因为萧寒,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羁绊。除了她,我什么都不曾拥有过,也再不会拥有别的什么。
  
  那个温柔大方,在我吃鳗鱼饭的时候拉小提琴的女生,我已经用剩下的生命发过誓,在任何时候,都要活着,保护她。
  
  现在,这个我要保护的女生正倚着墙壁,手里拿着小提琴,琴弓仍然架在琴板上。她闭着眼睛,看上去好像要睡过去了。
  
  我一把抱住她。她很轻。
  
  “萧寒!醒醒!”
  
  萧寒侧过身子,顺着墙壁倒在我怀里。墙上留下一滩血迹。
  
  “你怎么了!不要吓我,萧寒!”
  
  右手摸到少女萧寒的背脊,再伸出来的时候,已经留下一手的血。
  
  是92式手枪的9毫米钢芯弹,一共三个弹孔。
  
  我的心冷了下去,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这个沉睡的女孩。还有一点温暖。
  
  “嗳,阿枫?”轻轻的低语声在我怀里响了起来。
  
  “萧寒,不要死。”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好啦,好啦。我不会死的,我还要给你拉小提琴养老呢。”萧寒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要彻底睡过去了,“对不起,我又自作主张了,闹出这么大事情。”
  
  “别,别睡过去了,萧寒!”我突然想起曲灵芝的话,“我带你到钟楼核心去,到那里就好了,一切都好了。”
  
  “好的。”萧寒顺从地点了点头,突然又顽固地抬起头来,睁开眼睛看着我。
  
  那双明亮而忧郁的眼睛。
  
  “我做了这么些事情,你还喜欢我吗?还想让我活着吗?”萧寒说,“我可是要毁灭世界的男人呢。”
  
  这是少年萧寒的人格吗?
  
  我的心彻底崩溃了。
  
  “我不管你是谁,萧寒,现在我惟一能够拥有的,就是你了。我彭立枫,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你。因为关于你的所有记忆,是我现在剩下来的最珍贵的东西了。”
  
  萧寒摇晃着脑袋,惨然笑着。
  
  “别傻了,彭立枫。忘记我吧,回到你来的世界去,好好地在那里去爱你的妻子。我要把这个世界毁灭了,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彭雪瑶和秦燕华,还有我自己。”
  
  “你才是呢,别傻了。你必须活着,听到没有,不管你是哪一个萧寒,你必须给我活着!我绝不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个世界。”
  
  萧寒抽泣起来。
  
  “抱紧我……很冷……”
  
  我抱紧了她,感觉到怀里的人马上就要昏迷过去了。
  
  “别这样,萧寒,坚持一会。”
  
  她没有回答。
  
  我把头埋在她的头发中间,不出声地哭了出来。
  
  “我们到钟楼的核心去吧。我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她像鱼在水里沉睡一样躺在我怀里。
  
  
十三

  
  钟楼的核心,也就是钟的轴承和其他主要部分在第七层。如果真如曲灵芝所说的那样,只要我带着萧寒闯进那边的结界,就能拯救萧寒的命。
  
  萧寒的身子越来越沉重了。
  
  “彭立枫,你原谅我吗?”在跑上第五楼的时候,萧寒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什么都原谅。萧寒,我喜欢你,别离开我啊。”我哭着说。
  
  她大概又晕了过去。
  
  还有八级楼梯,马上就能闯进钟楼核心了。
  
  也许,那里的结界能够马上治愈我们所有人呢。
  
  我抱着这样幼稚的希望使劲往上爬。为了维持走路的正常速度,先知能力已经用到了极限。伤腿早就彻底麻木了,真想把那截碍事的骨头抽出来,扔掉。
  
  “彭立枫……”萧寒突然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脸,突然傻笑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让人安心的东西,“让我再看你一眼……”
  
  她的手从我的鬓边掠过,垂在下方,不动了。
  
  “萧寒!”
  
  她的眼睛不再明亮,嘴角边的笑容也慢慢消逝了。
  
  离第七层只差一级。
  
  我没有力气再往上爬了。
  
  “萧寒!”
  
  没有回答,再也不会有回答了。
  
  我把脸埋在她胸前,大声哭了起来。我听见萧寒的呼吸声渐渐远去了。
  
  她死了。
  

十四

  
  门打开了。
  
  一个带着红色面具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彭立枫。终于到了我们见面的时候了。很可惜,我回来得太迟,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并不是我的初衷。”
  
  无论是在曲灵芝、秦燕华的记忆里,还是在眼前这个场景中,神秘人的话语里总带着怜悯的语气。他朝我怀里的萧寒看了一眼,身体居然有点颤抖。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是个很熟悉的人呢。
  
  那种语气,那种浑身散发出来的忧郁味道。
  
  他穿着怪异的衣服,其中一只袖筒垂了下来,里面好像没有东西。
  
  他和秦俊民差不多高,当然,也和我差不多高。
  
  什么也没有变化,在结界里什么也没有变化,我的伤腿依然麻木着,骨头戳在外面。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因为失血而死。
  
  你们骗了我!
  
  为什么要让我抱着那么大的希望,来到这里却发现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他妈的到底是谁?!”我吼道,双手仍然死死搂着我的萧寒。
  
  神秘人面具下露出的眼睛,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我。
  
  “你凭什么把我们当猴子耍!”
  
  “你会明白的,我并不是玩弄你们。是你自己做的选择,把你们带到这里来。”
  
  他突然用手势做了个动作,示意我坐在地板上。
  
  就在这么一瞬间,我感觉到腿上一阵清凉。低头一看,伤腿的血已经止住了。
  
  这个手势……看来是某种先知能力呢,为什么他能够使用先知能力?
  
  “还有我呢,彭立枫。”
  
  曲灵芝从后面悄悄走了过来,她的脸色白得吓人。
  
  大腿的动脉似乎也已经被某种能力修补好了。她绕过我,径直走到那个人跟前。
  
  “谢谢你,元。或者说,用别人对你的敬称?父亲。”
  
  那人摆摆手,表示不要多说话了。
  
  “也到了把世界的真相告诉你们的时候了。你们也有最后选择的机会。”
  
  “那么,既然说是真相,你的脸为什么还要埋在这个东西下面?”曲灵芝冷冷地说道。
  
  “我有我的理由。”
  
  “哈,和我一样不堪回首的过去吗?”
  
  “不。只是为了方便。”
  
  “够了!你把萧寒还给我!还有你,曲灵芝,你骗我!”
  
  “闭嘴!彭立枫,有个虚假的希望,也总比一辈子活在没有希望的过去要好得多吧!”曲灵芝跟着大叫起来,她的眼睛闪动着疯狂的火花。“不能原谅了,父亲。我想死,请你让我死掉吧。”
  
  神秘人叹了口气。
  
  “我创立了这个组织。其实,我一直等待着你的到来,彭立枫。现在,是时候揭开一切真相了。”
  
  他伸出手,取下了假面具。
  
  “啊!”
  
  我睁大了眼睛,身体因为吃惊而颤抖起来。
  
  面前站着的,就是组织的“父亲”。
  
  ——我的老爸。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13-6-7 17:58 编辑


终章 魔鬼最后的颤音

  
  我想,最后一次见到老爸出手,是在我初一的时候。
  
  他带我去海边,和我玩抛石子打水花的把戏。他的手非常灵巧,是那种惯于弹钢琴和竖琴的灵巧。那不是一双粗糙而牢固的钳工的手。
  
  这是我在哪个世界的记忆?
  


  
  老爸已经在大钟的竖井边缘坐了下来。摘下了面具,他又恢复了那个大大咧咧,动作和说话都与实际年龄不符的中年人面目。
  
  “彭立枫,没有想到吧?”
  
  确实,当然,这算什么意思?!
  
  我闭上眼睛,抬手将脸上的泪痕都擦干净。
  
  “老妈呢?”
  
  “她走了。”一个语焉不详的回答,老爸有点心不在焉,转过了头去。
  
  “看着我!你把她怎么了!”
  
  我的吼叫从竖井里反弹了回来,整个空间嗡嗡地响着。
  
  “我正要跟你解释。”他的声音仍然是平稳的,有时带点戏谑,却隐约带有某种权威。“你给我听好了,再提问题。这对你有好处。”
  
  “还给我……”我不争气地哭出了声音,有一种“什么都没有办法了”的脱力感。
  
  “这不是玩具,说要给回来就能给回来的。彭立枫。”
  
  “那么,我把我得到的东西还给你,可以吗?”说话的是曲灵芝。
  
  


  
  老爸把视线转到曲灵芝身上,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你说什么?”
  
  “我不要了。我不要你给我承诺的未来,请让我回到原来的世界去。哪怕在那个世界,那些畜生仍然活着,我也要回去。”
  
  “原来是这样。”老爸沉吟了一下,接着说了下去,“可是,我做不到。”
  
  “什么意思?”
  
  “我没有能力送你回去原来的世界。因为那是出于你自己的愿力而逃离的地方,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在什么位置。”
  
  “这么说来,你的承诺也不过是个骗局而已嘛。”曲灵芝冷笑起来,她转过头去看着那些复杂的齿轮组和巨大的轴承,“和我的过去没有任何关联的未来,哪里是什么真正的未来。”
  
  “我正要跟你们解释这个。”老爸依然一脸不在意地说道,“就是这样的。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未来可言。不过,说回来,未来这个东西,难道不是已经在所有的平行世界彻底消失了吗?”
  
  我和曲灵芝都转过头去看着他。
  
  不像说笑。老爸站了起来,扬起了手。
  
  手势的先知能力。
  
  一声巨大的,充满邪恶气息的冷笑响了起来。一股冰冷的气息迅速爬遍了我的全身。
  
  “这是什么?!”我听见曲灵芝在大声叫嚷,却无论如何也挪动不了脖子,去看看她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死亡的感觉。彭立枫,曲灵芝。”老爸说,“这是我们大家死去时的存留记忆。所有的世界都死掉了。什么时候?嗯,在这个时间维度之前大概三千年吧。不,‘时间维度’这个概念也不准确,因为当时连时间也一起死掉了。喂,你们啊,只不过是死了三千年的人而已嘛。”
  
  什么?
  
  


  
  主观时间并不随着客观时空的位移而变化。
  
  被吸入黑洞,并在瞬间被引力潮汐撕成碎片的飞船,在黑洞外的观察者看来,似乎永远都存在着,永远也坠落不到黑洞的表面。
  
  世界也一样。当被某个中枢制造出来的多世界同时毁灭的时候,作为客观存在的物质瞬间完全消失了。但与之成为补偿的是,世界本质将赋予所有生命意识以创造世界的特权。
  
  就是说,在那个世界毁灭之日之后的所有日子里,仍然存在、并运行良好的世界,其实不过是某个人在死亡瞬间创造出来的永恒虚拟世界而已。
  
  我现在所在的世界,就是由那一刻的我制造出来的。
  
  所有人都是行尸走肉。
  
  


  
  以上。
  
  简直匪夷所思。
  
  难为老爸居然一本正经地讲得起劲。
  
  曲灵芝皱着眉头,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种说法,听上去就很没有根据。”
  
  “事实就是这样,质疑真相已经没有用处了。”老爸耸耸肩,“问问你的内心吧,你会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简直是胡说八道!”
  
  “不,曲灵芝,你难道没有怀疑过吗?利用先知能力,为什么能够预测未来?你凭什么断定这一个信息单元必然能够导致下一个信息嬗变?这些都是使用先知能力的基础前提。惟一可以解释的,就是未来在这个世界里必然是个定数,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可供变化的未来了。”
  
  曲灵芝瞪圆了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但马上又放弃了。
  
  她突然往后一退,重重地叹了口气,站倒在地上。
  
  “既然没有未来,那么你答应过给我的是什么?我还不如拥有一个痛不欲生的过去,然后在那个过去里面等待希望。”
  
  “我能给你的,是现在。”老爸眯起了眼睛,“你说对了,已经没有未来的人,如果连过去都毁掉了,那么活着,也真是件痛苦的事情。”
  
  我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揪住老爸的衣领。
  
  “我不管那些,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虽然我一点也不相信,没法理解——你是这个世界的缔造者,那就把萧寒和彭雪瑶还回来!”
  
  “你还不明白吗?即使身为世界的缔造者,我也只是遵从那一瞬间自己下意识赋予的事物规律行事而已。我自己也不过是束缚在这个钟世界里的一具傀儡。”
  
  “不要再说了!”曲灵芝大声叫了起来。老爸又耸了耸肩:“放下那东西吧,对我根本没有效果。”
  
  我回过头。曲灵芝手里拿着一个银光闪闪的棒状物体。脚边扔着秦燕华的挎包。
  
  汽化弹?第三枚汽化弹!
  


  
  “放下这东西,我又能做什么?”曲灵芝冷笑着说,“那个传说是真的吗?只要我毁掉这座大钟,我们就能回到过去的那个世界吗?”
  
  “这不可能。”老爸摇摇头,“实际上,你们连‘钟’本身是什么东西都不明白呢。”
  
  “我可不管这些了。那么,父亲,你有没有想到过怎么去安抚一个已经失去过去,现在连未来都失去的人呢?”
  
  父亲没有回答。
  
  我轻轻放下萧寒的尸体,眼前突然一黑。
  
  被先知能力透支了太多的体力,现在没有能力的支援,看来随时可能晕厥过去。
  
  “啪”的一声,曲灵芝手里的汽化弹掉在了地上。她浑身发抖,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的银色物体。看情形,大概是父亲动用先知能力夺走了她手里的武器吧。
  
  “是这样么?原来我啊,还是一个只能忍受,不能有所作为的人啊。”
  
  曲灵芝冷冷地笑了起来,她慢慢地往后退去。父亲的眼睛盯着她的动作,终于开了腔。
  
  “别再往后退了。曲灵芝,尽管是虚幻的生命,也比完全没有活着的希望好。”
  
  “不!我现在这样子,就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曲灵芝的脸已经埋在竖井的黑暗中,在那里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啊!”
  
  “你可以的。重新活一遍,可以吗?”父亲说。
  
  曲灵芝转过头来,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芒。
  
  “这话你过去不是已经跟我说过一次了吗?为什么?你以为我还会上当吗?”
  
  “如果只是寻求安慰的话……你已经知道世界的真相,恐怕真的没有得到安慰的可能了吧。”
  
  “所以啊,所以……我……杀了你啊!”
  
  两支手枪出现在曲灵芝的手里,她疯狂地冲着钟的内部一阵乱射。
  
  “住手,曲灵芝,你知道这些齿轮代表着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我不想再知道任何的真相了!”
  
  曲灵芝大叫着,回过身来,手里的枪指着父亲。


  
  枪声。
  
  深井里传来金属物体撞击井壁的声音。
  
  曲灵芝手上的两支手枪,一瞬间就消失在深不见底的竖井里。
  
  曲灵芝脸色煞白,又往后退了一步,突然往下一蹲,从裙底里又掏出一把手枪。
  
  竟然在大腿内侧也绑上了武器。
  
  这一回,她的枪口指向了我。
  
  


  
  “这是你儿子——至少是名义上的,对吧?这家伙到底身上有什么使命,为什么他是这个世界的‘选择者’,告诉我!”
  
  父亲欲言又止。
  
  “我还……不能告诉你。”
  
  曲灵芝惨然冷笑。
  
  “那就算了,反正我也在这个世界待够了。和我一起走吧,彭立枫。”
  
  话是那么说,为什么要扣下扳机啊?!
  
  “啊!”
  
  父亲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呆呆地站着,望向面前深黑而笨重的大钟,彷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比我的命更重要一样。
  
  其实我的命对谁来说都不重要吧。
  
  一股怒气冲到脑子里,我想也不想,用力吼了起来。
  
  “Petrificus-Totalu!”
  
  第一枚子弹擦着耳边飞过去,我就地一滚,顺着翘起的老地板边缘撞到了墙边了,身子一阵剧痛。
  
  要冷静!我把先知能力调节到最大,喘息着观察曲灵芝的下一步反应。
  
  第二枚子弹没有出现。曲灵芝一动也不动,只是眼睛里突然出现了迷惑和惊恐的意味。
  
  不,不对劲。曲灵芝被我的咒语禁锢了?
  
  先知能力!我竟然在结界里启动了先知能力?!这么说来……
  
  现在我和父亲一样拥有战斗的能力。
  
  一阵孤零零的鼓掌声。
  
  “你终于彻底觉悟了,彭立枫。那么现在,让我好好看一看,从别的世界来到我的世界的选择者,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吧。“
  
  父亲说。
  
  


  
  “彭立枫,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为‘选择者’吗?”
  
  那个中年男人玩世不恭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试着挪动了一下伤腿,神经麻木了,但运动性能很好。现在我能使用的先知能力,明显威力要比过去要大一些。
  
  “现在,你我实力基本均等,钟承认了你的身份。”
  
  “什么身份?”
  
  看清形势,先拖延时间,我不知道这个当了我两个月父亲的男人,究竟对我有什么样的企图。
  
  他肯定不是我的父亲。在过去的世界里,我的父亲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但他身上却有比过去的父亲更为强烈的亲切感,那种体谅和容忍的感觉让我非常在意。
  
  他究竟是谁?
  
  “你的身份,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啊。向左转或者向右转,钟在等待你我做出一个抉择呢。”
  
  “抉择?我来做?哈,这个世界不是你创造的吗?为什么要我来一起抉择?”
  
  “因为我已经厌倦了啊,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都了然在胸。对于我们这些已经看到世界尽头的人来说,没有意外的干扰出现,那是多么让人绝望的事情啊。”
  
  父亲微笑了起来。
  
  有机会。
  
  我咬着牙,狠狠地吐出了几个意义不明的单词。
  
  如同荡起一阵涟漪,信息空间的整体布局被改变了。我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男人布下的罗网。
  
  周围空间所有的信息都被出于待激发状态,父亲只需要用手势改变一下某条信息的排列位置,就能将周围整个的大环境转变,而处于这个信息空间中的人或其他事物,都会不由自主地随着信息命令行的改变而做出应激反应。
  
  所以曲灵芝的武器才会两次由于神经麻痹而掉在地上。
  
  但现在我占据了主动。
  
  我能看清父亲身边涟漪一样扰动的信息波纹图。那几个意义不明的单词,通过声波在空气里的微小扰动,将外围空间的信息密集地挤压到父亲的身边。
  
  他的研究方向是“手势和肢体语言”,需要肌肉牵动的动作远比我的幅度要大。因此,信息挤压会导致他的命令行失效,而我的语言命令在一定范围内依然有效。
  
  父亲的眼睛里露出赞赏的表情。
  
  “干得不错。”
  
  不过,信息的扰动又发生了变化。他的话音里的扰动同样驱散了我的信息攻击。
  
  我们各自不由自主地往前逼出了一步。
  
  是时候了!
  
  放弃先知能力。剧烈的疼痛袭来。
  
  这不算什么!我借着伤腿上的神经反射,往父亲的身上跳去。
  
  他仍然持有着先知能力。姑且不论刚才我们俩的信息挤压,光是维持着庞大的信息罗网,就已经让父亲失去了大动作协调的最好时机。
  
  我狠狠地一拳击在他的下巴上。
  
  本来我还可以接着跳起来弹腿,直袭他的后脑勺。我已经计算好了,放弃先知能力争取过来的时间,正好可以借着这两招将他打倒。
  
  但伤腿一软,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失算了。
  
  父亲已经站直了身子,鲜血从嘴里流了出来。但他的眼睛仍然尖锐明亮,显然已经用先知能力控制住了我给予的伤害。
  
  该死,就差那么一点点。
  
  父亲手一招,曲灵芝掉在地上的那把枪落到了他手里。
  
  “那么,彭立枫,还是差一点呢。所以,现在你选择吧,要我杀了曲灵芝,还是答应我的要求?”
  
  他冷淡地将枪口抵在曲灵芝的太阳穴上。
  


  
  我捂着伤腿,靠墙缓缓坐稳。
  
  “哈,用曲灵芝来威胁我吗?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在这个世界我惟一在意的两个人,都已经死去了。”
  
  我强忍着疼痛,不敢直视曲灵芝的眼。
  
  “你还是这样吗?彭立枫,对一个世界的守护者来说,自私的念头可是很不合时宜的啊。”父亲嘲讽地笑着,“果然还是我的儿子嘛——哦不,你也已经清楚了吧,其实我并不是你的老爸呢。”
  
  “你究竟是谁?对我有什么企图,现在就尽管做吧,我已经没有还手的能力了。”
  
  我自暴自弃地叫喊着,先知能力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体力。
  
  “这一次的心战结束了,彭立枫。”依然是冷淡的、彷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自己都没有关系的声音,“你选错了。”
  
  我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组织的“父亲”。他移开了枪口,用力一甩,将枪扔进了深井里。
  
  父亲用悲哀的眼神看着我。
  
  “结束了,彭立枫,你不能担当这个世界。你失去了能够救回萧寒、彭雪瑶还有秦燕华生命的惟一机会。”
  

十一

  
  曲灵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彭立枫,你和我一样了。你和我一样有一个不堪回首的过去了!来吧,我们这两个污浊的人,不是正好一对么?”
  
  她停了下来,望向我的眼神居然带了点幽怨。
  
  我的选择错误?什么意思呢。
  
  还来不及仔细思考,一个身影扑了过来,狠狠掐住我的脖子。
  
  “那就去死吧,彭立枫。我们一起下地狱去,做一对相亲相爱的小恶魔吧。”曲灵芝喘着粗气,眼睛里冒出疯狂的火焰。
  
  我的先知能力失效了。
  
  “住、住手啊,曲灵芝……”
  
  “我真傻,呵呵,居然还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只要你不死,我们间就会有新的发展呢。居然有那样的期待,我真是个可怜的白痴!”
  
  “你没有错,曲灵芝。只要你还活着,一切都有可能。”父亲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现在,放了彭立枫吧。”
  
  他的声音里自有一种权威,曲灵芝不由自主地放松了掐住我脖子的手,往后一倒,重重地喘了口气。
  
  我倚着墙壁坐直了起来,曲灵芝仍然用狼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可爱的酒窝消失了,波波头也乱成了一团,看上去非常狼狈。
  
  我应该也一样吧。
  
  “该启程了,曲灵芝。到新的世界去吧。”父亲的声音一成不变。
  
  “去哪里?”曲灵芝问。
  
  “另外一个世界。总之,就是与现在这个世界一点也不一样的地方。”
  
  “哈,还会有那样的地方吗?”
  
  “这就是我要跟你们说明的地方。”父亲说道,他转过身去,朝着巨大的齿轮画了一个圈,“这里的钟,就是一个秘密的中继站,通往其他世界的中继站。”
  

十二

  
  “这里的钟,就连我也不清楚它是因为什么规律而出现的。当我来到长港,打算以彭立枫长辈的身份出现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以这个世界的时间来算,也有那么六十多年了吧。
  
  对。就是早熟的天才最早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时间。
  
  因为这个钟本身,就是通向不同世界的通道。
  
  我在与钟对话的同时获得了对更广阔宇宙的知识,真实世界的宇宙已经毁灭——哦,不,钟说过,也许还有一个希望的宇宙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每一个人的意识都在创造新的世界。
  
  这些世界有无穷多,彼此平行,没有交集,对真实的宇宙亦没有任何影响。你们来自的那个属于过去的世界,大概也是其中一个,由某个意识创造的虚拟宇宙吧。
  
  对我们这些在真实中已经消亡的生命来说,这就是永恒的地狱。
  
  每隔一段时间,钟就会从其他世界中送来一些出于自己愿力而脱逃的人,根据我这个世界设置的规则,每一次输送,都会造成世界的重启。也就是说,每一个早熟的天才,都会接受先知能力,并导致世界重启一次。
  
  所以你们,都是改变过世界的人。
  
  这不是重点。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也可以通过这个钟,去到另一个世界。
  
  因为你们的过去、现在,基本上都已经陷入了不可挽回的局面。既然无法面对,那么,身为早熟天才,去寻找一个新的世界重新开始,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这应该也是一个自我救赎的选择吧。
  
  其实我一直相信,钟之所以存在,我们得以从一个世界旅行到另一个世界,大概是更高的创造者对这个世界毁灭的怜悯,不愿意让我们这些死去的人失去希望和彼此联系的爱。
  
  只是更高创造者似乎也不愿意让人们随意地来往,打破彼此世界的平衡。所以,通过钟的通道,我们无法预知自己将出现在哪个人的意志创造的世界中。
  
  曲灵芝,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知道对你们来说,这样的重新开始的确很残忍,不过,就算无法让自己忘记过去的伤痕,就算没有真实的未来,梦也是要继续做下去的。因为只有靠着希望,才能勉强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哪怕是虚幻的希望也好。”
  
  

十三

  
  “我拒绝。”曲灵芝冷冰冰地说。
  
  “哦,为什么呢?”
  
  “我才不相信你给我承诺的未来呢。你也告诉过我的,我能把握的,其实只有现在而已。什么虚幻的希望,我才不要呢。与其明知其虚幻而去骗自己接受,还不如就在这里苦熬着。有时候,有时候想着自己还有能力走着、思考着,也许还能得到一点安慰。”
  
  她漠然地背着手,低下了头,慢慢地走到门边。
  
  突然,曲灵芝回过了头,眼神里出现了坚决的神色。
  
  “彭立枫,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话。我要在这个世界,卑微、无知地苟活下去,我会不时想起过去,也许还会不时想起和萧寒、秦燕华还有你在一起的时间。这是我的选择。我不知道这一出去,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的面。不过,彭立枫,最后这个时刻,还是我第一次没有把你当作敌人呢。”
  
  她叹了口气,望向门外。一楼的火焰似乎已经蔓延到了钟楼中段,火光映红了她的脸。
  
  “也许呢,彭立枫,我们中间还有更多的可能。我们这些可怜的人,自有可恨之处,不是么?如果你留了下来,忍受不住内心的折磨,再来找我吧。幸存者总是需要互相安慰的。”
  
  她用手整了整裙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大概吧,大概,我会一直等着你。”
  
  曲灵芝的声音消失在火光中。
  

十四

  
  我愣愣地望着曲灵芝消失的方向,头脑一片空白。
  
  一只温暖的手放在我肩上。
  
  “只剩我们两个了么,可以好好谈谈了。”
  
  我回过头。
  
  “谈什么?你一直说要跟我谈谈,可我们究竟可以谈些什么啊!”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泪水不争气地在脸上爬了下来。
  
  父亲在我面前坐了下来,他的脸上又浮现了那种玩世不恭的嘲讽表情。
  
  “还是头一次那么近地看着自己的脸呢。”
  
  “这话什么意思嘛?我选择错了吗?我做错了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钟在看着呢。”
  
  父亲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突然站起身来,望着身后黑沉沉的大钟。
  
  “告诉我!”
  
  “钟没有承认你是这个世界的接班人,也就是说,你将不能再享有将这个世界重启的特权。”
  
  嗯?
  
  “就是说,如果你刚才的选择能够得到钟的认可,成为我的接班人,这样钟将允许你将这个世界调整到你自己的理想状态。那么,萧寒她们都有可能因此而复活。”
  
  我软瘫了下去,竟然……
  
  “可是……那个钟什么的,难道不仅仅是一个通道之类的玩意嘛?”
  
  “我也不知道,也许,和我交谈的,是某种寄托在钟上面的意志吧。”父亲仍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两手插在了裤兜里。“不过,这样也未必不好,有了真正失去的惨痛,你才懂得珍惜活着的现实。看看你的脚边。”
  
  我低头一看,汽化弹银色的外壳冷冷地闪着青白色的光芒。
  
  我一把抓过那玩意。上面有一个暗藏的机关,很容易打开。
  
  “我要走了。彭立枫。”父亲说,他转过身来,冷淡地看着我。
  
  突然之间,他的脸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照镜子的时候,我常有这样的错觉,彷佛对面就站着一个人,他做出的动作和你完全不一样,却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十五

  
  “你究竟是谁?!”
  
  父亲的手微微一动,眼前环境暗淡了下去。
  
  亮光。
  
  是记忆之门?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是父亲的声音。
  
  “我有我的理由。”那个声音文绉绉的,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
  
  是萧寒,少年萧寒。
  
  “脱离组织的话,会被其他下属追杀的。毕竟,出于规则限制,我不能违背誓言,对你不予追究。”
  
  “我不知道。只是出自内心地觉得厌倦,我想离开一段时间。”
  
  “这种感觉,和什么有关?”
  
  “我不知道。”
  
  萧寒摇了摇头,突然咬紧了嘴唇。这个动作竟然流露出些微女性的柔美。
  
  “只是不相信自己的感觉而已,或者,大概是我自己的目的完全不能在组织实现吧。”
  
  “不,你跟我说实话吧。看着我的眼睛,你,是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了吧。”
  
  “和怀疑什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是确信,我是已经确定无疑了,但是,就是不能接受这一切。我不能忍受,自己想要得到的关系不是这样的。我不喜欢这样子!”
  
  父亲叹了一口气。
  
  “那么,你想得到什么?”
  
  “也许,是一个特别的理想吧。我希望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完成的特别的理想。”
  
  “我能听吗?”
  
  “我只是想……”萧寒喃喃地说道,眼睛飘忽地躲开了父亲的眼神,“和某个人一起,长久地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没有任何组织或者个人夹杂在中间。”
  
  “那不是很单纯的愿望吗?”
  
  “不,别装傻了。你知道的吧,你也知道我知道的吧?可是,一点也不像呢。我在等着另外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啊,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如果他也跟我一样,抱着那种强烈得不能从中脱离的怨恨和后悔的话,他一定会来的。我会离开这个组织,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的你啊!彭立枫!”
  

十六

  
  “不可能!!”
  
  我的吼声在密闭的房间里回荡。
  
  “不要逃避了,确实是我。你在另一个时空的映射,彭立枫。”父亲的脸扭曲起来了,看上去大概是勉强挤出来的笑容,“看到过去的自己竟然对我充满嫌恶,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我恐惧地看着眼前的另一个自己。
  
  “那么,我的老爸去哪里了,我的老妈呢?”
  
  “这个世界没有关于他们的信息。彭立枫。我取代了你本来应有的父亲,而后来出现的老妈,不过是用先知能力在你们脑里造出来的一个幻像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自己吗?彭立枫,知道你为什么会成为这个世界的选择者吗?就是因为,你,就是我啊。只有这样的替代,才能让世界保持现有的状态不至于崩溃。不过,我还真是失望呢。年轻时候的我,竟然是这样不懂得大局,内心没有高尚人性的家伙。”
  
  另一个彭立枫冷冷地看着我的眼睛。
  
  “不过,也难怪呢。我要比过去的你活多了二十年呢,人生观可能更成熟点吧。人本来就是寿命有限的家伙,要理解整个宇宙的奥秘,毕竟太年轻了。”
  
  眼前的我轻轻用手扣着竖井边缘的木头,发出有规律的声音——塔尔蒂尼的小提琴曲《魔鬼的颤音》。
  
  “听到这个乐曲了吗?我来告诉你,在过去的世界发生的事情吧。在你的那个时间里,萧寒很快就因为癌症去世。我赶来看望他的时候,他在听着的,就是这张CD。‘也许真的有魔鬼吧,我活着的时候,总以为这些魔鬼发出的颤音是美妙的事物。现在才明白,那些想要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还是不要试图去得到为好——自己内心的占据欲,就是那么些诡异的魔鬼颤音嘛。’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父亲”不再说话了。我听见他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十七

  
  从那一天开始吧,我的意识开始分裂出现在存在的这个世界。又过了好多年,我的妻子去世时,我跟过去那个世界的关系破裂了。这时候神迹出现了。
  
  和你的情况是一样的,强烈的意愿传递到某个神秘的存在中,关于自己的信息被作为副本复制,传送到我的这个世界。
  
  作为这个世界的缔造者,我和“钟”有着密切的关系。虽然我不知道这个造物是什么东西,通往什么样的所在。但它教导我,给我展示在这个世界以外,无数个意识创造的奇妙世界。
  
  ——你也可以从这里出去,融入那些世界里去,成为那些世界里的“天才”。但只有一次机会。
  
  ——一次什么机会?
  
  ——把这个世界的管理权限交给那个人。你,毁掉自己的身体,消除你的存在,跳跃到别的世界去。
  
  ——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好。
  
  是啊。虽然我对“钟”这样说,但我知道的,拥有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极坏的结局。
  
  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为什么会创造出这样的世界的?
  
  没错,对失去萧寒、对失去彭雪瑶、对失去我的妻子而感受到的孤独和不甘。对“从头再来一次”的强烈幻想,还有悔恨。
  
  可是,结果还是一样。
  
  “钟”展示给我的真相,比我刚才对曲灵芝说过的还要残酷。未来并不是虚假的,它是切切实实存在的,但那是唯一恒定、不可更改的结局。
  
  我爱的人仍然要一次次死在我面前。因为信息的总量是固定的,而由我从原先的世界——那个不知道是谁创造的世界——中携带过来的信息,因为忠实地还原了我的意愿“要一模一样地重新得到她们”,结果,依照这个愿望,她们死亡的命定结果也被带了进来,真的是一模一样。
  
  我不要这样的世界。
  
  哈,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不习惯被自己死盯着。没错,我创造的世界,我重复了无数次。最后的结果总是一样的。彭雪瑶死在我面前,萧寒在我无能为力的情况下痛苦地死去。
  
  而我的妻子……只有一次我成功了,我将那个注定死在我之前的“她”推到钟里面去,她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我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她。
  
  也许我也应该去追随她?
  
  但是,我仍有企盼。我没有毁灭在这个世界的人格,去跨越到其他的世界,我宁愿自己一直被捆绑在这个世界。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我的手里有萧寒,也有你。
  
  

十八

  
  眼前的“父亲”仍在侃侃而谈。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奇怪的光芒。
  
  他在诉说着这个世界的真相。
  
  “你或许不知道。你的到来让我欣喜若狂。因为我知道,这是我用我最爱的人中的一个换取回来的——当我的妻子消失在无限的钟世界时,为了补偿这个世界丢失的信息量,你被当做随机的恒等值给补充到了这个世界。
  
  “我并不知道,你——比我现在的外表年龄还要小的自己——是因为什么强烈的愿望而成为钟复制的副本的。我也不想知道,猜测自己的内心是件可耻的事情。
  
  “我也知道——‘钟’无数次地告诫过我,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天才是绝对随机的——你这个年龄的自己也许无法想象,什么叫‘绝对随机’吧?并不是如同计算机游戏那样预设的随机函数,而是真正的,如同命运一般无法预料的分配。在这个世界里出现两个造物主,是我的幸运。
  
  “可惜的是。这个世界的规则限定了我的选择。它只有在两个造物主之间发生更替的时候,才会彻底地重启,借助继任的造物主的愿望,完成信息的重设。只有这个瞬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被捆绑之物才能获得解放,才能重新塑造自己的命运。
  
  “这也是我将你命名为‘选择者’的原因,因为你的选择决定了这个世界的未来。彭立枫啊,考察你的选择的并不是我,而是我们之上的更高者,是附着在‘钟’上的真实世界的主宰。它会决定,是否值得将这个世界的命运托付于你。”
  
  不!
  
  我张大嘴巴,徒劳地发出无声的嚎叫。
  
  就在那一刻……我选择了任凭曲灵芝去死的那一刻,我真真正正地杀害了萧寒和彭雪瑶、秦燕华。
  
  “这就是命运啊。这也是我所痛恨的命运啊,彭立枫。”
  
  “父亲”昂起头,无言地望着眼前黑沉沉的大钟,仿佛那些巨大齿轮的背后,隐藏着无法看透的神秘事物。
  
  “现在,你选择吧。你还有两个选项,和我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到另外一个不可知的世界当一名普通的‘天才’,还是留在这个世界,当一个已经无法挽回的世界的过客?”
  
  我抬起头,嘶哑着声音对他说:
  
  “我……还真是……不甘心啊。这难道不是你的计划吗?难道不是你从一开始就将我们逼迫到这种境地的吗?!”
  
  “是我。”未来的彭立枫冷冷地笑了起来,“但又不是我。你想知道事情是如何演变到这种境地的吗?”
  

十九

  
  早熟的天才,就跟我刚才说过的那样,都是凭借一己的强烈愿望而从别的世界的信息中脱离、自我复制的独立个体。“钟”和凭借它身上的那个力量将这些个体随机分配到已经独立形成的世界中。
  
  就像一些沉睡的账号,只需要创始者一个激活的命令,就能从沉睡中苏醒。
  
  在我开始创造并管理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得到了萧寒和秦燕华。曲灵芝和曾枣来自于我并不存在的世界。而你,也并不存在。因为你就是我,而我已经独立于此。
  
  这个世界是封闭的,有限的,连未来都能够一眼看穿。早熟的天才们天生就有计算这些信息的能力。入侵的天才们为数众多,我别无办法,只能削减原先世界中应当存在的信息。我的父亲、母亲——也就是你的父亲、母亲——就是这样消失的,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需要。
  
  因为他们对我的恩情,在上一个世界我已经回报过。我唯一没有得到的,是萧寒和彭雪瑶一直活着的现实。
  
  我将这个世界的起始时间设定在60年前,我需要重新塑造我的前一辈,以便孕育出我和萧寒这一辈人。在基本总量不变的前提下,我篡改了萧寒妻子和另外一个人的信息和年龄,使得他们成为我和彭雪瑶的父母——当然,作为没有经验的创世主,你也可以说我这个动作充满私心。然后,在遇见萧寒的那一个时间点上,我激活了萧寒的账号,用他另一个世界的记忆覆盖了这个世界的记忆。
  
  你应该能够想象得到,这一次,我依然没有能够在合适的时间挽救彭雪瑶。连拥有能力的萧寒也在其他天才的冲突中死去。
  
  我后悔了,我重启了世界,再次回到60年前。
  
  这一次,我在车祸中救下了彭雪瑶,但是代价是,我未来的妻子和萧寒在不可预知的情况下双双死亡。
  
  我再次重启世界……
  
  这样的动作,一直重复了几千次。我不断地利用先知能力篡改自己的记忆,好将那些沉痛的教训全都忘掉,免得自己在这样的循环中彻底疯掉。最后,接近崩溃的我将自己的妻子推到了钟里面。
  
  更高的主宰接纳了她。钟告诉我,她将获得一个完全不同、却又完全不可预知的新生。而作为补偿,我随机从她抵达的那个世界获得了一个新的天才。
  
  那就是你。
  

二十

  
  我必须反省自己的作为。
  
  我必须好好规划这60年的未来。当我将时间再次调整为60年前的时候,我决定了,将这个世界的天才们统合为一个组织。
  
  因为我要将事情最大限度地掌握在我的手中。天才们的能力与我相似,必须将他们控制在一起,否则他们将对我的计划产生很大的阻碍——就跟以往无数次的循环一样。我建立了组织,并设下“心战”的规则,以便将这些无法无天的天才们的能力限制在可控的范畴内。
  
  以我对自己的了解,自己是不会愿意主动承担管理一个命中注定要重复无数遍的世界的。我是自私、胆小却又无比渴望自由的人,我比你还清楚自己的处境。
  
  我必须将你逼入绝境,迫使你来接管这个无望的世界。而我自己,才能毫无牵挂地一走了之。你想不到吧,自己会是这样的坏家伙。
  
  接下来的事情你应该比较清楚了。我依然将萧寒的妻子保留在他离开那个世界的年龄里——因为我需要萧寒来对你进行刺激,保留他(或者她)与你的关系的单纯性。我知道,你的愿望大体也离不开对少年生活的悔恨。
  
  然后,我在你苏醒之前五年激活了萧寒。曲灵芝被激活后,我再去找到遭遇挫折的萧寒,将他作为副手留在我身边。
  
  之后,我强迫秦燕华加入组织。我刺激萧寒,让他接触到“你”存在并必将苏醒的信息,果然,如同我预料的一样,他在对我产生不信任的同时,对你的苏醒也报以了强烈的渴求。
  
  接下来呢,我仅仅是悄悄影响曲灵芝,让她将你和萧寒,还有彭雪瑶逼到绝境。我相信,到时候,你出于强烈的欲望,一定会从我手里夺过这个世界的控制权,我也正好利用我们交班的这一刻,从“钟”里脱身。
  
  没错,我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甚至连第一次“心战”开始的前一天,彭雪瑶身上被种下的曲灵芝“特使符咒”,都是我下的手。
  
  

二十一

  
  原来如此!
  
  我的心脏一阵抽搐,几乎难受得要吐出来。眼前的那个男人,那个未来的我却没有放过我。
  
  “你是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我在家里进进出出,你也只当我是这个家里的一个普通人,连天才都算不上,当然也没有想到过对我也得时刻使用先知能力防备。所以,我无声无息地在妹妹身上做了手脚——这导致你们在这次心战里一败涂地。
  
  “然后,一直到最后,曲灵芝凭着她自己觉醒的自我,将你们逼到这里来。我没有犹豫,因为我总觉得这一次我握有重器,稳操胜券——本来嘛,只要你答应接受这个世界的权限,就一切皆大欢喜了。
  
  “可是,我仍然摆脱不了命运的嘲弄。不,我们都无法摆脱这个命运的嘲弄。
  
  “因为这个世界的权限交接速度加快了,‘钟’的结界陡然加大,它给予了你与我相当的能力。而我,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现,一直以来用强大的先知能力控制着的组织,已经完全脱离了我的手心。
  
  “彭立枫,你来钟楼的时候有没有擦觉到,军港方向那一股巨大的信息密云?没错,那是脱离了我控制的天才们,为了填补这个权力空间留下的真空而进行的混战。这个世界的秩序马上就要变为可怕的混乱,因为世界的主宰者,我和你都不再存在了。
  
  “我的权限被夺走,暂时存放在钟里。而你,你选错了……所以,从今天开始,这个世界没有钟认可的管理者,只有一条即将走向最后灭亡的道路。对你来说,自己和曲灵芝,就是这个世界最后剩下来的熟悉的部分了。”
  
  “父亲”平静地将话说完,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他连“对不起”都没有说。
  
  “我有选择,彭立枫,我要离开这个世界,毕竟,无数次失去深爱的人,那种挫折感永远不能消除啊。你看,彭立枫,虽然我刚才批评了你,其实,我啊,果然还是跟你有同样的秉性——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嘛,逃避现实的渴求,已经是我身上抹不掉的烙印了。”
  
  我木然地抚摸着手里的汽化弹,左手一撑,碰到了萧寒已经冰冷的尸体。
  
  我把她搂在怀里,不出声地哭了。
  
  

二十二

  
  钟声敲响了。午夜十二点。
  
  楼下火焰吞没木头扶手的噼啪声越来越近了。
  
  “和我一起到新世界去吧,这个世界没有可以留恋的东西了。”未来的彭立枫对我说。
  
  我缓缓摇了摇头。
  
  是啊,和眼前那个亲眼目睹过无数次爱人死去的人比起来,我还太脆弱,我不能忍受那种巨大的孤独感,那种知道深爱的人已经不复存在,永无挽回的余地,却还要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永渡余生的感觉,我不想要!
  
  “这样啊。那么,我可要去了哦。”未来的彭立枫微笑起来,他望着钟的内部,“虽然不知道在那边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会遭遇什么样的人和事。但是,有一个虚假的希望,也总比什么梦想都没有地活在孤独的世界上为好。你说呢?”
  
  我哽咽着,努力忍受着心里那股巨大的伤痛。
  
  “我要留在这里。已经不会再后悔了,我不知道以后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哪怕就像我和现在这个你一样不同——不过,我已经觉悟了。大概,在已经丧失希望的世界上,坚持自己的生活,以另外的方式纪念这一切,可能是比不负责任地逃避现实,投奔新的希望更好的选择呢。”
  
  “那么,保重了。过去的彭立枫。”
  
  “再见,将来的彭立枫。”
  
  他摇着头微笑着,好像不是太认同我的想法。接着,他跨过竖井的边缘,慢慢地、却毫不迟疑地往其中一个齿轮摸去。
  
  他纵身一跳,跳进那个齿轮突然间绽开的黑洞里,消失了。
  
  也许,那个家伙会在那边过上没有后悔的生活呢。
  
  才怪。
  
  我猛地扭开汽化弹的机关,用力往钟下方的竖井扔去,只要几分钟,汽化的能量就会把整个钟楼吞没。接着,我俯身抱起萧寒的尸体。
  
  她的脸上仍然是一副恬静的表情。
  
  我已经在过去和现在都永远地失去了她。
  
  怎么也好,等我逃出钟楼的时候,这个通往不同世界的通道已经完全被消灭了。
  
  不会再有新的早熟天才来打扰这个世界的生活,也不会再有冲向新世界的诱惑。
  
  我要和萧寒、彭雪瑶、曲灵芝和秦燕华一起,留在这个毫无希望的世界。
  
  如果可能,我想再听萧寒拉一遍《无穷动》,那种无穷无尽地被一个动机推动着,永远延续下去的乐章。
  
  因为生活就是这样,即使再没有希望,也可以被彼此推着,不停地延续下去,身不由己地陷入到其中,深昧欣喜和悲凉,直到死亡来临。
  
  只要和你在一起,和你留下的记忆在一起。
  
  就算世界毁灭,也无所谓了。
  
  
  
  THE END
  
  



本帖最后由 moris 于 2011-4-29 11:20 编辑


  后记



   这是新的后记,我想严肃一点。其实我是想谈谈勃拉姆斯最深沉的声乐套曲《四首严肃的歌》,没错,就是那个大肚子老头在美女克拉拉墓前献上的那首。

《四首严肃的歌》,以圣经《传道书》虚无的喟叹开始,经过中段正视死亡的奋起,以《哥林多前书》对无私的爱的咏叹作结。我承认,我喜欢这套曲,因为它中间蕴含着对死亡、虚无的反复审思,升华到对人类命运的扣问,到最终回归到无边的基督教大爱,结尾的情绪是温和平静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愿意相信这仅仅是为某个圣洁的女人所作的安魂曲。这是为整个人类世界做的安魂曲。

这也是我开始想到写《钟与无穷动》的初衷。

钟,无穷动,都是帕格尼尼的小提琴作品的标题。也是这篇故事的两个主题:钟的世界,和无穷动,永不停歇的内心恶意。

无穷动的世界观,设定的是一个不断死亡与新生的世界,也即是超长篇《多世界之树》中被终结的“中间三树”所构造的“现实世界”。无穷动的时间,应当在“中间三树”被毁灭之后,朱雁瞳和姚翼扬回归“本源之树”之前。这是旧天旧地已经过去,新天新地还未到来的日子,人类尚且在各种罪恶中等待救赎的日子。关于这个世界和时间的本质,我会在接着的外传《超巨型微观战争》里进一步说明。

而实际上,无穷动里构造的是一个不能得到救赎的世界。归根到底,大概是因为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末世论者吧。《钟与无穷动》里的一切人物,都是否定性的人物,自私和反复无常贯彻始终。也唯有这一点上,代表着第四首歌的彻底失败。

《四首严肃的歌》的歌词,容我抄录在下,其中三首都在故事里引用过。

其一:因为世人遭遇的,兽也遭遇,所遭遇的都是一样:这个怎样死,那个也怎样死,气息都是一样。
其二:我又转念,见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欺压。看哪,受欺压的流泪,且无人安慰;欺压他們的有势力,也无人安慰他們。因此,我赞叹那早已死的死人,胜过那还活着的活人。並且我以为那未曾生的,就是未见过日光之下恶事的,比这两等人更強。
其三:死亡,你做得好,你使愁容满面的人、不幸的人,有希望,有期待,有奔头。
其四: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
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而对比彭立枫和萧寒,在这个世界既无确信,亦无希望,连最终的爱,也仅仅是狭隘自私的小爱,远称不上最大的爱。他们尽管是“早已死的死人”,有“先知之能”,明白各样的奥秘,也不能得到最后的益处。

你说这是虚无也好,是中二也好。我只希望在《钟与无穷动》里留下一个毫无希望的世界,主角哪怕自认为自己是这个属世的神,也不能逃脱被侮辱和伤害的命运。

因为救赎不是《钟与无穷动》的主题。




啊,真是很贴心的评论啊。呵呵,谢谢你看过我这篇不是很成熟的东西,和服的问题我改过来了。这次时间很紧,所以看资料这方面的漏洞肯定有不少,以后多多指教哦。嗯,这半个月来家里发生了很多事,开始的时候有点灰心了,可能没时间完成了,因为这个构想的篇幅实在有点太长。不过,我还是会努力完成的,角色的构造确实是我在写作方面还没有很大信心的一部分,不过好在篇幅够长,尽力在以后的篇幅里做些修整和尝试吧。


我诚挚地表示歉意,因为个人的原因,原来准备完成的《十二月神子的忧郁》已经不能在期限内完成了,向所有探过我的坑并有所期待的大人道歉。这次我会先努力完成这部以古典音乐、信息战和多重世界为主题的《钟与无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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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3

  •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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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Kantorka 子爵
已经是12年前的作品了😂

2 年前 0 回復

骑猪上高速 騎士
哇,好看,贼赞

6 年前 0 回復

466055905 子爵
路过看到尽然还有这种神展开的作品

感觉人物的名字不太喜欢,设定和内容都不错。
还有就是题目在文中的体现感觉还不够的样子
总之还是良心作吧

11 年前 0 回復

lukeluke 勳爵
不科学啊,好久没回轻国,moris大神居然更新过内容了。

11 年前 0 回復

159484373 伯爵
挺有意思的  虽然没看完  因为太晚了  明天继续看  不过开头写的真好啊~  非常优秀的作品

11 年前 0 回復

marsvenus 騎士
' moris 发表于 2010-2-2 12:30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第九乐章 第四首严肃的歌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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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年前 0 回復

marsvenus 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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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年前 0 回復

杨君易轩 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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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年前 0 回復

dhhsd2008 平民
文笔流畅,虽然不知道是哪部作品的续,但是也足见驾驭故事的能力。

12 年前 0 回復

smile简约 王爵
写的挺跌宕起伏的 感谢楼主

12 年前 0 回復

pyrefire 子爵
我见过的最好的帖子了,谢谢楼主

12 年前 0 回復

尼古拉特斯拉 平民
我再来顶一下= =
这绝对是。。万轻之上啊!!!

13 年前 0 回復

lijiesb 平民
写的还不错吗.结尾挺喜欢的

13 年前 0 回復

602071349 騎士
美文,征文中的佳作无出其左右。

13 年前 0 回復

尼古拉特斯拉 平民
结局是披着杯具外衣的餐具。。。
虽然这么说,但其实这是轻小说里面难得的对于终极问题的思考与追问的小说。
对于科学家来说,宇宙是个肿胀的浮尸吧(笑),其实薛定谔的那只猫虽然带给经典物理学巨大的打击,但是好歹留给了我们希望。至少从目前来看,人类是不可能成为先知的了。。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是如果人类不思考的话,最终反倒会变得狂妄。
无知不是错,狂妄才是。对于世界我们永远不会了解。
顶楼主的世界观

13 年前 0 回復

sonofseed 平民
嘛,花了两个晚上看完了您的作品,感触好深啊,深夜的一个人想了好多好多......有以前不开心的事,后悔的事......

“如果我回到过去,让它重头来过,结果会怎么样?” 这是个很有深度的问题,我的话,结论是------大概,还是会这样的吧......


萧寒就像当年初中的我,她(我喜欢她,我一直坚持认为她是女生)诚然,她是自私的,但是最后她明白了,结果会是美好的(这里给楼主抱怨下,为啥性情的转变是如此之快 ,本可以写的更加圆润丰满的,最后哪一点我有点没看懂呢 ,不过,写得太棒了~!)
彭雪瑶只是一个引线吧,为了突出“我”的自私和摇摆不定,说实话,没人会不喜欢这个敢爱敢恨的小女生,幼驯染+妹控+非血缘,轻小说化的非常好呢!这里有关她的描写我是最认真的看完的,真的

我想说,结局。非如此不可吗?我只能自我安慰的说,这仅仅是个平行世界吧,彭立枫会在几百万还是几千万个碎片之后明白,最后会克服自身的自私幡然醒悟吧,是吗楼主?

最后的最后,我想对你竖起大拇指说:写的太棒了~!我忍不住向所有认识我的人都推荐这部作品

happy end,我还是最喜欢那样的调调呢(笑)

楼主,在现实里,是什么样的人呢?

13 年前 0 回復

C12 勳爵
看完了目前为止的,故事很清新有意思,文笔也很妥帖,吸引我一路顺顺当当看下来

你的文字有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的魅力,这次的征文我个人看好你

如果说有什么可以加强——我是说加强——的话,重要角色还可以再打磨一下,增加一些表现个性的细节,增加点趣味性,主角和犬神大人身上完全可以再挖掘挖掘的啊,这个工作或许放到完成故事以后再来做比较好,不至于影响整体的构思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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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ris 子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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