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笼庄的房客们今日也慵懒 4[壁井ユカコ][台/简]


本帖最后由 lin323232 于 2010-3-3 12:0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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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体模特儿、足不出户的新锐画家、男扮女装的美人,做歌德萝莉打扮的小学生,穿着猫咪布偶装的爸爸,有妄想癖的美女,双胞胎阴森老人——诉述住在「鸟笼庄」里的古怪房客们,关于他们的些许不寻常,却又好像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故事第4弹登场!这一次的故事描述猫布偶爸爸去相亲了!?席卷山田家与加地家的小小故事簿(第一话)。浅井和由起的弟弟与妹妹跑到鸟笼庄来玩,想不到浅井和由起却在此时大吵一架……(第二话)。鸟笼庄的天字第一号怪人海伦小姐的未婚夫隆重登场,但海伦小姐却将她的未婚夫监禁起来!?(第三话)。浅井解雇了绊,加上鸟笼庄的房客们即将搬离的留言——完整收录剧情急转直下的5篇小故事。


第1章 Father's Style~炸虾与华乃子的场合
第2章 Father's Style 兔子汤与绊的场合
第3章 Sadism 可爱又危险的未婚妻
插曲 “Smell”
第4章 Home ~逃离的理由·停留的意义——
后记


<在病房I>


来打点滴啊?你好,你好,在这里真的很无聊吧,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还得像这样一直插着点滴管不可呢。
咦?你问我真的得花上一个小时吗?
我知道了,你是第一次打点滴吧?这样啊,关于点滴我可是身经百战了,算得上是打点滴的专业人士喔。不不,不是负责打点滴的专业人士,而是负责被打点滴的专业人士才对。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都可以来问我喔。
习惯点滴之后,就可以像我这样推着点滴架自由地在医院里散步;只要抓好点滴管,上厕所时也不会因为刺在皮肤底下的针头而痉挛难受喔。啊,要不要我顺便告诉你血液逆流时的应对方法?发生血液逆流时,只要抓住软管的这里就行了……啊,好痛!做什么啦,不要突然从后面乱打人行不……呜哇,护士长……呃、那个,你今天过得还愉快吗?是的,我今天的身体状况也还不错。诚如你所见,还可以到处走来走去呢。
哎呀呀,被护士长训了一顿,她骂我身为病患怎么可能乱调点滴软管,遇到血液逆流的状况时,可别自己胡乱动手,得乖乖找护士小姐帮忙才行喔。


你是哪一栋病房的呀?我啊,我是内科,因为食物中毒啦。因为食物中毒而住院,这已经是第十二次了……啊,是第十三次才对。超过十次之后,我就没有仔细算过了。不不不,我并不是吃东西中毒的,是因为妻子对我下毒的关系。正确说来,我应该是毒物中毒才对。
咦,你说没听清楚啊?
其实是「被妻子下毒的关系」啦。
你真是的,你问我这种像一集演两小时的推理连续剧内容真的会发生在现实世界中吗?
世界上真的有只会有发生在故事里,而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的事吗?
你难道不认为<现实>与<非现实>就跟照镜子一样,其实是一体两面,非常接近的吗?就像没有镜子映照不出的影像般,谁又能证明<非现实>中的现象,绝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之中呢?

对了在点滴打完之前,就当作是打发时间,让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吧。
那是发生在某栋建筑物里的故事。
比医院流传的鬼故事跟奇妙,更难以解释,几乎让全身汗毛都为之竖起的恐怖故事,啊,啊就算怕听鬼故事的人也不用担心,因为故事里并没有出现妖魔鬼怪。不过比起妖魔鬼怪,活着的人反而更恐怖吧?就像这瓶点滴里的液体一滴滴,一滴滴地渗入你的血管中等待吸收,药水慢慢循环你的四肢百骸,不知从何处窜出的阴冷湿气和「疯狂」总是支配着那栋建筑物。

那栋建筑物的名称,就叫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第1章 Father's Style~炸虾与华乃子的场合

猪肉片一百公克十八元,画圈。鸡蛋一盒九十八圆,画圈。菠菜一把九十八圆,画圈。鲑鱼切片一袋三百元,画圈……
「山田同学……」
还有沙拉油和金枪鱼罐头……一次买那么多,会不会太重啊?比较重的东西就等爸爸放假时再拜托他买回来就可以了,不过要是错过今天的特价品——无盒装的金枪鱼罐头只要两百九十八圆,就太可惜了。除此之外,牛奶和洗碗精也非不可……
「山田同学……山田同学?」
「是,是的!」
前一秒还拿着「请多支持赛马日报」免费赠送的红笔圈选着超市传单,华乃子慌张的赶紧把传单塞到笔记本底下。站在讲台上的相田老师和班上同学的视线不知何时全都集中到靠走廊的第一排、从前面数过来第四个位置的华乃子身上。
「那么,山田同学,可以请你念一下一段课文吗?」
「好的,那个……阿权时只孤单的小狐狸……」
「这一段刚才已经念过了喔?」
「咦,这、这个……」
拿着课本左翻右翻,华乃子当然不知道现在到底上到哪里了。
「……山田同学,上课的时候要集中精神听老师讲课才行啊。」
相田老师叹了口气。华乃子只能怯怯地缩起肩膀,耳边传来其他女生不怀好意的讪笑声。维持低头的姿势,只抬起视线往周围一瞥,果然有好几个女生立刻拿课本遮住脸。
「算了,横田同学,请你接着念下去。」
「是。」
感觉相田老师已经不想理自己了。华乃子垂头丧气地做回自己的位子上。
华乃子呆呆盯着刚才慌忙之中胡乱塞到笔记本下,不小心露出的传单一角……可是人家……华乃子忍不住在心中偷偷咕隆。只限今天的特价商品中,金枪鱼罐头五盒装才九十八圆耶,鲑鱼切片才只要三百元就可以买到了,而且家里的洗碗精真的用光了嘛。刚才嘲笑自己的那些女孩子,肯定不会再上课时烦恼这种事吧!
抿紧嘴唇,华乃子小小的手在桌子底下用力握住自己的裙摆。
山田华乃子,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和在百货公司顶楼游乐园工作的爸爸住在一起,已经不记得妈妈的事了。最喜欢的圆头娃娃鞋前端的红色漆皮虽然剥落了,但还是很宝贝地穿着这双鞋子。穿旧的洋装也会自己动手加工改造,就是为了不让大家发现她穿同一件衣服。而现在最困扰华乃子的问题,就是该怎么缩衣节食度过这个月。

「山田!」放学后,华乃子正准备回家时,突然传来的叫唤声止住了她的脚步,留在教室里的女生们也随即对她散发出浓烈的杀气。
加地梢太同学,隶属足球社,是个很受女生青睐的男孩子。最近华乃子经常和加地同学聊天说话,但今天她只想早一点赶到超市去抢购,边背起书包边随口应声道:
「有事吗?」
「我妈请你到我家来玩啦,就当作是上次的回礼。」
「谢谢你妈妈的好意,那我先走了。」
「啊,山田?」
再度被他唤住脚步,这次华乃子有些不开心地回过头。讨厌啦,如果不早点去,那些特卖品可是会被抢光的耶。
「还有什么事?」
「那个,其实也没什么啦……」
不晓得有没有察觉到华乃子的焦躁情绪,只见加地同学支支吾吾想说什么似的微微蠕动双唇——
「要不要……一起回去?」
说得似乎不是很情愿,还皱起眉头像在等着华乃子一样。
「可是我得先买完东西才回家耶。」
「那我帮你吧。光靠你一个人,要提重的东西也很辛苦吧?」
「可是……」
「梢太!」
穿着运动服站在走廊上的男学生叫着加地同学的名字,「该去练习了喔!」「喔,好……」加地同学略显狼狈地回了对方一声,看来是足球社的伙伴来催他去练球了。
「你还要练习吧?那我先走了。」
说不清理由还把自己叫住的加地同学让华乃子觉得有点莫名其妙,边想着加地同学的诡异行径边小跑步离开教室。
真奇怪,加地同学是那么奇怪的男生吗?
算了,现在已经没时间想加地同学的事了。对于班上女生射来的冷漠目光,说不在意是骗人的,但现在也没有空管那些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都是因为最近华乃子变成一个节约小气鬼的关系。华乃子有个想要的东西,那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滚筒式洗衣烘干机……就摆在家电行的大门前,那种滚筒式洗衣烘干机一定很贵吧,可是华乃子还是好想要。不管天气好坏都可以洗衣服,还可以省下晾衣服的时间,这么一来,就可以趁那些空档涂好鞋子剥落的颜色。也可以拿来裁剪洋装加工改款,或是烤爸爸喜欢吃的鱼型饼干。
啊啊,光是想像就觉得好兴奋喔。如果能把那台全白的,亮晶晶的,马达还很够力的最新型家电摆在自己家里,那会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

华乃子的爸爸和一般的爸爸有点不太一样。
爸爸比一般人更口拙,说话也都慢吞吞的。喜欢的事物是鱼类和甜食。一看到圆圆的或毛绒绒的东西就会开心地眯起眼睛。若是有团毛线球调到他眼前。爸爸还会不受控制地追着毛线球嬉闹起来。一个不注意,他还会袭击华乃子所养的宝贝金鱼。特殊技能师抓老鼠。
竖得挺挺的三角耳朵,会东来东去的长胡须,还有一双杏仁形状的大眼睛,配合走路步伐左右摇晃的毛绒绒尾巴,加上粉红色的软嫩嫩肉球。以蓬松柔软的雪白白毛发喂底色,上头还有黑色与咖啡色的小块花斑——华乃子的爸爸是只好打的花猫布偶。华乃子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没有妈妈,但猜想该不会是忍受不了——会把捉到的老鼠放在餐桌上,还露出讨赏的表情——这个让人有点伤脑筋的爸爸,所以才逃走的吧?
总而言之,山田家没有妈妈,只有爸爸和华乃子两个人一起生活。
爸爸上班的百货公司只有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可以休息。所以华乃子必须帮工作回来的爸爸准备晚餐才行。
精打细算地在车站前的超市买好了东西,最后还是抵挡不住诱惑买了金枪鱼罐头和沙拉油。提着沉甸甸的购物袋走在回家路上时,华乃子也迅速地在脑海里盘算今晚该煮些什么菜。便宜的鲑鱼炒一炒加上米酒和盐巴调味可以做成鲑鱼松,如果和白米饭混在一起还可以变成一道简单的鲑鱼炒饭。另外很便宜的菠菜,金枪鱼和鸡蛋也可以用平底锅煎成西班牙风味的煎蛋卷,将完整的煎蛋卷放在大盘子中用番茄酱画出鱼先生的图案,再加上味增汤和一碟小菜,两个人的餐费加起来也不到三百元。没吃完的鲑鱼松海可以装在保鲜盒里放进冰箱保存。
离滚筒式洗衣烘干机的梦想又往前迈进了一步,今天省下来的钱也投进小猪罐中,发出响声。
但到了晚饭时间,爸爸却迟迟没有归来。
(爸爸好慢喔……)
把该洗的衣物放进老师会发出怪声音的双槽式老旧洗衣机里,准备好晚餐后,趴在餐桌上写功课时爸爸也还没回来。讲洗好的衣物拿出来放进脱水槽,就在洗衣机发出嘎吱、嘎吱不可思议的声音开始震动脱水时,玄关的电话污染发出尖锐刺耳的铃铃铃……声响。华乃子从浴室里冲出来,朝着电话直奔而去。家里的电话还是哪种转盘式的黑色电话。跟那台快报废的洗衣机没两样,这只电话的状况也是时好时坏。
「喂,是爸爸吗?」
「嗯,是华乃子吗?」
从话筒那头传来的声音,让华乃子的心瞬间温暖起来。
「游乐园的工作硬挨结束了吧?晚饭已经煮好了喔,我今天做的西班牙风味煎蛋卷里还加了鱼……」
「今天爸爸会晚点回去,你可以帮爸爸把晚饭吃掉吗?」
听到爸爸说出这句话时,华乃子的心瞬间痛了一下,随即跟着冷却。
「我跟公司的人有些事要谈。」
「怎么了?爸爸在工作上失误了吗?」
「唔,不是这样的。」
「喂,是华乃子吗?晚安啊。」
爸爸的声音变得好远,突然插进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晚、晚安……」
华乃子怯怯的答道。是认识的人的声音,对方是爸爸公司里很了不起的人,华乃子记得他好像是百货公司的部长。爸爸果然是在工作上犯了什么错吧……华乃子越想越担心,脸色都忍不住发白了,该不会是客人里有戴着老鼠帽子的小孩,爸爸一时激动就扑到人家,害对方受伤之类的……怎么办?会咬人的猫跟狗好像都会被送到卫生所去耶。不对,爸爸又不是小猫或小狗,爸爸就是爸爸,可是……
「对不起,我家的爸爸给您添麻烦了……不过求求您,请您千万别把爸爸送到卫生所去好不好……」
「嗯?你在说什么啊?今天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爸爸谈,可以请你把爸爸借我一下吗?我们要谈的这件事,我想华乃子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部长开心地发出哇哈哈的笑声。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看来爸爸应该不会被送到卫生所去了。从话筒那头传来的吵闹声听来,他们现在应该正待在居酒屋之类的地方吧。
「华乃子,对不起,爸爸没办法和你一起吃晚餐了……」
爸爸熟悉的声音,再度传进好不容易放下心中大石的华乃子耳中。
「……不会啦,我没事的。你们要谈很重要的事吧?这也是工作之一嘛。而且我今天煮的晚饭还有点偷工减料,爸爸不用放在心上啦。」
「嗯,我会早点回去的。」
挂掉电话后,居酒屋的嘈杂声一从耳边消失,似乎连整个房间都跟着安静下来。完成脱水动作的破旧洗衣机沉默着,事实上屋里确实是静默无声没错,放在电话旁的圆型鱼缸中,肥滋滋的红色金鱼正隔着玻璃关心的凝望自己。
「今天只有华乃子和『妈妈』两个人了。」
华乃子轻声说着,但那只名叫「妈妈」的金鱼却寡情的转过身去,用尾巴对着华乃子。
把洗好的衣物晾在浴室里,华乃子独自一人坐上餐桌。西班牙风味的煎蛋卷已经放冷了,要把自己的那份拿去加热是在很麻烦,华乃子配合白饭和味增汤,将已经冷掉的煎蛋卷吃掉三分之一。一个人吃饭感觉一点都不好吃,华乃子还猜想是不是自己的厨艺退步了。还好没让爸爸吃到这种东西。本来想丢掉,又觉得是在可惜,还是把吃剩的煎蛋卷留下来,做成天津盖饭当成明天的早餐好了。
原本用番茄酱画出来的鱼先生包上保鲜膜后,已经糊成一片、看不出原本的图案了。人家本来想让爸爸开心一下的……不要想了,还是赶快放进冰箱吧。
吃完晚安洗好餐具后,华乃子又坐回餐桌继续写作业,但爸爸还是没有回来。每当解开一题数学题,华乃子就猜想「爸爸也差不多改回来了」而抬头看向时钟,但发现长针根本没前进几格时,又不禁感到失望。一个小时里说不定她已经沮丧失望了六十几次。
摊开作业本趴在桌上,华乃子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脸颊触碰到蓬松柔软的毛发时才睁开眼。
「爸爸……?」
「嗯。」
琥珀色的大眼睛就近在眼前。「你回来啦。」华乃子伸出双手环住爸爸粗粗短短的脖颈。房里黑漆漆的,爸爸的眼瞳反射着窗户那头洒入的幽幽微光,就像被精巧琢磨过的宝石切割面般,倒映出亮晃晃的色彩。
「你好晚喔。」
「嗯,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虽然鱼先生的图都糊掉了。
「爸爸身上的酒味好臭。」
把鼻子贴向爸爸的身体,华乃子皱着一张小脸说道。爸爸身上有好浓的酒臭味。爸爸在家里都不喝酒的,华乃子觉得会喝酒的爸爸好像不是自己所认识的爸爸。
「洗过澡了吗?」
「还没。」
「要一起洗吗?」
「明天再洗。」
喜欢干净的华乃子平时很少会觉得洗澡麻烦的。爸爸只是抱着华乃子,温柔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发出「嗯」的一声点点头,就抱着华乃子回到床上去了。
「爸爸,跟人家说故事嘛。」
让华乃子趟上床后,爸爸本想离开,但床上的华乃子却唤住他准备离开的脚步。轻摇着尾巴的爸爸转过头来轻声道:
「说故事?」
「就说那只复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咪故事吧。」
「怎么了,那不是你小时候常看的故事书吗?华乃子,你已经不记得了吗?」
「没有关系嘛,人家就是想听爸爸说。」
华乃子握着爸爸大大的手,将他拉回自己身边。「哎呀呀,真奇怪,今天的华乃子真爱撒娇,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呢。」爸爸从喉间发出咕噜噜的奇怪笑声,缓缓爬上床。床上的空间突然变窄了,但只要爸爸躺在身边就觉得很温暖,今天虽然带着酒臭味,不过平时的爸爸都有阳光的味道。
配合着华乃子的呼吸,爸爸轻拍着华乃子的手臂,以低哑沉稳的声音,悠缓的语调缓缓说起「复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咪」的故事,其间喉头还不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半睡半醒之间,华乃子半阖着眼皮将故事里的猫主角和爸爸的身影重叠了,爸爸在耳边轻声诉说着故事的主角,是个超级帅气的大英雄。
我最喜欢爸爸了……
将自己小小的手叠放在爸爸的猫掌肉球上,华乃子缓缓沉入梦乡。

***

隔天早上,当华乃子醒来时,爸爸早已经起床了,他巨大的身体正塞在狭窄厨房里准备早餐的炒蛋(看来爸爸并没有发现昨晚吃剩的西班牙风味煎蛋卷,又打了颗新的蛋。真是浪费……)
「爸爸,怎么了吗?」
穿着睡衣的华乃子不由得瞪大眼。爸爸居然会早起准备早餐,今天难道是华乃子的生日吗?
「嗯,没什么事啊。早餐就交给爸爸负责,华乃子快点去洗澡吧。」
爸爸挥舞着平底锅,一边哼着走调的小曲,一边将切得厚厚的培根放进平底锅里。只听见平底锅里的热油发出「噼里啪啦」的响亮爆油声。
让爸爸煮饭的话,他肯定会边煮边把手边的食材当零食吃掉,根本不能放心把这个重责大任交给他啊……果然没错,刚烤好的其中一块培根马上就消失在爸爸嘴里了。发出「唔嗯唔嗯」的声音,爸爸还相当满意地「嗯~」了一声。明明只切了两块培根还偷吃,看来只能把另一块培根分成两人份了……才这么想,第二块培根也跟着进了爸爸的嘴……今天早上华乃子没有培根可吃了。爸爸发出「咻噜噜~」的声音把挂在嘴边的暗红色培根吸进嘴里,准备把两片吐司放进烤面包机中。
华乃子紧缩眉头瞪着爸爸。爸爸有事瞒着华乃子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哼着小曲。一早起来准备早餐这一点就够奇怪了,还有他那心不在焉的态度也是。
「爸爸。」
华乃子沉声开口:
「你先听一下,坐到这里来。」
华乃子拍了拍餐桌示意,爸爸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关掉瓦斯炉,把屁股塞进餐椅坐了下来。当华乃子双手环胸站到他面前时,爸爸的视线也心神不宁似的左右游移起来。「爸爸。」再一次出声时,爸爸的三角形耳朵也随之垂下。
昨晚的立场简直完全倒转过来。经过一晚,爸爸已经从复活了百万次的了不起猫咪宝座落马。照他今早的模样看来,就像「汤姆与杰利」里那只老爱恶作剧、品性不良的傻灰猫——现在的爸爸就像汤姆一样。
「爸爸,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连胡须都为之抖动,爸爸用力摇了摇头。
「只要你乖乖说实话,我也不是不会原谅你啊。你是不是又对着墙壁磨爪子了?还是追老鼠的时候把架子撞坏了?」
「我没有抓伤墙壁,也没有撞坏架子。」
「那你做了什么?」
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次,但爸爸好像下定决心不说就是不说,再次摇了摇头。
「爸爸……」
华乃子的声音已经蕴藏些许怒意,烤面包机却在这时发出「叮」的一声,跳出两片烤成焦黄色的吐司。
「啊,面包烤好了。趁还没冷掉,赶快来吃早餐吧。」
爸爸趁这个机会逃离一触即发的战场,摇晃着他那笨重的身躯慌慌张张地往厨房跑去,这场谈话只能先到此告一段落。
「讨厌,爸爸真是的。」
趁着爸爸在吐司上涂奶油和蜂蜜的时候(比起涂在吐司上的分量,被爸爸伸舌头舔掉的蜂蜜可是多了好几倍),华乃子也一一确认了房间的墙壁,柱子和家具,到处都没有发现被抓伤或毁坏的痕迹,虽然感到讶异,华乃子也只得打消继续追究爸爸罪行的念头。

但接下来的日子里,爸爸的行径依然相当可疑。
像是过去由华乃子一手包办的家事,现在爸爸都会抢着做,要华乃子去玩,或是去写功课什么的,总是就是不让华乃子做家事了。话虽如此,但煮饭的时候爸爸老是偷吃;洗衣服的时候,会躺在待洗的衣服堆里睡午觉;打扫的时候,看到空气中飘摇的毛发灰尘就会开心地追着跑来跑去……爸爸做家事的效率实在很差,看的华乃子实在恨不得能自己亲自动手解决。但每当想把家事活儿抢回来做时,爸爸就会说:「没关系,交给我。」华乃子好像被他当成麻烦似的赶来赶去。对华乃子而言,这样反而累积了更多精神压力。
想来想去,爸爸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奇怪,都是从和部长曲喝酒而晚归的那一天开始。那天绝对发生了什么事。
爸爸有个用来藏宝物的地方,是玄关鞋柜下只有十公分左右的小缝隙。爸爸捡回来的像皮球或毛线团、把金枪鱼罐头或青花鱼罐头的盖子边缘仔细磨平压扁的罐头盖(这是爸爸喜欢的收藏品)……爸爸虽然把藏宝物的地点当作秘密没有告诉华乃子,但要是藏了老鼠尸体或鱼先生之类的生物在里面会很困扰,所以华乃子偶尔会瞒着爸爸偷偷打扫这个地方。
趁着爸爸上班还没有回来的某一天,华乃子偷偷查看了鞋柜底下的小缝隙。如果爸爸有事瞒着华乃子,这里一定会有什么线索。
废纸箱里装着被爸爸当作宝物的橡皮球和罐头盖。玄关前布满魔法灰尘的杂物中,放着一本用纸质较厚的漂亮白纸做成的册子,怎么看都跟那些沾满尘埃的小东西格格不入。
(是照片吗……)
华乃子从鞋柜缝隙中抽出本子用力吹了一口气,沾在本子上的灰尘也跟着飞散开来。
「咳咳、咳咳咳……爸爸真是的……」
一边抱怨,华乃子边翻开手中对折的册子。
里头贴着驿站改用金箔镶边的彩色照片。
那是个穿着和服的年轻女人,她坐在一把贵气的椅子上,脸上露出腼腆的淡淡笑容。虽然被藏在满是灰尘的地方,但这张照片还很新。
(这个是……)
铃铃、铃铃、铃铃铃!
头顶上方传来吓死人的尖锐铃声,正陷入思考中的华乃子忍不住原地跳了起来。
「讨厌,别吓我……」
按着差点蹦出口的心脏,华乃子把照片捧在胸前,边数落鞋柜上的电话边抓起话筒。鱼缸里的金鱼也圆睁着眼,活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不过金鱼本来就不会眨眼睛嘛。
「喂,这里是山田家。」
「晚安,是华乃子吗?爸爸回家了吗?」
「爸爸还没回来。」
华乃子马上就知道是百货公司的部长打来的电话。隔着话筒听起来,他好像又是在居酒屋之类的地方,还不时传来拨弄弦乐器所发出的典雅音乐声。
「这样啊,那我晚点再打好了……对了,华乃子看过照片了吗?」
「照片……?」
视线下意识地落在抱在胸前的那张照片上。穿着和服的年轻女人照片,感觉像是精心化妆过,而且还是专程到照相馆拍的照片……
「怎么样?那女生长得很漂亮吧?对方虽然也是再婚啦,不过她的学历不错,而且还是非常顾家的温柔女人喔。山田老弟是个勤奋又正直的好青年,我可是抱着十足的自信,诚心向对方推荐的呢。相亲的日子就选在这个礼拜天,当然华乃子也可以一起来,因为对方说不定会变成华乃子的妈妈嘛。」
凝视着相片的华乃子对话筒那头的部长声音充耳不闻,只有几个单子被脑海中的渔网捕捉到,剩下的就随部长开怀的大笑声一起左耳进右耳出流掉了。
再婚。相亲。说不定会成为华乃子……妈妈的人……

过没多久爸爸回来了,匆促之间华乃子手忙脚乱地把照片散尽之间的书包里,华乃子也不懂自己什么要这么做。爸爸要跟这个女人相亲吗?明明只要当面向爸爸问清楚就行了,但为什么就是办不到呢?
爸爸完全没察觉华乃子已经发现了照片,当天晚上也很主动地张罗晚餐,爸爸会做的菜没几样,今天跟前天吃的是同样的菜色。
要华乃子说的话,爸爸煮的味增汤味道太重了,甚至还把用来当汤底提味的鱼干和萝卜干一并倒进了碗里,看着把味增汤淋在白饭上,陪着鱼干和萝卜干一起吃的津津有味的爸爸,似乎一点也没有想对华乃子坦承相亲一事的意思。
脑海里不断掠过被塞在书包里,那张照片上的女人脸孔。
爸爸也想和照片的那个人相亲吗?爸爸想要一个新老婆吗?爸爸为什么要把家事都抢过去做?爸爸他、爸爸他……
「华乃子,你没有食欲吗?」
像只猫儿般扒着饭,胡须微微抖动的爸爸开口问道。
「我没事啦。」
华乃子边回答边动起手中的筷子,但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似的,这顿晚饭迟迟无法吃紧华乃子的肚子里。就像一口气把糖果吞进嘴里却哽在喉间的异样感觉,即使喝一大口味增汤想把障碍物冲掉,哽在喉间的糖果却怎么也不肯融化。
爸爸的餐点过去一直是由华乃子负责的,爸爸的脏衣服都是华乃子洗的。和爸爸一起洗澡,和爸爸一起躺在床上进入梦乡,都是华乃子专属的特权。
但爸爸却把属于华乃子的特权一一夺走,想给他的新嫁娘。
这么一来……华乃子的「存在意义」不久消失了吗。

***

一吃完饭,跟爸爸说要去向浅井有生请教功课后,华乃子就拿着学校的习题和文具走出家门,笔记本和练习作业本之间还夹着那张照片。
浅井有生是住在这栋鸟笼庄五楼的大学生,说要去请教他算术之类的功课问题,但浅井有生读的其实是美术大学,请教功课只是华乃子的借口罢了,可是说到能讨论这种事的对象,华乃子想来想去也只有浅井有生而已。
从三楼爬阶梯上五楼,按响546号室的门铃。门的那头传来「铃铃铃」的典雅铃声,但等了一会儿后,来开门的却不是这件房间的主人。
卫藤绊——四楼的房客。蓄着一头长及腰部的茶红色长发,短裤底下露出穿着及膝袜的纤细双腿,她今天的穿着也相当有型。从上往下看着反射性涌起对抗意识而绷紧神经的华乃子,卫藤绊眨了眨眼,发出「啊啊……」的轻喃声后点了点头,转身对房里的人喊:
「有你的小客人喔,萝莉控画家。」
「谁是萝莉控啊!」
没多久就听见房里传来老大不高兴的吐槽声。虽然看得见摊平在房里床上的一双长腿,却看不见对方的脸孔。
「要进来吗?」
卫藤绊开口催促着,为什么我非得从卫藤绊口中得到许可,才能踏进浅井有生的房间啊?华乃子想着想着反而生气了。哽在喉咙的块状物像是吸收了泥水而膨胀般,让人觉得既痒又难以复习。
这是怎么回事?胸口好像快烧了起来似的,有种恶心想吐的感觉。看见相亲照片的那个女人时所出现的情绪反应又再度升起,汝漩涡般在心底不断盘旋着,那些粘稠、污浊,可憎、活像是淤泥的东西正逐渐往华乃子的喉咙集中,接着便沉滞不动了。继续这样下去,那个泥块将会越变越大,压迫到喉咙,然后连饭都没办法吃,她最后一定会因为无法呼吸而死去的。
自己体内有股难以归类也无法处理的情感正在发酵,到头来华乃子还是没有踏进浅井的房间,就这样从傻愣在原地的卫藤绊面前转身跑走了。

「这就是『那个』吧,你在嫉妒啦。」
关于哽在喉头的块状物实体,华乃子与另一个对象商量后,轻而易举便得到了结论。她在一楼的大厅休息区巧遇了井上由起。
「嫉妒……?」
午间的肥皂剧经常出现这个词。
「华乃子很不喜欢看到有生和小绊在一起吧?」
「我……是不喜欢。」
苦着一张脸的华乃子颔首道。坐在沙发上翘腿撑着下颚的井上由起露出优雅的微笑。「这就是嫉妒,不过我也很不爽他们在一起就是了,晚点过去当电灯泡!」动作虽然优雅,但从他嘴里吐出的却是粗鄙的言词。
休息区里的电视正播映着恐怖电影(在没人会待在这里看电视的深夜时分,这台电视不晓得为什么总是开着,而且多半都是播放恐怖电影)。在被封锁的洋房长廊上,女主角察觉到杀人魔逐渐逼近的气息而左右张望、不停逃跑。逃进某个房间后就紧贴着房门屏住呼吸。确认没有人追上来,好不容易能松口气时,忽然一道人影出现在她眼前——
如撕裂丝绢般的女人尖叫声让背脊不由得为之一震,全身发颤的华乃子忍不住从沙发上站起身转换频道。等她换好频道后,井上由起才又接着说:
「然后呢,你只要一想到爸爸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就会一样觉得很不愉快,这也是嫉妒喔。」
华乃子从没想过午间肥皂剧的剧情有天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照这个情况继续发展下去,华乃子应该会遭到继母怨恨,被迫住进储藏室,当作女佣一样呼来唤去,然后不小心爱上来家里送报纸的青年。但送报青年却是继母的相好,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后,继母为了守住这个秘密而将华乃子毒杀了。
「哎哟,你先把那些妄想放到一边拉。」
由起毫不在意地将可能发生在华乃子身上的莫大危机晾在一旁,没有多加理会。
「也就是说,华乃子想一个人独占爸爸?」
「可是,爸爸是人家的爸爸嘛……」
「就算山田先生娶了老婆,也不会以为内这样就不当华乃子的爸爸呀。做老婆的也不会从华乃子身边抢走爸爸,而是要变成华乃子的妈妈呀?我倒是觉得再婚也不错啦。对了,上次山田先生不也去约会了吗?」
「可是上次爸爸被甩了呀。」
「只是爽约了一次,还不算被甩啦。我也曾经被人爽约过啊,而且山田先生很绅士又很帅气,如果他愿意。应该会很受欢迎吧。」
由起说的这些话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出自真心,边说还边发出哈哈哈的笑声;与其说他在开导华乃子,还不如说他的这番话只是诶了寻华乃子开心。
要当爸爸妻子的女人,也会变成华乃子的妈妈……就算想破了脑袋,华乃子还是无法想象。自己就要有妈妈了吗……可是打华乃子懂事以来,身边就没有妈妈陪伴啊。爸爸和华乃子,我们一直都是两个人一起生活的。
「妈妈……是怎么样的东西啊?」
听华乃子这么问,由起优雅的微笑似乎有瞬间的凝结。
电视机又传来女主角的凌厉哀号……我明明已经换频道了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回之前那部恐怖电影了。这次换由起从沙发上站起身,转动旧型旋钮切换电视频道,华乃子仔细确认过了,由起是转到对孩子身心发展无害的童谣节目。
坐回沙发后,由起刻意轻咳了一声,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苦恼表情道:
「这个嘛,我家的『妈妈们』应该不能用来当作一般的标准吧。」
「妈妈有很多个吗?」
「一般都只有一个啦。我家大概比较不一样吧,不过她们也都是很好的妈妈。有个号妈妈的家庭啊,就不会有任何缺憾了。家里有个好妈妈的话,当你说『我要出门了』或是『我回来了』时,都会有人回应,也永远不用担心家里的洁牙粉和卫生纸会用完而没人补充喔。」
「洁牙粉和卫生纸?」
「就是一些用光了会很伤脑筋,但又忘了买的东西啊。」
「我好像有点了解了。」
虽然这么说,但华乃子还是不太清楚妈妈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说到洁牙粉和卫生纸,虽然没什么好自夸的,但华乃子也不会任它们用光却没有补新的啊。说出「我要出门了」或是「我回来了」这些话时,华乃子也会好好回应啊。如果说爸爸和华乃子的两人生活还有什么缺憾,就是少了仪态滚筒式洗衣烘干机而已吧。至少「妈妈」并不是我们所缺少的东西。
就目前的状况来说,大概算是已经很完美的爸爸与华乃子的生活力,若是硬插入「妈妈」的话,华乃子的存在似乎就显得多余了。对华乃子来说,她并不是很欢迎「妈妈」入侵自己的生活。
可是,爸爸是不是很想要一个妻子呢……
女人微弱的悲鸣震动着休息区的空气,在自动转回恐怖电影频道的电视画面中,一把锯齿正悄悄逼近无力瘫软在地的女主角脖子。


隔天早上也是一样,在华乃子醒来时,爸爸已经先起床了,而且还在窗边晾衣服。
「早安,要吃饭了,先去把脸洗一洗吧。」
爸爸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将洗好的衣物弹了几下挂在上衣架时,华乃子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内裤,只要有人站在外面抬头一看,就会看到华乃子那几条纯白的南瓜内裤像运动会上装饰的万国旗般并排随风摇曳着,刺目得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哇啊——!」
华乃子哀号一声,往爸爸大大的背部摸了过去。
「讨厌啦,爸爸!不可以把内裤晾在外面!」
「可是今天天气很好啊,可以把壁虫杀光光喔。」
「华乃子的内裤才没有长壁虫呢!讨厌,衣服我来晾啦,爸爸到那边去!」
从爸爸手中抢过洗好的衣服顺便把他赶开,工作被抢走的爸爸只好不甘不愿地从窗边退开,当华乃子把内衣裤都晾在浴室走出来后,爸爸正待在餐桌旁吐司片抹上花生酱,可是抹一下却偷舔好几下。每次一把花生酱抹在吐司上,就会伸舌舔两下奶油刀。抹一下又舔两下,刚买多久的花生酱已经剩不到一半了。
「交给爸爸负责的话,不管蜂蜜,花生酱还是奶油有多少都不够啦!算了算了,爸爸只要乖乖坐着就可以了!」
「不行,早餐的事交给爸爸,华乃子只要坐好就行了。」
「我来!」
「爸爸来!」
穿着睡衣的华乃子和爸爸分别从两侧伸手抓着花生酱瓶子,双方各不相让,不知不觉间,华乃子的眼里已经蓄积了满满的眼泪。
几天来所积累的郁闷终于忍不住爆发,在华乃子体内形成一股强烈的冲击。
「讨厌。爸爸就这么觉得华乃子很麻烦吗?你把华乃子的工作都抢走了,就是想把华乃子的工作给新太太做吧!」
爸爸突然松开手,让还死抓着花生酱瓶子的华乃子猝不及防地一屁股摔倒在地,「爸爸,不要突然放开啦!」抱怨着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时,才发现爸爸正瞪大那双琥珀色眼瞳,一脸震惊地瞪着自己。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爸爸困惑的问,华乃子撅着唇恨恨地瞪了爸爸一眼,将花生酱瓶子放回餐桌上,转身跑回床边把放在书包里那张用漂亮白色底纸装饰的相亲照片抽了出来。
「这个。」
华乃子把照片递给爸爸。
「啊啊,被你发现了啊……是部长帮爸爸介绍的,似乎是个很好的人呢,而且对方也喜欢猫咪……」
爸爸有些不知所措地搔了搔头解释着,却没有半点想要反驳的意思,这样的态度反而令华乃子更加无法接受。这张照片是入侵华乃子与爸爸之间的罪恶根源,是个讨人厌的侵略者。
华乃子拿着照片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这,这么漂亮的人,跟爸爸一点都不配啦,简直就像美女与野兽嘛。爸爸,你最好还是去照照镜子吧。爸爸的头那么大,而且身体那么胖,四肢又短短的,身上都是鱼腥味,来时裸着身体只打了条领带,爸爸根本一点都不帅。这个世界上菜没有哪个女人想和爸爸结婚呢!」
华乃子说了好过分的话,真的非常过分的话,爸爸的耳朵和胡须都悲伤的垂下来了,华乃子知道,可是说出口的话已经无法收回了。
「说的也是,爸爸一点都不帅啊……」
爸爸寂寥地喃喃自语,那样的身影就像在责备华乃子般,让她难以忍受。哽在喉间的泥块又慢慢地膨胀,压迫着呼吸。如果真能就这么停止呼吸就好了,华乃子如果死了就好了。
不是的,爸爸。爸爸不要觉得悲伤。爸爸虽然不帅,可是只要华乃子喜欢爸爸就没关系。爸爸是只属于华乃子的英雄,所以没关系。所以所以,这个家里不需要太太,也不需要妈妈的。
……啊啊,终于发现了,原来华乃子才是那个憎恨新来的继母而动了歹念下手毒杀对方的角色,华乃子才是肥皂剧里的坏女人。
所以说,在故事最后总一败涂地而遭到流放的,其实是华乃子才对。

****

那天放学后,华乃子再度来到战场。
下午四点零二分,战场早已厮杀得一片血肉模糊。华乃子和一群挤成沙丁鱼罐头的主妇们互相推挤拉扯,到处都可以听到尖锐的哀号声。「来哦来哦,四点的限时大特惠已经开始了!国产的超大草虾大特价只要五百元,卖完就没有了喔!」就连穿着围裙手持扩音器的男人叫喊声,也几乎被主妇们的尖叫哀号淹没。好几张传单被群众踩在脚底下践踏,污损得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样子了。
华乃子也是看了限时特惠的传单,才会放学后还刻意绕远路来到位于隔壁车站的这件超市加入抢购行列。
虾子是爸爸喜欢的食物之一,今天帮爸爸做很多炸虾吧。在爸爸下班回家之前,今天由华乃子来准备晚餐,而且还要跟爸爸说「对不起」,用炸虾来赔罪,求求爸爸不要把华乃子赶出家门,今天在学校里 ,华乃子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
可是,华乃子真的能突入战场完美地达成任务,然后平安脱困吗?敌人可是一群有着大屁股又身经百战的主妇啊。
可是为了爸爸的炸虾,华乃子也只能使出浑身解数了。
咽了口唾液,双眼镇定目标,直冲战场。
……可惜立刻悲惨的败下阵来。
被欧巴桑的大屁股顶来顶去,手里的购物袋被人家推来推去,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扯来扯去皱了一大片,完全无法接近战场最前线的华乃子,努力从主妇们已经挤得皱巴巴的裙子缝隙间又钻又挤,另一群新来乍到的主妇们就像橄榄球选手准备抢球般,一波接一波地向前突击,华乃子好不容易占到的一席之地马上又被挤得水泄不通。
「我、我才不会认输呢……」
华乃子不死心地再度点燃斗志,把书包抵在胸前当成护盾,接着使出全身的力气再次突击——
「哇啊啊啊啊啊 啊啊 啊啊啊啊 啊啊!」
传出悲鸣声的同时,一个女人就像炸弹般从主妇集团中被弹了出来,一屁股撞上华乃子挡在胸前的书包,华乃子又一次被弹开,倒坐在地。
「好痛喔……」
弹飞过来的女人和被撞倒的华乃子都抚着屁股,发出吃痛的呻吟——
「咦?」
然后互卡看了一眼。
「哎呀,你不是华乃子吗?」
漂亮套装的其中一双袖子从肩膀处被扯得稀巴烂,活像烫失败的卷发蓬乱不已,丝袜脱线、高跟鞋也不见了一双,全身上下都给人狼狈印象的这个女人——华乃子曾经见过。
「加地同学的妈妈……」

与健壮的主妇们混战仍不行败下阵来的两人,在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买了外国进口的小虾子后就赶紧逃离现场。加地同学的妈妈说:「没关系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这算是安慰吗?虽然这么想,但华乃子并没有吐槽。
「梢太的社团活动应该快结束了,他马上就会回来,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不要拘束喔。」
加地同学和他妈妈的公寓就在车站附近的住宅区。对住在位处杂乱无章闹区的西欧式建筑——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里的华乃子来说,反而觉得新奇,他们家是非常简单朴实、以钢筋水泥建成的一房一厅小套房。
坐在饭厅的椅子上,感受着别人家的陌生气味,华乃子有些无所适从地环视周围。
这是间只有饭厅和寝室的狭窄住所,寝室是榻榻米房间,拉门上方的横木挂着足球队的队服。贴在墙上的图画纸写着大大的「谢谢妈妈!」几个字,那是张用蜡笔画的人物肖像画,应该是加地同学小时候画的吧。华乃子家里也同样贴有华乃子小时候帮爸爸画的人物像。虽然家里的气味不尽相同,但放眼看去所见的东西却与华乃子家大同小异,真是不可思议。华乃子家和加地同学家都是单亲家庭,而且两个人都是国小三年级,家里只有两个人一起生活。
……话说回来,厨房从刚刚就一直传来碰撞声,伴随着「咦呀~」或「啊咻~」之类的怪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光是呆呆坐着,华乃子既闲着无聊又完全静不下心来——
「那个……」
探头从隔帘缝隙往厨房窥看的瞬间,忽然又什么黏黏的东西贴上了额头,腥腥臭臭的。
「哇啊!」
华乃子吓了一跳,贴上额头的东西原来是尾虾子。把额头上的虾子拿下来后,才发现加地同学的妈妈把大碗公反过来当作护身铠甲般戴在头上,全身上下沾满了面粉正在和流理台上的虾子搏斗着,。
「啊、啊啊~真是的,对不起喔,我的手不小心滑了一下。」
华乃子心想,只是手滑一下,虾子应该不会飞得这么远吧。
「那个,让我来帮忙吧。」
「哎呀,这可不行喔,今天华乃子是我们家的小客人呢,之前去你家打扰还吃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今天就让我做一点料理当作回礼。你喜欢炸虾吧?我们家的梢太也很喜欢。」
可是这种声音怎么听都不像制作炸虾该有的声响啊……整个厨房就像被龙卷风扫过似的惨不忍睹,碗公和塘瓷盘因手忙脚乱而失序乱放,流理台和地上到处沾满面粉和面包粉……华乃子甚至还看到更恐怖的一幕,加地同学的妈妈竟打算把还没剥壳的虾子直接裹粉拿去炸。
「那个……炸虾用的虾子要先剥壳,把虾脚切掉,然后用菜刀把泥肠挑掉,接着再从侧腹的地方切进去轻轻敲。这么做,虾子就不会遇热而缩起来了。像这样抓着尾巴,接着再用面粉、鸡蛋、面包粉……」
看不下去的华乃子自动站上流理台,一边说明一边迅速流畅地将虾子裹上面衣,「哎呀、哎呀、哎呀呀,原来是这样啊,嗯嗯嗯,华乃子好厉害喔!」加地妈妈相当佩服得站在一旁应声。
「沾炸虾的调味酱做法也很简单喔。先把洋葱、白煮蛋、酸菜切成碎末,再加上美乃滋柠檬汁……」
「……你、你们在做什么啊?」
突然插入的声音让正在制作酱料的华乃子抬起头,就看到穿着运动服的加地同学伸手掀开暖帘站在厨房门口的身影。
「你回来啦,梢太。」
「欢迎回来,加地同学。」
「呃,为什么山田会跑到我们家来啊?」
面对厨房里同时出声欢迎自己回家的两人,加地同学不知为何突然胀红了脸,畏畏缩缩地从厨房门口退了好几步,又突然想起自己此刻的穿着,急忙「啪啪啪」地用力拍掉沾在体育服上的尘土。
「哎呀,梢太真是的,又把自己搞得全身脏兮兮,快点去换件衣服啦!」
妈妈跑到厨房门口打算帮加地同学把那件图渔夫脱掉,「哇啊,快住手、别脱我的衣服啦!」就算被拉高的T恤覆住整张脸,还可以听见加地同学闷闷的叫声,挥开妈妈的手后,加地同学连忙逃开。加地妈妈的室内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紧追在他身后。
「等等啊,梢太,再逃也没有用喔!」
「不用你啦,我自己会脱啦!」
「让妈妈帮你换衣服嘛。」
「为什么要你帮我换啊!」
真是对吵闹的母子啊……加地同学平时在学校都不怎么说话,给人酷酷的印象,班上的女生都说他有多帅气,原来他在家里还挺像小孩子的嘛。华乃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从浴室方向传来的吵闹声充耳不闻,继续调理手边的炸虾。
不时可以听见加地妈妈的开朗叫声。
……有个好妈妈的家庭啊,就不会有任何缺憾了。
调理炸虾时,华乃子忽然想起井上由起曾说过的话。

炸虾和自制的调味酱料】甘蓝菜和马铃薯泥、通心粉沙拉,再加上用芹菜和番茄酱煮的蔬菜汤……结果当天的晚餐全由华乃子一手包办了。虽然只是用现有材料做出来的料理,但最近工作被爸爸抢着做而造成的欲求不满,让华乃子全发泄在这桌食物上了。
加地家的晚餐时刻仍是吵吵闹闹的。
「居然能在我们家的餐桌上吃到这么正常的一顿饭……」
加地同学迟迟没有动筷,此刻正含着眼泪双手合十对这桌料理膜拜。「梢太,大事不好了!」而坐在加地同学对面的加地妈妈却突然大叫一声。
「家里已经没有用来淋甘蓝菜的酱汁了,麻烦你用最快的速度冲去便利商店买一瓶回来!」
「现在吗?」
「因为甘蓝菜一定要淋酱汁才好吃嘛。」
「那个……我也做了甘蓝菜用的酱汁,所以没问题的。」
华乃子怯怯地开口插话,加地母子双双惊讶的瞪大眼睛,又不约而同地双手合十对华乃子膜拜起来。
有个好妈妈的家庭,就不会有任何缺憾了——加地同学的妈妈是个好人,可是加地家却少了很多东西啊。以酱汁为首,冷冻库里的冰,浴室的清洁剂,玄关的灯泡,加地同学明天要穿的袜子,还有这个和那个还有那个跟那个……只要一想到少了什么东西,加地妈妈就会哇哇大叫:「梢太,去便利商店一趟!」、「梢太,对不起喔!」一而再地拜托加地同学出门跑腿。
「我妈就是那副德行,对不起。」
加地同学很是无奈地对华乃子咬着耳朵道:
「关于这一点,山田真的很了不起耶,你那么独立,又很会做家事,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很棒的太太。」
挺着加地同学靠在桌边撑着脸颊布满的嘟囔,下一秒他的脸就像被点燃的瓦斯炉火般突然涨红,用力到差点连椅子都翻过去般急忙抽身拉开与华乃子之间的距离,「你别误会喔,我不是说想娶你当老婆,不是啦,我也不是讨厌你的意思……算了,什么都没有,当我没说,你忘了我刚才说过的话吧。」比起在学校给人的印象,加地同学果然是个很奇怪的男孩子。
华乃子把视线从加地同学身上移开,与加地同学突来的惊慌失措成反比,华乃子沉重地深深叹了一大口气。
「我难道不行吗……爸爸好像打算娶个新太太,要去相亲了。」
「相亲?山田的爸爸吗?」
华乃子抑郁地点了点头。
「喔,相亲啊……山田的爸爸要去相亲啊……?」爸爸去相亲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加地同学似乎有些无法释然地反复喃喃着这几句话,「这件事你别对我妈说喔,她肯定会昏倒的。不过……这样啊,我还以为这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人对「那种的」有兴趣的说……」
「华乃子~」
浴室的方向传来加地妈妈的呼唤声。
「洗澡水已经放好了,你今天会留下来过夜吧?我帮你打电话跟爸爸说一声喔。」
「老妈又擅自决定了……」
挺着妈妈的声音,加地同学露出有些憔悴的表情,本想拒绝加地妈妈的好意回家的,但想了想,华乃子还是决定顺了加地妈妈的意思再这里住一晚。
华乃子对爸爸说了好过分的话,深深伤害了爸爸。原本想用超级大炸虾来赔罪的,却也办不到。就算回去了,华乃子也没脸见爸爸,说不定爸爸还会趁这段时间抛下华乃子的事,一个人跑去相亲呢……
「可是,我觉得相亲并不是件坏事。山田同学没有妈妈也很辛苦吧?因为你还只是个小学生啊。」
加地同学含糊的说,没想到加地同学会说出和井上由起同样的话,华乃子忍不住嘟起嘴反驳:「我并不觉得很辛苦啊,因为那些家事一直都是我负责的嘛,而且……」视线偷偷往走廊那头瞥去。加地妈妈正开心的哼着歌,还伴随「叮咚叮咚」令人不安的碰撞声。
「我自己做,效率反而快多了。」
「呃,我家的妈妈应该不能用来当一般的标准吧……」
脸颊有些抽搐的家底同学又说了和井上由起同样的话。
华乃子认识的人的妈妈好像都不是可以用来当做参考的对象。这么说,到底怎么样的「妈妈」才符合真正的「标准」呢?这对没有妈妈的华乃子而言,是永远无法得知的答案。

「梢太也一起洗嘛。」
「别开玩笑了!」
「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上一年级之前我们不是都还一起洗澡的吗~」加地妈妈强硬地想把红着脸拒绝这项提议的家底同学拖进浴室,但加地同学还是挣脱了妈妈的牵制。「大笨蛋!」丢下这句话之后,他就立刻逃的远远的。
「真是的,那孩子最近该不会是反抗期吧?男孩子真的很无趣耶。」
像个孩子般嘟起嘴抱怨的加地妈妈最后只抓到华乃子,不由分说地直接把华乃子拉近浴室。
这是第一次和爸爸以外的人一起洗澡,华乃子不禁有些扭捏,慢吞吞地解开头上的红色蝴蝶结,加地妈妈却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地迅速将身上的衣服脱光光,把尺寸惊人的胸罩丢进脚边的洗衣篮里,华乃子忍不住细细凝视。加地妈妈应该是穿着衣服就显瘦的那种人吧?低头看看自己跟洗衣板没两样的身体,不由得陷入沉思。华乃子的身体有一天会不会也像加地妈妈一样变得凹凸有致呢?
「华乃子,我来帮你洗身体,过来吧。」
在海绵上倒了满满的沐浴乳搓出泡泡,加地妈妈唤了华乃子过去。站在蹲坐在浴室里的加地妈妈面前,眼前正好是加地妈妈那对包覆在泡沫下的丰满胸脯,让华乃子不晓得该把视线往哪里摆才好。
「我自己洗就好了,平常我都是自己洗的。」
「哎呀,不用跟我客气啦,华乃子现在应该还是向妈妈撒娇的年龄啊。」
加地妈妈不由分说的抓住华乃子,开始拿海绵在她身上搓洗,华乃子僵着身体,将视线从加地妈妈的胸前移开,呐呐开口道:
「我才不需要妈妈呢……」
在被柑橘系列沐浴乳香气包围的浴室里,华乃子脱口而出的声音竟比想象中的大了许多。
加地妈妈停下拿着海绵搓洗的手。她该不会生气了吧?华乃子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将双手平放在华乃子肩上,加地妈妈的目光专注地望了过来。
「华乃子。」
加地妈妈回响在浴室里的声音,出乎意料地非常温柔。
鼻头上沾着泡泡,加地妈妈微微笑着。
「女孩子身边有妈妈陪伴比较好喔。所谓的母亲啊,是女生的大前辈,会将小女孩引导成很棒的女性喔。在华乃子长大、变成很棒的成熟女性之前,母亲都会引导着华乃子、守护着华乃子喔。」
「好,我要认真洗了!」加地妈妈嘴里哼着奇怪的旋律,又开始奋力搓洗华乃子的身体。
全身沾满泡泡的华乃子乖乖站着,加地妈妈的搓洗方式跟爸爸完全不同。她不像爸爸老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嘿咻嘿咻」地用力搓,而是用恰到好处的力道,连手指和脚趾缝都很好仔细地帮华乃子洗干净。帮华乃子洗头发的时候,也是轻柔地轻轻搓揉头皮,不像爸爸老是用力扯着华乃子的头发(不过华乃子知道爸爸已经很努力想表示温柔一点了。)
洗好澡后,加地妈妈还拿吹风机帮华乃子把头发吹干,围着浴巾的家底妈妈胸前散发出馨宁的淡淡香气,华乃子有些难为情,但并不觉得讨厌。
加地同学家虽然缺少了很多东西……可是,这种整颗心都快满出来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在加地妈妈帮自己吹头发的时候,华乃子一直思索着。
「让你穿梢太的睡衣是在太不可爱了,你等一下喔,华乃子要穿的睡衣、睡衣……」
就在加地妈妈边嚷着「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边埋在寝室的五斗柜中翻来找去时,正好走到房门口的加地同学一看到身上只裹着浴巾的华乃子,忍不住「哇啊啊啊!」的大叫一声,急忙冲进浴室里。
「哇啊,就是这个,好怀念喔。华乃子,你穿这一件,穿这一件看看!」
好不容易拉出一件浴衣,加地妈妈开心地嚷着,而当华乃子穿好之后,三两下就洗好澡走出浴室的加地同学又「哇啊啊啊!」的大叫一声,连忙从寝室门口跳起来往后退了一大步。
「梢太这孩子真是吵死人了,这件怎么样,很可爱吧?你是不是迷上华乃子了呀?」
好像夸耀的是自己的女儿似的,加地妈妈推推华乃子的肩膀,让她站到加地同学的面前。
「谁,谁会迷上她啊!」
一边回应还一边往后退的加地同学,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却没有从华乃子身上移开过,他脸上的红晕好像也不是因为刚洗好澡的关系。
「这一件啊,是附近人家的太太要送给梢太的,不过梢太根本不肯穿,能让华乃子穿上实在太好了。」
加地妈妈喜不自胜地又把华乃子带到梳妆台前。
这是一件有着甘蓝底色,上头渲染好几双白色金鱼的浴衣,印花腰带在身后绑成一个文库结,好似华乃子背后也长出了金鱼尾巴,这是华乃子第一次穿浴衣,因为过去都没有机会穿,而且平时华乃子也都喜欢穿西式的古典洋装。
有些不太习惯,又有点不可思议,梳妆台从各个角度映出自己的身影,把头发整起来会不会比较好呢……正当华乃子这么想的时候,加地妈妈也从梳妆台上的置物盒拿出一个发夹。
「这个就送给华乃子吧,一定会很适合的。」
那是格装饰着很多亮晶晶珠珠的蝴蝶造型发夹,华乃子觉得这个发夹对自己来说好像稍嫌成熟了点,但还是非常漂亮,这时加地妈妈已经把蝴蝶发夹别在华乃子的头上了。
我还真是可爱啊,连自己都忍不住这么想,真是的,不管穿什么都这么适合……看着镜中的自己,华乃子偷偷在内心里自我陶醉,不禁有些自傲,真想让乌龙庒的打架也看看自己穿浴衣的模样。只要看到华乃子将头发盘起来,散发出小女人风情的浴衣模样,浅井有生就不会再像过去一样,把华乃子当成小孩子看待了,还有爸爸也是。
……好想让爸爸也看到我穿浴衣的模样。


***

梦里,爸爸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到处都是迷蒙的白雾,在分不清地面与天空界限的模糊空间中,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身躯庞大的爸爸缩坐在椅子上,握着叉型汤勺吃金枪鱼罐头,喜欢的金枪鱼罐头就摆在眼前,但爸爸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寂寞的缩着背脊坐在椅子上的背影,让爸爸的身形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小好多。
爸爸,因为今天我不在,所以你才一个人吃饭吧。一个人吃饭,真的一点都不好吃啊。之前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吃饭,可是一点都不好吃。今天华乃子让爸爸尝到一个人吃饭的滋味了。
对不起喔,爸爸,真的对不起。我马上就会回去了。我们一起吃饭吧。所以你不要再露出那么寂寞的表情了,好吗?爸爸……
「爸爸!」
有些口齿不清的明亮声音在布满浓雾的空间中响起。
是我吗?不是我啊。
三角耳朵倏地一震,爸爸随即抬起头来。在爸爸身旁,仿佛有束淡淡的灯光被点亮,浮现出一抹小小的人影。
不是我啊,可是,她是我……?
那是个比华乃子稚幼许多的小女孩。身上穿着缀满波型褶边犹如娃娃的洋装,白色的裤袜配上一双圆头小红鞋,刻意要展现给爸爸看似的,小女孩用脚尖点地转了一圈,身上那件洋装的裙摆也轻飘飘的随之翻飞。
「这件新洋装怎么样?适合我吗?爸爸。」
「嗯,非常可爱呢。华乃子果然穿什么都可爱啊。」
「嘿嘿嘿……」
小女孩闻言不由得露出自豪的笑容。
「那华乃子就当爸爸的新娘吧。」
蹦蹦跳跳的小女孩这么说完后,爸爸却歪了歪脖子悠悠回道:
「唔——如果华乃子变成爸爸的新娘,那爸爸就不再是华乃子的爸爸了,这样会很伤脑筋啊。」
「爸爸想当华乃子的爸爸吗?」
「嗯。」
爸爸点点头,接着说:
「爸爸想永远当华乃子的爸爸。」

睁开眼睛时,爸爸的声音似乎还残留在耳边。
这里不是平常和爸爸一起睡觉的房间。头顶上梁柱已经斑驳的和室天花板,天花板中央有个用纸糊成的四角型灯罩,房里只有小灯泡散发出的一抹淡淡橘光。
过了一会儿,华乃子才想起这里是加地同学家。身旁传来加地妈妈的规律呼吸声。因为加地家只有两套床被的关系,加地妈妈提议说:「那梢太就跟华乃子一起睡觉吧?」但加地同学却坚决反对,浴室三坪大的和室里,就由加地妈妈睡正中间,而加地同学和华乃子则分别睡在加地妈妈的两头。
真后悔醒了过来。
陌生的家、陌生的被褥,深夜里,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胸口突然涌上教人难以承受的寂寞。
(好想回家……)
好想回到爸爸身边。
溢满胸臆的寂寞一路堆积到眼底,化成泪水一滴滴落下,华乃子低头将脸埋进枕头里,但眼泪就是不受控制地不断流出来。呜呜、呜呜……无法克制的呜咽,从枕头缝隙间传了出去。
「嗯……华乃子?你怎么了?」
身后传来加地妈妈睡的迷糊的询问声。华乃子拼命忍住呜咽摇了摇头。一直到加地妈妈的手轻轻抚上华乃子颤抖的背部。
「华乃子,过来我这里吧。」
被加地妈妈用那么温柔的声音轻唤,华乃子再也控制不住扑进她的怀里。
加地妈妈的手在背上轻轻拍抚着。加地妈妈身上的味道和爸爸完全不一样。可是这个动作却与爸爸有几分相似,想到这里,华乃子愈加眷恋起爸爸。再想到爸爸现在也正一个人孤零零的睡在床上,华乃子更是悲从中来。
「我对爸爸说了很过分的话……」
把头贴在加地妈妈胸前,华乃子流着泪哽咽缓慢地说着。像是忏悔一般,华乃子无法忍住不去对他人倾吐自己有多后悔。
「我说爸爸一点都不帅,我说爸爸又胖又四肢肥短,老是光着身子,我还叫爸爸去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德性……」
「哎呀哎呀,可是山田先生很帅气的呀。华乃子说的那些话也不是真心的对吧?」
挺着加地妈妈慢悠悠的回应,华乃子点了点头。
「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说了……因为我觉得爸爸要被抢走了啊,以后华乃子就再也不是爸爸最重要的宝贝了。现在的华乃子变成一个爱嫉妒的坏女人角色了……」
挺着华乃子单方面忏悔自白,加地妈妈不时发出「哎呀、哎呀、哎呀呀」的声音回应,温柔拍抚华乃子的背部细细倾听着。途中,隔着加地妈妈的肩膀传来加地同学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怎么了吗……」「没事的,梢太。这是女孩子间的对话,你乖乖睡吧。」但加地妈妈这么说完后,加地同学没多久又立刻睡去,没再发出半点声音。
「没事的,华乃子。华乃子会因为爸爸而嫉妒,就表示山田先生真的是个难得一见的好爸爸啊。这并不是什么丑陋的事,每个女孩子一定都曾经迷恋过爸爸的。在这种感情自然消灭之前,只要维持现状就好了。而且啊,到了华乃子不再迷恋爸爸的那天,你就从女孩子往美好的成熟女性更迈出一步了。」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自己这种事,不过加地妈妈告诉了自己。
轻轻拍抚背部的问头掌心和温存的声音,缓缓将哽在喉头的有毒硬块融解,随着眼泪一并排出体外,直到苦累了再度跌入梦乡之前,华乃子她抓着加地妈妈不住哭泣。
但体内仍是残留下如梅干种子般,顽固地不肯乖乖消失的硬块。
小小的硬块在华乃子体内存辉着,或许这就是为了变成「完美的成熟女性」所必须存在的第一颗种子吧。

隔天一大早,爸爸在上班前先来到加地家接华乃子,华乃子没办法正视爸爸,站在公寓选关口的爸爸也尴尬的低垂着头。
加地妈妈从华乃子背后轻推了一下——
「去啊,华乃子。」
华乃子踉跄了两、三步,便倒向爸爸的腹部。爸爸大大的手小心翼翼地怕碰坏什么易碎品般,缓缓覆住华乃子怯怯颤抖的背部。
爸爸,对不起。
华乃子没办法坦率地向爸爸道歉,相对的却伸出手环抱住爸爸的身体,将脸埋进爸爸的腹部低低说了声:
「……爸爸,你可以去相亲没关系的。」
就算爸爸娶了新太太,一定也没问题的。
「爸爸想永远当华乃子的爸爸。」
很小的时候,爸爸曾这么对华乃子说过,爸爸永远永远,都会把华乃子当作最重要的宝贝——爸爸的这份心意,华乃子从来没有怀疑过。
「相、相亲?山田先生要、要、要相亲……」
加地妈妈突然一个重心不稳,一旁的加地同学连忙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

星期天,爸爸和华乃子精心打扮(华乃子穿上自己最漂亮的洋装,而爸爸也在脖子上大了个领结),一同前往部长一手张罗的相亲地点。在雅致的日式料理店包厢里。因为来到不习惯的地方而紧张不已的两人在显得局促不安,终于要正式与或许会成为爸爸的新太太,华乃子新妈妈的女人见面了。
「这位是在我工作的地方非常勤奋服务的山田老弟,这位是他的女儿华乃子。」
深深行了一礼,等部长介绍完再抬起头时,只见穿着振袖和服静静坐在对面的女人和她的父母都全身僵硬,而且还一脸不敢置信地直盯着爸爸。相亲对象的脸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照片中那含蓄优雅的笑容。
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现在才注意到有些迟了,但仔细想想,爸爸可是只猫布偶耶。对华乃子或爸爸周围的人来说,爸爸是只猫布偶这件事非常理所当然,但不管怎么说,爸爸仍是一支猫布偶啊。华乃子怎么想都不觉得有哪个女性会有这种奇怪的癖好和一支猫布偶相亲,部长究竟是抱着什么心态帮爸爸安排这场相亲的呢?
「呃……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请多多见谅……山田先生……似乎和平常人有点不太一样啊?」
「我常被人这么说,请不用放在心上。」
淡淡回应着对方的问题,爸爸长长的尾巴在半空中晃啊晃的,对方一家人的视线全部被爸爸摇来摇去的尾巴吸引住了。突然飞来一只苍蝇,爸爸长长的尾巴分毫不差地把想停留在餐桌上的苍蝇拍了下来。
对方一家人有志一同的发出哀号。
于是乎,对方只留下一句「很可惜我们并没有什么缘分」后,便郑重地拒绝、早早离席了。
部长万分不解的歪着头嘟嚷道:
「他们是有哪里不满意啊?哎呀、山田老弟,你可别泄气啊。你哪,只是毛发比别人多了些,但长得并不丑啊。不管怎么说,我对你的人品可是很有信心的,如果有看到适合的对象,我会再替你介绍的。啊啊,对了,你要不要也去拍个相亲照呢?这次的相亲,你都还来不及准备相亲照呢。」
「部长,那个不是爸爸喔。」
看部长对着摆在地板上装饰的陶瓷招财猫说话,华乃子冷静的出声指摘。部长拿下了眼镜又戴上,来回比对招财猫和爸爸好一会儿后,才开口:
「哎呀呀,不好意思,最近我的老花眼愈来愈严重了,山田老弟应该更大只才对嘛。」
部长拍了拍爸爸的肩膀,哈哈大笑道。
也就是说,部长根本没有搞清楚爸爸到底长啥模样嘛,看在他眼中,爸爸是个「只是有点笨重、毛发比平常人多了些的寡言男子」,部长的老花眼让他根本没注意到时只猫布偶。话说回来,不管工作上的表现再怎么出色,有哪个正常的上司会帮一只猫布偶做媒相亲啊。
华乃子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想朝咯咯大笑的部长秃头上用力打下去。把华乃子的心情和山田家平静的生活搞得乌烟瘴气的元凶,不用说当然就是眼前这位部长大人。

离开日式料理店,走在归途上。
「因为爸爸一点都不帅气,所以这场相亲才会失败吧。」
爸爸非常颓丧,连脚步声音都显得失落,但华乃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安慰才好,只能默默走在爸爸身边。爸爸被甩了,在说爸爸到底帅不帅之前,应该还有更基本的问题吧。爸爸根本不用为了帅不帅的事感到难过啊。虽然想替爸爸加油打气,但总觉得不管说什么都只会让爸爸跌入更绝望的深渊罢了。只要爸爸还是一只猫布偶,应该就娶不到老婆吧。
「华乃子,对不起喔。」
爸爸轻声道。
「为什么跟我道歉?」
「因为华乃子把家事做得很好,帮了爸爸很多忙,可是华乃子还是小学生啊,和朋友玩乐和念书也需要花很多时间吧?部长也是这么对爸爸说,才帮爸爸安排相亲的。为了华乃子,爸爸才想娶个太太回来的。」
「爸爸你……」
华乃子瞪大了眼,抬头望着爸爸。爸爸居然因为这种理由而决定相亲……
「爸爸不用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啦,因为我很喜欢做家事啊。爸爸不需要为了我找个新妈妈,如果能遇到一个喜欢爸爸、而爸爸也喜欢的女人,到时候再结婚就可以了。因为我总有一天也会成为别人的太太啊,到那个时候,爸爸就会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咦?华乃子要嫁给别人吗?爸爸不会允许的!」
「讨厌啦,爸爸,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啊。不过,我总有一天得嫁人的,我会变成一个很棒的女人,然后和很棒的男人结婚喔。」
华乃子恶作剧般笑着对爸爸这么说,从他身边往前小跑了几步,才回头看向爸爸。
身后的肥大夕阳,将华乃子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拽向爸爸的方向,打着领结的爸爸似乎受到比相亲失败更大的打击,傻傻地愣在原地。
敏捷地以交互跳的方式在后跳回爸爸身边,华乃子笑着说:
「在我嫁给其他男人之前,如果爸爸身边也能出现一个好女人就好了!」
说出这句话时,胸口会觉得有些痛痛的,就是华乃子还是好喜欢爸爸的最佳证明。
现在还不会变,爸爸是华乃子最重要的宝贝,华乃子也是爸爸最重要的宝贝,这件事在华乃子长得更大之前都不会变。在华乃子长大之前,一定都是如此。
「肚子饿了,买完菜就赶快回家吧,四点开始有限时大特价呢。爸爸一定要抢到特大只的草虾才行喔!今天我们来吃豪华大炸虾!」
华乃子跳着回到爸爸身边,拉起爸爸的手,爸爸似乎也恢复了精神,「好,爸爸一定会使出全力的!」边说还很可靠似的秀出手臂上的肌肉(之类的姿势……因为爸爸是只猫布偶,根本秀不出手臂上的肌肉嘛)。
「妈,你等一下,别推拉。」
「因为人家听不到嘛,相亲怎么样了?到底有没有成功啊?梢太,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叫你别推拉……」
不远处传来交头接耳声,往周围看去,就发现不远处的电线杆后头有两个推挤的人影非常整齐地发出哀号:「危、危险……啊啊——!」然后交叠着扑到在马路上。
「加地同学?」
华乃子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这对头戴毛线帽,脸被大墨镜遮住,怎么看怎么可疑的双人组,正是加地同学和他妈妈。把加地同学当成软垫压在身下的加地妈妈急忙站起身,放弃遮掩地拿下墨镜和毛线帽说:「哎、哎呀,是山田先生跟华乃子啊,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们,真是偶然啊……」「说什么偶然嘛……」还趴在地上的加地同学忍不住吐槽,随即被他妈妈的高跟鞋踩了一下,加地妈妈还发出「喔呵呵」的笑声。
华乃子和爸爸有些不知所以的面面相觑。忽然觉得好笑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爸爸,我可以请加地同学他们来家里吃晚餐吗?」
「当然可以,只要华乃子愿意。」
今天就用大盘子装很多炸虾吧。盘子旁边摆着自制的沾酱、甘蓝菜与柠檬切片。四个人围着桌子一边聊天、一边大快朵颐吃着炸虾,一定很欢乐吧。
可是在那之前,爸爸和加地同学可得使出浑身解数参加限时特惠的争夺战,抢到很多很多的特大只草虾才行。
加地同学不敌摇着大屁股的主妇橄榄球队,没一会儿败下阵来。爸爸也被杀气腾腾的主妇们用打屁股弹开,尾巴和胡须被用力拉来拉去,连耳朵都差点被扯掉。这两个人缩着身体从主妇堆中狼狈逃出来……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2章 Father's Style 兔子汤与绊的场合

木荫,你挺好了。
有一天,有生哥哥这么对我说。
日和是真正的女孩子,这一点对你将来的人生来说,可是非常幸运的事喔。你可得一辈子心存感激才行。
我虽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有生哥哥说的这句话却让我印象深刻。可是日和很自以为是耶,又老是粗暴地抢木荫的点心吃。木荫买的漫画自己都还没看过,就被她抢去看了,更过分的是她还会先跟我透露剧情喔。她就像个男生一样粗野无礼,身上老是粘着泥巴,而且大伤小伤不断。
每当我们吵架的时候,都是木荫挨骂,木荫又没有对日和触手!只因为日和是女生的关系,所以木荫就得挨骂。当女生实在太狡猾了,如果日和是男生,我一定会毫不留情打回去的。所以木荫从来不觉得日和是女生这一点有什么好的。如果木荫和日和能像有生哥哥和由起哥哥一样都是男生,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嘛。
我说的是其他问题啦。
有生哥哥的脸颊微微抽搐着,喃喃说道。有生哥哥的叹息声中透露出大人才有的苦涩滋味,看来有生哥哥的人生也发生过很多事情的样子。

哪,日和,这是我一辈子的请求。
有一天,由起哥哥这么对我说。
等你变成国中生之后,请穿着制服和我出门一趟,就算只有一次也好,而且啊,到那个时候,你不可以叫我由起哥哥,要叫我由起才可以喔。这样的话,我那些精神创伤就能变成美好的回忆圆满落幕了,我会一辈子对日和心存感激的。
他像在对日和膜拜般双手合十,还配合着眨起一只眼睛,虽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但由起哥哥当时的模样切让我印象深刻。可是日和讨厌穿裙子,那种凉飕飕的感觉让人觉得很不踏实耶,而且也不能尽情玩学校里的运动器材。要穿女生制服的话,木荫比我适合多了啦。木荫明明是个男生,可是肤色很白,总是乖乖的,而且对运动又非常不拿手。因为他很软弱,就算日和欺负他,他也不敢打回来,如果木荫的性别和日和对调就好了,日和常常都这么想喔。
就算找木荫扮女装,事情还是没办法解决啊。
由起哥哥喃喃说着,由起哥哥的叹息声中透露出大人才有的苦涩滋味,看来由起哥哥的人生也发生过很多事情的样子。
有生哥哥和由起哥哥都在都市的大学里上课,偶尔才会回到位于郊外的老家,爸爸们好像不怎么在意,可是一到暑假或过年的时候,妈妈们就会异口同声的抱怨:「小有有何晓由由还没回来吗?妈妈跟妈妈好寂寞喔~」(大概就是觉得妈妈们这样很烦人,所以两个哥哥才会不常回来吧。)
事情就发生在两个妈妈的症状快要发作时期的 某天,日和与木荫的视线被放在餐桌上的一张彩绘明信片吸引了。
「浅井有生个展 M的影像」
伤透只有短短几个字,以及应该是有生哥哥的画作所印成的图样。

***

不管什么人,在人生的舞台上总会有变成「主角」的那一瞬间到来。
国中时负责带我们的热血班导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主角啊……除了小学时参加赛跑赢得第一名之外,绊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当上「主角」的时候,从今以后大概也不可能以「主角」的身分登上人生舞台吧。
这样的念头掠过脑海时,目光也不由自主追逐着今天的「主角身」影,他就站在会场中央,身边围了一大群杂志记者和业界相关人士,半点也没有主角风范的臭着脸,拖着那纤细欣长的身躯,老是半眯着眼给人不太好的印象。那个人一定很想睡觉吧。长长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虽然身上套着西装外套……应该说是硬被套上去,但底下的衬衫却还是原来皱巴巴的那一件,上面染着怎么洗液洗不掉的油画颜料。
他一定工作了一整晚,因为画廊早就决定好开展日期,也对外告知了,业界杂志也刊登了这场展览的日期,所以没办法再延后,他一直工作到今天早上,知道天露肚白菜画好了最后一副作品。
「浅井有生个展 M的影像」
从今天开始,与青山画廊举办。
画廊所举办的开幕酒会虽然称不上华丽,但由于是新锐画家——浅井有生的首次个展,还是聚集了不少于画廊颇有交情的杂志记者和热衷此道的美术收藏家。
混在满是业界人士的排队里实在很无聊,随便吃了些画廊提供的餐点满足胃袋后,绊便离开二楼的派对会场来到一楼,看到浅井有生被那些人团团包围享受着阿谀奉承,绊心里就觉得老大不高兴。
画廊的一楼是展示室,因为今天只招待关系者并不对外公开,武人的展示室飘逸着淡淡的孤寂色彩,以单调水泥墙区隔的宽阔空间,伤透悬挂了几幅画作,为了保护作品,光线并不很明亮,但也成为营造出浅井有生作品氛围的一大助力;因为美术杂志给了浅井有生的画作「仿佛从现实世界背面以倾斜四十五度角所描绘出的景色」之类的评论,但无论如何,浅井有生的画确实不是适合摆在明亮灯光下的东西。
隔着天花板,二楼的吵闹声朦胧模糊的微微响动着,漫步走在武人的展示间离一幅幅巡礼眼前的画作。画里所描绘的都是同一名女性,绊知道这个女模特儿叫什么名字。
个展的标题——M的影像——想当然就是名字缩写是M的女人。
自己名叫卫藤绊,是浅井有生目前唯一的模特儿。但是……Etou·Kizuna的缩写里并没有M这个字母。
像是为了避开隔着天井传来的熙攘嘈杂声,绊一路在展示室的深处走去。有幅画,就放在被隔离的区域之中,和其他被悬挂在墙上的画作不同,那幅画被单独立在画架上,犹如杀人现场般拉起禁止进入的三角警备线,为的是不让鉴赏者靠得太近。画作周围的地板上还散落着熟悉的调色盘和画具,他昨晚熬夜赶工的身影似乎历历在目。浅井昨晚住在这里,直到今天天亮才完成的,就是这一幅画。
「小绊,真的很不好意思,你来参加今天的开幕酒会时,可以麻烦你顺便把浅井老弟的西装带过来吗?」
因为画廊老板的委托,当绊拿着从浅井房间挖出来的一套西装来到画廊时,身旁散落着一堆油画画具的浅井就僵着身体瘫死在这幅画作前。如果绊没赶来,他说不定会变成木乃伊,成为这幅画的题材了。
虽然不懂尺寸之类的该怎么计算,但这幅画大约有一块榻榻米那么大吧。这是一幅画在大型画布上的图像。画里有个女人,宝贝似的张开双手环抱在一颗像蛋又像扭曲球形的巨大象牙白物体。如果是光是这样,应该可以说是浅井有生的画作中相当无害的一副吧。不,也不是说他的其他画作多有害身心啦。
原本该是溢满女性慈爱氛围的这幅画作毫不留情地破坏了,画中女性双手所拥抱的那颗蛋从破裂处伸出了某样东西,那不是新生的婴孩,而是只大人的手腕。肘关节部分的骨感分明,想必是男性的手臂。从破坏伸出的黑暗中探索伸出的手腕在半空中摆动着,看起来就像要抓住女性的身躯般。
披散的发丝,根根分明的睫毛,肌肤的纹理和细微的皱纹,就连在肌肤底下流动的苍蓝色血管,和包覆手指指甲的软皮都细腻而写实的描绘出来,但这样的构图绝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之中,因而蕴含出不可思议的真实与猎奇感,更是被尚且稚幼的小孩子看到这样的画,肯定会造成精神上的创伤啦。如果只说那个抱着蛋的女性,普遍都是象征母性之类的,但这种超现实的构图实在是……只能说,浅井的脑袋构造果然是如光线交错折射而忽绿忽紫的色调,和布满群青色漩涡的不可思议空间啊。
「本大爷的才能让你看傻了吗?」
头顶上突然传来声音,吓得绊的心脏猛地往上蹦了一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楼来的,浅井就站在绊的身后眺望着同一张画,绊装作若无其事悄悄从他身边移开半步。
「我是吓到了啦,你的兴趣真恶劣。」
可以装出平静的态度挖苦他,但其实心脏还狂乱跳着。别默不作声地站在我身后啦。
「不上去没关系吗?你是今天的主角吧?」
「我撤退了。」
直率了当地吐出这么一句话后,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般脱去身上的外套,往绊的方向丢去。「做什么啦!」拉下罩往整颗头的外套后,浅井已经转过身,将手捂在唇边发出「呜啊~」之类的声音。原本就睡眠不足的他还被前来道贺的人们拼命灌酒,大概真的很难受吧。鲜少接受阳光洗礼的脸孔说苍白还不足以形容,因为身体状况不佳的关系,此刻已接近惨绿的边缘。
不管浅井在或不在,二楼传来的嘈杂声依然没变。就算浅井待在酒会里,也没办法炒热气氛吧,说不定反而还会让原本热闹的酒会降至冰点吧。
「明天开始就会对外公开了吧?如果有很多人来参观就好了。」
视线在展示室巡览了一圈,绊刻意用明亮的声音说着。但说老实话,绊心里并不是真的特别希望很多人来看浅井的画作,这一点心思说不定早就被看穿了吧。
都说浅井是目前极受好评的新锐画家,但绊还是有点半信半疑,但他终于开了个展,还有那么多为了浅井而聚集在二楼(大概都是业界)的大人物们,摆在眼前的事实终于让绊心里涌现出一些真实感了。
原以为若浅井成功,自己也会感到开心,但实际上却不是这么回事,就算浅井不是个成功、了不起的任务,绊也觉得无所谓,如果他真的变成了不起的大画家,绊反而有种输给他的懊恼感。浅井成名之后,就会冒出很多想当浅井模特儿的志愿者,这么一来浅井就不愁有模特儿可用,然后绊就会被踢到一旁了。
朝展示室环顾一圈,最后转回视线再度面对眼前的鸡蛋画作,一只手突然摆在绊的头顶上。
「嗯?」
本想仰起头,却被牢牢固定住,绊的视线只能从袖口窥见浅井的衬衫一部分。
「你干什么啦?这样会把我压扁耶。快放开啦。」
绊想逃开,但头仍是被浅井的手压着,然后那只手轻轻揉了揉绊的头发。
「因为有你,我才能完成这些画……谢谢啦。」
淡漠的、真的是非常淡漠的,明明是向人道谢,却好像很不情愿的低沉声音。
时间仿佛就此停滞了。
实际上停滞的只有绊一个人,二楼的吵闹声依然没变,持续从天井那头传来。
那只压在头顶上的手放开了。有些僵硬笨拙的转身后,就看见他摇摇晃晃地把手撑在墙壁上。
「到极限了,我要去厕所吐一下。」
丢下这句话后,浅井肩靠着墙,踩着虚浮踉跄的脚步缓缓走开。
(……那家伙搞什么鬼啊,在讽刺我吗?)
被留下来的绊呆呆愣在原地,只能用莫名的微妙表情目送浅井渐渐走远。
就算被道谢也完全不觉得高兴。因为顺利举办「M」的个展而被他感谢,这对绊来说,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那家伙什么都不懂……)
咋了下舌,绊用力抱紧手中的外套。
将鼻子凑了上去,轻轻嗅闻一下。穿在沾满油画颜料衬衫上的这件外套拿来时明明还挂着洗衣店的标签,此刻却已染上油画颜料的味道了——一股像麻药般叫人忍不住往上瘾的味道。
「真的很不好意思……」
这时,绊听见柜台那头传来说话声:
「今天只开放给受到招待的客人,一般参观者的入场式明天才……」
「我们是被招待的啊,呐,你看。」
「呃……这张是开放一般参观的明信片喔……」
一边是柜台小姐的声音。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则相当稚嫩。
「那个,请你帮我叫有生哥哥过来。」
也许是被稚嫩童音所说的这句话吸引,绊不自觉举步走向柜台,就在入口的玻璃门旁,设置了一个小小的柜台桌,那就是这件画廊的柜台,放眼望去,就看到两颗戴着帽子,把下巴搁在柜台桌面上的小小的头。
「浅井先生现在累惨了,我想他应该没办法过来喔。」
绊从柜台后头出声插话道。正烦恼不知该怎么与这两个小客人应对的柜台小姐转过头来,一看到绊随即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啊,小绊。」
站在柜台另一头的两个小小生物也长大了眼,将目光放在绊的身上。
看起来只有小学三、四年级左右,是两个很可爱的小朋友,一个事头戴棒球帽,看起来很活泼的孩子,另一个是带着草帽的小乖乖,散发出的气质虽然不太一样,但差不多的身高和相似的轮廓,让人不得不猜想这两个小孩是不是一对双胞胎。
似曾相似的错觉令绊的脑海有些头昏,仿佛时光倒转,熟悉的某人语某人的减少十岁版,去除掉十年分的可憎,这么可爱的两个小萝卜头该不会是……
「抱歉——!」
玻璃门那头又有个新角色登场了。
「真是的,日和、木荫,我不是叫你们等一下吗?美纱,对不起啦。」
「由起……哎呀,这两个孩子该不会是……」
搂着两个小孩的肩头,同时状似亲昵地叫出柜台小姐芳名的这位仁兄,就是浅井的表兄弟——井上由起,正统的西装外套搭配半开襟的圆领衬衫,恰到好处的营造出轻便的「男装风格」,话说回来,他什么时候和画廊的女职员混的那么热了啊?
「啊,绊也在,真是太好了。」
完全不在意绊微眯起眼的指摘态度,由起带着微笑分别伸出双手揉了揉两个小孩的头。
「他们是我老家的弟弟和妹妹,日和与木荫,今年就读国小四年级。」
在由起的示意下,名叫日和,木荫的两个小孩双双对绊行了一礼。
「我是日和。」
头戴棒球帽的孩子口齿清晰精神抖擞地向绊打了声招呼。
「我是木荫。」
带着草帽的小乖乖则怕生地低着头轻声呢喃。
「哎呀,真是可爱。」
负责接待的美纱小姐发出尖锐的赞美,另一方面,绊几乎是僵直了身子瞪着眼前的两个小学生。日和有些不明所以,木荫则露出胆怯的表情回视绊的目光。这两个小萝卜头的一举一动也未免太可爱了吧。就像浅井和由起的减少十岁版,去除掉十年分的可憎,这么可爱的……
真、真、真……
「真相诱拐他们。」
绊第一句冒出的感想,就是这样。


「他们连两个自己跑来的啦,爸爸突然联络我,说日和跟木荫好像到我们这里来了,还叫我去车站接他们哩。」
「我倒没收到联络。」
「你根本没有手机吧。」
「由起哥哥,我可以吃水果圣代吗?」
「如果跟木荫一起分着吃就可以。」
「这样的话,我要吃蜂蜜圣代。」
「一定要水果圣代才可以啦!」
「为什么嘛……」
「还有啊,爸爸说他们今天还得工作,明天会全家人一起来接他们回去。因为我们家的两个妈妈根本没办法坐电车嘛。」
「日和明天想去东京巨蛋玩。」
「可是我想去水族馆。」
「为什么嘛……」
五个人围坐在家庭式的餐桌旁,始终维持着闹哄哄的状态。尤其是头戴棒球帽,名叫日和的女孩精神实在好的不得了,吃着意大利肉酱面的同时,一张嘴叽叽喳喳地从头到尾没有听过。相对的,把草帽放在膝上,名叫木荫的男孩子则是完全败在日和的气势之下。
围着桌子以顺时针方向算起的位置分别坐着——由起、日和、木荫、浅井、还有绊。
好,问题来了。
一边用汤匙挖着冰激凌苏打汽水的冰激凌,绊若无其事地瞥着同桌的其他四个人,不管什么人脑中都会浮现这样的疑问。
这四个人分别是两组手足,请问,到底谁跟谁是真正的兄弟档呢?大家来玩连连看的游戏吧。
滴·滴·滴·滴。
时间到。
正确答案是——请听听浅井与由起以下的对话。
「日和是我妹妹,木荫是你的弟弟吧?」
「不对不对,日和是我妹,木荫才是有生的弟弟吧?」
「可是日和是叫浅井日和,木荫是井上木荫啊。」
「那是因为他们得上学的关系呀!实际上,到底谁的爸爸都搞不清楚吧?而且从医院抱回来时,就已经分不清楚了,一直到上小学之前,爸爸他们甚至分不清谁是日和,谁是木荫呢。」
「这么随便真的可以吗?这可是牵扯到户籍的问题耶。」
「问妈妈应该会知道吧?毕竟孩子是她们亲生的嘛。」
「……老妈她们才不会说真话呢。」
以上。
正确答案是「不明」,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庭。
因为他们的妈妈是对双胞胎姐妹,浅井家和井上家一直以来都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生活。日和与木荫是在浅井他们上小学时才出生的,算是年龄有些差距的妹妹与弟弟,这两个家族已经半融合化了,就算弄不清楚真相,对生活倒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困扰……的样子。对日和与木荫来说,父亲和母亲都有两个,浅井和由起也都是他们的哥哥。
……不,就是这种不会造成问题的想法才是真正的大问题吧——绊在心里忍不住吐槽。
他们就是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家庭中长大成人的啊……绊微眯着眼线交互看了浅井和由起一眼,总算释怀了。
「我明天不能陪你们,现在还是个展期间。」
「也不是非得一直待在画廊里不可把?」
「明天是开放一般客人参观的首日,他们叫我尽量一直待着,今天回去我就要睡了,睡到明天中午起床,下午再去画廊。」
「咦——讨厌啦,有生哥哥也跟我们一起去嘛!」
「有由起陪你们就够了吧,我都没有睡觉耶。」
就算可爱的妹妹开口拜托,也很难瓦解浅井对睡眠的强烈执着。说了要睡觉的浅井在这种时候不管是妹妹哭着哀求也好,发生天灾人祸也好,哥吉拉踩毁民房也好,他肯定什么事都不管仍会执意睡他的大头觉。
「就算有生不去也无所谓啦。绊,你要不要一起去?」
由起突然把话题兜到自己身上,完全把自己当成局外人,正吸着冰淇淋苏打汽水的绊不由得睁大双眼。
「我?」
可是这跟我没有关系吧?日和与木荫那两双童稚的眼睛好像正在评头论足般直勾勾望着自己,绊忽然有种坐不住的感觉,下意识稍微挪动一下贴在椅子上的屁股。绊并不是会被小孩子喜欢的那种邻家大姐姐类型,同住在乌龙庒里的小学女生就露骨地堆绊表现出厌恶之意。况且绊也不太会和小孩子沟通。
也不晓得懂不懂得此刻绊心里的畏怯,由起又轻松地接着说。
「没错,我们的第二场约会,就去东京巨蛋参观吧!虽然带着拖油瓶确实有点麻烦,不过就当是将来有了孩子的预先演习吧。」
「谁跟谁有孩子啊!」
前不久才跟柜台那位美纱小姐状似亲昵有说有笑的,现在居然又想约自己出去玩,这家伙也未免太轻浮了。就算绊冷冰冰地吐槽,由起还是不为所动笑眯眯的说:「啊啊,如果绊的心理与生理都做好准备,想来长生小孩的预先演习我也随时OK?」「你去死啦,色情狂!」
咚!
浅井粗暴地将咖啡放回碟子上,其实应该用「摔回去」比较恰当。
其他四人暂停嬉闹的对话,全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日和和木荫甚至还在椅子上端坐起身子。咖啡在杯子强烈的震动下溢洒出来,在茶托上形成一块漆黑的小水洼。浅井并灭有回应周围的视线,只淡淡地说:
「我也要去。」
脸上挂着怄气与不悦的神情。
「咦?你刚才不是说不去吗。没关系啦,你就去睡你的大头觉嘛,我可没有硬要约不想去的人一起去喔?」
「我要去!」
浅井别扭的坚持,让由起忍不住咋了咂舌,吐出一句:「真是有够任性的。」
「那我就不——」
「去了」两个字还没说完——
「如果你不去,那我去又有什么意义啊!」
就被浅井发了一顿脾气。
「咦?」
本想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齐纳经已经露出与自己无关的漠然表情,把咖啡杯移到一边,嘴唇贴着茶托将溢出来的咖啡吸干净。
这是……什么意思啊?按着剧烈跳动的心脏,绊吸着冰块融化后味道变淡的冰淇淋苏打汽水,借以冷却升上脸颊的燥热感。
刚才在画廊里那声坦率的「谢谢」也是,他干嘛老说这种会让人感到期待的话啊?虽然明知道他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听他这么说,就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期待啊。结果到头来失望难过的都是自己,为什么浅井要说那种话呢?明明对绘画神经质到让旁人都觉得愚蠢的地步,但他对人的态度却没有神经到令人憎恨。
身旁的日和与木荫这两个小萝卜头又路出毫无顾忌的目光玩味似的盯着自己,那种坐不住的感觉再度袭击绊的感官。我果然不擅长和小孩子相处,如果问喜欢还是讨厌,肯定是讨厌的一方吧。
「日和,去帮我买包烟。」
浅井的出声总算让小孩子们的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了。浅井顺手捏扁已经抽光的烟盒,从口袋里掏出买香烟的零钱。
「店门口有自动贩卖机吧。」
「不可以叫小孩子去买烟,我要投诉PTA喔。要抽就自己去买。」
被由起狠狠骂了一声后,浅井低低地「唔……」了一声,但还是乖乖站起身离开了座位。
留在原位的其他人各自怀抱着不同心思,一同望着那修长纤瘦的背影走远。绊的心中夹杂着期待与淡淡的哀愁,由起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冷淡,手里握着叉子的日和和木荫则绕有兴致地睁大了眼睛。直到浅井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那头,大家才无言地收回视线吃起盘中的食物。绊也咬着还插在只剩下冰块的契税杯中的吸管。
「有生哥哥喜欢的人,就是这个姐姐吗?」
木荫有些顾忌地怯怯开口询问,「这个姐姐」指的就是绊。幸好冰淇淋苏打汽水已经喝光了,否则绊肯定会喷出来。
「有生哥哥之前跟我说过的,他有个很喜欢的人。」
「咦——为什么他没有告诉日和?都只有跟木荫说,太狡猾了!」
「因为日和是女生,嘴巴不牢靠嘛。」
「日和才没有嘴巴不牢呢。日和也可以做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约定喔!」日和把手中的叉子指着木荫,意味不明地强调自我主张,从叉子上飞出去的肉酱沾到木荫脸上,「不要用肉酱喷我啦,真讨厌~」木荫只能嘟起嘴拿纸巾把脸擦干净。
「小有有喜欢的不是这个姐姐啦。」
由起冷冰冰地打断连两个小孩天真无邪的对话。
手撑在桌上支着脸颊,由起转头看向窗外,面对大马路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店门口的景色,浅井的身影出现在店门口旁的香烟贩卖机前。
「咦——那是谁啊?是谁啊?」
日和把身体探出桌面朝着想知道答案,但由起没有回答,只是眯起眼瞪着把零钱投入自动贩卖机的浅井背影,不晓得是不是故意在绊等人面前咋了一下舌。
「……有生真是差劲透了。」
口气中透露的险峻,让听到的人都忍不住背脊一颤。

于是,明天包含绊和浅井在内,五个人将要声势浩荡一同前往东京巨蛋——这场难得的户外活动就这么决定了。
「好帅喔……」
「好像城堡喔……」
矗立在闹区边缘七层楼高的西欧式建筑——Hotel Wiliamas Child Bird——绊,浅井和有生都在这里租了一个房间,建于文化开明的时代的这栋建筑物都透露着旧时代风情,日和和木荫从站在入口大门前时,就好像发现什么珍奇的有趣事情般,两个人四只眼睛都散发出闪亮亮的光芒。
成八角柱型的大厅天花板经过挑高设计,墙边围绕着一排圆底的烧瓶状装饰灯,淡淡的光线映出不甚清晰的景象。
「有人在……」
木荫抓着由起的袖口,小声说着。
休息区的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偏白的衣服在微光照射下特别显眼。那是个穿着睡袍的女人。头靠在沙发扶手上双脚打直,像具尸体般闭着眼睛将双手交握摆在胸前,仿佛要将她淹没般,沙发周围还散落着大量鲜花。
「那个人死掉了吗……?」
日和抓着由起另一只袖子怯怯地提出这个疑问时,原本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的女人突然瞪大了双眼。
「啊啊,罗密欧!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会死了呢……」
拉着吓到发出尖叫原地跳起来的日和与木荫,由起说:「嘘,不可以看那种东西!」便将他们两只夹在左右两边的腋下,一伙人急急忙忙地通过大厅。
接着搭上电梯,却没想到——
「看我的!」
这句话传进耳里的瞬间,忽然一支 捕虫网朝日和与木荫头顶罩了下来。眼看危机近在眼前,还好电梯的铁格子门在这时候应声关上,捕虫网只来得及敲在外侧的铁栅栏上,发出「锵」的一声。
「喔喔,没捉到。」
「喔喔,大可惜了。那可是咱们今晚煮汤的好材料啊。我还在想已经好久没吃到小孩子滑嫩的肉了呢……」
望着缓缓上升的电梯,有些惋惜低喃的,是手上各自拿着一支长柄捕虫网,长得几乎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老人。
「那、那两个人是什么东西啊?」
陆续遇到好几个怪人,日和与木荫都吓白了脸。
「房客、」
浅井只简单回了两个字,绊和由起也不打算多作补充。
对附近邻居而言,住在这栋乌龙庒里的房客,全市群恶名昭彰的「怪人」,这栋建筑物从过去到现在总是怪异现象不断,前不久甚至还发生了杀人命案……不过这种事说出来肯定会吓坏小孩子,最还还是别提了吧。反正就算不特别说明,他们只要在这里住一晚就能亲身体验了。如果今天夜里醒来时,听见仿佛吉他拨片骚动神经纤维的莫名尖叫声,想必会在孩子心中留下恐怖的精神创伤吧。
猜拳的结果,决定木荫跟浅井睡,日和则住由起的房间,虽然绊并不是很了解,但在他们两人心中,浅井和由起好像真的是相当平等的「哥哥」,不过绊本来就是独生女,实在无法想象对「哥哥」应该抱有怎么样的感情。
当电梯停靠四楼时。绊,由起和日和三个人走出电梯,轻轻挥了挥手的木荫和早就不停打呵欠的浅井留在铁格子电梯里又继续上升。绊和由起的房间都在四楼,浅井则是五楼,以电梯区分成左右两边,绊的房间在走廊这边,由起的房间在另一头。
「那就明天见,晚安。」
「绊!」
正打算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时,却被由起唤住,话抓住了手腕。脚步一个踉跄,绊就这么背对着倒进由起的怀里。
「做、做什么啊?」
「和我一起睡吧。」
「嘎啊?你在说什么啊,笨蛋!」
绊扭动身体急忙想逃开,但由起却像晚火车过山洞的游戏般抬手遮住绊的视野,将她抵住墙上,「等一下啦……」旁边有小孩子在看耶,这个笨蛋到底想做什么啊。看到日和抱着大背包一脸惊讶的表情,绊觉得好尴尬,但由起却丝毫不为所动。抵在墙上的手慢慢往绊的脸颊贴近。不管是浅井也好,由起也好,不管有没有弟妹在身边,他们都是不会因此收敛的我行我素之人。
「由起?」
今天由起真的怪怪的。嘴上虽然说着情色的话,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在家庭餐厅时绊就注意到了,脸上总是笑眯眯的,真要分类的话应该是属于游戏人间的由起,现在却冷冰冰地叫人无所适从,活着应该说……教人感到害怕才对。
「到底怎么了,你在生什么气啊?」
就算畏惧由起散发出的一场氛围,但天生不爱认输的性格又在这时冒出头,绊也拿出强硬的态度睨视由起问道。
「什么东西无所谓?」
「我是说,你当『二号』也无所谓吗?当替代皆子的二号。因为这个位置而满足,还开心得手舞足蹈,这样一点也不像绊啊。」
「我,我才没有开心得手舞足蹈呢!」
虽然嘟着嘴反驳,但由起直言不讳的言词仍直接刺痛绊的心窝。
皆子。不管绊再怎么渴望也得不到,那个拥有「M」字缩写的女人。
「有生的确很喜欢绊没错,虽然那家伙说不定会否认这样的说法,但无论如何——你现在还是在皆子之后喔。绊,你不是说过吗,说要让有生承认你的存在,要在有生心目中超过皆子,让他想画的再也不是皆子而是你吗?」
「我是说过啊,而且我也没有忘记。」
背抵着墙,就这么和由起互瞪了好一会儿。嵌入墙面的橙黄灯饰将平时总显得轻浮的由起面容刻画出深邃的阴影,营造出于由起一点都不相衬的抑郁氛围。
「……这样的话,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由起主动先别开视线,也收回抵在墙上的手腕。与其说他释怀了,还比较像是他已经不想再继续深究下去的感觉。
「那晚安了。日和,我们走吧。」
由起推了推抱着背包,僵固在原地的小妹妹肩膀,日和偷偷抬头窥探由起的表情。又转过头来看了看绊,用跌跌撞撞的步伐跟在由起身旁,两个人的身影没一会儿就消失在412号房的另一头。绊依然维持背倚着墙面的姿势目送他们离开,不知不觉也放松了紧张而绷紧的肩膀力气。
「搞什么嘛,真实的……」
顺势将后脑勺抵在墙上,抬头凝望着天花板吐出一声叹息。
也用不着在小孩子面前说出那种话吧。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了。真是奇怪,还说什么二号、二号的,这样对小孩子的教育不太好吧?
「这种事,我也明白啊……」
忍不住一个人自言自语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只是单纯的对抗意识。拼上以一天一万五千元的薪资被雇佣的模特儿尊严,一定要成为在浅井心目中超越皆子的模特儿,真的是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现在的心态,或许……已经不是那么单纯了。
绊很清楚,那偶尔的温柔和那种充满独占以为的言行举止对浅井来说,或许都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会因期待而受伤的永远都是自己。
但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很高兴啊。
我果然……是个笨蛋吧。

***

隔天早上,发生了一场骚动。
绊并不清楚造成事端的直接原因。唯一知道的——是有其触手殴打了浅井——的样子。确实有其从昨晚开始就对浅井的态度有些不满了。
他们俩平时并不是那种感情好到会紧紧黏在一起的表兄弟。但由起总是帮浅井处理身边的大小事,而浅井也相当信任由起。至少看在绊的眼中是这样的关系。
但由起这次真的动怒了。
被狠狠打了几拳后,浅井也忍不住发飙。
于是在绊赶到浅井的画室时,两个大男人就以骑马姿势互相将对方压在身下,真的毫不留情地动手互殴。话虽如此,但说到打架的经验值,完全是由起占了上风。由起只是嘴角多了块淤青,浅井身上的伤势确实他的三倍之多。
两个小学生——日和与木荫就这么呆愣在画室门口,看着两个哥哥你一拳我一拳的互殴。日和的脸红通通的几乎都快哭了出来,木荫则是表情尽失、一脸惨白,表现出来的反应虽然不尽相同,但它们两个其实都很害怕。日和紧紧抓着背包的模样,让旁人看了都忍不住为之揪心。它们一早起床,本来都很期待能去巨蛋看棒球比赛的,但这实在不是能开开心心出门玩的状况。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我对你的做法全都很不满啦!」
跨坐在浅井身上的由起用力揪扯他胸前的衣襟。浅井也因为这样的拉扯动作而背部微微腾空。
「只不过是个展进行很顺利,你可别太自以为是了!」
「自以为是?你在说谁啊?」
「就是你啊。总算平安无事开了个展,开幕酒会也是盛况空前,你一定觉得很爽吧,艺术家大人!」
「我才没有觉得很爽!」
「任谁都看得出来你爽翻天了啦!那些积存在身边的皆子画作总算能吐出来给全世界看了不是吗?你一定觉得很愉快吧,连对绊都越来越温柔……你可不要太小看这个世界了!我也要让你尝尝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滋味!」
由起为什么要故意说这种话惹浅井不快?被人搬出皆子还被用这种不经大脑的言语辱骂,浅井绝不可能不发飙的。
鼻尖抵着鼻尖,凶恶地露出像是要把对方碎尸万段的表情彼此瞪视着。一时的沉默过后,两个人都咋了下舌。被压在身下的浅井拼命扭动上半身,抓住掉在地板上的木头。那应该是被推倒后断裂的画架支脚吧。浅井没有衡量力道,一股脑地将手中的木头往由起挥去。千钧一发之际由起赶紧跳起身躲了开来。木头摔飞在地板上的声音。让可怜的日和和木荫吓得缩起身体。眼看蹲跪在地上的浅井重拾起木头,由起左右张望了一下,也抓起身旁的帆布躺椅。
看来他们之间已经演变成一场不限制武器的场外摔跤赛了。这可是远远超过表兄弟打打闹闹的程度啊。这两个人真的都气炸了。这种超越限度的肢体暴力根本不像由起会做的事。更不用说浅井原本就不是会跟人打架的类型。
居然连凶器都出动了,绊也不能再继续默不作声下去。
「喂,你们两个够了吧!」
一听到绊的大喊,浅井和由起一边互相牵制的同时,也朝门口的方向看了过来。
保护似的站到日和与木荫身前。绊难掩愤怒的瞪着画室中的两人。
「居然在小孩子面前打架,你们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又不是我先出手的!」
用会搜抹了抹嘴角的淤青,浅井反驳道。
「由起,不要拿我的事当作借口,如果有什么不满,我会嘴角跟浅井先生说的。」
「我只是单纯看有生不顺眼啦。」
粗暴地放下手里的帆布躺椅,由起斜眼瞪向浅井,听到浅井不满地咋舌,由起也跟着咋了下舌,看来两个人都没有妥协的意思。
「哪,巨蛋呢……」
从绊身后探出头来的日和怯怯地开口。
「烦死了,不去啦!」
「有生,你再怎么阴晴不定也该有个限度!」
怒吼着打断浅井感到厌烦的叫声,引起一阵拖拽的残响。声音隐去后,瞬间陷入沉默的胶着。
呜呜……日和吸了吸鼻子,像是受到她的感染般,木荫也跟着发出「呜呜……」的哽咽声。小小的手握着彼此,身躯不停颤抖,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开始抽噎。他们虽然很努力想吞回到嘴边的呜咽声,最后还是忍不住「呜呜、呜呜……」地哭了出来。
由起也觉得场面有些难堪,只能咬着唇压下满腔怒火。但他并没有赶紧过来安抚弟弟妹妹的情绪,而是抬起还无法压抑愤怒的双眼朝浅井瞥了一眼,才旋踵跨着大步走出画室。
「由……」
由起看也不看下意识缩起身子望着他从身边走过的绊和弟妹一眼,可是最后残留在空气中的甜甜香味,是一如往常由起身上的味道。先不提浅井的心态究竟如何,至少由起今天是真心想带弟弟妹妹一起到巨蛋看球赛的,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
「有生哥哥……」
躲在绊身后的日和对浅井发出恳求般的柔弱声音,浅井瞥了眼沾在手背上的血迹,不悦地咋舌,粗声道:
「我不是说了我不去吗!滚出去啦!」
这家伙果然连看都不看一眼。真拿他们两个没辙,不理会经过一场激战而凌乱不堪的画室,浅井抓着毛巾走进浴室,粗暴地甩上门,没多久就听见撒下强力水柱的淋浴声。

结果,竟有绊扛下照顾起日和与木荫的责任。
将五楼画室的房门阖上后,面对并肩坐在一楼休息区沙发上低着头难过得不发一语的两个小学生,绊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绊并没有兄弟姐妹,十七年的人生中,除了年经相仿的朋友之外,绊和其他人几乎没什么交流,当然更不晓得怎么和这种年纪的孩子相处。
但又放心不下这两个小萝卜头,只好努力装出和蔼可亲的样子——
「哪,不然你们就跟我一起去巨蛋看球吧?」
试着说出这句话后,日和与木荫给的反应却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警戒视线。
「不不不,我不会诱拐你们啦。」
绊两忙补充,说想诱拐他们……多多少少时针的有这么想啦,但那只是随口说说的嘛。不过是想独占浅井与由起的缩小版,他们撒娇的模样一定很可爱吧,虽然是绊并不清楚该怎么做才能让小孩子喜欢自己。
「有生哥哥和由起哥哥会打架,都是『这个人』害的。」
木荫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小小声地说。
「日和也知道。因为『整个人』对有生哥哥和由起哥哥脚踏两条船,她都故意向有生哥哥和由起哥哥送秋波。」
大大的眼瞳里蓄着眼泪,日和回应道。
整整花了三,五秒,绊才意识到他们口中所说的「这个人」就是指自己。
「喂,我真的要诱拐你们,把你们贱价卖到中国大陆去喔!」
声音不自觉变得粗哑,吓得日和与木荫再次缩起身体,但他们瞪着自己的模样,和盈满全身上下的抗拒还是刺痛了绊。昨天明明已经正式介绍过了,居然又变成他们口中的「那个人」,这两个小萝卜头受的究竟是怎么样的教育啊!
「啊啊,讨厌,我不管你们了!」
咚的一声坐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任身体沉进沙发中,仰头看着天花板。只能举双手投降了,绊真的不晓得还能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踏入这两个小孩心中的领域。
耳边传来呜呜的哭泣声:
「呜呜,哥哥他们……生气了……」
「你别担心啦,哥哥他们又不是生日和还有木荫的气……」
「可是,他们生气了……」
「他、他们是生气了……没错,呜呜……」
一开始只有一个抽抽噎噎,没多久又加入了另一个人的哭泣声,外头难得是适合出游的好天气,大厅里的气氛却越来越沉郁,几乎快积成一池水洼将人溺死。
所以我才说拿小孩子没辙嘛。他们爱哭又软弱,只有奇怪的想象力老是天马行空,动不动就被大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语所伤害。
若人心烦的抽噎声随着湿气侵蚀了耳朵,让绊直想捂住双耳。
但不知不觉间,那样的哭声不知扰乱听觉,甚至在自己的脑海中造成回响,那是瑟缩在
房间一角,抱着膝盖不停哭泣的——年幼的自己。


我要杀了你——这是哪个男人的口头禅,这当然只是威吓人的说辞,应该不是想付诸行动才可以说出这种话(不过要是被逼到绝境,说不定她真的会动手杀人)。但对当时年纪还小的绊而言,当然分不清楚他是说真的还是单纯的威胁。
每当身体柔弱的妈妈一住院,「那个男人」就会特别暴躁易怒,好像算准了妈妈什么时候会住院般,只要妈妈一住院,舅舅就会找上门来,口口声声嚷着:「快还我的钱啦!」
「吵死了,小心我杀了你!」
那一天,玄关也传来这样的叫骂,被舅舅怒言相对,那个男人当然不可能默不作声,两个大人互相嘶吼叫骂的声音就在破烂的廉价公寓中轰隆作响。
每当「把钱还我」,「我要杀了你」,「去死」——之类的叫骂声传进耳里时,绊总觉得舅舅和「那个男人」一定会互相砍杀对方。等七种一个被杀了之后,活下来的那个就会握着沾满鲜血的菜刀走进房间来,接下来要被杀掉的就是自己了,所以绊只能躲在房间角落,将自己的身体缩得小小的,不停哭泣颤抖。
那时候不晓得已经上小学了没,年幼少女的世界就这么一丁点大,只要「那个男人」一生气,就犹如天底下我有最大权势的君主发怒了般,总会让绊感受到身陷绝境的强烈恐惧,「那个男人」的怒吼就像打雷,破旧的公寓墙面总会跟着震动摇晃。就算他发怒的对象不是自己,一听到他的吼叫,绊总会条件反射似的心脏紧缩。舅舅也不时发飙吼人,身形壮硕,力气很大的舅舅常常用拳头把玄关的铁门打得乒乓作响,嘴里还嚷着「有种你试试看啊!有种你杀了我啊!」之类的话来挑衅「那个男人」。
「你下次再敢来,我肯定杀了你!」
当他粗暴地甩上门时,整面墙随之震动。因大吼缺氧而面色发白的「那个男人」掀开玄关的门帘,回到房间来。一看到小小的绊缩在墙角不住颤抖哭泣的身形,他厌恶地歪了歪嘴说:
「你还没吃吗?我做的东西真的有那么难吃吗!」
怒吼声再度震动墙壁,绊的心脏一缩,几乎就快停止心跳,赶紧连滚带爬的冲向餐桌,将早已冷掉的晚餐塞进嘴里,消化器官因恐惧而无法正常运作。块状的食物哽在喉头难以下咽,但为了不惹怒「那个男人」,绊还是硬着头皮把晚餐塞进嘴里。食道又痛又灼热,心想如果咳出来,「那个男人」肯定不会原谅自己的,所以绊还是硬逼自己屏住呼吸,几乎没经过咀嚼就直接将饭菜吞下肚。
「喂。」
盘坐在餐桌对面的「那个男人」打开一罐啤酒,开口道,「那个人」总是管绊叫「喂」或是「小鬼」,也从来不曾直视绊的眼睛说话。
他又有哪里不满意了?用错误姿势握着筷子的绊怯怯地抬起头,视线只捕捉正在喝啤酒的「那个男人」仰着露出长满胡渣的下颚。
「明天要不要到外面吃?你也不像吃我煮的难吃东西吧?」
朝自己丢来的问句有些意兴阑珊又稍显生硬,但已经不是怒吼声了。
「……」
绊默默收回视线,盯着手中的饭碗。「那个男人」煮的饭总是太硬,再加上不是刚煮好的饭,电锅里的米粒都已经焦黄了。
「不会……难吃。」
摇摇头用细如蚊呐的声音回答,绊这时才放慢速度,开始咀嚼口中的食物。

……啊啊,害我想起奇怪的事了。
把头靠在沙发扶手上,思绪还沉浸在假寐状态中模糊探索着,怎么会做这种梦呢?明明已经好几年都没有想起「那个男人」的模样与声音了啊。
「……奇怪?」
突然间又被拉回现实。
我是什么时候打起盹的?现在几点了?从开放式的大厅窗口洒落的晨光已经升上水平天高,白色的光与沾满灰尘的厚重窗帘交织相映。原本应该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日和与木荫已不见踪影,只留下总是被日和紧紧抱在怀中的那个背包。
「真是的,那两个小鬼抛到哪里去了啦!」
在附近环视一周,并没有发现他们的身影。明明不冷,却感觉有股寒气攀上背脊。虽说不是出自本意的事态发展,但在自己负责照顾他们的时候,如果那两个孩子出了什么意外可就大事不妙了。
会把背包留下,就表示他们并没有跑到外面去吧。这样的念头一浮上脑海,绊立刻跑到浅井由起的房间找人。但它们两个都已经出门。连房门也锁上了。没耐性等电梯到来,绊一股脑地冲上四楼和五楼,不由得气喘嘘嘘。
「真是的……」
确认五楼的浅井也不在家后,绊手撑着膝盖,忍不住吐出焦虑的叹息。
「卡莱他们应该是跑到外面去了,这下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对浅井和由起说明才好?话说回来,是那两个大男人先放弃照顾弟妹的责任,硬是把没有半点关系的小孩丢给绊的呀。原本想把这件事丢到一旁不管了,但只要事情一和自己扯上关系,就没办法说不理就不理——绊就是这样的个性。
没办法了,到外面去找找看吧。说不定他们两个自己跑去巨蛋了,绊想得到的可能性也只有这个,至少比像个无头苍蝇漫无目的的乱找好多了。想去巨蛋,就必须搭乘地下铁再城换车,两个从乡下来的小学生肯定会迷路吧。啊啊,真是的!如果被变态萝莉控盯上,真的被诱拐,该怎么办才好啊?与其这样,还不如被我诱拐算了……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想着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绊有些疲于奔命的摇摇晃晃回到一楼——
「喔喔,是四楼的不良少女啊。」
111号室的门打开了,住在里头的房客探出头来,那是两张犹如被风干的木乃伊脸孔。这对双胞胎老人在乌龙庄的房客之中已经可以算是元老级的存在了。
「你来的正好,我们煮了一锅汤呢,要不要一起来吃午饭啊?」
「今天我们煮了很好喝的汤喔。」
「一时兴起,就不小心煮太多了呢。」
老人们露出黄板牙比边笑边对对谈,幽暗的长廊上,昏黄的灯光映出年老丑陋仿佛妖怪的两人,绊有些被吓到。
「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我有事要忙。」
这里的房客虽然都住在同一屋檐底下,但彼此之间并没有太热络的交流。他们突然想请自己吃饭,绊也感到相当诧异。冷冷地拒绝后,老人们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互看了一眼,又挂上那种诡异的笑容。
「是吗……那还真是可惜啊,难得我们今天得到了珍贵的食材呢。」
「因为抓到两只,但是在吃不完哪。」
「那可是年轻又活生生的好东西哪。」
「而且肉质还特别柔嫩,果然还是小孩的肉好啊。」
两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他们的牙齿就像乐器般嗒嗒的响个不停,让人担心该不会下一秒就脱落了吧。挺着粗噶嘶哑令人毛骨悚然的对话声,一股不祥的预感猛地刺入绊的胸口。
小孩肉、两只……?
「用小孩的骨头熬汤头。」
「用小孩的肉当配料。」
「用来沾面包的酱料就是小孩的脑。」
「甜点就吃加了满满糖浆的小孩眼珠。」
不会吧——
粗鲁地推开可以加重抑扬顿挫,像在咏唱诗歌般的两个老人,绊不假思索的冲进111号室。
「日和、木荫!」
绊在门口大喊,然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愣愣地伫立在原地。
圆桌上摆着汤锅,汤锅里的乳白色汤汁冒出袅袅热气,还可以窥见里头烹煮着柔软的肉块。用来切肉的大菜刀,鲜血淋漓的砧板,相当熟练般已经过滤处理的内脏残骸,还有搁在金属球棒旁连着爪子的小小手脚和长长的耳朵。
……嗯?
长长的……耳朵?
「我们抓到两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呢。」
「哎呀,好久没处理兔子了,想当年我们年轻时啊,可是经常在山里抓野兔呢。」
「嘻嘻嘻嘻……」
背后传来老人们愉快的笑声,如果愿望能成真,绊真恨不得这两个臭老头立刻撒手归西投向佛祖的怀抱算了,但她只能以愤恨的险峻目光瞪着他们。
房间伸出的床上,身上盖着小被巾的日和与木荫正头倚着头,发出可爱的规律鼻息,两个人的嘴角还沾着汤汁和面包屑。
「……我啊,最讨厌那些会在小孩子面前大吼大叫的男人了,我们家啊,算起来也有个该叫他爸爸的男人,可是那家伙一天到晚都在发飙怒吼,真的很吓人;我待在家里时,常常都被他吓到不停发抖,不过那种害怕的感觉也只持续到我上小学为止,那个爸爸现在已经不再了,而且我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还活着。」
坐没坐相的半趴在餐桌上,绊喝了一口汤,张嘴咬着涂上肝酱的面包,像是为了把积蓄在胃部的恶意全吐出来般喃喃说着。「那个男人」还在时的事情,绊从来没对其他人提起过。
双胞胎老人将身体深深沉进摇椅中,舔了一口挤满奶油的热可可,静静听着绊说话。绊心想,那杯热可可看起来真好喝,等吃完饭后,我也向他们讨一杯吧。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爸爸也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努力想和海事个孩子的我沟通吧。当时的我羸弱又容易受伤害,老是动不动就哭,我想他大概也不知道该拿我如何是好吧。只要我一哭,他就会带我到家庭餐厅去,真的很无奈。不过却是爸爸对我好的方式,他以为带小孩子去家庭餐厅就能让小孩子开心,他只知道这个方法,他就是这样的大人,老子就是这个家里掌权的,你只是我的所有物,有什么不满的吗?这就是他对待我的态度。现在还有哪个家庭会实施这种高压政策啊,要是还有这种爸爸存在,小孩肯定会遗弃他,就算没有父母,孩子还是会长大成人的。」
「……所谓的父亲,就算是死要面子,在孩子的面前还是会表现得像是撑起一片天,这样的父亲在以前的社会很常见哪。」
含了口热可可,任其香甜的滋味在舌尖上打转,其中一个老人开口说。仿佛回想起往昔般微眯起眼,细长的双眸也乘了深深刻画在脸上的皱纹一部分。
「因为父亲是压抑的象征,是绝对的存在,在「家庭」这个小小的社会中,就犹如君临天下的最高支配者;这样的父亲虽然令孩子感到畏怯,却也受到尊敬。不过那样的父亲现在已经不常见了呢。」
另一个老人也说。
「老爷爷你们没有其他家人吗?像是太太,孩子还是孙子?」
这样的疑问突然窜上脑海,绊从汤碗中抬起头询问道。从没听这对双胞胎老人提起过家人的事耶。
「我把孩子煮来吃了。」
「我把妻子的皮剥了拿去贱价拍卖。」
双胞胎老人装傻这么回答,接着又合声般同时发出「嘻嘻嘻嘻」的恐怖笑声震动空气,他们明显是在逃避话题,绊也只能轻轻「啧」了一声,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这里的每个房客都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过去,住进「怪人云集」的乌龙庄里,没有人会特地翻出别人的故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就像是一种不需多言早已存在的默契般,这也是默然存在于房客之间的禁忌。
对幼时的绊来说,「那个男人」就是压抑的象征,总是靠着腕力与怒吼,君临绊的世界。
……可是,锁起来也真奇怪,绊或许……一直都很仰慕「那个男人」吧。
双手撑在桌面上支着脸颊,就算努力回想,仍无法真切地回想起记忆中「那个男人」的脸孔,只记得长满下巴的胡渣和握着啤酒瓶黝黑粗糙的大手,还有大吼之后,总一脸尴尬地吐出「明天要不要去外面吃?」的生硬声音。
视线流转到躺在房里床上的日和与木荫。枕在头上头贴着头,轻轻握住了彼此那只小小的手,就算被那两个笨拙又死要面子的大哥哥怒吼吓坏,被他们伤害了,仍是会无条件地仰慕他们——软弱又容易受伤,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坏了,放在身边又嫌麻烦,但却万分惹人怜爱的——小小的生物。
似乎和童年时的自己,有那么一点相像呢。

***

「请你们向日和与木荫道歉。」
日暮时分,为了不想被发现而分别偷偷回到乌龙庄的浅井与由起,一下子就被眼尖的绊抓个正着,两人并肩站在浅井位于五楼的画室,绊一伸手便将日和与木荫推到他们面前,站在缩着身子观察哥哥们脸色的弟妹面前,浅井和由起虽然感到尴尬,但仍是拿着厌恶的目光互瞥一眼,惹得绊烦躁地咬牙道:
「如果你们还想打就动手啊?就拼命打到你们觉得爽快为止好了。也可以拿角材或铁制球棒互殴,喏,你们要选哪一个?」
「等等,绊……」
看着绊从画室的杂物中努力挖出可以拿来凶器的棍棒,万分狼狈的由起不由得出声制止,绊丢开握在手中的角材,双手环胸睨视着身高明显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两个大男生。心生怯意的浅井和由起都忍不住把视线转向另一头。
「如果你们只有这么点觉悟,就不要在小孩子面前做出那种丢脸的互殴行为。」
「所以我说是有其先攻击我的嘛。」
「给我闭嘴!」
还想反驳的浅井被绊恶狠狠地打断。浅井僵着脸,只能乖乖闭上嘴巴。
「浅井先生老是阴暗不定,这是事实没错啊。一下子说要去,一下子又说不去,既然这样你不如打一开始就说你不去,那不是干脆多了吗,将自己的情绪起伏表现再态度上,把小孩子耍的团团转是最差经的行为,这样只会让小孩子失去对你的信赖,你们应该要更认真地想想,你们的弟弟妹妹可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你们耶。对弟妹而言,你们永远都是最帅气的大哥哥啊。」
我到底在瞎扯什么啊,可是……这是绊的真心话,在日和与木荫面前,绊希望浅井与由起都能当个帅气度满分的好男人。成为让他们无条件仰慕的存在,不要践踏孩子对他们的信赖。
浅井和由起又交换了一道无可奈何的视线,终于对颤抖等待的一双弟妹低下头——
「对不起。」
异口同声的道歉。
日和与木荫忍不住睁大眼睛,偷偷互看了对方——
「哥哥们……不会再打架了吗……?」
日和怯怯地开口问道。
「唔——恩。」
两个哥哥口齿不清地含糊应声颔首。日和与木荫又互看了一眼,原本死气沉沉的表情终于绽放出耀眼的笑容。不过浅井和由起似乎完全额米有和好的意思,还偷偷露出「给我记住,等一下给你好看」的险夷视线互相攻击,绊只能耸着肩叹气。

好不容易赶上夜间开赛的时间。一找到位于照明灯架旁的座位,日和率先冲上前去抢位置,接着是木荫、由起、绊和浅井……与其说是取决于手脚快慢,其实这样的座位安排也看得出越后头的对棒球比赛越没兴趣。
先不提国中期间还有打过垒球的绊,浅井对巨蛋屋顶上亮如白画的灯光皱了皱眉头,始终一副爱困的模样,对周围不时传来的兴奋叫声也丝毫提不起半点兴趣,如果是平常,十之八九会嚷着「好想回去,好想回去」的家伙,今天却发挥了超大的忍耐力,连句抱怨也没说,就这么撑着陪到最后一句。
进行到九局下半——两分之差,目前场上是两出局满垒的状况,紧张的战况将现场气氛推至最高潮。
安打、安打、全垒打!
攻击方的照明灯这侧被灼烫的热气包围,球迷们无不疯狂呐喊,几个棒球痴大叔用力挥动加油布条,拿着大声公对场上的打者声援鼓励,使出吃奶的力气不停敲打打鼓和吹奏喇叭的声音,让照明灯附近的空气也为之响动。
就连近在身旁的人讲话都听不太清楚的状态中,那个像是走错场合始终情绪低迷的浅井忽然说了句什么。
「咦?你说什么?」
浅井说话原本就不是很清晰有力,现在更是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大声反问之后,身旁的浅井突然侧过头来靠向绊,视线不经意地往球场的方向一瞥,重复说了一次:
「……我说你啊,还挺厉害的嘛。」
额——!
高亮的声音突破了场内的喧嚣。
被欢呼声拉走注意力的绊也跟着转动视线,白球仿佛被吞进天井的白亮照明光线中被打得又高又远,呈放射般不断延伸,场内所有人都抬高下颚追寻白球的行踪。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呆愣在原地睁大眼睛注视着,但仅是眨眼瞬间,那颗白球居然已迫近绊的眼前。
左右同时伸来两只手,两只手的掌心像叠合般,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下几乎擦过绊鼻尖的白球。
下一秒,从四面八方传来冲击耳膜的热烈喧哗,垄断了仿佛时间冻结的那一瞬间。
「再见……」
「全垒打!」
「球赛结束——!」
照明灯附近的观众全都从位置上站起来,不住地拍手喝彩。
被喝彩声浪所包围的绊,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愣愣的僵在座位上。
「好棒、好棒喔,那是全垒打球耶!给我,由起哥哥,给我嘛!」
中间隔着木荫,日和整个身子几乎都快越过他,伸手向由起讨球。绊总算明白自己刚刚经历了多么生死一瞬间的状况,抬起视线往身旁的由起,和另一侧的浅井交互看了又看。
「谢、谢谢你们。」
分坐左右两边的两人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般,又各自转过头去,在绊的头顶上交换一道彼此憎恶的视线。

***

那颗全垒打球好像是打击选手不知第几号的纪念球,工作人员没多久就跑来要球。日和虽不情愿,还是乖乖把球递了出去。相对的却得到选手亲笔签名的布娃娃,小女生马上又开心地手舞足蹈。
那天晚上,一台银色轿车停在Hotel Wiliams Child Bird前,下车来的是两位父亲和两位母亲。
「小有有,小由由!真是的,都怪你们老是不回家来啦!」
走下车的两位母亲一开口,两道女高音就完美地重叠合奏,叽叽喳喳的硬是抱住浅井与由起。接着又对奔来的日和与木荫叽叽喳喳讲了几句,几个人抱来又抱去。
正如之前所听说的,他们虽然分别是两个家庭,但已经完全融为一体。原来如此,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只要一个不注意,很可能就会变成目中无人又不容易有情绪反应的青年了,看着正被母亲们交互拥抱而有些疲于应付的浅井和由起,绊偷偷在心里评头论足般地点了点头。
由起和浅井的父亲们看脸就分得出来了,由起的父亲脸上戴着无框眼镜,是个潇洒又开朗的人;浅井的父亲则是有些白发,发型凌乱加上胡渣,有些冷漠的类型。绊心想,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浅井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
再来说到两位母亲。
「喂,哪位是你们哪位的妈妈啊?」
绊戳了戳由起,偷偷发问。
「你在说什么啊,看也看得出来啊。这个是我的——」
手指着其中一位母亲,由起突然僵了僵——
「咦?是那个才对吗……」
又改指向另一位母亲。些许沉默过后,「要选择那边才好呢……」看来他也分不出谁才是自己的妈妈,绊索性不再追问了。
两个母亲有着如出一辙的面容,年轻得甚至看不出已经有个超过二十岁的长男,身上还穿着特别订作仿佛人偶的同款同色洋装,并肩站在一起的模样还真有种说不出的怪。
在父亲们的催促下准备上车之前,日和与木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旋踵朝绊跑来,绊反射性地在心里摆出迎击架势,没先到日和却拉住自己的手,两个人都伸直背脊把脸贴了上来。
「嗯?」
绊一俯下身,两个小萝卜头便一左一右覆手把唇贴在绊的耳边,交互着说了几句:
「绊,你可以当有生哥哥和由起哥哥的新娘喔。」
「如果是绊就没有关系。」
「……什么啊,我又没办法同时当他们两个人的新娘。」
留下不知该怎么回应只能呆呆低喃的绊,两个小鬼又身轻如燕转身跑走,带着有些顾虑和腼腆的笑容钻进车里去。
(可恶,居然说出这么可爱的话!)
就这么放着不管,他们肯定会从天真无邪的小孩变成目中无人又一点也不可爱的青年。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我果然还是该诱拐他们比较好吧——绊相当认真地考虑着。
乘坐了思维大人两位小孩的轿车慢慢驶离Hotel Wiliams Child Bird,当轿车的车尾灯融入消失在闪烁着霓虹广告招牌的漆黑马路另一头之后,浅井和由起看也不看对方一眼,立刻拉开距离转身准备往鸟笼庄走去。
「你们两个!」
绊急忙追上两个大男生。
「你们又摆出那种态度了,不打算和好吗?」
「才不要!」
「日和他们在的时候,我已经很努力了。」
两个人各看向一边,不屑地吐出回答,这两个家伙还在意气用事啊,绊只能闭上嘴巴,对两个人的背影叹气。
绊重新振作精神后才小跑步追上他们,像要掩埋他们之间的距离般,硬是把自己挤进浅井与由起中间。
「你们两个,可得变成帅气的好男人才行喔!」
一左一右,分别伸出双手往他们的悲伤拍了一下。
「啊?」浅井挑起一边眉头。
「咦咦?我已经够帅了吧?」
两个人的反应都很有她们自己的风格,「这家伙没问题吧?」看着笑得怪模怪样的绊,两个人忍不住露出同样的诧异目光。
意气用事有什么关系?不愿轻易认输也不是什么坏事啊,为了不想让重视的人看到自己难堪的那一面,当然得意气用事,死要面子才行啊。绊就是这样活过来的。111号室双胞胎老人的爸爸一定也是,过去曾是绊的父亲的「那个男人」大概也是这样吧。
到头来,绊还是没办法憎恨「那个男人」,就像双胞胎老人说「父亲是用来尊敬的」一样,那般固执于倔强一定传达了什么很重要的含义吧。


第3章 Sadism 可爱又危险的未婚妻

在蔷薇盛开的季节,我开始邂逅了。
城市里,这栋犹如中古世纪西欧贵族所拥有的豪宅,有着宽广到一不小心就会迷路的大片蔷薇园,蔷薇的想起浓郁得令人晕眩,就连五官知觉也随之疯狂,恍惚之间甚至连真实感都逐渐变得薄弱飘渺。
被这座蔷薇园所包围的广场正在举办茶会,交谈的内容莫过于股权啦,或是自家公司的海外进出问题,要不就是关于融资之类显示到不行的话题,每个客人都穿着高雅的衣裳,围着庭院桌边,三三两两围成一圈谈笑风生,享受悠闲的午茶时光。旬彦同样也仔细将自己的发行整理得服服帖帖,身上穿着刚做好不久的订制西装。但西装外套的袖口和成套的西装裤裤长却有些过短,短袜松松垮垮,其中一支还不停滑下,让旬彦忍不住好几次做出小腿互相磨蹭的难看动作。「你有点规矩好不好!」只要一被伯父看到,旬彦就会被告诫。可是,伯父,这支袜子是在……旬彦只能在心里偷偷犯嘀咕。一定是西装店的家伙量尺寸时又怠忽了,虽然是深受伯父重视的西服店,但旬彦讨厌死那家店了。
哪一天,旬彦被伯父领着以茶会客人的身分来到这座豪宅拜访。趁着伯父和这里的主人……一个看起来很大气的男人寒暄时,旬彦的整幅心思依然放在松松垮垮的袜子上,一边磨蹭着双脚,一边无所适从地环视四周。于是,她的身影就这么跃入旬彦的视野中。
差点以为映入视野中的是装饰在广场喷泉水池中的大理石女神雕像,那是位穿着纯白礼服的贵夫人,她优雅地坐在喷水池畔,一只可爱的小鸟就驻足停在她轻轻举至眼前的白皙手指上。淡粉色的嘴唇像个孩子微微嘟起,宛如正与手指上的鸟儿互相歌唱绊,发出「啾啾啾」的声音,那幅画面实在太虚幻绝美,一时之间,旬彦的目光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就是那个人……)
旬彦似乎被选定为这座还窄主人唯一的掌上明珠的未婚夫了。
会说「似乎」,是因为这全是伯父擅自决定的亲事,旬彦好像是第七位未婚夫,之前的六位未婚夫不知是何原因,全都悔婚了(这可不是故意装帅,面是为了小心起见),只是这时候的旬彦还不晓得这件事。
双脚自然而然地往她所在的喷水池方向走去,其中一支袜子又滑落了,但旬彦不在介怀,因为此刻他的目光已在她的身上。
注意到旬彦靠近,小鸟拍动翅膀,从她的指尖飞离了。视线追着小鸟在半空中飘散了一会儿后,她才悠然转过头来。
「那个……你好。」
心脏扑通扑通失序的跳动,鼓起勇气打了声招呼后,她睁着有些爱困的迷蒙眼神望向旬彦,淡淡地勾起一抹笑容作为回应。白皙的脸颊染上些许蔷薇色泽,看着她对自己露出笑容,旬彦觉得又开心极了。
「捉迷藏。」
她开口,声音清澈纯净。
「咦?」
「我们来玩捉迷藏。」
她突然从喷水池畔站起身,将呆愣着还无法反应过来的旬彦留在原地,礼服的裙摆随她轻盈转身而摇曳翻飞,毫不在意地赤足在被蔷薇矮木丛围绕的小道上奔跑。
「快点、快点,来捉我啊。」
从蔷薇那头传来歌咏似的声音,诱惑着旬彦。
「看我的!」
旬彦点点头,也迈开将不试图追上她飞芳踪。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喔。」
在她的声音诱引下,旬彦东张西望地走在蔷薇茂密盛开到几乎掩去大半视野的径道上,觉得自己就快要迷路了。蜿蜒曲折的林荫小道上,她是声音时而从左,时而从右传来扰乱旬彦的听觉。
仿佛含有剧毒的赤红蔷薇张狂舞动般充斥整片视野,浓烈的芳香从嗅觉慢慢侵入意识,五官知觉渐渐被剥夺,自己好似已脱离了现实,脚步犹如在水底踢蹬着,旬彦一步步地拖进蔷薇园的深处。
「我在这里,来捉我啊,来捉我啊!」
小径那头忽见一块礼服裙摆轻扬,随即又被藏起。。
「找到你了。」
旬彦开口说,浮上脸颊的红晕不只是因为追逐许久的关系,她微微缩了缩脖颈,做出「被你找到了」般的姿势,朝旬彦丢出一抹可爱动人的微笑,旬彦也笑了,缓缓朝她走近。
他对她张开双臂——
「好了,乖乖让我抓……」
往前踏出的脚步,明明接触到地面却踩空了。
「咦?」
才这么想,脚下的土地倏地垂直向下落,连同覆盖在地面上的树根与砂土一起下坠,旬彦以奇怪的姿势跌落洞里,其中一只脚还发出人体所不可能发出的恐怖声音。
「咦?」
被泥土砂石与树枝无情的埋没后,旬彦只能呆呆抬起头。
这是个直径,深度都有二十公尺左右的一个大洞,午后天晴朗的天空从旬彦的头顶,从圆圆的洞口上缓缓漂浮流动着。
接着她的脸出现在洞口。
「呵呵呵,你上当了。」
将旬彦的丑态尽收眼底,她露出满足的笑意。
「呵呵呵呵呵呵……嘻嘻嘻嘻嘻嘻……喔——呵呵呵呵呵呵呵!」
比起疯狂绽放的有毒蔷薇更加危险,她犹如恶魔般的尖锐笑声仿佛穿透了头顶上的青空不断回响。
左脚骨折,要花两个人才能痊愈,这是旬彦因她而受的「第一次」伤害,之前的六名未婚夫会悔婚的理由,旬彦在被告知之前,就已经先亲身体会了。


骨折两次、烧伤四次,毒物或食物中毒共七次,旬彦的祝愿记录真可说是洋洋洒洒。他并没有招来不幸事故的体质,之所以会发生这些事,都是因为有个抱持明显恶意的加害者存在的关系。
第七次的食物中毒之后,紧接着又引发胃溃疡而连续住院,好不容易总算结束长期住院的生活,伯父开着车带旬彦来到一个地方。
就算说场面话,也称不上恬静优美的闹区边缘,在被装饰得庸俗花俏的中国风建筑,或看起来下一秒就会崩塌的穷酸公寓塞得连个缝隙都没有的狭隘街道一角,一栋洋溢着古典逸趣的欧式建筑就这么拘谨地矗立在此。青铜色的厚重门扉旁刻着这栋公寓的名称,铁门的栅栏上还塑雕出犹如停驻在枝叶上歌唱的鸟儿装饰。
Hotel Wiliams Child Bird。
原来如此,仰首看看这栋建筑物的正面,青铜色的雕饰铁格子确实就像鸟笼般高高耸立着,但这些装饰铁格子都已经生锈了,门上的雕刻也覆上薄薄一层灰;说得明白点,这是一栋让人感到相当阴森的建筑。
伯父将手帕抵在眼头,可以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居然被丢在这种地方,小姐应该也觉得很感叹吧,你可得好好安慰她才行喔。」
从蔷薇园的第一次邂逅算起,至少已过了三年。
别诧异,她和旬彦的婚约关系的确还持续着。
旬彦的父亲和伯父一起创业经营,而女孩的父亲则是伯父事业的最大后盾,她将来肯定会继承其父的大资产,光就这点对伯父而言,当然比旬彦的人身安危更有价值。真是叫人害怕的家族阴谋。
她以游戏之名行逞凶之实,让豪宅里大大小小的佣人跌进坑洞里,或是从楼梯上北推下去,搞得佣人们一一挂病号。然后又下毒让他们一个接一个不支倒地,豪宅的生活机能整整有一个月完全瘫痪,父亲再也拿宝贝独生女的诡异行径没辙,只好将她流放到这间公寓来(话说她父亲也发现得太慢了吧,旬彦不由得这么想。在此之前仍一直把女儿安置在豪宅里的父亲也真是宽容啊……不,应该说太溺爱女儿了吧)。总而言之,唯一愿意敞开大门收留她的,似乎也只有这间公寓了。
伯父的司机将厚重的正门推开,叽叽叽叽……随着刺耳的开门声,门外的一缕光线洒进幽暗的屋内。
明明没有下雨,鼻腔却闻到夹带霉味的潮湿空气,正感到一阵寒意而微微一震的当口,伯父却一把将旬彦推进那片黑暗之中。
「等……伯父?」
旬彦一时失去重心向前扑倒,当他抱着跌疼的膝盖转过头时,「旬彦哪,你可得把这件事处理好喔,Adieu~(注:法文的「再见」)」伯父坐进轿车后座,从窗口挥了挥手帕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什么Adieu啊,伯父……
伯父从以前就是个只会考虑到自己的人,满怀失落目送车子残酷地渐行渐远后,旬彦只能重新振作精神打量起这栋建筑物的内部装潢,其实旬彦本身或多或少也想再见她一面。
已经一年没跟她见过面了(因为在旬彦胃溃疡的这段期间,她也被赶出豪宅)。啊啊,这次又会遭遇到什么样的恐怖伤害呢……黑色的绝望和——那么久不见了,她应该变得比上次见面时更美了吧——的桃红色期待,就像七彩巧克力般在心底融解混合。虽说是顺应伯父的要求,明明被残酷对待了那么多次,明明早该学乖了而感到心情无比沉重,但询彦每次还是会乖乖地登门拜访,见她一面,学之前那六名未婚夫悔婚逃跑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不知为何,旬彦就是无法克制自己总会对她感到挂念。
户外的光线残影好似烙印在视网膜上,旬彦带着一丝晕眩凝视着这栋公寓大厅,没有半个人影,淤塞的空气仿佛停滞在脚底,这栋房子散发出长时间被弃之不顾的废弃屋氛围。
(这不是间公寓吗,应该不会没人居住吧……)
就在旬彦畏寒且不安地在内部踏出一步时,突然感觉背后好像有人的叹息。
「——?」
咚!
回过头的煞那间,侧头部已经吃了一记闷棍。

仿佛从黑暗底层浮出表面,当旬彦恢复自己的意识时,感觉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正抵着侧头部,被殴打的部位明明是侧头部,不知为何连后脑勺也感到一阵一阵地刺痛。化缩回来,迷迷糊糊之中旬彦依稀还记得自己好像是被拉着脚拖上楼梯,后脑就这么「咔嗒咔嗒」撞了好几下。
「唔唔……」
皱着眉头缓缓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后,旬彦看见的是一整片粉红色的景象,不管是自己身下所睡的这张床周围的装饰品,或身上盖的棉被,就像是洋娃娃专用的家具般清一色是加上褶边的粉红色,这张床的上头还加装了床帐,轻柔的蕾丝窗帘适当地遮去刺眼的光线。
在柔和的微光包围下,这是一件充满童话逸趣的房间——但是,枕边床头柜上却硬生生放了个象牙色的头盖骨,凹陷的眼窝少了眼珠子,却多了两簇摇曳的烛光。
「哇啊!」
旬彦发出一声惨叫,连忙扭过头看向另一个。
原本贴在侧头部的冰凉毛巾也因为这个动作而掉落,「哇啊!」发出短促轻叫连忙缩回手的是——
「海伦……」
像是配合房间的摆设装饰般,她身穿一袭粉红色的睡袍,记忆中一年前的长发已经剪短,只留到肩颈处的短发有些微卷。旬彦第一次遇见她时还是个大学生,现在的他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研究生了,但她看起来却一点也没有改变。
捡起毛巾的海伦微微一笑。
「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呢,不过已经没事了。」
将毛巾浸到床边的脸盆里擦干,海伦温柔地安慰道。
「呃,我会受很严重的伤,也是因为被你打……」
抱着这次不晓得会遭遇多么不人道对待的觉悟踏进这件屋子后,没想到马上就受到棍棒敲头的热烈欢迎,但海伦却万千无视旬彦半眯着眼对她的吐槽。
「你先稍微忍耐一下,马上就不会痛了。」
海伦再次把擦干的湿毛巾贴在屈着身子的旬彦侧头部,她好像完全变成旬彦的贴身看护了。「痛痛痛……」毛巾带来的刺激令旬彦忍不住别过脸去,一看到骷髅烛台又慌慌张张地转过头。
「哎呀,你怎么可以乱动呢。」
被她固定住头部后,屈着身体的旬彦不自然地窥见藏在睡袍底下那对似乎很柔软的胸脯,从胸脯间散发出的淡淡花香让询彦忍不住心头小鹿乱撞,这样的景色真不错……不对啦,我在色迷心亏个什么劲啊,一来到这里就狠狠挨了一记闷棍,我现在应该要对她生气才对啊——想到这里,旬彦连忙摆出一张扑克脸。
一年不见了,她果然还是这么楚楚可人又美丽,完完全全是旬彦心中理想的女性类型。如果去除掉那些教人害怕困惑的凶恶暴行,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可挑剔了。
这个放眼望去除了粉红色还是粉红色,像极了童话世界的房间(就当那个骷髅烛台不存在吧),跟她在蔷薇园豪宅的寝室根本无法拿来相提并论,这里实在太狭窄穷酸了,连厨房和浴室都塞在同一个空间里,光是坐在床上就能把这个房间一眼望尽了。虽不及她的家世显赫,但周遭的人好歹也得称旬彦一声「少爷」,连自己的房间都比这里宽敞多了,别说其他的,至少旬彦的房间还不会跟厨房连在一起。所谓的厨房,应该只有厨师和佣人会进出吧?
就算身边少了父亲或佣人,也用不着住在这种活像兔子窝的地方过着如此悲惨的生活吧……伯父也说要好好安慰她,但那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旬彦看到这样的她,实在无法不给予同情。
「海伦,你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会觉得寂寞吗?」
旬彦抬头看着她的脸,轻声问道,她伸出白皙纤柔的手指梳整旬彦的头发,微微笑着。
「是有点无聊,但并不会寂寞啊,而且现在我也不觉得无聊了,因为你不是来了吗?」
「海伦……」居、居然说出这么可爱的话。
「一点都不无聊,我现在还能照顾受伤的你呢。对了,你饿了吧?我煮了一锅芦荟汤,对伤势有很大的帮助喔。」……我会受伤还不是被你打的,看着她朝厨房奔去的轻盈脚步,旬彦怀抱复杂的心思无奈地叹了口气。
用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孔做出那些吓死人的危险事迹,她还真是颗天然的不定时炸弹啊。
旬彦到现在还是无法决定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她,有时候她会露出楚楚可怜的模样让询彦管不住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但对她感到心动的下场就是等着被推进凶残恶作剧的地狱中,每次受害,旬彦都会下定决心绝对不要再和他扯上关系了,但到头来还是回避不了,像现在这样,当她显得人畜无害时,真的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可是一个不注意又会遭受到她的凶残暴行。这样的情结一而再地重复上演,连旬彦都对自己的学不乖感到无可救药,研究所里少数几个称得上是朋友的家伙还经常用「不知人间险恶」,「太嫩了」或是「大少爷」之类的话来讽刺自己呢。
可是,请站在我的立场设身处地的想想,穿着露出大片胸脯的睡袍,还套上一件缀满蕾丝的围裙半屈着身体站在身旁露出动人微笑,这已经可说是另类的凶残杀伤力了呀!又有谁能抵挡了得了这么美好的女孩呢。
「来,嘴巴张开。」
她拿着汤匙盛了一口汤送到嘴边来。以芦荟汤来说,眼前这碗远远超过芦荟该有的色泽,犹如从充满剧毒的深沼中挖掘出的绿色液体,让询彦忍不住退缩了。询彦过去曾被她毒杀过七次,哎呀呀,询彦先生的身子还真是挺健壮的呢,这要是一般人哪,大概早就一命呜呼了吧。这么多次下来,你该不会已经对毒物免疫了吧?虽然那个轻浮的医生挂保证,但第八次说不定就真的玩完了啊。
看询彦犹豫着该不该张开嘴的模样,她一手拿着汤匙,微侧着头说:
「别担心,我并没有在汤丽下毒喔。」
海伦说完这教人以外的自白后(有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可以保证啊?),便将汤匙往她自己嘴里送去。
「你看,没问题吧?」
自己试完毒后,她又再次装了一口汤送到询彦嘴边。既然她都这么做了……询彦只好怯怯地张开嘴,流进口中的芦荟汤比外观看起来好喝多了,也没什么怪味道,反倒叫一直绷紧神经警戒的旬彦有些失措。
「嗯?来,再喝一口。」
她微笑说着。
「唔,嗯……」
旬彦暧昧的笑笑当作回应,心怀感谢的将剩下的汤全部喝光了,她的看护确实无害而且很有效果,看起来她真的很寂寞,也对自己的来访非常高兴,说不定她今天真的没有暗中计划什么坏事呢。早已忘了一进到这件公寓就被打昏的事,旬彦总算放下心中的警戒。事实证明,他果然还是太大意了。
在那之后,她又开心地继续照顾旬彦,只是头被打了一下,根本没必要一直躺在床上睡觉。不过她现在扮护士扮得正上瘾,旬彦也只好乖乖演好自己的病人角色,对她来说,只要是清醒的时候,就是玩游戏的时间。
「我来帮你擦身体吧。」
像帮忙脱衣服啦(不过被旬彦紧张的婉拒了),量体温啦,担心他入睡之前的这段时间会很无聊,还抱了一堆书道床边来。原本她喜欢的童话和古典文学大概都看腻了,最近好像还迷上了推理小说。「这是小绊借我的。」然后她也聊到应该是同住在这栋公寓中的某个房客的事,看来她还挺融入这个环境的嘛。
「好喝吗?」
「嗯,很好喝啊。」
对在身旁露出甜甜微笑的她回以一抹笑容,旬彦正放松心情享受着与她相遇至今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这说不定是她的病情开始好转的征兆啊——旬彦忍不住这么想。
……实在太嫩了。

不知不觉睡着了,脑子里像被灌了铅似的异常沉重,整颗脑袋又重又疲惫,什么都无法思考。
难道是刚才的红茶……
怎么会这样?她又对我下药了!
「唔唔……嗯?」
本想蠕动一下身体,却听到「咯啦咯啦」的金属摩擦声,就连想从床上稍微一动一下都办不到,咯啦、咯啦……好不容易把后脑勺从枕头上抬起来,往下一看,旬彦不禁愣住。
粗重结实的锁链将脖子一下捆了一圈又一圈,让询彦整个身体都无法与床铺分离,双手双脚也都被绑得死紧。房间里没开灯,只有骷髅烛台的幽幽火光在黑暗中摇曳,将闪着黑光的铁链映照得更恐怖骇人。
「这、这是什么啊?」
就算急着挣扎脱身,但安眠药的效力还没完全消退,身体根本挤不出半点力气。
在只映出床铺周围的淡淡烛光照射下,有个人影缓缓踏了进来。
幽暗的烛光映出不甚清晰的粉红色薄软晨袍,从晨袍裙摆露出的一支赤足「啪」的一声踏在地板上。烛光从斜下方映照出她那张刻画着深邃阴影的面容,前一刻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在她脸上已不复见。
「为什么……」
她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开口:
「为什么杀了米塞莉……」
「咦?」
「为什么要杀了米塞莉!」
她对不知所以的旬彦大声咆哮,拉着旬彦身上的锁链用力晃动。
锁链紧勒着皮肤,逼出旬彦痛苦的悲鸣。
「好、好痛喔,海伦……」
「我是安妮!」
「你在说什么啊……」
「你居然杀了米塞莉!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的米塞莉!」
海伦状似疯狂地对旬彦说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一比爱你还歇斯底里的摇晃锁链,又动手抓扯旬彦的襟口。
「海、海伦,你先冷静一点,对不起,虽然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但真的对不起。」
旬彦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只能胡言乱语说着抱歉,胸前的锁链被拉扯晃动了好一会儿后,她总算喘着粗气松开手。
「重写一遍。」
危险的光芒在海伦眼底晃动摇曳,傲然低头睨视着询彦说道:
「我要你重写一遍,米塞莉并没有死,把她写成陷入昏迷状态吧。来吧,就从坟墓里苏醒过来的那一幕开始写。」
在她拿到床边来的推理小说中,旬彦想起确实有本书里的角色就叫这个名字,怎么会这样……原来她并不是在跟抓紧玩护士游戏,而是正诠释着——像变态一样跟监自己所喜爱的那本小说的原作者,假装帮助他实则把他监禁在自己家中的疯狂女人——安妮的角色。那种恐怖的推理小说一定会被她拿来当做危险足以致命的游戏题材,干嘛借这种书给她啦!旬彦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借这种书给海伦的人。
「除非你重写,否则我是不会让你从这里离开的……」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透露出骇人的险峻,才刚想着她会怎么玩弄自己,没想到她已经拖着一把足足有半人高的铁制斧头来到旬彦被困住的床边——
「等等……海伦,等一下,你在做什……」
「只要你不能你走路,就没办法离开这里离开了吧?」
比起危险,更接近「恍惚」的笑容从她的嘴角绽开,她对准遭到拘禁的旬彦双脚,高高举起斧头。
「等等……」
她是认真的,千万不能以为她是开玩笑。她一直都是以无比认真的态度玩着一轮又一轮的游戏,旬彦早就亲身体验过了。
「等等,先等一下,我知道了。我重写,我重写就是了!我会乖乖招办你的要求重写的,安妮!」
拼命转动拥有自由的脑袋,旬彦叫出她现在所扮演的角色名字,几乎可算是自暴自弃了。但在这种时候,若想让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只能乖乖参与这场游戏。
挥下高举的斧头,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总算停了下来,沉重的「咚」了一声,斧头前端落在地板上(光是听到那个声音,就已经让旬彦全身寒毛直竖,要是被那种东西砍到,这双脚肯定不保拉)。
「真的吗?保罗。」
旬彦记得,保罗就是遭到安妮监禁的小说家名字。
「没错,是真的,我会为你重写的,为了把「米塞莉」献给你,请务必让我重写一遍。」
忽然一个点在浮上脑海,旬彦装模作样地张嘴念出一长串不假思索的台词,大学同学中有个热爱推理小说的狂热者,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旬彦也曾拜读过那本小说,不由得在心底珍重地感谢那位朋友,循着故事发展的角色台词虽然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还是隐隐约约的能想一些。
「可是,想写出小说,有几样东西得请你帮我准备一下。我需要一台打字机和打字机专用的纸卷,没有这些东西,我就没办法写小说了。为了把这本小说献给你,我无论如何都需要这两样东西。安妮,你会帮我准备吧?」
不知何时她又再次举起了斧头,虽然心里急得直冒汗,旬彦还是继续把台词说完。海伦……不,安妮依然握着斧头,窥探真意般地深深窥视自己,但没一会儿她的脸颊渐渐染上浅浅的红晕,露出恍惚迷蒙的微笑。
「保罗,我好开心,你终于愿意这么做了呢。我马上就去为你准备你需要的需要的那些东西。不过在那之前我没办法解开你身上的锁链,请你再忍耐一下喔。」
「没有关系,我等你。」
说真的,旬彦恨不得她能立刻解开自己身上的锁链,但现在可不能引起她的怀疑。旬彦此刻化身为保罗·希尔顿,扯开和善可亲的笑容回应眼前的女人,只见她满足地点了点头,把斧头立在门边,就转身走出房间了。
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旬彦总算能稍微松一口气。
去他的什么「病情开始好转的征兆」,海伦的情况还是跟过去没两样……不,应该说一段日子不见,她的凶残暴戾反而更变本加厉了。居然会被她穿着晨袍加上围裙的动人身影所蛊惑,自己实在是愚蠢透顶了。真实的,伯父~我这次真的恨死你了!不管周围的人再怎么嘲笑旬彦是个悠哉散漫、呆头呆脑的愣小子,遇上这种关乎生死的大危机,就算是旬彦也快被吓死了。
一连试了几次,总算有只手腕挣开锁链的捆绑。缠在身上的锁链稍微松开一些,匍匐前进了几步后,果然成功挣脱了束缚。
「呼……」
疲惫地吐出一口气。拉上蕾丝窗帘的窗户外头已悄悄染上一抹夜色。
(这里是二楼吗……)
隔着窗户,旬彦低头望向下了伯父的车之后第一眼所见的路边景色。闹区边缘的景色再怎么样也跟「壮观」两个字扯不上关系,紫色,蓝色,粉红色等等庸俗花俏的萤光霓虹灯一点一点地渗透在一片暮色之中。
现在不是悠哉欣赏夜景的时候了,她随时都会回到这个房间来,穿上被脱在一旁的鞋子,向骷髅烛台告别,告诉它自己再也不会踏进这个鬼地方了,悄悄隔着门板窥视外头的动静。横在眼前的是一条与大厅景色给人的印象相差无几、看起来相当缺乏生气的幽暗长廊。
(好像鬼屋喔……)
从房门缝闪身来到走廊上。正当旬彦谨慎戒备地环视左右两边时,才发现有个人就站在自己身旁。
「哇啊啊!」
哀号难以克制地从喉间蹦了出来,明明没发现有其他人的气息啊……
「那、那个,我是被人抓来这里来的,还遭到监禁。」
蹑手蹑脚从海伦房间走出来的自己看起来说有多可疑就有多可疑,旬彦忍不住紧张地压低姿势向眼前的人解释,他应该是这件公寓的房客吧,光看那苍白的脸色和缺乏生气的模样,的确很像是会住进这种鬼屋的住户。
「监禁……」
男人有些恍惚地重复旬彦的解释。
突然间——
「监禁!没错,应该要监禁,应该要把我监禁起来啊!我是个强盗,而且我还杀了人,是个凶暴的罪犯喔!现在就立刻把我关进监狱里!快去通报,快去通报!」
紧抓着旬彦的衣领,男人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状似狂乱不停喊着:「快去通报、快去通报!」「你、你、你、你是怎怎怎么、怎么……」脑子不停被摇晃,旬彦连想好好说句话都办不到,怎么回事啊?这里的房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除了海伦之外,还有其他人的头脑也有问题吗?
  「请、请你放开我……」
管他是强盗还是杀了人,要是继续待在这种地方,一定会被她发现的啊。虽然想摊开男人紧抓着自己的双手,但随着他的手劲不断摇晃的实现根本没办法锁定焦点。
「快去通报、快去通报、快去通……」咚!
一声纯重的闷响传入耳中时,男人的声音也唐突地中断了。
失去力气的男人朝自己压下来,旬彦脚下一个踉跄好不容易闪开,双眼发白的男人摇摇晃晃地颓倒在地,与摇摇晃晃撑不住自己的男人拉开一段距离后。旬彦心想「终于摆脱他了」,好不容易放下胸口大石、但抬起视线的瞬间——
旬彦才领悟到,原来一切都结束了。
「海伦……」
反手举起有如猎枪的一把长枪,她就站在旬彦跟前。
「那种东西,你到底是从哪里……」
「保罗,你想到哪里去?」
她没有回答问题,而是用低沉的嗓音询问着,看来她还继续玩着故事中的角色扮演游戏。旬彦僵硬笨拙地往后退,但当她把猎枪枪口对准自己时,旬彦也不敢再有所动作。
「那、那是玩具吧?这个国家可不允许国民身上带着枪喔。」
「想知道这是不是货真价实的枪,就用你自己的身体来试试看啊。」
看她一脸认真地说出这种话,旬彦脸上的干笑也为之冻结,就算想向人求救,附近也只有已经昏过去而且脑袋还不太正常的那个男人而已。
「海伦,你先冷静下来。」
「我是安妮才对喔、保罗。」
「不要再玩游戏了啦。我们来做些其他的事嘛,来玩更有趣的游戏吧,只要你换个游戏不管要玩多久,我都奉陪。」
「有趣的……游戏?」
像被旬彦的提议引出了兴趣,她微歪着头,手指也从猎枪扳机上移开了一点距离。
看准那一霎那的有机可趁、旬彦往地板蹬了一脚,朝她扑去,「讨厌,你做什么啊!」尽管她发出哀号用力抵抗,旬彦还是试着从她手中夺过猎枪,拉扯之间,两个人纠缠着跌倒在地(正好把那个昏倒的男人当肉垫,男人发出一声闷哼,又再次昏死过去)。「不行,你不可以拿,这是我的!」海伦就像个任性耍脾气的孩子般,边嚷边伸手想要抢回那把猎枪。
「海伦!」
突然间,「啪」的一声清脆响声回趟在长廊上。
「啊……」
就连旬彦都对自己突来的举动感到错愕又震惊。
扇上她脸颊的右手不知该如何摆放,只能尴尬地僵在半空中,旬彦一时之间也懵了。手覆着脸颊,她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
「你打我……」
「对、对不起,海伦。我不是有意的……」
「你打了我一巴掌,保罗明明是用打字机殴打安妮的,你用手根本就违反规则啦……」
听她语气激昂地数落自己的罪状,旬彦都不晓得该从哪里吐槽她才好了。抱怨的同时,她的眼里也渐渐蓄起水汽,化成一颗颗晶透的泪珠滑出眼眶。就像看到喜欢的玩具却要不到的小孩子,不依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你为什么不肯演好保罗的角色?旬彦最讨厌了,我最讨厌旬彦了。」
「不、不是啦,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该怎么安慰她才好?犹豫着该不该搂住她的肩头,两只手就这么要伸不伸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老是乱来,说些傻话使人为难的明明是海伦,但就算如此,旬彦无论如何也不想惹她哭泣流泪啊。
「海伦,我们来玩其他游戏嘛。不要这个故事,试试其他故事嘛。海伦最喜欢的故事是哪本呢?」
旬彦只能尽量以轻柔的语气安抚,试着让她的心情好转。「最喜欢的故事……?」整张脸都被泪水润湿的海伦吸着鼻子,歪着头将旬彦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最喜欢的故事……那当然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啊,最后罗密欧饮毒自尽后,朱丽叶为了追随他,也跟着把匕首刺进自己的胸口喔。」天啊,为什么海伦老是喜欢这么危险的故事……
游戏玩玩就好,可不能真的演变成殉情收场。看到旬彦露出一脸困扰的表情,原本还抱着些许期待凝视着他的海伦又「哇哇哇……」大声嚎哭起来。
「看吧,你根本就不想陪我玩游戏嘛,我早就知道,你们每个人都一样,只是为了讨好爸爸才假装陪在我身边,其实你们根本就不想陪我一起玩。既然这样,那你们打一开始就不该接近我身边嘛!」
「海伦,我并不讨厌陪你玩啊,我真的很想跟你一起玩的。」
旬彦不知所措得凝视哭泣不已的她,轻声安慰着,她却一脸怀疑地瞪了过来。
「你骗人。」
「真的啦。只要不是那么危险的游戏……」
「你骗人,因为旬彦也都只肯陪我玩一下下而已。你只会偶尔才过来看看我,对我说些温柔的话,然后又好久不来找我。与其这样,你不如都不要来了,如果一开始就只有我一个人还比较好,那样我就不用一直痴痴盼着你来了……」
她的指控中混杂着哭腔,越说越小声,无助的模样教人忍不住想把她紧紧拥在怀里,面对她的指摘,旬彦一句反驳都说不出来。
因为觉得她很可爱,而想靠近她身边,但一发现自己没办法和她相处后,又急急忙忙地拉开距离。过了一阵子又觉得跟她见面或许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度拜访之后果然又尝到苦头,还是决定不要再和她扯上关系了。可是直到现在——旬彦还是觉得她真的好可爱,好可爱。
……啊啊,我真是个差劲的男人,其实这跟被她耍的团团转根本没有关系,一直以来旬彦都是单方面看自己不方便,想到才会去陪陪她。
如果想和她发展成长久关系,就不该再继续这么不上不下地拖延下去了。其实旬彦也很清楚,不拿出真心来面对她是不行的,因为她无论何时何地都很认真,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该像前六名未婚夫一样,永永远远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我已经有所觉悟了吗?
旬彦扪心自问。我真的有拿出真心和她交往的觉悟吗?不管在生活上,学业上都没什么困扰。一直活得温温吞吞、没经历过人世险恶的我,真的有办法吗?
旬彦并没有烦恼太久。
双手搁在她的肩膀上,直视她的双眼。美丽的眼眸中仍蓄着泪水的她也回视自己的目光。
「海伦,离开这里。和我一起生活吧。这么一来,我就能永远和你在一起。只要你有那个意思,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可以陪你玩,我不会再让你觉得寂寞了,海伦……请你……和我结婚吧。」
并非因为是伯父替他许诺的婚姻——这是旬彦第一次亲口将自己真正的心情传达给她明白。
「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要是结婚一定会被妨碍的。男主角与女主角最后绝对不会在一起的,每一本故事都是这么写的啊。」
可是海伦却像个孩子般嘟起嘴,说着毫无道理的傻话。旬彦忍不住漾开一抹笑,对她训谕倒:
「那是因为你喜欢的故事都是悲剧收场吧?可是,你跟我的未来现在才正要开始啊,我们两个一起来创造属于我两的美好故事吧。我们的故事绝不会是悲剧。而是海伦之前从没看过的,非常非常美好的Happy End喔。你难道不想试试看吗?」
许久许久,她只是瞪大了眼睛,沉默地直视旬彦的双眼。海伦毕竟是海伦。就算下一秒她突然从大腿处抽出一把匕首,大喊着「我们一起殉情吧!」也丝毫不奇怪,但旬彦并不觉得害怕,仍迎视着她的目光。
如果她希望,就算要自己献上一、两只手脚也不算什么。不管要对自己下几次毒都无所谓。这就是所谓的「一不做二不休」吧。
因为旬彦对海伦市一见钟情啊。自从在那个蔷薇园的喷水池前第一次见到她时。自己就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从今以后,自己再也不会遇上比海伦更让自己倾心的对象了——旬彦如此确信着。
终于,她白皙的脸颊染上淡淡的蔷薇色泽,绽放出一朵炫目的绝美笑容。
「我想试试看,我想和旬彦一起创造我们的Happy End」


旬彦一直在她房里待到隔天早上,但那并不是如初夜般甜美诱人的一夜,海伦死命要求旬彦讲鬼故事。旬彦只好说出之前曾听朋友说过的隧道幽灵,而她就把鬼故事当催眠曲,带着幸福的笑意入眠了。说故事的旬彦却越想越害怕,整夜都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一直等到黎明到来,旬彦好不容易终于睡着,太阳高挂半空时,旬彦才在咖啡香中悠悠转醒。
「早安,旬彦。」
旬彦有些羞涩地回应,坐到餐桌前喝了口海伦维自己泡的咖啡。该怎么说呢,真的好像新婚的感觉喔。旬彦真想捏捏自己的脸颊,好确认这到底是不是一场美梦,就这么度过幸福的上午时光,突然间,手机响了起来,是伯父打来的电话。
「喔喔,旬彦哪,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开心嘛,该不会是被喂食笑菇了吧?」
「伯父,请别说这种蠢话来寻我开心了,我这边进行得相当顺利喔。」
和昨天刚被带来这栋公寓时,认定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了的悲惨心境有如云泥之别,此刻的旬彦正用爽朗的语气回应伯父的毒舌。请海伦再帮自己倒一杯咖啡后,就见她拿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咖啡壶往厨房走去,她那忙着张罗的雀跃身影,看在旬彦眼中实在觉得可爱得不得了,放松脸部表情看着她的背影,将刚倒好的第二杯咖啡送到嘴边。
「唔……」
食道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席卷而来的强烈呕心感让旬彦握不住手机,任其掉落。掉在餐桌上的手机传来伯父悠哉的声音:「嗯?旬彦,发生什么事了吗?」旬彦流了满身冷汗,已经无力回话,就这么趴倒在桌面。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了。过去和海伦一起喝茶时,也曾尝过几次这种滋味,这是……
「海、海伦……」
因痛苦而扭曲了脸孔,旬彦抬起已然模糊的视线。「嗯嗯嗯,夫妻之间一定会为了诈领保险金而毒杀对方啊~」站在厨房里的正露出无比认真的表情,翻着一本平装版的推理小说。还有所顿悟似的点了点头。
第八次因食物中毒而紧急住院。
看来结婚的事还得再缓一缓了。


插曲 “Smell”

有一天,教授这么对我说——
你很不错,尤其素描的能力算是同年级学生中相当出类拔萃的,但也就只是这样而已,你还只是一年级学生,这样已经算很不错了。
教授的那句「这样已经算很不错了」让自己觉得非常感冒,如果我还有可以进步的地方,请你现在立刻把所有该学的东西都教会我——说出这句话后,教授淡淡回了一句——
你好像活得很匆忙哪。
那是浅井有生大学一年级的夏天时所发生的事。
「真是的,妈妈她们真是烦死人了。只要一有空就会拉着我说:「哪哪~小由由,都已经放暑假了,为什么小有有都不回家来呢?大学的暑假应该很长吧?哪哪~小由由,小由由你听我们说嘛~我们烤了饼干,你带去给小有有吃吧。家里鲑鱼和鳄梨的沙拉带不过去吗?哪加了夏季时蔬的腊鱼呢?水果酒呢?」夏天一到,食物马上就会坏掉了,所以我只帮你带了饼干过来啦。」
抱着从老家带来的饼干跑来串门子,表兄弟由起身上穿着高中制服,浅井从这个春天开始一个人在外独居,这座城市与老家的距离并不算近,由起给人的感觉大概就是放学时顺道绕过来来看看状况,但浅井总觉得好像经常与他见面。
由起带来一盒用可爱花布巾(很明显是妈妈们的兴趣)包起来的饼干,散发出香香甜甜的气味,自从青春期到来后,浅井对甜食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但对妈妈们们而言,自己好像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学生。
约莫两个月长的大学暑假,浅井并不打算回老家,成天不是待在大学的绘图教室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作画,这间还住不到半年的房间已经被油画颜料的味道完全渗染侵蚀,凌乱得就像间真正的画室。素描本和画布到处堆叠着,可供休息的地方只剩下那张床,由起二话不说便盘起腿坐了上去,理所当然似的自顾自吃葱老家带来的饼干。
「如果知道我的状况,打通电话来就可以了吧。」
「你不是没有手机吗?而且房里也没装电话啊,真不像活在文明世界的人,而且邮件和宅急便也经常寄不到这栋公寓来。」
听由起的语气,好像是出于十二万分的无奈才会勉强过来一趟,但由起之所以一天到晚跑来,想必是老家总是吵得要命的关系吧。老家有两个刚上小学,精力充沛到好像永远用不完的弟妹,还有比弟妹更吵得人不得安宁的两个妈妈,由起虽然比浅井更能融入家庭,但对一个证出于尴尬年纪的高中男生来所,大概还是很不好受吧。
Hotel Wiliams Child Bird的546号室。这里是曾当过摄影师的已故祖父所租借的房间,浅井拜托爸爸让给自己住,大学也挑了间从这里步行就到得了的美术大学就读。
浅井一直想住在这个祖父曾住过的房间。理由就只是这样,但这样的理由对浅井而言,已经相当特别了。
光是祖父曾住过的理由就已经够特别,浅井原以为不会再有其他更特别的事了。
然而,他却在这里,遇见了「她」。

***

虽然残暑依然酷热得教人难耐,但这栋建筑物却不可思议地总渗透出一股冰凉感,与其说凉爽舒适,倒不如说是沉闷毫无生气所致。好似一年到头都处于梅雨季,空气总是停滞于塞。这宗湿气可不能算是保存画作的好帮手。
漫长的大学暑假眼看即将告终,浅井待在自己的房里睨视着这段日子以来所累积的素描本。
画得不错,但就只有这样——一想起教授曾说过的话,心里就忍不住升起一把无名火。
(我到底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就在浅井管不住情绪,愤而踢飞画架时——
「有生,开门——快点开门——」
是由起的声音。也不按门铃,就从外头不停得踹着门。
「搞什么鬼啊——」
偏挑我心情不爽的时候跑来。浅井忍不住咋舌,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往门边走去。
「今天我没心情陪你聊天,给我回——」
「好好好,我先让开,让开让开让开~」
「喂——」
看来他完全没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门一打开,由起就用肩头撞开浅井,脚步略显沉重地踏了尽力啊。两只手腕上好像还拖着什么重物。
「我现在两只手都没空,帮我把床清一下啦。」
说是物品,其实十个人。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啊?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浅井还是被由起指使着把散乱在床上的衣服和画具全扫到地上。由起这下总算能把那个「人类」搬上床。
还是个女孩子。穿着单薄的连身裙,手脚四肢十分纤细且苍白,一瞬间浅井还猜想她该不会是个木乃伊吧,不过看起来好像还活在,大概十五、六岁左右。
「我从电梯那里捡来的。你认识这个女生吗?她是这里的房客?」
「我不……啊……」
低头凝视她的脸,浅井的反应相当暧昧。他曾见过她,她好像也是五楼的住户。虽然没有特别注意过,但浅井确实曾在鸟笼庄见过她几次。
「唔……」
当她发出细微的嘤咛声皱起眉头时,浅井与由起就中断了对话。由起半屈在床边,对她开口道:
「醒了吗?你没事吧?如果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帮你叫救护车?」
由起条理分明地向她问了几个重点问题,听到由起的声音她终于缓缓睁开眼,有些呆茫地望着由起的脸孔好一会儿后——
「没……事,我贫血。」
才用嘶哑的声音简短回答问题,有些不安地环视起周围。
「你别担心,这里是Hotel Wiliams Child Bird,是我的房间,因为你在走廊上昏倒了,我才把你带过来的。」
为了让她安心,由起主动解释,说什么「你的房间」,这里是我的房间才对吧?浅井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不过现在也没必要可以说明自己和由起的关系,实在太麻烦了,浅井只能无奈地保持沉默。当她的实现对上站在一步之遥外的浅井,浮现出「这家伙又是谁啊?」的表情时,浅井心里忽然有些微妙的畏缩。就说不是了嘛,我才是这个房间的真正的主人啦。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是由起,着是我的表兄,她叫有生。」
「喂……」
浅井一把扯过毫无顾忌地向她搭话的由起手腕,凑上一张老大不高兴的不满表情说道:
「你干嘛跟她交朋友啊!」
「有什么关系?她是邻居啊,交个朋友有什么不好?而且我说你啊,从住进这栋公寓到现在,都还没交到一个朋友吧?」
「不用你鸡婆。」
「我要是不鸡婆一点,你早就死翘翘了啦。」
正当两个男人低声音,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的时候——
「……皆子。」
她报出自己的名字。像是在复读别人的名字确认正不正确般,她的口吻并没有包含太多感情,甩了甩依然缺乏血色的脸孔,看她支着纤细的手腕似乎想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有其连忙伸手轻轻扶住她,「谢谢……」她用缺乏情绪显得昏倒的声音到了谢后,忽然像被吸引般望向床边的墙壁。
就在此时——
「啊、啊、啊……」
苍白的脸孔凝视着墙壁,她的下颚开始激烈颤抖起来。
「怎、怎么了吗?」
「不行、外面、不行啊!」
「外面?」
紧抓着露出不解表情的由起手腕,她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的景象,磨着膝盖往后退了几步,伸手指向墙壁。那面墙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是从素描本里撕下来的好几张素描被浅井用图钉随便固定在墙上罢了。房间里的景色、楼梯、狗与庭院、猫与窗台、贴在电线杠上的粉红色传单——混杂在这些素描中的其中一张,是刚搬进鸟笼庄时,浅井在侦查附近环境时所画的闹区街景。
「画……是画……?」
她自问自答地喃喃出声,这次她反而在床上用趴跪的姿势慢慢爬向墙边,由起歪着头转过来看了浅井一言,理所当然地浅井只是挑起一边眉毛,回他一个「我哪知道」的表情。
她伸出双手触碰那张画着闹区街景的图,缓缓支起膝盖,将脸靠近图画做出嗅闻气味的动作——
「不可思议……明明有外面的味道,可是却不是外面……」
然后轻声说着。
双手撑着墙,反复着凑近鼻子嗅闻或用脸颊磨蹭,对于她奇怪的举动,由起指使轻耸肩,说了句「真是个奇怪的女生」,浅井则是把投注在她侧脸上的实现收了回来。
居然有人对自己所化的图产生这样的感想,这还是浅井生平第一次听到,她所感受到的「外面的味道」究竟是怎么样的味道,浅井当然不会知道,但是,对于浅井支被评为「画得很不错」的素描,她却是第一个感受到「味道」的人。

从那之后,注意到时,她总是呆在浅井的画室里。
一爬上床,就连续好几个小时也不厌腻、双眼几乎眨也不眨地盯着贴在墙上的街道画作,仿佛要将那几幅画看出一个洞来似的。这样的举动与其说是鉴赏画作,更贴近濒临死边缘的野猫用力挤出慎重保存到最后一刻的力气用来捕捉猎物般,闪动着异色的眸光。她所谓的「味道」,该不会是烤秋刀鱼之类会引发食欲的味道吧?浅井对这一点越来越感到怀疑。
浅井天生就是个只要一集中精神投入画作,不管身边有没有其他人在场都不会在意的类型,所以同样把她晾在一旁不管,继续自己的创作,就算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两人也几乎没什么交谈,总各自对着不同的方向、各自的意识也被各不相同的东西囚禁着,其实是因为浅井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和这个一举一动都显得怪异的奇特少女交谈沟通才好。
时序进入九月下旬,因为体育祭已迫在眉睫,由起不再一天到晚跑来(他好像是应援团的团长,这家伙从小就对运动会之类的活动特别热血,在这么炎热的残暑季节还要举办体育祭,而且还得穿长褂学生服当应援团的团长……如果是浅井,大概会融化在操场上吧。)反而造成浅井与她独处的时间变多了。真要说起来,人明明是有其捡回来的,应该是由起负起饲养的责任才对啊……浅井忍不住想发牢骚。
她真真实实就像只还没被驯服的野猫,及肩的头发剪得参差不起,蓬乱的一缕发丝总是遮住她的脸孔。只要一不小心把发梢吃进嘴里,她就会自然而然地咀嚼起来,是个看在他人眼中都会忍不住皱眉的小毛病。
若要用一句话形容她,大概就是「奇怪的女生」吧。
这就是皆子。
「如果头发很碍事,不如剪掉吧?」
某一天,浅井难得主动开口对她说话。
她正坐在床上,将背倚在墙上的画旁,依然是一口一口咀嚼自己的发梢,从画材工具箱里抽出一把大剪刀,浅井隔着一小段距离把剪刀递给她,维持着把头发塞进嘴里的模样。她诧异地直盯着浅井手中那把大剪刀。
「这是文明的利器,叫做剪刀,是用来剪东西的道具。」
不晓得是不是明白剪刀并不是食物,只见她提不起兴致地转向另一头,视线漂移着继续咬头发。
(无视我说的话吗,喂!)
如果就这么把剪刀放回工具箱里,就好像承认了她根本没把自己当一回事,忽然一阵不悦涌上心头,浅井毫不掩饰地咋舌,拿着剪刀就剪起自己的头发。事实上,浅井的刘海也长到有些碍事的程度了。自从没办法再到老家附近的那件理发院整理门面,浅井就经常自己剪头发。所幸这只手还算灵巧,并没有造成什么不堪的结果。浅井的房间平时都是穿着鞋子进出。偶尔才会稍微清扫一下,此刻他正盘腿坐在地板上,将手里的剪刀对准眼前的刘海,咔嚓,咔嚓……剪下的头发掉落在地板上,直到鼻头附近的视线总算稍微开阔了些。
咔嚓……
浅井停下动作。
因为坐在床上的她正看着自己,可是当眼睛一对上,她便佯装不知地转向另一边。
搞什么,不是很有兴趣吗,浅井轻叹了一口气,咔嚓……再次动起剪刀。从刘海缝隙间窥探,把脸转向另一头的她果然又斜眼偷偷关注着这边的举动,发现浅井注意到自己正在偷瞄,随即又别开眼线。她越来越沉不住气,不时偷偷地往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就算你现在才被挑起了兴趣,可是我才不理你咧——怀着有些恶劣的坏心眼,浅井故意对她视而不见,就像拿出狗尾草引起猫儿的注意后立刻收起来,这也算是策略的一种,浅井正享受着这小小的乐趣。
咔嚓、咔嚓……
两只应该能够沟通的同种类生物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完全没有对话的画室里,只有剪刀发出干涸声掩埋了一室的沉寂。
不知何时,她已经从床上爬下来,一脸再也掩饰不了兴趣的表情探出身子注视着浅井的一举一动,过长的刘海仍被她咬在嘴中。近看才发现她乱糟糟的发梢都已经分岔,还纠结在一块儿,这丫头的角质层都跑哪里去了呀?
「我来帮你剪。」
浅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毛发后随即站起身,吓一跳的她连忙想往后跳开一大步,但浅井一把抓住她的连身裙,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回自己身边。
「坐在这里。」
浅井拿了把椅子过来,态度强硬地把她按坐在椅子上。
「不、不要,不用了。」
「不用担心,我的技术没那么糟。」
当闪动着亮光的剪刀出现在眼前时,她的表情明显僵硬了,肩膀也不自然地高高耸起,但总算是乖乖坐着不敢乱动,在她面前微微屈下身子,比剪自己的头发时更加慎重地把剪刀对准她的刘海,覆住半边脸的大片刘海应声落在她的肩上。
在帮她修剪头发时,她那双寄宿着强烈光芒几乎令人畏怯的眼瞳一直睨视着自己。
「……你把头发剪短一些比较好。」
从头到尾都是浅井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别把如此特别的双眼藏起来,这样的她反而漂亮多了,浅井是这么认为的。
在那之后,两人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剪去的发丝顺着乖乖坐在椅子上的她肩膀滑落,像是要淹没两人的双脚般在地上不断累积着。也许是对自己产生信任感了。她原本紧绷的肩膀力道也开始慢慢放松。
「那张图,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
过了许久再度开口时,才察觉发干的嘴唇都黏在一起了,脸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得自然,她摇了摇头,浅井连忙把还在动作中的剪刀拉开一点距离。
「我想要更大的。」
双眼直视前方的墙壁,她轻轻开口说。
更大的……
那就不要直视一张画纸,用一整面墙来挥洒出街道景色吧。这样的念头忽然浮上浅井的脑海。
画一幅能够感觉到街道气味的图吧,活生生的街道气味。烟雾迷蒙的黄昏时刻、人来人往的喧嚣街头、低低飞掠过柏油路的旧报纸和废气、累积在狭小暗巷中发出垃圾恶臭、还有不知哪个家庭为了小婴儿所泡的牛奶那香甜浓郁的气味……

***

吸气吐气、呼吸依然平稳。为什么会这样?明明直到前不久,只要一想起这些事总会伴随着几乎要吐血的痛苦情绪,为何现在竟能如此平静地回想?
三年了,从她死去至今。经过了整整三年,那时候的心痛苦楚也渐渐被推翻磨平,变成可以折叠在薄薄一张平面画纸中——已然褐色的「回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了明确的自觉是在个展结束后。难道真如由起所说,因为那些积存在身边的皆子画作总算吐出来给全世界看的关系吗?对自己来说,她的存在应该不是轻薄到这么简单就能抵消、死心的啊。
难道是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显露出的空白中,有其他存在的入驻的关系吗?
(你是……谁啊?)
诧异地忍不住询问浮上脑海的那个模糊轮廓。
红色的长发轻轻摇曳,但那个轮廓一眨眼就消失了。
仰躺在床上转过身,用颠倒的视野抬头看向描绘在墙上的街景。渗染着黄昏色彩的街道已然停留在三年前的那个时候,永远都无法完成了。喜欢加倍佳棒棒糖的少年「Miky Chuck」正从街角露出他头上那顶棒球帽。
对浅井而言,如果只有自己从那段时间中被切割抽离了,那将会是多么恐怖的事。仿佛自己心中的渴望、为了作画而生的原动力都将因此被掏空了——这样的预感,令浅井忍不住因恐惧而颤栗。
(救救我,皆子……不要放开我的手……)
求救似的对墙上的 街景伸出左手。
但不管描绘在墙上的街景延伸到多远的地方,依然只是一副平面图,就算用手指抓扯,也只是让画作表面的颜料剥落一小块罢了。


第4章 Home ~逃离的理由·停留的意义——

「卫藤,出门了。」
明天该不会就是世界末日,恐怖大王要降临了吗? 会真的吓到打从心底发毛,是因为这是浅井难得的主动邀约。事情发生在青山公园画廊为期十天的个展「M的影像」结束后没几天的事。
浅井有生生平第一场个展获得相当高的评价,完美地划下句号。展览期间也来了许多杂志采访和美术爱好者,因为得尽可能待在画廊里与前来拜访的客人寒暄交流,浅井一辈子的社交分量大概已经在那十天内用光了。展期一结束,她便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正确说来,他在最后一天的下午就逃亡了)。展期中的浅井被迫当个衣容整洁的好青年。但展期一结束,那样的好青年形象也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了。隔了许久再度走出画室时,他就好像个结束在深山修炼生活的修行僧般回复一身的凌乱,劈头就对绊丢了这么一句——
下次,我们一起到哪里去吧……他还记得个展前,他不经意脱口提出的邀约吗?虽然不可能真的跑到有企鹅到处走动的北海道动物园,但如果是这座城市公园里的动物园……连心脏鼓动都不禁高昂起来,绊雀跃地打扮着自己。裙子应该比裤子好吧?比起红色和黑色,白色看起来应该比较清纯吧?绊认真地烦恼该怎么搭配才好,回过神时又对如此兴奋不已的自己感到丢脸,到头来还是选择了像平常一样的庞克女孩打扮这才安心了些。最后看着镜中的自己思索一会儿后。拿起带点颜色的唇蜜在嘴唇上稍作妆点。
也不管从衣柜里挖出来的衣服散落一地,当绊急急忙忙走出房间来到一楼时,已经整整让浅井等了三十分钟了,此刻浅井正坐在大厅休息区的沙发上打瞌睡。叫了他一声后,浅井口齿不清的回道:「嗯……我不小心睡了一下。」该说多亏了他的昏睡症状吗,浅井好像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等了三十分钟(如果被他发现了,肯定又会啰哩八嗦个没完)。
「要去哪里?」
「别废话那么多,跟我来就对了。」
依然是发挥他那唯我独尊的狂傲性格丢下这么一句。浅井第一站去的地方,是个毫无吸引力而且一点都不有趣的画具材料行。搞什么嘛……绊会觉得失望也是无可厚非。
在充满废埃、画具和纸张气味而显得阴冷潮湿的材料行里,浅井挑选着作画用的画布。下订单要老板寄送到鸟笼庄去,然后又问了几样国外贩售的画具能否订得到之类的事,过了很久以后,绊才终于明白了浅井的意图。
正当无聊透顶的绊在店门口拿试涂用的彩色蜡笔在图画纸上涂鸦时——
「到下个地方去吧。」
浅井好像还有其他要去的地方。
「要去哪里?」
「别废话那么多,跟我来就对了。」
重复着与刚出门时同样的对话内容,绊用回发出「噗噗」声的走路方式踩着厚底鞋跟在浅井身后。
走在路上,一发现幽暗且无法一眼望尽的狭隘暗巷后,浅井也不管绊愿不愿意就直接走进暗巷中,这里当然没什么情调气氛可言,地上那滩好似永远不会蒸发的积水表层浮着一层油污,半已化作污泥还散发出一股臭味。如此阴森肮脏的暗巷风景,浅井却像要将其描绘在脑海中般,许久许久他就只是这么凝视着。
面对眼前这条「大楼与大楼间的缝隙」,绊根本无法发挥半点想象力,而且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喂,之前——你不是说要去动物园吗?虽然不可能真的跑到北海道去啦,不过那座有西乡先生的大公园不是也有设动物园吗?听说在哪里也可以看到国王企鹅耶——下次你再找日和与木荫来,带他们一起去玩吧——」
拿小孩子当借口,绊可以对着浅井的背影拐弯抹角(或者应该说是非常直接)地说,「啊……那个啊,下次有机会再说吧。」但浅井却连头也不回,只是暧昧地这么回应。
「喔,我到前面去看看。」
接着又(对浅井而言)发现另一条充满魅力的暗巷,他二话不说便钻了进去。明明只是外接式冷气吐出的温凉空气停滞于地表的暗巷风景,但看在浅井的眼中,说不定却是闪耀着无比光辉的一座大金矿。但不管怎么想,那应该不是金光而是全身闪着黑光的蟑螂们的最爱,还会一大群一起蠕动。
陪他绕了好几个地方,就在绊已经走累了不禁感到气恼的时候,好不容易满足脑内风景素描的浅井总算有些贴心的表示:
「你累了吧,要不要喝点什么?」
「冰淇淋苏打汽水啊……你等一下。」
丢下这句话后,浅井就信步往马路的那头走去。在另一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碳酸饮料回来。「请你喝。」摆出一副「怎么样,我对你很好吧?可要好好感谢我喔。」的态度。
两人弯腰坐在路旁的护栏上,打开手中的罐装饮料。
「喔喔,好冰喔。」
喝了一口后,浅井自言自语了一声,再次把饮料罐凑到嘴边,很享受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将碳酸饮料灌进喉咙里。用冷冷的视线看着似乎挺开心的浅井大口喝饮料的模样,绊也喝了一口汽水。当身边的女孩子说累了时,一般都会找间咖啡店坐下来休息吧,不过这个男人似乎完全没有这样的观念,这家伙果然已经被艺术洗脑了。
来往车辆无视限速标志呼啸而过,排出废气毫不留情地吐向一旁的人行道。爽口的碳酸气水也无可避免的染上沙尘,喝下汽水时舌头有种像咬到沙粒的感觉。不经意地往下一看,才发现鞋子前端已经沾满了污泥。都是因为在那些充满水坑的奇怪暗巷走来走去的关系。
这是「Love Gothic」新出的鞋子,虽然价格昂贵,但因为很喜欢还是硬买了下来……
想到这里时,绊的情绪忽然跌入谷底,毫无道理的忧郁起来。
「……聊。」
瞪着脚上的鞋子,绊喃喃说着。
「你刚才有说什么吗?」
浅井的口气还是一派轻松。他脚上的帆布鞋同样也沾满了泥巴,不过在这之前那双布鞋早就沾上一堆油彩颜料,根本分不清是泥巴还是油画颜料染出的大地色,反正浅井也不在意就是了。
「……真无聊。」
将同样一句话重复说出口的瞬间,一滴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滑下脸颊。
「好无聊,一点都不有趣。我的脚好酸,这杯汽水上面根本没加冰淇淋,这根本就不是冰淇淋苏打汽水啊。我说我想喝冰淇淋苏打汽水,可是这完全不一样嘛,笨蛋,笨蛋,笨蛋,你这个大——笨——蛋。」
抹着脸颊用力吸了吸鼻子,用混杂了哭腔的声音对鞋子叫骂。绊没办法抬起头来,居然因为这么点无聊的小事就哭哭啼啼的,自己想来都觉得既丢脸由懊恼。
「只是因为没加冰淇淋,你有必要气到哭出来吗?」
「才不是呢。因为人家的鞋子弄脏了啊,人家一直很喜欢这双鞋子的,这双鞋子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了,很不容易买到哪,我是因为有先预定才能买到的。」
「既然这么重要的鞋子,你干嘛还拿来穿啊?应该要摆在神桌上供奉膜拜才对吧?」
「因为今天……」
听到他那种有点也不贴心的说法,绊忍不住抬起头来瞪了浅井一眼,却也没办法把话说完。
因为今天……
我以为,你会带我到什么地方去的……
该说是徒劳无功吗,浅井还是一脸搞不懂绊为何突然发飙的表情,仍等着她继续往下说。心里顿时感到好空虚,当浅井说「出门了」时,绊早该猜到就是这么一回事的,都怪怀抱着莫名期待的自己实在太笨了。啊——啊……
「……我要回去了。」
「我不是叫你跟着我吗,刚才绕了不少远路,现在差不多也该过去了。」
绕那么多远路到底是谁的错啊!虽然不晓得浅井究竟想到哪里去,但绊已经什么都不想管了。反正他一定又想带自己倒一点都不有趣的地方啦。
「我要回去了。穿那么脏的鞋子,我哪里都去不了。」
「这跟鞋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吧,快走了。」
浅井从绊的手中抢过已经喝光的空罐,身子跟着离开护栏。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但绊却变成任性耍脾气的小孩子,想生根似的硬是赖在护栏上不肯移动半步。待浅井把空罐丢进自动贩卖机旁的回收桶后,绊还是绷着脸不肯抬起头。
「我说你啊……」
浅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大气(你自己说说,这到底是谁的错嘛!)忽然在绊的脚边蹲下,还在猜想他想做什么时,没想到他竟打算动手脱去绊脚上的鞋子。
「等等,你、你做什么……!」
在大庭广众之下,这家伙恬不知耻的是在做什么啊?一个大男人蹲在女生脚边帮她脱鞋,这样的景象让人行道上熙攘往来的路然都忍不住投以诧异的视线,紧紧包覆着小腿的厚底鞋被粗暴的拉扯,差点连及膝袜都被他一并扯掉了。
「如果你没办法穿着脏兮兮的鞋子走路,那就光脚走吧。」
「啊?」
这家伙脑袋没问题吧?不,其实绊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他的脑子一直都有问题。虽然试着逃开他的魔爪,但当他粗暴地用力一拉,一只脚上的鞋子还是被他硬扯下来,就连及膝袜也丢脸毙了被他一起来了开,只剩下松紧带的部分还挂着脚趾上。浅井毫不在意地打算脱掉绊的另一只鞋子。
「等等,你被这样啦!」
「要是不把袜子也脱掉,会走到破洞喔。」
「讨厌,你不要碰我的袜子啦!」
脱去绊脚上的两只鞋子后,浅井没有一丝迟疑地跟着脱下自己的帆布鞋,光着脚在柏油路面上「啪啪啪」踩了几下。
「不会烫,你不用担心。」
「这是重点吗!」
「好了,快走吧。」
不由分说地丢下这句话后,浅井将绊的两只鞋子提在手上,另一只手则抓着自己的帆布鞋迈开脚步往前走。「你不要拿我的鞋子啦!」绊慌张地扯下还挂在脚趾上的及膝袜,将它们卷成一团塞进口袋后,只能无奈地光着脚丫追在浅井身后,质料厚实的及膝袜把夹克左右两个口袋都塞得鼓鼓的,但这都比不上光着脚丫走在路上丢脸。
相较于因为在意他人的目光而只敢拖着小小步伐用龟速慢吞吞走着的绊,浅井倒显得堂堂正正多了。平常(跟Hotel Wiliams Child Bird的其他房客比起来)浅井并不会特别凸显自己的怪人特色,但绊总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他原本就是怪人的最诡异的部分。
「你不觉得有趣吗?」
浅井忽然转过头开口。哪里有趣啊?但因浅井而从绷得发疼的鞋子中得到解放的双脚确实是舒服多了。该不会自己就只是想要解开束缚,光着脚丫而已吧?
绊试着将注意力放在平常没什么机会直接碰触的柏油路面触感上。在午后阳光的照耀洗礼下,柏油路面虽给人无机质的印象,没想到竟意外地透露着温暖,承受脚丫的踩踏,一走进阴影处,则又冰冰凉凉的感觉好舒服,在阳光普照的地方与阴影底下,原来柏油路也有着全然不同的「体温」。柏油路与脚底肌肤的触感也不尽相同——有些颗粒较粗,有些颗粒较细,仿佛是飘逸优雅的贵妇人,又有如不知变通的顽固父亲。
走着走着,心里也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绊头一次感觉拂过脸颊的风不同了,在脚边吹动的气流也好似柏油路呼吸一般,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的暗巷开始有了表情……绊终于ufaxian,装设在室外的冷气所吹出的热风、已经变得泥泞的水坑、被搁置在餐厅后门的垃圾,还有聚集在垃圾旁的猫和乌鸦、歪歪斜斜攀着墙面的管线交错生成的几何图形——组合起这些小细节,每条暗巷也有了属于它们各自不同的表情。
抬头看着前方有些驼背的浅井背影。平时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想,就只是呆呆地走在路上,但其实他总是动员全身上下的感光细胞,在观望这个「世界」。一而再的累积这些所见所闻,浅井才能创造出那细腻得栩栩如生的画中世界。明明迟钝得无法注意到身旁的人情绪起伏,但就是因为迟钝所以也拿他无可奈何,换句话说,浅井在意的并不是人,而是将全部的感官神经集中在与一般人所见的不同部分。
浅井有生这名艺术家,或许……真的很了不起。


直到前几天都还在展出浅井个展的青山公园画廊如今已恢复一般的常设展览,原本挂在大门口写着「浅井有生个展」的招牌也已经拆下来了。
负责柜台的美纱小姐拒绝让两个人入馆参观。美纱小姐正绷着略显圆润的可爱脸孔,挡在两个人面前。
「真实的,你们两位为什么都光着脚呢?现在这个时间,一般的客人也会入场参观耶,我不能让你们光着脚走进来。」
如果由起在场,一定会说些好听话逗美纱小姐开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进到画廊里了。但不擅处世之道的浅井只能乖乖摸着鼻子走人。然后绕到画廊后门。
浅井进去的地方并不是展示室,而是一旁的收藏库。与占地宽广的展示室相反,收藏库里的狭小空间塞了一大堆画作,空气中也充满浓厚的颜料味道,就跟浅井的画室一样。
浅井一张张翻着滑动式吸纳架上的画作,有些还抽出来确认过后又塞回去。前几天才展出过的个展作品好像都被收进这里来了。
「找到了。」
浅井最后抽出来的一幅画是——
「啊,这个……」
展示期间始终被「隔离」在展示室一角,女性拥抱着象牙巨蛋的那张图。如果从破裂深处伸出来的不是只男性手腕,这幅画一定充满了慈爱温情,只可惜那只手破坏了一切。
「我要把它送给你。」
「是喔,谢谢。」
平淡地随便附和一声后,绊才发出「咦咦?」的惊叫,反应之大让她几乎原地跳了起来。
「为什么你要给我这张画?我已经从你那边拿到打工的薪水了啊。」
「如果你不要就算了。」
「我又没说我不要。」
看浅井一脸冷淡地打算把那张画放回棚架上,绊急忙伸出手抓住画布一角。
「就算以后你叫我还给你,我也不回还喔?就算现在只是幅不值钱的破烂东西,说不准将来会变得超有价值,那我就会把它卖掉喔?如果没价值,我就把这幅画搁在浴室当防滑垫喔?」
「好啊,你想卖就卖,要放在这里保管也行,反正我把这幅画的所有权让给你,想什么时候卖掉都可以,顺便说一下,它现在已经不是不值钱的破烂东西了,多少还是有点价值啦。」
「唔,我,我不会卖啦……」
原以为会被反呛,没想到浅井的反应居然如此平淡,令绊不由得有些张皇失措。比对着不知所措的绊和那张画作,浅井淡淡勾起嘴角……笑了,浅井笑了,就像发现什么炫目的东西般微微眯细了眼,嘴角轻轻上扬。毁灭这世界的恐怖大王明天一定会降临啦。
「这东西原本就是因为有你才会诞生的产物……所以我要送给你。」
「咦……?」
「企鹅。」
暗号般简略的两个字一从浅井口中说出来,绊立刻瞪大双眼——
「啊!」
然后才注意到了。
个展开始之前,当最后一幅画怎么也画不出来,浅井「嗯嗯啊啊」地无助呻吟时,绊确实有对他提起关于企鹅蛋的事。漫长的冬季里,企鹅爸爸和企鹅妈妈都会拼了命地在极寒的风雪中紧依着身子,一再交替守护唯一的蛋……
(那些话,原来有帮上他的忙啊……)
从 那个充满感动的小故事中得到点子,才得以完成的这幅超现实画作,浅井的脑袋构造果然太不可思议了……但,绊还是觉得很开心,因为自己对浅井来说还是有用处的,不只是当「她」的替身,而是能直接在浅井的磁场中心留下属于自己的波纹。
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他是不是已经承认我的存在了呢?
在训诫自己「再怎么期待也只是白费功夫」之前,他居然抢先说出这种让人心动不已的话。虽然他没这个意思,但这个男人果然有够罪恶的,没有自觉这一点更是罪大恶极。
「浅井老弟,你跑到这里来啦。」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出现在收藏库门口。他是这件画廊的小老板——大泽先生。浅井说和人有约,是指和这位画廊老板相约见面吗?
「人已经来喔,请跟我来。」
听起来好像还有其他客人,画廊老板摆摆手催促浅井后,率先从收藏库门前走开了。把巨蛋图收回棚架后,浅井也跟着走出去,因为他什么话都没说,绊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犹豫了一会儿后,想想自己待在这种地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浴室在浅井走出收藏库时也急忙跟出去。
走出这扇加装了跟银行金库有得比的巨大转盘式锁头的厚重铁门后(因为这间收藏库里放着价值数千万甚至上亿的画作!)隔着一小段走道,另一扇门的那头就是展示室。里头传来对话声。
隔着一扇门向展示室窥探,绊不禁愕然。
浅井先生被黑人捉住了!
看在绊眼中就是这么回事。
嘿,小日本鬼子!你这根黄色豆芽菜!
对方一定正在辱骂嘲讽浅井啦!
可是,门的那头似乎没发生绊所预料的危机状态。那个黑人握着浅井的手用力甩了好几下,发出「Hahahahaha!」的开朗笑声,还张开厚实粗壮的双臂像要罩住浅井整个人般抱住他。如果他认真施力,浅井那脆弱的肋骨肯定会轻而易举地被击碎吧。
那是个把一头黑发剃得相当短,将魁梧健壮的身体包裹在黑色西装里的黑人男性。跟好莱坞的间谍电影中常出现的男演员长得很像(因为外国人看起来都长得一模一样)。他的身高与浅井差不了多少,但脖子与手臂的粗细却足足多出浅井两倍。
好不容易从厚实粗壮的手臂中得到解放。浅井轻咳了一声开始用流利的英语(应该是吧。只要是外语,对绊来说全都是英语)与那个黑人男性交谈。浅井话说得不多,但只要他一回话,那个黑人男性就会夸张地手脚并用说「噢——」或「太棒了——」之类的,话说回来,浅井会说英文这点,着实让绊吓了一大跳。站住一旁的画廊老板似乎没有替他们口译对话的打算。这么说,之前好像听由起提起他们小时候曾住在国外,也从由起口中得知浅井的父亲是位译者,他们两个给不会都是披着外国人假皮的小少爷吧?
因为平常就有在看英文的平装小说(一边拼命查字典),读一些英文句子还难不了绊,但光用听的,绊实在听不懂那个黑人男性到底和浅井说了什么,而且对绊来说,外国人可是比怪人更遥不可及的存在,光是接近都会让人有些怕怕的。
「哎呀,浅井老弟,真是太好了呢。」
始终在听着他们两人对话的画廊老板,忽然露出满脸笑意开口道:
「这么一来,「留学的事」也决定了嘛。」
刚刚在绊体内诞生不久的若干期待,就在听到画廊老板说出那句话时应声碎裂了。
「都还没决定呢,我只是想做些积极的考量罢了。」
「怎么回事?」
前一秒还对外国人感到畏惧的心态已经不晓得飞到哪个九霄云外,绊忍不住插进浅井与画廊老板的对话中,就算看到绊咬牙切齿的模样,浅井暗中目中无人的扑克脸也没有因此改变。
……仔细想想,今天的浅井是从什么时候露出这种表情的?当他对自己说「出门了」时,这样的表情就已经浮现在他脸上了吗?浅井早就预料会有这样的发展——也就是说,他是特地要让自己知道这件事,才会可以约自己一起出门的吗?
「浅井老弟要去纽约了喔,这位是贝尔先生,他看过这次的个展后,对浅井老弟的才能相当感兴趣,所以想推荐浅井老弟当公费留学生啊。」
在画廊老板的介绍下,贝尔先生那张浅黑色的脸孔瞬间挂上阳光般的笑容,「噢,好可爱的女生~」说完后他就像面对浅井时一样伸出巨大的手掌想跟绊握手,但绊完全视而不见,这对外国人来说或许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但是谁理他啊!
「纽约……是指美国吗?你、你要去吗?」
跳出口的声音不自觉地尖锐。自己现在说不定露出了很蠢的表情吧,绊心想。
「我觉得去看看也无妨。」
「可是如果你到美国去,那模特儿怎么办?我……」
「这样的话,我也只能到当地再找一个了。」
就这么干脆果决地,浅井将绊解雇了。
这个时候,绊终于确定了。就是为了让绊知道留学的事,就是为了告诉绊已经被解雇的事,浅井才会特地约她走这一趟。在还来不及封印心中的期待之前,他抢先说出让人不由得产生期待的话,然后……期待又落空了。
他说要把那幅画送给自己,这算什么……从此形同陌路的赡养费吗?

***

不要走,如果这么说,浅井是不是就会重新考虑?如果哭着求他呢?如果他真的多少有一点承认绊的存在……
可是,我才不说。我才不会说出这么柔弱的话呢。

隔天,绊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里,就这么睡了一整天。没有和任何人见面,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当然更没有哭。只是有点提不起劲罢了。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滚过来滚过去,就算翻开放在枕边的小说却一点也看不下去,只好又丢开。握紧拳头把抱枕打得扁扁的就这样过了一天,到了隔天早上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这才不得已走下床。就算什么事都不做,人还是会肚子饿。
只要是能吃的什么都无所谓,可惜不管冰箱或零食都已经空空如也,根本没有半点东西可吃。
无可奈何的绊只得披上外套,准备到离鸟笼庄约五分钟路程的Yanglong's Deli买份早餐,事情就发生在绊晃着手里的购物袋回到鸟笼庄时——
「你打算怎么办?」
在鸟笼庄门口擦身而过的房客,突然用质询的语气逼问自己。
穿着歌德萝莉风格轻软飘摇的洋装加上红色书包——这种相当能刺激某类型偏执狂情绪的装扮,套着红色圆头鞋的双脚张开与肩齐宽,双手环胸气势凌人的小学生——山田华乃子。突如其来的兴师问罪,让绊也忍不住皱起眉头瞪向华乃子。
「如果浅井有生到国外去,你打算怎么办?」
「喔喔,你是说这件事啊。」
「什么叫「这件事」,对你来说难道只有「这件事」的程度吗?」
华乃子的眉头忍不住挑了一下,虽然不晓得华乃子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但绊仍是平静的。至少表面上仍维持平静地承受华乃子的视线。
「什么怎么办,我不打算怎么办啊。再说了,那个老喜欢把自己关起来,消极的、沟通系统不健全的人就算跑到美国也做不了什么事啦。美国可是个自由又开放,而且相当宽阔的国家耶,和他的属性正好完全相反啊。」
对他人虚张声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只是稍微虚张声势,自己并没有因此心生动摇,这让绊松了一口气,也替几近崩溃的情绪打了一记强心针。
「他不能到美国去的啦。他连北海道都去不了了,怎么可能跑到地球的另一边嘛,那家伙除了这里之外肯定哪里都待不了啦。」
浅井是如此,绊是如此,华乃子父女是如此,其他住户们也都是如此,我们都只能生存在这里,所以才会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因为我们没办法轻易到其他地方去。Hotel Wiliams Child Bird 是唯一愿意接受我们这些人的场所。
华乃子只是默不作声地瞪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才别开视线,不是因为她说不过绊,反而比较像是死心般的……明明是个小鬼头,却老爱装大人。
「你说的没错,不过……如果「连这里也无法继续待下去」,他还是会走吧。」
她低喃着,从绊的身边走过,奔向大马路那头。
小孩子别操这种无谓的心,赶快乖乖去上学念书吧。目送发出清澈铃声的红色书包远去,绊叹了一口气踏进鸟笼庄里。十七岁高中缀学的绊当然不会一大清早就跑到学校而是要回自己的房间。
「小绊,有你的信喔。」
经过大厅时,管理员递来一封邮件。
「什么时候寄来的?」
「这个嘛,应该是一个月前左右吧。」
管理员悠哉着留下这句话,便又退回柜台后头了。自从负责配送邮件的强纳生不在后。寄到这栋鸟笼庄的邮件和包裹就由<扫除者>负责分送,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家伙动作慢的要命,一个不小心还会把信件搞丢,再惨一点还曾经发生过老家寄来的救济食量被他们偷偷吃掉一半的案件。关于Hotel Wiliams Child Bird 的邮件配送效率,只能用「惨淡」二字形容。
这只白色信封是来自国外的航空邮件,上面贴了好几张印有外国青山绿岭的风景邮票。这封信居然没有遗失,能奇迹似的交到绊的手上,大概是因为<扫除者>对美的定义中并不包括「美丽的连绵山岳」的关系吧。
以深蓝色的自来水笔写出如行云流水般字体的寄件人,是绊的「长腿叔叔」,他是去世的母亲与自己的监护人,一个英国小说家,别说见面了,绊甚至不曾透过电话听过对方的声音。成为自己的监护人,他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每个月都要写一封关于小说读后感的信寄给他。但对方很少回信,真的就像个「长腿叔叔」一样。
绊当然对那个小说家心存感谢,但并不尊敬。大概就只是个有钱没处花,才想出「长腿叔叔」这种游戏——兴趣有些偏颇的怪人吧。
上个月的读书心得寄晚了,这说不定是封催促信。绊没有立刻打开来看的意思,就这么将信塞在Yanglong's Deli 的提袋里,转身离开大厅。
按下电梯往上的按钮时,伴随着嘎吱、嘎吱……令人不安的摩擦声从上一层缓缓降下的铁笼停在自己买年前,隔着双层装饰铁格子,绊与电梯里的男人对望了一眼。
不刻意把视线放在对方身上彼此擦身而过,男人从电梯里走出来,而正当绊准备坐上电梯时,男人突然把脸转回来,力道之猛好像还能听见他的脖颈发出「喀啦」之类的声音。
「嘻!」
嘴角扭曲的男人发出类似打嗝的笑声。
「嘻、嘻、嘻……来了,终于要来了,那家伙要来了。他会拿绳子套在我们所有人的脖子上,将我们从这里赶出去,关进黑暗不见天日的地方。我等了好久啊,这才是我真正的心愿啊。啊啊,愉快,这是太愉快了,嘻、嘻、嘻、嘻……」
男人又「喀啦」一声直接把脖子转回正面,不断发出疯狂的嘻嘻笑声往长廊那头走去。
绊拍了拍肩膀,作势把肩膀上的晦气拍落后,才踏进电梯里。
用不着扮演陪他一起发神经的对象,这不过是一如往常的生活风景。会永远持续下去的风景。就算不停妄想叨念着「好想被逮捕、好想被逮捕……」那个男人永远不会有被逮捕的一天。
双层铁格子门缓缓阖上,电梯开始上升。
这样的风景会永远持续下去……
「将我们从这里赶出去。」
这样的风景会永远持续下去……
「如果没办法继续待在这里呢……?」
男人的台词和前不久华乃子所说的话似乎有某些共同之处,脑袋开始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房客之间似乎正流传着什么不吉利的情报。
短短一、两天内,绊已经清楚感觉到有事即将发生。鸟笼庄内此起彼落传送耳中的片段对话之中,总有个教人厌恶的不和谐音律震痛了耳膜。
楼梯转角处、身上像铺了层灰般、没什么存在感的<扫除者>们细细碎碎地交谈着:
「那我们会怎么样呢……?」
「我们会被解雇吗……?」
「我们被解雇?」
「偶们花生事故?」
最近<扫除者>之间很流行玩传言游戏。
海伦小姐拿之前跟自己借的推理小说来还,她最近似乎迷上了那些骗人的预言者,两手高高举起像在祈雨般对绊搁下一句预言:
「Xday接近了,毁灭的使者马上就要从天而降了。」
一楼休息区的双胞胎老人已经猜出对方所有招数,边进行着迟迟无法决一胜负的西洋棋局,边沉溺在过往回忆中。
「上次来时什么时候的事啊?」
「应该是二十……或三十年前的事了吧。」
「那天天空都被染红了呢,没有风,也听不见鸟儿啼叫,就连蜘蛛和老鼠也不晓得跑哪儿去了,所有有生命的生物都被吓坏了呢。」
「哎呀呀……确实发生过那种事呢。」
「……」
「上次来时什么时候的事啊?」
「应该是二十……或三十年前的事了吧。」
「那天天空都被染红了呢……」
与那盘西洋棋相同,老人们的回忆话题也迟迟没个结论。
「要来了……要来了……」墙壁那头传来不成掉的尖锐哀号也警告似的微微震动空气。
最近有什么东西要来了吗?而且还是会威胁到房客们的不祥之物。那个东西来了的话,房客们就不能继续待在鸟笼庄里了吗?这样的传言正一点一滴缓慢地渗透侵蚀整栋Hotel Wiliams Chird Bird.
「那个啊,是主人要来了啦。」
恰巧在四楼走廊上碰到由起,绊总算得到正确的情报。
「主人?」
「是啊,就是继承Wiliams Child Bird男爵家血脉的人啊。听说那个人最近就会从英国回来了。」
「你说的主人,会是毁灭世界的使者吗?」
「只是普通人吧。」
唔,这么说也对啦。
「怎么了,大家私底下都这么谈论那个主人吗?」
知道真相后,不由得有些失落。除去经过房客们天马行空的妄想装饰后,倒也不是多让人错愕道不敢置信的消息。主人来探访自己名下的公寓时再普通不过的事了,六楼以上的私人楼层至今也都还为了方便Wiliams Child Bird 一族随时来访而保留着。
「不过啊,问题在于他这次来日本的目的好像是为了「视察」喔。」
「视察?」
「就是视察鸟笼庄的状况啊。如果结果不尽理想,他说不定会收回这栋公寓改建成其他设施,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吧,听说这位主人很偏执又讨厌人类,你觉得他看到鸟笼庄现在的状况,会对我们留下什么好印象吗?」
背倚着墙,由起裸露的肩头优雅地微微一笑。今天由起穿着看起来相当健康、鲜艳色调的细肩带洋装和窄版牛仔裤,配上一双帅气马靴,手上提着彩绘了动物花纹的迷你波士顿包。非常得宜的混合了可爱与双气两种「女性」风格。一边小心不让长长的假指甲被勾坏,一边扣上紫水晶手环的扣环,由起从刚才就一直想办法要扣住手环,所以只拿一半的注意力放在与绊的对话上,好像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似的。
但不管怎么想,着都是很严重的问题不是吗?
若去询问者附近的住户,十个人里大概是个全都会这么说——那是怪人的巢穴,社会的垃圾场,老鼠的量产地——附近邻居肯定不会对鸟笼庄有什么好评。而若实际视察房客们的生活作息,会发现事实远比人们口中的评价更糟糕好几倍。
「如果主人不满意,那我们会怎么样呢?」
「应该就是被扫地出门吧。」
「你别说的那么轻松啦。如果被赶出鸟笼庄,那我们该到哪里去才好啊?」
斜眼瞥了烦躁追问的绊一眼,「啊,扣上了扣上了」由起还是轻松的模样,还刻意晃动了下手腕上的紫水晶手环,然后才淡漠地回道:
「我对这里并没有特别执着啊。只要在大学附近或其他地方再租间房子就行了。而且我根本就打算大学毕业之后要离开这里,我才不要永远照顾有生下去呢。」
绊从没像这一刻如此憎恨由起潇洒自若的个性。由起当然觉得无所谓啊,他很懂得处世之道。交友广阔(唯一的问题就是他的女装癖),就算不住在鸟笼庄,由起不管到哪里都能活得好好的吧。可是绊不是啊,绊没有家人,没有朋友,鸟笼庄里稀薄淡漠的社会共同体关系,对绊来说却是唯一的交流啊。
「对了,如果变成这样,绊就搬过来和我一起住,这个点子很不错吧?」
握拳的手在另一只平摊的手掌上「啪」地拍了一下,看由起那一副悠哉惬意的模样,绊只觉得越来越火大。
「讨厌,我是很认真地在烦恼这件事啦!」
「我也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啊。」
「浅井先生要去留学的事,是你对华乃子说的吧?浅井先生说不定真的会离开这里到纽约去喔?真的变成这样,你也觉得无所谓吗?」
「有生?有生想怎么样都跟我无关吧,他想去就去啊。趁这个机会让他尝尝所谓的世间险恶也好啦,这么一来他就会知道自己这株温室里的花朵有多没用了。」
一提到浅井的事,由起显然又不高兴了。自从日和与木荫来的那天他和浅井大吵一架后,两个人到现在都还不肯放下身段和对方和好。浅井就算了,但由起居然说什么都不肯让步,还不留口德的吐槽浅井。这一点实在太诡异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让由起气成这样呢?
「抱歉,我的打工快迟到了,先走了。」
完全不想提到跟浅井有关的事,哟其冷淡的结束话题,与绊擦身走进电梯里。
被孤零零留下来的绊就这么呆呆伫立在长廊上。
不安的阴影正逐步扩张势力征服鸟笼庄的每一缕空气,无情的触手也悄悄伸向绊的心房。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日常生活中的这些风景,曾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这些风景也会跟着消失吗?
就算被人说是「怪人的巢穴」,但这里仍是绊所属的小小共同社会啊。是绊唯一能回去的归属之地。不管是因过重的湿气而淤塞难以呼吸的长廊、布满尘埃的昏黄灯光,随时可能坏掉的迟滞电梯,全都是熟悉而让人不舍离弃的风景。
难道全部都会失去吗……

至今为止,绊都是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自己的问题,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跟自己有关的问题,绊也有自信能靠自己的能力解决。她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就是不服输的硬脾气,这也是一路以来始终支撑着自己的财产。
但现在,绊却遇到了光靠自己的力量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解决的问题,不管是浅井要去留学,或是 Hotel Wiliams Child Bird 的存续问题,光靠绊一个人的力量也没办法改变什么。过去绊从没有直接面对这种状况的经验,只能呆茫无措地任其发生,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脑子昏沉沉的,身体也感到疲惫不已。该不会发烧了吧?但一钻进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可也没有看书的心情。从被窝中伸出手,拿起昨天收到后就搁在边桌上的航空信件,拿在手里还是没有拆阅的念头,于是又把它扔回原来的 地方。自从三天前喝浅井一起去过画廊后,绊就老赖在床上毫无意义的浪费时间,根本什么事业没做。正值十七岁的美好青春就这么消耗虚度了。
心想还是到大厅柜台向管理员要些吃了就能入睡的感冒药吧,浴室绊懒洋洋地下了床。
「小绊,如果不麻烦,请你收下这个吧。」
连同感冒药一起递到面前来的,是印着熊猫和企鹅照片,两张一组的门票。那是有西乡先生的那座公园里的动物园门票,「前不久装潢公司的业务员来了一趟,我虽然拒绝了,可对方说这是免费赠送的,硬是与名片一起留下来了。不过我已经把他的名片丢了就是了。」绊觉得,这栋公寓还是重新装潢一下比较好,尤其在电梯真的掉下来之前。
「管理员先生不跟谁一起去吗?」
「我是管理员嘛。」
压低的帽沿底下,管理员有些答非所问的回道。
「可是,如果鸟笼庄消失了……管理员你要怎么办呢?」
「还是一样啊,我永远会跟这栋建筑物一起存在的。」
现在面对的可是Hotel Wiliams Child Bird 的存续危机,但管理员的声音仍平稳如初,丝毫听不出半点动摇之情。管理与阿奴的意思是,只要亨利 ·艾尔巴特子爵的肖像画还挂在五楼长廊上,他的精神就会成为这栋建筑物的一部分,继续与鸟笼庄共生共存吧。
「那我就收下了。」
难得有这种好东西,正当绊伸手准备接过门票时——
「啊啊,浅井先生。」
管理员的声音却隔着绊的肩膀叫出那个熟悉的名字,绊忍不住反射性地僵直了身体。
「浅井先生,如果不觉得麻烦,请你也一起……哎呀?」
管理员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叫唤声空虚的中断在空气中,正当绊站在柜台边和管理员说话时,从外面回来的浅井直接经过柜台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因为他已经把绊解雇,两人之间再也没什么话好说了。那个手里提着Yanglong's Deli购物袋,有些驼背的背影回头看绊一眼也不肯。
绊一直看着浅井的背影。从认识的那一天就是如此。就算绊走在浅井面前,他也从不曾追在绊的身后,因为每次回过头,才发现他早就一个人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了。
如果是三天前的那个早上,绊一定会追上去,轻松的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动物园?」但现在绊只能捏紧手里的动物园门票呆呆站在原地,连一部都跨不出去,被宣布解雇之后,绊也没什么话好跟他说了。还能说什么呢?追上去哭着求他不要走吗?
绊打死也不会说这种话。


好想看企鹅。
只是这样罢了

「绊!」
冲进警卫室时,由起身上还穿着开高岔的旗袍,那是件有许多火焰装饰的闪亮黑色旗袍。脸上的妆很浓艳,酒红色的眼影和口红颜色相互辉映,如红酒般发出浓郁质醇的荷尔蒙香气。
「由起,这里这里!」
坐在铁椅上被迫听训的绊软弱无力却又很爽朗地朝由起挥挥手,「嗝……」还不小心打了声嗝。
「你做了什么啊?娃啊,怎么全身酒味!」
「我只是想进动物园而已啊。我也有门票喔,你看你看嘛,我真的有啊,可是这个小气阿伯就是不肯让我进去啦。」
得意地高高举起已经皱巴巴的入场门票,但因为手腕甩得太用力,脚下一滑差点连人带椅摔个四脚朝天。「喂,危险啊!」还好有由起急忙从身后扶住她。
「就算你有门票,不过我们的营业时间已经结束了,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已经十二点了,是半夜十二点喔。而且居然还爬上栏杆大叫快开门快开门,真的很让人伤脑筋啊。就算是在营业时间内,我们也不回让喝的醉醺醺的客人入场的。而且这个女生还没成年吧?」
穿着制服的中年守卫用明显透露出厌恶的语气说明着,而前来迎接在三更半夜跑到动物园前大吵大闹的少女的,竟是个一眼就看得出是在酒店工作的小姐。想当然耳,看在这些老古板欧吉桑眼中,肯定不会有半点好印象。
「让我进去一下有什么关系嘛,小气鬼!超级小气鬼!死秃头!你们都戴假发啦!」
边做鬼脸边口出恶言,只见守卫的额际爆出清晰可见的青筋。喔喔,我该不会说中了吧?啊——那真的是个假发啊。是——假——发——耶——其实这也没什么只得大惊小怪的,但看在绊眼中好像真的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还忍不住捧腹大笑。啊啊,是个阿伯插在胸口的原子笔上有小熊耶,未免太可爱吧。可是你是秃头喔。动物园的警卫是秃头喔。放在那边的马克杯把手也掉了。把手掉了耶!这样不好拿不好拿啦!秃头也不好拿!眼前看到的东西都好奇怪喔。啊啊,怎么会这么有趣呢?我都笑到停不下来了,肚子好痛喔。
「我没办法让你把她带走,得交给警察才行。去联络下。」
「好,好的」
中年警卫板着脸对站在里头的年轻搭档下达指示,「啊——等一下!」由起连忙出声插话:「要联络的话,请跟这件派出所联络吧。请叫那间派出所的小山内巡警过来一趟。」边说边从动物花纹的手提包中拿出手机,叫出小山内巡警的联络电话后再将银幕递到警卫面前。警卫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抄下电话号码再交给年轻的搭档。
「这个小姐,你也坐着等吧。我来帮你泡杯咖啡,不过是即溶咖啡就是了。」
「给我酒,给我啤酒!」
「绊,你真是的。」
由起伸手遮住绊大吵的嘴,「抱歉,给我咖啡就可以了。」笑脸盈盈的对警卫回应着。见过由起营业用笑容的男人谁还能把持得住呢,只见那警卫露出一脸复杂的表情闪身躲进后头的流理台。
一避开警卫的目光,由起随即收起笑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拉过绊身旁的椅子坐下。
「真是的——突然打到我的手机,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急急忙忙的赶过来。像你这种年轻女孩怎么可以喝得醉醺醺在街上乱晃呢!」
「我不想听你像个秃头欧吉桑似的说教啦~」
绊故意大声回话,刚泡好咖啡的中年警卫肩头明显一震。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绊又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会让我很担心啊。你到底喝了多少啊?真是的……好了好了,不要再笑了,会长皱纹喔。」
「我还年轻,才不会长皱纹呢,人家跟由起才不一样!」
「我也还是青春年华的二十岁啊。」
半眯着眼吐槽的由起举起中指,用不算重的力道往绊的额头弹了一记。「嗯~」绊忍不住发出奇怪的叫声。当由起坐在椅子上翘起腿的时候,旗袍的高岔也随之向上拉高,卡在若隐若现的地方露出一双美腿。由起都穿怎么样的内裤呢~如果是四角裤就会被看光光了,可是由起应该不会穿三角裤才对,会是比基尼吗?还是丁字裤呢?我都没买过丁字裤的说。
「呼啊……」
笑累了就放松心情深深吐出一口气,把头倚在高度刚刚好的由起肩颈上。窜进鼻腔的是淡淡的好闻气味。由起身上的味道总是这么好闻。
「你从打工的地方偷跑啦?」
「是啊,不过今天我会跟你一起回去,所以不用担心。就让小山内仔送我们回去吧。」
「人家想去由起工作的地方看看。」
「那是未满十八岁不能进去的地方。」
「小气。」
大家都好小气,说什么营业时间结束了或是未满十八岁所以不行之类的理由。在想去的时候,去我想去的地方有什么不对的!
「……我只是啊,想看企鹅而已。」
绊喃喃说着。因为刚才笑得太用力,声音都能有些沙哑了。
「想看企鹅的话,我们下次再一起去啊,不管是这里的动物园或海洋博物馆,下次我再带你一起去吧。」
「我不要下一次,我就是今天想看。不是今天就不行,我就是无论如何都想在今天看到企鹅嘛!」
「……绊?」
从绊脸颊滑落的泪珠在由起的旗袍肩头渗染出一朵小小的水花。被布料上的火焰吸收后,那多小水花就像星星的眼泪般闪耀着光辉。
「呜呜……」
好不容易收起笑声,这次却一股悲伤涌上心头。明明前一刻好像全世界都倒立着裸体跳舞般可笑的教人忍俊不住,现在心底却被浓浓的绝望占据充满。世界这个大脸盆好像突然翻到似的。一时之间所有东西都跌落地狱深处。不管是明天,后天,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得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哪还会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发生。
「绊。」
由起轻轻拍抚吸着鼻子不停抽泣的绊,那样的温柔反倒令绊更止不住眼泪。当由起伸手把绊拥向自己时,绊也顺势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塞了胸垫而柔软饱满的胸膛好舒服。柔软中海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味道。
「对不起……变成爱哭鬼的我果然不行吧?不是好胜刚强的我实在很丢脸吧?这样就不是由起喜欢的女孩子类型了吧?」
绊把脸埋在由起胸口,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嘟嚷着。「才没有这种事呢。」由起温柔的回应,他的手也一下又一下安抚似的轻轻抚摸绊的长发。
「我知道绊很努力啊。为了不被强风吹倒,你总是很用力地踩稳脚步;我也知道至今为止你都是独自一人走过来的,所有偶尔软弱一下也没关系啊。当你担心难过的时候骂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喏,我现在不也正陪着你吗。」
比起学女生说话时稍微低沉的嗓音在耳边轻声说着,那温柔的言语就像塞在胸口柔软胸垫般轻轻柔柔地围绕在绊身旁,软弱无助的心发出小小呜咽。由起黏了假指甲的漂亮手指悄悄替绊把被泪水沾湿的长发勾到耳后,还细心地替绊抹去哭的惨兮兮还挂在脸颊上的泪珠。
「那件事,我是认真的,如果不能呆在鸟笼庄,就和我一起住吧。」
这句话实在太甜蜜温馨,是能从绝望世界将绊拯救出来那唯一的,强而有力的光芒。
「嗝……」
又打了一声嗝,绊对由起点了点头。
手指轻轻抬高绊的下颚 ,抹上酒红色艳丽唇膏的嘴唇轻轻覆上绊的。
视线偶然瞥见两手都拿着纸杯的中年警卫一脸错愕凝视着自己与由起后,绊随即闭上双眼,最近的年轻人居然在公开场合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又抱又亲,真是太不像样了——警卫大概想这么说吧……绊当时心里是这么认为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会吓得愣住其实是因为穿着旗袍的女人和哭哭啼啼的少女抱在一起接吻的关系……绊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才注意到这一点。
一会儿过后,那个从熟悉的派出所赶来,和由起相当熟稔的巡警果然来接人了。「哎哟,你们怎么可以在众人面前……」巡警连忙将绊和由起分别拉到再简单两侧,红着脸说:「这两位的事就交由本人负责,请你们放心!」对两名警卫行了一礼后,便拉着由起与绊两人坐上警车送他们回鸟笼庄了去了。


脑子像在施工似的嗡嗡响个不停,头痛和酒臭味让绊忍不住睁开眼睛。
「呜……」
一起床才发现真是糟透了。绊难受的按着太阳穴试着转身——
「……嗯嗯嗯?」
有谁的手腕枕在自己的颈下。
绊皱起眉头,视线从手肘部位慢慢看向肩膀——
「哇啊啊!」
以几乎要把对方推到的力量急忙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绊还因为用力过猛而差点摔到床底下。
「嗯——?怎么了,你很吵耶,绊。」
因为还没睡醒,连发牢骚的声音都柔柔淡淡的,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的是没有化妆完全素颜的由起,上半身还打赤膊。闪闪发亮的假指甲片已经拆掉了,而且还任由刚醒来的起床气发作,此刻的由起没有半点女孩子的娇态,完完全全就是个男人嘛。
再来说说绊现在的模样,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内裤,根本和全裸没什么差别。哇啊啊!绊接着发出第二声裤脚。连忙拉起被单盖住自己的身体。
「你又「没什么」胸部,用不着遮吧。」
「你很烦耶!」
藏在棉被底下的脚狠狠宰由起的腹部一踹。也许是刚起床还没什么力气,由起把脸埋在枕头里发出吃痛的呻吟,然后就一动也不动地趴平了。
绊的睡意倒是一口气全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和自己的房间格局相同,但映入眼帘的摆设和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最引人注意的是附加一大片椭圆型镜子的化妆台,和衣柜已经放不下而排列在吊衣杠上的一堆洋装。鞋柜里摆了好几双靴子和高跟鞋,从帅气款到优雅款,甚至连可爱款都具有一定的水准品味,在室内灯的微弱光芒映照下,让人有种置身在女装精品店的错觉——这里是由起的房间。
「现在才五点半耶……再睡一会儿吧。」
翻身抓起闹钟看了一眼,由起软软嘟嚷道。已经退到床缘的绊狠狠瞪了由起一眼。
「居然把喝醉的女生带上床,你真是差劲透了!」
「因为在小山内仔的车上时,绊就已经睡着了嘛,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你抱回房里的耶?你不感谢就算了。也不该骂我吧?」
「可……就算是这样,你也没必要脱我的……」
话说到一半,绊突然注意到某种可能性而愕然地住了嘴。我该不会在喝醉的状态下把自己奉献出去了吧……想、想不起来,但只是想不起来该不会就表示……
看着绊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由起露出一脸奸笑说:
「真是的,绊昨晚好激情喔。」
「你、你骗人!」
「嘴唇上海沾着口红喔。」
由起一派冷静的指指唇边,绊急忙反手在唇边,绊急忙反手在唇边用力抹了几下,手背上出现一条像被蜡笔画过的酒红色痕迹。不,接吻的事我记得,但我可不记得有允许由起继续往下做啊,没有吧?应该没有才对。
「要再来一次吗?」
由起的声音听起来好煽情,还伸出手把绊拉回床上,这时候的由起完完全全是张男人的脸。在昏黄的室内灯光照射下,他的半边脸颊上拓着深深的阴影,更突显出那张男性脸孔与男性气势。
「等等,由起……」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都要一起住了啊。」
「那个是……」
绊也记得做完说过的话,记得归记得,但那时候的绊已经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脑子根本无法正常运作啊……怎、怎么会对他点头了呢,话说回来,昨天还在动物园里大吼大叫,又像发了疯似的哭喊笑闹,啊啊~如果这些记忆能消失该有多好,不幸的是绊都还清楚记得这一切!
「那个……该怎么说呢……大概是当时的情景让我忍不住随波逐流了啦……你怎么可以把一个醉鬼说过的话当真嘛!」
「咦——你不是真心的吗?」
「当然不是啊,昨天我也不晓得自己时怎么了,反正就悲观得不得了,所以才……你知道的嘛,会哭哭啼啼也是一问你喝了酒的关系啦,又还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不能再待在鸟笼庄了,浅井先生要不要去留学也还没有决定啊,如果鸟笼庄能救经营,我想浅井先生一定也会继续留在这里的,而且我并没有……」
慌忙想解释的心情逼得绊把话说得又快又急,但说到后来却越来越小声几乎听不见了。绊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因恐惧而僵直,因为近在面前的由起脸上那抹促狭的笑意已经消失,盯着自己的视线也逐渐变得冷冰。就算曾见过他蔑视别人时的眼神,但此刻的由起真的冷漠到令人害怕的地步。
「……搞什么……」
用完全失去兴致的声音,由起冷冷地开口:
「也就是说,我在你心中不过是有生的备胎,如果有生离开了,留着我也好以备不时之需是吗?」
「什么备胎,我又没有那个意思。」
「就算你没有那个意思,你也是这么看我的。」
「我并不……」
「滚出去。」
由起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等等,很痛啦。」
前不久才被他拉上床,这次则是被扯着肩膀从床上拉起来,一路拖到房门外,绊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内裤。「你好过分,居然让我这样站在走廊上!」一屁股摔在地上的绊还想抗议时,昨晚所穿的衣服随即罩顶而来。「好冰喔!」扯下那几件衣服再抬起头,就看到由起站在房门那头冷冷地从上往下睨视自己的丑态。
「昨天你点头答应我的,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吐出最后这句不带情感的台词后,眼前的门扉也被无情地阖上。
只穿着一件内裤坐在清晨五点半的走廊上,绊茫然地仰头望着眼前那扇被关上的房门。们的那头静悄悄的煤油半点声响。开玩笑的啦,我只是忽然有点像欺负你嘛——说不定等等由起就会像平常一样拉开房门探出头对自己微笑……可惜并没有。
走廊的地板好冰冷,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一下子就发凉了。将衣服紧紧抱在胸前,心凉与耻辱让绊全身不停哆嗦发颤,为什么我非得在一大清早被赤裸裸的丢到走廊上,忍受这种屈辱不可……
「湿湿的……?」
刚才眼前丢给自己的衣服全都湿湿的。
因为刚洗过。
对了,昨晚坐警车回来的途中,绊因为不舒服而吐了,还弄脏了衣服……
……打工时因为接到通知,眼前记得连衣服都还来不及换,就匆匆忙忙赶来接自己。他并没有因此生气,还温柔地安慰自己,还想到要找认识的巡警来解决事情,他替自己脱去脏掉的衣服,还帮自己洗干净了,然后还把自己抱上床睡个好觉。
绊的不安,哭喊和任性,他全都概括承受了,他说,偶尔软弱一下也没关系啊。当你伤心难过的时候,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喏,我现在不也正陪着你吗。
然而在闹了一夜酒醒过后,却恼羞成怒的推翻自己曾说过话……而且居然还在眼前面前提起浅井有关的事。
自己真是差劲透了,就算被发了一顿脾气扫地出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因为绊这次真的太过分了。


471095 政经3 Inoue Yoshioki
不管重复看了几次,那都是自己的学号和名字没错。贴在校内公布栏的白纸上,只写着「下列学生请至学生辅导组一趟」,并没有提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反而更让人觉得不安。
(哇啊,搞什么啊?该不会是打工的事露馅了吧?可是我又很小心不被其他人发现啊。)
抬头望着公布栏,眼前在心中嘟嚷着。
现在正好是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时间,一些正准备回家的学生三三两两的聚集到公布栏前。
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每个学生每天至少都会注意一次的公布栏上,实在让人不怎么舒服。
「咦?政经系有Inoue Yoshioki这号人物吗?」
  是同科系的人吧,看着那张告示单而冒出这个疑问的是站在不远处的双人组,就是我啦~眼前在心里举手搭腔。不过现实中当然是忽视这件事。眼前在校内交友广阔,每个人都是Yuki Yuki的叫,鲜少有人知道由起学生证上真正的名字念法。就算及格知道这件事的好朋友也都理所当然的叫自己Yuki,会顽固地用Yoshioki这种饶舌的叫法称呼自己的,也只有有生而已。
「Yuki~」
「Yu-ki!」
正准备从挤在公布栏前的人群中脱身离开,左右两边突然同时传来叫声。
从左边走来的是顶着一头蓬乱金发,名叫花田的同系男同学。从右边走来的则是蓄着一头长直发的古典美人——凛子。虽然分属不同科系,但跟由起也是交情不错的朋友。
「由起,我们这边的人数不太够,明天来帮个忙吧!」
花田一凑过来就亲昵的勾肩搭背,另一支手还做出「拜托拜托」的手势,去去去……挥开花田硬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后,由起眯着眼反问:
「你说的人数是「哪边」的?」
「这边。」
花田边说边伸出右手拇指指着自己。
「对方是登山社的女生,她们说如果由起去,她们就参加,所以嘛~」
「所以你也不先问问我方不方便,就擅自答应了是吧?」
「没错!」
由起对准花田笑开怀的脸孔一拳打了过去(当然有主意下手的力道)。
「我才不去,现在我的心情超郁闷,没有心情去联谊啦。」
「咦~这样很伤脑筋耶,我都已经答应她们了。」
「谁理你啊,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干净啦。」
「由起……关于我那台宝贝爱车啊,光是修理就得花上不少钱呢。也因此可怜的我明明都跟S短大的亚衣约好到海边玩了,最后也不得不忍痛取消约会,从那次之后亚衣就不回我简讯了。啊啊,我好不容易才约到她的耶……把车子停靠在夜晚的海边停车场里,放些增加气氛的音乐,然后就可以做这种事和那种事了……啊啊!再见了,我的亚衣,我哪无缘开花结果的小小恋情。哎呀~话说回来,我的车子为什么会遭逢意外呢?我好像记不太清楚了耶?」
用拳头挡住脸,花田架势十足的假装痛哭。这个白痴……心里虽然这么想,但由起却没办法拒绝。因为当时由起就是靠篮球比赛的赌金根花田借车载绊兜风去了。把车子撞得破破烂烂的罪魁祸首就是由起本人。而且还代替花田与亚衣在海边的停车场「做了这种事和那种事」。虽然后来并没有得逞(不过这件事由起并没有告诉花田)。
「我知道了啦,明天是吧~我会把时间空下来的。」
看由起迫于无奈点头应允后,花田马上抬起一滴泪也没流过的脸——
「好,那晚点我再传简讯告诉你集合的地点,拜啦——」
边挥手边蹦蹦跳跳准备离开时,一不小心还撞到正在看公布栏的其他学生。「哇啊,抱歉。」花田连忙跳舞似的回转半圈以维持身体平衡,同时不忘抬起一只手向对方致歉。这家伙实在有够吵的……由起惹怒抱住翻了翻白眼目送他远去。
「由起对花田说话的口气不是很好呢。」
「跟花田那种人好声好气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吧。」
「原来你都有在算计好处啊。」
「没错,我就是这么有心计的人。」
「是喔~」
斜瞥了眼正拨开肩上的长发,语气略显冷淡的凛子——
「怎么啦,你那种语气让人很不舒服耶。」
「没什么啊,因为我没看过由起耍心机的样子嘛。」
「……」
由起板起脸孔,收回视线继续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理所当然般地,凛子又追了上来。
花田与凛子,居然会同时被这两个人捉住,今天真是衰到家了。自从上次撞坏了花田的车之后,他动不动就拿那件事当做威胁逼由起乖乖听话,凛子则是由起一年级时曾交往过的女友,后来发生很多事所以分手了,不过现在和她相处起来还是很尴尬啊。凛子看来倒是完全不在意就是了。
该说是天经地义吗,由起在大学里都是很普通的男性妆扮(联谊则是一半一半),穿着有雨伞商标的开襟短袖衬衫加长裤子,就是这么简单的打扮。敞开两颗纽扣的衬衫加了一条打得轻松的窄版领带。把装着教科书和文具用品的半透明吸纳盒夹在手臂间,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迈开大步向前走。
一到春天,开满樱花的校园林荫大道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学生们围在一起说笑谈天,这就是私立综合大学的校内风景。虽然位于市中心,但这间学校占地广阔。放眼望去也是一片绿意。但只要一踏出被绿意围绕的校园,眼前就是宽阔的六线车道,干线道路上还架着一座高速公路。让人有种被遗留在大都会正中央的错觉。
凛子小跑步追了上来。
「嘿!」
她突然伸手摸向由起的胯间。
……然后,一把握住。
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哇啊——你做什么啦,这是性骚扰!」
由起连忙往后退开一大步,用收纳盒挡在自己的重要部位前,周围的学生一听到由起怪腔怪调的尖叫,都忍不住好奇的回过头。凛子似乎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丢脸的事,还像在确认「那里」的触感般,手指张张合合了好几下。
「唔——你真的是男生耶。」
「事到如今你还想确认什么啦!」又不是国中生,当初两个人也曾有过成熟的大人交往过程,没必要现在还用这种方式确认吧?
「你明明是男生,却比我还漂亮,真是气死人了!」
「凛子比较漂亮啦。」
「你说这句话是发自真心的吗?」
「是真心的啦,我从来没有觉得凛子不漂亮啊,我们分手又不是因为那种理由。」
「嘿……」
凛子相当怀疑的低吟了一声。
「算了,那不是重点。」
当她露出浅笑微微歪着头时,长长的发丝又再次披到肩头。并非刻意讨好才说出的赞美。凛子原本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人。不是那种可爱型的,而是有张优雅细腻的五官,所以由起才会介绍她当有生的模特儿。
「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要爱我请客的意思?」
「怎么可能,各付各的啦。」
她该不会想再抓一次吧。由起下意识地缩起腰,但凛子却却只是勾住他的手臂,率先迈开脚步。被剥夺主导权的由起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也只能跟着一起往前走。凛子有阵子曾当过有生的模特儿,也是由起介绍给有生的其中一名模特儿。只是当时曾发生过不少事,由起直到现在都还无法释怀。
「你还没和浅井和好啊!」
「没有啊。」
「浅井不是会先低头认错的类型啊。只要由起先释出善意不就没事了吗,而且真要说起来,也是由起先出手的嘛?」
嘴上训诫着,但凛子分明就是一副看好戏的嘴脸。事实上对她而言,有生早已是不相关想外人了。
「谁理他啊,那种阴气沉沉又别扭的的要命,还对过去恋恋不舍的没用男人,不管是纽约或印度深山还是南极,想去哪里就去啊!」
「哎呀,这是怎么了?因为被弃之不理,所以闹起脾气了?因为由起最喜欢浅井了嘛。」 「可以请你不要站在路中央,发表这种会让人误解的言论行不行的啦?」
好好一句话被由起前言不搭后语还混杂了一堆方言,凛子那端正的嘴角不禁牵起嘲讽的弧度。看着她从头到尾都悠然自得处于上位的态度,惹得由起更加不快。对由起来说,凛子是他从来没遇过的朋友类型,所以才不知该怎么应付才好。
只能臭着脸看向前方。
「有生只是想逃避罢了,不管是留学的事,还是稍微变得积极一点的态度,都只是为了逃避现在的状况罢了。因为他「害怕改变」——皆子已经去世三年了。不管是皆子的存在感或他对皆子的思念都慢慢淡化了,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谁都不会为此责备他,但有生却怕的不得了,到最后他把这一切当做是绊的错,我绝对不会把绊让给那个超级大白痴的。
……有生根本什么都不懂,如果他能不再逃避,趁这个机会挣脱皆子的束缚,那家伙一定能「治好」的。绊一定能助他一臂之力……」
「你真矛盾。」
凛子开口,那像是努力憋笑的语气又惹得由起心里一阵毛躁,不由得扭曲嘴角回应。
「什么意思?」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由起你啊,一直没发现自己无法同时拥有两样,一手捡起另一手就得放开。但你总是慌慌张张捡起放开的那个,然后原本拿在手上的又不小心放开了。你一直重复着这种循环啊。到头来,你到底想要哪一边呢?你要是不再考虑清楚,最后可是会两边都失去的喔。」
凛子耸了耸肩头,呵呵笑道。就像面露微笑谈论自己可爱的宠物又做了多么愚蠢动作的饲主一样,由起不悦地嘟起嘴,瞪了凛子一眼。
「我要回去了。」
由起将自己的手臂从凛子的手里抽出来,重新挟好收纳盒,再把双手插回裤子口袋里,往前走了两、三步后回过头。
「抱歉,下次再一起吃饭吧。」
「好啊,不过你得请客才行。」
凛子似乎也不怎么介意局这样被抛下。
走出正门离开校园后,那一头是犹如森林般郁郁苍苍的大学校园,这一边却是络绎不绝的六线车道,站在如细沟般分隔两个世界的步道上,由起不再回头,一路往车站走去。
「矛盾吗……」
其实有生被绊吸引这件事再明显不过了(不过本人不晓得是无意识还是有意识的否认就是了)。但如果说,有生为了「治愈」愿意试着让自己变得坦率,自己难道就会心甘情愿把绊拱手让给他妈?一想到这里,心情又烦躁起来了。为什么我非得为了有生委曲求全到这种地步不可?
……话说回来——
我在这里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啊?
管有生要不要重新振作,都与自己无关不是吗?他都已经是个大人了。自己的问题就要自己想办法解决。而对绊认真的自己也一样……由起是这么想的。今天早上真的是气极了。才会做出那么丢脸的举动。明知道当时绊已经喝醉,对她的醉言醉语原本就该当耳边风听听就算了。
「矛盾啊……」
混杂着叹息,咀嚼似的一再重复着同一句话。


终于到主人即将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所有房客都被召集到一楼的大厅休息区。发号施令的是山田华乃子。茫然的房客们有些坐在沙发上,有些直接坐在地上。全都一脸惊讶的听着华乃子发表高论:
「大家听好了!主人待在鸟笼庄的这段期间,绝对不要惹麻烦,请多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走廊上不可以尖叫喧哗、电梯里不可以抓狂、在公共场合也禁止玩游戏、不可以给附近的邻居添麻烦、当然更不可以突然抓着不认识的人冲到到车子前面。还有,为了不让主人觉得这里的房客不爱干净,请大家一定都要乖乖洗澡,也要换上干净的衣服才行。不可以乱丢垃圾,在大厅休息区里要表现得相亲相爱,千万不要「和电视」争频道,总而言之,大家都要尽量表现出「正常」的样子才行喔。」
双手叉腰站得直挺挺的三年级小学生,正对只有幼稚园程度的房客们提点几条重要事项。然而事实上,这里的住户却连这样的常识也不具备。要表现出「正常」的样子,对鸟笼庄的房客们而言,是何其困难的事哪。
「爸爸也是,不可以在走廊上用四只脚奔跑追老鼠喔!」
被女儿特别点名,毛布偶深感抱歉的缩起偌大的身子。
绊就倚在华乃子身后的边柱上。聚集起来的房客中,并没有看见浅井和由起的身影。注意到这一点时,心情也不由得更沉郁了几分。浅井就不用说了,自从只穿着一件内裤被由起扫地出门后,绊就没再见过他,现在又加上「恐怖大王」马上就要来到日本,绊已经完全不晓得该怎么面对这样的状况才对了。
聚集起来的房客之中也有对此感到不满的家伙,但当「风纪股长」华乃子双眼一瞪,说出「有什么异议请举手发言」时,倒也没有人真的站出来抗议。不管怎么说,若真的被赶出鸟笼庄,这里的每个房客一定都会觉得很困扰的。华乃子说的没错,为了不让主人对鸟笼庄的房客留下不好的印象,势必得尽最大努力表现出「普通」的样子才行。
在大家产生共识之后,这场班会也到此告一段落,大家原地解散。

隔天中午过后——
Hotel Wiliams Child Bird门前停了一台体积庞大的黑色加长型私家礼车。绊从自己位于四楼的房间窗户屏息着偷偷向下张望,其他房客应该也都正隔着窗户观望大门口的状况吧。
出来迎接的管理员打开加长型礼车的后座车门。绊忍不住倒抽一口气,睁大眼睛仔细注意着。
从加长型礼车走下来的,是个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英国绅士气质的高挑男子。身穿焦糖色西装,搭配同样焦糖色系的格子猎帽,裤脚塞进白袜中,再加上一双工作靴。就像出现在外国老电影里的人物般,一身搞错时代的打扮。
虽然被那顶猎帽的帽沿挡住以致看不太清楚,但当男人仰起头来打量鸟笼庄的外观时,从四楼还是能窥见他的样貌。脸上有着经过修剪的微卷茶褐色胡子,是一位五官深邃的白人男性。比想象中还要年轻许多,光就这一点已经把绊吓了一大跳。一提到「主人」,还以为是更年迈的老先生,没想到居然只有三十不到四十岁左右的年纪。
那个人就是Wiliams Child Bird男爵的后裔。也是Hotle Wiliams Child Bird的现任主人……
(哇啊……)
居然和站在马路上抬头仰望的那个人男人四目相交了,绊立刻反射性的把头从窗边缩回来。呃,其实也没必要躲躲藏藏的啦。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呢,鼻子也好挺好高,真的是个外国人耶。
再一次把脸颊贴在玻璃窗上偷偷往外窥探,跟在戴猎帽的男人身后,从加长型礼车走下来的白人男性大概是负责口译的吧,此刻正和管理员交头接耳的不晓得的正说些什么。一边说还一边伸手指向……自己的窗户!
(为、为什么要指我这边啊……)
就像宣告「犯人就是你!」一样,绊忽然感到一阵紧张不安。
「小绊——!」
管理员用双手圈在嘴边做出喇叭状,从马路上出声大喊,不用怀疑了,那个戴着猎帽的男人其实是在指明绊没错。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下来一趟吗?」
这种心情简直跟即将被拖上刑场的犯人没两样。
在长T上披了件夹克,下半身穿着内搭裤加帆布鞋,这样穿应该不会给他留下坏印象吧,绊多多少少还是有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穿着打扮,然后才带着沉重无比的心情下楼来到大厅。一下喽,主人和口译员已经在大厅等候,管理员也刚从加长型礼车的后车厢拖出大皮箱和波士顿包出现在门口。
「我先将主人的行李送上楼,小绊,可以请你帮忙替主人引个路吗?」
「带他到六楼就可以了吧?」
「是的,麻烦你带主人上六楼去。」管理员用平淡如常的口气重复说了一遍。
身材高挑的主人正垂下视线注视着自己,叽里呱啦的说了什么后,便伸出他的右手来。「初次见面,绊」负责翻译的白人男性从旁插话,也许对外国人来说不太好发音。「绊」这个字从口译员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不太自然。
主人的握手举动相当公事化。那双湛蓝的眼瞳也感觉不出半丝友好意味。脑子瞬间掠过他偏执又讨厌人类的情报。明明同样是讲英语的,但就是和前来与浅井见面的开朗黑人男性所使用的美国腔抑扬顿挫完全不同,该怎么说呢,听他的口气好像觉得很无趣的样子,他大概不怎么喜欢这个国家吧。
消极地彼此互握了手之后——
「请往这边……」
绊率先迈开脚步往里头走,口译员简短地主人传达绊的意思之后,两个人随即跟上,身后跟着人,就得注意走路的速度和彼此之间的步伐距离,无形之中这段路走起来也有些碍手碍脚。
一楼的走廊深处,用来放置扫除用具的房间开了一条缝隙,一名(扫除者)露出头发稀疏的大头,睁着一双大眼睛往这头窥视着,绊连忙用眼神和「嘘!」的嘴型警告,将他赶回扫除用具室里。(扫除者)连忙缩回头,就听见门板那头传来「哇啊!」「哇啊!」「哇啊!」连续几声刻意压低的嗫嚅。绊甚至能想象他们排成一列边七嘴八舌嚷着「我也要看,我也要看」,准备从门缝间窥探的情景,真是烦死人了。主人才刚踏进鸟笼庄,这头就得担心他们是不是又要开始不安分。
身后的主人说了些什么,只听见口译员用有些走调的日文发问道:
「那是什么声音?」
……这么快就得面临挑战了。绊的背部下意识的绷紧。
他所指的声音,当然就是从楼上断断续续传来、微微震动空气的尖锐叫声。不管待在鸟笼庄的哪个角落都能听到这种教人不愉快的声响。这里的房客虽然都不怎么在意,但对初来乍到的拜访者而言,肯定觉得很刺耳又不舒服吧。没有人知道这是出自哪个房间,哪名房客的叫声。就算要房客们多多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但对于这种无法解释的怪异现象却也无可奈何。
「这个就是……呃,这个国家的传统文化,名叫莺啼……的机关。」(注:古时候为了堤防敌人入侵住家,而装设在走廊底下的警报器,只要踩在地板上就会发出声音,现已失传)
随便搪塞两句蒙混过去,口译员将绊的回答转换成英文后,主人也发出「嗯嗯嗯……」的声音颔首表示理解。虽然不晓得他是怎么翻译的,不过主人好像相信了。不对吧,不要这么随便相信我编出来的鬼话啦。
国中学业旅行时,绊曾去过有类似这种走廊的某间寺庙,当时学校安排学生们参观了好几间充满线香味道的寺庙,绊一点都不觉得有趣。但多亏了那时候的经验,现在才有办法四两拨千斤的带过这个话题。
坐进电梯里,按下六楼的按钮。绊站在楼层按钮前,主人和口译员则站在较里面的地方。紧张的情绪让绊全身僵直,屏息忍耐这段教人喘不过气的搭电梯时间。可是这座电梯的上升速度却缓慢地令人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咒骂。
主人又说了些寺庙,负责翻译的先生忠实地堆绊开口询问:
「你觉得这里的生活怎么样呢?」
原来如此,他就是想把绊当作范本,好达成了解鸟笼庄实态的目的,才会特地要求办负责带路接待的吧。而绊所说的答案将会左右主人对这栋公寓的印象,责任可说是十二万分重大。
「这里是个很棒的地方啊(意思就是还不差)……房客们都相处和睦,也会互相帮忙(就是不会互相干涉的意思),而且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喔(天真无邪到有些过头就是了)。虽然房子老旧,脏乱,湿气很重,电梯也如你所见要坏不坏的(啊,不小心说出真心话了),啊——可是负责打扫的人总是将这栋公寓打理得一尘不染(眼前的楼层按键上已经卡了约五毫米的灰尘厚度)……呃,总而言之,我和其他住户都很喜欢这里……没错,就是这样。」
主人微微眯细那双湛蓝的双眼,听着口译员转达绊的回应,我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绊局促不安地想着。不过说实话,要列举出这栋公寓的优点根本不可能嘛,因为这里哪有半点优点可言啊。
主人对口译员说了几句话,在口译员将主人的意思转换成日语传达之前,其中有一句绊也听得懂的问话。
“Your home?”
……Home.
没错。就算这里的房客都是些怪咖兼变态,就算这里又老旧又肮脏而且还有层出不穷的诡异现象,就算无法向他人解释这是个很棒的地方……
绊抬头直视主人的双眼,面对他坦率地说出回答:
「没错,这里就是我的「家」。」
不是为了讨他欢心或什么的,只有这一句,是绊发自真心的回答。

把主人与随行口译员送到六楼后,将行李搬上楼的管理员也跟着出现,绊总算结束了这趟任务,得以回到自己的房间。
总算度过这一关了,应该吧。直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发生太严重的问题。在华乃子的再三警告下,鸟笼庄的房客们似乎也都乖乖得不敢乱捣蛋,如果能维持这种平静的状态直到主人离开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心里总有一股莫名的不祥预感。
房客们也未免太安静乖巧了……难道不是吗?实在太安静了,简直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当天夜里,绊那股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卫藤绊!」
有个人粗暴地敲响自己的房门,一打开门,站在外头的华乃子居然愣愣地说了句:「咦,你在啊?」我不过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为什么非得听访客充满怀疑的语气说:「咦,你在啊?」这种话不可。
「干嘛?」
绊有些不悦地冷冷开口,只见华乃子张皇失措的靠了过来,答非所问地说:
「大家都不见了啦。」
「不见了?你说谁啊?」
「就是大家啊,不知不觉间连爸爸也不见了,我已经从一楼巡道四楼了,可是每个房间都没有人啊!」
「怎么回事啊?」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哇哇哇~」类似欢呼的声音,绊和华乃子同时抬头往上看。
「从上面传来的。」
「该不会是……」
两人神色不定地互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并肩走出绊的房间后,直接冲上楼。经过五楼到达六楼,直接来到主人专用的楼层,和其他楼层不同,六楼的走廊上铺着一大片深红色地毯,正面的大门往左右两侧大大敞开。
敞开的大门深处,传来噢噢噢噢噢噢噢噢的喊叫声。接着是错乱失序的打拍子声,加上「切腹、切腹……」的鼓噪声脚叫嚣声,光听这样的声势,就知道里头一定聚集了不少人。
绝对不能出现在现实中的惨剧,正在门的那头上演着——至少对绊和华乃子而言,再也没有比这一幕更糟糕的惨剧了。
绊白天领他们到来时还维持相对整洁的客厅已经脏乱到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模样了。空罐子和酒瓶、饼干的包装袋、四处乱丢的衣物、洋芋片和柿种米果、墨鱼脚和寿司、水果还有晒得到处都是的啤酒全散落一地。不知为何还有一大堆钱币和玻璃珠、锅盖、洗脸盆……也被丢在地上任人踩踏,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其他楼层住户们还兴奋地异口同声嚷着切腹、切腹……一边打拍子一边蹦蹦跳跳围成一圈,大家都喝醉了,其中不乏半裸的家伙,还有些人踩着踉跄脚步,摇摇晃晃打乱了围成一圈的队形。
主人就坐在被房客们团团围住的圆圈中心。
他的腰上只缠了块白布,被剥得跟全裸没两样的主人正直挺挺地跪坐在地,手里握着一把已出鞘的小刀。反手握住的刀子前端对准浮现出肋骨形状的柔软腹部,主人忘我的闭上双眼「日本……武士……黄金甲……手指甲……」念咒似的喃喃重复着几个单字。
「切腹啊切腹……」
「切腹啊切腹……」
在周围不停打拍子的鼓噪声推波助澜下,尖锐的小刀前端几乎就快哉他的肚皮上划下一道口子。
「快、快点停止——」
绊尖叫着冲进房间,但吵闹声并没有因此停止。「快点停止、我叫你们快点停止啦!」用力挤进喧闹不已的房客之间,捡起地上的洗脸盆——
「还不快点停止!」
绊往身旁的房客后脑勺用力敲下去。
啪嗒——一声巨响,总算引起众人的注意,房客们维持手脚分别伸向不同方向跳着怪异舞蹈的姿势,主人也握着小刀,大家都僵着身体把视线集中在绊身上(不过还是有两个家伙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海伦高高举起骷髅烛台不停转圈,对着空无一物的半空念念有词:「婷可贝儿,对温蒂他们施魔法吧。来,跟着我前往孩子们的王国吧!」「英国那边已经派人来暗杀我了,所以我不是早就叫你们把我关起来吗……」那个有精神疾病的男人则在窗边踱来踱去,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抱着头不停唠叨着什么,只能放任他们两个人不管了。
气到脸颊泛红的绊狠狠瞪着周围的房客。
「这是在吵什么?不是叫你们尽量不要引起问题了吗?」
宴会被强制中断,对此感到不满的房客们彼此互瞄了几眼后——
「这个嘛……」
「是嘛,到底是在吵什么呢?」
「不就是……开欢迎派对吗?」
「喔喔!」
「没错,没错,就是欢迎派对嘛。」
「因为我们想让主人也喜欢上鸟笼庄嘛。」
循着视线,大家就像玩传接棒般,一人一句回答绊的问题。
「欢迎派对?是谁说要辦的?」
提出这个问题后,房客们全都一脸不解微歪着头,你看我,我看你的,看的绊一把火气直往脑门烧,半边脸颊也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仔细瞧瞧,整个房间确实塞满了房客们各自带来的小礼物没错,不管是水果、寿司、锅盖、洗脸盆、硬币、玻璃珠、骷髅烛台、僵尸木乃伊、画着老虎图案的金箔屏风、甚至是围在主人腰际的兜裆布,鸟笼庄的房客们一定都无私地将各自珍藏的宝物带过来了。
先不管这些礼物的价值,至少住户们都是很有诚意的。就先退让一百步,暂时别否定他们的一番心意好了。但这场欢迎派对怎么会搞到让主人围着一条兜裆布被迫切腹的状况呢?
「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巨大的身影悄悄往房里窥探,那是只扛着装了满满一袋子,学圣诞老公公一样把白色的礼物袋扛在肩上的花猫布偶,「爸爸……!」华乃子眼里含着泪,扑向猫布偶的腹部。
「抱歉我迟到了,华乃子,爸爸一直都在准备礼物啊。」
居然连猫布偶也搔了搔头,说出这种文不对题的话。
「讨厌啦,怎么连爸爸都……」
猫布偶扛在肩上的袋子里不晓得装了什么,刚才明显蠕动了一下。
不祥的预感……
「吱……」
一只灰色的小生物从袋口偷偷探出头来。
「吱……」「吱吱……」「吱吱……」「吱吱……」
一只接着一只、一只又接着一只,一只只全都从袋口露出小小的头来。
「哇啊——!」
华乃子爆出尖叫,立刻从猫布偶身上往后跳开。
几十只老鼠从袋子里爬出来,横行无阻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当小老鼠一溜烟地从绊的鞋子上跑过去时,「哇啊!」绊也吓得原地跳了起来,下一秒又有一只老鼠似乎正打算从绊的头顶跳过去,吓得绊连忙抱头蹲下来。
「哇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
须臾间,主人的房里已陷入一片恐慌。猫布偶试着抓回那些老鼠而晃动肥滋滋的身体在房里跑来跑去,但他这么做反而令这场恐慌更雪上加霜。四处逃窜的房客被有着巨汉体型的猫布偶一撞,或左或右拳摔得七荤八素,连带桌子和沙发也跟着翻倒,花瓶碎了满地、抱枕的棉花也被扯了出来,这场猫追老鼠大战还连绵不断地持续发展,简直像是一幅阿鼻叫唤地狱绘图。「爸爸是大笨蛋——!」呆坐在房门口的华乃子哭着大喊。
猫布偶锁定一只老鼠,高高举起手腕,锐利的爪子闪着银光。但小老鼠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了猫布偶的夺命爪,抓空的爪子不经意勾住某条白布的一角。
炫目的纯白步巾仿佛拖曳过天空的飞机云,在半空中缓缓漫舞——
「啊……」
抱头蹲在地上的绊发出错愕的呆叫。
那是主人围在腰上的兜裆布。
被老鼠吓得四处逃窜的房客们视线也自然而然地全集中在同一点上。
大家所注视的焦点——就是被众人围在正中央,一丝不挂呆站在原地的主人双腿胯间。


一切都结束了,连一丝希望也不剩。
为了让鸟笼庄继续经营下去,我们能做点什么吗?对了,想办法让主人开心吧!这场由房客们私下企划的欢迎派对却将原本胶着的状态一口气推向绝望深渊。如果他们不突发奇想,乖乖躲在自己房里,也不回演变成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了。顺带一提,之所以会逼着主人切腹,起因好像是玩加了芥末的超丰盛寿司版俄罗斯轮盘,听说是有人对主人胡扯,说什么围着兜裆布切腹是我国的传统惩罚游戏。
自从昨晚那场疯狂骚动落幕之后,主人就一直关在房间里睡觉,关于鸟笼庄的续存问题,怎么想都很绝望。
绊独自一人来到六楼的蜜月套房。踌躇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按下门铃,为自己开门的人确实鸟笼庄的管理员。
「小绊,怎么了吗?」
「可以和Wiliams Child Bird先生说一下话吗?」
「真是不好意思,先生说他现在谁也不想见。」
「只要一下就好了,可以和他说话吗?」
抬头看着有所顾虑的管理员,绊又问了一次。
「真拿你没办法……」
管理员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微歪着头,一声圆润的英文就在这时隔着他的肩头传来。语气中透露着疲惫,但那却是是主人的声音没错。「主人好像愿意和你说话喔。」管理员听到主人的声音后才点点头,招呼着绊进到内室。
房间依然维持昨晚的惨状,诉说着那是多么疯狂喧闹的一夜。山田先生虽然努力把老鼠都赶跑了,说不定还有一、两只偷偷躲在家具底下,随时准备跑出来吓人。
拖鞋加浴袍,神情有些憔悴的主人把自己的身体深深埋进沙发里。沙发旁摆着僵尸木乃伊、背后是一大片绘有老虎图案的金箔屏风、茶几上海放着骷髅烛台,中西合并之后,就形成一幅没什么品味的诡异景色。
「管理员先生,你可以帮我翻译吗?」
因为负责随行口译的男人不再,绊只能拜托管理员,说完便抬起僵硬的表情目不交睫地迎向主人那双湛蓝眼瞳。
然后深深低下头。
「……拜托你,请你不要把我们赶出去,请让我们留在这里。请你让鸟笼庄继续经营下去。对你造成困难,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如果道歉还不够,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事,不管什么我都愿意做,所以,求求你……请不要……夺走我们唯一的家……」
「小绊……」
管理员透露出困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帮我翻译。」绊没有抬起头,只是紧盯着自己的鞋尖拜托管理员。
不管是向人道歉或使用敬语说话,对绊而言都很不习惯,如果是平常,自己绝对不会这么做,因为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中屈辱。可是……绊除了低声下气的道歉,恳求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除此之外,绊不晓得自己还能怎么做。
在管理员把自己的话转换成英文传达给主人之前,绊只能咬紧下唇默默等待。如果主人说光是低头道歉还不够,必须下跪才能让他消气,不管再怎么悔恨不甘,绊认为自己也会咬紧牙关,顺从地把额头贴到地板上向他恳求。
「绊……请你把头抬起来。」
头顶传来主人的声音。
相当平稳的声音,不,先不管他的音调正不正确啦。
「嗯啊?」
绊错愕地发出一声怪叫,下意识地抬起头啦。他刚才说的是日语吧……也就是说,绊刚才那一长串台词,他打一开始就已经明白了……?
把手撑在沙发扶手上支着下颚,主人看起来并没有生气,那双湛蓝色的眼瞳也平静无波,虽然发音有些怪怪的,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确实是日语没错。
「你刚才说「你什么都愿意做」,对吧?我希望你能够陪我到一个地方去,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也不知道究竟要前往何处,绊就和主人单独搭上计程车出门去了。今天坐的不是加长型礼车,只是一般的计程车。还说说了「这是微服出巡,当然不能太招摇」。想不到他居然连「微服出巡」这个名词都知道呢。
坐在计程车这种高消费的交通工具上,绊感到相当不自在,还不时偷窥坐在身旁的主人。但主人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高挺的鼻子和湛蓝的眼瞳都心无旁骛地直视前方。充斥在计程车里的独特闭塞感更强调出此刻间的沉默,使得绊更加坐立难安。
「……Wiliams Child Bird先生,你会说日语吧?」
「是的,我很尊敬这个国家的文化,也想更深入了解这个国家,所以才努力学习日语。」
「光是会讲日语就已经够厉害了。」
湛蓝色的眼瞳瞥来一记视线。主人以他的母语流利地笑着向绊道谢。当他笑起来时,眼角也跟着绽开几条皱纹,比起第一次见面时给人的冰冷印象,这时候的主人显得亲切柔和多了。搞不清楚他究竟有何意图的绊完全被弄糊涂了。看来主人并不讨厌这个国家,相对的还如此诚恳地学习日语,可见他是抱着友好的态度而来的吧。话说回来,当他玩输了加了芥末的超丰盛寿司版俄罗斯轮盘,被迫只围着一条兜裆布时,还会用「日本武士,做个了断」之类的话来回应切腹呢。说不定那扇画着老虎的金箔屏风很对他的胃口,对主人而言非但不觉得麻烦,还是意料之外的一件大礼呢?
「绊,你喜欢这个国家吗?」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绊一时之间却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也说不上喜欢啦,因为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所以才会一直待在这个地方而已。我没有去过其他国家,所以也无法比较。」
「唔嗯……那你现在,待在这里做什么呢?」
「做什么……」
「你待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吗?」
为什么我非得让又不是多熟的人问这种问题不可啊。反抗意识在心中窜起,但绊并没有回答主人的问题。
待在这里的意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啊。只是因为除了这里之外没有其他的容身之处,所以绊才会待在这个地方。虽然住在鸟笼庄里的全是些怪人,又建在不是很方便的闹区边缘,而且又破右脏乱,电梯又慢道令人抓狂的地步,可是……这里是唯一愿意接受绊的地方。
浅井总有一天会出国,说不定还会成为世界公认的伟大画家,相较之下绊却什么也没有。现在并没有特别想做什么,更何况将来的梦想,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绊只希望能像现在一样待在鸟笼庄就好了,这样就够了。
害我想到讨厌的事了。
浅井说不定会去纽约,由起也说等大学毕业之后,他就要搬离这里,而且语气相当干脆,就算Hotel Wiliams Child Bird 能继续经营下去,绊也会被孤零零地留下来。只要能像现在一样住在这里就好了——这样的愿望,任谁都无法保证到永远。只有半一个人希望永远不要改变,但总有一天其他房客也会一一找到不同的容身之处,说不定大家都会从这只鸟笼中离巢,另觅新处而居。
「绊,如果我说,愿意提供你一个新家,你愿意到那里去吗?我会替你找间好学校,如果你有心,我也会替你准备一个可以多方面学习的良好环境。」
好像相当清楚版的境遇,他才会提出这种一切都已打理好的动人提案。到底是基于什么目的才想带班离开?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居然不假思索就毫无防备地跟着他上计程车,自己该不会做错了吧?事到如今绊才在脑海中拉起警报,全身都因紧张而僵直。
「Wiliams Child Bird 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
忍不住压低声音发问。主人却只是一脸惬意地承受绊不安的视线。「啊啊,好像到了呢,下车吧。」
计程车不知何时已经停靠在路肩。
自己究竟被带到了什么地方了?绊惊讶地转头看向车窗外——
「……嗯?」
脸颊不禁微微抽搐。
在眼前漫延开的是充斥着辉煌灯彩,与二次元美少女大型看板的热闹街道——就算隔着计程车的车窗,也能听见电器行刻意转达音量播放热血高昂的主题曲。手里提着大纸袋的购物人潮络绎不绝,其中还有不少外国观光客。
这,这里该不会是&……
相对于吓到说不出话来的绊, 主人则激动得用力握紧拳头。
「太棒了!这可是值得向世界夸耀的日本文化结晶啊,这里就是电器街!」
在那之后,主人好像还打算攻占电器街上规模最大的电器量贩店各个楼层,意气风发地拉着绊东奔西跑。「这就是日本的最新文化「女仆小姐」啊!」一看到车站前发传单的变装女仆,刚才量贩店买的数位相机立刻派上用场,向女仆小姐要求一起拍张合照后,主人开开心心地要绊帮自己按下快门。「时间快到了呢!」然后确认了一下时间,好像已经事前调查过资料,主人毫不犹豫地直接往某栋大楼走去。
看着一群穿着差不多(要绊说的话,就是不会让人眼睛一亮)的男人一个个就像被吸引般往同一栋大楼走去,绊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主人还是拉着绊的手,没有一丝迷茫地走向地下一楼,一个看起来像是活动会场的地方。
被某种异常热度所包围的这个场所,正在举办一场演唱会。
「我就是为了今天这场演唱会,才专程飞到日本来的,日本偶像真的好可爱喔。啊,就是她!她就是我最喜欢的雅美小姐,喔喔,比起网站上的照片,本人还真是very cute呢,就是要有点丑、有点肥才好,才不是那么难以亲近的女孩子啊!」
预——备——L·O·V·E·雅美小姐——
「耍什么白痴啊!」
绊再也忍不住了,一伸手就往正朝着舞台发出粗吼的主人后脑勺一巴掌用力拍下去。
「Ouch!绊,你在生什么气啊?」
「你去死一死啦!真是蠢毙了,我要回家了!」
「喔~你误会了,请等一下~我还有另一个地方要去,希望绊能带我去,请带我去绊妈妈的长眠之地……」
无视紧追在后的主人,谁要陪你待在这种鬼地方啊,绊头也不回地走出演唱会会场,前一刻那教人不知所云的谜样话题所带来的困惑心情早就不晓得飞到哪个九霄云外了,还以为也是什么大人物呢,原来只是个迷恋偶像的外国宅男罢了。还喜欢有点丑,有点肥,不会那么难以亲近的女生,这又是哪门哪派的兴趣啊!
对了,他是Hotel Wiliams Child Bird 的主人嘛。身为「怪人巢穴」的所有人,他怎么可能不是怪人呢——
脚步不自觉停下来了。
……他刚才说了什么?
「妈妈的……长眠之地?」

座落在都心一隅小小寺庙里的纳骨堂,一整面有如学校置物柜的漆黑棚架其中一柜,就是如今只剩下遗骨的母亲永眠的场所。一双拖鞋就能将其塞满,真的是非常,非常狭小的空间。
绊自己也很久没来了,因为没办法让母亲长眠在豪华的墓园里而感到自责,自然也就渐渐疏远了。不过回想母亲生前的模样,就算建造出再怎么金碧辉煌的墓碑,母亲大概也不会因此觉得开心,因为她就是那么沉稳且朴实的一个人。
事前大概有好好做过一番功课吧,主人在纳骨堂公用的佛堂前拈香祭拜。虽然动作有些笨拙,还是能感觉出他对已故之人的诚意与敬意并不是装出来的。毕竟就连绊也不晓得正确的祭拜流程。
「喂,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这个疑问再度浮上脑海。
「为什么你会认识我妈妈?」
合掌仪式结束后,主人才将目光从佛堂转移到绊身上,那张深邃的脸孔因困窘而有些扭曲,但他还是回答了绊的问题。
「我并不是Wiliams Child Bird先生本人,而是以他的代理人身份前来日本的,因为Wiliams Child Bird先生年事已高,好一段日子都无法下床了。」
「也就是说,你是假的?你假装主人骗了大家?」
「我并不打算骗人,只是大家都擅自把我误认为是Wiliams Child Bird先生本人,所以才……不过那扇金箔屏风式我无论如何都想瞒着Wiliams Child Bird先生偷偷暗杠(据为己有)带回祖国珍藏的其中一件物品……啊,还有我跑到电器街的这件事,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替我保守秘密,因为那是我的微服出巡嘛~」
看来他确实是个日本痴,而且还是个迷恋偶像的宅男(居然连「暗杠」这种奇怪的语词都知道)。男人嘴里吐出暧昧闪烁的言词,有些尴尬地双手合十向绊哀求。不过他还是没有回答绊的问题。
「就算你是主人的代理人,又为什么会知道妈妈的事?」
「Wiliams Child Bird先生应该有寄信给你才对啊,你还没读过吗?」
「信?寄给我的?」
绊怎么可能收到主人寄来的信,这根本没道理啊。替绊在Wiliams Child Bird租房间的是妈妈还在世时的监护人,而且绊根本就不认识Hotel Wiliams Child Bird真正的主人。如果是监护人寄来的信,房间里确实有一封连拆都还没拆过的。
……也就是说,咦……?
先等一下,难道会是……
「住在英国的监护人,咦……可是不对啊,两个人的名字也完全不一样嘛。那个人又不姓Wiliams Child Bird。」
「那当然是笔名啊,因为Wiliams Child Bird先生是位小说家嘛。」
「可是,就算这样……也不可能……」
也就是说,母亲生前告诉绊的监护人名字只是他的笔名,真正的名字其实是叫Wiliams Child Bird?
对方的说法让绊的脑子陷入一片混乱,没办法轻易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事实。
自己的监护人……那个英国小说家和Hotel Wiliams Child Bird的主人其实是同一个人……怎么会有这种事?可是在母亲去世之后,就算身在遥远的英国,还是非常有效率地在Hotel Wiliams Child Bird安排一个房间给绊,让她不至于流落街头,仔细想想心里硬挨早就有答案了。不,其实早就该仔细想想了。代理人会来祭拜母亲,当然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可是不对啊,就算你突然这么说,我也……
脑子里一片混乱,但就算是这个时候。绊的心里还是有一部分相当悠哉地把这件事当作别人的问题般不怎么热衷。着的确是教人惊讶的事实,可就算如此,倒也不会立刻对绊的生活带来什么巨大的影响。
直到——听到代理人接下来所说的那句话为止。
「绊,Wiliams Child Bird先生希望你能到英国去,希望你能到英国与他一起生活。为了你的将来,Wiliams Child Bird先生打算替你准备最佳的学习环境,我也觉得这对你来说是非常好的提议。」
「……咦?」
绊愣愣地看着代理人。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湛蓝的眼瞳表面与初次见面时一样,带着公事化的平淡与冷漠,就连那句「我也觉得」也丝毫感觉不出他的斑点情绪。真是个奇怪的男人。现在这张冷酷的表情和刚才在电器街迷恋偶像露出狂喜模样的外国宅男……究竟哪一张脸才是这个男人的真面目?
「在计程车上时,我曾问你待在那栋公寓有什么意义,但你并没有回答,也就是说,你留在那栋公寓里并没有任何意义,所以说,绊……你没理由拒绝Wiliams Child Bird先生的提议把?」
代理人来日本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将这件事转达给绊知道。

与搭乘计程车回去的代理人分开后。绊独自一人搭上电车回家。因为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整理一下脑袋里的想法。
走出一如往常的车站,经过热闹的街道,双手插在口袋里的漫步走在通往闹区边缘的小道上,代理人所搭的计程车应该早就回到Hotel Wiliams Child Bird了吧。
代理人后天会先离开日本一趟,不过他希望最迟一个月内能得到绊的答复。因为远在英国的Wiliams Child Bird先生身体状况并不是很好,随时发出病危通知也不奇怪。所以希望绊能尽早前往英国,与Wiliams Child Bird先生见面。Wiliams Child Bird先生膝下无子,妻子也先一步离开人世了,他打算将绊收作养女,让绊继承自己的财产。
如果绊答应成为Wiliams Child Bird先生的养女,他名下财产之一的Hotel Wiliams Child Bird也将成为绊的所有物。这么一来,只要绊愿意。HotelWiliams Child Bird将会永远存在,但若绊拒绝了Wiliams Child Bird先生的提议,等他去世之后遗产也会遭到各界瓜分……谁也无法保证在极东的小小岛国上,那栋不值一提的鸟笼庄将会何去何从。
换言之,Hotel Wiliams Child Bird的存续与房客们能不能继续留在鸟笼庄里,就端看绊要怎么抉择了。
这种手段实在太卑鄙了,却又巧妙地让人不得不为此赞赏咋舌。
黄昏的天空被染上浓重的墨色,街角的霓虹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光线晒在绊的脚上,原本闪着漆黑光泽的靴子转眼被染上或红或紫。带着庸俗的华丽却又显得暗沉的颜色。鸟笼庄已经近在眼前,但绊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经过Yanglong's Deli后,脚步也变得越加沉重了。
「你就算留在鸟笼庄里也没有意义。」
被别人自以为是的做出这种结论实在教人不快,但这却是也是不争的事实。
绊没有家人,也没有去上学,和在街上一起玩乐的那票朋友也早就断绝往来了。不管现在或未来,绊都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与其这样,还不如顺了缠绵病榻的老人心意成为他的养女,到完全陌生的异国土地重新活过一遍算了。虽然不会说英文,但绊对于全力以赴这档事倒挺拿手的。虽然还不知道在那里能获得什么,但至少不会失去什么,因为现在的绊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况且,比起这些……
不管走得再慢依然会抵达,只要再往前走七步,就是鸟笼庄的入口大门了,仰首向上望,眼前耸立着有如生锈鸟笼庄的装饰格子。
视线沿着鸟笼向上攀爬,有露台的那一层,五楼最角落的那个房间——546号室的窗口透出微弱的微光,绊确认着。不管在或不在,不问白天晚上,无论睡着或醒着,那个房间总是开着灯,让人摸不清楚房里的人究竟在做什么。说不定睡了吧。说不定他正两脚开开蹲在床上涂抹那面壁画吧。就算露出一脸爱困又觉得无趣的表情,但他执着画笔的左手仍是热衷于工作。
绊呆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凝视着从窗口透出的橘黄色灯光,幻想着那一幕的情景。
比起这些……
如果那个房间的灯光永远消失,再也不会被点亮,那自己……就真的失去继续待在这里的意义了。


<在病房2>

你说内人吗?啊啊,内人现在也很有精神啊,这个时间她也差不多要来探病了。不晓得会不会又看了新的推理小说,想到一些新的杀人招式用在我身上呢。
能和你认识也算种缘分,请你务必和我妻子见一面。哎呀,我也不是故意自吹自擂什么啦。不过她真的是个大美人喔。只是她带来的伴手礼,不管再怎么殷勤的招待,你最好还是别吃下肚。如果她带来花束,也最好不要靠近闻花香,以为里头一定加了催泪瓦斯。她还曾经在我的点滴里加入怪东西呢……真是伤脑筋啊,那时候要是再晚点发现,我肯定必死无疑。哈哈哈……
不过呢,虽然她老爱恶作剧,但真的是个大美人喔,所以我才希望你一定要见她一面。
咦?还是算了?什么嘛,你还真是怕生呢。

啊啊,我的点滴好像快打完了。
不好意思,那我就先回病房去喔。
话说回来,你真的不想和我妻子见面吗?那还真是可惜啊。
好吧,那就请你保重身体啦。我也会为你祈祷,希望你能快点痊愈出院的,毕竟医院并不是适合长待的地方嘛。说是这么说啦,不过前前后后下来,我也已经住院又出院几十次了。
对了对了,如果你愿意,出院后也可以找找我说的那栋建筑物喔,说不定它就位在你现在的住处附近呢。你有没有印象?那栋建筑物正面有着像鸟笼般的装饰格子,是栋七层楼高的西欧式建筑。
什么,你以为刚才的故事都是我胡扯的?现实中绝不可能有那栋那样的建筑物?
说得也是,要不要相信也是你的自由啦。
不过,如果你真的找到那栋建筑物……

哎呀,在我们东聊西扯时,我妻子也来了呢,喂——我在这里,咦?你要到哪里去啊?忽然想起有要事得办?也用不着那么急着边拉点滴边逃跑吧,喂……
跑走了,真的是很可惜啊,我原本想让你见见我妻子的……
啊啊,糟糕,我忘了再提醒他一件事。如果明天有颗看起来很好吃的哈密瓜送到你的病房去,请你千万要小心……不过算了,反正他都跑远了。
嗯?没有,没什么事啦,我只是和偶然遇见的另一名患者聊了几句罢了。
今天你带了什么给我呢?菊花盆?真是的,居然送病人菊花,而且还一大盆,你的品味还是那么高雅啊。
来,我们回病房泡杯茶来喝吧。啊,红茶由我负责泡就行了,这种小事用不着你亲手做,嗯嗯嗯,我当然也很喜欢你泡的红茶啊,不过你肯为了我前来探病,就已经够让我感动了,实在用不着再费心去准备什么伴手礼嘛。不,我是说真的。
所以我不是说了嘛,「拜托你什么都不要做」,只要乖乖坐在那里就好了。
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对我微笑,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我很爱你喔,海伦。


后记

好一阵子不见了,我是壁井ユカコ。我常以「变」(注:日文的「变」有变化与奇怪的之意)与「恋」当作写作元素,却老把两者搞混。写出本书的草稿时也搞混了好多次。之后重看一遍,心想只要看得懂意思就好了,于是并未多加修改,就任由「变」成为「恋」,而「恋」转型成「变」完成了这本书。
所以说,这次的鸟笼庄时充满「变」与「恋」的一集。变人(怪人)与恋人只隔着薄薄一层纱——这也是《鸟笼庄》系列的主题(其实是我现在突然想到的),包含小插曲在内共有五篇。章数比过去几本多了一些,这一次我写了许多怪人所发生的奇怪故事,不管从哪一篇开始看,应该都能立刻融入故事之中,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曾看过那本书的人,应该马上就知道被我拿来当第三篇题材的小说,就是史蒂芬·金原著的《战栗游戏》。写这篇故事时,我一直工作到半夜三点,还一边重看《战栗游戏》电影版,上厕所时心里还真有些毛毛的,果然不是适合独自一人在半夜看的片子啊……
话说回来,这个系列完完全全就是依作者个人兴趣所写出来的故事,而且还真的是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最近连责编对故事走向也不再有什么建议了,但这样反倒让我觉得不安。难道没有像……像这么写会比较卖座喔!之类的建议吗……?不过只要读者们觉得有趣,就是笔者最大的幸福了……
啊啊,对了,得向大家宣布一个消息才行!那就是《鸟笼庄》已经改编成漫画版啦。从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开始,与ASCII MEDIAWORKS发行的少女漫画杂志《シルフ》连载(注:书中所提及的时间跟情况皆为日文版的情形)负责漫画的是宝井理人老师。与テクノサマタ老师的可爱型插话不同。是充满时尚感又酷劲十足,散发出另一种美丽风情的漫画作品,请大家一定要找来看看喔。继《琦莉》之后,这是我第二部被漫画化的作品。心中充满感激的我,实在不晓得睡觉时该把脚往哪里摆才好,不如就把脚弯起来睡好了。(注:意指感恩之余又深感惶恐)
虽然距离上一集的时间有些久违,但我还是想聊聊第三集后记所提到的后续发展。关于搬家时遗失的电热水瓶跟电锅的电源插头,后来我直接跟制造商购买了。热水瓶只要套上磁石就没什么问题了,但电锅……当我兴高采烈地打算把新买的电源插头装上去而把电锅背面转过来时……插头,根本就在嘛,就长在那里啊。这台电锅的插头是内卷式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整整三个多月我都没发现这件事,还以为搞丢了……这么一来,花了两千多元日币卖的新插头也就失去它的存在意义了。
笔者的生活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总是过得漫不经心,但就算没有活得很用力也挺惬意的呀。

最后最后,希望您也能继续支持《鸟笼庄》第五集。
第五集的内容将会进展到股市的最高潮,鸟笼庄的房客们将会步向怎么样的未来呢,请大家再拨点时间陪着他们一起走到最后把。
Hotel Wiliams Child Bird 竭诚欢迎希望入住的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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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9

10000
ccww112233 平民
感觉好像很不错

12 年前 0 回復

lostheart 皇帝
很奇怪的故事很奇怪的人物,咱很奇怪地非常喜欢,每部都是第一时间追来看,没想到这么快就接近完结了。其实现在的发展让咱感到很伤感,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可是如果结局真的鸟笼庄的大家都各奔东西还是会让人很难受的。。
咱还是比较喜欢大团圆的结局,即使鸟笼庄的生活看起来实在是很不健康。。

14 年前 0 回復

nokiae63 子爵
鸟笼庄都到四了,lz努力

14 年前 0 回復

羽夜星 王爵
真没想到这本还有人记得录入啊,还以为已经冷到被人忘记了,幸好我早就败了台版XD

14 年前 0 回復

ClairAKB48 侯爵
哥,你没占楼啊?真让人郁闷...
辛苦了...

14 年前 0 回復

久南 子爵
终于见到鸟笼庄的房客们今日也慵懒4啊~望穿秋水啊~感谢录入~

14 年前 0 回復

MAIHO 伯爵
我覺得那個監護人應該是絆的外祖父或外曾祖父之類的........
不然怎麼可能就因為通信而當了絆的監護人,現在還說要給她繼承遺產??
而且在絆母親去世前就安排好了,加上絆的紅髮的確有點外國人的味道不是嗎......

14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那个海伦是什么时候设定的人物啊..她真能正常生产吗?...

14 年前 0 回復

风无语 侯爵
仔细看了一下,没图源的名字,没插图,没格式。。。lz你强。。。

14 年前 0 回復

风无语 侯爵
终于有4了。。真是好消息啊~~不过为什么没有图?

14 年前 0 回復

悲剧帝的觉醒 侯爵
楼主录入辛苦了,等待发出插图~~
鸟笼也出到第4本了啊~~~

14 年前 0 回復

bcw 皇帝
鳥籠4啊.....這系列出的也挺快的~坐等補插圖中~~

14 年前 0 回復

duoo 侯爵
又是新小说啊…支持下先…

14 年前 0 回復

a136551 伯爵
看到这本书,我又燃起了希望,谢谢录入的大大。先收下。仔细研读。今天也是慵懒的一天啊!~

14 年前 0 回復

ygpz2000 王爵
鸟笼庄大萌,等了好久了

14 年前 0 回復

emperor10 王爵
貌似又是一部我没看过的小说啊!于是我再次收下。

14 年前 0 回復

incubus325 子爵
望眼欲穿...
稳坐SF
第五本也该来了
楼主加油

14 年前 0 回復

mengjing2046 公爵
一眼带过...
没发现一张图片 - -
这....这是真的吗

14 年前 0 回復

xyzchwn 子爵
这下房客真的是非常的有个性啊,感觉好像很不错,仔细看看

14 年前 0 回復

lin323232 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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