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完毕】PSYCHE[唐边叶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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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称:PSYCHE
作者:唐辺 葉介
图:冬目 景提供最全最新最快的日系中文轻小说以及原创轻小说# D- P; T6 h5 ?5 E% S

翻译:psycho-a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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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楼梯上来一阵轻快的脚声。
透过袜子的柔和足音。一定是姐姐。今天的她似乎很有精神。虽说像平样过分老实让得缺了点什,可一旦活起来却又令人不安。可以的希望她能像以前那子下楼,不过这应该人所吧。
我抬起,壁的短正指在七的位置上。怪,竟已晚饭时间了。每当这个时候总会弄出一阵嘈杂来半吊子的生活感。又或者,其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用餐?
足音去,四周重新被寂静包
我差不多也有些饿了。想去找点西吃,又不愿意立刻起身。因作画才行到一半而已。
今天一回家便坐到桌前,之后就一直反地在写生本上涂抹,可直到在作品的印象是没能成型。原本打算至少要持到定下个简单方向的。
次我不想像平随手画画,而是很稀罕地下了相当的决心,要真格地画一幅作品出来,所以也料到当是要有一番辛苦的。料是料到了,可真地去作竟然如此困远远超乎我的想象。完全没想到,在初期的步骤上就得费这么大工夫。
得那些以作画为业,并严肃地致力于艺术的人真是了不起。他竟不得不一直与这种劳为伴。于下定决心的瞬就什也画不出来的我而言在是遥不可及的职业
早知如此,不如些能较轻松下笔的材。可真要那,就没有意了。
等成为大人,就得啊家庭什的奔波了吧。到那在的我所思所感的多数大概都会被忘。感情一旦忘掉,再想起就太不容易了。而我所担心的,是如果真的忘了,搞不好就等于一生都失去了它
况且,能在画上花费时间和精力的,也只有学生代。大成人入社会,必然要忙于工作,而且人际关系也将复杂得多。我在与人交往方面很不拿手,想必到时每天都会疲于奔命,根本没有画的余裕。
所以不管怎都只有在。在不画以后就没机会了。
可结果越是试图以此振奋精神,就越感到笔。我有些惊,因平常在其他事情上很少遇到这种状况。真去做一件事居然有这么?或者因为现在不是第一天,我自己鼓之就是完全没有头绪。
写生本在面前。粗糙的面上,横七八地画着几条直线。我看着它,内心几近望。
完全找不到自己所追求的形象。明明已经费尽心力地去画了,所得的成果却仿佛在嘲笑我的理想,而我除了着画纸叹气之外什不到。
唉。我又了口气。
这样下去也只能自己的情更加低落。干脆先去吃晚饭吧?吃过饭换个心情,些新的分,不定能出什么创意来。
这么办然仍有几分犹豫,但我最终下定决心,合上写生本。

出了房,走廊上一片漆黑,搞得我不小心一脚在运背包上。有种软趴趴的感觉。
背包里有中午没胃口吃的便利店饭团。刚才那下大概是把它踩烂了。要是出的米粒粘到运服什么的上面可就麻了。
然在意,却没有打的勇气。我提起背包扔。撒手之后才想到,将麻事往后推不是什习惯啊,内心稍作了一番反省。
这么暗什也做不了。我沿壁摸索,手指触到开关,“啪”地按下之后却没有反
啊,起来走廊的灯泡好像坏了。昨天也是一片漆黑。正因此才决定今天去个来的不是。而我却完全忘了回事。
么这么糊涂呢。常常被人健忘啊天然呆啊什的,我是不愿承这样子可一点服力都没有了。
才离心情就始沉重。是由于作画太不利,致不论对事物都只能看到消极一面吧。果然应该摄取些卡路里振一下精神。我一路摸索着下到底楼。
了起居室,月光正罩着整个房于我已逐渐适黑暗的双眼,得格外明亮。
窗外是一轮满月。月亮本身明明就是黄色的,光芒却泛出白冰冷的色?月光下的一切,都被染了幻想的色彩。
由于久不曾看过如此圆满的月亮,我在窗边发了一会呆,随后想起自己不是来月,是来吃晚饭的。我人坏毛病就是如果不刻牢目的,上就会入歧途。
按下照明开关光灯无机的光线将月光造的氛围一扫而空就是用性。所生活,就是得与它好好相于常常忘记这点的我来说,是个不可大意的问题。
另外,食物也同需要具有用性。我也必与食物好好相。因此当打冰箱,我一眼盯上的便是盒装豆、葱以及方便面。
我有些失望。原以有更多西的。而更糟的是,这种方便面昨天才刚吃
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奢求什。只好准备手撕印着“猪骨油拉面”的包装。就在此,某个物体突然出在我身旁。
一回发现妈妈妈妈盯着我,嘴里念念有。但她嘟嘟囔囔地,也听不清在些什
是在责备我成天吃方便面会营养不良吧?其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在又没有西能吃,没法啊。何况就算有食材,也不可能天花时间去做什料理。我得上学,想要画画。年人可是很忙的。
我姑且着向妈妈如此,可她却不做回应,完想就走了。真是我行我素啊,我心想。
取出,煮上面,同切好葱,与海苔一起装大碗里。最后再盖上几片干笋就像碗真的拉面一,而且看上去很美味,引人食欲。这样我感到心情有好,我也真是个容易打的家伙啊。
了不让汤洒出来,我双手持碗,小心翼翼地向桌移。忽然看到电视前的沙上有个人影,次是姐姐。
她穿着学校的制服,面朝没有源而一片漆黑的液晶屏幕。是在思考些什是有什么别的理由,我无从知
才她下楼静把我吓了一跳。身女孩子当更安静地下楼才到底,就算是晚饭时间姐姐你也没有吵成那的必要啊。
即便遭到我如此抱怨,姐姐也没有回看我一眼。大概得那都是些无痛痒的小事吧。
真受不了啊。我斜眼瞥着沉默的姐姐,到达了桌旁。
然后刚开始吃面,就发现爸爸出在右前方的座椅上。
他穿着睡袍,翻看着手里的然外面包着皮看不到名,但一定是他最喜史小,或是什么陈旧不堪的佛教典籍吧。
皮的边缘有用黑色写的爸爸的名字。在藏自己的名字是他的癖好,我却得是相当人的事。无如何都想写的,至少写在封面的内或其他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不就好了,何必偏要写在那地方呢。
而且,眼前有个人一本正读书得做好的拉面也以下咽了。
试图变这尴尬的气氛,于是向爸爸搭。他却好像没听继续盯本,一点反也没有。眼瞧着拉面似乎得越来越吃,我于是决定就当他不在,将精神集中到吃面上。
话说回来,起居室的气氛真是奇妙。我呼地吃着面,眼前是爸爸在翻阅书本。有从某处传嘟嘟囔囔说话声,那应该妈妈吧。妈妈到底在哪呢?然听得声音,却看不到人影。而姐姐坐在沙上。大家全都互不在意。
在是异的状况,不我已经习惯了。
如今就是我家的日常景。和世一般的家庭相比或有些不同,那也是没法的事。因都已死了。爸爸、妈妈、姐姐,都已不在人世了,所以是没法的事情啊。

始看见去世家人身影的日子,是去年八月的最后一天。
遇上机事故是在黄金周期,所以应该是他死后三个月的事。那是我出院后,刚开习惯于独自一人住在突然得空的家的候。
当时伯母天都来看我,不便的我打理各家事。然已出院,但骨折的手臂尚未痊愈,打着石膏吊在肩上,所以周身的事都没法自己理。
伯母次来家里都会我搬去和她一起住,我得会她添麻所以都婉拒了。在想来,劳烦伯母天往返两地其才更添麻吧。
,会这样想也是因为现在的我已整理好心情,那候可完全没有心思考虑这些。
之就是完全无法顾及他人的期。天,想的除了自己的事,就是死去家人的事。利用暑假来探望我的朋友,也因我的心不在焉而留下了无聊的回吧。
那一天,我又一次拒了朋友游玩的邀在自己房里。可又没什事能做,所以也只是听着窗外的蝉鸣发呆而已。
不知何,蝉声中竟混入了人声。一是自己听了,接着便发现并非如此。而且,能分辨出声音是从楼下起居室里来的。
得有些不可思。伯母已回去了,所以个家里应该只有我一个人才
会不会是电视忘了?又或者,是我把自动开机功能了?
在我冥思苦想的会,声音不但没有安静下去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清晰。已可以分辨出那是愉快的笑声了。
了弄清真相,我起身离。然后下了楼梯,战战兢兢地推起居室的果,我遭遇了完完全全意料之外的状况。
被橘黄色的夕阳斜斜照耀的房里,本已死去的家人聚一堂。
们围着桌子,个人上都挂着笑容。
到底是怎回事?我不会又在做梦吧?我是做些非常真的梦。不,若是做梦,也未免真分了。例如窗外的景色之细节在是于真了。梦境里,这类细节总是有些扭的。
如果不是梦,那我看到的些人到底是什?他们难道不是已死了不会,我那于他死去的记忆才是梦境?不不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试图理解状况,却只是自己徒增混乱。
就在我茫然呆立原地,背着我的姐姐转过身,了我一个分明的微笑:
“小直。”
名字从她的唇流出。我背后一凉,凉意接着就迅速散到全身。
就是我与他的初次遭遇。
之后他就像灯被切断了源,忽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心狂跳不止的我。
冷静下来后,我始思考方才看到的到底是什,但却怎也想不明白。然搞不清真相得有些不安,但反正不怎么可怕,这样的体就算偶一次也没什大碍吧。当的我是这么想的。
并非“偶”的体。那天之后,他繁地出,一直到今天。
对这种不可思的情况,一始我十分震惊。但我的适能力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要,于是没多久就习惯了。
而在接受状况之后,于他也逐摸清了一些律。
只在家中出,当我在学校或外的候从没有见过不定是因没法离房子去到室外呢。
然而若在家里,他就会不分昼夜——哪怕深夜或黎明——地突然身。早晨起床吃候,会碰上慌慌张张着早餐的妈妈。深夜所突然响起冲桶的声音,那一定是被尿的爸爸。姐姐那已没了主人的房,会突然出她生前喜爱的音。有一整天大家都聚在起居室,有又会整整一周不见一个人影。
们显现出的姿而清晰可辨,而又朦朦胧胧时总是突如其来,消失也是无声无息。
常常会说话。不,那声音就像没段的收音机出的,往往根本听不清说了些什。偶也有段,声音清晰的候,但这种情况下他们说总让我无法理解。
,他似乎有也能听到,但多数情况下是完全没有反。就算很少地答了我的,却也无法继续发展成真正的对话
而我的身影,他好像也是而能看到,而又看不到,没有一个准。即便是似乎能看到的候,也像对话时,做不出正常的反
的行整体上没有任何律可言,只是漫无目的地做出各种动作。

如此昧不清、捉摸不定,若是将他的特征合起来考,或和世的“幽灵”非常相似吧。
“所以他就是幽灵吧。”然要得出结论并不,但可惜我于什死后的世界、灵魂之的超自然象是抱持否定度的。
我无如何都无法接受“人死后灵魂会留在世,能被我看到,说话这种状况。因能看到姿态是由于光的反射,而声音是由于声引起了空气振,所以没有肉体都是不到的。没有肉体的灵魂要怎才能这种物理的干到底,灵魂存在本身就我无法相信。
,如果不是死者的灵魂,又是什呢?
最先考的答案是:他是我的幻
我的子开始得不正常,看到不西了。
然从理上解得通,但我本人来可不是什有趣的结论
而且除了能看到些幽灵之外,其他方面没什不正常,生活也能自理,学校的朋友也不曾指出有什奇怪之。我应该算是个蛮坚强的人吧。
要是了的,那就不只是出,在其他方面也会有异常的表吧。
去医院检查可以弄清楚,但我并不怎信任医生。据世上有些人医生运很差,搞不好我就是这种人。出来或没人相信,食物中毒被断成普通感冒而吃尽苦,心脏检查出患了症而跑到大医院复查,到来却是虚惊一。尽是这类事。
如果我在去医院检查精神,他又出点什岔子,那可就无法挽回了。据心理学这门至今仍十分昧,也我有些不安。
况且,在的情况也不是非得理不可。
虽说也有令我感到躁的候,但家人活着不也有似的状况?所以也不能据此断定他是有害的。
,反正我也都习惯了。
在他不会妨碍生活,我甚至还觉奇妙的体挺不
是想发发“要是能有些正常的对话就好了”、“我在忙的候能安静些就好了”之的牢

我吃完了拉面。
爸爸已消失。原本在沙上的姐姐不知去了哪里。妈妈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失去了人气的起居室再次被冰箱压缩机的工作音支配。
我洗碗,掉起居室的灯,回到房间继续作画。
相比些毫无威的家人的真身,能否完成幅画才是我更心的。
就在我继续于写生本前,家中又来些许动静。
我的家人似乎再度始了活
看来今也会是个嘈之夜吧。


本帖最后由 psycho-aaa 于 2010-2-2 17:23 编辑



“佐方君。”
班会结束后的教室里,我正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被人叫了名字。
转过身,发现美术部顾问新井老师正从教室门外向里张望。
边想着到底是什么事边答了她的话。其实我心里倒也不是没有底。
新井老师左顾右盼地进了教室。然后来到我的面前,说道:
“我还没怎么进过教室呢,好紧张啊。”
她一边辩解,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着。
老师似乎有些局促不安。她成为这间学校的教师已有一年半了,看来还是不太习惯。由于所担任科目的性质,除了美术室和办公室之外她大概都不怎么踏足,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吧。
但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她也太不会掩饰自己的不安了。不住四下张望的样子惹来了还没回家的同学们的视线,弄得我也有些难于开口。
对老师这种有些靠不住的性格,我还是有点担心的。身为老师,进个教室还那么心神不定,我觉得并不是什么好事。而她会将老师的口气与同学之间聊天时的说话方式混在一起使用,应该也是由于职业意识不够吧。
新井老师担任的科目是美术。她人长得很漂亮,而且很文静。
年轻、漂亮又文静的女老师,总是会成为男生们作弄的对象。新井老师也不例外。
大概美术对于升学考试而言不太重要吧,有些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认真听课的学生,连在上课途中都敢对她说些有的没的。其中还有几个真正的不良,甚至会说些在学校之外绝对会被举报的下流话。有时说得太过火,老师还被他们弄哭过。
虽然我觉得这从另一个角度也体现了她在学生中的人气,不过就怕她那副性格,搞不好会把一些过分的话当真。老师在教学上总是很热心,我个人是很愿意声援她的。但她与其他老师之间似乎也有些隔阂,这也让人有些在意。
“老师,我觉得最好早点习惯学校,才能让自己更有威严一些啊。”
听到我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老师微微皱眉。
“我也知道自己这种容易让别人钻空子的性格并不好,但是……”
见我还想说些什么,她叹了口气。
“佐方君,这件事你不需要操心的。”
惹她生气了。
“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
老师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虽然不敢苟同,不过眼前再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毕竟已是成人,而我则不过是个孩子。况且我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火。
“那么,真是抱歉了。”
我老实地低头认错,老师却流露出困扰的神情。
“唉,别刚碰面就说这种话啊,弄得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清了清嗓子,话题切入正轨。
内容和我预想的差不多。最近你几乎没有出席过社团活动,现在差不多也可以去露个面了吧。诸如此类。
仔细想来,我最后一次前往美术室,应该是新学期开始的时候,也就是9月初头。换句话说,算来已有一个月没去过了。
怪不得,我的确是跷了太久社团活动了。
“所以呢,还是来和我们一起画画吧。对佐方君来说,画画应该是有必要的。老师我觉得……”
老师一本正经地盯着我,说着饱含感情的话语。可她热情的态度却让我有些为难。
依我个人而言,并非是以什么强硬的意志来拒绝参加活动。现在要做的家事多了,我又想创作那幅画,所以单纯只是忙不过来而已。
其实我偶尔也会想说去露个面吧,但念头每每仅是一闪而过,结果到现在还没有去过一次倒也是真的。
也就是说,老师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热情洋溢地敦敦教诲,只要说声“下次记得出席哦”,我回句“好的”就可以了。情况就是这么简单。
可老师显然并不认为情况有这么简单。
她应该是觉得我去年遭遇事故失去了家人,从而受到了心理上的影响,导致产生了不愿出席社团活动的想法了吧。
虽然感激她的关心,但问题在于关心的方向整个就是错的。
就在我寻思怎么才能岔开话题,向老师解释我真正的情况时,老师的话语还在继续。
“佐方君啊,学校生活,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哦。许多同龄人在一起,大家都充斥着活力、不安还有希望,都是那么不成熟。打个比方的话,学校这个地方,就象放置着许多颜料的收纳筒。而我啊,就想让这些孩子们,就算只有一点也好,想让他们能够接触到艺术的美好,我就是因此才决定当一名老师的……”
老师还是那么一本正经,可谈话的主旨却似乎开始跑题了。
“你知道吗,所谓艺术,就是生活本身的美好之处啊。回想那年冬天,因为难以决定升学就业志向而一个人窝在画室里的我,握紧了手中的画笔……”
大概是眼前浮现出当时情景了吧。老师握紧拳头,两眼直视远方。似乎已经不在乎班里同学们的视线了。
我虽然并不讨厌老师这种有些脱线的性格,但要是放着不管的话不知她会把话题扯到哪个世界去。
“呃,那个,老师?”
于是我出声打断老师的回忆。
“你明白了吧?”
老师回头面向我,两眼闪闪发光。我略微思考了一下从刚才那番话里究竟能明白些什么之后:
“大、大概算是明白了。”
不得不说了谎。
“那真是太好了。”
老师开心地笑了。
“先不管那些。嗯……关于我一直没有出席社团活动的事……”
“就是啊,说起来佐方君你对绘画这件事……”
“呃,不,老师请听我说……”
我连忙阻止了老师再发长篇大论的企图,接着对自己的情况进行了说明。我告诉她自己并非有意缺席活动,并将我在家里进行社团活动以外的绘画创作的事也一并告诉了她。
“我就是想在家静静地一个人作画。老师要是觉得不妥,我也可以拿到学校来进行就是了。”
“嗯……”
老师陷入了沉思。
“说得也是呢。对佐方君来说,这样做或许也是有必要的吧。一边画画,一边勇敢面对自己的内心……但是……”
就在我默默等着不时念念有词的老师得出结论的时候,
“两位好像很开心啊。”
大岛同学从旁泼了我们冷水。
“老师,也来找我谈谈话啊。”
穿着制服,身材高大的他一脸坏笑地站到我们身旁。
“你不是得参加社团活动吗?”
听我这么一问,大岛君用故作亲密的口气揶揄老师。
“我把运动服忘在教室,这不是正要来拿嘛。哦哦,惠美子小姐,今天的你还是那么美丽动人啊。”
惠美子是老师的名字。被直呼了名字的老师瞪了他一眼。
“唉。我们在谈正经事啊。请别拿老师寻开心好吗。”
看来是生气了。不过就是因为生气时用的仍是这种口气,还有这副撅起嘴抗议的样子,才惹得更多学生来作弄她吧。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老师一副冰山美人的外貌,实际性格却太过随和了。虽然她本人或许认为自己蛮严肃的。
“咦——可我真的想和老师更亲近一点嘛。”
果然,大岛君反而一副很高兴的样子。那态度根本就是在说“老师,你的反应太可爱了,这才让我忍不住啊”。不过老师本人似乎难以接受他的这种说话方式。但又觉得不好当面对他说,于是她转向我:
“佐方君,你怎么会和这样的大岛君成为朋友呢?”
一脸困扰地问道。
“居然在学生本人面前说这种话,真是太过分了。对一名教师而言这会不会算是一个严重的教学事故啊?”
大岛君很夸张地大叹一口气,但老师却好像被骗住了,连忙像是要为自己辩解似的说道: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人各方面差异都太大了……”
“算了,无所谓了。不过我真的很受伤啊。我啊,可是打从心底爱着老师呢。”
老师对于这种毫不掩饰的说法似乎很没办法。马上红着脸抗议道:
“胡、胡说些什么呢!”
一边不禁低头掩饰自己的尴尬。
“算了,算了。你们继续聊吧。打扰了两位,真是对不住哦。”
然后大岛君故意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地回自己的位子去了。对班里看热闹的其他同学起哄的口哨声,他只报以一脸苦笑。
“总、总之呢,佐方君!”
老师把视线放回我身上,脸上的红潮还没有褪尽。
接着她伸手握住我的两肩。没想到老师的手掌那么娇小。
“可绝对不能输啊!”
见我一脸吃惊的神色,老师又补充道:
“人啊,如果连心都腐烂了,那才真的是完了。”
说完,像是要逃离同学们的视线似的,老师匆匆忙忙奔出教室。

“她到底来和你谈什么的?”
老师走了以后,大岛君有些迷惑地问我。
“我也不太清楚啊。”
一开始应该是要说些什么正经事的,结果她自己一头热地天马行空,话题的中心早已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啊,我觉得这也是惠美子小姐的可爱之处啊。这种,该说是横冲直撞呢还是什么的性格。”
大岛君一本正经地说完,马上笑了起来。
或许只是开玩笑吧,不过我私下里觉得弄不好他还真对老师有几分意思。
我和他从小学时代起就是朋友了,所以他的性格我是比较了解的。只有他真的喜欢某个人的时候,才会那样去作弄人。
我刚认识大岛君那会,他还没有现在这么高大,而且性格可以算是文静型的。
差不多是小学毕业的那年,那时城里的足球队刚晋级到顶级球队,他也趁着风潮开始练习足球。他似乎很有运动的天分,很快就成为了正式选手,活跃于赛场,并且因此在女生中人气急升。或许以此为契机,他的性格也逐渐变得外向起来。
可我觉得,也许他的内心深处自小以来就从未变过。当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会反而手足无措,结果就会就和小孩子一样,如刚才那样刻意为难对方。也就是说,他内心其实还是很别扭的,并非如他表露在外那般嬉皮笑脸。
所以我觉得,他对老师可能确实有几分真情实意吧。
但不管怎样这也只是我的臆测。而且他这份感情究竟能持续多久,就连我也说不好。
“她就不能和我多聊几句么,真没办法啊。”
大岛君又开始苦笑。或许是我先入为主的观点吧,总觉得他的笑容里有几分寂寥。
我与发着牢骚的他一起离开教室。
刚放学的校园里四处洋溢着解放感。还有许多学生没有回家,三五成群地谈笑风生。大概是在讨论接下来要去哪里玩吧。
而没什么预定的我,与等待足球社团练习开始的大岛君一道,一边呼吸着这明朗的空气,一边向出口走去。
经过鞋柜旁时,我发现玄关处张贴的一张告示周围挤了一群人,形成好似仙人球的形状。
我这才想起,原来离举行文化节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去年这个时候我的手仍不方便,但我还是用自己绘制的拙劣作品参加了展示。
而今年我还没做任何准备。家里那幅作品,也并非是为这种场合而画的。如果想要展示些什么的话,就不得不从头开始准备。
说实话,我觉得有些麻烦。但若是不参加,又会让老师为我操多余的心了。
若要参加,该画幅怎样的作品呢。最理想的当然是创作一幅能让大家感动的完美艺术作品,但既然做不到,似乎也只能画幅含有一目了然的有趣元素的作品了。
我边思考边从鞋柜里取出自己的鞋。
就在这时,大岛君突然对我说:
“所以啊,你来加入我们足球社怎么样?”
“什么?足球社?”
“你没听我说话啊。”
事实上我甚至没注意到他一直在对我讲话。
“不好意思啊,我刚刚在考虑文化节的事……”
老实交待之后,他叹了口气:
“你这人,只要看到些什么,脑子里马上就会塞满那个东西的事啊。要我说,就是因为你男子气概不够,所以才会被老师啊女生她们看扁的。”
“被看扁?”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不过他本人倒是郑重其事的样子。
“我觉得不至于吧……”
我试图否认,他却摇摇头:
“不,绝对会的。正因此老师她才对你那么多管闲事啊。还有,你那说话的口气也太软绵绵了。我觉得,作为一个男人,你这样子是绝对不行的。”
“是吗?”
“当然。我不就是个好例子?我啊,通过努力让自己变强,所以很多状况才都改变了啊。”
“是这样吗。”
“你看我现在难道不是脱胎换骨了么。所以啊,你也来搞点体育活动,增加点男子气概啊。虽然初学者可能还没法成为正式球员,但起码会变得更像个男子汉一点嘛。”
虽然大岛君一脸自豪地摆出“怎样是个好点子吧”的姿势,但我总觉得不能苟同。
发现我沉默不语,大岛君于是进一步对我进行鼓动。
“足球很有趣哦。虽然现在棒球可能更流行,但我们学校的棒球社实在太弱小了。足球社就强多了。而且你想想,一个大男人整天蹲在家里画画,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呃,确实更粗犷一些比较好吧。我也不是没有那么想过……”
“对吧?所以来加入吧。一起来踢球啊!”
他兴奋地侃侃而谈,不过我实在是提不起劲。
“可是人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啊。”
不只是足球,我对所有运动都不拿手。此外,对体育社团里那种特有的氛围,我也不大能适应。
比如前辈晚辈的上下关系,还有那种亲密无间的同伴意识等等,虽然看少年漫画的时候会觉得很不错,但那是因为与己无关我才能那么想。一旦自己也参入其中,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简直难以想象自己在那种充斥汗臭味的剧情中搞得一身泥泞的样子。
“就性格来说,我还是比较适合当一个旁观者吧。假如我真的成为一名运动员,最震惊一定是我本人吧。”
大岛君对我的回答似乎不怎么满意,但他好像也没有非拉我入社不可的意愿。
“说起来,我最近买的那个游戏……”
于是他改变了话题。
聊着他新买的电玩游戏,我们抵达了鞋柜。互相道别之后,他继续参加社团活动,我则动身回家。

出了校门,迎面吹来十月的凉风。我住的这个地方秋季十分短暂,这个时节就算临近入冬了。天空蔚蓝澄澈,让我感觉寒冷似乎开始渗入肌肤。
天气转为寒冷之前的这个时节,是一年当中我最喜欢的。今天的青空也让我心情不错。
仰望着天空,我突然想到,虽然天空的蔚蓝色让我感到一种直达肺腑的清冽,但对他人而言是否也是同样呢。映入我心里的这份感觉,与别人眼中的是否一致呢。会不会他们所感到的其实是别种色彩呢。
常常听说,对事物的感受是人人不同的。同一种食物,有人觉得美味,也有人觉得难以入口。爱好的音乐、乐于谈论的话题,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如果色彩也是如此,那么从他人的视点观赏景色,大概会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说不定,就像有的小孩用绿色蜡笔给天空上色,世间的一切都会变得如那幅蜡笔画一般迥异。
我考虑着各种配色,似乎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人行横道前等待绿灯的小学生一脸的诧异,让我回过了神。接着,我感到一阵羞耻。身为一名男子高中生,走在路上突然莫名地兴致高昂,还哼起歌来,确实不怎么成体统。
倒不是因为大岛君那么说过,其实我也觉得自己的性格不怎么够男子气概。我本人对此也有些在意。因为从小就喜欢绘画,所以在家里玩的时间也比较多。我有个姐姐,她也常常陪我在家玩。不知是否因此才让我养成了这种性格,总之对那些粗鲁的事情,的确是很不擅长的。
如今我不得不独自一人生活下去,或许确实需要变得更加刚毅才行。
就在这时,我忽然注意到前方的道路上横卧着什么东西。
远远看去像是揉成一团的毛毯,走近一瞧才发觉不对。是只狗。中型犬,身体毛茸茸的,舌头耷拉在一旁,还吐了血。
狗身上似乎有被车轮压过的痕迹,但这条街应该没什么车辆经过的。即使偶尔有途径这里的车,应该也开不到能让它受这种重伤的车速吧。不知道还有没有救。我伸手摸了摸,仍有体温,却探不到脉搏。这下叫人为难了,看来它已经断气了。
“那狗死了吗?”
头顶上忽然传来洪亮的声音,我抬头一看,一位大婶从眼前房子的二楼窗台探出头来,向我问话。
“我想,应该是死了吧。”
听了我的回答,大婶露出困扰的神情。
“之前还看它摇摇晃晃地走,没想到就这么……”
“刚才它还能走吗?”
“是啊,就从那里……”
原来如此,这条狗是在繁忙的街道上被压了之后,勉强来到这里,终于力尽而死的吧。
“怎么会死在别人家门口呢,真是作孽啊。”
大婶叹了口气。
“这是不是要联络保健站啊?真是,给这些公家单位打电话还挺麻烦的啊。他们总是一副机械似的态度,却又经常搞不清状况,我还真没那么多时间应付呢。你说他们怎么会那样?难道我的话就那么难懂么?”
大婶的牢骚跟连珠炮似的接踵而至,我只好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你别在意啊。唉真是的,怎么办好啊。这么大一条狗的尸体……最近可真是中邪了,怎么事事都那么不顺呢。这世道啊,唉……”
大婶很夸张地耸了耸肩,然后就停下话头瞪着我。
这阵沉默是什么意思呢?不过我很快就理解了大婶的意图,只好有些不情愿地开口问道:
“那,就让我帮您处理吧。”
一听我的话,大婶马上眉开眼笑:
“哎呀,真的吗?可帮了我大忙了。”
话音刚落,大婶就把窗给关上了。还真是个现实的人啊。
这段短短的对话不知为何让我相当疲惫。我将内心的不快连同叹息一并送出以后,再度俯身观察这条狗。
你也不是故意要死在这种地方的,她那说法也实在有些过分啊。我在心中为狗有些抱不平。
如果有能为它哀悼的主人的话,我想应该得通知对方。不过狗脖子上没有项圈,是在哪掉了,或者它其实是只野狗呢。
那么,该来考虑考虑把它埋到哪好了。
大婶讨厌那些政府机关的人员,而我也不擅长应付不熟悉的大人。给保健站打电话之后,还得向他们派来的人详细说明情况,光是想想就让我觉得头疼。况且我也不太想看到他们手脚麻利地处理走尸体的情景。我还是想单独凭吊一下它的。所以还是自己一个人埋了会简单一些。所幸也不是太大的狗,不会有多少麻烦吧。
好的,动手吧。
于是我将狗抱了起来,却感到手中有触到液体的感觉。一看,整个手掌已经沾满了血液。
刚才俯看时没注意,原来狗身上大量的毛发像拖把似的吸了不少血液。而它原本倒卧的地方也附着了大滩的血迹。大概是身体的某处被切断了吧。
大婶的面容仿佛浮现在我眼前。如果我离开之后路面上仍是这么脏的话,恐怕她又要唠叨半天了吧。
看来不得不再做个扫除。这事比我想象的麻烦多了。不过既然已经着手,也不好半途而废。

刚迈开脚步,狗身上的骚味就直冲鼻子。这么重的味道,应该是条野狗吧。
狗的尸体尚未僵硬,仍旧是软趴趴的,随着我的步伐摆动。而我发觉温度正逐渐地从它身上退去。
我抱着狗渐渐变冷的尸体,向自己的家走去。
毕竟把它埋在别人的土地上会惹上麻烦吧。而且附近公园的警示牌上,似乎也有“请不要在此埋葬动物尸体”的字样。与其考虑那么多,不如就把它埋在我家的庭院里好了。
我回到家,将狗放置在庭院的土地上之后,才发现自己平时很少锻炼的双臂已经酸得厉害了。但没有时间让我休息,毕竟如果不快点埋了它,再赶紧打扫干净血迹的话,不知要被那个大婶怎么说呢。
我从储物间里翻出铁铲,在妈妈的菜园旁挖了个大洞。如果种些蔬菜或许能成为不错的肥料吧,但如今只会让这里的杂草长得更加茂盛而已。
要埋葬这种大小的狗,究竟需要多大的洞呢?如果挖得太浅,腐烂的时候可就麻烦了。反正挖深点不会错的。而当终于挖到自认为合适的深浅时,我已是满头大汗。明明天气那么凉快。我的两臂像灌了铅,腰也痛得不行。看来我果然是运动不足吧。
一番作业之后,我想伸手擦擦脸上的汗,随即想起手臂上满是狗的血液。校服上也沾了不少。或许应该在发现血液的当时就把校服脱下吧。想来家里也没有几件能够替换,看来从明天开始得为换洗校服头疼了。
而且这一身血的也不能去大婶家门口做清扫。要是让路人看到了会怎么想呢。唉,要是只是想想也就罢了,搞不好还会被人报警的。看来,去之前还不得不换身衣服。
虽然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但就结果而言,我自己还是有些满足的。
不管有什么理由,我就是认为不该把狗的尸体那样扔着不管,或者放任其被别人像对待垃圾一般处理掉。而且要是就那么扔着不管的话,我晚上大概会睡不好吧。何况我也觉得,把自己所想的落实到行动,应该是正确的行为。对我来说,感情与行动的一致是相当重要的事。因此我也有了几分充实感。
就在我歇口气的时候,忽然有了动笔的冲动。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也许是无意中心有所感吧。
得趁着这份冲动消失之前,赶紧做完扫除回家。啊对了,在那之前得先换件衣服。等等,应该先给它上柱香才是。家里就有不少线香。人类用的线香就可以了吧?好像也没听说过给狗专用的线香。
我一边考虑着这些,一边将手搭上窗台时,突然发现起居室里妈妈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出现在那里的呢?
妈妈应该看见我一身血污、泥泞不堪的样子了。等我想好借口,正准备向她解释时,她却忽地不见了。要是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出来不就好了嘛。


本帖最后由 psycho-aaa 于 2010-2-2 17:24 编辑



这天是星期六,学校放假。
悠闲度过清晨之后,我再度来到画布前,却仍旧感到下笔维艰。
与一片空白的画布面面相觑让我耗尽精力,过了午后就早早收工了。为了调整心情,我决定去洗个澡。
当内心无法平静时,我总想要洗澡。这是否也有什么心理上的因素呢。好像有比如试图唤起出生前浸于羊水之中的那份安心感啦,人类的祖先是海栖生物之类的说法。下次去查点资料看看。对于离自己最近的心灵,竟还有那么多无法理解的东西,这感觉很糟糕。
由于我并未把洗好的衣服叠好收进衣柜,所以只好跑到阳台边的洗衣篮里翻寻换洗的衣物和毛巾。
想来,自从我单独管理生活起居以后,收下的衣服总是随随便便混在一起扔进一旁的洗衣篮;要不就是晾着忘了收,等要穿时才直接从竿上取下。
洗好的衣服当然不会自己跑到指定的地方叠好,所以对于怕麻烦的人来说这还真是桩费事的活。事到如今才觉得妈妈真是辛苦,我以前确实太小看家务活了。
我从洗衣篮中翻出了刚洗好就因为揉作一团而变得皱巴巴的衣服,以及由于柔软剂用量不够而有些发硬的毛巾。接着我便下了楼,朝浴室走去。但在浴室门口,我遭遇了预想之外的事态。
从门对面传来了淋浴的声响。而且还不是忘了关水阀的声音,而是有人在洗淋浴时发出的那种不规则的水声。
我保持着手握门把的姿势,呆立原地。
肯定是姐姐。
我与姐姐并不很相像,却在喜欢洗澡这种奇怪的方面一模一样,甚至连入浴的时机都差不多,因此经常撞车。
想着这种时间应该没问题吧,结果打开门一看姐姐就站在那里准备脱衣服。当然也有反过来的时候。如今想起来,连洗澡时不锁门这点都一模一样。
然而,那些也都是姐姐还活着时的事了。她过世以后,遭遇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所以也让我有些迷茫。
如果是以前,我都会乖乖走开。但是这样好吗?近来我也常考虑这个问题。
在此声明,我以为这世上,比起死人来,还是活人更加重要。
可在这个家里却总是死人优先。不只这次,以前也经常发生由于爸爸坐在沙发上使得我不便开电视,结果漏看了想看的节目,或早晨等着厕所空出导致上学迟到之类的状况。我最近开始觉得,这样做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我开始独自一人生活后,家事当然也独自一人承担。每天我都非常努力去完成家务活,为什么还得看他们那些死人的脸色?
每次每次都是我去顾及他们的方便,仔细想想,这实在是很愚蠢的事情。就拿姐姐来说,她只不过是自顾自地突然出现,然后再突然消失;而当我偶尔表达点意见,她却总是似听非听的样子。这些家伙,怎么就那么任意妄为呢。
再说,死人需要洗澡么?他们那看上去根本没有实体的身子,恐怕也不会弄脏吧。所以那完全是没有意义的行为。而这无意义的行为,却让我没法在休息日自己喜欢的时间洗澡,这也太不正常了。
我一定得找个机会好好跟他们说说这件事。而这个机会就是现在。在此得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是生命的尊严。
在门口数度确认了行为的正当性之后,我气沉丹田。
“开门了哦!我要进去洗澡。姐姐你既然是死人就麻烦你之后再洗好了。至今为止总是迁就你们,从今天开始你们都得听我的!”
原本想这么说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番模样。
“请尽量快一点吧。还有,洗好了和我说一声啊。”
我真是没出息。

坐到沙发上,我开启电视打算看着等,却由于强烈的败北感而完全无法将精神集中到画面上。
我想除我以外会有这种经历的人应该屈指可数了吧。等死人洗完澡后再去洗,真的感觉自己没出息透了。自己这拥有实体的存在,居然败给了存在本身都暧昧不明的对手。而且还是明知道理在自己一方的情况下,在气势上输给了对手。还有比这更没出息的事情么。
不过一直懊恼也不是办法,得考虑些积极的要素。是啊,我肯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才对。
我说的话他们从来就听不懂,如果就那么强行冲入浴室,一旦意外撞上了裸体的姐姐可怎么办?
虽说是死人,但肯定还是会很尴尬吧。老实说我可不想事情变成那样。
而且搞不好她会因此而记仇,用那些死人专用的方法来报复我。那可让人受不了。
由于看到不该看的场面而被幽灵诅咒,有许多鬼故事都是这个调调,好像还没有因为偷看鬼洗澡而被诅咒的吧?
记不清了。不过总之死人就是很犯规啊。太不公平了。我到现在还弄不清对手的底细,这样子根本没法与他们交手。
我怄着气,在沙发上横躺下来。很快便开始犯困,然后不知何时失去了意识。直到被门铃声吵醒,我才发觉自己睡着了。
电视上的节目变成了重播的综艺节目;窗外原本碧蓝的青空,也不知何时被染上了暗红色。
原本以为睡了很久,一看壁钟,分针仅仅前进了30分左右。秋天的日暮降临得真快啊。
最初的铃声刚落,下一声就紧接着响起。冲这急性子的按法,门外到底是谁就可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虽然觉得肯定没错,好歹也得确认一下。我从沙发上起身,望向了可视对讲机的黑白显示屏。
这是怎么回事?人的确是我猜的人,可这情景却很是奇异。
女孩子挂着满分笑容的圆脸,以特写角度出现在画面上。摄像头设置得很高,只要不是相当高挑的人,只会映出自上而下看到的对方头部的画面。所以她应该是搬了什么作为垫脚台吧。
女孩子冲着镜头换了好几种笑脸。一个人对着镜头竟能摆出如此灿烂的笑容,我在感到莫名钦佩的同时,不禁看得入了神。

“你在干什么啊?”
我打开门问道。川澄蓝子从梯凳上俯瞰我:
“咦?你没看显示屏吗?”
一副很意外的样子。
“看了哦。”
“那就用通话器说一声嘛。一声不响地直接开门,让人家很没面子耶。”
只见她挤出一脸的不满。
“没办法啊,我都吃惊得说不出话了。你一个人在这做什么傻事呢?要让行人看见了多不好意思。”
“嘿嘿,有什么关系嘛。”
蓝子轻笑着从梯凳上爬下。下地后的她其实比我还矮呢。
“真让人头疼啊。爬那么高,要是走光了怎么办?”
“不会的啦。”
“还有,来之前怎么也不先告诉我?”
“这个月花钱花过了头,所以只好省点手机费啦。小直你和我用同一家运营商不就能免费了吗。怎样,不如就去换了?”
“才不要呢。现在的手机我还挺喜欢的。”
接着我伸手想要收起梯凳。
“啊,这个我来弄就好了。小直你不用忙了。”
说着,蓝子将梯凳扛在穿着校服的肩膀上,向院子走去。
川澄蓝子是与我同岁的表妹。从小时候起就爱搞些恶作剧,因此没少挨过训。这性格直到现在还没怎么改变,仍是那么不安分。
别看她那副样子,她可是在相当有名的贵族女校上学的。用她本人的话说,是由于“校服很可爱啊”而决定就读的。确实,那里的校服是由知名设计师所设计,即使在我看来也是相当典雅、气派的。可像她这么一扛梯凳,简直可以说是糟蹋了那身制服。望着她的背影,我这么想着。
脚旁有她的书包,以及装着乐器的黑色收纳盒。应该是刚参加完社团活动吧。她在学校里加入了吹奏乐器社团,据她讲演奏会马上就要举行了,因此才连今天这种休息日也要去练习吧。
“让你久等了。”
收拾完梯凳,蓝子一路小跑回到我面前,提起自己的书包。
“要进来吗?”
“当然啊。不然人家来干什么的?”她说着笑了起来。
“说的也是,你来干什么的?”
但她却无视我的质询。
“多有打扰~”
伸手推开门,径自进了我家。

“哎,小直,这个还蛮大的耶。”
蓝子看着摆在起居室当中画架上的油画布说道。
她和我的家人一样,叫我“小直”。
“嗯。是20号的。算是比较大的吧。”
“摆在这里,是要在起居室画画吗?”
我点点头。
“在这种地方画画,岂不是整间屋子都要被弄脏了嘛。一个人住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啊。”
蓝子苦笑道。
“真正开始画的时候我会把家具搬到一起,再用报纸盖上的。不过目前还没动笔,所以先这么放着也可以吧。”
“是这样么?反正我觉得肯定会脏掉的啦。小直是个糊涂鬼嘛。”
“小蓝你还是这么多嘴啊。”
我也和她的家人一样,称呼她“小蓝”。
同一年出生,同一座城里长大的我们,打小开始便互相把对方当成自己家人般看待。据说所谓的青梅竹马在进入青春期以后往往会产生隔阂,我们却似乎并非如此。
或许和我有个姐姐,而她有个哥哥有关吧。我与她的哥哥相处融洽,而她和我的姐姐简直有如亲姐妹般亲密。
如果我们两人是一对一交往的话,情况也许还比较难说,但我实在难以想象那种情形。毕竟我们几个从很小开始就一起玩耍了。
“唔~你还是那么努力啊。”
蓝子很佩服似的自言自语道,一边走近画布,抚摸表面。接着她转过头问我:
“画布是你自己裱的吗?”
“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啊,裱得很好呢。到现在还严格按照老师教的做啊。颜料也是手工搅拌的?”
“有时候是吧。不过确实有些麻烦,所以平时一般不弄的。说实话,在画布上作画也是久违了。”
“哦~”
我和蓝子曾经一起上过绘画班。起因是那时我们两人在一起总喜欢涂涂画画,结果家里的纸用完了,就开始往墙壁、柱子之类的地方涂鸦。父母实在受不了了,就提议干脆送我们去学画。
绘画班的老师是个年老的西洋画家。由于他教小孩子画画的本意是为了消磨时间,所以上他的班气氛并不会很死板。用色粉与油调制颜料的方法啊,装裱画布的方法之类,我都是从他那学来的。
直到他去世之前,我们一直都在他的班上学习绘画。
原本只是因为喜欢那位老画家才学画的蓝子,在那以后就不再继续学习;而我则以此为契机喜欢上了油画,所以后来也没有停止。直到今天,我还时常想起那时老师所教授的一些技巧。
蓝子应该也正好回忆起了当时的一些事吧,她一个人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啊~”
似乎很高兴。不过我则完全不明白到底什么“原来如此”。
“啊对了,我先去给姐姐上柱香。”
说着她便往佛龛走去。
我趁这个时候,准备了泡两人份红茶的茶具。
最近听说红茶与绿茶、咖啡等不同,是高温冲泡比较好。我按下电热水壶的开关,待蒸汽冒出之后再使用。茶杯和茶壶都在使用前先用热水烫过。至于茶叶,虽说是别人送的,但听讲也是相当上等的货色。
一番流程下来,我将热水浇注到茶叶之上,阵阵茶香随即飘起。
按照习惯,我的一份只加砂糖,她的则是再附上一小杯牛奶。
我将泡好的茶置于托盘上,从厨房端进起居室。却看到姐姐正坐在桌旁。
姐姐身着便服坐在椅子上,今天似乎在读文库小说。应该是她喜欢的芥川龙之介什么的吧。封皮上写着爸爸的名字,应该从藏书室里拜借来的。
虽然想就刚才洗澡时的事发点牢骚,但想想反正说了也没用,于是放弃了。而且在这种地方,要是让蓝子听到了也很麻烦。
姑且小声问了句要不要红茶,但她似乎正热衷于读书,没有回答我。
不久蓝子回来了。只是上柱香祭拜一下而已,不知为何她却愁眉苦脸的。
“出了什么事?”
我一边往茶杯里倒茶,一边问她。
蓝子在姐姐身旁的位子坐下。从我的角度看就像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似的,感觉有些怪异。
蓝子当然看不见姐姐,而姐姐却也是我行我素地继续阅读手中的小说,对蓝子视而不见。或许姐姐也看不见蓝子?
“刚刚吸了好多线香的烟,喉咙好呛啊。”
蓝子苦着脸答道。
“我很怕烟味的啊。小直你以后会不会抽烟?抽是可以啦,可能的话尽量别在我身边抽啊。”
“不会抽的。我也不怎么喜欢烟味。”
“嘴上是这么说啊。哥哥也说过的,结果现在还不是变成了个烟鬼。”
见我将茶杯摆到面前,她于是撕开小杯牛奶的包装,将牛奶倒入红茶中。
“啊,这次用的不是袋泡茶?”
喝了一口后,蓝子看着茶壶问道。
“是用真正的红茶叶泡的哦。伯母送的。小蓝你们家应该喝的也是这种吧?”
“是这种吗?不太清楚耶。”
“而且是用‘高冲法’泡制的哦。”
“是吗。说来,小直你以前就喜欢钻牛角尖啊,现在一个人住了,这种倾向好像更加严重了耶。”
蓝子有些抚然地感叹道。
“会吗?我倒是只觉得,身边不得不亲自打理的事情变多了而已啦。”
“小直你不用找借口也没关系的。其实也不算什么坏事啊。只是想说,这份精力如果能分给其他家事一些可能会更好嘛。”
“我也有在努力啊。”
“话是这么说啦。”
蓝子扫视了一圈房间,又叹了口气。
“呃,现在是因为摆了些绘画工具,才会显得有点乱嘛……”
听上去就像在为自己辩解似的,让我有些不甘心。
“对于小直来说算是不错了吧。而且人家也不是非常擅长家务来的。”
蓝子啜了一口红茶,似乎颇有感触地说:
“对了,姐姐好像也喜欢红茶吧?她还在的时候,你好像没给她泡过茶吧?现在要是能为她泡的话,她应该会很高兴的。”
“会吗?”
“一定会的。”
虽然蓝子这么说,我却觉得未必如此。起码刚才询问姐姐本人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我偷偷瞄了一眼坐在蓝子身旁专心致志地读着书的姐姐。她和之前一样,对发生在眼前的对话漠不关心。
“肯定会的哦。毕竟以前的小直那么娇生惯养嘛。”
要是我现在和蓝子说,姐姐就在你身边的话,她会是副什么表情呢?看着正挖苦我的蓝子,我突然想道。
蓝子非常害怕幽灵这类超自然现象,即使是布置得十分简陋的鬼屋也能把她吓个半死。如果是姐姐的话,她还会那么害怕吗?还是说因为是认识的人,所以不会介意呢?
结果难以想象,不过我也没有尝试的打算。毕竟就算和她说了,应该也会被当作玩笑吧。
“你起码要知道感恩图报嘛。”
蓝子如此坚持道。不过现在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啊。
“我有啊,小学生的时候,给姐姐做过一次手工烤制的甜饼。”
我试着反驳她。
“啊——那个啊,硬得要命的。当时大家都一脸微妙的表情耶,你是怎样才做出那种东西来的?”
蓝子的脸都搭拉下来了。
“还不是因为小蓝你说只要是甜点大家肯定会高兴,所以我才做的啊。”
“那也是因为你总做些奇怪的东西,我看不下去才给你建议的。粘土纸浆捏成的诡异模型啊、吵死人的原创乐器啊,你尽做些这类东西给大家添麻烦,原本以为甜点的话不至于变成那样的。”
“应该没添过什么麻烦吧。”
“有,绝对有的。”
蓝子斩钉截铁地断言道。
“是吗……原来给大家添了麻烦啊,我以前都不知道。”
我觉得颇受打击。
“你真的很迟钝耶。啥都没发觉嘛。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产生什么天大的误会的。人家很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发觉哦。”
这么说着的蓝子一副很高兴的模样,我可是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蓝子今天造访我家的目的,是想知道我对她先前借给我的小说的读后感。
进了高中,由于上学要乘电车,蓝子的读书量增大了。也开始时不时地向我推荐一些小说。据说她在同学间也时常进行推荐,搞得大家都有些无奈。
之前她推荐给我的,是莫泊桑这位老早以前作家的短篇集,我还没有读完。读过开头的两篇之后就一直放着没动。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而且其实连内容我也不太理解。说实话,我根本不明白这本书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地方。
蓝子她是真的喜欢这本书吗?如果是真的,那我们恐怕的确是兴趣不合了。所以说,还是别再这样逼我读推荐的书了吧。
我旁敲侧击地试图告诉蓝子这个情况。
“你就把它读完嘛。肯定能发现有趣的地方哦。”
蓝子却不肯退让。
她或许单纯地只是想与我分享感动吧,可正所谓人有好恶啊。
“我大概不适合看法国人的小说吧。应该一辈子也不会有法国的朋友了。我和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共鸣的。”
“完全讨厌上法国了耶。”
“都是小蓝的错。”
“你这是推卸责任啊。”
“还有,再之前你借给我的那本,虽然读完了但还是不明白在说些什么啊。”
“加缪的《局外人》?”
“对,就是那本。”
“好奇怪耶。我读的时候感动得要命呢。当时我就想:‘这个主角简直和小直一模一样!’觉得你肯定会喜欢啊。”
“一模一样?那主角不是个杀人犯吗?”
“话是那么说啦。不过你看,用一句‘因为太阳的缘故’来回答杀人动机,我觉得实在是很好的台词耶。简直就像从小直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哪里像了?”
“都一样的莫名其妙啊。”
“莫名其妙的是小蓝你才对吧。我才不会说出那种话呢。”
见我直截了当地否认,蓝子像是有所不服似的皱了皱眉:
“你这是说谎啊。”
她到底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呢。

“喂,我说,你真的打算就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吗?”
小说的话题告一段落的时候,蓝子问我。
太阳已经西沉,窗外一片昏黑。桌上电灯的光芒似乎无法尽达屋内各处,家中各个角落逐渐开始变得阴暗。姐姐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房间里这下真的只剩我和蓝子了。
“这么空旷的屋子,一个人住不要紧吗?小直家人的房间还是维持原样吧,那些房间的清扫小直你自己做得来的吗?要是换作我,可绝对做不来啊。”
这让我颇难回答。
清洁的确是我一个人在弄,我也能理解蓝子所想象的那种不安,但那都是之前还处于正常状况下的事了。如今我每天都能见到家人,所以蓝子所认为的那种感伤我是完全没有体验到。不仅如此,实际上往往能见到的,是我一边拖着吸尘器一边抱怨“你们自己来做不就好了”的光景。
话虽如此,我也不能直说。这种情况下我是不是得摆出有些伤感的姿态比较好呢?可真要那么做了,又会害蓝子担心。
“小直,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蓝子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那件事?”
“嗯。我爸爸和你说过吧?就是问你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住?现在哥哥也不在家里住,正好有空房间。”
蓝子出神地盯着着画布,一边问道。
“还没怎么考虑过吧。现在我住在这里也没遇上什么问题。”
蓝子似乎对我的口气有些在意,回过头来看着我的脸。
“再说我原本就不是那种无法独自生活的人,现在这样悠然自在对我来说正好。”
之前伯父问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回答的。
蓝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是真的啦。”
听我这么一说,
“人家是无所谓啦。只是想说不知道小直怎么想,所以才问问的。我也很喜欢这栋房子啊。住起来让人感觉很舒适嘛。”
说着,蓝子再次别过头去。我觉得自己真是没法理解蓝子的心绪。
我们继续闲聊了一会。入夜之后,蓝子起身准备回家。我原想送她回去,却被她拒绝了。
“那就拜拜啦。下次我来之前记得把书看完哦。我还会带新书来的!”
我在玄关目送蓝子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我才回房。
聒噪的蓝子离开以后,家里就像灯光消失了一般重返寂静。
在这份寂静中,我试着考虑去到川澄家,与蓝子的家人一起生活的事情。
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很早以前我就喜欢上了蓝子。因此想象能和她住在一起本应该是件很愉快的事,可若从现实角度考虑,内心却总有些许抵抗。
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似乎觉得川澄家没有自己插足的余地,但那应该是不可能的才对。
是因为虽说是亲戚,但毕竟要和之前从未住在一起的人共同生活,让我提不起劲来吗?还是因为不想给对方添太多麻烦呢?
又或者,我只是不想和家人分开,所以才不愿离开这间房子呢?
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川澄家的人待我都很好,所以应该没有理由拒绝的。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深吸一口气,却嗅到蓝子残留的微微芳香,让我内心隐隐作痛。
桌上仍摆着蓝子的茶杯。应该是对我特制的红茶不太满意吧,杯里的茶水几乎没有减少。


本帖最后由 psycho-aaa 于 2010-2-2 17:25 编辑



在作画的整个过程中,我最喜欢的,还是备齐所有道具,站到一片洁白的画布前的这一瞬间。
无数的杰作都是自这片洁白之中诞生的。换句话说,在这尚未着手的画布上,已经蕴藏了杰作的可能性。
只要这么一想,我就感到一种交织着紧张与敬意的复杂情绪,让我不禁挺直身板。这种感觉并不坏。
而作画的过程中,让我觉得最为棘手的,是如何在画布上留下第一笔。
在这蕴含亿万种可能性的洁白画布前,我与历史上的绘画巨匠们都是平等的。然而,下笔之后就大为不同了。
对于杰出的画家而言,他的笔能够将画布中的可能性引导展现至极致;可对于我来说,在画布上留下痕迹的那一刻,就已将杰作的可能性抹杀殆尽。
因此,我在画下第一笔的瞬间总会感到无以名状的恐惧。
此刻我正是被这种恐惧感所压倒,握着木炭笔面对空白的画布踟蹰不前。打个比方,就像将面对刚刚拆去包装、还未穿过的新鞋的那种踌躇,再放大数十倍的感觉。
并非是想创作世所公认的杰作,但我想至少要把自己的可能性最大程度地引导出来。因此,我无法轻易地去玷污画布。
在原地徘徊是不可能创作出作品的,这点我也明白。所以其实重要的是得有蛮勇。画布里的确蕴含着可能性,但若什么都不做,是不可能让伟大画家的杰作自然而然地出现的。什么都不做就只是一片空白。我不该畏惧用自己的行动决定画布的命运。我必须做好觉悟。
在心里默念一句“对不起”,我执起木炭笔,在画布表面上轻轻掠过。
“呀——”马上我便仿佛听到了杰作的可能性发出临死前痛苦的哀嚎。不过事已至此,已经不能回头了。
每次开始作画前,我心中都会有这样一番天人交战。虽然自己也觉得很傻,却总也改不掉。
总之,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正式开始作画了。
我费尽全力去挽留每下一笔,都会自画布上溜掉的某种东西。最终完成的容器中所残留的部分,就是这幅作品的价值吧。
可恶,可恶啊。我在内心龇牙咧嘴地忍受着煎熬,一笔一划地进行绘画的作业。我感到自己正逐渐远离名为传世之作的灯塔,漂流于黑暗孤独的海中。但这趟旅程的前方,是否有我追求的目标?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木炭与画布接触时发出的枯燥摩擦音。
虽然说得好像很悲怆,但作画过程中并不都是如此的。即使动笔时是这种心境,一旦有了灵感,整个工作就会变得愉快起来,而当将灵感化作实体表现在画面上时,产生的高扬感会让我几乎难以在画架前安坐。毕竟要是从头到尾心情都如此沉重,那根本无法熬到画作完成。
在这幅画的创作过程中也能有这种瞬间就好了。可惜目前为止还没有这样的征兆。简直犹如在泥沼中挣扎。
好容易才准备的油画布,难道就要这样被我玷污下去吗?
这种状况不断地持续,我的心情也随之沉入黑暗的海底。最后,在底稿进行到七成左右时,我精疲力竭了。
我用湿纸巾擦了擦手,一头倒向床铺。疲惫不堪,难以动弹。我将身体转向另一侧,因为不想看到自己刚刚描绘的图案。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随心所欲地画出自己真正想画的东西呢?是不是只要靠练习就可以达到那种境界?不必是那种能博得他人赞赏的精美画作,只要能将自己血肉注入画中,除此以外我别无他求。即使最终使得他人无法接受也罢。
提到血肉,我想起自己曾在颜料中混入过真正的血液。
当时我画的是一幅静物画习作,由于途中意识到已经失败了,因而产生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完全没了继续完成画作的气力。——这么看来,我的性格似乎有些反复无常。这点暂且不提。
总之,当年失去了干劲的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以血作书”这句话。
应该是蓝子推荐给我的书里写的。书的作者好像叫尼采。内容十分艰涩,我几乎完全看不懂。当然我也明白这句话并不是说用真正的血液去书写,可一旦产生了想法,我就总想着去实施。
如果当时浮现在脑中的是“咱家是猫”这句话,我说不定会在画布的角落画只猫出来。只不过那时正好是尼采先生。要是真的使用血液的话,会有怎样的效果?虽然自己也觉得很蠢,可当我给那幅画起名叫《尼采的花瓶》后,不知怎么的心情竟舒畅了许多,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我用小刀在手指上划开一道口子,将渗出的血与荷尔拜因的浅红色颜料调和。虽然手指很痛,但我的好奇心战胜了疼痛,所以几乎没有感觉。
可惜大概颜料的颜色与血很接近吧,一两滴并未激发什么有趣的变化。这样就没意思了。于是我为了能混入更多血液而拉大伤口,却用力过猛,伤口一下喷出了好多血来。
我“哇”地一惊,只见血液从调色板中溢出,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也因此被其他社团成员发觉,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女子社员纷纷聚集过来,问我要不要紧。
伤口本身倒是小事,我却因为被大家发觉而感到内心动摇,讲话前言不答后语。结果就在我说着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辩解时,老师过来了。
“你、你到底想画什么啊?”
她脸色煞白地问道。
“呃,这幅画,叫做《尼采的花瓶》……”
说完,我仿佛看到老师头上冒出了一个问号。
那是刚入学不久的事。现在想来,或许就是这件事决定了我在老师眼中的形象。最近老师会那样操心我的事,自己果然是难辞其咎。
这不是什么好事。世上有那么多人需要关心,我却因为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被人关照,实在是说不过去。人们的温情可是有限的,不该被这样浪费。
果然最近应该抽时间去社团活动室露个脸。如果不谨言慎行,让自己像个普通人,又会害别人担心了。
不过,如果大家对我能置之不理的话,其实是最好的。就算没有他人挂虑,我也能过得非常惬意的。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手机响了。

瓶中是被从原本的身体上扯下的四枚蝶翼。
泛出金属光泽,有着鲜亮蓝色的翅膀。更换角度观察,会发现光泽呈现七色变化。
“这是闪蝶的一种吧。”
观察着被递到手中的瓶子,我如此说道。
“闪蝶科下的蝴蝶种类有很多,所以我也不知道它正确的名字,但从这蓝色的金属光泽来看应该不会错的。”
“真不愧是蝴蝶爱好者。回答正确。”
他颔首道。似乎对我的回答感到有些佩服。
现在坐在桌子对面的人名叫川澄骏太郎。就如名字所示,他是川澄家的一员,蓝子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表哥。
刚才打我手机的人就是他。现在我们两人正坐在我家附近的一间家庭餐厅里。
对我而言,比起表哥来,他更像是亲哥哥,从小我们就常在一起玩,他也教了我很多种游戏。不过这回我们是久别重逢。他高中毕业以后就开始一个人住,那之后我们就很少碰面了。
他现在应该已是大学生,不过就算碰面他也不怎么提起学校的事,所以实际是如何并不清楚。他对自己的家人似乎也是如此。
从前他就是个让人捉摸不定的人,而如今开始独自生活以后,更是变本加厉。难得考上个好学校,怎么就整天四处溜达不务正业呢。伯母每次提到他,都要这样抱怨一番。
川澄家的这对兄妹都是怪人。而且从他们两人头脑都很好,却都是怪人这点来说,我觉得真不愧是遗传的作用啊。这句话要是说出口,伯父他们会不会生气呢?
过去见到骏哥,他总像以前那些大文豪般面色惨白,但今天他的脸色却显得健康了些。已经临近冬天,他却有些晒黑的迹象。大概是去了海外旅行吧。否则,他拿这种蝴蝶来当纪念礼品也太不自然了。
“你到底在哪弄到这个的?这个种类的蝴蝶日本应该是没有的。我也只在动物园和标本中见过而已。”
“咳,当时正好有这么个机会啊。这可是在地球背面的丛林中飞舞的蝴蝶的翅膀哦。你试着想象一下那遥远的国度。会不会觉得这个看起来更珍奇了?”
说罢,他用他特有的吊儿郎当的声音笑了起来。
“那里确实是闪蝶普遍分布的地区……你什么时候跑到那种地方去了?”
我问道。
上次盂兰盆节我们也见过面,那时的骏哥一脸的烦闷。
而且那时他应该也说过自己“因为有太多的事让人厌烦,所以打算在公寓里蹲个半年处理学校的事情。”
“那时候,怀疑你是不是终于患了抑郁症,我和伯母他们都很担心呢。结果你居然跑到地球的背面,还在那晒得黑黑的回来。”
听了我的话,他轻轻一笑,
“会把那种话当真才是有问题呢。”
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再怎么说你也跑得远过了头啊。那可是地球的背面耶。要是让伯母知道,肯定得吓坏的。”
“我妈就爱瞎操心。不都说大学退学的才是一流学生么,她用不着管我那么多的。而且我这次去那又不是为了干什么坏事啊。只是给关系不错的教授做研究助手罢了。也就是学术研究啊。”
他自嘲地笑笑。
“原来是那么回事。那还真是了不起啊。”
“一点也不。我不过是跟着去玩玩而已。明明没什么事却召集一大群学生跟着,而且还是为了那种派不上一点用场简直可以称之为个人兴趣的所谓研究,真是劳民伤财啊。……嗨,那种事随便他去,我们聊点有趣的。知道么,这个翅膀,可不只是摆着好看哦。里面很有名堂的。”
“名堂?”
“正是如此。”
他所参加的研究小组课题是对丛林原住民进行调查,为此走访了许多部族。据说这些翅膀,是从某个部族的巫医那里得到的。
“巫医?”
我对这个平时并不常见的单词产生了反应。
“对,换句话说就是咒术师。类似恐山的巫女(译注:原文“恐山のイタコ”。恐山位于青森县,为日本三大灵场之一。当地的民间信仰,天生或幼少时期即失明或弱视的女子经过修行能够使用一种降灵术(“口寄せ”)传达死者的信息。)那种的。”
“超自然现象啊。连这类东西都是研究对象吗?”
“嗯。不过这可不是电视里那种‘幽灵是否存在’之类的特别节目,而且我们也不是专门为了对这些东西进行调查才前往那里的。这仅仅是了解他们文化的渠道之一而已。”
由于这并非我们谈话的主题,在马马虎虎解释一番之后,他继续之前的话题。
“那个巫医是最后的采访对象,所以我们把剩下的烟和酒全都给了他。那些东西让他很开心,于是将一件特别的巫术道具给了我们。也就是你手上的这些蝴蝶翅膀了。”
“这个,原本是巫术道具吗?”
“对啊。在实行巫术时用的。这种闪蝶据说也只栖息在那个部落附近。你瞧,那上面有着少见的眼纹吧?你看眼纹上方的线条,像不像眉毛?还有旁边的两道线就好像双眼皮一样吧。当地人管这个叫‘魔女之眼’。”
我按照他说的去观察。四枚翅膀中较大的两枚,应该是后翅吧,的确有如他所说的图案。
“这个双眼皮美女是用于吸引异性的纹样。雄性到了发情期,在翅膀表面就会浮现出这个纹样。”
“我知道。这种纹样就叫做性标纹。不过竟然是在表面出现啊,普通闪蝶的眼纹应该是在翅膀内侧出现的。”
“你果然很了解嘛。说的没错。这种特殊的蝴蝶的性标纹是像蛾类一般浮现在表面,这似乎也是它与其他闪蝶的区别所在。”
“哦,原来如此。”
“不止是纹样。这种蝴蝶到了发情期,还会散发出一种特殊气味。”
“信息素?”
“没错。得到后我立刻就密封了,所以现在这里头应该还残留着这种气味吧。闻起来也相当特殊。你可以试试看。”
虽然他这么说,但我们正在用餐途中,何况信息素让人类闻起来应该基本上都是相当刺鼻的气味才对。我可不想边吃饭边闻。
“等等再说吧。”
“是么。那总之气味的事情先放一边。刚才说的,那些当地人算准这种蝴蝶的发情期,时候一到就去进行捕捉。据说他们使用形似雌蝶的道具,这些雄蝶就傻乎乎地自己送上门来了。”
“是这样么。”
“你为什么一副厌恶的表情?”
骏哥一脸诧异地问我。
“因为我想蝴蝶也很可怜啊,在恋爱的季节居然遇上这种事。”
听我这么一说,骏哥苦笑道:
“这还真是奇妙的感伤啊。不过你想想,这可是蝴蝶的错。谁让它们一见着女人就飞扑上去的。”
“这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没什么过分的。世上的事不就是如此?继续刚才的,他们从这些发情的雄蝶身上取下翅膀,干燥之后保存起来,在需要的时候将其碾碎服用。如此一来,据说就能拜见神灵的真容哦。”
“神灵的真容?”
“应该翻译成精灵比较准确吧。反正就是当地的迷信。我也试着尝了一点,结果只是让自己恶心了一阵而已。”
“咦?你已经尝过了?”
“算是吧。即使真有致幻作用,应该也是极微弱的。也就是骗骗小孩的程度。”
“要是里头含有对身体有害的成分怎么办啊,你老是做些让伯母担心的事……”
我的话让他眉头一皱:
“要是不能什么事都去体验一下,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的好奇心已经满足了。这玩意放在家里也只能积灰,所以我就想不如送给超喜欢蝴蝶的小直吧。也可以成为你聊天的谈资啊。”
“我喜欢的是活着的蝴蝶,标本之类的可不怎么喜欢……”
“别挑肥拣瘦了。”
他笑道。
“不过,唔,其实我还是挺高兴的啦。毕竟这种蝴蝶以前从来没见过嘛。”
“你就老实说喜欢不就好了。刚才那种说法,不是显得专门送来的我像傻瓜一样么。”
他又笑了笑,伸手端起自己的杯子。
他不喜欢咖啡因,所以杯子里装的是橙汁。因为顾虑到一起吃饭的我而没有抽烟,他从刚才到现在已喝了好几杯饮料。
“幻觉啊……”
我再次拿起小瓶,打量瓶中的翅膀。结果好像和翅膀上的眼睛对上了,我觉得有些尴尬,赶忙把瓶子放回桌上。
“蝴蝶这种生物,不论在哪个地域都往往与生死的传说有关。幻觉的事会不会也是这类传说之一呢?”
“要是在意的话,不如弄点尝尝?”
“算了,我可不想吃虫子。”
“你说些什么呢。以前的人可是把昆虫当成重要的蛋白质来源哦。就比如你现在吃的意大利面,不就很像绦虫么?”
骏哥指着我正吃着的餐点,觉得很滑稽似的大笑起来。

在作弄我一番之后,似乎对我们的谈话失去了兴致,他急急忙忙地告辞了。
我满心不爽地把被称为“绦虫”的意大利面咽下肚,用他留下的钱结了帐。从家庭餐厅出来,天色已经晚了。
我回到家,打开灯再度端详起瓶中的内容。
我从小就喜欢蝴蝶,觉得它们翅膀上的纹样很漂亮,看到它们翩翩飞舞的样子也让我很开心。好像家里的百科全书里头,讲到蝶的部分几乎都被翻烂了。也因此我记住了世界上各种蝴蝶的名字与纹样。我喜欢的蝴蝶有产于非洲的南非螯蛱蝶(Charaxes candiope),美洲的黑脉金斑蝶(Danaus plexippus),还有被誉为蝶之宝库的巴布亚新几内亚的鸟翼蝶属(Ornithoptera)蝴蝶等。在百科全书中,亚马逊河流域的闪蝶占了最大的篇幅,它们那美丽的青色翅膀的确是与众不同。而如今,这种蝴蝶就在我的眼前。
闪蝶以其飞行的迅捷闻名。就靠着这么些小玩意,真的能够飞那么快吗?
在荧光灯的照射下,四枚羽翼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与刚才在家庭餐厅内灯光下所显现的,似乎又有不同。
这光辉乍看像是金属光泽,其实不然。
我以前曾经查过,这似乎是由于所谓的结构色(structural color)的缘故。
世上所有的颜色可以分作两种。
首先是色素。这种物质具有能够吸收特定波长光线的性质,当被光线照射,看起来就会显出青色或黄色等固定的色彩。墨水、色纸及其它大多数物体的颜色都是这个原理。
另一种就是结构色。
虽然具体的理论我不太清楚,但这类物质好像是籍由反射与扩散等光学干涉而呈现出色彩来的。比如光线透过三棱镜时,白光会被分离成虹彩色光的现象就是这个原理。
其他还有例如有着彩色边缘的肥皂泡、CD光盘的盘面、金花虫的翅膀等,以及西洋人的瞳孔看起来是蓝色,这些都是结构色的缘故。
这种蝴蝶翅膀的色彩,似乎也是由于结构色才呈现这个样子。据说是翅膀上附着的某种特殊形状的鳞粉反射了光线,才产生了这种蓝色及其光泽。我曾经在显微镜下观察过鳞粉,记得的确是具有相当复杂的构造的。
以上是我所了解的原理。虽说有了知识,但一旦看到实物,我却还是不禁赞叹这羽翼上的青色是如此艳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由形体生出色彩,我觉得自己无法从感受上很好地理解这种现象。
对我来说,“形体”与“色彩”是大相径庭的两个概念。如果是三棱镜、肥皂泡之类透明的东西我还能理解,可蝶翼这种东西原本就有自己的色彩。
闪蝶的翅膀上应该有着呈现出朴素茶色的色素。可实际看起来,一点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无论怎么看,都只有让人惊艳不已的蓝青色而已。斜着看上去能看到近似紫色的色彩,但那仍与茶色相去甚远。
由于“形体”的缘故,竟使得我看不见真正的“色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本的色彩到底去了哪里?
我一边思考一边观察,却把自己的思绪弄得更加混乱。世上的现象往往超乎人们的直观感受,这常常让我觉得困惑。
想来,骏哥好像说过这个原本是巫术道具,将它碾碎服用的话能产生幻觉,见到神明什么的,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呢?说不定,是因为知道了结构色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才产生了这个谣传。不过,也有可能真的拥有什么特殊的效果吧。虽然有些兴趣,但我可不想损坏这美丽的羽翼。
正想放回桌面的时候我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骏哥好像说过,信息素的气味应该还残留在里面。
我微微打开瓶盖,将瓶口凑近鼻子。
香气比我想象的浓烈许多。那是一种甘美的、犹如腐败果实般的气味。


本帖最后由 psycho-aaa 于 2010-2-2 17:25 编辑



黑板前,数学老师鸟居正在进行他那热情的演说。
这天我很少见地觉得饥饿难耐,忍不住频频向时钟投去视线。不幸的是,这似乎被老师发觉了。
“佐方,你就那么期待午休么?”
鸟居老师不悦地问道。
由于被说中了心事,我连忙站起来辩解:
“很抱歉。那个,其实我从昨天开始就什么也没吃……”
这么一解释,鸟居老师却说:
“什么?你居然真是等不及要吃饭啊?”
一边滑稽地皱起脸,惹得班里同学一阵哄笑。我挠了挠头,掩饰自己的尴尬。
昨天我一直画到深夜,还没吃饭就睡了。早上起来时几乎要迟到,当然也就没有吃早餐的时间。结果自昨天午餐之后就一直没有吃过东西,到现在也难免饥肠辘辘了。
“我知道你很饿,但像你那样拼命看钟,可会让时针害羞得不敢前进啊。时间就是那么坏心眼,你想它走快点,它就反而慢腾腾的。如果想快点下课,那就该好好享受听课才对。”
鸟居老师是这所学校里资格最老的教师。他开了这么个小玩笑后,就让我坐下,授课继续进行。
如果能享受的话确实会有时间流逝变快的感觉吧。但即使我盯住黑板,试图从罗列的数学公式中找出点乐趣,却仍旧感到枯燥无聊。
据说对擅长的人而言,数学这门抽象的学问中,由数字、记号及各种概念组成的特殊世界观是相当有趣的。我谨记这点,试着从讲课中找到趣味,但可惜我应该属于没有才能的一类人吧,结果反而让自己更加疲惫了。
“喂,我们去食堂吧。”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大岛君来到座位前,对我说道。
“大岛君你不是带便当的吗?”
“今天老妈睡过头啦。好久没去食堂了,感觉有点期待啊。”
他笑了起来,似乎兴致很高。
食堂还是如往常一般混杂。大岛君要了人气很高的猪排咖喱饭,我则点了乌冬面。因为实在很饿,所以头一次点了加大碗。
“你就那么喜欢吃面么。”
大岛君注意到了这种奇怪的细节。真是这样吗?
“你平时都一个人在这吃饭么?”
我们来到座位坐下。似乎有些在意周围的嘈杂,大岛君问我。
“嗯。”
我一边感叹不愧是分量十足的大碗一边点头。
“没人邀你一起吃?”
“嗯。”
我又点点头。不过,这其实与我的刻意回避也有关。
我其实不讨厌和他人一起玩,一起消磨时间。甚至可以说,我还是很喜欢和别人一起愉快地谈笑的。硬要分类的话,我应该属于怕寂寞的那类人吧。
可一旦接受邀请,我却常常跟不上他们的话题。大家笑做一团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他们讨论电视节目、女孩子之类的话题时,我也总是搭不上话。惹得他们大笑的笑话,我则往往由于不明白什么地方可笑而一片茫然。无法融入大家。我小时候好像不会这样,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类似前面说的情况下,我要是面无表情一定会把气氛破坏掉。因此我总是陪着他们一起笑,结果只会让自己陷入复杂的心境。我很喜欢和大家在一起,但这样实在是有些可悲啊。如果可能的话,我是希望和大家打成一片的。
但我也许真的不擅长与人相处吧。我忍耐了很久,最终不堪疲倦而放弃了。因此当有人来邀请吃饭的时候,我也常常借口推托。
我要是把这个理由说给大岛君,他大概又会摆出一脸奇怪的表情了。他总是和其他人一道,似乎处得很愉快。因此,他应该无法理解我的这种心情吧。
“我喜欢一个人吃。”
我找借口掩饰,大岛君听了却流露出悲哀的神色。
“你这个孤独的家伙啊。”
被他这么一说,就算是我也感到有些生气。不过,在内心深处其实可能有些羡慕他吧。
“你们那些运动社团的家伙总是凑在一起,不觉得恶心吗。”
“别这么说啊。”
大岛君对我的冷言冷语报以笑脸,开始动手解决他的猪排咖喱饭。
充斥食堂中的谈笑声,经过低矮的天花板反射,像潮水一般在我的耳际拍打。这种声响的和身处杂沓之中的感觉一致,像是人们溶解于空气之中一般。我相当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它们并不需要自己一一回应这方面。
我夹起漂浮在关西风味淡汤中的炸豆腐送入口中,甘甜的味道立刻在嘴中扩散开来。接着我吃了一口面。算不上难吃,也并不十分美味。我真的很喜欢吃面吗?回想刚才大岛君所说的话,我稍微有些在意。
回头想想,近来的确总是在吃面。但我小时候好像不会这样,而且我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喜欢面类食物。
“应该是因为吃起来方便吧。不需要用勺子刮到一起。”
看着大岛君吃猪排咖喱饭的样子,我如此想道。
“嗯?你说什么呢?”
“呃,没有啦,刚才你不是说我喜欢吃面嘛。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应该不是那样的。”
“那个话题不是早就结束了吗。你怎么还在想呢?”
“嗯。不过说来我好像确实总是在吃面啊。之前都没发觉。说来有不少习惯是自己没有自觉的啊。想想还真可怕。要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做出了奇怪的事情可怎么办?”
“如果那样的话,总会有人给你指出吧。不过你这家伙,确实是个怪人。”
“别说这种讨厌的话啊。”
“对了,说到习惯……”
“怎么了?”
“坐在我斜后面的,叫小野田对吧。”
“嗯。”
戴眼镜的小野田同学。她在入学考试的时候得了第一名,曾作为新生代表发表过演讲。
大家常常谣传她摘了眼镜一定是个美女,虽然还没有人实际见过摘掉眼镜的小野田同学。
“大岛君,关于小野田你有什么要说的?如果这里不方便说……”
“不不,与其说不方便……你没注意到吗?”
“注意什么?”
“是么。你果然是个迟钝的家伙啊。”
“要说坏话我就不奉陪了……”
“抱歉抱歉。那个,你不觉得她最近有些邪门吗?”
“会吗?”
“经常在自言自语啊。不止在上课,几乎整天都在那念念有词。而且还是那种有感情起伏的自言自语。一会生气,一会懊悔什么的。”
“是这样啊。那确实不太正常。不知道她怎么了。”
“会不会是用功过头,用坏脑子了啊。好像也没听说她有什么朋友。”
的确,印象中小野田同学似乎从未与他人一起谈笑。总是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
“应该不至于吧。我觉得她也不像是那种死读书的人……”
“咳,原因我也不清楚。不过她的行为太过诡异,大家都暗地里把桌椅错开,在她周围留下空间啊。我是觉得这样对她有些过分了。”
大岛君有些困扰地说道。
在我看来,他的困惑中,关心和害怕应该各占了一半吧。
“这确实让人有些头疼呢。”
我只能用这种毫无新意的话来回答他。
“不过好像并没有影响她的成绩。最近模拟考的成绩下来,我偷偷瞄了一眼,她似乎又是年段第一啊。”
“不可思议呢。”
“是不是头脑好的人就容易胡思乱想啊。可怜的家伙。不过要说最可怜的地方,还是被我这种笨蛋可怜这点吧。难得她那么努力了。”
大岛君叹了口气,继续处理所剩不多的午饭。
饭后,我婉拒了大岛君打篮球的邀请,向美术室走去。
我打算今天放学去那里露个面,所以想趁午休时间先去确认一下自己的绘画道具是否还放在原处。如果有什么缺失的,得在出席前去画材店买齐才行。
美术室在三楼的最里面。附近只有些不需要太多资料的科目的准备室,因此一般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总是显得十分冷清。
我从门上的小窗向里张望,果然看到了新井老师。她正趴在靠里面的桌子上,应该是在睡午觉吧。
我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尽量不惊动老师。
教室里的空气被暖炉烤得热热的。此外,室内还弥散着等待干燥的油画的浓烈气味。
虽然老师一直在这里吃午饭,但我总觉得在这种空气里吃饭肯定是难以下咽。虽然我也不讨厌这种混合了亚麻油和挥发性松节油的气味,却也从未想象在这种地方吃饭。听说美术社团的女生们和老师在这里一起吃过几次饭,但最终都受不了这个气味,因而渐渐地不再有人来了。
即使这样,老师仍然一个人在这里吃饭。可能是大岛君刚才的话的影响吧,这让我莫名地觉得在意。
前不久还那般热忱地向我说明在学校中交朋友是多么美好的事,自己却是这副样子。
大概是为了下午授课而准备的,在教室的中央,呈环状排列着一些画架。画架的中心有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一堆金属或木材制的杂物。今天的课题可能是进行静物素描吧。
我穿过画布的丛林,来到教室后面的用具柜。美术社员都是些粗枝大叶的人,各种杂物喜欢随手乱放,因此一段时间没见这里就已经变得杂乱无章了。
我不得不四处翻箱倒柜,虽然尽量地不发出声响,但终于还是把老师惊醒了。
“是谁?”
老师睁开朦胧的睡眼,面向我的方向问道。
“是佐方,老师。”
我从画布后探出头来答道。
“啊,佐方君。呃,你为什么在……”
“老师,我是来确认一下自己的画具是不是还在。”
“画具?”
“大家如果正好有什么不够用的话应该都会随手拿来用吧。所以我想先看看是不是还有剩。”
“应该没问题吧……”
“看起来的确没问题。就在这个里面。……这样,我也就不必再去买什么了。”
“如果有什么缺少的,可以直接拿社团里的用啊。前段时间,我正好采购了一些消耗品。”
“这样啊,看来这里也开始变得像个社团了呢。”
“这里本来就是社团哦。”
我再度穿越画布之林,来到老师面前,向眼中仍留有睡意的老师传达了自己今天开始将再度出席社团活动的想法。
“真的吗?”
老师看来实在太过高兴,让我不禁有些难为情。
“是的。啊,刚才很抱歉吵醒了老师。”
我别开视线,也试图顺便别开话题。
“哪里哪里,我才觉得抱歉呢。开了暖气,不知怎么的就犯起迷糊了。”
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这样很危险啊。不过说起来,老师你为什么总在这里吃饭?去和别的老师一起吃不好吗?”
“我啊,从以前就最喜欢美术室这个地方了。”
“是这样啊。”
“不过你为什么问这个?佐方君你也想来这里吃饭吗?”
“唔,刚才朋友问我‘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吃饭啊’,所以我也想问问老师是怎么想的。”
“佐方君,原来你总是一个人吃饭啊。”
“看来是这样呢。”
“咳,真是孤独的青春。”
老师竟说了和大岛君一样的话。
“……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吃饭的老师这么说,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
“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样耶。确实呢,简直就像被同学欺负的孩子似的。”
老师轻轻笑了一声。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
“不过,只要佐方君你能来参加社团活动就好了。文化节你应该也会参加吧?”
“我想会参加吧。只要从现在开始画,应该还是来得及的。而且我最近也一直在用不等画布干燥就继续上色的画法……”
“太好了!”
老师高兴的拍了下手。
“只要佐方君你能来参加,文化节一定会变得更棒的。接下来得想想吸引客人参观的办法……”
“确实,没什么人会来参观高中生的作品展示会呢。”
“说的对啊。真是可惜了,大家的作品其实都非常有趣的。果然没有个名人的署名就根本没人会认真看待啊。不过所谓创作,它本来的意义在于……”
发觉老师似乎又要跑题,我赶忙将话题拖回正规。
“那、那个,请问今年的绘画主题是什么呢?”
“啊,对了对了。差点忘了这个。唉,我真是粗心大意。绘画主题可是最重要的呢!”
接着,老师向我说明了展示会的大致情况。
“说起来,你在家创作的那幅画完成了吗?”
“那个啊,我看来是高估自己的才能了,进展相当不顺利。”
“唔,这种情况确实也是很常见的。”
“很抱歉,不过我并不是抱着排解情绪的想法来参加社团活动的。”
我老实地说明,老师听了后挺起胸对我说道:
“如果作画时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谈谈吧。在别的方面我可能不怎么靠得住,但在绘画方面至少还能略尽一份力的。”
“我知道了。”
“其实我就是因为想在这方面帮助别人,才成为美术老师的哦。想让年轻人们更加了解、更加喜欢上艺术啊。嗯,有件事,对美术老师来说可能是多管闲事,可以说吗?”
“什么事呢?”
“佐方君,我觉得你与其上普通的大学,不如去考美大吧。”
“这、这实在太抬举我了。”
“会吗?”
“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杰出啊,不过是兴趣的程度而已。而且之前见过美术预备校的人的作品,素描之类的水平真的非常高。那样的作品我肯定是画不出的。”
“你不需要在意这种事哦。或许应届录取比较困难一些,但我觉得凭佐方君的才能,只要在毕业后集中进行练习,之后一定能被录取的。”
老师自信满满地说道。
“呃,作为老师,以落榜为前提讨论学生的前途是不是有点过分啊。”
听了我的话,老师略显慌张地回答道:
“不不,我那不过是做个假设啊,你只要从现在就去参加美术预备校,到时一定能……”
“作为老师建议学生去预备校补习,好像也有些问题吧。”
我这么一说,老师的表情就严肃了起来。
“好吧。那么我就作为老师对你进行特训。只要是艺术方面就包在我身上吧。”
“不,这也有点……”
“那么,到底怎么办才好?”
老师真诚地盯着我。
“那、那个,我想自己考虑毕业后的出路。老师不必为我操心了。”
“这样啊……”
老师显得有些意气消沉。不过仔细想想,被突然提起这件事,更加困扰的应该是我啊。
“老师,我一个人不要紧的。就算家人不在了,我也会认真决定自己的出路的。”
即便听我这么说了,老师仍是一副无法释怀的样子。

“确实,直之你也可以考虑这个方向。”
听了我在学校里遇到的事,诚二伯父点着头对我说道。
“是吗?毕业后去考美大,这种事我之前可是一点都没考虑过啊。”
我端起饭后的茶水暖着手,如此回答。
今天伯父提早下班回家,所以伯母请我来川澄家吃晚饭。
因为发现我衬衫的袖口被颜料弄脏了,于是聊到了社团活动的话题,现在正好提到老师的事。
“直之你已经画了那么久的画,趁这个机会考虑正式向绘画方向发展也不错。”
“可这样一来找工作就麻烦了。”
“你还年轻,趁这个机会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也不错。”
“是这样吗。”
我原本以为顽固的伯父绝对会一口否定向美术发展这一方向的,结果让我大为意外,他竟轻易地肯定了这件事。
“不过,那个老师也真是不错啊,能那样为学生着想。”
伯母端着茶碗说道。
我的确也觉得老师人很不错。
“直之,你自己怎么考虑的?已经决定要考哪所大学了吗?”
伯父关切地问我。
身为律师的诚二伯父不顾自己公务繁忙,作为监护人帮我管理财产,还在平时对我多有关照,我是十分感激他的。
所以我也想用明确的答案来让他安心,但遗憾的是找不到能够答复他的话语。
“如果你想报名预备校的话就尽管和我说。直之,你用自己的钱可以不必那么拘束的。虽然我明白你的心情,但就算是兴辅和佳枝应该也会这么说吧。”
“这我倒是无所谓。生活上我没有什么奢求,只要能吃上饭就够了。”
听到我坦率地这么说,伯父似乎有些困扰。
“没有什么梦想吗?”
“有啊,我想快乐悠闲地度日。”
伯父颦起眉毛。是对我的回答不满意吗?
“也罢,你现在可能忙于家事,没时间去考虑自己的理想吧。如何,还是搬到我这儿来住吧?”
“咦?怎么又说起这个……”
“只要时间上能从容一些,就可以考虑自己的理想了吧。”
“说得对啊。我觉得毕业后的出路你是可以自己决定,但还是搬来和我们一起住比较好啊。现在你一个人住,总让我们放心不下。至少在高中毕业前和我们一起住怎么样?现在骏太郎的房间又正好空着……”
伯母趁势加入劝说,但我仍旧提不起劲来。
“那个,我觉得还是不妥。”
“你不喜欢我们家吗?”
“不不,对了,小蓝不也在家里吗。”
我慌忙寻找借口。
“小蓝?”
伯母的眉毛挤到了一起。
“是的,毕竟我们都正值复杂的年纪啊。所以这样不太妥当。说起来小蓝还没回家啊。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参加社团活动吗。这样可不好,比起我的将来,你们应该更关心自己的女儿才是。”
“小直,你听我说啊……”
伯母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伯父制止了。
“算了吧。既然直之这么说了,就随他吧。”
“孩子他爸,我想小直是不是……”
伯母对伯父使了个眼色,伯父点点头,说:
“直之也有自己的想法。现在一个人悠闲地生活对他应该也是必要的。不过,遇到什么困难记得一定联络我们啊。……喂,这样就可以了吧。”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伯母的。听了这句话,伯母也点了点头。

吃过饭,离开川澄家后,我开始回味起刚才伯父的话。
虽然他一再对我提到将来,可我却没有一点实际的感受。不论是成为普通大学生,还是像新井老师说的进入美大学习,我都觉得无法想象,更别说在那之后的十年、二十年的时光。到那时,我会做着怎样的工作,拥有怎样的家庭?
成为一名上班族,开着自家的车——如果能这样当然不错,但我真的觉得难以想象。难以想象自己能成为和大家一样的大人。“可望不可及”,这个词用在这里正合适。
我又试着考虑自己能够想象的未来,却只能得到飘忽不定、黑沉沉的抽象的印象而已,没有更具体的东西。
这大概也是有某种才能存在的,所以对不同人来说也有拿手不拿手的区别吧。比如大岛君就应该很擅长确立具体的目标。我要怎么做才能像他那样,积极地做出各项决定呢?
沉浸在思考中,我回到了家门口。马上便发现玄关处有个熟悉的背影。
“小蓝?”
“啊,小直是你。”
回应我的果然是她。她告诉我社团活动结束后顺道来拜访我了。
“你去哪了?人家还以为你睡着了,正想是不是给你打个电话呢。”
蓝子不满地竖起眉毛。
“直接打不就好了嘛。我刚刚还在你家吃晚饭呢。你该不会已经等了很久了?”
“没有啊,我也才刚到啦。”
蓝子对我微微一笑。
“很冷吧。要进来吗?”
“唔,不必了。我只是来问你个事的。”
“什么事?”
我问道。蓝子听了,有些腼腆地说:
“唔,那个……下个礼拜天,我可以一早就来你家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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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早早地就醒了。
家里非常安静,看来死人们都没有出现。为了让他们最好一整天都不出现,我决定要打扫佛龛,希望能讨他们的欢心。
我家的佛龛里,爸爸、妈妈和姐姐,再加上爷爷和奶奶,总共有五个牌位。此外还有插线香的台子、烛台等等物件都摆在一起,显得非常杂乱。我把全部东西都搬到榻榻米上,一件一件用抹布擦拭,清洁之后再摆回佛龛。
清洁这类物品时,说不定要有些什么礼法讲究。不过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如果他们因为我没按照礼法来而对我下诅咒的话,就随他们去好了。我都那么认真打扫了,甚至让他们优先使用淋浴,这样还被诅咒,我就不认他们是我家人。
电视上播的心灵现象节目里,那些人死后变成的幽灵总是有着妄自尊大的性格,会对礼法之类的细节吹毛求疵,但我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因为就算死者会有性格,也应该和生前差不多才对。所以其实不应该由于他们死了就对他们顶礼膜拜,而是只要和生前一样,普通地对待他们就可以了。
一番打扫结束,我插上线香,敲了下小钟,在它响起“叮”地一声长音后,我闭起眼,双手合十。
这番具有宗教性质的行为,在一开始的时候让我觉得有些难为情,现在却早已习惯了。
如此说来,他们死后已经过了一年以上了。

轻飘飘地,感觉很奇异。像是被某种让人愉快的、粉红色的柔软物体包裹住似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从梦中醒来,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白色床铺上。眼前是个鼻子上长着个大疙瘩的医生,正盯着我看。
我并没有很快意识到这是现实。寻思着是不是正在做着自己醒来的梦,因而发了一会呆,医生则一直盯着我。
“你听见我说话吗?”
他一直问着类似这样的问题,而我也逐渐认识到眼前的景象是现实。
不过,即使确认了自己意识所在的世界是现实,对于自身为何会在这种地方,我是一点也没有头绪。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试图回忆昨天干了什么,却觉得记忆一片朦胧,让我感到困惑。平时的我,从来就没有过记忆暧昧不清这回事。
发现我内心动摇,医生不断用平静的声音安抚着,总算让我避免了陷入混乱。
终于,医生似乎理解了我记忆模糊不清的状况,于是非常细致地向我说明了原委。
我似乎和家人一道,趁着黄金周去北海道旅行。
刚听到他这么说,我就觉得十分蹊跷。因为我完全没有去北海道旅行的印象,甚至还怀疑医生编造谎言来欺骗我。
而接下来医生的话,更是让我难以置信。就在这趟北海道之旅的归途中,我和家人乘坐的飞机失事了。喂喂,你这绝对是在骗人啊。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为什么他们要撒那么个弥天大谎来欺骗我?作为玩笑,也太恶劣了吧。和家人乘坐的飞机失事了,这种话就算是骗人也不该说出口的。
见我沉默下来,医生于是问我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说对我本人而言或许只当作是梦,但应该还残留有相关的记忆才对。
听他这么一说,我尝试回想了一下,结果还真的发现可能确有其事。
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被困于四周坚硬、狭窄的空间里。远处传来风声,还有某人的呻吟声。
我感到周身疼痛,但突然身处这个奇妙场景,不可思议的心情却占了上风,觉得意识无法集中,无法思考。真是奇怪的感觉啊,我在黑暗中睁着眼想道。
仅仅如此,我无法再回忆起更多。
我把这件事告诉医生,他说这一定是事故发生当时的记忆。是那样吗?我觉得这不过是个梦罢了。对了,我该不会是被当作实验台了吧,就是那种让人做些怪异梦境的实验。在我的晚饭里偷偷混入某种药物,然后趁我熟睡时运到这里……
可医生摇了摇头,拿出一份报纸让我读。
医生翻开报纸,我觉得纸面离得有些远,想自己伸手去接,这瞬间,我感到右腕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低头一看,竟发现手臂上打了石膏,不由得吃了一惊。
随即我便察觉到,不止是手臂,双脚也同样打着石膏。
我居然真的受了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发觉我似乎受了打击,医生于是边时不时地摸着自己鼻子上的疙瘩,边介绍了报纸上的报道。
报上有一张混乱不堪的坠落现场树林的照片。飞机的大部分残骸被用蓝色塑料布遮住,但仍有一些四处散落的零碎金属碎片。而被身穿制服的自卫队员用担架从蓝色塑料布下抬出的人,据说就是我。
难以置信。我甚至认为这是他们拿其他事故现场的照片来哄我的。不过,报道上确实出现了我的名字。而更重要的是,我现在的确是身负重伤。
看来,医生并没骗我。
那我的家人怎么样了?既然是举家去北海道旅行,那应该乘了同一架飞机才对。
医生似乎感到有些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告诉了我。
我是事故唯一的生还者,那时搭乘同一架飞机的,没有其他任何人生还。也就是说,我的家人都死了,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出院回到家时,葬礼早已结束,佛龛上多了三个新的牌位。
一开始,排列着五个牌位的盛大光景让我感到有些别扭,如今看多了以后却觉得不这样反而不行。特摄片里也常常是五人战队,日本人说不定对“五”有特殊的偏好。
拜托了,今天你们谁都别出现,让我和小蓝两人单独待着吧。
我最后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结束了扫除。

蓝子在九点左右来到了我家。
之前看见她时总穿着学校制服,好像很久没见她穿便服的样子了。
我问她是否有想好要去什么地方玩,她却回答说还没有。时间还早,外面又很冷,于是我们决定在家慢慢考虑这件事。
蓝子说想玩电玩,跑到电视机旁把一堆东西弄得稀里哗啦,我赶紧过来帮她设置好游戏机。
两个月前稍微玩过一会,之后就一直置之不理的游戏机上,已经落了一层灰。
蓝子能玩得来的游戏,应该还是规则简单的动作类,或者益智类游戏吧。我自己买的游戏多数都是一人玩的,所以我把姐姐买的几款摆出来,让蓝子从中挑选了自己喜欢的。
是款双六游戏,启动后,显示了分别有着姐姐和我名字的角色存档。时间显示是去年的一月二日,应该是在正月期间玩的吧。
选择重新开始游戏后,我建议蓝子建立我们各自的存档,蓝子却说自己不擅长玩游戏,让我尽管玩,她在后面看着就行了。
既然选了能够双人玩的游戏,为什么不得不一个人玩啊。我感到有些不服,蓝子却在一旁催促我赶紧开始。不得已,我只好让电脑控制对手,开始了游戏。
“说起来,你的画怎么样了?”
一小时后,一败涂地的我得分终于开始追赶上电脑时,蓝子突然问道。
“喏,之前那边不是摆着画布嘛。你不是说在画画么。已经完成了吗?”
“还没有呢。我不想起居室里被搞得满是油臭味,所以把它移动到对面的空房间里了。”
“这样啊。啊,对了。呐,我想喝点东西,开下冰箱看看你不介意吧?”
我对没常性的蓝子叹了口气。
“你怎么都不看我玩啊。我好不容易快要翻盘了耶。”
“知道了啦,那人家认真看还不行吗。”
“还是算了。反正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玩啦。”
我姑且存了个档,然后关了游戏机。
“对不起哦,我这么任性。”
蓝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呐,现在能让我看看画吗?好久没欣赏小直的画了,好想看看啊。”
“可是小蓝你不是不怎么喜欢我的画吗。每次看都要发一通牢骚啊。”
“才没那回事呢。我很喜欢啊。只是觉得画本身比较恶心啦,但我就是喜欢嘛。打从心里喜欢哦。”
“怎么感觉你完全没在夸我呢。”
“小直就是爱闹别扭啊。不过,如果真的不愿意的话,人家不看就是了。”
听了蓝子的话,我陷入了思考中。
并不是不愿意。
但到底应该怎么说呢?
虽然我相当认真地去画了,却总觉得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
第一幅已经由于失败而被我废弃了。现在进行的是同样题材的第二幅,可目前却也陷入了束手无策的境地。原本想先试着完成文化节的展示作来调节心情,却全无效果。
感觉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事实上可以说是无计可施了。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能拿给别人看看,说不定还能得到什么建议。
但是着手绘制的作品,而且还是认真着手最后却搞砸的作品,对作者来说是相当触动自己纤细神经的事物。只要想象让他人参观,就会感到心头一揪,觉得相当害臊。
见我沉默下来,蓝子就开始在屋内四处晃荡,想找出点什么来玩。还是那么不消停啊。
“小蓝。”
我叫住到处乱晃的蓝子。
“什~么事?”
蓝子用缓慢的动作转过身来。
“我想,让你看看我的画。”
鼓足勇气说出了这句话。蓝子开心地笑起来,点了点头。

地上铺着木地板,墙面是白色的壁纸,小小的固定死的窗户,如果不开门甚至都没法换气。这个房间简直就像一具棺材。
原本虽是作为储物间使用,但其实没放什么东西,只要把一些杂物堆到墙边,就能腾出一个作画的空间。我在那里铺上报纸,将油彩画用的道具一股脑堆到一起。一打开这个小小工作室的门,就迎面扑来一股油味。我让蓝子进了房间。
画架上,放着那幅尚未完成的作品。自己一直偷偷画着的这幅作品,如今第一次出现在外人眼前。这么一想,就让我觉得意外地紧张。
我默默等着蓝子发表评论。
“那个瓶子里的,是亚麻仁油吧?”
她所指的方向,并非房间正中的画架,而是那扇小窗。
“真怀念啊。如果变成黄色,拿到阳光下照一照就又变得透明了。以前是这么教的吧。不过,有没有不会变黄的油?”
“有是有的,不过我觉得还是亚麻仁油用起来最顺手。因为干燥后很坚固。比起这个,你不看看我的画吗?”
我觉得有些沮丧。
“抱歉抱歉,”蓝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这幅画吧。这样子啊,原来这就是小直灌注心血的作品。总觉得有些恶心呢。”
“你果然又说恶心啊。”
我抗议起来,蓝子连忙安抚我:
“别在意别在意,不管怎样我觉得还是很漂亮的画啊。是马蒂斯风格吧。还是卢奥来着?算谁的?”
一边还不停地笑着。对她这种敷衍的态度,刚刚做了许多觉悟的我总觉得无法释然。
“就没有什么别的感想吗?”
我站到蓝子身边,和她一起眺望自己的画。
“别的感想么……绘画的事人家不怎么懂嘛。而且这又是幅抽象画……等等啊,让我好好看看。”
蓝子聚精会神地凝视起画面。
“一开始我没打算画成这样的。不过就结果来说的确变成了类似抽象作品……说的也是,这样不好理解吧。怎么说呢,这幅画我想表现的是……”
我准备给她一点助言。
“你别说!如果把题材告诉我,总觉得就像作弊一样。”
“可要是不说的话,一定无法理解吧。”
但蓝子并不死心。
“没问题的。既然是你倾注心血的作品,那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前提下,比较能感受到作者想传达的意图吧。唔唔唔……”
她低吟几声,板起脸将全部精神集中到画面上。
“呃,其实也不是什么需要这么认真去看的东西啦。”
虽然不想要敷衍了事的答案,但太过集中也让我感到困扰。自己的画被他人如此目不转睛地注视,让我觉得有些害羞。
“人家啊,觉得对所谓的创作物,应该尽量要用与作者本身相近的态度来观赏的。这应该算是一种礼仪吧。”
蓝子压低声音这么说道。
“是、是这样啊。不过,我在画画的时候一般都会……”
“安静点。”
“呃,嗯。”
蓝子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盯着画看了三分钟左右,最终还是叹着气放弃了。
“不行啊。果然人家还是没有欣赏绘画的眼光。看不懂啦。”
一脸沮丧地说着。
“没有这回事的。谢谢你能那么认真看我的画。果然还是应该让人看看才好。”
“是吗?不过,我是真的觉得画得很漂亮。和至今为止看过的画都有些不同呢。”
“只不过还是一样恶心?”
“嗯。这点还是没变。”
蓝子又笑了。
“那么,能告诉我你画了些什么吗?”
“唔,总觉得郑重其事地说明起来让人有点害羞啊。”
“都这时候了怎么还说这种话呢。”
“我知道了。那么,就让你实际体验看看吧。应该比口头说明更加容易理解吧。”
“体验?”
蓝子露出惊奇的神色,我对她点了点头。

“就是这个。从骏哥那里拿来的。”
我把蓝子请进房间,将装着蝴蝶翅膀的小瓶子递给她。
可她仍是迷惑不解。
“这个,就是你打算画的东西?”
“不,不是的。只是让你看看。颜色很漂亮吧?”
虽然我这么说,可蓝子却歪了歪头:
“唔……还好吧。”
说着就把瓶子放回桌上。
“我啊,不怎么喜欢蝴蝶啊标本啊这类东西。”
“是吗?”
“是啊。”
“那抱歉了。”
说着我爬到床上,将滑窗关闭。如此一来就只有门外透进光线,于是我将门也拉上。房间于是陷入一片黑暗中。
“要干什么啊?”
蓝子惊奇地问道。她的表情被黑暗遮蔽,看得并不分明。
“我不是说要让你看看我打算画的东西么。”
听我这么一说,蓝子显得有些不安。
“不过这么黑什么也……”
“不这样是不行的。”
“请别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啊……”
“什么叫奇怪的事啊。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
说着话的时候,我渐渐能看清蓝子的脸了。大概是以为黑暗中不会让人看到吧,蓝子现在的表情一点都不设防备。
终于蓝子的眼睛也开始习惯黑暗,和我的视线对上了。见时机成熟,我向她微微一点头,她也点头回应我。
“要怎么做?”
视觉的恢复让蓝子安心了些,用平静的声音问我。
“应该差不多了吧。”
我跪立到蓝子所坐的床上,将对面不久前刚关上的滑窗拉开了一道缝。一道细细的光芒侵入室内,在房间中制造了一道白色的帘子。
“可能小时候也有让你看过吧,以前,我非常喜欢这个的。”
说着,我伸手触摸那道光帘,指尖的部分感到一丝隐约的温暖。
“哦,原来是这个啊。”
蓝子低声说道,伸出手指碰触出现在床上的光之线。
“你还记得?”
“嗯。”
蓝子像孩子般的点点头,发梢拂过我的脸颊。
我这才注意到,我们不知何时已经处在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的距离。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这样看过。”
蓝子牵动触摸着光线的手指。
“这就是我想画的。”
“这个?”
“嗯。小时候每当这么做时,我总会觉得心跳不已。我那时总想:平时在外面满溢的光芒,只是让房间黑下来,为什么就会变得如此光辉耀眼呢?”
“说的也是啊。我记得那时候,小直好兴奋呢。原来是这样啊,就是想把这个光景画到画上啊。你一说,好像确实像这么回事呢。”
蓝子钦佩地点点头。
“对,就是这样。”
接着我试着打量她的容颜,可盯着光太久的眼睛已经无法穿透黑暗,只觉得她的表情一片朦胧。
我只好放弃,继续说道:
“去年,我家人不是去世了吗。那之后我回到家,整天都躺在床上睡觉。”
那时不论干什么都觉得心情沉重不堪。虽然伯母来的时候我会吃些饭,向她打招呼,此外的时间我一直躺在床上。而且由于懒得从床上起身,所以滑窗也一直都是关闭的。
整天在睡觉,结果就是睡眠变得很浅。于是就经常做梦。我就那样,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荡漾。
会偶尔浮上意识表面的,都是些过去的记忆。明明是非常年幼时的事情,却连细节都鲜明无比。我就任这些记忆覆盖住意识的表层,消磨醒着的时光。
偶然间,我想起自己曾常常造出光帘来玩耍。于是我起身,伸手打开滑窗。当时我想,如果这样再做一次,说不定能唤回小时候那种兴奋的心情呢。
“结果却什么也感受不到。会形成光帘是因为屋里的尘埃反射了光线,而觉得比平时更加耀眼也不过是由于瞳孔放大而已。那时我所想到的,仅是如此。”
蓝子认真地聆听着我的话语。
因为她的表情过于严肃,让我想讲些笑话来缓和一下现场的气氛,但却由于找不到什么好话题,只好作罢。
“大概是现在状态不好,所以才没有感觉吧。那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不正常,想着如果能恢复一些健康的话说不定能唤起那份怀念的感受。”
所以,之后我开始习惯没有家人的生活,变得像以前那样精神的时候,又试着做了一次。就这样让房间黑下来,再让外面的光芒微微透进来。
可惜仍旧感受不到什么有趣之处。虽然觉得确实很漂亮,却无法唤起孩提时代的那种悸动。
觉得有些遗憾,不过转念一想这也许是正常的吧。任何人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学到更多的知识,喜好也会随之改变。过去我喜欢收看周日播出的战队特摄及动画片之类,现在则完全没有了兴趣。应该与这是一回事吧。
我虽然明白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却仍旧感到有些不舍。所以,我决定至少将眼前自己能够记起的感受,以某种形式保留下来。
现在的我虽然已经无法在内心获得如同儿时一般的感动,但至少记得曾经为此感动过。这是偶然间记起的,被我遗忘已久的回忆。如果不能及时将它挽留在外面的世界,那么我很快又会将其遗忘吧。而且,这次忘却,或许就将成为永远的丧失了。
“想到这点,我就觉得非常遗憾。你能理解吗?”
蓝子听了,无言地点点头,表情略为缓和。
“也就是说,在那幅画中想要表现的,与其说是这个光景,不如说是这种‘心情’,这份‘感觉’。所以说原本我想画的就是些抽象的内容,也难免画出来的像是抽象画了。其实我并不想画得那么难于理解的……总之,就是这样。只是盯着画面没法领会这些东西的对吧?”
解说结束,蓝子却依然沉默不语。
我忽然觉得心神不宁,于是再次向滑窗伸出手。哗啦一声将它拉起,外界的光芒一齐倾泻而入,驱逐了黑暗,将日常的氛围带回屋内。
“好耀眼啊。”
蓝子低声说着,眯着眼睛微笑起来。看着她的笑脸,不知怎的,我的内心也随之平静下来。不过却又生出了别的心事。
“我说,小蓝啊。”
“怎么了?”
“有一件事,我不想你误会。”
我一脸困扰地说出口,小蓝也学我拉下脸:
“什么事呢?”
“我刚才,不是说了些家人去世时自己的心情吗,那只是为了更好地说明这幅画的主题。所以你……”
“知道啦。”
蓝子笑着打断我的话。
“别担心。我不会误会你的。”
“真的?”
“用不着那么一本正经嘛。都认识这么久了。希望你能信任我啊。”
蓝子嘟起嘴说道。
“明白了。我相信你。”
听了我的话,笑容又回到了蓝子脸上,她冲我点了点头。
这下我总算放下心来,坐回了椅子上。
“那么,今天接下来该……”
“啊——那个是!”
打断了我的话,蓝子突然指着书架叫道。
“咦?什么?”
“那个,不是你以前的素描本吗?就是小时候用的那个。你还留着啊。”
然后蓝子站起身,径自将素描本取出,一脸兴奋地啪啦啪啦翻了起来。
“我说,你别乱动别人的东西啊。”
虽然上面没什么让人害羞的画作,但我还是心跳不已地想要阻止蓝子。可惜蓝子全然不在乎。
“啊,这个,不就是我嘛!”
说着,她翻开某页让我看。在那一页上,歪歪斜斜地画着个像是女孩子的物体。
“唔,嗯。不过,真亏你能发现啊。画得那么差劲的。”
“没有那回事。和我一模一样耶。这个,简直就是我本人嘛。唔哇,好怀念哦!”
蓝子高兴得小小跳跃了一番。
当天,最后我们哪都没去。
一起翻着小时候的素描本,看着我喜欢的画家的画集,聊着种种话题,讨论至今为止蓝子借给我的书籍的内容。时间就这样过去。
在我狭窄的房间中,我们一直都单独地待在一起。看着蓝子不断变换的表情,我无法克制地想去碰触她。
这样下去不行。可虽然我试图将精神集中到对话上,却每每被她吸引,变得心不在焉。
蓝子今天穿着白色的毛衣和裙子。从裙子的边缘,能看见她的膝盖。
与我平时在家常常见到的那些幻影人不同,她拥有着鲜明的存在感。她的侧脸,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光彩夺目。她的黑发,则反射出碧绿的光泽。这道碧绿,也是结构色的恶作剧吧。
我脱口而出,向她提起这碧绿和结构色的事情,她则微微一笑:
“这样啊,人家的头发,居然和鱼鳞是同种颜色啊。”
那大大的眼睛,将她如同万花筒般变化无常的感情纤细地映射出来。
人家不知为什么很受欢迎哦。以前蓝子常开这种玩笑,但我觉得那一点也不奇怪。我想,她应该确实很受欢迎吧。
后来感觉肚子饿了,于是我们来到厨房,两人用现成的食材做了一顿午饭。
在那之后,我们又玩了会游戏。太阳开始西沉,在天完全暗下去前,蓝子向我告别,离开了我家。
蓝子一走,妈妈就如往常一般在厨房里自言自语,姐姐咚咚地踩着楼梯,爸爸则占领了厕所。对蓝子还在的时候,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露面这件事,我十分地感激。
是因为他们听到了我早上许的愿吗?如果是那样,以后可得经常打扫佛龛了。如果每天都能保持清洁,他们会不会允许我自由地使用淋浴呢。
晚上,我想给蓝子打个电话,手机的联络簿里却找不到她的号码。
想着是不是误删了,结果才发觉我似乎还从未主动拨过她的电话。会不会从最初就没有存下她的号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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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直,你听伯母的话,我们找个时间去趟医院好不好?”
一听我问的是小蓝的电话号码,伯母就板起脸对我如此说道。
“你不要吃惊,听伯母把话说完。”
以这句话开了头,伯母就沉默下来。直到我加以催促,她才继续说明。
“你从半年前开始经常提到的,那个是叫做‘小蓝’的孩子吧,我们家没有这个人啊。我想,说不定那个孩子并不是实际存在的,而是只有小直你才看得到。”
对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的我,伯母继续着她的说明。
“我不是开玩笑。是真的。之前怕你受刺激,一直没有和你说。找医生谈过以后,他说这是很常见的事情。你一定是太累了。所以也用不着太上心。毕竟你遭遇了这么多事,也不能怪你。所以啊小直,你和伯母一起上一趟医院吧。伯母已经和医生提前打过招呼了,你不用担心的。去了医院,听医生的话,肯定很快就能治好的。”
我无法理解伯母说的话。虽然明白她十分严肃,但话语的内容却像在天空的远处飞舞,没有半点现实感。我茫然若失地呆立原地。
“你说的那个孩子,其实不存在啊。你明白吗?能相信伯母的话吗?”
伯母到底怎么了?居然说什么蓝子不存在,这根本就不可能。毕竟我们都在一起玩了那么多回了。而我也去过蓝子的房间。对了,只要让伯母看看房间,就能让她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了。
结果,应该是蓝子房间的地方,却只是间毫无生活感的客用寝室。
“还不能相信吗?说来也是。突然被人这么说,的确不可能很快接受吧。不过,这样一来你也应该能明白,我们为什么一直想让你搬过来一起住了吧?小直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不过你还太年轻,自己承受一切对你来说还太难啊。一定很疲倦了吧。还有……”
那之后伯母又说了很多,但我一句都没能记住。回到起居室后,我提起自己的背包。
“别走。今天你就和我一起去趟医院吧?我已经预约好了。不论怎样都不想去?但是……好吧,那至少让我陪你一起回家吧。……哦,这样啊。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照你的意思办。我会和医院联络推迟的。但是,你事情处理完了以后一定要回来啊。还有,真的对不起,小直。到今天才告诉你这件事。我们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过现在已经不要紧了。所以,我们一起努力克服过去吧?”
我只想要回家。回家后立刻就睡觉。这样睡一晚上,明天醒来时一切是否能恢复到原样呢。
可是,回是回来了,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把蓝子借我的书从书桌里取出,翻到背面。上面写着爸爸的名字。一阵眩晕。天旋地转,我感到脚底不稳,跌坐在床上。
这时候,伯母正好打来了电话。
“你没事吧?已经到家了吗?是不是还觉得情绪不安定?”
我回答说已经不要紧了,只是在听伯母的话之前自己一直都没有察觉,觉得很惭愧而已。
“你终于相信了啊。”
伯母似乎松了口气。
但是,在听我说不愿去看医生以后,她又变得激动起来。
不过即便如此,除了蓝子以外我身上并没有出现其他问题,而且即使面对医生,有一些事我也不想说的。所以请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能够冷静地面对此事。听我这么说完,伯母于是沉默了。

几天以后的傍晚,骏哥很稀奇地拜访了我家。
“呀,我听说了哦。来看看你。怎样,还精神吗?”
我说还好,不知是怎么看待我的回答的,他只是浅浅一笑。
“其实我也有点责任呢。”
进门后,他一边脱着厚厚的手套一边告诉我。
“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个事来的。很对不起啊,事态变成这样前我什么都没做。说实话,自身的事情就让我头大得不得了,也没精力管你。毕竟你的事对我来说其实很无所谓的。”
“因为骏哥你就是这样的人我也不说什么了,可起码伯母他们应该早点告诉我啊。”
我直截了当地说道。
“也不能这么说。眼前的人,突然间开始讲起不存在的人的事情,换成你会怎么样?肯定会先吃一惊吧,接着就会感到有些害怕。等到稍微冷静下来,才总算能够考虑如何应付。不论换成谁都会需要一些时间。所以我觉得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我父母应该是很关心你的,所以才会更加地慎重吧。”
“但是过于慎重,反而会觉得被他们敬而远之似的,让我也很困扰啊。”
“话是那么说,不过你遭遇过事故这件事,大家可不会那么容易忘掉啊。”
骏哥苦笑着,想掏根烟出来,不过在途中便住手了。
“我不想因此就受到特殊对待啊。这话我只在这里说,你想想,那些觉得我可怜的人,他们的亲人还有他们自身,总有一天也会死去吧。所以为什么偏要对我特殊对待呢。其实大家总归都免不了一死嘛。骏哥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会吗?我啊,虽然觉得别人总有一天会死,可自己却是永远不死的哦。”
“为什么?”
听我这么一问,骏哥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起来。
“你想啊,死了的话意识不就不存在了?这样一来,我就绝对不可能感知到“不存在我的世界”了。也就是说,对我目前所在的这个世界而言,我的确是永远存在的。”
“总觉得你这个说辞破绽很多啊……”
“没那回事。对我来说,所谓世界不过就是我的双眼所见罢了。而且首先,想从他人的视角看世界,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是不会死的,千真万确,一点不假。我倒是觉得别人很可怜啊,因为他们总有一天都会死嘛。”
“我没法像你看得那么开。”
“这才不是看得开。这是我个人对于真正的‘生’的求爱行动。看你的样子,完全没法理解吧?算了没关系。你就当这是我的任性吧。反正也不过是我个人的事而已。”
接着他笑出声来。
“关于这个我有很多想讲的,不过今天不行,没时间了。这个话题就先到这里吧。我来不是为了这个的。有件事一定得和你说说。”
“什么事?说起来你刚才好像也说自己有责任什么的……”
“没错。这都怪我不好。”
骏哥流露出一脸的歉意。
“到底是什么事?你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啊。”
“你说的那个叫做蓝子的女孩,是在我的建议之下诞生的。”
“咦?”
“很久以前,我和直之你两人一起创造的。不过后来我完全忘记了,直到我妈把‘小蓝’这个名字说给我听。”
“你又打算说这种话来作弄我吧。”
“啊哈哈,你还真是疑心重重啊。小时候明明我说什么就信什么的。不过这次不是谎话。你可能忘了,其实蓝子这个名字是我想出来,再告诉你的。”
“你骗人。”
“我没有。要我给你说说由来吗?”
“有什么由来吗?”
“当然。希腊神话里头,有个少女爱上了一个只在夜晚出现的青年,那个青年就是爱神爱罗斯(Eros)。我取他的名字中的‘爱’,命名了蓝子(注:“蓝”字日语读音与“爱”相同)。因为我觉得只能在暗处相见的神祇,与只有透过直之你的心灵才能看见的少女很相似啊。小时候我应该也和你说过的。如何,想起来没有?”
“……虽然觉得似曾相识但是想不起来啊。这是真的吗?”
“我骗你有什么意义。你真是忘得一干二净啊。算了,我也料到会是这样。”
“的确,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耍我。”
“那当然,这是真的。那是我刚上中学,你也刚满十岁那年吧。那时书店的阿良突然猝死记得不?你听说以后就吓坏了,来找我商量的时候你还怕得哭了鼻子。那之前我还以为你应该已经到了狂妄的年纪,所以真是吃了一惊啊。”
“有这么回事吗?”
“有啊。当时我对你说,就想象一个架空的女孩,让她来安慰你的心灵如何啊。”
“阿良猝死我倒是还记得,但这件事就……”
“我没有骗你。不过如今想来,随随便便让别人去做这种事其实是很不好的啊。”
“这倒是无所谓。对于能看见蓝子,我并不觉得是什么坏事。”
“是这样吗?”
骏哥意外地问道,我点点头。
“毕竟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妨碍我的生活啊。我刚听伯母说的时候确实受了些打击,但后来又想了想,发觉其实只要能正常地生活,就算看得见也无所谓吧。说到底,能看见什么,不能看见什么,这都是我个人的问题啊。对于自己的内心,我不想让他人来指指点点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的。”
“你这个说法还真是有趣。我不讨厌你的想法哦。”
我的话惹得骏哥忍俊不禁。
“请别笑啊。其实我也明白自己这样有些不健全,而且伯母也不容分说地认为我这是病,所以我……”
“我不是嘲笑你。我也觉得你这样就好啊。就像你说的,本来自己的内心就容不得别人来插什么嘴。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也就没必要强迫自己改变观念了。不过,这也是以不造成你生活上的负担为前提的。”
“当然不会。只是我也觉得,这样下去离真的疯掉也只是时间问题了吧。”
“别突然说这种没自信的话。嗨,觉得不安的话那就老老实实去趟医院好了。”
“我现在就是拿不定主意啊。”
“这不是你自己决定的么?既然没有正确答案,那就照你喜欢的做吧。反正在这世上,其实只有多数派的疯子和少数派的疯子在互揪小辫子罢了。要是把别人说的都当真,那才要疯掉呢。其实就算是我说的,也希望你不要太当一回事。”
“你这么说让我很难办啊。”
“或许听起来很冷酷,不过个人感觉的角度的确是迥然不同的。要是被迫以他人的角度过一天,不论是谁都会疯掉吧。我是这么想的。换句话说,别人的话根本就没什么价值啊。自己的事情,到头来只有自己才能考虑清楚。”
骏哥又浅浅一笑。
“咳,总之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还好你没受什么重大的刺激啊。其他还有什么想问的?”
“啊,有件事能问问吗?”
“行啊。尽管问吧。”
“对不起啊,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想听听骏哥的意见……”
我想说的,是一个很单纯的疑问。
被伯母指出后,经过一系列确认,结果证明川澄蓝子这个人物确实是我的意识中凭空创造出来的存在。
虽然能理解,但总归觉得难以接受。
“我感到她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就是那种,人的肌肤的触感啊,以及有人在时才感受得到的氛围这类东西,在我看来都是完美无缺的。此外,我与她之间的对话,及她采取的各种行动,都非常真实,简直就像真人一般。要说这全都是架空的东西,我觉得实在难以接受。”
我无论如何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如果说她是幻影,我觉得就应该是类似我家人那种东西,而蓝子的存在感却与他们截然不同。虽然家人的身影也有能清楚看见的时候,但和蓝子比起来,就完全没有那份现实感。
“有那么逼真吗。”
“嗯。甚至比起街上擦肩而过的行人,我都觉得要真实得多了。”
“那确实有些让人羡慕啊,我也想看看呢。”
骏哥的双眼因为好奇心而熠熠生辉。
“其实,这件事里头最让我觉得悲哀、最不能相信的,就是那几乎与真人一样的她,内里居然是一片空白啊。所谓幻觉,也就是空有一个外表,却没有内心吧?在那般完美的外表之下,竟然只是空无一物的虚无。只要这么一想,我就觉得非常失落啊……”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你意识到她是个僵尸了。”
骏哥答道。
“什么?”
“没什么,只是听了你的话让我突然想起来了。不过我说的是‘哲学的僵尸’,可不是恐怖片里出现的那种啊。”
“有这种东西?”
“嗯。是用在关于人类心灵的思想实验中的概念。外表、行为等等都与人类相同,不论用什么物理手段都无法鉴别,但它却没有感质(Qualia)。”
“感质是什么?”
“你看见红色,尝到某种甜品的时候,心里头不是会生出某种‘感觉’吗?这种‘感觉’就被称为感质。”
“哦,原来有这么个词汇啊。”
“对于喜欢画画的你来说,这可是个重要的概念。好好记着吧。”
“就是说,刚才提到的僵尸是没有心灵的一种存在?”
“心灵是什么,这我也不大清楚。如果说能感受事物的就是心灵的话,那就是这么一回事了。你不必在意,我也不过是偶然想起,随口说说罢了。”
“唔,僵尸啊……”
这个词的语感,的确与我的印象相符。
见我陷入沉思,骏哥开口道:
“不过是不是这么回事呢。如果说除我之外的他人都拥有心灵的话,那岂不是说剪刀、缝纫机之类的机械中也可能有心灵存在么。对于我来说,即使是你看见的幻影,也不能说就一定没有心灵啊。”
“也就是我看见的蓝子,或许也能感知外界的事物?”
“说不好哦?不过也可能相反。”
“相反……”
“嗨,反正对于我来说,是不会去承认僵尸与人类之间的差异的。”
似乎在自己的话中找到了什么可笑的地方,骏哥苦笑起来。
我对僵尸这个词有着某种复杂的印象,但我决定等之后一个人的时候再来思考这个问题。骏哥回去之前,我还有件事必须再确认一次。
“什么?”
听说还有疑问,骏哥反问我。
“那个,蓝子真的是我和骏哥两人创造的吗?”
“的确如此。”
骏哥点了点头。
“会不会现实中有类似的人物,被我们拿来做原型?”
“啊,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还想着和那个原型见面,想把这种可能性残留下来吧。还不能接受这是纯粹的幻觉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
我虽然否认,但其实是被他说中了。
“很遗憾,没有什么原型。川澄蓝子,完全是我们从零开始创造的架空人物哦。”
骏哥像是看透了我的内心似的,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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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田同学的自言自语与日俱增,现在教室里已经是人尽皆知。
好几次看到老师因为担心而找她谈话,她的反应却是相当冷淡。我没事。她总是用这么一句话打发老师。
明天就是文化节。班里拿出的节目是鬼屋,大家花了一整天时间来布置场地。像是用桌子和瓦楞纸箱来搭建通路,以及制作装扮幽灵用的戏服之类。
就在大家为文化节准备得热火朝天时,小野田同学却孤零零地一个人呆在教室的角落。即使这种时候她仍在不停自言自语。好像听见哪里传来女生私下里说“她真让人不快”的声音,却找不到说话的人。
外出采购的田中君买了准备分给大家的果汁回到教室的时候,小野田同学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同时将手搭向刚刚完成的由桌子和瓦楞纸搭成的墙壁。
她似乎想要推倒刚搭好的桌子,结果却一脚踩在散落地面的纸上,滑了一跤。“砰”的一声撞了脑袋,接着人就不再动弹了。
一瞬间教室里鸦雀无声。一名女生走上前摇了摇倒地的小野田同学,没有反应。即使倒地,她的眼镜仍旧完好地挂在脸上。
很快地,救护车赶来接走了小野田同学。于是,教室里的大家又继续进行准备工作。
第二天便是文化节当天,我在美术室看柜台。
今年美术社团的企划是“用油画描绘角色”,展示用的屏风上贴满了附带作者署名的漫画角色或企业吉祥物的画作。我展示的作品是一幅小小的后印象派风格的鸭子角色油画。
可能是选材的关系,参观者比想象中多得多。看柜台的我坐在入口旁的位子上,向时不时入场的客人打招呼,并在笔记本上画杠记“正”字。
“你是佐方君吧?”
冷不防被叫了名字,我抬起头,发现眼前站着一名身穿便服的女性。她好像认识我,但我却对她没有印象。
呆了数秒后我终于想起她是去年毕业的前辈。于是我向她点了头,她也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前辈应该也只是模糊记得我吧。毕竟当时我们分别是一年级和三年级,加上我还入院了一段时间,所以互相印象都不太深。
“你的画我刚刚看了。很可爱呢。”
前辈如此夸奖道。
我回答说哪里不过是幅恶心的作品而已,她露出一脸惊讶。看来我的回答并不怎么好。
傍晚文化节结束时,听我说本子上的“正”字是去年的三倍,新井老师和其他社团成员们一片欢呼雀跃。
老师还说“这都多亏了佐方君又来参加社团活动哦”。
我虽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也不想给他们的庆祝泼冷水,于是暧昧地点了点头。
这之后,我在大岛君的邀请下去了卡拉OK。同行的还有大岛君在文化节中结识的其他学校的女生。她们很缠人,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不过看到大岛君那么开心,我也只好陪着强颜欢笑。

伯母每天都会打电话来关心我。我每次都回答她自己没问题。事实上也没什么问题。此外伯母也每每问我要不要过来一起住,而我也总是拒绝她。
这天,伯母没有打电话,而是同伯父一起来拜访我家。
一开始气氛有些沉闷,但在看到我生活状况之后似乎多少有些安心下来。
我最近在家事上下了功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破绽。洗过脸的毛巾叠好放在固定的位置。饮食也尽量自己动手做,避免食用垃圾食品。我不想搞乱自己的生活,让他们有什么奇怪的猜测。
伯父再一次向我提议上医院检查,并且搬去和他们一起住,我回答说没有必要,拒绝了他。并且我还告诉他,那之后也没有再看见蓝子的身影。
“这样啊。也许是因为有了自觉,病自己就好了吧。如果没问题,那就再好不过了。”
伯母高兴地说着。我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既然你本人说没问题,那大概就是没问题了吧……”
伯父虽然看上去并不完全相信,但至少放下了几分戒心。因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就当我们在起居室里谈话的时候,蓝子也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我们。
以发觉她是幻影那一天为界,蓝子也起了一些变化。
她开始在我家里出现,微笑着说着些什么。
然而,她的身影马上会变得朦胧,声音也如同从水底下传来一般模糊,一句也听不清。正好和之前就出现于我家的家人们一样,成了半吊子的存在。如果她一开始就是这副模样,我也就不会把她当作是真正的人了吧。
伯父他们走了以后,大岛君打来电话。
“呐,之前的那帮女生,又来找我说想搞个联谊啊。好像对佐方你挺有兴趣的。我们再弄一次吧。佐方你也多参加些这类有学生样的活动啊。每天呆在家里很无聊吧?”
虽然大岛君听上去很愉快的样子,但我还是拒绝了他。

进入十一月,外面一下子冷了下来。
自文化节前一天开始请假到现在的小野田同学,终于正式退学了。之后,班里人开玩笑时偶尔还会提到她,但都是些臆测的消息,谁也不知道真正的情况是怎样。
像她那样因为身体不好而退学的学生并不罕见,据说每隔几年就会有一个。她的书桌也不知何时被从教室里撤去了。
最近,我晚上的睡眠变得浅而短暂。
日期变换之后我也难以入眠,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而试着找蓝子或者姐姐聊天,结果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她们似乎听不见我说话,而她们在说什么我也完全听不清。
一旦睡着,我就开始做梦。这天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一切都是橙黄色。天空、地面、房屋、路上的行人,一切都被染成了同一种颜色。
我感到内心无比恐惧,快步向某个目标奔跑着。
最后来到的是一间有着独特风格的日式房屋。正是翻修之前的川澄家。翻修是在我上中学后进行的,所以梦到的应该是那之前的事情吧。
钻进骏哥的房间,发现了通过当时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仍是稚气未脱少年模样的他。
只有他脸上那与年龄不符的冷静表情与现在并无二致。只见他一边的眉毛微微翘动,接着便默默地接待了惊恐不已的我。
小时候,我一遇上什么事就总跑到骏哥那里,比手划脚地向他诉说。那时大家都说骏哥头脑很好,我不论问什么他都能立刻回答,因此比起妈妈、爸爸,甚至任何人,我都更信任他。当时的我,觉得世上肯定没有骏哥不知道的事情。对于幼小的我,骏哥简直是如同神明的存在。
不,或许直到现在我还是一直依赖着他。一旦遇上困难,在内心的某处就总想着要找骏哥商量。
那时我的内心充满了某种感情,我试图将它转为话语向骏哥述说。结果说出口的却是连自己都听不懂的支离破碎的言语,可骏哥竟几乎毫无障碍地理解了我的意思。单是看到他那冷静的态度,我就有一种被拯救的感觉。
幼小的我,将混合着“寂寞”、“害怕”这类单词的话语向骏哥倾诉。他听了后,感到不可思议似地问我:
“为什么会觉得寂寞呢。有父母和温柔的姐姐陪着,应该很幸福吧?你们的感情不也很好吗。”
的确是那样,但我还是感到孤独寂寞得无法忍受。与大家一起聊天时,一起吃饭时,不论干什么时都觉得无比的寂寞。还有无比的恐惧。
“晚上睡觉的时候,不是会突然就死掉吗?不是谁都没法来救我吗?”
听了我这句话,骏哥恍然大悟。“哦,你说的是阿良的事啊。”
阿良是骏哥同岁的友人,也曾经好几次和我一起玩耍。前些天突然就死了,我也参加了葬礼。
参加是参加了,却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在我漫无目的地在大人间转来转去的时候,突然被一个不认识的大婶叫住了。
“小良他啊,是猝死的。小朋友,你知道什么是猝死吗?”
大婶紧皱着眉头,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向我问道。她身上的丧服,漂着一股浓烈的防虫剂的气味。
我说不知道,她于是解释给我听。
据说那是一种在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死去的病。没有原因,没有先兆。前一天还元气十足的人,突然间就死了。
“大概是死神大人的恶作剧吧。”
说完,大婶又皱了皱眉头,然后就不知走到哪去了。
刚听完那会倒没什么感觉,可过了两、三天后,我越来越害怕。
这个事情里,最让我恐惧的就是“没有原因”这点。没有理由,也就是说在任何人身上都可能发生,而且没有任何办法预防。我觉得这就好像是彻底否定了身边随时保护着我、让我安心的爸爸、妈妈和姐姐一样。
不论有谁陪伴,不论采取何种行动,都不能避免半夜里突然独自一人死去,只要想到这点我就坐立难安。
“那老太婆嘴还真坏啊。”
骏哥拉下了脸。
“怎么办啊?我好怕。骏哥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吧。至少我是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避免。”
骏哥板起脸说道。
“而且,要说死去的话,不论是什么原因死的,基本都是这样的吧。大家其实都是独自一人死去的。”
“那有没有什么不用死的办法呢?”
我还不死心,继续缠着骏哥。
“没有。”
骏哥的回答却毫不留情。
“骗人!明明世上有那么可怕的事情,大家却一点都不在意。其实肯定有什么办法的对吧?”
我拉扯着骏哥的袖子闹别扭,他则是一脸困扰地回答我:
“真的没有啊。”
“那大家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因为大家不可能整天都在考虑这种事情吧。如果认真去考虑,肯定不论什么人都会心情沉重的。”
“那为什么不去考虑?这明明是最重要的事情啊!如果死了,那一切不就没了吗?”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去看过的电影里人死去的场景。人就像什么物件一样被压扁、被切断的场景。我绝对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不管是谁肯定都至少考虑过一次这种事情的。不过,人们不可能一直在考虑它啊。因为一直考虑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对人们来说过于痛苦,此外每天还有那么多别的事等着去处理呢。大家都很忙啊。”
“我就没法这样啊。会忍不住一直去想嘛。”
“很快就能习惯的。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虽然骏哥这么说了,但却完全安抚不了当时惊恐万分的我。发现一直以来依靠着的骏哥也没有办法,我不知所措,当场哭了起来。
于是骏哥为难地对我说:
“直之,我告诉你一点世间的道理吧。这样你可能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我哭着点点头。
“其实大家啊,在头脑里面都有个屋子。那是个自己专用的屋子,只有自己一人待在里面,而世界上所有其他人都在外面。虽然房子上也有窗户,但那是个很小很小的窗户,只能看见外面一点点东西。甚至那窗玻璃还是歪歪扭扭的,透过它看见的东西也不是本来的面貌。”
虽然对骏哥说的一点都理解不了,但骏哥说这话时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让我稍稍恢复了一些镇静。
“你听好了,最重要的呢,就是外面的任何人都进不去屋子里面,而你自己也无法从屋子里出来。就算在现实中,你和别人说上一万句话,或就算有什么人能一直待在你身边,也是不行的。不管是谁都无法进到你的心里。大家都是这样的。所以不只是猝死的时候,也不只是老死的时候,就算是活着时,你其实也都是独自一人的。”
“骏哥,死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死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
光是听到“猝死”这个词我就觉得又要哭出来了,连忙询问骏哥。
骏哥听了,白着脸背过头去略微思考了一会,再度开口。
“我也不太清楚啊。我想大家一定都不清楚吧。毕竟我们能见到的人都还没死过嘛。这可是最后一刻的乐趣嘛。”
“一点都不有趣啊。”
“嗨,先别管那个了。对现在的直之你来说,需要的是能快速起效的转移你注意力的方法。”
“有吗?”
“不论什么时候,都总有些办法能蒙混过关的啦。其实我不太喜欢这样处理,不过现在也不容我顾及自己的喜好啦。想想我这人还真喜欢用自己的喜好来下决定呢。”
骏哥脸上闪过一抹微笑,那是直到现在他也常挂在脸上的那种特有的笑容。
“简单地说,就是找个即使你闭起眼睛、捂住耳朵,也能感受到、并且还能交谈的对象,让它住进你的内心就行了嘛。”
“可你刚才不是说谁也进不去吗?”
“我是那么说,但就算外面的人进不去,只要用里面的东西做出来不就可以了么。”
“到底要怎么办?”
我反问回去,骏哥笑了起来。
“直之你不是常常想象些新的恐龙或者新的昆虫,再把它们画出来吗?而且你也经常和我说你的这个性格嘛。就和这个一样。只不过这次要想象的不是恐龙,而是你的朋友啊。”
“朋友?”
“其实就算不这么做,去交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伙伴也能解决的。可惜你不太擅长和人做朋友啊。虽然这也不是你的责任就是了……”
骏哥说到这里,略略皱起眉头。但很快又笑着对我说:
“那咱们就来想想,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当你的朋友吧。”

此时我醒来了。
天还没有亮,看了下钟,才凌晨两点。
我想起来了。是的,蓝子确实是我和骏哥两人一起创造的。幸好我没有继续蒙头大睡,没有把这个梦给忘掉。
那时我们讨论的内容,我似乎也模模糊糊地记起来一些。
骏哥当时说,如果对方是男孩的话直之你一定会怕生的,所以还是女孩比较好吧。而且是有血缘的亲戚,这样在一起生活也更加自然一些。比起亲兄妹,还是关系远一点的比较好。就当是你的表妹如何啊。
我与骏哥一起一点一点地完善她,而在那之后,我也时常把自己想法加诸她的身上,她的形象逐渐变得具体起来。
比如说瞳孔的颜色,手指的形状,还有喜好的洋装的倾向等等。
我那时是一个非常怕生,除了骏哥和姐姐之外没有别的玩伴,只有绘画是唯一爱好的孩子,所以几乎成天都在考虑蓝子的事情。不过,现在想来,似乎里面并没有掺杂对异性的感情。我似乎是个晚熟的孩子,只是纯粹在享受创造一个人的游戏而已。
骏哥多半也是考虑到这点才教给我这个游戏的。而且实际上,在找他商量之前充斥内心的恐惧,也立刻就从我意识的表面消失了。
等蓝子的具体形象被确定之后,我就开始试着将她放入自己所看到的场景中。在房间里发呆时,我想象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的样子。感冒了,家人出去买药,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时,我就想像她过来陪我聊天。
那个时候也是一样。在一片漆黑的房间,我为光帘感动不已,向妈妈、姐姐解释了半天,她们却一点也不能理解那是多么美好的光景。她们只是笑着和我说这是很常见的景象啊,我说不是的,你们只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就能明白的,她们却不当一回事。
于是我把蓝子招进房间,让她趴在床上看了这个景象。我记得她当时也是瞪圆了眼睛,感动得不得了。
我都想起来了。从小时候她就一直陪着我,还处处迎合着我的任性。可我却不知什么时候把她给忘记了。等上了中学,我甚至忘记了曾经玩过这样的游戏。
而如今的我,竟连自己忘记这件事本身都给忘记了,理所当然似的将她唤回到身边。
微暗的房间里,坐在靠背椅上的蓝子抱着椅背,盯着我。她将下巴靠在重合的两腕上,向我露出微笑。她的身姿隐隐绰绰。
“小蓝。”
我呼唤着,她牵动嘴唇,可我什么也听不见。
明明一点也不悲伤,眼泪却不住淌下。

稍微冷静了一会,我给骏哥打了个电话。虽然是这种时间,他却马上就接了。
“对不起,在这种奇怪的时间打给你。”
“没事没事。我正好考虑着是不是就这么醒着迎接朝阳呢。”
骏哥的心情似乎不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告诉他自己刚刚想起了全部的事情。骏哥听了只给了我一句感想。
“这样啊。那就好。”
想告诉骏哥的就只有这个事,此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打扰你了,那我也差不多该……”
正要挂电话时,骏哥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打断了我的话。
“啊,对了。直之,你知道吗?据说今年的雪会相当大哦。等积得厚了,我们再像以前那样办个春之祭典(译注:原文是“かまくら”,秋田县横手地方每年二月十五日举行的仪式。孩子们在用麦秆和雪搭成的小屋里设立祭坛,喝甜酒、吃年糕、唱儿歌玩耍等等。原本是在小正月(一月十五日)举行的仪式。)吧。到时候,把麻衣也叫上。”
“骏哥,姐姐她已经……”
“哦对了。说的也是啊!她好像是死了对吧。作为他人还真是可怜。怎么就非得死呢?真没意思啊。不过这不要紧。她不也很喜欢雪么。就算是死了也不能把她排斥在外啊。直之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没等我回话,骏哥就接着说下去。
“直之,等雪积得厚了,我们再来办个春之祭典吧。记得叫上麻衣哦。”
激昂的语调。直到通话结束,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兴致那么高昂。
于是,这就成了我所听到的他最后的话语。
八天后,骏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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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哥去世以后,伯母就再也没有打来电话。
大概每天都在为他伤心吧。虽然觉得同情,但说实话,每次接她的电话我都得为医院及蓝子的事情找借口,现在这样反而让我轻松许多。
今年的初雪如往年一般,在进入十二月前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
不知是积雪使得外出的人减少了,还是由于积雪吸收了喧嚣,城里变得安静下来。雪积得越厚,就越是安静。
要是像骏哥说的,今年的雪会下得很大的话,那么大概将会有个非常寂静的冬天了。
我每天冒着风雪上学。休息的日子,就只有接到骏哥讣告那天,以及葬礼举行的当天。
觉得身体异常沉重。即使在这休日,醒来后我也只想整天卧床而已。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什么都不想地躺在床上,觉得身体似乎变成了一滩泥,而心则在泥泞中越陷越深。再这样下去就和家人死后我的行为一样了,我厌恶这样,因此特意决定今后每天都要早起。
家事我也加倍努力地去完成。我认真打扫房间,保持屋内的清洁,也不再吝惜自己动手做饭的时间。
我必须坚强起来。蓝子或姐姐时不时会现身看着我,但我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他们或许都死了,我可还活着。既然活着,就必须坚强地活下去。
骏哥是自杀的。
自己注射药物,如睡着一般地死去。身旁有用注射器压住的遗书,从内容上看,是他自己选择的死亡。
遗书上写着对自己拥有财物的处理,却没有一句留给遗族的话语。我觉得这很符合骏哥的风格。
或许由于使用的是入手困难的药物,加上骏哥本人的履历,电视、报纸都对他的自杀做了报道。他的学历、平时的言行、毕业文集等被公开在画面中,解说员们则进行着不着边际的评论。为什么非得把这些东西都暴露在公众面前呢?我感到心情复杂。
我原本还担心这种生活继续下去会把大家的脑子都搞得不正常,可结果骏哥的事件很快便淹没在世间发生的各种不幸事件的洪流中,不久就从荧屏上消失了。在得知药物入手的途径是经由大学实验室后,还出现了一些批判大学管理体制的新闻,但也仅止于此。
骏哥没有记下任何自身的心情,因此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不过我觉得,就算他留下了些什么话语,恐怕也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吧。他拥有着复杂的精神世界,言论里总是充满了讽刺和暗喻。
很不可思议地,他的死对我并没有造成什么冲击。或许我内心早已预料会有这么一天,也或许是我早已习惯他的行为。
我并不觉得拥有这样内心的自己十分残酷。毕竟不只有骏哥会死去。不论任何人,即使是我自己,终有一天都会死的。说不定,届时我也会变得像骏哥或小野田同学那样呢。
至于究竟是何时,大概谁也不清楚,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减少。我觉得浪费时间去悲伤是相当不合算的。我想利用剩下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幅画也还没有完成。
第二幅画稿最终也因为画面变得污浊不堪,前些天被我废弃了。我决定着手绘制第三幅。
还有一个月多一点就是新年。寒假也要来临了,我考虑着是否能赶在年内完工。我想以此作为自己的一个段落。
我从画框上将业已失败的画作剥落,将新买的画布用钉子钉上去。由于已是第三幅,廉价的木制画框开始有些吱吱作响。
正逢第二学期的期末考试,在校时间变短了。多出来的时间我都没有用来学习,而是全部投入到作画中,可仍旧无法完成画作。果然还是无法让画笔随心而动。呈现在画面上的,都是些惨不忍睹的拙劣意象。
这究竟是为什么?我不禁渐渐焦躁,坐立不安。画刀在我的粗暴使用之下变得尖锐,终于把画布戳破了。
一瞬间我感到难以抑制的烦躁。举刀想将画布彻底撕碎,挥下的画刀却因砍中画框而弹开,画架也应声而倒。倒下的画架将一旁的洗笔筒卷入,装在筒里的挥发油泼洒了一地。
房间里顿时充满了石油的气味,慌慌张张地拿了毛巾擦拭,却发现上面沾了红色的液体。不知什么时候,我把自己的手指划开了一道口子。
好久没有受过伤了,我边在内心感叹“啊,原来这就是疼痛的感觉”,边收拾着房间。

期末考试即将结束,班里的话题都集中在寒假上。
同学们悲喜交织地谈论着诸如为了滑雪去山里短期住宿、打工攒钱、忙于补课没有时间去玩之类的话题。
我没有加入任何讨论,独自一人在座位上准备着下一科考试。
“我说啊,大家都觉得你最近很冷淡哦。”
大岛君过来找我聊天。
“原本你就不怎么主动与别人打交道,最近尤其严重。虽然佐方你近来确实也遇上不少事,但偶尔放松一下也不错啊。”
接着大岛君就给我提了不少游玩的计划。
“麻烦你总是来约我,但我真的没那种心情。”
虽然觉得抱歉,但我只能拒绝他。
“我也不是不明白啊,但至少新年参拜你得参加吧。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元旦嘛。”
“抱歉。今年我不去了。”
听我道歉,大岛君叹了口气。
“不去也没关系就是了,不过我觉得你最近有些事想不开,作为你的朋友,我有些担心啊。所以,佐方……”
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正好上课铃响了,大岛君只好不情愿地回了座位。
考试结束后,趁大岛君还没过来,我匆忙离开了教室。
我很感激大岛君的心意,但现在真的没有那个心情。就算想向他解释,也有太多不便明说的事了。
出了校舍,外面正在下雪。透过纷飞散落的结晶,自云间露出脸来的太阳显得分外灿烂。如梦般美妙的光景。
呼出的气息在面前凝成白色的水汽。我将脸埋进围巾,踏上回家的道路。

期末考试结束,寒假随之开始。
这天我在正午过后才醒来。慢腾腾地爬出被窝,感觉两腿有些发软。上了趟厕所,拉出的粪便像水一样稀。大概是最近这些天我都没怎么吃饭的缘故。
进入寒假以来我就一心扑在绘画上,可就是不见进展。由于太不顺利,我甚至开始害怕站到画布前。
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永远都完成不了,于是下定决心在草稿完成前不吃饭。连续维持空腹状态脑内会分泌某种能够振奋精神的物质,这样一来作画应该更容易进行下去。
可惜,即使我都破釜沉舟到这个地步了,却仍旧没有任何进展。结果就是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连续绝食数天了。算来,今天应该是第三天。也难怪我现在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这样下去不行,要出人命的。我从自己全身无力的现状中感到了一丝危机。
虽然要打破自己下的决心还有些踌躇和不甘,但我最终还是决定先吃点饭。
家里有买来后就丢着的玉米片和速食拉面,但都唤不起我的食欲。最后我打算去买点关东煮吃,于是回到房间想找件外出用的上衣。结果正好透过窗户发觉外面风雪正劲,雪花几乎都横着飘了。
想到以现在这副站立不稳的身子,跑到外面的暴风雪中恐怕只能送死,我一下子气馁了。
穿着外套在屋子里晃了两圈,想到每天每天时间就这么被浪费掉,我的心情逐渐焦躁起来。我现在所做的,仅仅是不断增加失败画作的数量而已。
这样下去年内肯定完成不了。然后接下去就是新年。就算今年正月哪也不去,起码也得到伯父伯母那里拜个年才行。等过完年,寒假很快就会结束。到时候又得回去上课,就更没有时间完成画作了。
唉,看来还是画一部分再去吃饭比较好。必须在预定的时间内完成这幅画,然后在新学期开始后回到普通的学生生活中去才行。
我于是放弃了吃饭的念头。就在我从椅子上站起身的时候,忽然被桌上的小瓶吸引了目光。
那正是里面放着蝴蝶翅膀,如今已成了骏哥遗物的小瓶。
拿在手中,我事隔几日再度打开瓶盖,试着闻了闻气味。
虽然得到它已有一段时间,浓烈的香气却依然那么扑鼻。
我想直接观察蝶翼的光泽,于是动手取出一枚。蝴蝶还活着的时候,应该是其右后部的翅膀吧。在根部,还残留着一点躯干的破片。
就在我与翅膀上的眼睛对视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非常想试试骏哥所说的翅膀的功效。进行些不同的体验,说不定能为我的创作带来点启发。
我用指尖轻轻弯折尖端,或许是已经干燥的缘故吧,翅膀轻易地断开了。用手指拈起碎片,置于舌上,咽下。
我感到自己空空如也的胃部,对突然侵入的异物有了敏感的反应。
骏哥说过会产生轻度的幻觉效果,所以我曾想象会不会出现如同电影里那种视野闪烁、歪斜的状况,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仍然没有变化。
我大失所望,不禁唉声叹气。是用量太少了吗?就算如此,我也不打算服用更大的量了。
我把剩下的翅膀放进瓶中,将瓶子放回原处。
然后坐到画架前。
或许是饿过头了吧,握笔的手抖个不停,而且还觉得心跳加速,眼冒金星。
刚刚含了一块方糖,头脑也仅感到一瞬间的清醒。我伸向画布的手臂一歪,在上面留下条预料之外的线条。这意外的举动说不定能带来些什么不同的效果。于是我维持这个状况与画布格斗了好一阵子,却没有任何有趣的事情发生。
我这副样子,外人看了恐怕会觉得很可笑吧。面对着画布,一张快死的脸上挂着专注的表情,执画笔的手却游移不定地描出些拙劣的线条。客观地想象了一下现在自己的模样,让我不由得笑出声来。
我一笑,吐出的气息竟凝成了白色的水雾。哦,这么说来我忘记打开暖气了。这样的话,手臂会抖成那样或许不只是空腹的缘故吧。
温度太低的话颜料的铺展也会改变。虽然现在的状况甚至都还不到谈什么铺展的时候,但这还是相当重大的问题。房间里没有空调,于是我打开了电暖器的开关。
我将双手放在开始变黄并散发出热量的电暖器前取了会暖,然后再度回到画布前。
我略略改变了作画的方式。不再用木炭笔勾勒轮廓,而改用松节油稀释颜料后直接往画布上涂抹。
小时候教我画画的那个老爷爷曾告诉我,我不是那种预先设计好再进行作画的人,而是属于从颜料的搭配状况以及对道具的感触出发进行创作的一类人。因此我决定久违地采用他说的方法。而且我也感觉,这种方法似乎更加适合我。
想来,我还真是从老师那里学到了好多东西。这一定是因为他即使对幼小的孩子,也一样倾禳相授的缘故吧。
当年参加老师葬礼的时候,我好像也是维持着正座的姿势到两腿抽筋,还一边想着这些事吧。那时老师妻子的脸上挂着安详的笑容,所以我甚至没有感到悲伤。而且当天还来了一大群参加绘画教室的孩子们,有几个比较小的孩子在葬礼途中因为无聊甚至还玩起了游戏。记得那是一个暖暖的春日,柔和的阳光从窗外照进室内。
老师一定没有想到,近十年后的今天我会在这里饿着肚子、冻个半死地作画吧。连我自己都想不到。小时候的我,是真的打从心底觉得画画是件快乐的事。
很不可思议地,回忆往事竟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好像也有了作画的动力。果然我这人只有心情放松的时候才能画得出来。我得让自己更愉快一些才行。
就在我再度提笔靠近画布的时候。
“小直。”
有个鲜明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别呆在这种又窄又暗的地方了。快出来,大家都在等你呢。”
我回过身,发现姐姐正站在房间门口看着我。
她穿着学校的制服,而她那自裙底伸出的双脚上包覆着白色的袜子,让我觉得有些耀眼。与我的目光交汇时,她特意把嘴一抿。这是要我听话时她惯用的表情。
一直以来都只能见到朦胧的幻影,为什么今天竟如此清晰?而且她说的话,我居然也能完全听懂。
“麻衣。”
又有别的声音呼唤着姐姐。起居室里有人。而且我对这个声音有印象。
对了,刚才姐姐说了“大家”。那也就是说……
我放下笔出了房间。然后果然看到妈妈也在。她围着围裙,站在桌边。她的身影,也像姐姐一样前所未有的鲜明。如果有人说她们还活着,我恐怕都会难以判别吧。
妈妈看到我,脸上显露出困扰的神情。
“你捡了只野狗回来吧。自己不照顾就不准养,我以前和你说过多少回了?”
妈妈的声音,也与她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我迷惑的时候,“哐当”一声,只见一只毛发如同拖把般的中型犬,正抬起两只前爪扒在窗台的玻璃上盯着我看。它的尾巴不住摇晃,让人觉得简直快要掉下来了,还吐出舌头,不停地哈着白气。
我觉得这只狗很眼熟。
“真是的。怎么长这么大还会把野狗抱回来呢。”
妈妈无奈地发着牢骚。
“有什么关系?我也蛮喜欢狗的。”
姐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说着就弯下腰靠在窗台上,然后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窗玻璃。那只狗似乎想舔她的手指,却舔在了玻璃上,露出怪怪的表情。
“嗳,小直,你就把它放进来吧。外面下着雪,一定很冷吧。”
姐姐转头对我说道。
“不可以。要把屋子弄脏的。”
妈妈立刻就表示反对。
“不要紧的。不会脏啦。”
姐姐不满地皱起眉头。
我打开了窗户。狗伴随外面的冷气闯进了屋子里,在我腰旁蹲了下来。
我身上接触到狗的部分感到有些温暖,简直就像只真的狗似的。我伸出手,摸了摸狗的脑袋。手感像是上等的绒毯,让人觉得它相当健康。它抬起头舔了舔我的手。手上于是附着了些微温的狗唾液。
“好可爱哦。”
姐姐高兴地抚摸起狗的背部。
“嗳,这孩子名字叫什么?”
她抬头问我。
“名字?”
“还没取过?为什么不给它取个呢。它这样不是很可怜嘛。”
姐姐有些生气地说道。
“就算你这么对我说……”
我与它相遇时,它早已死去了。
我正想如此告诉她时,坐在沙发上的爸爸发话了。
“你们要放狗进来是可以,现在能不能把窗关上?很冷啊。”
照他说的关了窗,爸爸的视线又落回手中打开的报纸上。
“把狗放进来想做什么啊。马上就要吃饭了……”
妈妈叹着气抗议道。
不知什么时候桌上已经摆满了料理。肉馅青椒、煮羊栖菜、水煮肉片和烤鱼。都是些我自小起不知道吃过多少次的家常料理。
“快吃啊。你一定已经饿了吧?”
我照妈妈说的,坐到饭桌旁。
刚盛好的米饭香喷喷的,漂起热腾腾的蒸气。我伸出筷子,夹起了水煮肉片中的一片牛蒡。送进嘴里,口感相当清脆。随即,已有1年以上不曾尝到的怀念味道在嘴中扩散开来。
咽下之后,我接着夹起了一块肉馅青椒,然后是煮羊栖菜。每一样的味道都与我记忆中相同。但是肚子却一点不见饱,仿佛吃的是空气一般。实际上就是如此吧。我眼前的东西全都不是现实。
窗外仍旧是风雪呼啸。手上不久前受的伤隐然作痛。因为刚才打开了窗户,现在屋内的空气寒冷刺骨。我认为这不是梦。我看见的,应该是骏哥所说的僵尸,我还没来得及命名的“那个”。
能够如此真实的原本应该只有蓝子而已。为什么大家突然都变成这样子了?刚刚抚摸狗的时候,简直同实物如出一辙。而料理除了不能填饱肚子以外,和真正的食物也并无区别。
我到底做了什么与平常不同的事?
仔细回想之后,我记起自己曾将蝴蝶翅膀含入口中。会是那个的效果吗?
无视迷惑不解的我,家人们愉快地谈笑着。似乎说的是北海道旅行的事。我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声音,看到他们的表情,唯独他们所说话语的意思我完全无法理解。或许是因为我不太记得北海道旅行的事吧。
我正嫌他们吵闹的时候,那只狗趴到我的拖鞋旁嬉戏,连着翻了好几次身。
这是在干什么呢。
我呆在原地,突然被人拍了肩膀。
吃了一惊,转过身去,发现蓝子正站在一旁。
“嗳,你觉得开心吗?”
她说着笑了起来,我被她的表情带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本帖最后由 psycho-aaa 于 2010-2-2 17:28 编辑



第二天,我醒来时想着昨天那些应该是梦吧,可一看瓶子,里面的一片翅膀确实少了一角。看来至少吃了这个的事是现实。
我又吃了一点才下床。接着,果然清晰地看见了在厨房忙来忙去的妈妈。昨天的一切全都是现实。而且,这一切都是由于蝶翼的效果吧。
我盯着妈妈的身姿,呆然立在原地的时候,她开口问我:
“早餐想吃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吃。比起这个,姐姐和爸爸上哪去了?妈妈回答说不知道。
“快过年了,大家都很忙吧。”
他们能有什么事可忙呢。该不会去参加在哪举行的死人年终联欢会了吧?虽然觉得很假,但我也没有确认的方法。
总之,我与他们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每天早晨起来我都会服用一点蝶翼。然后下楼吃早饭。有时能碰上他们,有时则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在的时候,总是进行着内容支离破碎的对话,或者一起看着电视,要不然就是互相观察着其他几人的行动。偶尔还会吵吵架。简直就像他们还活着似的。
不知不觉年就过完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连画画都给忘了。由于生活的变化,我的整个步调都被打乱了。这样可不行。我必须完成这幅画。
“你要画些什么呢?”
坐回画架前时,蓝子高兴地跑来问我。
这时我正考虑放弃之前想画的主题,改画些不同的东西。之前定的几个主题都失败了,把我搞得精疲力竭。我想画些愉快的东西。原本我就更喜欢愉快的事物。我也想每天都只考虑些愉快的事情,就这样度过人生。与女友约会、成为上班族、私家车、每年一度的温泉旅行、养一只大狗。这就是我的梦想。
就算不能全部实现,起码能有一样稍微愉快点的就好了。
“对了,就来画裸女吧。”
“裸~女?你想画谁呢?”
“就画小蓝吧。如何,来当我的模特怎么样?快把衣服脱了。”
我开玩笑地这么说道。
没想到小蓝竟然一句“好啊”就爽快地答应下来。然后便开始宽衣解带。
毛衣被扔到地上,裙子也落到脚旁。露出的肌肤越来越多,柔美的身体曲线、裸露出的丰满胸部。最后,手终于搭上了内裤。
最初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看着的我,此时突然着了慌,赶紧阻止了蓝子。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蓝子小声嘀咕了一句,就带着笑脸,如同溶解在空气中一般消失了。
然后再也看不见了。屋子恢复寂静。蝶翼的效力已经消失了。
我叹了口气,伸手拿起放在颜料旁的小瓶。
为了效力消失后能随时再次服用,这几天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四枚翅膀中已有两枚被我吃完,第三枚也所剩无几。
消耗的速度相当快。在进行了数次实验后,我终于掌握了合适的用量,比起初次使用时已经大为节约。但即使这样,余下的应该也只有半月的份量。不论再如何节省,一个月后肯定会消耗殆尽吧。
最近我花在考虑蝶翼残量上的时间变多了。这些翅膀用完以后,蓝子、姐姐、妈妈和爸爸将再度恢复到以往那种半吊子的朦胧状态。好不容易有了生气的这个世界,又将离我远去。
只要想到自己将回到之前那个闭塞的世界,我就感到汗毛倒竖。
就算嫌妈妈和姐姐很吵,我也仍希望她们能够留下。而爸爸要是不偶尔说点什么,也会让我觉得不安。即便一切都是谎言,对我而言也全都是必要的。否则世界上将不再有我的容身之地。我肯定无法忍受那种折磨。
在那之后,我不论如何努力,恐怕也时日无多了。终有一天,我会变成小野田同学那样。她被带走的时候,我就心想,下一个该是我了。
现在想来,其实在我内心,早已确信自己的心灵终究会超出所能承受的极限。那是我很小的时候,早在家人死前很久就萌生的感觉。
之前我一直拒绝接受这种感觉,为什么事到如今竟坦率地接受了呢?我也不明白。我几乎是毫无抵抗地接受了这个结论。
今后我到底应该去向何方?不论哪里都好,至少让我快些到达一个彼岸吧。我联想到了满溢出的水。水往低处流,因为那是最为平和的解决办法吧。只要有足够的耐心,一定能够流到一个适合我的场所的。然而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场所,具体考虑起来却让我心生畏惧。
窗外射进的阳光照在画布上。凝视着一片洁白的画布,我的心绪在它表面浮沉暗涌。只要能捕捉到那浮上表面之物,将其固定于画布之上,今后我不论流向何方,至少已留下痕迹证明我曾经存在于此吧。
就在我陷入恍惚时,忽然有只生物翩翩飞来,落在画框上。
那是一只泛着青蓝光泽的巨大蝴蝶。展开的双翅上浮现出如同美人双眸的纹样,仿佛正在注视我一般。
让人厌恶的目光。我感觉自己像被人嘲笑了。不过是幻影,竟敢如此对我。
我向蝴蝶伸出手,轻易地将它擒获。就在它于我掌中挣扎时,我嗅到了信息素的甘甜芳香。
双手抓住它左右一扯,一枚羽翼随即剥落。由于太过轻松,惊得我不由自主地放开了还附着在蝴蝶身体上的那一枚。落在地上的蝴蝶拼命挣扎扑打着余下的三枚翅膀,但只是把自己翻了个底朝天而已。
我的另一只手上还留着一枚翅膀。相当巨大的翅膀。有这么多,一定效果拔群吧。我把它整个塞入口中。鳞粉沾满了我的口腔,但我仍旧将它嚼碎咽下。感觉自己像成了只青蛙似的。啊啊,愚蠢透顶。即使吃了这幻觉中的蝶翼,也不可能有什么效果的。
用喝剩的瓶装果汁漱了漱满是鳞粉的口腔,我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今天我应该能脑袋空空地度过吧。不如久违地上外面吃点东西吧。对了,趁太阳还没下山,去家庭餐厅点份奶汁烤菜来吃。我也好久没吃过人类该吃的东西了。
于是我走出被当作画室的房间。结果在起居室里看到了妈妈。
哼着歌,正擦拭着餐桌。
她的身影,我能分明地看到。
不可思议。这是怎么回事?蝶翼的效果应该早就消失了才对。


本帖最后由 psycho-aaa 于 2010-2-2 17:28 编辑



过了年,很快就是骏哥的断七,我与伯父他们一起去为他安置骨灰。
由于考虑到骏哥的死法,仪式的举行没有声张,只有我们几个亲人到场。参加者除了我与伯父夫妇三人之外,就是和尚了。
天空灰暗阴沉,随时可能降雪。
我们扫除覆盖在墓前的积雪,将骨灰壶置入其中。然后阖上石盖,在坟后立起灵塔。
灵塔上用毛笔弯弯曲曲地写了一些字,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就在我凝视灵塔时,伯母在规定的地方供上了花及线香,接着和尚就开始诵经。声调浑厚抑扬,让我有些昏昏欲睡。骏哥对这类带宗教色彩的事物总是一副嘲讽的态度,如果还活着的话想必是一脸苦笑吧。但如今他已经死了,所以只能无可奈何地忍受了。就像俗话说的,死人开不了口。
往刻着“川澄”两字的墓里安置骨灰,对我来说已经是第三回了。祖父的时候,祖母的时候,以及这次。
祖父那回我还小,所以并没有什么印象。祖母去世时我已经是小学生,所以多少还记得一些。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参加为死者举行的法事,对什么都觉得新鲜,是抱着好奇心参加的。
那时正是春夏之交,碧绿的青草刚刚萌芽。骏哥就站在我身边,时不时地拍拍心神不宁的我的肩膀。当时来了许多远房亲戚,骏哥一反常态地相当严肃。他是那种只要愿意可以表现得很有教养的人。
安置骨灰的一套仪式完成以后,我们三人去了寺庙旁的一家料理店用餐。
看上去相当高级的和风料理店。伯父点过菜,服务生按顺序将装在小碟里的一道道料理端上桌来。
“想想亲人就只剩下我们三个,真是有些凄凉啊。要是我们去世,简直就等于让小直也进了坟墓一样。对不起啊。”
伯母说着便苦笑起来。笑脸有些僵硬。看来她还没能从悲伤中自拔。毕竟刚刚承受丧子之痛,这也无可厚非。
我有些在意失去儿子的伯母究竟是怎样的心境,却完全无法想象。或许,只有亲身体验过才会明白吧。
伯父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向料理伸出筷子。他持筷子的手势有些奇怪,明明在其他方面是如此出色的人,我一直觉得这点很不可思议。
伯母一直在同我搭话。虽然聊了些平时的生活、最近的热门新闻之类的话题,但都没法进一步展开,餐桌上很快又恢复沉默。
我原本就不是很注重饮食的人,最近尤其严重。刚开始一两口那不论什么都觉得美味,可一旦没了食欲的支持,任何菜肴就立刻变得难以下咽。
今天也是,难得吃一次这么高级的料理,我却已渐渐没了胃口。这样一来,桌上摆放的各种美食在我的眼中便化为了单纯的动物尸体。蘸了酱油的尸体。炖成汤的尸体。
虽然一直忍着继续用餐,但当海带腌鱼被端上桌的时候,我的忍耐到了极限。夹了一片放入口中,生鱼肉的口感恶心透顶,我感到尸体的腐臭味在口腔内挥之不去。
勉强咽下之后,我感到再也吃不进任何东西。每个小碟中的料理都让我作呕。甚至连周围用餐的人,在我的眼中都开始化作令人不快的存在。
在家里我连昆虫翅膀都能满不在乎地食用,为什么现在竟然会有这种感觉?
难得的高级料理,如果我在这时放下筷子说不定会被怀疑有什么异常。于是我为了掩饰,夹了些做配菜的萝卜来吃。用水泡过的萝卜淡而无味,所以还能吃一些。
“直之。”
挣扎于料理间的时候,伯父突然叫了我一声。一开始还以为被他发觉了,不过看来并非如此。
“在这个场合可能有些唐突,但我想问你,要不要正式成为我们家的养子?”
“养子……是吗?”
我再度确认道。伯父点了点头。
由于吃了一惊,我向伯母投去视线,而她也以颔首来回应我。
“虽说名义上成为了养子,但你继续照现在的情况生活下去也不要紧。不需要太在意这件事。如果想继续住在自己家,我们也不反对。我觉得这对我们大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坏事。”
“孩子他爸,你这么一本正经做什么……”
伯母说了伯父一句,让他只好苦笑着换了种语气。
“咳,我们几个互相也算是仅存的血亲了。所以我想如果能像一家人一样生活,会不会比较好一点。”
“觉得怎么样?小直,你讨厌我们吗?”
伯母擦擦嘴,向我问道。我瞄了她手边一眼,她的那份海带腌鱼已经吃完了。吃的真快啊。这么说来,伯母好像特别喜欢像鱿鱼、章鱼之类清淡的菜肴。
伯父那份还剩了一片。他吃饭的时候习惯在吃最后一口前隔一段时间。是有什么理由吗?我从以前就常常在想。
“也是啊,突然提起这事总会有些困惑吧。”
伯母笑着对我说。我无意中竟忘了回答他们。
“但你不要误会,这是骏太郎想不开之前我们就在考虑的事情。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但我们也不是突发奇想就对你提起的。”
“哦。”
我反正是无所谓的。
“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小直你最近似乎也很辛苦,可能会觉得考虑这件事很麻烦,但这真的是很重要的事。”
伯父与伯母向我详细地说明了整个流程。途中偶尔也动起筷子,将料理送入口中。
他们脸上的表情都那么严肃,当他们品尝料理时,还能尝出哪样可口、哪样难吃么。或者,因为精神都集中在谈话上,对料理只是在无意识中做机械式地吞咽呢。
比起谈话的内容,这让我更加在意。

在我们用餐的时候,太阳自云间钻了出来,让城里的雪反射出白银的光辉。
我婉拒了伯父他们送我回家的邀请,踏着雪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不喜欢被许多人踏过的雪,因为那会变得像冰块一样坚硬,让人脚底打滑。我还是喜欢踩着尚未被人踏过的部分走路。但这样一来,冰冷的雪水就容易透进靴子里。到底要选哪一方,这是个问题。
最后我采取了折中方案,根据自己的心情决定踩在哪个地方,悠闲地迈起步子。
用餐的时间比我预想的长,让我有些疲惫。伯父他们虽然嘴上说着让我自己慢慢考虑,可我一旦撇开话题,他们就立刻又将其拉回正轨。
我对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兴趣。最后我终于觉得不耐烦了,于是告诉他们,就按他们的想法办。
或许完全没料到我竟会如此爽快地答应吧,伯父他们明显吃了一惊。既然是你们自己提出的,没必要吃惊成那样吧。
他们问我是要等三月份升上高三,还是等到高中毕业再去办手续。我回答说随时都可以。
一朵云遮蔽了太阳,周围变得昏暗下来。没了阳光,气温骤降。
骏哥究竟是怀着怎样想法死去的呢。那个人不论对任何事,都会进行缜密的思考。我也不认为他会没有考虑过自己死后仍活着的人们的事。我将成为伯父他们的养子,这是否也在他的考虑中呢。
回到家,姐姐和妈妈都在,两人正热中于什么事情。靠近一看,发现桌上摆了个开放式的架子,在上面排列着甘薯,她们正用毛刷往那上面刷蛋黄。
我记起过去在进入秋季时家里也常常做这个。我很喜欢拿去烧烤之前的涂着生奶油的白薯,常常贪嘴偷吃。
两人周围有几只蝴蝶在飞舞。其中有一只落到了甘薯上。两人都没有注意到。
“麻衣,小直回来了哟。不过,他为什么哭丧着脸呢?”
“一定是以为骏太郎就那么被埋在冰冷的坟墓下,感到很失落吧。”
“唉呀,小骏他死了吗?”
“不知道耶。喂妈妈,你那个会不会涂得太多了?”
“会吗?这样应该正好啊。烤的时候一定会很漂亮的。小骏他也真够受的,居然就这么死了。”
“有那么严重么?”
“我觉得蛮严重的。”
“嗳,妈妈,比起那个,我觉得小直以为我们已经死了这件事更让人伤心啊。”
“这确实很让人伤心啊。麻衣,你那个会不会涂得太少了?”
“够了啦。涂太多的话蛋黄不是很可怜嘛。”
蛋黄蛋黄蛋黄,我一边在心中默念这个词,一边穿过走廊上了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的房间里,一群蝴蝶正在嬉戏。而桌上、床上、书架上,到处都是收起翅膀休憩的蝴蝶。它们的数量增长得真快啊。
地上散落着许多蝴蝶的尸体,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我用脚将它们拨开,清出一个空间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第一次发现蝴蝶之后的翌日早晨,出现了两只蝴蝶。似乎每杀死一只,它们就会变得更多。我取了翅膀,为了解闷而弄死它们之后,每天每天它们的数量都在增加。因为完全没有逃跑的意识,所以要弄死它们是相当容易。现在,它们的数量已经增加到我懒得去数的地步了。
为什么这些蝴蝶的翅膀和真正的东西具有同样的效果呢。繁殖这些幻像蝴蝶不需要任何成本,因此我不需再食用瓶子里的翅膀,也不用担心会发生缺货的状况。
看来我似乎成功制造了一个新的循环系统,仅靠我自身内在的东西就能永远维持下去。
从今以后,我可以吃着这持续增殖着的蝴蝶翅膀,与不变的家人们永远生活下去了。再也不需要向外界索取什么。如今的我只要食用自己的排泄物就能永远活下去。就像安部公房作品中出现的生命体(译注:指的是安部公房后期的实验作品《箱男》。作品中,箱男是指套着硬纸箱生活的一种人。他们在纸箱上开洞透光,在纸箱内睡觉、排泄、看电视、写文章甚至自慰,过自给自足的生活,并且把这种生活当作理所当然。)一般。这实在是非常平和的事。我决定就这样在同一个场所呆着,直至死去。
就在我恍神的时候,忽然觉得胃里有些东西翻腾到了胸口。恶心欲吐。虽然想呕吐,不过一想到现在胃里的东西是让伯父花了不少钱的高级料理,就觉得吐出来太浪费了。
我趴到桌上。一只蝴蝶在我眼前停下。我伸手将它捏碎,溅了一手汁液。
“瞧你这惨样。”
我猛然回头,骏哥正坐在床上对我露出笑容。
“我来找你一起参加春之祭典的,不过看你这样大概没法去了吧。”
说着,他皱起眉头。
“直之啊,我说的没错吧?果然下了大雪呢。这雪不停地这么下啊下,很快你这间房子就要被埋起来啰。那样的话你可是要被活埋了。得当心点啊。”
骏哥黑色外套的肩部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要是被雪埋起来了会怎么样呢。把生肉放进冷库里,最后会被干燥成灰色对吧?如果是人类,会不会也变成那个干巴巴的样子呢。你怎么想?”
我把脸紧贴在桌面上,望着兴奋地侃侃而谈的骏哥。看到他这么有精神,我也放心了。还是像以前一样,尽扯些荒唐无稽的废话。
“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打算逃到哪里?这世上可没有什么能让你逃避的地方哦?不论在哪都找不到的。哪怕是地狱或者天国。其实你自己也清楚不可能有那么好的事吧?也真难为你了。”
接着骏哥皱着眉,环视了我的房间一周。
“不过这个家还真让人恶心啊。简直就像待在你的内脏里似的。”

我从梦中醒来。
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上方是白色的天井。四周的墙壁也全都是白色,房间里的男男女女也都身着白衣。我虽然不讨厌白色,可如此病态地泛滥还真是让人郁卒。只有窗外的天空是不同的蔚蓝,我让自己的视线逃入那片蔚蓝中。天空的彼方,太阳正照耀着大地。
“你终于醒了。”
离我最近的一名中年男性对我说道。我于是转动自己的视线。男人的鼻子上有个硕大的疙瘩。他在我眼前竖起手指,问我看见的是几根。我告诉他两根,他轻轻点了点头。虽然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可是觉得一切怪异无比。
这里到底是哪儿?
“这里是医院。”
我的家人呢?
“他们都在等你醒来。我这就去把他们叫来。”
大家都没事吗?
“那是当然。受伤的只有你一个人。那种程度的事故,真亏你能受这么重的伤啊。只能说你的运气实在太糟了。”
那或许是我罪有应得吧。
“罪有应得?”
是的。我在旅行中总是做些任性的事。集训的时候,他们让我们喝什么外国山里的泉水,只有我死也不肯喝。姐姐虽然不相信,但还是忍着喝下去了。因为我怎么也不肯与大家配合,结果被早早赶了出来。回到家,爸爸和妈妈都发了很大的火。
因为我总做些坏事,所以这一定是对我的惩罚。
接着,我告诉他自己做了个奇怪的梦。由于事故,家人全都死了,我一个人在空旷的家里生活了一年半,这样一个漫长的梦。
我能看见本已死去的家人的身影,而且后来我还被告知,自己当作青梅竹马的少女居然不过是一个架空的人物。然后,与我关系很好的表哥还自杀了。死后不久,他的双亲就说想让我成为他们的养子。
“你说的事我听不太明白啊。”
大概是我的说明太过难懂,医生歪了歪脑袋。
“不管怎样,如果是梦的话很快就会忘掉吧。”
说的也是。我点头同意。
终于,在护士的陪伴下,妈妈和姐姐进了房间。
“麻衣,小直他醒了哟。不过,他为什么哭丧着脸呢?”
妈妈看着我,对姐姐说道。
“一定是以为我们就那么被埋在冰冷的坟墓下,感到很失落吧。”
“唉呀,我们都死了吗?”
“不知道耶。喂妈妈,你那个会不会涂得太多了?”
“会吗?这样应该正好啊。烤的时候一定会很漂亮的。”

我从梦中醒来。
头晕目眩,我压住自己的太阳穴。啊啊好恶心。嘴里还有股腥臭味。
“你没事吧?”
伯母问我。我回答说没事。眼前,伯母和伯父一脸严肃地坐着。这里是家中的起居室。他们两人为了收我做养子的事来拜访我。电灯的光线在他们的脸上造出几道阴影。伯父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紧接着注意到没有烟灰缸,于是又放了回去。我想起骏哥也常常有这个举动。不愧是父子。
伯父对我说:
“现在我想再和你说一次,成为我们的养子吧?对你不会造成任何麻烦的。我们确实是抱着十分的善意向你提议的。”
“说的是啊。”
伯母在一旁帮腔。
“前不久,我们家的车不是换成了高档车么?买那个的钱啊,是从直之你的财产里拿的。”
“说的是啊。”
“不过啊,我们已经不想再瞒着你偷偷用了。直之你拥有的莫大的保险金,我们想堂堂正正随心所欲地使用。”
“说的是啊。伯母啊,正好想去海外旅行一趟呢。”
“我们的目的,其实只有这个而已啊。我希望你不要误解。”
“说的是啊。希望你别误解啊。”
“所以直之,请你一定成为我们家的养子吧?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啊。”

我从梦中醒来。
由于在学校硬邦邦的课桌上睡着了,弄得我胳膊肘直痛。
教室里已经没有了人。现在是午休?还是放学后?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分不清到底是傍晚或只是单纯的阴天。
不管是那个,我决定先回家再说。将文具杂物收进书包的时候,大岛君来了,想和我说话。
“佐方,你知道吗?据说小野田同学成了废人,和她家人走在一起的时候被人看到了。”
是这样啊。
“那是啊。听说她精神恍惚,连眼前有什么东西都看不见,简直变了一个人。那是不是治疗的效果啊。”
多半是那样吧。我在电视台放的特别节目里有见过类似的人。
“果然是那样啊。真可怜。好像她现在除了指定的日子,都必须呆在医院里。要是没有人照料,连生活都没法自理。高材生成了那副模样,还真是可悲啊。”
大岛君你要是打从心底觉得她可怜,那你怎么还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呢。
“你什么意思?”
我以前就想问你了,你说小野田同学很可怜对吧,不过,真的只是这样吗?
“咦?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真的没有罪恶感吗?
“我不懂你想说什么啊。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点。”
去年,小野田同学向大岛君你告白了,那之后你们交往了一段时间对吧。那时,小野田同学曾偷偷来找我商量。你不知道这件事吧?
“哪有,我们从来没有交往过。”
大岛君,你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总是会做些过分的事对吧。小野田同学自尊心很强,又很喜欢你,所以不会对外人提起实情。她肯定直到现在都没有和外人说过吧。
“没、没那回事!”
有的。不过你不用紧张。我没想要指责你。我只不过想让你明白,你是一个很残酷的人,所以能满不在乎地对他人做出些很残酷的事来。我这么说或许很刺耳,但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啊。我哪会……”
我想小野田同学她应该也不再恨你了吧。或许应该说,她已经没法恨你了。毕竟像你说的,她现在成天到晚都精神恍惚对吧?所以我觉得这件事已经无所谓了。毕竟当事人都已经不恨你了。
“不对。佐方你的这种理解,根本就是错的!”
很吵啊,别吼那么大声行吗。吓了我一跳。听我说,我真的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毕竟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出色的人,而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再说一次,我只不过是想让大岛君你认识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我平时很少说这种话,如今试着说了说,果然很让自己厌恶啊。不过,其实也稍稍松了口气。之前我一直犹豫着什么时候和你说。想想看,要是一直找不到机会说,等时间流逝人类灭亡了,那不就被一笔勾销了么。如今能说出来,我觉得实在是太好了。感觉好像抛下了一副重担似的。
“所以说!那是错误的啊。真不是那样的!”
那么是哪样的?
“佐方你的眼睛会看到些不正常的东西。看到的都是错误的东西啊。”
看到的是错误的东西?
“没错,那就是结构色。你的脑子早就出问题了。”

我从梦中醒来。
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到刚才为止好像做了一连串的梦,内容却回忆不起来。
看了看时钟,刚刚凌晨0点。钻进被窝应该是11点左右,我似乎刚睡着不久就醒了。
出了房间,蓝子正坐在沙发上,端着玻璃杯看电视。用的是前段时间和岳母一起去东京浅草时买的江户雕花玻璃杯。我很喜欢东京那里的特产。比如雷米花糖之类。因为我是乡下长大的嘛。我说想要那个杯子时,蓝子曾略有不满地抱怨说太贵了,但她自己其实也颇为中意的样子。
蓝子似乎察觉到我的接近而回了头,我问她你一个人在这晚酌吗,她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尝了点从你老家送来的梅酒。结果发现非常好喝,就忍不住了。你要来点吗?”
我点点头,蓝子于是从沙发上起身去倒酒。
趁这时间我脱下被汗水浸透的睡衣,从抽屉里找了件T恤换上。这是蓝子和朋友的妻子去游乐场玩时当作伴手礼带回来的,上面画着游乐场吉祥物角色的画像。
“别把这件当睡衣穿啊。”
拿着杯子回来的蓝子见了我的样子,皱了皱眉头。话是这么说,可这种衣服平常我也不可能当作便服来穿啊。
“人家觉得很可爱嘛。”
蓝子有些不满,但对快30岁的男子来说,穿得太可爱好像也不大对劲。
“老公你啊,对我送的礼物总是随随便便处理耶。给!”
心情不佳的蓝子粗暴地将杯子递给我,杯里冰块互相撞击,发出“喀啷”一声。
但其实我对这件衣服可并不随便。真要随便的话,连睡衣都不会考虑到它。说到底,我觉得是蓝子选礼物的品位有问题。之前买的那个,不解开谜题就不停闹铃的闹钟也是一样。早上本来就够手忙脚乱了,哪有时间解什么谜题?而且我生活算比较规律的,就算没有闹钟,到了一定时间也会自然醒来。所以从一开始,闹钟就是多余的。
蓝子对自己穿戴东西的选择还是很普通的,可不知为什么给我用的就总挑些奇怪的玩意。肯定是一心想象着我收下东西时的一脸惊愕,然后二话不说就买了下来。她从小就是这种性格。都已经这么大了,真希望她能理解一下所谓物品的实用性啊。
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说。因为我知道这种时候说出口只会把她的心情搞得更糟而已。还是等下次她心情好点的时候再说吧。
于是我品了一口梅酒。口感清冽,略有些雅致的甘味,是相当上等的梅酒。
“据说用的是和三盆糖哦。婶婶对每一年的梅酒都是精益求精啊。这种性格和你很像耶。”
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她很有闲吧。
姐姐和我都已经离家独立生活了。爸爸还得一段时间才能退休,她自己一个人在家,肯定有很多空余时间。
“你作为长男,过段时间还是把她接来住住比较好啊。平时一个人肯定很寂寞的。”
蓝子说的当然没错,但目前我还没有这种打算。我之前一直都是和父母一起住,所以考虑一些问题时总有些天真。我觉得自己必须成熟起来。而要想这样,就必须离开父母身边。而且我也想拥有更多与蓝子两人在一起的时间。
“你出了好多汗啊。开空调再睡会不会好点?”
蓝子收拾着我换下的睡衣,对我说道。
不过每次开空调睡觉,第二天起来都会全身酸痛,所以我一般都不这么做。
“好像开启除湿状态再把温度调高点就不会有问题了。而且这样的话我也能轻松多了。我很怕热的,为了这个常常睡眠不足呢。”
这我倒真不知道。原来一直在让她忍受这种状况吗。害她睡眠不足那确实是有些过意不去。我有些不情愿地点头同意了。
“啊,酒已经喝完了吗?喝得好快啊。还要来一杯吗?”
难得有这种机会,就再来点吧。你也一起来点?
“行啊,不过你明天上班不要紧吗?”
只是梅酒的话,应该不会醉得太厉害吧。
于是我们一起坐到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互斟着妈妈寄来的梅酒。
不过说是梅酒,其实也是用烧酒做底子的,所以度数也相当高。以为没问题结果喝过了头,两人都开始有些醉醺醺了。
我感到视野变得朦胧,身体好像浮在半空中似的。蓝子脸颊绯红,原本就有些三角眼倾向的眼角似乎垂得更低了。
“呼~”
她喘了口气,身子向我靠来。我展开手腕,抱住她柔软的肩膀。
电视上正放映着一部老掉牙的电视剧。是我们两人小时候很喜欢的美国西部片。讲的是作为主角的精悍枪手,与拥有不输其的魅力的帅气反派之间时而合作时而对抗的故事。
最后一集讲的是什么来着?他们两人是尽弃前嫌,还是最终拼了个你死我活呢。我一点都记不得了。
现在正放到中间的部分。我与蓝子两人凭着记忆竞猜着剧情的发展,但由于都忘得差不多了,剧情总是大幅偏离我们的猜测,惹得我们笑个不停。充满自信的预测也总是落空。人的记忆,还真是靠不住的东西。
电视剧接近尾声的时候,梅酒也正好喝完了。
“本来想慢慢喝的,结果一下子就喝光了啊。”
蓝子有些遗憾地说道。
“没办法啊。好东西总是很快就没了。不过说来这个梅酒的味道确实很不错啊。下次得向妈妈道个谢呢。”
“我之前倒是已经送了回礼。”
“那就好。不过,我还是想亲口对她说呢。要趁还有机会,得尽尽孝心才行。”
“说的也是呢。”
“嗯。”
蓝子说罢将玻璃杯放回桌上,将脸埋进我的臂弯。
“哪,我说,我们真的很幸福呢。”
我无言地点点头。
“如果现实中也能这样就好了。”
这就难说了吧?
电视上的电影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场景,夕阳浮现在血红的天空中。
每当看到夕阳的时候,我都会感叹它竟然如此之小。记得孩提时代的夕阳似乎要更大一些。
凝视着画面,让我有种被吸入其中的感觉。要是就这样被吸进了太阳中,我会被带到何处去呢?
“嗳,你在看什么呢?”
身后的姐姐出声问我。
我告诉她正看着太阳。
“你还真能满不在乎地盯着它看啊,简直像乌鸦似的。”
她一脸惊讶地回答我。
姐姐是我除了骏哥以外最喜欢的人。因为她总是待我十分温柔。
所以只要一想到这样下去说不定永远不能回家了,我就觉得非常害怕,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就一直盯着太阳看。我要是哭了,那会让姐姐更加为难的。
与姐姐在公园玩过之后,我们回了住宅区。想顺便取走信箱里的邮件再回家,于是来到信箱前。结果却看到只有我们家的信箱附近嗡嗡地围着一群苍蝇,而且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物体从投递口里挤出来。
我与姐姐相视一眼,发觉对方所想的和自己一样。
“怎么办?”
姐姐有些退缩。
“打开吧。”
“咦?可是……”
“总比我们在这瞎猜好吧。实际看到了可能也就是那么回事,但自己胡思乱想反而会弄得更复杂呢。”
为了不让苍蝇飞进鼻孔,我用一只手遮住口鼻,轻轻拉开了信箱。果然如预想的一样,从里面掉出了一只猫的尸体。它头部着地,与水泥地相撞时发出了一声闷响。大量的苍蝇也随之从信箱中涌出,环绕在尸体的周围。
我想起大人们有在传言最近开始流行的这种恶作剧。那只猫浑身是血,身上开了道大大的口子。
转过身,姐姐正瞪大眼睛,双手捂着嘴呆立不动。我感到一阵愤怒。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做出这么残酷的事?
总之,先把这里弄干净比较重要。我拿了铲子,在空地上挑了个土质松软的地方,挖了个洞把猫埋了。一开始怕得不行的姐姐,不久也过来给我帮手了。埋葬的过程中,许多苍蝇在我们的手臂与脸前飞来飞去。
清理完尸体,邮箱里仍旧沾满血液。周围也还有苍蝇在飞。我弄来一段橡胶水管,接上自来水冲洗信箱。
清洗的时候也冲到了旁边的信箱,被正好回来的住在同一栋楼的大婶撞见了。
然后我们被妈妈狠狠骂了一顿。因为不想把责任推到猫的身上,我什么也没说。不知道姐姐心里怎么想的,总之她也和我一样一言不发地挨骂。
为什么非得被骂呢。我不过是想把尸体留下的血迹洗掉而已。不过是想把血迹清洗干净而已。
如血般猩红的光,将一切染成赤红。整个世界变得像涂满番茄酱的料理似的。
姐姐看来是累得不行了,她抱着膝盖蹲坐在地上。在她的发际,妈妈为她系的黄色缎带随风飘动。
刚才她从书包里找出竖笛试着吹了一会,现在正将它攥在右手中。
看到总是元气十足的姐姐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非常悲伤。
我又开始凝视太阳。
太阳在我们所看到的天空之外。之前骏哥是这么和我说的。
据说天空之外叫做宇宙,它们就围绕在太阳的周围。我觉得在同一个地方不停地绕啊绕的,实在是很无聊的事情。
而且,据说宇宙中类似地球这样的星球还有很多。那上面有光,有河,有山。
被夕阳映照着的红色天空中,隐约有星星开始闪烁。那些光芒竟然是从那般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吗。骏哥说,那是我即便穷尽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星球,也有如蚂蚁般渺小的生物生活其上吗?我从百科事典的图解中看到,即使如蚂蚁般渺小的生物也有着十分复杂、各具机能的身体结构。遥远星球上的蚂蚁,也有着触角、脚爪这类细小而完善的结构吗?
宇宙广阔无垠,其中的一切却都遵循着复杂精巧的机制。这个情景让我无法想象。我总觉得在无人留意的某处,那所谓的规律或许正生出细微的错乱呢。住在世界尽头的蚂蚁们,会不会身上有些细小的结构被忽略,某些部位被敷衍了事地创造出来?
可是,骏哥却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他说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一切都遵循规则而动。
是那样吗?世界如此广阔,其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毫无偏差地运行,真的会是那样吗?如果是真的话,那么也包括我吗?心灵、身体,以及创造他们的一切存在都正确无比地运行于世吗?
我想象着一张看不见的网纵贯世间直至尽头,而我就居于其上的某处。这个意象着实让我厌恶。
一切都精确无比,这让我无法想象。相比之下,就当此处便是世界尽头,每天都在发生着许多错误,这让我更易接受,也更加轻松一些。要是像骏哥说的那样,岂不是如同时时刻刻都被置于某个存在的监视下一般么。这一点也不有趣。要是真有这样的存在,他一定是个神经质的疯子。
“你在想什么?”
姐姐的视线转向我。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总是空想着与眼前的状况毫无关系的事情,没少惹她生气过。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姐姐没有继续等我回答,说起了别的事。
“刚才那只猫,能够被小直你埋葬,一定很幸福吧。你知道幸福是什么意思吧?那可是很重要的事。”
我听出她是想安慰我,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世上的东西,都是非常易碎的啊。”
我不由得将自己刚才思考的东西说了出来。刚说出口就后悔了,赶忙瞥了姐姐一眼,却发现她并未生气,只是摆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态。于是我接着说下去。
“骏哥说,世上的一切,包括十分微小的东西都是被精确无比地创造出来并运行着的。但如果真是那样,岂不是很轻易就会被破坏,被打乱吗?就好比钟表,只要一个齿轮没有咬合,整个立刻就停下不动了。”
姐姐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过她是绝对不会告诉我说听不懂我的话的。
她略为思索了一会,缓缓站起身来,对我说: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一只蝴蝶做的梦。”
“蝴蝶?”
“没错。一只很小很小的,谁也不屑回头看一眼的蝴蝶。不过,我觉得虽然没有人留意,但它一定是只很美的蝴蝶吧。这只蝴蝶,停在树梢上假寐,朦胧中所见的梦境就是我们这个世界。古代中国的伟人是这么说的。”
姐姐边回忆边说。
“然后啊,当蝴蝶梦醒时,这个世界就会消失不见了。”
“全都消失吗?”
“全部消失哦。包括世间的万物。因为这都是一场梦啊。我想,小直你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是这样子吗……”
我觉得有些不同,但没有说出口。
“一定是的。然后,蝴蝶醒来,梦境就随之消散。而身处其中的我们,一定也会蓦地消失无踪的。”
姐姐盯着我的脸庞。
“一切其实都像一首音乐。某天早晨醒来,录音机停了,大家就都死了。喂小直,你希望那样吗?”
姐姐凝视着我。她那不知何时蓄长的长发随风飘舞。
“什么话也别说了。让我们悄悄的,尽量安静一些。可别把蝴蝶给惊醒了。”
说着,姐姐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冲我微微一笑。


本帖最后由 psycho-aaa 于 2010-2-2 17:28 编辑



腐败的味道让人透不过气来,空气本身却澄澈得令人害怕。
每一处墙壁、天井、地板、椅子、窗帘,都落满了蝴蝶,整个房间都被染成了青色。蝴蝶们的翅膀不时开闭,亮闪闪的色彩变幻不断,让墙壁看上去似乎时而凹陷时而突起,简直就像整座房子正在呼吸似的。
这甘美腐败的气味正是信息素的味道。信息素是洋溢着生命力的生殖的气味。这些蝴蝶们为什么会想要繁殖呢?难道不觉得空虚吗?
因为刚做了个美梦,我感到心情愉快。得趁这份愉快消失之前,赶紧着手继续绘画。
从床上下来,身体一晃趔趄了几步,惊得蝴蝶们一齐飞舞起来。于是我的视野便被蓝青色的飞雪覆盖。四周被闪耀着的幻想风格的蓝色所包围。在这片靛蓝之中,我看见了无数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那是些不含感情的、冷漠的眼睛。数不清的双眼皮下的眼珠冷淡地盯着我,在我身边发狂似的起舞。眼球们的空中轮舞曲。
我吓了一跳,不禁叫出声来。别怕啊。这些不过是蝴蝶翅膀上的纹样而已。没有任何人会在意我的。
心脏狂跳不止,我隔着衣服试图抑住它。胸口感受到手心的体温。我觉得这高昂的悸动十分宝贵。一定要将它带到油画架前。那样的话,肯定能完成一幅杰作。
等蝴蝶们再度平静,我踮起脚下到底楼。
打开通往起居室的门,果然这里也被蝴蝶所覆盖,成为充满靛蓝与漆黑的世界。并且也在呼吸着。
饭桌四周立着三个人形物体。我想那大概是我的家人,但蝴蝶把他们围得密不透风,所以无法辨认各自是谁。
“不要紧吧?”
我觉得有些担心而出声询问,他们却没有反应。或许站着睡着了吧。
我看了看院子,那里有一大群蝴蝶聚集在某个物体上。一定是那只狗吧。大雪之中,只有埋葬着野狗的地方,耀眼地盛开着蝴蝶组成的花朵,扭曲了季节感。
我都已经醒了,大家怎么都还这么懒散呢。
我将桌上的蝴蝶驱走,发现放在上面的便利店买的关东煮。我饿极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却因为味道腐败发酸而全都吐出来了。
一瞬间以为自己的味觉出了差错,随即想起应该是食物的问题。弄不好已经放很久了。我早已丧失时间的概念,根本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购买的。也许是昨天,也许早已放了十天以上。
腐败的食物彻底坏了我的胃口。不过就算没坏,家里应该也没有储藏别的能吃的东西。
最近对于食物,我开始变得仅仅抱有某种近乎憎恶的感情,除非必要不再进食。我已经不再食用蝶翼,却仍旧能看到这副光景,是因为屋子里弥散着大量的鳞粉吗?这能算作一种室内尘埃(house dust)么。说来,house dust这个词听着就像是那些中产阶级太太们喜欢的用语。一点也不像我会去使用的词汇。
出门太麻烦了。我放弃进食,回到画室继续进行作画。
坐上凳子后,我将因沾满死去蝴蝶体液而显得沉重的袜子脱下扔到一旁,顿时感到舒畅许多。然后开始进行道具的准备。
在手边的台子上摆好笔和画刀,将亚麻油用松节油稀释做成调和油,把可能用到的颜料放到调色板上。对于一直看着蓝色蝶翼的我的双眼而言,即便很朴素的色彩此刻都变得艳丽无比。连这样都让人感动不已,那么那些在黑白的世界里过了一辈子的人,要是某天突然来到全彩的世界,到底会有怎样的心情呢?
一式油画用具都准备妥当之后,我调整了画架的位置,好让我能越过画框看到起居室的景象。
“你要画什么呢?”
蓝子在我身后发问。
“我打算把这个景象画下来。”
“这个景象?要把妈妈、姐姐她们都画下来?就画那副样子?”
“那是妈妈和姐姐吗?他们谁是谁呢?”
我指着起居室里立着的柱子问道。
“哪有什么谁是谁的?”
蓝子歪着脑袋反问,我于是放弃了继续追问。
“这回啊,我打算不掺杂半点虚假,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原原本本地画出来。我觉得,以前之所以会失败,都是因为画的是些已经失去的东西。果然,无论内心的印象如何深刻,失去的事物都已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当时的所见,必须当场记录下来,否则就会消失了。”
“是那样么。”
“是的。而且,你不觉得这个景象很稀奇吗?”
蓝子似乎一时没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劝你还是别画了。要是告诉别人你看到了这种东西,搞不好会被当成神经病哦。而且过后再看,也只会使人觉得不快罢了。”
“没办法啊,我确实看到了嘛。所以还是画这个就好了。”
“小直你真是很顽固耶。这个梦很快就要消散了哦?没必要那么当真的。就算拘泥于此也没什么意义啊。”
蓝子不解地说道。
“有什么关系嘛。”
我举起画笔。
“反正大家不都我行我素地干着自己的事情么。我就算偶尔干这么一回,也不至于就遭天打雷劈吧。”
“你好像很享受呢。”
我的话让蓝子愕然,随即又苦笑起来。
“比起这个,你看啊,四周的空气有多么透明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呢。是因为视力变好了么?这种感觉只有我自己拥有吗?”
蓝子不再答话,只是笑着望着我。
于是我开始动笔作画。画笔在画布上畅行无阻。至今为止让我痛苦不堪的每一笔就好像做梦一样。
我不等画面风干,就继续往上面涂抹着颜料。即使稍稍出现了些意料之外的奇异色彩我也不在乎了。就这样没用多久画面就逐渐完成,而我在这时才发现,最最重要的蝶翼的色彩,无论怎样都没法很好地表现出来。
那种只要稍稍移开视线,立刻就会变幻为不同色彩的不安定感,就我所知的颜料调和法,是无法表现的。
“……干脆把实物也混进去好了。把那蝴蝶的翅膀也弄到画面上的话会变得怎样呢……”
“这样也可以吗?”
听了我的自言自语,蓝子开口问道。
“当然。就当是拼贴画嘛。将具体的事物导入由颜料构成的概念的世界中,这样一来,画面中的世界也将变得更加广阔。有谁这么说过的。”
“小直你不是不喜欢这种做法吗?”
“我这次一定得完成这幅作品。只要是能想到的办法,我都愿意试试看。至于剩下的问题,等画作完成之后再慢慢考虑吧。”
“你又打算切开自己的手指了?”
“只要有必要的话。不过目前用不着。因为还没有这种必要。你是把我当傻瓜了吧?即使是我,除了必要的时候也不会干出什么荒谬的事情来的。”
于是我捡起落在地上的蝴蝶尸体,剥下了它的翅膀。将其裁为适当大小之后涂上油,往占据画面大部分的青色蝶翼上贴去。
“效果如何?”
青色颜料上,鳞粉反射着钝重的光辉。
看到终于做出预想中的效果,我兴奋地询问蓝子的感想。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蓝子却颦起眉来。
“既然小蓝你这么说了,那就说明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满意吧。不过,我觉得这种做法中蕴含了可能性哦。”
“老实说,人家觉得这整幅画都很恶心。”
“你怎么又这么说。”
就在我打算弄枚新的翅膀的时候,突然感到肚子很疼。说不定是刚才吃了腐败食物的缘故。
上了趟厕所,吐了些像水似的东西出来后感到轻松了一些。而再次回到画布前时,刚才张贴上去的蝶翼全都不见了。
一瞬间我感到迷惑,但细细想来也不是什么怪事。充斥整个房间的蝴蝶,仅仅存在于我的世界中罢了。所以就算张贴到画布上,也不可能就此显现在那里的。
确实是疏忽了。这可是好不容易才想到的办法啊,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就在我冥思苦想的时候,有人按了我家的门铃。到底是谁呢。明明不可能有什么人会来拜访我的才对。
“人家觉得一定是新井老师哦。”
“为什么是新井老师?”
“新学期早就开始了,你却一直待在家没去上课不是吗。而且她也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了。”

老师穿着白色的羽绒服,仿佛要溶于她身后的雪景中一般。
“听说你新学期开学以来一次都没来上过课,所以来看看你。”
吐着白色的气息,老师像在寻找借口似的如此解释道。看来她还是那么容易紧张啊。不过,与真正的人类久违的交流,使得我也有些紧张。
“请进吧。”
进了屋,老师保持着严肃的表情,以并不灵活的动作脱下靴子。这时我突然注意到,原来她的身材要比我矮得多了。她平时都穿高跟鞋吗?
我把老师请进起居室,让她在沙发上坐下。原本还想着我眼中覆满全屋的蝴蝶要是让她看见了可怎么办,但果然不过是我杞人忧天罢了。
我想进厨房为她沏杯茶。从化作蝶柱的家人间穿过时,旁边飞来一只蝴蝶几乎要撞上我的脸,我下意识地挥手赶开它。
“你在做什么?”
果然,老师有些担心地询问道。
“刚刚有只苍蝇在这。大冬天的,到底躲在哪了呢。”
我转头不让老师看见我的表情,随口说了个牵强的理由。
我拿出许久不曾用过的茶具沏了红茶,回到房间里时发现蓝子正坐在老师身边,饶有兴趣地笑着。从她那表情,我立刻发觉她打算作弄我。
“老师人长得好漂亮啊。而且身上的味道很香哦。让人家心里小鹿乱撞耶。”
我无视向我搭话的蓝子,将茶水放在老师面前。
蓝子是明知这种情况还故意引我注意的吧?
“你一直一个人住吗?自事故以来?”
我正对蓝子的态度有些恼火时,老师发话问道。
“嗯,是的。”
“哦,我还以为你一直和亲戚住在一起呢。这么宽敞的家,一个人住啊……”
老师不安地环视了房间四周。然后再度转向我:
“穿得这么薄,不会冷吗?”
“我觉得不怎么薄……啊。”
被她一说我才发觉,自己只穿着当作睡衣的长袖T恤外加一条运动长裤而已。
说不算太薄,那只限于开着暖气的房间而已。这么说来,没有打开空调的起居室里确实冷得像冰窖一样。老师也一直穿着厚厚的外套没有脱掉。
很长时间不曾在意房间的温度了,不小心就犯了疏忽。
“啊,很对不起。”
我连忙开启空调与取暖器的开关。
“一不小心就忘了呢。”
“忘了么……”
老师有些迷惑。
“这么冷的天居然会忘了开空调,这个人好奇怪、好可怕耶。人家也是这么想的哦。”
老师身边的蓝子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对我说道。
“我画画太集中了吧。”
我这么一说,
“也就是说,不是因为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啊。”
老师似乎接受了我的说法。
这么说来,我和学校是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撒谎说身体不佳而请的假吧。
不知道几天前,我感到不和学校联络一下不行的时候,好像确实躺在床上打了个电话。不过,我却记不起通话的内容。似乎是说过身体不太好,此外还说了些什么?记得我成为伯父他们的养子以后,由于姓氏似乎也要改变,因此曾经想与学校联络确认一下手续,但这件事我到底和学校说过没有呢?
之前我和学校说了些什么来着?总不能这么问老师吧。
我最近还真是一团糟啊。虽然很久没与人面对面地说过话了,但起码自己说过的得对上号才行。
如果我一个人生活的话,就算记忆或感情稍稍有些混乱也没有什么大碍,可一旦与他人扯上关系就不能这样了。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合乎逻辑,说的话得让对方容易明白才行。
说实话我觉得非常麻烦,想着要是能只说自己想说的话就好了。可这样的话,一定会害老师摸不着头脑吧。
果然,这类事情不适合我啊。
“什么适合不适合的,都是借口。大家其实都在努力去适应呢。”
蓝子笑着对我说道。
我在心里说了她几句坏话,向自己的茶杯伸出手。老师也同时端起茶喝了一口。
我想和她聊几句,却又觉得没话可说。结果还是老师先开了口。
“那么,你向学校请假之后,就一直呆在家里画画吗?”
“也不是一直啦……”
“那么到底在做些什么呢?休息了这么久……”
每天每天,睡睡醒醒,还做了许多梦。
我觉得自己在梦中似乎干了很多事。或许其中有一些是在现实中做的吧,但一醒来就觉得那些果然还是发生在梦中的事。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也无法分辨到底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
最麻烦的就是吃饭了。觉得必须得吃点了于是吃了很多,却往往都是梦中的事,结果醒来时仍旧感到饥肠辘辘。这种情况连续出现了好多次,让我自己也有些惊讶。
总之,就是种种毫无连贯性的“现实”令我眼花缭乱,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站在这里的感觉。
不过这是决不能对老师说的。
“其实基本上没做什么事。劳您操心了,真是对不起。”
因此我姑且低头向她认错。
“说实话就好了嘛。”
蓝子感到很可笑似的从我的脑袋上方说道。
“就告诉她你能看到与别人不一样的东西,而不去学校是因为对那里失去兴趣不想去了嘛。全部老实说出来不就好了。老师她一定能理解你的。”
蓝子今天还真是多嘴。虽然想反驳她,可现在不是时候。她一定是想让我说出些奇怪的话,才不停地挑逗我吧。
“看你的脸色很不好啊……”
老师担心地说。
“我没事的。”
我非常干脆地回答,让她再次沉默下来。看来我的口气太过冷淡,让她觉得我是个麻烦的学生了。
“老师发现你在撒谎了哟。小直你不说实话,让她很伤心耶。”
蓝子觉得很没趣似的撅起嘴来。
“明明只要说实话就好了嘛。一直撒些拙劣的谎,可会使得对方讨厌你哦。”
一直以来给她添了不少麻烦,那样的话说不定反而比较好吧。我在心里答道。
“反正以后就没机会了,还不如趁这个机会让她安下心呗。”
这句话让我不得不再度向蓝子投去视线,可她却好像不打算再度开口了。只见她一脸无趣地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晃来晃去。
“佐方君。”
老师终于抬起眼,向我望来。
“很抱歉啊。我总是多管你的闲事,还跑到家里来打扰你。”
老师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情,双眼不住地观察我的反应。
在她的视线下,我有些犹豫自己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最终,我决定微笑着面对她。
“请不用在意。这都是我的错。”
我的回答让老师脸上闪过一缕失望。我刻意继续对她说道:
“过完年之后,我思考了很多事情。或许您已经知道,这阵子我的表哥不幸去世了。说实话,为此我非常烦恼……不过现在已经不要紧了,学校那边我很快就会回去上课的。到那时,社团活动我也会好好参加的。”
我将当场捏造的理由告诉了老师。她听了,将手上的茶杯放回桌面之后说道: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啊,你想一个人静一静的,我却跑来打搅你。”
“很抱歉让您费心了。”
我的话让老师的脸色黯淡下来。就在这时,我感到我们之间产生了一道巨大的裂痕。
“不过,现在这样就好了。”
听了我的话,老师点点头。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
说着她站起身来。
“今天真是多谢你的款待。”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哪里哪里。”我也学她一样低下头来。
“啊~啊。”
背后传来蓝子抱怨的话语。

我想继续作画时,突然发现屋里的景色与方才不一样了。
不知什么时候,家人们都消失了。起居室中哪里都找不到他们的身影。
“他们几个啊,一定各自化成了这无数蝴蝶中的一羽了吧。”
蓝子对四下打量着房间的我这么说道。
“大家都变成蝴蝶了?真的吗?”
“嗯。”
“世上还真有些怪事啊。那么,他们就不会再回复原样了?就这样到死都只是一只蝴蝶吗?”
“人家也不知道耶。他们不在了,你会寂寞吗?”
“有点吧。不过无所谓了。毕竟这才是正常的状况嘛。不过说实话,还是稍微有些遗憾。我也搞不清了。而且,真希望他们能至少待到我完成这幅画啊。”
我叹了口气。
“这样其实也挺好嘛。总不能叫他们就那么一直由着你的性子来啊,否则他们也太可怜了。
“什么叫由着我的性子啊。我可从来没拜托他们陪着我。”
我的话惹得蓝子笑了起来。
“如果你从未这么想过的话,那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出现哦。”
我一点也不觉得可笑,接着问了她别的事情。
“那么,小蓝你不久也会变成蝴蝶吗?”
“不会啦。人家讨厌虫子嘛。”
蓝子非常肯定地答道。
“那我呢?”
“会哦。而且很快就会混在这些蝴蝶中,搞不清哪个才是你了。”
“你又耍我啊。不过,就算真的变成那样,我也不会觉得惊讶了吧。毕竟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呢。”
“那样的话,你们就呆在这个家里让我来饲养吧。不过我讨厌蝴蝶的,到时候分不清楚哪个才是小直,一不留神把你踩死了也不一定哦。”
“都变成蝴蝶了,那时肯定怎样都无所谓了。”
“啊哈哈哈。”
我无视大笑着的蓝子,将画笔握进手中。
“嗳,小直,假如这一切都不过是个梦的话,你会怎么想?”
正准备继续作画时,蓝子又向我搭话来了。
“什么意思?”
“飞机的事故中,你的身体被夹在黑暗的机舱里,内脏被挤烂,血流如注,已经没救了。旁边传来混杂在风声中的小女孩哭喊呼唤母亲的声音。你听了觉得她很可怜,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安慰她。慢慢地,小女孩的声音变得微弱下去。可你却无法分辨,究竟是那个小女孩逐渐衰弱,还是你自己的意识逐渐远去。终于,你陷入了无声的寂黯。在黑暗中你做了一个梦。临死之前,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你想说,那就是现在的我所感受到的一切吗?”
“嗯。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会怎么想?”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或许会让我觉得受些打击,不过我应该会想,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
我凝视着临近完成的画作,如此回答道。
“但不论如何,我都必须把它完成。”
“那真是遗憾啊。”
蓝子说完,就不见了踪影。
屋里于是只剩下我,以及大量的蝴蝶。蓝子想说些什么,如今都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我这人除了自己眼前的东西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屋内回归寂静,我再度开始作画。由于刚和人说过话,一开始有些找不着感觉,但不久就恢复到之前流畅的状态。我现在感觉很好。周围安静到几乎能听见耳内传来“叮”地一声的幻听。就趁着这份感觉还在,赶紧将画完成吧。
刚才由于使用幻觉中的蝴蝶翅膀而失败,这次一定没问题的。我找出原本放在房间里的小瓶,打开盖子,将最后一枚羽翼取出。就把它用在我的作品上吧。如此一来,画作就能够彻底完成了。
仔细想想,这实在是一段漫长的过程。自秋天以来,经历了数度失败,浪费了好几张画布。这期间,我的周围也发生了许多事。真的,发生太多事了。不过,这也即将宣告终结了。
这幅画完成之后我该做什么呢?我试着思考了一下,却发现完全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完成之后,我能够找到吗?还是就这样永远找不到呢?无论如何,不先把它完成,我一步也无法前进。
在使用最后的羽翼之前,我嗅了嗅它的气味。骏哥自地球的另一侧带给我的独特香味,如今已几乎丧失殆尽,只剩下微微的芳香。
我不打算像刚才那样裁剪它,而是准备就把它原封不动地张贴上去。这样一来,肯定能与画面结合得天衣无缝吧。
我用画笔蘸了些油,往那闪耀着靛蓝光辉的羽翼上涂抹。
结果,只见其表面的光泽逐渐褪去,慢慢被染成了茶色。
我非常惊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对了,真正的翅膀是不可以沾到油料的。鳞粉表面复杂的反光结构一遇到油,马上就会被破坏掉。我亲手将这自形体生出的色彩破坏了。
待油浸透了,翅膀上只余下干燥粗糙的枯叶色。
不再闪耀。
我感到一阵奇妙的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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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lnjpjp 勳爵
这就完了?没有了吗?

14 年前 0 回復

ClairAKB48 侯爵
封面很美,咱很喜欢,嗯嗯
谢谢翻译~辛苦了

14 年前 0 回復

romanceknigh 子爵
好深奧的小说完全看不明白,不过还是很喜欢
男主角应该是神经病吧....
我相信要翻译这本书一定不容易
辛苦LZ了

14 年前 0 回復

lvding 勳爵
翻译完了啊··感觉很黑的一半小说么··?等txt·

14 年前 0 回復

抗议 伯爵

看的很纠结
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尤其是满屋子蝴蝶那一段
很压抑啊

14 年前 0 回復

3260299 勳爵
全部看完
好诡异的风格
这其实是猪脚临死前的梦?
强迫性的幻想

14 年前 0 回復

vencs 伯爵
看到標題就覺得不怎麼輕了
內容要探討的就像標題寫的是心靈
很特別跟有深度的輕小說啊...

14 年前 0 回復

11067345 侯爵
结局好的很,难道的是在这个萌系泛滥的时代里的干净小说

14 年前 0 回復

moesue 騎士
一看到PSYCHE就蛋疼了。。。不是传说中CUPID家的的超正人妻么= =
但是MS小说是灰暗系?而且很多语句都给人以暧昧不明的感觉。。。

14 年前 0 回復

xyl1989 侯爵
这是庄周梦蝶的故事…主角可能是个精神病

14 年前 0 回復

卡卡雅 王爵
奇怪的系列吗~~
跟蝴蝶有关的都很怪捏·

14 年前 0 回復

p123513469 子爵
有點看不太懂好深奧的一本書
謝謝樓主分享

14 年前 0 回復

971303 子爵
封面一看就知道是冬目的畫
謝謝樓主

14 年前 0 回復

dragonair 子爵
濑户口是猛毒... 记得哪里看到过来着...
表示大部分没看懂 不好随意发表揣测...

14 年前 0 回復

everend 子爵
这熟悉的颓废画风!
冬目景大神竟然会给轻小说做插画?不敢相信。。。

14 年前 0 回復

ft123 騎士
非轻小说,看来是纯文学...

14 年前 0 回復

unrealt 子爵
全文看完,其实这是精神病人的日记吧。。。。。。。。-_____-!!

14 年前 0 回復

hjras2007 伯爵
翻译辛苦了= =话说这画风???感觉不象轻小说~主角蛋疼??

14 年前 0 回復

gamestar945 王爵
好飘渺的小说啊,男猪自己一人从头YY到尾,第十章更是混乱无比,一个接一个的梦。。。结尾更是让偶深深的蛋痛了。。。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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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ycho-aaa 勳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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