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钢琴奏鸣曲 3 [杉井光][台/简][录入完结]


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10-2-27 19:40 编辑


  离别的钢琴奏鸣曲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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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杉井光
插图:植田亮
译者:Overdoes
扫图:Ozzie
录入:寂若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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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度现场演唱结束后,真冬与小直之间的距离才刚稍微拉近了一些,第二学期的活动季就紧锣密鼓地展开了。校庆活动除了合唱比赛、运动会,还有feketerigo首次独挑大梁的演唱会。然而神乐坂领导的民俗音乐社本身,也在亦敌亦友的情况下相互竞争。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真冬身边又出现了一位昵称尤利的小提琴家——朱利安·弗罗贝尔。他的外表宛如稚嫩可爱的小女生,能让真冬放心地和他接触,据说两人也曾一同四处巡回表演。再加上他的出现让真冬的手指似乎又能动了,这是否会让小直心生动摇——
有点可笑又有点无奈,恋爱、革命与音乐交织而成的故事,第三集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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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井光

1978年出生于东京。听说朋友买了一台KORG的电钢琴,自己也突然兴起一阵购买欲而去找了目录。最后想起搬家前那架一直被当作置物台还积满了灰尘的钢琴……就不想买了。

Kadokawa Fantastic Novels

神的记事本1-3
离别的钢琴奏鸣曲1-3

插画:植田亮

依着自己的步调从事插画、游戏设定稿、场景绘制或上色……之类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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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伙来了
他除了是一名年轻的天才小提琴手
而且跟真冬是……呃……是什么关系啊
他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直巳跟真冬……是什么关系呢」



你一定在这条路前方的某处吧?
身处于不断奔驰的巴士或电车里,或是某个开着收音机的汽车旅馆中,
听我唱着这首歌吧?
这样你也会了解——
无论我俩相隔多远,我都会想着你。


布鲁斯·斯普林斯廷


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10-2-27 13:08 编辑


偶然间,我发现了刻在吉他琴身上的文字。
虽然以前曾摸过一次真冬的Stratocaster吉他,但那时我当然没注意到上面的字,因为那行字刻在不松开螺丝就不会露出来的琴身内侧。


「我也想改变吉他的音色。」
某次团练时,真冬说了这句话;那时我们已结束第一次现场演唱,而暑假也接近尾声了。当时我和神乐坂学姊正热烈讨论着效果器和音色的话题,听着听着,真冬不知为何一脸不高兴地拿吉他琴颈戳我的背。
「……你想改装吉他?还是说要用效果器?」
「我不太懂这些,直巳你帮我改。」
虽然我没有勇气改装价值三百万圆的老琴,但还是拆开背板来看了看。结果就在拾音器的正后方、琴身上的四方形凹洞侧面发现了那个。
「上面好像刻着什么字……」
「……那是俄文吗?」
凑过来窥看的千晶问道。原来如此,那看起来的确有点像西里尔字母。就在此时,真冬从我手中把吉他抢了回去。
「不、不可以看!」
「嗄?什、什么?」
「盖起来,里面可以不用管啦!」
她干嘛这么慌张啊?反正我们也看不懂西里尔字母吧?
「真冬知道里面有字吗?」千晶问道。
「我、我不知道。」
「学姊不是看得懂俄文吗?而且也读过很多俄国人写的书吧?」
「就算俄国是革命之国,但因此认为我似乎什么都看得懂,那你就想太多罗!」学姊答道。
真冬从我手中抢走螺丝起子、盖上背板,试图把螺丝栓回去,但是她的右手手指还不能动,所以旋起螺丝起子也挺费力的,看不下去的我就只好替她代劳了。
「上面刻了些什么啊?」我试着问她,真冬从我手中接过恢复原状的吉他后就紧抱着不放,一副要把吉他塞进身体里的样子。她三心二意地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细声说道:
「名字——送我吉他的人的名字。」
送她吉他的人?
「原来琴是别人送的啊……」千晶抚弄了一下琴颈。
「世上还是有出手阔绰的人耶,竟然送这么好的吉他。」
「他说初学者最好一开始就使用好的乐器……」
「我以为姥沢同志的吉他是无师自通呢,原来有老师教啊……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
「啊、嗯……」
结果真冬支支吾吾地没说清楚。我本来也以为她是自己练习学会的……但仔细想想,真冬开始学吉他的契机又是什么?自出生以来就浸淫在古典乐中的职业钢琴家竟然玩起电吉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别再问了啦!」
真冬莫名其妙地用力踩了我一下。逼问你的人明明是学姊耶!
「早点教我怎么使用效果器吧。下次现场演唱之前,我也希望能发出像响子的吉他一样多彩多姿的音色。」
「嗯,好……」
其实我最喜欢真冬那不使用效果器、直接透过扩大机传出的脱俗琴音……应该不必硬要在这方面跟学姊比吧?况且,现场演唱之前才刚结束……
「下次现场演唱是什么时候啊?我也想早点表演呢!」
拜托!连千晶也一样?学姊搂了搂千晶和真冬的肩膀,彷佛要她们别急。
「毕竟不会有太多乐团来找我们同台演奏,下次表演就是校庆罗。」
校庆将于第二学期后半——也就是十一月展开,距目前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到时候可是我们第一次独挑大梁呢,三个月的准备时间也算够啦。」
「真想不到会从不通知我们就突然安排三周后现场演唱的学姊口中听到这番话啊!」我忍不住挖苦了她。
「年轻人参加过帆船大赛吗?」
学姊伸出手指抵着我的额头问道。干嘛突然这样问啊?
「没有啊……」
「嗯……一开始划船时,所有人要小幅度地快速摇桨,速度加快之后就要改变方式,大幅度而缓慢地划水。」
「什么?」
「乐团也是一样喔!」
这个人又想说些好听话来哄骗大家了。不过,当脑海中瞬间闪过「原来如此啊」的时候,就表示我已经毫无胜算了。因此……我只能认同她说的话,可恶!
「我们现在已经是速度加快的状态了。」
神乐坂学姊背起竖在教室另一角的吉他,背对着对我们说道:
「但这并不表示速度加快就是好事。校庆来临前说不定还会发生各种麻烦的状况,所以我们更应该弄清楚划水的手感,沉着地向前划进啊!」
这时学姊回过头来,以有点可爱的动作竖起食指。
「重点不在速度唷,而是四个人的默契。」
千晶立即点头回应,真冬则踌躇了一下才默默地点了点头。
很久之后再次回想起这件事……学姊那时候可能有什么预感也说不定。实际上的确发生了麻烦的事,无论是个人或社团活动方面,恐怕没有比这三个月更混乱的时期了。
回想起来,这一切一切麻烦的开端正是——
夏天快结束时,哲朗给我的两张票。

1.女王陛下的歌唱比赛

其实仔细想想,父亲哲朗常送些东西给我,只是收到之后很少令我感到开心。哲朗是个音乐评论家,这种奇妙的职业让他根本不用买就会有多如牛毛的CD、书和杂志送来,而他总是把多的部分推到我这来。
如果他给的是「东西」那还好办,但是哲朗的懒散可不是开玩笑的。
那是暑假最后一天的事了。当我结束社团练习回到家,哲朗就露出超级刻意的笑容对我说:
「小直,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
「我才不要!」
「至少问一下我要给你什么东西嘛!」
「说啊!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态度这么不屑,如果真是小直想要的东西怎么办?」
「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例如……对了,例如年轻貌美又温柔的新妈妈?」
「那只有你想要吧?」
这么说来……哲朗不但年过四十还离过一次婚,附近邻居至今仍以为他是万年重考生,这样的人不可能找得到再婚的对象吧?你还是面对现实吧?该面对现实了!
「我也觉得把煮饭、洗衣、打扫都交给小直来做不太好啊……所以才积极地参加联谊,上酒店帮你找个新妈妈啊!」
「那你来做家事不就好了!」明明一直赖在家里,而且还不写稿!
「真过分,小直竟然说这种话,我可是为了抚养你才这么努力工作耶!」
「那我问你,你整天开着PS2,勇者等级都升到30了又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嘛,今天在研究椙山浩一(注:勇者斗恶龙BGM作曲家)的音乐啦,毕竟他是日本国内让现代音乐普及化的第一人啊!」
我叹了口气关掉PS2的电源,只见哲朗绿着一张脸惨叫:
「早上才升级的耶!你这家伙竟然给我关掉!」
「快工作啦!」

做晚饭时,大概是味噌汤的香味让哲朗又活过来了吧,只见他慢吞吞地走到厨房来说:
「那么……回归主题。」
不用回归主题了啦!真是的!这家伙为什么如此顽强啊?
「小直,这个送你吧。」
在正在做饭的我面前轻轻晃来晃去的……似乎是某种门票。正想把那张票甩开时,却瞥见门票的一角印着「指挥:姥沢千里」——这时我才察觉他的用意,顿时觉得心情沉重。
「这是……你的工作吧……?」
「嗯,是啊,所以才送给小直。」
举世闻名的指挥家——姥沢千里,帮他取了「乾烧虾仁」这个不雅外号的人,正是高中和音乐大学时期都是他同学的哲朗。不知其他人是否因此误以为两人交情很好,常给哲朗一些评论乾烧虾仁演奏会或专辑的工作;不过哲朗本人似乎不太喜欢评论朋友的音乐。至于遇到这种状况时哲朗会采取何种行动——说出来或许令人傻眼,但他就是会把工作推到我这来。话说回来,要我评论演奏会可是第一次。
「不要,我不行啦!你自己做啦。」
「我也不要啦,因为当初没问是谁指挥的,就随便把工作接下来了。拜托啦!」
而且……为什么是两张票啊?
「我那时想说可以找美眉一起去啊,就拜托对方给我两张票罗。这可是特别席耶!要价四万日圆喔!哎呀,小直真是好命啊,可以来个奢华的约会呢!所以就拜托你啦。特别席还空着的话不大好看,所以一定要携伴参加唷!去宾馆的钱我也会帮你出到底啦!」
「喂,哲朗!等一下!」
然而哲朗却喃喃念着「迷路金属、迷路金属(注:勇者斗恶龙游戏中出现的银灰色史莱姆)」这种宅话,逃回勇者斗恶龙的世界去了。
可恶啊!不给他吃晚饭!不过生气归生气,我还是默默地把哲朗给的门票塞进了口袋。
没办法,谁叫我还算喜欢乾烧虾仁的演奏,免费去听还可以拿到稿费,就勉强去一下吧。
隔天是开学典礼。我心想还是找个人和我一起去好了,便把门票带到了学校。
高中一年级的九月一号,是班上同学给人的感觉完全改变的特别日子,例如皮肤晒黑啦、染个头发之类的。
「小直怎么完全没晒黑啊?」
「对了,你不是去海边住宿集训吗?」
外貌没有太大改变的男同学跑来对我说这种话。
「可是我们住宿集训是为了练团啊!」
那是我们民俗音乐社的住宿集训……虽然是有游了一下泳没错啦。
「与其说外表上的变化,不如说看不到的地方有所改变了吧。」
「就是说啊,高一的暑假从很多方面来说都意味着蜕变呢!」
「所以啦……小直你是跟谁一起蜕变的啊?」
「三个女生跟一个男生一起住宿集训,不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吧?」
我参加的社团除了我之外其他三位都是女生,所以班上的男生多少有点嫉妒。真希望他们了解实际状况后再来嫉妒吧……住宿集训期间无论煮饭洗衣都是我的工作,不仅如此,还有各种麻烦的事情。
「不可原谅!快说,坦白从宽!会不会是姥沢同学?」
「应该是跟姥沢同学吧?」
「那个……没啦,并没有发生你们所想的事情。」
「快走开,别挡路。」
人群后方突然传来女孩子的声音,男同学们如惊弓之鸟般突然间都鸟兽散了,站在后面的,正是流言的当事人。
栗子色的长发、白皙的肌肤、蓝色的大眼睛……一切的一切感觉都有点不真实。即使真冬转学过来已经四个月了,看到她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还是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早、早安……」
我不大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只见真冬一脸生气地回头望向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用泡泡般细微的声音回应:「……早安。」
「喔喔喔,公主殿下开金口打招呼了!」
「真不敢相信!」
真冬瞪了瞎起哄的男同学们一眼,然后在我隔壁的座位坐下。
「还你,我大概都记起来了。」
真冬从包包里拿出几张CD,是我昨天借她的非凡人物乐团专辑。她现在是我们乐团的吉他手了,所以正在研究各类摇滚乐团。
「你觉得如何?」等等,她只花一天就记起来了喔?
「不是很喜欢,但可以作为参考。」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即使如此,这已经是长足的进步了。真冬刚转学过来时,简直就像受了伤不肯从山洞里出来的猫一样。春天结束、一起度过夏天、一块儿征服初次现场演唱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才稍微拉近了一点点。
但光看表面或许会觉得她不过是早上会跟人打招呼了吧。在远处围观的男同学们悄声地谈论着:「那两个人进展如何?」
「既然早上会互道早安,表示睡前应该也会互道晚安……」很烦耶,安静一点啦!
接着……我检查了一下口袋里的票还在不在。
虽然是无谓的尝试,但还是邀邀看好了。
「对了,真冬,德弗扎克的交响曲里面,你最喜欢哪一首啊?」
周围的同学一起皱着眉头。也难怪啦……这种问题的确不大会出现在早晨的高中教室里。
「为什么这么问?」真冬歪着头问道。
「那个……呃,就当做是问卷调查。」
「……第三号跟第五号。」
还真是有深度,但总算是有点希望的样子。
「柴可夫斯基呢?」
「曼弗雷德交响曲。」
「果然是父女,连喜好都很像呢。」
「你在说什么?」
我轻轻地把门票拿到真冬面前——演奏会的表演曲目正是柴可夫斯基的l812序曲、曼弗雷德交响曲、德弗扎克的第五号交响曲,而指挥就是姥沢千里。看到这个之后,真冬的表情整个僵住了。
「……你到底想干嘛?」
「呃……这是哲朗给我的啦,然后……有两张,所以想说邀个人一起去。」
「这样好白痴,为什么我要去看爸爸的演奏会?」
丢下这句话后,真冬突然转过头面向黑板的方向。她真的很讨厌自己的父亲,所以我一开始就知道光是邀请的话只是白费功夫。
「失败啦~」「被甩啦~」「他们两个果然没什么嘛!」「在教室里邀人家约会,小直你还真有勇气啊!」这些现场播报员真烦耶!
「这么说来,小直的对象果然是相原同学吧?」
「就是说啊,是相原同学啦,她就跟你老婆没两样了嘛!」
「谁在叫我——?」
右后方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声音传了进来,周围的同学吓得跳了起来。
「早啊!小直小直,你听我说喔,我忘记从今天开始就是第二学期了啦!暑假期间每天来学校的时间都比较晚,害我今天也睡到九点。你为什么没来叫我起床啊!」
千晶大刺刺地经过我跟真冬中间,在我前面的座位坐下。不愧是前柔道社员,一头短发只用橡皮筋随意地绑到一边,看来她今天早上大概也在屋顶之类的空地练鼓吧,包包里还插着用封箱胶带补强过的旧杂志跟鼓棒。
「喔?这是什么啊?」眼尖的千晶发现了放在我桌上的门票。
「演奏会。你要去吗?不过是古典乐喔……」
「万一睡着了还说梦话,周围的人会原谅我吗?」
那你就别睡着啊!
「啊,指挥不是真冬的爸爸吗!这是现场演唱吧?有没有乾烧虾仁团呼或是乾烧虾仁舞之类的啊?」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带千晶去的话会发生什么事……

由于今天是开学典礼,下午有一场漫长的班会。我们一年三班的女首相——班长寺田大姊快步走上讲桌,直截了当地开口发言:
「接下来就进入今天的主要议题。」
寺田大姊推了推眼镜,男性班级干部(寺田大姊的奴隶)则负责发资料。
「这个月底有合唱比赛,所以必须选出指挥、伴奏跟其他工作人员。」
这么说来,好像的确有这么回事啊?我们学校以前有音乐科,所以传统上每年都会举办班际合唱比赛,而且还办得很热闹。若是一般学校,这样的比赛通常会在体育馆之类的地方举办,但我们学校却是在能容纳全校师生的大音乐厅进行。
我看了看印在班会资料上的合唱比赛概要,指定曲是莫扎特的《圣体颂》。选得真不错,又短又好记。
「已经决定由小直同学担任指挥了,所以只要再选出伴奏的人就好。」
「说得也是……」「只有小直才能胜任啊!」
「喂,等一下!」
我才抬起头,班上同学的视线早已集中在我身上了。
「小直同学不愿意吗?」寺田大姊宛如民意代表般,以盛气凌人的姿态对我说:「你爸爸不是音乐评论家吗?」
「两者之间没关系吧!用民主一点的方式决定啦!」
「好吧。小直同学,请举出三位你喜欢的指挥家。」寺田大姊说道。
「为什么?」
「这是民主的程序。」
什么跟什么啊?真搞不懂。偏偏这间教室里没有人敢忤逆寺田大姊的意嗯……
「嗯……尤金·奥曼迪、乔治·塞尔,还有查尔斯·孟许吧。」
「那么——」寺田大姊把手放在讲桌两端,视线扫过整间教室。「除了小直同学以外,还有谁能马上说出两位以上指挥家的名字,麻烦请举手。」
宛如核子大战一万两千年后的寂静笼罩着整间教室,别说举手了,甚至没人敢动一下。
「——那么就决定由小直担任指挥了。」
寺田大姊冷酷的宣告让我哑口无言,耳边彷佛听见民主主义逐渐崩坏的声音。事到如今,我终于稍微能够了解恐怖分子的心情了。
「接下来是伴奏的人选。」
寺田大姊话才刚说完,就感觉到全班同学小心翼翼地将视线转向我旁边的座位。我本来还一睑茫然,但随后立刻回过神来。
说到我们班上谁会弹钢琴,大伙儿最先想到的只有一个人——真冬。因为她是十二岁便在东欧的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得优胜、史上最年轻的天才少女钢琴家。
可是,现在的她因为某种理由不想再弹琴了,而这个理由不只我知道,全班也都很清楚。恐怕是心理上的因素——使得她右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都无法正常动弹。
之前听乾烧虾仁说过,认识我之后她的手似乎好了很多。实际上,住宿集训时我也曾看见真冬偷偷地弹钢琴。
不过……心理上的问题比身体上的问题更严重。真冬的手指不能动发生在英国的演奏会开演前,正要弹奏萧邦奏鸣曲的第一个音那个瞬间。这件事造成的伤害至今尚未痊愈。即使只是学校里的比赛,她恐怕也无法在舞台上弹琴吧……
正因为如此,没人敢提议让真冬弹琴。
大家只敢悄悄地窥探面无表情的真冬,结果还是没听说合唱比赛的伴奏者是否已有人选。

「哦?一年三班的指挥是你啊……」
不知为何,神乐坂学姊似乎很愉快地笑着这么说。放学后竟然比我们早到民俗音乐社练习室,看来学姊今天应该有好好来上课吧。毕竟她是个平常会整天都跷课,放学后过一阵子才会来学来的不良学生。
「学姊是二年一班的吧?你们班今天已经决定好指挥的人选了吗?」
「嗯,连讨论都没讨论就决定由我担任指挥了,跟去年一样。我已经技痒了呢。」
「学姊不唱歌吗?为什么?」千晶问道。
我也对这点感到不解。学姊可是我们乐团的主唱,与其让她指挥,不如让她唱歌比较好吧?
「群众在背后为你鼓掌,这可是难以取代的快感呢!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个中滋味的职业,就只有指挥了!我记得……姥沢千里也曾在访问中发表过这样的看法。」
「因为那个人很自恋啊。」
拿布擦拭吉他的真冬喃喃地说道。那口气与其说是厌恶,倒不如说是感到厌烦。
「总觉得我跟你爸爸会很有话聊耶!能不能请他来看我们的校庆现场演唱呢?行程没问题的话他应该很乐意前来吧?」
「绝对不准!」
真冬以一脸可怕的表情拒绝了学姊。
「啊,这么说来……」说到姥沢千里就让我想起演奏会的事,于是把门票拿了出来。「学姊要去看这个吗?虽然是公关票啦……」
神乐坂学姊接过门票,脸上笑容突然消失了。怎么了啊?该不会是演奏会那天刚好有事吧?还是说曲目太艰涩了?德弗扎克的第五号交响曲就算了,曼弗雷德可能有点不讨喜……
「有两张票就是……要跟你一起去的意思吗?」
「咦?啊,是的,因为哲朗又把工作推给我了.呃,那个……如果不方便也不勉强。」
「不,我会排除万难赴约唷!把这个当作约会的邀请也不为过吧?」
「嗄?」呃?什么?
「距离上次那个热情的夜晚还不到一个月,没想到年轻人会主动邀请我啊。虽然我想把这种喜悦化作千言万语在你耳边倾诉,可是这里除了年轻人之外还有其他人在,所以只好当天晚上再说罗。」
拜托你不要讲这种话,会让不知情的人误解啦!什么热情的夜晚……
「……当天晚上?」
「因为演奏会的地点在东京啊?表演结束就已经八点了,乾烧虾仁应该会回应听众的安可要求延长表演,听完演奏会后再吃个饭,与其回家还不如在那边住一晚啊。」
「不行!」真冬突然站了起来。
「真是的——学姊!你在说什么啦!」
千晶跟着站起身,我则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一步。
「非常欢迎你们可爱的嫉妒唷!」
学姊紧抱住逼近她身边的千晶,接着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可不会因为这样就原谅学姊!」被学姊抱在怀里的千晶还是气呼呼的。这光景我早已看习惯了,所以也不觉得惊讶。神乐坂学姊打从骨子里就喜欢跟女生鬼混,何况千晶正是为了学姊才特地练鼓并加入这个社团;就算只是开玩笑,听到学姊这么说还是会生气的。不过……呃,为什么连真冬也生气了啊?而且还瞪着我耶?
「姥沢同志是在嫉妒我吗?还是说……你也想去?」
学姊这次从背后抱住真冬,手上的门票正好在真冬面前。只见真冬的脸一红,连忙把头别了开来。
「那……我就跟年轻人一起去罗?」
「……不行。」
「她这么说耶,年轻人?」
学姊把票丢了回来。不管我怎么看,都觉得她正幸灾乐祸地看着眼前莫名其妙的情况。
「票是你的,由你决定要交给谁。不过……姥沢同志跟相原同志好像都不想去唷?」
「响子,你这么说太狡猾了。」
在学姊怀里挣扎的真冬还不忘反驳。这间学校里只有真冬会直呼学姊的名字,也因为她们会这样抱在一起,外界对民音社的误解才会越来越深吧。
不过,我突然想到……如果把门票交给真冬,把演奏会当藉口再设法说服她,不就可以作为真冬跟父亲乾烧虾仁重新和好的契机吗?
但是……在这里把门票拿给真冬也未免太不自然了……
「这样吧,我们以门票为赌注,用某种项目来一决胜负?」
学姊的嘴角浮现猛禽般的笑容。
「怎么这样啊,那学姊一定赢的啊!」
千晶不禁开口抱怨,其实我也有同感。学姊最喜欢赌博或比赛之类的,而且手段之高明,让她从来没输过。
「我可以让你们唷!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姥沢同志和相原同志可以合作,而且我也允许年轻人帮你们那边。一对三,如何?」
条件这么好反而很可疑吧?既然学姊敢说出这种话,想必一定有十足的把握。正当我想开口时,真冬却猛然抬起头说:
「好。」
「我好高兴啊,姥沢同志。」
学姊亲了真冬的额头一下,真冬的脸顿时红了起来,连忙推开学姊的嘴。
「真冬要比的话,那我也要!」
呃,你们两个给我等一下!连比赛项目都还不知道,别随便接受挑战啊!
「那要比什么呢?」
「那……三温暖忍耐赛!可以碰触对方!」
「你只是想摸别人吧!」
「年轻人也可以一起喔?」
「原来如此,这样就可以监视你不会乱摸她们了……不是这样吧!我是男的耶!」
这个人一定找得到男女混浴的三温暖,所以这提议太可怕了。
「如果不喜欢三温暖,那大胃王比赛好了?可以碰触对方!」
「大胃王比赛里摸别人干什么?别再研究什么可以碰触对方啦!」
「那……四个人的话来比麻将好了。」
「我不懂麻将的规则。」真冬率先发言。
「这简单,分数少的人脱衣服就好了。」
「不要乱教啦!」
「难道你知道的规则是赢了要脱衣服?这么想脱的话,我是不介意啦。」
「我才不脱!请不要忘记比赛本来的目的!」
提了一大堆不正经的意见后,学姊终于正色说道:
「这样吧,既然这里有四个乐手要争雌雄,那就用音乐来决胜负吧!」
学姊依序看了看我、千晶和真冬的脸……事后回想起来,学姊胡闹了半天大概是一种布局,目的正是让我们勉强接受她的意见。
「就用合唱比赛来决胜负吧!」

比赛的流言很快就在隔天早自习时传遍了全班。
「听说你们要跟神乐坂学姊比赛,输了小直要脱衣服?」
「你脱了可以干嘛啊?当然要相原或姥沢脱呀!」
他们接收到的消息好像哪里怪怪的。寺田大姊则是眼泛泪光地说道:
「小直同学对于担任指挥这么有干劲,我好高兴啊!」
不,你搞错了,其实我一点干劲也没有。
比赛的内容非常简单,就是学姊的二年一班跟我们一年三班在合唱比赛中一较高下,名次较高的一方就算获胜。全校一共有二十四个班级,虽然只会宣布成绩最好的前五名,不过——「两班都落榜的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至少我们班一定会进入前五强。」自信满满的神乐坂学姊是这么说的。
「意思就是如果我们赢了,神乐坂学姊要脱罗?」有个白痴男生这么说道,结果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
「大家要把力量借给我喔!」
千晶才说完,男同学们纷纷高举拳头呼应。拜托!干嘛这么兴奋啊?然而最让我惊讶的却是真冬说出「练习时我愿意伴奏」这句话。
「公主殿下……这样好吗?」
站在讲台上的寺田大姊担心地问道。「公主殿下」是寺田大姊费心为真冬想的昵称,现在班上女生们也都沿用这个称呼;虽然好像非常重视真冬,但其实只是闹着她玩。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太会唱歌。」
真冬说完后瞄了我一眼。
「只是练习时伴奏还没问题,如果直巳可以帮忙编个伴奏就可以。」
我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真冬竟然主动说要弹钢琴……她这么想赢吗?
指定曲的钢琴伴奏非常简单,省略几个音符的话,应该就连只剩几根手指能动的真冬也可以胜任。即使如此,她应该也比没经验的人厉害很多。
「这样吧,挑自选曲时我们再研拟对策吧。」
真冬同意了千晶的提议。

当天放学后,为了探听敌方的自选曲,我们派了两个男生到神乐坂学姊的教室去侦查,不过……只有一个人回来。
「为了让我逃跑,他……呜……」
生还者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干嘛搞得这么夸张啦!
「可是……不要紧的!那家伙满怀爱国情操,无论遭到怎样的拷问,应该都不会吐出一年三班这几个字。」
「看领章不就知道了……」
「啊啊、原来如此,那完蛋了!」
被我这么一吐槽,我们的间谍开始烦恼了。白痴喔!就算没有领章,光看脸也应该有人会认出来啊!
「所以你们查到二年一班的自选曲是哪首了吗?」寺田大姊提出问题。
「没有。我们过去时正在讨论女生制服的话题,因为那家伙否决了我提出的啦啦队风格造型,我忍不住提出抗议,结果就被抓到了。」
「一点用都没有。」
「不用回来了!」
看他们这副白痴样,让我几乎接近零的干劲又更少了。
结果去年的合唱比赛录影给了我们致命的一击。优胜班级是一年一班,换句话说就是神乐坂学姊的班级。盘起一头长发、穿着正式的燕尾服的正是神乐坂学姊。自选曲是新实德英(注:日本作曲家,现为东京音乐大学客座教授)的合唱曲《听得见》。缓急分明的节奏搭配一丝不苟的合声,就连坐在视听教室硬梆梆的椅子上观看的我们也为之折服。
「难怪他们能得到第一名啊……」
「据说他们可是史上第一个一年级就夺冠的班级。」
同学们在黑暗中悄悄地讨论着。看样子我们应该赢不了吧,反正我一开始就觉得即使学姊赢了也无所谓。
学姊为了在比赛中让我们,主动说出一对三这种话。乍看之下战力或许差了三倍,但实际上却是班级之间的对抗,我们根本就没有占到便宜,不变的是她再次利用令人敬佩的诡辩让自己在战场上处于有利的位置。
我无力地叹了口气,同时感觉一道视线刺着脸颊,原来是坐在隔壁的真冬一直盯着我瞧。
「呃、嗯……干嘛?」
直到影片播完、视听教室的灯亮之前,真冬都默默地一直注视着我。
「你真的觉得赢不了吗?」
大家陆陆续续走出视听教室时,真冬终于开口了。
「可是……你也看到了刚刚的影片了吧?」
「那种表演……只是虚有其表。」

「姥沢同志说得没错唷~」
当天社团练习时,神乐坂学姊这么说。
「合唱比赛时有几个制胜的诀窍。例如刻意强调声音的强弱、选唱多声部的曲子,还有装模作样地挥动指挥棒等等。」
「这样啊……」
「再加上评审都是没经验的人呀!」千晶补充说道。因为是吓唬外行人的表演,所以真冬才说那是虚有其表吗?
「并不是。」
真冬边调音边摇了摇头。
「这是为了吓唬『被迫当上评审而不服输的外行人』的表演。」
……原来如此。无论是专业人士或外行人,通常只要仔细听应该就能分辨演奏的好坏;但评分时就会拚命找出给予高分和低分的「理由」,这就是学姊狡猾的战术之所以切中要害的原因。
「如果比赛的评选分式改成由全校学生投票表决,就得采取不同的战术罗。可是比赛评审只有四位嘛,所以选曲就要迎合评审的喜好。」
「这么说来,那首自选曲对学姊的班级来说还真是保守啊?」
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唱摇滚一点的曲子,结果没想到却选了很像合唱团会表演的曲目,害我觉得有点扫兴。
「去年的评审中有崇尚自由的社会科老师。」
我叹了口气,学姊竟然顾虑到那么细的地方啊……他们去年唱的合唱曲《听得见》是一首创作于波湾战争期间、提倡和平和保护大自然的曲子,想必会让心有同感的社会老师产生共鸣吧。
「那……你们今年要唱什么?」千晶问道。
「今年预定唱摇滚乐。」
「嗄?什么歌啊?」
「这可是秘密。资敌行为就到此为止啦。」
学姊拿着吉他站了起来。
「来练习吧!我们可不能光顾着合唱比赛唷,校庆也快到了。」

民音社的四个社员中,只有学姊一个人骑脚踏车上学。所以社团时间结束后步行到车站的路上,就是我们拟定作战计划的时间啦。
「最慢什么时候要决定自选曲呢?这礼拜?那就得好好想一想罗~」
千晶走在商店街正中央,边甩书包边说道。她的眼里燃烧着运动社团成员特有的热情,实在令我感到厌烦。
「这次的评审是谁啊?」
走在另一边的真冬问道。
「校长、麻纪老师是每年固定的评审,还有谁啊……」
麻纪老师是音乐老师,同时也是我们民音社的顾问,所以千晶才会说:「那不就可以收买麻纪老师吗?」
「问题是可以收买的话,响子早就收买了。」真冬回答道。她们无视于夹在中间的我,热烈地交换着意见。
「小直!」
脚突然被踩了一下,害我差点往前摔倒。
「你每次都在发呆!拜托你拿出干劲来嘛!难道输给学姊也无所谓吗?」
千晶把脸凑了过来。由于正好站在人来人往的站前街道中间,周围的视线令人好不自在。
「因为我觉得应该赢不了啊。」
「你想跟响子一起去演奏会吗?」
连真冬也绕到我面前,用相当锐利的眼神询问我。
「不是啦,也没有特别想……」
「说清楚啦!」
「真冬干嘛那么在意啊?虽然我能理解千晶为什么生气……」
「哦?你知道我生气的原因啊?」
千晶以瞧不起人的口气对我说道,我没自信地点了点头。因为千晶喜欢学姊,听到学姊说要跟我去约会——就算只是开玩笑,应该也会感到困扰吧?听到我这么说之后,千晶皱了皱眉头,接着叹了口气。
「真冬,我们的敌人大概不是学姊,而是这个笨蛋的迟钝吧。」
「我也这么觉得。」
真冬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在那极短的一瞬间,她以似乎想说什么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却又立刻回头快步走向车站。千晶对我做了个鬼脸,跟着追上了真冬。
我不明就里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等到想起来要追上她们而跑下车站楼梯时,电车车门正好关上了。
我精疲力竭地坐在月台长椅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看来这回我军会轻松获胜呢。」
我差一点就从长椅上滑下来,回头一看,原来是神乐坂学姊露出狡猾的笑容站在那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骑脚踏车回家去了吗!
「我本来想探查一下你们的战术,但看来似乎没这个必要啦。」
学姊在忍不住叹气的我身旁坐了下来.
「反正学姊在提出要比赛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赢了吧?说什么一比三,一点意义也没有啊,双方根本没得比嘛!」
话才说完,学姊以有点惊讶的表情直盯着我看。
「年轻人,你对我有点误解唷~」
「误解什么?」
「我只打胜仗——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还有一点则是……我不参加打不起来的仗。」
学姊把手放在我的腿上。
「就是因为我相信年轻人、姥沢同志跟相原同志有资格当我的敌人,才会打这场仗。这次的比赛并非不具任何意义,况且我也不想要空虚的胜利。」
站内响起「普通车即将到站」的广播,学姊轻轻地挪开身体站了起来。
「可是……现在的你——的确无法跟我比吧。别说一对三了,就算是三个人加起来也不及我的一半唷,真还憾。」
我茫然地听着列车渐渐靠近的声音,以及学姊爬上楼梯后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身体却迟迟无法离开长椅的椅背。
正因为她相信我们有资格当她的敌人。
但是现在的我却——

隔天放学后是我们一年三班可以使用音乐教室的时间,由于还没决定好自选曲,所以先一起练习指定曲。
K618(注:K指的是路德维希·冯·克歇尔,奥地利音乐学家,为莫扎特的作品编号而闻名,因此莫扎特的作品编号都以K开头)
《圣体颂》是莫扎特的杰作之一,算是一首很简单的曲子,分部练习也很容易。只是要将女高音、女低音、男高音、男低音这四条分开的线揉合在一首歌里,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外行人想顺利掌控和声的感觉并不容易,加上眼前这三十几个声音各唱各的,令手中拿着指挥棒的我也开始感到茫然。
「小直!」
站在女低音最前排的千晶竖起了秀眉。
「我说你啊!如果只是像个节拍器般左右挥手就可以,那我也会指挥啊!」
「毕竟你除了音乐方面的专长以外一无可取!拜托振作一点啦!」
「就是说啊,这样没办法继承父亲的事业喔!」
喂!不要随便把我跟他混为一谈啦!我很不爽地把指挥棒放在谱架上。连声音不合也怪到我头上,这也让我很困扰耶!
尴尬的沉默短暂地笼罩整间音乐教室,再度打破这气氛的还是千晶。
「这样吧,我们到外面去。」
嗄、什、什么?同学们都因为千晶这突然的发言而骚动了起来,可是千晶却对着钢琴那边继续说道:
「真冬,好好教一下那个笨蛋,我们去走廊那边分部练习。」
虽然也有人抗议说不想走出开着冷气又凉爽的音乐教室,但班长寺田大姊也同意千晶的意见,于是一行人就陆续出去外面走廊了,只留下一脸错愕的我和仍坐在钢琴前的真冬。
这是怎样啊!千晶到底想干嘛?
我尽量不和真冬四目相交,一屁股坐到谱架前。
音乐教室厚重的金属门外传来班上同学的歌声。不光是如此,全校所有班级都在这个时段练习,虽然听得不甚清楚,但数百个人的声音都混在一起了。
「……你还想不想当指挥啊?」
真冬小声地问我。
「也不是不想啦……」
总觉得大家都对我抱着奇怪的期待,昨天的神乐坂学姊也是如此,真讨厌。只因为我做过音乐评论,就认为我们可以赢过去年优胜的团队吗?指挥又不是魔法师!
「我能理解你在想什么……」
真冬喃喃说话时的表情被掀起的钢琴盖遮住,从这个角度完全看不见。
「我觉得……对外行人组成的合唱团来说,有没有指挥都是一样的。」
「……嗯,是没错。」
「为什么?」
「唉,大家都没空注意我的指挥棒啊,光是盯着乐谱就已经很吃力了。所以外行人组成的合唱团得靠钢琴伴奏来掌控,但就连伴奏也对指挥——」
话才说一半,我就停了下来。
目前为止说的都是正确的。没受过训练的人无法配合指挥棒演唱,而没经验的伴奏者也只能按照自己的步调弹琴,所根本不需要指挥。不过——
我再次站上指挥台,刚好和真冬目光交会。那个眼神就像在询问——你觉得我为什么会自愿担任伴奏呢?
没错,我们的伴奏者并非因为「刚好学过钢琴」这种似乎会出现在每个班级的理由才被选亡。
伴奏者是真冬啊。
因为有真冬和我,这是——神乐坂学姊在二年一班没有的一项武器。
我轻轻地从谱架上拿起指挥棒,真冬的肩膀敏感地起了反应。
彷佛拿起针插进空中般,慢慢地刻划下拍子。这首仅仅四十六小节的歌宛如一小节一拍,庄重却丝毫无损其轻盈的感觉——
钢琴旋律迈开步伐,我仿佛可以用手捞起一个个音符般完全掌握节奏……因为那是我特别为真冬编的曲,只有最基本的三和音。那声音纤细到连我指尖的细微动作也能完美配合到,仿佛还能感受到真冬的呼吸。歌声在我耳里响起,从主调到A大调、加入一点灰暗氛围后转至F大调。
澄澈的祈祷歌声回荡在大圣堂高耸的天花板,最后被我手上指向远方的指挥棒吸收,四周终于回归一片寂静。
曲子结束后,我直盯着音乐教室后面的黑板好一阵子,感觉到力量正慢慢自身体中流走。
我慢慢地走下指挥台、靠近钢琴,真冬的脸上也微微泛着一抹红晕。一发现我正看着她,便移开了目光。
「真冬,对不起……也谢谢你。」
「我……只是配合你的指挥弹奏而已。」
「嗯,可是……」
我的视线移到真冬还摆在键盘上的右手……那与众不同的手。
真冬为了我用这只手——
「啊!我可不是为了你!」
「啊……不是啦,你当然不是为了我,但……究竟是为什么?因为想要那张门票吗?」
「才不是那样!你、你跟响子……」
我跟神乐坂学姊?我们一起去听演奏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但真冬话说到一半脸就红了起来,一时说不出话。
「真是的!笨蛋!」
结果她只丢下这句话,就伸出手啪啪啪地用力打我的手臂。到底是怎样啦!我正想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真冬却面红耳赤地甩开我的手,只见她的视线越过我,看着我的背后——
我吓得急忙回头一看,才发现音乐教室的门已经不知何时开了一道隙缝,而班上同学们正透过隙缝窥视。
「什么嘛!结束啦?」
「你们的情侣吵架还真短耶!」
「好无聊喔!」
我们又不是供人参观用的!
等到千晶朝我的屁股狠踹了一脚、全班再次一起练习时,一年三班可利用这间教室练习的时间已所剩无几。不过,光是这一次练习,我已经觉得自己能抓住神乐坂学姊燕尾服的衣角了。
团体练习结束后,准备到音乐资料室归还指挥棒和乐谱时,又只剩下了我和真冬两人。
「真冬,正式比赛时能不能也帮我们伴奏啊?」
昏暗的仓库里,我一边将乐谱归位到架子上,一边悄悄地询问一旁的真冬。真冬直盯着我的脸颊,接着低下了头。
不行吗?真冬那个无法消失的伤痕,就是在舞台上造成的;即使练习时可以弹奏,如果到了聚光灯底下——
不过……她的琴声能强而有力地引导整首歌,若要让我的指挥和同学们的合唱更加契合,一定得靠真冬的钢琴伴奏才行。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
「那……这样吧,至少……」
真冬一脸无奈地聆听着我的提议,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思考后,才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
「……一定要吗?」
「嗯,嗯!」我很冷静地点了点头。
「这表示你不想跟响子一起去听演奏会?」
「不是,并不是因为这样。」不知真冬为何一直执着于这点,但我早就觉得门票到底会交到谁手上根本无所谓了,只是——
「我想赢过学姊。我想让学姊看看我跟你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所以一定要你帮忙。」
真冬咬着唇,视线落到地上。
果然还是没办法啊……正当我要开口向真冬道歉时,她突然抬起头来说:
「……我知道了……我会……试试看。」
我不禁激动地抓着她的手甩来甩去。
这样一来,指定曲或许可以和学姊打成平手了,再来就是……自选曲了。
学姊曾对我说,我们有资格当她的敌人。学姊相信我、千晶也相信我,连真冬也相信我。
我绝不会再让她说出「可以轻松获胜」这种话。

那天社团活动之前,我为了问麻纪老师一些问题,决定去音乐准备室一趟……也就是先调查一下评审人员。
「收买我是没用的喔?」
进入音乐准备室一见到麻纪老师,她立刻这么对我说。挽起的秀发配上纯白的罩衫跟窄裙,这名外表简直是男学生对女老师的幻想精华版的音乐老师,实际上却是个顺从本能的暴力女。
「因为我得配合主任的喜好啊!评出和主任相近的分数之后还得说:『哎呀,早濑老师也颇有音乐天分嘛,喔呵呵呵呵~』真麻烦哪……」
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另一位评审——学年主任早濑老师的脸,她是位看似有闲有钱的贵妇,实际上却有点严厉的中年妇女。
「拜托你别毫不隐瞒地告诉学生这种复杂的内幕啦!」
「但你也是为了这种复杂的内幕而来的吧?为了赢过神乐坂同学所以想来收买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来收买你啊?这么说来,跟学姊比赛的事情已经都传到老师的耳里啦?
「不,我只是来打听评审老师们对于音乐的喜好罢了。」
「多少钱?」
「嗄?」
「要付给我多少钱呢?」
喂!你这女人!刚刚还说自己不接受贿赂,接着又主动要求我贿赂你啊?我抓着膝盖勉强压抑住心中的忿怒,然后挤出了这句话:
「那就用站前点心铺的泡芙来交易。」
「我要四个喔!」
居然利用人家的弱点提出要胁……
「你知道校长是基督徒吧?指定曲也是他选的,所以福音歌曲之类的应该不错;由学生中选出的评审好像每年都会给摇滚乐、流行乐之类的歌曲高分。早濑老师就有点难懂了,她喜欢电影、电视剧之类的,你们不妨朝那方面调查看看?」
「要怎么调查?直接去问吗?但是我没上过那位老师的课,也没和她说过话耶!」
「哎唷,这种事情自己想啦!神乐坂同学已经去问罗。」
啊!老师也跟学姊说了一样的话吗?看来我已经慢了一步。
「嗯,我越来越想吃甜点了耶!小直同学,那就麻烦你罗!」
由于对麻纪老师索贿的行为感到气忿,所以我只买了一个泡芙然后切成四份带去给她,结果当然是被痛扁了一顿。

不过麻纪老师的情报并非毫无用处,至少已经知道只要把目标放在早濑老师身上就好。
结果我还是下意识地到教职员办公室找起早濑老师的身影,却在二年级学年主任的办公桌旁发现神乐坂学姊正和她在一起。
我急忙躲到隔板后面偷看她们,只见老师抓住学姊,正在对她碎碎念。这也难怪,几乎不太到校上课的学姊是个不良学生,偶尔出现在教职员办公室就会被老师叫去说教吧?不过竖起耳朵仔细一听,两人之间的对话不知何时开始变成「对对对,就是那首曲子啊!虽然不知道曲名,但曾在电影原声带里听过……」
「哦?这样的话那大概是……」之类,进入音乐方面的话题了。直是可怕的套话技术啊……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只要黏着学姊,然后慢慢套出学姊获得的情报不就好了吗?
不,可是……这样我们的进度不就跟学姊一样了吗?想要获胜就必须大幅超越学姊才行。
当我还在考虑时,早濑老师跟神乐坂学姊之间的对话已经结束了。怎么会这样!我竟在紧要关头漏听了重要情报!

「二年一班的自选曲好像已经决定罗。」
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隔天放学后了。看来二年一班也已经很热衷于这次的比赛,不但开始防范间谍,就连我们班同学跑去音乐教室探查时也遭到他们群起责难。即使如此……同学还是把珍贵的情报带回来了。
「好像有听见打拍子的声音。边拍手边唱的话应该不是指定曲吧?」
「是怎样的歌?」
千晶用力勒住间谍的脖子,想把他探听到的情报一一挤出来。
「没、没了,我只听到那些而已。」
「如果她们已经决定好了,应该会向学生会提出才对,到那边调查看看就知道了吧?」
某个男生刚说完,寺田大姊的眼镜马上一亮。
「好!去吧!」
寺田大姊真可怕!接到命令的间谍立刻飞奔出去,而且五分钟后就回来了。
「太夸张了,学生会办公室已经变成战场了!活动时间越接近,大家的杀气都好重。」
「那不重要,情报到手了吗?」
寺田大姊的口气十分凶狠,感觉就像用鞋子踩着他的头逼问一样。
「Yes,Boss!他们桌上积了一堆像是报名表的东西,我就想尽办法用手机拍下来了。」

光是合唱比赛就已经让他们这么(朝不正确的方向)努力了,运动会的时候本班到底会疯狂到什么程度啊?担心归担心,我还是跟着看起间谍同学递出的手机画面。
首先入镜的是杂乱不堪的桌面,桌上有散乱的文具跟资料。疑似比赛简章的封面范本下夹着看起来很眼熟的资料……是写着自选曲曲目的纸张。班级栏看得出来写着2-1,可是——
「曲名整个被遮住,根本就看不见嘛!你真是没用耶!」
面对寺田大姊无情的话语,间谍也只能缩起肩膀——因为比赛简章封面范本正好遮住了填写自选曲的栏位。
「等等,还是看得到边缘。」
跟我一起窥看手机画面的真冬说道,两人的额头几乎要贴在一起了。
「上面写了什么?画质太差了啦。」
「大概是书写体。」
只见真冬把手机转横、眯起眼睛看着画面,接着轻声说出:
「上面写的是——Queen。」
皇后?
我的喉咙里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火花啪滋啪滋地散落,脑子里好多想法顿时连成一线。
「你知道什么了吗?」
我点了点头回应真冬的疑问。
皇后合唱团。
传奇的英国摇滚乐团,特色是优美又好记的旋律和浑厚的合声——如果要在合唱比赛中选择摇滚乐,皇后合唱团的歌绝对是最佳选择。
我再次想起麻纪老师说过的话——
校长应该会喜欢福音歌曲吧!而学生代表通常会给摇滚乐或流行乐高分。神乐坂学姊应该也获得了这些情报,再加上她又跟早濑老师说了些什么,已经从老师那获得了一些资讯,学姊先前也说过今年要走摇滚路线。
综合以上条件……假设他们选了皇后合唱团的歌——
『我有听到打拍子的声音。』
到音乐教室查采的家伙所说的话成了最后一块拼图。
「……我知道了。」
「咦?」
「我知道学姊选的曲子是哪一首了。」
千晶也打量着我。
「用手打拍子、福音歌曲风格、又是皇后合唱团的歌……可以作为合唱曲且符合条件的歌只有一首。」
瞬间连千晶都发现了,因为我们两个人同时把歌曲名说了出来。
「《为爱付出一切》。」

「唱一样的曲子?这样好吗?」
坐在月台上的长椅等待回家的电车时,真冬这么问我。
在那之后,一年三班的自选曲也立刻送达学生会办公室,就是《为爱付出一切》。和学姊他们班选择相同的自选曲,是我思考后觉得能让我们获胜的唯一方法。
「如果和学姊的班级唱一样的歌曲,就会被拿来比较耶?」
坐在另一边的千晶也略显不安。我刻意无视于她们的表情,直接回答:
「就唱歌而言,学姊的班级确实比较厉害,我们可能比不上。但是……」
其实我不是那么有信心,所以无法看着她们的脸,只能盯着自己张开的手掌。
「既然如此,不管唱哪首歌都一样。所以得使用只有我们才有的武器。」
「武器?」
我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千晶。
《为爱付出一切》中,主唱的部分一直是六部合声,尽管非常像福音歌曲,但它仍是经典摇滚名曲之一。
「我们班上有吉他手、贝斯手跟鼓手。」
千晶的瞪大眼睛回看着我。
「……我、我们?」
我点了点头。
学姊说过她处于一比三的弱势,那我们就不客气地利用这个优势了。只要有我、千晶跟真冬——就可以组成一个摇滚乐团啦。这就是学姊班上没有、我们独有的武器。
「可是……吉他就算了,主办单位不会让我们在比赛当天把鼓放在会场吧!该怎么办呢?」
「我家有两套小型的电子鼓,就用那个吧。音量方面应该也是刚刚好,有喇叭的话就可以用了。很简单的,就跟你平常打鼓一样。」
不知不觉中,电车的声音像是要辗碎我内心高涨的悸动般,朝我们这边逼近。我推开那股压迫感,从两人中间站了起来。我站在安全警示线边回头望,向一脸意外的千晶和眼神似乎透露些许不甘心的真冬说道:
「——我们来搞摇滚吧!」

不愧是原本设有音乐科的学校,合唱比赛当天校内气氛更是莫名沸腾。一早校内就播放海顿的神剧,大音乐厅还换上题有合唱比赛字样的专用垂幕……如果这些活动经费能拨一点零头给各个社团就好了。
比赛已经开始一个多小时了,沙丁鱼罐头般挤在一起的班上同学们从舞台右侧的暗处掀起布幕偷看,观众席最前排的教职员已经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了。他们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听了近十回的《圣体颂》,一定会厌烦的。
「麻纪老师睡着了啊……」
我才低声说完,真冬就在我耳边说道:
「用你的指挥棒让她醒来就好了。」
就算真冬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我在长裤上擦了一下流满手汗的掌心。
出场顺序完全是随机决定的,所以学姊的二年一班还在我们后面三号。这样刚好,先听我们唱的话,她们的气势或许会因此变弱。
「喂,小直,你看到节目表了吗?」
刚从后台回来的千曰阳说道。
「早上发的那张?我没看耶?」
因为我太紧张,根本没时间看。
「这样啊……算了,没什么,现在也来不及了。」
「……什么?」
「差不多要结束了喔。」
虽然很在意千晶的话,但舞台方向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还有上一个班级下台远去的脚步声,踏破了我的不安。
我们一年三班的同学一一走向炽热灯光照射下的舞台,只有我得留到最后。
握着指挥棒的我突然想到——乾烧虾仁已经品尝过这份孤独好几千次了吧?指挥家真是辛苦啊,我以后不想再当指挥了。
不过……这回例外。
司仪一一报出班别、自选曲名、伴奏跟指挥的名字,我则回头看了看站在后方的活动执行委员,他手里拿着的……是我的贝斯。
「很抱歉向你们提出这种要求。」
吉他和鼓是跟主办单位硬拗才获准使用的,因为执行委员中有些好心人知道我们要跟神乐坂学姊比赛,所以偷偷帮我们的忙。
「那么指定曲表演完就拜托你了。」
「好好加油喔!」
互相点了点头之后,我朝灯光洒落处迈出步伐。
掌声和欢呼声从旁边传了过来,明明还没开始表演,干嘛那么兴奋啊?其他班级都没有这样的待遇,甚至有人大喊:「打倒神乐坂!」比赛的传闻到底被广播到什么地步啊?站上指挥台前,我得张开手压抑住会场的吵闹声才行。
我看了看钢琴那边,掀起的黑色钢琴上盖后方可以看见真冬苍白的脸。她还没就定位,而且直盯着键盘——这可不妙。
真冬的手指之所以不能动,就是拜这种光线跟欢呼声所赐。
「小直——」
就在这时,千晶的声音从阶梯式舞台最上排传来,压过会场中逐渐褪去的喧嚣。她以像是责备又向恳求的眼神瞄了瞄真冬,好像在对我说:「你想想办法吧!」
没错,我必须做点什么,因为拜托真冬伴奏的人——就是我。
于是我走近钢琴,真冬的肩膀颤了一下,接着坐了下来。
「我不……不要紧。」
真冬喃喃地这么说,琴键上的手却不自然地僵在那儿。
我挡住真冬的视线,站在钢琴旁。
她不需要注意观众席,只要看着我就好。
「嗯,没事的。」我仔细斟酌说词之后,才化为声音脱口而出,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让真冬发现我正紧紧握着指挥棒。「这不过是练习罢了。就跟莫扎特在正式表演前的热身演奏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冬愣愣地抬起头看着我,接着望向舞台边的布幕外侧。站在琴架上的Stratocaster吉他——正在等待稍后的狂热气氛。
真冬看着我点了点头,那双只映着我的眼睛,现在已恢复了生气。
就在我稍梢举起指挥棒的瞬间,整个大音乐厅里彷佛连呼吸声都被吸走了。
好像有人从空中轻巧地踏着透明的阶梯走下来——那个声音是怎么用钢琴弹奏出来的呢?我也不懂。我朝指挥台一步步后退,真冬离我越来越远,而合唱团员一一映入我的眼帘。只是用指尖挟着、轻轻地牵引,歌声就从那里流泻出来,最后仿佛泉水般满溢而出。
应该有人注意到了吧?真冬的琴音就像目送高昂的歌声般,以最弱音结尾,接着慢慢消失。除了我跟她以外,还有谁也注意到了呢?这是那时候我跟真冬两人独处时的约定。原本的《圣体颂》是为了合唱、弦乐和管风琴而创作的曲子,而钢琴伴奏反而会破坏曲子澄透的乐音。所以我们决定正式比赛时,要在不让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让钢琴声淡出悄悄退场,只要在一开始帮我们弹奏就好——这是我拜托真冬这么做的。现在已经听不见钢琴声,歌声之后只剩下虚幻的弦乐。大家也听得到这个声音吗?
就在我的指尖吸走延长到最后一刻的和声时,背后瞬间响起了如雷的掌声。弦乐的幻听倏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背上突然冒出的热汗。我回头看了看班上同学涨红的脸,大家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我数着跑近我们的比赛执行委员脚步声,享受了一下背后传来的掌声。
学姊之前说过——能够体验背后传来掌声的快感,是指挥专属的特权。那好像是引用乾烧虾仁的话吧?原来如此,或许真是如此呢。现在……我实际体会到那种快感,不过——
丢开指挥棒、接过执行委员拿来的贝斯后,我回头一望。逆光的那一头,掌声慢慢变成阵阵骚动,看来大家感到害怕了——我果然是个摇滚乐手啊……
还是比较喜欢站在面对观众的方向。
视野的一角是不知何时已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吉他的真冬,正开始用匹克拨动琴弦。接着是千晶那廉价而刺耳的电子鼓音在旋律中翻滚——《为爱付出一切》。

才拨动琴弦,身体就感到震动,怀念的低音袭上我的腹部,歌声也自然地从喉咙进了出来。三十几人份的浑厚合声从背后袭卷而来,这可是奢侈到极点的摇滚乐。什么比赛决胜负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只可惜……少了学姊的吉他伴奏啊。
中间的段落一时趋于宁静,诡异的咏唱宛如从拍手的节奏下方涌出般层层堆积而上,最后进入爆发倾泻而下的终曲。映入眼帘的只有飞散的汗水反射出的闪闪光芒,完全不知道学姊身在何方。我们的表演确实地传达到学姊心坎里了吗?

就算已经在厕所里躲了十五分钟,还是无法让发热的身体恢复原样。在我的歌结束那瞬间,除了热烈的掌声,还有不知是怒骂、谖骂还是欢呼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总觉得那股声浪还回荡在耳边,心中的悸动也迟迟无法平静下来。
二年一班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但我的双脚根本使不上力也站不起来。我问自己:害怕听他们表演吗?怎么可能不害怕?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也很期待能够获胜——但却不知为何一直难以释怀。敌方可是神乐坂学姊……即使他们在我们之后才表演同一首曲子,也没有贝斯跟鼓的演奏,但真的不会使出什么秘密武器吗?
继续龟缩在这里也没用!我用拳头槌了槌膝盖,总算是站起来了。我只是单纯想听二年一班的合唱,学姊究竟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呈现呢?
下了走廊、推开音乐厅厚重的双重门,他们的表演正好进行到《圣体颂》最后的和声延伸至黑暗的当儿。我看向舞台,心中一惊。编成两条辫子的长发——一眼就能认出那是神乐坂学姊的背影,而她就站在舞台正中央。和她面对面的,是一一年一班合唱团在阶梯式舞台上排列整齐的灰色身影。
从女生的穿着看来——虽然没有头巾,但一看就知道是修女服。校方居然允许这样的角色扮演,只能说这场比赛的容许范围还真宽广。
回到座位上,周围的同学们正小小声地交头接耳:「指挥,你跑去哪儿啦?」
「之后要是有人喊安可就糟啦!」「真想再唱一次耶!」
「就是说啊!」
刚在椅子上坐定,后面就有只手伸了过来,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原来是合唱比赛的节日表。我回头一看,递过来的人正是千晶。
「……干嘛?」
「学姊他们的自选曲不是《为爱付出一切》啦。」
我一时间无法理解千晶说的话,哑然地接过节目表时,舞台上响起了钢琴的琴声。
我回过头,仔细聆听他们的歌声。
一开始是乎静、赞颂圣母玛利亚的歌声,没有伴奏,只有简单的和声。于是我立刻发现自己弄错了——
高贵的圣歌被突如其来的强烈琴声打断,一段脚踏节奏和手打拍子的热情韵律接着窜出。和之前一样的旋律配上这个节奏,时而互相呼应、时而嘶吼——
那是……电影「修女也疯狂」中的歌曲——
《Hail Holy Queen》。
这首歌是将赞美诗改成快板后重新编曲而成,让剧中的修女们再次燃起心中熊熊的火,也让年轻人重新踏进教会,而现在——更让现实生活中的我们眼睛离不开舞台。我已无法呼吸,为什么那时没有注意到呢?那时真冬从手机画面中看到的Queen并不是乐团名称,而是曲名的最后一个字。为什么我没发现这既是圣歌也是摇滚乐,究竟是为什么呢?光靠歌声、手和脚,就可以孕育出摇滚来啊……
舞台上的学姊回过头时,一头黑发就像鸟的尾羽般翻飞。当学姊将手举到头顶开始打拍子时,气氛瞬间就感染了观众席,吞没了整个大音乐厅。学姊强而有力的个人秀,数度穿透了合唱团跟掌声。歌声就在一股有如山崩般惊人的掌声和喝彩中结尾,虽然非常不甘心,我还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来为他们鼓掌。
根本不用等成绩揭晓就知道结果如何,而我也打从心底同情那些排在二年一班之后表演的班级(实际上好像也有学生立刻就回家了)。附带一提,据说我们一年三班荣获第二名,千晶代替已经虚脱的我前去领取奖状。虽然后来被千晶用卷起来的奖状猛力敲打,我还是没恢复力气。
班上同学们回到教室后依然欢欣鼓舞,我却只记得默不作声的真冬脸上那复杂的表情。

比赛结束后两天——
礼拜天晚上,我们约在来往乘客众多的东京都内车站剪票口,本来还担心会不会找不到人,没想到我根本就多虑了。出现在楼梯口的神乐坂学姊穿着华丽的紫色礼服,就算远在两百公尺之外,她还是很醒目。蕾丝披肩下可清楚看见深V的露背礼服,让我不禁心跳加速;一头长发盘成了优雅的发髻,好像受邀参加贵族派对的女明星。相形之下,我却穿着不称头的西装,实在是有点丢脸。
令人意外的还不如此。「抱歉我迟到了,我们走吧。」学姊话才说完就挽着我的手,害我差点跌了一跤。
「你好像很紧张啊?应该不是第一次参加古典音乐演奏会吧?」
「不,是这样没错……」但这是我第一次陪女性参加演奏会。
「话说回来,我比你还惊讶耶!」
前往会场的路上,学姊开始聊起比赛的事。但毕竟最后是在令我感到难为情的局面下结束,所以实在不大希望人家提起的这个话题。
「结果让你这么不满意吗?不管是选曲或是演奏都很不错啊,真没想到你们能在合唱比赛中表演皇后合唱团的歌耶。」
「不,这……有很多原因啦。」
我没告诉学姊为什么我们班选择表演《为爱付出一切》,因为这实在是很丢脸的误会。
事后听其中一位执行委员说,第一名和第二名之间的分数似乎有相当的差距。不光是因为校长给予赞美诗高分,从会场气氛看来也的确是二年一班获胜;我们真的输得很彻底。
「哎呀,那个啊——」
学姊紧紧挽着我的手如此说道:
「应该是因为更单纯的理由吧?跟表演的好坏无关唷。《为爱付出一切》不是八六拍吗?算是有点动感的歌曲,但是『坐在椅子上很难随着拍子左右摆动』啊!其实我之前也考虑过是否要以那首曲子比赛呢。」
我看了看学姊的侧脸,叹了一口气。
「嗯?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我还没办法全方位地考量情况啊……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追上这个人的程度呢?
然而就在隐约能从建筑物之间看到演奏厅屋顶时,学姊突然对我说:
「你们是很强劲的对手喔!能跟你们比赛让我感到很骄傲。」
接着稍稍停下脚步的学姊盯着我的脸,露出可疑的微笑。
「再者,我赢过你们了,所以今晚心情很好。你想怎么样都行喔,宾馆的房间订好了吗?」
「不不不不……」
她到底哪时候才是正经的啊?
演奏厅里座无虚席。乾烧虾仁真不愧是举世闻名的指挥家,观众几乎都是衣着华美、有点年纪的乐迷,完全看不到年轻人的身影。夏夜的气氛配上香水的气味,我想起自己身负音乐评论的工作,便在口袋里探寻起笔记本,一面还拉着学姊的手寻找最前排特别席的座位号码。
终于发现两个并排的空座位后,下一刻我整个人愣住了。
坐在空位左边的,是穿着浅粉红色连身裙的真冬,隔着两个空座位坐在另一边的,则是完全不会看场合、竟然穿着学校制服到场的千晶。
……为、为什么?为什么她们会出现在这里?
「哎呀,真是巧遇呢!」学姊说道。巧个头咧!怎么可能这么巧啊?
「快就座吧,马上就要开演了。」
真冬似乎有些不悦地轻声说道。学姊把我强推入真冬旁边的座位后,举止优雅地在千晶的旁边坐了下来。
「门票是真冬去硬要来的。果然还是行得通啊!」
我感到一阵头痛。原来如此啊……毕竟她是乾烧虾仁的女儿,所以还是有办法吧。可是居然特地选了把我跟学姊夹在中间的座位……真不知道她有多鸭霸啊!有需要搞成这样吗?
「搞到这个地步,是不想让我们两个人独处吧?」
笑得开怀的学姊越过我直盯着真冬的脸,默默不语的真冬则脸泛红晕地点了点头。到底是怎样啦?我不懂啊!先不说什么比赛之类的一堆麻烦事,一开始直接这么做不就好了吗?
「年轻人,这样不是很好吗?」学姊以肩膀顶了我一下。「最后所有人都是赢家呢,如果所有的战争都是这么结束,不知道有多幸福啊!」
虽然我隐约感觉到学姊更是一副自己才是唯一赢家的姿态,不过——就算了吧!
「话说回来,现在跟宾馆说房间要改成四人房,还来得及吗?」
「小直真的去订宾馆了吗?」千晶跳了起来。
「等……学姊你别再骗人了啦!啊、痛痛痛痛痛痛、真冬你住手啦!很痛钦!人类的手指头不能弯到那个方向啦!」
就在我们打打闹闹的时候,管弦乐团的调音准备已经结束;在一阵如雷的掌声中,姥沢千里终于出现在舞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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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纪念一位天使

中场休息之后进入当天晚上的第三首曲目——《曼弗雷德交响曲》,是柴可夫斯基所作的交响曲中演奏时间最长的。尽管因为指挥者不同,曲子的演奏时间多少有些差距,不过大概都在一小时左右。由于第一乐章极为阴郁,刚开始的节奏又十分缓慢,加上乾烧虾仁沉着稳重的指挥方式,让人听了只觉得非常疲惫。坐在我隔壁两个位子上的千晶,更直接把头靠在神乐坂学姊肩上睡着了。
一开始我边听边想:为什么演奏步调要这么缓慢呢?这样可能会招来辛辣的批评吧?但就在更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第三乐章,我硬是被扯进了冥想式的声响之中,进入严谨军乐曲调的最后乐章时,我还不自觉地端正了一下坐姿。
乾烧虾仁挥舞着拳头,把整段管弦乐提升到极高的高度;接着挥下指挥棒,又在高潮处结束最激昂的部分。
一阵光辉自天上倾泻而下,那是管风琴演奏高贵的众赞歌。只觉得彷佛有股电流窜上背脊,全身起鸡皮疙瘩。
以前一直认为《曼弗雷德交响曲》是一首无趣的作品——原来那是因为我从来没听过这种诠释,能如此凄绝又戏剧性地将全曲带到最高潮。
即使曲子宛如被吸进空气中般结束,但一时之间不仅没人拍手,甚至连听不见任何咳嗽声。就在乾烧虾仁放下指挥棒的瞬间,大家仿佛才突然回神:起初是稀稀落落的掌声,接着整间音乐厅便被急速渲染开的鼓掌漩涡给吞噬了。当我回过神的时候,自己也已站起身来拍手了。
我瞄了旁边一眼,真冬还是一脸不高兴地坐在椅子上拍着手。
「真是厉害。」
我隐约听见了神乐坂学姊的声音。
「我从来没听过和风琴如此契合的《曼弗雷德》。那种仿佛在强忍什么般的节奏……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倒数那一瞬间的来临吗?」
我一直看着转过身回应观众喝采的乾烧虾仁,同时点了点头。我的想法和学姊一样。真是来得值回票价,总觉得应该可以写出值得一读的评论。
乾烧虾仁走下舞台后,掌声依然不绝于耳,管弦乐团也继续进行调音的动作。乾烧虾仁的演奏会特别之处就是安可曲,每次都会出现趣味百出的表演。这时我打算把想到的东西稍微整理一下,于是拿出笔记本跟笔。
回到指挥台的乾烧虾仁张开双手示意,全场的观众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感谢今晚有幸与各位相遇。」
乾烧虾仁板着一张脸对观众这么说,这是他表演安可曲之前一定会说的话。旁边的真冬轻声说了句:「自恋狂。」这点我也有些赞同。
「今天有位特别客串的独奏者来到现场。实际上他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所以请出席演奏会的音乐界人士尽量别张扬,以免唱片公司因此责怪我。」
台下漏出了几缕笑声。只在安可曲登场的独奏者?我从没听过这种事。
「相信大家应该也认识他,不过我还是介绍一下。欢迎朱利安·弗罗贝尔。」
会场掀起一阵大骚动。我也有印象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拚命地翻找脑海里的回忆,结果完全没留意坐在旁边的真冬说了些什么。
朱利安。朱利安·弗罗贝尔……
大厅里的骚动再次转变为热烈的掌声。我吓了一跳,赶忙抬起头来。
一个腋下挟着小提琴的小小人影从舞台边出现,他穿过乐团成员之间,走向位在舞台中央的指挥台。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个女生,因为只看得到上半身——一头澄亮的金发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大大的眼睛再加上燃烧般的红唇。
然而这个站在乾烧虾仁身边的纤细小提琴家却穿着一袭燕尾服。真冬喃喃说了声:「……尤利?」接着我也想起来他是谁了。
朱利安·弗罗贝尔。
比起他的本名,这位小提琴家的昵称「尤利」更为有名——这是他在莫斯科音乐学院求学时的昵称,即使在日本也广为人知。他常被赞誉为「拥有天使的容貌」或「精湛的演奏技巧宛如曼纽因(注:犹太裔美国小提琴家)再世」等等,是个在世界各地都拥有狂热乐迷的偶像级演奏家。听说因为只要刊载了他的照片销售量就会倍增,最近经常出现在古典音乐杂志封面上,我也因此而认得他。照片上的他总是一副认真严肃的表情,本人却带着一股国中女生特有的纯真气息(虽然他是男的),身高大概也和真冬差不多。他应该只比我小一岁吧?
朱利安站在指挥台旁优雅地行了一个礼。光是这个举动,就让整个会场从一片嘈杂中安静了下来。
不需要任何言语——只见朱利安拿起琴弓,但几乎看不到乾烧虾仁的指挥棒动向。竖笛和双簧管彷佛严肃地提出探问,朱利安的小提琴独奏则回应着它们:背景的弦乐合奏就在这时缓缓地展开翅膀。
这首曲子是——
阿尔班·贝尔格(注:奥地利作曲家)的小提琴协奏曲。
这首标题为「纪念一位天傚」的协奏曲是为了一个早逝的少女而写,也成了因为败血症而倒下的贝尔格遗作。小提琴独奏和管弦乐团相互交错,发出哀感的摩擦音;曲调听来就像在低声啜泣。
我甚至没发现手中的笔记本都掉了。
总觉得好像真的有什么人的哭声从高处传来。
第二乐章的激烈快板,描述着少女与病魔缠斗的苦楚。仿佛从朱利安纤细的身躯削下的半音阶激烈乐句最后被净化一切的死亡包围,融入平稳的慢板之中。
独奏小提琴拉奏着最高音,同时将整个管弦乐团的声音吸收殆尽——当全曲结束、乐音寂静地消逝后,会场中已几乎感受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气氛和演奏《曼弗雷德》时又不一样了。
尽管如此,当站在舞台中央的少年放下手中的琴弓和小提琴,对大家展露天使般的微笑时,全场的气氛立刻随之融解。
观众的掌声就有如无止尽的雪崩。
我茫然地跟着拍手,却发现他的微笑并非对着席上满座的观众,而是只对着一个人。
是我吗?不对——
我突然惊觉,往旁边一看——真冬深深地陷进椅子里,露出了恍神似的表情。
哲朗仔细地帮我准备了要送给乾烧虾仁的花束。说来有些失礼,不但选了不合时节的水仙,还说什么:「听清楚了吗?水仙的花语是『自负』,你献花时可要好好向他说明啊!」真是有够白痴的。
演奏会结束后,我请大家先在大厅等候,正要去后台休息室打个招呼时,真冬却抓着我的西装下摆拉住了我。
「怎么了?」
「……我也要去。」
我差一点就脱口问她「为什么」了。乾烧虾也在休息室耶?真冬应该不会特地跑去见他吧?接着我立刻想起朱利安。弗罗贝尔(好像)一直注视着真冬……
应该有什么原因吧?还是他们认识?
乐团成员和体积庞大的各式乐器将休息室外的走廊挤得水泄不通,再加上这次演出的是波士顿的乐团,到处都充斥着英文交谈声,让站在走廊口的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其中一位乐团成员发现了躲在我背后的真冬,便发出了「噢!」之类的声音走了过来,我们立刻就被团团包围了。这么说来,真冬这家伙在业界也算是非常有名的人吧。
「呃,那个……」
真冬一把推开只想到要用日语和对方交谈的我,自己挺身而出。她以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般道地的发音和中年法国号演奏者交谈,接着转过头看着我,一脸不太高兴地指着走廊的尽头说:
「他说爸爸他们嫌杂志采访很烦人,所以躲在里面的房间。」
这样啊……真不愧是归国子弟,英文真好。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堪了。
团员带着我们走到一间位于深处、空间较小的休息室。当我握住门把正要开门的瞬间,门却被人从里面猛力拉开了。「真冬!」一阵兴奋不已的声音伴随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里窜出,突然抱住了我。
「……唔啊啊啊啊?」
「真冬,我好想你喔!」
一头柔顺的金发碰到了我的鼻尖。就在发现他是朱利安·弗罗贝尔的下一秒,我就被一双细瘦的手臂用力抱住,而且他的脸还紧紧贴在我胸前。朱利安的头发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玫瑰香——不对!我突然一阵惊慌,赶忙推开他的身子。
「你、你在干嘛?」
「啊,抱歉,我搞错了。」
朱利安看了看我的脸,若无其事地说着,接着稍稍踮起脚尖,在我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当我僵在原地时,他又转向我身旁的真冬。
「我好想你喔,亲爱的!」
更让我惊讶的是,真冬就算被紧紧抱住,也没有出手打他或大吼大叫,只是表情有些不悦地默默承受脸上的轻吻。法国人真是厉害啊——我那只剩一半功能的大脑这么想着。

这时真冬也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于是满脸通红地推开了朱利安。
「……你是什、什么时候到日本的?」
「昨天。我打算在日本停留一段时间,所以每天都能见面喔。今天表演安可曲之前,我听姥沢老师说真冬也会来听,所以才硬是——」
接着传来一阵咳嗽声,我才终于发现乾烧虾仁就坐在房间深处的化妆台前。

「你是代替桧川来的吧?评论也是由你来写吗?嗯……我很期待呢。」
乾烧虾仁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你这么期待让我很害怕啊……
我们四个人面对面坐在休息室里的沙发上。我的正前方是乾烧虾仁,真冬则坐在我身旁。不知道为什么,朱利安却一屁股坐在我和真冬背后的沙发椅背上。拜托你好好坐着行不行啊?这样让我很不自在耶。
「评论?由这个人来写?」
朱利安突然胡乱抓弄起我的头发,还从我的头顶上探出头看着我的脸,害我差点整个人往翻倒。即使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看起来还是像个女生;再加上桃红色的嘴唇就在我眼前,让我又想起刚才的事。真希望他和我保持一点距离。
「弗罗贝尔,那样太没礼貌了,还不快坐好!头发被你弄来弄去的那个人虽然年纪很轻,但却是个音乐评论家,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喔。」
朱利安的脸瞬间从我眼前消失,原来是站了起来。他瞪大眼睛直盯着乾烧虾仁,接着又站在沙发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近距离一看才发现他真的又瘦又小,搞不好还比真冬娇小一些。
本想说他是不是要坐在乾烧虾仁旁边,没想到他一屁股坐在我的旁边。因为沙发是两人座的,我和真冬、朱利安三人只好紧贴在一起。这是怎样,他在整我吗?
「这样啊?那真是对不起呢!初次见面,评论家先生。就如你所知,我是个小提琴家喔。如果你愿意叫我尤利,我会很高兴的。」
他还边自我介绍边向我伸出手。虽然内容怪怪的,不过日语说得还真溜啊……是跟乾烧虾仁学的吧?朱利安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奇妙的感情,我搞不太懂那是敌意?轻蔑?还是戒心?又或者是好奇?他的表情看似微妙地混杂了以上几种情绪,又不像其中任何一种情绪。
我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有些畏缩地握了握他的手。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股奇妙的不协调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敌人,你叫什么名字呢?」
「……咦?啊,啊。敝姓桧川,桧川直巳。」我不自觉地对这个年纪比我小、还用同辈口吻和我说话的人用了敬语。
「可以叫你直巳吗?」
我有点错愕,身旁的真冬好像也开口想说些什么。除了离婚以后一个月只见一次面的母亲之外,直接喊我名字的人也只有真冬了。
不过朱利安叫我名字时的发音和真冬不太一样——大概是因为在英语圈中也有「NAOMI」这个名字的关系吧?总觉得听起来不太像自己的名字。
「尤利……」坐在另一侧的真冬突然说话了:「不行。」
「什么东西不行?」朱利安突然越过我的肩,望着真冬的脸问道。
「不能这样叫他。」
「为什么?」
「就是不行。」
为什么啊?搞得我也莫名其妙。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乾烧虾仁要一脸生气的表情呢?
「呃,那个……大家都叫我小直,可以的话就这么叫我吧。」
「直已有在玩什么乐器吗?」
「听人家说话好吗!」「笨蛋尤利!」
「那是因为我觉得省略人家的名字,或是用其他名字称呼人家都不太好啊!」
「你刚才自我介绍时不是也要我叫你尤利!」
朱利安泪眼婆娑地从沙发站了起来,躲在乾烧虾仁背后。他像小猫一样将两手挂在沙发椅背上说:
「老师,他的吐槽为什么这么凶啊?」
「你的问题还不大,直接和他父亲谈话才会被搞得很累喔。因为他周遭还有很多这类的人,才会让他变成这样。」乾烧虾仁,你就是其中之一啦!
「所以他很适合当评论家罗?」朱利安回答。你们到底把评论家当作什么东西了啊?这份工作可不是个只要吐槽难沟通的音乐家就好喔?
「不过,你左手手指的皮肤很粗硬,应该有在玩乐器吧?」
我吓了一跳。这时朱利安走回我旁边,拉起我的左手。
「这个嘛……」
「直已是我们乐团的贝斯手。」真冬说话了。我和朱利安都稍稍吃了一惊,盯着真冬的脸。我的眼角稍稍瞥到乾烧虾仁脸上带着些微不悦的神色。
「嗯?原来你是真冬的伙伴啊?」朱利安边说边拨弄着我的手指。我不禁觉得奇怪,他对真冬玩乐团的事一点也不吃惊吗?还是他早就知道了?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啊?只是现在这种气氛也不太可能问这种问题……
「你贝斯弹得好吗?」
「不,弹得不好。」「弹得可差了。」
姥沢父女异口同声地回答,让我陷入沮丧的深渊。干嘛齐声回答啊!我也很清楚自己贝斯弹得不好啦!
「我就知道是这样。这几根手指不是用来编织音符,而是为了随意摆布言词而存在的。」
我迅速地挥开了朱利安的手。什么跟什么啊!干嘛每一句话都带刺?明明就是第一次见面,我可不记得自己哪里惹到他了。
「……你讨厌音乐评论家吗?」我试着这么问他。其实这种音乐家很多。
「嗯。我讨厌。」
朱利安脸上浮现一抹宛如雨后天晴时的澄澈笑容,干脆地回答我。是喔?你很讨厌啊——我差点就要笑着这么回答,对他的话表示赞同了。
「哎呀,你都没听说那些家伙对我最珍惜的真冬做了什么好事吗?」
「啊……」
我顿时语塞了。
「尤利,别这样。」
真冬甚至挡在我的面前,用严厉的口吻说道。
「真冬,你也说过很讨厌那些人的啊?」
「可是你也不用那样说直巳。」
「你说过要把那些评论家绑成一捆,晒干后拿去当葡萄田的肥料啊。我以前还一直觉得日本人的想法真恐怖呢……」
「我没说过!」真冬满脸通红地站起身来。
「说这些话的是弗罗贝尔。」
乾烧虾仁叹了口气。法国人的想法真是恐怖啊……
「啊,是这样吗?真冬好像说过这样会让葡萄变得难吃,还是算了?」
「这些话也是尤利说的!真是够了,大笨蛋。」
真冬站起身来,越过我的肩膀猛拍尤利的头。乾烧虾仁和我满脸无奈地对望了一眼。不管怎样都好,你们两个打架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夹在中间啊?
为了避免遭受池鱼之殃,我伸出手护着头逃离沙发去避难。同一时间,朱利安一下子抓住真冬朝他打过来的右手,和她十指相扣。
「……你应该还记得自从你不能弹琴以后,那些人乱写了多少文章吧?最近因为你手指的事传了开来,还有些家伙乱写一通,说你专业意识不足,或是说什么你逃离舞台之类的。」
我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面对他们。虽然我也没立场说些什么——但没想到他竟然敢这么大胆地提及真冬手指的事。
「你还在继续复健吗?虽然看起来是好很多了啦……」
然而真冬既不生气,也没有把朱利安的手甩开。她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喃喃地说:
「别担心,我会自己想办法。」
我不知所措地一直望着真冬的侧脸。
自从认识她以来,我曾经好几次间接问到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之所以不能动,其实主要是心理方面的问题。至于她心里是否还想再弹钢琴,我从来没从她口中听到明确的答案。
我会自己想办法——刚才真冬的确这么说,而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她这么说。
这句话是不是意味着「为了再次弹钢琴」,她会好好想办法?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问的人是朱利安吗?因为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沐浴在同样的光芒、欢呼以及批评之下,也品尝着着同样的孤独,所以才可以向他传达这些话吗?如果是这样——
乾烧虾仁好像对我说了些什么,朱利安也盯着我的脸说了些什么。但我几乎都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我用我空了一大半的脑袋一直想着这个问题。

「是喔?那家伙果然是男生啊……可惜了。」
观众几乎都走光了的大厅内,神乐坂学姊手抵着额头这么说道,接着还摇了摇头。我才提到刚刚和朱利安见面的事,学姊劈头就紧咬着性别的话题不放。这个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如果她是女生,你想怎么办?」
一起等我等到睡眼惺忪的千晶,轻轻戳了戳穿着礼服的学姊腰际。
「嗯?应该会先从学法文开始吧……」
「尤利会说日文,而且比我还流利。」
真冬在我背后轻声地说。的确,他的日文流利到不行。
「不过,我想在床上时一定还是会说法语。」学姊如此说道。
现场顿时问陷入一阵沉默,而千晶则一直看着我。
「……呃,怎么了吗?」
「你不吐槽吗?」千晶指着学姊说道。
「……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又不只是为了责备周遭人的白痴发言。」
「我活在世上也不只是为了恋爱啊,而且我也没有忘记革命这件事。因为法国是革命的国家嘛,所以说多学点那方面的相关知识一定会有帮助的。」
「你是刚刚才想到这一点的吧?」
「喔!小直复活了。」千晶称赞道。别那么高兴啦,我只是不小心脱口而出啊!
再继续这种白痴对话,我就差不多要把演奏会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了,于是我迈开脚步,独自走向音乐厅的出口。还是快点回家写稿子吧。
「等等,等等啦!小直,你真过分。让我跟学姊在那边等你,一回来之后就想直接回家了?」
干晶的喊叫声伴随着砰砰的脚步声追了过来,然后又接连传来两个脚步声。我这才发现身旁除了千晶以外,真冬也追过来了,神乐坂学姊也站在她的旁边。结果,最后我们四个人还是一起走了出音乐厅大门。
越过一整排围绕着庞大音乐厅的高大树木,可以看见首都高速公路隔音墙上并排的灯光。时间已经很晚了。在听的过程中完全没发现,其实安可时间相当长,因为演奏了一整首的协奏曲。
明明是一首音调复杂、令人难以理解的曲子,却如此吸引着我,让我都忘了时间。
「直巳——」
真冬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着她。
「你没生气吧?」
「……为什么这么问?」生气?我生气?
我这么反问真冬,她立刻露出一副极为烦恼的表情。
「我也想问那个朱利安·弗罗贝尔和姥沢同志是什么关系啊!年轻人应该也想问吧?」
「我也想问你说——」
突然陷入被大家围着逼问的状况,真冬涨红了脸,站在原地显得有点退缩。我一回过头,便看到她向我投射求救的眼神。
「呃,那个……」的确,我也想知道。「他是你爸爸的朋友吗?」
真冬的嘴里好像喃喃地念着什么,然后才轻轻点了点头。
「我好像在时尚杂志还是什么的上面看过他喔,他之前和乾烧虾仁一起在美国巡回吧?」
千晶也知道朱利安这个人吗?没想到连时尚杂志都会报导他的消息。
「……那是很久以前,爸爸还不是波士顿的常任指挥时的事了。」
这不就表示——他也和真冬一起巡回表演过?刚才他好像也说过「待在日本的这段期间都要麻烦姥沢家」之类的话啊……
真冬一直盯着我的脸,当我注意到视线,她立刻用力地挥了挥手。
「他、他没有那么常和我在一起啦……而且我也很忙。」
「不过你们都一起搭飞机也一起住饭店吧?」旁边的千晶也补了一句。
「嗯,是啊……」
「那孩子是进男生浴场还是女生浴场啊?」
「美国的饭店没那种东西吧?」
「对了对了,你有没有和尤利同台表演过啊?有些曲子是只用钢琴和小提琴演奏的吧?」
「以前是有过这种企画啦,不过没有实行……」
「那孩子是特别来见姥沢同志的吧?原来你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啊。」
「咦?唔,唔嗯……」
被两个人从旁拚命追问,真冬也显得越来越没精神。我跟在她们之后几步路的地方,边走边看着真冬的长发,突然想到了朱利安的小提琴。接着又想起他澄澈的双眸和肌肤、淡红色的嘴唇,还有那握住我的手的、冰凉纤细的手指。
啊啊——对了,就是手指。
那个时候突然掠过心头的不协调感。就像朱利安注意到我的左手一样,他左手手指上的皮肤也是硬的。当然,因为他是小提琴家,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指尖感觉不像小提琴家的手那样纤细。
这又是为什么呢?
「那、那个……」
真冬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跟在她身后的我差点就撞了上去。
「我跟你说,我和尤利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只是普通的朋友……真的什、什么都没有。」
我不禁整个人愣住了。干嘛突然跟我说这些啊?
脸红得彷佛快要冒烟的真冬也说不出话来,转过头便快步往车站方向走去。
神乐坂学姊则一边窃笑,一边抓着我和千晶的手臂追上真冬。


当我和千晶抵达回家的车站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了。东京还真远。
即使列车的车门早已打开,我还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直到被千晶狠狠踩了一下,才终于发现已经到站了,赶忙下车。
「你在发什么呆啊?还在想真冬和尤利的事吗?」
走出自动剪票闸门时,千晶以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我问道。
「呃……嗯,算是吧。」
我第一次看到能和真冬那样讲话的人。话说回来,也是真冬主动去见他的(何况她明知道乾烧虾仁也在那里),尽管我的动机跟学姊不一样,还是很在意他们之间的关系。
「真冬不是说他只是朋友吗?」
「嗯……话是这样没错。」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时真冬的样子很奇怪,好像特别慌张。她之所以拚命解释朱利安只是朋友,会不会是因为害羞啊?
「害羞什么啊?」
「你没看到当时的情景所以不知道,那时真冬就算被朱利安拥抱或是亲吻,都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搞不好他们是男女朋友。」
不对,他们两个都还没到那个年纪吧?而且朱利安好像也抱过我啊?
在没什么人走动的公车站,千晶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干嘛?」
「你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喂喂,你的眼神很可怕耶,怎么像猫一样闪闪发光啊?
「呃……嗯。」
千晶还是柔道选手的时候,我曾去会场看过一次她的比赛,当时大家都说她「一定会晋级县内大赛」。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踏步过来揪住我时,就让我想起了她那时完美的脚步移动。我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什么事,就看见夜空迅速地划过视野,背部狠狠地撞在柏油路上。只觉得全身的空气都被挤出口中,一阵令人麻痹的刺痛掠过背脊。
「好……痛……」
干什么啦!我皱着眉头正要站起身,千晶的鞋子却掠过我的头发——看来她本来打算踩扁我的头。
「你想杀死我喔!」
「真不敢相信!小直你这笨蛋去死好了!」
我吓得躲进路边的树丛里。为、为什么这么生气啦?
「不先揍你一顿我受不了啦!真冬也太可怜了!」
「为什么?对不起,总之我先道歉,但真冬怎么了吗?」
「什么叫总之先道歉!好了,你给我出来!刚才的大外割是为了真冬,接下来这记扫腰才是我的!」
我还没有那么不要命,听她那样说还乖乖出去。我抱着头一直躲在树丛里,却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踩着草皮走过来。接着我的后颈被一把抓起,抬起头一看,眼前正是千晶那双因怒火而熊熊燃烧的双眼。
「你给我听好,如果直接对真冬说刚才那种话,你就等着被我腕挫十字固定吧!」
「遵、遵命……」
我不由自主地在泥土地上正坐,毕恭毕敬地回答。
毫不保留地一吐为快之后,千晶踏着恐龙般的脚步走开了。真是的,今晚实在是麻烦不断。什么跟什么啊,每个人都莫名其妙。

隔周的礼拜一,又得面对学校里令人不大愉快的日常生活。真冬只要一和我四目相对就转开视线,千晶则是一直瞪着我;而学姊看到我们这样却一脸开心的样子。顺带一提,自从在合唱比赛中得名后,班上同学就十分亢奋,别说冷静下来了,最近还以运动会为目标,开始在其他方面摩拳擦掌。老实说,光是待在教室就够累人的了,放学后还要为了校庆时的现场演唱而拚命练习,更是令我疲惫不堪。
而事情就发生在这个礼拜三。我刚练完团回到家里,哲朗就从客厅里飞奔而出,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直弟弟、小直弟弟!你是不是认识了业界相关人士啊?不会吧?」
「……你在说什么啊?」
「M公司寄了一封信给你耶!」
我看着哲朗塞给我的水蓝色信封,是平常一直关照他的杂志社寄来的。不过上面的收件人的确写着「桧川直巳先生」……为什么啊?
「小直,你听好了——音乐界说穿了就是无业游民和守财奴、性变态的巢穴啊,还是不要跟那些人有来往比较好喔!」
「这些不都是在说你吗?」
「我、我可不是性变态!我不是好好生下你了吗!」
「啊,够了,闭嘴啦!你这无业游民兼守财奴。」还有,快向所有业界人士道歉!「等等,为什么信封已经拆开了?」
我从哲朗的手中一把抢过信封。
「这个嘛……因为我经常在专栏里写小直亲手做的菜有多好吃,搞不好会有快过适婚年龄的二十八岁美丽OL寄来爱慕信,所以我要检查看看。」
算我拜托你,你就直接交给我吧……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看信封里有些什么。里面只有一张票,和一张内容简要却没有署名的邀请函。原以为是古典音乐会之类的,但看样子应该是摇滚乐团的现场演场会。看了看会场的地址,似乎不是很宽阔的场地。
「我还以为是把寄给我的信误寄给你了。」哲朗从我上方探头说道。「不过好像真的是要寄给你的耶。」
「唔,嗯……不过……」
我想不出会是谁寄的。表演者是连不太了解日本现代流行乐的我都认识的知名乐团,票面上还写着歌友会专属演唱会——为什么出版社会寄来这种邀请函呢?
「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编辑?」
「我问过了,说是那个乐团的成员请他们帮忙寄来的。」
「咦咦?可是我根本想不到是谁。」
说起我知道的职业流行乐手,大概也只有暑假时同台表演过的弘志哥跟古河大哥,现在也偶尔会在Live house遇见。难道是从那里一传十、十传百……不,不可能吧?
「算了,你就去看看吧?反正应该不会是恶作剧啦。万一有人丢工作给你,就逃走吧。」
哲朗不负责任地说完便跑到音响那边去了。我稍稍了想,一般父母亲应该会对子女说:「这么可疑的邀请,还是推掉吧!」不是吗?
不过,以日本的新锐乐团而言,他们的演出很少见地获得好评,这点倒让我满感兴趣的。而且歌友会的票通常很难取得,还是去看看吧?虽说票只有一张,得一个人去是有些寂寞;但要是又演变成奇妙的门票争夺战……还是不要好了。
星期六晚上,我来到了代代木。自从在Live house表演过以后,晚上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就越来越不感到抗拒,突然觉得这样好像有点可怕。
街道两侧并排着一间间有点没落的时尚小店,直直往下走就看到些许人潮聚集在转角某间新大楼底下。看来应该就是那里了吧?话说回来,小型Live house开场后还是没办法消化聚集在楼梯间或店门外的客人吗?这样会给行人带来困扰吧?
由于不是公开的现场演唱,外面也没有摆什么立牌看板之类的大型广告,我拿着门票对照了好几次大楼的名称,才走进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门口收票的大姊一看到我的票,不知道为什么就露出微笑,还在我胸前口袋插了一朵蓝色的人造花。这是什么啊?来看这个乐团表演的都要别一朵花吗?可是除了我之外的其他客人都没这样做啊?我就这样一头雾水地往下走到楼梯尽头。
唯有打开隔音门时那种沉重抗拒感,不管经历几次都无法习惯。
Live house里的空气就像带了电一样。爵士鼓隐没在全黑的舞台上,只看得到蓝色的剪影。像沙丁鱼罐头般挤在一起的观众交头接耳,等待着表演开始。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太适合这种场所,在饮料吧台拿了杯姜汁汽水后,就坐到观众席后方的一张圆凳上。
数名男女客人又从我后方挤向舞台,增加了人墙的厚度。话说回来,这底是怎么样的乐团啊?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而把我找来呢?我抱着膝,心里半是期待半是不安。
灯光转暗——
现场响起一阵几乎可以扯掉我头发的欢呼。舞台上隐约可以看见几道人影,耳里突然窜入一声高亢的吉他回授。为了看清楚舞台上的动静,我整个人跪立在椅子上。
舞台上的地灯同时点亮,欢呼声随之引爆,浑厚的节拍冲击着我的脸。
主唱以宏亮的声音高声歌唱,偶尔还发出凄厉的嘶吼,总觉得好像在电视上还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不愧是在主流音乐中占有一息之地的乐团,紧密的旋律起伏支撑起一股律动感,甚至让我不自觉地离开椅子,靠近舞台好几步。
团员的造型以一般所谓的「黑色系」为主,时髦的精心打扮也非常适合他们,在舞台上十分抢眼。尽管如此,他们讲起话来却口无遮拦,主唱毫无顾忌地开黄腔时感觉真是低级。
「我们最早想出的团名中有一个叫『Hole Brothers』,因为所有团员都跟经纪人睡过。」
「喂,我怎么没听说过!」贝斯手回话了。够了,这个乐团很糟糕耶?不过倒是观众很吃这一套。话说回来,也只有在非公开演唱时才能说这种事吧?
乐团的现场演奏功力很不错,就在进入安可时间时,心满意足的我也已经觉得不管是谁邀请我来的都无所谓了。
只不过——
「今天有位吉他手以特别嘉宾的身分来到现场。不过实际上这个家伙是不能来这里的,所以真实身分就保密罗!」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段开场白啊?就在我绞尽脑汁思索答案时,聚光灯眼花撩乱地四处飞舞了一阵,最后在舞台左端重叠,一个矮小的身影也随之浮现。
是个大概还在念国中或高中的女生——至少第一眼看来是如此。不知是不是为了配合乐团而走黑色哥德萝莉风,蓬松的裙子短到不行,上半身则是露肩上衣,手里还拿着看起来年代久远且满是伤痕的Stratocaster吉他。虽然帽子上还有一层面纱遮住了他的脸,但当灯光照过去时,香槟金色的头发仿佛熊熊燃烧……
等等,喂!
「朱利安……?」
特别来宾令人意外的打扮让情绪沸腾的观众发出如雷欢呼,吞没了我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喃喃自语。不过,那个人肯定是朱利安没错。莫名其妙的我差点从椅子上滚了下来。为什么朱利安会在这里?而且还穿着女装?话说回来,台上的人真的是他吗?
这时鼓手举起鼓棒互相敲击,大声从4开始倒数。
双大鼓发出一连串重金属摇滚的拍子,几乎让牙根也为之震动。主唱仿佛要咬掉麦克风般,发出强烈变形的声调。
劈开融为一片火热的混沌,将如闪电般尖锐的主奏吉他旋律刺入Live house黑暗中的——正是朱利安。那细瘦的小手以令人目不转睛的速度在琴弦上滑动,彷佛直接挑动着听众的神经般,弹奏出一连串鲜明的音色。我的膝盖抖个不停,身子都快站不直了。
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认真听过所谓的死亡金属摇滚。怎么会想像到这种把「歌声当作伴奏」,任由吉他主旋律暴冲于整个空间的摇滚乐?然而当时包围着我的就是这种音乐。所以即使在洪流般的乐声中,朱利安的琴声听起来仍格外清晰。
有时候,音乐就是能够传达千言万语都难以道尽的真实。
我一瞬之间就了解了,这和那时候震撼我的是同一种音色。
没错,就是真冬的吉他声。

一看到我胸前口袋里的人造花,年轻漂亮的经纪人大姊就「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带我到后台休息室去。原来如此,原来人造花是后台通行证啊。
「呃……请帮我叫朱利安就可以了……」
「没关系,没关系啦。」
她说完就把我推进开启的房门内。
说是休息室,其实也只是在一间塞满扩大机、爵士鼓及照明设备等物品的狭小仓库里摆了几张长桌子和折叠椅而已,里头还充斥着汗臭味、金属味跟杂七杂八的味道。朱利安身上还穿着黑色的皮布无袖上衣,坐在表演结束后换上便服的四名乐团成员中间,脸上的面纱也终于拿掉了。总觉得……这种想法是有点怪怪的……但他感觉就像个被一群恐怖大哥狠狠剥光衣服的小姑娘,明显和其他团员格格不入。
「直巳!」
朱利安像是从椅子上弹起般往我这儿跑了过来。
「你来了啊,太好了。」
我看他又要用力抱我,连忙推开他的脸。冷静点啦,你这个法国人。
「他就是小尤叫来的人吗?」
「他是谁啊?」
乐团的成员一一往我这边靠了过来。好恐怖,而且每个人都壮得跟什么似的。
「他啊,是我心肝宝贝的心肝宝贝。」朱利安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这么说来,不就是我心肝宝贝的心肝宝贝的心肝宝贝吗?」
「那么……他就成了我心肝宝贝的心肝宝贝的心肝宝贝的心肝宝贝了耶!」
「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心肝宝贝了啊?你这个同性恋!」
「你也是同性恋吧?小尤可是男生耶!」
「跟找到外面去!」
「正合我意!」
结果主唱和吉他手就这样揪着彼此的衣领,大眼瞪小眼地到外面走廊去了。这个乐团是怎么回事啊……?看起来很容易担心别人的鼓手大哥推了张椅子让我坐下,还说:「不用理他们,那两个都是白痴。」问题是走廊隐约开始传来巨大声响和怒吼,我可没办法在这种状况下悠闲地坐着聊天啊!
「抱歉,小尤,你去避难一下,他们好像真的打起来了。」
一直在观察走廊状况的贝斯手皱着眉头转过来说道。
「直巳,不好意思,我们出去吧。」
「咦?哎?」
朱利安抓着我的手臂,从房间里头——也就是连接舞台的门逃了出去,只听到背后传来「我要杀了你」、「我要让你怀孕」之类的难听叫骂声。

「在LA公演时,我碰巧和大家住在同一间饭店啦。」
朱利安坐在我身旁的圆凳上,边喝着纸杯里的饮料边对我说。门庭若市的麦当劳店里的喧闹声、店里播放的日本流行音乐,这时听来反而格外平静。
「那位主唱叫做小驹哥,当时他喝醉酒闯进我的房间。应该是走错房间了吧?没想到他却把我的小提琴当作吉他,锵锵锵地弹了起来。我一生气就把他打趴在地上,也因为这样和他变成了好朋友。」
我用力地叹了口气。完全不知该怎么说这些人才好。
总觉得就连自己身在此处的事实都让我难以置信。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才会让我坐在这位常上杂志封面的天才小提琴家旁边,边啃薯条边听他说这些白痴话吧?
朱利安为什么会——找我来呢?而且还特地找我来看现场演唱。
「对了,我有一堆问题想要问你。首先是——」
「嗯,什么?」
「为什么你还穿着女装啊?」
离开Live house之前他就在厕所换过衣服了,原以为会换回普通的衣服,没想到他竟然穿着神乐坂学姊常穿的短牛仔裙和T恤出来。再加上他的太阳眼镜是橘色的,还顶着一头金发:就算说他是「早安家族」旗下的主力新人,大家一定都会相信吧。和他坐在一起真是丢脸。
「哦……这个啊?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乔装一下啊!」
原来如此,这家伙是名人嘛……但就算这样应该还是有其他方法吧?
「不是还有其他问题想问我吗?」朱利安稍微拉低太阳眼镜,歪着头对我这么说。
再继续和这家伙说话,我应该会抓狂吧?感觉就像丢下遗忘的物品往前走了很远,结果却一直很在意后方。
不过,我的确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
其中也有我最在意的事——
「……你是和真冬一起学吉他的吗?」
「不是哦……」
朱利安不知为何露出得意的表情,摇了摇头说。。
「是我教真冬的。还有,真冬用的吉他也是我送她的。」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因为根本没想过这个可能。
所以……这家伙是真冬的——师父?是这个意思吗?
我突然想起真冬的Stratocaster吉他里刻着的名字。对了,「尤利」是他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念书时的昵称,所以是俄文。
尽管应该没有人念得出那个名字,真冬还是刻意隐瞒。这代表她果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和这家伙之间的关系……吗?
「真冬和姥沢老师一直处得不好……也一直为了无法弹琴的事而烦恼。我很小的时候也经历过那样的时期,所以才偷偷开始学吉他。我在想,或许真冬也可以用相同方法,找到一个逃避的地方。」
这时朱利安突然从我身上移开视线。
「虽然真冬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他的喃喃自语轻轻晃动着纸杯里的柳橙汁。
「——那才不是什么逃避的地方呢!」
朱利安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我也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
不过,我说的是真的。所以我又重复了一遍——
「真冬并不是逃避到吉他的世界。」
「……你为什么知道?」
为什么?因为——听过就知道了。我立刻就明白了,那时乾烧虾仁听过录音带后应该也了解了。只不过,这些都没办法诉诸言语。
「直巳,你又是扮演什么角色呢?」
「……咦?」
「今天邀你来就是想问这件事。你明明是个评论家,为什么会待在真冬身边呢?」
「不要说我是评论家啦!」
「可是姥沢老师给我看了你写的东西啊!」
乾烧虾仁真是多管闲事……
「你的文章从头到尾,俨然就是评论家的写法。」
「谢谢你的称赞喔。」虽然他应该不是在赞美我。
「你不但瞧不起我们,还帮我们分类、整理优缺点来赚钱,为什么还能待在真冬身边啊?」
「等等……」你把评论家想成什么啦?而且我写得并不是很好耶?「我才想问你,干嘛在意这些事啊?」
「因为真冬是我的心肝宝贝啊!」
朱利安直视着我,嘴角浮现浅浅的微笑,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我无法承受他的视线,只好别过头去。
心肝……宝贝。
你们果然是男女朋友吧?同样从小就以天才的身分引起众人讨论,在舞台上尝尽烈焰炙烤的孤独。如果这样的两个人在美国相遇——
明明只要开口问他就好了,不知为何我就是问不出口。反而是朱利安开口问了我几乎一模样的问题:
「直巳,你跟真冬是什么关系啊?」
朱利安的话直接刺进我的胸口。
真冬跟我是——什么关系?我以前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们只是偶然相遇然后一起逃离一起追逐梦想:等我注意到时,真冬已经在我身边了。真要说是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朱利安微微歪着头。
「这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
「……很难啊。」
「不可以回答你们只是玩乐团的伙伴哦!因为我已经听真冬这么说了。」
「唔……」
我把起司汉堡的包装纸揉成一团,完全说不出任何话。
「明明是靠编造言词来赚钱的人,居然回答不出来吗?」
这家伙竟然带着天使般的微笑直截了当地说出这种话。真要说起来,我本来就不是评论家,只是个为了赚点零用钱而写过几次稿子的高中生而已,也不会因为人家瞧不起评论家而生气。何况实际上我唯一认识的那位音乐评论家,远比朱利安想像的还更没用。
所以我只是默默地点头回应。反正你就尽管瞧不起我好了。
不过,朱利安突然泪眼婆娑地对我说:
「……其实我很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啊?
「其实我真的很想和真冬一起录制很多很多音乐,也想一直和她在美国跟欧洲四处巡回表演。可是在真冬最痛苦时,我却不在她的身边,她需要的也不是我。」
朱利安的视线突然飘向半空中,彷佛越过重重海洋迷失在遥远北美的阴郁天空。他微弱的声音宛如融化在空中即将消失的天使振翅声,不禁让我想起阿尔班·贝尔格的小提琴协奏曲结尾。
「真冬弹奏出的音色真的、真的很特别,但我却无法守护她。只是我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你就可以?」
朱利安突然握住我的手腕,倏地把脸凑了过来。
「为什么直巳可以在真冬的身边弹贝斯……」
啪的一声,他纤细白皙的手无力地垂落在餐盘上,长长的睫毛渐渐垂下,接着低头不语。我不禁觉得……他是不是在哭啊?
我终于明白朱利安在想些什么了。
我现在所在的位置,其实应该是属于他的。我脑海中忽然清楚地浮现小提琴奏鸣曲的旋律,如果真冬和朱利安都不曾因为音乐而受伤,一定早就能录好那些曲子了吧……
一段无法穿越重洋而被海浪吞没的梦想。
「对不起喔……」
朱利安把头抬了起来,似乎有点害羞地笑了。
「就算跟直巳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吧?」
因为你只是一介评论家罢了——总觉得朱利安好像会加上这么一句。不过,那只是我卑微的幻听而已。
「姥沢老师跟你说过吗?听说真冬又开始弹钢琴了。」
「咦……」
我惊讶得几乎把朱利安之前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真冬又开始弹钢琴?这是真的吗?音乐会之后好像听她稍微提过……不过,她的手指没事了吗?
「她已经逐渐康复了啦。靠着做复健,现在几乎可以每天练琴了。」
「这……这件事……」真冬什么也没告诉我。为什么?她以前一直说手指的障碍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合唱比赛时也还无法顺利用双手弹琴。还是说在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出现了什么转变的契机吗?
我一直凝视着这位坐在我眼前、美得不切实际的少年。
会不会是因为——见到朱利安了?
「所以我们决定要再录制唱片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只要再次弹钢琴,还要回归乐坛?回到曾经将她伤得体无完肤的世界?
「复出作品预计是我和她的二重奏,真冬也同意了喔。」
「要和你……?」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乾烧虾仁曾经提过,只要真冬能重拾弹钢琴的意愿,手指或许就能康复。所以真冬重拾了弹琴的能力——因为和朱利安重逢吗?
「所以……我真的很不甘心。」
朱利安喃喃地说。我不自觉地盯着他问道: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希望真冬再次弹琴吗?而且还是跟你一起表演……」
这时他露出浅浅的微笑。
「所以我才很不甘心啊!直巳你一定不会懂的啦。」
那寂寞的微笑宛如一幅画,让人感觉时间仿佛就此停止了。

「谢谢你,我今天很开心。」
一走出麦当劳,朱利安这家伙就露出灿烂的微笑向我道谢。这应该不是什么客套话,而是他真的很开心吧?
「是说……今天的我对直巳说了些很过分的话吧?」
我吓了一跳,在通往车站、人潮汹涌的街道上愣住了,只觉得后面有人撞上我的背。
「你自己也这么觉得吗……?」
「嗯。不过……我不觉得对不起你,所以不会道歉喔。」
朱利安说完便向我伸出手,我却无视于他的举动。或许这样有点幼稚,不过没办法。因为我也只是个高中生小鬼,被别人说成这样还是会生气。
「我还是没办法允许直巳待在真冬身边。」
「是说……你跟我讲也没用啊……」
「我不准!你明明就这么迷糊,为什么还想跟真冬在一起啊?」
「唔……」
「我可以说一百遍或弹一百首曲子让你知道我有多么爱真冬。可是你呢?」
「不是啦……就算那样……」
「那如果我叫你离开真冬身边,你会听我的吗?」
干嘛把话题引到这个方向啊?拜托你饶了我吧!
「……是因为……真冬是我们乐团的吉他手,而且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可以弹出那种音色。」
「真冬弹出来的吉他音色我也弹得出来啊!」
朱利安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让我哑口无言。
「就吉他技巧而言,我也比较厉害。你刚才也听过了吧?」
「唔……嗯。」
他说得没错。朱利安的吉他音色有点像真冬进入民音社前——也就是独自占据练习室时那种我不喜欢的音色,只是将其提升到一个更洗练的境界。
所以——即使我还是很讨厌朱利安,却不得不承认他的弹奏技巧在真冬之上。
「喂,如果我说愿意为你弹吉他,你可以放弃真冬吗?」
「你在想什么啊……而且你应该没那个闲工夫吧?」
「如果你离开真冬,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我傻眼地呆站在人行道中央,后面的行人撞上我的肩头,害我差点跌倒。他是认真的吗?
「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这么回事啊。」
是喔……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这么回事啊?
「我来代替真冬待在直巳身边,如何?」
朱利安说完还牵起我的手腕用力握住,我实在被他搞得一头雾水。
「呃……这不可能吧?」就许多方面而言都不可能。
「也就是说,你不肯放弃真冬罗?」
什么也就是说啊……朱利安露出满面笑容,显然是自顾自地误解了我的反应;不过我也没力气去纠正他了。
「你不是评论家吗,怎么在重要时刻反而不说话了呢?」
这个混帐。随便啦,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嗯,我知道了。那就拜拜罗,我的敌人。」
朱利安故作可爱地侧了一下身子,挥了挥手。
「感谢你今天来听我们表演。我们在日本还会有几次公演,可以再寄票给你吧?因为我还想再见到你。」
我面有难色地点了点头。
朱利安说他的吉他和其他物品还放在Live house,于是转身往车站的反方向离开了。那瘦小又不可靠的背影逐渐隐没在街灯下穿梭的行人身影中,没多久就消失不见了。
我坐在路边护栏上叹了口气,真是累死我了。
老实说,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虽然让我体会到满腔怒火即将爆发的感觉,不过与其说是气朱利安,倒不如说是气完全无法反驳的自己很没出息。
但是他说还想再见到我。
其实我并不讨厌那家伙,可能的话也还想再见到他。只不过被他这么洋洋洒洒地教训了一顿,下次该拿什么脸去见他才好啊?

一回到家发现哲朗躺在沙发上,双脚靠在椅背上张开呈V字型,配合着《拉德茨基进行曲》一开一合,一看到我回家,就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说:「小直,我饿了。」我明明就说过今天会晚回家,要你随便吃些东西的……
不过我也猜到结果会这样,于是便把事先买好的麦当劳纸袋丢给他。
「……这是我的晚餐?」
「嗯,我从代代木的麦当劳买回来的,一定很好吃喔。」虽然全国的味道都一样。
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人比脸上挂着眼泪、嘴里还塞满冷掉薯条的自由业中年男子更凄惨了吧?连我看了都想哭了。哲朗像松鼠一样把食物往嘴里塞,喃喃地自言自语起来:
「我拚命工作了十六年,灌注了无限的爱养育小直长大……美沙子你说说看,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啊……」
「应该是结婚那时候吧——美沙子是这样说的喔。」
我每个月大概会和妈妈见面吃一次饭,只不过大半的对话都是在说哲朗的坏话。
「这也是没办法的啊!」
哲朗突然大发脾气,把装薯条的袋子摔在地上。
「写评论这种东西根本赚不了钱啊!我既没有钱,美沙子创业后又不停碎碎念,所以只好结婚啊!」
干嘛恼羞成怒啊?婚姻生活好歹也维持了八年不是吗?话说回来,评论家赚不了钱?买得起独栋的房子又不愁吃穿的,我还觉得你是不是该向认真工作的人道个歉咧!
「嘿嘿,这些啊,都是靠写评论以外的工作赚来的喔!说好听一点,就是业界流氓。」
「这样说并没有多好听吧!」而且说难听一点根本就是罪犯了吧?「我说啊——」
我忍不住开口,却又把话吞了回去。问哲朗这种事好吗?问了以后他会认真回答我吗?
问题是——我也没有其他对象可以问。
「——哲朗,所谓的评论家是什么样的工作啊?」
直朗眨了眨眼直盯着我看,接着以杯子里的纯威士忌将嘴里的薯条冲了下去。
「怎么啦,干嘛突然问这个?」
「只是有人这样问我,我一时答不出来。」
「美沙子以前也问过我一样的问题,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哲朗两口就把杯里的酒给干了。
「你怎么回答?」
「嗯?喔喔。」
哲朗的视线倏地垂落——
「我告诉你,要是彻底探究人类的工作,大家的理由全都是『为了让某个人得到幸福』。如果无法让自己以外的至少一个人获得幸福,就赚不到钱了吧?」
「……嗯。」
「不过我上了大学之后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让别人幸福。研究音乐史大概只能当老师了吧?可是我一点也不想教别人家的小鬼。所以我很老实地问教授:『我该如何让别人幸福呢?』结果教授回答我:『桧川同学你只有唬弄别人的才能,就往这个方向设法努力吧。』于是我灵光一闪,如果让大家阅读我唬弄某个人的文章,没被唬弄到的读者相对地就会得到些许幸福,我不就能赚到钱了吗?」
我整个目瞪口呆,不自觉地插嘴说道:
「这些话你也对美沙子说了吗?」
「嗯,美沙子好像因此觉得『这个男人没救了,绝对无法一个人生活』而且她也说过,就是在听了这番话之后,才会认为我们不结婚不行了。」
「如果我又觉得非得离家出走不可,应该也是在听了这番话后……」
「小直弟弟,你这样不行啦……内心独白都念出来了喔。」
啊,真的耶……明明只是一秒前思考的事,我却不经意地回想了一下。
其实我早就知道问错人了。哲朗这种人就算被真冬和朱利安打死,我也无法抱怨什么。

又是一个新的礼拜,星期一早上进教室后,发生了一件极为罕见的事——真冬竟然主动过来跟我说话了。
「听说你和尤利见面了。」
「呃,咦?啊,啊啊,对……你怎么会知道?」
「这个嘛……」
真冬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目光四处游移,四周的同学全都好奇地靠了过来。
「啊啊,对了,他好像说过暂时会住在真冬家?」
「咦,啊,那个……后来决定不住了,他现在住在饭店里。」真冬不知为何神色慌张地对我如此说道。「是、是真的。只不过……我们还得为了一些事碰面。」
为了一些事和朱利安碰面——我想起来了。朱利安说过计划要推出和真冬一起演奏的唱片,如果有事要碰面,应该就是指这件事吧?
「嗯,那个……你们有一起练习吗?」我试着这么问,真冬的脸突然唰地红了起来。
「这……这件事你也听说了?」
「咦?嗯,是啊。如果手指痊愈了就告诉我嘛——」
「不要再说这个了,够了!现……现在是我在问你!」
连耳朵都红了的真冬拍着桌子,在旁边凑热闹等着听八卦的家伙们也都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会和尤利见面?你、你们有什么要紧事吗?」
「呃,这个……」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应该说我的脑袋现在无暇思考这些。看来朱利安所说的全都是真的,真冬再度重拾弹琴的意愿——而且是在商业的范畴。
我完全没发现她的手指已经康复到能和另一人一起练习的地步。
不对,这不是一件值得贺喜的事吗?我又可以听到真冬弹钢琴了,毕竟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期盼。但为什么真冬盯着我问起朱利安的事情,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呢?
「直巳,好好回答我。」
真冬突然把脸凑了过来,吓得心脏狂跳的我推开椅子往后一退,结果不知绊到哪里,害我差点往后摔倒。
「小俩口又在拌嘴?」「的确在拌嘴呢。」「看来公主殿下是认真的。」「小直,你去死吧!」
我根本没仔细听班上那些家伙在悄悄讨论些什么。
「是尤利叫你去的?还是——」
「咦?啊,嗯。」
我稍稍平复自己的呼吸后坐回椅子上,试着把要说的话化为声音。
「之前有人突然寄了张Live house的门票来我家。起初不知道是谁寄来的,后来我去看了一下表演才知道……」
「你听过尤利弹吉他了?」
「嗯。」虽然我有点疑惑是否该说出来,不过最后还是说出口了:「他的琴音和你的很像,就是……你进民音社之前的吉他音色。」
真冬似乎有些尴尬,只见她双手交叉在胸前,别过脸「呼」地叹了口气。
「后来他又跟我说了很多……像是你之前学吉他……还有弹钢琴之类的……」
「……之类的?」
「呃……」我总觉得其他都是危险的话题。
「不能说出来的事吗?」
别这样问啦!会害大家误会的。你看吧,班上男生不知道为什么都兴奋得要命。
就在这时,千晶用力拉开门走进教室,喊了声「大家早!」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感谢她。
「喔喔,怎么了?你们在忙?」
千晶刚说完就挤到我和真冬中间(是说如果她不经过这里也没办法走到自己的座位),这时上课钟声也刚好响起,真是救了我一命。

「呼……被他说成那样,你还能一声不吭就无精打采地回来啊?真是悲哀。年轻人,我一直以为你丧家之犬的本性已经被我完全矫正过来了呢。」
放学后的民音社练习室,学姊正跷脚坐在圆凳上。不知道为什么,我被迫跪坐在学姊面前,一五一十地说出礼拜六发生的事。顺带一提,千晶和真冬也在旁边一起听。为什么?为什么我说出来了?我没提到真冬的事,但被尤利言语攻击的事倒是全都说出来了。
「姑且不论什么评论家啦、年轻人是丧家之犬之类的,但有件事我绝对不能饶恕!」
「……什么事?」
「既然他一直穿女装,为什么不拍一些照片回来呢!」
「谁理你啊!」
我可没办法事事迎合你的喜好。
「扮成萝莉不错耶!学姊,校庆表演时我们就全部穿萝莉服啦!」
结果千晶却只注意到无关紧要的部分。
「原来如此,还可以让年轻人扮女装啊!我以前都没想过呢!」
「就名字来看,小直的本名也很女性化耶!」
是说……你们是在讨论什么啊?我站起来正想吐槽,却突然瞥见坐在角落、一脸不悦又闷不吭声的真冬。一察觉到我的视线,她又立刻转开了视线。
和真冬在意朱利安和我说了什么一样,我也十分在意她从朱利安那边听到了什么,何况我根本不知道那家伙会说些什么。
「对了……他怎么说我啊?」
我忍不住这么问她,但真冬却撇过头拿起吉他,刻意地开始调音。真奇怪耶,我又惹她生气了吗?为什么?
「但小直不在意吗?他把伯父和你的工作说成那样,你应该要更生气一点,对他说:『不要瞧不起评论家!』之类的啊!」
千晶突然又回到主题了。
「年轻人,就算你不这么做,我还是认为你是我的骄傲喔!你应该还记得吧?我可是在茫茫的文字之海中只仰赖文章的光芒才发现你啊!」
结果学姊也回到谴责的话题了,我也只能缩缩脖子。
「评论家。桧川直巳之名已经受损了。即使如此,年轻人你还是打算保持沉默吗?」
「不是啦,我又不是评论家……」
「你是评论家吧?你是这样跟说我的……」真冬喃喃地开口了。「你明明就很会也只会说些狗屁不通的歪理,竟然还被尤利说得一无是处。」
「呃,咦?什么时候?」
真冬突然站了起来。
「你、你不记得了吗?」
她的脸瞬间红了起来,我也不自觉地抬起手臂遮住脸。不要反手抓着吉他啦,很恐怖耶,我说过自己是评论家?什么时候?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就是我……还一个人待在这里——」
真冬咬牙切齿地说到一半,就发现千晶和神乐坂学姊都注视着自己,于是目光一垂,把吉他竖在墙边后经过我身边,走出教室。
两人冷漠的视线立即转移到我身上。千晶湿润又带着责备的目光:还有学姊带着笑意、一副看好戏的眼神。
她刚说「你不记得了吗?」是什么意思啊?我根本想不起来。一个人待在这里——也就是说,学姊和千晶都不知道这件事。难道是我们以这个房间为赌注,说要比赛时的事吗?
「……啊!」
我转头望着关起来的隔音门,真冬的身影当然已经不在那儿了,于是我赶忙冲出教室。我想起来了!怎么会这样啊,我竟然忘记这件事!
明明就是我自己说过的话。
我在楼梯转角追上了那道栗子色长发的背影。
「等、等一下,真冬,对不起,我想起来了,对不起啦。」
真冬的长发颤了一下。她在墙边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过头来。就像五月的那时候一样,谈和见面的时间都不够,所以都不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
那时我在教室里不小心说出真冬在美国被评论家批评得很惨这件事,她一气之下跑出教室时,我也像现在这样冲出去追她,拚命地道歉。当她对我说「你没有理由道歉」时,我就立刻同了那句话——
我对她说,因为我是评论家——所以我有资格道歉。
明明就是我自己说过的话。
真冬撑着墙壁,接着慢慢转过头来。眼中还透着些微怒气,却因为脸上不好意思的表情而繙和了许多。
「你……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一点。」
「我在反省了……」
可是……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呢?我这个半调子评论家的胡说八道,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才不是这样!」
真冬双手握拳咚咚咚地槌着我的胸口。我心里不禁想着:「哇啊,是真的耶!」真冬的右手也能紧紧地握拳了。我高兴得想伸出双手包住她的拳头,但被她槌打的胸口好痛,无法动弹。
「你、你真是的!被尤利说得一无是处,结果还是一声不吭就回家了吧?」
「是这样没错……」
「尤利……要你放、放弃我……」真冬说到这儿就说不下去,又砰砰砰地继续槌打我的胸口。那家伙到底对真冬说了什么啊?真冬用力地摇了摇头,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你明明除了写评论以外什么都赢不过尤利,竟然连这一点也被他瞧不起,还讲不过人家就躲起来了。」
这番话还真是毒辣啊……虽然她说得没错就是了。「不,是我不好啦,只不过……就算我说不过他,你又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当然烦恼啊!你一定要振作一点!你可是我的——」
你的?
说到一半的话又被她吞了回去。
不会吧?我不禁如此想着——如果朱利安连「要我放弃真冬」这些话都告诉她了——不,不过……等等,应该不可能吧?如果真是这样——
已经一头雾水的我叹了口气。
不过,的确如真冬所说,星期六的我实在太没用了。尽管写评论是哲朗硬推给我的工作,不过面对笔记型电脑敲打键盘时,我可是很认真地在思考——思考到底要怎么写,才能用自己的话感动读者呢?
即使如此,我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朱利安。
那个家伙用他天真可爱的脸蛋和话语,简明扼要地对我说——像你这样没用的家伙,没资格待在真冬的身边弹贝斯。
我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真冬,你能联络到朱利安吗?」
真冬的表情带着几许不安,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来试试看吧!大半的人生都在听别人的音乐、只有玩文字游戏这项才能的人,所能做到的事——
我就让那个天真无邪、如奇迹一般的小提琴家见识一下。

Live house「Bright」是我们乐团第一次现场演唱的地方,位于从我家骑脚踏车不到一小时静能抵达的邻近市区。虽然离车站比较远,地处离主要干道稍远的静谧住宅区里,但因为是内行人口耳相传的名店,前来的客人也一天比一天多。
这一天也是如此。当我抵达时,通往地下室的大楼楼梯口四周已经围了一大堆人。业余的嫩团几乎都采用共同表演的形式,也就是几个乐团一起出钱,支付一天的场地费之后再划分各自曲表演时间。所以客人都会在外面杀时间,直到自己心仪的乐团上台表演才进去(但我一直认为,反正入场费都一样,直接在里面从头听到尾就好了啊)。
那一天因为有个叫作「Bright俱乐部」的活动,店里来了许多迪斯可乐手,也一直不断地播放舞曲,所以聚集在这里的客人也都一身平时和我无缘的嘻哈风打扮。在一堆辫子头跟垮裤之间,我发现了一道不搭调的耀眼矮小人影,赶忙跑过去。
「直巳!」
朱利安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推开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搭讪的男人们。
「不好意思喔,我等的人来了。」他边道歉边向我跑来。我看了他一眼,不禁将手贴在额荫上叹了口气。
「是说……你为什么要穿女装呢……」
朱利安穿着一件淡黄色的短版压褶罩衫,下半身又穿了裙子,甚至还郑重地别上发夹并戴了耳环。这样会被搭讪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说过了啊,这叫做乔装。」
拜托别边说边转圈圈展示你的衣服。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这里会不会很难找?」
「不会啊,因为我请人家载我来。」朱利安微笑着回答我。
「我想你应该很忙,谢谢你肯跑这一趟。」
迪斯可音乐会并非经常举办,幸好他现在刚好有空。若非如此,他可能无法配合我的邀请。
「我没想到直巳会来邀我耶,真开心。」
「不,这个……其实我今天是打算要报仇的。」
我交给朱利安一张票后,边往地下室走边喃喃地说着。
「报仇?」
楼梯明明就很窄,可是朱利安却硬要走在我旁边。
「嗯,因为前几天我被你毫不客气地训了一顿。」
「呜……那么,接下来我会被带到漆黑的地下室去,任你处置吗?」
「怎么可能!」
真希望他别老是把话讲得这么难听。
打开厚重的门后,我们钻进充满舞曲节拍的闷热空气中,七彩灯光不时打在我们脸上。在昏暗的光线下,舞台的轮廓渐渐浮现,原本应该放置爵士鼓的舞台中央放着一台混音器,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饶舌歌手以粗哑的嗓音唱着RAP。
「哇,我还是第一次听迪斯可。」
即使朱利安在我耳边讲话,我都听得不大清楚。遮盖视野下半部的黑暗中,男男女女都任由肌肤暴露在热气之中,晃着头发舞动身子。
「小直,你今天还带女生来啊?」
我回过头一看,是那个绑着头巾的彪形大叔。身上穿的「Bright」工作人员的蓝色T恤都快被鲔鱼肚撑爆了。
「晚、晚安。」
他就是之前帮过我的音控人员。来过几次之后,我们不知不觉就熟了起来。他豪不客气地盯着朱利安说:
「搞什么啊,又换了新的马子啦?你也差不多一点……到底要弄哭多少人才高兴啊?」
「不是啦,那个……」
我差点就脱口而出「这家伙是男的」,朱利安还兴致勃勃地看着我。
「你还弄哭了我以外的人啊?」
「我什么时候把你弄哭了啊!」
「阿友等一下才会出场。你是不是拜托他帮你做了什么啊?你又想干什么了啊?算了,我倒是很期待喔。」
「啊,谢……谢谢。」
大叔摇晃着庞大的身躯走向饮料吧台。对喔,今天因为是DJ的活动,所以表演者会自己混音,难怪大叔会这么闲。
「他刚说的阿友是谁!」朱利安在我的耳边大叫,不叫的话根本听不到。
「是我最近在这里认识的DJ,马上就要换人表演了。」
「所以说,你打算让我听他的东西?」
我点点头。阿友哥是神乐坂学姊的一个老朋友,跟我认识大概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即使如此,他还是接受了我无理的要求,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要靠这个——好好教训朱利安一顿。
就在我们接过饮料,在桌子旁坐下时,主持人连珠炮似的不知念了些什么,只见台下的人潮全聚在一起,哗的一声掀起一片欢呼。舞台上的聚光灯也不停转动,接着就看见一个斜戴棒球帽、皮肤黝黑的大哥坐在混音台前——是阿友哥。
我向阿友哥挥挥手,不过他大概没看到我吧。因为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着唱盘台上。
六八拍的节奏开始舞动,饶舌歌手对着麦克风念着一连串六连音符的低喃,同一种单调的合音持续了好一阵子。我悄悄斜眼偷看朱利安的脸,可以确定他正缓缓地探出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在一连串听起来一直重复的节奏之中,一开始先加进定音鼓,接着再加进低音弦乐器的拨奏。不愧是阿友哥,这种编曲真是令人钦佩得牙痒痒的。
接着是——
在清澈的钢琴单旋律中,刺耳的电子鼓节奏从低处逐渐涌现,我知道那清晰的钢琴单音旋律让朱利安惊讶得不由得屏住了气息。如果是他,应该已经察觉到了。那首曲子不只是贝多芬的第五号钢琴协奏曲《皇帝》中第三乐章的轮旋曲——同时也是真冬所弹的曲子。
眼睛为之一亮的朱利安看着我,我静静地摇摇头,指了指舞台。令人惊讶的还不只如此,我的反击现在才开始。在钢琴演奏的轮旋曲主题最后一个小节,一段以弱拍弹奏的小提琴华丽旋律唐突地加了进来。这一次朱利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差一点叫出声音。相信他比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还要了解这段旋律。
「我、的——」
朱利安的低喃消失在声音逐渐增强的管弦乐团演奏中。这是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乐章的轮旋曲,独奏部分的演奏者正是朱利安本人。我清楚看见他的左手手指仿佛在确认什么般,紧紧握着那其实不存在的心爱乐器。真冬的钢琴和朱利安的小提琴声经过取样后,就在一连串毫不停歇的迪斯可节拍之上,时而互相追逐,时而交互重叠,同时也奔驰在充斥漆黑、光点以及炽热气息的Live house之中。
我也有种好像真冬就在身边的错觉。其实我完全没想过要帮朱利安达成他无法实现的梦想,只是一直想着哪天我也要用对付真冬的方法,同样地用音乐来好好教训他一顿。但是此刻,朱利安以及真冬的声音都在这里。我发现他的眼角泛着某种闪闪发光的东西。
只有他才有办法让让真冬重拾钢琴吧?
这点让我很不甘心。没错,就是不甘心。虽然打从心底希望能听到真冬弹钢琴,但是我能做的却只是把这股想法化成扭曲的言语。明明一直待在她身边,我能做的却只有这样。然而和真冬尝过相同孤独与耀眼光芒的朱利安就在这里,我竟然让他碰触到某种深埋在真冬内心深处的事物——真是太令人不甘心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原本是为了教训朱利安一顿才想到用这首曲子,我自己却先被它打倒了。简直像个笨蛋一样。
姑且不论这是他们两人合奏的贝多芬乐曲或是阿友哥的混音,都完美得让人几乎落泪。所以即使在轮旋曲被熟悉的迪斯可音乐吞噬后,我一时之间仍无法望向朱利安。尽管耳边传来他激动的话语,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阿友哥表演完之后,就是播放轻松音乐的休息时间。
「喂喂喂喂!为什么你们两个都这么无精打采的啊?真不尽兴耶!」
阿友哥单手拿着威士忌酒瓶往我们这儿走来,看到我和朱利安都埋头趴在桌子上,不禁露出不耐的表情。
「不是啦,因为音乐太棒了——让我听完都虚脱了。」朱利安回答道。
「啊哈哈哈哈,活动才到一半而已耶!接下还有四个人要上台,你们要全部给我听完喔。喂,小直,怎么样啊?这可是你的要求呢。真是的,一个礼拜前突然拿唱片来拜托我做这种混音,曲调差了半个音,节奏又不稳定,也不想想我有多辛苦啊!」
「没有啦……真的很感谢你,成果简直超乎我的期待了。」
嘴里这么说,我却仍趴在桌子上。阿友哥见状,便朝着我的大腿往上踢了几脚。
「你明明是高中生,怎么没什么青春气息咧?难得带女朋友来了,好好去跳个舞嘛!」
「不,这家伙是男的。话说回来,我借阿友哥的那首曲子就是这家伙弹的。」
阿友哥就这么半张着嘴,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反而是朱利安很快地起身。
「太厉害了,我的协奏曲竟然可以变成这样!」
他握着阿友哥的手,用力地上下猛晃。
「呃,啊,好说……」
阿友哥缩起身子打算往外逃。
「怎么跑掉了呢?我有做什么——」
「没有……是说你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
「你是做古典乐的人吧?自己的唱片被这样乱搞不生气吗?」
「为什么?这样表演很棒啊!我没理由生气吧?」
阿友哥硬生生地把想说的话都吞了回去,总觉得我能了解他想说什么。不过,在朱利安天真可爱又极具毁灭性的笑容前,身经百战的DJ也同样狼狈不堪。
阿友哥和我们坐在一起聊了一下,因为朱利安想问他一些关于DJ的事。
「我的房间大概只有六张榻榻米大,不过唱片已经快压毁整块地板,打工赚的钱也几乎都花在买唱片上。只要一有空我就会一直听,也会在网路上到处浏览,寻找用得上的音乐素材,只不过能够派上用场的只有极少一部分而已。就算买了一百张唱片,其中大概有九十几张是没办法用在舞台上的,而且虽说用得上,其实也只有几秒钟的片段而已。该怎么说呢?偶尔还是会觉得对制作音源的人有点抱歉啊。」
「原来我的音乐是那一百张里的能用的不到十张啊?」
朱利安兴高采烈地盯着阿友哥的脸。
「……不过也被我剪接得乱七八糟啦!我剪贴了好几个段落,让它一直重复,还调快了速度。顺便告诉你,虽然那首曲子原来很长很长,不过最后用到的部分总共不超过三十秒。」
「这种事没关系啦。」朱利安边回答边把自己的手放在阿友哥手上,看得出阿友哥有点不知所措。这个臭法国人也太随便了吧!
然而朱利安接下来所说的话,却融化了阿友哥的僵硬表情。
「因为其中包含着敬意嘛!」
「啊,是啊……」
「我一听就知道了。你是真的很喜欢我拉的小提琴,才会截取出来使用吧?」
阿友哥害羞地移开了视线,一口喝干了酒瓶里的威士忌。被人家当面这么一说,任谁都会这样吧……
阿友哥站起身,对我们说待会他还会再上台表演,要我们听听。
「下一场要表演吉米罕醉克斯的歌。对了,是用那台你一直很羡慕的破烂合成器啦。如果这次没在舞台上坏掉,我打算把它送给响子,到时候你也可以借来玩玩喔。」
「咦!真的吗?」
虽然阿友哥的合成器是旧式的,也已经破烂不堪,但因为他搜集的效果音十分丰富,而且又常常说要换一台新的……所以我一直偷偷地想,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让给我。
「那就待会见罗。」
朱利安挥挥手目送阿友哥离开。
节奏缓慢的曲子仍持续播放。太好了,看来我们还可以继续在这里聊一下。朱利安坐回我旁边的椅子,茫然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竟然还有这种音乐。」
没错,世界就是这么大。音乐的水脉流过整片大陆,最后慢慢地汇集到这个地方来。
「直巳,你是为了要让我听这些音乐才叫我来的吗?」
「嗯。」
朱利安看来有些惊讶,其实我也的确不只是为了让他听音乐才叫他来。我用冰块融化得差不多的乌龙茶润了润干渴的喉咙。
「……不只是这样而已喔,我打算要报上次的仇。」
「报仇?」
「嗯,由没才华的评论家对小提琴家提出反驳。」
我终于可以直视朱利安的眼睛了——那双因期待和好奇心而闪耀的眼眸。那么,我该怎么开头才好呢?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来。
我的话一开始就要切中核心。
「我认为所谓的评论家,其实就像DJ。」
朱利安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动摇的神色,我再次深呼吸,接着说:
「作曲家创作曲子,演奏家将曲子表现出来;而DJ则是把曲子剪贴、连结、改编、重叠之后,创造出另一首截然不同的曲子。你以前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音乐形式存在吧?评论家的角色也是一样的。」
我凝视着自己摊开的双手。
「评论其实属于文艺的范畴。不管再怎么装出一副学者样,简单来说,评论就是写文章给读者看;让读者高兴,自己也可以赚点钱。我们——」
要把自己算在音乐评论家之列,我多少还是有些抗拒,因为我并没有写过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还是先把话说完——
「我们以音乐家创作的曲子为写作题材,将曲子剪贴、连接、改编后再加以称赞或批评,最后写成有趣的文章。这大概就是朱利安所不了解的音乐领域吧?不过,如果不怀有敬意,是写不出东西的。」
我又看了看朱利安的脸,他以困惑的视线回望着我。
他有听懂我说的话吗?
「至少我是这样的。也许有的家伙不抱任何敬意,写评论就像把唱片摆在脚底下踩一样。我也觉得那种人消失算了。有没有敬意一读就知道了。也许你会觉得光用嘴巴说,要说多少谎都可以,但事实不是这样。」

我的话突然在此中断。
他会了解吧?我们的言语真的那么具有力量吗?如果我刚刚操弄的这些词句在朱利安耳里听来不过是一堆谎言——我搞不好会一拳往他脸上招呼下去吧。
「——我知道啊。」
朱利安突然丢出这么一句话。
我往上一看,朱利安彷佛在刺眼强光下般,眯着眼望着我。
「我知道直巳没有对我说谎。」
他轻轻把手放在我下意识紧握的拳头上。
「因为你为了回答我随口说的玩笑话付出了这么多。其实我现在可是紧张得要死,因为觉得很愧疚而根本不敢直视你。」
但你从刚刚就一直盯着我看耶?
「怎么办,我对直巳说了真的很过分的话吧?还说什么绝不会道歉……怎么办啊?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呃,这个嘛……」我挥开朱利安冰冷的手。「没关系啦,我又不是为了要让你道歉才做这些。话又说回来,我没有生气。只是,那个……」
我很不甘心,无法继续保持沉默。那被真冬煽动后好不容易燃起的火,也就是我那颗无聊又渺小的自尊心。
所以,如果我说的话可以传达给朱利安,这样就足够了。
不对,其实我根本不在意这个——
也许……我只是想听到那首曲子而已。
想听听朱利安和真冬一起演奏的部分。
因为只要实际想像他们演奏的模样,我就会莫名地坐立不安。但那首让两人演奏产生共鸣的贝多芬曲子,至今仍萦绕在我的耳边。
突然间,Live house里的气氛整个激昂了起来,音乐也转成快板,主持人的快嘴也越说越激动。舞台上交错的灯光下可以看见一颗戴着棒球帽的头,是阿友哥。他不仅担任DJ,还用力举起拳头敲打键盘。持续不断的节拍中喷发而出的,是喷射机的引擎声、倾盆大雨的声响及爆炸的燃烧弹哀号。紫色灯光在场中飞散,整个会场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朱利安不时「啊!啊!」的尖叫,还抬起手臂遮着脸。居然只靠一台合成器就创造出这么逼真的战场音效……
接着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隆声打破了鸟群的啼鸣,之后号角齐鸣大声作响。这是美国国歌,汽笛声嘲笑着这首从老唱片里取样出来、彷佛透过收音机传出的朴实星条旗讴歌。所谓的表演吉米罕醉克斯,指的就是这个吗……?
舞台上的阿友哥兴奋地光着脚跳上合成器,就像在跳踢躂舞般开始用脚敲打键盘,完全想不到这是出现在迪斯可舞会上的表演。不过这段表演却获得满堂的喝采,身旁的朱利安也兴奋地大吵大闹,只有我一个人一直祈祷合成器不要坏掉。

虽然我问过朱利安:「天色已经很晚了,要不要送你到车站?」但他却回答:「我已经叫车了,不用啦。」再说……我好像是脚踏车来的喔?
通往铺着小石子的机踏车停车场的路上,从地下冒出的残留热空气彷佛仍不断传来。观众们络绎不绝地走出Live house.每个人都是一副尽兴享乐后虚脱无力的表情。
「直巳,你经常来听这种音乐吗?」
「嗯……偶尔啦。」
「真好耶,我还想多去一点Live house之类的地方。」
身为知名的小提琴家,很难随心所欲地到处跑吧?不过真没想到他愿意配合我的时间。
「如果是直巳找我去,我会尽量把行程空出来的。」
朱利安说完便不怀好意地笑了。
「不过今天你让我哑口无言,下次就轮到我反击罗。你给我等着!」
还是不要吧……我们之间的恩怨就此划下句点不就好了?
「但我不能在日本待太久就是了。所以……我很羡慕呢。」
「羡慕?」
「我很羡慕直巳,也很羡慕真冬。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啊……」
「我跟你说……我对她的感觉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啦。」我有些支支吾吾。「真冬她……她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吉他手,我只是喜欢她的琴音,所以才想一直和她一起玩乐团……」
「嗯?真的吗?」
朱利安露出小小的狡猾表情,眯着眼歪着头望着我。看了就令人火大,我都说是真的了!
「唉呀,算了,今天就先当你说的是真的吧。不过,我还是无法允许你待在真冬身边。」
「不要再提这个话题了啦……」
「我会再提的。所以啊……我之前就说过了吧?我会代替真冬待在直巳的身边——我可是认真的喔。怎么样呢?」
我用力挥了挥手,这件事牵扯到太多层面的问题了啦。朱利安的脸上带着些许的沮丧,喃喃地说了声:「是喔……」没多久又恢复成开朗的样子。
「不过,我好像明白真冬和直巳在一起的理由了。」
「……是吗?」
我可是完全不明白啊——话一说完,朱利安立刻放声大笑。
「我和真冬其实很像。我们很聊得来,也同样从小就身处在音乐的世界里,思考方式也很类似,连喜好都很相近。巴哈、贝多芬、孟德尔颂,甚至再远一点的普罗高菲夫、史克里亚宾,不知道为什么连荀白都……」
朱利安一一举出真冬喜好的音乐。这么说来,他好像也在独奏会中选了许多巴哈的曲子?
「所以我能了解,因为我和真冬会喜欢上同一种人。」
「嗯?」
的确,要是同样喜欢史克里亚宾和荀白克,或许彼此之间的确有什么相似之处吧。朱利安看频频点头的我,笑到连肩膀都在抖动,只差一点就要在地上打滚了——他就是笑得这么夸张.怎么了啊?有什么好笑的?
就在这时,狭窄的马路另一头出现两道车灯慢慢靠近这边。
朱利安朝着迎面而来的车子挥了挥手,又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
「对了,直巳,我有一个请求。」
「嗯?」
「我说过要你叫我尤利,对吧?那是因为如果你叫我朱利安,总觉得有点难为情。」
「啊,嗯,可以啊……」
不对,给我等一下。这话是你该说的吗?
「要说到难为情,我也一样啊。你就不要再叫我直巳了。」
「不行。」他对我吐舌头。「只让真冬用本名叫你,太狡猾了。」
哪里狡猾了?就在我正要回嘴时,他已经踢着小石子往车子的方向跑过去了。副驾驶座的门被用力一关,藏起他那朦胧的背影。
今天——算是我赢了吧?听着离去车子的排气声,我突然想起这件事。下一次是那家伙的反击啊?不知道他会对我做些什么。
突然发现自己很期待下一次和他相逢,总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想到要把和尤利对决的过程向所有的乐团成员报告,就觉得心情好沉重。学姊一定想听,如果我什么都不说,真冬的视线又让我很受不了……
但没想到我多虑了。话又说回来,第二天我去学校后,这件事却成了让我更烦恼的根源。
「大家瞧,这就是穿女装的朱利安。他和年轻人黏得这么紧,还很开心地在聊悄悄话喔。这张则是拍到他们正握着彼此的手……」
「你在干什么!」
放学后的社团练习室里,神乐坂学姊正自豪地把照片一张张全摊在桌子上,我不禁激动了起来。兴致高昂的千晶和生闷气的真冬则在旁仔细看着这些照片——其中的人物就是待在「Bright」里的尤利和我。
「这……为、为什么会有这些照片?难不成学姊当时也在那里?」
「为什么我要做那种跟踪狂才会做的事?我可没那个闲工夫喔!毕竟我在那间Live house有很多熟人啊,因为知道你哪一天会找他去,才拜托他们拍照的。」
「你这个罪犯!」
「的确,他明明就是个男生,竟然还这么惹人怜爱,还真是引人犯罪啊!」
「请你不要岔开话题!」
「啊啊,对了,我听DJ阿友说了,也大概知道你是怎样让朱利安屈服的罗。你好像下了不少功夫呢,是吧?年轻人,你又再一次夺走我的心罗!」
学姊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对着气忿不已的我露出微笑,结果我的怒气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算了,反正跟这个人说什么都没用。
「学姊学姊,我要这张、这张、还有这张。」
「好啊,嗯,要洗几张就尽量洗吧。」
「不行!」
真冬一把抢过千晶手中的照片打算揉烂,却被千晶抢了回去,学姊摆出一副要介入仲裁的模样,却把两人抱得紧紧的。我按着开始隐隐作痛的头,决定丢下这几个推来推去的女生不管,一个人悄悄地拿着贝斯逃出教室。
为了下次能够以音乐家身分对尤利反击——一定要加紧练习才行。


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10-2-27 17:29 编辑


3.节奏乐器组

如同我以前提到的,我们高中有一间可容纳千人以上的大音乐厅。
音乐厅规模之大,甚至还有市民乐团会特地前来借场地开演奏会,也成了我们学校引以为傲的设施。
但神乐坂学姊却在大厅观众席的最后一排往下看着舞台,双手交叉于胸前说:
「不行耶,这个场地还是不适合啊。」
「为什么?」
我和之后陪我们一起过来,担任校庆执行委员的一年级男生异口同声地问道。
「因为我们是摇滚乐团啊!」千晶突然从神乐坂学姊的对面冒出头来,抢着回答。「我也想到合唱比赛时的情境,这里没办法站着大闹一场吧?」
我面向舞台,环视着呈碗钵形倾斜的观众席。的确,如果在这种场地里配合摇滚的节奏,兴致高昂地甩头甩脑,稍微一不注意,可能会发生一大群观众跌倒的不幸意外,造成死伤。
「这有,华丽的舞台照明设备几乎都在体育馆里,所以我们还是在那边举办吧。」
这件事发生于一个多月之后即将来临的校庆。
除了体育馆之外,我们学校还有这座音乐厅可以用。所以不管是音乐类型或是舞台表演类型的节目,应该可以不用担心场地问题而从容地表演才是。
前提是学姊和千晶不要提出一些无理要求。
「呃……可是体育馆已经有戏剧社和班级的戏剧表演了,而且空手道社昨天还说想做武术表演,硬是挤进了节目流程里;那边的表演顷目已经排满了。所以音乐类型的表演可不可以统整在这里表演呢?」
执行委员一脸胆怯,观察神乐坂学姊脸色同时还不忘对她献个殷勤。大概是看出民音社绝对会引起什么麻烦,所以才被逼着要从头到尾在旁顾着我们吧,我真有点同情他。对不起——我在内心双手合十向他致歉。
「说明白一点,我们的舞台可是狂热的熔炉啊,这点我也无法控制。而且观众一定会兴奋地跳起来,搞不好还会挤到舞台前面来呢!如果有人受伤,执行委员会应该也很困扰吧?」
被学姊这么一进逼,委员只能嗯嗯啊啊不知所云地回应。这种说话方式仿佛不是我们在请求他,而是在强迫他采取应变措施来面对不可抗拒的天灾。学姊还是跟以前一样狡猾。
「我……我会先和大家讨论看看。」
最后委员终于逃了出去,我对着他的背影为他祈祷能获得更多的幸运。
「对了,我也去一下学生会办公室。」学姊将双手交叉于胸前说道。
「你去那儿干嘛?」
“当然是去把所有使用体育馆的社团、团体都查出来啊。从现在开始,得注意一下哪边比较好插队啊。」
跑步离开的学姊头发如鹃的尾翼一般在空中飞扬,我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虽然她看起来好像做事很随便,却是个可以为了策划某件事而认真执行的人。不知道她出了社会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越来越忙了呢!」
千晶一脸乐在其中地说。最近放学后连喘息一下的时间也没有。合唱团比赛虽然结束了,但之后还有运动会,接着又是校庆。直到十一月为止,这所高中将持续着被各式活动包围的日子。

我和千晶朝着位在走廊另一端尽头的音乐准备室走去,真冬正在预习校庆时演出的曲目。是因为神乐坂学姊任性地说什么:「我不想在同一个舞台上表演两次一样的东西.这个乐团齐聚了这么有趣的团员,让我不禁想从古典乐之中拉出些什么东西来。」
只不过,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的人影却伸出双手制止我们前进。原来是裙子长度最短的音乐老师——麻纪老师。
「现在最好……不要去打扰真冬比较好喔。」
「难不成发生什么事了?」
「嗯——」
老师用大拇指指着准备室的门,看来不需要再多作说明了。
因为钢琴声正不断地传来。
我们三个在走廊中间站了好一会儿,任凭透过木门传来的声音在耳朵里缭绕。这轻轻乱窜的乐句,彷佛穿越人声鼎沸的喧嚣中的脚步声。
「……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
千晶喃喃自语地说。
「是《里莫日的市集》。」
这是穆索斯基作品《展览会之画》中的第十二首曲子。这首受亡故友人的画作启发,内容多样化的钢琴组曲,经由林姆斯基·高沙可夫而获得世人重新认识,更刺激了全球音乐家的想像力,因而诞生出各式各样的管弦乐改编曲。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这首没买过、原曲也很粗糙的曲子——不过当我听见门的另一头传来的钢琴声,就让我对这首曲子改观了。
但是真冬应该没有留下这首曲子的录音。我不知不觉地走近门边,额头贴着木门专心聆听里头的声音。比起一般钢琴家所弹的《里莫日的市集》,里头传来的曲子步调慢了许多。轻快巧妙的旋律中,甚至参杂着微微的哀感氛围。
让人觉得仿佛能看到穿过市场的道路前方,那个即将造访的场所。
步伐急促的脚步声,突然间被厚实沉重的和声打断。我当场惊讶得呆站在幽暗的入口。
这是第十三首曲子《地下墓穴》。
呼吸声和心跳声在冷冽的空气中回荡。
钢琴的减弱音所创造出的空虚感。
真不敢相信。就连亲耳听见后,我都不敢相信。
真冬正在弹奏钢琴,而且一个音符都没有弹错。
真冬的手指真的……
没多久,在一片弥漫霉菌、骨骸、死亡以及灰尘的气味中,夕照隐隐约约地透了进来。是漫步变奏曲,第十四首曲子——
就在这时,钢琴声突然断了。吓了一跳的我脸一离开门,就听到里头传来踢躂踢躂的脚步声,接着有人用力打开了门。
和我四目相接的同时,脸颊一下子就泛红的真冬怒气冲冲地说:
「不……不要站在这边听啦!」
「咦,这样啊……很抱歉……还是说我们可以进去听吗?」
「……不、不行!」
不能进去也不能在外面啊?那你要我怎么办才好?真冬进去后就用力把门关上,而且我甚至还听到上锁的声音。咦?喂喂!
「干嘛把自己关在里面啊?」我连忙敲了敲门。「让我们进去啦!我也想搜集各式各样的乐谱啊。」
「不行!」
为什么?只是弹钢琴被别人听到,要这么生气吗?我正要对着关上的门大吼时,突然有人抓着我的后衣领往后一拉。
「咕欵!」我不自觉地发出怪声。
「不能在这边大吵大闹的,你先暂时不要管她吧。」
麻纪老师说完后,就拖着我往楼梯的方向走。差一点就要窒息的我,只能手忙脚乱地挣扎着。千晶似乎一脸苦恼地盯着准备室的门好一会儿,之后才跟着我们走。
「其实啊,不久以前,真冬就一直在准备室里练习钢琴。刚才也是,总觉得她好像看到各式各样的乐谱后就燃起干劲了。当我回过神时,她甚至忘了我在旁边,就开始弹了起来。」
麻纪老师在楼梯转角处压低音量对我们说,我和千晶对看了一眼。
「她的手指……已经痊愈了?真的吗?」千晶开口发问。
「你们听说了吧?」
我微微地点头。真是完美的演奏啊!我以前一直以为,也许再也听不到真冬的钢琴声了。虽然尤利告诉我这件事时也让我很震惊,不过刚才直接听到她的演奏,却带给我更强烈的冲击。
「结果还是因为心理因素……吧?所以说,我是认为就因为她手指痊愈而觉得高兴,可能还稍嫌过早。不过总而言之,那孩子又打算重回钢琴的怀抱了。只不过在家里练习的话,姥沢老师又会开心得大吵大闹,所以只能在学校弹了。」
那是因为她和乾烧虾仁之间还有疙瘩存在吧,而且真冬又很顽固。
不过,我真没想到她可以恢复到这种地步。
「因为这个问题很棘手,就请你们暂且先不要管她吧。」
「真、真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琴的?」
「嗯?上个月吧?」
那么,果然是——和尤利重逢后开始练琴的吧?如果这是一个契机,那就说得通了。
就连医生都说过只能等待——看来那个契机就是尤利。
麻纪老师严格命令我们,只要准备室传来钢琴声就绝对不准靠近,随后就下楼梯走了。我和千晶两个人被留在楼梯转角,而我整个人瘫坐在楼梯上。
「真冬她……太好了。」
千晶看着已经听不到音乐声的楼梯上方,喃喃自语地说着。
「小直你不高兴吗?真冬又可以弹钢琴了吧?」
「不,我很高兴。不过高兴归高兴……」
「你说清楚一点,怎么样嘛?」
千晶抓着我的后衣领摇来摇去的,接着我就把真正的心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
「总觉得很不甘心,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真是笨蛋啊。」
「什么意思?」
今天真是最常被勒脖子的一天啊……被千晶这么一追问,我就把内心想法说了出来。像是真冬因为和尤利相逢而有所改变,而我却做不到。
我话一说完,千晶就放开我的领子,望着窗子的方向。
「……是喔?」
突然变得无精打采的声音,落在千晶的脚下。
「原来小直因为无法为真冬做些什么,而觉得不甘心啊?」
「嗯……啊。」
千晶怎么了?总觉得她的背影看起来好渺小。
仿佛只要一碰她的手,她就会立刻哭出来。
「就是说啊——就是因为近在身边,反而才觉得痛苦啊!」
千晶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道.我想了又想后,正准备往前一步对她的背影说些什么时,她很快地回过头来。
「那么,你觉得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办呢?」
平时的坚毅光芒再度回到千晶的眼中,只听到砰的一声,她又顺便往我的肚子结实地招呼了一拳。痛!我按着下腹往后退了几步。
「……我会回家盖着棉被听《LLondon calling》。」
「笨蛋,你一个人去听吧。」
这次是头被巴了一掌。那要怎么办嘛?
「那还用说?当然是练习啊。」

「节奏乐器组」这个词原本是爵士乐用语,指的是钢琴、贝斯还有爵士鼓。这些乐器不需独奏,只负责维持曲子的节奏不间断。换句话说,在我们乐团里指的就是我和千晶。
一般认为乐团的优劣,实际上并非取决于引人注目的主唱或是吉他手,而是节奏乐器组是否优秀。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年轻岁月合唱团等乐团。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为什么要做伏地挺身?」
「因为你没体力啊!喂喂,不准休息!」
千晶砰砰地踩着低音鼓,我的汗正啪答啪答地滴在这间应该有开冷气的民音社练习室地板。但不是我在自夸,若论伏地挺身,我的极限只有十下。
「你听好了,上次那场现场演出,小直到最后已经有气无力了吧。在我们的乐团里,真冬本来就冲得比我们快了,所以我们一定要振作起来。」
「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是很弱啦。」
「你至少要练到能单手举起吉他扩大机才行。」
「我怎么可能举得起来啊?」
「我就办得到喔。」
哇!她还真的举起来了。快放下来啦,很危险耶。
「不要休息,你的标准是三十下。」
千晶又把我压到地板上。拜托饶了我吧。
「总觉得你没什么毅力耶,我要坐到你背上喔?」
「不要,很重、很重啦!我会被压扁啦!」
被千晶压在屁股底下的我不断地挣扎,这时房间的门开了一道小缝。一双蓝宝石色的眼眸正胆怯地偷偷往里面看。千晶察觉到后,便迅速站了起来。
「真冬,你在干嘛啊?」
「那、那个……」
千晶抓着真冬的手,把她拉了进来。得救了,我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
「……刚、刚才,不好、意思。」
「嗯,这么坦率很好,我特别饶了你吧。」千晶干嘛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啊?「乐团明明就有要紧事,竟然还沉迷在钢琴里面,我们的团结一下子就被真咚咚完全破坏了。」
「我才没有一直沉迷呢!」真冬拚命地说谎。
「那么,我就再拜托真冬帮我做一件乐团的工作。」
「……什么事?」
「去坐在小直的背上。」
「为什么?」「干嘛这样啊?」
「因为练吉他的话,还可以坐在小直的背上练啊!我可是要打鼓耶!」
「不,才不是这样。」
千晶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用鼓棒抵着我的喉咙。
「好了啦,还有三十下,拿出毅力来。好好配合我的鼓,伏地挺身做得俐落一点。」
真可怕!我想都不想地再次趴到地上。同样受到那个运动型家伙的气势所压迫,真冬完全照着千晶所说的话,胆颤心惊地坐到我的背上。
「民、音、加油,民、音、加油!」
千晶配合着奇怪的吆喝声,开始打起四拍子的节奏。这是怎样?校园霸凌?而且真冬的体重还压在我背上——
咦?没那么重耶?倒不如说轻得不可思议。这家伙身材有这么纤细吗?这么说来,我之前不是还可以背着行李和真冬爬山吗?和那时相比,伏地挺身根本不算什么。
这时鼓声突然停了下来。
「真是气死人了!为什么小直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在做伏地挺身啊?」
还不是因为你要我做!
「换我坐在上面时明明就很痛苦!啊,真是的,真冬你体重多重?」
「咦,那个……」她的回答含糊不清,根本听不到。
「真是不可原谅,我也一起坐在你身上!」
「为什么!不要啦,会死人啦!」
「没关系啦,你不要动!」
「不、不要,要掉下去了!」
正当我被两人加起来的体重压得喘个不停时,门突然打开了。就连神乐坂学姊看到这个惨况也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救、救我——」
听到我这般可怜兮兮的哀求,学姊的脸上立即浮现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要坐在哪里好呢?头顶上?」
「不、等等,不要啊!」怎么又是这样啊?

那天我一回到家就不见哲朗的影子。我跑去鞋柜一看,皮鞋也不在里面。也就是说,他可能跟人家去喝一杯了吧(哲朗大部分都是穿凉鞋出门的)。太感谢了,今天可以不用准备晚餐。因为遭受到一顿奇怪的虐待,害得我没什么食欲。再说,我的背还在痛……
我在二楼卧房换完衣服后,就马上拿出贝斯来。白天千晶说过的话还停留在我的脑海里。
『原来小直因为无法为真冬做些什么,而觉得不甘心啊?』
真冬、神乐坂学姊、上个月一起同台演奏的古河大哥——
还有最厉害的尤利。
和好几位杰出的乐手面对面接触,亲耳听见他们的音乐,好几次都让我有深切的感受。感受到自己的不成熟,和一股无力感。
再这样下去,我又会变成一名只是偶然待在乐团里的人,甚至变成乐团里的重担。古河大哥曾直接告诉我:「你应该先退出。」我当时回他的话也只是虚张声势。要怎么办才好?我要走到什么地步?我根本一点头绪都没有。
直到和尤利相逢后,此时此刻我才看见了那个地方。
我明白了那个不得不回答的问题。
我能否能够成为真冬弹琴的最大支柱?
不只是对身为吉他手的真冬而言,也就是对身为钢琴家的真冬来说——我能否成为扮演输送血液和生命的心脏的角色,待在她的身边?
真冬的钢琴音色鲜明澄澈,节奏带着强而有力的跃动感。某位曾与她共同表演的知名指挥家曾经评论她的钢琴是「力道宛如不断侵蚀峡湾的冰河」。真冬的协奏曲之所以被批评得如此苛刻,几乎都是因为没有够格的管弦乐团能完全承受她的弹琴力道。因此在找寻到真正的归宿前,真冬的手指是冻结的,她的钢琴声也随着消失。
我之前一直以为,或许她不会再重回钢琴的怀抱了。不过,事实却并非如此,也许真冬只是在寻找那个地方。
寻找某个能在自己身旁或附近,支撑她琴音的人——永远存在的地方。
我是否——也有资格待在那里呢?
那个现在也许只有尤利抵达的地方。
但还要走多久才能抵达那个地方呢?
我打开床头音响,放进CD。配合着真冬独奏的拉赫曼尼诺夫《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伸手摸索着单纯重复的贝斯声线。真冬的钢琴急速改变整首变奏曲的拍子,有条不紊地牵引着管弦乐团。
我渐渐地找不到自己的贝斯音,根本跟不上她的步调。
我脑海中浮现坐在钢琴前方的真冬,出现在我们feketeterigo的舞台上。高高举起、闪耀着黑色光泽的羽翼前方,可看见散发微弱光芒的爵士鼓和千晶褐色的头发。回过头一看,前方是充斥着激昂情绪的观众席,神乐坂学姊的背影就站在那里,紧依着麦克风架。从寂静升起的钢琴众赞歌、以过门(注:主要指爵士鼓的演奏技巧,在每小节之间加入不同打法,将曲子带到另一个情境)谨慎地融入旋律中的鼓声、这时再加入以清音重叠的伴奏。最后是学姊那沙哑却能渗入身体最深处的歌声。
可是,我又在哪里呢?
我应该在舞台上刻划出什么样的律动呢?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对我来说太过遥远、太高、也过于耀眼。
拉赫曼尼诺夫的曲子结束了,床头音响停了。我被拉回到现实这间自己的房间里,发觉自己抱着贝斯坐在床上,陷入沉思。
我该怎么办才好?
千晶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应我:「那还用说,就是练习啊。」她说得没错。
真想接上扩大机,用最大音量好好练习啊!使用学校练习室的时间有限,而且不管怎样我都会很在意学姊和真冬的音色。虽然说哲朗不在家,但也不能用客厅的喇叭,会吵到邻居的。
这样的话——

我看了一下时钟,还没八点,应该还来得及。把贝斯收进琴盒后,我就骑着脚踏车出门了。
规模不小的车站南门,距离我家骑脚踏车大约要二十分钟。而「长岛乐器行」所在的大厦,就在走过天桥后,从商店街进入朴素住宅区的交界上。
那间店是学姊打工的地方,我也经常受到那间店的关照。这家店的三楼有个录音室,虽然空间十分狭小,不过因为店长有把柄落在学姊的手里(但学姊说这是店员的特权),所以店长跟我们说,只要录音间空着,feketeterigo的团员就能免费使用。
虽然我满同情店长的,不过身为一个穷学生,我偶尔也会满怀感激地利用这间录音室。
「咦?小直老弟?」
当我一走进地上摆满了吉他、连行走空间都没有的店里,看来应该是独自顾店的店长从音乐杂志后露出脸来。一头杂乱的头发随意绑在脑后的他,看起来是个走嬉皮风的人,但这身造型也让这间店更像是快要倒掉的乐器行,而且今天依旧半个客人也没有。
「你们约好了吗?她已经先上去了喔。」店长指着天花板对我说。
「……咦?你是说……学姊吗?」
「不,是小千。」
一打开三楼尽头那扇重死人的隔音门,就有一连串激烈的鼓声瞬间传到走廊上,随后又突然中断了。
「……小直?」
坐在鼓堆里、额头上还闪着汗水光芒的千晶,一看到我就张大嘴巴僵在那儿。然而我也是一样。千晶为什么会在这儿?之前已经练成那样了,练习得还不够吗?
「什么事啊?怎么了吗?」
脸上闪耀着光芒的千晶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明明就已经十月了,却还穿着短T恤配短裤,这身打扮很像她夏天住宿集训时穿的衣服。不过,录音间里的确很闷热。

「咦?难不成你是来练习的?」她看着我背上的琴盒说道。
「呜,嗯……我想好好地弹出声音来练习。」
「客人来了就要结束练习喔。」店长说完这句话后,就把我推进录音间,关上了门。附着存墙上的烟味混杂着甜腻的汗味。不知道为什么,千晶似乎很开心地帮我准备好贝斯扩大机。
「还真巧耶,让我吓了一跳。我今天也是觉得打得不太够,心里不太自在。小直也是因为伏地挺身做不够才来的吗?」
「不,伏地挺身已经够了。话说回来,我打扰到你了吗?」
「不会呀,因为我们可是节奏乐器组,一起演奏比较好喔。」
可是,可以的话我比较想一个人弹……
「好了啦,好了啦。你就把我当作节拍器弹弹看吧!」
开始练习后,果真就像千晶所说的,贝斯和鼓并非敌对关系。这两者就像心跳和脚步声一样,为了要往前迈进而相互共鸣。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三连音符、十六分音符,千晶稳定的步调在背后支援着我僵硬的划行。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感觉。仔细一想,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和千晶两个人搭配演奏。在我们之间,总是存在着神乐坂学姊那仿佛阳光洒落般的吉他声,或是真冬那宛如月光在夜晚空气中结晶般的吉他声。
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可思议。比起千晶一个人单独打鼓时,此刻的鼓声更为鲜明,每次的敲击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当我的手指透过贝斯弦输送血液时,就会有一道令人舒畅的踩踏声回应我,仿佛还能用手抓住两片脚踏钹的闪耀光芒。
「……等等、千晶,停下来休息一下。」
不知我们已经不间断地弹了多久了。手腕已经酸软无力的我好不容易才让手指离开琴弦,要千晶停下来。一滴滴的汗珠从我的发梢流了下来。
「真冬都还可以继续弹喔?」
满脸通红的千晶兴奋地晃动着膝盖和肩膀,以挑衅的口吻对我这么说道。
「不,抱歉,这我办不到。」
我含了一口宝特瓶里的水。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住宿集训时,真冬简直就像塔朗泰拉锯(注:源自于意大利,据说遭毒蜘蛛咬伤的病患者,得藉由不断旋转才能解毒)上身般,持续和千晶合奏的理由了。
因为「脚」会自己动了起来,根本就停不下来。
千晶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后,就靠过来从我手中抢走宝特瓶,一饮而尽。从嘴边溢出的水还沿着脖子流到了领口。
「呼!」
喘了一口气后,千晶拆下发夹甩了甩头,发梢沾黏在湿润的嘴唇上。没来由地,我赶紧移开了视线。
「好久没打得这么尽兴了。」
「……你不是一直打得很尽兴吗?」
「嗯?」
千晶双手握着鼓棒伸展手腕,一脸不解地望着我。
「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喔。只要学姊和真冬在,我整个人就很紧张。」
我惊讶地看着千晶的脸。
「那两个人啊……我这样说好像不太好啦,但她们根本就是妖怪嘛。我只要在她们后面打鼓,就会变得很不安耶。甚至还会想,我真的能坐在这里吗?」
我慢慢地坐在一张椅脚不平的圆凳上,神情茫然地直盯着千晶的脸,她的眼神似乎正望着渍方的某处。
原来她也有过——这种想法啊?
「其实我知道,学姊并不是以期待一位鼓手的心情邀请我进乐团的,但这种事又不能强求。我只希望她能对我说,我们没有你不行。」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千晶比我还早就在学姊身边,且深受她的音色吸引。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还没有能力去回应学姊的音色。正因她都知道,才更要紧跟在学姊身边。
——就像我一样。但她既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逃离这一切。更没有被自己的无力感击倒而停滞不前。
这就是千晶厉害的地方。
「……千晶已经是我们不可或缺的鼓手了喔。」
我试着坦率地告诉她。
千晶的眼眸一瞬间闪过了一丝孤寂,不过随后就害羞地笑着对我说:
「谢啰。哪一天,我也想让学姊这样对我说。」
「学姊早就这么认为了吧?千晶,你很厉害喔。只因为喜欢学姊就可以走到这个地步——」
千晶的手突然伸向我,用鼓棒的尖端戳着我的锁骨。
「什、什么?」
「小直,你刚才对我说了很失礼的话喔。」
「咦,什么?」
「我喜欢的不只是学姊而已喔。我可没单纯到只为了这种事,就紧紧缠着乐团不放。」
「呃,啊……抱、抱歉。」
也是……而且她和真冬的关系也变好了。她原本就喜欢硬式摇滚,即使在编曲上意见不太一致,她也不肯退让。
「……不过,我的不幸大概是一开始就和喜欢的人在同一个团里。」
千晶突然全身无力地靠着墙边,喃喃地说着:
「这样我就很满足了。就算我们的关系无法更进一步……却会觉得现在能够在一起不就很好了吗?而且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再说,如果我硬要更进一步,也许只会让彼此的关系陷入无法挽回的地步,永远无法再回到以往。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就维持现状……」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多少了解这种想法。如果对象是学姊,毕竟她是个女生,不管怎样她们都不可能有结果。不,学姊是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吧?根本不知道那个人说的话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不过,至少她们现在可以待在同一个地方。
可是这样是不行的。如果安于目前的现状,哪里都到不了。总有一天会被学姊丢下,再也追不上她。
我也和千晶一样。
现在我就在真冬身边,而且距离比尤利更接近。
但那只是目前碰巧形成的状况。
这时,千晶突然开始用鼓棒敲我的肩膀、额头和胸部。痛!痛!痛!我打算举起手臂抵挡,结果手臂也被毫不留情地痛打。
「等、等一下啦,千晶,这样很痛耶。干嘛打我啦,怎么了啦?」
「什么事都没有!喂,休息时间结束,开始练习啦!光是休息的话,会追不上喔!」
千晶突然对着我大吼,把宝特瓶丢了过来之后又回到爵士鼓组之间。什么跟什么啊!
「学姊不是说过了吗?校庆时要表演连环组曲啊!我们俩可是一秒都没得休息,不多练一点串场时的花样怎么行!」
「唔……嗯。」
从学生会办公室回来的学姊说,她已经想办法弄到体育馆的使用许可了,不过节目时间表需要重新排过,还不知道有多少时间能表演。因为如此,学姊建议,为了能在有限时间里充分地演奏,我们还是打算表演时间较长的组曲。虽然唱歌和吉他独奏都会区分段落,可是我们节奏乐器组根本没有空闲时间可以停顿。会有较多的状况只能依靠我和千晶来维系现场高昂的气氛。
「小直弹的贝斯一点魅力都没有!」
「嗯……」
虽然我自己也有察觉,不过在别人给我的评论中,这是最确切、最辛辣的了。原来如此,没有魅力啊……
「你知道吗?你太配合我了。和低音鼓齐奏也许很安全,不过一辈子都没办法出头。只要我一停顿,你就加进一个小节。知道了吗?」
「……知道了。」
「从前奏开始!」
鼓棒在千晶的右手掌上转了一圈后,便直接敲在落地鼓上。在一阵仿佛挖掘大地的拍子背后,我塞进一连串的重低音,狭窄的舞台再次吞没在沸腾的心跳中。
原来人们常说的“忘记时间」真有其事。
之后,我们便汗流浃背地弹奏,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当我回神时,听见了某个人的歌声。我还在想这个声音在哪儿听过,原来是我自己在唱歌。贝斯和鼓是一个乐团的「形体」,所以可以在这个形体之上,扩展出所有音符的想像力。我无法不开口唱歌。我们甚至没发现通知使用时间结束的红灯已亮起,直到店长战战兢兢地走进来制止我们、把扩大机的电源关上那瞬间,才终于发现自己已经精疲力尽——累得瘫在地板上了。
手中似乎还残留着琴弦的振动,这种快感真是令人舒畅啊。

第二天起,我跟千晶决定放学后都要去「长岛乐器行」。因为学姊都是骑脚踏车上下学;真冬又住在反方向,一起坐电车回去的只有我们两个而已。
「我们就偷偷练习,让她们两个吓一大跳!」
千晶气焰高张地对我说。不过——
「最近你和年轻人常常去录音室嘛。」
「咦?哪、哪有这回事?」
千晶被学姊这么一问,就拚命地装傻。不过学姊是店员,会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唉呀,你们也真是见外,竟然瞒着我和姥沢同志。」
「因为先经过一番秘密特训,等正式演出时再让你们大吃一惊才酷啊!」
「算了,我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加深我和姥沢同志之间的友谊。」
「嗯?咦?」
到刚才为止都在练习室的角落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偷瞄我们这边的真冬,整个人吓了一跳,头发瞬间飞扬起来。
「你们大概都不知道吧,姥沢同志最近还抱着我哭诉,说年轻人都不理她了。所以我只好安慰她啦。」
咦?我?
「笨蛋响子!我才没有那样!」
真冬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不要瞪我啦!你放心吧,我根本不会相信学姊乱说的话。
学姊紧紧抱着真冬,轻拍她的肩膀就这么敷衍了事,接着回过头来对我说:
「我很高兴大家似乎都燃烧起来了。」
只不过,接着就发生了一件浇了我们一头冷水的事。
那是礼拜五放学后的事。因为运动会就快要到了,千晶和真冬必须参加班级对抗赛的练习,所以晚一点才来社团。手边刚好没事的我,决定到音乐准备室找出能用在演出上的古典乐乐谱。
当我随便挑了一捆乐谱走回练习室时,大家都已经聚在这里了。但千晶和真冬似乎是练习结束后就直接急忙跑来,身上还穿着蓝色和黄绿色的啦啦队服装。不过房间里的气氛十分凝重,彷佛连她们衣服上的鲜艳色彩看起来都黯淡了不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我们的表演时间只有短短二十分钟……」
千晶哭丧着脸说。
「什、什么?」
「我是说校庆时使用体育馆的时间。他们说戏剧社和空手道社要做一些表演,行程已经排得很满了,所以最多只能给我们二十分钟。」
「二……”
我也不自觉语塞了,二十分钟内如果能表演四到五首歌还算是好的。当初夏日的现场演唱,五十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
如果他们只能给我们这么短的时间,我和千晶根本无暇展现特训的成果。不知是否因为听到坏消息而意志消沉,大家连乐器都还没准备好。
「只有二十分钟的话,什么都不能做。才刚把观众的情绪炒热表演就要结束了。」
「……响子,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真冬看着抱着单边膝盖、坐在练习室内长桌上的神乐坂学姊。
不过,学姊一点反应也没有。只见她额头抵着膝盖,不发一语。
「响子?」
「嗯?啊,没事,抱歉。刚刚稍微……在想一些事情。」
学姊也因为执行委员的这般对待而受到打击了吧。不过,我想依学姊的个性,应该已经开始思考打破僵局的方法了吧……
「我看着她们的啦啦队服看得出神了。怎么样啊?年轻人,登台服装就穿这个吧。」
“请你认真一点!」
我想都没想就槌了墙壁一顿。学姊则一脸不悦地说:
「我有好好在想啦,我想差不多要过来了。」
「你说谁要来啊?」
「我们的敌人。」
傍晚五点(名义上的)放学钟声响时,练习室的门突然被人乱敲一通。当时我们正在练习合奏,狭窄的房间里充满摇滚乐的乐音,如果不是我的背贴着门,根本就不会发现有人敲门吧。
因此我举起手中止演奏。这是身为节奏乐器组所该做的事,如果少了鼓或贝斯的声音,音乐就会很明确地停止。
「……有人来了?」
学姊擦拭汗水说道。我点了点头,随即拉开了门。
「哈罗,哈罗,打扰啦——」
用愚蠢的声音打招呼且最先踏进来的,是个虽然有张滑稽脸庞,但身高颇高的二年级学生。我曾在学生会办公室见过他几次,他的确是学生会的成员。在他后面又进来了两到四个人,把民音社挤得水泄不通。
「那么,神乐坂小妹,我依照约定带他们来了,待会就到那边讨论一下吧。」
学生会成员以不负责任的态度说完后,挥了挥手。可怕的是,后面那几个当中有两个身材粗壮的男学生穿着空手道服,以及两个穿着男性和服便装、腰间还插着一大一小日本刀的女……生(应该是女生吧)。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真冬也吓得躲到千晶背后。
「等一下,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讨论呢?」
其中一名穿着浪人武士装扮的女生一脸不满地问道。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
学生会成员则以足以触怒对方的悠闲语调回答。
「因为班级的戏剧表演时段不能移动啊!而且还有变装比赛,之后的两小时又得分给你们戏剧社、空手道社、民音社。如果对我们一开始决定的节目时间表有意见,就请你们自己去交涉吧。」
喔,原来那两位武士是戏剧社的,所以才直接穿着舞台服装来这里啊。吓了我一跳……
「再会啦,神乐坂小妹。」
学生会成员轻轻挥了挥手,推开武士和空手道家后就走出练习室。也就是说,学生会和校庆执行委员会都把难以调整的节目时间表问题抛来抛去。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啊。
「民音去音乐厅表演啦!」
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黑带空手道社员一坐到贝斯扩大机上,就不耐烦地说道。
「这样问题就能解决了吧。都是因为你们从后面插队进来,事情才会变得这么麻烦。」
「明明就是你们空手道社从后面插队进来的……」
戏剧社社员小声地说,结果被另一个棕带的空手道社员狠狠一瞪。我也仿佛被瞪了一眼似的,开始心生恐惧。
不过,神乐坂学姊一把推开了我,站在黑带的社员面前。
「如果在我们的现场演唱时出现伤患,空手道社会负责吗?」
「那关我们什么事啊?我们决定好的攻防表演就有一百种以上,之后还有老师的讲解。如果你们一定要排进来,那民音社要在十分钟之内结束表演。」
「等等,你们不要自己擅自决定啦,我们的剧本也已经选好了耶!」
武士不禁开口插嘴。
「你们民音社和空手道要在四十分钟之内表演完毕啦!就算这样,我们准备的时间也很紧迫耶!」
「什么?别开玩笑了!」
「如果想要使用体育馆就要早点说啊!我们可是从去年开始就在准备了!」
「你们也在音乐厅表演不就好了?那边的观众席也比较多啊。」
「那个场地又不是为了戏剧表演而设计的!什么都不懂的话就别开口。我看你们啊,去竞技大楼表演不就好了?」
「观众要从哪边进来啊!」
「反正观众也不会进去吧。」
「说什么啊你!要来决斗吗?」
为什么要在我们练习室里吵架啊!完全插不上话的我环视了教室一圈,看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求救。这时,我看见身旁的神乐坂学姊舔了嘴唇一圈。哇咧,这个人竟然在享受吵架气氛。
就在学姊要加入战局时,背后突然爆发一阵铙钹的声音。
准备动手打架的空手道家和武士先有所反应,接着是我,我们都吓得转过头去。
「不要在我们的练习室里大吵大闹!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吧。你们至少先问一下彼此需要多少时间表演啊!」
坐在爵士鼓后方的千晶气得站了起来。
戏剧社社员被千晶的鼓棒咻地突然一指,这才坐立不安地说:
「我们绝对需要八十分钟。不过,这只是演出时间,光是准备大型道具就要花十分钟。」
这时千晶的视线移往黑带男。
「我们也需要四十钟来表演。」
如果去掉民音社不谈,真的是没多余时间耶。而且还没算准备和整理的时间。
「民音社想要多久?」戏剧社社员双手交叉于胸前,以无奈的口吻问道。
「就算把永远和永远相乘都还不够,不过保守估计,我们需要一个小时。」
神乐坂学姊又做了这种话中带刺的发言。只见两名空手道社社员露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哼了一声。
「这点绝对不行。真是够了,你们其中一方直接放弃好了。」武士大喊着。
「这可是体育馆,学术类社团滚出去啦!」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啦!」
又是一阵没有意义的争吵。我又再次偷瞄神乐坂学姊的侧脸,她脸上充满活力。我的直觉些诉我:啊,她应该快说了吧。
「我看呢……」
她明明没有大喊,声音却具有穿透力。这时所有正在争吵的人,都不发一语地看向这边。培着,学姊说出了那一句话:
「就用比赛来决定吧。」

社团活动大致上可分为体育类社团和学术类社团。由此更进一步地推进,也经常有人以这两类来区分人类的个性。
不过,在这个部分最常争议的,就是戏剧社和管乐社的定位。由于这两者不属于运动类型,很明显地是属于学术性质。不过就社团活动的内容来看,社员也会被要求进行相当于体育类社圃的肌力训练,不可等闲视之。
因此空手道社就不用说了,连戏剧社都会接受学姊的提议,就某种意义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
「大家就在运动会上决胜负吧。刚好有个很贴切的项目叫做社团对抗接力赛。依照抵达的顺序,排名越高的社团可以夺走排名较低的表演时间。很简单明了吧?」
喂,等一下……
「你们是学术类社团吧?社团对抗接力赛是和体育类社团分开举办的吧?」
空手道社的社员无奈地耸耸肩。
「放心吧,因为相原同志是体育委员啊。」
学姊摸了摸身旁千晶的头。
「我们很会在这方面随机应变啦。如果空手道社在学术类社团的比赛出场,应该会被其他社团抱怨吧。只要我们和戏剧社去参加体育类社团那边的比赛,就不会有人抱怨了。」
「或许你们觉得无所谓,但不要擅自决定戏剧社的事啊。」
「我们也认为这样OK喔。」
武士大姊神色自若地说。不管是黑带、棕带高手,连我听到这句话都吓了一大跳。
「你们太小看戏剧社的训练了吧?空手道的比赛时间顶多只有三分钟左右吧?我们在舞台上一次就是一个小时的战斗呢!」
这个挑衅方式真高明啊。就因为这一句话,没多久大家就得到共识了。
那些家伙出去之后,一直躲在千晶背后的真冬拉了拉学姊的衣摆。
「社团对抗接力赛要几个人出赛?」
「正好是四个人喔,因为一千六百公尺的接力赛啊!」
「……我、我也要参赛?」
直到目前为止,体育课都是在一旁见习的真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有姥沢同志在,那群家伙才会那么爽快地接受这场比赛。」
学姊也万般怜爱地摸摸真冬的头。
「我……会扯大家的后腿。」
我跑步也跑得相当慢……
「我不是经常说吗?战斗早在开战前就已经结束了。」
学姊把手放在千晶和真冬的肩上,接着看着我的脸露出一抹微笑。
「放心啦,他们在答应比赛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那天回家路上和学姊告别后,我们三人往车站方向前进,走到一半时我问了千晶:
「你早上是不是有在慢跑?」
「咦?嗯,大概跑个六公里吧。不过以前我都跑二十公里。」
我心想:你完全是个妖怪。不过,我又接着问她:
「大概从几点开始跑?」
“六点半……是说,怎么啦?小直也要跑吗?真的吗?」
「嗯,也许我无法跟你一起跑完全程,不过我会努力早起的。」
「哇!如果明天下雨,那都是小直害的哦?」
啰嗦,你说是就是吧。
这时,走在另一边的真冬拉了拉我衬衫的袖子。
「……为了接力赛吗?」
“一方面也是啦。」
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和真冬都在舞台上呼吸困难,那真是逊毙了。不过,这种事说出来就太丢脸了,我说不出口。真冬直盯着我背上背的琴盒,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地说:
「和千晶……一起……」
那一天就这样结束了。不过,隔一个礼拜的星期一,令人惊讶的是我竟然起床了。
早上六点半。准备进行晨间练习而和千晶一起上学的我,为了要先把乐器放在练习室而跑去教职员室借钥匙。不过,钥匙盒里面却没有看到钥匙。咦?
接着,我和千晶在练习室里目击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
「早安……」
真冬一脸害羞地躲在爵士鼓后方做伸展操,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体育服的样子。虽然之前就看过她穿泳装,现在才说这个有点怪,不过她的腿还真是细得让人担心。
「怎、怎么了吗?」
「我也要跑。」
咦、咦?
「因为我不能输!」
真冬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说话时视线还直盯着千晶。
的确,这是一场不能输的竞争——万一输了,我们的演出时间就会化为乌有了——真冬竟然会那么有干劲。
「不知道你跟不跟得上我们耶?」千晶探头看着真冬的脸,不怀好意地说。
「……我会努力。」
当我们开始慢跑后,不知千晶体育型人格的热血是否沸腾了起来,只见她又进入魔鬼训练模式了。她大声激励一下子就上气不接下气的真冬时,那种眼神真是可怕。还有那句「民、音、加油!」真的很丢脸,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喊了啊?虽说现在是清晨,不过这里是学校附近,还是有行人来往啊!
没过多久,真冬就累得几乎跑不动了。她被远远抛在后头,远得甚至连千晶的背影都看不到。至于我为什会知道,说起来实在很丢脸,因为我也同样被远远抛在后面。
「你先……先跑、跑吧,我只要……休息……一下就好……」
真冬蹲在路旁断断续续地说道。她一呼吸背部就会激烈地起伏,让人看了不禁有点担心。
「你还好吗?」
「我……还好。」
这家伙的手指出事之前,纯粹就是身子柔弱的女孩。我想起之前离家出走的事。
「我来背你跑吧?」
「笨蛋,这样没有意义吧?」
「不会啦,因为真冬很轻啊。我在想如果我背着你跑,会不会才是足够的训练。」
我想像了一下刚刚说的那个情景之后,便急忙打消这个念头。想想还真让人害羞。真冬紧抓着我的手臂,终于重新站了起来。
「你是认真的吗?为什么你愿意做到这个地步?是因为看到千晶很努力的关系?」
「不只是这样啦。」
我让真冬靠在我身上后,便往前迈步。她的重量轻到令人感到担心.
「千晶说过,只要和喜欢的人待在同一个团里就很满足了。但这样是不行的。」
也许停留在原地会比较轻松。
不过,我想成为一处蕴含了热能和脉动,且足以支撑真冬弹奏乐音的场所。但这种想法如果说出来又太丢脸了,所以我只是背着真冬默默地走路。
「……那些话真的是千晶对你说的吗?」
耳边传来真冬的声音。
「……嗯,不过那是在指学姊吧。」
「笨蛋。」
真冬的重量突然从我的肩上消失,离开了我的身边。
「喂,快点跑!你不跑的话,千晶就会越跑越前面了。」
接着她便猛地冲刺了起来,眼看那栗子色长发在空中飘扬的背影变得越来越小了。到底发生什么事?她怎么了?这时我也跟着跑了起来。
真冬当然一下子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被我从后头追上。这次她用双手撑着柏油路,气喘吁吁地说:「不要管我,快点去吧!得追上千晶才行!」
结果真冬除了被领先我们一圈的千晶痛骂一顿之外,还得一面摇摇晃晃地往前跑。从旁边看来,根本看不出这是哪个社团。
一到了放学时间,神乐坂学姊就丢着乐团练习不管,兴高采烈地召开运动会的作战会议。
「我已经先想好棒次了。首先,第一棒是相原同志。因为和跑者接触的机会最多。先暂且不提戏剧社,空手道社也许会对我们出一些招。如果我们能反用真空摔之类的招式,不碰到对手就让他摔倒那更好。」
「学姊,柔道不是魔法,所以没有那种招式喔。」
「接着是姥沢同志,你尽可能用可爱的跑步方式,让那些空手道社的熊无法接近你,藉此保持领先。接着是年轻人……嗯,你随便跑跑就可以了。最后一棒是我。也许轮到我这棒时领先地位已经不见了,不过对我来说从后方追赶比较有利,因为不用担心有人会从背后妨凝。」
喂,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乱七八糟的作战计划嘛!为什么这个人可以这么乐观呢?她好像从未考虑到会有些许失败的可能性。我还是跟平常一样哑口无言。
“还有,比赛内容的细节已经决定好了。」
学姊在我们面前摊开一份影印文件,上面很夸张地写着「誓约书”三个字。「戏剧社(以下简称甲方)、柔道社(以下简称乙方)、以及民俗音乐社研究社(以下简称丙方),根据以下的条件——」等,内容都是一些生硬的字句。最后甚至还盖上学生会总务执行部和校庆执行委员的印章。
「为什么要这么郑重其事……」
“这种事可不能马虎啊。要是之后大家为了哪些条件说过或没说过而争吵,那才伤脑筋呢。我原本把文件放在学生会,就如同上面所说的,排名每差一名,就能从对方手中夺走十分钟的表演时间。假如我们是第四名,而戏剧社是第六名,我们就增加二十分钟,他们减少二十分钟。我们同意其他的条件皆依照最初的决定,不予以更动。」
“请、请等一下。最初的决定?那我们一开始的表演时间是多久?」
「嗯?这一点也写在里面了吧?依照校庆执行委员会擅自决定的时间表,戏剧社是从下午三点整开始表演一个小时;接着换我们从下午四点整开始表演二十分钟;最后是空手道社从下午四点二十分开始表演四十分钟。」
「如果排名比这两个社团还低,那我们就直接挂了啊……」
「不用去想什么输了后的事啦,这场胜负我们一开始就没损失。」
学姊话一说完,就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背。
「其实这种演出顺序对我们而言是最不利的分配。戏剧社是第一个表演的社团,在进行变装比赛的同时,他们就可以开始准备了;而且所谓的戏剧是不能中途打断的,他们应该自信满满地认为可以吃掉我们的二十分钟吧。空手道社的顺序是最后一个,所以不管延长多少时间,根本不会有人抱怨。但我们是乐团,比较好商量演出时间,所以一定会要求我们在限定时间内决定好要表演几首歌吧。」
「这么做太过分了。」千晶边说边拍了一下铙钹。
「所以啦,你看,我们只能赢不能输吧?」
但神乐坂学姊没有更进一步说明。隔天开始,她就很晚才来社团,而且也经常看到她和老师、校庆执行委员会一起出现在教职员室、学生会办公室、视听教室等地方,也许她又在暗中策划什么行动了吧。
不过,我们决定不予以理会。我和千晶、真冬,每天早上六点半在练习室集合后,就赶在晨间练团之前先去跑步。
为什么真冬也想跑步呢?应该也是想追赶上某人吧?
王于我的答案已经很清楚了。我想要追上真冬。
因为我想站在一座不用担心时间长短的舞台上,让真冬听我的乐音。让她知道不论何时,都有一个值得信赖的节奏乐器组在她身边不停律动。
现在我就是为了这个理由而跑。
在秋晨迎面而来的寒风中奔跑,流动在我脑海里的,就是这样的曲子。
整条公路上都是梦想破灭的英雄们,他们将所有的一切赌在最后的横冲直撞中——
虽然今晚大家都打算开始奔逃,却没有一个藏身之处。
就让我们一起带着这股悲伤努力活下去……

艳阳下,学校运动场上接连响着发令枪的枪声。
划过高空的太阳开始西斜时,下方地面上有五名体育委员正重画跑道上的白线,感觉彷佛闻得到他们渗入土里的汗水味。
十月十三日,运动会当天。
下午时段开始,结束了激烈的啦啦队大战,接下来即将进入消耗战。没错,的确是消耗战。
「有没有人可以代替其他同学跑四百公尺赛跑?骑马打仗时有四个人受伤了。」
「我们之后还要跑长距离赛跑,所以没办法!」
「少废话,赶快去跑啦!如果有两双腿就能跑啦!」
我们一年三班的大姊头——寺田大姊冷酷地发布命令,没有人敢违逆她。
「老大,推倒柱子(注:日本运动会上常见的竞技项目之一,成功推倒敌方柱子的队伍就算获胜)的防御人数不够!」
「去保健室把一些看起来没什么伤势的家伙带回来!」
这个人还真强人所难。我听学姊说过,学校的运动会每年都是这种情况。因为上午、下午会分别举行一次(男子组和女子组)骑马打仗和推倒柱子的比赛,可说是一场必定会持续出现伤患的死亡行军。体育委员会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沙沙作响的扩音器正播放着广播通知,要社团对抗接力赛的参赛者集合。我战战兢兢地悄悄溜出一年三班的区域。
神乐坂学姊、还有换掉啦啦队服装回来的千晶、真冬,都在学校运动场南端的参赛者预备区会合。她们都没穿运动服,而是穿着之前由千晶制作、上面印着feketerigo的T恤。
没错,学姊又和以前一样,已经偷偷开始进行计划了。
随后扩音器再次大声地发出怒吼:
「现场实况将由敝人,广播社的井上——」
「以及田径社的太田负责为您解说。」
为什么高中的运动会还有实况报导和解说啊?这要播报给谁听啊?到了下午,体育委员会的恶搞手段似乎逐渐增加了。
「太田同学,接下来进行的社团对抗接力赛,首先登场的是体育类社团组的比赛,不过名单中似乎有两个社团不像体育类的。」
「是啊,戏剧社在这次的校庆中好像要表演互砍,所以他们可说是剑道社的亲戚;至于民音社我就不太了解了,不过摇滚乐好像也会用吉他扁人,因此也可想成是格斗技的一种吧。」
别面不改色地说谎啦,负责解说的太田。
「而且从今年开始,社团对抗接力赛将引进新的规则。那就是每个社团都必须穿上各团的制服参加比赛。」
这个就是神乐坂学姊的秘密武器。我环顾陆续来到集合地点的接力赛参赛者,想要找出空手道社及戏剧社成员。
空手道社穿的当然是空手道服,而且还打着赤脚。
戏剧社更惨,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制服,所以就依照体育委员会裁定的——「穿着目前排演的舞台服装」,也就是穿着和服便装,腰间挂着长刀和短刀。
不管是那一方,严格说起来都穿着无法好好跑步的服装。哇,空手道社的家伙在瞪我们这边了,他们心里一定十分不爽吧?而排在我们隔壁列的戏剧社武士大姊则瞪着神乐坂学姊,嘴里清楚地低吟着:「你这卑鄙的家伙,还真会给我们找麻烦啊。」学姊则装作一脸不知情的样子。
当学姊提出这项建议时,体育委员之中当然也有柔道社的社员,而他们也强硬反对。不过运动会算是一种庆典活动,而且又是一个不会影响班级对抗比赛分数的项目,当然是以炒热场子为优先。顺带一提,几支主要在社团对抗比赛中参赛的运动类社团——足球社、棒球社,更别提田径社了——根本不会受到这项规则的陷害,因此很干脆地通过了这项提案。
学姊早就预料到这点了——
「不过,民音的第二棒可是她喔,就是那个没有上过体育课、温室里的公主啊——」
我吓了一跳。公主的称号竟然传到这种地方来了啊?话又说回来,不要在开跑前说些会让人丧失干劲的话啦!
不过,真冬的确是会把学姊硬凑出来的有利条件消耗得一干二净的一大障碍啊。不管是空手道社还是戏剧社,都会推出社团里的飞毛腿吧,但我们社团只有四个人。
眼前这个将栗子色长发一把绑起的背影回过头来,宝蓝色的眼眸充满了恳切的决心。
「我一定会把棒子传给你的。」
真冬盯着我如此说道。
“一定会传给你。」
稍稍被她气势压迫的我接着吞了吞口水,对她点点头。
没错。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刻,只能往前跑了。
‘选、手、入、场,哇喔!』
播报实况的井上开始尖叫。不知道为什么,现场明明没有播放音乐,但我们这群每列四个人共排成八列的队伍,却快步跑进跑道里。尘埃和石灰的气味灼烧着我的鼻腔,欢呼声也随风飘荡,而加油的旗帜就在我眼角飘动。
这场总计要跑四圈的一千六百公尺接力赛,彻底使用了我们学校那大得不像话的四百公尺跑道,是一场需要花费五分钟左右的严酷竞赛。我们跑者则在贵宾席前并排集合。
第一棒跑者就定位,发令员拿着发令枪走到操场上时,我回过头问学姊:
「……你为什么之前都不告诉我们,你设这些圈套的事呢?」
「参赛者必须穿着制服」——这项由体育委员会发出的公告,只会传达给担任社长的学姊,而我们直到昨天才得知这项通告的。
学姊带着一抹浅笑回答我:
「我可是每天早上都在屋顶上看着你们三个流汗跑步呢。但那画面美得耀眼,让我根本说不出自己耍小聪明的事啊。」
原来你每天早上都有来啊?那就来上课啊。
「再说啊,到头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圈套。当发令枪响起,就只能靠我们的心脏和限夺走胜利了。」
「你是说比赛开始后,就没有其他圈套了吗?」
我的声音有些无力,毕竟还是感到很担心啊。越过肩头,我也感觉到了背后真冬的视线。
「是啊,已经没有『直接性』的策略了。之后大概就像这样个了。」
学姊话一说完,便偷偷把手里握着的东西让我看。
那是一张标签上写着「雅克·奥芬巴哈《天堂与地狱》」的MD,不论是《天堂与地狱》本身的知名度——或是以糕饼店「文明堂」的广告歌而广为人知,它就是那首纳入运动会标准歌曲的轻歌剧……话说它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首歌不是要用在运动会上的吗?
「嗯啊,所以我偷偷调包啦,把歌换成我们喜欢的摇滚乐。」
就在大吃一惊的我抬头看着学姊时,听见发令员的枪声和那首曲子的爵士鼓过门恰好重叠在一起。我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
我仿佛看见带着各种颜色的风撕裂起跑线,向前冲了出去。在一群你推我挤、纷纷冲向第一弯道的跑者中,我直盯着千晶那渺小的身影。
从扩音器里传出来的,是纯洁无暇得几乎让人落泪的吉他扫弦、这时才加入合奏的钢琴华丽音色、以及一连串宛如地鸣逐渐增强般的低音鼓连击。这时不知道哪支麦克风收到了主办单位席上体育委员的对话。
「……咦?」「是放这种曲子吗?」
接着传出一阵彷佛要压碎这段对话般的粗旷歌声。是布鲁斯·斯普林斯廷。
——《Born to Run》。
我不禁身子一震。为什么呢?因为这首是这两个礼拜以来——每天早上持续不断练跑的我,脑海中不断回响的歌。
「也只有这首歌了吧?」
学姊在我背后喃喃地说,我不自觉地又回过头去,直盯着学姊的脸看。
难道这个人能看穿一切吗?或者是说,当我们把「奔跑」这个想法寄托在音乐上时,脑海中浮现的都是这首歌?我总觉得后者比较接近现实的状况。
我抬头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一股对摇滚乐力量深信不疑的奔驰感,让我的体内自然而然地涌上满腔热血。
我环视操场,在跑道上寻找千晶的身影。就在领先的跑者已经抵达第一个弯道时,我看到她了,第三名跑者有着白色的渺小身影,粉红色的头带也在风中飘扬。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千晶的后面紧跟着一整群人,其中也可以看见空手道服。
戏剧社呢?跑道上看不到那些显眼的服装。这怎么可能?到底在哪里——
第一名跑者和身后的第二名二刚一后地奔跑,我不禁感到十分惊愕。第二名就是在我们练习室对我们语带威胁的戏剧社女生。因为我一开始就从后面开始找,难怪刚才都没发现她。
原来那个时候的挑衅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她真的有本事。负责实况报导的井上也十分兴奋地喊着:「戏剧社!第二名戏剧社在紧追在后!」
现场响起一阵宛如物品裂开般的欢呼声。原来是跑在前头的足球社社员滑倒了,看来好像是戏剧社社员挂在腰上的刀还是什么东西勾到了他的脚。看到这掀起漫天尘埃的跌倒惨况,让我的背后窜过一阵凉意。后头的人被卷进去的可能性——
有道人影毫不犹豫地一口气穿越混乱的人群,冲到最前面。
「千晶!」
真冬提高音量呐喊。那的确是千晶,她完全不在意身后那群男生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一味地朝正前方直线狂奔。彷佛布鲁斯·斯普林斯廷强而有力的歌声从背后推了她一把——而我彷佛还看见她那飞散的汗水。
第三弯道上,田径社的蓝色制服终于和千晶矮小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这时真冬站了起来,用一种彷佛被压力击垮的眼神回头望着我。我们根本没料她竟然能和最具冠军相的社团并驾齐驱地通过终点。
「我会等着你!」
我努力挤出声音。
「不要在意后面的人!也不用看其他人的背影,就算被超前了也没关系,只要朝我这里跑过来就好了。」
「我、我知道啦!」
满脸通红的真冬甩了甩原先绑好的头发,接着便在跑道上拔腿狂奔。
现场再次响起欢呼声,我挺起身子看着第四弯道。只见前两名的跑者手肘碰在一起了,体重较轻的千晶差一点就被弹到内侧跑道,田径社社员的上半身也大大地晃了一下。
率先在一瞬间之内重新站好的是千晶。不过田径社社员果然实力坚强,直线追赶就是与众不同。当千晶将接力棒交给第二棒跑者时,对方已经取得了数公尺的领先。一阵琥珀色的风划过我的视野,真冬的头发顺乘着速度随风飘动。
「……抱歉,我没能取得领先。」
呼吸急促、全身汗流浃背的千晶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最后瘫在学姊的怀里。
「不,你做得太好了,而且超出了我的预期。」
学姊紧紧地抱着千晶。我也想对她说些什么,对着悔恨地咬着嘴唇的千晶尽可能地说些安慰的话。不过,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回过头一看,在跑道的边缘上,随风飘逸的栗子色长发反射着阳光轻盈摆动。眼看其他跑者一个又一个地从后头追上真冬,我用拳头用力槌了几下不断颤抖的膝盖。别着急啊!
遥遥领先的田径社社员渐渐拉开差距,和最后一名之间相隔半圈之多,而且差距还逐渐拉大。这时,穿着空手道服的暗白色身影逼近到真冬的正后方,我不禁吓了一跳。因为他的手彷佛要伸向真冬的头发。
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别闹了,他到底打算做什么!真冬跑的路径偏向跑道外侧,让空手道社社员的手挥了个空。
我满脑子里几乎塞满了祈祷的念头。不管怎样,都要给我平安无事地回来啊。当真冬的身影被第三个社团吞没时,没想到跑者已经快跑到第三弯道了。
「年轻人你要去哪里?快进接力区!」
学姊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吓得站在原地不动。没错,我在干嘛啊?下一棒就是我了。
「你是男生,空手道社员也许不会手下留情,你自己要小心。」
她槌了槌我的背——
「什么都不要去想,只要把棒子交给我,这样我们就会赢。」
接着就把我推到跑道上。好几支五颜六色的接力棒交接后,穿过我的身旁向前狂奔。棒球社、戏剧社也来了,随后剑道社也出现了。接着是空手道社——
这时,我亲眼目击了相邻的戏剧社和空手道社的第三棒互相使了个眼色,对彼此点了个头。
刚才那一幕又是怎么回事啊?他们明明应该反目成仇的啊?
但这两个人接棒后,随即从我的视野之中消失了。
我在第四弯道看见真冬的身影。她头上的头带早已不见,尽管迎面而来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她仍然朝我这边跑了过来。
为了要判读她脚步声的节奏,我稍稍往后穿过接力区的空间,再开始加速。真冬越来越近了,一步一步地,接着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伸手可及的程度。接力棒冰冷的触感碰到我指尖的瞬间,《Born to Run》的萨克斯风独奏响起,我已经身处于风中了。
白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流动于我的脚边,我一下子就到了弯道区,感觉离心力就要把我拉离跑道。迎面而来的风吹进我的鼻子,灼烧我的脑海深处。
我发现了穿着空手道服的背影,就是那个棕带的家伙,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伸手可及。回头瞥了一眼的他发现了我,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扭曲。想必赤脚跑步很辛苦吧,他的跑步方式十分不自然。超越过他后,至少也要紧跟在戏剧社背后,因为我想交接到学姊这一棒。
绕过第二个弯道时,我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只听得见仿佛要从耳朵窜出的激烈心跳声、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斯普林斯廷所弹奏的吉他声。穿着脏污道服的背影逐渐放大,他根本就是乱跑一通,上半身也在颤动。我很确定如果在弯道时重心一往外移,就会脱离跑道内侧。所以在此之前,我必须好好储备体力——
小石子吹到我的脸上。我一回过神,就看到眼前的内侧跑道出现一道缝隙。原来是穿着空手道服的背影倾向跑道外侧了。
当我的身体拐进缝隙的瞬间,我才发现那是陷阱。但一切都太迟了。
棕带混蛋的手肘用力往上一抬,斜向伸出的脚撞击到我的小腿。一瞬间,我的视线猛地晃了一下,接着身子就转了半圈。
不管是心跳声、风声或是吉他声,所有声音都被摩擦声覆盖过去。我的右脸颊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灼热,接着感受到一股带着濡湿触感的疼痛。为了不掉棒,我的右手还是下意识地紧紧握着接力棒。
我和棕带混蛋摔成一团,滚着滚着就偏离跑道冲进了学生观众席,接着现场响起一阵惨叫。
我的意识变得很模糊。我将呛鼻的铁锈味吞进肚子,打算抬起头来,后脑勺却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棕带混蛋竟然趴在我的背上。滚开!给我滚开!
「喂,你没事吧?你在流血耶!」「保健室!」
好几道声音传进我的耳朵,不过我一概不理会。别碰我,接力赛还在进行,当我用左手撑着地面,打算起身时,棕带混蛋紧抓着我的手腕。
「……你、你!」
你就这么不择手段地想妨凝我吗?你是白痴啊?我只能一味地瞪着戏剧社渐渐地远离的背影。但有人趴在我背上,让我完全发不出声音,只能拖着身子在地上爬,一次前进一公分也好,也要设法回到跑道上。我的脚已经没力了,也推不开身上的重量,整个人站不起来。
「快闪开!」我用几乎不成声的嘶吼声怒斥他。「喂,我们会两败俱伤喔,快点起来!」
棕带混蛋选择以更强的力道抓着我的手腕来代替回答。这家伙——
「小直,站起来。」
我听见了千晶沉痛的声音。这一瞬间我格外地冷静,而且明白了一件事。
一开始空手道社的目的就是这个——和民音社同归于尽。因为民音社的表演时间是二十分钟,如果把我们打到最后一名,那么就算戏剧社拿到第六名,也等于丧失了表演时间。这样就能把我们踢出体育馆。他们只要之后慢慢讨论,再把戏剧社没用完的剩余时间转给空手道社就好了。原来他们偷偷地联手策划这一切,可恶,竟然、竟然败给这种家伙。
不过,我甩不开这个如同强尸般,紧紧巴着我的背不放的棕带混蛋。只能咬着沙子,像只蛞蝓般匍匐前进。我远远望着戏剧社的人交棒给他们的最后一棒跑者——
「小直——」
千晶的声音窜进我的脑海中。
「还来得及,站起来啊!民、音、加油!民、音、加油!」
我抬起沉重的头。接收这道直接揪住我、撼动我心的声音。
没错,我的背上还背负着千晶、真冬和学姊,我必须继续跑下去。与背上的重担相比,这种卑鄙家伙根本不算什么——
「民、音、加油!」
千晶的加油声,恰好和斯普林斯廷的呐喊重叠在一起。
我用尽全身力量抬起肩膀,让身体离开地面。一阵让人感到刺痛的强风吹向我的脸,歌声顿时彷佛降临在我的眼皮上。
——总有一天——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们一定会抵达那个内心真正期望的地方,并且漫步在阳光中……不过在抵达之前,我们必须像这样不断地感到旁徨无助——
因为我们是为了奔跑而诞生的。
我踢开沙子、重心往前倾,开始拔腿狂奔,始终不肯放开紧握在手中的接力棒。虽然有某股重量从我的背后滚落,但是我已经不在意了。弯道尽头有几条从我脚下向前延伸的白线,我只看见一道黑色长发的人影,就站在这些白线的交集点附近。血水夹杂着汗水流进了我的眼睛,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努力睁开双眼。
我举起接力棒并向前伸手递给她,手中传来一股扎实的触感。下一瞬间,一股可怕的力道将接力棒抽离我的手。而我则在一片漫天尘土中,膝盖着地倒了下去。
迷蒙模糊的视野中,我看见两条辫子就如同猛禽的尾翼般,拍动着翅膀离我远去。

在那之后,我就直接去保健室了,所以不知道详细的来龙去脉。只是听说实况解说和照片判定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一年三班的大姊头——寺田真是个没血没泪的人,就连躺在保健室的我也被赶去参加下午的最后一场推柱子比赛。而且还是负责最辛苦的支撑柱子工作,只能说我能站到闭幕式结束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由于全身都是剧烈的肌肉酸痛,让我只好一整天躺着度过隔天的补假。
直到礼拜二,我才好不容易恢复到差不多可以弹贝斯了。
一进到学校,只觉得教室里贴满OK绷、药布和绷带的男生真是醒目。应该都是被暴君寺田操出来的吧。
不知道算不算是值得,听说我们三班队(我们运动会是将全学年八个班级拆成直属班级,相互对抗)荣获第一名。第二名是一班队,也就是神乐坂学姊所属的那一队。寺田他们这些教室里的首脑都为此满心欢喜,因为算是报了合唱比赛的一箭之仇。我则是整天都处于虚弱的状态。
「……我们学校有没有换班的制度啊……」
某个男生在午休的时间如此喃喃自语,让我想起了一个恐怖的事实。明后年的运动会季节该都是这种惨况吧……
真冬则是一直很在意我脸上的擦伤。
「你好点了没?千晶说你还发高烧。」
「啊,是啊。啊!好痛,伤口还不能碰。」
昨天千晶还跑到我家来照顾我。只不过在这种状况下所谓的照顾,也只是给一直嚷着「我好饿、我好饿」的哲朗吃便利商店的便当好让他安静下来,顺便让我可以安静地睡一觉而已。
「嗯,不过小直很努力喔!」
千晶兴高采烈地槌着我的肩膀。住手啦,超痛的。
「……那个,虽然我没有听到详细的结果,不过比赛结果到底怎么样了?我们还有多少表演时间?」
尽管我们有学姊的快脚,但最后似乎还是无法拉进彼此的差距,而让戏剧社率先抵达。不过,千晶和真冬互望了一眼后,就沉默不语。到底结果是怎样啦?
「你去问响子。」真冬冷漠地回了我一句。「我猜响子应该很想自己说明吧。」
「就是啊。如果我们都告诉你了,学姊大概会觉得遗憾吧。」
我也只能一头雾水地迎接放学时刻的到来。
办完了运动会,接下来学校就要专心筹办校庆了。不管是走廊或是中庭,到处都是敲钉子、切割夹板的声音,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油漆味。
就在我们三个一起走到民音社练习室时,刚好在门口碰到神乐坂学姊。我还没发问学姊就突然紧握我的右手,抚摸我脸上的擦伤,用湿润的眼神凝视着我……欵,那个,怎么了吗?
「我到现在都还忘不了接到接力棒的那一瞬间喔.那是一股麻痹般的触感。你竟然为了我受了这么多伤。」
「不是,不是特别为了学姊……啊,真冬,好痛!不要捏我啦!千晶你也给我住手。」
因为真冬捏着我脸颊上的伤口,加上千晶也轻戳我的伤口,让我只好蹲在这些女生的正中央,用手臂保护自己的脸。
「你们在干嘛啦?唉哟,让我安静一下啦,我可是受伤的人耶。」
真冬满脸不高兴,千晶则是「咧」地对我吐了个舌头;学姊则是笑着把门打开,把我们全推进练习室。
「我有说过接力赛我们最后拿到第六名吗?」
学姊从琴盒里拿出她的Les Paul电吉他,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想最后一名应该是空手道社吧,但我们不是第七名吗?我有超越一个跑者吗?跌倒后超越的吗?
「那么……第七名是哪一个社团?不管怎样都不会是戏剧社吧。」
「第七名是剑道社喔,我们还得赞许他们的顽强奋斗吧。戏剧社是第五名。」
啊,原来如此。依照学姊的策略,剑道社是一定会被我们超越的社团,因为他们被迫穿着护具跑步啊。听了之后才知道,他们的最后一棒不小心掉棒了。这也难怪,因为他们戴着笼手(注:剑道专用的手部护具)嘛。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空手道社那里拿走二十分钟,但也得被戏剧社拿走十分钟,两边相扣后我们还增加十分钟。
「这场胜利是靠大家联手获得的,并非我一个人成就这一切。」
神乐坂学姊张开双臂,一把将真冬和千晶的头拉了过来,各在她们脸颊上亲了一下。唯有这个时候,真冬才会露出一脸羞涩的表情,不加以抗拒。不,等一下。为什么这个人看起来这么开心?好像大获全胜般露出一脸从容的模样。
「那个……就算这样,我们也只有三十分钟能表演吧?」
「不不不。」
学姊接上扩大机的插头后,就回过头来看着我,向我比了一个V字。
「是两小时。」
「……什么?」她刚刚说了什么?
「因为啊,最后一名的空手道社,表演时间就归零了。他们的表演时间就由我们和戏剧社瓜分。对了,你们再看一次誓约书。你看,就是这里。」
学姊把上次那张影印文件拿给我们看,伸手指着某段文字。
『同意其他的条件皆依照最初的决定,不予以更动。』
“……这句话又怎么了吗?」
「你还不了解吗?因为其他的条件都不予以更动啊,这也就是说,时间表也不会更动。所以戏剧社只能在我们表演之后,才开始使用从空手道社手中所夺走的时间啊。」
「啊……”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这是哪门子的诡辩啊?这、这样戏剧社会同意吗?
「所以我才特别做了誓约书啊,还要学生会当见证人呢。戏剧社当然是抱怨一堆啦。因为时间不连续,就算增加了也一点用都没有,这是可想而知的。而我们的顺序在正中间,所以就算时间表照旧,对我们也没有太大的影响。我可是一步都没有退让。」
「呃……这么一来,情况会怎样变化呢?难不成戏剧社就这么吃下这个闷亏吗?」
「那可不。我已经先帮戏剧社保留场地,让他们下午三点可以使用视听室。根本没什么人知道那边其实有完整的照明设备。其实啊,我也是有考虑到当我们彻底输掉比赛时的退路。毕竟我不能挫了你们的干劲,所以才没告诉你们。只是场地宽度比不上体育馆啦。」
我想到之前会在各个地方看到学姊的身影,原来是正在进行这个策略的协商吗?
不,等一下……
「为什么……可、可是,他们名次不是比我们高吗?他们都没说什么『视听室给你们民音用啦』这类的话吗?」她到底是用了什么魔法,让他们做出如此的让步呢?
「嗯,他们当然这么跟我说过。不过,当我嘀咕了几句他们跟空手道社狼狈为奸,妨害你跑步的事,他们就立刻闭嘴了。比起我的诡辩,到不如说是这件事为这场谈判赢得致胜一击。」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吗……?她还真是眼尖啊。
「所以说,你受的伤可是无上的勋章喔。我觉得很骄傲。」
学姊又再次温柔地轻抚着我的脸颊,这股触感让我不寒而栗。
多么恐怖的一个人啊。大家的行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还好我跟她站在同一边。
现在我了解学姊的企图了。我们只要至少赢过其中一方,把那支社团踢出体育馆就行了。如果最后得靠与第一名之间的差距来判定胜负,那么最后一名的表演时间就很可能变成零。因此,另一支社团就能利用安排在誓约书上的陷阱,让自己在与对方交涉时处于优势。如果对方要求变更时间表,她大概会以增加表演时间做为交换条件。就连向来诡计多端的学姊,应该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成果吧。民音社没有丝毫损失就大获全胜。
……这么说、咦?大获全胜?这就代表表演时间有——
「这么一来,目前为止还站立在焦土之上的只有我们了。也就是说——」
学姊又比了一个V字。
「演奏时间有整整两小时。」
「两……」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听进学姊的话。
「——两小时?不间断吗?」
“当然是依照当初的预定不间断啊,毕竟我们还很年轻嘛。」
「不,不不,不行啦,又不是某个药物中毒乐团!两小时?」
「真是令人期待呢!」 「干脆演完一整出歌剧怎么样啊?」「我讨厌歌剧,组曲比较好。」
你们三个,听我说话!
「对了,为了要维持了两个小时的体能……小直来,从伏地挺身开始——」
「没错,这次要练到三个人坐在身上也没问题。」
「不要闹我啦!话又说回来,应该不会把两小时全部用完吧?」
突然响起一阵乒乒碰碰的声音。真冬把一束束抱在怀里的乐谱,摆在我们中间的贝斯扩大机上。看样子这些都是从音乐准备室借来的吧。
「我有一大堆想演奏的乐谱,就算有两个小时都不够用。」
她们三个兴高采烈地按照自己的喜好,开始挑选乐谱了。呆愣了好一阵子的我,只是直盯着这副光景。
我瞧了墙上的月历一眼,一个月之后就是校庆了。


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10-2-27 18:43 编辑


4.相连的名字

这张专辑封面上画着好几个画框。
标题有「侏儒」、「贤者」、以及「古城」——不管是哪个画框,框内部是一片空白。而左下角的画框上印着专辑名称。
我拿下耳机叹了一口气,将CD拿出来放回CD盒里,再把盒子放在成堆的《展览会之画》最上方。
「我来解释吧。俄罗斯国民乐派的莫杰斯特·彼得罗维奇·穆索斯基,是个经常创作到一半就把作品丢着不管的人。举例来说,他的歌剧几乎都是未完成品。不过,其崭新又具有丰富色彩的乐曲构想,反而因为『就是不完美』这点吸引了许许多多的人,特别是他的代表作——钢琴组曲《展览会之画》更是刺激了古今中外、各式各样音乐家的想像力,更衍生出大量的改编版本!
「……哲朗,为什么你擅自闯进我的房间?」
「不,我只是想,如果偶尔不说些像是音乐评论家会说的话,会不会哪天全都忘记了?」
「好了啦,出去。」
「当你为了音乐的事情而烦恼时,也可以依赖我一下啊?因为我根本不插手家里的事啊。」
「你有自觉的话,至少去洗个衣服!」
「我搞不清楚洗衣精跟小麦粉的差别喔,这样也可以吗?」
我拿起枕头丢向哲朗,把他赶了出去。接着重新面对桌子,一张一张地检查CD堆里的专辑。
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编曲的钢琴版本、最为著名的拉威尔(注:法国作曲家)管弦乐版、更早之前出现的亨利·伍德(注:英国作曲家)版、富田勋的合成器版。这些都是《展览会之画》的其他面貌。
可是,最后还是回到我现在正在听的这一个版本。爱默生·雷克和帕默(注:Emerson,Lake & Palmer,英国的前卫摇滚乐团)的现场演奏专辑。我已经不知道重复听了多少次。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真冬。现在是今天的社团活动时间,她从扩大机上堆积成山的乐谱中抽出一本后摊开。
「提到《展览会之画》,其中有一段主题叫做promenade,就算把它穿插在我们的各首曲子之间,也可以变成完整的组曲。」
「Pro……那首叫pro什么东西的是怎样的歌?」千晶探头望着真冬的脸。沉默不语的真冬则拿起吉他,弹奏一小段明确的降B大调主题给她听。
「啊,我有听过。」
「姥沢同志应该没出过《展览会之画》的专辑吧?」一旁的神乐坂学姊如此问道。学姊指的当然是钢琴原曲。只见真冬沉默了一会后,便微微点了个头。
「真是期待啊。虽然乐器不同,不过我一定要听听看姥沢同志的穆索斯基。那么,年轻人,就因为这样——」
「嗄?」
「编曲就交给你了。」
「为什么?」
「真不敢相信你会问我为什么。」
学姊慢慢往我这儿靠了过来,用手指抬起我的下巴。眼前是学姊那宛如无星之夜般的黑色双瞳。不仅是脸,我整个身子都无法动弹。

「你是我的另一半,我所爱的保罗啊。还需要其他的理由吗?」
「呃、呜、呜……」
「没想到你竟然还不知道啊。没办法了,看来我只好把你关在宾馆,让你知道我有多么重视你了啊。」
「学姊够了!」「不行!」
千晶对学姊施展三角绞,把她从我身边拉开;真冬则是从我背后勒着我的脖子,把我拉到入口的门边。真痛苦。为什么最近大家都不太重视我的颈骨啊……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吧?离校庆只剩下一个月了!」
学姊被千晶骂了后,变得有些没精神。不过她立即又挺直身子。
「抱歉,我已经在反省了。所以我们四个一起去宾馆吧。」
「这个梗上个月用过了吧?」
「嗯,嗯、嗯。」
看来千晶成长了不少……请你继续代替我成为吐槽学姊的角色吧。
「不过,你讨厌《展览会之画》吗,年轻人?」
「嗯?不会啊……」不要突然把话题转回来啦。「其实不是讨厌啦。」
由我来编曲吗?我从真冬的手上接过乐谱,视线落在地上。
「那就这样决定了。拜托你做一首时间长得令人生厌、而且让人激动得连喘息时间也没有的组曲吧。」
面对学姊不合理的难题,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我回到家后,就一张一张地听着哲朗收藏的各种版本的《展览会之画》唱片,接着拿出合成器——就是阿友哥让给神乐坂学姊的那一台,目前则是无限期地借给我。我试着用各种音色来弹了「Promenade」这个主题。
「漫步」。
这个描绘出漫步展览会场模样的主题,在进行各式各样变奏的同时,也于整首组曲中出现了六次之多,替整首曲子带来了不可思议的一致感。
整体来说,真冬所说的就是这件事。只要在曲子之间出现《漫步》的话,我们的歌就可以加进展览会里面。
这个论调虽然有些牵强,但有些部分我还是可以认同,因为这首曲子的旋律就是如此余音绕耳。虽然五拍和六拍相互交错出现,曲子也带着激烈的不规则节奏,但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听起来却这么平易近人。
不过,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喜欢穆索斯基的钢琴原曲。曲子里有太多不合理的连续音,听起来简直就像把管弦乐曲强硬地编成钢琴曲一样。尤其是最后一个乐章。
所以,如果是我编曲,还是会以风琴或是类似的乐器先发出高亢的声音——《侏儒》就用贝斯和爵士鼓齐奏——
接着我不经意地发现一件事,我的耳机传出我脑袋里所想的乐器音色。我下意识地再次播放了爱默生·雷克和帕玛的专辑。
我叹了一口气,关掉音响,把CD丢掉桌上。成堆的《展览会之画》CD小山顿时坍塌,纷纷掉到床上。
不行,如果用这种编曲,以完全照抄的方法演奏不就好了?
我拿起手机打算播个电话给学姊,但最后还是决定不打了。
打电话告诉她,我真的编不出曲子——要说出这种话真的很丢脸。
我们feketerigo所有的曲子都是学姊写出来的。那么这次也由学姊来作曲就好了啊,为什么要我来编曲?难不成是因为我是音乐评论家的小孩,所以认为我或许很擅长处理古典音乐的曲子?如果是这样,我觉得真冬还比我适合。
该怎么办才好呢?EL&P的声音还在我的耳朵里继续缭绕。

星期三来了一位稀客。那天我结束「长岛乐器行」的练习时已经很晚了,当我全身虚脱地回到家,发现家里的车库停了一辆很大的进口车。
「哇……」
毕竟这台车我已经看了四次,早就认得它了。我一瞬间甚至还认真地想,我今天是不是要去千晶家睡一晚呢?
我偷偷摸摸地打开玄关的门,就听见客厅方向传来萧士塔高维奇(注:前苏联时期俄国作曲家)作品的巨响,而且也听到音乐里夹杂着两名中年男子下流的叫骂声。
「……所以赋格要一直持续到提示部为止啦!你要凸显声部到什么时候啊?你稍微过于盲信萧士塔高维奇的管弦乐配器法了,管乐器根本就稀稀落落的嘛!这可不是原色涂装的水准喔。」
「伦教的铜管乐器只要这样吹奏,就能显得闪耀动人了啦!又不是只有演奏萧士塔高维奇时才这样。最要紧的是,这个乐章最后的中声部纠葛是最主要的部分啊——」
「乐团首席如果因为这样跟你吵架而故意不来排演,你可别惊讶喔。都是因为你要用和美国管弦乐团相同的曲调来搞才会这样。」
「不要讲得好像你都很了解!」
「请问你们在干什么啊……」
我一走进客厅,差点就要扭打成一团的乾烧虾仁和哲朗都吓了一跳,赶紧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坐回沙发上。浑厚的弦乐慢板正扫兴地播放着。我一听就知道了,这首是乾烧虾仁指挥的现场演奏录音。
「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你们。」
乾烧虾仁苦着一张脸跟我打了个招呼,我也稍稍对他点了个头。
「……那个,要来杯咖啡吗?」
我就知道,哲朗连杯茶都没倒给客人。
「啊,不用了,你不用招呼我。事实上,我今天来也是因为有些话要跟你谈谈。」
……又来了啊?
「啊,不、不过,什么都不招呼,未免也太失礼了,我还是去倒杯东西给你。」
我先躲进厨房里,一边洗手一边试着让自己的心绪稳定下来。唉,乾烧虾仁也是个大忙人,应该不是为了要跟哲朗吵架才来我家。这么说来,又是要谈关于真冬的事吧。「到底是什么事呢?我又做了什么糟糕的事吗?」我点燃瓦斯准备煮开水,试着回想浮现在脑袋里的问题。
「——他真是个体贴的孩子呢,真的是你的小孩吗?会不会是美沙子跟别人生的小孩?」
乾烧虾仁,我听得到你在说什么喔。他在一些奇怪的点神经会变得很大条,这一点从真冬身上就看得出来。
「真是遗憾啊,他身上可是有我50%的基因喔。」
哲朗,你也别用这种令人恶心的方式回答啦。
最后,我端出两杯超浓缩的咖啡,当作我微不足道的小小报复。不过他们两个却都若无其事地喝掉了。真不好玩!
一放下杯子,乾烧虾仁就摆出一张严肃的扑克脸对我说:
「上次的事多谢了,我很感谢你。」
「……哎,咦?谢我什么?」我不记得我有做什么会让人感谢的事?
「你不是替我带真冬来看演奏会吗?那可是她第一次来喔。她是跟着你来的吧?」
「啊、嗯,这个嘛……」
原来是指那时候的事啊?那次是真冬不知为何自己擅自拿了票,并不是我带着她去的。
「当时我也强迫弗罗贝尔来听,而且真冬看起来似乎也因此感到很开心——这么说来,我之后也和弗罗贝尔见了几次面。」
「咦?啊,是、是的。」
「他也常把你的事挂在嘴边。你啊……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呢。」
是、是这样啊?
「喂,等等,你说的弗罗贝尔是朱利安·弗罗贝尔吗?什么什么!小直你遇到那个家伙了吗?在哪里?他目前人在哪里?」
哲朗突然露出一副见钱眼开的表情,往我这边逼近。
「你可不可以跟他来一段独家专访啊?总编辑一直在催我,就算只有照片也好啦!谁叫我之前跟他吹牛,说我能动用关系之类的。」
「哲朗你安静啦!」
「不要在这儿谈你肮脏的工作!」
哲朗又被我们两个人同时吐槽,但这一次他却没有退缩。
「喂!别开玩笑了。你以为我是靠什么工作把小直养得这么大的啊——」
「你不是说过自己是业界流氓吗?」
「你这家伙根本是业界流氓吧!」
「业、业界流氓可是了不起的工作喔!像是吸收乐团成员的引介人、或是当音大学阀的间谍,像这种背地里干的坏事,我们可是不做的。真的啦!小直,你那冷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哲朗,算了啦。而且你的语调也变得很奇怪了,你就给我安静地休息吧……
「呜呜,真过分,竟然把我当作见不得光的人。」
哲朗拿着杯子哭着躲进厨房里。看到他这副可怜样,乾烧虾仁也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喝了口咖啡。
「唉,因为弗罗贝尔现在只要露个脸就能带动钱潮,也难怪杂志社拚命想找出他的住处……我想你也明白这一点,但还是要请不要对别人提起他的事。」
我用力地点点头。尤利本人也不想被喜欢八卦消息的日本媒体到处追逐、写一些无中生有的报导吧。
「你可能从他或真冬那儿听说了吧?我就特别告诉你好了……真冬正在为复出做准备。」
我一直盯着乾烧虾仁手中的杯子。
复出。
真冬要慢慢回到那个闪烁辉煌冷冽光芒的世界。
「这件事也请你保密。真冬很讨厌媒体,通常遇到都没什么好事,我也不想像过去那样被骚扰。但这个业界没有多大,大概没办法隐瞒到底吧。也已经有人在四处调查了。」
「……是。」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奇迹,不过她的手指几乎完全康复了。上个月初,她手指的好像已经不再麻痹了。就连医生也感到很惊讶,毕竟这种病是心理因素引起的……的确有可能因为某种出乎意料的契机而导致这种结果。」
这和十月初麻纪老师说的话一致。
我想这次尤利回来就是最大的契机。
「虽然现在还无法举办演奏会,不过会推出CD,唱片公司也因此动了起来。复出作品大概会是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吧。」
我不禁肩头一震。
所谓的小提琴协奏曲,一般来说,是专为一架钢琴以及一把小提琴设计而成、由数个乐章所构成的曲子。
我想——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不过,我忍不住问一件自己老早就已经知道的事。
「……是和尤利一起合奏吧?」
我也被自己发问时的阴沉声音吓了一跳,我根本无法直视乾烧虾仁的脸。
「当然是和他啊,毕竟当初在美国终究还是没能实现。制作人也打算绝对要让这个组合成功,而他们两个的兴致也很高昂。」
这个组合应该很受欢迎吧,而且十分具有话题性,就连我自己也一直很想听听看。真是令人开心的消息。所以呢?
有什么要紧事要来找我?
「所以,我是想问问你——我在家里从来没看过真冬练琴。」
「……啊?」
原来是要问这种事啊?不用问我也知道吧?
「她好像是在学校借用准备室的钢琴练习吧?」
我想这样的练习量应该不够吧?据说专业的钢琴家简直就像不游泳就会窒息而死的鱼一样,每天都要花六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来练习。所以说,为了填补两年半以来的空白,或许她在我和乾烧虾仁都不知道的地方持续地练习吧。
「是……吗?」
乾烧虾仁「呼」地喘了口气,表情和缓了下来。
「那就好。不,你或许会觉得我很奇怪,我自己——都还不敢相信呢。就是真冬她又重拾弹琴的意愿了。」
就连我自己也还不敢相信。
「一切都是托尤利的福对吧?」
「不——」
这时,不知为何乾烧虾仁一直看着我的脸,显得有些欲言又止,经过很长一段的沉默后,他的视线才落到膝盖上。
「……我也不知道,因为那个孩子都不跟我说她在想些什么。」
虽然她只告诉我一小部分的事情,不过倒也说了不少。但就算到了今天我还是很不了解她,大概是因为我太笨吧。
「不过,她去那间学校上学后,开始会对我说一些事了。」
乾烧虾仁一边喃喃自语,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一开始我是想让她去音乐大学的附中寄读,让她在四周都是钢琴的环境里重拾干劲,但真冬很反对我这么做。现在想想,幸好我没有逼她去。我觉得——很庆幸让她就读你们学校。」
我只是安静地点点头。听到他这么说,我的心情也多少开始平复。
「不过,之后她也许又要常常跟学校请假了。」
他的这一席话,让我吓得抬起头来。
「不管是练琴或是录音工作都会越来越忙吧。虽然现在她仍拒绝受访,但也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如果她依旧这么排斥,不就和以前一样了吗……」
乾烧虾仁脸上浮现出苦恼至极的表情,或许我也露出和他一样的表情。
「这次是她自己想要这么做,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说不定她就此无法上学了。」
我怎么有种心脏在脚底跳动的错觉。
真冬不再来学校。这次并非像之前一样,而是依照她自己的意愿。
这件事明明很可能发生——但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一旦她回到那个世界,就代表她将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真冬就要离开了。
之后,我几乎是心不在焉地与乾烧虾仁应答,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当我回过神时,才发现客厅只剩下陷进沙发里的我。而书房那头哲朗播放的弦乐唱片听起来格外遥远。
第二天放学后,我马上走向音乐准备室。麻纪老师不但借我钥匙,还说允许我随意翻查放有乐谱的书架。
当然,乐谱的种类还是哲朗的书房比较齐全,不过那家伙根本就不好好整理,所以根本没有人知道哪本乐谱在哪里(除了他本人以外)。
我在桌上摊开五线谱纸,把贝斯挪到膝盖上,开始浏览堆积如山的乐谱。但握着自动铅笔的右手却完全不想动。
我不禁甩出手中的自动铅笔。
我偷偷跷掉了四点半后各班准备校庆的时间。因为一到四点半,民音社就要开始在练习室里练团了,虽然我想在练团之前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头绪,但我的脑袋里装的都是真冬弹琴的事。
我突然想到,如果真冬可以在舞台上帮我弹钢琴或合成器——
这么一来,是不是就可以留住真冬了?如果也让她在团里弹钢琴呢?
在家里玩合成器时,已经把我所能想到的组曲写在五线谱纸上。这台从阿友哥手中培养出来的合成器,音色的确十分丰富,只凭一台就几乎搜罗了所有电影的音源。
如果能在舞台上利用这台合成器、如果真冬能帮我弹琴——这么一来,不管是任何一首曲子,或是将吉他加进EL&P《展览会之画》之类的豪华编曲——
我摇摇头,没由来地撕碎空白的五线谱纸,将它们揉成一团丢掉。
该摆脱EL&P还有真冬的钢琴了。
就算她重拾录音的意愿,也不可能愿意在聚光灯下方帮我弹钢琴。这些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更别说什么要留住她了,虽然我也还没问真冬打算怎么办。
这时我的思虑停顿了,无法进一步思考。
随后我听见开门的声音。回过头一看,便和一双宝蓝色的眼眸视线交会。
「啊……」
我赶忙站了起来。真冬静静地走进来后,就看着桌上散乱的乐谱、笔记本和笔说道:
「……抱歉,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啦,反正也没有什么进展。你要练习钢琴?」
真冬僵硬地点了点头。因为钢琴椅被我占据了,于是我便整理一下乐谱,站了起来,打算到别的地方去。现在和真冬待在一起,总觉得有些紧张。
我正要走出去时,真冬拉着我的衬衫下摆。
「……呃,干嘛拉我?」
「你不用特地跑出去。」
「可是!」
「我、我跟你说,我并不是刻意要瞒着你弹钢琴的事。」
真冬用乐谱遮着红通通的下半张脸,露出上飘视线窥看着我的表情。
「我是想等做了之后、等到我能弹得不错了再告诉你;可以的话我想等录完音后才说。」
「……和尤利?」连我自己也在想,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呢?
「嗯、嗯。那个、可是……」
「不,没关系啦,我没有很意这件事。」我撒了个谎。「学校里也只有这个地方能用来练习吧。我挑完乐谱后就会回教室了。」
「你可以在旁边听啊。」
她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意思出去。我才刚坐回桌子前面,真冬就开始以八度音弹起哈农练习曲。我凝视着坐在钢琴前面的真冬背影,看着她配合着稳定的节奏晃动的栗子色长发,体会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说起钢琴家姥沢真冬的特色,首先就是左右手的所有手指在击键时力道均等。有某个评论家曾把这项特征揶揄为:「如同养殖的珍珠一样大小相同。」虽然我对这种表述感到不满,不过却能理解他想要说的是什么。
只是像这样近距离听了之后,我发现只有右手弹高音力道较弱。就是真冬一度失去的、右手的三根手指。
也许是我在意到这件事,所以听起来才会这样。就像依靠水流推动的精致玩具一样,如果任凭自己漂流在一道道音阶不断上扬的音乐洪流中,根本不会觉得她中间有过两年半的空白。
这时,练习曲突然中断了。
「你、你还是——」真冬转过头来对我说:「不要盯着我看,这样我很难弹下去。」
「呃……」
那……我出去罗。话一说完,当我正要走过真冬身边时,衣服又被抓住了。
「你不用出去没关系。」
什么跟什么啊?我根本不懂你的意思啦。我叹了一口气,走回桌子前面反转椅子,背对真冬。这次她以那双小手开始弹十度音跳进的乐节,还真是厉害。
她的琴音听起来几乎和往常一样优美。不过,如果要表现某首曲子上,或许就会浮现那段空白的时光。但是——
真冬就要离开了。
这句话比起过去从她口中说出的句子,更是贴近现实的想像。因为,这一次不是她自己要逃到某个地方,而是以痊愈的翅膀展翅高飞,回到她过去所待的世界。
所以,我已经没有理由可以阻止她了。
没有?没有理由可以阻止她了?真的没有了吗?
如果真冬走了——我明明希望能待在真冬身边,但如果真冬走了,那我——
「……直巳?」
我吓了一跳,随即站了起来回头一看,不知何时真冬已经站在那边,探头看着我手中的五线谱纸。
「咦、啊、啊,什、什么事?」我不自觉地发出怪声。
「编曲没有任何进展吗?」
我赶紧阖上全新的五线谱纸,虽然现在阖上已经太慢了。
「……嗯。」
「我可以帮什么忙吗?我可以照着你所说的,弹出任何曲子。」
「咦,啊,不……」
虽然我很高兴她愿意这么做,但她再次让我知道她能弹出钢琴曲,反而让我更加难受。
话说回来,我只要问清楚不就好了?问她今后如果要以专业钢琴家的身分,重新展开表演活动的话——
那么乐团要怎么办?
但我问不出口,我好怕听到真冬的答案。
「不管是原曲或是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版本,我都可以从头到尾弹一遍,要弹即兴也可以。」
「不——」我叹了口气。只是我现在根本无法思考《展览会之画》的事,但也不能老是在原地踏步。
「我还没统整好想法,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响子说过,曾有摇滚乐团实际表演过《展览会之画》。我想你大概也知道吧?」
「你是说爱默生·雷克和帕默吧?我就是卡在——这个乐团啊!」
「卡住?」
「不管怎么做,都只会沦为他们的翻版。」
「这样不行吗?」
我惊讶地看着真冬的脸。
「应该……不行吧?」我把原曲版的《展览会之画》乐谱拿在手上。「因为我根本不了解俄罗斯国民乐派。我只是因为接到写报导的工作,才熬了一个晚上调查这些东西,也没有好好地学过作曲。像这样——像这样听了某个人弹的歌后,才模仿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作得出好曲子啊?」
「你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我摇了摇低垂的头。
「这种东西只是劣质过的抄袭,我不知道学姊为什么要把这项工作交给我。真冬,你要不要试试看?和我相比,你不但弹过,而且对对穆索斯基也比较有研究吧?」
我就这样盯着自己的手吐露心声,却发现真冬紧握拳头。抬起头一看,只见她满脸怒气地对我说:
「这根本就不相干!由你来作曲!」
「我不是说了吗?如果由我来作曲,会变成只借用原曲旋律的摇滚版啊。毕竟我听的都是这种音乐啊!古典乐我只听过一点点而已。」
「这样不是很好吗!」
真冬往全新的五线谱纸上用力一拍,让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的我,只能站直身子回头看着她。
「你真的不知道响子为什么要把这件工作交给你吗?」
真冬天蓝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直盯着我看,但我只是神情茫然地摇头回答:
「……我不知道……啦……」
因为我根本分不清楚学姊的一言一语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只见真冬垂着视线,肩膀还不停地颤抖。
「就因为、因为是你我才……」
我的胸口感觉到一阵剧烈疼痛,当我努力想表达无法流畅说出的话而大口喘气时,门就像被人撞开似的突然打开。
「在啦、在啦!两个人都在。」
门口站着两道人影,是千晶、还有班长寺田大姊。看着这两个人的身影,一瞬间让我把要说的话,还有现在身处何方都忘得一干二净。
「……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不管是千晶还是寺田大姊,都穿着黑色布料搭配了大量的荷叶边、洋溢着少女风情的裙子,非常类似尤利现场演唱时身上穿的服装。而且还慎重地戴着头饰。
「小直,你老是不来参与校庆的准备工作,所以根本不知道吧?听说我们班要开哥德风咖啡厅。」
「抱歉,我没听说耶。」
「所以小直同学要当男服务生。」寺田大姊补充道。
「这我也没听说耶!」
「谁叫你投票时不在场!来,现在要帮你试装,快点穿这个!」
她朝着我脸上丢了一样黑色物品。我接过来摊开一看,是一件半身围裙和背心。服装还直一是一应俱全啊……
「还有,在那边一脸事不关己的公主也是女服务生。」
「咦,咦?」
被寺田大姊塞了一件哥德萝莉裙的真冬也吓了一大跳。
「小直同学,你去走廊换衣服。因为我们要在这边帮公主换衣服。」
「这种衣服一开始是无法独自穿上的啦,我来教你穿吧。」千晶的眼睛顿时变得炯炯有神。我连说句话的余地都没有,就被赶到走廊上。

也因为这项额外的工作,让我们无法持续练团。放学后要制作咖啡店的内部装潢,又要想菜单,有空档时我就会摊开五线谱纸,看着纸上的空白陷入绝望。就算去民音社的练习室也只能进行个人练习。当然啦,也因为我还没完成编曲,所以大家无法统合练习。
我为稍微松了口气的自己感到悲哀。如果没和真冬谈一谈,我一定不会深入思考,还迟迟不肯为这件事做出结论。
二年一班好像要在体育馆演出《罗密欧与茱丽叶》,担任主角的学姊也为了排演而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她都是在下午六点后才来练习室练团。但同一时间真冬和千晶也得帮忙班上的准备工作,还无法来练习。
「总觉得学姊一点也不像茱丽叶耶……」
「因为我们这是改编了《西城故事》的剧本啊。所以说,我扮演的茱丽叶最后不会死。反而是那种手拿着剑,阻止蒙特鸠和卡帕莱特两个家族斗争的角色。」
原来如此,我非常能够理解。真是恐怖的茱丽叶啊。
「我还趁这个机会拜托班上同学帮我们的现场演唱打灯光。因为民音的表演就接在二年一班之后。」
那真是太感激了。
「所以接下来,就是等年轻人的编曲完成了。这个礼拜可以完成吗?」
「呜呜!」
我正打算逃出练习室,后颈马上就被抓个正着。
「对了对了,如果可以引用优美词句当作填入《漫步》或《基辅大门》的歌词,应该也不错哦。俄罗斯正教的赞美歌之类的如何?」
「为什么又要强人所难……」
「因为年轻人抱怨归抱怨,最后总会回应我的期待啊。不管是合唱比赛、或是运动会都是如此,我就喜欢你这一点喔。」
拜托不要用手臂夹住我的头,在这么近的距离跟我说这些话啦!
「……为什么——」
我想再问学姊一次,关于真冬说的那句「你真的不知道吗」是什么意思。只不过,面对这只彷佛会紧咬着我不放、还露出笑容的猛禽,我又把话吞了回去。问了这种问题又能怎么样?
我回应得了还是回应不了?答案一定是其中之一吧。
所以那天我趁着走回家时,去了一趟图书馆。结果到最后我们根本没有四个人聚在一起练团的时间,总觉得毫无进展就回家还真悲哀。
可是,俄罗斯正教赞美歌的书到底放在哪里啊?宗教相关?还是外国文学?真要说起来,其实要在学校图书馆里找这种书本来就很难吧。我在没什么人烟的书架之间无所是事地走来走去,目光在一望无际的成排书背上游移。
我当然很想回应学姊对我的期待。不过,我没有时间。如果一直为这种根本办不到的事伤透脑筋,在同一个地方不断来回挣扎,还不如现在就去跟学姊说声抱歉!
因为我只是个学了一点音乐史和乐理,在短短四个月之前才开始弹贝斯的平凡高中生。
我在外国文学的书架前和一道矮小的人影不期而遇,害我差点叫出声音。真冬维持着手伸往书架的姿势,同样僵硬了好一阵子。
「为——」为什么你会在图书馆这种地方?我正要开口问她,不过又立刻噤口了,因为图书馆严禁低声交谈。
真冬连忙把书放回书架上,用力地摇了摇头,随后就快步穿过我身边,走出图书馆。我连叫住她的空档都没有。
自从那一天之后,我总觉得她在躲我。其实仔细想想,那时候我在音乐准备室对真冬说了很多丧气话。不但把编曲没有进展归咎于许许多多的事情上,还找了一堆藉口——
而且也没能够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她真的不会再来学校了吗?真冬最近的确如乾烧虾仁所说的,经常请假不来上课,也许是因为忙于录音吧。
总觉得我还没表达什么,真冬就逐渐离我远去了。
我往真冬刚才搜寻的书架上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巧合,她在找的刚好是俄罗斯文学,日文字首「TA」行的分类。契诃夫、屠格涅夫……杜斯妥也夫斯基……?托尔斯泰?不,架上也有些书不是小说,也有学姊喜欢的革命家托洛斯基的书。真冬打算看这种东西吗?我印象中从没见过她在看书。
我还真是一点也不了解真冬啊。而且我们两个只要一开口,聊的都是音乐。
不过,今后已经无法再像这样聊天了。
我内心让真冬驻足的地方,已经宽阔得无法想像。
真冬到底能不能以feketerigo的吉他手身分留在这里——其实只要开口问她就好了,但我好怕得知答案,根本问不出口。
可不可以——和我一起留在这里?

就这样到了周末。礼拜五放学后我没有去社团练习室,而是直接回到家里。因为我到最后还是毫无进展,五线谱纸仍是全新的。我真是太丢脸了,不管是面对真冬、学姊、还是千晶,我都没脸见她们。
尽管犹豫了很久,我仍传了「抱歉,我肚子突然痛了起来,先回家了。」这种看起来就很假的简讯到千晶的手机。当她回传「你从以前装病技俩就很差耶」时,我不禁抱着头蹲在玄关。
虽然我很担心她们三人之中有人打电话来时,自己不知该如何反应,但仍躲进棉被里戴着耳机,不断听着冲击合唱团的《London Calling》直到入睡。
一阵手机的铃声吵醒了我。昏沉的脑袋确认了一下时间,九点。只是我根本不知道是早上还是晚上。不,阳光从窗帘透了进来,所以现在应该是早上吧。什么声音吵得我听不太清楚电话铃声,而且为什么我的头这么痛啊?我想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戴着耳机,赶紧摘下不断播放着着乔·史楚默(注:冲击合唱团的主唱)歌声的耳机。
看了一下号码,打来的不是我们乐团里的人,而是个陌生的号码。开头是03……从东京打来的?
我一接起电话,就响起一道宏亮的声音。
「——直巳?你是直巳吧?太好了,我打通了!」
「……尤利?」
我根本忘不了这宛如糖果般的声音。这么说来,我好像有把手机号码给他吧。可是,为什么是他打给我?
「直巳我问你喔,你今天有空吗?」
「……咦?」
「今天是假日嘛,你三点以前可以来涩谷一下吗?」
「咦?啊,这个嘛……」
没头没脑地应答的我握起拳头敲敲太阳穴,想让意识清醒一点。涩谷?今天,之后?
「我们前阵子不是约好了吗?下一次换我邀请你,好让我有反击的机会啊。」
「啊,嗯嗯。」
总觉得眼前还黏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尤利要找我?原来那不是随口说说,而是认真的啊?他说的反击又是什么意思?
这股笼罩着我的烦闷感,也可以说多少和尤利有点关系。不过,这不是他的错,而且难得他还打来邀请我。
或许和团员以外能聊音乐的人见个面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场面可能会变成都是在听我抱怨。我可不想让尤利看到这样的我——
「呃……你说三点在哪边等?」
「你愿意来吗?我好高兴喔!那么,西班牙坂(注:位于东京都涩谷区宇田川町内的坡道)那边有一间3L录音室,你知道在哪吗?」
「啊——上网查一下应该知道了。」不过我根本没去过涩谷。
「三点见,你可别迟到了喔。」
「那边有什么活动吗?」既然地点在录音室,可能又是乐团的活动吧?
「秘密,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因为他就是这种人。
「对了,我只有个问题想问你。要见面是可以,不过你穿的衣服……」
「嗯,你放心吧,我穿的是你会喜欢的可爱衣服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电话立刻就挂掉了。我只好收起手机,打开电脑。一搜寻3L录音室,马上就找到资料了。不过我对东京的路不熟,于是就把地图列印出来。如果把迷路的时间也列入考量,就非得在中午出发不可。
我应该再详细看一下刚刚搜寻出来的网页。这么一来,应该就能早点知道为什么尤利要把我叫去那边了吧。

西班牙坂两旁绵延不绝的店家,外观都洋溢着时下流行的南欧风格。也因为现在是星期六的午后时分,这里显得格外拥挤。是一条咖啡厅、杂货店以及服饰类商店多到令人厌烦的街道。没想到都已经十月底了,还得因为人群身上的热气弄得一身汗。
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那栋外观干净的大楼,墙面上有着「STUDIO LLL」的字样,上面还挂着知名唱片公司的商标。让我看了不禁有些退缩。咦,难不成这里是商业录音室?
柜台还有穿着制服的大姊,当我战战兢兢地告诉她我的名字之后,她就带我到位在内部的七号录音室。柜台大姊带着我穿过一个设有小型厨房的中央大厅,接着打开左边最后一个房间的隔立日门。
「桧川先生来访了。」
柜台大姊向里头说了这句后,就邀请我进去。
一台尺寸大到前所未见的混音器,就像动画里的机器人驾驶座般,占了整间操控室的一半空间。坐在混音器前方椅子上的,是个戴着太阳眼镜、留着稀疏的胡子,且充满野性气息,感觉很很像是音乐制作人的人。那个人只瞥了我一眼,即便隔着太阳眼镜,还是能知道他的眼神显得很不悦。
站在他旁边的,是个身材胖到仿佛身上的POLO衫都快撑破的大叔,大概是录音师吧。他一看到我,就笑嘻嘻地靠过来对说:
「你是哲朗的儿子吧?初次见面。」
「呃……您怎么知道啊?」
「嗯,他以前很关照我。至于是关照哪方面,就不方便说了。」
真不愧是业界流氓。不对,尤利在哪里呢?
就在我瞪大眼睛、扫视四周围时,控制室里的门突然打开,一道矮小的人影冲了进来。
「直巳!」
尤利原本正要冲过来抱住我,但猛然起身的制作人用力抓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拉了回去。
「不要再要白痴了,快回到录音间去!虽然现在只是测试录音,但我可没有时间让你玩。现场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录音啊!」
「呜——」尤利泪眼婆娑地挥舞着手脚。录音的不只他一个人?
我看了一眼混音器正前方的隔音玻璃。窗子的另一边,宽广的录音室里并排着许多麦克风架,而中间则有架背板开启的黑色平台钢琴——
只见她那一头棕栗子色的头发轻轻晃了晃,接着看了我一眼。
「……真冬?」
是真冬。坐在钢琴前面的,的确是穿着淡黄色洋装的真冬。她一和我对上视线,脸上霎时山现多种表情,之后又回归平静。接着就突然把脸撇了过去。
「真冬说要找你来的。」
尤利的这番话,让我简直不敢置信,不禁来回看了看这两张位在窗户两侧的脸。
「她说想让你听现在要录的这首曲子。」
真冬她——要让我听她和尤利合奏的曲子?
宝蓝色的眼睛再次透过厚重的玻璃望着我,真冬的视线似乎在询问什么.而回到录音间的尤利,背影却遮住了她的视线。
真冬对我点点头后就面向钢琴。尤利也拿起小提琴,对我微笑了一下,接着拿起琴弓。
我一团混乱的头脑如此思考着:原来如此,这就是尤利的反击吗?
那时我把尤利叫了出来,让他听了他和真冬弹奏的协奏曲混音后的曲子。这一次,轮到尤利了。
我——借助他人的力量——以混音器上的幻想空间创作出的音乐。
而尤利则是能够和真冬两个人创造出那首曲子的「实体」。
「喂,桧川二世。」
留着胡子的制作人悄悄地对我说:
「不要呆呆地站着,坐下吧。你是来观摩的吧?拜托你安分一点喔。」
我瘫坐在一张录音师大哥帮我准备好的椅子上。
「Take 1。」
尤利和真冬两双相同颜色的蓝色瞳孔,瞬间随着这道响彻录音间里的声音变得冰冷,那是我之前从没见过的眼神。两人在从天而降的光芒中,展现出既不被压垮、也并非燃烧殆尽,只是凝视着前方无垠大海的眼神。

尤利手里握着的琴弓尖端刺向天际,华丽威严的重音滑过后,音量顿时降低。此时真冬的钢琴以阴郁却又充满热情的相反情绪,回应着流泻而出的和声进行。接着两人之间的所有问题与答案深深地没入A小调。第一主题宛如在黑暗中伸手摸索的经过句,这时便透过尤利的手将曲子用力拉向光芒中。
这首曲子是——
贝多芬作品47·A大调第九号小提琴协奏曲《克罗采》。
彷佛被这股烙印在脑海里的声响吞噬的我,回响起一篇以前哲朗写过的解说文章。
过去有数以难计的二重奏协奏曲,是为了钢琴和小提琴这两样古典乐器之王与女王所创作出来的。不管是哪一首协奏曲——在贝多芬出现之前——都是以钢琴为主体,小提琴则为装饰性点缀的「附伴奏功能的钢琴协奏曲」。
——哲朗曾写过这些话。恐怕每个作曲家都知道吧,这两样乐器的音色在本质上是无法相容的,单凭两样乐器绝对无法让音色融合。所以就算是天才莫扎特,也无法在小提琴协奏曲之中把女王放在与王对等的王座上。
到了贝多芬的时代,融合两者的想法最终还是被舍弃了。在这首第九号《克罗采》中,由贝多芬构成的小提琴协奏曲完成型态,就是小提琴和钢琴的「斗争」。
现在我已经深切地体认到个中涵义了。
这股停滞状态彷佛要煽动钢琴敲响的焦躁感,这时小提琴的经过句宛如遭到火舌吞噬般开始舞动。同样的旋律不断传人耳里,不是被切成好几段、就是被踩得粉碎;时而在上、时而在下,接着渐渐增加热度侵蚀我的耳朵,最后拉开伤口,展开动人的乐章。彷佛有人从意识之中应声扯下我的听觉。即便如此,我的视线仍无法离开玻璃另一端,尤利和真冬那卖力挥洒汗血的身影。
他们两人站在同一所高处。
那是我无法伸手触及的、海市蜃楼的城墙彼端。
我多久不曾听音乐而流泪了?虽然感觉脸颊划过一股炽热的触感,但同一时间,栖息在我脑海里爱吐槽的性格,却像个笨蛋似的冷静地思考着。就连美沙子离家出走的那个早晨,我都还没这么激动过。
为什么真冬想让我听这些呢?
如今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不再是借她肩膀、支撑她那疲惫不堪身子的某人,而是表示她已经找到一个能在同一片天空下奋斗的人吧。听了这首曲子后,还想要我怎么样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只不过我已经明白,我再也碰不到玻璃另一头的真冬了。这点让我感到很难过,就连泪水也灼烧着喉咙。
在第一乐章的尾声,在一阵暴风中两人的旋律以云层缝隙为目标,一路纠缠、互相啃食,同时向上飞升,最后被应声切断。
在这股连隔音墙都为之振动的余韵中,尤利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琴弓。真冬的手也悄悄地离开琴键。我不禁站了起来,我大概知道真冬想要往我这儿看,不过我没有自信能承受她的目光。
我推开录音师大哥的背,直接往门口走出过去。身后的两人似乎说了什么。我用身子顶开了门,整个人跌跌撞撞地出了大厅。
现实世界的干燥空气包围着我、让我明白脸颊的湿润并不是错觉。我冲出这栋大楼,在西班牙坂的人潮中奔跑。我大口喘气,只感觉背部黏着汗水濡湿的衬衫,整个人似乎就要被热气所融化了。
不过,我无法停下脚步。
因为如果我停下脚步,如果这股急促的呼吸稳定下来,心跳恢复平静的话,由那两个人所演奏、持续在我耳中回响的《克罗采奏鸣曲》——甚至连我根本还没听过的第二乐章变奏曲,和第一二乐章的塔朗泰拉舞都会慢慢地浮现,把我一片一片地撕个粉碎。
我回到家时,整个人一定憔悴到不行了吧。虽然哲朗跑出来迎接我时嘴里喊着:「小直,我肚子饿了!」不过当他看到我的脸之后,就安静地走回客厅。
就在我把自己关在房间,「碰」的一声趴在床上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悔意便向我袭来。我在做什么啊?在不发一语、没问到任何问题的情况下就冲了出来,还头脑一片混乱地坐电车绕了山手线好几圈。这段期间虽然真冬打了好几通电话来,但我没勇气接电话,也没想到干脆直接关掉电源或是调成静音,就让来电铃声在车里播放了好几次《Black Bird》,还被其他的乘客赏了白眼,搞得自己的处境越来越难堪。
我还真像个白痴。
我甚至没问真冬为什么要叫我来。
还好明天放假,不然我根本不知道要拿什么脸去面对真冬。
我必须和真冬说清楚不可。和她讨论过,道了歉之后——
然后呢,要怎么办?
我把手机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犹豫了好几次,一直没办法按下按键。
接着,一阵敲门的声音响起,哲朗开口了:
「……小直,要不要吃个杯面?」
趴在桌上的我微微地点头。他应该看不见我点头的动作,但随后却传来门打开的声音。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塑胶杯子就放在我的眼前。
「如果是关于音乐的事,什么都可以跟我谈喔。」哲朗喃喃说道。「抱歉啊,我这个父亲没什么用,又帮不上忙。」
不,比我好多了——我在心底悄悄地说。
因为你总是能够察觉我陷入旁徨无助的时刻。
哲朗也没再说什么风凉话就出去了。我用双手静静地捧着杯面。好温暖啊!只是我根本没有心情吃。
我在想,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我想起之前尤利问我的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想跟真冬在一起呢?』
『直巳,你跟真冬是什么关系啊?』
是什么关系呢?还有,真冬和我又是——

慢慢将几乎整个人都浸在泥泞中的我拉回现实的,是以往也出现过好几次的、敲打我寝室窗户的声音。
现在是星期天早上。有道人影隐约遮住了从外头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朦胧光线,还听得见用拳头敲打玻璃的沉重声响。我裹着毛毯,数着这阵敲击声好一会儿。是谁啊?难不成是真冬?
我步履蹒跚地走向窗边,同时打开窗帘和窗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单宁吊带裤和芥末黄的衬衫。再往上看,就看到一双毫不示弱的眼睛。
果然是千晶啊……
「……你以为是真冬吗?」
千晶以十分严肃的神情说道。我不禁赶紧撇开视线。
「不是啦……」
「那我要进去罗?」
我莫名地被她的气势压倒,往后退了一步。千晶脱掉鞋子后,就越过窗框进来。接着反手关上窗户,腰部靠在窗框上,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走回床边坐了下来。千晶她到底是怎么了?
「那个,你是不是在气礼拜五的事?抱歉,那个时候——」毕竟我装病的事已经被揭穿了。不过,千晶却摇摇头。
「我气的不是这件事。」
不是这件事——
所以她的确是在生气罗?
「我听真冬说了。」千晶开口说道。
我顿时有种冰块掉到肺部里的感觉。只见她终于肯将视线朝上,彷佛要刺穿人心般直盯着我看。
「真冬——一直在担心你,她不懂你昨天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回家了,还想了一堆有的没的。原本她还想来你家,但又不敢来,所以才跑到我家。」
真冬她——
原本还打算到我家来?昨天?那时候应该很晚了吧?
「……发生什么事了?」
千晶带着逼问的语气发问。
低着头的我好不容易吐了口气,接着又吸了口气,注视着自己的手掌。没想到我都逃跑了,真冬竟然还愿意跑来找我。
「你为什么要跑掉?」
千晶的声音听起来彷佛来自远方。
我必须正面回答,总不能永远这样逃避下去。
「尤利说……」
声音卡在干渴的喉咙里,感觉好痛。
「尤利说这是对我之前的报复。那家伙是个优秀的小提琴手,而且又和真冬一起,之后——也会留下许多出色的录音作品。这么一来,真冬可能会没时间玩乐团了。像我这样的人……」
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但倾听我说话的千晶,眼神渐渐变得温和,让我又突然觉得好想哭。
「像我这种玩乐团也不是玩得很出色的人,只会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原地踏步。所以,我和真冬大概……」
没办法在一起。
虽然把脑海里一堆莫名其妙的想法全说了出来,但追根究底,其实原因就是这个。也许我没办法再和真冬待在一起了——光是这样想,就觉得自己快哭了。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喜欢她的?
我从一开始就一直待在她身边。就是因为太接近她了,不管是悲伤还是喜悦,我都在旁参与。因为我一直很想为她做点事——因为我想要跟着她。
为什么在这种要命的时刻才发现这一点呢?
「……小直你真过分。」
千晶喃喃地说了一句。而那句话又渗进我脸颊上几乎已经痊愈的伤痕里。
「……嗯,我知道。」
「不,你不了解。」
我抬起头来,发现千晶的表情就像秋天的天空。虽然看起来终于有些笑容了,不过却感觉带着几许落寞——
「不管是小直还是真冬,都很过分。真冬明明就知道这一点,还把这个寄放在我这边,比起小直还要过分。」
千晶一说完,就从口袋里拿出某个东西塞到我的手中。
那是几张摺了好几褶的纸。我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五线谱纸。上头有着工整的手写音符,让我体会到一股既甜蜜又痛苦、且似曾相识的感觉。先前也是这样,还记得那时是拿学姊的乐谱,由千晶拿乐谱给我,也一脚踢飞了我的心。
现在则是——
「明天以前先练习好再来,真冬是这么说的。为什么我要接下这种苦差事啊——」
千晶把自己的头发拨得乱七八糟,一脸哀伤地笑着说。
「不过,这也无可奈何……所请的『喜欢』是很辛苦的——对吧?」
「咦……啊、啊啊……嗯。」
千晶打开窗户后,就一屁股坐在窗框上。吹进房内的风,将她那用发束束起来的头发吹得飘扬。我隔着她的肩头望了一眼阴郁的天空,这时千晶又喃喃地说:
「我觉得『讨厌』还比较轻松,因为只要分开就好了。但『喜欢』却令人难受,因为彼此的距离不可能小于零。而且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我握着手中的乐谱,出神地望着千晶的侧脸。
「距离……变成零?」我和真冬吗?
「是啊,因为你们明明从一开始就一直待在彼此身边,却完全不把最重要的一点告诉彼此,心里的感觉也完全没传达给对方。所以啦!」
一直抬头望着秋日天空的千晶,神情看起来十分落寞。
「所以,既不能靠得更近,又束手无策的感觉还真令人难受。」
原来彼此的距离无法小于零是这个意思啊。
为什么千晶好像都能够了解我脑袋里所想的事?
「对了……」
转过身来的千晶脸上,终于浮现一如往常的开朗笑容。
「我之所以会饶了你,免吃我的腕挫十字固定技之刑,是因为小直的手臂如果折断,就不能弹贝斯了啊。所以罗?」
……千晶大姊,你的笑容很恐怖喔?
「好啦,明天学校见罗。如果你再畏畏缩缩不来练团,要用四字腿部固定技吗?腿骨就算折断了,还是可以弹贝斯嘛。」
壮烈地留了一句危险的话后,千晶就轻巧地跳过窗框。我目送她顺着树木顺畅地爬下去后,又把目光移回乐谱上。
这是真冬为了我写的东西。为了我?
这是只挑出某首曲子低音部的分谱,从分句法来判断,可能是大提琴或是低音大提琴。是哪一首曲子啊?光凭这些线索我还是不知道歌曲名称。
如果我弹得出来,是否表示就能知道真冬在想些什么了?我低着头叹了口气。我们真是太不擅表达了——语言不但无法超越了心灵,甚至根本无法触及,永远都是音乐从中连结我们的情感。
所以我要拿起架在床边的贝斯。
这里就是我们的开始。
不管状况变得多么糟糕,也只能回到这里。

「小直,你好像没有自觉自己是一年三班的一分子耶。」
「开班会时你没听到吗?不是说要一大早来做内部装潢?」
星期一,我试着早点到学校去,结果就被一大早来做校庆布置的班上同学同时吐槽。
「抱、抱歉……」
「你运动会时也是经常不来练习啊.」
「小直,你听好了,能够承受班长等女孩子们蛮横暴行的,也只有在民音社经过千锤百炼的你了。校庆当天的盛盘工作就交给你了。」
「……那大家要做什么?」
「我们有我们自己重要的工作要忙!」
「要拍女服务生的照片、卖照片和欣赏照片啊。」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寺田大姊发火了,男生们见状则赶紧拿着工具,慌慌张张地跔回教室内零散的工作区域。
「你听好了,小直!」
寺田大姊边说边用手指用力地戳我的胸膛。
「大家早就知道你菜煮得不错了,所以当天你得一直待在厨房;前一天也要去家政教室进行训练。我想你根本没有时间可以休息。」
「等一下,我不是男服务生吗?」当初不是还让我试穿服务生的衣服吗?
「所以你的工作是穿着服务生的衣服给别人拍照。如果有人要求拍照,你就冲进教室。」
「为什么要这么……」
「有任何怨言吗?」
「没……」我不禁有些退缩。因为我几乎都没有参加班级活动,所以无法抱怨。
不过好险有得忙。我瞥了教室另一边角落一眼,真冬正和千晶她们一起制作造型新颖的木制活页夹,准备之后贴上菜单。
我们不只没有证言上的交谈,甚至没有视线的交会。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但毕竟她的座位就在我旁边,我们不可能永远都这么下去。
随后钟声一响,班上的同学慌慌张张地把做到一半的装饰物塞进置物柜,大型道具就搬到教室后面的空间。接着真冬也坐回我旁边的座位,根本不敢抬头的我,甚至希望教室里的喧嚣能一直持续下去。坐在我前面的千晶回头瞥了我一眼,一脸无奈地耸耸肩。
接着教室里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拉椅子的声音也渐渐停了下来。
「直巳……」
一道细小的声音传人我耳里,不过我还是听得很清楚。我就这么直盯着桌子,努力挤出声音回答案:
「……嗯。」
「你练习了吗?」
我看了一眼放在桌边的琴盒口袋,昨天千晶拿给我的乐谱就放在里面。
「……多少练了一下。不过,还不到……」
「这样好了,你放学后来一下练习室。」
真冬淡淡地说道。至于我自己,则有种心脏已经融解、沸腾,而且就要从耳朵流出来的感觉。她应该在生气吧,她还愿意再跟我说话吗?
我还可以待在真冬身边吗?
我吞了口气,只能对她点点头。
午休时我从教室逃了出来。坐在我旁边的真冬,偶尔会以那双彷佛存在一整片夜空的眼眸欲言又止地看着我,让我几乎快不能呼吸。
我无精打采地走在走廊上,内心如此思考,其实只要面对面好好地谈一谈就好了。好好向她道歉,问个清楚,然后——传达心意。
如果我能做到这件事,现在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
虽然我一鼓作气跑到教室外面,不过之后要怎么办?如果躲在练习室杀时间,真冬也可能会出现在练习室(虽然最近到了午休时,她已经不太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练习室里了)。
真冬只说了要我放学后来练习室一趟,这是目前唯一一个联系我们的约定。所以,悲哀的我就仰赖这一点,决定延后做出结论。这么一来,我要去的地方就只有那里了。
屋顶。

「果然啊,你能躲的地方也只剩这里了。虽然你最近都没来这个地方,但又觉得说不定你会过来,看来在这边铺网等你是对的。」
身子靠着屋顶栏杆,听着随身听的神乐坂学姊一发现我,就拿下耳机对我投来一个迷人的微笑。
「唉呀!我可不能让你逃跑呦。」
「哇,哇!」
我准备转身就走,却被她从后面一把抱住,顿时动也动不了。
「你是不是有些该说的话想对我说呀?」
「呃,这个嘛——哇啊!」不要对着我的耳后方吹气!
「我可没有气你上礼拜没完成编曲的事喔。」
我整个人僵在学姊的臂弯里。
「只不过,看着一句话也不说就深陷潜入自己内心泥沼的年轻人,我感到十分不甘心。真是的,你和姥沢同志啊,实在像得令人受不了。」
我和真冬很像……?
「因为相同理由而相擦撞,也因为相同的理由擦身而过。从旁边一直看着,让我觉得你们可爱得让人受不了。」
不用称赞我可爱没关系,我现在可没心情听这些。
「是啊,事实上我也没心情说这些了。现场演唱的日期都快到了,到现在还没决定好编曲。我也不可能永远疼爱你们这两个令人焦急不耐烦的人啊。」
「那是因为——」
差点就全身瘫在水泥地板上的我,紧抓着学姊的手臂。
「——非要我来完成编曲不可吗?这是为什么?但学姊你……」
「我?」
「你不是可以创作好听的歌吗?哪像我根本不熟作曲这块领域——」
学姊的手指轻触我的嘴唇,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我扭转上半身回过头去,学姊突然把一边的耳机塞到我耳里,另一边的耳机则放进自己的耳朵,接着把旧式的随身听塞到我的手中。
「……这是什么?」
「我的宝物。」
学姊喃喃地说完后,就把手叠到我的手上,轻轻按下播放键。
海浪的声音、踏在沙子上的脚步声、可携式小型扩大机的噪音。有些模糊、温和的二度和声。我听了不禁屏住呼吸。
接着听见一阵微弱的歌声。
「这个是……」
我一抬起头,差点就被学姊的眼睛吸了进去。近得几乎触碰到彼此肌肤的距离之下,只有耳机细长的电线连系着我们。
「你当然记得对吧?」
我惊讶地点点头。我怎么可能忘记!这是住宿集训时,我所做的试听带——里头是我不熟练的贝斯和我的歌声。
「这是你从我身上夺走的歌。」
学姊的指甲轻轻地刮着我的上手臂。
「你大概不明白我那个时候受到的打击有多大吧?」
学姊哀伤的呢喃和歌声重叠在一起,让我甚至无法呼吸。
「其实事情很单纯啊,年轻人。比你心里所想的还要更加单纯,你有一种可以让曲子成形的力量。那股力量正是我所欠缺的——」
学姊的手指深深陷入我的手臂。
「所以我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可是、可是我——」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你这次的敌人不只我一个,莫杰斯特·彼得罗维奇·穆索斯基、凯斯·爱默生、葛雷·雷克和凯尔·帕默(注:以上三人分别为「爱默生、雷克和帕默」的键盘手、主唱兼吉他&贝斯手、鼓手)都是你的对手。你根本没有胜算,对吧?」
我踌躇了一会才点点头。照学姊的说法,是这样子没错。不过若换成我内心的想法则是:「我对编曲没信心」。
「嗯,我了解了。」
学姊笑了笑,取下我耳朵上的耳机。那充斥于我半边世界的歌声消失了: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抛弃在没有星星的夜里。
学姊后退了一步,一股仿佛连内脏都为之冻结的不安向我袭来。她放弃了吗?学姊要放弃把这项工作交给我了吗?为什么我的心情会因而变得如此低落?这不就是就我的期望吗?
「我可是不会放弃的喔。」
露出贼笑的学姊,从制服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接着立刻塞到我的手中。
我低头看了一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什么啊?」
「嗯?看了还不知道啊?酱烧猪排面包啊,祈求必胜的。虽然不是祈祷你赢得胜利就是了。」
「啊,是……」
包在保鲜膜里的,的确是酱烧猪排面包。不过,祈求必胜是怎样?
「因为姥沢同志不是要你今天放学后出来一下吗?这和你之前做过的事一样啊。说了还听不懂的家伙,就要用吉他教训他一顿。」
「啊……」
「你们两个真是太像了。所以啊,年轻人——」
学姊突然露出温柔的眼神,把手掌贴在我的心脏附近。
「真希望你被修理到体无完肤为止。」

下午是连续两小时的体育课,所以没能和真冬见到面就直接放学了。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更衣室时,似乎已换好衣服的女同学们正开始缝制桌巾和设计传单,但就是没看到真冬。
「她已经去练习室了喔。」千晶如此告诉我。「你快点去啦,笨蛋小直。你最好被真冬打得满头包!」
「……嗯,我知道。我现在就去让她打得满头包。」
我的回答让千晶一瞬间有些不敢相信地歪了歪头,接着又变回原先一脸怒气的表情,撇过头不看我。
我在想,改天也得要好好地向千晶道个歉才行。
不过,现在——
走到学校中庭,总觉得那一天旧音乐大楼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昏暗。这时隐约可听见从练习室隔音门的另一头传来以吉他演奏的贝多芬小品。即使经过我的修理,隔音效果仍不完美,还是有一些声音传了出来。
所以,和那天一样。
「……真冬?」
我试着喊了一声,贝多芬小品也顿时中断。
接下来没有任何回应。我拉了一下门,但门是上锁的。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视线落在脚边,这时我才注意到隔音门的铰链底下,挖了个黑漆漆的小洞——里面有个插讯号线的插孔,这是为了那场以练习室为赌注的比赛而装设的。那次比赛已经是将近五个月前的事了啊,总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我总觉得,这段我和真冬一起走过岁月好像还更长——不过这只是因为我和真冬之间缺乏对话,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如果把这一点归咎给音乐之神,他一定会生气吧?
不过,神啊!请再给我这个不擅表达的家伙一次机会。
我打开琴盒,拿出讯号线。把其中一端接头接到贝斯上,另一端则接到铰链底下。当我插进接头的瞬间,仿佛有股微弱的电流在我身上流窜。
「……准备好了吗?」
隔着隔音门,我终于听见真冬的声音。我则靠在门上回答她:
「嗯。」
我根本没有信心能跟上她的节奏。毕竟我熬一了个晚上做准备,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还不知道要弹哪一首曲子。要从谁先开始弹呢?
「叽」的一声,我听见脑袋后方响起一阵回授音,还有真冬的呼吸声。
琴弦的微弱音量流溢出来,让我不自觉地停止呼吸。一阵以八度音重叠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的极长持续音间隔中,又一支小提琴的颤音钻了进来。
当然,那是由真冬的吉他所产生的声响。音色是如此清澈、舒适,叫人难以相信这是只靠一个女生的双手弹奏出来的。我险些错失了自己切进乐曲的时机。在冷澈的高音部下,大提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一步步朝我逼近。充满不安的经过句。
这是与我所熟悉的和声感觉有着很大隔阂的弦乐四重奏,不可思议的和声充满了东欧风情,令人浑身颤抖。不过,我知道这首曲子,我之前应该听过。从大提琴到中提琴、再从中提琴到第一小提琴,我承受着令人烦躁的旋律,在脑海中搜寻自己的记忆。这大概是捷克的音乐吧,但既不是史麦塔纳,也不是德弗扎克。这样的话——
我终于想到了,是杨纳杰克。
这一瞬间,我真的感受到一股宛如触电般的冲击,结果找不到自己的乐音,只觉得真冬独奏的三段旋律刮搔着我的后颈。我想起来了。
这是杨纳杰克的第一号弦乐四重奏《克罗采奏鸣曲》。
但这首和贝多芬的第九号小提琴奏鸣曲同名的曲子,却无法在曲子的乐音中发现「克罗采」的痕迹。因为连接这两首诞生时间相隔一百二十年的同名曲子,根本就是——其他非音乐性的东西。
我拚命紧抓着贝斯,寻找乐音的连接点。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想让真冬听的,不只是她和尤利在那间录音室中弹奏的曲子。
真冬的吉他根本不在意我的贝斯,只顾着编织着旋律不断前进。我根本无法到她身边,完全追不上她。真冬的背影正不断地越缩越小。
但是,我不能一直停滞不前。
如果想要待在真冬的身边——我就只能奔跑了。
我几乎是毫无章法可言地摸索我的贝斯琴弦。四声部上交替出现的短暂主题,彷佛正鼓动着一股焦躁感,让它不断从我无力的手掌中滑落。不久后,真冬在有如呼喊大海尽头般的重复旋律上,架起一座高亢的琶音(注:该调音阶一级和弦的分解奏法)拱桥。接着就这么舍弃了我,旋律不断升高——变得透明、开始淡化,最后混入一片雾气之中,消失不见。
我吐出一大口翻腾的气息,让汗涔涔的手离开贝斯,后脑勺抵着门。我根本什么都办不到。我只是一味地瞪着校舍墙壁,因为一旦闭上眼睛,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知道真冬的体温就在门的另一侧。
明明她就离我这么近,然而我却在真冬说些什么之前,就自己想了一堆无聊事情,最后还逃跑。该怎么跟她道歉才好呢?要说些什么——
身后的门被猛然推开,我整个人顿时往前趴倒在泥土地上,额头还撞到地面。
「真是够了,你完全跟不上嘛——」
我望向声音的来源。站在门后方的真冬和额头紧贴着泥土的我四目相对,说到一半的话就丢回肚子里了。反而还跑到我身边,以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蹲下来窥看我的脸。
「……对、对不起,你没事吧?」
「咦?啊,没、没事。」我就这么以屁股和手着地的僵硬姿势稍稍往后退,接着拍拍脸上曲泥土说:「没事,真的,嗯。」
话说到这儿就噤口的我,又从真冬的脸上移开视线。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好没用。
真冬则在只要我稍稍起身,就会相互碰触到的距离下紧闭着双唇。
没多久,沉默就把话语从我喉咙里推了出来:
「……抱歉,你特地叫我来,我却搞砸了。还有这首《克罗采》,你都特地帮我准备好了,我却完全都没有发现……真的很抱歉。」
我终于说出口了。我用了整整三次呼吸的空档稳定自己的情绪后,才慢慢地望向真冬。海蓝色的眼眸里,清楚地映照着我那狼狈的脸庞。
只见真冬视线朝下,摇了摇头。
「这种事,你不用跟我道歉。」
真冬冷酷的声音,让我的喉咙几乎为之冻结。
「如果要道歉就去跟尤利道歉,他一直很在意。至于我——」
一直低着头的真冬,直接将额头抵在我的胸口。只有胸前感到一股灼热,感觉我的心脏就便另一只生物般不停跳动着,而且全身还动弹不得。
「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又笨、又迟钝、神经大条,完全不会考虑到我的心情。」
再次被提起这些缺点,还真让我有点想哭。
「只不过,如果你已经知道这首是《克罗采》的话,这样就够了。」
真冬这番语气中充满沮丧的发言,一字一句地吐在我的胸口。
就连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至今竟然未曾察觉。当时明明就在图书馆遇到真冬了,却还没发现她应该就是在找托尔斯泰的书。
十九世纪的俄罗斯塞蒙列夫·托尔斯泰受到贝多芬的第九号小提琴协奏曲影响,写了一本小说。这首赋予小说书名的小提琴协奏曲曲名,经过了世纪的转换,最后又再次回到音乐家的手中。杨纳杰克就是从这本小说获得了灵感,创作了一系列的初期作品,并以这本小说的标题来为它们命名。只不过大部分的作品都已经下知去向了,只剩下第一号弦乐四重奏传承了这个命运多舛的名字。
《克罗采奏鸣曲》。
间隔了一百二十年的时空,只凭藉着相同的名字彼此连结,音乐和——故事——和音乐。
世界上经常出现这类奇迹,而音乐就是这样将身处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人们的命运紧紧相系。杨纳杰克创作自己的《克罗采》之时,应该没有受到贝多芬的影子影响而感到害怕,他只是在献上深深的崇敬之意的同时,引用些许的乐句而已。音乐就是这样相互连结的,而我们手上的音乐,也几乎都是这股音乐洪流尽头的残留物品。
所以——
「你不需要因为穆索斯基而感到害怕。」
真冬在我们鼻尖几乎相碰的极近距离抬起头来。
「只要作成一般的摇滚乐就好了,即使是拷贝某人的作品,那也是属于你的音乐。我——不管是我、千晶、响子,我们都想演奏你作的曲子。」
「……嗯。」
我的音乐。
不管拷贝到什么程度、不管态度多么谦虚、就算转移视线、就算逃跑——
我都不能从这个地方消失。
「你这个人啊——」
真冬的双手用力推开我的胸部,让我差点往后跌倒,只能靠手臂往后支撑地面。
「弹得太差了!快点把曲子完成,好好练习!你应该知道吧?而且刚才也是完全跟不上我。」
「呜、嗯……」
被她当面直截了当地训斥,让我瞬间心情变得很低落。
「你有好好地思考吗?还是什么都没写出来?」
「我有稍微思考了一下,不过……」我有些含糊其词。这时真冬的脸又靠得更近了,我连忙收了一下下巴。「我在家一边玩合成器一边写时,不管怎样都会想到以琴键来编曲的方式。那种编曲在正式演出时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还是一点都没——」
「有我在啊。」
……咦?
真冬的右手压在我的胸前。有别于神乐坂学姊的手,她的手不但柔软,还带有一点虚幻不实的触感。
「因为我的右手可以动了。」
一时之间我还无法理解她的意思。我低头看看她那纤细的右手,又再看了一眼真冬的脸,显得有些难以置信的我不禁喃喃自语:
「你说你要弹……是什么意思?不,可是……这可是现场演唱喔?」
「不能再拿那种事当藉口了,因为我要回到——那里了。」
有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真冬海蓝色的眼里停留着一股冰冷的火焰。
真冬要回到舞台上了,这还是我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我站起身时,脸上还依稀残留着她栗子色的发梢抚过的触感。
「当、当初你……」
真冬捣着自己的胸口,带着痛苦神情说道:
「你自作主张地帮了我好几次,我只是做一样的事情而已,你为什么还要抱怨!」
「对、对不起。」我没有抱怨啊,只是没办法马上就相信而已。
「快点完成编曲,也把那台合成器带到学校来,听到了没?」
我用力地点了好几次头。
真冬对我伸出她以前曾失去过的右手。
我用力地回握着她。站起来时,有股力量回传到我的手臂。
虽然一个人没办法站起来,不过有真冬在。
我在口中细细地咀嚼,这个好几次想问却又问不出口的问题——真冬是否会留在我的身边?还是说,她会飞向那个世界,再也不回来了呢?现在不管答案是哪一个,我都无所谓了。
我想待在真冬的身边,就算追不上她——
也只能向前直奔了。


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10-2-27 19:34 编辑


5.黑鶫之歌

三个礼拜一眨眼就过去了。
校庆的准备工作也终于进入最后阶段了。弥漫于校内各处的紧绷气氛,宛如充分运动后所产生的肌肉酸痛。一到放学时间,气温更是彷佛突然上升了两度。
「真的要穿这套服装表演吗?」
站在体育馆舞台边缘的我,回头望着摆满爵士鼓、扩大机和脚灯的舞台,再次问了站在中央麦克风前的神乐坂学姊。
「当然啦,我们四个都要在舞台上发光发热呀!」
学姊看了一下站在舞台左边的真冬,接着又望向坐在爵士鼓后方的千晶,随后眼神变得有些恍惚。两人都身穿有着大量荷叶边的黑色小洋装。尤其真冬又是带有欧系血统的混血儿,穿起来更是异常地合适。
至于我,则是黑色背心搭配半身围裙,也就是所谓的男服务生造型。
接着是神乐坂学姊,她的造型是走十四世纪左右的意大利风格,一袭多褶的华丽白色裙子上搭配了亮红色披肩。整体来说,就是那套茱丽叶的舞台服装。因为学姊说,大家就直接穿各班表演时要穿的服装登台吧。
「既不用花时间换衣服,而且不管是我或是你们,都可以在自己班的表演节目上宣传我们社团的现场演唱,真是再合理不过了。」
「这个嘛……是这样子没错啦。」
「还有呀,你们两个都太美了,真想近距离看看你们。」
「不要直接把内心话说出来!」
现在只不过是在进行校庆前一周的排演,但学姊却要我们穿上正式演出时的服装练团,原来就是因为这样啊?
体育馆所有的窗子都挂着黑幕,只有舞台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鲜明。千晶帮小鼓调完音后,便为了熟身开始打起各式各样的过门。
「哇,身上穿着蛋糕裙还真难打耶。」她苦着一张脸说。
走到爵士鼓正前方的学姊陷入了沉思。
「难道不能想个办法,让相原同志可爱的腿部曲线展现给观众看吗……」
哪有可能啊?现在没时间苦恼这种事情吧。
「如果改用透明鼓,应该就看得到吧?」
「好办法,我去长岛乐器行的仓库找找看。问题是,因为你是鼓手,在角度上可能连裙子里面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我决定不理会认真讨论蠢事的千晶和学姊,自己跑去搞效果器的配线,这时舞台另一边的真冬说话了:
「直巳,这台的效能表现最多只能储存十六组吗?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共享外部记忆体。」
她指着两台叠放在一起的合成器说道。
「啊,你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看着站在键盘前面的真冬,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慨。

为了再次在光芒之中弹琴,真冬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但在夏天结束之前,这件事我却连想都没想过。
「……什么?」
我不自觉地盯着真冬的侧脸,结果被她发现了。我连忙把视线转移到控制面板上。
「因为这是旧款的,所以记忆体比较小。上面这一台就固定用三个主调吧。」
「没办法和下面那台的调变同步吗?」
自从使用合成器之后,就多了很多机会可以教真冬许多事情。或许只有现在而已了,不过我还是祈祷这份幸运可以长久地持续下去。因为我能为真冬做的事真的不多。
「请你们差不多该开始排演了喔——后面的人在催了!」
广播社社员占据着舞台正下方临时搭建的音控台,大声地对我们喊着。神乐坂学姊把吉他背在肩上后,回到麦克风架附近时,我就对真冬竖了一下大拇指。接着跑回架在舞台左边的贝斯旁边。
回过头一看,真冬把吉他转到背上,只靠着背带支撑让吉他挂在背上。尽管我认为这个点子太乱来了,不过我也想让大家看到在舞台上以吉他手身分登场的真冬。换乐器时必须动作迅速,这点应该会让真冬吃不少苦头吧。
不过,这会是最棒的表演。
这时脚灯暗了下来,开始转换场景。只剩下照亮舞台后方布幕的蓝色灯光在我们背后游移。
现场开始出现从水底不断浮上来的泡沫声音。钢片琴(注:击奏体鸣乐器,用于管弦乐队的打击乐器)那充满金属质感的音色在波浪间隐隐若现。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宛如身处于迪士尼电影「幻想曲」一样。真不愧是阿友哥培养出来的合成器,不管是下雪的清晨,或是暴风雨中的大海,都能一一重现。
接着,风琴鲜明的单旋律穿过了黑暗。
这首是《漫步》主题。
学姊那严重扭曲的Lea Paul电吉他咆啸声不断向上攀升,紧咬着真冬的风琴不放。赋格曲已经远远脱离穆索斯基的音乐构想,开始奔驰。它从这里展开双翼,打开最高音域。
如果少了真冬的手指,我的《展览会之画》绝对无法成为乐音。一想到这里,我的背脊就不断颤抖。为了追上学姊的吉他,千晶的过门跌落到赋格里,铙钹发出无数道的爆炸声。我也配合这段节奏,压抑内心满腔的兴奋感,将每一道心跳声谨记在心。

那天放学时,我们四个还跑去麦当劳开了睽违已久的会议。距离校庆只剩一个礼拜了,就连一点点时间都觉得浪费,让我们根本无法直接回家。
「我们就在体育馆的出口卖feketerigo的T恤,和这段期间现场演唱的CD吧!」
千晶完全展现出商业头脑。之前她也打算要卖T恤,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
「趁这个机会,我们把姥沢真冬&LOLLYPOPs的T恤当作稀有珍品来卖吧。」
「不、不行!」
真冬起身时,把餐盘弄得喀喀作响。
「我还想把这次的现场演唱制成DVD,毕竟我们的服装那么漂亮。」
学姊也满嘴的梦话。不,也许这个人是认真的。顺带一提,在校庆期间贩卖东西必须得到学生会的许可,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对了,姥沢同志。」
学姊的突然一脸严肃地说。真冬则不解地侧着头。
「你的手指真的没问题吗?刚才你的手指弹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不是单纯弹错而已。」
真冬的表情瞬间僵住了。原来学姊也——注意到了吗?
这是排演到一半时发生的事。体育类社团的家伙们听到我们穿着表演服装在台上演奏的消息,就全都跑来体育馆观看(毕竟民音社在各种意义上都很有名)。当时我们正好在演奏《展览会之画》的第十四首曲子《用冥界语言与死者交谈》。在充斥着黑暗与慰灵呢喃的体育馆里,突然射入一道光线,这群吵吵闹闹的家伙就擅自走了进来。
我们并没有停止演奏。我和千晶还是照着至今练习了无数次的步调来演奏,完全没有因此放慢脚步。
但我知道真冬的手指僵住了。传达死者话语的漫步变奏在空中就此中断。曲子进入《芭芭雅嘎》后,她才恢复原状。
「……我没事。」
真冬话一说完,便咬着微微颤抖的嘴唇。
「我有自信可以让整间体育馆塞爆,但你真的没问题吗?」
真冬已经不再开口回答,而是点了好几次头,但这样反而更让人在意,毕竟她曾经在舞台的光芒中伤过右翼。
「……我不能再一直逃避下去了。」
真冬对我们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强硬得让人惊讶。就连千晶也似乎不太敢直视她,却又带着些许不安的眼神望着她。
「我一直想好好地说出来。」
真冬双手包覆着装有冰红茶的纸杯,说话时眼睛还直盯着吸管口。
「我会重拾钢琴家的身分,现在也在为录音工作做准备,如果情况允许,也会开始举办演奏会。」
「那么——姥沢同志要回到那个华丽却冰冷的世界了吧?」
双手紧紧包覆着真冬右手的学姊问道。不知为什么,她的叙述方式和我心里所想的一样。对了,记得哲朗曾在某篇评论中写过这句话:「闪耀着冷冽光芒的世界。」
真冬点点头。
「那之后乐团怎么办?」
千晶悄悄问了一句。真冬的肩膀微微一震,我的手臂也僵硬了起来。那是我想问却问不出口、之前就已经决定不去在意的问题,但千晶却很干脆地脱口而出。
「……我想继续玩团。」
真冬盯着自己的手说道。
她是说「想继续」而不是「会继续」。
那句话应该是令人开心的,但心生害怕的我却决定找出内心每道隙缝都会发现的不安种子。我没看着真冬的脸,而是以自言自语般的口吻问她:
「像是录音啦、演唱会等活动——不是会变得很忙吗?」
虽然我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但我知道她们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不过,我会努力……」
真冬说话的声音彷佛渐渐消逝。
「就算你说你会努力,可是如果遇到巡回演出或是其他活动呢?」
「那就——」
「年轻人,冷静点。」
神乐坂学姊用力按着我的肩膀,我才察觉到自己站了起来。真冬缩着身子,视线朝上凝视着我。
「姥沢同志都说她『想继续』了。」
学姊用手指用力地戳着我的胸口。
「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有力的了。既然本人希望这样,那就没问题。不管发生什么事,为了你的梦想,我们随时都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学姊的笑容仿佛包覆了我的恐惧。
「就像你过去所做的一样啊。」
我收回想说的话,坐回椅子上。
随时都能助她一臂之力。真的是这样吗?
就算未来真冬纤细的手指,又因为某种不幸事件而僵硬不动——即使我就在她身边,我还是什么都帮不了。
说来悲哀,到时候能出手帮忙的人,并不是我。

那天晚上,尤利打了通电话给我。洗完澡的我正在用电脑弄些合成器要用的资料,没多久手机就响了。
『直巳?抱歉,我最近一直都在忙,我待的地方好像被某某杂志的记者发现了,害我一直四处逃窜。啊,对了对了。我啊,决定带支手机在身边了。我总觉得好像会在日本待上一段很长的时间。要把我的号码存起来喔!日本的手机真是又小又轻耶,真令人惊讶!』
面对尤利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声音,我连一开始要说什么都不知道。毕竟自从上次在涩谷的录音室见面后,我们就没联络了。因为我这边联络不到他,还想说要不要拜托真冬帮我传话,但总觉得这种做法有点卑鄙。
「呃,那个……」
我咳了一下。冷静点。
「……上次真的很抱歉。」
『咦?啊、唉呀,嗯,没关系啦,我没放在心上。我看真冬很沮丧耶,你要跟她道歉喔。你跟她和好了吗?』
说的话和真冬完全一样啊……
「算吧。那个时候啊,呃……」
面对尤利本人,我很难对他说明。因为总的来说,我就是在嫉妒尤利。这次幸好能用电话讲,如果和他面对面,这个时候我可能已经逃走了。
『直巳,你在生我的气吗?』
「不,不是这样的啦,才没这回事。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会错意。真的很对不起……」
『我和真冬的演奏让你不高兴吗?』
「不、不对,怎么会呢——」
我话说到一半就吞回肚子里。就某种意义来说,其实正是如此。那首《克罗采》着实刺痛了我的心,所以我才会逃走。
『……直巳?』
尤利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安。
也许我应该对他据实以告,因为我已经厌烦了自己老是逃避。
「那个,嗯……」
我先闭了一下眼睛,一下握紧膝盖上的手、一下又松开,集中全身的精力。
「其实……我很羡慕你喔。」
『……我?』
「嗯……因为只有你能和真冬的钢琴竞争。」
『等等,我可是听真冬说的耶?你这次不也要在校庆上表演吗?而真冬是弹合成器对吧?』
「咦……啊。」
对了,真冬说过她愿意弹。
『为什么你会羡慕我啊?喂,我觉得现在我好像才应该生气耶,因为我一直、一直都很羡莫你呢。』
「咦,啊,这个嘛……」
什么啊,为什么我要被你穷追猛打啊?
「……可是,一开始让真冬萌生弹琴意愿的契机,就是为了要和你合奏啊……而且真冬的手指之所以会动,也是因为你回来了。」
『我?』
尤利说了这句话后,就陷入短暂的沉默。呃……怎么了吗?
『……我说啊,直巳,你老实回答我。』
「嗯,嗯。」
『你喜欢真冬吗?』
我一个不小心,让手机掉到地上。
『刚刚怎么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我耳朵好痛喔!』我一捡起手机,就听到尤利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抱、抱歉,呃、你是说……」
『我刚问你,你是不是喜欢真冬?』
我整个人趴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苦恼了好一会儿。接着脚在毛毯里踢来踢去,然后整个人筋疲力尽地紧贴在床单上。这段期间我的手机都没离开过耳朵,还听到尤利喊了好几次我的名字。
我没办法再逃避下去了,必须回答他才行。于是我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手机。
「……就是像你所说的——那样。」
『是喔。』
我总觉得看见一名宛如天使的少年肩膀不停抖动、努力憋笑。
「这样我就了解了。虽然直巳今天对我说了一堆过分的话,不过如果你喜欢真冬,那就没办法罗。我原谅你好了。』
「你在说什么啊……」糟糕,拿手机的那只手越来越麻了。
『不过真冬不能给你,这件事我可不允许。不行。』
「她又不是属于你的。」
啊,不、等等。我大概犹豫了整整十五秒,最后还是问了这个关键性的问题:
「我问你,你和真冬,就是、呃……是那种关系吗?」
『嗯?这个嘛,我们都看过彼此睡觉的样子,衣服会也交换穿。大概就是这种关系。』
是怎样的关系啊……但其实仔细一想,我不也看过一次真冬的睡脸吗?只不过话题好像越来越复杂了,我就不再开口了。
『虽然我们之前一直都在一起,但不是直巳担心的那种关系。』
这样啊?我偷偷松了一口气,尽量不让尤利察觉。
『不过,真冬也不是属于直巳的啊?』
「嗯,是这样没错。不对啦,这种说法有点……」
『你喜欢真冬——是这样没错吧?』
是吗?是这样吗?或许真是这样。
『你跟真冬说了吗?』
「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啊!」
『为什么?』
「还问我为什么……」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告诉真冬了,不知道事情会如何演变。
『有那么难以启齿吗?你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她吗?』
「不要说得这么简单啦,我也是——」
『直巳,你听我说……』
「嗯?」
『我喜欢你。』
我又不小心让手机掉到地上。
『小心一点啦!这样很恐怖耶!感觉好像连我的电话都会坏掉。』
我把电话捡了起来,另一头的尤利似乎大动肝火。
「抱、抱歉。不是啦,呃,你刚刚说了什么?」
『所以罗,你看,很容易就能说出口吧?。』
我张着嘴僵硬了好一会儿。没多久,我喘了一口大气,喘得连内脏都差点顺便吐了出来。
「可不可以别再耍我了?现在的我已经到达极限了。」
『我没有打算要耍你啦……』
似乎感到有些意外的尤利也叹了口气。
『顺便告诉你,这句话我已经跟真冬说了好几次。』
「哇……」我不行了,头都快裂了。
『我要不要告诉你,真冬的回答有多过分呢?』
「那个,尤利,对不起。我放弃了,饶了我吧。」
尤利嘻嘻地笑着。这个混蛋,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彻底屈服。
『那么我就言归正传罗!』
「啊,喔喔,嗯……」这么说起来,为什么这家伙要打电话给我啊?
『真冬邀我参加校庆了。虽然我很想参加,但因为要和首次合作的管弦乐团排演,所以没办法去。你先帮我跟她说声抱歉。』
「你自己说不就好了——」
『别这么气嘛!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帮我把现场演唱录音起来,之后再放给我听。可以吧?』
「……我知道啦。」
电话挂掉后,我又再次筋疲力尽地趴在床上。总觉得受了很大的打击,让我短时间之内根本爬起不来。

「明明都已经十一月了,为什么晚饭是生鱼片盖饭啦?我想吃点热食。」
晚餐时间,哲朗在饭桌上抱怨个不停。
「我今天已经没有力气煮饭了。」
我无力地在鲔鱼的红肉上倒了满满的酱油。讲完那通费神的电话,我怎么可能还煮得了饭?
「算了,也可以啦……但味噌汤不是早上喝剩的吗——」
有怨言就不要吃。
尽管如此,哲朗的吃饭速度还是比我快上两倍。他一边倒着饭后的威士忌,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开口问我:
「对了,乾烧虾仁家的真冬妹妹啊——」
「……嗯?」
「听说她要在你们校庆的舞台上弹琴啊?」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不记得有跟你说过啊。还是乾烧虾仁说的?不,真冬不可会对她父亲说这些事。
「不是,我有个和我一样是业界流氓的朋友听到八卦告诉我的,而且听说消息已经传开来了。毕竟你也知道,姥沢真冬可是个名人啊。」
「是这样没错啦,不过为什么现在才问?」
真冬和她父亲一起赴美,以及一个月后回国时,的确引起媒体一阵骚动,但之后媒体就不炒这件新闻了。所以不管是我还是真冬,都完全不在意这件事。
不,乾烧虾仁——还是一直很在意吗?
「所以说啊,六月那时候的氛围,不是都认为真冬小妹的右手好像快不行了吗?而且大家都不知道详细的症状,加上之后真冬也没有任何动静,所以大家都当她退休了,也没有新闻价值。不过,朱利安·弗罗贝尔不是来日本了吗?他在真冬的复出专辑里和她合奏这件事,在业界已经广为人知了,所以又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都进行到这阶段了,如果她在你们的现场演唱时弹钢琴,应该有不少家伙对此感兴趣喔。」
「啊……是这样喔?」
我也非常了解音乐界——尤其是日本国内古典乐界的封闭社会可是狭小得令人惊讶。而且尤利也说被媒体补捉到他的行踪。
这对真冬应该造成不小的困扰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担心起校庆的现场演唱了。希望不会发生什么事才好。
「如果是姥沢真冬的新闻,就我所知道的,有好几家会很开心地紧咬不放。」
「等一下,哲朗,你真的想把真冬当作做赚钱的题材?不要这样啦!」
「喂喂,干嘛啊?你以为你是骑士喔?对女生这么感兴趣,爸爸会很伤心喔。」
「我现在很认真地在跟你说话!」
「我说啊,为了要把你养大,我写了多少没水准的廉价文章啊。」
「像这种谈心话你就带进坟墓里吧。听好了,真冬她现在处于最辛苦的时期,不要拿她来作文章啦!」
哲朗做了个鬼脸敷衍了事。这个混蛋,难不成他真的想来参加校庆吗?
「比起这件事,你们班上要开的哥德风萝莉咖啡厅还比较让我兴致高昂。」
「为什么你连这个也知道啊?」
「嘿嘿,别太小看业界流氓了啊。」
「你是哪一个业界的啊?」
「刚说的是骗你的啦,是千晶告诉我的。她真是个乖孩子啊,还知道我最喜欢的就是女高中生穿着丝袜的美腿。」
「你别来喔!绝对不准来。如果你来了,我就报警!」
「小直啊,就算你掌管了整家店,一个人独占所有女服务生可是不好的喔。又不会少一块肉,大家一起欣赏嘛。」
「我得一直待在厨房……不要误导我啦!」
哲朗无视气冲冲的我,跑去把数位相机拿了出来,开始兴高采烈地擦起镜头。可恶,如果校庆当天看到你,我就把你给轰出去。

负责校内广播的司仪劈哩啪啦地说个不停,持续广播活动的导览,恐怕连真正的迪斯可DJ听了脸都会被吓得发白。表演场地包括体育馆、音乐厅、视听教室,表演节目则有戏剧、自制电影、默剧、管乐器演奏会,最后是漫才和落语(注:漫才类似双口相声,落语则类似单口相声)。
学校走廊上到处都挤满了外来客人,人数还比穿制服的学生多了三倍左右。身上挂着看板的活动广告人和拉客的店员高声纳喊;迷路的小朋友在大哭大叫;挂着校庆执行委员会臂章的学士则是脸色苍白,单手拿着对讲机不断地四处奔走。
校庆当天,学校就是战场。
合唱比赛时气氛都已经炒热成那样了,自然不难推想校庆的状况。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们根本没想到,准备好的食物和饮料在早上就全部卖光了。
「店长,我把面包和火腿买回来了,可是我忘了要收据。」
一名冲进家政教室的同学,把两个装得鼓鼓的超市塑胶袋用力放在流理台上。
「不要叫我店长,快把火腿切一半。」我很快的回答他,一边快速度切着做热狗时需要加大的碎洋葱。
「红茶也差不多要用光了,去买东西之前先确认一下嘛!」「用水稀释一下可以吗?」「多加点冰瞒骗过去啦。」「不行,红茶是热的。」「没问题啦,不会被拆穿的。」
这样一定会被拆穿的!不要这样搞啦,我们又不是敲竹杠的黑店。
「店长,有位客人想要拍男服务生的照片。」
「又来了啊?我现在很忙啦!」
「不,拍照也是你的工作,赶快过去啦!」
屁股被踢了一脚后,我放下菜刀冲出家政教室。真不知道是谁的点子,我们班上的咖啡厅前以和店员一起拍照(需付费)。也因为这样,我们这摊成了人气超旺的景点。当然,大部分的宜人都是以穿着哥德萝莉服装的女生为目标,偶尔才会有想和男服务生合照的女客人来。这也代表在厨房忙得团团转的我得被叫来照相。我已经不知道在教室和家政教室之间来回多少次了,是想要我的命吗?
教室入口有一道画有砖瓦图案的保丽龙大门做装饰,外层还有长春藤攀爬,看来大家都卯量全力投入制作。而且店外还大排长龙,我只觉得头越来越痛了。今天星期六还只是校庆的第一天,第二天星期日还会更加混乱吧?
「欢迎光——哎呀,小直同学。」
我钻进充满热气的店里时,还差点撞到穿着轻飘飘女仆装的寺田大姊。
「过来过来,客人已经在等你了。快点来拍一拍。」
被闪光灯闪个不停的我,大约五分钟后才得到解脱。就在我要回家政教室时,突然有人抓仕我的手臂。
「小直,跟你说喔,刚才有个怪怪的客人耶。」
原来是千晶。她今天拿掉了发束,仅用发饰固定造型,让我一时之间认不出她。
「奇怪的客人?」
「嗯。」千晶往教室里面瞥了一眼。站在左侧桌边的真冬正在帮一家大小点餐,但只有她的周遭不像身在日本。不只是发色、肤色或是适合穿小洋装的身型,连周围的氛围看起来都特别不一样。
「有个中年大叔来打听真冬的消息,幸好那个时候真冬刚好没进店里招呼客人。」
「我也有被问到。」
寺田大姊突然插入对话。
「问她平常都做什么打扮啦,或是会不会去上音乐课啦,真是烦死人了。还有,我和千晶看到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人喔。我看到的是两个大叔,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竟然有那么多变态,还真讨厌耶。」
有人在到处查探真冬的事?而且不只一人?
「怎么办?是不是别让真冬出现在店里比较好?」千晶提议道。
「嗯,嗯……」
可是,真冬是超人气店员,还有一堆人杀过来等着拍她……
「因为那些人都有带相机来,我们只好规定禁止带相机的人进来店里。」
寺田大姊环视了一下店内后低声说道。原来如此,真不愧是精明能干的班长。
「总觉得他们的穿着打扮看起来很可疑耶。有人穿着一件松垮垮的外套;还有人穿着好像是年轻人穿的整套运动服,脚上还穿着拖鞋。」
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运动服?还配拖鞋?
我瞄了一下千晶的脸,她好像也注意到了。
「那个穿运动服的男人是不是也拿着相机?呃,是不是没刮胡子、穿着按摩拖鞋,有点像旱失业男子的家伙?」
被我这么一问,寺田大姊就瞪大了双眼。
「是这样没错……你认识他吗?」
「怎么可能?我不认识那种家伙,我们家里也没有那种人。」
我不自觉地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千晶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哲朗真的给我跑来了啊!而且还在调查真冬的事?我都再三跟他耳提面命了,那个混蛋还打算写成报导啊?如果他干了这种事,我一定会跟他断绝父子关系。
「如果发生什么事再叫我来。」我对着她们两个说。
「我知道了。」
和千晶互相点了个头后,我就走出教室。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我穿过中庭,走到体育馆的那一瞬间,里头传来一阵让人误以为是不是发生地震般的热烈喝彩。
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正好是二年一班《罗密欧与菜丽叶》闭幕的时刻。我从体育馆的后门走进后台,观众席的欢呼声更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把其中一个仓库挪来当作我们专用的休息室。因为扩大机和爵士鼓等东西,除了体积大之外,其中也有许多高单价的东西。仓库里的墙边多了一堆东西,除了折叠梯、延长线之外,还有旧脚踏车、机车、柜子、冰箱等,也有看起来不知是戏剧小道具或一般大型垃圾的物品。
我为了方便搬运,正准备拆卸爵士鼓时,激动得满脸通红的神乐坂学姊走了进来。长长的裙摆让她走起路来似乎不太方便。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谢幕花了好长的时间。」
「有多少观众进来啊?」
「多到光是泪水就可以淹没整座体育馆了。快点开始彩排吧……姥沢同志和相原同志呢?」
「因为太多人找她们拍照了,现在暂时无法抽身。我想再过一会就会来了。」
「我也好想跟着排队,在近距离好好欣赏她们扮成女服务生的模样。」
之后你在舞台上,可以想看多少就看多少啊!
可是,等到二年一班的工作人员收拾完舞台、我也把扩大机和爵士鼓搬到舞台上放好后,那两个人还是没有出现。虽然说收拾和准备的时间有满满的三十分钟,但如果动作不快一点,就要开始表演了。
「我去教室看看就来。」
我朝正忙着调整音控器材的学姊背影喊了一声后,就从后门跑了出去。
当我走过一段短阶梯,步下停车场时,听到千晶那语带讽刺的声音。
「不要再一直跟着我们了!拜托你们闪开,我们快没时间了!真冬不是说不要了吗!」
她们在中庭那边。我赶紧加快脚步,绕过校舍转角。
我看见四个穿着深色风衣外套和排扣外套的男人背影,隐约还可以看见黑色小洋装。是千晶——和躲在她背后的栗子色长发。
被追到围墙边树林底下的千晶坚强地保护真冬,挺身面对那些男人。那些家伙是谁啊?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相机。跑到咖啡厅来打听真冬的,就是这些家伙吗?
「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想问真冬妹妹一些问题而已啦。」
其中一个人把脸凑近千晶,用咽心的声音对她说:
「哎,你的手指已经复原了吗?为什么现在又想在舞台上弹琴呢?」
「听说你要和那位尤利一起推出CD,是什么时候?你们两个人是不是经常见面?」
「拜托啦,大家心里都一直在期待真冬妹妹的复出耶。」
我赶紧跑了过去。那些家伙是媒体记者!跟哲朗说的一样。
「自从两年前举办伦教公演后,你就没在台上弹琴了吧。」
「因为你那个时候突然决定不办独奏会,之后也没有正式发表任何道歉声明,这方面你要怎么解释?」
「——真冬!」
我立刻跑到那一带,隔着记者们的背后大叫着。那伙人都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千晶的表情也因为感到放心而放松下来:缩着身子的真冬则是抬起头来。我拨开包围她们的男人,抓起真冬和千晶的手臂。
「走吧,学姊在等我们了。」
「喂,等一下啦。」
记者冒失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挥开他的手之后,就拉着两个人的手快步跑向体育馆。
「喂,拜托一下嘛,我们也不是来这里玩的啊!」
一阵没品的声音追了过来。我知道真冬的脚快跑不动了,几乎都是靠千晶支撑着她行走的。我们一下子就被那一伙人追上了。
「你也知道那场伦教公演,最后演变成很严重的事件吧?之后你没办记者会就从音乐界消失了。可以的话,请告诉我们详情嘛。」
什么跟什么啊!这几个家伙是神经太大条了是不是?为什么要问真冬这种事呢?透过手掌,我可以感觉到她正不安地颤抖着。
「这是否和你的父亲有关?听说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好是真的吗?是父母离婚之后关系才变差的吗?」
「听说你在德国公演时,去见了你的母亲,这是真的吗?」
然而这次真冬的手震了一下,我的手臂突然受到一股冲击,使得我不得不停下脚步。
「真冬!」
千晶语带哀伤地大叫。蹲在停车场柏油路上的真冬,只是紧紧抓着我的衬衫袖子。这时追上来的几个男人把我团团包围。
「你们再不适可而止,我就叫警察罗!」
千晶的声音也微微地颤抖,但那群男子听了也只是耸耸肩彼此对望。藏在我胸口中的满腔怒火正不断翻腾。这几个家伙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可以这样践踏真冬?
「我们又没对她乱来,我不是说过,我们只是想请教她几个问题而已嘛!」
「哎,又不会占用你们多少时间,不如找个可以放松心情的地方接受我们的访问嘛,顺便也拍一下照片。」
「你们——」
就在我握紧拳头回过头的同时,千晶的手臂迅速挡在我的眼前。
「小直,带着真冬走,快!」
「可是——」
「别管那么多,快点!」
千晶的动作有如一股黑色旋风,我只看到她低下身子,其他动作就看不清楚了。不知她是用身体冲撞,还是一脚踢飞对方——只见两名紧紧守在我左右两侧的记者,身子抖了一下就往旁斜倒了。
「呜、喔!」
「什……」
我一把抱起真冬后就拔腿狂奔。但因为手脚过于僵硬,感觉抱起来比以前还要重了许多。身后传来那群男子的怒吼声,我甩开那些声音,几乎是爬着冲上楼梯,随后赶紧将我们两个的身体挤进后门的门缝里。虽然我也很担心千晶,不过还是先把真冬送到休息室去再说。靠在我背上的她已经疲惫不堪了,呼吸声还参杂了让我感到很不安的摩擦声。
「年轻人?」
我在仓库前面的走廊,碰到了从舞台那边回到后台的神乐坂学姊。
「怎么回事——」
我指着后门想开口说话时,才发现自己的喉咙也已经干渴不堪了。只能勉强挤出一句话:「千晶她——」
学姊掉头就往后门冲了过去,刚好这时千晶也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两个人就这么撞个正着。不管是头饰还是裙子都凌乱不堪。
「相原同志,你没事吧?」学姊撑住千晶的身体,开口问道。
「我、我没事,他们没跟来。」
随后我们四个就退到休息室里。大型的物品都已经搬上舞台了,仓库里的乐器只有吉他和两台叠在一起的合成器。我把几个并排在墙边的戏剧大道具拿来代替椅子,让真冬坐在上面。她的身体还是不停地颤抖,嘴唇也有些泛白。
「真冬,你没事吧?真冬!」
我试着在她的耳边叫她,眼神空洞不已的她这才微微点头——然而这个动作却轻得看起来和下巴不停颤动几乎没有分别。
「那些家伙好像一直在我们咖啡厅附近晃来晃去。」
千晶不屑地说道。
「当时我们正要走过没什么人潮的地方时,他们就突然靠了过来。看了就恶心。」
「那一伙人最后怎么了?」
「我踢倒他们后就立刻逃跑,所以也不知道。大概是绕回观众席了吧。」
这时真冬吓得肩膀微微一震。
「对不起喔,如果我多加留意一点——」
这不是千晶的错,而是那群形同人渣的家伙不好。
「……我知道。」
我一开始还没发现这道声呢喃是真冬发出来的。我回过头一看,真冬的身子已经没抖得那么厉害了,不过还是和刚刚一样紧握着我的手腕,视线固定在地板上的某一处。
「那些人知道我妈妈的事了。」
她的声音就像死者的呢喃,让我有些不寒而栗。我跪在真冬的身边,想要窥看她的眼睛。但她紧紧闭上双眼,甩开我的视线。
「为什么?我明明都已经忘记了,我明明就下定决心要忘记这件事了……」
真冬空洞的话语,一滴一滴地落在黑色裙子的皱褶里。
「见到妈妈的那一天,我也都很镇定。但当时我心想,什么嘛,原来我可以这么镇定、原来自己是个如此冷漠的人。但、但是……」
就在此时——
学校的广播听起来格外响亮——下午三点半,民俗音乐社的feketeerigo乐团将在体育馆举行校内首次的现场演唱。这段活动广播公告彷佛为群众注入一股催化剂,即使隔着墙壁,仍听得到无数的脚步声以及欢呼声。
已经开场了,我可以感觉到整座体育馆都在晃动。这时真冬更是用力紧抓着我的手腕。也因为这样,我发现了一件事,而且是不小心发现的。
「其实我一点都不镇定。第二天我准备上台时——听见了……拍手的声音——」
真冬的右手原先应该还紧紧抓着我的手腕,但我却觉得她的力道十分微弱。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真冬只用拇指和食指扣着我的袖子,中指、无名指、小指——则无力地垂着。
「真冬!你的手指——」
真冬彷佛想把整颗头都扯掉般,激动地摇头。
「没事,我没事!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你哪里没事了!刚刚——」
学姊和千晶也发现了。学姊只是紧咬着嘴唇,整个人靠在墙壁上:千晶则赶紧跑了过来,用力抓着真冬的膝盖。
「真冬,你、你没事吧?要不要去保健室?」
「我很好。我没事,只要稍微休息一下就好。」
真冬的右手手指正异常地抽搐。没事?这样你还说你没事?
「现在不是顾着举行现场演唱的时候了,叫医生来吧。」
就在学姊以平静的声音发言时,真冬的左手紧紧抓着我的肩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准叫医生!」
「不准你反对,得先把你的身体……」
「我会想办法!拜托你,我真的没事,请你绝对不要停办。」
「为什么你要这么坚持——」
我从来没看过学姊如此哑口无言的神情。我的想法也跟学姊一样,为什么她要这么坚持?
「我、我想待在这里,我想待在这个乐团里。所以,拜托你!」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勉强!」
千晶抓着真冬的双肩用力摇晃。观众席传来的骚动声和踏地声变得更大了。距离开演还有多久?应该办不下去了吧?真冬都已经这么地——
「这是大家合力创造出来的,我不想因为我而破坏了这一切。」
「我不想听精神意志力理论。」
学姊以极为冷酷的口气去除了不必要的对话。
「我只等十分钟。如果这样还是解决不了手指的问题,我们就停办。」
拿着吉他就掉头离开的学姊,这时的背影看起来格外阴暗。
「毕竟少了一个人还开唱就没有意义了,我去看看舞台就回来。」
越过千晶的肩头,我看见关上的大门吞没了学姊的身影。
「真冬,有什么事是……是我可以帮上忙的吗?」
只见真冬摇了摇头,接着放开我的手,扶着身旁的合成器才勉强起身。
「你们到舞台上等我……我会自己想办法。」
千晶看看我,接着又看看真冬,感觉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她只是一脸不甘心地咬着嘴唇、低着头,随后又抬起头来,用力将拳头抵在我的胸口上。
拜托你想想办法——总觉得千晶没能说出口的话,藉由手臂传了过来。接着她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休息室。
「直巳你也……」
真冬双手撑在合成器的控制面板上,冒出这么一句话。
「过去吧。我没事,我会自己——」
「你这样怎么可能能恢复啊?」
我的声调冷淡得连我自己都感到胆颤心惊。真冬吓得抬起头来,看得出她已经眼眶泛泪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你要这么坚持?你是白痴吗?你应该很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才对吧!」
但我不禁心想,我又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我会这么生气?其实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什么都办不到。真冬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重新站了起来,但眼看又要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再次跌倒。那真是……悲哀。
但我却阻止不了自己的嘴继续说话:
「钢琴这种东西,就算现在没办法弹也没关系。我们的乐团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就解散,但你却想勉强自己在大家面前弹钢琴——」
「是你——」
真冬泪流满面地打断了我的话。
「是你跟我说,要我在舞台上为你弹琴。可是、可是,那个时候我还办不到,让我觉得很不甘心。」
我——说过这种话?请她为我弹琴?
一股气在我的喉咙凝成一团。没错,我的确说过,而且地点就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音乐资料室里。那次是在合唱比赛中演奏圣体颂。宛如奇迹般的钢琴伴奏,让歌曲和指挥棒相互融合。我的确说过希望不要只是练习时才弹,而是希望她在正式的演出时弹钢琴。但我没想到——
「所以我才想为了你弹钢琴。如果你没叫我弹钢琴,我本来打算永远活在远离钢琴的世界。可是……」
一切都是为了……我。
「可是,我的手指又逐渐——可以动了。」
真冬用悲惨的声音,继续说道:
「时间就在合唱比赛之后。都是因为你。」
我的喉咙微微地颤抖,完全说不出话。手指恢复不是因为和尤利见面,而是——因为我?就因为我对她说,请为我弹琴,真冬才会重拾弹钢琴的能力。怎么可能?
「都是因为有你,就算勉强自己也无所谓,现在无论如何都要……」
她抓着键盘才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这双打算为了我在残酷光芒下再次弹琴的孱弱手臂正不停颤抖着,看了就叫人心痛。
为什么是为了我?
我希望能一直待在她身边。希望能在她感到痛苦时,给予她力量。可是现在让真冬陷入痛苦的,一半是我,另一半则是她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但你却不曾回应过我,你好几次都说想听我弹琴,而我也想好好地让你聆听。为此我还把贝多芬也全部重录了一遍,想让你听我的琴声。我想说手指痊愈了,大概已经没问题了。但没想到我、我是这么地、脆弱,竟然因为这样——」
真冬边说边用左手紧握住自己的右手,握到指尖都发白了。
「……真冬。」我努力让干渴的喉咙挤出声音。「你冷静一点。」
我只能说出这种连我自己都觉得愚蠢的老套句子。
「你竟然为了我这种人付出这么多,为什么?」
不对,我想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抱歉,我竟然完全没发现。」
真冬已经重拾了一切。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没察觉。」
濡湿的眼睫毛微微低垂着的真冬,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想要为了某人弹琴。」
我原本已经失去了一切了——真冬的低喃,一字一句落在合成器那布满伤痕的黑色外壳上。
「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该回到哪里。因为我从来就不曾为了任何人而弹琴。」
怎么会呢——我原本想这么告诉她,但我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我们两个离家出走时,我曾听真冬说过,她爱过钢琴的最后记忆——就是那段与母亲相处的回忆。那正是真冬窥探后吓得动弹不得,却无法再度埋藏的空洞;也是那群狗屁记者让她回想起来、且无法重返的时光。
真冬的手指抵着合成器的外壳,回过头的她,脸上满是泪水。
「……去吧。响子和千晶在等着你。」
真冬的声音宛如产生裂缝的冰块。
「我……我会试着想办法……可是,如果来不及——就不要管我了。还是有其他曲子是三个人能表演的——」
我忍不住举起双手敲了一下合成器,打断了真冬的话。栗子色长发微微颤了一下,染上一层恐惧与不安神色的蓝色眼眸正惊恐地往上看。
「我不要这样。」
我的声音清楚得令人不寒而栗。
「我绝对不要把真冬丢在这里,自己一个人走。」
「为什么?可、可是我也许已经没办法再弹钢琴了啊。」
「不是——钢琴也好、乐团也好,和那些没有关系。」
我直盯着真冬那双宛如即将沉人海底的眼睛,对她说道: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一直待在真冬身边。」
我们过去总是只靠音乐来联系彼此。
这么一来,如果其中一个人无法继续唱歌、无法继续演奏时,情况会变成怎样呢?就只能像现在这样,站在原地无法动弹。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因为我喜欢真冬。就算失去音乐时,我也想待在她身边。
这股想法在我们之间化成一颗颗的泡沫,最后消逝在海平面上。真冬苍白的脸上微微地绽放一抹红晕,这时她又低头隐藏自己的害羞。
「可是,就算你待在这里……」
就算我待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吗?真的是这样吗?
「可是我不曾为了你成功弹出旋律啊。要怎么办才好——我自己也不知道。」
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让真冬再次重拾弹琴能力呢?
如果只是待在她身边,又会像以前一样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说不出话,呆呆地站在那里。我的手不曾触及过那个需要我的区域——
这时那阵旋律、黑暗、风的呼啸声、以及雨水的气味又浮现在我的记忆之中。
从来不曾——
并非不曾发生过。
「……有喔。」
「……咦?」
「真冬曾经为了我弹钢琴。」
仍然带着困惑神色的蓝色眼眸,宛如要融化般微微一震,接着又阖上了。
难道真冬不记得了吗?
不过,我的确还记得那个奇迹。我悄悄望了我那把立在旁边琴架上的贝斯一眼。就是因为真冬曾经弹给我听,我身体的一部分碎片现在也还在这里。
也许那只是我耳朵所创造出来的幻觉。也或许那是大海的呼啸、回音以及浓雾构成的魔法。不过,我听到的声音的确是真冬弹奏的钢琴声。
既然这样——该怎么办才好呢?该怎么样才能让真冬回想起来?
我能做到的事。
不知不觉中,我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眼前的世界是个被脏一行水泥墙所包围的阴暗仓库,在堆满墙边的废弃物注视之下,我、真冬、我的贝斯和一台合成器正肩并着肩紧紧依靠着。
我真的办得到吗?真的够唤回她的记忆吗?
我不知道.可是,现在也只能试试看了。
「——真冬。」
即使我喊了她一声,她还是一样低着头。
「真冬,你后退一点。我来准备。」
这才慢慢抬起头的她,眼皮还是一样红肿。
「……什么?」
我默不作声地把真冬从合成器前面拉开,蹲下后在其中一侧的座脚下塞进一束乐谱。我记得倾斜角度应该是这样没错。
接着环视了一下休息室,把冰箱推倒后放到合成器旁边,把倒放的脚踏车立在门边,再把倾倒的碗柜和桌钟丢到地板上,最后把抽屉柜放在键盘前面。
「坐下。」
真冬那噙着泪水的眼睛直盯着我看。
「直巳,你在干嘛?」
「别问那么多,先坐下吧。」
我推着真冬的背,让她坐在抽屉柜上。接着站在她背后,打开下面那台合成器的电源。我真的办得到吗?一瞬间,我总觉得自己要做的事真的很荒谬。
可是——
如果那里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如果那真的是真冬最大的心愿——
「眼睛闭起来。」
我低声呢喃。
我的手越过真冬的肩膀,碰触到键盘,接着伸手摸索控制面板上的推杆,找出音效开关。

一开始是雨滴声。
落在废车的车顶、破洞的水桶、破烂碗柜的柔和小雨。
这时和这股声音重叠的,是极其微弱的大海呼啸声。
穿过无数森林的波浪声。
树林问的树叶摩擦声。
吹过群山之间的风声。
远方列车行驶过铁轨的声音。
埋藏在机械内部的效果音,从我的掌心接二连三地浮现在眼皮底下的黑暗里,不断地扩散开来,我们根本听不到观众席的骚动声,将我们团团围住的,只有时光停止后的静谧。
「从心所愿的百货公司」。
那座让我们相遇、之后又找回遗失事物的垃圾堆置场,同时也是梦想残渣的堆积场,就位在世界尽头。
那是我的长久以来的心愿。当时我许下心愿,希望真冬弹钢琴。就这样,真冬回应了我的心愿。我曾在夜里听赋格曲,而巴哈的平均律曲集第一首,是找出我那把贝斯的神奇力量。
就像在祈祷般,我又按下另一台合成器的电源.控制面板上的灯亮了起来,森林的沙沙声中窜出一阵白噪音(注:White Noise或译白噪声、白杂讯,是一种单调、反覆的声音)。
不知从何时开始,真冬就一直抬头看着我,她那上下颠倒的脸庞还留着泪痕。我们都睁开了双眼。可是,魔法并没有消失。我们都被还留在位于世界尽头、那问神奇的百货公司里.
「……想起来了吗?」
真冬轻轻地点头。
「那么……」
趁魔法还没消失之前,我一字一句地说出在脑海中慎选过词汇:
「我希望你继续弹琴,我想听真冬弹钢琴。」
「……但我不知道要弹什么。」
真冬把后脑勺靠在我胸前问道,她的眼神就像一只离开鸟群后迷失方向的雏鸟。
「……直巳——由你来决定。」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弹什么才好。巴哈的赋格曲才刚在我的记忆里结束而已。所以,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
我在键盘上寻求解答,任由控制面板的液晶画面导引我的手指。
接着播放最后一个音效。
一道啼叫声呼唤着真冬,接着从某处树梢传来一阵准备在黎明前起飞的振翅声。这时真冬的手碰了键盘一下,「当」的一声,发出冷冽的琴声。
大概是因为不断按着G音键的关系吧,我感觉到我们两人的心跳声紧密地交叠。真冬的手指——双手的手指,就像对持续减弱的小雨留有最后的眷恋般,细数着黑键与白键上残留的几道细小波纹。
「Black Bird」——
撕成碎片的浓雾面纱。
朝阳。
即将从我口中唱出的歌曲,在我的唇边融化消失了。
因为直到现在,这首歌也永远都存在于我们之间。
所以直到魔法消失之前,我只想好好聆听琴声。
不久之后,最后一道音符在水面上扩散消失。黑鶫蹬了一下枝头,展翅高飞。雨停了,风势也减弱了,离大海越来越远了——
真冬后脑勺上的头发还紧紧贴着我的胸口。
回到这里了。我们就在这间杂乱仓库的中央,合成器的内部音源正焦躁地播送着音频不稳的噪音,隐约还可听见正沿着墙壁传来的群众说话声及踏步声。
回到这里了。
短时间之内,我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真冬也静静地凝视自己的双手,一下紧握、一下又松开,不断地确认围绕在手上的雨水气息。
「……真冬?」
我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
真冬没有回过头来,只是把手从键盘上挪下来,放在我的手臂上,右手的五只手指用力握着我的手腕。就连我也不敢相信,在感受到喜悦心情之前,就先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悸动,但是我不能把手移开。
虽然并非毫发无伤,但真冬回到这里了。
太好了。但我的细语声太过沙哑,几乎不成调。
「……谢、谢谢你……」
真冬结结巴巴地回应我。
「嗯。」
总觉得我得再说些什么才行,虽然脑海里这么想,可是这对我而言太难了。这时候的我,根本想不出什么可以敷衍过去的话。
「……还是说……我应该点歌让你弹?」
毕竟真冬很少开口说要让我决定演奏的曲目,早知道就叫她弹还没收录过的迪亚贝利变奏曲就好了……
「笨蛋!」
手腕被她的指甲这么一刮……还挺痛的耶。
站起身来的她,就这么在我的双臂之间回过头来。她一抬头看我,我们的脸就近得几乎快贴在一起。
「只要是直巳……随时都可以……开口跟我说。」
话才说到一半,真冬的脸就立即涨红了,还双手抵住我的胸口、一把推开了我,害我差点就往后翻了过去。
「你、你说随时都可以,意思是——」她为什么要说成这样?难道是为了我?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刚刚对她说了相当惊人的话。我对她说要永远待在她身边……而她也确实听到了。这样的话……真冬她……不、可是、不会吧?
「……我、我都说了要弹了呀!」
真冬又用双手推了推我的胸口。
「你可是带我回来的人!你不是说过想听我弹琴吗?怎么还会说出那种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话?」
「对、对不起……」
「笨蛋!笨蛋!」
真冬把我整个推开之后,就转头面向合成器,关掉电源准备把它拿下来。
「你这个人啊,最好就这样迟钝一辈子,然后翻弄乐谱、弹弹贝斯就好啦!帮我扶好另一边!我现在要把它搬走了!」
「啊、呃、嗯。」
我把贝斯的肩带拉上肩膀背好后,连忙走回合成器那边。真冬依旧涨红着脸、神情不悦地撇过头。
「……可以吗?」
我试着问了。
「可以什么?」
真冬拿起合成器,小声地反问我。
「我可以一辈子为真冬翻弄乐谱、弹弹贝斯吗?」
这句话已经是我当时绞尽脑汁后,唯一想得到的话语了。因为我喜欢真冬——虽然好几次都想这么告诉她,但结果这句话就是说不出来。
「你是我的贝斯手吧?」
真冬只回答这样。
原来如此。我的心里……悄悄地叹了口气。
联系着我们两人的,目前仅有音乐而已。真冬脸上的泪痕已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又恢复到原本那个说话带刺的真冬。
因为这样而觉得放心许多的我——实在有点难没用。
真冬推开门的瞬间,传进一阵呼唤我们的、宛如打雷般的脚步声和欢声。
靠在走廊墙边,穿着一袭荷叶边造型的黑色哥德风洋装的……是千晶,只见她双手紧握着两根鼓棒,慢慢地抬起头来。
她以那几近冰冷的眼神先看了我一眼,随后视线转向真冬。
短时间之内我们没有任何交谈,只觉得延着墙壁传来的观众席吵闹声,听起来就像呼啸而过的风声。接着千晶的背部离开了墙面,而我则是从真冬的手中接过合成器,将它一把扛起。
千晶一步一步地靠了过来,双手紧握住真冬的右手臂。真冬困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千晶的脸。
「……因为真冬总是突然间就消失了。」
千晶喃喃地说道,只见她肩膀一垂,看起来似乎快哭了出来。
「而且每次都只有小直知道你在哪里。」
「……对、对不起。」
「我真希望你多少能发现,这让我感到多么地不甘心。」
真冬点了点头,千晶便砰地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
「小直,你不能这么宠真冬喔,她的手不是已经能动了吗?就让她搬自己的乐器吧。」
「欵……呃,嗯、嗯。」
我轻轻地把沉重的合成器交给真冬。她搬得动吗?一看到那双纤细的手臂,我就不禁担心了起来。
「还有啊,你来这边一下。」
「啊、什、什么?」
千晶就着么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拉到舞台反方向——连接舞台的走廊上。接着我看到一抹挨着门口墙边蹲下的人影,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哲、哲朗?」
灰色运动服、东翘西翘的头发,加上眼睛附近还有瘀青——怎么看都像是哲朗啊!但我想催眠自己看到的只是幻觉。不对,这么说来……哲朗为什么会跑到后台来?
「喔?喔喔,终于出来啦?你这小子啊——不可以让客人等啊!你看看,大家都等得心急了,赶快去吧!」
「为、为……」声音一时还发不太出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我不是说过会来看看吗?做父亲的不能到儿子的校庆来参观喔?」
哲朗仿佛在要人似的耸耸肩。
「哲、哲朗你该不会……」
难道他过来是为了把真冬的事情写成报导——
我注意到哲朗手里挂着几条手腕带,下面就是照相机。配有大型镜头、看似非常昂贵的照相机,竟然就有四台。
「……带、带那些是要干嘛?」
「嗯?啊——这个啊……」哲朗伸手搔了搔头。「我刚刚在会场入口那边,看到四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啊,他们就是那些像业界寄生虫般的家伙。我看了就不爽,所以就揍了他们,顺便先没收他们的相机。」
所以他眼睛才会瘀青啊?不要到儿子的学校来打架啦……
「那、那些人呢?」
「没怎样啊,哭着回家了吧?」
我已经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了,那他又为什么要到我们班上走来走去、问一堆有关真冬的事情?
「所以说别小看业界流氓嘛!那我先走啦~」
哲朗才刚说完就举起手来,打开了后门。他该不会是要回去吧?不是说要来看吗?
「我是来看哥德萝莉的啦!你那种烂到极点的贝斯能听吗?好了啦,快过去吧,大家都在等你罗!」
随后门就无情地关上了。
我不禁怀疑他该不会是——
那家伙其实知道那群记者会在校庆时盯上了真冬,所以才特地为了妨碍他们采访而跑来——为了保护真冬。
哲朗主动出手保护真冬?那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家伙竟然会做这种事情?真是蠢到极点的想像……不过……
「小直,快点!」
这时千晶拉着我的袖子,我才回过头来,结果就看到真冬抱着跟她一样高的合成器,以令人意想不到的稳定步伐一步步朝走廊走了过去。把贝斯重新拎到肩上的我,就这么被千晶拉着手臂,一同追上真冬。
就在前方——
有一道人影靠墙站在四角形的光芒中,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中,只见她把玩着自己的长发辫子和裙摆。由于逆光的关系,从这里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不过,我非常清楚神乐坂学姊在这种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笑容。
大家……都在等着我们。
我追上真冬身旁,悄悄地和她交换了眼神,彼此点了点头。不要紧,大家都在这里。
那么——我们就走吧!
千晶放开我的手之后,一步、两步地向前走。
我追着她的背影,朝那道延伸至光芒之中的漫步步道迈开了步伐。


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10-2-27 19:36 编辑


曲目解说

《离别的钢琴奏鸣曲》第三集终于出版了……好像已经上市一阵子了吧?还请大家多多捧场。这次的彩页插画可爱到不行啊!露肚脐!露肚脐耶!
由于小说的撰写工作迟迟没有进展,所以就先来写曲目解说好了。这次的登场曲目解说会严重泄漏剧情,还请各位注意,先看完正文再看解说喔。

○第一章

●圣体颂
沃夫冈·阿玛迪斯·莫扎特

合唱比赛的指定曲。我上高中时的恩师(是我的音乐老师,同时也是音乐社的指导老师)曾说这是「世界上最优美的歌曲」,但在我们这些学生的别脚合唱下,实在无法表现出曲子的优美。由于我唱的第三部非常简单,所以当时完全没发现——这首歌在短短弱小节中出现了好几次非常巧妙且复杂的转调,第二部应该很难唱吧……?这是莫扎特晚年的杰作。

●听得见
新见德英

神乐坂学姊班上去年的自选曲。这首歌我曾听高中社团的学长唱过,现在重听只觉得是首「果然是学生专用」的标准合唱用曲啊。但当时的我却十分喜欢这首歌……是因为学长演奏得很棒的关系吗?
实际合唱时的难易度是比较低的。

●Somebody to Love
佛莱迪墨裘瑞

小直班上的自选曲。是皇后合唱团早期的代表作,优美的旋律加上浑厚的合声及戏剧化的曲调,堪称集所有皇后合唱团「特色」之大成的畅销名曲。如果要让完全不知道皇后合唱团的人听一首他们的歌,这首应该最适合不过了吧。
我曾经抄写过这首歌的和声部分,当时曾因中声部超级复杂的编排而大吃一惊。实在不建议大家在合唱比赛时表演这首歌。

●Hail Holy Queen

神乐坂学姊班上的自选曲。原本是由一首赞颂圣母玛利亚的轮唱赞美诗“Salve Regina(又圣母经)」英译而来(所以严格来说不算是福音歌曲),在电影中改编成流行歌曲后一夜成名。实际上我也听过同学在学校音乐课的自由发表时表演这首歌,的确非常适合在合唱比赛时表演。谨在此大力推荐。


○第二章

●曼弗雷德交响曲
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的交响曲作品从第四号开始大放异彩,进而衍生出最佳杰作第六号《悲怆》等宛如百花争妍的一系列后期作品,然而唯有这首夹在第四和第五号交响曲之间的创作特别不受欢迎。不但又臭又长还非得要有管风琴不可,导致一般演奏会几乎不会选择表演这一首,也使得这首曲子更加乏人问津。
如果各位找得到这首曲子,请务必听听管风琴演奏的段落。

●小提琴协奏曲
阿尔班·贝尔格

贝尔格与老师荀白克共同奠定了无调性音乐的基础,这首曲子是他最著名的作品,同时也是他的遗作,因为是为了友人夭折的女儿所写,作品前特别题了「献给一位天使」几个字(但并不是曲名喔)。原本是写给早逝少女的安魂曲,可惜贝尔格本人也在曲子完成的四个月后因败血症而过世。
这首作品充满十二音列音乐的浮游感和传统泛调性音乐的纠葛,同时含有大量引用自巴哈的乐句;尽管堪称所谓难以理解的「现代音乐」,但应该已经是其中相当容易亲近的曲子了吧?

●拉德茨基进行曲
老约翰·史特劳斯

哲朗倒立在沙发上舞动双脚时听的曲子,在为数众多的进行曲之中算是名曲之一。维也纳爱乐管弦乐团的新年音乐会固定会表演这首当作安可曲,指挥往往会随性地面对观众席挥动指挥棒,而演奏主旋律时观众要跟着音乐拍手也成了一种惯例。感觉相当有趣。

●降E大调第五号钢琴协奏曲《皇帝》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

阿友哥混音的曲子。这是贝多芬创作的最后一首钢琴协奏曲,也是君临这个音乐领域的「皇帝」。印象中曾在某篇乐评中看过这句话:若要从古今的钢琴协奏曲中选出前三名,恐怕很难达成共识,但若要选出第一名,那绝对非这首莫属。虽然我并不是特别喜欢整首曲子,但最后乐章的轮旋曲实在非常特别。明明只是分散地弹奏主和音,为什么能构成如此洋溢着清晰跃动感的旋律呢?真是不可思议。

●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

经过阿友哥混音的另一首曲子。这是贝多芬写过的唯一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同样堪称君临这个音乐领域的「皇帝」。和前述的降E大调第五号钢琴协奏曲有几个共通点(例如第二乐章和第三乐章之间由独奏乐器提示轮旋曲主题加以衔接),而且最终乐章也同样深得我心。一样只是分散地弹奏主和音,究竟为什么能奏出如此有魅力的旋律呢?

●星条旗
约翰·斯塔福德·史密斯

阿友哥表演的安可曲,也是美国国歌。永远的吉他英雄——吉米罕醉克斯曾在Woodstock音乐节表演过这首歌,还展露了著名的用牙齿弹吉他绝技喔!


○第三章

●展览会之画
莫杰斯特·彼得罗维奇·穆索斯基

真冬在音乐准备室里弹奏的曲子。穆索斯基在好友的展览会上看到了十幅画,并以其为主旨创作出这首钢琴组曲,同时也是他的代表作。这首曲子是出了名的难以诠释也难以弹奏,原曲更因为太过粗糙而一度遭受负面评价。直到俄国钢琴家李希特重新诠释之后,才让这首曲子再次获得乐评的青睐。

●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
谢尔盖·拉赫曼尼诺夫

小直躲在房间里听的那首真冬弹奏的曲子,是拉赫曼尼诺夫晚年的杰作,由二十四次变奏衍生而成的大型变奏曲。第十八变奏中非常罗曼蒂克的抒情慢版逆行主题因成为电影「似曾相识」的配乐而广为人知,但其他部分几乎都是干脆俐落如锐角般的A小调曲子。
主题撷取自帕格尼尼的《第二十四号随想曲》中亦最为有名最后一首.除了拉赫曼尼诺夫之外还有不少作曲家采用这段主题来创作变奏曲,每一首都堪称杰作。

●《天堂与地狱》序曲:地狱快步舞
雅克·奥芬巴哈

运动会时没放成的曲子。没错,就是那首大家应该都听过的嘉洛舞曲。附带一提,「天堂与地狱」据说是歌剧当时在日本帝国剧场首次公演时取的译名,后来就此发扬光大的样子。

●Born to Run
布鲁斯·斯普林斯廷

运动会社团接力赛时播放的曲子。这首歌是斯普林斯廷的代表作,也巩固了他在全美年轻人心目中英雄般的代言人地位。这首歌也是《大逃杀》(原作)的主题曲——不过这不是重点。
此外,这首歌是我唯一希望各位「在阅读到那段情节时同时聆听」的曲子……等等,这是其他首都不用听的意思吗?


○第四章

●展览会之画
莫杰斯特·彼得罗维奇·穆索斯基/EL&P

小直一个人沉迷其中的曲子,是前述穆索斯基的曲子经过前卫摇滚代表乐团EL&P——艾默生、雷克与帕默合唱团重新编曲后的作品,堪称历史性的名曲。据说本来只在练团和现场演唱会上才表演,后来因为盗版太过猖獗,才突然决定收录并发行这首曲子。

●London Calling
冲击合唱团

小直听到睡着的歌。这是英式庞克乐团先驱——冲击合唱团的第三张专辑主打歌。专辑中有着令人难以想像是庞克乐团的多样曲风,这首歌的旋律本身也带有雷鬼风格;和令人直想甩头的庞克音乐大不相同。

●A大调第九号小提琴奏鸣曲
路德维希·范·贝多芬

尤利和真冬在录音室演奏给小直听的曲子。由于贝多芬将这首曲子献给一位名叫鲁道夫·克罗采的知名小提琴家,所以「克罗采奏鸣曲」这个通称也广为流传,是小提琴奏鸣曲中堪称最佳杰作的热情曲子。
在贝多芬之前的时代,为钢琴和小提琴而写的奏鸣曲形式还不是很完善,尽管莫扎特也写了四十五首小提琴奏鸣曲,但早期的作品上却写着「小提琴任意(没有也无妨)」的字样,演奏时也经常以长笛或竖笛取代小提琴。当时小提琴不受重视的程度可见一斑。
而贝多芬却刻意在这首A大调第九号小提琴奏鸣曲前题着:「如协奏曲般竞奏的附小提琴伴奏钢琴奏鸣曲」,实际上是A小调的第一乐章中也有钢琴和小提琴宛如吵架的竞奏,令人不禁为之捏了一把冷汗。

●第一号弦乐四重奏《克罗采奏鸣曲》
莱奥什·杨纳杰克

小直和真冬比赛的曲子,解说请见本文。两人竞奏的部分只有第一乐章。


○第五章
●Black Bird
约翰蓝侬&保罗麦卡尼

真冬在仓库里弹奏的曲子,本集继续登场。


○附录

●哥德堡变奏曲
约翰·赛巴斯蒂安·巴哈

顾尔德弹奏这首曲子出道,并在全世界掀起一股旋风。只要听过这首曲子,就能明白大巴哈真是一位完美融合对位法和和声法两大音乐理论、空前绝后的大作曲家。
这首曲子也是这套小说的起点。


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10-2-27 19:37 编辑


后记

前几天我和作家朋友聊天时,才得知一件令人惊讶的消息。
那时,我们碰巧聊到音乐的话题,聊到了独角兽(注:日本摇滚乐团,成立于一九六八年,一九九三年时解散,二〇〇九年时又陆续展开活动),独角兽是我国中时一个很受欢迎的乐团,连那位小我五岁的朋友也只听过团名。
不过,当我告诉他奥田民生是独角兽的主唱时,他却很惊讶地喊着:「这我不知道耶!」他整个人吓了一跳。其实我才吓了一跳,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所谓的代沟(如果他说他不知道独角兽这个团体,我可能还不觉得大受打击)。就他的认知来说,奥田民生大概是帕妃的制作人;或者是个穿着宽轻松衣服、背着吉他、唱一些曲调轻松的歌,很有个人风格的单人歌手吧。
这一瞬间我才深深体会到,啊啊……我都已经三十了啊……
如果对某人一一列举自己的音乐嗜好时,偶尔都会遇到几个例子让人觉得:「为什么你这个年代会听这种音乐啊?」这也是一种代沟吧?还有些明明就比我小两轮的人,却喜欢在我出生前就解散的乐团歌曲。
仔细问了一下,理由往往都是「因为我爸妈很爱听啊」。而且,当小孩们开始买父母喜爱的音乐来听时,大多都已经有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差。
我和伟大的巴哈相逢,也是这样的状况。
我曾在上一集后记中提过钢琴家葛林·顾尔德的首张专辑,也就是巴哈的《歌德堡变奏曲》。我老家之前就有这张一九五五年录制的CD了,我应该也听过几次,但一点印象也没有。
但是几年前,某次回老家时,我在老爸的推荐之下又被迫听了一次顾尔德弹的《歌德堡变奏曲》。之后我一回到家就跑去唱片行买了那张CD,但觉得光听巴哈还不满足,于是又买了贝多芬、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就这样一路开垦,买到整个CD柜大爆满。又为了要把CD的钱拿来报公帐,所以最后才写了这种小说。巴哈的音乐对我的冲击就是这么大。啊,对不起,公帐的事是骗人的。是骗人的喔(?)
事实上,我小时候听的《歌德堡》和我前几年听到的是不同的东西。这首被顾尔德选进首张专辑的曲子,其实在一九八一年经过重新录音,于隔年推出(但他也在这一年过世)。而且演奏解说也有别于以往,十分令人感到惊讶。
我突然想到,如果小时候没有听过一九五五年版的《歌德堡》,听到一九八一年版时会受到这么大冲击吗?虽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是小时候那段听过《歌德堡》的记忆,会不会因为再次听到同样乐谱、但诠释手法完全不同的曲子而再度苏醒呢?
因为人生不能够从头来过,所以这个假设也无法获得印证。
但我是个小说家,可以把类似的事情试着写成小说。
总之,当你再读一次一本主角相同、但解说完全不同的小说,会不会产生某种新的事物呢?
……当有读者指责我:「这不就和之前那部系列作品的主角内在一样了吗?」以上就是我拚命准备好用来应答的胡说八道。
只不过,根本没人会问这种问题,所以我一直感到很放心,但同时也感到不解。毕竟名字只差了一个字。我曾经把它们并排写在一起,连编辑都经常搞错。不过好歹我也是作者,所以从来就不曾念错。是真的啦!请不要再去询问编辑部:「杉井真的从来没有说错过吗?」
如果没有人指正的话,乖乖闭嘴就好了,我竟然把这件事拿来当作后记的梗,连我都很受不了自己的贫乏。
不过,或许本来就不会有人指责这件事情。的确,名字只差一个字,而且同龄。可是最主要的是,身边的人根本就不一样。人无法只靠自己构成一切,就如稻叶浩志(注:日本摇滚团体BIZ主唱)所说的,每个人都很普通,但是相遇——唯有相遇的过程,每一段都是如此与众不同。
当然啦,负责本书的责任编辑汤浅大人和插画家植田兄大人,和两位大人的相遇,对于桧川直巳来说也是最与众不同的。如果没有这段相遇,他就不会诞生在这世上。尤其,如果没有汤浅大人修正方向,桧川直巳就无法用自己的双脚前进。我代替他——也代表我自己——藉由这篇后记向各位致上最高的谢意。非常感谢大家。
二〇〇八年五月
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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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杉井光
插图:植田亮
译者:Overdoes
扫图:Ozzie
录入:寂若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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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录入完了……累死了……第一次半天搞定一本小说……我都佩服我自己……
这期最后还算很感人啊,不错不错。不过录入中间看着小直那个迟钝的就让人想骂醒呀……真冬也是……真实迟钝*2,不纠结才怪。
然后,那个尤利哪里是什么情敌啊……根本就是催化剂么……又穿女装又向小直告白的,根本是和真冬抢小直的吧(大雾……)
嘛……祝各位阅读愉快……明天回学校,悲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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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odeman 王爵
难得迟钝的小直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了,这卷还真是看的惊心动魄啊~

13 年前 0 回復

月下流麗 王爵
泪流满面,直已你终于表白了,学姐和千晶都是好人

14 年前 0 回復

永远鲜红的幼月 王爵
很不错的故事,女主角真的很萌,真冬大爱啊
直巳什么的最讨厌了,迟钝也要有个限度啊,难道说这就是后宫男的通病?

14 年前 0 回復

凌乱 勳爵
歌德服出现。。。双眼发光中。。。

14 年前 0 回復

xiaochaoren 公爵
最近都好少看有如此细腻描写的小说了 自己都有点搞不清楚为啥喜欢这部小说 虽说了解它的优点 但感觉自己不仅仅是被这些所吸引的 只能说是我对她一见钟情了

14 年前 0 回復

leafyip09 勳爵
少數的寫實輕小說
音樂大好

14 年前 0 回復

alanwong 勳爵
第三卷出得挺快,期待第四卷,謝謝lz

14 年前 0 回復

senken 侯爵
很捧的小說,十分精彩!! 
真冬萌え!!

謝謝LZ的分享

14 年前 0 回復

cxy112 勳爵
本来以为是没什么名气的作品 查了下居然2010年排名第10啊 看来值得一看

14 年前 0 回復

thanamis 騎士
看他们小两口狂放闪光就是了
甜蜜到好像有机会介入
实际上完全部不可能啊啊

14 年前 0 回復

Plato的永恒 伯爵
台版不知什么时候出4~~~出完了就去败~~~

14 年前 0 回復

77is77 勳爵
台版必須收全套!!!!!!!!!!!

14 年前 0 回復

sunyang 伯爵
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呀,小直终于开窍了呀。期待下一卷的完结篇。ps:现在真流行伪娘呀。

14 年前 0 回復

oldwang 騎士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古典知识普及书....植田亮的画风其实还是非常干净的
看样子众所期待的4p路线貌似难以达成了。。

14 年前 0 回復

ljb 騎士
好书哦,很少能看见文字优美的轻小说了,描写得很细腻呀,大爱~

14 年前 0 回復

NGJP 公爵
刚刚看完,还是很有趣!
我一直都十分期待出下一卷
终于让我盼到了
希望第四卷能早日来临!

14 年前 0 回復

shirou.nie 平民
感谢上帝,终于出来了
希望继续保持这速度

14 年前 0 回復

Godpray 騎士
看来杉井也学会埋坑了
最近他写的作品都比较短

我于是想起了樱色家族...

14 年前 0 回復

blackcat8553 勳爵
没想到3出的还是很快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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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若悠竹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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