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歼鬼 VJEDOGONIA Series2 MOON TEARS[台/简][种子岛贵、虚渊玄]


本帖最后由 chenlunno1 于 2010-2-16 18:1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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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种子岛贵
原作:虚渊玄
翻译: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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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歼鬼 VJEDOGONIA Series2 MOON TEARS






<内容简介>
揔太终于成功接触到吸血鬼女王──莲雅诺,只要打倒她,他就能够变回人类。然而,面对一边与孤单奋斗,一边跨越了两千年漫长光阴的莲雅诺,揔太的内心不禁产生动摇。另一方面,人工合成吸血鬼们成立了「夺回莲雅诺部队」,接二连三地向揔太袭来。最后,守护莲雅诺的最强敌人──身披血红色盔甲的吸血鬼──吉拉汉出现在他面前!
虚渊玄献上之狂暴幻想曲钜作,堂堂迈入尾声!


CONTENTS
1.沐浴在弥漫的月光碎片中
2.崩毁的记忆哭喊
3.以罪为祈祷、以过错为谎言
4.拉近、痛哭
5.温柔的眼眸
6.想念纷飞散落的最终
7.风啊、请你越过我的胸口,前往我所爱的人身边
8.怀抱着无法传达的叹息入眠,知道世界尽头
终章
后记



1.沐浴在弥漫的月光碎片中

「真的是在这里……」没错吗?
说到最后,问句只在脑海中盘旋。不安使她不由得一个人自言自语,一旦开口说话,又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是可笑。
香织循着镜子拿给她的地址,走在未曾见过的夜路上。
这里是离车站有段距离的静谧住宅区,再继续往前进,街道两旁便开始出现农田和杂木林。此处和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空隙形成道路的城镇不同,小径将深绿色的景致一分为二。香织感到些许不安。
在街灯创造的昏黄光圈中,一道长长的固墙浮现出来。
根据镜子给她的纸条所示,那道围墙里应该就是弥沙子家。
镜子是这么告诉香织的:「揔太现在正因为某个需要掩人耳目的理由,而寄住在帝沙子家中。」
……越是一步步走近,香织越是由衷地威到钦佩。
围墙延着这块区域长长地盘距而下,从里头可以窥见好几株宏伟的庭树。
她知道弥沙子是名门世家的大小姐,但这座豪宅远比传闻中更气派,根本是一栋别墅。
「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在吗?」
大门深处的玄关中没有一丝灯火,房子本身静谧到让人感到诡异。
这种气氛……香织的背脊感受到一种独特的恶寒,令她不禁浑身发毛。这是什么感觉?
「晚安……」
香织穿过白柳家的大门。
听见自己踩在平整碎石路上的脚步声,香织不由得屏息。
玄关并没有上锁。
「晚安……请问有人在家吗……?」
她轻轻推开门后,一股腐烂的臭味便钻入鼻腔。
这是什么臭味?在记忆中,香织确实知道这是什么味道,但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
从玄关望向里头可见一道走廊,走廊两侧似乎有几间房,依旧没有传出任何灯光。
街灯从香织打开的玄关照进屋内,微微地照亮走廊。
在擦得十分光亮的走廊上,四处点点散落着像是刷子造成的黑色污点……仔细一看,有些看来颇像手印。
为什么如此气派的宅邸走廊上,会有这些脏污呢……?香织将脸凑近手边的污渍上。
那一瞬间,全身寒毛直竖。
是血。那些黑色污点,全是大量血液喷溅后的痕迹。
这么说来……不想忆起的解答自记忆深处翻涌而出。从刚才开始一直刺激着香织鼻子的那股腐臭味,是血腥味。
血迹化为黑点溅洒一地。
杂乱的手印和足迹,诉说着惨剧的模样。
受害者的手受了伤,匍匐在地上到处逃窜;加害者边悠然地迈开步伐边追上前去,慢慢享受猎物挣扎时的痛苦以及恐怖……
这样的画面闪过香织的脑海。现实中发生的情况,恐怕与她所想的差不了多少……脑海有道莫名冷静的声音如此告诉香织。
「你正在想那是谁的血吧?」
突如其来冒出的声音,让香织全身僵直。
「当然是爸爸、妈妈和奶奶的血啊。不管你再怎么找也看不到尸体的。我在吸完血之后马上就挖出心脏,他们全都消失了。因为我一点也不想让他们成为我的同伴。」
现在的声音,的确是她熟悉无比的嗓音。但香织害怕得出那理所当然的答案。
「我好恨,恨他们剥夺了我自由的生活方式。总是插嘴管教我的所作所为,抱怨东抱怨西……将我教育成以前那种笨拙又胆小的女人,所以我一——直很憎恨他们。」

因为说话的人正如香织所预想……将自己的家人给……
「所以啊,杀他们时真是无比痛快呢。看他们哀号哭喊着向我道歉、求饶……」
「弥、弥沙子!?」
香织终于无法压抑地叫出她的名字。
……没有错,这是每天在班上听见的同学嗓音。
「哪、哪里?你在哪里!?」
「……呵呵呵……」
她的声音……在屋中奇异地产生回音,以致于完全找不到来源。仿佛是那些无所不在的沉重黑暗发出了声音一般。
「……我在这里。」
声音忽然贴近耳畔低语,香织吓得缩起身子回过头。
「……!?」
「晚﹒安﹒哪一
香织维持着回过头的姿势,僵硬不动。
在前院的碎石路上,一个拥有弥沙子的声音、与弥沙子外型十分相似的……恐怕就是弥沙子本人的东西正站在那里。
火红的皮革紧身衣,像要强调身体曲线般紧密地熨贴在她的躯体上,衣服上到处裸露着在黑夜中也清晰可见的雪白肌肤,与缠绕在肢体上的亮泽黑发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
原本应该连一秒钟也不会拿下的眼镜,如今已不在她的鼻梁上,平常总是藏在镜片下小心翼翼往上窥看别人的眼睛,现在也漾着自信满满的灿烂红光,笔直地射向香织。
骗人……她是……那个弥沙子……?香织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怎么了?别摆出那种表情嘛,见到我有那么不可思议吗?」
弥沙子露出一抹连身为女生的香织都一阵颤栗的艳丽微笑,摆动着腰肢向她走来。
「弥、弥沙子?呃……你怎么了呢?你、你刚刚是在开什么玩笑吗?家里的人呢?」
她变得不只是服装和态度,而是更贴近本质的某物。
这股缓缓爬上肌肤的恶寒是怎么回事?
本能的恐惧一点一滴地渗进香织的内心。
「这就是真正的我喔。有那么意外吗?你以为我只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女孩?」
「怎么会……」
为什么?现在香织在弥沙子的声音中,听见无庸置疑的恶意味道。
像是要寻找逃脱之路般,香织的背紧靠在玄关的墙壁上,浑身动弹不得。
「我终于察觉到,自己是以多么愚蠢的方式活到现在。总是胆小怕事、一味地观察别人的脸色……那样畏畏缩缩的自己,是多么难看又可耻啊。」
弥沙子一边说,一边不慌不忙地走近香织,轻蔑地瞪着她的脸庞。
「现在想来,我真的像个白痴一样,会被你瞧不起也是当然的吧。」
「你、你那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弥沙子会说出这些话呢?香织完全摸不着头绪。
一涌而上的愤怒,让她在一时间忘却了恐惧,不小心出声反问。
「因为我们同样都是女生,却只有我那么拘谨嘛。我明明没有任何比你差劲的理由吧?
夺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踢开碍事的家伙们,你不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吗?」
弥沙子的手指以蛊惑的姿态拨弄着香织的脸颊。
香织的眼眶毫无理由地溢出泪来。这副模样才不是弥沙子,这种说话方式、这种眼神、绝对不是弥沙子……
「我呢,很想得到揔太同学喔。所以来栖香织,你的存在实在非常碍眼,明白吗?」
弥沙子不疾不徐地伸手一把扣住香织的咽喉,沿着墙壁将她往上举起。
香织的双脚开始离地,痛苦和窒息感让她的意识逐渐模糊。
怎么可能……香织无法理解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弥沙子看来明明没出什么力气,但她嵌住香织喉咙的手却如老虎钳般坚固,无论怎么挣扎都不为所动。
「我……很喜欢你的……」
即便快要喘不过气来,香织仍以夹杂着哭腔的嗓音拚命向以往的好友诉说。
「我当你是我重要的朋友……真的……我没有说谎……」
「是啊,那倒是没错呢。因为我就像只小狗一样亲近你,总是摇着尾巴对你言听计从嘛。你心里一定觉得『这家伙真可爱』吧?你是如此的看不起我,都没想过我哪天会反咬你一口吗?」
「怎么会……」
为什么?
香织内心一阵揪痛,那是难以抑止的悲痛。
香织一直很信赖弥沙子,觉得两个人能够互相理解对方。然而弥沙子却如此憎恨着自己,并在心中积怨已久吗?
的确,香织开过她玩笑,也戏弄过她,那些无足轻重的言语都伤害到她了吗?
「这样子看你啊……」
弥沙子舔舔舌,沉浸于虐待的快感当中,鲜红的舌头如软体动物般来回滑过弥沙子形状优美的嘴唇。
「你哭丧的表情真是太棒了,让我莫名兴奋起来。本来我是打算将你献给乌毕尔大人,但我改变心意了,让你当我的宠物吧。」
弥沙子挥了一下手臂,轻而易举地将香织扔向一旁。
哀痛使得香织全身乏力,一时间甚至无法意会自己正往地上倒去,背部就直接撞上花岗岩的水泥地面。
剧痛让她的意识瞬间蒙眬,当她摔倒在地后,弥沙子像只猫般挪动身躯压在她身上。
与原本不擅长运动的弥沙子相比,香织在体力上应该占了莫大的优势。
但她现在却完全无法抵抗,仿佛被老虎钳紧紧扣住。弥沙子纤细的手腕不可能有如此怪力才对。
不只是……力气,她那异样苍白的冰冷肌肤、从唇间可窥见的尖牙、在昏暗中炯炯发光的双瞳……透着血的颜色……
弥沙子,已经不是弥沙子了。不仅如此……她甚至不是人类了。香织凭着动物般的直觉如此理解,这次不禁沦陷在恐惧之中。
然而……
「!?」
喀喀喀喀喀!!
耳中传来某种连续爆裂又富有节奏感的声音、未曾闻过的火药味、撕裂血肉的声音、轻脆的金属声。倒卧在地的香织头上,惊愕、憎恶与杀意的气息正互相交错。
原本压制在她身上的弥沙子骤然消失,香织不明所以地环顾四周。
在门柱之间,一名男子浑身充满斗气,强壮的躯体上披着长大衣,单手惬意地举着还冒着硝烟的卡宾枪,露出残酷的笑容。
弥沙子以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那名造访者。
「你是……!」
「死神啊。不过是来迎接你的!!」
男人嘴角扬着一抹冷笑,在面对战斗场面时,熠熠生辉的冰冷双瞳甚至比非人的弥沙子还要骇人。
他的装扮像个佣兵或者恐怖分子,但在香织的眼里看来,他的出现比弥沙子还要突兀。
「快乐的美梦结束了。来吧,该是你回归尘土永眠的时间了!」
「……!!」
弥沙子如野兽般颤动喉咙,发出威吓的低吼。
她的右肩宛如惨遭利刃刺了好几刀,看来破碎不堪。
在狭窄的通道中,两人隔着跌坐在地的香织相互对峙。
很明显地,弥沙子在气势上已被他压制住。尽管她露出怒气腾腾的模样,但还是隐藏不住焦急和慌恐;相较之下,中途闯入的男人却是一派泰然自若,正以左手把玩着预备弹仓。
男人重新架起卡宾枪。弥沙子的右脚踝曾在瞬间想要避开,但步枪却准确地粉碎了射中的目标。
「唉〡为什么每晚都这样,尽做一些无意义的事……子弹钱也是很贵的耶。」
男人边佯装若无其事,边连续发射卡宾枪。
四周笼罩着线状无烟火药的燃烧臭味,空弹壳在弹药包中演奏出轻脆的单音乐章。高初速的步枪子弹像把锐利的锥子,贯穿了弥沙子的手臂、腹部、头部,凿出许多小孔。
眼见弥沙子变成一个破破烂烂的肉块,男人在装置于卡宾枪战术护木上的十字弓上,缓缓地搭上银箭。
看见银箭散发出的冰冷光芒,原本处于安心状态的香织回过神来。
「请、请你等一下、那、那是……!!」
香织完全忘记自己刚才差点丢掉性命,突然伸手抓住男人的右臂。
「搞什么?……啧!」
弥沙子没有错过男人的注意力移向香织的那一瞬间,以似乎没有受伤的左脚毫无助跑地一跃而起,撞破身旁的窗户,一口气飞向屋外。
男子瞬间已摆好架势,犹豫着是否要追上去,但当下又改变心意,看向香织。
他以关节凸出的手掌,带着不由分说的强硬力道扳起香织的下颚,让她的脖子曝露在空气之中,确认完某件事后……拿起枪托敲向她的背。
毫不留情的一击,让香织无法承受地晕厥过去。
「……揔太……香、香织她平安无事……」
「……咦?」
夜间俱乐部之中,充斥着喧嚣、酒精和药品的气味。然而变身后的揔太破坏了这一切,就连进来要阻止他的缪拉也……
鲜血从缪拉的口中流淌而出,她艰难地吐出呼吸,仍是拚命地向他传达。
「因为……她、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来这里。」
「……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以你别再说话了!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虽然不明白详细情形,但香织应该暂且平安无事。揔太一阵安心。
这样就可以排除掉最糟糕的情况,至少不会在自己横扫而过的尸首中,看见满身是血的香织。
「不能、去医院……听好了、带我到……其他没有日照的地方……」
的确,以她的立场来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无法按照正规程序带她去看医生。
「……让我休息一阵子、就会没事了……所以……」
总之,首要之务是先离开这里,之后再去思考该怎么办。
揔太如此下了判断后,抱起缪拉往出口走去。
无论如何,要先清洁伤口。揔太也知晓这点程度的常识。
先不论其他,只有消毒要尽快执行。
他勉强让负伤的缪拉坐在KATANA的后座,之后花费了一般人根本无法想像的时间,就回到位于津久井湖畔的别墅。
揔太将缪拉横放在床上后,在脸盆中注好温水,并准备好毛巾。
接下来得把沾满血的衣服脱掉……想到这点,他就有些踌躇。她好歹也是个女孩子……但现在不是拖拖拉拉的时候。
揔太将手绕至她纤细的身躯后头,脱下破碎不堪的衣裳。她那轻盈又娇小的身体仿佛一尊洋娃娃般,令人心情忐忑。
四肢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感觉上,若是自己动作稍微粗鲁一点她就会毁坏。
「……咦?」
在光滑细致的白皙肌肤上,沾黏着干涸的血迹……但却完全看不见关键的伤口。
揔太边以浸泡过温水的毛巾擦拭鲜血,边不知所措地抚上缪拉的腹部,并盯着她的腹部想找出涌血的伤口。但不管他怎么找,都看不见哪里有伤口。
的确,在揔太太记得自己攻击过的地方,有条像是旧伤般的皮肤撕裂疤痕……不对,这是旧伤吗?
当他日不转睛地紧盯着看时,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在他的眼前,伤口就像一道红色抓痕般逐渐萎缩,变得越来越细小……仿佛被吸进皮肤底下,不着痕迹地消失无踪。
这是……治愈能力吗?不对,应该不是。
再生能力。当然,对现在的揔太而言,这并非新奇的景象。
因为在他至今交手的那些怪物身上、还有战斗时他自己本身,也具备了这项能力。他已经看过好几次比这更严重的伤口在转眼间复原。
但是……为什么连缪拉的身体也是?
难不成……
揔太下意识地自横躺的缪拉身旁退开数步。
第一次见到缪拉时萌生的动物本能性恐惧感,又再度袭向他。
这么说来,他一直觉得很奇怪。她拥有无法想像是小孩的怪力和运动能力,还有连大人也相形见绌的知识与冷静……
这个少女也是吸血鬼吗?不对,不可能有这种事。揔太立即否定这个想法。
他数度看见缪拉的肌肤曝露在阳光底下。
但是……重新回想起来,她的确也会避免站在阳光直射之处。
无论如何,缪拉她……不是人类这件事是无庸置疑的。
揔太甩甩头,赶走心中的动摇。
那又怎样?不管缪拉的真实身分是什么,她都帮了自己很大的忙。这名少女是同伴。
总之,现在的缪拉确实严重消耗了许多体力。
缪拉保持着轻浅缓慢的呼吸陷入熟睡,情况的确比刚才稳定许多。
揔太现在就只能在她醒来之前,让她安稳沉睡而已。
忽然感觉到人的气息,缪拉从浅眠中拉回意识。
是揔太带她回来的吗?眼前是熟悉的别墅内部,平常自己作为寝室使用的房间。
窗帘外面的天空已经泛白,但颜色却异样黯淡,似乎正在下雨。
她没有看见揔太的身影,大概是在分配给他的房间中休息吧。昨晚他应该也消耗了很多体力。
取而代之地,是一位银发的残暴吸血鬼猎人沉默不语地伫立在床边,但却不见他平常一贯的冷笑表情。不仅如此,脸上还挂着怜悯似的安详神情,令人不禁怀疑他平时到底把这一面藏在心中的何处。
「弗利兹……」
然而看见弗利兹的模样,缪拉并不感到意外,反而……觉得相当怀念。
在残酷的日子流逝之中,缪拉很少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但这是长年相伴的同伴最真实的模样。
「……伤口还好吗?」
「都愈合了……已经没事了。」
尽管缪拉这么说,仍能明显看出她面容憔悴,应该是伤口为了再生耗损了不少体力。
弗利兹无言地从怀中取出以杀菌袋装好的小袋子,里头是医疗用的一次性点滴组。
「……不行。」
查觉到弗利兹的意图,缪拉虚弱地摇摇头。
「这点伤的话……血清就已足够了。」
「生血的效用会比较快。」
弗利兹边说,边毫不迟疑地撕开袋子,将点滴的针头刺进自己手肘内侧的静脉中。
「用这种方式吸的话,你就能安心了吧?」
「……」
缪拉无语地张口含住弗利兹递出的输送软管接头,弗利兹的血液透过细窄的软管流入少女的口中。
温暖的血液和咽下血液时的暖意,缓缓地流动遍及至身体各个角落……缪拉感到一阵安心,以及深深刺痛胸口的那股自我厌恶。
每当像这样喝着鲜血补充体力时,就让她体认到自己并非人类的宿命。
多亏了这个体质,她不知有多少次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尽管如此,缪拉一点也不心怀感谢。
若她没有这样的身体,根本用不着让自己投身险地。她应该能挤在人群当中,过着稀松平常的生活才对。
在白天的世界……在蓝天和太阳的温暖之下。
一只坚硬又巨大的手掌,轻轻地覆在她的头上。
好久没这样了,他已经许久不曾像这样抚摸自己的头。
以往缪拉记得的那份触感……是一只更小、既瘦弱又柔软的手掌。
不是现在这既坚硬又青筋分明、粗糙的手。
那是在他的手变成现在这样的更久之前,已经是非常非常久远前的往事了……但是他手指轻柔地穿过发间的那份温柔,还是和那时候一样,一点也没变。
不知不觉中,缪拉的心情在追溯回忆中平静下来。
「是被揔太伤的吗?」
如刀刃般的冰冷嗓音,将缪拉从思绪中拉回现实,她赫然张大眼睛。
弗利兹面无表情,眼神因暗藏的愤怒而十分冷硬。
「……是他对吧。」
她或许该立即否定才对,就算那是说谎。
但缪拉因为一时大意而说不出口……她的沉默已诉说了她隐藏不住的真相。
「弗利兹……」
「你先在这里安静休养一会儿吧。」
弗利兹拔出点滴针头,将软管卷起来后丢进垃圾桶,接着站起身。
「弗利兹,他……」
「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他不利。」
弗利兹口气温和地对她说道,并再次轻轻抚摸缪拉的头。
「我知道,因为我们还需要那家伙。我只是稍微……和他说说话。」
突然有人自身后踹了一脚,揔太因而惊醒过来。
他掀开毯子,转过头去。
在他当作卧室使用的房间正中央,弗利兹像尊雕像般伫在那里。
「稍微占用一下你的时间……」
从对方剑拔弩张的气势,就可一眼看出他不是来闲话家常。
「你知道我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吗?」
「……大概猜得到。」
「关于昨天的事……我只能先说声……非常抱歉……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揔太看护缪拉告一段落后,假装是其他朋友打手机至香织家。
香织平安无事,听说躺在之前镜子被弃置的同一间急救医院门前,而且失去了意识。似乎有匿名者打电话通报。
香织的母亲以为她可能又贫血昏倒……所以非常担心,但她其实完全误会了。
「结果……我什么也……」
「劳烦你跟我说明一下昨天发生的事吧。」
弗利兹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没在听揔太说话,中途打断他。
「在这之前你先回答我,缪拉她……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人?她是吸血鬼吗?」
揔太并不认为弗利兹会老实回答他。
然而……他完全没有预想到,对方竟然会突然出一记重拳揍他。那并非恫吓,也不是开玩笑,毫无疑问是认真的。
揔太在脸颊接下拳头之前,清楚在弗利兹眼中看见憎恨与杀意。
「先开口问话的人是我。快回答我,你这混帐对缪拉做了什么?」
「……我为什么非得回答你不可啊!」
突然被人揍了一拳,揔太也一阵恼火。
「你们自己还不是一样,一直瞒着我没说!缪拉她,那孩子她不是人……」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前,一记比刚才更加火爆的拳头砸向揔太的颧骨。
「缪拉的确和一般人类不一样。」
弗利兹低头俯视趴在地上的揔太……声音听来已经超越愤怒的极限,冰冷平静到近乎令人毛骨悚然。
「不过呢,别以为她和你一样。缪拉不会袭击人类,也不会伤害同伴。不管她的躯体如何,她的心灵都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和像你这种快要变成污秽怪物的人相比,那孩子可是好上太多了。你可不要误解啊。」
就算想反驳,揔太也想不出任何话语。
「现在我们还需要你的力量,你也想恢复原来的身体吧?你就拚死地努力奋斗吧。不过呢,压抑住你的缰绳就只能靠你自己抓牢,要是下次又失去理智胡乱伤人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让你化作灰烬,拿木椿贯穿你的心脏。听懂了没?吸血歼鬼。」
说完想说话的之后,弗利兹就迈开双脚大步走出房间。
揔太压着脸颊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听见一阵敲打声响,他随即看向窗外,硕大的雨势又更强了。
街道下着滂沱大雨。
尽管不比直接沐浴在日光下来得致命,但对吸血鬼而言,在白天外出仍伴随着强烈疲劳和不快感,是一段艰苦的路程。
即便如此……
我现在走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感受着敲打在全身的雨滴重量,乌毕尔自言自语地间着自己。
在烟雨迷濛而色彩尽褪的街道上,黑色的修长身影脚步蹒跚、漫无目的地走在其中。
弥沙子今天早上终究没有回来。
这并非在他预料之中,但也不感到意外。毕竟她是个遭到吸血后才过了没几天的初生儿。对手只是人类的话还不成问题,但若遇上老练的猎人,可能马上就会败下阵来。
话说回来,乌毕尔原本就不期待弥沙子会立下战功。
他知道那名少女喜欢吸血歼鬼伊藤揔太后,便漫不经心地想到一些余兴节目……这计划不过是个恶作剧。
弥沙子没有回来,也就表示计划失败了,但就算是如此,他又有什么好心烦意乱的?这应该是可以马上忘却的琐事吧。
乌毕尔无法理解自己为何有这样的心情,继续徘徊在大雨的街道之中。
不久……乌毕尔终于在某栋宅邸的门口前,感觉到他一直在寻找的那股气息。他踏上圆石子地面,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走进前院。
身为吸血鬼,嗅出由自己亲手创造的仆人气息,是轻而易举的事。
「弥沙子,你在那里吧?」
看穿那片昏暗后,乌毕尔倨傲地出声呼唤。尽管没有声音,但一股畏怯又瑟缩的气息完全无法遮掩。
「出来。」
他以平常那骄傲自大的语气说道,完全让人感觉不出他至刚才为止还形影憔悴。
「……主人……」
一阵悲痛的抽泣声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似地,从阴影中涌现。
「我叫你出来,你还在做什么!!」
然而乌毕尔完全不给予同情,更加盛气凌人地下达相同的命令。
「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让主人您看见……」
乌毕尔以吸血鬼的视力看清那片黑暗,并走入其中。
不管她再怎么努力隐藏身躯都毫无意义。弥沙子在黑暗中蜷缩着身子,像是要逃避主人的视线般蹲在地上。遭到子弹削毁的全身,有几处绽开而不见肌肉的踪影,有些地方苍白地鼓胀起来,已经完全看不见原来白皙透明的肌肤。
就算她是不死之身的吸血鬼,受到这等重创也无法轻易恢复,只能承受着想死也死不了的痛苦折磨,度过残酷难捱的一天一夜。
「我叫你出来,你是听还不听?」
「主人……」
在她被削去半边肉的破碎脸颊上,流下了羞耻的泪水。
竟然在敬畏的乌毕尔面前,显露出自己丑陋走样的脸孔……这对弥沙子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事。
「真的非常……抱歉……噫!?」
弥沙子压抑着哭泣声,乌毕尔抓住她的后颈,以单手手臂将她举起。
由于他举动粗鲁,她脸颊上那些坏死的皮肤纷纷崩落,细碎地掉落至地板上。
真丑,简直是惨不忍赌。但那又怎样?
乌毕尔紧盯着弥沙子全身。
这个女人……从一片肉到灵魂,都是他的所有物。
包括她的纯洁、卑劣、美丑等所有一切,都要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这就是所谓的奴隶。她的一切由他疼爱,由他惩罚。
不管是多么细微末节的小事,他都不容许她对自己有所隐瞒。
尽管如此,这个弥沙子竟对自己『感到惭愧』……在主人乌毕尔面前,她的身分不过是个婢女。
「你是我的仆人。你忘了吗?」
「呜……」
「力量不足让你很难受吗?丑陋令你痛苦吗?因为那些原因而离开我身边,你以为我就会原谅你吗?」
乌毕尔粗暴地抓住想要别开目光的弥沙子下颚,蛮横地让她面向前方。
「让我看看吧!展现出来吧!你就连一滴血都是我的东西,我不允许你隐藏。」
「呜……噫呜……」
在胸口中,那股炽热翻腾的黑色漩涡究竟是什么?
乌毕尔对自己激烈的情绪感到困惑,于是不断问着自己。
如果对弥沙子感到厌烦的话,当场捏碎她的颈部不就得了。
然而却不是这样,心中的愤怒比那还要深沉,并非那么做就能得到纾解。
无论怎么思考,他都想不出愤怒该针对的对象。结果,乌毕尔只好将焦躁的心情发泄在弥沙子身上。
「!!」
毫无预警地,她的手腕被反手拧起,弥沙子因为剧痛而屏住呼吸。
「痛吗?弥沙子。」
乌毕尔以甜腻到近乎轻柔的嗓音问她。
「……是的……」
「我听不见。」
像是折断一根小树枝般,乌毕尔不费吹灰之力就折断她的腕骨。
「噫——!好痛……好、痛啊、主人……」
弥沙子从因泪水而哽咽的喉咙中,吃力地发出凄厉的叫声。
即使如此,乌毕尔依旧不原谅她。
「请……请您……原、原谅、我吧……主人……」
弥沙子奄奄一息地发出请求,乌毕尔伸出舌头滑上她的脸颊,舔舐着滚落下来的泪珠。
没错,可以折磨这家伙的人只有我而已。乌毕尔心中如此确信。
啜饮这家伙的泪水、着迷听她痛苦的悲鸣……是自己才有的特权。
但是,有入侵犯了他的特权。

对他的玩具动手、又从旁夺取了只属于他的乐趣……乌毕尔无法原谅对方。
弥沙子的啜泣声与大雨声交织重叠,始终盈绕在他的耳际。
穿过厨房旁的狭窄阶梯,走至地下室。
不出所料,弗利兹正一如往常勤劳地在整备武器。
不仅是他自己的步枪,还是揔太使用的手枪和霰弹枪,也全都堆在他的手边。
揔太心中稍微松了口气,看来彼此还存在着战斗上的伙伴关系。
「有什么事?」
弗利兹头也不抬,问向呆站在门口不动的揔太。
到方才揔太都还拚命寻找开口的时机,这时则深感庆幸地在弗利兹前方坐下。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用。」
「……」
在沉默的气氛之中,只有平滑的金属音无机质地持续响起。
「昨天……谢谢你救了香织。」
「……」
弗利兹坚守着冷然与沉默,继续埋首在作业之中,就算油嘴滑舌地想找个话题聊,可能也没什么用。对方是个不懂风趣的男人,若对某事怀有疑问、或者感到不安,都直接老实对他坦白比较好。揔太在心中如此判定。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和吸血鬼战斗,应该不是接受了谁的……委托吧?」
「大部分的猎人都是接受委托后追捕猎物,就像是在驱除害虫一样。」
「但是,你和缪拉并不是这样,对吧?」
「你不可能会明白的。」
弗利兹对揔太丢出带有怒气的言语。
「和你这家伙说了,你也不可能明白。」
「你不愿意说吗?」
「我有什么理由得告诉你?」
「没有……所以,我在拜托你。」
弗利兹露出惊讶的神情,怒目瞪视揔太良久,最后似乎觉得麻烦透顶而叹了口气,将清洁到一半的枪放在一边。
看来是拗不过揔太。
「你听说过……半吸血鬼吗?」
「半……吸血鬼?」
揔太对于这奇妙的名词感到困惑。感觉和吸血歼鬼这个字一样,都属于吸血鬼类。
「半吸血鬼和吸血歼鬼一样,都是吸血鬼猎人的传说。即半人半妖、吸血鬼和人类所生的混血儿。那样的小孩也能成为对抗吸血鬼的猎人……」
半吸血鬼……既是吸血鬼也是人类,混血的小孩……
弗利兹说出揔太预想之中的话。
「缪拉的父亲是吸血鬼。在那孩子的体内,有一半流着吸血鬼的血液。所以,她也能够使用一些他们的能力,像吸血鬼一样移动迅速、涌出强大臂力……就算濒临死亡,只要喝血就能马上回复。」
「那不是和我一样……」
「和你不一样,缪拉是与生俱来的。既无法恢复、也不会再恶化。不论好坏,一生都会是那样子。」
尽管揔太隐约察觉到这件事,但还是造成了一大冲击。
既不会恶化、也不会恢复……那意味着,缪拉甚至无法像现在的揔太一样,还能抱持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尽管如此,揔太还是有件事无法理解。
「为什么她想杀了……同样是吸血鬼的父亲?」
弗利兹用力向后仰,瞪视着天花板的阴影。
「正因为一样,所以才要杀了他。」
他以冰冷的语气凶狠回答。
「我们总有一天会找出那孩子的父亲,并且杀了他……我们就是为此而旅行的。」
揔太蹙起眉头。他完全搞不懂,他们怎么会得到这样的结论。
「……为什么?」
「那孩子恨自己,憎恨自己的出生,憎恨自己的命运。所以,她也憎恨着给予她那份血缘的父亲,和所有吸血鬼。」
弗利兹的眼神正追溯着遥远的记忆。揔太噤口不语,避免打扰到他。
「我们故乡的村庄,是个比起没被记载在斯拉夫山脉地图上的偏僻国家、还要更加穷乡僻坏的地方,那里到现在还流传着吸血鬼的传说……实际上,每隔好几年就会出现一个遇害者……」
而缪拉的母亲,也是遭到了吸血鬼的袭击。
但她并不是被吸了血,而是遭到吸血鬼的强暴。
因此生下来的孩子,的确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不能在阳光下久站、贫血虚弱的模样……成长也是发育到一半就停止了。
揔太这下终于明白,缪拉那与容貌极不相称的成熟言行举止所谓何来。她的年纪并非如外表所见。
「……但是,就这样而已。那孩子从未吸过别人的血,也并未对任何人造成困扰。」
然而,村里的人却无法接纳她。他们将干旱、寒害、家畜生病等等等……全都怪罪在缪拉身上。
他们说,都是因为村中有个恶魔之子,一切都是吸血鬼的诅咒。
当然,缪拉什么事也没有做。
但是,正因为她什么也不做,所以一直遭受欺负。
她不会反击。明白到这一点后,村人们更加得寸进尺。
「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止,所有人都是只要一有不愉快的事,就欺侮缪拉来解除烦闷。还有一群酒场的醉鬼拿碎酒杯砸那孩子的脸,然后打赌她的伤口会花几天治好。」也就是说,遭遇越凄惨的人,往往越想看见比自己还悲惨的人。
这个位子缪拉刚好十分适合。反正对村人来说,不管对她做什么都无所谓。
就因为她是恶魔之子,所以神也会允许他们的恶行。这就是缪拉生长的村庄,以及村人们所得出的解答。
「怎么样?你能想像得到吗?」
弗利兹如此说道,并晦暗地笑着。不是平常那副说笑的笑容、也不是讽刺的冷笑,是莫名有些疲倦的笑。
揔太听见弗利兹说出这些超乎想像的现实,只能瞪着自己的拳头沉默不语。
他自己也曾经在孩童时代,有一段时期被人欺负过……但和缪拉的情况程度完全不同。缪拉的情况已经是所谓的虐待了。
「有一天,从都市的教会来了一个听过缪拉传闻的神父。那家伙将煮沸的热油浇在缪拉身上,瞎诌说那是灵验无比的圣水。村里的家伙看见受到严重烫伤的缪拉后,就全部跑来向他买圣水,神父在一天之内就发了大财……那就是我所认识的『人类』。」
揔太屏着气息,他完全没想过在现在社会中还会听见这种事。
「我也憎恨着吸血鬼。追根究柢,全部都是他们的错。所以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扑杀他们……不过啊,这绝对不是为了世界或为了人类。唉——人类会变成这样和我一点关系也
没有。若是一个也不剩地全都成为吸血鬼的粮食就好了。我们根本没有义务要救你,或者是那个少女。」
揔太总算能够理解,弗利兹平常为何一副冷嘲热讽的态度。
他一直在想,弗利兹是不是痛恨这个世界……但至今看过那些情景后,会变得不信赖人类也是当然的。
「我最初痛下杀手的不是吸血鬼,而是人类。就是我刚才说过的神父。那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之后我夺走了神父的钱财,带着缪拉离开村子。」
「……那之后,就四处旅行狩猎吸血鬼吗?」
「没错。」
弗利兹转向哑口无言的揔太,露骨地投以嘲笑的视线。
「怎么?你直到今天,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最不幸的吗?你只不过在短短一个礼拜内每天都濒临死亡,就在那边抱怨个不停……外头还是有你想像不到的世界存在啊。」
正是如此……揔太如此心想。他连半点呻吟也发不出来。
尽管他也很痛苦,但和缪拉至今所承受的那些经历根本就无法相比。
「这么一来你的问题就结束了吧?」
弗利兹似乎因为揔太又提出了问题,思绪飞回可恨的过去,现在的心情比他刚来的时候还要恶劣。
「快滚吧,碍到我工作了。」
他撇下这一句后,马上再度开始维修起枪枝,头也不再抬起。
越过破碎的玻璃窗,可以窥见外头依然下着漫天大雨。
这座宅邸远离住宅区,座落于森林里,沐浴在夜色之中。
外面的世界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灰暗,像是已经进入深夜般,四周悄然无声。
乌毕尔藉由肌肤感受紧抱在怀中的弥沙子气息,并且一直凝视着大雨。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在寻找。
足以让脑袋变成一片空白的刺激感。
嗑药、成为上流阶级、在舞台上令歌迷们疯狂……就算反覆做这些事,还是完全不够。
在某一天,他领悟到了。不管是娱乐还是快乐,最有认定价值的就是『死亡』这件事。
当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已无法再当个普通的人类。
他无法满足于这么轻易就会腐坏的躯体,为了体验『死亡』,以及濒临死亡的刺激感。
他为了这些事物,获得了不死者的身躯。
当乌毕尔不知该如何宣泄情感时,总是会一如以往地以指尖弹奏吉他琴弦。然而他僵硬的指尖弹出的音色,甚至称不上一种旋律。
成为不死身后已过了数十年……
乌毕尔已经在潜意识中察觉到了。
从他身为人的人生终结的那一刻起,身为作曲家的乌毕尔也早已走到了末路。乌毕尔的才能,已经无法成长到另一个崭新的境界。
他还是和四十年前一样维持着乌毕尔的模样,只能弹奏出同样的乐曲。
所谓的艺术,一定是……
自逐渐凋零脱落的生命片段中,所诞生出来的事物吧。
永远不灭的生命,是蕴育不出任何东西的。
因为没有逝去,也就没有诞生。
所以自己才会莫名被那个没用的吸血鬼夺去心魂吗?
「你还是一样,兴致勃勃地玩着低劣的游戏。」
他转头看向冰冷声音的来源﹒一个熟悉的巨大身躯站在门口,拉出一道黑影。在屋内的乌毕尔甚至没有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吉拉汉……你这家伙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传话。」
吉拉汉不感兴趣地瞥了一眼乌毕尔,和成为消遗工具的重伤少女。
「快点处理掉那种玩具,回到纳罕崔拉的身边吧。收拾吸血歼鬼这件事,就由我吉拉汉来负责。」
「……什么?」
乌毕尔推开仍在啜泣的弥沙子,挺身面向吉拉汉。
即便如此,骑士仍是毫无畏惧之色,淡然地开口:
「他的个性和你一样,都喜欢玩一些无聊的游戏。所以我也相当容忍你胡来……但任何事都该有个限度。」
当然,乌毕尔根本不打算接受纳罕崔拉的指使。他打从一开始就一丁点也没那种打算……而且现在又有比这更重要的理由。
「别胡说八道了……那个小鬼是我的猎物,我要亲手将他碎尸万段,不会让任何人妨碍我的。」
「哼……
还以为对方会怒目瞪视他,吉拉汉却微微扬起嘴角失笑出声。
「你也有执着于自己决定的自尊心啊。看来就算内心腐败,姑且还是名战士。」
「你在瞧不起我吗?」
若是平时,乌毕尔并不会将这些话放在心上,但现在却十分激动。
「就看你的胆量了。音乐家……你要结束那种愚蠢的游戏,自己亲自出马吗?」
「好啊。」
他迅速地当下回答。
「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只有一个人会活下来,没有任何人能介入这个空间。你有怨言的话,不如现在就在这较量一下吧?」
「那倒不必了。」
吉拉汉从与往常不同、富攻击性的乌毕尔身上察觉到什么 一豪迈地转过身。
再次走进灰暗的大雨之中。
「既然你有那份兴致,我也不是不能体谅。就让我看看你的意志有多强烈吧……但是,我只再给一次机会。不管你结果会灰飞烟灭还是蒙受莫大的耻辱,我下次都会毫不客气地自己出动。」
「……话说完了的话,就给我消失吧。」
吉拉汉最后留下轻视的一瞥,消失在雨幕的另一端。
被他抛在身后的乌毕尔,置身在漫无止尽的雨声和弥沙子的抽泣之中,胸口内激昂的冲动令他全身颤抖不已。
随着夜色降临,揔太的意识也越来越清醒,身体确实比白天还要轻盈。
渐渐地,现在就算不看窗外,他也能够感受到夜晚的到来。
这代表他……相当严重吧。揔太十分冷静地如此思索。
不过,他的身体还是有回复的可能性。
比起缪拉……或是弥沙子……
「……揔太,你在吗?」
缪拉那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与敲门声同时响起。
「下来客厅吧,我想和你讨论今晚的事。」
「……我知道了,马上下去。」
客厅中只有缪拉一人。
她身上已经穿着平常那件密不透风的合身丧服,看来与往常完全没有两样。
「你已经好了吗,缪拉?」
事到如今,揔太依然有些许惊讶。
「嗯,听说你有照顾我,谢谢。」
缪拉极为平常地回答他,好似她曾受过伤本身是个幻觉一样。
揔太刹那间连想到了无视于时间流逝的不变者……然后想起了她的确就是,于是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你现在能出门吗?在昨天的夜总会里,出乎意料地掌握到了很多情报。今晚的袭击大概会是最后一次吧。今晚的目标……就算不是主要的对象,也应该能得到决定性
的线索。」
「啊啊……当然。」
对揔太来说,那比起现在一味地反覆思索还要好得多。
「那你准备一下,我在外面等你,详细情形在车内说。」
缪拉说完后转过身,揔太则「等一下」地唤住她。
虽然现在不是能够从容讨论事情的时机,但他有件事想要早点问出口。
就算不是因为想早一点问,这个问题也绝对无法找弗利兹商量。
「什么事?」
缪拉公务性地回过头。
「是关于弥沙子的事。」
一听见这个名字,缪拉的表情就像结冰般僵硬凝结。看来她已经从弗利兹那边听说了弥沙子的情形。
「没有……让她得救的方法吗?」
「没有。」
尽管揔太大致上已能预测到,但听见缪拉极为冷淡的语气后,还是大受打击。
「……你说得还真是干脆呢。」
「我不会说出毫无根据的乐观结果。你以为我已经历经过多少次同样的感受了?遭到吸血鬼吸血、来不及救援的人们……你以为我至今已经看过多少这样的人了?」
「……」
「没有拯救的余地,这没有任何例外。」
揔太无言以对。因为他不得不体认到,反驳缪拉沉重平静的话语这件事多么不具意义。
「只能相信这世界存在着天堂。相信……那里是一个比起她现在所待的地狱,还要好上千万倍的地方。」
「你一直这样……」
……为那些受害的人们祈祷?不等揔太说完,缪拉就点点头。
「至少不要让他们痛苦太久,以结束生命的方法让他们解脱……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这些。那是身为朋友的你所能做的……最后饯别。」
揔太无法出言驳斥、也无法点头,只能将脸庞望向地面。
缪拉大概是认为接下来是由他自己下定决心的私事,于是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背对揔太后迈步离去。
吸血鬼是会走路的死人……揔太以前听缪拉这么说过。
若弥沙子已无法回复成原来的身体,丧失了人类应有的温柔和悲伤等感情,一辈子都只能是一个如野兽般吸食人血的怪物,那和死人根本没什么两样。
正因为是揔太,所以他很明白。
变成吸血鬼的自己,会沦为一种连自己也无法原谅的憎恶怪物……他再明白不过了。
白柳弥沙子曾经活着,会哭泣会欢笑……而那样的弥沙子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的躯壳被某种东西所取代,一直蒙受着屈辱。在他思考的这个当下也是……揔太下定决心了。
身为朋友所能做的最后饯别……只能由他自己动手。
但是要怎么做……!?他甚至不知道弥沙子的下落。
缪拉和弗利兹的行动以追查灿月为第一优先事项,只要没有和弥沙子偶然相遇,他们也不会为了她腾出时间。
即使他知道了弥沙子的下落,也没自信能不变身就解决一切。少了那个可恨的猿辔,他就没有自信能抑制住对鲜血饥渴的自己,而且还需要缪拉他们的协助。
如果下次又发狂了呢?如果他吸了弥沙子的血呢?
揔太甩甩头,走向地下的武器库。总之现在的他,只能先将精神集中在能做的事上。
在四处胡乱飞窜的子弹空隙间,我仅以些微之差与它们擦身而过。
今夜的敌人……比以往遇过的还难应付。
而我今晚也是名诱饵。
灿月的研究设施占地广阔,楼层不高的建筑物四处伫立其中,我适度地冲进里头以枪枝扫射,并以铝热弹到处点火。铝和镁所产生出来的强烈化学反应,就连这场大雨也无法减弱其火势。
在我忙碌地进行破坏时,一如往常地,合成吸血鬼再度现身。
今晚的怪物,外观不如至今遇过的那般奇异。
它那敏捷又几乎像是人型的黑色修长身躯,拿着两把过长的轻机枪,完全不在意濡湿的地面,以身为士兵的冷静和毫不松檞的动作确实地朝我逼近。
锵!锵!
这家伙真令人火大。它完美的牵制射击,在我脚边迸出蓝色的火花,两人持续着一进一退的态势。
不知不觉间,战场已经移转到一栋建筑物的屋顶上。
在逐渐被子弹削去空间的遮蔽物阴影之下,我抬头看着无数的雨滴和曳光弹,并感到无计可施。
噗滋!唰……
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合成吸血鬼那家伙一定也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怪物痉学似地不停眨着非人的眼球,注视着从自己胸口利出的五根手指头。
我之所以能明白到,那是某个从背后贯穿它心肢的利器尖端……是因为我在上一秒,看见了一道影子以疾风之势绕至悭物身后。
比起恐惧或绝望,合成吸血鬼反而像是在抗议这没有道理般,发出凶猛的嚎叫,并从体内开始燃烧崩毁。
之后剩下的就是一堆灰烬以及……方才突然偷袭杀了合成吸血鬼的谜样闯入者。黑色的紧身衣包裹住对方削瘦的身形,华丽的金发偕同雨珠贴在那魅惑的美丽容颜上,闪烁着亮眼的光泽。
叽叮——!
好似与嚎叫的余韵重叠,那家伙拿起抱在手中的吉他,在弦上简短刷出一段琶音。
吉他……我犹豫着是否该这样称呼它。
它的确能发出声音,形状却与先进样式的机关枪流畅地融合为一体;不仅如此,在琴颈的顶端,还装着一把形状优美的锡铝刺刀,
它散发出不输给我这把刀的鬼气,沐浴在从天而降的冰冷水珠冲刷之下。
「终于见到你了呢,吸血歼鬼。」
这家伙……是真正的吸血鬼。我瞬时间察觉到这件事,觉得脖子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兴至今战斗过的怪物们相比,他身上带有截然不同的压迫感。
和之前在夜总会中见到、名为纳罕崔拉的吸血鬼是同一等级。
「怎么啦?你还在客气什么?」
他明显针对我不断释出杀气,一丝紧张感也没有,反而还非常乐在其中。
「提不起劲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让弥沙子变成吸血鬼的就是我。」
「……什么!」
从内心深处猛然涌出的憎恨情感,淹没了我其他的忠结。是这家伙……就是这家伙把弥沙子她……!?
「嗯……眼神变得比较像样了嘛,那就好。我们同是知道鲜血滋味的同伴,得享受一下互相残杀的乐趣才行哪。」
那家伙像在嘲笑挑拨我般,刷了下吉他的琴弦。
有趣。今天本来不打算认真战斗,但对手是这家伙就另当别论……若能用我的利爪撕裂这家伙……多少能当作是给弥沙子的饯别礼。
我置身于令人知觉麻痹的狂风杀气中,边回敬他同样的杀意,边缓缓走近这名自称为乌毕尔的吸血鬼。
那像伙装作一副不把我放在眼中的模样热衷地弹着吉他。看来是个会将奇怪兴起带到战斗中的家伙。
竟敢这样戏弄我……我朝地面一踢后一口气逼近。下一秒,乌毕尔举起与吉他一体放形的机关枪枪口。
愚蠢,区区的子弹想对现在的我……
然而,我马上就为自己的愚味感到后悔。
锵!锵!锵!
在闪过第一发之后,第二发像是追踪弹般向我袭来。
尽管在千钧一发之除闪过,第三发又紧接而来……他想封住我的行动,让下一颗子弹紧跟在上一颗的弹道后。
一股战栗的寒气爬上我的背脊。乌毕尔发射的子弹,没有分毫的凌乱。
我完全无法再前进,光是闪躲接踵而来的子弹就已耗费我所有心力。
那家伙已全自动模式扫射,但没有任何一发子弹是浪费掉的。我不断遭到压制,闪避的范围也逐渐缩小。
可恶!再这样下去的话……
在差点倒下的那一刻,第八发又飞过来。我错失了取得平衡重新站好的时机。
他在我倒下时射出集中弹……我以瞬时间的判断,垂直地朝弹道伸出右手。
一种如同被炙热的椿子敲打进身体、在里头翻搅的冲击感袭来。超音速的子弹从手掌冲进体内,贯穿手臂直达肩膀,右手转眼间变成火红的碎片。
不过子弹在切开筋肉、削碎骨头前进时,便迷失了方向,偏离原本朝向心脏的轨道,直接穿破背部。
接下子弹的那股冲击,让我身子整个向后仰。
我顺着那股反作用力向地面一踢,以无事的左手做出后空翻跃至后方。落至距离屋檐外十五公尺低的柏油路面上。
在空中转过身后,好不容易才以脚着地。
由于接下的子弹冲击,衣的右手臂已化作破碎不堪的肉块,痛觉感官正频频发出哀呜。
但我没有余力去管手的伤势,先是转过身奔进附近的通道里。
得到遮蔽物后我总算喘了口气,意识回到右手臂的剧痛上。
这家伙到底是……我重新对敌人的力量感到恐惧。他以每秒十发的速度发射出高速弹,而且全是百发百中的狙击。乌毕尔的自动模式射击既不是扫射、也不是胡乱发射,而是以每秒十发的威力反覆进行的狙击。
十分棘手……我确认开始慢慢再生的右手情况,不禁对敌人的力量感到颤栗。
他是至今战斗过的那些怪物根本无法相比的强敌,这就是真正的吸血鬼……该怎么数斗才好?
我往狭小通道的深处跑去,并焦急地寻效对策。
若他再继续使用枪,我就没有胜算。所以一定要避免到广阔的场所,或笔直的道路。
得想办法放出能够趁其不备发动近身战的方法……锵!……就在我拚命思考的时候,冰冷的水滴和吉他的旋律自头上飞落。
乌毕尔在屋顶上不断跳曜,向我追了过来。若他从正上方对自己扫射,这次就真的逃生无门了。
要设法到宽敞的地方……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我使出全部脚力向上一跃,交错地蹬向通道两蒡的左右壁面,不断往上窜升,来到和乌毕尔一样的高度。
赶在他掌握到我的位置之前。
现在,若是在无法改变姿势的空中就被他击中,我就会摔落至地面,他便会趁那时集中炮火给我致命一击。
在变成那样之前要到屋顶上……临近在我两蒡的壁面碎裂迸开,我跃至空中。
消失了!……他在哪里!?
用不着以眼睛确认,光凭气息我便转过身。
乌毕尔正从背后……举起刺刀朝我杀来。
我瞬间反应地以钩爪展开反击。
在勉强的姿势下进行的反击,当然无法期待会有什么效果……但乌毕尔为了闪开,脚下立时一顿,必杀的斩击在数毫米前停住。
两人同时在空中猛然旋过身重新站稳姿势,并落在屋顶上。
然而……下一秒,我双脚一阵麻痹,顿时瘫软无力。
在方才那一瞬间,我的脚腱被切断了。离再生完成不到十秒。
但是行动被封印住的这十秒钟……在吸血鬼的战斗中就能分出一百次胜负。
那家伙也明白这件事。看见我这副淌血挣扎的模样后,泰然自若地弹着吉他,仿佛是在为我伴奏。
在接下来的任何瞬间,他都能毫无顾虑地杀了衣。
只要现在的我还是不死之身……就算他能以子弹击倒我、封印住我的行动,也无法让我的肉体毁坏。
因此致命的一击会是刺刀、或着是刚才杀了合成吸血鬼的手刀。无论是哪一种,乌毕尔都势必要接近我的周围。
那时,就只有伺机给予反击……才能杀出活路。
我将所有的力量集中至已经复原的右手,准备好必杀的一击。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不放弃打赢我,真是佩服。不过……当你以速度挑战我时,就已经必死无疑了。」
那家伙来了,比起我的脚腱再生速度还要快。
演奏……对了,仔细聆听那家伙弹的吉他声。乌毕尔正随着自己的演奏起舞,如果他要展开行动一定是在每个小节的间隔、旋律告一段落的时候吧……我似乎能先猜出他的攻击时机了。
在我的注视之下,乌毕尔像是忘记了我的存在般,更加狂热地弹奏曲子。
鬼斧神工的快速弹奏变得更加狂乱,终于要进入垂充音起伏的最后高潮。
他在……想什么?我斜觑着沉溺于演奏的乌毕尔,在负伤的脚上试着施力。
很好……虽然称不上是完全复原,但只是一个动作应该没问题……在我这么想的那一刹那,乌毕尔自我的视线中消失,只留下怒涛般的演奏旋律。
「……他跳起来了!?」
在我察觉并仰起头的那一刹那,就失去了制胜机会。
乌毕尔仍毫不间断地弹着吉他,展开行动。
他爱怜地抱着吉他,手指弹出垂音的音色,在我的头上举起刺刀刀尖,向我冲来。
那道冰冷又锐利的银光吸引住我的目光,我没有想到要避开或者防守……只是不计后果地以最快速度利出手;朝向乌毕尔的胸口,以及他的心脏。

所以,当指尖传来贯穿乌毕尔身体的触感时,我仍然无法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在仰起头后自暴自弃地利出手刀的我和乌毕尔之间,有某个人像道疾风般从中介入,我因此偏离了乌毕尔刺刀的轨道。
没错……有某个人压在我身上……
以夜空的黑闇为背景,我看着弥沙子白皙的脸庞……看着她那因悲伤而纠结、令人感到心痛的绝望表情。
那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
保护我的弥沙子……乌毕尔那攻击受到阻碍的刺刀,深深地利进她心窝的那一刹那,清清楚楚地烙印在我眼中。
为什么?弥沙子,这是为什么……?
「弥沙子……」
就乌毕尔来说,他应该在吉他利进弥沙子的那一瞬间,直接让刀整个贯穿弥沙子后再刺杀我就好。

但那家伙却不由得放开吉他,愕然地抱起她那因濒临死亡而剧烈抖动的纤细肩膀。
我的手刀趁隙深深刺进乌毕尔的体内。
「噗哈!!」
「对……不起……对……不起、乌毕尔大人……对……」
乌毕尔的刺刀切开弥沙子的半边心脏,给予签下不死契约的肉体毁灭性的破坏力。
因雨水而濡湿的忧丽黑发,紧贴在如纸片般开始斑白剥落的脸颊上。
她已经丧失了再生能力,生命力燃烧到尽头的细胞逐渐枯竭,无法愈合……开始崩毁,如同灰烬一般。
「为什么……?」
看着在怀抱中转眼间缓缓流失重量的弥沙子,全身浴血的乌毕尔向地质问。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谁说你可以死的?谁允许的!?你……你是属于我的!!」
「对不起……」
面对那家伙粗暴的质问,弥沙子只是含泪回答。然而她的眼角却绽放出极为安详而满足的笑意。
「我这么没用……但您……到最后、还愿意抱我……乌毕尔大人……其实是个……温柔的人……」
曾是弥沙子的一切事物缓缓溃散,化为尘埃,在雨水的冲刷下消失无踪。
「弥沙子……你是……我的、我的……嘎!」
血液自他的气管涌上,吐出的血湿黏地沾在我的脸上。
我的手臂仿佛幻化成另一种生物,指尖擅自弯曲放钩状,撕裂乌毕尔胸腔里的内脏。
「弥、弥沙子!!」
直到她的身形完全化为尘埃后,我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钩爪承受着我无处可宣泄的愤怒,从内侧一口气破坏乌毕尔的身体。
「你这家伙——!!在你消失之前快向弥沙子道歉!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不论是化为怪物、杀了家人、袭击好友、遭到歼灭,都不是现在保护了我的她所自愿的……我的内心兖斥着无处可宣泄的情感,如熔岩般翻腾不已。
「你这混帐!就是你把弥沙子……!弥沙子她……!」
乌毕尔至今似乎都遗忘了我的存在,只是呆滞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但他的双瞳却在听见弥沙子的名字后,不知为何又开始炯炯发亮。
「……喔、对了……杀了她的人是我。是我侵犯了她、吸了她的血。那家伙……是我的、女人……」
乌毕尔又吐出了浓稠的鲜血,却扬嘴笑着。
「那家伙,是属于我的东西,直到最后都是我的……」
他骄傲自满地咆时吼着,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开始崩解。
一团没有热度和光亮的火焰,从他体内开始燃烧。
「那家伙……是我的……」
直到身躯瓦解的那一瞬间,乌毕尔仍对孜露出挑衅的笑容。
即便他终于化作一团尘埃降落在地面,那抹邪笑仍深深刻在我的眼里。
我自化为灰烬的乌毕尔身上抽回手臂,仰头看向下雨的夜空发出咆时。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惜杀了同伴也要阻挡在我的前方?
他又为什么会因为自己亲手杀了弥沙子这件事,产生那么大的动摇?
我有憎恨乌毕尔的理由,如文字所叙述……杀了他仍难掩我心中的怒火。
然而对乌毕尔来说,他有非得与我战目的理由吗?
衣对打在身上的雨油痛哭失声。
结果,我没能拯救弥沙子的灵魂。
或许,真正救赎了她灵魂的是……
『为什么哭泣?』
「!?」
我不禁举起手掩住耳朵。
『是你赢了喔。』
刚才的确有听见说话声,但并不是从……装设在面具里的无线对讲机中传出的。仿佛有人直接在耳中对他说话一样。
心灵感应……这是成为吸血鬼后会具有的能力。以前缪拉曾经说过。
『我们同是接受了嘴唇亲吻的后继者同伴,交换思绪这种小事轻而易举。』
『……你是谁?』
我半信半疑地在脑海中如此想道。
只光凭这样……就能传达出去吗?
『你在哪里?快出来!』
雨声逐渐消失在远方。
相反地,自黑暗深处响起一种喀锵……的金属摩擦音。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个打扮奇异的高大男子。
披在他宽阔肩膀上的红色斗篷,及下面隐约可见的金属光泽是……盔甲!
「我叫吉拉汉。和你一样,是莲雅诺殿下的仆人。」
在他的双眼中,两抹红色的炙火正熊熊燃烧。
一股恶寒袭向我的全身。
真是骇人的压迫感……虽说他的体型巨大,但外表看来仍是人类。和至今战斗过的那些怪物相比,他的外貌根本没什么好畏惧的。
然而,他身上肉眼所看不见的阴森之气,与怪物们为同一性质……而且等级相差悬殊。
「你是……伊藤揔太吧?舍弃了獠牙者的尊严,加入那群野狼的旗下……我不明白你的真正企图。你真的明白吗?与你联手的那帮家伙,是打算杀了莲雅诺殿下的不逞之徒。身为后继者一员的你到底在想什么?竟要与主人敌对?」
只是安静地听他说话,他就开始随便乱说……在鬼气压制之下而混乱的我,听见吉拉汉的话后,想起了镜子、还有弥沙子。
我烦躁地将情绪发泄在吉拉汉身上。
『因为我……是人类啊!!不管身体变成什么德行,我的内心还是人类。不要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怪物!!』
吉拉汉不为所动,以冻结般的冷硬眼神看向摆出攻击姿态的我。
「……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为何公主要让你这样子的匹夫加入眷属……?」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刀鞘声响起,吉拉汉拔下随身携带的巨剑的刀鞘。
「你这无法看清己身命运的愚昧之辈。既然如此,唯有在你变成祸根之前杀了你。」
置身在惊人的剑气中,我不禁僵硬地咽了口唾液。
吉拉汉高高举起长达孩童身高的巨剑。一股让人深感压力的气势自正面向我扑来。
「我还以为那个面具是什么……你在抗拒自己的力量吧?」
全身动弹不得。在我感到错愕之际,一记冲击波袭向我的侧面,大剑一闪。
我的下颚的确感觉到刀锋的坚硬……但吉拉汉的剑并没有切下我的脑袋,只是以剑压的冲击波将我打飞。
当我倒卧在地,看见铬金属制的猿辔在我眼前滚动时,才了解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等你牙齿长齐后再来一决胜负吧。下次使出你所有的力量放马过来,到那时我就会杀了你。」
吉拉汉说完后,就猛地转过身。
直到红色斗篷消融于黑暗中,我都一直倒在地面上,无法动弹。


2.崩毁的记忆哭喊

雨声又回到耳际。
结果我并未吸血,当场昏厥过去。
渲染成一片乳白色的世界。
一如往常,这是莲雅诺的……梦境。
一如往常……我本来是这么觉得,但这次却有某种不协调感。
是什么呢?
至今为止看来都如蒙眬剪影的景色,现在却令人觉得相当深邃,我试着抚摸脚边的青草。露珠冰冷地滑落指尖。
梦的内容……逐渐变得鲜明了?但是这……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当这个梦境变得越来越真实,就表示我和莲雅诺之间的精神感应变得更加强烈……也就是说,我的吸血鬼化工加遽进行。
我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寻找这个梦之世界的另一半。
莲雅诺跑哪去了?
「……我在这里。」
莲雅诺像是在回应我探求的内心一般,出现在我的手边。
我再次对她的美丽威到一阵心揪。
神秘又幽深的双瞳,如同瀑布般流泄在肩膀上,闪烁着虹色光泽的长发……一切都犹如精致雕工的宝石。
她……仍然活在这个社会中,而且被因困在这座日本岛的某处。
为什么呢?
平常总是绽放忧郁色泽的红玉色眼眸,今天却……或许是我的错觉……非常明亮。
「……可以见到你了。」
「咦?」
「再过不久,就可以见到你了。」
「……」
意思是指……与像这样在梦中相会不同,会以另一种形式见面吗?
面带微笑的她,当然……比起哀伤时的她看来更加耀眼。
像是身子从深层的水底往上飘浮般,揔太自睡梦中清醒过来。
他精神恍惚地环顾四周。褪色的壁纸、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地毯。这个房间似乎是猎人作为根据地的老旧别墅中,他用以睡觉的客房。
是最近这几天开始慢慢习惯的『自己的房间』。
在仰卧的姿势下,视线前方是漆黑的挑高天花板。

再前面一点,是一张有着紫色双瞳的白皙脸庞。
「……缪拉?」
看来她一直在旁边守候着他的睡脸。
「你睡得相当熟呢。」
揔太甩甩头赶走睡意,看向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光线。夕阳西沉的角度已相当倾斜。
「精神……好点了吗?」
「嗯……」
缪拉反常又令人摸不着头绪的问题,揔太意外地能够理解。她是因为弥沙子的事情在担心他。
弥沙子……还有,乌毕尔。
以较不痛苦的方法了结生命……只能这么做了。这是不久前缪拉说过的话,然而揔太在弥沙子死亡之际,甚至没办法做到这点。
刹那之前,他彻头彻尾都是个旁观者。
她凭自己的意志选择了这个举动,并加以实行。他看见她以吸血鬼的躯体,实现了人类的心灵。
而且,因为她的死而大感震惊的恐怕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吸血鬼……乌毕尔。
那个诉说弥沙子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后崩解的吸血鬼……揔太无法忘怀他那骄傲自满的笑脸。弥沙子之所以能在那一瞬间挺身保护揔太、做出对自己诚实的举动……尽管揔太很不想承认……不过就某方面而言,都是多亏了乌毕尔。
揔太并不认为她冀求着死亡。然而,她所希冀的未来就只有死亡……一想到这点,揔太就无法自制。
被乌毕尔抱在怀中,弥沙子那逐渐崩散的安详遗容,在揔太眼中,看不出她有为此感到后悔。
但是,这么一来……这么一来,弥沙子也太……察觉到自己快要跌入思绪的深渊,揔太赶紧摇了摇头。
要整理自己的心情,现在还不是时候。
相对地,揔太开始仔细回想到方才为止,在睡梦中所看见的景象。
「缪拉……莲雅诺在梦里出现了……她还说我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是吗。」
一听见莲雅诺的名字,缪拉便换上冷冰冰的表情。
「听说吸血鬼女王的千里眼能够预知到最近将来的事物,既然她那么说……表示决战时刻或许相当近了吧。」
「……决战?」
在刚睡醒还有些模糊的思绪中,这个字眼格外冰冷尖锐地在他耳中回响。
「若是你与莲雅诺相遇,结局就只有两种,一个是她被消灭化作灰烬;另一个是你会变成完全的怪物……虽然我非常希望结果会是前者。」
揔太陷入沉默。在听见缪拉所说的话的那一瞬间,他无法抑止现在自心中涌起、那股难以言喻的奇妙骚动。
这是什么?揔太对自身的情感感到迷惘。
他自己应该也和缪拉一样,盼望着莲雅诺的灭亡才对。
但是弥沙子、还有乌毕尔在临终之前展现出来、那种太过……太过像是人类的举止,在揔太心中留下了微妙的疙瘩。
「之前……在梦境里,莲雅诺曾经让我看过她的记忆,那时候的她……正在哭泣。」
在没能整理好涌上心头的感情之下,揔太直接滔活不绝地说出那些感觉。缪拉外表看来神情毫无变化,只是静静地倾听。
「暧,为什么呢?」
「什么?」
「你曾经在某天说过吧,说莲雅诺是全世界吸血鬼猎人狙击的目标。因为你说她是最强的吸血鬼,我还以为是多恐怖的怪物……但我怎么看也不那么觉得。」
缪拉以冰柱般的冷漠眼神凝视揔太一会儿后说道:
「我那时应该这么说过吧……不要以外表评断吸血鬼。」
「不、不只是外表而已……就因为是吸血鬼,就非得是邪恶的吗?……说到伊诺威齐那帮家伙,我当然也无法原谅,因为他们牺牲了许多无辜的人类。可是莲雅诺她……只是被他们抓住了而已吧?她并没有做出任何事吧?」
「真难想像这是被吸血的人会说的话呢。」
她这么一说,揔太才猛然想起。没错。既然自己也是一名被害者,应该要对莲雅诺感到更加愤怒和怨恨,并痛骂她才对。
对伊诺威齐发怒、对弗利兹凤到不耐……但揔太直到今天,唯有对身为一切元凶的莲雅诺,无法怀抱着明确的憎恨。
「总觉得我……并非是毫无意义就被吸血的。」
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这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或许是对他感到惊愕吧,缪拉讶异地将视线别向他方。
「她是否是个邪恶的生物,在这时候已不是问题。」
「怎么会……」
揔太打算插话,缪拉便以更加尖锐的话调阻止他。
「吸血鬼女王的力量太过强大了,她是直接继承已灭亡的太古邪神力量的存在喔。只要她想,凭一根指头就能颠覆全世界,你要放任那种家伙不管?光是她落入伊诺威齐手中这件事就已经够严重了。如果他们解读出她的力量,而且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你想那会发生什么事?」
听见这番理论后,揔太已无法反驳。
「与她是否希望或不希望毫无关系,她就是会改变世界。要阻止伊诺威齐的野心、最快的捷径就是……葬送莲雅诺。」
缪拉……不觉得因为那种理由就得被杀掉的莲雅诺很可怜吗?说起来,她应该也算是缪拉的另一个写照。
或许正因为是她的另一个写照才会这样吧。揔太边思索着这件事,边窥探缪拉的模样。
然而告诚着揔太的她,眼神极为冰冷严厉。
「不要忘记了,揔太,你所战斗的理由,虽然是你独自决定的……但那个结果会左右大多数人的命运;多到你无法想像。」
「……」
揔太痛切地明白这件事。也以为自己一直都了解。
镜子。弥沙子。其他众多遭到杀害的人们,他不可能会忘记,也绝不会饶恕伊诺威齐。
但这和那可以相提并论吗?他迟迟无法下判断。
「喔、我们的英雄醒来了吗?」
房门打开,弗利兹随着挖苦的话语一同探出头来。
「差不多该来讨论一下今晚的事了。」
结果在这个当下,揔太仍无法得出结论。
「移动莲雅诺的事,就决定按照计划进行了吧?」
对于纳罕崔拉的问题,白衣女子翻开手上的资料夹。
「总公司那边的收容设备总算准备完善……考虑到最近连日来猎人们的破坏行动,我们不能继续在独立的设施中进行研究。」
诸井博士以纤细的指尖抵在镜框上,凝视着蜡烛摇曳的光芒,检阅十分令人难以阅览的报告书。
「护卫的情形是?」
「含三名合成吸血鬼在内,共有七名精锐人员担任护卫,已做好万全准备。」
如果那些合成吸血鬼当真可靠,现在也不会演变成要逃进总公司里的局面吧……纳罕崔拉在内心不由得发笑,边看向吉拉汉。
「如何?我们之中的某一个人也一起同行的话?」
「……我去吧。」
当然,开口说话的人是吉拉汉……问答的结果仿佛早就注定。
只是在看见骑士那副道貌岸然的面容后,纳罕崔拉不由得开口挖苦一下。
「昨夜才刚刚成为丧家犬,现在就毫不知羞地提议要自己去,真有勇气哪……你遇到吸血歼鬼不久,轻易地就让他逃走了吧?」
然而红衣骑士与墙壁的黑闇融为一体,静静地沐浴在烛台的光亮中。
「正因为如此,我更要亲手收拾他。如果今晚再度发生状况,正好是我洗刷污名的难得好机会。我会奋而起身也是当然的。」
这个傲慢的顽石竟然说出这么可爱的话……纳罕崔拉感到有些意外,但毕竟是单纯耿直的吉拉汉所说的话,应该不会暗藏什么玄机。
「别大意了,若是猎人他们也掌握到这份情报,一定会紧咬上来。」
「我知道了。」
吉拉汉坚固地武装起内心,再度缓缓闭上眼睛。
「……觉得如何?」
缪拉严肃地竖起眉梢,检查弗利兹方才分析完毕的数据。
那是分析从袭击的研究所中抢夺来的电脑后得出的结果。
「这是真的吗?」
「没有错。」
综合所有片段的情报后……看来某个灿月支部研究设施,接获指令要进行一项运往总公司工厂的大规模『运送计划』。
虽然不知道具体而言是要搬运什么东西,但运送车会有好几辆护卫车同行,警备的情形有如铜墙铁壁。
时间也好、运送路线也好,很明显都是在掩人耳目下展开行动。
实行之日……就在今晚。
「难不成,是莲雅诺?」
「可能性很高啊。」
弗利兹瞥了一眼在与伊诺威齐有关的灿月支部设施上画有记号的地图。那个有问题的设施是极有希望的袭击候补地点,已经画上了优先符号。
「莲雅诺会在这座研究所里也不足为奇……这么一来,断定今晚要搬运的东西就是她的话,也很理所当然吧。」
「至少有动手一试的价值呢。」
缪拉也看着地图,确认运送路线。
「虽然还不肯定货物就是莲雅诺。」
「不,那是一定的吧。揔太也梦见了类似的梦吗?」
出现在梦中的莲雅诺微笑,和弗利兹的邪恶笑容……揔太不由得在脑海中比较起他们两个人。
「目标是特别款式的轻型卡车和三台护卫车辆。就只有精简的警备,看来他们也是想要不声张地悄悄搬运吧。当然这对我们来说,是无比的大好机会。」
「可是,相对地他们的警戒也是相当……」
揔太开口说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疑问。
「啊啊,当然敌人也就不是那么好应付了。就在这里,今晚我们要采取双向袭击,以追击和埋伏从前后夹攻他们。」
「你是指要兵分两路?」
「袭击地点请看这里。如你所见,是段难以行驶的连续弯道。当然,追赶比闪避要有胜算。我们会在通往山脚下的急转弯处布下网子。半路上,你就骑着Desmodus到这边的林道去,你自己估好时间,在敌人队伍通过眼前之后,就尾随跟在后方。」
「Desmodus……不就是那个吸血鬼专用的怪物机车吗!?你竟然叫我骑那种东西?」
「废话……」
弗利兹哼了一声,又继续说话。的确,揔太也没有其他能够追踪汽车的手段。
「若是从后方逼近的你成了他们的威胁,走在前头的守卫就会绕到后方阻挡你,并趁机让莲雅诺的车辆逃脱吧。」
「我又是诱饵啊……」
「你只要和那些向你攻击的护卫热烈地大玩一场就好了,之后的工作就交给我们吧。我和缪拉会在刚才这个点上设好埋伏,将那台狼狈逃窜的护送车打得落花流水。」
这又是让揔太铤而走险的计划,但关于这种事他已经想开了。他反而在思考其他还有没有遗漏的。
「……也就是说,动手杀莲雅诺的会是你们?」
「应该是吧。」
「难不成你想在我工作结束之前,就杀了莲雅诺?」
如果在战斗中冷不防恢复成人类的话,揔太绝对会丢了性命。
「嗯~~……」
看来这是一大盲点。弗利兹双手在胸前交错,陷入沉思。
「……好吧。等到和你会合后再处理莲雅诺吧……这边的会车道就当作是会合的地点。我们袭击护送车抢到了莲雅诺后,就在这里等你。你也快速解决完后就过来吧。只不过,你要确实地做完工作才过来喔。如果你带着追兵跑过来,我才不管你,会直接就用木椿钉死莲雅诺。」
「……嗯 。 」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今夜这一战,揔太自始至终都得孤军奋战。
「这一次我和你们各自在不同的地方战斗,当事情结束之后,我想要吸血时……谁要来帮我解开猿替?」
「你就忍耐到莲雅诺变成灰烬为止吧,这点小事就忍耐一下。」
听见弗利兹冷淡的回应,揔太低头确认地图。
从他展开袭击的场所到战斗后的会合地点,中间距离相差有五公里多。在饥渴着鲜血的折磨之下,还要移动这一段距离,光想像揔太就一阵发毛。
「……我会发狂的喔。」
「要求还真多耶,你这家伙。」
「那是因为你的作战太草率了。」
「试着自己收好猿辔的钥匙呢?」
当揔太和弗利兹互相瞪视对方时,缪拉清晰的嗓音插入其中。
「……我?」
她的意思似乎是要他以自己的双手解开面具。揔太一阵不知所措。的确,他的手是碰得到钥匙孔。
「这家伙太危险了,缪拉。」
弗利兹立时提出异议。
「交给他自己本人的话……」
「你这么无法相信他吗?」
弗利兹以像是在看野兽般的眼神瞥向揔太。
「只要一变身,这家伙就和吸血鬼没什么两样,脑袋只会想着吸血喔。」
「呐,弗利兹。你明白你的作战多么需要仰赖揔太吗?既然都要借用他的力量了,就相信他吧。」
缪拉从口袋中拿出黄铜钥匙,递给揔太。
尽管弗利兹看来仍旧相当不满,但他不再开口表示反对。
「听好啰,揔太,不管你再怎么痛苦,一定要慎重看清情势……在能够马上吸血的情况到来之前,绝对不能拿下面具喔。」
「嗯。」
揔太瞪着交至他手上的钥匙回应道。只要一个大意,自己将变得不再是自己,这点他非常了解。
向上仰望,头上的景色比夜空还要深沉。
夜晚山林令人震慑的轮廓,像是要压垮人类般耸立在揔太的眼前。
他按照弗利兹的指示,隐身在山麓的林道中,等待敌人的到来。
灿月制药的卡车和护卫的车队,再过不久就要通过眼前的阵马国道。
在相隔稀疏树林的另一端,若是有四台以上的车队通过……那就是信号。
但是,这东西真的……揔太再次怀抱着怀疑和畏惧的心情,看向跨坐在下方的猛兽机器的车体。
弗利兹以悍马载着这辆Desmodus,在这里让一人一车一起下车,之后干脆地朝埋伏地点扬长而去。
揔太并没有在驾训班学过开车,但多少知道如何驾驶解除限制条件的重型机车。若到了紧急时刻,他也有能够顺利驾驶的自信。
然而,那不是指这种等级的机器。
揔太在脑海内反覆思索弗利兹告诉他的机车性能。
三OOOc.c?双涡轮增压器?真是太不符合常理了。正因为如此,连轮距也整个拉长。
光是听闻这辆名为机车的机械装备,就揔太而言,别说是骑它转弯了,就连让它直线奔驰都觉得危险至极。
虽然他甚至想过干脆骑自己熟悉的那台KATANA,但一想到双方互相开火时的情形,就觉得那也很不妙。
揔太一旦变身,吃下一两发子弹也没什么,但机车就没那么坚固了。
就这一点,若是拥有耐弹装甲整流罩和三○○公斤以上车重的Desmodus,就能期待它会发挥相对的效能。
发动引擎后,就立刻变身吧……弗利兹如此对他千叮咛万嘱咐。
「……?」
一阵不同于夜风的大气波动涌来,揔太赶紧竖起耳朵。
他没有听错。尽管森林的树梢产生些许妨碍,但引擎声还是传进他的耳中。听来不只有一台,无庸置疑地至少有四、五辆。
终于,那群光之队伍一面闪烁照亮出树干缝隙,一面朝他后方逼近。
(来了……)
揔太慌忙按下电动马达,发动引擎……然后爆发出落雷般的奸然巨响,在车座上的他不禁瑟缩了下身子。那不是单纯的巨响,既沉重、残暴、又富有威吓性……像是在抗拒着驾驶者一般。
揔太战战兢兢地让机车保持在空档下,压下油门确定车身正往上喷气。不出他所料,他才打开一点点,转速器的指针就产生剧烈反应,像是疯狂起舞般一口连续气转了七、八○○○圈。
揔太不禁再次心想:不要命了才会想骑它。
他根本无法驾驭回转速度这么快的机车。一换档就会立即翻车吧。纵使他顺利发车,那接下来要怎么骑又要怎么转弯啊?
变身……内心的低语化作冰冷的战栗,抚上他的背脊。
正如弗利兹所说,他现在当场变身的话,就算是这辆怪物机车,抑或是……揔太握着收在刀鞘中的刀子,这时再次犹豫不决。
马上、就在这里……一思及此,握住刀子的手更因为胆怯而颤抖。
对他来说,犹如关掉电源般轻易的『死亡』,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首先,在还没开始战斗之前就流失鲜血的话,事情结束之时他会变得多么残暴……揔太光想像就觉得可怕。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再迟疑下去。
运送车的队伍老早就驶离他的身旁,车尾灯的红色光线正在树林的另一端,令人感到焦虑地不停闪烁。接下来就只是让他们队伍分散。已经没有思索和害怕的时间了。
揔太叱责浑身发软的自己。反正早晚都要动手……不,如果顺利的话,这种事情在今天晚上就能画下句点了。
他将刀子从刀鞘中拔出,抵在手腕上。屏住气息,一口气将刀刃往横一划……取代流淌而出的鲜血,夜晚的寒气开始沁入他的体内。
有如冰冻般寒冷、但又有股沸腾不已的力量,涌入揔太的躯体。冰点以下的火焰……点燃了内心深处。
浓厚地包围住我的黑暗屏障,骤然向四周敞开。无避无际、深深地、深深地、全然透明……风的呼啸、月的光芒,都带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向我的灵魂倾诉。
没错,这里就是我的世界。
没有任何令我恐惧的事物。我就是尽情地狩猎、屠杀……所有纯洁的猎物们,都在等待我的掠夺、我的凌辱。
内心怀着兴方才完全相反的感慨,我看向在我肚子下方呼吸的钢铁猛兽……手掌摩挲着它冰冷的油槽表面。
但沉笨重的空转振动。它那压低音量、饱含怨帐的伍吼声正在诉说内心的不服。
这家伙……想要尽情地嘶吼,想要发挥自己所有的力量光速奔驰。然而运气却相当背,一直都遇不到与它相匹敌的车手。
对于那份寄宿在钢铁心腾中的灵魂,我确切感受到了共鸣。
安心吧……我会让你尽情呐喊的。
我像是诱哄般地抚摸它的油门后排气孔的咆暐声就轰然响彻夜空。
每秒重复数千次轻微爆炸音的活塞。它那强悍的鼓动、凶猛的能量.深深地撼动了我的心魂。
动力系统、驱动系统、电装系统……那些复杂精密的坚固构造,像是在看一张透视图般,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藉由车把、车座、踏板感受上衣的神经网络渗入机器内部,延伸到每个角落……沉浸到机油中,顺畅地运转着的零件们。一切热度、跃动,我都能感受到。
我……可以骑它,我一定能够驾驭这家伙。
我会征服这辆机车。
不管你有多么凶猛狂野,Desmodus,我永远能驾驭你。
来吧,把你的鳄绳托付给我。把你的一切交给我。我会实现……你的愿望喔。
怀抱着对狂暴爱车的期待,衣解除前轮煞车,脱离束缚的Desmodus以火箭般起动,跃至山道上。
直至刚才还令人感到绝望的狭窄道路,现在却变宽数倍。
我能一眼望尽在车头灯光线中呼啸而过的路面……甚至是仍处于黑暗中的前方道路。
现在Desmodus正发挥出它设计界限的性能疾速奔驰,以一万次固转的振动向我传达它内心喜帨的激昂颤抖。
对于这个获得夜之猎人的灵魂后,只是静静展现自己的凶器我已经开始能解读它的反应,爱得这个凶暴至极的怪物机器实在非常可爱。
我接二连三地通过许多弯道,势如破竹地追赶而去。直到锁定的目标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前,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车尾灯闪烁着红光摇曳不定。那个颜色让我联想到鲜血使情绪更是高涨。
经由油门察觉到我高亢情绪的Desmodus排气孔的跑时声加倍震耳欲聋。来吧,派对要开始了……
我从事先绑在Desmodust后整流罩上的手枪枪套中,抽出SPAS的持制『挽肉屋』。
我以左手单手保持车身平衡,再以指尖解除安全装置。选择器已经是半自动式,第一波子弹也已填充完毕。
我拿着SPAS一口气加快车速,逼近最后一台护卫车辆。
对方应该已看见我的身影,但他们对于Desmodus的加速力毫不知情,所以在保持车间距离时松檞大意了吧。我一口气冲上去与车辆并行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够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不给敌人反应的时间,在极近距离之下朝引擎室连结射出四发单发弹。虽然我不知道德产车有多么坚固耐操,但在听说比一般强装弹大上三倍的12GA单发弹的连绩轰炸下不可能会亳发无伤。
别说是引擎了,看来连传动系统也遭到严重破坏,那辆宾士顷刻间失去掌舵,一遵旋转一避飞向后方。
迟了半晌后才听见道路护栏的破碎声……和从谷底传来的爆蚱音响。在那种速度之下会失去控制也是当然的下场。
这时候,我依然让Desmodus加快速度,寻求下一个猎物。
第二台……这次敌人已开始认真对付我,不能再用偷亵这一招了。有一个人从左边车窗探出身来,拿着冲锋枪对我扫射。
哼,明明是外国车却是右边驾驶吗……我缩着脖子子弹在眼前的Desmodus前整流罩上,盛大地激起跳跃的火花。看来它的防弹性能不是装饰用的。
那么,要怎么料理他们呢……?在持结闪躲子弹的情况之下山路再度转进一个左急弯道。宾士以华一丽的甩尾技巧消失在视线死角的另一边。
好机会……我以不怕死的速度冲向看不见前方道路的弯道。
依街车来说,这是违规的用尾骑法。我驱使着油门,让冒着白烟发出尖锐叽嘎声的后轮不断连续空转,并等待着把手回到正常位置的那一瞬间。
受不了……这份刺激感真是太棒了啊!!
那个小看我转弯速度的前方车辆,完全处于一种惊慌失措的状况。从副驾驶座探出身子开枪的那名狙击手一脸错愕。不过已经太迟了。
我急达加速绕至宾士的右方,进入枪击的死角迅速刺出左拳。拳头直接撞破右边车窗,然后我抓住握着方向盘的驾驶上臂。
越过碎裂的车窗,我可以看见驾驶那因为恐惧而抽搐的脸庞。我在面具底下嘲笑着他无比滑稽的表情,并将Desmodus的车身抽离宾士。
驾驶发出刺耳的尖声哭喊,整个人被我从车窗拖了出来。当他的下半身一摔至路面上,尖叫的嗓音瞬时提高了两个八度。在时速一面公里下被施行……凭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是承受不了的吧。
另一方面,突然少了驾驶的宾士当然就失去控制,束手无策地撞上山壁。衣回过头去,看到车身翻覆、严重毁坏的画面。或许让他们跌落谷底会比较有趣……我抛开不知何时已不再发出幓叫的驾驶,再次从前方疾奔而去。
下一台是真正目标的运送车……应该是这样才对,但我在对付刚才那两辆护卫车时,它已经用开我好一段距离了。
相对地是原本跑在队伍前头的最后一辆护卫车,与运送车交换位置来到我眼前。
总之,情况的演变似乎已经按照弗利兹的策划在进行了。只要再打下那一台今晚我的工作就结束了……吗?
然而最后一辆护卫车的行为看来却很奇怪。或许是没有人有带枪吧他们丝毫没有对我展开攻击只是不断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那么……像是在回答我的疑问般,后车窗玻璃忽然化作碎片四散,从那之中有个身材魁梧地撑起一件大衣的人影,正扭着身躯攀爬出来。
合成吸血鬼终于出现了……
「嘶喀——!!」
那家伙威风凛凛,如一尊雕像般站在行李厢上,发出连风啸声也略逊一筹的诡异叫声,从里头冲破衣服。狂风吹散了大衣的碎片,显露出它真正的姿态。
那是一个正好划开后方月亮的黑色削瘦身躯。在它如大胡蜂的头部上,延伸长出两条歪斜的触角,身上那些散发着黑色光泽、犹如甲虫般的坚硬外骨骼,在手肘及膝盖……所到之处都尖锐地向外突起。
很有趣嘛……
我开着油门压下离合器,让引擎一边空转一边降低速度。
看见我缓缓向后退保持车间距离,它一定以为我要逃跑吧。
怪物将身躯往空中一跃,想先发制人。
「唰!!」
怪物举起如图木般的壮臂,向我滑翔而来。打算直接降落在Desmodus的整流罩上再打爆无法闪躲的我的头髓。
真蠢……!我在瞄准完成的时机黯上放开离合器拉杆上的手指。
在毫无抵抗之下空转、已获得足够回转数量的引擎,再次兴驱动系统直接连结……瞬间乘载了过度力矩的后轮,彻底颠覆了甚至延长轮距而设定出的重心配置,让Desmodus的车身整个向上仰起,仅靠后轮前进。
想当然尔,已经跳到半空中的怪物,根本无法改变自己降落的轨道。
Desmodus的前叉竖管高高立向空中……面对向上方显露出獠牙的四道保险杆,它只能束手无策地亲自送自己上断头台。
磨得十分锐利的超硬质钛金属刀锋,深深刺进他的身躯。
「嘎咕啊~~~~!!」
在怪物发出不绝于耳的椮叫声时,它的鲜血也飞泼至夜色中。
「咯咯略略……」
我压抑着喉咙,自深处发出纵声大笑,让油门回到半运转状态。
浮向天际的前轮再度着地……在那之前,垂挂在车身前端的怪物率先接触到路面。
先用前轮压过它的小腿、再将他的大腿和腰部卷进车身下方……让它坚固的外皮像是蛋壳一样啪啦啪啦地压碎。
「咕嘎啊……」
被保险杆刺放串烧后,又被扯至车身下方的怪物,上半身被四分五裂,然后直接遭到。Desmodus的车重挤压,化作一堆鲛肉。
都变成那副德行了,不可能再生吧。充份饱食敌人鲜血的保险杆,在夜风中飘溢着无与伦比的香气。
那股芳香让我一阵陶醉……也因此幔了一拍。
载着怪物的最后一台宾士.不知在想什么突然急速减速以车尾巴撞上Desmodus。
闪避至左右两边也来不及。我立即做出决定,弃持着会互相追撞的觉悟,从正面直接撞向宾士的尾巴。
随着一阵金属碰撞的激烈爆炸声响宾士的行李厢同时被切割得破碎不堪。
那是刚刚才歼灭了一只合成吸血鬼的保险杆导致的。
但是相反地,牢牢嵌住宾士车体的保险杆就这么无法拔出来,兴开始蛇行的宾士一起失去控制。
糟了……宾士猛烈撞上山避的绝壁。
这阵冲击也让Desmodus的保险杆脱离宾士,车身横侧在路面滑行……但我在那之前就已先跃至半空中,在安全的范围内着地。
那台宾士已经损坏到快看不出原形。会采取那种胡来战术的驾驶相当不怕死嘛,还是……是个不用担心会死亡的家伙呢?
扭曲的车门被一脚踢开,里头的驾驶现出身形。
它那壮硕到极不自然的身躯,证实了我的猜测。
看来是双人组。
怪物以散发湿润光彩的红色眼睛瞪视着我,脱下大衣、也就是人类的表皮……
「嘎啊啊!!」
渴求着鲜血的呐喊,划破了夜晚山麓的宁静。
唉呀唉呀,一个晚上里就有两只吗……算了。我的亢奋情绪还没消退呢。就让我再多疯狂一会儿吧。
在莲雅诺的运送车内……吉拉汉从货柜的小窗查看外头的情形。
「其他的护卫怎么样了?」
「全部都绕回去拦下后方的袭击者,我们就趁现在逃跑……」
「原来如此。」
吉拉汉心不在焉地随声附和,慢慢地拔起巨剑。
「你做什……」
在他们困惑的表情转变为恐惧前,吉拉汉的剑势早已落下。
搭乘于运送车里的人类,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发出悲鸣。
我在机匣底部上敞开的装弹孔中,俐落地填入新的炮弹、上下摇动,仅以单手握住整个枪柄让新装的炮弹掉进弹药堂。
方才连续扫射的一排十二发散弹,轰炸了合成吸血鬼魁梧肩上的头部……但是只打中了两个。
手抓宾士方向盘的第二只合成吸血鬼,身体就犹如肌肉发达的『普通』大只外型,上方有着毛发浓密的大耳朵,和如花束般群生的尖长老鼠脸面。
好比是童话故事里的『鼠王』……我一面冷笑,一面再次对那丑陋的头部集合体投出炙热的铅粒子弹。
怪物摇晃着两颗已死(?)的头部,仍以敏捷的动作,穿梭在这次的散弹大雨中,一次次闪开。虽然我迅速地想拉开距离,还是来不及。
没办法。我以手掌快速地旋过散弹枪,握着枪身翻出嵌在枪托里的斧头。
失败了!
斧头砍入对方的掌心,并且剖开至手腕处,但那家伙眉毛也不皱一下,反而伸手紧握住斧头,用力一甩。
散弹枪坚固的枪身顿时扭曲、被它打飞。枪身扫过下巴时,我不禁脚步一阵踉跄。那家伙趁机向我扑来,以长着如钉子般坚硬利爪的拳头,猛力向我的身体刺出两、三记拳头。从它头上复数的嘴巴中,滴滴答答流下来的恶臭口水不停弄湿我的脸庞。
浓稠的血块像是大浪般涌上我的喉头。我承受不住而吐出胃血,胡乱踢向正跨坐在我身上的背部。好不容易才逃脱它的攻击。
我在冰凉的柏油路面不断翻滚身躯,接着指尖碰触到Desmodus的冰冷防弹整流罩。
太好了!!我任凭锐利的刀锋沾满我的鲜血,沿着整流单的边缘滑动手指,从装设在内部的架子中抽出我想要的东西。
系在锁炼上的三折式长枪『圣者的哀呜』。
那团丑陋的脸部集团又再次逼近我的眼前。真不知道他的身体构造是什么,但它所有的头都像是蛇一般往前伸长,如同锯子的五、六个嘴巴分别袭向我的耳朵和眼珠。
我只能勉强撑起上半身,将那个好不容易才从Desmodus的整流罩里抽出来的长枪,以系在锁炼上的那个接点用放一个圆圈,成功地一举勒住那家伙向我靠近、那可自由伸缩的头颅。
「咕噫————!!」
如老鼠般的尖锐叫声形成奇妙的美丽合声,我不由得咧嘴一笑,咬着固定在下颚上的铬金属猿辔。
当我意识到时,由猿辔抑制住的獠牙正传来阵阵难忍的疼痛。混帐、快点去死吧。给我你的血!!我又加重使出鲛棍的手臂力道。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它们口中流泄出来的,是惨叫声呢?还是遭到挤出的东西呢?
好几颗头喷出鲜血,淌向眼珠子。合成吸血鬼胡乱地欧打我的肩膀、头部、腹部,但力量都已相当薄弱。
喀嘶、略嘶、略嘶……
我一口气勒紧节棍,莫名残留下一种爽快的感觉。怪物那些复数的头盖骨一个不剩地飞至旁边,同时两只手臂无力地垂下。
我推开怪物仍在微微抽动的身躯,缓慢地站起身子,舞着分散成三段的长枪握把,让它成为一把长枪。
浪费我这么多时间。
我使出所有力量一股脑地扬起长枪,朝怪物肩膀之间正中央的血泊敲下去。
手里还残留着坚硬的触感。合成吸血鬼到腹部一带都被劈放了两半。
像是耗尽所有力气般,它倒向柏油路面。
结束了……我大口喘着气,从口袋中抓出缪拉寄放在我这里的钥匙,以颤抖的指尖寻技脖子上的钥匙孔,然后插入钥匙。
面具的拘束获得解放。
下一秒,我的理性就如同遭到浊流般的欲望吞噬……只看得见在我眼前,正濒临垂死而浑身抽搐的猎物。
一如以往,我贪得无厌地啜饮起来。
当意识恢复时,揔太处于虚脱无力的状态,蜷缩的身躯在夜气的笼罩之下不停颤抖。
然而,还没结束。揔太伸展着才刚重生的身体,勉强地站起来。还剩下总是交给缪拉他们去完成的最后工作。
他已没有力气再去钉木椿。为了这个时刻,他带来了烧夷手榴弹,将手榴弹从腰带的背带上拿下来,拉开安全栓。
若无法钉椿,就用火……揔太照着缪拉告诉过他的话做,将手榴弹丢到那个已与尸骸无异的怪物身上。瞬间铝热弹的火焰照亮夜空。
怪物发出的惨叫声……并不像钉椿时会痛苦地持续好一段时间,反而变得相当凄厉。
难以言喻的乏力感袭向揔太,他坐倒在道路上,注视着那渐渐燃烧成灰烬的合成吸血鬼尸骸。
这家伙也是在不知道自己会有这种下场的情况下,才舍弃当人类的啊……
揔太喘着气,以手拭去沾附在嘴巴上的鲜血,驱使着Desmodus驰骋在黑暗的山路之中。
对于解除变身、又极为疲惫的身体而言,这台怪物机车的握把无比地沉重。现在自己已无法像刚才那样,随心所欲地压下油门向前赶路,这令他十分焦急。但是,这份……焦躁的情绪是怎么一回事?
他依照和弗利兹所约定好的,将那些护卫不管是车还是怪物,都收拾得一干二净。就算他慢慢来……接下来也只剩和缪拉他们会合,一切就会结束。
确认揔太平安无事后,弗利兹就会朝莲雅诺的胸口钉下白木椿吧。已经没什么好着急的。他可以平安地变回原来的身体。
即便他无法看见拿起木椿钉入莲雅诺心脏的决定性瞬间,应该也不成问题。
那么,为什么他会这么心急呢?揔太问着自己。
没错,他……仍然无法认同。
在弗利兹他们亲手歼灭莲雅诺之前,揔太无论如何都想先见她一面。
他想确定,她到底是什么人。
弗利兹和他约定好,处死莲雅诺这件事,会等到确认揔太安全后再执行。
但这是真的吗?揔太无法完全放心。弗利兹他那个人,到了紧急时刻绝对会不择手段。揔太不怎么认为……可以相信他口头上的约定。
忽然,揔太看见前方闪着橘色的灯火,便放缓Desmodus油门的运转。在前面的路面上,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他慢慢骑近后,马上了解火焰的真正容貌是什么。是从揔太的袭击之下脱逃的运送车。
车体翻覆,燃烧着熊熊烈火。这副情况勾起了揔太的好奇心,他停下Desmodus仔细上前观察。
如果是遭到弗利兹他们的埋伏……样子也太奇怪了。运送车的车身上完全没有弹痕。基本上,这里离弗利兹他们埋伏的地点还差了相当大的距离。
看来似乎是驾驶失误导致车子翻覆,起火燃烧……但在这种直线道路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意外呢?揔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情况显然不对劲。
他关掉Desmodus的引擎让它安静下来,竖耳倾听周遭的气息。
「……」
赫然……一种奇妙的感觉袭向揔太。
像是耳鸣消失后,回归于类似真空的寂静。
夜晚的风声、猛烈燃烧的火焰声,都远离耳际。
环绕在他四周的森罗万象都为之冻结,静止不动,就仿佛时间的流动停止了一般…
揔太第一次在沉睡的世界外,感觉到她的存在。
在他心中的她,在她心中的他;确实互相寻求着对方,呼唤着对方。
两人之间的不完全精神连接线。那条线的纤细度、不确定度,在逐渐接近之下,都已不构成任何问题……现在,揔太正感受着莲雅诺。
现在的这一瞬间,是她超越了两千年时光的等待,她的思绪流入他的心中,揔太全都接纳且理解。
那份喜悦、那份感动,充斥在他的背脊……无庸置疑地,是她的视线。
「……我一直……在等你……」
呢喃声传入耳畔。
揔太安静地回过头……与伫立在道路旁的莲雅诺互相对视。
死斗……倒不如说是消灭的最后阶段时,吉拉汉听见了。
从获得解放的莲雅诺内心深处,迸射而出的欢喜呐喊。
『我一直……在等你。』
在他的脚下,一只遭到钢剑深深贯穿心脏的合成吸血鬼,正发出临死前的悲鸣。吉拉汉对于它那心魂俱裂般的惨叫声,眉头连皱也不皱一下,但现在却惊愕地瞪大双眼,透视看向放置她的森林深处。
运送车内还有一只共乘的冒牌货。吉拉汉心想,收拾一个杂碎只要一点时间就够,便小心翼翼地让他的公主先躺在森林里。
莲雅诺如雕像般安放在那里,原本应该毫无意识也没有呼吸。
她的身影赫然消失无踪。
吉拉汉凝视着森林黑暗里的另一端。
「公主……!!」
耳际听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声响,揔太和莲雅诺正面相对。
那时从背后感觉到她气息的那种……犹如束缚般的静寂瞬间,就像虚幻一般解除消失,揔太重新拥有困惑、惊讶这些理所当然的感受。
与梦境中所见如出一辙、令人不禁着迷的美貌,反射着虹色光辉的奇异长发。
赤裸的肌肤绽放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苍白,却又奇妙地流露出强大的生命力。
若除去一丝不挂这点,她货真价实就是以前在睡眠的世界中,让他浏览过两千年记忆的那个『夜魔之森的女王』本人。
……但是,她深红色双瞳里盈满的喜悦之色,太过无邪、纯洁,就像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
(这个样子……和普通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吧。)
别说是缪拉他们告诉过他的形象,现在的她和梦境里也不太一样,令揔太对她的真实存在感到困惑。
的确,她是一个光是注视就会令人几乎忘却时间的美人,如陶磁器般的肌肤、绯红色的双瞳,都让人觉得是非人之物。
但是……揔太战战兢兢地走近她,轻轻地向她伸出手。
莲雅诺没有逃走,眼神反而闪烁着期待的神采,笔直注视着他。
揔太的指尖轻触着她的脸颊。尽管十分冰冷,却有着如丝绢般柔软又丰盈的触感。
下一秒,她……似乎是一直忍到现在吧,泪水开始溃堤般地扑簌落下。
「终于……见到你了……」
滔滔涌落的泪水……确实温热地滴在揔太的手掌上。
和他的鲜血、眼泪一样温热。
到今天为止,人类灌输给他的种种传闻,已在揔太的脑海中全部丧失意义。
吸血鬼贵族、吸血鬼的女王……那些称号……有什么意义呢?
所有人都擅自那样子叫她、想取她的性命,为了邪恶的企图利用她……但那些都不是她的错。揔太心中如此确信。
现在,以脸颊摩擦他的手掌、喜极而泣的这名少女……没有道理要遭受那种对待。
「让开吧,小鬼。」
「!?」
听见一道压抑的声音,揔太回过头。
弗利兹、还有缪拉……两人的背后停着悍马。
他们应该是迟迟不见运送车前来感到可疑,才折返到这里来的。
「你在发什么呆啊,笨蛋。」
弗利兹将散发着冷冽光芒的卡宾枪枪口,紧紧地瞄准目标并开口说道。
「等……等一下。」
揔太一阵慌乱,他总觉得现在发生了严重的错误。
那个错误严重到令他觉得,自己是吸血歼鬼这件事、还有战斗至今的理由,好像都变得没什么大不了。
「……嘿嘿嘿。」
弗利兹发出一阵莫名令人急躁又刺耳的笑声。
「我总是在想……」
看着眼前弗利兹的笑脸,揔太僵硬地咽了下口水。
「情况会如何演变呢?被莲雅诺吸了血的你,如果某一天沦落成为魔女的仆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弗利兹?」
揔太感到不可置信地回望着对方湛蓝冰冷的眼眸。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确确实实……是面对敌人、或猎物时充满杀意的眼神。
他手上那把与枪成为一体的十字弓上,已经搭上了银色箭矢,如针般的箭头正准确地瞄准着揔太的心脏,一动也不动。
「去死吧。
弗利兹以十分甜腻的笑脸低语,拉开十字弓的发射装置。
就连现在是半吸血鬼的揔太,那把银箭只要射穿他的心脏就能消灭他……而箭矢正从拉开的弦上弹射出来。
比起恐惧感和危机意识……揔太更对眼前毫不迟疑决定杀了自己的弗利兹感到无法置信而,只能哑然无语。
的确,弗利兹并不相信自己。
被他利用又遭他冷眼对待,搞不好他甚至还憎恨着自己。
就揔太而言,自己也不曾对这个男人抱持过好感。
但是,就算如此,能够这么轻易地……就杀了以往的同伴吗?
银箭划破空气逼近而来,而揔太像是在看高速摄影机的影像般,在延长至无限的时间中注视着银箭飞翔的那一瞬间,毫无还手之力。
箭头的刀锋刺上他胸口的肌肤……在那一秒一切都静止不动。
揔太低头看着即将贯穿自己心脏的银箭,如此心想。
这……就是死亡吗?
在意识断绝的最后一瞬间,这副景象深深烙印在视网膜上,揔太……然后,耳朵传来燃烧的火焰声响,他才察觉到有什么事不太对劲。
犹如要焚烧夜空的摇曳大火,弗利兹因惊愕而扭曲脸庞。
没有任何事物……是静止不动的。
但正要贯穿揔太的箭矢,却像是在半空中冻结了一样戛然停下。
揔太错愕地越过肩膀转头向后,注视着莲雅诺。
她的脸颊还因为方才的泪水而一片湿润,但在她染成绯红色的炯炯双瞳中,已不见喜悦或悲伤之色。
那是一张沉静、但又蕴藏着压倒性『力量』的愤怒面容……莲雅诺让静静举起的手,在半空中紧握。
下一秒,在空中静止不动的箭矢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握碎一般,咪啦咪啦地弯曲折断……然后好似回想起常理般又掉落地面。
「什……」
莲雅诺瞪视着因惊愕而僵直的弗利兹,再次朝半空伸出单手。
飘浮摇曳且闪闪发亮的长发,现在像是台风来袭般向上飞起……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比刚才还要庞大的力量。
熊熊燃烧的运送车残骸像是汽球般,轻盈地浮至半空中。
「怪……怪物……啊!!」
火舌缠绕的铁块以几乎要卷起狂风的速度,朝向低声呢喃的弗利兹飞去。
「!!」
缪拉当下采取以自身躯体冲撞的姿势,往身旁的弗利兹撞去。
她以那副看来只是个小孩的身躯,不知发挥出多大的瞬间爆发力……缪拉将身体弯成ㄑ字形的弗利兹扛在肩膀上,宛如一颗子弹迅速穿过道路,冲进路旁的树丛中。
她才刚迅速避开后,下一秒那台燃烧的运送车像熔岩弹一样,砸在刚才两人站着的柏油路面上。而那声轰然巨响,让揔太终于从束缚中获得自由。
现在自己应该要做的就是……保护莲雅诺、也保护自己……为此只能够先逃离这里。
揔太飞跨上停在一旁的Desmodus,按下发动器。再次觉醒的引擎,朝着夜空高声地发出咆哮。
「莲雅诺!!」
听见揔太的大喝声,她马上做出反应。看来她也已经了解到揔太的打算。
她没有任何质疑,坐上Desrnodus紧紧抱住揔太的背部。
揔太慎重地扳着排档让车子发动。不要急。不要扳过头……涡轮系统一有动作,现在的揔太就无法驾驭。
要去哪里?这之后要怎么办?揔太想都没想。
或许因为他内心深处已经知道,就算想也没有用。
揔太和莲雅诺将被火焰照得通红的山路抛在身后,骑着机车往深沉的暗夜中急驶而去。


3.以罪为祈祷、以过错为谎言

一清醒过来,她就宛如被人抛在一旁的尸体般,躺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
微微笼罩树林的薄雾,比起夜魔之森的浓雾还要稀薄许多。
周围充斥着鸟、昆虫及兽类的鸣叫声。森林里的动物会这么喧闹,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刻。并没有阳光从树梢间洒落下来,但以清晨或傍晚来说,四周也太过明亮。这些光亮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莲雅诺渐渐开始注意到眼前世界的不寻常之处。画面像是透明的一样,让她能一眼望尽绵延至远方的树林群。
就算现在是白天,树梢之下的森林景色也不该这么明亮。
「……!」
这里……一定就是夜魔之森。纷纷落下的皎洁光芒,只不过是单纯的月光。改变的并不是景色。
……是我。
如同猛兽能够看清黑暗的视觉。
夜晚中喧闹不已的生命气息,毫不保留地都能听见。
还有身体的轻盈感……
莲雅诺的身躯宛如跌入夜雾,穿梭在树林间急着跑在归途上。
啊啊——千真万确,这是森之主的赏赐。现在终于能为了心爱的人,拱手奉上这副寄宿了非人奇迹的身躯……
对他们百般威胁的西之帝国,在猛将的指挥之下,如野火之势向他们攻打过来。他们需要强大的王。
为了对抗攻来的西之帝国,为了让现在森林的居民团结起来,族里必须要诞生出一位新的神祇。
由自己成为下一代的神,向世人展现神话世界的荣光……是艾尔加王的决定。
向夜魔之森的主人献上自己的身躯,继承祂那份奇迹的力量,并带回王的身边……那是托付给出生就为巫女的莲雅诺使命。
但对她而言,这并不是义务,也不是为了部族命运的自我牺牲。
畏惧着未知的世界,另一方面又能为了所爱的男人奉献身躯,令人痴迷的陶醉感让少女的内心澎湃不已。
在黎明之中散发着淡白色光芒的朝霭,像是受到阳光吹散般渐渐褪去。
夜之露珠的余波点点滴落下来。厚重深沉的枝叶沙沙作响,盖过了其他声息,强烈地突显出静寂。从树梢缝隙间照射下来的细束阳光,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以出乎意料的亮度闪烁地刺进眼睛。
在森林中所迎接的早晨,让揔太不禁想起莲雅诺的梦境。
不过,现在的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一直将注意力放在美丽的景色上……他立刻将视线转向身后,看着沉睡的莲雅诺。
这里是距离昨晚成为战场的山路约五公里的山里……在横跨小河的道路下方,刚好有个像是管状拱桥凹洞,揔太和莲雅诺就待在里头
横跨山间溪谷的小桥下,由于这里是个在山脊中相当深的地方,就算太阳高照也不用担心光线会照射进来。是个挡避白天阳光的绝佳场所。
他们骑着Desmodus逃出来后,跑到不过数公里外的地方时,他感觉到莲雅诺圈住他腰部的手臂突然松开……揔太慌慌张张地停下机车,发现坐在后车座上的莲雅诺已然陷入沉睡。
沉睡……这样子称呼没问题吗?
她的样子……既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体温比起人类也相当低……只有白皙肌肤的娇嫩和弹性在诉说着她并不是死人。
真正的吸血鬼。
不可思议地,揔太并不感到厌恶。
一方面也是因为毫无抵抗能力的她让人感觉不到危险性,若要提出负面印象的话,就是她……太过美丽了。
她的容貌、她的头发、她的躯体……一切都像是奇迹般完美无瑕,美丽而不可侵犯。
一位女性像这样毫无遮蔽地裸露出肌肤,他本来应该会畏缩的……现在甚至麻痹了。
在道德或伦理的想法到达脑海之前,他就已经失魂地看得入迷。
慑人心魂,这句话的表达最贴切。
尽管如此,她并不是……人类。每当一想起这件事,揔太的口中就溢出叹息。
像现在这样如同雕像般静止不动的莲雅诺,确实让人感受到一股非世间凡人的神圣感,但当她一张开眼睛,露出无奈哀悲的表情时……就马上变成一名惹人怜爱的少女。
哪一边才是她的本性呢?这是一个无论怎么思考也得不出解答的问题。
揔太甩了一下头,在胡思乱想之前,要先面对现实的问题。
总之,能够找到这个遮避日光的场所,只能说是太幸运了。他从未想过要尝试看看她晒到阳光会有什么后果。
等太阳再次落下之前,只能乖乖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之后……该怎么做才好呢?等夜晚来临后要怎么办才好?
缪拉和弗利兹……已不再是伙伴。
还有,失去了莲雅诺的伊诺威齐,他们一定也是全体动员拚命寻找着她的下落。
重新思考现在自己所置身的情况,揔太在早晨的寒气中打了个寒颤。
该怎么才好?他接下来要怎么做?
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现在的他在世界上是孤独一人。
他也很在意莲雅诺的情况。
为何她会突然失去意识呢?揔太并不知道个中理由。是因为施展了那个奇妙的力量,而消耗了太多体力吗?
那样的话,什么时候会回复呢?是到了夜晚就会醒来吗?还是……
不管如何,不能够一直躲在这里。一等到天黑,就马上移动会比较好。
但若那么做,要怎么处理莲雅诺就是一个问题了。
总不能带着全身光溜溜的她到处跑。不过,要揔太离开这里去筹备衣物也很困难。离开莲雅诺身边这项举动太危险了。
真是东手无策。果然只有一个人的话能力有限,似乎只能找其他可提供帮助的人类了。
揔太拉开手机的天线,当下沉思了好一阵子。
要拜托谁?看来可以帮助他的对象会是……?
香织……当然最先浮现至脑海中的,是他最了解的青梅竹马。
但是,既然他对她的个性了若指掌……自然也能轻易预测到她的反应。若突然拜托她准备女用衣物,她会说什么呢……?想当然尔,一定是质问他理由吧。
那么一来,就只能向她说明全部的原由了……揔太紧握着手机,好一段时间陷入沉思。
结果,揔太没有想出任何替代方案,按下了香织的手机号码。
总之先和她说说看,观察电话里头的她的声音和反应,再决定要怎么做吧。结果他只得出这么一个走投无路般的结论。
『喂,你好?』
「啊、一大早的真不好意思……是我。」
『咦……揔太……咦!?你给我等一下!!你现在在哪里啊!身体没事吧!?有在吃饭吗!?』
糟了……揔太咒骂着自己的粗心大意。仔细一想,从他遭到弥沙子袭击的那一晚以来,就和失踪人口没什么两样,而且房间的状况还是……
他下定决心,开口打断现在还在另一头咆哮的香织。
「其实我现在遇到一点麻烦……」
再吞吞吐吐下去也不是办法,揔太干脆地开口提出要求。
「其实啊,我……有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香织的回话中满是怀疑。
「放学之后再来就可以了。你可以来一趟我等一下说的地方吗?呃,那个……再买一套女孩子的衣服。钱的话……不好意思,帮我垫一下。」
『……』
「理由……等见到面会向你说明。」
揔太深深吸一口气:
「关于前阵子起你一直感到可疑的一切……我会说明到让你能够理解。所有。」
『……』
香织……依然沉默不语。不是仓惶失措、也不是惊讶错愕,从她身上确实传来了紧张的气息。
她的沉默,让揔太十分确信。
不会错的,香织是认真接受了他说的话,明白揔太奇怪的恳求并不是什么玩笑话。
『那个……地方,是哪里?』
不知不觉间,香织的声音已意外地恢复平静。
「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有这种事!!」
诸井夹杂了愤怒和绝望的呐喊,已近乎歇斯底里。
「这到底是多么严重的事态,你们明白……」
身处于夜之住人的领域内,就算两名恶魔站在眼前,她似乎都已感觉不到任何的恐惧和敬畏。
「冷静一点吧,博士,就算你像只疯狗鬼吼鬼叫,情势也不会好转。」
尽管纳罕崔拉也是一样失望,但看见毫无顾忌地露出丑态的诸井,那份惊讶消退了他愤怒的情绪。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吉拉汉。有你这样的护卫跟着,竟然还会眼睁睁地搞丢莲雅诺。」
「……」
「一句都不反驳吗。哼,我想也是。」
纳罕崔拉误解了红色骑士闷不吭声的理由,以鼻子冷笑了声。
「你打算怎么办?……我的研究要怎么办!?」
「够了够了。」
看见失去理智的雾江竟开始对吉拉汉投以粗暴的言语,纳罕崔拉不得不开口劝阻。
「就算追问这家伙也得不到任何答案……这个名为吉拉汉的男人身为莲雅诺的仆人,连灵魂都奉献给她了。只要能侍奉在她的身旁就是他的快乐,是个就这样活了六百年的大木头。就连现在,他的心也早就飞向主人身边。没错吧?这家伙也一样,现在一定想火速赶到主人身旁吧。」
不知是否有在听,骑士的表情一成不变。
「那个男人就那样摆出一副呆头呆脑的表情,像个稻草人一样伫在着。为什么呢?……也就是说,这个可怜的仆人也想像不出主人到底去哪游玩了。」
雾江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地咬住下唇。
「一定很不甘心吧,吉拉汉。你誓死要保护到底的公主,正毫无防备地在外头的世界昂首阔步呢。」
「自从太阳升起之后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如果她还在屋外的话,老早就变成烧炭了吧!」
看来好不容易恢复冷静的诸井博士,又再度因为自己讲的话激动起来。
「嗯,如果她是待在照得到阳光的地方。」
「就算不是,猎人们也不会放任不管的。你们怎么能断言她没有被他们解决掉呢!?」
「……我能肯定。」
直到方才都像岩石般缄守沉默的吉拉汉,严肃地开口说道:
「我的力量,是以往由莲雅诺殿下直接赐予的。若她的身躯毁灭了,她濒死前的悲鸣一定会传达到我的脑海中。」
「正是如此。在仓惶失措之前,应该要先商讨对策吧?」
银发子爵接在吉拉汉后面说道,白衣女子才总算平静下来。
纳罕崔拉转头看向吉拉汉。
「你明白吧?吉拉汉。这次所有的过错都在于你,就算翻遍每一根草也要找出她来。」
「……用不着你说。」
或许是找到了适当的时机吧,吉拉汉扬起斗篷站起身子。
「还有,我先唠叨地说一声,顺利找到莲雅诺之后,不要以为除了我们的身边还有其他能回去的场所喔。」
正打算走出去的吉拉汉,肩膀极其轻微地震了一下。
「这个时代已经不如你想像的好混了。能够守护莲雅诺的堡垒,就只有这个伊诺威齐而已。」
「……」
吉拉汉无语地迈步离去,而纳罕崔拉以和平时不同的锐利眼光,眨也不眨地望着那道背影消失。
随着太阳高高升上半空,倦怠感就越来越深沉。
好想睡……揔太这么心想,但在安顿至更加安全的场所之前还不可以睡,他好几次硬是把意识拉回来。
「揔太?」
唐突的呼唤声,让揔太心中大惊地转过头。
那个身影在逆光下变成一道轮廓,是香织正查看着桥下的情形。
在这种深山野外、又是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看件那袭熟悉的梅论制服……对揔太来说真是奇妙的感觉。
不过,太早来了。现在还只是上午。
「香织……学校呢?」
「……跷掉了。」
香织不好意思地轻吐了下舌头,露出明显的羞怯笑容。
「我有带衣服来……不过是我的,这样可以吗?」
说完,香织朝揔太递出一个手提纸袋。
「谢谢你,真是帮了很大的忙。」
揔太正打算要接下时,香织的脸庞就倏地凑向他的眼前。
「不过这是要做什么……话说回来,你在这种地方到底在做什么啊?」
揔太已经做好觉悟,只能够对香织坦白一切了。就说个明白吧。
揔太退开身子,朝香织示意躺在他身后全裸的莲雅诺。
「……!!」
看见她那太过超脱凡俗的美貌,以及有如人造娃娃的气息,连香织也不禁哑然失声。
「需要给她穿点东西。不好意思,这些衣服能借我吗?」
「那女孩到底是……」
「她还活着,只是在沉睡而已。现在无法从这里移动她,因为我不可以让她……照射到日光。」
「什么意思?」
香织露出一种讶异,但又更近似于畏惧着什么的神情反问。
她最近已从揔太、镜子,还有弥沙子身上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她是吸血鬼。货真价实。」
揔太狠下心来说出口。
香织战战兢兢地靠近莲雅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或许你无法相信……」
「这个人,没有在呼吸呢。」
香织戒慎地缓缓伸出手,轻轻置放在莲雅诺的胸口。
「身体也冰冷得太不正常,没有心脏的跳动……但不管怎么看,又不像已经死掉了……」
正是如此。莲雅诺的肌肤确实太过苍白,但水嫩丰盈的触感却是活人才会有的样子。就算她等一下张开眼睛醒过来也不足为奇。不,实际上她昨晚就是清醒着到处奔跑。
「……她是、吸血鬼吗?」
揔太沉默地颔首。
香织的确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似乎因为莲雅诺的容貌和她假想的吸血鬼相差太大,而不是对于吸血鬼这个存在本身感到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一回事?」
香织盯着莲雅诺观察了好一阵子,接着走到揔太的正前方,笔直地望着他的眼睛。
「你会告诉我全部的事吧?」
揔太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后,开始对香织诉说至今所发生的一切。
「……是吗……弥沙子她死掉了啊……」
香织露出不知所以然的恍惚神情,抬头仰望天空。
「弥沙子……死掉了啊……」
「结果……就如同是我杀了她一样。」
揔太忍不住像在唾弃自己般说道。
「没错。」
然而香织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往下点了个头。揔太不禁觉得香织的样子看来十分无情。
「你没有……其他想法了吗?」
「没有。」
香织僵硬着脸犹如一张能面具,继续说道:
「因为弥沙子是我的朋友。」
低沉又平静……且生硬的声音,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如果是我的朋友弥沙子,应该不会想维持在那种模样,一定是的……」
「……」
「我喜欢她,我真的很喜欢她,可是……可是,看到你平安无事,这让我好高兴,光是这份心情就已充斥了整个胸口……对其他事……都变得毫无感觉。」
揔太忽然明白了,香织一定也到达界限了。
现在感受内心的情感太过危险。一旦面对软弱的自己、悲惨的自己……心一定会毁坏;不管是香织,还是自己。
所以不能哭,不能让身躯任意跟着情绪走。她的意思一定是这样吧,揔太的理智明白了她的想法。
可是……
「那样的话,弥沙子就太可怜了。」
「是啊。」
香织依然怔怔地仰望着天空,接着说道。
「总有一天,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已能够平静地回首过去,那时我一定会为了弥沙子哭吧。可是,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你仍然必须战斗……没错吧?」
「……嗯。」
揔太叹了一口气。
「揔太……可以间你吗?」
香织的问句十分清楚明确,不同于方才的恍惚语气,这将揔太从思绪的深渊中拉回来。
不知不觉间,香织又以依然看不出情绪波动的眼神,静静地凝视着莲雅诺。
「嗯?」
「是这个女人将揔太……那个……变成什么吸血歼鬼的吗?」
「对。」
「……那么,这个人死掉的话,揔太你就能恢复成人类吧?也就是说……你就是有这个打算,才会协助猎人那些人吧?」
又再次被问到这个不用说就知道答案的问题,揔太沉默地点点头。他已隐约察觉到,香织接下来要说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现在才要庇护这个人?」
「我……」
揔太这时先顿了一下,注视着空气。
虽然他至今一直把这个问题搁在一旁,但他认为他能有个明确的答案;不管是对香织,还是对自己。
「我……当然想变回人类。不过啊,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就杀了这个女孩实在有点……」
「这是正当防卫喔。」
香织立即提出反驳。尽管如此,也不是在当面责骂他,只是自然地统整揔太的想法后得出的结论。
「因为若是你不杀了她,揔太这次就会真正的死亡了喔?」
死……自己的死亡。直接面对这个沉重的单字,揔太又稍微陷入沉思。
死亡,这样的断言并没有语病。因为若沦为真正的吸血鬼,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啊……这一次的事情,这女孩的确是加害者、而我是被害者……但真的只是这样吗?」
「?」
香织的视线中浮出疑问。揔太十分小心谨慎地,以言语描述他无法顺利表达的思绪。
「对这名少女来说,好像是有她会那么做的理由,所以不得不吸我的血。」
渴求鲜血的吸血鬼,会不分对象就袭击路过的人类……如果那是事实,揔太应该会毫不犹豫地歼灭莲雅诺。
然而,并非如此。这件事并不是那么单纯。虽然揔太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但他就是如此相信。
随着每一次在梦中和她相遇,他便察觉到那是有什么原因的。
「她为什么会吸我的血……在处置她之前,我想先确认这件事。」
「……那么、揔太。」
香织低着头好一阵子,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接着视线笔直地望向揔太。
「根据那个理由,你打算要放弃变回人类吗?」
她表情极为冷静地询问。听见这句话,这次换揔太开始思索。
「既然你讨厌不由分说地杀了她……反过来说,就是这样子吧。」
没错……完全正确。香织提出来的询问,正是揔太至今一直故意避开的问题。
「我……想要一个在杀了她时能让我信服的理由。否则的话,我之后一定会责备自己。我不想以后再后悔杀了这个少女。我真的是个笨蛋呢。就因为这么愚蠢的理由,甚至还要麻
烦香织你帮忙,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嗯。」
莫名地,香织到方才为止的生硬语气缓和许多。
「虽然我不太清楚详情……但我觉得很了不起喔。」
「了不起?」
听见香织出乎意料的言语,揔太不由得发出了与气氛不符的怪叫声。
连他自己都快要受不了自己的愚蠢了,她竟然还说出了不起这个字……
「这个人的确不是人类……但她会哭也会笑吧?」
「……嗯。」
「我没办法说得很好,但就一般而言,这种时候不会想到那些事情喔。」
「嗯……」
揔太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于是沉吟片刻。连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的事情,其他人却能够明白,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先不管那件事了,揔太,你不累吗?」
直到刚才都还皱着眉头的香织,突然绽开笑容。
「嗯?……啊啊。」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揔太支支吾吾地回答她。不过他的反应证明了香织的想法。
由于现在是大白天,揔太确切感受到那股无法隐藏的憔悴,以及根本是熬夜无法相比拟的倦怠感。香织似乎都敏锐地察觉到了。
「你趁现在休息一下吧,我会在这里留守的。」
「可以吗?」
在白天的时候,伊诺威齐的怪物们应该也不会出动,而且还有香织帮忙看守莲雅诺,揔太的确能稍微睡一阵子。
「可是……」
「你都已经完全把我扯进来了,事到如今还在客气什么啊。」
「喏、快点睡吧。」香织说完后对他眨了下眼睛。
「那……一有什么动静就要马上叫醒我喔。」
「OK。」
「抱歉,那、一下子就好,帮我看着她。」
看见香织点头后,揔太将大半身子靠在冰凉的水泥墙上,闭起眼睛。
就这样,沉默了一段时间。
风一吹,树叶的沙沙作响声似远若近地到处响起。偶尔,鸟儿的尖锐啁啾声会划破寂静,或是头上的果实会咚地一声掉落在柏油路面上。这些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耳际。
「那个……揔太,睡着了吗?」
「……没有。」
空白了几秒后,揔太闭着眼睛回答她。
「你还记得小学时的事吗?」
「……嗯 。 」
在刚上小学的孩童时代,不管揔太去哪里,香织都会跟着一起跑。
「总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而且以前家里附近都是森林。」
在他还和家人一起居住的时候,周围真的就像现在这个地方一样,是个只有森林的寂寥之处,但现在那块土地都已整理为用地,变成一片静谧的住宅区。
「自单轨铁路开通之后,一切就仿佛是转眼之间的事。」
香织答道。
进入梅论学园就学,揔太再次回到出生成长的土地上,当初开始一个人生活时,说实在的,根本没有什么怀旧乡愁,只是很惊讶而已。
「鹿岛小学还在吗?」
那是揔太和香织曾经读过的小学。
「当然不会不见吧。不过啊,因为期间有盖了一所新的小学,现在我们这附近的孩子不再跑到鹿岛去就读了。」
「咦——」
揔太不知道自己是在惊讶什么,就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他还记得他们那时候到学校去,要走一段对小孩而言相当苛刻的远路。
「……呐、揔太。」
香织顿了好几秒,像要吊人胃口般开口说话。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去玩的公园吗?」
「……嗯。」
揔太还以为那样的公园会最先被夷为平地、整理成用地……最近才发现那座公园还留着,因此觉得有点吃惊。
「我们曾把附近的小孩都找来,玩超常战队的扮家家酒游戏呢。」
「你每次都是演红衣战士啼。」
「没错,然后你每次都被迫当哥斯达。」
这么说来,对了,经香织一说他才回想起来。
在一起玩的同伴中有个坏心眼的家伙,每次都强迫揔太当邪恶的坏人角色,不管怎么拜托大家,他一次都没有演过超常战队的角色。
对了,曾有那种时期呢。虽然到了现在他还是不明白理由,但那时候的他不知为何一直遭到欺负。
「到了最后,反而是我对他们的游戏方式感到很火大,就开始袒护你……结果他们马上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起来。说什么……红衣战士要站在哥斯达那一边吗!」
香织滔滔不绝地说着往事,让揔太心情十分愉快。
没错,就是那样……香织总是在保护揔太。她与他不同,从以前开始就调皮又受欢迎。
「那时候的你,就像是个大姊头呢。」
「你也像是个小弟弟啊。」
他真的替香织增添了不少麻烦。揔太又再度回想起那时候的记忆。他记得……到三年级之前他们都在同一班。那之后换了班级就很少见到面,不久他就跟着家人一起搬到仙台……
揔太忆起那个狭小的公园,感到很不可思议。
自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年以上,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和香织聊起这些往事。
「现在我也还是姊姊吗?」
香织提出奇妙的问题,揔太不由得失笑出声。
「怎么可能。」
「……也是呢。」
揔太不知为何听见香织的口气中带有莫名的落寞,但又莫名地觉得不可以去确认她的表情,便继续闭着眼睛。
「当我决定和你一样就读梅论学园,睽违了三年再见到你,其实非常地惊讶呢。你……该怎么说呢……那个、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男孩子。」
「那是当然的吧。」
揔太那时也很吃惊。面对三年不见的香织……看见她出落成一个女孩子的心情……该怎么形容才好呢。
「……揔太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我不用再保护你、自己也能解决事情的?」
「……」
揔太不发一语。他至今也没有想过这件事……但真的没有印象。
「就是不知不觉间吧……和许多人吵架、被人欺负或者欺负别人……就那样过着每一天,也交到了朋友……」
香织喀沙地发出声响重新坐正。
「因为你是女孩子啊,身为男人的我总不能一直依靠你吧……或许,在我是小孩的时候就已经这么想了吧。」
「男孩子依靠女孩子这件事,不行吗?」
香织莫名以不开心的语气丢来问题。
「这个嘛……本来就是那样的吧?」
「哼——是吗……也就是说,男人永远要比女人强壮才行啰。」
「你对那种事很不高兴吗?」
「既不高兴又是个愚蠢的大麻烦喔!真是让人受够了!」
香织冷不防地语气粗暴起来……突然到令揔太完全不知所措。
「这是哪里的谁决定的啊?为什么你非得盲目服从那种观点?这对男人来讲有什么好开心的,你就那么想要让自己不幸吗?」
「呃,就算你这么说……」
「也有很多男生就是天生虚弱没办法啼。太过温柔、笨拙了点……连这样子的男生都会一起被叫作胆小鬼,遭人耻笑、勉强他们改变……这到底是哪个家伙决定的啊!?」
面对香织的质问,揔太完全无法回应。
「……抱歉,这样子你没办法睡吧。」
香织以十分不好意思的口气道歉,背部用力咚地一声往水泥墙上靠去。
「不论是谁都会遇上痛苦的事,那和是男是女无关。我认为就算是男人,有时候也会想向某个人依赖,或向某个人宣泄泪水吧。」
揔太终于明白香织想要说些什么。
「总之,我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呢,揔太。」
香织的嗓音有着不同于以往的真挚。
「不管其他的女孩子怎么样,但在我的面前……你不用特别想要装出坚强男子汉的模样也没关系喔。你可以像今天这样,再多依赖我一点。在事情变成今天这种局面之前。」
「……」
「以上,我的话说完了!」
因为那一点也不像香织会说出口的认真话语,难为情到快受不了的人,似乎正是香织她自己。
「抱歉,你想睡觉我还说这么多话。」
「……嗯。」
揔太不晓得该回覆什么才好,便以想睡的声音敷衍过去。
在意识跌进黑暗的深渊前,孩童时期的记忆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无论何时,帮助他的人都是香织。
被调皮的孩子抓住时,香织她……总是会不知道从哪里迸出来,出现在他面前赶走那些家伙。
每次都是香织……在照顾着他。
就像是从前,就连现在也是。
但是,为什么他都没有察觉到这些事呢?
……不过呢,香织……揔太只在心中悄悄对香织反驳。
这次,我觉得我还能再撑一阵子。虽然你对我说了那么多,但我还是认为现在不可以哭。所以我希望你现在的那份温柔,就和那些和平的回忆一起保存着。就只有你……我不想把你卷进那边的世界,绝对……
不想让香织遭受到痛苦回忆的这份心情,对她来说,果然是个大麻烦又很不高兴吧……思绪转到这里后,揔太如跌落悬崖般立即落入沉睡。
缪拉一面闷不吭声地埋头想着办法,一面静不下心地在大厅中走来走去。以往如微风般的轻盈步伐,现在却咚咚咚地发出偌大的脚步声。
用不着抬头查看她焦急的侧脸,从她娇小的身躯上,就能一眼看出她正强烈散发着难以压抑的怒气。
「那个笨蛋……」
「唉呀,你稍微冷静一点吧。」
这时弗利兹十分从容不迫,完全不见一丝焦急神色,正敲打着笔记型电脑的键盘。
只要一有空间,弗利兹就会像现在这样检查从灿月研究所中破解电脑后所取回来的资料,这是他的例行公事。
「梦境中的相互联系,或许反而让他变成我们的敌人吧。彻底被魔女迷住了啊。」
「……那孩子既不是被慑去心魂,也不是成了她的俘虏,他是依自己的判断保护了莲雅诺的。真是的……我之前明明说过那么多次,叫他不要同情她!」
若情况如同弗利兹所说的那倒还好,因为还有方法能让他清醒过来。
「在美女的泪眼汪汪之下,男人是不会有什么判断力的,所以我才说女人是魔物啊。」
听见弗利兹戏谑的口吻,缪拉冷冷地瞥去一眼。
「你要是没有突然攻击……他也不会逃走吧。」
「……我承认我的处置不恰当。」
既然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她所救,弗利兹也只能乖乖点头。
「要是在机车上有先装置发信机就好了……就完全不费力气。」
「我不是在指那件事……!」
在语气即将粗暴起来之际,缪拉好不容易又以自制压下。
「……在这种时候,你还真是悠哉呢。」
缪拉止住步伐紧盯着弗利兹。不过,他反而对缪拉回以不怀好意的笑容。
「伊诺威齐那帮家伙,一定也连同我们的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吧。尽管没能杀了她……但成功让她从牢笼中逃脱了。这样正好从上周四开始重新清算总帐。那么一想,还有点利用价值……对吧?」
「……」
缪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弗利兹,没有肯定也不否定。他再次转头看向液晶荧幕的画面。
「莲雅诺身边已经没有保镳,一个吸血鬼女王竟然浑身光溜溜地到处徘徊。剩下的是要怎么把她引诱出来吗……」
「你不认为……揔太会是保镳吗?」
「……」
「……我想不要小看他会比较好。」
缪拉以僵硬的表情,越过破损的窗帘窥探外头的情形。
日已渐渐西沉。
夕阳即将要淹没在地平线之中,但香织还迟迟不打算回去。
以当下情形来看的话,这可不是件值得嘉许的事。
伊诺威齐和弗利兹他们现在也应该在寻找揔太和莲雅诺。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藏身在这里的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走漏出去。
然而揔太一想到守候着沉睡的莲雅诺、又变成孤单一入时所产生的寂寞,就不由得难以放弃香织待在身旁的时刻。
被穷追猛打到这种地步后……只是注视着某个人的笑脸如此微小的安稳生活,也能成为他的救赎。
揔太正打算开口说这件事时,赫然注意到周围的昏暗。
冬日夕阳的余晖,维持的时间比他所预想的还要短。在不禁聊得忘了时间的时候,回过神来外头的夜色已太过深沉。
傍晚和夜晚的交界……不,说已经是夜晚也没错吧。直到刚刚为止,在东方天空上形状蒙眬的月亮,现在却高高挂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上皎洁发光。
「糟糕……」
揔太对自己的粗心大意自言自语着。
「香织,你得回去才行。」
「啊……嗯。还不要紧的。」
毕竟这里是深山里头,她多少也担心一下回去的路途比较好吧,但香织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我……还有莲雅诺的事待解决,可能也没办法送你回去。」
「别在意那种事啦。」
好歹她也是个女孩子,怎么可能不在意……揔太不禁开始真的担心起来。由于自己晚上视力很好,这点程度的黑暗根本构成不了任何问题,但以香织的视力来说,这片漆黑已经看不清脚下了。
只要走到上面的道路就有街灯,但到上方道路前的斜坡,若不由他带着她一起走实在太过危险。
「抓紧吧。」
揔太先爬到钢管外,朝香织伸出手。
不知是在害羞什么,香织一脸踌躇就是不站起来。
但现在不是她害羞就能放着她不管的时候。
「来、喂喂、快点。」
揔太催促后,香织这次却莫名地开始面露害怕之色。
太奇怪了。揔太终于注意到香织视线的焦点。
害怕的眼神……并不是针对揔太,而是来自他的身后。
「揔太、那个……」
听见香织有些尖细的声音,揔太感觉这绝不是一般事态,慌张地往背后看去。
从森林的闇幕之中,有东西正注视着他们,那是为数众多的眼睛、眼睛、眼睛……
有野狗、猫咪,还有狸猫、鼬鼠……甚至还有许多一般在动物园外应该看不见的动物。
猫头鹰和乌鸦停靠在树梢上,就连老鼠也蹲在肉食性野兽的脚边……
「……!」
香织不知不觉间用力地抓住揔太的两只手臂。
尽管还算不上是猛兽……但数量庞大,光是野狗就至少有二十只。若连鸟儿们也加进来的话,这里的鸟兽群数量绝对超过一百只。
不觉得恐怖的人才奇怪。
这些动物到底是……?对于这异样的景象,揔太浑身不敢动弹。
这么大量的动物群,别说是低嗥了,连一丝其他声响也没有,只是聚集在小河边,这副画面看来真是太过不真实。
老鼠们并不畏惧狗和猫;而狗和猫也完全不在意那些老鼠,它们只是睁着明亮璀璨的眼睛,直直盯着揔太和香织。
……如果这些动物一齐扑上来的话……?揔太感觉到一滴冷汗流下背脊。和伊诺威齐的怪物相比应该比较容易对付吧……
这时,揔太感受到后方的空气在流动,他转过头……当下愕然。
莲雅诺……不知是何时醒来的,吸血鬼少女站在钢管外,以慵懒的步伐朝他们走来。
如同结冰般完全无法动弹的揔太和香织……莲雅诺仿佛没看见他们般直接走过两人身旁,然后摇摇晃晃地走进野兽们围起的圆圈中心。
数量众多的野兽们,和全身赤裸的少女。
那些野兽该不会一起围攻上去,开始啃食她那毫无防备的白皙肌肤……?这种预感让揔太一阵畏缩。
然而夜行性的动物并不理会揔太的畏惧,依然如雕像般定住不动。只有熠熠生辉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莲雅诺……
看来它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桥下的莲雅诺。
森林里的野兽似乎是挑在莲雅诺醒来的那一瞬间聚集而来,顺从地一动也不动,端正地坐在原地,像在守护着她的脚步。
然后……野兽们如同涟漪般开始动了起来。缓缓地、但又像是被单一的意志统治般,一起解开好几重的包围圆圈,在森林与莲雅诺之间作出一条道路。
「什、什么……?」
揔太和香织只能呆愕地望着这一幕。这幕景象令人不禁觉得,就算是这地球上最伟大的人物也不能从中干扰。
在黑暗中闪烁的无数只眼睛,一齐走向那条路的深处……最后,仿佛是在野兽们的目光簇拥之下,一头猫咪从草丛中走上前来。
那是一只相当虚弱瘦小,一看就知道十分年老的猫。
它的步伐沉重又不稳,几乎是拖着半个身体在行走,完全看不到猫咪应有的敏捷。
不仅衰老,恐怕也受了伤吧。如果是家猫那还另当别论,但若是野猫,很难在这种野生环境中争夺地盘生存下去……大概撑不了数目吧。
老猫轻轻地走至莲雅诺的跟前,发出引人同情的鸣叫声。
莲雅诺的膝盖跪在地面上,抱起瘦弱老猫的身躯。
她不断抚摸着老猫的背部,用脸颊摩蹭它的鼻头,慈爱地给予抚慰。

夜晚的野兽们,像是屏息守候的观众般,一直凝视着那一人一猫。
莲雅诺对着手中的猫轻轻凑上前去,悄声说着耳语。他们可以清楚看见她的嘴边,有着尖长的犬齿形状。
难道是……揔太屏住呼吸。
老猫在莲雅诺的臂弯中翻过身,仰躺地露出自己柔软的腹肉。
莲雅诺静静地将头埋进它侧腹的细毛之中。老猫犹如碰到了静电一般,身躯微微地打着哆嗦。
「那、那是……」
香织以颤抖的嗓音问着,揔太也是说不出话来,只能以点头回应。
血……莲雅诺正在吸血。
从老猫张大的嘴巴中,悲伤的鸣叫声细碎地流泄出来……不久越来越微小、终究消失。
老猫的四肢无力地垂落下来,莲雅诺自它的肚子中抬起头来。
从她嘴角流淌而下的一条血迹,在月光中闪耀着黑色的光芒。揔太感觉到香织正屏住了气息。
莲雅诺恭敬地捧起老猫干涸的尸骸,接着以毫不留情的力道迅速切断它的脖子。
有如折断一根枯木那般简单,老猫的头颅便脱离自己的躯体。甚至没有流出一滴鲜血。
于是尸骸化成了灰烬……从莲雅诺的手中,被夜风吹散飞落。
仿佛心有灵犀般,莲雅诺和那些众多的野兽们,视线都追逐着灰烬飘落的方向。
在数不尽的目光目送之下……老猫的灰烬乘着风,在月光下闪烁着光辉并缓缓往夜空中飞舞而去。
这份庄严感是什么呢?
一股不明所以的感情波动,不、或许是只能称作『感动』的情绪,正撼动着揔太的心灵深处。
这副光景就像在诉说,聚集起来的动物,都是依照自身意志将同胞奉献给莲雅诺。是供品的……仪式吗?
莲雅诺站起身子。
现在已完全看不见方才的虚弱模样。
从濒死老猫身上吸取而来的生命,现在正在她体内强而有力地呼吸。
端坐不动的动物们,开始慢慢地移动位置。
它们极为恭敬地让开道路,像在招待莲雅诺进入森林里。
站在那些动物面前,莲雅诺骄傲地高高抬起头,半眯着眼望向满月,然后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莲雅……」
揔太回过神来,在要开口唤她之前,她的身子就已往上一跃……有如被狂风倏地吹走般突然,她朝着溪水流涧的下游开始奔跑。
与此同时,夜鸟们一齐从树梢飞向夜空。鼓动夜气的翅膀声响,就像是森林本身在欢欣鼓舞一样。
伏卧在地面上的动物,也像是等候着这个瞬间已久二争先恐后地跟在她后头开始奔窜。
之前的静谧转眼成为一场大骚动,在揔太兀自战栗不已时,莲雅诺的裸身已消失在他视线范围内。
「莲雅诺!」
一股莫名的焦躁袭上心头,揔太也跟着动物们追在莲雅诺身后。
莲雅诺沿着潺潺流水,不断跑下和缓的斜坡。
不,并不是奔跑……那种动作。她以偌大的步伐往地面一点,不断轻盈地来回跳跃,姿态仿佛是在夜风的吹动之下翩翩起舞。
就算现在的揔太全力奔驰,也根本追不上她。
他顶多只能勉强分辨出,她的白色身影正在遥远的前方时隐时现地跃动。
在揔太拚命追赶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小动物们正在他的脚边和周围,喀沙喀沙地穿越过草丛。
他们到底跑了几百公尺呢?注意到时,揔太的体力就要到达界限,开始上气不接下气。
再这样下去会跟丢的。当他正这么想的时候,森林的景色豁然开朗……回过神时,他已经来到潺流河水最后所汇集之处……满溢着河水的池塘旁边。
莲雅诺已经跑进池塘正中央,腰部以下都淹没在河水中。
月光洒落下来。莲雅诺站在泛着湛蓝光辉的水面之中,现在正以赤裸的躯体承接下所有夜光。
她的身躯反映着刺眼的白光,虹色的头发上跃动着璀灿光采。
散发着光芒的反而是她吧……仿佛水面、夜空、所有一切都是在她的照射之下才闪耀出银色光辉……揔太甚至产生这种错觉。
莲雅诺高高仰起白皙的颈项,解放她的嗓音。
那声音澄澈得几乎要穿透一切,犹如响彻教堂的女高音合声。
不断向上穿透、仿佛要贯穿苍穹上的月亮……那不是语句,也不是唱歌,只是像丝线绽开般从喉咙中迸出的长啸。
从灵魂的深处迸出的最原始欢喜。重获自由、能够随心所欲奔驰在陆地上,那完美无瑕的生命凯歌。
然后像是在呼应她一般,从森林之中爆发出无数的长啸。
今晚,聚集在这座森林里的所有动物,都一起发出咆哮。
宛若在赞美夜之主,对她的归来感到喜悦,动物们的声音响彻云霄。
那听来就像胜利的欢呼,也像淹没全场的拍手声……是盛大、神圣庄严的齐唱。
莫名,揔太的脸颊上落下泪来。
毫无来由地,一股超越理解能力的感激震撼着内心。
生活在黑夜里的所有动物们,一定也激动地注视着这一幕。揔太不知为何地在心中如此确信。
在那些感动中,它们自己也……唤醒了烙印在基因中,以往身为啮齿类动物、隐藏住在夜之森中时的记忆。
呐喊不知何时转变为亢奋的笑声。
像个在开心玩水的孩子一样,莲雅诺现在正拍打着水面、让冰冷的水珠喷溅在自己身上,天真地嬉戏玩闹。
在寒冷的夜气、河水、月光之中,她白皙的肌肤看来又更加闪耀着雪白的光芒。
莲雅诺……夜魔之森的女王。
揔太现在,正亲眼凝视着她被人如此呼唤的理由。
月亮的光辉和森林的黑闇。
猎人的动物们掌管死亡,歌颂生命的世界。
她的美丽有如月华,她的可怕有如黑暗……她的神秘和威吓,就是夜晚所拥有的特质。她,就是黑夜。
过了约一个小时后……揔太两人和白天时一样,背靠在桥梁的支柱上坐着,注视着莲雅诺的举动。
活了两千年的夜之女王,非常兴趣盎然地不断拉扯、或是卷着香织带来给她穿的内衣和内裤。
「好薄……好轻……」
她像个小孩一样惊讶地两眼熠熠发光,既天真又纯洁……以模糊的发音念着似乎是才刚学会不久的日语,那副模样反而十分可爱。
看着她现在的举动,令揔太不禁觉得,方才在池边看到的超自然景象,根本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莲雅诺趁揔太不注意时做出的奇妙举动就只有刚刚那件事,接着就温驯地像个小孩,牵着他的手跟在他身后。
看见她突然跑掉又发出长啸,行为举止像个野兽一样,揔太一开始也吓得不知所措,但看她现在乖巧地让香织为她穿衣服,似乎并非完全不明白文明这种演变。
面对正打算替她穿衣服的香织,她也没有任何反抗……不,反而有时会抬起手臂或者转过头,对香织的辅助有着自然而然的反应。
这样看来,她的态度比起正在照料她的香织更具有一种威仪,该怎么说呢……姿态就像是一个公主殿下正交待一名侍女服侍她。
话说回来,她最后一次穿衣服是在什么时候呢?揔太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件事……不由自主地抓住自己的肩膀,确认那份感觉。
他依然是一到夜晚倦怠感和头痛就会消失,完全不觉得身体的情况和以前有哪里不同。
或许吸血鬼化正在一点一滴地进行着也说不定,但变化并不会急遽到今天或明天就会发生什么事……就算若不杀了她自己就无法得救……如此残酷的事实是真的,揔太仍觉得还能再拖一阵子再下决定。
「揔太。」
忽然有人出声唤他,他慌忙地回过头。
头发向上绑起,穿着现代服装的莲雅诺正站在他眼前。
的确,她的肌肤及眼睛颜色和一般人不同而相当显眼,但微笑的表情和动作举止,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而那份普通反而有一种奇特的不谐调感,吸引住揔太的目光。
「我漂亮吗……?」
莲雅诺宛如在展示一件珍藏已久的礼服,张开手臂向揔太炫耀。如果有人说这女孩是吸血鬼,一定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吧。
「啊~~呃、那个……」
这是第一次像这样和莲雅诺进行普通对话,揔太不由得语塞。
「你、你……话说得不错嘛。」
「不知不觉间就懂了。」
莲雅诺牵起他的手,将他拉出桥下。
「走吧,快点。」
「走……是要去哪……?」
「城镇。」
虽说发音有些拙劣……但应该不会听错。不过揔太仍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到镇上去?
「我想看人们的生活,现在的时代。」
「啊、是吗……」
她明白自己现在的立场吗?揔太错愕得哑口无言。
为了谋取她的性命,今晚会有多少家伙在外头徘徊啊。
然而想到这里后,揔太改变了想法。
依另一种想法的话……他开始觉得这或许会比躲在不够安全的地方要好上许多。
弗利兹还有伊诺威齐的那些家伙们,或许根本想像不到莲雅诺竟会穿着衣服在路上到处乱跑。
一定是推测她会偷偷摸摸地像个野生野兽一样躲起来吧。
而且他们自己也应该会小心不要被人类撞见。
这么说来,干脆混入人群中或许还比较安全。
这时,揔太忽然注意到香织正无所事事地呆站在一旁。
正打算要让她回去时莲雅诺正好醒来,然后发生了那样的骚动,一回过神来就将香织留到了现在,外头已经完全化为黑夜。
「香织,再不回去真的就糟糕了吧。」
「咦?……嗯、是啊……可是你们两个,接下来要怎么办……?」
「总之会先离开这个地方。已经天黑了,顺便送你到下面的街上吧。」
揔太边说,边瞥了一眼已经穿着衣服的莲雅诺。
「幸好有你,她现在的模样出现在人类面前也没问题了。真的很谢谢你。」
「……」
接下来不能再一起行动了,香织似乎也读出了揔太含有言外之音。
尽管多少有些不满,但她开始老实地收拾东西。
揔太朝香织伸出手,谨慎注意着四下让她不要跌倒,引领她来到上面的道路。
「抱歉,一切都乱糟糟的,但我不能再把你牵扯进来了。」
「我是无所谓啦……」
香织正要开口说什么话之前,莲雅诺就踩着轻快的步伐,敏捷地从溪谷跳到道路上来。
好像杂耍演员……倒不如说,她那超脱凡人的动作本身就犹如魔术。揔太只希望她不要用那种方式在街上走路。
「揔太。」
莲雅诺亲昵地叫着他,毫不避讳地抱住他的上臂。反而是他比较不知所措。
「那、那个……」
她完全不理睬揔太的慌乱,不知在高兴什么地绽放满脸笑容,丰盈的胸部软棉棉地压向手肘。
就莲雅诺而言,她到刚才为止都还是一丝不挂也毫不在意,现在可能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吧,但对揔太来说,她变成平常的装扮后,反而让他觉得面对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孩子,因此瑟缩感率先涌上心头。
香织不发一语地注视着他们,相当冷然的视线令他刺痛不已。
揔太和香织自然而然都噤不作声,专心快步走下漆黑的山路。不知道莲雅诺是否了解现在的事态,只见她拉着揔太的单手,莫名开心地不停微笑。
「那么,我就到这边吧。」
方才从稀疏的树木枝叶缝隙间洒落下来的街灯余辉,现在已经接近到可以清楚看见一盏盏街灯的位置。当街道的喧哗声像是只隔了一层薄薄帷幕般清晰传进耳里的时候,香织冷淡地朝他们点了下头,不等揔太有所回应,就独自一人快步走下已经由街灯照得通亮的缓坡。
揔太正想要出声叫住她时,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虽然他不想要在这么尴尬的情况下道别,但无论她的心情为何,再将她牵扯进来就太危险了。
不可以忘记,他和莲雅诺都被人追杀,生命受到威胁。
揔太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莲雅诺。如果有一天能够等香织冷静下来再对她说明就好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莲雅诺以看来像是惊讶、又像是不满的神情抬头望向揔太。
「对了,你想要看看城镇对吧?」
「是的。」
莲雅诺以满脸笑容回覆揔太。
看来她恐怕不明白现在的情势吧,但揔太注视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神奇地竟增添了不少勇气。
揔太朝着城镇的灯火再次迈出步伐,莲雅诺也微笑地乖乖跟在他身旁,总算是不再抱住揔太的手臂。
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的话,那在找到出口以前一直寻找就好了,总之就向前迈进吧。现在的揔太已能自然地涌出这个想法。就算会是预想错误的方向,也比待在原地不动来得好。


4.拉近、痛哭

「香织学姊!!」
香织走在应该没有人认识她的街道上,但是却突然有人自身后叫住她,她大吃一惊地回过头去。
在天黑不久的商店街上,香织投身在结束了一天工作正要返家的汹涌人潮中,不禁徘徊在这条景气不佳的街道上。
她才刚穿越黑暗的深山、总算平安无事地回到城填里,身体十分疲倦困顿。
那名吸血鬼公主殿下前一秒才清醒过来,散发出难以想像的威严,下一秒就对揔太表现出十分亲昵的态度,令香织当场不由得怒上心头。但或许是累了,她现在只是非常担心揔太他们。
在那里分道扬镳真的好吗……?正当她一面苦恼…一面心不在焉地走在路上时,赫然有人叫住她的名字。
「……镜子……同学。」
并不是陌生人……应该说是非常熟。
在弥沙子家中遭遇到的恶梦,一瞬间生动地在香织脑海中浮现出来。
「你跑去哪里了呢?还跷了学校的课?」
香织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找你找了好久呢~~」
街灯的光线在黑暗之中,在镜子天真无邪的笑容上照射出诡异的阴影。
「难不成你去了揔太学长那边?」
香织感受到一股危险,向后退了一步。
「我也在找揔太学长喔〡你可以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在镜子的身后,一个穿着长大衣的巨大人影猛地冒出。
「拜托你了啦︴⊥
「你……」
香织好不容易才勉强发出声音来,但对方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听。
镜子就像个故障的风琴般,打断香织的话自顾自地说起来。
「是吗,就算我拜托你也不肯说啊,那我就请更加恐怖的人来拜托你吧?」
那个令人发毛的身影,从满面笑容的镜子背后开始朝香织走来。
发出锐利光芒的深红色眼眸。一被那道视线盯住,香织马上直觉猜到那是什么。
「呜……呜呜……」
「不行喔,不可以杀她……不过,之后就任凭你处置也没关系喔。」
「呜呜呜……」
「噫……!」
只有她一个人,从不可思议的世界中回到现实。
她刚才有过的那个想法……是个天大的错误。香织依然处于一个毫无逻辑的世界里……身陷在无比危险、可怕又不讲道理的世界中。
而且,事到如今她是只身一人。
但就在这时候……一阵眩目的车头灯光亡,和粗暴刺耳的轮胎滑行声响,给予香织那因恐惧而麻痹的意识一记重击。
应该不是……意外。
那辆大型车毫不留情地将车头灯光线全打在巨汉怪人身上,并且没有一丝犹豫地一直线冲向他。
「呜喔喔!!」
意识到驾驶那确切的杀意,怪人也……选择了避开之外的选项。
非人的四肢冲破它身上所穿的大衣,它一边显现出真正的模样,一边发出几乎要震撼整片黑夜的咆哮声。
「呜喔呜喔喔!!」
「啊、啊……啊啊!?」
香织由于太过恐惧而跌坐在地,怪物则在一旁摆动它那如蜗牛或章鱼般,覆盖着黏滑黏膜的粗大触手,面向朝它撞来的卡车。
一阵肉块与保险杆的沉闷撞击声响起,怪物似乎有着超乎外表的高坚硬性身躯。
怪物利用自身的柔软度分散冲击的力量,发挥出异常惊人的臂力,从正面挡下卡车的强烈冲撞。
伴随着胜利的咆哮,怪物先将车子的前轮从路面上举起来。四轮驱动的力矩竟仅以它的臂力就削减了一半力量……
喀喀喀喀喀!
一道道闪光亮起,如鞭炮般的爆破音让怪物的胜利欢呼变成惨叫。
卡车的驾驶者从车窗伸出单手,朝着车前盖前方的怪物以机关枪胡乱扫射。
覆盖在车体上的众多触手遭到射击后,怪物身躯不由得失去平衡,接着这次换卡车的柴油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就像是个压住猎物的四脚兽。
具有弹性的庞大身体被卷进前轮底下,怪物发出不知是愤怒抑或是痛苦的惨叫声。
「尘归尘……」
「!?」
一道如同铃响般的轻脆呢喃,让香织惊讶地回过头。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一名穿着丧服的娇小少女直接穿过香织身旁,果敢地走近被卡车压在底下的怪物。
就连她拿在手中的特大号榔头,置于这幅疯狂的景象中时,看来就只像个微不足道的小玩笑。
「土……归土!!」
少女昂然发出大喝,举起中间露出木椿的榔头,朝着被压制在路面上的怪物身上砸下。
「哔呀啊啊啊啊!!」
惨叫声过于凄厉,令香织不由得以双手捂住耳朵。应死之人死亡的这一瞬间……原来是这么凄惨的景象啊。
「……啧!!」
镜子到刚才为止都和香织一同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处刑,这才终于又回复神智般往旁一冲。
然而才跑了数步,一道娇小的身影如疾风般猛烈撞向她的背部,镜子发出含糊的呻吟声后当场跌落在地。
是那个刚才以榔头的木椿刺杀怪物的,银发少女……
「看来进行地格外顺利呢。」
一名白人巨汉从卡车上走下来,以长筒皮靴的靴底踢散堆积在前轮底下的灰烬。香织的确曾见过这男人两次。
「他们也真是拚命呢,居然在这种可能被人类目击到的地方。」
银发少女以平淡的口气回应,轻而易举地以肩膀扛起遭到撞击昏厥过去的镜子,将她搬进卡车中。
「我们不介意一下别人的目光好吗?」
「……?」
由于惊愕而思考麻痹的香织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察觉到两人正以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由于是星期五的夜晚,过了大半夜后街上的热闹气息更加喧嚣不已。所有人都与自己身边的朋友狂欢作乐,尽管大家都被关在这个狭小的封闭世界中,结果每个人都融入了名为吵杂的噪音之中。
人群互相漠不关心地擦身而过。
若是赤身裸体在街上到处乱走,或许会引来众人的目光;但若穿着一定程度的伪装,瞬间就会变成透明的存在。
就像是要藏树叶就得到森林里去。没有一个路人将视线驻留在揔太和莲雅诺身上,因此惊讶不已。顶多是有一些人,会停下来回头看莲雅诺那洋溢着光彩的美貌。
也该庆幸是香织借给他的衣服相当朴素吧。
在这个外国人已不稀奇的熙攘人潮之中,莲雅诺那不同于东方人的脸蛋也不特别突兀。由于她涂了一层厚厚的粉底,肤色也不会令人感到奇异。
会吸引他人目光的,反而是为了藏起皮革束缚衣而全身穿着长摆大衣,拉链还拉到喉咙走在路上的揔太吧。两个人的模样站在一起真的很不搭……
莲雅诺完全不知道揔太的担忧,像个来到游乐园的小孩子般满脸笑容。
对莲雅诺来说,映照在眼里的一切事物都很新奇且少见。每走几步路她就拉扯着揔太的袖子,不断兴致勃勃地提出问题。
电灯、收音机、扩音器……不用燃烧起火就会亮起的光、明明没有乐队却有音乐传出。
看来她的印象只到煤油灯那个时代。对揔太而言,说明电力还真是一大难题。
「电力……」
「啊〡也就是……是闪电。打雷。你知道吧?」
「我知道。雷神托尔的雷神之锤……那『电力』就是托尔的化身吗?」
「啊〡嗯嗯……」
托尔……是谁啊?揔太一阵头痛,但试着以相当含糊的说明,看莲雅诺是否能够理解。
「总之,雷电会发出阵阵闪光、声音也很大声吧?电力就跟它差不多。」
揔太知道这么乱七八糟的说明还不足够,但他既不是学校的老师,莲雅诺也不是需要考试的学生,揔太只能直觉说出希望她可以理解的比喻。
认真侧耳倾听他说明的莲雅诺,似乎理解了『电力就等于雷』的这个说明。她瞠大眼睛,以感叹的眼神望向四周的彩色灯光。
「这些全部……都是雷神之槌的闪光吗?是托尔战车发出的巨响吗?在街道上!?」
……不,说她理解了,倒不如说她是完全盲目地相信揔太的说明。
「呃那个……总之你先忘了雷神吧。由于电是人类创造的闪电,所以比雷神的还要微小,力量也较弱。」
「人所制造的闪电……」
揔太才几乎要让莲雅诺的兴奋冷却下来时,没想到她反而更加感动。
「好厉害,人类的智慧已经到能模仿神的神迹这种地步了吗?」
「嗯~~……」
的确,汤玛斯.爱迪生或许真的很了不起吧,但那又如何……揔太如此心想,并且注意到莲雅诺说的日文惊人地变得十分流畅。
「你已经习惯日语了吗?」
「嗯,因为一直在听啊。」
一直在听……揔太环顾周围,重新意识到路上行人们所说的语言份量。也就是说,莲雅诺全部听见了他们的话语吗?
约莫过了深夜一点之后,人潮也开始变得稀疏,光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情况就不太妥当。
万一深夜辅导员过来盘问他们就麻烦了。揔太决定带着莲雅诺进入深夜营业的餐厅。
「真是好棒的世界呢。」
莲雅诺坐在常见的皮制沙发上,露出作梦般的神情陶醉地呢喃。

「有人都很健康,打扮得漂漂亮亮、追求各自的快乐……城镇本身就像个宫廷一样。」
「有那么……夸张吗?」
「在以往,没有一个时代与病痛和贫困如此无缘喔。」
听见一个两千岁的人这么说,揔太只能表示认同。但在他的眼中,这个城镇并不是一个太过愉快的光景。
就连现在从窗外看过去,到处都有好几个醉酒的大人完全不在乎对别人造成困扰,像个疯子一样鬼吼鬼叫。揔太不禁心想:这些家伙们是没有其他娱乐了吗?
「揔太你讨厌吗?讨厌这个世界?」
「咦?」
赫然回过神来后,莲雅诺的脸上正流露出一股莫名的寂寞,察看着揔太的表情。自己害她的感动冷却下来了……的确,或许他不小心把她的好心情都破坏光了。
即便如此,对揔太来说,窗外的夜晚街道并不是一幅令他心情雀跃的画面。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看起来非常无聊。」
「……?」
莲雅诺以一副不可思议的笑脸凝视揔太的脸庞。
这份倦怠感和闭塞感,要怎么对她说明才好呢?揔太反覆思索。
只是为了解除烦闷,许多人都来到夜晚的街道上喝个痛快,一到早上又要去上无聊的课、做好自己的工作、心中不断累积郁闷……每天都是这样轮回。
只是不自觉地,让每天的时间随着一分一秒流逝而去;一生都是这样的轮回。
就算想要忘却这一点而狂欢作乐……但在忽然清醒过来的那一刹那,还是不得不顿悟到,那是没有出口的。
「就算明天到来还是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有变。没错……看着这样子的画面,我已经体悟到了。不管是哪个家伙,都只是身不由己地活着,但却又毫不在乎他人的死活,只看着自己的脚走路……你不觉得看来是那样子吗?」
揔太没有自信能够说明得很好。在说话时,他也开始不太晓得自己到底在讲什么。
「……」
莲雅诺消化着揔太的那一番话,望向窗外的汹涌人群。眼神极其温柔。
「看着脚边这件事,不行吗?」
莲雅诺轻声地反问,但揔太不明白她问的意思。
「……我想,并不是好事吧。」
当然是往前看会比较好啊。揔太毫无质疑地如此认为。如果人心里正想着要做某件有意义的事的话。
然而,莲雅诺像是在对他教诲一般平静地叙说。
「放眼未来这种事,任何非神之身的人是都办不到的。而更重要的……是如果每一天我们都注意着近在自己脚边的事物,并在其中发现到它们的美好……我想那也是一件值得尊敬的事吧?」
「……是吗。」
揔太反射性地驳回她说的话。他认为,那样的事情不过就是转眼之间的感觉吧?不是只要感到开心就好了。
「对于像我这样的人而言,那是无法冀求的奢望。」
揔太听见这句话后完全无法反驳。
莲雅诺遥望着远方,佯装若无其事的声音中,不知为何有着一股令人胸口纠结的苦闷。
「如此充满光辉的世界……不过,在我的心思驻足在这一切之前,那些灯火就已经熄灭了吧。一切的事物,都在眨眼之间稍纵即逝,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
揔太想起在某一次的梦中,她显示给他看的幻觉。
到今日为止,她究竟有几次像这样注视着夜晚的街道呢?
在不同的时代的异国之中,看着各式各样的人汲汲营营,她都在想着些什么呢?像现在自己这样,站在她身旁口中吐出不成熟叹息的『人类』,或许也有过好几人吧。
揔太忽然觉得自己至今的想法十分丢脸。
「人类惋惜流逝的时间、悲叹有限的生命……但正因为如此,具有既定寿命的人才会远远比起不死者,更能够丰富地感受到时间的流动。鸟儿在春天里骚动的气息、花草赞扬夏天的气味、昆虫们在秋天时感到寂寥的心情……我都已经回想不起来了。」
「那些事……我也不知道。」
「不,只要你竖耳倾听应该就能听见,应该就能以心感受到。所谓的生命,就是在歌颂消逝的时间。人类也是加入齐唱行列的生命之一……但我不一样。」
揔太无法完全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不过,莫名地在直觉上感受到她想叙说的东西。
和刚才在讨论电力时的立场完全相反。思及此,他就觉得有些奇异。
这样子交谈下来后,揔太重新体认到莲雅诺和平常的女孩子并不相同。虽然一看到身穿现代衣服、又笑咪咪地满脸微笑的她,常会不小心地遗忘这件事……但她和人类不一样。
当揔太注意到时,店里头已经没有任何其他客人。
闲得发慌的工读服务生聚集在厨房里,边偷觑着他们边互相窃窃私语。糟糕,看来他们引起他人的注意了。
「差不多该出去了吧。」
「是啊。」
莲雅诺似乎也有所察觉,听见揔太的提议后立即点头。
……揔太看见莲雅诺大致上也意识到自己必需要低调行事,让他多少松了口气。
离开餐厅后,两人暂且悠闲地走在行人稀疏的夜路上,揔太在心中下定决心并开口。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活了足足两千年,是什么感觉?」
揔太有些突然地提出问题,莲雅诺以带着哀伤的微笑看向他。
在梦中,揔太已看过无数次这样相同的表情。
「要让你明白的话,得花上两千年说明吧。」
看见莲雅诺寂寞的神情,揔太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话。
「……不,那样也还说不完吧。如果只用一句话总结……就是非常寂寞。就算我的时间停止了,世界的时间仍然继续流动。在消逝的时光激流中,只能被它远远抛在身后。什么也无法保存、无法挽留,只能目送着它流过自己眼前,这样的永远……怎么可能会感到开心呢。」
「……嗯。」
长生不老、永远的年轻……崇仰着这种事物的人不在少数。但那对揔太而言毫无魅力可言。反而对那种事感到忌讳的自己……搞不好其实是个大白痴吧。他有好几次都这么想。
然而他现在已不再怀疑自己所持论点的正确性。正因为生命某一天就会消失,所以更要珍惜、更有价值。但这样子断言的话,就某方面来说,他也觉得对莲雅诺有些过意不去……
但是,若莲雅诺也那么认为的话……
「你……为什么会变成吸血鬼?」
尽管这个问题很难问出口,但他还是顺便问了,这是自很久以前就盘旋在揔太脑海内的疑问。
「我……」
莲雅诺眯起眼睛望向远方。
「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是侍奉神的巫女。我的这份力量,是神寄放在我这里的。为了以我为媒介,将力量转交给某位尊贵的人。」
转交……力量?这么说来也就代表……
「那代表,让某个人成为吸血鬼吗?」
「是的。」
揔太哑口无言。把人变成吸血鬼的神?
「你们到底崇拜什么神啊?」
「是住在森林里的闇夜之主。以活祭品为交换,神会守护我们的狩猎和战斗、并确保我们的五谷丰收。」
「是、是喔……」
揔太别说是万物有灵论了,就连对现在日本人的宗教也是,他根本没有正确理解过宗教的概念,所以无法完全了解她说的话。
两千年前的宗教……那就比基督教还要古老;依地区来看的话,嗯;或许也曾有过那种神吧。是指那种原始宗教吗……?揔太动员所有模糊的知识记忆,只能隐约得出这种感想。
「你……那个……是为了让某个尊贵的人成为吸血鬼,才会变成这样?」
「没错。」
莲雅诺毫不迟疑地断然回答。
「至今我曾让几个人加入夜之眷属的行列。然而只有一个人,不只是给予不死的身躯,连寄放在我身上的所有力量都要贡献给他,就只有那位统治夜魔之森的威严主上可以……而我还没有完成我的任务。」
最后的言语,随着她万分寂寥的遥远目光一同消失在空气中。
「……嗯。」
揔太的视线也跟着望向夜空。统治夜魔之森的威严主上……她似乎花费了两千年的岁月,还没能找到那个人。
莲雅诺的力量……并不是像一般吸血鬼那样拥有不死之身或者怪力等等那种程度的东西。这一点揔太也已深刻了解。
光是在他眼前发生的事……她一根指头都没碰到就挡下了十字弓的箭矢,还把车子吹飞至半空中。她一直在寻找,那个有资格继承她力量的人。
虽然不明白事情缘由,但如果和宗教扯上关系,揔太觉得这个故事就很有可能是真的。
把人变成吸血鬼的宗教……若换作是数天前的他听到了,一定会认为那是个穷凶恶极的邪教吧。
不过……那个吸血鬼和伊诺威齐制造的怪物不同。
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莲雅诺就不一样。
像这样和她说话就能互相理解,也有笑和哭的感情。
并不是所有的吸血鬼都很邪恶,重要的是取决于被吸血的人本身吧……思及此,揔太赫然面临一个不容忽视的疑问。
「那,你会吸我的血究竟是为了……?」
没错,自己根本没有会被莲雅诺选上的道理。他又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也无法彻底制御吸血鬼的力量,在紧急时刻变身成吸血歼鬼时,光是要压抑自己的凶暴性情就已相当辛苦。
不论揔太怎么想,他都不认为自己拥有她所说的那些因素。
「变成吸血鬼的对象,你都有慎重地选择吧?」
然而听见他的问题后,她讶异地回道:
「是的。所以才把你……不,因为你……正是那位我该转交出所有力量的主上……」
「喂、喂喂……」
怎么可能!揔太不由得想如此大声反问。
她想要说,她找了两千年之久的对象就是自己吗?
既然她说是『尊贵的人』,他还以为她找的是个某处的国王,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和尚……为什么自己会冒出来?
比起困惑,揔太更觉得惊愕。
「我看来是那么了不起的人吗?」
莲雅诺瞬间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但揔太并没有看见。
「真的很抱歉。」
莲雅诺垂下眼睑,以泫然欲泣的神情道歉。
揔太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于是一阵手足无措。
「在做这种事之前,应该要先确认你的意思的。因为你并不冀求……永恒的生命吧。」
「我……」
对揔太而言,那是理所当然的。
「请你放心吧。就在今晚,请你再忍耐过今晚……就能变回原本的人类了。」
「真、真的吗?」
莲雅诺令人错愕地说得十分简单,揔太反而不知所措。
「是的。」
莲雅诺已不见方才的慌乱神情,露出温柔的微笑回应他。
揔太的肩膀一时间因为安心而放松。
可以变回人类了,而且不会再有任何牺牲。
莲雅诺果然知道解决这件事的办法。没有急着下决定是正确的。虽然没有什么确切证据……但揔太不由得对自己没有下错判断这件事,想对夜之森的主人表达感谢。
「相对地……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好啊。任何事都没问题。」
由于安下心来,揔太不禁随口答应,但马上打消念头。
「那个,事情是指……我办得到的事?」
「……」
揔太为了慎重起见先问清楚,但莲雅诺听见他这么问后,不知为何有些难以启齿地支吾回答。
「我想……不是太困难的事。」
是无法确切说明的事吗?这让揔太更加不安。莲雅诺到底要自己做什么呢?
「不、不用了。那个……你别介意。」
然而莲雅诺看见揔太凝重的神情后,十分慌张地低下头。
「……请你忘记刚才我说的话吧。」
她口中继续不知低声说着些什么。或许是他多心吧,她的脸蛋红通通地。
「……?」
「无论如何,你的身体都会变回原样。一定。」
「啊、嗯。」
虽然还有些在意,但揔太不再追问下去。
「你能带我到最初的地方去吗?」
「最初?」
莲雅诺抬起头,吐了一口气后,一脸认真地向揔太说道。
对于突然提出的要求,揔太不禁重复她说的话。
「在台风夜那晚,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森林。」
她这么一说揔太就想起来了,是公寓附近的那个公园吧。
不过,为什么想去那种地方呢?
在高空之中,俯瞰匍伏于地面的喧嚣……吉拉汉在一栋大楼的屋顶上一脸阴郁,藏身在照亮街道的灯光阴影下,注视着主人莲雅诺的一举一动。
是已经睽违了几百年,才又瞻仰到公主的笑容……?不,看到她那么开朗的面容,这应该是第一次吧?
他应该要感到高兴,内心应当要欢欣鼓舞。
只要他是莲雅诺的仆人的话。
「……」
可是,为何内心如此烦躁?在吉拉汉不断自问自答的时候,一个疑问在他心中成形。
那个名为伊藤揔太的少年,究竟是否正确理解自己的命运呢?
在前些天,他还只是个抗拒命运、成为猎人们走狗的小鬼头。虽然现在他并未做出会危害到莲雅诺的举动,算是值得嘉奖,但吉拉汉并不认为他已厘清了自己心中的迷惘。
那家伙……还无法割舍人类的生活。
否则的话,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徘徊?
没想到,吉拉汉幸运地在伊诺威齐之前就先找到这两个人。不过,他们若再无所事事地待在人群中,这份幸运也会白费。
不久之后,猎犬们也会嗅出公主的行踪吧。
如果他们现在立即动身,就能逃到那帮家伙找不到的地方了……真令人焦急。
但若要他即刻飞奔至公主身边,这也令他有些却步。
这副身躯,已沾满战场上的血腥味。
现在若站在她的面前……公主的笑容实在太过耀眼。
如果要许愿,他希望至少在今晚能够保有欢喜与安宁。
虽然他有些担心服侍在公主身边的那名少年……但现在的吉拉汉所能做的,就只有在阴影之中守护他们。
「但是,如果……」
但骑士还是不得不问自己。
如果那个人,不是与公主相衬的男人呢?
吉拉汉闭上眼睑,驱赶他无法抑制的猜疑心。
既然那个人是公主选上的男人,那就不会错的……他希冀是如此。
早晨的森林公园一片静寂无声。
还有一、两个小时的宽裕时间,附近的居民才会前来慢跑或者带小狗散步。排列在公园里的树木们,只剩黑色的剪影耸立在半空中。现在一般人若是走在圆石子的小径上,恐怕相当危险。
高空的夜色还相当深沉,但不到一个小时后就会开始泛白了,白天不久后就会来临。
「那个……在太阳升起之前,得找个藏身处才行。」
「没关系,不会有事的。因为到了早上一切就结束了。」
莲雅诺以令人惊讶的开朗模样,对揔太的建议回以一抹笑容。
「呃……」
揔太一阵困惑。自吸血鬼之身获得解放的自己或许不会有事,但莲雅诺就难说了。
这里离他住的公寓很近,如果真遇到危急时刻,就在那里让她躲避白天的阳光吧,揔太这么心想,勉强让自己同意她的话。
……变回人类之后,和莲雅诺继续有所牵扯或许不是一件明智的事。虽然今晚他们一起渡过了相当和平的时光,但毕竟她原本正被缪拉他们和伊诺威齐追击。就算是自己的事情结束了,马上就抛下她不管似乎不太妥当。
总之,快点到那个地方去,完成莲雅诺要做的事情吧。
思及此,揔太稍微加快脚步,啪沙啪沙地踢开脚下因晨露而濡湿的草皮。
「呐、莲雅诺。」
揔太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向走在一旁的莲雅诺。
「之后……你要怎么办?」
「之后吗?」
「我想伊诺威齐或者是吸血鬼猎人那些人,以后都还会一直追缉你吧。嗯,不过你可以施展像前晚那时的力量,所以晚上时应该没问题。你还会……再去找吗?就是那个『你要转交所有力量的对象』。」
莲雅诺只是静静地微笑,没有回答。
「因为啊,我那个……虽然很抱歉……应该无法再和你一直待在一起。」
「请你不用介意。」
她能这么说对揔太而言真是万分感激,但是她若再遇上了痛苦的事情,他也觉得很过意不去。
然而莲雅诺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应该要更早察觉到的,旅途……已经结束了。」
「咦?」
「我应该要转移出所有力量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突然间在说些什么啊……揔太怀疑自己所听到的。
「不在这世上了,怎么会……」
「想要夜之神力量的人,是我们部族的犬王。我原本应该要以拥有神之力的身躯,嫁给他为妻。」
揔太的嘴巴一时间阖不起来。
他还一直以为莲雅诺所寻求的,一定是具有某种资格或素质的『某个人』。
『唯一的那个人』的意思,竟然真如文字所述是指特定的一个人……当然,那是指在以往莲雅诺还身为人类的时候的人物。也就是说在两千年前……那想当然,那个人不可能现在还活着。
「那你……」
是为了什么寻找到今天?揔太还没问出口,莲雅诺就面带微笑回答:
「这是执念。」
她极为干脆地说。
「那是无法完成职责的遗憾,紧攀住已经消毁的梦的执着……就是这些可耻的感情,驱使着我活到现在。不过这些也都结束了。是你让我察觉到的,是你让愚蠢的我,从无意义的幻梦中清醒过来。」
莲雅诺露出平静又空洞的微笑,一边如此诉说,揔太倾听的时候,不知为何觉得内心充满了愧疚感。
「……抱歉。」
「你不需要道歉,我反而要感谢你才对。」
被人称作是魔女或者恶魔,而一直受到世人畏惧的莲雅诺,揔太看向走在他身旁的那张侧脸时,不由得涌起无限同情。
自不想承认的现实中别开目光……这种事常常有。
但是不断抗拒、连续逃避了两千年,她的用情之深真教人佩服。
揔太完全无法想像,她的使命感有多么地沉重、她有多么苛责无法完成任务的自己。但是……那份自责,已经持续两千年来都在折磨着她。
「我啊……」
虽然揔太知道问这种事毫无意义,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
「是不是我……跟你的主上……有某些地方很像,或者是会让你联想起他来呢?」
「……是的。」
莲雅诺点头时的微笑,看来更加虚弱又孤寂。
「身形、声音……都一模一样。」
「是吗……」
是这样子啊。揔太终于明白,我并非只是刚好经过才会被莲雅诺吸血的,而是有相对的理由。
知道了这一点后,他的心情也轻松许多。虽然这一个多礼拜来,都没遇上什么好事。
一棵树梢格外高耸的巨木屹立在眼前,揔太抬起头。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来到熟悉的巨木底下。
在台风夜那晚,揔太与莲雅诺初次相遇的地方。
这次的事件,全部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一种奇妙的感慨笼罩住揔太。不过,莲雅诺来这种地方,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呢?
她优雅流畅的动作绕至杉木后方,往树根旁的黑土弯下身子,背靠着树干坐在地上。
「揔太你也坐下吧。」
「咦?喔……」
虽然不明就里,但揔太照着莲雅诺所说的在她身旁坐下。
到底要做什……在揔太正要开口询问之前,莲雅诺的手臂就环住他的颈项,将他紧抱在胸前。
「喂、喂?」
「就这样……请你沉睡吧。马上……就会结束了,真的只要一会儿就好。」
你这么说也太自私了吧……揔太内心这么想着,但当脸庞埋在她那比任何枕头都要柔软的胸脯前,心情不可思议地马上变得十分平静。
「睡吧……」
在她如叹息般的悠声呢喃邀请之下,揔太的意识像是沉进水面一样,跌落进睡眠的深渊……而深渊的尽头,是他已经造访过好几次的,莲雅诺的梦中世界。
这里是莲雅诺梦中的世界。然而,明明已经是相当熟悉的地方了,却又莫名有种奇异的感觉。
景象、明亮度,都没有变……一切事物都如同以往。
那么,是什么不对劲?
坐在地面上,我以手指轻轻抚过如丝绒般覆盖整片大地的青苔……这时终于明白那股怪异感的真面目。
这不是我的手。手指的长度、肤色、手毛的数量……完全不一样。
我大吃一惊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这个服装是什么啊?这件衣服和之前出现在梦中的莲雅诺身上穿的衣服十分相似,大概是相同文化地区的服装;不过,装饰在脖子及手上装饰品,比她还要奢华许多。
「莲雅诺……!!」
她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面前,我惊慌地询问她。
「我到底是……」
「不要说!」
她以微弱且压抑、但又因悲痛的思念而颤抖的声音,打断我说的话。
「请你……不要怀疑,什么也不要说,只要一会儿的时间就好。请保持那副模样……请当、我的艾尔加。」
「艾尔加……」
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在刚开始做梦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以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停地质问我。
……问我『你是艾尔加吗?』
「今天结束之后,你就嘲笑我吧,同情我吧。轻蔑我是个愚蠢的女人……但至少,只有现在……」
莲雅诺的双眼中,温暖的水滴像是再也无法抑制般扑簌落下。
「……拜托你,再这么一次就好,容许我的任性吧。」
莲雅诺噙着泪水恳求。
(原来是这样啊……)
她曾说过那是她的遗憾,也说过那是她的执着。如果那只是因使命感而产生的情绪,我便无法理解……但如果那是思慕一个人的心情,那任谁都会如此。事到如今,我终于完全理解莲雅诺的内心。
嫁予部族的主上为妻,并且转交神的力量,就是她身为巫女的使命……也是身为女人的夙愿。
她却无法实现这个心愿,一个人长生不老地活过了两千年的岁月。当名为艾尔加的男人身影与我重叠的时候,她终于再也无法压抑。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冀望着我是艾尔加吧。
真愚蠢……我无法这么嘲笑她。虽然就因为她那一时间的幻想,害自己成了不生不死的怪物……但看着眼前的她泪如雨下,又哀切地向我恳求,我实在无法对她感到愤怒。
她刚才说过……这是她的请求。
为了回报她始终都无法有所结果、那久远的思念,而演出这场拙劣的戏码。
应该不是件太困难的事。没错,莲雅诺曾这么说过。
或许吧。的确,她十分美丽,泪眼婆娑的模样楚楚可怜、让人心动……男人就是这么单纯的生物。如果我将莲雅诺的身体拥入怀中,或许会任凭自己成为情欲的俘虏。
但是,那样真的好吗?
以那样欺骗又虚伪的幸福,让她幸福是对的吗?
在我还无法下定决心的时候,莲雅诺柔软的双手就压向我,将我推倒在草丛上。
她将身子朝我靠来,一阵肌肤的柔软和弹性……当我一意识到这些,甘美的酥麻感让我的脑袋整个瘫软。
「拜托你……」
眼泪自莲雅诺的双瞳淌下,滑落脸颊后在我的胸口上散开。这种事情是不会被允许的。
我一再地如此心想。
我的名字并不是艾尔加,也不认识那个男人。
而且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爱着莲雅诺,所以也不可能重现他的行为。
……但如果这么拙劣的演技,能够满足她的话……
我伸出手,轻轻拭去沾湿她双颊的泪水。莲雅诺撒娇般抓住我那只手,不停地摩挲她的脸颊。
「艾尔加殿下……」
心中百感交集,我只是沉默地点头。
只要我一个人说谎就好了,仅是如此而已。虚伪的温柔,虚伪的感情。
如果能够安慰莲雅诺的方法只有这一项,那我当骗子也无所谓,这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她。
现在,我无庸置疑地被她所吸引、渴求着她,所以我任由欲望支配我的身躯,付诸于卑劣的手段……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紧紧地抱住她整个身子,嗅着垂放在她胸前的发丝香气。不发一语,只是任由双手贪婪地在她身上游走。
「啊啊……」
莲雅诺感动不已地抬起头。
然而映照在她双瞳中的……依然是我的面孔。
「这样好吗?我的……模样。」
「没关系的。因为你是伊藤揔太,也是艾尔加。」
「……?」
看着她一脸什么都知道般的微笑和谜样的语句,我一阵困惑。
「在很久以前,你曾是伟大的艾尔加工,宣誓过你对我的爱。你只是不记得了而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咦?」
我完全无法理解莲雅诺在说些什么。
「在流转的生命循环中,只有灵魂是不灭的。然而记忆会随着肉体一起灰飞烟灭。我花费了两千年的时间,寻找着在这世界中某处,你那不断重生又毁灭的肉体,以及你反覆轮回的灵魂。」
「怎么可能……」
所以莲雅诺的意思是,我是她的恋人的转世吗?
这么天方夜谭的事……不,如果说轮回转生太过荒唐,那吸血鬼的存在也同样荒唐。
自老早以前,那些事是否能以科学证明,对我来说根本就毫无意义。重要的是自己是否相信,但就算是这样……
「你不认识我也没有关系,身形完全不一样也没关系。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再见你一面。紧抱住我,希望你用你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说爱我。为此,不管是多么无限永久的岁月,我都会忍耐下去。」
莲雅诺对此深信不疑。不知道她是否拥有超越我所能理解的根据,或者那只是她可悲的妄想。
「真是……好漫长的一段时间呀。不过在今晚,我的心愿总算达成了。」
然而,不管这段话多么超乎常理,我如果只是一笑置之的话,莲雅诺的心愿也太过悲哀了吧。
「你的灵魂……在那个台风夜中,我找到和我所爱的艾尔加灵魂、绽放着相同光芒的魂魄时……太过高兴就忘记考虑后果了。因此为你带来许多灾难……真的十分抱歉。」
「……」
「所以至少当作补偿,这之后……」
莲雅诺放开我的身躯,站起身子。
我也慌慌张张地想跟着起身,身体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
「……?」
「对不起,直到最后的道别时刻,我还是欺骗了你……」
梦境结束了。景象失去了线条与层次感,宛如遭到波浪冲刷的砂画一般开始崩毁。
然而我依然被因困在无形的世界中,只能束手无策地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她……
从梦中醒来的人……只有她?
她打算让我继续沉睡,独自一人先跳脱梦境的世界吗?
「为什么……这么做?」
莲雅诺已经远离到我伸出手也无法触及的前方,我扯开喉咙大声质问。
为什么要抛下我?因为我……是个包袱吗?
「请你原谅到最后还这么任性的我。我是个太过软弱的女子,不这么做的话,无法彻底挥别你的温柔。」
我直觉地领悟到了。在与我离别之际,莲雅诺她……打算要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是一件要像这样把我束缚住才能办到的事,是一件我会出手阻挡的事,是一件她口中所说的『温柔』的我绝对不会认可的事。
莲雅诺和我约定好,会让我恢复成人类的身体。虽然我从未想过她是依据哪种方法,但她说『至少当作补偿』,难道说……
「你打算赴死吗……!?」
莲雅诺没有否定,只是静静地微笑。
「我已经活得太久了……而且,也不再有任何牵挂。」
「别说蠢话!!」
我不由得大叫。
「那样……也太可悲了吧!!根本解决不了任何事啊!!」
为了拯救一个人却要另一个人死,这样根本无法补偿任何东西啊!
我原本还很高兴地以为,可以避免那样的结局……
「除了这么做,别无他法。从将你卷进来的那时候起,我就已经做好觉悟了。即便灵魂是艾尔加,但现在的你拥有伊藤揔太的人生。与其剥夺你原本的人生……倒不如断绝我这个令人忌讳的一生吧。」
「别管我的事了!!」
我已经不管三七二十一,脑海中只想挽留住莲雅诺。
「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了你让自己的身体恢复原状,所以你快住手、莲雅诺!」
她仿佛对我万分怜惜,露出喜悦与哀伤交织的微笑。
「真的,你现在和以前都没有变……都是温柔的人。」
莲雅诺的身影变得淡薄,存在渐渐消失无踪。
得快点醒来才行。我也拚命地想赶快清醒,想让她打消主意……
尽管我内心焦急不已,却被和她一起梦过的梦境驱逐出境,坠入独自一人的沉眠之中。
莲雅诺出神地望着在一旁沉睡的揔太的侧脸。
揔太皱起眉轻摇着头。
或许他还在梦中,寻找着永远不会出现的自己。思及此,莲雅诺轻轻拨开覆盖在揔太脸上的浏海。
主上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国家也随之灭亡,没有人记得它曾经存在过。
然而在几经星霜之后……思念之人的灵魂再度获得肉身,并且歌颂着光采焕发的生命。
能够确认这一点,莲雅诺就已十分满足。
所以,就让这一切结束吧。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拯救方法。
永不毁灭的生命、无限的岁月。
对这个人来说……太残忍了。
莲雅诺脱下揔太从名为香织的少女借来的衣服,整齐地摺成一叠,放在沉睡的揔太身旁。衣服不还给他的话,揔太一定会很伤脑筋吧。
「再见了,我心爱的人……」
莲雅诺在最后瞥了揔太一眼,赤裸的双脚因朝露而沾湿,肃穆地走进天色开始泛白的森林深处。
她寂静地走在森林之中,操纵着风聚集起脚边的枯叶。
因风而自森林中飞舞而起的枯叶们,像是在追随着穿梭而过的她的脚步一样,一边啪沙啪沙地在地上盘旋,一边跟在她身后。
来到一个比较空旷的地方后,莲雅诺回过头,身后的落叶数量已足够当作柴火,并堆砌成一座小山。
一种如突然站起时的晕眩感袭来。因为她太过度使用念力了。这几日来她连续施展了不少超能力,只吸了揔太和老猫的血,是绝对不够补足她所消耗的。
她在如家畜一般任人捆绑住时的吸血,只能治愈身体的饥渴,还不足以补充魔力。
这意思也就是说……她已经近一个世纪,没有以正确的形式吸食牺牲品的血。神秘之力几乎已经枯竭。
意识化为一片蒙眬的莲雅诺,现在光是站着就已相当吃力。
尽管如此,她将最后的力量集中在视线上,让柴火的顶端开始燃烧。
点燃之后的微小火种,在转眼间就蔓延到干燥的枝叶上,不久化为仿佛要熏黑早晨天空的凶猛火柱。
即便是超越时光的不灭躯体,在火焰面前仍是顺从天理、回归尘土。
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这对莲雅诺来说,是等待已久的结局。
像今晚这样舍弃肉体、终于能够进入轮回的轨道,或者……在未来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后,她还能再与艾尔加的灵魂重逢。
看破一切之后,莲雅诺甚至感到安心地走近火焰。
……不过此时,莲雅诺赫然感受到某个人的视线,于是回过头。
在老式的绯色斗篷内,红色盔甲正发出铿锵的撞击声。诚实且真挚到有些愚昧的视线,自正面望进她的双瞳。
「……请您等一下,公主。」
看见拨开晨雾出现在眼前的魁梧身躯,莲雅诺不禁叹息。
「吉拉汉……」
「我能明白您非常伤心。然而请您冷静想想。您是君临于所有夜之猎人之上的女王,居然遭到那种卑贱人类的迷惑、进而迷失自我……真是太不可取了。」
「别说了。」
她看着骑士的那副神情,应该算是怜悯吧。
对她忠心耿耿到有些死心眼的骑士,所说的话都在莲雅诺的预想之内。
「人类已经不会再对谁跪拜祈求了。敬畏、尊崇未知神明的时代已经过去,疾病、干早、寒害,这些事人们都会藉由自己的智慧一一克服的。在这样的时代中,一个要求供品的森林之神……还有谁会来寻求庇护呢?」
「……」
「这一点你应该不是不能理解吧。吉拉汉,为何要白费时间守护我呢?」
「只要吉拉汉我,还是公主殿下永远的仆人……」
这个答案对吉拉汉而言,是这六百年来坚信不移的事。
「够了。」
莲雅诺以非必要的严峻嗓音制止他。
「我只不过是一名肤浅的罪孽深重女子。经历长年岁月修身却还无法有所成果,这样的我还冠上神的名号真是太狂妄了。遭到迷惑的人是你,到了这个时候,为何还看不清我?若你以清醒的目光看我,应该早就幻灭了。」

「您在……说什么啊。」
吉拉汉正要接着开始长篇大论时,莲雅诺抬起手制止他。
「吉拉汉,你是个刚强的男人。只要毁灭的命运不降临在你身上,你有一天一定能到达你追求的真理。以前让许下这个心愿的你加入不死的眷属之中……这件事我并不后悔。」
「公主……」
「原谅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走下去。我……已经累了。」
留下这句话后,莲雅诺转过身面向火堆。
「请等一下!」
吉拉汉往前走近一步。
「不准过来。」
莲雅诺一声厉喝,蕴含压力的视线射向吉拉汉。下一秒,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屏障将正打算冲来的吉拉汉往后逼退。
「请您……请您再务必三思!」
与恭敬的言语完全相反,骑士抵抗莲雅诺的念力往前踏出步伐,以钢铁般的意志缓缓向她逼近。
如果莲雅诺能够充份发挥她身上具备的力量,非人的魔人骑士应该就会像片木屑般被撞得老远吧。
然而她的念动力已经前所未有地消耗掉许多,根本无法封住吉拉汉的蛮力。
随着剧烈的疲劳,她的力气渐渐丧失,就连意识也开始模糊。
「住……手……吉拉汉……」
「……不。」
吉拉汉断然否决,又踏出一步缩短与莲雅诺之间的距离。
「……!!」
然后,由于过度使用超越极限的能力,莲雅诺的意志力也终于屈服。
身形一瘫,但在倒向地面之前一股强壮的力量抱住了她。那是瞬间冲到莲雅诺身边的吉拉汉的手臂。
「请您原谅……」
他那费力发出的悲痛低语残留在耳际,莲雅诺的意识陷入黑暗。


5.温柔的眼眸

终于自睡眠之中睁开眼睛,揔太整个人火速跳了起来。
他不知道从那之后,现实中已流逝了多少时间。
脖子上的伤口……还没有消失。在他身旁,有一叠似乎是莲雅诺脱下来的香织衣服,摺得相当整齐地放在地上。
为什么?甚至还脱下衣服,她到底是打算要做什么……?
『结束旅程』的意思难道是……
揔太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马上就在视线的一角中,发现了一块与朝霞明显不同的红色天色。
公园的某处正在燃烧着火焰。
是她,不会错的。揔太凭直觉就知道。
她是为了烧毁自己,才生起火堆的。
就算是吸血鬼,只要身体遭到火烧也就完蛋了……踢开脚下碍事的杂草,揔太竭尽全力开始奔跑。
脖子上的伤痕尚未消失,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
不久从树木的缝隙间,隐约可以看见橘红色的火焰。在绵延树林尽头的另一端,一个巨大火堆正熊熊燃烧着。
「莲雅诺!」
揔太扯开喉咙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但他抵达空地之后,是一个预料之外的人物正在等待着他。
一身斗篷正因火焰的热气而翻飞起舞,武人巨汉以慑人的视线盯着揔太。
吸血鬼吉拉汉,经莲雅诺之手化为不死者的男人。
在他的脚边,横躺着全身赤裸且失去意识的莲雅诺。
看来是赶上了……然而,面对阻挡在他前方的吉拉汉,他可以纯粹地感到开心吗?
从穿着盔甲的巨汉身上,并没有感受到之前对峙那时所散发的,一种如沉默巨岩般的沉着气息。
他默然地紧闭双唇,但瞪视揔太的眼中燃烧着憎恶的火焰。
「……为什么是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吉拉汉仿佛光是开口都万分痛苦般,终于发出低沉又吵哑的声音。
「你可知道公主她是多么地焦急、多么殷殷期盼……等待着今晚,和你这低贱的人类相逢的命运。」
骑士的声音变得如同怒吼般激动。
「为什么要抗拒?为何要退怯?」
「……」
揔太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历经了六百年的岁月,我都待在公主殿下身边。我一直近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的愿望、她的悲伤甚至一切,而结果……就是这样吗?公主就只是为了迎接让自己投身火焰的末路,而忍受至今吗?」
骑士对于一切事情的经过俨然相当激动。
「没有道理要由像你这样的家伙,来决定这位殿下的未来。我绝对不能忍受像你这样的家伙!!我绝不允许!公主殿下竟要因为你这种家伙步上毁灭的道路!!」
揔太怀着复杂的心情,仍是往下腹施力摆出备战姿态。
「……那你要我怎么做?」
或许骑士的愤怒并不是针对自己。
然而,和莲雅诺的想法相同,觉得这段因缘要由自己承受,并由自己解决。
「快滚吧……虽然我想这么说……但是让你继续活在这世上,公主又会陷入无意义的迷惑之中。我已做好会遭到她大声斥责的觉悟,要在这里杀了你,这是我的忠诚之心。」
吉拉汉边说,边流畅地自腰间拔起巨大的双手剑,毫不费力地以剑摆好架势。
「觉悟吧,小鬼。如果你还放不下人世,就以人的姿态死去吧。」
吉拉汉绝对是认真的。
尽管和揔太毫无关系,但他也不打算就闷不吭声地被人杀掉。
况且,这个男人实际上还是伊诺威齐的爪牙。如果就这样任他走掉,一定又会因禁起莲雅诺,开始做起不法勾当。一思及此,揔太就对吉拉汉涌起了强烈的敌对意识。
「你打算对莲雅诺做什么?」
「这你用不着知道。你这卑贱之人别太狂妄了。莲雅诺殿下是真正的高贵之人。光是你这样的家伙随便呼唤她的名讳,都不能轻饶。」
「你说的完全正确。」
声音忽然自黑暗之中涌现的同时,一股烧灼般的痛楚袭向揔太。
他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当注意到时,在他与地面同高的视线中,吉拉汉正吃力地压着遭到细长银箭贯穿的胸膛。
揔太立即低头一看,经由总算恢复知觉的左手,明白到自己的胸膛也遭到了同样的箭矢贯穿。
揔太和吉拉汉两人都将精神太过专注于对方身上。
在因痛苦而倒卧在地的两人眼前,出现了第三道人影。
在她纤细到令人吃惊的身体上,披着松垮垮的大衣,只有从长长的袖口中,可以窥见好几支与方才贯穿揔太他们胸膛同型的箭矢。
「你这家伙是……」
「我来迎接您了,吉拉汉先生,您始终都很尽责地保护着莲雅诺呢。真不愧是三枪士其中一人。」
仿佛嘲笑般的女声回答道。
「之后公主殿下就交给我来负责吧。不能再让骑士大人您担任一位任性妄为的护卫了。若是最一开始你没有想要带公主逃走,事情就不会变得这么麻烦了。您起先帮助他们逃脱的这件事已经败露了喔。」
「咕……!」
吉拉汉向身着大衣的女人投去刺人的视线。
他的模样比刚才威胁揔太时还要来得愤慨,似乎并不只是因为突然遭到偷袭。
在快要沉入黑暗的模糊意识中,揔太越来越不明白。
吉拉汉最一开始竟然想要带莲雅诺脱逃出走?难道在预定之外的场所翻倒的那辆护送车,是吉拉汉所造成的……
女人脱下外套,覆在全裸的莲雅诺身上并抱起她。
脱下大衣后里面的身躯,果然是合成吸血鬼。一身覆盖着银白毛皮的纤细敏捷躯体,比起狼更让人先联想到银貂或印度猿神。在她如细针似的毛皮上,到处生长着似乎是由肌肉弹出的真正银色箭矢。
「不应该让女性的肌肤随便裸露喔。」
自她鲜红的嘴唇中,可以窥见犹如长针般的獠牙,她娇艳地微微一笑,接着转身。
必须追上去才行。
不管怎么说,都不可以让莲雅诺回到伊诺威齐手中。揔太拚命地想站起身,双手扒开身下的黑土和杂草,但完全使不出力气。
银色箭矢似乎贯穿了极为靠近心脏的位置,在因失血过多而变身成吸血歼鬼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无法动弹。
在蒙眬的视视当中,可以隐约看见红色骑士同样在地上挣扎。
骑士身上的钢铁盔甲应该会因为他激烈的动作而发出锵啷锵啷巨响,但在揔太的耳中,除了自己渐渐变得缓慢的心跳鼓动声外,早已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会就这样子死去吗?在还没办法回应弥沙子、镜子、莲雅诺……还有香织,任何人的心意之前。
揔太在自己都还没察觉以前,就不断流下不甘心的眼泪。过了一段时间才感受到,泪水所带来的那份温暖。
『……你打算要放弃变回人类吗?』
香织如此询问的声音,在脑海中浮现。
……对啊。那又怎么样?揔太半厌恶半解嘲地问着自己。
不顾一切想竭尽所能保护好莲雅诺的自己,有冷静下来思考过这么做的意义吗?
若是现在……揭晓出答案也没关系。他想拯救莲雅诺,设法想出……一个他能够心服口服的了结方式。
然而只要不杀了莲雅诺,自己就无法变回人类。就连莲雅诺她都别无他法地打算付诸这个手段,可见已没有怀疑的余地。
自己和莲雅诺,要拯救哪边?又要舍弃哪边?
一般来说根本连想都不用想,然而拥抱了莲雅诺后,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情感便阻碍他下定决心。
……结果自己根本就是个胆小鬼……
他想变回人类。想要得救。但是为此而付出的牺牲、若逃避就无法达成的支付代价,让他怎么样也无法跨出那一步。
就这样一直拖延时间不做出抉择……让事态渐渐恶化。
如果一开始就把莲雅诺交给弗利兹他们……
是雨,可以听见十分狂暴的大雨正在肆虐。
但是,那声音模糊得像是从远方传来一般。
漆黑……高挑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尽管看来样式古老且相当高贵,但毕竟长时间没有修补整理,所以老实说算是个废墟,天花板上满是雨渍。
自天花板上渗下来的雨滴,缓缓滴落在他的脸上。
揔太对这片天花板有印象。
令他感到相当地怀念……不,应该不算是那么久远前的记忆。
这里是……哪里?揔太反覆搜索着记忆。他知道的,他知道这里。发生了非常不愉快的事、非常、痛苦的事,非常、非常……
躺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的揔太,猛地坐起上半身。
接着他的视线马上定在眼前十字弓的冰冷光芒上。
「哎呀,不要乱动喔。我正瞄准着你的心脏呢。今晚能够为你挡下这根箭矢的女神可不在喔。没错吧?」
「弗利兹……」
「我只有一个问题,莲雅诺她怎么了?」
弗利兹这么质问他,他的意识马上转为一片清晰。揔太拉高警戒。
这个男人现在已经是……敌人。
因为在偷袭运送车辆那一晚,弗利兹千真万确想要夺取自己的性命而放出了箭矢。
现在对方说的话也绝不是什么恐吓,只要揔太轻举妄动,弗利兹就会毫不犹豫地放箭。
「……当然,就算我这么问你,你也不会回答吧。」
弗利兹将一把靠背的椅子反过来坐,让自己的上半身全倾向前靠在椅背上,架着爱用的附十字弓卡宾枪。姿态完全没有一丝破绽。
带着半分戏谑的挖苦笑容,或许是对于远射武器的绝对优势感到得意吧。
「这里是……」
揔太开口询问他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他无意识地将手探向发出沙沙声响的胸口,触摸到因干涸的血而变得干硬的绷带。看来他们大致上仍包扎处理了他的伤口。
「应该要说,欢迎回到我们的老窝吗?」
揔太缓缓地环视四周。
到方才为止一直没注意到的白皙容貌映入眼中。缪拉噤不作声,但以相当严厉的视线迎向他。
光是如此,就算不用言语,他也能感受到自己正在遭受她毫不宽待的斥责。
揔太事到如今也无法正视着她的脸说话,只能万分尴尬地别开目光。
因为不管再怎么找藉口掩饰,他所做的行为对猎人来说,都已构成妨碍。
「我……」
「喔,我们想间你的只有一件事。」
弗利兹似乎完全没有打算听揔太说话。
揔太也没有再次开口的心情。
「真是冷淡啊。难得我们特意想好好欢迎你耶。为此还先招待你的好友们来到这里呢。」
「……什么?」
「来栖香织和网野镜子。是你重要的女性朋友们,没错吧。」
「……!!」
揔太这次真的呆愕无语。
虽然他不知道事情的经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们两人不可能会愣头愣脑地跟着这种身分不明的家伙们走。一定是硬被抓来这里的。
但是,为什么?……连想都不用想,是为了让揔太乖乖听话的人质。
「来吧,我让你见见她们。」
弗利兹扬起卡宾枪指向里面的门扉。
走过客厅之后,他在那里见到了香织和镜子。
「揔太……!」
香织带着惊讶与安心的交杂神情,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仍维持着一袭昨晚与揔太道别时的制服打扮,外表看起来并没有受到什么损伤。
但是镜子……却令人讶异地穿着紧身衣,被随意丢置在地板上。
睡着了……不,似乎是昏厥过去了。
虽然她的确成了敌人的傀儡,但揔太还是觉得他们这样对待她太过残酷。
「抓到她后,像这样子将她从吸血鬼身边隔开,总有一天催眠术的效果也会变弱。」
或许是察觉到他在想什么,缪拉垂下眼帘像是在辩解般轻声说道。
她与弗利兹不同,似乎对于将无辜的人类牵扯进来这件事有些顾虑。
「真的是帮了大忙啊。那边那个精力充沛的小姑娘告诉了我们很多事呢。」
「……对不起,揔太。我把你和莲雅诺的事情全都说出来了……可是不这么做的话,他们就说……会对那个孩子做出可怕的事。」
香织相当自责地低下头,支支吾吾向揔太坦白。
「弗利兹……!」
弗利兹一如往常,满不在乎地以微笑承接下他愤怒的视线。
「嗯,从那位小姑娘口中,只问出了她所知道的事情。接下来就是伊藤揔太同学的询问时间了。」
弗利兹一面悠哉地说道,一面从怀中掏出手枪,使之发出尖锐的装弹声响。
「来,请你一五一十地全部说出来吧。莲雅诺在哪里?」
弗利兹的右臂紧紧地伸直,枪口准确地瞄准揔太的胸口。
「谁知道啊。」
发出隐藏不住愤怒的声音,揔太严厉拒绝回答。
「就算知道,也只有你们我绝对不会说。」
「哼……」
弗利兹依旧从容不迫,露出不如以往的诡异笑容。
「就算折磨你,要让你招供的话效率还是太差了。那么,改变一下方案吧……这样子的话如何?」
弗利兹举好的枪枝,流畅地划过空气,最后瞄准倒卧在地上的镜子。
「……怎么这样!?」
香织由于愤怒而扭曲着眉头,发出近似悲鸣的声音抗议。
「这和约定好的不一样!你说过不会对那孩子出手的……我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闭嘴吧,小姑娘。」
弗利兹以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恫吓香织,然后冷冷地斜眼望向揔太。
「那么,你要怎么做?伊藤揔太。你想要看看这女孩的脑浆颜色吗?在这种距离下射出子弹的话……一定会喷洒得很漂亮吧。」
揔太尽力不让涌上心头的恐惧显现在脸上,拚命让心情镇定下来。
虚张声势……他是这么认为。缪拉不可能允许这种做法的。
话虽如此,这时再意气用事也不是办法。
更何况,现在的他手上也并未握有足以让他们盘问的情报。让镜子身陷在这样的险境中太没有意义。
「莲雅诺被伊诺威齐的怪物带走了。就在你们找到我之前。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是真的!」
「……喔。」
弗利兹哼地嗤笑了声。很明显地……不相信他。
「找到你的时候,我们在距离不远的地面上,发现了像是合成吸血鬼尸体的灰烬堆。你是在藏起莲雅诺之后,和伊诺威齐的追兵打成平手身负重伤。没错吧?」
那时候吉拉汉已经不在了吗?揔太忆起了和他一起遭到偷袭的骑士。看来那家伙也命大仍然活着。
「不是的!!杀了合成吸血鬼的大概是吉拉汉!那个红色盔甲的吸血鬼H」
「你说红色的骑士吗?真是个笑话,你说『三枪士』会杀了合成吸血鬼吗?」
糟了。揔太懊悔不已。仔细一想,对于不晓得事情真相的弗利兹来说,听起来就只是一个十分矛盾的谎言吧。
「你敢在那孩子身上制造出一点擦伤就试试看。否则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
揔太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的语调。
现在就算要详细说明,他们似乎也听不进去。那么,总之就是先安抚这种状况,让双方能够冷静下来好好谈谈。揔太在内心如此盘算。
「那我可就头大啦。」
然而弗利兹却仿佛听见揔太说出了一个有趣的笑话般捧腹大笑。
「呐、话说回来揔太……人质有两个人,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思吗?」
「……」
「那就代表,就算杀了其中一个也还有一个备胎。」
一说完,弗利兹就不加思索地扣下手枪的扳机。
磅!
看见弗利兹太过冷酷无情、太过毫不犹豫的动作,揔太一瞬间甚至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仰躺在地上的镜子,紧身衣的腹部上贯穿了一个黑点……血红色的飞沫成雾状喷洒而出,在地板及墙壁上描绘出许多斑点。
就如同电影一镜到底的画面在眼前播放一样……揔太甚至有这种不协调的感觉。
「……啊……」
香织因为震惊而瞠大双眼……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一张一合地徒然动着嘴巴。
骗人的吧?居然那么轻易地就开枪射击……怎么会……事情太过出乎意料,揔太也无法顺利整理思绪。
「……那么,既然你已经明白我是来真的……」
没错,弗利兹宛如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若无其事地一边说道,一边将还飘着硝烟的枪口指向香织。
「我重新再问你一次。莲雅诺在哪里?」
「……!!」
镜子的死亡,及因而对眼前枪口心生的恐惧,让平常活蹦乱跳的香织也像只被蛇盯上的青蛙,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害怕得直发抖。
「弗利兹……」
曾经一起互相合作过的伙伴。
这个想法,让揔太的理智在最后一条线上踩了煞车。
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他们杀了镜子,毫无理由,就只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目的……
这么一来,他们跟袭击镜子、操纵她的那帮家伙根本没什么不同。
不,揔太已经无法再饶恕他们。
「你这混帐!!」
揔太因为太过愤怒而失去自制力,跃起身子扑向弗利兹。
他甚至失去了理智,完全没顾虑到正在枪口瞄准之下的香织安危。
「!」
对弗利兹来说……他或许猜到揔太会愤怒发狂,但可能没有想过对方竟会丧失判断能力向他扑来。
他或许可以依照方才的威胁开枪射击香织,但那样一来就无法防御揔太的攻击。
他猛然改变目标,将枪口转向揔太,这是出自他长年以来深深烙印在身上的战士本能。
在极近距离下枪口爆出的闪光,对揔太而言就像直视太阳般刺眼……但他还是伸出双手抓住弗利兹拿着枪的左手腕。
「……真可惜啊。」
在奋力挤出来的声音中,他感觉到了混杂的血味。子弹似乎打进了腹部的正中央,但不可思议地一点也不觉得疼痛。
「不是打进……心脏啊。」
「呜!!」
弗利葩虽然拚命想将抵在我腹部上的枪口转向上方,但我紧紧扣住他的手腕,令他动弹不得。
这就叫作火灾现场时爆发的蛮力吧。尽管弗利兹的体格整整大了我一倍,我仍面对面地压下他的腕力。
「你这家伙……!!」
弗利兹在怒骂的同时,开始以抵在我腹部上的手枪朝我连射。
两发、三发……随着每一次火焰和子弹在我的体内肆虐,内肢就不断遭到残酷的粉碎。
镜子她……就是遭到这种东西射杀的。真是可怜,在她那娇小的身躯上……无法抑止的悲伤,以及倍数增长的备怒在我体内爆发开来。
「你真是愚蠢啊……」
低头望着不断自腹部滴落至地板上的鲜血,不知不觉间我开始纵声狂笑。
「真是太愚蠢了,弗利兹……」
鲜血正在渐渐流失,相反地一股力量却源源不绝地自憌太体内深处涌出。没错﹒我……可不是一个中了子弹就会死掉的正常人。
好心为我谥明这件事的人就是你喔。我紧握住弗利兹的手腕,听见手中传来因为握力骨头扭曲变形的啪叽声响。
「呃啊啊!!」
弗利兹发出难听的幓叫声,抡起无事的左手向我挥来。
我放开已然营曲的右手,轻而易举地闪过弗利兹的拳头,并且使出全力打向他的胸膛。
「嘎!!」
弗利兹张口吐出鲜血,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尊布偶般蜷起,被一拳打飞到墙边。
仅靠方才手上的触感,就能得知他一定断了好几根肋骨。
我毫不留情正打算要趁胜追击时……眼角忽然瞥见一个黑色身影跃起,我立即往地面一蹬飞身抽开。
在千钧一发之际,我闪过了缪拉自一蒡构扫而来的踢击,并转过身与猎人少女对峙。
没错,可不能小看这个孩子。
那样娇小的体格,却拥有能够自在操纵笨重大榔头的半吸血鬼运动神经。搞不好她比弗利兹还难对付。
「冷静一点……似乎就算这么说,你也办不到呢。」
废话。我直到最后都相信缪拉她会出手阻止弗利兹结果,连她也对镜子见死不救……
「……」
缪拉谨慎地计算着和我之间的距离,飞快地往蒡边瞥去一眼。
我马上就看穿她视线注视的东西。

……是否缀。她正因为眼前的情况而瑟缩着身子,浑身僵直不动。在那一刹那,虽然我不知道缪拉正在盘算什么,但一阵危机感掠过我的脑海。
如果香织再次沦为人质……一对一的话我应该不会打输对方,但一边保护香织一边战斗太不利了。依循瞬间的判断我向构一跃朝香缴冲去。
「!?」
在香织因惊吓僵直身子之前……我就抱起地,直接撞破房间的玻璃窗跳进空中。
「等一下!」
缪拉正想切入两人之间,却赶不上揔太的速度。
他将香织抱在怀里,跳进滂沱大雨之中……消失了身影。
缪拉啧了一声冲向窗边,但眼前只是一大片森林,树梢在豪雨的吹打之下激烈摇动。
就算眼力良好如她,也不可能捕捉到冲进雨幕之中的揔太行踪。
「真是的……」
缪拉悔恨地频频咂嘴……转头望向自房间角落中传来的呻吟声。
「没事吧?弗利兹。」
「……啊啊。」
缪拉很清楚伙伴的身体十分耐打,但是她不认为遭到吸血鬼之力殴打之后,他还能够毫发无伤。
他的手腕严重肿起,但还不至于骨折,好像只是脱白而已。不过,肋骨有两根不完全骨折,闭锁骨折三根……其中一根似乎是粉碎性骨折。肺部没被压碎只能说是他侥幸命大。
无论如何,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之后,缪拉接着察看镜子的状况。她穿在紧身衣下的防弹背心,相当成功地承接了打在腹部上的子弹。
虽然依然意识昏迷,但子弹的冲击并未造成骨折或内伤。
由于他们细心地事先放进红色墨水的血袋,所以完全骗倒了揔太他们。
不过结果却适得其反。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以人质为盾牌盘问揔太……另外附加上不能让镜子她们受伤的条件,缪拉才接受了弗利兹的策略,但下策毕竟是下策。
后悔袭上缪拉的心头。
「抱……歉……」
弗利兹自卡着血块的喉咙中费力挤出声音,并努力想撑起上半身……但马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躺着不要动,你的伤势不轻。」
缪拉的劝告声中,仍藏不住焦躁的思绪。
该怎么办?现下的弗利兹只能退场休息,也不知疗伤一两天之后是否就能上场战斗。
这么一来要追击莲雅诺的话……也就毫无可能了不是吗?败北感涌上缪拉的心头。
……总之,替弗利兹做好紧急处理后,得快点追上揔太才行。
现在的他处于完全的暴走状态中。在没有戴着面具的情形之下,能够保持理性到什么时候呢……?照那样看来,被他带走的香织处境十分危险。
狂奔。他不断催赶着自己,只是一味向前狂奔。
在无法看清数公尺外的大雨之中,揔太踢着泥泞的地面,穿梭在树林之间。
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逃离什么。
仿佛只要一停下脚步,就会有什么极至骇人的东西抓住他、把他啃食殆尽。这种莫名所以的强迫意识,不断催促着他的内心。
会追上来的……不是缪拉,也不是伊诺威齐的怪物们。
他觉得是某种更加未知、让人无法逃脱的存在;仿佛连他现在上气不接下气地拚命奔跑这件事本身也毫无意义……
没错,他会竭尽全力地不断狂奔,就是因为不想看到那家伙的真面目。
停下脚步,回过头直视向他逼近而来的东西……他害怕面对那一瞬间。
只要能将从体内无限涌出的力量,在奔跑之时将它耗尽,他就什么也不想地一直跑……
忽然,怀中香织的心跳声,怦咚怦咚地传入揔太耳中。
她害怕发抖得连牙齿也合不拢,身上所散发出的恐惧感,经由嗅觉渲染至揔太的脑神经之中。
猛然意识到的时候,一股奇妙的冲动窜过揔太的四肢百骸……他因为突然的刺激而向前摔倒,失去平衡。
抱在胸前的香织会受伤……这样的思绪让揔太瞬间作出反应,他为了保护怀中的少女而扭过身子,让自己的背部肩膀撞上地面。
「呀啊!!」
尽管冲击的力道应该已经大幅缓和,香织仍发出惊吓的叫声。
揔太自知由跌倒的速度来看,就算肩膀脱臼了不足为奇……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痛楚。
包覆全身的皮革紧身衣,发出了叽叽喀喀的摩擦声。
在坚固的束缚之下,肌肉仍不断地扩张隆起。就算现在跌倒受伤了,他的身体依旧持续进行变身,越来越不再是人类……
没错,自己是……吸血鬼。狩猎猎物啜饮他们的鲜血,杀、杀……恣意地虐杀一切……
「不要。我不要变成那样!」
揔太啜泣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但手掌中已传来两道尖锐弯曲、坚硬冰冷的獠牙触感。
「我……我已经……」
「……揔……太?」
香织提心吊胆地缓缓走近揔太。即便对揔太的模样感到畏怯,仍旧担心着他。
猎物的气息飘来。那散发着难以隐藏的恐惧气息、又无比炙热的鲜血气味,鲜明强烈地侵入揔太的鼻腔。
接着他在战栗的同时领悟到了。
那股让他自觉到饥饿的刺激……来源就是她。
她的味道、她的体温,都刺激着揔太中心的欲望。
千真万确。
自己竟然想要……攻击香织?
无法压抑对鲜血的渴望。她的鲜血流入口中时的甜美滋味,化作妄想逼真地在他舌头上重现。
不仅如此,在他的妄想中,她的衣服惨遭撕烈,裸体呈现在他眼前。
白嫩的胸部、抓住她反抗肉体的手感、香织痛苦挣扎的模样、她的惨叫声、眼泪的味道,全都化作鲜艳缤纷的影像动摇着揔太的意志。
不……不要!!他才不希望那种事发生!他不想伤害香织!!
他应该已经做好觉悟了。
没有戴着面具就变身的话,他应该能预见会发生这种情况……为什么还要带着香织跑出来呢?
他是打算救她出来,但这么一来……似乎将她带到了更加可怕的怪物眼前。
「揔太?」
香织担心地靠近他。
快逃啊香织……揔太以不成声的声音发出呐喊。
「我已经无法再是原来的我了……!!」


6.想念纷飞散落的最终

「你看,人类……在天空中飞翔。」
「……」
在黄昏的天空之下,吉拉汉仰起头看向莲雅诺指示的方向。
那道小小的影子沐浴在落目的余晖之中,一边散发光芒,一边不稳地乘风飞翔。以布料及树枝拼凑出的驱干,仿佛随时都要崩解似的,但翅膀仍骄傲地乘载着风。
「听说那叫做飞机。」
骑士以自己粗浅的见识向主上说明。那是人类的发明,藉由锁在炉中的火焰之力,让由木头及布料组成的机翼飞翔。
吉拉汉也只是略有耳闻,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它真正的模样。
「……好厉害。好像鸟儿一样。」
不久即将迎接第一千九百年到来的永远女王,以感叹的面容抬头望向人类所发明的文明产物。 '
但对吉拉汉而言,装上了机械的羽翼,看来只不过是个完全走样的物品。
「出生在地面上的躯体竟然想要冒渎上天,真是可悲啊。人类得到火后就烧人,得到钢铁之后就杀人……这就是人类的历史……那个机器总有一天也会成为散播死亡的恶魔之翼吧。」
「……」
不知是否听见吉拉汉的劝说,莲雅诺只是专注仰望着暮色甚长的苍天。
吉拉汉悄悄窥视她的侧脸,再次为她的美丽震慑心魂。
既然这样完美无瑕的美丽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上天的安排是真的存在。他身为人类时,临终之际所怀疑过的一切,现在都能予以肯定。心情感到十分地平和。
「暧,吉拉汉。」
察觉到他的视线后,莲雅诺的目光自天空转往下方,望向他的脸。
「你已经……找到你所寻找的东西了吗?」
「是的。」
超越死亡的命运,历经五百年……国家兴盛又衰败、宗教兴起又消失、无数的英雄奸贼颠覆世道后又遭人遗忘……在服侍莲雅诺的这趟漫长旅程中,吉拉汉不知看过多少的毁灭与诞生。
神是什么?
永远又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不灭的真理吗?
从以往置身于轮回之内的时候起,他就不断问着自己这些问题。
然而现在……已用不着再怀疑。
他的公主正是一切的答案。莲雅诺历经千年岁月也不会改变的美丽,如此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对骑士来说正是绝对的唯一。
「人类在周而复始的生死轮回下,已经能够在空中展翅遨翔了……他们的子子孙孙,或许还能抓住星辰吧。然而我到现在还未能了却心愿。」
「……公主?」
吉拉汉这时才发现,在她仰望人类能在天空飞翔的小玩意时,脸上的天真笑容中带着迷惘的深沉疲倦。
为何神情会如此忧郁?
「我……或许活得太久了。」
「……您在……胡说什么。」
他爱戴的永远女神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吉拉汉一时语塞。
「长久以来多亏你的竭力效忠,从今而后,已经没有必要再配合我这种女人的任性了。绯红骑士啊,你……往你自己的道路前进吧。」
天空覆盖着逼近地面的灰暗云层,雨滴不断自其中倾盆而降。
但是在吉拉汉的眼中,看的是遥远异国的无垠黄昏。
如同玩具般的机器,拚命到令人觉得有些可笑,想要支配天空这片未知的领域。就在莲雅诺陷入沉睡之前。
现在想来……那是和公主一起仰望过的最后一片蓝天。
以那一晚为分岐点,夜魔之森的女王拒绝吸血而持续沉眠了一百年。是什么事让她对生存感到厌倦呢?
吉拉汉连这一点也看不清,只是不停等待。相信总有一天公主殿下会清醒过来,再次引领着他。
自拂晓的邂逅之后已过了数小时……吉拉汉藏身在山中一处不为人知、遭人弃置不理的废墟里头。
外头下着洪水般的大雨。
尽管现在是大白天,但在这种完全隔绝太阳光的状态之下,吸血鬼还是能够走动。
然而他正不断思索着今后的行动。
那枝差点射进他心脏的箭矢让他大受冲击,他勉勉强强地恢复了些许体力,马上追上被带走的公主,但狙击了他和揔太的那名合成吸血鬼阻挡在面前,其他的手下便趁机带走了莲雅诺。
虽然他打倒了合成吸血鬼,但掳走莲雅诺的那群人已经离开,他完全无法追上,而言拉汉本身胸口的伤也让他疼痛难当。
恐怕如当初预定,被带到灿月总公司了吧。就算绯红骑士再怎么强悍,以他现在的情况也无法贸然闯入如此戒备森严的地方。
他一面等着伤口再生,一面呆愣地望着豪雨。
往昔,莲雅诺由于太过失落而陷入长眠。然而那时候她还不至于想要烧毁自己的躯体。
她昨晚会突然选择毁灭的道路,是因为这次真的迷失了长久活下去的理由吧。
为了解除和那名少年——伊藤揔太之间的血之盟约。仅仅为了这个原因……莲雅诺打算抛下超越时空的生命。
甚至还竭尽全力抵抗前来阻止她的吉拉汉。
不是悲叹也不是一时的冲动,她的内心确实存在了无法动摇的决心。不惜做到那种地步,也想要守护他?守护那个如同野狗般的小毛头?
一个微不足道的贱民,他那与泡沫没两样的一生。为了换回这样的人生,他的女神竟然非要毁灭不可……他岂能容许这种没有天理的事情发生!?
「……究竟是为什么?」
即使出声询问,也没有人会回答他。
在永恒的时间中守护着她——他认为这是上天赋予他的使命。
但是,在莲雅诺放弃求生的现在,吉拉汉的那把剑……不死之躯的肉体,要奉献予谁?
莲雅诺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给予他不死之身的呢?事到如今他甚至无法明白这一点。
「公主……」
历经了一百年不断累积在心中的呜咽声,终于自骑士的喉头中溢出。
「我会恨您的喔,公主……我……我……」
回过头看……自己当初怎么会蒙受纳罕崔拉的欺骗,把公主的躯体交给伊诺威齐呢?
当她尊贵的身躯遭到亵渎、他无意间蹂躏了自己的忠心时,为何没有更早起身反抗,将她救出来?
吉拉汉的面容上浮现出深深的懊悔。
他现在清楚明白到自己的无耻之处。
因为吉拉汉自己也觉得疲倦了。不断相信、不断等待……明明知道绝对不会有所回报,仍然继续望着那张不发一语的睡颜;那样的日子让他疲惫。
干脆玷污她吧。
他想,经由那些人卑贱的双手,眨低她的神圣光辉。
那么一来……或许就能够断绝这份绝对不会有所回报的心情。他在内心深处怀抱着这种期待。
真是一个……令人不齿的男人。
欺骗自己、至今一直隐藏在心中的黑暗部分……卑劣和丑陋赤裸裸地摊在自己眼前,粉碎了吉拉汉所有的自负与矜持。
就连己身荣耀的意义也失去了,吉拉汉跪坐在地。
真是讽刺啊。
放弃人类的身分,历经了不知多少次星霜之后,事到如今竟然因为人类的卑劣情感而心神不宁……一切都是谎言吗?
烙印在胸膛里的荣耀、超越死亡命运的自尊心,全部都是虚伪的吗……?
忽然……有某个人的声音掠过吉拉汉的意识。
『闭嘴!!』
「……?」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风中传来的幻听。
然而耳中听见的,只有滂沱大雨的哗啦声响。这……并不是以耳朵听见的声音?
『我……才不会承认你的存在。』『快滚出我的体内!这是……属于我的身体!!』
并非声音的声音,犹如直接在脑海中响起……
「伊藤……揔太?」
是与他同样为莲雅诺后继者的声音。
两人相隔的距离大概不远。揔太正以精神感应和某人对话,内容甚至传到了吉拉汉的脑海中。
话虽如此,但精神感应的念力竟然能传到吉拉汉这边……表示两道强烈的思绪正在互相争论。
揔太到底正和什么样的对象以感应交谈呢?
并非出自于好奇心,吉拉汉在心思纷乱之下,开始寻找揔太传送出念力的位置。
我正伫立在梅论学园冻结成冰的走廊上。
这里是……我不可能会忘记。是那家伙所在的空间。
「兄弟啊,打肿脸充胖子也要适可而止吧?那样顶级的肉体,你为什么丢在一旁不吃?」
……出现了。在一如往常与我如出一辙的脸上,挂着阴晦的斜笑。
「闭嘴!!」
我大声怒喝,声音中包含了我所有的厌恶。
这样的家伙竟然存在于我体内,真令人无法忍受……
「我……和你才不一样。」
「没错,这就是问题点了。」
对方露出和善的困扰表情,仿佛在愚弄人似地,将双手敞开在半空中甩动。
「我们都是住在同一个身体里的伙伴啊,就不能再处得好一点吗?别人不是说『同在一个屋檐下』吗?喏。」
「我拒绝!!」
他以可笑的动作,嘲笑我激动的模样。

「你不是也想要那个女人吗?女人可是最顶极的生物喔,可以啃食、又可以折磨她们。只要是男人应该都明白吧?」
「我……才不会承认你的存在。」
我已经不想再听那家伙多说一句废话。
「快滚出我的体内!这是……属于我的身体!!」
「……是吗。」
他一脸十分诧异,轻耸了耸肩。
下一刹那……一阵强烈的冷气化为狂风从走廊深处涌来。
冰冷到几乎令人麻痹、如急流般沉重,就像是肉眼看不见的暴风雪……想伸手遮挡时,手臂却不听使唤,脚连一步无法动弹。
低头一看,我的全身在转眼之间覆上一层冰霜,手脚……开始结冻。
「其实我本来想以更温和的方法解决你,毕竟我和你就像兄弟一样。」
那家伙位于冷气吹拂的上风口,同情地扬起眉毛。
「不过啊,只要你一直那么顽固,我就无法变成完全体耶……请你消失吧,哥哥。」
「……」
尽管想要反驳……嘴巴和眼睑上都覆着一层厚重的霜,一动也不能动。
但是,不行……要是我这时在这里放弃了,那家伙就会率先对香织开刀……一思及此,一股炙热又高涨的能量在我体内涌出。
「休想得逞!!」
呐喊从内心深处迸射而出,那一声嘶吼粉碎了包覆住我的冰霜,将其蒸发。
「岂能让你得逞……」
我又注入更多念力。为了束缚住内在自我的象征——皮革紧身衣和金属铬制猿辔。
下一瞬间,我变身成依脑海中意象描绘而出的姿态。我能否以自己的双手制伏那家伙,全都得依靠这副姿态。
「唯有你,我绝对不会低头屈服。」
我要撕碎他那张恶心的脸孔,粉碎他、让他消失……我专注地如此思考,为此而生的方法……武器……随之出现在我的手中。
我脑海中破坏性的影像,化为我使用至今的武器形状。
「想抵抗到底吗……」
面对做好觉悟的我,『我』又更加嘲弄地嗤笑一声。
「……哎呀,如果你打算那么做,反而能更早解决呢。我也不用再顾虑什么了。」
那家伙开始膨胀且摇晃不已、四肢胀大……然后变化成一种妖魅的形体。他远比变身成
吸血歼鬼时的我,四肢更加伸长至数倍;而且肌肉坚硬,转变为丑陋又魁梧的模样;绽放着红光的双瞳完全就是吸血鬼的眼睛。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就会彻底把你打烂。」
那家伙就是『我』真正的姿态……我的残暴、欲望、憎恨……所有一切;我所拥有的一切邪恶……我体内的吸血鬼。
但是我已经不再感到畏惧。我能否以自己的双手制伏那家伙,全都得依靠这副姿态。
没错……那家伙就是『战争』。
我至今虽然已与许多怪物战斗过,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远比那些都还要强大且邪恶的……最大劲敌。
「我……才不会承认你的存在。快滚出我的体内!这是……我的身体!!」
若在这一战中败北了,所代表的意义……不用别人告诉我,我早已知道。
唯有这家伙,我绝对不向他屈服。
我在内心如此低喃,首先举起惯用的大型散弹枪。我的斗志化作粗鲁的12GA单发弹,飞快袭向『我』的躯体。
然而,单发弹只在那家伙的胸膛上高速旋转出轻微的皱摺,接着就被弹开。
我并不在意,继续将筒状弹匣里的剩余子弹,有如全自动式的连射般悉数向他射去。
『我』不由得以锐利的钩爪将子弹扫开。
趁着那个空隙,我迅速反手握住散弹枪,举起附在枪托上的厚重斧刀朝他砍下。
他看穿我的动作了。『我』轻易地震开我挥向他的斧刀。散弹枪顿时弯曲成ㄑ字形往一旁飞落,我也由于反作用力飞向空中。
那家伙的钩爪深深刺进我的腹部,黏稠的鲜血混杂着肉片不断滴落。
但是我在一瞬间就让伤口愈合。这里是意识的世界,我对于『我』所产生的斗志没有任何迟疑。
不,我反而处于优势也说不定。在『我』那如同巨木般的右臂上,拂开斧刀时所受的伤,正绽开一道血红又丑陋的缺口。
「你这混帐……我要消灭你……完完整整地消灭你……」
悠哉的神色自那家伙的眼中退去,从他肩膀到背部的肌肉有如小山似地隆起,但我已不再感到退缩。
我在两掌之中描绘出熟悉的武器。现在的我具有这样的能力。这次是成螺旋状展开三道刀刃的『旋风的暴君』,以及闪耀着白银沉重光泽的麦格农左轮手枪。
「咕嘎啊啊啊——……很好、尽管来吧!!」
『我』发出已与野兽无所区别的咆哮声,朝我冲来。
但我还稍嫌游刃有余,先将暴君用力一转抛向那家伙身后。
接着拿起麦格农左轮手枪进行扫射。一发、两发、三发、四发……残暴的软头弹已经发射超过十发,仍然源源不绝地自我手中击出。我的意志已经让这个精神世界完全处在我的支配底下。
『我』在一开始时先闪过手枪子弹,或者是将它弹开;但现在看来,他光是努力不让接二连三射出的凶恶火种嵌入体内,就已经耗费他所有的心力。停下前进的步伐,在我眼前跳起笨拙的舞步。
我一边让左轮手枪持续扫射,一边轻歪过脸庞。
因为我在确认,这时暴君笨重的刀刃,是否正自那家伙的背后随着安静的呼啸声,飞在确实会击中他的轨道上,向他逼近。
森林之中,持续下着倾盆大雨。
在远处的树干阴影底下,吉拉汉反覆思量那幅情景。
透过远视,他也能看见伊藤揔太非比寻常的模样。追循着揔太的思绪来到这里,岂知……从他那膨胀的身躯来看,明显能得知他正处于变身状态。
然而却未戴着之前那个奇怪的猿辔。
凭他薄弱的意志,少了束缚工具应该无法压抑体内的怪物才对……但就吉拉汉所见,揔太似乎没有失去理智疯狂暴走。
虽然吉拉汉不知道事情的发展经过,但揔太的身边有一名人类少女。若是一个挨饿而饥渴鲜血的吸血鬼,应该会立即扑上前去。然而当事人的揔太却宛如一尊稻草人,僵直地伫立在雨中一动也不动。
也没有察觉到在一旁注视他的吉拉汉……不,他原本就已不再意识到外界的任何事物。
那是极度的精神集中,甚至是一种出神状态。
对吉拉汉而言,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光景。
他的主上莲雅诺在与精灵对话时,也是沉浸于此种状态中。
对于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那便是潜入深沉的精神领域中,竖耳倾听非声之声时的姿态。
方才流泄而出的精神波长已戛然停止,也是因为他已进入更加深层的精神世界。
「……」
犹如即将打雷的预兆,空气中充斥着异常的紧张感。
不知从何处刮来的旋风,令人不安地沙沙吹动着林木的树梢,雨滴往奇异的方向洒落。
……不,这并不是风。不可能是风。
『喀啊啊啊啊……』
自揔太的喉咙中,发出不知是声音还是呻吟的气息。
两颗犬齿缓缓地从他张开的嘴巴中往外伸长……仿佛是个暗号般,旋风的呼啸声轰隆地一口气增强。
「怎么会……」
吉拉汉瞠大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副景象。
朝他涌来的这股波动……不会错的。
是和莲雅诺一模一样的念动力。
就连顺从己愿成为后继者的吉拉汉,历经了六百年也还没能达到的境界。
唯有那一位,只有被选上的真正继承人,才允许拥有的吸血鬼王族之力。
公主的一切力量……都过继给他了吗!?
难以承认,他也不想承认。
然而眼前所发生的景象,无庸置疑……
「揔太……揔太!!」
人类少女拚命地想靠近处于旋风涡漩中心的揔太,狼狈的模样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她似乎想要帮助揔太,但似乎完全不明白在吉拉汉眼前发生的这个现象。
在念压之下,她的身躯不断被往外吹,但她仍奋力抵抗,想要踏进漩涡之中。
她完全不明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接近揔太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吉拉汉越过草丛迅速地靠近少女,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拉离念力的漩涡。
「!?」
面对突如其来现身的盔甲巨汉,少女愕然地瞪大双瞳。
然而吉拉汉的注意力不再放在少女身上,紧迫盯人似地凝视着揔太的模样。
未受控制的力量源源不绝窜出。
受到招唤而来的旋风以昏厥的揔太为中心,形成一道包围住他的龙卷风。
遭到漩涡强力吹离地面的树枝和灌木高速向上飞转,使得揔太的咆哮声变得更加高亢。
在我竭尽全力攻击之下,『我』边口吐鲜血边向后退。
他力量变弱了,现在……是好机会!
我再次将精神集中在想要消灭那家伙的意念上。
手中再度出现了我使用的所有武器。
「揔太……」
瞄准那个发出愤恨低嚎的『我』,我举起右手的散弹枪和左手的左轮手枪,同时向他进行扫射。
在大口径的枪林弹雨之中,『我』的头和四肢被炸得四分五裂……然后转眼间又再生。但是随着每一次毁灭和再生不断重复,『我』的影像开始变得薄弱且颜色渐褪;他的存在正确实地逐渐消逝。
「你这家伙……你这混帐!!」
我将子弹用尽的枪枝往旁一丢,掷出展开成螺旋状的『旋风的暴君』。
遭到切割、刺穿,他的『存在』又变得更加稀薄。
「揔太……!!」
他早已失去形体,就连发出声音的喉咙也不存在,成为一个蒙眬的幻影……不过仍以念力朝我发出怒吼。
还没结束,还不够。
我高举手上最后剩下的刀子,刺向我脚边的地板……也就是我与他共存的‵『世界本身』。
一阵犹如冰湖裂开般的破碎声响起。
以刺进地面的刀子为中心,一道裂缝绽开,开始向外延伸至墙壁、天花板,四面八方化为无数的裂痕。
「揔太……」
香织完全搞不懂眼前发生的情景。
但她还是可以看出揔太现正身陷危机之中。
虽然她有些在意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盔甲男子……但现在不是管这个的时候。风势变得越来越强大,四处可见细小的闪电散发出火花,简直就跟置身于乱流中没有两样。
『呜喔喔喔……呜喔喔喔喔……!!』
在不成声的呐喊中,确实带有痛苦的音色。
揔太浑身剧烈痉挛、频频扭动身躯,仿佛有看不见的拳头正在不断殴打他一样。
龇牙裂嘴发出的吼叫声,像是在对某人挑衅。
他……正在战斗,和某个肉眼看不见的存在。
但是再这样下去他会……仿佛应验了香织的担忧一般,红色的鲜血自揔太竖起的发根中喷溅而出。
「揔太!!」
尽管知道他不会听见,香织仍发出悲痛的呼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家伙……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开始高声大笑。但是我毫不在意地将刀子塞进了世界中。
最后……所有的景象如同碎裂的彩色玻璃般彻底崩坏。
我们飘浮在虚无的空间之中……散落的精神世界破片,以高速在周围卷起一道漩涡。
(伊藤揔太……别忘了,我就是你,是你隐藏在内心的本性;你所使用的那些力量,全都是自我体内涌出的。)
住口……我使出最后的力量施展念力,想着他的死亡、他的毁灭。
(我永远都存在于你的心中,你的愤怒、你的憎恨,全部都是我的影子。)
我的思念获得回应,世界碎片的漩涡开始无止尽地加速。
(我一定会回来的,回来夺回我的一切!)
「住口——!!」
我扬声嘶喊。
接着高达光速的千千万万玻璃碎片一齐贯穿了那家伙。
在哀号声的余音缭绕下,他仅剩的最后存在逐渐消失。
同时,梦的世界变得模糊、失去形态……我的意识也开始溃散。
结束……了吗?
(……我会再回来的……)
筋疲力尽的我,那家伙最后的低喃声在耳中回响,久久不散……
「……跑哪去了……」
在大雨之中,缪拉拿着她爱用的大榔头,不放过任何角落地巡视周围,并穿梭在树木之间。湿润的黑土不断沾附在身为半吸血的她的双脚上。
他们应该跑不了太远。
尽管现在下着大雨没有阳光,但白天还是白天。在这种情形下,吸血歼鬼化的揔太无法发挥全力。
希望现在并非黑夜这一点,能多少帮助揔太抑制住自己……
「!!」
赫然,缪拉在泥泞之中注意到两人的身影。
揔太和……来栖香织……揔太似乎筋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少女则是坐着上半身紧紧抱住揔太。
缪拉慌忙靠近他们。
变身解除了……怎么一回事?缪拉急忙看向身旁的少女,她的颈项依然完整没有任何伤口。香织没有被揔太吸血,那为何变身会解除了呢?
香织以无神的目光凝视靠近她的缪拉。
缪拉将榔头置放于一旁后蹲下身子,温柔地执起香织的手自揔太头上移开。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揔太的头遭受重伤。
头盖骨裂开,溢出的脑浆湿黏地沾附在头发上。自外观看来是很诡异的伤势,而头皮本身并未出血。
如果只是遭到一般的殴打撞击,应该不会造成这样无毁损的伤口。
仿佛不是因为外伤,而是脑袋从内侧自己炸开一样……缪拉束手无策地望着揔太时,又发现一件更惊人的事实。
伤口……正在再生的途中。
揔太依然继续发挥吸血歼鬼才有的特殊能力。这么说来,他上颚的犬齿也还没有完全变回原来的大小。
为何吸血歼鬼的能力仍保留着,外观的变化却解除了呢?
难不成……为时已晚了吗?缪拉伸手探向揔太的颈项,拨开因雨水和鲜血而黏在他脖子上的泥土和头发。
如果揔太已经进化成为完全的吸血歼鬼,那他第一次因遭到吸血而留在脖子的咬痕就会消失。
这是判断他是否完全吸血鬼化的基准。
然而在揔太的颈动脉上,仍残留着莲雅诺造成的两个黑色牙印。他并没有成为完全的吸血歼鬼。
「……」
缪拉不由得发出呻吟,事态已经完全超出她的理解范围。
她猛地抬起视线……悄悄将放置于一旁的大榔头拉近身边。
虽然混杂在雨幕之中难以辩识……但这千真万确是吸血鬼的气息。
现在落在她背上的视线,的确就是不死者的邪眼。
她的经验和第六感如此断言,并且迅速地转过身摆出了备战姿态,朝大雨的另一头扬声叱喝。
「出来吧,无墓之亡者。」
缪拉并不期待对手会真的回应她的叫唤而现身,因此看见壮汉自树干的阴影中出现时,内心感到相当意外。
老式的盔甲和双叉巨剑……不会错的。
他就是身为莲雅诺的亲信而为人所知的『绯红骑士』——吉拉汉。
但是为何会在这里?这里一定发生过激烈的战斗,让揔太身负重伤的人也是他吧?缪拉的思绪已经陷入混乱。
「你打算保护那男人吗?他已经……是你们所说的恶鬼一员了喔。」
「……」
缪拉斜眼瞥向倒卧在地的香织。
「等那个男人醒过来,替我告诉他吧。从这里往西边走,在距离约十五公里的地方,是伊诺威齐那帮家伙的据点,莲雅诺殿下就在那里。」
地图在缪拉的脑海中浮现。
往西十五公里……上野原?也就是说,难道是……「灿月的总公司工厂?」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称呼那个地方的,但那里确实就是这个国家中异端者的基地。」
灿月制药、总公司工厂……或许他说的是真的。缪拉心想。
前天莲雅诺原本应该会被运往的目的地也是那里。然而有一点她不解的是……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们这件事?」
该全盘相信敌方吸血鬼的话吗……?缪拉在内心严厉地责问自己,但是仍无法做出正确判断。
眼前站着内心挣扎的缪拉,但吉拉汉的视线停驻在倒卧在地的伊藤揔太。
「他必须……再一次出现在公主面前才行。非让他出现不可,这是我的责任。」
「……」
「也替我告诉他,叫他拿出真本事来应战吧。那时我会遵照约定,让他成为我的刀下亡魂。」
吉拉汉留下摸不着头绪的话语后,就退至林木之间消失了踪影。
对缪拉而言,眼睁睁地放过他实在不甘心,但对方并非凭她一人就能打赢。
况且眼前的优先事项,是要先处置倒卧在她脚边的那两个人。
「那家伙……怎么一回事啊……?」


本帖最后由 chenlunno1 于 2010-2-16 18:18 编辑


7.风啊、请你越过我的胸口,前往我所爱的人身边

揔太站在屏息以待的缪拉面前,再一次凝视着放在地板上的刀……让精神集中。
挑高的天花板留有岁月的痕迹,墙壁无人整修而斑驳脱落,地上满是灰尘……
这里是最近连日来变得相当熟悉的湖畔废墟。
揔太让意识流过房间里的每个角落,摸索所有物品。
站在废墟的房间中,他开始定义出自己和自己的刀这两个形体。
不久……刀子违反了重力学,浮向空中。
揔太驱使刀子转向右边,又转向左边……依自己的意志操纵它,确认那种感觉。
眼角感到一阵刺痛,他吐了口气同时全身放松。
下一秒,刀子就像是断了线一般向下掉落刺在地板上。
「……呼——」
揔太擦去因集中精神而浮现在额头的汗水,接着叹了口气。
念动力……自莲雅诺继承而来的最后力量。
虽然和她本身的力量还无法相比,但他想本质上是相同的。
揔太有些自我嘲笑地看着自己的手。
终于连这种能力也开始拥有了吗?
「……能够施展吗?」
「勉勉强强吧。」
揔太没什么自信地回答。
「大概需要某种诀窍吧,我没办法马上掌握到……到了真正的战斗时刻,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使出来。」
「是吗……」
由于这股不确定性的力量,他真的在自己的头盖骨里大动干戈吗?
一想到这件事揔太就寒毛直竖。
依缪拉的说法,那场与自己体内的怪物——名为『我』的伊藤揔太的战斗,就好像是自己在对自己动脑外科手术一样。
「吸血鬼,能做到这种事吗?」
再怎么远离常人也要有个限度吧。揔太这么心想并向缪拉询问。
现在能够操控这种力量的他,即便没有变化完全……但恐怕百分之八十已经属于吸血的一员了。
(我该对这项事实……感到悲哀吗?)
在梦中与另一个人格战斗获胜后,揔太体内就有某种决定性的东西产生了变化。
吸血鬼化似乎明显地进行加快,却没有自己快要失去控制的那种危险感。
当然对鲜血的渴求还是存在,不过压抑饥渴这件事变得容易多了。
和食欲及性欲一样……他会感觉到需求,断绝不碰也觉得痛苦,但都能以意志力忍住。
吸血鬼是邪恶的化身。眼前的丧服少女曾如此断言过,而且与伊诺威齐的怪物交锋时,揔太也完全相信她所说的话,没有一丝质疑。
然而,看看莲雅诺、看看吉拉汉,然后现在的自己也……若询问他是否有那种在杀人中寻找乐趣的心态,他会回答绝对没有。
他应该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忘了自我而陷入疯狂之中。想到这里,揔太便不像以往老是感到危机四伏。
……当然,越来越不是人类这一点无庸置疑。
「若是才活了二、三百年的吸血鬼,是不可能的吧。只过了十天就能显现出这些力量,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就是吸血鬼王族的力量吧……你的前途真是难以想像。」
「什么前途、喂!」
揔太听见缪拉的口吻不禁苦笑。
「没有什么前途吧。我的这副样子……就只剩今晚了。」
今晚他会袭击灿月的总公司,夺回莲雅诺。只有这件事不会更改。总之他必须再见莲雅诺一面才行。但是,那之后……
「弗利兹他……」
尽管他欺骗了自己,但揔太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便开口问缪拉。
面对有些欲言又止的揔太,缪拉只是沉默地将视线瞥向一旁的床铺。
「现在正在睡觉,伤势有变得好一点,但还……无法出手援助你。」
「……」
他原本就不期待会有所支援。只是确认了对方还活着后,揔太觉得心情轻松许多。
一旁,已经脱下紧身衣的镜子和香织靠在一起。
或许是催眠术的咒缚已开始慢慢解除,镜子的面容较为安详且正在熟睡。在揔太乍看之下,她虽然当人质时牺牲地挨了颗子弹,但似乎没有留下任何影响。
以及,坐在床沿的香织……自从再一次被带来这栋屋子后,就不发一语只是专注地看着在空中翻转的刀子。
「我真的越来越不像个人类了呢。」
揔太自我解嘲地朝香织开口说话。或许他是下意识地期待着,两人会一如往常轻松地对话吧。
但出乎意料地,香织以莫名清亮的嗓音静静回答。
「才没有……那种事呢。」
没错,香织正一脸认真地摇着头。
「最重要的部分,一直……一直都还维持着以前揔太的样子啊。」
「抱歉,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安心多了。」
「……我才不安心呢。」
香织低着头,以十分消沉的声音说道。似乎是听见揔太故意随声附和的语句,她的心情开始变差。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真的啊!」
香织大喊着抬起头……眼中溢满了泪水。
「揔太就是揔太啊。才不是吸血鬼、也不是魔女的恋人,更不是什么古代的国王!你就是……揔太啊。是我的青梅竹马、我最喜欢的……」
「……」
揔太不禁缄默不语。

「但是……我却觉得你好像要离开到某个遥远的地方。觉得你又要抛下我、去一个我所不知道的世界……我无法触及的世界……离我而去。」
「……」
揔太……无法回答。
像现在这样如此泰然自若等待时机到来的自己、不如以往显现出焦躁神色的自已,在香织的眼中看来……就像是已经放弃了一切吗?
不,实际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香织自小时候起就一直看着他长大,或许在连揔太自己都还没察觉到的时候,她就已看出他心中早已得出某个结论。
变成吸血鬼也无所谓……自己真的开始这样觉得了吗?
揔太又一次自问自答。
失去的东西不计其数。不能再次沐浴在阳光之下,也会变得无法在人类的社会中生活。
亲人、朋友……香织、还有镜子,到时只能与至今如此有缘份的所有人们告别。
当然,揔太不想见到那种局面。但是……
虽然不想……但只为了抗拒那一切,自己能够牺牲掉莲雅诺吗?
「……你不用在我们……在我面前默默承受一切啊……不要觉得、不想替我添麻烦。可是……」
香织的脸庞又更加因为哀伤而扭曲。揔太没有立即反驳她,以及他的犹豫,都令她很难受吧。
总有一天必须找出来的答案。
这是自伊诺威齐手中救出莲雅诺之前,必定先要面对的选择题。
他今晚非得找出答案不可,并告诉香织、告诉吉拉汉,还有……莲雅诺。
「可是……如果我已不再能让你依靠,我已经无法成为揔太的助力……这就是我任性的想法,那……」
「才没那一回事。」
揔太突然强烈出声否定。
「才没有那一回事呢……香织。」
才没有那一回事。至少,香织至今所拥有的心情、他至今对香织拥有的心情,那些都是千真万确的。
「……你要回来喔。」
香织低垂着头,轻声呢喃。
「……揔太你、如果是揔太你自己决定好的事,那我什么也无法多说……可是,你要回来喔。」
太阳渐渐西沉,雨声开始慢慢止息。
「我希望……你回来。这是我极为个人的……愿望。」
在低着头的香织脚边,泪水一滴滴化作透明的斑点。
拚命压下的哭泣声。她其实想要抱住揔太痛哭出声吧,但是香织到最后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香织。
揔太也沉默地背过身。
他……并不是自己希望才背过身的。他非常喜欢香织、镜子,还有其他所有人。
他应该是因为想要回到那些日子,才投身至战场中的。
「我从未随便地思考现在的生活,还有你的事,我一次也没有忘记过。今后一定也不会忘记,唯有这一点……我希望你相信我。」
揔太喀锵喀锵地扣起穿惯的黑色皮革紧身衣金属扣,再缓缓走向房门。
「答案出来了吗?」
至今一直安静注视着揔太和香织两人情形的缪拉低声询问。就她而言,这还真是个坏心眼的问题。
「……」
揔太一声不吭地摇摇头。
「不过,虽然是事到如今,但我想到了一些事。」
位于黑色礼服上方的金色发丝轻轻地晃动,她微偏着头以紫色双眸催促着他,揔太继续说道:
「……我之后究竟要多强,才能拯救莲雅诺?才能拯救香织和我?才能找出不会有任何人牺牲就能解决的方法?一想到这些事,就有点迷惘。」
揔太只说完这些后,又面向房门。
「那些事就算想也没办法解决吧。」
缪拉淡淡回答。
「……那就是所谓的罪业吧。」
缪拉声音的余韵环绕在身后,揔太沉默无语地走出屋子外头。
前天晚上藏在森林中的Desrnodus,已经回收放在别墅的前院。
揔太一个个仔细查点着为了最后一战所拿出的武器,将之放在机车上。
接着确认轮胎气压,以及链子及扣链齿轮上是否缠着杂草,便扶起沉重的车身,踢起侧面支架。
他已经对缪拉宣告过,要自己一个人前往灿月总公司。
揔太还记得在前天的战斗中,这台机车拥有的十足威力。今晚的战斗……绝对需要它。
按下启动马达之后,Desmodus的排气怒吼声在夜空中高亢觉醒。
在一段可望见位于远方的灿月总公司工厂的山路上,揔太先熄掉Desmodus。
灿月制药的总公司工厂——一手包办了从开发、制造到出货的所有作业,本身的规模说是一座小城镇也不为过。
仿佛俯瞰着精致的铁道模型一般,揔太的目光一个个扫过那些大楼。在遥远的距离之下,就连在白天时也无法以肉眼看见,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却轻而易举。
光是注视着前方的建筑物,它就犹如一张放大的照片般,每一个细部都变得清清楚楚。
大楼的窗户是暗的,看来无关的加班社员都已经回去了。
在灿月制药内部里,与伊诺威齐有关的人员终究只是极少部分的人类。其余的社员都不知道自己公司的真面目,单纯只是无辜的市民。
即使事到如今,不,应该说正因为这样,揔太才不希望再增加无谓的牺牲者。
(差不多该行动了吧?)
正当他打算再次发动Desmodus时,突然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在应该没有行人会通行的林荫道路问,缓缓充斥着蒙眬的光芒,就像是自背后涌现一样……
「!?」
揔太回过头,眼前是一团犹如月光凝结后的淡淡光晕……不久它慢慢改变形状,化为一道眼熟的身影。
「你……」
『这个时刻似乎终于到来了呢。』
莲雅诺的幻影散发着源源不绝的光辉。
古代的公主殿下绽放着揔太常在梦中看见的虚幻笑容,对他诉说:
『我能感觉到……你浑身充满了力量。如果是现在的话,我就能像这样不凭藉梦境就见到你。』
「我的……力量?」
反过来说,就是揔太的时间已经没剩下多少了吧。
『好严重的伤势……』
莲雅诺的幻影轻柔地举起手,抚着揔太头上的伤痕。
『这么胡来……一定很痛吧。』
光看见那个伤口,莲雅诺似乎就知道了他在头驴中发生过的战斗。
『若是你的话,一定具有继承我一切力量的资质。能够成为永生不死之王、新一代夜魔之王。』
「……」
以往的揔太总是深信莲雅诺的那种判断大错特错,但事到如今……他什么也无法反驳。
只就结论而言的话,揔太现在已击退了自己心中邪恶的『我』,不再因饥渴鲜血饱受折磨,也开始能发挥出力量。
若莲雅诺早已预见这一点……没错,揔太的确可以继承她的力量。
然而……
「那,我出发啰。」
揔太确认完自前天以来一直随身携带的武器,接着下定决心,一如以往在脸上戴上铬金属制的猿辔。
虽说他应该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失去控制,没有必要再束缚着下颚,但或许是至今的习惯,脸上什么也没有戴的话……总觉得就没有做好战斗准备。
现在首先要展开行动,见到莲雅诺后,揔太决定只想着这些事。答案的话,之后再找出来就好,因为他正是为此而来。
『我会等着你。』
揔太像是要压下迷惘的心灵一般,按下发动器唤醒Desmodus的心跳。排气管顿时发出怒吼。揔太和莲雅诺的心灵合一,但为了寻找对方分隔两地的躯体,出发踏上旅程。
冲进灿月总公司的领地内,我再次为其广阔的占地面积瞠目结舌。
虽然我已经大致掌握建筑物的配置和数量,但在山上从远方向下眺望的感觉,与当面看见的规模临场感完全不一样。
我驱使着30O0C.C.双涡轮引擎的Desmodus,接二连三穿梭过狭小的通道,每当看见似乎是危险建筑物时,就丢出身上的铝热剂手榴弹。
说明白一点,Desrnodus的设计几乎没有考虑到转弯性能,在这么狭小的空间中不断穿梭就像是在表演特技,但现在我的所有感官都极为清晰敏锐。
甚至让我有种错觉……自己就是为了今晚这场战斗而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我浑身热血沸腾。
话虽如此,我也不是盲目地到处横冲直撞。
『感觉到我来了吗?莲雅诺。』
『嗯……我可以感觉得到。你的心……正确切地向我靠近而来。』
现在的我能够感知到莲雅诺的思绪。依据她的精神波长……所传送出来的方位以及强弱,我大概能够猜出两人之间的距离。
在掷落最后一颗燃烧弹后,我开始专心寻找莲雅诺。
在感觉到她气息的那个方位上……其中心点看来大概是开发部门,为一块耸立了许多相当现代化建筑物的区域。我好几次经过那块区域前面,在那里感受到的波长回应是最强烈的。剩下的问题就是该怎么折回去。
从现在所在的仓库区域,寻找最短路径过去的话……我稍微减低Desmodus的速度,查看这座基地。
『小心一点,喷火的钢铁巨兽正狙击着你。』
钢铁……巨兽?莲雅诺的千里眼究竟看到了什么,我完全没有头绪。
不过我身下马上发出轰然咆哮声,Desmodus双涡轮引擎正撞击着我的耳膜,同时另一种引擎声……我比起听觉早一步以气息……捕捉到了。
附近有其他车辆,那种刺耳的轰隆声响……是柴油引擎吗?
当我将意识集中在那个声音的刹那,右前方的水泥墙骤然迸出如蜘蛛丝状的龟裂。
尽管察觉到有某种东西正要撞破墙壁冲出来,我却凭着瞬间的判断更加催下油门而非按下刹车。正想要紧急刹车时已然来不及。
转眼间龟裂的裂痕就逼近到眼前,满是龟裂的壁面此时爆发出偌大声响后化作瓦堆。
黑色巨大身影自里头跃出后,与另一边墙壁之间形成一道狭小缝隙……我瞄准到道空隙让Desmodus呼啸穿过。
镶嵌在车身侧面的钛金属制双头螺栓,与纵身跃出的物体表面擦身而过,擦出火花。
到底是什么……?我认为背对一个不知名的家伙太危险了,于是让Desmodus紧急刹车。我不等车子停下来就抽出左轮手枪,转过上半身面向后方。
在粉尘弥漫之中,一个妖祸不祥的轮廓缓缓浮现而出。看清那东西的真面目时,我一阵错愕。
战车……不,说是轮型装甲车比较正确吧。底部装着如同齿轮般的巨大轮距轮胎,车体本身以直线为基调,几乎没有窗户开口;其钢铁外壳的厚度格外显眼。
从哪弄来这种东西啊……由于事情太过出乎意料,我在感到恐惧之前就先目瞪口呆。我完全没有想像到会在日本国内的一介制药公司中看见这种东西。
在我呆愕的时候,装甲车的粗短炮塔开始旋转,如利剑般向外突出的机关枪枪口正瞄准着我。
糟糕……我迅速将手上拿的枪收回枪套中,紧急发动机车准备逃窜。就算是454 Casull手枪子弹,在装甲车辆面前跟以卵击石没什么两样。
我看准一旁的岔路,在即将到达时强行甩尾。
装甲车的机关枪迸出火花,Desmodus的车身几乎在同时滑进另一条狭窄的通道中。
背后传来流弹的呼啸声以及柏油路面遭到击破时的巨大声响,我拚命让Desmodus在勉强能容下车身的狭小巷道中狂奔。
挡在前方的积载货箱和大型铁桶,悉数遭到前轮的保险杆粉碎并飞向一旁。众多碎片和不知为何物的药物在空中飞散,让我犹如置身在雪雨之中。总比置身在弹雨中要好得多。
混帐!要是知道会有那种东西跑出来,我就不会把手榴弹胡乱丢完了。现在手边残留的武器没有一个能派上用场。
只论机动性的话,绝对是Desmodus占优势,但问题在于该怎么一面避开装甲车的攻击,一面到达莲雅诺身边。
「……」
粗野的车影再度出现在前方,车身上涂着黄土色的油漆。看来是同型的另一辆装甲车。
可恶,还有一台吗……遭到两台夹击就棘手了。
我转身背对黄土色的第二辆,驱使着Desmodus往反方向奔驰……同时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于是转头查看身后。
第二辆装甲车和最初那台绿色的形状,有些微妙的差别。
第一辆车的炮塔上装着机关枪,但在同样的位置上,第二台却是一个长筒状的装置,那是?……仿佛要回答我的疑问似的,一团火球伴随着喷烟自长筒中朝我飞射而来。
「导弹!?」
一股背脊冻结的感觉让我将油门全开,使Desmodus全速往区域外围的角落狂奔。
再三十公尺、十公尺……一道灼热的喷射气流拖着长长的火舌逼近身后。
在千钧一发之际,我向下压车到几乎要跌至地面般弯进建筑物的转角。而迷失目标的导弹就在后方撞向墙壁轰然爆炸。
听着身后回荡在大气中的轰隆爆炸声,我焦急地在心中盘算。
即便再怎么拉开距离,对象是导弹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在它锁定了目标之后,自己就成了俎上肉。
……该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情况毫无进展。
话说回来,另一台装甲车在不知不觉间也消失了踪影。恐怕两台正通力合作要捉住我吧……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Desmodus已飞快地穿过巷道,眼前的视野突然变得宽广。
我记得前面是停车场……正如记忆中的印象,一块广大的空地在眼前展开,四处立着照明用的水银灯。由于现在是没有上班人员的深夜,停车场里一片空荡荡。只有寥寥几辆车和稀疏放置的货柜,完全没有其他遮蔽物,只是一片宽阔的空间。
「……有了!」
而另一辆装甲车正在那里埋伏等待。
隐藏在左手边建筑物阴影里的深绿色车体,缓缓逼近地开至灯光之下现出姿态。
果然绕路跟来了。过了不久,有着导弹炮塔的『黄土色』就跟在我后面追来,驶入停车场。直到似乎可以亲眼捕捉到奔驰的Desmodus的车尾时,它便悠然地停下车身。
就算我以高速疾驰奔走,但速度逼近音速的导弹要对付我还是不成问题。
只能赌赌看了……我暗暗做出决定,让Desmodus加速并在停车场的外围犹如描绘一个巨大圆形般奔驰。引擎因为油门全开而发出愉悦的咆哮回应。
我让油门持续全开,徐徐地让车身倾斜,车头往『绿色』前进。
他已经自暴自弃了吗,竟然从正面冲来……敌人应该认为我的行动只是最后的垂死挣扎吧。『黄土色』在另一边发射出导弹。
「……!!」
我在面具底下发出呐喊声,并朝『绿色』笔直前进。电脑操控的子弹猛烈地逼近正以最高速度疾驰的Desmodus '
来得及吗……来得及让我瞧瞧吧、Desmodus!现在就在这里,将你最后的力量……
『绿色』的炮击手此时终于发现我的目标是要以车身追撞上他,开始害怕地以机关枪胡乱扫射,Desmodus落入一片弹雨之中。
我迅速放开离合器让引擎空转,力矩一口气冲向后轮,准备开始以后轮行走。Desmodus就像是一头扑向猎物的四脚兽,随着一阵怒吼声高高地仰起前轮。
一边以整流罩和前轮为盾牌,我一边猛然纵身飞进弹雨之中。
机关枪的子弹划开整流罩,车头灯于是碎裂。
前轮轮胎已经爆裂,紧接着前又竖管也整个化为碎片飞落至地面。
我将逼近而来的导弹和机关枪的近距离子弹都驱逐到意识之外,只一心专注在让持续以后轮前进的车身保持平衡。
这当中全开的油门也不断为引擎注入燃料,让只剩一个的后车轮得以继续驰骋。
再会了,Desmodus,你真的是台最顶尖的机车了……在满身疮痍的车身即将撞上『绿色』的前一秒,我以爱怜的目光朝Desmodus望去一眼,接着竭尽全力往车身一踢跳上半空中。
Desmodus以毫无防备的车腹,激烈撞上那台棱角分明的装甲车车头。
由自身撞上强硬装甲的冲击力量原原本本地返回车体本身,Desmodus爆出一阵轰隆的破碎声响同时整个解体。
就算速度再怎么快,毕竟对象是辆装甲车,只以机车冲撞没什么大不了的损伤。
……不过,紧追在Desmodus身后呼啸而来的导弹可就不同了。
身子跃进半空中后,在我视线下方……从弹头迸射而出的强大气流的冲击波,轻而易举地冲破『绿色』的正面装甲……紧接着下方爆炸时产生的火焰和冲击波,又将我的身躯吹飞地更高更远。
我蜷缩起四肢保护身体,与爆裂开来的『绿色』碎片一同呈抛物线飞过夜空。
自混乱的旋转之中取得平衡后,我在即将坠落至地面之前张开身躯,如同猫一般以四肢着地。而『绿色』那已扭曲不堪的炮塔,发出刺耳的声响掉落在我一旁的柏油路上。
只花不到数秒的攻防战……在这种速度下做出的临机应变,在以前就算变身了可能也办不到吧。
理解到自己现在这股难以置信的力量,一阵战栗又再次袭向背脊。
我站起身,从熊熊火焰的另一端认出正缓缓向我逼近的『黄土色』车影。
一切还没结束,在畏惧自己之前,还存在着不得不打倒的敌人。现在失去了Desmodus以后,就已无逃生之术。
该怎么做呢……?然而在下一瞬间,一道划开黑暗的火箭光芒刺眼地让我眯起双眼。
紧接着方才那台瞄准着我,正打算射出下一颗导弹的黄土色车体瞬间一震,然后自它所有的窗口中爆出红色火焰。
我茫然注视着起火燃烧的装甲车,接着自背后……一台悍马四驱车发出刺耳的轮胎磨地声,在紧急转弯之下倾斜车身冲进停车场里。那辆车我非常熟悉。
「没事吧?」
缪拉扛着仍冒着硝烟的火箭发射器,自悍马的货架上跳下来。
「吓了我一跳……你们怎么来了!?」
「之后就交给我们吧,你快去莲雅诺的身边!」
丧服的少女仍然让人看不出任何感情波动,对我下达公务性的指令。
「啊、嗯。」
对我来说,虽然想不出什么感谢的话……但正如缪拉所说,现在不是悠闲考虑这种事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对付那些小喽啰。趁现在缪拉他们牵制住碍事者的时候,尽快展开下一步行动比较好。
『我现在就过去。莲雅诺。』
『……我等你。』
与看不见的睡美人心灵交谈之后,我朝感觉到她的方位开始冲刺。
缪拉以斜眼目送如疾风般离去的揔太,丢掉失去弹头的RPG发射器,再自悍马的货架中拿出弗利兹爱用的M4卡宾枪。
另一方面,弗利兹光是自副驾驶座中拉出『这种时候』用的武器,就已相当吃力。平时就已笨重到不行的武器,对于他现在脱臼的右手和半数都骨折的肋骨而言,或许超过了负荷也说不定。那个刚强的弗利兹正因贫血而脸色苍白。
「弗利兹,快一点!」
缪拉正向四处准确地开枪扫射。
「我知道,就叫你别急嘛……」
在两人互相交谈的时候,佣兵们正不断朝工厂聚集而来。那是至今遭到骑机车的揔太一路愚弄的步兵们。
「今天我们是诱饵喔,轰轰烈烈地大闹一场吧!!」
缪拉说道,并发射共轴的燃烧手榴弹,火红的火焰窜起。
「子弹……又不是免钱的……」
一台以马达驱动的巨大机关装置,有着修长的枪身,可以像是在撒水一样不断击射出步枪子弹。以厚重的吊绷带好不容易固定住身体的弗利兹,抬起原本应该是装设在直升机或武装直升机的固定枪架上的格林式机关枪,迅速地按下发射开关。
混浊的马达声和只能感觉到一连串音符的发射声交织在一起,就像是牛只哞叫般不合时宜地演奏起悠然的乐章。
每当死神之牛发出咆哮时,佣兵们当作盾牌的车辆及货柜、还有士兵们的身体整个自头到尾依序消失无踪。
「黑市价格的子弹每分钟一千发,呃……」
弗利兹像是豁出去了般,将映入眼帘的所有东西都以钢铁疾风扫射。
光是想到今天一晚的支出,他就头痛欲裂。
「……混帐东西、到底会花多少钱啊!?」
吉拉汉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本来应该是非人性化到连一点灰尘都不能接受的整洁公司内部,地上却散落着忘记处理的资料和ROM档案。依据场所不同,有些地方甚至像是打要处理掉整个部门,看来明显是故意纵火的痕迹(当然,防火装置很快就扑灭了火势)。
当守卫的战况不断节节败退时,伊诺威齐那帮家伙就火速地舍弃了自己的命运信念和保垒吧。
「……真是不堪一击。」
结果,若未拥有就算赌上性命也要守护的物品时,不管聚集了多少人,杂碎还是杂碎。
外头的揔太也演出了一场相当精彩的战况。
他应该也差不多察觉到了,察觉到自己和小卒之间的战力差距,有着压倒性的落差。
伊藤揔太,并非人类。
吉拉汉带着格外澄澈的思绪,为了能够和他再次相逢,迈步走向莲雅诺的所在。
在一间管制室里,此处可以看见拘禁着莲雅诺的房间。工厂里有一座仿佛是将之前诸井的研究设施完整移置过来的吸血鬼养殖处理设备,而白衣博士正站在掌管那一切设备的中央控制台前进行苦战。
在设备调整结束、一直下落不明的莲雅诺终于归来时,却发生了这场骚动。
虽然她已预估到猎人会前来袭击,但完全没料想到吸血歼鬼的战斗力竟然会这么强。
得快点才行……虽然结果总公司这些一次也没启动过的设备很可惜,但只要能保住莲雅诺,无论在何处都能再次开始研究。
诸井认真地如此相信。
尽管诸井以为自己很冷静,然而事实上她却因为恐慌而使视野变得极端狭隘,事到如今从未思考过,没有任何人会服从自己指令的这层含意。
拥有科学家的才智,并征服这个美丽的生物。至今她有多么期盼能够完成这项展望。
她无法在这种地方轻言放弃。
「……!?」
正当诸井藉由远端操作解开束缚住莲雅诺身躯的装置时,一道冰冷的视线令她不禁瑟缩起肩膀。
不知是何时出现的,纳罕崔拉的身影就站在她的背后。
「你在那种地方做什……」
开口询问时,女科学家却因为纳罕崔拉那太过冰冷的视线而浑身僵硬。
「你要问,我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吗?」
纳罕崔拉一面冷笑,一面接着说出诸井的话语。
「让我先问问你吧,博士。到了这种时候,你又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保护莲雅诺啊!!」
或许是对纳罕崔拉那不明所以的悠哉感到愤怒,诸井口气粗鲁地说道。
「总之,要先把她藏在某处……」
「不可能的。」
纳罕崔拉轻蔑地哼了一声。
「没用的,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你以为是什么将那家伙召唤到这里来的?就是那女人的精神波长哪。」
「怎么会……」
对他而言,那个总是装出一张理智面具的女人狼狈无措的模样,还不足以排遣自己极为郁闷的心情……不过也算是个相当滑稽的小丑。
「那、那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诸井博士像小孩一般扭曲着苍白的脸庞。
「阻止他的方法吗?真令人不耐烦啊。伊诺威齐里有顶尖头脑且知名的诸井女士,连关于吸血鬼的力量铁则那点程度的事都察觉不到吗?」
「什、什么……!?」
「吸血歼鬼是依据鲜血的盟约,成为后继者而发挥出魔性的力量……但他还未变成一个完全的吸血鬼。虽然拥有与他身分不合的力量,但反正也只是个被吸了血的『半吊子』。」
纳罕崔拉意味深长地打住话。然而陷入恐慌之中的白衣女博士只是浮现出催促的表情,要他快点说下去。
吸血鬼的子爵表现出有些扫兴的态度,缓缓地继续说道:
「那么……代表只要解除血盟就好了。」
纳罕崔拉扬起一直藏在身后的白木椿。
「只要那个莲雅诺回归尘土,那家伙就将不再是什么后继者,会变回一个普通的人类小鬼头。」
「什……」
诸井错愕地瞠目结舌。
就她来看,纳罕崔拉说的话已超越她的理解范畴。
「你、你你你你是疯了吗!?」
「常常有人这么说我呢。我不过是有时候好奇心太重了,像这次也是玩得太过头了。对于抚慰无聊来说是刚刚好啦……不过也差不多该落幕了……让开吧,博士。」
「……!!」
愤怒以及绝望。诸井在冲动之下扑向前揪住纳罕崔拉的衣领,甚至忘了对象是一个怎样的生物。
那力道看来就像是为了让不听话的孩子安静,而扇下的一个巴掌……但纳罕崔拉的大手一挥,却具有打下一颗大人头体的威力。
失去了以IQ250为傲的脑袋,诸井的身体像个布偶般倒落在地。
纳罕崔拉看也不再看一眼失去头舻的白衣女博士,再次转向管制室的出口。要到拘禁室的话必须先经过走廊。
当纳罕崔拉一转向那扇铁门时,有人率先自外头粗鲁地打开门扉。
那里站着一个他十分熟悉……就某方面而言又感到怀念的人物。


8.怀抱着无法传达的叹息入眠,知道世界尽头

吉拉汉将莲雅诺沉睡的身躯轻轻横放在地板上。
在喧闹不安的研究设施中,只有这里如水底一般静谧。
至方才为止,以玻璃隔开来的另一个房间似乎发生了什么骚动,但对他而言只要这里安然无事,那都无所谓。
他伸出包覆在粗糙的绯红护具中的手掌,安静地拨开覆在莲雅诺面容上的浏海。
长久以来,他一直注视着这张睡脸。再一次思索心中抱有的思慕之情,吉拉汉回顾自己的不死生命。
伊藤揔太……他显现出来的力量,现在也还在外面展开激烈的战斗。
看清一切的吉拉汉,心中不再有任何的怀疑。
虽然有很多没出息、太过不成熟等等的缺点……但那个男人,正是公主跨越了时空心急等待的人。
两千年岁月下的心愿,终于和命运联结在一起。此时莲雅诺的愿望达成了……而不断守护着她的骑士的职责也宣告结束。
守护了主上六百年……算长还是短呢?
即便是再久远的光阴,若是心中惦记着这张容颜……就像是虚幻地转眼即逝的梦境般,一切都令人尊敬又爱怜。
可以的话,他希冀能和她一起走到时间的尽头,想一起度过漫长的时间。
「在一百年前您陷入沉睡之前,曾对我这么说过。要我带着寻找到的真实,走向自己的道路……虽然迟了许久,但这次我会遵从您的指示。再会了,我的主上……」
在房间的入口处感觉到一股存在感后,吉拉汉来到这房间后第一次瞥向门口。
那里站着由两人召唤而来、等候已久的男人。
我在那个房间的门口停下脚步,望着那两名吸血鬼。
莲雅诺,以及吉拉汉。
跨越时空寻找着自己的少女,和跨越时空为她鞠躬尽瘁的骑士。
骑士跪在沉睡的主人的枕边,那壮硕的背影……沉沉地压迫着我,让我不知为何感到忌惮而无法出声。
最后吉拉汉站起身,似乎早就发现到我了,以沉静的目光转头看向我。
「……我照你说的话来了,让我见莲雅诺吧。」
吉拉汉露出冷笑,接下我的视线。
然后缓缓地以流水般的动作扬起巨剑,采取高举巨剑过顶的架势。
下一秒,一股气势迎面扑来,让人产生一种仿佛他的躯体呈倍数鼓胀起来的错觉。
「吾乃骑士。仕奉主上、顺从她的心意挥舞剑矢。」
「那么……」
我……感到痛切的哀伤,为了绯红骑士那只能以这种形式表达自己情感的笨拙。
「……你应该也知道吧?莲雅诺她的期望是什么。」
骑士没有应声。
「问问看她吧。莲雅诺她是否期望你和我两人互相残杀……把她叫醒,问问看她不就好了吗?」
「我所仕奉的主人,不是睡在那里的女人。」
出乎意料的言词,斩钉截铁地自骑士的薄唇中发出。
「现在那名等待你前来的女人……不是我所仕奉的公主。」
「你究竟……」
吉拉汉冷笑了声,回头越过肩膀看向沉睡的莲雅诺。
「美丽的莲雅诺,以往你应该诅咒过自己的命运、及持续了永久的流浪生活。应该憎恨过,这个丢下你一人自己投入轮回中的男人!!若说你一次也没有过这种想法……我不会相信的,公主殿下。」
仿佛像在对她宣誓似地,吉拉汉将手中的巨剑贴近胸口。
「这之后的我……要成为过着那种日子的你的骑士,仕奉你所遗忘的憎恨。」
剑锋一转发出呼啸声,然后笔直地指向我。
「现在,我将公主横跨两千年的痛苦和怨恨寄托在这把剑上……我就站在你的面前。试着跨越过我吧!伊藤揔太。不然就唤我杀了你,让你灰飞烟灭!!」
「吉拉汉……」
我无法拒绝。
只要这个男人活着的一天,就会阻挡在自己和莲雅诺之间,这项事实已经无庸置疑。
若是要到达她的身边……就只能如同吉拉汉所催促的——跨越过他。
我也拿出手上唯一仅剩的爱用刀子『萨德候爵的喜悦』。
「哼!!」
在数秒的对峙之后,由吉拉汉开始向我攻击。那把巨剑卷起狂风朝我袭来。
我善用爱用刀子的性能,穿过剑身的划过轨迹,一直线地以刀尖瞄准骑士。但吉拉汉的巨剑无视己身的庞大重量,如轻燕般翻过剑身,在下一秒砍向跨了太大步的我的后脑勺。糟了,我慌忙拉开距离。
通常那种大型武器会采取一击必杀的攻势,或者是先不采取攻击,但是他那不死者的臂力和本领,在他需以两手紧握的巨剑上,赋予了与刀子并驾其驱的战斗力。
那柄双手剑力距已然超越它厚实的重量,其动作能量本身就是一股破坏力,而吉拉汉完全发挥出它的特性,剑速丝毫没有减弱。
看来就像是那把剑以吉拉汉的肩头为中心,自己在旋转一样。
粗犷的剑身划出的轨迹,形成强势的制空权。我将刀子重新装回基本型的刀柄上,幻想那细长的刀身,只是我的右手拇指向前伸长。
吉拉汉的巨剑像水车一样轰然转动。我趁着其中的空隙,迅速将我延长的右拇指嵌入。
刀子那如闪光一般的纤薄尖锐突刺,被他的狂风扫落。我再敏捷地以身体切入他与剑之间,从完全相反的方向攻击他的侧身。
缪拉和弗利兹一同闯入总公司大楼里。
他们跑在化作无人荒野的设施内,几乎没遇上任何阻碍。
在失去工作人员后,仍老实运作的紧急照明灯和防灾警铃,正空虚地发出亮光及不断回响,而他们跑在这当中寻找莲雅诺。
既然揔太以精神感应为依据往截然不同的路径前进,那两边互相为诱饵的双面进攻应该很有效。
根据墙壁上的指引端末装置,弗利兹指向某个门口。似乎是一间重要设备的管制室。缪拉谨慎地架好卡宾枪,打开铁门。
……房间内点着灯。但那并不是紧急照明灯,而是有着兽脂气味的煤油灯。
柴火的啪啦燃烧声响,轻柔地钻入耳内。
『你去哪儿了啊,缪拉。已经到晚饭的时间了喔?』
『你再不快点过来的话,我就要连你的份一起吃掉喔。』
哥哥、妈妈……好令人怀念的壁炉,好怀念的桌子,好怀念房间中的温暖。
还有……令人眷恋到内心几乎动摇般的——声音。
『怎么了?为什么在哭呢?缪拉。村里的孩子们又欺负你了吗?』
「妈妈……」
『来,说说你发生了什么事吧。』
母亲自位子上站起身,朝她走来。熟悉的厚重围裙。就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竟连油渍的痕迹都还记得。自己不晓得有多少次紧抓住那条团裙痛哭失声……
『来,到这里来吧。缪拉。』
「妈妈……」
但是现在……
「你这个死老头——!!」
刀片的银光一闪,缪拉被某个人撞向一旁。
哥哥……但哥哥的声音不是记忆中怀念的那一种,而是变回剽悍伙伴的声音;耳中传来金属刺穿血肉的沉闷声。
缪拉的枪口扬起咆哮,她拿枪横向地一连扫射,母亲的双膝惨遭击碎向前倒去。
「咕……」
倒卧在地板上的那个身影,不再是缪拉记忆中的人影……变成了一个身穿古式燕尾服的银发男子。
他瞄准缪拉心脏所射出的小刀,深深地刺穿了晚一步冲上来的弗利兹的左臂。
弗利兹屏住气息,以右手握住刀柄将小刀拔起丢向一旁。可能贯穿了动脉吧,鲜血像是转开了水龙头一样不断激烈涌出。
沾满了鲜血的小刀发出冷硬的声响掉落在地板上……周围已回复成原来的研究所。

不断鸣响的警铃声,依然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空虚回响。
弗利兹虽然跪坐在地,但仍朝缪拉挥了挥手,像是要她不用担心。
「刚才的幻觉,非常完美呢……」
尽管因为哥哥的伤势而心疼,但更加强烈的愤怒令缪拉敛起眉,她走近银发的子爵。
「没错……你知道吧?那个画面。」
「咕……」
纳罕崔拉也因为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着脸……但以他而言,恐惧和挫败感让他的表情更显阴森。
遭到银色弹丸攻击的双脚无法瞬间再生,他只能难看地趴在地面上,瞪视着朝他走来的丧服少女。
「我一直都在找你。」
知道她的母亲、年幼的哥哥、和那个房间的人,只有在一旁因伤口而低吟的伙伴……还有她一直寻找的那个吸血鬼。
唯一一个,她绝对无法原谅的吸血鬼……内心百感交集,缪拉将箭矢搭在十字弓上。
「尘归尘,土归土。」
「住、住手……」
「再见了,爸爸。」
与永远订下契约的心脏,遭到破邪的银箭深深贯穿。
缪拉以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连名字也不晓得的父亲发出惨叫声,同时燃烧崩解的模样。
喀啷、喀叽!喀叽——!
有如两片玻璃正在互相撞击般,轻脆又冰冷的声响在亚麻油地毡的空间中回响。青白色刀刃所擦出的火花,描绘出一次次稍纵即逝的画面。
我们到底互相攻击了几次呢?
我和吉拉汉两人都因为细微的刀伤涌出的鲜血,全身染成了浅红色,杀气腾腾的刀刃由于对方的油脂开始变钝,或着开始冒出微小的裂痕。
胜负……应该早有定论。吉拉汉已经身受几乎来不及再生的重伤。
结果是由于武器的不同。
我的刀子长度算短,但相对地有着在瞬间几乎可无限加速的可能性。与我相比之下,吉拉汉的双手剑经常受限于一定的惯性,当他改变方向时风的呼啸声高低也不同;而我不知不觉间,已能大部分捕捉到那个差异。
即便拥有六百年的本领和不死者的臂力,似乎也无法凌驾物理的法则。
但吉拉汉仍未倒下,再次起身向我欺近。
现在支撑着他的并不是什么不死者的力量,只是为了阻挡寻找莲雅诺的我。这样的信念撑起了他的膝盖,使他站起来走向我……
我能够赢得了这样的男人吗?……我重新握紧因鲜血和汗水而湿滑的刀子。
由于从未有过的长时间战斗令我疲惫,身体快要到达极限。再这样下去……死路一条。
「喝啊!!」
随着裂帛般的呐喊声,巨剑向下挥舞时的风压扑来。
当我往后一退避开攻击时,身体竟致命性地失去平衡。这样一来,若吉拉汉接着趁胜追击的话……就避不开了。
划破空中的剑身,在半空中轻盈地反转。
吉拉汉对于即将到手的胜利露出愉悦的笑容。反转砍来的刀刃,这次确定会是必杀的一击……在巨剑的气势压迫之下,我的背部直接整个撞向地板。
……然而剑刃并未砍到我的身体。千钧一发之际,我丢开刀子以双手夹住巨剑,在它碰到自己身躯前将它挡下。
「……!?」
吉拉汉惊愕地瞪大眼睛。似乎是在他六百年的骑士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有人能空手夺下他的剑刃。
但我现在的情况也无法感到骄傲得意。我在巨剑的压迫之下仰躺在地,身体无法自由动弹。尽管现在攫住了吉拉汉的巨剑,但手一旦放开……到时就真的会被劈成两半。
吉拉汉相信自己会胜利的意志毫不动摇。他加重身体的重力和臂力,缓缓地让巨剑往下逼近,想就这样……竭尽全力将我砍成两半。
「伊藤……揔太……」
吉拉汉由于出力而紧咬着牙,扬起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是你……输了!!」
我才不认输……我使出浑身的力量将他的剑压回去,同时在内心嘶吼。
我不会输的,我也……我也背负着不输给这家伙的……重担啊!!
环顾四周,我拚命寻找得胜的方法。
「……你不能别开目光。你的生死一瞬间就在我这一剑上……移开目光的话,就是舍弃取胜机会。」
「话可不能……说得这么大。」
……我找到我的目标了,那把刚才我跌至地面时掉落一旁的刀子。
惯用握柄的那股触感,还有刀的速度……光是这样子盯着它,现在的我便能够凝神回想起来。
……来吧,就像以往不知已挥舞过多少次那般……再一次刺穿敌人吧!我的刀刃、我的杀意……我向刀子下令。让刀子与我心灵合一。
刀子仿佛回应了在心中催促的我,无声无息地飘上半空中。自莲雅诺所继承而来的这份力量……一定是为了这个瞬间……
「这样一来就……」
我以视线一角捕捉刀子的踪影,面向就在我眼前的吉拉汉,凝视着他胸口里的心脏。
「结束了!!!!」
我将所有的念力寄托在那把刀上,刀子卷起如旋风的呼啸声划过空中……准确无误地刺进吉拉汉的盔甲。
「呜……」
一阵痛苦的闷哼声响起,巨剑上的压力也跟着减弱。我趁机推开那魁梧的身躯,往旁一滚飞跃起身。
「嘎……啊……」
在盔甲的硬度阻碍之下,刀子没有办法刺进致命的深度吧。
但刀尖仍确切地抵达了他的心脏。
吉拉汉自己抓住刺在身上的刀子握柄,并将它拔起……到此为止已是他的极限。
最后他膝盖咚地落至地面,地板一阵震动。
……胜负已分。
正打算再给对方最后一击时,我忽然感觉到第三道气息。
莲雅诺……不知她是何时清醒过来的,她正以悲伤的眼神看着吉拉汉,缓缓走近跪坐在地的他。骑士那永远不灭的心脏上负了伤,身形开始逐渐崩解,她轻柔地将脸颊抵在他的手上。
「你这个男人……为了我这个女人鞠躬尽瘁到那种地步……我该说什么话嘉奖你呢?」
「……公主……殿下……我本想让那家伙知道,您那永无止尽的泪水和叹息……但我的剑终究没能成功……」
一切就如同六百年前,吉拉汉以遭血块堵住的喉咙,发出模糊不清的含血泡声音,并向主上道歉。
「不,你已经替我偿还了一切,替我清除了一切。我至今所拥有的痛苦和哀伤……你都毫不保留地替我承担了下来。」
吉拉汉那逐渐失去神彩的眼眸中,努力想看清眼前最后的景象。
「谢谢你,多亏有你……我才能回到遥远往昔那时的自己。那个那时还不懂得悲伤、绝望和憎恨的我。但只凭这些话,还不足以嘉奖你。」
「……只要现在,再一次望见您的笑脸……吉拉汉,这就够了……」
骑士的嘴唇承受不住似地开始崩解。
还有他触摸过莲雅诺脸颊的手掌、只为了莲雅诺而挥舞巨剑的手臂,以及直到最后都还映照着莲雅诺的双瞳。
一边望着魁梧的身躯崩毁,她一定一边回想着他这六百年来的忠诚。她的目光比起以往更加遥远,盈满了深深的感慨。
当莲雅诺注视着吉拉汉时,我轻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抱歉,我来晚了。」
「你来了啊……」
我拿出缪拉寄放在我这里的钥匙,将它插进脖子上的钥匙孔中。随着一阵轻脆的金属声响,铬金属的手指放开脸庞。
显现出最原始的面貌后,葱白的手指轻抚上我的脸颊。
「我曾经以为,不会再有机会被你抱在怀中……但我现在却得到如此的幸福……好像在作梦一样。」
「……你骗人,这样子根本就……」
……为什么现在的她能够笑得那么灿烂呢?
「你不可能会希望看到这种结果,这样子……根本就不叫做幸福。」
涌上心头的情感让我喉头哽咽,话也说不清楚。
「你是个大骗子……」
听见这句话,莲雅诺回以怜悯的笑容。
「不能原谅我这个骗子吗?」
脸上带着十分开朗的微笑。
「……您真的是个……温柔到几近残酷的人。为何事到如今,还要这个样子动摇我的心意呢?」
「……」
「我好疲倦,活得太久了。持续了两千年,都由于无法实现的心愿而受尽煎熬,实在是太过……所以至少在现在……原谅我的谎言吧。」
「……」
我点点头,也只能点头。
究竟为了什么而战?为了什么而相逢?答案是……


终章

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了……香织在用万能钥匙打开那间房间的门之前,都会先敲门等待回应。
果然……还是无人回应。
香织轻叹了口气,以万能钥匙打开门。
「……」
就如同昨天看见的景象一样,今天房间里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东西被移动过,也没有人进来过的痕迹,只有灰尘日以继夜地在地板及床上一次次堆积,变得越来越厚。
自揔太失踪后,已经过了两个月。警方的搜索似乎依然毫无进展,没有任何线索和头绪,揔太就忽然消失了。
听说明天他老家的父母会过来,收拾打包这个房间里的东西。揔太父母似乎是说既然是好意租借的房间,就不能替房东的来栖家增添麻烦……就儿子失踪的双亲来说,那真是太过坚强的判断。
「再放一会儿也没关系。」明明香织的父母也这么说过,但一旦决定好之后,父亲就立刻开始与房屋仲介业者连络。香织在心里下定决心暂时不跟父亲说话。
为什么呢?
为何没有任何人相信揔太会再回来呢?
「……」
心里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不知为何她有种记忆,好像揔太在消失之前,和自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是两人之间的秘密。
或许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记忆,也或者那跟揔太失踪的理由有很大的关联。
尽管如此……香织就是回想不起来。
不管她再怎么拚命回想,好像就只有那片记忆脱落般形成一片空白。
那一天,留下了疑似遭到他人破坏的房间,揔太就这样消失无踪了。在那之后,香织总觉得她好像曾与揔太见过面。不,实际上在数天后,香织的手机里的确残留着揔太打来的通话纪录。
然而香织却没有那份记忆。
最后见到揔太时,两人的对话内容……究竟是什么?
只要一有空,香织就会一个人沉浸在这个房间的静谧黑暗中,脑袋不断想着这件事。
待在这个房间中,在揔太的私人物品包围之下,她一面感受着揔太的气息和他生活的味道,一面努力地寻找记忆……总觉得有一天她终会得出答案。
然而在今晚……这会是最后一次。香织独自一人竖耳倾听着夜色的黑暗,同时一直埋头于思绪之中。
她花了好几个小时,等待某种画面浮上脑海中。
……最后,连对时间的感觉也开始麻痹时……在香织意识里的一隅中,突然有个不知为何的画面掠过。
紫色的杏仁大眼。充满了神秘、深深吸引人目光的少女……那究竟是谁?
她微微张开眼睛……紧接着骤然射进眼眸里的光亮,令香织猛地自空想中惊醒。
自拉起来的窗帘缝隙间,淡淡的曙光流泄进来。
天亮了。
待在揔太房间中的最后一晚结束了。
香织站起身,打开窗帘。
她重新注意到四处堆积的厚厚一层灰尘。
在黎明的蒙眬光线照射下,眼中所见的房间早已没有人类居住的气息,明显呈现出荒废的光景。
然后香织察觉到了。
自己也……和伊藤、来栖两家的父母一样……领悟到揔太不会再回来了。
在早晨那渐渐明亮的光线中,香织压抑着声音开始痛哭。

岁月流转————

感觉到开始降雪的气息,香织抬起眼睑。
越过纸门,微弱雪光的亮度照射在日益褪色的榻榻米上,小小的和室之中充满了宁静的气氛。
然而不管是月光高照还是下雪的夜晚,她的床铺周围都是一片漆黑,外头是个静谧的世界。年迈的香织,双眼及耳朵都已捕捉不到任何事物。
那里是这数十年来,香织世界里的一切。
尽管如此……对于嫁来这里的香织而言,过了数十、数百的光阴之后,这个虽然不大却悠闲平和的家庭,甚至于庭院的堆石,都如同身体的一部分。
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知道房间的模样,在脑海中能清楚描绘出细雪静静积落在庭院、或是屋顶上。
没错,越年老她越了解自己身体的情形……当察看外面世界的视力和听力减退时,她似乎就变得能够看清自己身体内侧,竖耳倾听。就连医生不知道的状况,不可思议地……她都感觉得到。
不过……她等候已久的时刻似乎终于到来了。
她并不感到害怕。
在香织眼前敞开入口的深渊,一定深不见底且一片漆黑,或许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
但是香织完全不想探头进去,确认究竟是什么在等待着自己。因为在漫长的人生中,她已经用掉所有天真的好奇心了。
就像是登山一样。
像这样难得能停下脚步休息……比起仰望前方的山峰,回头眺望自己一路爬上来的路途,更让人心情良好。
事实上,现在于香织心中反覆浮现的景象……令她浑身充满了平静的感动。
她俯瞰着那些跨越了将近一世纪的漫长时光,不断堆积重叠的记忆。
无论是喜悦还是哀伤,现在都如同繁星一般闪闪发亮。
爱过许许多多的人,也被许许多多的人爱过,藉由各式各样的牵绊而结缘,像是一路走在蜿蜒曲折的坡道上。孙子们的笑脸、孩子们各自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以及长年朝暮相处的丈夫情感。
全部都是她的宝物。
怀抱着这么多的珍贵事物逝去……我这么样的幸福真的好吗?
「香织……」
从庭院里传来呼唤声。
是谁呢?
那么严肃又生疏的嗓音。
香织自床铺上起身,拉开纸门站在狭窄的走廊上。明明该是年迈到连一根手指也无法随心所欲动弹的身体,现在却完全没那种感觉,反而如少女般轻盈。
她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用自己的双脚走路,但她如今并不在意这件事。
早已熟悉的庭院里,已铺上了一层白色的装饰。
自从嫁进这个家后,每天看着这个庭院都快要腻了,但一年一次才会出现的银色光景,每每都令她不禁赞叹。
白雪真美。
银白的雪轻柔地混杂在黑暗粒子中,闪耀着几乎令人眩目的光芒,更加突显出站在那之中的黑色人影。
站在狭窄走廊前的黑色身影,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少年。甚至比起香织最小的那个孙子还要年轻。
「……嗨。」
好熟悉的声音……听到令人怀念不已的嗓音后,香织认出了他。
「……揔太?」
「嗯。」

他外表仍是遥远往昔之前的那副姿态。就连他那腼腆的样子,也都和香织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唉呀……唉呀、唉呀!」
太过惊愕使她发出无意义的状声词,为何事到如今他会……
「我还没有……向香织道歉。」
少年耀眼似地抬头看向香织的容颜。
「并非谁对谁错,一切都只是无可奈何,但我想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沉淀在内心最深处的那份记忆,接连在香织心中苏醒。
以往少女时代经历过的不可思议物语,现在想来只觉得是一场梦境或虚幻。
即便如此,那时香织的胸口心痛地几欲碎裂。
是啊……她回想起来了。
站在名为恋爱的汹涌大海前,她仍然是那样的软弱、不成熟、胆小……但又一心一意且勇敢。连现在的自己也不敢置信。
我以前曾经那么强烈又苦闷地思念着谁……
「你只是为了这件事,特地来这里……?」
「没错。」
他看来有些害羞,又有些落寞地笑了。
「因为你……是最后一个认识我的人了。」
「是吗……」
对于流逝的时光,香织内心百感交集地低喃。
「这种时候来,给你添麻烦了吗?」
「不。 」
香织露出微笑,并摇摇头。
在几乎快要无法全抱在怀里的宝物中,又增加了一个贵重回忆。
到了这个时刻……没想到还有人前来送她饯别礼物。
「谢谢你……」
别人都说,出发时的行李少一点比较好。
但现在另当别论。
『差不多了吧?』
揔太没有出声,以眼神询问。
『嗯……」
香织也没有开口说话,静静地微笑颔首。
在无语之中辞行后,黑色人影自庭院里消失无踪。
只剩下……静谧地不断堆积的白色风景。
香织在最后回过头,望了一眼留在床铺之中的自己。
活到这么年迈、累积不断出现的幸福,自己是否有些太过贪得无厌了呢?一思及此,她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话说回来,真是安详的睡脸呢。以这样的面容逝去的话……或许多少能缓和被留下来的人心中的悲伤。接着香织朝遥远的飘雪夜空尽头,踏出了第一步。
「……结束了。」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回到那扇门外。即便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还是有不想让她看见的东西。
「……」
在纷飞飘落的雪中,她以一如往常的平静眼神,目不转睛地望着揔太的脸。
「不难过吗?」
「怎么可能。」
揔太一脸意外,扬起嘴角若无其事地说道:
「人类不过就是不断诞生又死去……早就习惯了。」
「……」
她那依然像是能包容一切的双瞳中,静静地映照出揔太。
揔太如同以往对愚蠢的自己感到可耻。就算他再怎么逞强,在这对深邃澄澈的双眸面前,根本隐藏不了任何事。
如果是在能看透人心的视线面前,他还能找许多理由掩饰搪塞过去。
但是她的眼神并非如此。不查探人的心思、也不问任何事……却将人的一切拉进自己、将其包围。
「……这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
她轻探出手,抚上揔太的脸颊。
「不要忍耐。」
她沉静地开口,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脸颊。她的手掌温暖了他那因为雪的寒气而冻僵的肌肤,像是在替他的眼泪找寻出口。手指的那种柔软触感,令他的心防一下子溃堤。
当第一滴眼泪滑落后,接着再也无法抑止。
「……」
泪水不停淌下,弥沙子和镜子都早已不在了;而现在,连香织也过世了。
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一个认识揔太的人。
「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我也是在刚开始的一百年最难熬了……」
白皙的双手中承接下他的泪水,她对他低语。
「可是……」
话虽如此,他还是无法原谅;无法原谅自己竟如此软弱,没有顾虑到她,任凭情感左右自己。
「……才过了八十年而已啊……才、才这么一点时间。和你度过的时间比起来才这么短……」
所以他非得忍耐不可。
既然自己今后打算与她一起度过永恒的生命,就不能为这么一点小事哭泣。尽管揔太内心如此想着,眼泪还是停不下来。
「你这样就好了……不用着急,不要勉强自己,不要害怕受到伤害。不管是你,还是我。」
揔太在她的手掌中缓缓点头。
「因为互相替对方疗伤的时间……永远都足够。」
她那宁静的目光放柔,有些寂寞地露出微笑。
没错,在他们的前方,还横亘着无限的时光。


后记

各位读者,觉得这部『吸血歼鬼』怎么样呢!?要接下这份工作的时候,我还只玩过
『Phantom of Inferno』 而已。
虽然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但那时候真的完全想像不到呢……之后拿到游戏的剧本时,没想到换算成轻小说后竟然快要一千五百页……证实了这件事之后,我曾在一瞬间心想:逃跑算了(笑)。
如今想来,正如同在上集的对谈中虚渊老师提到过的,与「Phantom」比起来,「吸血歼鬼」是以台词为中心的『游戏制作方法』,所以内容相当充实,因此『轻松、玩家容易上手』。就算故事本身的密度增加了,也绝不会有损于游戏的有趣性。
轻小说有一千五百页的话,就像是井上靖的「しろばんば」三部曲集成一本书、或是京极夏彦的小说上下册合在一起。总之,这种份量的书若不下定相当的决心,是读不下去的。
当我啧啧称奇地读着剧本时,心想:「视觉性小说……话说回来,游戏的架构还真是了不起啊——」从超级任天堂的时代开始,前后大约十年都在业界混口饭吃的我,抱持着这种事到如今才出现的感想,同时思索着该怎么整理这些剧情。有几天都因此而停止思考。
毕竟虚渊老师的原脚本,讲白一点(应该是说,对于我这个执笔者而言,就像是个诅咒的源头(笑)),就某方面而言十分犀利又毫无赘字。
而且这之中又要加入战斗场面,就非得着墨加入描述文才行……
结果重新制定出来的方针是:「让小说的内容能够制成OVA三集左右的动画,或者以上映为前提可以改编成电影版,就依这样的基准来描写吸血歼鬼的书中世界吧。」
与其随便将所有的故事剧情都加以删除减化,不如找出其中印象深刻的情节,在某些程度下将它们自由组合,再提笔重新写故事,不过依然要保持游戏的主要结构——于是就变成这样。
而这样子所完成的本书呢,尽管惨遭我随心所欲地删除贴上,幸好编辑部那边和虚渊老师都没产生太大的反弹,得以顺利地进行至出版发行的阶段。真是谢天谢地。
——因此呢,虽然我并不打算让这本书偏离吸血歼鬼的世界,但同时也没有完全遵照那些故事的发展。
不过尽管找出了印象深刻的情节,还是有许多作为一个连结性故事时,无法衔接进来的一些桥段(像是缪拉与弗利兹之间的关系,还有其他众多的合成吸血鬼们)。
——所以,如果是透过这本书第一次认识到吸血歼鬼、或揔太的故事的读者们,可以的话也请你们玩玩看游戏。不过由于游戏是18禁的,勉强你们玩也不好。但这是一个身为吸血歼鬼迷的请求,倒不如说,是基于『很可惜』的心理而向你们提出的『推荐』。
在游戏之中,有着足以与库克罗斯﹒德安以及渣古尼罗(ZAKRELLO) (注:库克罗斯德安「ククルス ドアン」为最初的机动战士钢弹中的一敌军名称。而渣古尼罗「ザクレロ」是在同一动画中出现的虚构兵器。)匹敌的某些东西在等着你们喔(部分纯属谎言)。
最后,我要感谢这些人:让我任意处置犹如他亲生小孩般作品的虚渊老师、在我举办的座谈会中拿出原稿后,似乎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插画家山田老师、为了『出版书藉』而精心设计了各种编排、同时为了不习惯长时间工作的我,而增加了许多无谓工作的责任编辑难波江先生。还有,麻烦他和我一起校稿的作家前辈——雨宫淳先生和朋友帘彻之先生。在此献上我的谢意。

种子岛 贵(游戏企划 兼 小说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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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种子岛贵
原作:虚渊玄
翻译:金鱼
扫图:GeminiSag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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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2

10000
wclmyy 騎士
结局还是跟着吸血鬼女王了阿~

让他忍什么?是伤心的泪水么?

这坑爹的结局阿.....不过女王明显就是官配了阿

13 年前 0 回復

鲶鱼皮 勳爵
背离王道的结局.但本人很喜欢

14 年前 0 回復

狒狒 王爵
黑暗系的么……
本来想回避来着
结果已经开始开了
所以索性看完吧
最后的那段真的挺感人的

14 年前 0 回復

赛亚熊 子爵
跟某xxxx历选择不一样呢,看来跟美少女度过一生是最快乐的事情。。。。选择了当吸血鬼。。。

14 年前 0 回復

银翼妖精 王爵
最后那段满感动的,岁月流逝;仅剩你我..............
虚渊的小说还算厚道
PHANTOM的动画那结局狗屎啊.......................

14 年前 0 回復

sunyang 伯爵
这个貌似是游戏改?看到虚渊玄犹豫要不要看了

14 年前 0 回復

areklose 伯爵
忽视插图,真是郁闷的结局

14 年前 0 回復

bcw 皇帝
虛淵的書啊...主角長得很有個性(?)因此印象很深........

14 年前 0 回復

cxzxxydjsz 伯爵
终于把这个看完了 某些情节还是不能完全接受

14 年前 0 回復

weidongxu 侯爵
本帖最后由 weidongxu 于 2010-2-16 19:18 编辑


不过比起公主线还是想看其他几个人的结局呢,比如缪拉的和香织的。顺便才发现其它线老早就挂掉的弥沙子都有结局。。。

14 年前 0 回復

卡卡雅 王爵
吸血鬼吗~虚渊玄的好像有点太黑暗了~
不喜欢捏
但还是收下了,感谢

14 年前 0 回復

crawd 公爵
小说的第2卷也出现了啊,真是辛苦楼主了,谢谢啊。

14 年前 0 回復

chenlunno1 公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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