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与辛香料14【祖国版】【支仓冻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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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伦斯得到了银匠芙兰制作的北方地图,而就在他认为这样一来终于能和赫萝前往约伊兹之时,再次造访城镇雷诺斯的他们却又被卷入了与禁书有关的风波中。
那本禁书似乎记载着能够使约伊兹陷入困境的技术,但是,如果想要得到那本书的话,罗伦斯就不得不重返行商之路,当然也就没有时间与赫萝一同前往约伊兹了……面对痛苦的抉择,罗伦斯究竟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全新感觉的特列欧村少女爱尔萨以及雷诺斯酒场的女人,各个令人怀念的角色陆续登场的第14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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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与辛香料14
作者:支仓冻砂
插画:文仓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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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浪客行 于 2010-4-6 21:04 编辑


  序 幕
  有事找你商谈。
  因为这个理由,罗伦斯走进了她的房间。那一瞬间,他为眼前的情景而恍惚了。
  太美了。
  坐在床上悠然眺望着窗外的她。
  当然,不止如此。
  不过此时他所感受到的“美丽”的含义并不那么简单。的确,对方有着非常端正的容貌,褐色的肌肤也带着浓郁的异国风情。
  但给人最强烈感觉的,是她侧面所传递的那份沉静的美丽。打个比方的话,就好像是被磨平了所有棱角的水晶一般。
  人类总是有着互相冲突、互相伤害的欲望,但此时少女的侧面却散发着远离这一切的气息。
  罗伦斯找了张椅子静静地坐下。
  对方并没有回头,却似乎已经察觉到罗伦斯在背后坐了下来,淡淡地开口道:
  “雷诺斯有个名叫弗伦的商人。”
  突如其来的话让罗伦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而且,向那样一张美丽的侧面提问,又似乎显得有些唐突。
  “表面上只是单纯的杂货商,不过背地里却是控制佣兵的人。”
  然后,她终于回过头来。
  “只要报出我的名字,他一定会对你鼎力相助的。”
  “但是……?”
  自己的语气也宛如羽毛般轻盈,似乎怕破坏此刻的气氛一样。
  “你告诉我这个没问题吗?”
  佣兵的世界无疑是独特的。无法单纯以利益或损害来论断,也不像骑士那样被严格的名誉之锁所束缚。不是置身于那个世界的人则无法体会。
  如果那个世界被一个外来商人介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
  也许,此时坐在床上的人多少也有这样的疑惑吧。
  “他们欠了我一些人情,所以这种程度应该没问题。”
  床上的少女微微一笑,再次将头转向了窗外。
  罗伦斯不禁想起了在赶路时曾遇到的那个对自己说没必要这么拼命、并借给自己旧毛毯的修女。
  “弗伦经常给一些负责物资及其运送、不知前途吉凶的商人们配备佣兵。所以如果北方发生战争的话,他最清楚究竟该派谁前往和究竟在哪可以挣钱。”
  对于佣兵而言,担任物资供给的人无异于心脏般重要的存在,所以会对外人极力隐藏。因此会将这种事情告诉自己的少女,应该是已经下定了彻底告别过去的决心了吧。她那带着平稳微笑的侧面,的确是直视前方。
  也许她真的抱定了这样的想法吧。
  罗伦斯忽然浮现出一丝恶作剧的念头,他谨慎地选择言辞道:
  “感谢您这预料之外的报酬。"’
  对方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转过头来。
  随后,她浮现一个有些可爱的苦笑。
  “这称不上是什么报酬。只不过是实现当初的约定罢了。”
  说着,她有些刻意地长舒了一口气,咯咯地笑起来。
  从现在两人的对话看来,很难让人想象数日前的模样。
  罗伦斯眼前的她,原本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一心一意步步为营、甚至几乎因此步人死地的人。
  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如今能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笑容,简直可以称之为救赎。
  “不过,我现在这样的状态……”
  她说着抬了抬右手,一副很虚弱的样子。
  从衣领处可以见到她一部分从肩膀延伸到腹部的绷带,不过如果再往下看的话,罗伦斯也觉得有些羞赧。
  “你的意思是绘制地图得花不少时间?”
  对方微笑着说:“不。”
  “相反,我想把绘图的工作交给别人,画材已经准备好了。虽然有绘画能力方面的问题,不过地图这样的东西,只需要口述应该就能画出大概了。”
  “那个人是……”
  “嗯,他曾经也是手拿画笔巡游诸国的人呢。”
  罗伦斯在看到她的表情后,随即放弃了追问。
  这里是绘画商的屋子,而发起话题的人正是此间的主人。他也没有提出让自己代笔的勇气,好在对方先提出了解决的方法。
  人当然都有过去。
  “但是要跟那个人说代替我作画,恐怕对方会吓一跳吧。"
  少女有些恶作剧似的说道,随后笑了起来。“不过那家伙之前对我说想在这里挣点路费,所以应该也会挺高兴的吧。"
  她是世俗的权力者们所追捧的银匠。而这个作品的价值,罗伦斯也无法估计。
  “你们的行程很急吧,所以一绘制好就会给你们送去。如果用快马的话,在你们的货物马车到达雷诺斯时应该就能拿到了。”从这里到雷诺斯,乘马车大约需要四五日。如果不用等待地图完成的话,的确是节约了不少时间。“非常感谢。”在罗伦斯传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后,少女露出了微笑。虽然现在的气氛给人的感觉似乎可以就这样转向闲聊,不过对方重伤在身,即使看起来神色如常,但罗伦斯还是觉得不要太勉强她为好。
  他缓缓地表明了辞行之意。
  对方则疲倦地笑了笑,将身体靠向腰下的大枕头,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有点勉强呢。
  不过原军司祭也并非浪得虚名。
  罗伦斯带着尊敬之情静静地关上了门。
  随后,他转向走廊,看着前方道。
  “如何?"
  带着宛如森林动物般的脚步声,旅伴出现在他身边。
  一脸索然无味的不快表情。
  “这个嘛……"
  语气也难掩不悦之意。
  不过罗伦斯左思右想也猜不到她不高兴的理由。
  难道又因为自己和别的女人独处而吃醋?
  就在他揣度着这个愚蠢的可能性时,旅伴忽然停下了脚步,不等自己有所反应便道:
  “咱啊,可做不出那种脸哦。:’
  罗伦斯虽然并不太惊讶,不过心中还是一颤。
  他掉转脚步,将那盖在斗篷下的头一阵乱揉。
  “难道你觉得自己没有胜算了吗?"
  随即,咔嚓一声,罗伦斯的手差点被一口咬住。
  赫萝那泛着红光的琥珀色眼瞳灼灼地看着他。
  但罗伦斯并没有老实地表示胆怯,而是笑着去拉她的手。
  “我是商人,当然无论何时都必须满足顾客的需求。虽然不一定要做到刚才那种程度,不过这也是一种交易。”
  从这一点来说,赫萝也有着前往约伊兹的明确欲求。而充满欲望的人正是商人最爱的对象,因此没有比他们俩更相配的人了。
  罗伦斯一拉住赫萝的手,她便皱着脸问了句:“真的吗?”随即偏过脸去。
  “我是不是说谎你应该知道的吧?”
  罗伦斯有些茫然地反问道。斗篷不自然地颤抖了一下。
  随之,斗篷下露出了比头发颜色略浓的毛发,那是兽耳。
  “姑且相信汝好了。”
  她有些恨恨地道。
  “这样就好。”
  “嗯。”
  在这样愚蠢的对话后,两人都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不过在笑声之后,不知在某处似乎还是隐藏着一丝阴影。
  的确,旅伴应该不可能露出那种放下一切的表情吧。也正因为如此,罗伦斯才有了与赫萝一起旅行的理由。
  但是这也只是暂时的吧?真的可以永远这样继续下去吗?
  等赫萝回到约伊兹之后,还会有罗伦斯出场的机会吗?然而赫萝永远不回到约伊兹也绝不是令人高兴的事,罗伦斯想要尽可能地让旅伴露出笑容。虽然很清楚这是自己任性的想法,不过还是为自己的无法免俗而有些惊讶。
  而且,因为开始渐渐发现自己能力的界限,所以有些退缩。
  不过虽说如此,罗伦斯也并非会因此退缩的商人。毕竟难题有难题的解决方法。
  在走下楼梯,打开房间门的时候,罗伦斯问道:
  “给旅途的食物加点菜,你觉得什么好?”
  他最喜欢此时旅伴那昙花一现般的笑脸,不禁有些得意,也许是因为早就预知对方会有如此反应了吧。
  对于毫不犹豫就提出小麦面包和透明葡萄酒的赫萝,罗伦斯一点也没有生气。旅伴不可能完全切断与过去的联系,也不打算切断吧。
  而之前与那人约好的地图,也是与旅伴的过去紧密相联的物品。在即将人手的现在,也是不容回避的现实了。就连旅伴都在不安和期待中,连尾巴都蓬松得多了,感觉有点可怜呢。
  因为自己的话而膨胀起来的尾巴究竟在表达怎样的心情呢?
  如果是生气的话,尾巴多少会有点萎缩吧。
  带着各种想法,无视进一步提出各种要求的旅伴,罗伦斯开始进行旅行的准备了。


本帖最后由 浪客行 于 2010-4-6 21:07 编辑


  第 一 幕
  看起来宛如粗皮一般的硬毛毯被蓬松的羽毛所代替,外套、披风、围巾、帽子、手套依次替换。这些东西都准备好了以后,接下来就是食物了。首先是小麦面包,腌渍的肉和鱼,各种野菜以及代替药物的香草,当然还有不可缺少的葡萄酒。
  对于特意将东西运到货物马车行李架上的尤格,罗伦斯只能苦笑着表示感谢。
  与周游世界各地描绘风景的银匠芙兰一起卷入的骚乱已经过去了五天。在骚乱中,芙兰受了重伤,她从几乎致命的高烧中醒来也不过是昨天的事。
  虽然约定的地图还没有画好,不过她一醒来恢复意识后,就立刻将罗伦斯叫到了她的房间。既然如此急切,应该不会背叛他的信任吧。
  只是,罗伦斯不能在此地久留,而且芙兰也提议他不需要等到地图完成,可以先行上路。
  罗伦斯一行为了前往约伊兹,不得不再次回到雷诺斯。所以将常年伴随他行商的马车暂时寄存在此地,等到真正需要赶赴北地时再用,这无疑是最便捷的方法。
  来时是乘船顺流而下,回去却不能如此了。于是从尤格那借来了马车,本打算替他运送一些货物到雷诺斯以抵消借车的费用,不过有这种吝啬想法的似乎只有罗伦斯一人而已。
  商人大多是讲义气的,其中甚至有为此而不顾利益的人。
  尤格无疑是后者的典型。他不顾罗伦斯的推辞,一次次送来高价的旅行物资。说让他们任意使用马车的话也完全没有客套的意思。赫萝固然很高兴,不过对于罗伦斯而言却,几乎可以说是迷茫了。
  要问为什么的话,当然是因为有借就得有还啊。
  借的时候固然不错,不过考虑到之后的事就让人郁闷了。
  “呼……总之就是这些了。”
  将最后一袋粗小麦粉放上马车后,尤格说道。
  这些东西对罗伦斯来说几乎可以称之为飞来横财,不过对于尤格而言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金额吧。而且看到行李架上满面喜色的赫萝,又不愿意泼她的冷水。虽然身为羊之化身的尤格向赫萝进贡的姿态有些滑稽,但这也是别人的事。
  赫萝已经早早地吃起肉干,团进毛毯里去了。
  之后就只说了句一路上拜托你了。
  在罗伦斯反复道谢后,尤格一脸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不过,他随即凑到罗伦斯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如果把我所得的利益换成金钱的话,这点东西根本算不了什么。”这句话让罗伦斯难以忘记。
  收到了如山的礼物,罗伦斯有些轻飘飘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且他也清楚这并不是谎言。所以罗伦斯尽量以轻松的心情收下了它们。
  “谢谢。"
  最后,他握着尤格的手再次致谢。
  “芙兰大人那里的地图一旦完成,我会尽快为您送去的。”
  据说画好的地图会送到兽与鱼的尾巴亭。那是坎尔贝深受欢迎的有名酒场。
  “啊啊,还有……"
  尤格说着,瞥了行李架上的赫萝一眼。
  赫萝正悠然地咬着肉干眺望天空,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罗伦斯简短地对尤格道:
  “之前约好的东西也拜托了。”
  闻言,明明身为老练绘画商的尤格却刻意凑过来耳语,做出增加真实感和营造气氛似的感觉。这副样子,不仅是一边整理货物收捡着搬运途中落下的菜叶子和木箱的碎屑、一边听着罗伦斯他们谈话的柯尔,就连赫萝也应该心有疑惑吧。不过她向来自称贤狼,所以不会贸然发问。虽然平常经常对一些琐事问来问去,不过对于大事倒是三缄其口。
  尽管因此而卷入过麻烦事,不过在罗伦斯想假装深沉或是想隐藏什么秘密时却很好用。
  尤格趁机做出了两个回答。
  “那么,再见了。”
  将柯尔抱上马车,罗伦斯自己也坐上车夫台,然后简短地道别。
  随即,他拉动马车,熟悉的马蹄和车轮声响起。
  不多说感谢和告别之词是行商人的习惯。就像“时间就是金钱”这句格言一样,痛苦的离别还是尽量缩短为好。毕竟,即使是射人体内的利箭,人们也会想尽可能地将痛苦缩短为拔出来的瞬间。
  尤格的身影很快就在身后消失了。原本露在窗边阴影下的芙兰的手也随即看不到了。有些遗憾地回头张望着的柯尔,似乎被人粗暴地按着坐了下去,发出“砰"的一声。
  沿着城墙出门之后,城里的景色也被阻隔了。
  而眼前是一条绵长的大路。
  只有马鞭挥舞发出的清脆声音。
  偶尔吹来的风,让河水更加冷得彻骨。
  天空阴沉,映着天色的河面也仿佛冻结了一般,看起来愈加寒冷。
  加上空气极度干燥,感觉就像是连脸上的水分都被吸收了似的。
  以前曾觉得在这个季节里用加了药草的油膏涂脸的师父很奇怪,不过最近稍微有点不注意健康,就觉得脸上干得像要掉渣一样。
  自十八岁开始作为行商人独自生活以来,已经七年了。可能已经到了疲倦的时候了吧。不过也许这样也好。问题是比自己更不注意身体健康的旅伴却像是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烦恼似的。“笨蛋,那不可能吧。”邻座的旅伴赫萝道。被她那随风飞舞的头发弄得痒痒的,罗伦斯与对方不爽的目光相接,看着她的侧面,听其说道:
  “汝这样的人类会在空气中暴露自己的脸。像咱这样的狼就得在空气中暴露毛皮。最近挺冷的,咱在晚上都是用这条尾巴和小柯尔蜷在一起睡觉的呢。”
  说着,赫萝有些不满地叹了口气,不过在说话时一直整理着自己尾巴的毛。
  前端宛如雪一般的白,其余是亚麻色的长毛。非常漂亮的一条狼尾。
  这可不是什么腰带,而是赫萝货真价实的尾巴。
  虽然看起来像是十余岁的少女,但赫萝的真身其实是一只能将罗伦斯一口吞下的巨狼,曾经是栖息在麦田里掌控农业收成的存在。
  而且,拉开帽子的话,下面是一对生气勃勃的兽耳。
  当初多少是出于恐惧而藏起了赫萝的真实姿态,但现在却并非如此了。
  这个外表很容易让对手疏忽大意的人,已经成为了罗伦斯不可替代的重要旅伴。
  “是吗?不过你的尾巴本来就挺漂亮的,即使这么使用,以我的眼光也看不出有什么改变呢。”
  如此直白的恭维只得到了赫萝重重的一脚作为回应。不过她引以自豪的尾巴还是不禁翘了起来,真是相当孩子气啊。然后,两个人像傻瓜一样互相看了一眼,一起叹了口气。
  他们会热衷于做这样无聊的事而毫不腻味,是因为在货物马车上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当然不可能有。她明知如此。平常的赫萝一般也就是无聊地梳理尾巴或是团成一团睡觉而已。
  罗伦斯稍稍想了一下后,道:
  “有很多船都沿着这条河顺流而下呢。”
  他指着河面说道。闻言,原本无聊地将手臂撑在膝盖上托着脸的赫萝也兴致缺缺地扫了那边一眼。
  “如果顺流而下的船很多的话,那上流总会有无船可用的一天,于是下流的船当然得回航不是吗?不过我没看到这样的情形呢。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身边传来了“诶?”的一声。
  赫萝自称贤狼,对于自己的智慧相当有自信。
  对于罗伦斯的问题,她再次扫视了一眼河面,然后回过头来。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冷风吹得眼睛发疼,罗伦斯眯起了一只眼睛再次问道。于是赫萝“嗯”了一声低头陷入了深思。这是从经常拿自己打发时间的师父那里学来的恶趣味。
  不过这种恶作剧般的问题成功的前提是,对方得有自认为头脑聪明的自信。在此之上,罗伦斯才能非常自然地提出问题。
  譬如既然船一直顺流而下,那么上流总有一天会没有船可用,于是下流的船必然得返航。
  如果是这样的话,答案只有一个。
  “咱、咱知道了。”
  “哦?”
  罗伦斯张大了嘴向前看去。
  随后,他一边对赫萝说“请讲”,一边挥舞鞭子清脆地拍了拍停下来吃路边野草的马儿的屁股。
  “船向下游行驶,应该是运送木材吧?”
  “那又如何?”
  “嗯,也就是说,船到达海边,在卸下木材后就会接着驶向大海。这样一来,既实现了河流上游的木材与船只供给,又能兼顾货物搬运,简直是一石三鸟的办法。”非常合理的解释。刚开口时还带着一丝不安之色的赫萝,在说完后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罗伦斯差点笑出声来,连忙以咳嗽掩饰,然后简单地回答道:“错得离谱。”
  闻言,赫萝的表情果然如同被捉弄的小狗一般。
  “其实世界上的问题并不一定复杂的答案就是正确的。”
  罗伦斯说着,伸出指头戳了戳露出一脸被背叛的表情的赫萝。
  还好手上带着从尤格那借来的厚鹿皮手套,所以这种冒险行为并不恐怖。
  赫萝沉着脸拨开了他的手,然后露出了獠牙。
  罗伦斯笑了起来,毫不顾忌贤狼的威严,偏过头去。
  “当然,有些季节也会有你所说的那种情况。不过那种时候一般是用木筏。你没发现这条河沿岸完全没有芦苇之类的植物吗?船的交通量大,回航的量也必然增加。河边如此平坦,就是为了将船用绳索拴好,用马匹拉回去比较方便而特意弄的。”
  如果船的往来太过频繁,那么回航的船只必然会对顺流而下的船造成阻塞。不过现在四顾河面,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情景,大概再继续走F去也不会遇到吧。
  不过如果真的遇到的话,那种跟祭典一样的大骚动和乱成一团的景象搞不好会很有趣呢。
  听到罗伦斯的话后,赫萝长叹了一口气,嘀咕道:“遗憾,真遗憾呐。”有些闹情绪的样子。虽然其中有一半是没有偷袭到罗伦斯脚尖的懊悔,不过另一半应该是真的遗憾了吧。毕竟她也见识过这河上人们的豪爽,所以对于不能亲眼目睹船行的热闹也有些遗憾。
  “好不容易有如山的好酒的说……”
  听到这样的嘟囔,罗伦斯不禁笑了起来,随即赫萝也恶作剧般地笑了。
  不过笑声很快就消失在河面吹来的风中。
  之前的骚乱不过是数月前的事,但现在回想起来却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时光如梭。
  而且不会再回来。
  赫萝维持着微笑的表情,静静地眺望着河流。
  既然没有所谓的永远,又何必一直愁容以对呢。
  不过明知如此,也无可奈何。
  罗伦斯想伸手揽住赫萝的肩膀。
  但是制止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赫萝自己的手。
  “嘛,虽然现在缩进汝的怀里倒也不坏。”
  她抓住罗伦斯手套的食指部分,然后轻轻地放在他的膝盖上。
  明明动作宛如少女般温柔,但带着微笑的赫萝的表情却是异常认真。
  “不过咱更在意那个。”
  说着,赫萝凑近罗伦斯的肩膀,扬了扬下颚,示意后面的货仓。
  她平常向来在那里整理皮毛,现在特意到车夫台这里,罗伦斯还没天真到以为她是单纯想要呆在他身边。
  他也早就注意到了货仓那边柯尔的异常。
  虽然知道柯尔本来就是老实巴交的性格,不过比起沉默思考,他更适合乖乖地跟在别人身边。
  但自坎尔贝起,他就一直都是这副沉思的样子。
  “他没有跟你谈起过什么吗?”
  “嗯。咱只知道他和那个笨蛋说过话而已。”
  赫萝的话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不满。
  她,口中的“那个笨蛋"当然是指芙兰,如果她给柯尔带来了什么影响的话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在坎尔贝借住的尤格店铺兼住所,墙壁应该并没有厚到足以让柯尔他们的悄悄话逃过赫萝灵敏双耳的地步。
  就在罗伦斯刚开口问赫萝为什么没有竖起耳朵偷听的时候,大腿立刻被狠狠地拧了一把。
  “咱可是享有盛誉的贤狼。别把咱当做世俗的小姑娘。”
  “我、我知道了啦,不好意思。"
  赫萝斜睨了他一眼,终于将手从他腿上拿开了。
  不过,她嘟着的嘴唇,还是泄出了一句软弱之词。
  “也许咱似乎并不那么可靠呢。”
  罗伦斯能够分辨她这句话是否是玩笑。
  赫萝琥珀色的双瞳就是比任何东西更能反映她内心的镜子。平常
  图 16
  总是自信满满充满斗志、带着一丝红色的琥珀色瞳孔,在心情低落时就会变得如同软绵绵的蜂蜜点心一般。
  不被任何人需要。这是赫萝数百年来深陷的泥沼。
  罗伦斯被芙兰叫去谈论关于地图的事以及之后的交易,这也对她造成了影响吧。
  罗伦斯向货仓的方向看了一眼后,以轻松的语气道:
  “邂逅会让人改变。还是说你希望他永远都是个孩子?”
  在父母羽翼下沉眠的幼鸟,永远不会有展翅高飞的一天。
  何况柯尔曾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才离开自己的村子的。如果一直在赫萝的庇护之下的话,将会变得太不懂世事吧。而且罗伦斯也清楚赫萝本身并不想以自己的想法干涉柯尔的成长。
  赫萝定定地看着前方,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
  在她哈出的白气消失之时,忽然不快地歪了歪头,斜睨了罗伦斯一眼。
  “汝觉得咱们应该就这样保持沉默吗?”
  罗伦斯并没有退却。
  相反,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以听似恳切的声音道:
  “这样也好吧。”
  赫萝双手捏成拳,敲了敲罗伦斯的大腿。
  不过,敲过之后却并没有离开,就这样放在了罗伦斯的腿上。
  “是啊,咱并不是神。”
  她吊起眼梢,像个闹情绪的少女般这样说道。的确与印象中清廉洁白的神相去甚远。
  不过对于商人来说,本来就是喜欢带有若干污浊的水更甚于一尘不染的水。
  罗伦斯握住赫萝的手,再次说了句“这样也好”。
  这次赫萝没有生气,只是将头靠在了罗伦斯的肩上。
  赫萝并不是那种会积极询问别人烦恼的性格,罗伦斯也是如此。于是一旦有了担心的事会比常人多一倍的忧心,形成一种奇妙的气氛。
  虽然赫萝平常嘴上不饶人,看起来似乎相当的强势且任性,但实际并非如此。如果你不与她交谈,她也绝不会多管闲事,也绝对不会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烦恼中的人。
  她并不讨厌帮助别人,或者说她其实乐于如此,不过如果对方不出
  口相求的话,她绝不会强加干涉。
  在三人的旅途中,罗伦斯将赫萝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了然于心。
  她对柯尔是如此,那么对自己呢?罗伦斯不禁这样想道。虽然偶尔也能察觉到自己的迟钝,不过也许实际上他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迟钝也说不定。
  不知算不算是赎罪心理,罗伦斯最近总是在食物上尽可能地满足赫萝。
  赫萝当然也发觉了他总是多分一些吃的给自己,不过却没有多说什么,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就这样,带着各自的心事,旅途比以往更加沉默。一直到沿河而上、遇到一队渔夫为止,才总算是为他们一行人带来了些许热闹之气。
  “拉啊!”
  咚咚。随着太鼓的声音,一群男人一起向河中撒网。
  河上还有一些人用木棒敲打着落网的水面。而河岸边打扮像罗伦斯一行的旅人则弯腰看着落网的猎物。
  河流也是属于土地所有者,因此是不允许随意捕鱼的。现在也有不少带着短枪的士兵混杂在渔夫中,面无表情地拿着似乎是羊皮纸的东西,数着拉起来的网中的鱼的数量。鱼被一次放进停在一旁的货物马车上的桶或盆里,桶盆都用石灰做了记号,装满猎物的马车很快就驶开了。
  因为河流上船只来往很多,因此才选择在如此远离城镇的地方捕鱼吧。仔细看去,上流隐约可见关口,看来就是因为在这里船只会停下,所以才会在此捕鱼。
  随着网越拉越高,重量也随之增加。太鼓的声音以及拉网的男人们的吼声也加大了力道。罗伦斯回头一看,赫萝和柯尔不知什么时候都站了起来,双手握拳凝视着拉起的大网。
  最后一声大吼后,似乎捕住了巨大鲇鱼一般绷得紧紧的网被拉出了水面。应该是这个季节少见的大收获。看来靠着来往船只上掉下的碎屑为食的鱼儿们似乎并不为食物发愁呢。
  随着巨大的欢呼声,拉网的男人们一起向猎物围了过去。加上附近等着大猎物的渔夫们,顿时,四周形成了混杂着士兵的怒吼和起哄的欢呼声的大骚动。鱼挣扎的声音和将鱼放进桶里的声音,还有装满鱼儿的货物马车驶开的声音,简直宛如让人心情愉悦的音乐一般。
  在寒冷、连景色都死气沉沉让人感觉一切生物都像是死去了一样旅途中,终于出现了让人有活着的实感的久违场面。
  大家都是如此吧。所以起哄的人们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高兴,还不如说是安心。
  在最后一辆马车离开时,四周自然地响起了掌声,就连柯尔和赫萝也莫名开心地跟着鼓掌。从货台拿了一块肉干叼在嘴里的罗伦斯对两人道:
  “好了,你们俩也该准备了。”
  “嗯?准备?”
  柯尔和赫萝一起回头看着他。
  “在此宣布渔猎结束。欧兹培大人仁慈,剩下的鱼给大家共享!”
  一名官员高举着枪大声宣布。
  闻言,一直在河边坐着眺望打渔过程的人们立刻站了起来。
  被丢在河岸,仍在吧嗒吧嗒张口喘息的鱼儿还有很多。
  给人们一点恩惠,会在一定程度上杜绝他们冒险偷猎。这是领主们传统的手段。得到鱼的围观者都是满面喜色。
  无论男女,众人都卷起衣角脱下外套去抓鱼。赫萝和柯尔相互看了一眼后,也飞快地脱下了靴子冲下马车跑进人群。赫萝几乎是顾不上掩藏尾巴的急切了。
  罗伦斯开心地看着他们两人的样子,用手指撕下肉干的筋,向一群燃起了火的人群走去,打算借个火。
  这一天,晚餐提前了。是涂上盐巴的烤鱼。
  赫萝和柯尔就像是在比赛谁更豪爽似的,几乎平分了所有的鱼。
  虽然用餐姿势不雅,却是非常快乐的一顿晚餐。
  如果按照罗伦斯行商的行程,要再次到达这个城镇本应该得一年以后了。
  他曾经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继续着,今后也将继续下去。
  然而,他却在坎尔贝回头,相隔不久就回到雷诺斯。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这次居然没有生气呢。”罗伦斯将尤格给他的介绍信收好,说道。货物马车里装满了豪华的物资,如果是通过市场贩卖的话会被收取高额的税金。不过尤格连这一点也想到了。他以交好的领主名义写了一封能够给罗伦斯打折的介绍信。
  也许是因为绘画商所涉及的东西都相当高价,所以也拥有不小的影响力。信件应该是真的,从官员忽然变得小心翼翼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
  不过本以为可以就此轻松放行,却还是被严格地搜查了所携带的货物。
  因此,赫萝的尾巴被检查的官员失言鉴定为“便宜毛皮一件”。
  “为这种小事生气有失身份。当然,咱也不能否认,因为疲劳而让毛皮失去了光泽。”
  随后,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叹了口气。虽然生气与否关于贤狼的声誉,但不知道赫萝是不是真的累了,软绵绵地瘫倒在车夫台边。唯一生气勃勃的则是第一次到雷诺斯的柯尔。
  其实对于赫萝而言,与其说是身体的疲倦还不如说是心理的疲惫。
  途中因为参加了抓鱼大会而有过短暂的异常兴奋,在之后的旅途中也几次跳下马车步行。罗伦斯曾开玩笑似的问她“变回狼身跑跑如何?”,结果赫萝居然认真地考虑起可行性来了,吓得他连忙打住了话头。
  虽然这话有几分想逗柯尔发笑的意思,不过也有几分真意吧?
  如果指出这一点的话一定会惹她生气,所以罗伦斯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不过他也发现在无云的夜晚,赫萝曾仰天做出远吠的姿态。
  她也偶尔会想要淋漓尽致地四足狂奔吧。罗伦斯这样想着,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到达借宿地的时候,我会让主人准备一些热水。洗去尘埃的话,应该会觉得神清气爽。”
  “还有上等的油。”
  梳理尾巴的话得有油才行。虽然这个小知识罗伦斯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不过还是在尤格的店里才有了切身体会。
  不行。他这样回答。随后,赫萝并没有再次要求。
  只是有些厌恶地嘀咕了一句“没有时间买吗?”,算是她微弱的反抗。
  不过现在她的心情多少好一些了吧,虽然恢复得也太快了一点。
  “话说,汝打算在这里逗留几天?”
  赫萝蜷缩起身子,把下巴放在膝盖上,问出了她现在最在意的问题。
  罗伦斯考虑了数秒,给了一个比较乐观的回答。
  “长则三四天吧。因为要搜集信息,准备防寒物品,还得多少采买一些食材。”
  “嗯。”
  似乎这个回答让她很满意,赫萝叹了口气,斗篷下的耳朵飞快的抖动着。
  轻咳一声,罗伦斯继续道:
  “不过最后会怎样我现在也不知道。如果人流多的话,积雪的地方也可以去,相反,若是没人出城的话,我们就得选择更好的地方了。前者是迪巴商会,后者是去纽希拉。”
  虽然纽希拉是让人坐立难安的名字,不过也是少数还留在赫萝记忆中的城名。虽然她别扭地侧过了脸,但还是无法隐藏自己怀念的表情。在这忽如其来让人伤感的气氛中,罗伦斯突然笑了起来。
  “柯尔知道纽希拉吗?”
  罗伦斯之所以会转向柯尔,就是怕面对此时的赫萝。
  而忽然被问的柯尔虽然有些疑惑,还是点了点头,回答道:“听过名字。”
  “是个地底会喷出温泉的古老城市。我曾经去过一次,是个奇妙的地方。”
  “奇妙?”
  “是啊。听说是位于异乡土地的中心,聚集了世界最高位圣职者的场所。而且数百年来从未有过战争。”
  这对于从很久以前起就崇拜神明,却只能从受到教会蛮横攻击的村子离开的柯尔来说,也许是难以置信的事吧。
  不过能给予这样惊讶的回应,实在是个很好的听众。
  “所以那些为世上无尽的纷争而痛苦的人们,认为也许在那里能寻找到能够构筑永远和平的方法。”
  罗伦斯一边说着,一边将胳膊轻轻地放在偏着头的赫萝头上。
  “但是,世上的纷争不可能结束吧……”
  “不错。即使泡在温泉里能治愈一切病痛,即使大家都忘却了心中的痛苦,但这并不能让世上的纷争真的消失。”
  在罗伦斯胳膊下回过头来的赫萝苦笑着瞥了柯尔一眼,一脸无聊地说道:
  “曾经咱泡着那温泉的时候,也曾有过想让它冷一点的争斗之心呢。”
  讨火了吗?不过罗伦斯并没有慌张。
  他摸了摸赫萝的脑袋,然后挥动缰绳避开了路上的野狗。
  “芙兰所介绍的杂货商似乎是原雇佣兵。如果他也因为泡温暖而使心胸开阔就好了。”
  “我比较喜欢开阔的客栈。” 、
  赫萝在逗留城镇期间,心情是否愉悦取决于投宿地是否舒适。
  罗伦斯将从货仓站起来的柯尔按回原位,自言自语地道:
  “阿罗德的旅店这个时间应该没有在营业了。那我们只能去其他旅店赌赌看……”
  “咱认为质量好的旅店外表应该会比较气派。”
  赫萝眯起眼睛,带着些许嫌恶意味地说。
  方才她没有因为罗伦斯的逾越之举而生气,因此现在他似乎也失去了反驳的立场。
  他可不想再次用钱去换回赫萝。
  “嘛,去问问城里的人如何?”
  “汝在这里有熟人吗?”
  不过不可能去那群让人生气的家伙那吧——赫萝的眼里透露出来的情绪牵制住了罗伦斯的行动。曾经以赫萝为人质强行勒索的戴林克商会,无论怎么看也不是个让人愉快的对象。宛如水蛭般的愚蠢,张开蜘蛛般的大网,贵族式的惺惺作态,几乎是世上最令人厌恶的部分的集合。
  不过虽说如此,总归无法避免与他们打交道,而且罗伦斯要赚钱的话也少不了他们的帮助。虽然是个根本不想再有交集的对手,但若是真的放弃和这么大的商业团体交易度过一生的话,又觉得有点寂寞。
  罗伦斯想着,不禁独自笑了起来,随后挠了挠鼻尖。
  “熟人的话,我多少还认识其他一些人。反正要拿地图的时候也会联络,还不如先去问问有什么推荐的旅店吧。"
  虽然仅仅在数周前,毛皮商以及相关的商人们蜂拥而至,但那时与现在相比,热闹程度也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毕竟,瓶子里是掀不起风浪的。
  罗伦斯巧妙地操纵着缰绳,驾驶马车走进了混乱的人流中。
  当被一群拿着装鸡的笼子、看起来像是肉店伙计的人堵住了去路时,赫萝终于开口问道:
  “汝的熟人应该是那个人吧?”
  “是啊,就是叫做‘兽与鱼的尾巴亭’的名店。”
  “嗯?呵,是那个有奇妙的老鼠料理的店吧。”
  赫萝似乎也很中意那里的料理。
  如果能在那顺便吃晚餐的话就是一石三鸟了。
  等拿着吵死人的鸡鸭的一行人通过后,罗伦斯挥起缰绳,准备拍马前行。
  这一瞬间,赫萝忽然嘀咕了一句。
  “汝倒是心胸宽阔呢。”
  “诶?”
  带赫萝去兽与鱼的名料理店,跟心胸宽阔与否有什么关系吗?
  行商人看着前方思考着。就在他搜索着记忆时,一个女人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脑海。那是兽与鱼的尾巴亭的女招待。
  “啊。”
  顿时,罗伦斯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不知算不算是呻吟的声音。
  “嘛,咱还是去泡一泡纽希拉的温泉,忘记一切的纷争吧。”
  口中说着这种话的赫萝,眼底的神情却根本不是远离战争的意思,反而一副充满硝烟感的表情。身后的柯尔“?”地歪了歪头,看来也不能指望他来救命了。
  因为挡在路中,罗伦斯被附近一些手工艺人模样的男人怒骂起来。他慌忙重新前行。
  赫萝在身边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罗伦斯只能无奈地望天。
  在这个城镇,只要一抬头就必然能看到教会的尖塔,罗伦斯默默地祈祷着一切顺利。
  酒场只有在黄昏时分才会热闹起来。
  一般的店都是如此,罗伦斯等人到访的兽与鱼的尾巴亭也不例外。
  不过也算不上安静。店内似乎正在做开店的准备,正中放着许多桶子,里面放满了如山的贝壳。
  “日安。”
  穿过打开的门扉,罗伦斯打了声招呼。而仿佛被外面明亮的阳光刺痛了眼睛似的,少女有些晕眩地看着他们。
  “啊呀?啊啊,是之前的商人先生。”
  “之前多亏您照顾。”
  柯尔在卸货,所以现在罗伦斯身边只有赫萝一个人。
  无论是赫萝还是女招待,都不要做什么多余的事啊——罗伦斯在内心如此祈祷着。还好.两人暂时都没有采取什么表面行动。
  图 24
  不过罗伦斯是个商人,他清楚这两人应该只是在估计对方的实力而已。
  虽然她们看似是为了自己而起的硝烟,这多少让罗伦斯有点得意,但他也清楚实际并不完全如此。
  这也是猎人在较量自己狩猎的实力。
  身为她们此次比赛的猎物,并不是多有趣的事。
  “这次又是来赚钱的吗?”
  女招待一边说着一边将右边桶中的贝壳倒进左边的桶里,然后将剥好的贝肉吧嗒吧嗒丢进身前的盆子里。她看起来没怎么动,就将道具使用得十分纯熟。
  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刀柄部分用布包起来的朴素小刀。刀刃部分透出冰一般的色泽。一手持刀,将其本身的锋利发挥到极致,只微微转动手腕就将贝壳掰开的少女,看起来显得非常稳重。
  这也是一种魅力吧。
  罗伦斯苦笑着道。闻言,少女微微一笑。
  “这句话我已经听很多商人先生说过很多次了呢。”
  一旦城镇有什么异变,首先就会有商人前来收集情报,她应该已经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了吧。
  “也许是这样吧。”
  “呵呵,商人就是这么善变呢。不过就算是辩解也无济于事,毕竟事实就是事实。会有报应的哦。”
  少女虽然眼睛看着罗伦斯这边,但焦点却集中在他身边的赫萝身上。
  罗伦斯尴尬不已,一旁的赫萝却似乎很开心地笑了。
  “是这样的吗?”
  她说着,微笑着抬头看向罗伦斯,这并不是虚假的笑容。
  赫萝自称贤狼,当然不会一受到挑衅就上钩。
  罗伦斯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这时——
  “不过咱觉得商人赚的钱大多都是正当的血汗钱呢,利刃都自有刀鞘。真是的,那应该是一群傻瓜团体吧。”
  说着,她轻轻伸出手,理了理罗伦斯的衣襟。
  然后对着酒场的女招待微微一笑。
  罗伦斯不禁吞了口唾沫,仿佛想从这夹心饼干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般的道:
  “是、是啊。这次我回来也是有事想问你。”
  “……有事问我?”
  回答迟了那么几秒,无疑是因为她正和赫萝对视。
  把柯尔留在后面果然是明智之举,罗伦斯这样想着。现在的他在旁人看来一定已经傻到家了吧。
  “关于毛皮的……啊。”
  不知是因为一边说话一边做事的原因,还是故意的,少女手中的贝壳啪的一声裂成了两半。就在罗伦斯以为她要丢掉的时候,她却一把抓起贝肉一口生吃了下去。
  随后还摸出一个小杯子,很美味似的大喝了一口。
  从她的喝法来看,应该是很辛辣的酒场。
  “呵,是吗?毛皮怎么了?”
  虽然现在看来,她的这一系列举动似乎有些刻意,但实际平常也应该经常这样做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许也可以算是女招待的魅力呢。
  而且,赫萝似乎也对贝肉加酒的组合有些羡慕。
  这两个人搞不好意外的合拍呢。罗伦斯不禁这样想着。
  “不,其实是因为我们会在这里逗留一阵子,所以想请你介绍好的旅店。”
  “啊呀。”
  少女听到罗伦斯的话后,忽然像孩子一样嘟起了嘴。
  “从没有人会对我问如此冒昧的问题呢。”
  “……?”
  罗伦斯一时无法理解她的意思,表情僵硬地笑着呆住了。于是一旁的赫萝抢过了话头道:
  “她是在开玩笑说自己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了啦。”
  “诶?啊,哦哦!”
  总算明白过来的罗伦斯却在下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虽然说出这个玩笑的人是女招待,但告诉他其中含义的却是赫萝。
  罗伦斯能够轻松从琉米奥尼金币和崔尼银币以及琉特银币的兑换、小麦与铁以及鲢鱼的交换中获利。
  然而,他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现在的场面。
  毕竟芙兰的地图会通过尤格送到这里,如果让此地的主人不快的话,他不知会变成怎样。而且她的情报网非常有价值,罗伦斯也不想失去这一途径。
  但如果太在意女招待的心情的话,又得面对赫萝的獠牙。
  果然不应该带赫萝过来的啊。
  啊啊,神啊。
  罗伦斯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就在他准备投降的瞬间。
  “扑哧。”
  最先笑出声的人,是赫萝。
  “扑哧……咯咯……”
  怜悯似的看着罗伦斯,她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就在罗伦斯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可笑的时候,手里握着贝壳的女招待也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颤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
  行商人经常会到一些语言不通的地方。
  那时候最重要的,并不是寻找翻译,也不是担心自身安危,更不是攥紧钱包。
  而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忘记笑容。
  这既是无坚不摧的武器,也是无所不御的盾牌,能够有效地保护自己。
  于是罗伦斯跟着她们笑了起来。
  虽然仍然是一头雾水。
  女招待似乎是再也忍不住了,仰头大笑。
  于是三人一起笑着。赫萝在用罗伦斯的衣服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后,忽然转向女招待道:
  “咯咯咯……咱们好像傻瓜一样呢。”
  女招待也用指尖拭去眼泪,大喝一口绝对辛辣的酒,做了一次深呼吸后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呢。这简直算是铜墙铁壁的存在了。啊,太可笑了。”
  说着,她的手微微一转,贝肉便落进了盆子里。
  在如山的大贝壳上添加新的贝壳后,女招待将小刀在前襟上抹了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虽然加盐的料理是最棒的,不过就这样吃的话也并不奇怪。我一时糊涂了。”
  “嗯,汝对于料理的出色眼力值得褒奖。”
  女招待抖着肩膀笑了一会儿后,对着罗伦斯他们挥舞着小刀,道:
  “旅店的话,我推荐僧尼常去的尤努斯的店。你告诉他是我介绍你们去的话,应该会得到一点优待吧。”
  行商人再次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忘记的笑脸感谢道:
  “非常感谢。”
  “你来这里就为了这件事?如果有需要的话,我还可以为你做菜送到尤努斯那里去哦。”’
  罗伦斯以征询意见的目光看了赫萝一眼。
  顿时,两个少女一起笑了起来。
  “是是,我知道了。比起在这里吃,你们更希望在安静的房间里品尝吧。我会为你们送到旅店去的。”
  女招待投降般高举双手道。
  倒是赫萝轻轻地踩了踩呆然的罗伦斯的脚。
  果然,要弄懂这两个女孩子之间的交流是不可能的事。
  “做料理得花点时间,总之日落前会给你们送到。菜单交给我来定吗?”
  “啊,好的。那个,外面还有个人,所以麻烦做三人份的。"
  “诶,还有一个?”
  女招待有些吃惊地问道,罗伦斯非常自然地微笑道。
  “很遗憾,不是女性。只是个在路上认识的少年。”
  “啊呀,这样啊。那介绍给我认识如何?”
  用锋利的刀刃贴在自己脸上,少女思索般地道。
  如果让柯尔认识她的话,一定会被吃的连骨头也不剩吧。
  罗伦斯都能想到这一点,赫萝当然更清楚。
  于是赫萝以充满警戒的目光斜睨着对方。
  “我知道了,知道了。”
  女招待赶紧说道,然后解开弄脏的围裙。
  放松下来的罗伦斯疲惫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了。
  “啊,对了。”
  “嗯?”
  少女正弯腰脱下围裙,闻声瞥了他一眼。
  “我有一封信会从坎尔贝送来,不过因为我在这里没有收信地址,所以让他们送到你的酒场。”
  “哦哦,好的。我知道了。话说,是坎尔贝的谁?”
  “尤格商会的绘画商。”
  闻言,少女短短地回答了一句:“哦。”然后将围裙卷成一团丢在桌上,开心地道:
  “是那个长得像猪一样的人吧。他偶尔会到我这里吃饭,说什么鱼的尾巴多吃一点也不是什么大罪,然后大吃特吃呢。”
  已经那么胖了还需要给吃东西找什么理由吗?罗伦斯不禁这么想着。一旁忍不住笑出声的赫萝的想法应该也和他一样吧。
  “不过,为什么?”
  “诶?”
  看着抱起装满了贝肉的盆子的女招待,罗伦斯茫然地反问道。
  于是,原本正向厨房走去的少女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为什么要送到我这里呢?你应该还有更好的收信地址吧?”
  那略带寂寞的笑容是虚假的吗?
  虽然罗伦斯脑中瞬间闪过这一念头,但还是察觉了对方的疑惑,回答道:
  “信是从远方寄来的,应该没问题吧?”
  “嗯?”
  少女有些惊讶地反问道。
  身旁的赫萝也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如果来送信的人一定想尝尝我这里热腾腾的料理的话,那就让他送来好了。”
  少女轻轻扬起下巴,嘴角微微翘起。
  “毕竟要我去远方为单单一个人做菜是不可能的,我在这里为大家做料理已经觉得很有意义了。”
  看来她的确是艳名远播。
  如果没有遇到赫萝的话,他搞不好也会上钩。
  目送着她消失在厨房的背影,罗伦斯不禁如此自嘲道。
  不过在办完事正要回到马车上时,赫萝忽然一脸严肃地道:
  “如果不是咱发掘汝的话,汝一生都会埋没在土里吧。”
  宝石也是由石头切割而成,之后才能发出光辉。罗伦斯并不认为在宝石出土后不经工匠打磨也能闪耀光芒。
  他叹了口气,回答道:“正如您所言。”然后恭恭敬敬地握住了赫萝的手。
  感谢神明,让他能够活着走出这个酒场。
  将大蒜细细剁碎,用油爆焦再放进盐巴后,恐怕这世界上再没有能比它更刺激人食欲的味道了。
  喝了连自己都惊讶的大量的酒,不知不觉比赫萝先醉倒躺下了。
  模糊的记忆中,还留着在看护着自己的柯尔对面、快乐地以自己的丑态佐酒的赫萝的样子,但究竟是不是真实,他也搞不清楚。
  等到他能够抬起宛如灌了沙一般沉重的脑袋爬起身来,并能够清晰地说话时,已经是太阳高挂了。他自己一身都是酒臭味。
  而且没有看到柯尔和赫萝的身影。
  拼命摇了摇头,却只能看到地狱般的景象。用手掌轻拍脸部,罗伦斯缓缓起身。桌子上放着的铁质水壶里似乎添了新水,冷得都结了霜。
  他轻抿了一口,环顾房间。
  外套和袍子都不见了,看来赫萝是出去了。
  慌忙确认桌上的钱包,一眼看去银币的数量似乎没有变少。
  “究竟去哪了?”
  罗伦斯歪了歪头,-边伸个懒腰一边打开木窗,朝阳顿时刺痛了双眼。
  微微眯起眼睛后,他低头看着窗后的小路。只见头顶着竹篮的妇人悠然走过,还有背着褡裢的少年匆匆奔跑。
  这是城镇最为平常的生活。
  罗伦斯再次叹了口气,确认下巴的胡渣状况后,忽然,一个白色的东西映人了眼帘。
  仔细看去,是两个正沿着细细的小路缓缓走来的身影。
  “去了教会?”
  井边放着的水桶的水面照出了罗伦斯的脸。他看着水面这样问道,同样坐在井边的赫萝“嗯”地点了点头。
  “因为屋子里大蒜和酒的味道臭死人了。刚好又被小柯尔缠着说要参加早晨的礼拜,所以就去了。”
  虽然被她说臭的要死,不过确实就连罗伦斯自己都能闻到臭味,所以无法反驳。
  他用小刀沾了点水,然后伸到脸颊边。
  “很热闹吗?”
  “嗯。虽然那里不允许危险的人进入,不过看了我和柯尔的打扮后就放我们进去了。”
  一个像是旅行的修女,一个则像是流浪的少年。这种组合也许就连最顽固的教会士兵都能骗过吧。
  不过,柯尔是为了利用教会而学习教会法律,像今天这样特意前去做礼拜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相信世上有三或四个神明存在,但却只向其中一个祈祷的人非常多。虽说是利用,但在学习的过程中变成真正的信徒也并不奇怪。尤其是像柯尔这样率直的孩子,似乎很适合教会安静而洗练的气氛。
  “但是居然连你都会前往敌人之地,看来心情不错嘛。”
  坐在井边的赫萝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吧嗒吧嗒地摇晃着脚。
  不仅如此,罗伦斯偷眼看去,只见她的侧面看起来也非常愉快的样子。
  “嗯,小柯尔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呐。虽然看起来像苦笑,不过他一去教会就好像活过来了一样呐。”
  赫萝哎呀哎呀地笑了起来,罗伦斯也只好跟着笑。
  “难得你看得开。”
  赫萝将罗伦斯的这句话当做耳旁风。
  毕竟,赫萝对于教会有着就连她自己都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复杂感情。
  一脸轻松的赫萝多少有些得意地道:
  “咱和汝不一样,咱很清楚什么才是重要的东西。”
  罗伦斯差点刮破脸皮,连忙摸了摸刀刃,一边问道:
  “比如?”
  “比起一些细节,咱更在乎小柯尔开心的笑脸。”
  小刀的刀刃倒映出赫萝的模样,罗伦斯抬起头来看着她,继续刮着胡渣。
  “所以,听到他缠着我说希望我跟他一起去的时候,感觉真的很高兴。”
  明明是玩笑般的语气,但赫萝却摇晃着头真的笑出了声。
  她究竟在高兴什么讨厌什么,都清楚地传递给了罗伦斯。
  “愚蠢的行商人浅薄的想法是,既然如此那一开始问清楚不就好了?”
  有烦恼却不肯对自己说的柯尔让赫萝在马车上一直气闷不已。
  罗伦斯维持着刮胡子的姿势这样说道。闻言,赫萝从井边一跃而下,踩得草地吱吱作响。
  罗伦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根本没必要。
  赫萝只走了两步,然后悄悄地抵在罗伦斯背后。
  “咱可县肾狼.必须得保持自己的威严呐。"
  罗伦斯笑了起来。这多半是因为赫萝的话直接通过背部颤动着传递过来的关系吧。
  “还真辛苦呢。”
  听到他简短的回答后,赫萝摇了摇尾巴。
  “嗯,非常辛苦。”
  罗伦斯不知道究竟哪些部分是她的真心话,不过至少她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不用勉强端着贤狼的架子。她能够将所想、所感的东西告诉自己,这对于商人来说实在是非常安心。
  也许,赫萝的想法也和他一样吧。
  看不到赫萝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的体温。罗伦斯听到她这样说道:
  “如果咱说咱很期待回到约伊兹,汝会生气吗?”
  到达约伊兹,就意味着旅途的终点。
  但罗伦斯却苦笑着回答道:
  “我不会生气。因为我也想像一个贤者那样。”
  他感觉到赫萝笑了。
  然后她没有再说话。罗伦斯也重新开始刮起他的胡渣。
  赫萝保持着沉默,静静地从罗伦斯身后站了起来。
  等到他剃须完毕后,确认了水面上自己的模样,就将水桶里的水洒向了中庭的花草。就像是感觉到人类气息而惊飞的花和蝶一样,赫萝也离开了罗伦斯的背部。
  罗伦斯将小刀插进腰间,摸了摸脸颊。赫萝无言地走了过来。
  似乎是要拉他的手。
  于是罗伦斯无奈地笑着,想要握住她小小的手。
  就在这时,柯尔从庭院入口处走了过来。
  “呜。”
  赫萝在喉咙深处呻吟了一声。那是因为柯尔两手拿着一只平底锅。大概是因为兽与鱼的尾巴亭的名头太大了,这个旅店的主人居然为他们准备了热腾腾的早餐。赫萝等不及地跑了过去,丢下罗伦斯一人。
  而他原本准备去拉赫萝的手,就这样浮在了半空中。
  “……”
  握住对方伸出的手可是商人缔结契约的重要证明。
  就在他认真地考虑要不要为赫萝说明这一点时,看着欢呼着冲向柯尔的少女,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虽然这段旅程逐渐走向了终点,但是至少现在,愿她能够尽情欢笑。
  罗伦斯抬头看了一眼炫目的朝阳,然后也向柯尔跑去。
  吃完早饭后,罗伦斯一行人开始向镇里走去。
  他们的目标是之前芙兰所说的,原为雇佣兵、现在经营杂货的名为弗伦的商人。
  不过虽然顶着杂货商的名头,弗伦背地里却是负责向佣兵提供物资和供给。
  因此,即使是向来自信遇到任何情况都能冷静以对的罗伦斯也有点紧张。、 为了赚钱可以拼上性命,这是商人的口头禅。实际上会如此搏命的人也并不少。毕竟他们其实是一群与山贼没有本质区别的人,所以大部分商人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了抢夺的决心。
  所以,即使在这个城里与佣兵进行交易是有一定的危险性,但也并不是没有能比这更危险的工作。比如作为佣兵队的一员负责运送物资,也就是被称之为前线补给队的人。
  他们一旦踏上旅途,佣兵部队就成了他们专属的客人,这对于商贩而言简直是无上的良机。佣兵们根本不会把钱留到第二天,他们会大吃大喝,无所不为。如果幸运成为一个获胜的佣兵队的补给队一员的话,只需要两到三年,即使是刚出师的毛头小子也能赚到开店的钱。罗伦斯曾经听过这样的传言。
  当然,这是个美好的故事,不过首先佣兵不是那么值得信任的群体,就算运气好遇到的佣兵都心地善良,但他们也不是会经常获胜。一旦失败,商人有可能被杀,被抢。那些必须面对双重死亡危险的商人与罗伦斯这样的行商人的想法根本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他不可能不紧张。
  而这次杂货商所在的位置在人流不多的地方,是一间极其普通的店面。
  然而这种平凡反而宛如隐藏着激烈的空气般。罗伦斯在店前再次做了个深呼吸。
  柯尔也被气氛感染,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沫。
  唯一根本不将佣兵什么的当作一回事的赫萝则伸了个懒腰,与路边晒太阳的野猫进行目光交流。
  “好,走吧。”罗伦斯终于下定了决心,向门扉伸出了手。就在这时,门忽然打开了。“那么就拜托了。“你还是老样子,我说,你也应该雇佣一些温和点的男人比较好呢。”
  “哈哈,我以前就是这样了嘛,当然我手下的大将也一样。”
  说着这些话走出门来的,是个一眼看去就是佣兵的胡须男。
  不知他原来就是这样还是年纪的关系,宛如灰色的铁丝般的头发和胡须以及那醉酒般的红脸,都像是随时会燃烧起来似的。
  脸颊左边有一条长及下颚的伤痕,左眼也似乎被伤口拉扯得张不开的模样。
  就在罗伦斯想着不知道对方的蓝眼睛有没有看到自己时,男人对面的另一个人爽朗地道:
  “哦呀,这家伙就不错嘛,应该派的上用场。”
  “嗯?嗯……”
  闻言,胡须男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一样微微弯下身体,凑到了罗伦斯的面前。
  那可是能笑着杀人、比狼更恐怖的人种。
  逃走,逞强,或是打招呼都不是正确的做法。
  罗伦斯只是沉默地微笑着。
  “哇哈哈,不行的啦,店主,这家伙不行,他只是个会投机取巧拿了宝物就逃走的商人而已。”
  如此失礼的说法,却奇妙地并不让人讨厌。
  大概是因为他只是单纯的心直口快吧。
  “不过总归是个健康的年轻人,搞不好以后会有机会合作也说不定呢。”
  说着,男人厚实的大手砰砰地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然后再次大笑着吧嗒吧嗒地走开了。
  没有机会自我介绍,只不过是匆匆的一面之缘。就像是夜晚偶然相遇的月与云一样的邂逅。
  “是个能够把酒言欢的雄性呐。”
  听到赫萝率直地感想后,罗伦斯苦笑了一下。这时,打开的门边的另一个男人咳嗽了一声,道:“话说……”
  “你到敝处有什么事吗?年轻的商人先生。”
  罗伦斯慌忙端正了姿势,自我介绍。
  店里很昏暗。
  并没有太多东西却感觉很拥挤,也许是因为窗户非常少的原因吧。
  会在窗户上安装玻璃的只有贵族,一般平民家庭都只是贴点油纸,或是直接空着木窗采光。
  不过这个店里似乎根本懒得下这些功夫,窗户非常少,感觉像个仓库一样。
  顶着店主之名的弗伦,是个和罗伦斯差不多高的中年男人,左脚微微有点跛。感觉是个说自己曾经仗剑天涯也没有丝毫违和感的人。
  这样的弗伦坐在店深处的桌边,请罗伦斯一行在招待来客用的长椅子上坐下。
  “嘛,你们来得还真不巧。”
  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并且一边说着,一边从土烧的瓮里往木杯里倒酒。
  “不巧?”
  “是啊。所有的事是否能顺利进展都取决于时机。不巧上周我们已经决定好了。如果你打算长期做下去的话,那就得先在某个逗留的部队待命……不过,你打算带着这两个人吗?会受到神明惩罚的哦。”
  听到此处,罗伦斯才发觉弗伦似乎有些误会了。
  “不,我并不是打算加入补给队。”
  简短地否认后,又笑着加了一句:
  “我不是为了成为随军商人而来的。"
  弗伦一副在远处眺望孩子玩耍的表情看着罗伦斯,然后轻轻一笑。
  他似乎与啊呀啊呀的摇头叹息什么老了老了之类的台词非常适合的感觉呢。
  “是吗?那我很抱歉。最近忙昏头了,不小心就先人为主了。不过……”
  他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酒杯,喝了一口酒。
  喜欢碰运气买货的行商人大多都喜欢像他这样的喝酒方式。
  “那你究竟有什么事?总不会是到这里来买小麦的吧?”
  名为杂货商,实际店头也挂着这样的招牌。
  不过弗伦的语气明显在暗示这并非是一家单纯的小店。
  随着城镇的发展,行业分类也日益复杂,商人们所从事的商品种类
  也各自明确。鞋店卖鞋,药店卖药。偶尔也有大量贩卖贵重商品、类似商会的存在的人,不过这里并没有那种感觉。
  不过,之所以会从事“杂货商”这一商业种类,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所以,应该不会真的有正经商人会到这里来买小麦吧。
  “是芙兰·波奈利介绍我来的。”
  对于行商人而言,在未知的场所报出认识之人的名字是最好的壮胆药。
  借名字给别人使用的人,也许在很多年后也会得到巨大的回报。而且,实际使用这个名字的人所最感谢的,与其说是从中牟得的利益,不如说是它所带来的鼓舞。现在罗伦斯面前的弗伦,原本一直带着一丝轻蔑之意,但在听到这个名字后面色变得肃然起来。
  然后,他缓缓放下杯子,认真地端详起罗伦斯来。
  “她还活着吗?”
  那是充满敬意的语气。
  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是罗伦斯的福音。
  “只剩芙兰了。”
  简短的一句话,不是外行人的弗朗立刻便明白了。
  是吗——他低声道,然后,祈祷般地轻轻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虽说是天意,但还是让我胸中痛苦不已,不过,芙兰小姐还好吗?”
  这几句话稍微大声了一些,他抬起来的脸上也满是怀念之情。
  “她付出了不会令这个名字蒙羞的勇气,但也因此受了重伤……不过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听到罗伦斯的话后,弗伦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即使芙兰的部队已经全军覆没,他还是为她能够活下来而开心不已。
  “不过,他们应该也同样以非凡的勇气活着回来才是啊。啊,我失礼了。”
  说着,弗伦站了起来,一手按着胸口,吟唱般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请让我再次自我介绍。我是弗伦·吉姆古伦特。十三代吉姆古伦特家族当家,也是吉姆古伦特杂货店店主。”
  然后他伸出了手。
  罗伦斯回握住他的手,发现掌心意外地柔软。
  “呵呵,吉姆古伦特家外出战斗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只有一些熟识的客人尊称我一声原雇佣兵。我的祖先曾征战于世界各地,最后为这个城镇的建设竭尽全力。因为这个缘由,身为子孙的我才能在此做些小买卖。”
  “原来如此。”
  罗伦斯道,然后咳嗽一声,切人正题。
  “实际上,我是来向您打听北地目前的局势的。”
  “局势?”
  弗伦反问道,然后再次低头看着酒杯。
  就像那里藏着答案一样。
  “你居然以芙兰小姐的名义问如此奇妙的问题。我原以为自己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东西的价值呢……”
  罗伦斯耸了耸肩膀,笑着回答道:
  “我以为您看到我的两个旅伴就应该明白了,我的旅行多少有点奇怪。"
  闻言,弗伦终于将目光转向了柯尔与赫萝。
  罗伦斯曾听雇佣兵说过,说有商人故意带美人随从,让人的目光不再集中在他的商品上。
  弗伦应该也遇到过吧。
  “的确。不过,说到局势那就复杂了。你是想知道人的流向?还是想知道物资的流向?或者,是想知道货币的流向?,,
  没办法简单地回答是或不是。
  佛伦凝视着罗伦斯的眼睛,几乎凝固了。在他移开视线后,罗伦斯难以掩饰地松了口气。
  “流向吗……啊啊,原来如此,希望您能原谅我的鲁莽。”
  压力化为无形后,弗伦从桌子一侧探身道:
  “你想知道哪里会被袭击是吧?”
  “正是如此。”
  “是吗,果然。那么你是想用芙兰小姐的名义打听这个没错吧。”
  佣兵是为钱而工作。
  而越是为钱而活就越是了解某些内幕。
  佛伦的表情非常严肃。罗伦斯不禁吞了口唾沫。因为知道这情报的价值,所以他静静地等待着。
  “但是……”
  佛伦凝视着桌面低声道,然后看了罗伦斯一眼,又扫过柯尔和赫罗,表情既有疑惑,也有钦佩。
  “……什么?”
  罗伦斯无法隐藏自己的紧张之情,问道。而弗伦就像是在进行重
  大交易最后的决断一样面色肃然。
  “既然这两人能成为你的伙伴,恐怕也是人不可貌相吧。”
  “诶?”
  罗伦斯惊讶地说,反而是赫萝笑了起来。
  于是弗伦“啊呀”一声笑着加了一句:
  “难道我弄错了吗?”
  “咱可没有那么厉害。”
  赫萝淡淡地道。而弗伦虽然面向她,目光却转向罗伦斯。
  这群人究竟谁是主导者,长期面对宛如狗群般的佣兵团体的弗伦一看便知。
  “是吗?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呢。”
  “也许是忙昏头了吧。”
  赫萝露齿一笑。弗伦忽然露出惊讶的神色,“啪”的一声拍了拍额头。
  罗伦斯完全搞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只能和柯尔面面相觑。
  “啊呀,哈哈哈,这还真是来了贵客呢。”
  在弗伦的咳嗽声中,赫萝也愉快地笑了起来。
  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笑着的弗伦看起来平和多了。
  “知道了,我会助你们一臂之力。”
  “啊,非常感谢。”
  罗伦斯如条件反射般抢在赫萝之前说出了这句话。
  弗伦似乎很高兴地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前提条件是不得将我们谈话的内容泄露给其他人。好了,你想了解哪里的情况?佣兵有不少被各地领主雇佣,只要买通那些领主的话——”
  “迪巴商会。”
  听到罗伦斯的话后,弗伦打住了话头,“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不错。不过单凭迪巴商会造不成什么风浪,应该有领主的协助。而且被他们雇佣的佣兵大多是通过本商会调配物资,所以与我们之间的联系相当密切。可以从其他城市类似的商会获取情报。至于哪里比较好呢……老实说,北地究竟哪里安全哪里危险,我大致都了解。”
  不知不觉,一旁的赫萝也终于露出了无法置身事外的表情。
  这时的罗伦斯终于觉得松了一口气。
  “只是有个古名为约伊兹的地方……”
  “约伊兹?”
  反问同样的词,也许是弗伦的记忆术之一吧。
  他的表情有瞬间的迷茫,但随即开口道:
  “对不起,我不太了解。如果是古代传说的话,也许我有所耳闻。”
  “狩月之熊吗?”
  “啊,就是那个。将其作为战神印在旗帜上的部队很多。是被那传说之兽灭掉的城市还是村庄的名字吧?究竟是在哪里听过的我也忘记了……不过我接触的佣兵多是北地出身的人,也许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吧。帮不上你们的忙实在抱歉。”
  弗伦歉然地道。
  但罗伦斯立刻说:
  “实际上,我拜托芙兰小姐画了一张包括约伊兹在内的地图,只要那地图一送到,就可以知道约伊兹究竟在北方的哪个位置了。”
  闻言,弗伦讶然:
  “你们居然能得到芙兰小姐如此的信赖……”
  他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罗伦斯微微苦笑着点了点头,弗伦再次端详起他来。
  “是吗……连我都想看这张地图呢。嗯,各位应该没什么其他要问的了吧?”
  这句话带着丝玩笑的意味。
  罗伦斯也笑了,然后瞥了柯尔一眼,道:
  “您知道一个名叫比鲁的村子吗?”
  听到这个问题,最吃惊的是柯尔。
  柯尔虽然也关心赫萝的故乡,但应该不可能高于自己的家乡。但他却一直将这一点默默地隐藏在心里,罗伦斯非常清楚。
  要问为什么的话,毕竟无论买什么东西都必须等价交换,情报也一样。但是柯尔没有可以支付的东西。
  所以他震惊地看着罗伦斯,而弗伦来回扫视了这样的柯尔和罗伦斯一眼,露出了非常开心的表情。
  “这个我倒是可以立刻回答。是几年前东边教区派兵去的村子附近吧。那里有很多出色的猎人,其中有不少参加了各地的部队当了弓兵。在严酷的北地大战中,值得信赖的据点是必要的。而它是这次战斗中可以信赖的据点之一。他们没有放弃自己的住所,佣兵们对于同伴的故乡也非常尊敬。所以目前暂时是安全的。”
  他这番话不是面对罗伦斯,而是对柯尔说的。
  并目特意采用了容易理解的词语,缓缓道来。
  背脊挺得笔直的柯尔在听完后长舒了一口气,几乎瘫软在椅子上。
  “哈哈哈,虽然不知道这对你们是否有帮助呢。”
  “不,非常感谢您。”
  罗伦斯谢道。柯尔也慌忙想要道谢,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赫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柯尔身边重新坐下。
  这时,没有什么比赫萝的笑容更让人安心的了。
  “那么,关于约伊兹的事,只能等地图送到再说了。”
  “嗯,只能如此了。”
  “我知道了。对了,各位的住宿问题解决了吗?今年雪不大,所以
  旅人很多,现在到处都是人,房间应该很难找吧?”
  “请不用担心,兽与鱼的尾巴亭介绍了尤努斯的旅店给我们。”
  “哦,嗯。你们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呢。”
  弗伦摸了摸下巴道。
  虽然并不知道旅店如此紧张,但他们的确是受到了破格照顾。就
  在罗伦斯不禁考虑要不要再次向旅店主人道谢的时候,弗伦笑了起来。
  “要受到那位女招待的青睐,也真不容易呢。”
  就在罗伦斯搞不清楚他为什么忽然说这种话的时候,弗伦又愉快
  地加了一句:
  “尤努斯的主人也是个鳏夫,相当爱慕女招待哦。一旦被她拜托的
  话,就算是赶客人也会为你们腾出房间的吧。”
  原来如此。罗伦斯也笑了起来。
  那位女招待搞不好是更甚赫萝的魔女呢。
  “似乎没帮上你们什么忙呢。老实说,如果你们真的拜托我找旅店
  的话,我还没有把握一定能为各位找到呢。”
  “哪里,您已经帮了我们不少了。”
  闻言,祖先是佣兵的杂货商笑了起来。笑着的他看起来意外的温
  和。
  “也许吧。话说我也很想看看地图,究竟该怎么办呢……”
  弗伦两手托腮道。
  真正想要的话去抢就好了,不过他的态度并没有这个意思。
  好商人。罗伦斯想。
  “嘛,总之,如果地图送来,你们再来我这里就好了。”
  “会的。而且也许会有新的事情拜托您呢。”
  “希望如此。”
  罗伦斯从椅子上站起来,再次与弗伦握手。而弗伦还依次与赫萝和柯尔握了手。
  “告辞了。”
  说完,罗伦斯便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哎呀哎呀,今天还真忙呢。”
  “我觉得这是好事。”
  “的确呢。来了!”
  弗伦冲着罗伦斯挥了挥手,冲着门的方向大声回应道。
  为了让来客先入内,罗伦斯他们往门的一侧让开,同时打开了店门。
  就在开门的一刹那,随着“哇!”的一声大叫,一个巨大的身体滚进了店里。
  无论是开门的罗伦斯还是正往杯子里倒酒的弗伦都瞠目结舌。
  一头栽倒在地板上的,是个背上背着如山货物的胖男人。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露·罗瓦大爷啊。”
  看着被压在货物下、宛如滑稽小丑般的男人,弗伦道。
  不过,他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反而是在那个男人附近的罗伦斯等人无可奈何地将他扶了起来。只见男人满身尘埃,似乎刚到城里的样子。
  “痛痛痛。哎呀,不好意思。”
  “没什么,你没事吧?”
  罗伦斯问道。闻言,被叫做露·罗瓦的男人羞耻地连连点头,背着几乎和他身体差不多大小的货物灵敏地站了起来。
  看起来虽然肥胖,实际却并不迟钝呢。
  “不过你特意前来,时机却不巧呢。”
  “诶?”
  “你也是听到战争的传闻,才运这么多的圣典过来的吧?不巧,信奉主的那群人已经打好行囊往北走了。”
  脸上一半都被尘土染黑的露·罗瓦听到如此无情的话后,顿时呆呆地跌坐于地。
  既然提到了圣典,那他应该是书商了。
  这个男人竟然遇到了行商人最怕降临在自己身上的,错过商机的噩梦。
  罗伦斯正觉得同情不已时,露·罗瓦忽然高举双手大喊道:
  “可恶的神!我可是千辛万苦才运到这里来的啊!”
  弗伦仰天大笑起来。而露·罗瓦则像个耍赖的孩子一样挥舞着手
  并不是不理解他的心情,不过很少有人能做出像露·罗瓦这样奇妙的行为。
  滑稽的确是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所以大概会有故意为之的人吧。
  罗伦斯也忍不住笑起来了,然后,他发现弗伦的视线再次转向了门口。
  随即,一个凛然的声音响起。
  “在侮辱神明之前,先反省自己的贪婪吧。”
  随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进了店里。
  如果要说有什么人最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地方,恐怕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人了。随着声音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着修道服的圣职者。
  但让罗伦斯张口结舌的却并非这一点。
  那人在走进店里的瞬间也注意到了罗伦斯他们。
  圣职者也露出了多少有些惊讶的表情,但随即便平静下来,然后以不变的锐利眼神道:
  “真是奇遇呢。”
  对于这一点,罗伦斯也深有同感。
  “是啊。”
  罗伦斯轻咳一声,叫出了那让他有些头疼的少女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爱尔萨。”
  干涩的头发。不带感情的眼瞳。她和以前相比一点也没变。不过脸颊看起来凹陷了一些,也许是因为不习惯旅途吧。外套和修道服原本应该是漆黑的,现在也染上了一些白色的尘埃。
  “怎么,你们俩认识吗?”
  露.罗瓦宛如观赏舞台剧一般看着罗伦斯与爱尔萨的互动,脑袋左右转个不停。
  “以前曾帮助过村子。”
  “哦哦!”
  露.罗瓦张大了圆脸上的嘴,毫不掩饰惊讶之色。
  “那你也是特列欧村的人了?”
  他抬头问道。不过因为本身身高就比罗伦斯矮一些,再加上背着重物,所以虽说是抬头,其实也就是把身子稍微往前伸了一点。
  “不是的,我只是刚好路过,帮了一点小忙罢了。”
  “哦哦,原来如此。这个嘛……”
  露·罗瓦的动作夸张得有些滑稽。
  不过,在这滑稽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罗伦斯不清楚。毕竟世上有许多明知自己的腹黑难以掩饰,而故意以夸张的行为转移别人视线的人。
  当然,他并不知道露·罗瓦是不是这种人,不过这并不是疏忽大意的理由。
  罗伦斯并没有再多说话,只是微微笑着。倒是弗伦插嘴道:
  ‘‘我只是杂货商,这里也不是酒场,你们不觉得庆祝重逢的话去别的地方比较好吗?"
  听到他冷淡的话后,露·罗瓦呆呆地看了弗伦一眼,然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哎呀,失礼了。”
  不过,爱尔萨并不是多话的人,应该也没有什么话对罗伦斯他们说吧。
  而且就连赫萝也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对方无礼的表情,恐怕也是累得没心情和爱尔萨叙旧了吧。
  “话说,你的旅伴似乎很累的样子,还是先找投宿的地方再做其他的事如何?”
  弗伦似乎很体贴旅途中商人的模样。
  而爱尔萨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否定,倒是露·罗瓦大大地点了点头道:
  ‘‘没错没错。我们可是一路风尘,行装未解就到你这里来了的说。”
  瞬间,罗伦斯看到弗伦脸上一闪而过的困扰之色。
  行装未解就到交易对象的店里,如果不是和主人关系亲密,那就是遇到麻烦了。
  而露·罗瓦恐怕是后者。果然,他说出了预料之中的话:
  “不知在贵地借住几日有没有问题?”
  这时,弗伦终于难以掩饰厌烦之情地长吸了÷口气。
  在深呼吸之后,他稍微斟酌了一下言辞。
  “很不巧呢。”
  随着一声叹息,他吐出了无情的回答。
  “怎、怎么这样啊,弗伦。不要说这么冷酷的话嘛,就算没有上房也没关系的啦。我们都被很多家旅店拒绝了。我就算是和那边的货物睡在一起也无所谓,但是这位……”
  他停下了话头,转身一把抓住在一旁静观事态发展的爱尔萨的肩膀.像个推荐自己养的鸡的自豪家畜商似的将她推到了前面。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沦落到那种地步。”
  不仅爱尔萨一脸无奈,弗伦也露出了明显的困扰之情。
  这恐怕是露·罗瓦的惯用伎俩了吧。
  这样一来实在让对手很难拒绝。
  而且他很明确地知道提出这个请求非常无理,所以故意放低姿态,甚至把自己降到一个比较低的地位。因为爱尔萨的疲倦任何人都一看就知道,她需要一张床,躺下好好休息。
  况且,爱尔萨的外貌是赫萝所不能比的高阶圣职者的打扮,整体散发出高贵的气质。露·罗瓦毫无疑问清楚地把握住了世间人对待各种身份所抱持的劣根性。
  如果赫萝是个中年男人的话,大概会像他一样吧。
  “即使你这么说,但非常不巧的是我这里的货物不仅堆满了仓库,连房间都塞满了。连我手下的店员都得和货物同睡呢。不过那些员工可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哦。”
  弗伦半眯着眼睛,凝视着爱尔萨道。
  “如果在漆黑的深夜,某些冲动的年轻人让神的小羊受伤的话就麻烦了。”
  轻描淡写的话却让爱尔萨顿时绷紧了身体。
  抓着她肩膀的露·罗瓦当然立刻察觉了,顿时,他就像是将弗伦当作饥饿的野兽一般,立刻挡在了爱尔萨的身前。
  “我怎样都没关系,但是至少她……”
  “我也是为她好才提出忠告的。”
  “啊啊,神啊,你怎么能原谅这个冷酷的人啊!”
  他就像是在演戏般大喊起来,似乎完全忘记就在刚才他还肆无忌惮的说过侮辱神明的话。
  弗伦哎呀哎呀地叹了口气。柯尔一直惊讶地看着众人。面露愉悦之色的只有赫萝一个人。
  究竟该怎么办呢——就在现场的气氛陷入僵局时,罗伦斯无可奈何地插嘴道:
  “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们住的旅店的话……”
  “什么?”
  下意识惊叫出声的赫萝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心胸狭窄,慌忙羞愧地住了口。但目光明显在指责罗伦斯。
  相对的,弗伦露出终于摆脱了麻烦事的表情,明显长舒一口气。而柯尔却是真心为能帮助别人而开心地笑了。
  露·罗瓦则是一副看到了降临于末世地狱的救世主般的神情。
  “哦哦,哦哦!多么伟大的人啊!神一定会祝福你的……”
  他一时语塞,似乎在犹豫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赞美之词。不过很明显,那是听不听都没关系的东西。
  就在露·罗瓦握着罗伦斯的手不停摇晃着表示感谢时,爱尔萨忽然出声道。
  “我们可没有回礼哦。”
  她说这话时,脸上明显带着敌意。
  不过罗伦斯很清楚爱尔萨所在的特列欧村的窘境。
  虽然之前借助赫萝的力量暂时摆脱了困境,但是之后必定还会面对许多不可小视的情况。
  就算要她报答也不可能吧。恐怕目前几乎是一文不名的状况。
  罗伦斯只是对她的凛然表示些许敬意而已。
  “在世间行善事,也会积累今后在天国的财产是吧?”
  罗伦斯这样说道。但爱尔萨虽然面带疑惑,却还是回答:
  “如果执着于金钱,天国的大门是不会对你敞开的。”
  “那我就换一种形式穿过那道狭窄的门吧。”
  闻言,爱尔萨瞬间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让身无分文的人借住,必然会带来不止单纯住宿的麻烦。比如吃饭问题。罗伦斯还不至于神经大条到能够无视客人自己狼吞虎咽。
  爱尔萨也很清楚这一点,同时也明白罗伦斯他们也已经考虑到了这些问题,所以才觉得有点心酸吧。
  不过说到经常接受别人好意的傻瓜,罗伦斯也是如此。他早已经习惯于旅伴的援手了。
  “当然,我也希望在现世的某一天能得到回报呢。”
  半开玩笑的语气。
  爱尔萨也不是笨蛋,在体会到商人的心情后,终于轻声笑了起来。
  “那就给你添麻烦了。”
  她这样说着,宛如一个虔诚的信徒一般合掌举过头顶。
  随后,响起了轻轻地拍手声。
  不是别人,正是露·罗瓦,他露出了简直像是结婚典礼的司仪一般兴高采烈的表情。
  “哎呀哎呀,这样我就放心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那我也来助人为乐一下好了。如果是只有露·罗瓦大爷您的话,是可以在本店留宿的哦。”
  弗伦说着,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桌子。
  当然,他的意思是指可以让露·罗瓦睡在桌子上。
  “虽然半夜可能会有喝醉酒的客人来,不过你和他挤一挤应该没关系吧?”“当然没关系!这真是神的恩赐!神会保佑弗伦你——”
  没等他说完,弗伦便像是赶野狗一般厌恶地挥了挥手。不过露·罗瓦显然根本不把这种嫌恶当一回事。
  然后,他说爱尔萨的行李在外面的骡子上,就与她一起出去了。
  罗伦斯一行在对弗伦简单告别后便也离开了店里。当然,赫萝一直面无表情。
  “不高兴吗?”
  在问出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后,赫萝冷着一张脸回答道:
  “倒也算不上不高兴。”
  这似曾相识的对话让罗伦斯不禁笑了起来。
  记得当初在问她可不可以带牧羊女一起同行的时候,也出现过类似的回答。
  那时罗伦斯误以为赫萝只想和自己进行二人之旅。
  结果她看穿了自己这愚蠢的误解,还被嘲笑了。
  这次又如何呢?
  在走下台阶的几步时间里,罗伦斯一直眺望着赫萝淡然的侧面,然后说道:
  “也就是说没问题了?”
  赫萝在最后一个台阶停下了脚步。
  紧跟在她身后的柯尔一时没收住脚,一头撞到了她的背上。
  推开柯尔后,赫萝向前走了一步,期间一直定定地凝视着罗伦斯。
  “对、对不起……诶?”
  赫萝维持着凝视罗伦斯的姿势,一把抓过慌张的柯尔的手,就像是故意做给罗伦斯看似的,紧紧地交握住。
  “正如汝所言,没有问题。”
  最后一个音掷地有声,然后她便拉起柯尔向前走去。
  注意到他们,露·罗瓦抬起头来看着罗伦斯。
  “她先回旅店整理一下。”
  毫无破绽的理由。
  露·罗瓦点了点头,钦佩地道:“还真是周到呢。”
  正将行李从骡子上解下来的爱尔萨在听到他们的话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蜂蜜色的眼瞳扫了过来。“是这样的吗?”闻言,罗伦斯不禁在心底小小地惊叹了一下,毕竟他没想到可以从爱尔萨口中听到这样近似玩笑的话。
  如同柯尔遇到芙兰后陷入深思一样,爱尔萨在与罗伦斯他们的那次相遇后似乎也改变了。或许,那个磨面的少年伊凡能经常见到她这样的表情吧。
  就在罗伦斯胡思乱想的时候,爱尔萨的一声“准备好了”打断了他的思绪。
  从骡子上卸下了不少东西,罗伦斯不禁有些担心自己一个人帮忙能不能行,但爱尔萨就只拿了一个小褡裢而已。
  那应该是行李中最贵重的东西吧。
  从那大小看来,应该是不容遗失或沾上湿气的、记录着特权的羊皮纸和各地权力者的信吧。
  虽然赫萝一眼看去也是个修女,但与正牌修女相比,感觉果然是截然不同的。
  “可以出发了吗?”
  “拜托你了。”
  以和从前一样的眼神,爱尔萨如此说道。  第 一 幕
  看起来宛如粗皮一般的硬毛毯被蓬松的羽毛所代替,外套、披风、围巾、帽子、手套依次替换。这些东西都准备好了以后,接下来就是食物了。首先是小麦面包,腌渍的肉和鱼,各种野菜以及代替药物的香草,当然还有不可缺少的葡萄酒。
  对于特意将东西运到货物马车行李架上的尤格,罗伦斯只能苦笑着表示感谢。
  与周游世界各地描绘风景的银匠芙兰一起卷入的骚乱已经过去了五天。在骚乱中,芙兰受了重伤,她从几乎致命的高烧中醒来也不过是昨天的事。
  虽然约定的地图还没有画好,不过她一醒来恢复意识后,就立刻将罗伦斯叫到了她的房间。既然如此急切,应该不会背叛他的信任吧。
  只是,罗伦斯不能在此地久留,而且芙兰也提议他不需要等到地图完成,可以先行上路。
  罗伦斯一行为了前往约伊兹,不得不再次回到雷诺斯。所以将常年伴随他行商的马车暂时寄存在此地,等到真正需要赶赴北地时再用,这无疑是最便捷的方法。
  来时是乘船顺流而下,回去却不能如此了。于是从尤格那借来了马车,本打算替他运送一些货物到雷诺斯以抵消借车的费用,不过有这种吝啬想法的似乎只有罗伦斯一人而已。
  商人大多是讲义气的,其中甚至有为此而不顾利益的人。
  尤格无疑是后者的典型。他不顾罗伦斯的推辞,一次次送来高价的旅行物资。说让他们任意使用马车的话也完全没有客套的意思。赫萝固然很高兴,不过对于罗伦斯而言却,几乎可以说是迷茫了。
  要问为什么的话,当然是因为有借就得有还啊。
  借的时候固然不错,不过考虑到之后的事就让人郁闷了。
  “呼……总之就是这些了。”
  将最后一袋粗小麦粉放上马车后,尤格说道。
  这些东西对罗伦斯来说几乎可以称之为飞来横财,不过对于尤格而言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金额吧。而且看到行李架上满面喜色的赫萝,又不愿意泼她的冷水。虽然身为羊之化身的尤格向赫萝进贡的姿态有些滑稽,但这也是别人的事。
  赫萝已经早早地吃起肉干,团进毛毯里去了。
  之后就只说了句一路上拜托你了。
  在罗伦斯反复道谢后,尤格一脸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不过,他随即凑到罗伦斯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如果把我所得的利益换成金钱的话,这点东西根本算不了什么。”这句话让罗伦斯难以忘记。
  收到了如山的礼物,罗伦斯有些轻飘飘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且他也清楚这并不是谎言。所以罗伦斯尽量以轻松的心情收下了它们。
  “谢谢。"
  最后,他握着尤格的手再次致谢。
  “芙兰大人那里的地图一旦完成,我会尽快为您送去的。”
  据说画好的地图会送到兽与鱼的尾巴亭。那是坎尔贝深受欢迎的有名酒场。
  “啊啊,还有……"
  尤格说着,瞥了行李架上的赫萝一眼。
  赫萝正悠然地咬着肉干眺望天空,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罗伦斯简短地对尤格道:
  “之前约好的东西也拜托了。”
  闻言,明明身为老练绘画商的尤格却刻意凑过来耳语,做出增加真实感和营造气氛似的感觉。这副样子,不仅是一边整理货物收捡着搬运途中落下的菜叶子和木箱的碎屑、一边听着罗伦斯他们谈话的柯尔,就连赫萝也应该心有疑惑吧。不过她向来自称贤狼,所以不会贸然发问。虽然平常经常对一些琐事问来问去,不过对于大事倒是三缄其口。
  尽管因此而卷入过麻烦事,不过在罗伦斯想假装深沉或是想隐藏什么秘密时却很好用。
  尤格趁机做出了两个回答。
  “那么,再见了。”
  将柯尔抱上马车,罗伦斯自己也坐上车夫台,然后简短地道别。
  随即,他拉动马车,熟悉的马蹄和车轮声响起。
  不多说感谢和告别之词是行商人的习惯。就像“时间就是金钱”这句格言一样,痛苦的离别还是尽量缩短为好。毕竟,即使是射人体内的利箭,人们也会想尽可能地将痛苦缩短为拔出来的瞬间。
  尤格的身影很快就在身后消失了。原本露在窗边阴影下的芙兰的手也随即看不到了。有些遗憾地回头张望着的柯尔,似乎被人粗暴地按着坐了下去,发出“砰"的一声。
  沿着城墙出门之后,城里的景色也被阻隔了。
  而眼前是一条绵长的大路。
  只有马鞭挥舞发出的清脆声音。
  偶尔吹来的风,让河水更加冷得彻骨。
  天空阴沉,映着天色的河面也仿佛冻结了一般,看起来愈加寒冷。
  加上空气极度干燥,感觉就像是连脸上的水分都被吸收了似的。
  以前曾觉得在这个季节里用加了药草的油膏涂脸的师父很奇怪,不过最近稍微有点不注意健康,就觉得脸上干得像要掉渣一样。
  自十八岁开始作为行商人独自生活以来,已经七年了。可能已经到了疲倦的时候了吧。不过也许这样也好。问题是比自己更不注意身体健康的旅伴却像是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烦恼似的。“笨蛋,那不可能吧。”邻座的旅伴赫萝道。被她那随风飞舞的头发弄得痒痒的,罗伦斯与对方不爽的目光相接,看着她的侧面,听其说道:
  “汝这样的人类会在空气中暴露自己的脸。像咱这样的狼就得在空气中暴露毛皮。最近挺冷的,咱在晚上都是用这条尾巴和小柯尔蜷在一起睡觉的呢。”
  说着,赫萝有些不满地叹了口气,不过在说话时一直整理着自己尾巴的毛。
  前端宛如雪一般的白,其余是亚麻色的长毛。非常漂亮的一条狼尾。
  这可不是什么腰带,而是赫萝货真价实的尾巴。
  虽然看起来像是十余岁的少女,但赫萝的真身其实是一只能将罗伦斯一口吞下的巨狼,曾经是栖息在麦田里掌控农业收成的存在。
  而且,拉开帽子的话,下面是一对生气勃勃的兽耳。
  当初多少是出于恐惧而藏起了赫萝的真实姿态,但现在却并非如此了。
  这个外表很容易让对手疏忽大意的人,已经成为了罗伦斯不可替代的重要旅伴。
  “是吗?不过你的尾巴本来就挺漂亮的,即使这么使用,以我的眼光也看不出有什么改变呢。”
  如此直白的恭维只得到了赫萝重重的一脚作为回应。不过她引以自豪的尾巴还是不禁翘了起来,真是相当孩子气啊。然后,两个人像傻瓜一样互相看了一眼,一起叹了口气。
  他们会热衷于做这样无聊的事而毫不腻味,是因为在货物马车上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当然不可能有。她明知如此。平常的赫萝一般也就是无聊地梳理尾巴或是团成一团睡觉而已。
  罗伦斯稍稍想了一下后,道:
  “有很多船都沿着这条河顺流而下呢。”
  他指着河面说道。闻言,原本无聊地将手臂撑在膝盖上托着脸的赫萝也兴致缺缺地扫了那边一眼。
  “如果顺流而下的船很多的话,那上流总会有无船可用的一天,于是下流的船当然得回航不是吗?不过我没看到这样的情形呢。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身边传来了“诶?”的一声。
  赫萝自称贤狼,对于自己的智慧相当有自信。
  对于罗伦斯的问题,她再次扫视了一眼河面,然后回过头来。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冷风吹得眼睛发疼,罗伦斯眯起了一只眼睛再次问道。于是赫萝“嗯”了一声低头陷入了深思。这是从经常拿自己打发时间的师父那里学来的恶趣味。
  不过这种恶作剧般的问题成功的前提是,对方得有自认为头脑聪明的自信。在此之上,罗伦斯才能非常自然地提出问题。
  譬如既然船一直顺流而下,那么上流总有一天会没有船可用,于是下流的船必然得返航。
  如果是这样的话,答案只有一个。
  “咱、咱知道了。”
  “哦?”
  罗伦斯张大了嘴向前看去。
  随后,他一边对赫萝说“请讲”,一边挥舞鞭子清脆地拍了拍停下来吃路边野草的马儿的屁股。
  “船向下游行驶,应该是运送木材吧?”
  “那又如何?”
  “嗯,也就是说,船到达海边,在卸下木材后就会接着驶向大海。这样一来,既实现了河流上游的木材与船只供给,又能兼顾货物搬运,简直是一石三鸟的办法。”非常合理的解释。刚开口时还带着一丝不安之色的赫萝,在说完后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罗伦斯差点笑出声来,连忙以咳嗽掩饰,然后简单地回答道:“错得离谱。”
  闻言,赫萝的表情果然如同被捉弄的小狗一般。
  “其实世界上的问题并不一定复杂的答案就是正确的。”
  罗伦斯说着,伸出指头戳了戳露出一脸被背叛的表情的赫萝。
  还好手上带着从尤格那借来的厚鹿皮手套,所以这种冒险行为并不恐怖。
  赫萝沉着脸拨开了他的手,然后露出了獠牙。
  罗伦斯笑了起来,毫不顾忌贤狼的威严,偏过头去。
  “当然,有些季节也会有你所说的那种情况。不过那种时候一般是用木筏。你没发现这条河沿岸完全没有芦苇之类的植物吗?船的交通量大,回航的量也必然增加。河边如此平坦,就是为了将船用绳索拴好,用马匹拉回去比较方便而特意弄的。”
  如果船的往来太过频繁,那么回航的船只必然会对顺流而下的船造成阻塞。不过现在四顾河面,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情景,大概再继续走F去也不会遇到吧。
  不过如果真的遇到的话,那种跟祭典一样的大骚动和乱成一团的景象搞不好会很有趣呢。
  听到罗伦斯的话后,赫萝长叹了一口气,嘀咕道:“遗憾,真遗憾呐。”有些闹情绪的样子。虽然其中有一半是没有偷袭到罗伦斯脚尖的懊悔,不过另一半应该是真的遗憾了吧。毕竟她也见识过这河上人们的豪爽,所以对于不能亲眼目睹船行的热闹也有些遗憾。
  “好不容易有如山的好酒的说……”
  听到这样的嘟囔,罗伦斯不禁笑了起来,随即赫萝也恶作剧般地笑了。
  不过笑声很快就消失在河面吹来的风中。
  之前的骚乱不过是数月前的事,但现在回想起来却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时光如梭。
  而且不会再回来。
  赫萝维持着微笑的表情,静静地眺望着河流。
  既然没有所谓的永远,又何必一直愁容以对呢。
  不过明知如此,也无可奈何。
  罗伦斯想伸手揽住赫萝的肩膀。
  但是制止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赫萝自己的手。
  “嘛,虽然现在缩进汝的怀里倒也不坏。”
  她抓住罗伦斯手套的食指部分,然后轻轻地放在他的膝盖上。
  明明动作宛如少女般温柔,但带着微笑的赫萝的表情却是异常认真。
  “不过咱更在意那个。”
  说着,赫萝凑近罗伦斯的肩膀,扬了扬下颚,示意后面的货仓。
  她平常向来在那里整理皮毛,现在特意到车夫台这里,罗伦斯还没天真到以为她是单纯想要呆在他身边。
  他也早就注意到了货仓那边柯尔的异常。
  虽然知道柯尔本来就是老实巴交的性格,不过比起沉默思考,他更适合乖乖地跟在别人身边。
  但自坎尔贝起,他就一直都是这副沉思的样子。
  “他没有跟你谈起过什么吗?”
  “嗯。咱只知道他和那个笨蛋说过话而已。”
  赫萝的话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不满。
  她,口中的“那个笨蛋"当然是指芙兰,如果她给柯尔带来了什么影响的话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在坎尔贝借住的尤格店铺兼住所,墙壁应该并没有厚到足以让柯尔他们的悄悄话逃过赫萝灵敏双耳的地步。
  就在罗伦斯刚开口问赫萝为什么没有竖起耳朵偷听的时候,大腿立刻被狠狠地拧了一把。
  “咱可是享有盛誉的贤狼。别把咱当做世俗的小姑娘。”
  “我、我知道了啦,不好意思。"
  赫萝斜睨了他一眼,终于将手从他腿上拿开了。
  不过,她嘟着的嘴唇,还是泄出了一句软弱之词。
  “也许咱似乎并不那么可靠呢。”
  罗伦斯能够分辨她这句话是否是玩笑。
  赫萝琥珀色的双瞳就是比任何东西更能反映她内心的镜子。平常
  图 16
  总是自信满满充满斗志、带着一丝红色的琥珀色瞳孔,在心情低落时就会变得如同软绵绵的蜂蜜点心一般。
  不被任何人需要。这是赫萝数百年来深陷的泥沼。
  罗伦斯被芙兰叫去谈论关于地图的事以及之后的交易,这也对她造成了影响吧。
  罗伦斯向货仓的方向看了一眼后,以轻松的语气道:
  “邂逅会让人改变。还是说你希望他永远都是个孩子?”
  在父母羽翼下沉眠的幼鸟,永远不会有展翅高飞的一天。
  何况柯尔曾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才离开自己的村子的。如果一直在赫萝的庇护之下的话,将会变得太不懂世事吧。而且罗伦斯也清楚赫萝本身并不想以自己的想法干涉柯尔的成长。
  赫萝定定地看着前方,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
  在她哈出的白气消失之时,忽然不快地歪了歪头,斜睨了罗伦斯一眼。
  “汝觉得咱们应该就这样保持沉默吗?”
  罗伦斯并没有退却。
  相反,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以听似恳切的声音道:
  “这样也好吧。”
  赫萝双手捏成拳,敲了敲罗伦斯的大腿。
  不过,敲过之后却并没有离开,就这样放在了罗伦斯的腿上。
  “是啊,咱并不是神。”
  她吊起眼梢,像个闹情绪的少女般这样说道。的确与印象中清廉洁白的神相去甚远。
  不过对于商人来说,本来就是喜欢带有若干污浊的水更甚于一尘不染的水。
  罗伦斯握住赫萝的手,再次说了句“这样也好”。
  这次赫萝没有生气,只是将头靠在了罗伦斯的肩上。
  赫萝并不是那种会积极询问别人烦恼的性格,罗伦斯也是如此。于是一旦有了担心的事会比常人多一倍的忧心,形成一种奇妙的气氛。
  虽然赫萝平常嘴上不饶人,看起来似乎相当的强势且任性,但实际并非如此。如果你不与她交谈,她也绝不会多管闲事,也绝对不会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烦恼中的人。
  她并不讨厌帮助别人,或者说她其实乐于如此,不过如果对方不出
  口相求的话,她绝不会强加干涉。
  在三人的旅途中,罗伦斯将赫萝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了然于心。
  她对柯尔是如此,那么对自己呢?罗伦斯不禁这样想道。虽然偶尔也能察觉到自己的迟钝,不过也许实际上他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迟钝也说不定。
  不知算不算是赎罪心理,罗伦斯最近总是在食物上尽可能地满足赫萝。
  赫萝当然也发觉了他总是多分一些吃的给自己,不过却没有多说什么,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就这样,带着各自的心事,旅途比以往更加沉默。一直到沿河而上、遇到一队渔夫为止,才总算是为他们一行人带来了些许热闹之气。
  “拉啊!”
  咚咚。随着太鼓的声音,一群男人一起向河中撒网。
  河上还有一些人用木棒敲打着落网的水面。而河岸边打扮像罗伦斯一行的旅人则弯腰看着落网的猎物。
  河流也是属于土地所有者,因此是不允许随意捕鱼的。现在也有不少带着短枪的士兵混杂在渔夫中,面无表情地拿着似乎是羊皮纸的东西,数着拉起来的网中的鱼的数量。鱼被一次放进停在一旁的货物马车上的桶或盆里,桶盆都用石灰做了记号,装满猎物的马车很快就驶开了。
  因为河流上船只来往很多,因此才选择在如此远离城镇的地方捕鱼吧。仔细看去,上流隐约可见关口,看来就是因为在这里船只会停下,所以才会在此捕鱼。
  随着网越拉越高,重量也随之增加。太鼓的声音以及拉网的男人们的吼声也加大了力道。罗伦斯回头一看,赫萝和柯尔不知什么时候都站了起来,双手握拳凝视着拉起的大网。
  最后一声大吼后,似乎捕住了巨大鲇鱼一般绷得紧紧的网被拉出了水面。应该是这个季节少见的大收获。看来靠着来往船只上掉下的碎屑为食的鱼儿们似乎并不为食物发愁呢。
  随着巨大的欢呼声,拉网的男人们一起向猎物围了过去。加上附近等着大猎物的渔夫们,顿时,四周形成了混杂着士兵的怒吼和起哄的欢呼声的大骚动。鱼挣扎的声音和将鱼放进桶里的声音,还有装满鱼儿的货物马车驶开的声音,简直宛如让人心情愉悦的音乐一般。
  在寒冷、连景色都死气沉沉让人感觉一切生物都像是死去了一样旅途中,终于出现了让人有活着的实感的久违场面。
  大家都是如此吧。所以起哄的人们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高兴,还不如说是安心。
  在最后一辆马车离开时,四周自然地响起了掌声,就连柯尔和赫萝也莫名开心地跟着鼓掌。从货台拿了一块肉干叼在嘴里的罗伦斯对两人道:
  “好了,你们俩也该准备了。”
  “嗯?准备?”
  柯尔和赫萝一起回头看着他。
  “在此宣布渔猎结束。欧兹培大人仁慈,剩下的鱼给大家共享!”
  一名官员高举着枪大声宣布。
  闻言,一直在河边坐着眺望打渔过程的人们立刻站了起来。
  被丢在河岸,仍在吧嗒吧嗒张口喘息的鱼儿还有很多。
  给人们一点恩惠,会在一定程度上杜绝他们冒险偷猎。这是领主们传统的手段。得到鱼的围观者都是满面喜色。
  无论男女,众人都卷起衣角脱下外套去抓鱼。赫萝和柯尔相互看了一眼后,也飞快地脱下了靴子冲下马车跑进人群。赫萝几乎是顾不上掩藏尾巴的急切了。
  罗伦斯开心地看着他们两人的样子,用手指撕下肉干的筋,向一群燃起了火的人群走去,打算借个火。
  这一天,晚餐提前了。是涂上盐巴的烤鱼。
  赫萝和柯尔就像是在比赛谁更豪爽似的,几乎平分了所有的鱼。
  虽然用餐姿势不雅,却是非常快乐的一顿晚餐。
  如果按照罗伦斯行商的行程,要再次到达这个城镇本应该得一年以后了。
  他曾经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继续着,今后也将继续下去。
  然而,他却在坎尔贝回头,相隔不久就回到雷诺斯。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这次居然没有生气呢。”罗伦斯将尤格给他的介绍信收好,说道。货物马车里装满了豪华的物资,如果是通过市场贩卖的话会被收取高额的税金。不过尤格连这一点也想到了。他以交好的领主名义写了一封能够给罗伦斯打折的介绍信。
  也许是因为绘画商所涉及的东西都相当高价,所以也拥有不小的影响力。信件应该是真的,从官员忽然变得小心翼翼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
  不过本以为可以就此轻松放行,却还是被严格地搜查了所携带的货物。
  因此,赫萝的尾巴被检查的官员失言鉴定为“便宜毛皮一件”。
  “为这种小事生气有失身份。当然,咱也不能否认,因为疲劳而让毛皮失去了光泽。”
  随后,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叹了口气。虽然生气与否关于贤狼的声誉,但不知道赫萝是不是真的累了,软绵绵地瘫倒在车夫台边。唯一生气勃勃的则是第一次到雷诺斯的柯尔。
  其实对于赫萝而言,与其说是身体的疲倦还不如说是心理的疲惫。
  途中因为参加了抓鱼大会而有过短暂的异常兴奋,在之后的旅途中也几次跳下马车步行。罗伦斯曾开玩笑似的问她“变回狼身跑跑如何?”,结果赫萝居然认真地考虑起可行性来了,吓得他连忙打住了话头。
  虽然这话有几分想逗柯尔发笑的意思,不过也有几分真意吧?
  如果指出这一点的话一定会惹她生气,所以罗伦斯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不过他也发现在无云的夜晚,赫萝曾仰天做出远吠的姿态。
  她也偶尔会想要淋漓尽致地四足狂奔吧。罗伦斯这样想着,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到达借宿地的时候,我会让主人准备一些热水。洗去尘埃的话,应该会觉得神清气爽。”
  “还有上等的油。”
  梳理尾巴的话得有油才行。虽然这个小知识罗伦斯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不过还是在尤格的店里才有了切身体会。
  不行。他这样回答。随后,赫萝并没有再次要求。
  只是有些厌恶地嘀咕了一句“没有时间买吗?”,算是她微弱的反抗。
  不过现在她的心情多少好一些了吧,虽然恢复得也太快了一点。
  “话说,汝打算在这里逗留几天?”
  赫萝蜷缩起身子,把下巴放在膝盖上,问出了她现在最在意的问题。
  罗伦斯考虑了数秒,给了一个比较乐观的回答。
  “长则三四天吧。因为要搜集信息,准备防寒物品,还得多少采买一些食材。”
  “嗯。”
  似乎这个回答让她很满意,赫萝叹了口气,斗篷下的耳朵飞快的抖动着。
  轻咳一声,罗伦斯继续道:
  “不过最后会怎样我现在也不知道。如果人流多的话,积雪的地方也可以去,相反,若是没人出城的话,我们就得选择更好的地方了。前者是迪巴商会,后者是去纽希拉。”
  虽然纽希拉是让人坐立难安的名字,不过也是少数还留在赫萝记忆中的城名。虽然她别扭地侧过了脸,但还是无法隐藏自己怀念的表情。在这忽如其来让人伤感的气氛中,罗伦斯突然笑了起来。
  “柯尔知道纽希拉吗?”
  罗伦斯之所以会转向柯尔,就是怕面对此时的赫萝。
  而忽然被问的柯尔虽然有些疑惑,还是点了点头,回答道:“听过名字。”
  “是个地底会喷出温泉的古老城市。我曾经去过一次,是个奇妙的地方。”
  “奇妙?”
  “是啊。听说是位于异乡土地的中心,聚集了世界最高位圣职者的场所。而且数百年来从未有过战争。”
  这对于从很久以前起就崇拜神明,却只能从受到教会蛮横攻击的村子离开的柯尔来说,也许是难以置信的事吧。
  不过能给予这样惊讶的回应,实在是个很好的听众。
  “所以那些为世上无尽的纷争而痛苦的人们,认为也许在那里能寻找到能够构筑永远和平的方法。”
  罗伦斯一边说着,一边将胳膊轻轻地放在偏着头的赫萝头上。
  “但是,世上的纷争不可能结束吧……”
  “不错。即使泡在温泉里能治愈一切病痛,即使大家都忘却了心中的痛苦,但这并不能让世上的纷争真的消失。”
  在罗伦斯胳膊下回过头来的赫萝苦笑着瞥了柯尔一眼,一脸无聊地说道:
  “曾经咱泡着那温泉的时候,也曾有过想让它冷一点的争斗之心呢。”
  讨火了吗?不过罗伦斯并没有慌张。
  他摸了摸赫萝的脑袋,然后挥动缰绳避开了路上的野狗。
  “芙兰所介绍的杂货商似乎是原雇佣兵。如果他也因为泡温暖而使心胸开阔就好了。”
  “我比较喜欢开阔的客栈。” 、
  赫萝在逗留城镇期间,心情是否愉悦取决于投宿地是否舒适。
  罗伦斯将从货仓站起来的柯尔按回原位,自言自语地道:
  “阿罗德的旅店这个时间应该没有在营业了。那我们只能去其他旅店赌赌看……”
  “咱认为质量好的旅店外表应该会比较气派。”
  赫萝眯起眼睛,带着些许嫌恶意味地说。
  方才她没有因为罗伦斯的逾越之举而生气,因此现在他似乎也失去了反驳的立场。
  他可不想再次用钱去换回赫萝。
  “嘛,去问问城里的人如何?”
  “汝在这里有熟人吗?”
  不过不可能去那群让人生气的家伙那吧——赫萝的眼里透露出来的情绪牵制住了罗伦斯的行动。曾经以赫萝为人质强行勒索的戴林克商会,无论怎么看也不是个让人愉快的对象。宛如水蛭般的愚蠢,张开蜘蛛般的大网,贵族式的惺惺作态,几乎是世上最令人厌恶的部分的集合。
  不过虽说如此,总归无法避免与他们打交道,而且罗伦斯要赚钱的话也少不了他们的帮助。虽然是个根本不想再有交集的对手,但若是真的放弃和这么大的商业团体交易度过一生的话,又觉得有点寂寞。
  罗伦斯想着,不禁独自笑了起来,随后挠了挠鼻尖。
  “熟人的话,我多少还认识其他一些人。反正要拿地图的时候也会联络,还不如先去问问有什么推荐的旅店吧。"
  虽然仅仅在数周前,毛皮商以及相关的商人们蜂拥而至,但那时与现在相比,热闹程度也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毕竟,瓶子里是掀不起风浪的。
  罗伦斯巧妙地操纵着缰绳,驾驶马车走进了混乱的人流中。
  当被一群拿着装鸡的笼子、看起来像是肉店伙计的人堵住了去路时,赫萝终于开口问道:
  “汝的熟人应该是那个人吧?”
  “是啊,就是叫做‘兽与鱼的尾巴亭’的名店。”
  “嗯?呵,是那个有奇妙的老鼠料理的店吧。”
  赫萝似乎也很中意那里的料理。
  如果能在那顺便吃晚餐的话就是一石三鸟了。
  等拿着吵死人的鸡鸭的一行人通过后,罗伦斯挥起缰绳,准备拍马前行。
  这一瞬间,赫萝忽然嘀咕了一句。
  “汝倒是心胸宽阔呢。”
  “诶?”
  带赫萝去兽与鱼的名料理店,跟心胸宽阔与否有什么关系吗?
  行商人看着前方思考着。就在他搜索着记忆时,一个女人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脑海。那是兽与鱼的尾巴亭的女招待。
  “啊。”
  顿时,罗伦斯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不知算不算是呻吟的声音。
  “嘛,咱还是去泡一泡纽希拉的温泉,忘记一切的纷争吧。”
  口中说着这种话的赫萝,眼底的神情却根本不是远离战争的意思,反而一副充满硝烟感的表情。身后的柯尔“?”地歪了歪头,看来也不能指望他来救命了。
  因为挡在路中,罗伦斯被附近一些手工艺人模样的男人怒骂起来。他慌忙重新前行。
  赫萝在身边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罗伦斯只能无奈地望天。
  在这个城镇,只要一抬头就必然能看到教会的尖塔,罗伦斯默默地祈祷着一切顺利。
  酒场只有在黄昏时分才会热闹起来。
  一般的店都是如此,罗伦斯等人到访的兽与鱼的尾巴亭也不例外。
  不过也算不上安静。店内似乎正在做开店的准备,正中放着许多桶子,里面放满了如山的贝壳。
  “日安。”
  穿过打开的门扉,罗伦斯打了声招呼。而仿佛被外面明亮的阳光刺痛了眼睛似的,少女有些晕眩地看着他们。
  “啊呀?啊啊,是之前的商人先生。”
  “之前多亏您照顾。”
  柯尔在卸货,所以现在罗伦斯身边只有赫萝一个人。
  无论是赫萝还是女招待,都不要做什么多余的事啊——罗伦斯在内心如此祈祷着。还好.两人暂时都没有采取什么表面行动。
  图 24
  不过罗伦斯是个商人,他清楚这两人应该只是在估计对方的实力而已。
  虽然她们看似是为了自己而起的硝烟,这多少让罗伦斯有点得意,但他也清楚实际并不完全如此。
  这也是猎人在较量自己狩猎的实力。
  身为她们此次比赛的猎物,并不是多有趣的事。
  “这次又是来赚钱的吗?”
  女招待一边说着一边将右边桶中的贝壳倒进左边的桶里,然后将剥好的贝肉吧嗒吧嗒丢进身前的盆子里。她看起来没怎么动,就将道具使用得十分纯熟。
  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刀柄部分用布包起来的朴素小刀。刀刃部分透出冰一般的色泽。一手持刀,将其本身的锋利发挥到极致,只微微转动手腕就将贝壳掰开的少女,看起来显得非常稳重。
  这也是一种魅力吧。
  罗伦斯苦笑着道。闻言,少女微微一笑。
  “这句话我已经听很多商人先生说过很多次了呢。”
  一旦城镇有什么异变,首先就会有商人前来收集情报,她应该已经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了吧。
  “也许是这样吧。”
  “呵呵,商人就是这么善变呢。不过就算是辩解也无济于事,毕竟事实就是事实。会有报应的哦。”
  少女虽然眼睛看着罗伦斯这边,但焦点却集中在他身边的赫萝身上。
  罗伦斯尴尬不已,一旁的赫萝却似乎很开心地笑了。
  “是这样的吗?”
  她说着,微笑着抬头看向罗伦斯,这并不是虚假的笑容。
  赫萝自称贤狼,当然不会一受到挑衅就上钩。
  罗伦斯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这时——
  “不过咱觉得商人赚的钱大多都是正当的血汗钱呢,利刃都自有刀鞘。真是的,那应该是一群傻瓜团体吧。”
  说着,她轻轻伸出手,理了理罗伦斯的衣襟。
  然后对着酒场的女招待微微一笑。
  罗伦斯不禁吞了口唾沫,仿佛想从这夹心饼干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般的道:
  “是、是啊。这次我回来也是有事想问你。”
  “……有事问我?”
  回答迟了那么几秒,无疑是因为她正和赫萝对视。
  把柯尔留在后面果然是明智之举,罗伦斯这样想着。现在的他在旁人看来一定已经傻到家了吧。
  “关于毛皮的……啊。”
  不知是因为一边说话一边做事的原因,还是故意的,少女手中的贝壳啪的一声裂成了两半。就在罗伦斯以为她要丢掉的时候,她却一把抓起贝肉一口生吃了下去。
  随后还摸出一个小杯子,很美味似的大喝了一口。
  从她的喝法来看,应该是很辛辣的酒场。
  “呵,是吗?毛皮怎么了?”
  虽然现在看来,她的这一系列举动似乎有些刻意,但实际平常也应该经常这样做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许也可以算是女招待的魅力呢。
  而且,赫萝似乎也对贝肉加酒的组合有些羡慕。
  这两个人搞不好意外的合拍呢。罗伦斯不禁这样想着。
  “不,其实是因为我们会在这里逗留一阵子,所以想请你介绍好的旅店。”
  “啊呀。”
  少女听到罗伦斯的话后,忽然像孩子一样嘟起了嘴。
  “从没有人会对我问如此冒昧的问题呢。”
  “……?”
  罗伦斯一时无法理解她的意思,表情僵硬地笑着呆住了。于是一旁的赫萝抢过了话头道:
  “她是在开玩笑说自己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了啦。”
  “诶?啊,哦哦!”
  总算明白过来的罗伦斯却在下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虽然说出这个玩笑的人是女招待,但告诉他其中含义的却是赫萝。
  罗伦斯能够轻松从琉米奥尼金币和崔尼银币以及琉特银币的兑换、小麦与铁以及鲢鱼的交换中获利。
  然而,他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现在的场面。
  毕竟芙兰的地图会通过尤格送到这里,如果让此地的主人不快的话,他不知会变成怎样。而且她的情报网非常有价值,罗伦斯也不想失去这一途径。
  但如果太在意女招待的心情的话,又得面对赫萝的獠牙。
  果然不应该带赫萝过来的啊。
  啊啊,神啊。
  罗伦斯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就在他准备投降的瞬间。
  “扑哧。”
  最先笑出声的人,是赫萝。
  “扑哧……咯咯……”
  怜悯似的看着罗伦斯,她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就在罗伦斯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可笑的时候,手里握着贝壳的女招待也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颤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
  行商人经常会到一些语言不通的地方。
  那时候最重要的,并不是寻找翻译,也不是担心自身安危,更不是攥紧钱包。
  而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忘记笑容。
  这既是无坚不摧的武器,也是无所不御的盾牌,能够有效地保护自己。
  于是罗伦斯跟着她们笑了起来。
  虽然仍然是一头雾水。
  女招待似乎是再也忍不住了,仰头大笑。
  于是三人一起笑着。赫萝在用罗伦斯的衣服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后,忽然转向女招待道:
  “咯咯咯……咱们好像傻瓜一样呢。”
  女招待也用指尖拭去眼泪,大喝一口绝对辛辣的酒,做了一次深呼吸后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呢。这简直算是铜墙铁壁的存在了。啊,太可笑了。”
  说着,她的手微微一转,贝肉便落进了盆子里。
  在如山的大贝壳上添加新的贝壳后,女招待将小刀在前襟上抹了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虽然加盐的料理是最棒的,不过就这样吃的话也并不奇怪。我一时糊涂了。”
  “嗯,汝对于料理的出色眼力值得褒奖。”
  女招待抖着肩膀笑了一会儿后,对着罗伦斯他们挥舞着小刀,道:
  “旅店的话,我推荐僧尼常去的尤努斯的店。你告诉他是我介绍你们去的话,应该会得到一点优待吧。”
  行商人再次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忘记的笑脸感谢道:
  “非常感谢。”
  “你来这里就为了这件事?如果有需要的话,我还可以为你做菜送到尤努斯那里去哦。”’
  罗伦斯以征询意见的目光看了赫萝一眼。
  顿时,两个少女一起笑了起来。
  “是是,我知道了。比起在这里吃,你们更希望在安静的房间里品尝吧。我会为你们送到旅店去的。”
  女招待投降般高举双手道。
  倒是赫萝轻轻地踩了踩呆然的罗伦斯的脚。
  果然,要弄懂这两个女孩子之间的交流是不可能的事。
  “做料理得花点时间,总之日落前会给你们送到。菜单交给我来定吗?”
  “啊,好的。那个,外面还有个人,所以麻烦做三人份的。"
  “诶,还有一个?”
  女招待有些吃惊地问道,罗伦斯非常自然地微笑道。
  “很遗憾,不是女性。只是个在路上认识的少年。”
  “啊呀,这样啊。那介绍给我认识如何?”
  用锋利的刀刃贴在自己脸上,少女思索般地道。
  如果让柯尔认识她的话,一定会被吃的连骨头也不剩吧。
  罗伦斯都能想到这一点,赫萝当然更清楚。
  于是赫萝以充满警戒的目光斜睨着对方。
  “我知道了,知道了。”
  女招待赶紧说道,然后解开弄脏的围裙。
  放松下来的罗伦斯疲惫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了。
  “啊,对了。”
  “嗯?”
  少女正弯腰脱下围裙,闻声瞥了他一眼。
  “我有一封信会从坎尔贝送来,不过因为我在这里没有收信地址,所以让他们送到你的酒场。”
  “哦哦,好的。我知道了。话说,是坎尔贝的谁?”
  “尤格商会的绘画商。”
  闻言,少女短短地回答了一句:“哦。”然后将围裙卷成一团丢在桌上,开心地道:
  “是那个长得像猪一样的人吧。他偶尔会到我这里吃饭,说什么鱼的尾巴多吃一点也不是什么大罪,然后大吃特吃呢。”
  已经那么胖了还需要给吃东西找什么理由吗?罗伦斯不禁这么想着。一旁忍不住笑出声的赫萝的想法应该也和他一样吧。
  “不过,为什么?”
  “诶?”
  看着抱起装满了贝肉的盆子的女招待,罗伦斯茫然地反问道。
  于是,原本正向厨房走去的少女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为什么要送到我这里呢?你应该还有更好的收信地址吧?”
  那略带寂寞的笑容是虚假的吗?
  虽然罗伦斯脑中瞬间闪过这一念头,但还是察觉了对方的疑惑,回答道:
  “信是从远方寄来的,应该没问题吧?”
  “嗯?”
  少女有些惊讶地反问道。
  身旁的赫萝也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如果来送信的人一定想尝尝我这里热腾腾的料理的话,那就让他送来好了。”
  少女轻轻扬起下巴,嘴角微微翘起。
  “毕竟要我去远方为单单一个人做菜是不可能的,我在这里为大家做料理已经觉得很有意义了。”
  看来她的确是艳名远播。
  如果没有遇到赫萝的话,他搞不好也会上钩。
  目送着她消失在厨房的背影,罗伦斯不禁如此自嘲道。
  不过在办完事正要回到马车上时,赫萝忽然一脸严肃地道:
  “如果不是咱发掘汝的话,汝一生都会埋没在土里吧。”
  宝石也是由石头切割而成,之后才能发出光辉。罗伦斯并不认为在宝石出土后不经工匠打磨也能闪耀光芒。
  他叹了口气,回答道:“正如您所言。”然后恭恭敬敬地握住了赫萝的手。
  感谢神明,让他能够活着走出这个酒场。
  将大蒜细细剁碎,用油爆焦再放进盐巴后,恐怕这世界上再没有能比它更刺激人食欲的味道了。
  喝了连自己都惊讶的大量的酒,不知不觉比赫萝先醉倒躺下了。
  模糊的记忆中,还留着在看护着自己的柯尔对面、快乐地以自己的丑态佐酒的赫萝的样子,但究竟是不是真实,他也搞不清楚。
  等到他能够抬起宛如灌了沙一般沉重的脑袋爬起身来,并能够清晰地说话时,已经是太阳高挂了。他自己一身都是酒臭味。
  而且没有看到柯尔和赫萝的身影。
  拼命摇了摇头,却只能看到地狱般的景象。用手掌轻拍脸部,罗伦斯缓缓起身。桌子上放着的铁质水壶里似乎添了新水,冷得都结了霜。
  他轻抿了一口,环顾房间。
  外套和袍子都不见了,看来赫萝是出去了。
  慌忙确认桌上的钱包,一眼看去银币的数量似乎没有变少。
  “究竟去哪了?”
  罗伦斯歪了歪头,-边伸个懒腰一边打开木窗,朝阳顿时刺痛了双眼。
  微微眯起眼睛后,他低头看着窗后的小路。只见头顶着竹篮的妇人悠然走过,还有背着褡裢的少年匆匆奔跑。
  这是城镇最为平常的生活。
  罗伦斯再次叹了口气,确认下巴的胡渣状况后,忽然,一个白色的东西映人了眼帘。
  仔细看去,是两个正沿着细细的小路缓缓走来的身影。
  “去了教会?”
  井边放着的水桶的水面照出了罗伦斯的脸。他看着水面这样问道,同样坐在井边的赫萝“嗯”地点了点头。
  “因为屋子里大蒜和酒的味道臭死人了。刚好又被小柯尔缠着说要参加早晨的礼拜,所以就去了。”
  虽然被她说臭的要死,不过确实就连罗伦斯自己都能闻到臭味,所以无法反驳。
  他用小刀沾了点水,然后伸到脸颊边。
  “很热闹吗?”
  “嗯。虽然那里不允许危险的人进入,不过看了我和柯尔的打扮后就放我们进去了。”
  一个像是旅行的修女,一个则像是流浪的少年。这种组合也许就连最顽固的教会士兵都能骗过吧。
  不过,柯尔是为了利用教会而学习教会法律,像今天这样特意前去做礼拜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相信世上有三或四个神明存在,但却只向其中一个祈祷的人非常多。虽说是利用,但在学习的过程中变成真正的信徒也并不奇怪。尤其是像柯尔这样率直的孩子,似乎很适合教会安静而洗练的气氛。
  “但是居然连你都会前往敌人之地,看来心情不错嘛。”
  坐在井边的赫萝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吧嗒吧嗒地摇晃着脚。
  不仅如此,罗伦斯偷眼看去,只见她的侧面看起来也非常愉快的样子。
  “嗯,小柯尔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呐。虽然看起来像苦笑,不过他一去教会就好像活过来了一样呐。”
  赫萝哎呀哎呀地笑了起来,罗伦斯也只好跟着笑。
  “难得你看得开。”
  赫萝将罗伦斯的这句话当做耳旁风。
  毕竟,赫萝对于教会有着就连她自己都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复杂感情。
  一脸轻松的赫萝多少有些得意地道:
  “咱和汝不一样,咱很清楚什么才是重要的东西。”
  罗伦斯差点刮破脸皮,连忙摸了摸刀刃,一边问道:
  “比如?”
  “比起一些细节,咱更在乎小柯尔开心的笑脸。”
  小刀的刀刃倒映出赫萝的模样,罗伦斯抬起头来看着她,继续刮着胡渣。
  “所以,听到他缠着我说希望我跟他一起去的时候,感觉真的很高兴。”
  明明是玩笑般的语气,但赫萝却摇晃着头真的笑出了声。
  她究竟在高兴什么讨厌什么,都清楚地传递给了罗伦斯。
  “愚蠢的行商人浅薄的想法是,既然如此那一开始问清楚不就好了?”
  有烦恼却不肯对自己说的柯尔让赫萝在马车上一直气闷不已。
  罗伦斯维持着刮胡子的姿势这样说道。闻言,赫萝从井边一跃而下,踩得草地吱吱作响。
  罗伦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根本没必要。
  赫萝只走了两步,然后悄悄地抵在罗伦斯背后。
  “咱可县肾狼.必须得保持自己的威严呐。"
  罗伦斯笑了起来。这多半是因为赫萝的话直接通过背部颤动着传递过来的关系吧。
  “还真辛苦呢。”
  听到他简短的回答后,赫萝摇了摇尾巴。
  “嗯,非常辛苦。”
  罗伦斯不知道究竟哪些部分是她的真心话,不过至少她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不用勉强端着贤狼的架子。她能够将所想、所感的东西告诉自己,这对于商人来说实在是非常安心。
  也许,赫萝的想法也和他一样吧。
  看不到赫萝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的体温。罗伦斯听到她这样说道:
  “如果咱说咱很期待回到约伊兹,汝会生气吗?”
  到达约伊兹,就意味着旅途的终点。
  但罗伦斯却苦笑着回答道:
  “我不会生气。因为我也想像一个贤者那样。”
  他感觉到赫萝笑了。
  然后她没有再说话。罗伦斯也重新开始刮起他的胡渣。
  赫萝保持着沉默,静静地从罗伦斯身后站了起来。
  等到他剃须完毕后,确认了水面上自己的模样,就将水桶里的水洒向了中庭的花草。就像是感觉到人类气息而惊飞的花和蝶一样,赫萝也离开了罗伦斯的背部。
  罗伦斯将小刀插进腰间,摸了摸脸颊。赫萝无言地走了过来。
  似乎是要拉他的手。
  于是罗伦斯无奈地笑着,想要握住她小小的手。
  就在这时,柯尔从庭院入口处走了过来。
  “呜。”
  赫萝在喉咙深处呻吟了一声。那是因为柯尔两手拿着一只平底锅。大概是因为兽与鱼的尾巴亭的名头太大了,这个旅店的主人居然为他们准备了热腾腾的早餐。赫萝等不及地跑了过去,丢下罗伦斯一人。
  而他原本准备去拉赫萝的手,就这样浮在了半空中。
  “……”
  握住对方伸出的手可是商人缔结契约的重要证明。
  就在他认真地考虑要不要为赫萝说明这一点时,看着欢呼着冲向柯尔的少女,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虽然这段旅程逐渐走向了终点,但是至少现在,愿她能够尽情欢笑。
  罗伦斯抬头看了一眼炫目的朝阳,然后也向柯尔跑去。
  吃完早饭后,罗伦斯一行人开始向镇里走去。
  他们的目标是之前芙兰所说的,原为雇佣兵、现在经营杂货的名为弗伦的商人。
  不过虽然顶着杂货商的名头,弗伦背地里却是负责向佣兵提供物资和供给。
  因此,即使是向来自信遇到任何情况都能冷静以对的罗伦斯也有点紧张。、 为了赚钱可以拼上性命,这是商人的口头禅。实际上会如此搏命的人也并不少。毕竟他们其实是一群与山贼没有本质区别的人,所以大部分商人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了抢夺的决心。
  所以,即使在这个城里与佣兵进行交易是有一定的危险性,但也并不是没有能比这更危险的工作。比如作为佣兵队的一员负责运送物资,也就是被称之为前线补给队的人。
  他们一旦踏上旅途,佣兵部队就成了他们专属的客人,这对于商贩而言简直是无上的良机。佣兵们根本不会把钱留到第二天,他们会大吃大喝,无所不为。如果幸运成为一个获胜的佣兵队的补给队一员的话,只需要两到三年,即使是刚出师的毛头小子也能赚到开店的钱。罗伦斯曾经听过这样的传言。
  当然,这是个美好的故事,不过首先佣兵不是那么值得信任的群体,就算运气好遇到的佣兵都心地善良,但他们也不是会经常获胜。一旦失败,商人有可能被杀,被抢。那些必须面对双重死亡危险的商人与罗伦斯这样的行商人的想法根本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他不可能不紧张。
  而这次杂货商所在的位置在人流不多的地方,是一间极其普通的店面。
  然而这种平凡反而宛如隐藏着激烈的空气般。罗伦斯在店前再次做了个深呼吸。
  柯尔也被气氛感染,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沫。
  唯一根本不将佣兵什么的当作一回事的赫萝则伸了个懒腰,与路边晒太阳的野猫进行目光交流。
  “好,走吧。”罗伦斯终于下定了决心,向门扉伸出了手。就在这时,门忽然打开了。“那么就拜托了。“你还是老样子,我说,你也应该雇佣一些温和点的男人比较好呢。”
  “哈哈,我以前就是这样了嘛,当然我手下的大将也一样。”
  说着这些话走出门来的,是个一眼看去就是佣兵的胡须男。
  不知他原来就是这样还是年纪的关系,宛如灰色的铁丝般的头发和胡须以及那醉酒般的红脸,都像是随时会燃烧起来似的。
  脸颊左边有一条长及下颚的伤痕,左眼也似乎被伤口拉扯得张不开的模样。
  就在罗伦斯想着不知道对方的蓝眼睛有没有看到自己时,男人对面的另一个人爽朗地道:
  “哦呀,这家伙就不错嘛,应该派的上用场。”
  “嗯?嗯……”
  闻言,胡须男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一样微微弯下身体,凑到了罗伦斯的面前。
  那可是能笑着杀人、比狼更恐怖的人种。
  逃走,逞强,或是打招呼都不是正确的做法。
  罗伦斯只是沉默地微笑着。
  “哇哈哈,不行的啦,店主,这家伙不行,他只是个会投机取巧拿了宝物就逃走的商人而已。”
  如此失礼的说法,却奇妙地并不让人讨厌。
  大概是因为他只是单纯的心直口快吧。
  “不过总归是个健康的年轻人,搞不好以后会有机会合作也说不定呢。”
  说着,男人厚实的大手砰砰地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然后再次大笑着吧嗒吧嗒地走开了。
  没有机会自我介绍,只不过是匆匆的一面之缘。就像是夜晚偶然相遇的月与云一样的邂逅。
  “是个能够把酒言欢的雄性呐。”
  听到赫萝率直地感想后,罗伦斯苦笑了一下。这时,打开的门边的另一个男人咳嗽了一声,道:“话说……”
  “你到敝处有什么事吗?年轻的商人先生。”
  罗伦斯慌忙端正了姿势,自我介绍。
  店里很昏暗。
  并没有太多东西却感觉很拥挤,也许是因为窗户非常少的原因吧。
  会在窗户上安装玻璃的只有贵族,一般平民家庭都只是贴点油纸,或是直接空着木窗采光。
  不过这个店里似乎根本懒得下这些功夫,窗户非常少,感觉像个仓库一样。
  顶着店主之名的弗伦,是个和罗伦斯差不多高的中年男人,左脚微微有点跛。感觉是个说自己曾经仗剑天涯也没有丝毫违和感的人。
  这样的弗伦坐在店深处的桌边,请罗伦斯一行在招待来客用的长椅子上坐下。
  “嘛,你们来得还真不巧。”
  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并且一边说着,一边从土烧的瓮里往木杯里倒酒。
  “不巧?”
  “是啊。所有的事是否能顺利进展都取决于时机。不巧上周我们已经决定好了。如果你打算长期做下去的话,那就得先在某个逗留的部队待命……不过,你打算带着这两个人吗?会受到神明惩罚的哦。”
  听到此处,罗伦斯才发觉弗伦似乎有些误会了。
  “不,我并不是打算加入补给队。”
  简短地否认后,又笑着加了一句:
  “我不是为了成为随军商人而来的。"
  弗伦一副在远处眺望孩子玩耍的表情看着罗伦斯,然后轻轻一笑。
  他似乎与啊呀啊呀的摇头叹息什么老了老了之类的台词非常适合的感觉呢。
  “是吗?那我很抱歉。最近忙昏头了,不小心就先人为主了。不过……”
  他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酒杯,喝了一口酒。
  喜欢碰运气买货的行商人大多都喜欢像他这样的喝酒方式。
  “那你究竟有什么事?总不会是到这里来买小麦的吧?”
  名为杂货商,实际店头也挂着这样的招牌。
  不过弗伦的语气明显在暗示这并非是一家单纯的小店。
  随着城镇的发展,行业分类也日益复杂,商人们所从事的商品种类
  也各自明确。鞋店卖鞋,药店卖药。偶尔也有大量贩卖贵重商品、类似商会的存在的人,不过这里并没有那种感觉。
  不过,之所以会从事“杂货商”这一商业种类,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所以,应该不会真的有正经商人会到这里来买小麦吧。
  “是芙兰·波奈利介绍我来的。”
  对于行商人而言,在未知的场所报出认识之人的名字是最好的壮胆药。
  借名字给别人使用的人,也许在很多年后也会得到巨大的回报。而且,实际使用这个名字的人所最感谢的,与其说是从中牟得的利益,不如说是它所带来的鼓舞。现在罗伦斯面前的弗伦,原本一直带着一丝轻蔑之意,但在听到这个名字后面色变得肃然起来。
  然后,他缓缓放下杯子,认真地端详起罗伦斯来。
  “她还活着吗?”
  那是充满敬意的语气。
  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是罗伦斯的福音。
  “只剩芙兰了。”
  简短的一句话,不是外行人的弗朗立刻便明白了。
  是吗——他低声道,然后,祈祷般地轻轻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虽说是天意,但还是让我胸中痛苦不已,不过,芙兰小姐还好吗?”
  这几句话稍微大声了一些,他抬起来的脸上也满是怀念之情。
  “她付出了不会令这个名字蒙羞的勇气,但也因此受了重伤……不过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听到罗伦斯的话后,弗伦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即使芙兰的部队已经全军覆没,他还是为她能够活下来而开心不已。
  “不过,他们应该也同样以非凡的勇气活着回来才是啊。啊,我失礼了。”
  说着,弗伦站了起来,一手按着胸口,吟唱般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请让我再次自我介绍。我是弗伦·吉姆古伦特。十三代吉姆古伦特家族当家,也是吉姆古伦特杂货店店主。”
  然后他伸出了手。
  罗伦斯回握住他的手,发现掌心意外地柔软。
  “呵呵,吉姆古伦特家外出战斗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只有一些熟识的客人尊称我一声原雇佣兵。我的祖先曾征战于世界各地,最后为这个城镇的建设竭尽全力。因为这个缘由,身为子孙的我才能在此做些小买卖。”
  “原来如此。”
  罗伦斯道,然后咳嗽一声,切人正题。
  “实际上,我是来向您打听北地目前的局势的。”
  “局势?”
  弗伦反问道,然后再次低头看着酒杯。
  就像那里藏着答案一样。
  “你居然以芙兰小姐的名义问如此奇妙的问题。我原以为自己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东西的价值呢……”
  罗伦斯耸了耸肩膀,笑着回答道:
  “我以为您看到我的两个旅伴就应该明白了,我的旅行多少有点奇怪。"
  闻言,弗伦终于将目光转向了柯尔与赫萝。
  罗伦斯曾听雇佣兵说过,说有商人故意带美人随从,让人的目光不再集中在他的商品上。
  弗伦应该也遇到过吧。
  “的确。不过,说到局势那就复杂了。你是想知道人的流向?还是想知道物资的流向?或者,是想知道货币的流向?,,
  没办法简单地回答是或不是。
  佛伦凝视着罗伦斯的眼睛,几乎凝固了。在他移开视线后,罗伦斯难以掩饰地松了口气。
  “流向吗……啊啊,原来如此,希望您能原谅我的鲁莽。”
  压力化为无形后,弗伦从桌子一侧探身道:
  “你想知道哪里会被袭击是吧?”
  “正是如此。”
  “是吗,果然。那么你是想用芙兰小姐的名义打听这个没错吧。”
  佣兵是为钱而工作。
  而越是为钱而活就越是了解某些内幕。
  佛伦的表情非常严肃。罗伦斯不禁吞了口唾沫。因为知道这情报的价值,所以他静静地等待着。
  “但是……”
  佛伦凝视着桌面低声道,然后看了罗伦斯一眼,又扫过柯尔和赫罗,表情既有疑惑,也有钦佩。
  “……什么?”
  罗伦斯无法隐藏自己的紧张之情,问道。而弗伦就像是在进行重
  大交易最后的决断一样面色肃然。
  “既然这两人能成为你的伙伴,恐怕也是人不可貌相吧。”
  “诶?”
  罗伦斯惊讶地说,反而是赫萝笑了起来。
  于是弗伦“啊呀”一声笑着加了一句:
  “难道我弄错了吗?”
  “咱可没有那么厉害。”
  赫萝淡淡地道。而弗伦虽然面向她,目光却转向罗伦斯。
  这群人究竟谁是主导者,长期面对宛如狗群般的佣兵团体的弗伦一看便知。
  “是吗?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呢。”
  “也许是忙昏头了吧。”
  赫萝露齿一笑。弗伦忽然露出惊讶的神色,“啪”的一声拍了拍额头。
  罗伦斯完全搞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只能和柯尔面面相觑。
  “啊呀,哈哈哈,这还真是来了贵客呢。”
  在弗伦的咳嗽声中,赫萝也愉快地笑了起来。
  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笑着的弗伦看起来平和多了。
  “知道了,我会助你们一臂之力。”
  “啊,非常感谢。”
  罗伦斯如条件反射般抢在赫萝之前说出了这句话。
  弗伦似乎很高兴地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前提条件是不得将我们谈话的内容泄露给其他人。好了,你想了解哪里的情况?佣兵有不少被各地领主雇佣,只要买通那些领主的话——”
  “迪巴商会。”
  听到罗伦斯的话后,弗伦打住了话头,“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不错。不过单凭迪巴商会造不成什么风浪,应该有领主的协助。而且被他们雇佣的佣兵大多是通过本商会调配物资,所以与我们之间的联系相当密切。可以从其他城市类似的商会获取情报。至于哪里比较好呢……老实说,北地究竟哪里安全哪里危险,我大致都了解。”
  不知不觉,一旁的赫萝也终于露出了无法置身事外的表情。
  这时的罗伦斯终于觉得松了一口气。
  “只是有个古名为约伊兹的地方……”
  “约伊兹?”
  反问同样的词,也许是弗伦的记忆术之一吧。
  他的表情有瞬间的迷茫,但随即开口道:
  “对不起,我不太了解。如果是古代传说的话,也许我有所耳闻。”
  “狩月之熊吗?”
  “啊,就是那个。将其作为战神印在旗帜上的部队很多。是被那传说之兽灭掉的城市还是村庄的名字吧?究竟是在哪里听过的我也忘记了……不过我接触的佣兵多是北地出身的人,也许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吧。帮不上你们的忙实在抱歉。”
  弗伦歉然地道。
  但罗伦斯立刻说:
  “实际上,我拜托芙兰小姐画了一张包括约伊兹在内的地图,只要那地图一送到,就可以知道约伊兹究竟在北方的哪个位置了。”
  闻言,弗伦讶然:
  “你们居然能得到芙兰小姐如此的信赖……”
  他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罗伦斯微微苦笑着点了点头,弗伦再次端详起他来。
  “是吗……连我都想看这张地图呢。嗯,各位应该没什么其他要问的了吧?”
  这句话带着丝玩笑的意味。
  罗伦斯也笑了,然后瞥了柯尔一眼,道:
  “您知道一个名叫比鲁的村子吗?”
  听到这个问题,最吃惊的是柯尔。
  柯尔虽然也关心赫萝的故乡,但应该不可能高于自己的家乡。但他却一直将这一点默默地隐藏在心里,罗伦斯非常清楚。
  要问为什么的话,毕竟无论买什么东西都必须等价交换,情报也一样。但是柯尔没有可以支付的东西。
  所以他震惊地看着罗伦斯,而弗伦来回扫视了这样的柯尔和罗伦斯一眼,露出了非常开心的表情。
  “这个我倒是可以立刻回答。是几年前东边教区派兵去的村子附近吧。那里有很多出色的猎人,其中有不少参加了各地的部队当了弓兵。在严酷的北地大战中,值得信赖的据点是必要的。而它是这次战斗中可以信赖的据点之一。他们没有放弃自己的住所,佣兵们对于同伴的故乡也非常尊敬。所以目前暂时是安全的。”
  他这番话不是面对罗伦斯,而是对柯尔说的。
  并目特意采用了容易理解的词语,缓缓道来。
  背脊挺得笔直的柯尔在听完后长舒了一口气,几乎瘫软在椅子上。
  “哈哈哈,虽然不知道这对你们是否有帮助呢。”
  “不,非常感谢您。”
  罗伦斯谢道。柯尔也慌忙想要道谢,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赫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柯尔身边重新坐下。
  这时,没有什么比赫萝的笑容更让人安心的了。
  “那么,关于约伊兹的事,只能等地图送到再说了。”
  “嗯,只能如此了。”
  “我知道了。对了,各位的住宿问题解决了吗?今年雪不大,所以
  旅人很多,现在到处都是人,房间应该很难找吧?”
  “请不用担心,兽与鱼的尾巴亭介绍了尤努斯的旅店给我们。”
  “哦,嗯。你们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呢。”
  弗伦摸了摸下巴道。
  虽然并不知道旅店如此紧张,但他们的确是受到了破格照顾。就
  在罗伦斯不禁考虑要不要再次向旅店主人道谢的时候,弗伦笑了起来。
  “要受到那位女招待的青睐,也真不容易呢。”
  就在罗伦斯搞不清楚他为什么忽然说这种话的时候,弗伦又愉快
  地加了一句:
  “尤努斯的主人也是个鳏夫,相当爱慕女招待哦。一旦被她拜托的
  话,就算是赶客人也会为你们腾出房间的吧。”
  原来如此。罗伦斯也笑了起来。
  那位女招待搞不好是更甚赫萝的魔女呢。
  “似乎没帮上你们什么忙呢。老实说,如果你们真的拜托我找旅店
  的话,我还没有把握一定能为各位找到呢。”
  “哪里,您已经帮了我们不少了。”
  闻言,祖先是佣兵的杂货商笑了起来。笑着的他看起来意外的温
  和。
  “也许吧。话说我也很想看看地图,究竟该怎么办呢……”
  弗伦两手托腮道。
  真正想要的话去抢就好了,不过他的态度并没有这个意思。
  好商人。罗伦斯想。
  “嘛,总之,如果地图送来,你们再来我这里就好了。”
  “会的。而且也许会有新的事情拜托您呢。”
  “希望如此。”
  罗伦斯从椅子上站起来,再次与弗伦握手。而弗伦还依次与赫萝和柯尔握了手。
  “告辞了。”
  说完,罗伦斯便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哎呀哎呀,今天还真忙呢。”
  “我觉得这是好事。”
  “的确呢。来了!”
  弗伦冲着罗伦斯挥了挥手,冲着门的方向大声回应道。
  为了让来客先入内,罗伦斯他们往门的一侧让开,同时打开了店门。
  就在开门的一刹那,随着“哇!”的一声大叫,一个巨大的身体滚进了店里。
  无论是开门的罗伦斯还是正往杯子里倒酒的弗伦都瞠目结舌。
  一头栽倒在地板上的,是个背上背着如山货物的胖男人。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露·罗瓦大爷啊。”
  看着被压在货物下、宛如滑稽小丑般的男人,弗伦道。
  不过,他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反而是在那个男人附近的罗伦斯等人无可奈何地将他扶了起来。只见男人满身尘埃,似乎刚到城里的样子。
  “痛痛痛。哎呀,不好意思。”
  “没什么,你没事吧?”
  罗伦斯问道。闻言,被叫做露·罗瓦的男人羞耻地连连点头,背着几乎和他身体差不多大小的货物灵敏地站了起来。
  看起来虽然肥胖,实际却并不迟钝呢。
  “不过你特意前来,时机却不巧呢。”
  “诶?”
  “你也是听到战争的传闻,才运这么多的圣典过来的吧?不巧,信奉主的那群人已经打好行囊往北走了。”
  脸上一半都被尘土染黑的露·罗瓦听到如此无情的话后,顿时呆呆地跌坐于地。
  既然提到了圣典,那他应该是书商了。
  这个男人竟然遇到了行商人最怕降临在自己身上的,错过商机的噩梦。
  罗伦斯正觉得同情不已时,露·罗瓦忽然高举双手大喊道:
  “可恶的神!我可是千辛万苦才运到这里来的啊!”
  弗伦仰天大笑起来。而露·罗瓦则像个耍赖的孩子一样挥舞着手
  并不是不理解他的心情,不过很少有人能做出像露·罗瓦这样奇妙的行为。
  滑稽的确是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所以大概会有故意为之的人吧。
  罗伦斯也忍不住笑起来了,然后,他发现弗伦的视线再次转向了门口。
  随即,一个凛然的声音响起。
  “在侮辱神明之前,先反省自己的贪婪吧。”
  随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进了店里。
  如果要说有什么人最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地方,恐怕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人了。随着声音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着修道服的圣职者。
  但让罗伦斯张口结舌的却并非这一点。
  那人在走进店里的瞬间也注意到了罗伦斯他们。
  圣职者也露出了多少有些惊讶的表情,但随即便平静下来,然后以不变的锐利眼神道:
  “真是奇遇呢。”
  对于这一点,罗伦斯也深有同感。
  “是啊。”
  罗伦斯轻咳一声,叫出了那让他有些头疼的少女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爱尔萨。”
  干涩的头发。不带感情的眼瞳。她和以前相比一点也没变。不过脸颊看起来凹陷了一些,也许是因为不习惯旅途吧。外套和修道服原本应该是漆黑的,现在也染上了一些白色的尘埃。
  “怎么,你们俩认识吗?”
  露.罗瓦宛如观赏舞台剧一般看着罗伦斯与爱尔萨的互动,脑袋左右转个不停。
  “以前曾帮助过村子。”
  “哦哦!”
  露.罗瓦张大了圆脸上的嘴,毫不掩饰惊讶之色。
  “那你也是特列欧村的人了?”
  他抬头问道。不过因为本身身高就比罗伦斯矮一些,再加上背着重物,所以虽说是抬头,其实也就是把身子稍微往前伸了一点。
  “不是的,我只是刚好路过,帮了一点小忙罢了。”
  “哦哦,原来如此。这个嘛……”
  露·罗瓦的动作夸张得有些滑稽。
  不过,在这滑稽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罗伦斯不清楚。毕竟世上有许多明知自己的腹黑难以掩饰,而故意以夸张的行为转移别人视线的人。
  当然,他并不知道露·罗瓦是不是这种人,不过这并不是疏忽大意的理由。
  罗伦斯并没有再多说话,只是微微笑着。倒是弗伦插嘴道:
  ‘‘我只是杂货商,这里也不是酒场,你们不觉得庆祝重逢的话去别的地方比较好吗?"
  听到他冷淡的话后,露·罗瓦呆呆地看了弗伦一眼,然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哎呀,失礼了。”
  不过,爱尔萨并不是多话的人,应该也没有什么话对罗伦斯他们说吧。
  而且就连赫萝也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对方无礼的表情,恐怕也是累得没心情和爱尔萨叙旧了吧。
  “话说,你的旅伴似乎很累的样子,还是先找投宿的地方再做其他的事如何?”
  弗伦似乎很体贴旅途中商人的模样。
  而爱尔萨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否定,倒是露·罗瓦大大地点了点头道:
  ‘‘没错没错。我们可是一路风尘,行装未解就到你这里来了的说。”
  瞬间,罗伦斯看到弗伦脸上一闪而过的困扰之色。
  行装未解就到交易对象的店里,如果不是和主人关系亲密,那就是遇到麻烦了。
  而露·罗瓦恐怕是后者。果然,他说出了预料之中的话:
  “不知在贵地借住几日有没有问题?”
  这时,弗伦终于难以掩饰厌烦之情地长吸了÷口气。
  在深呼吸之后,他稍微斟酌了一下言辞。
  “很不巧呢。”
  随着一声叹息,他吐出了无情的回答。
  “怎、怎么这样啊,弗伦。不要说这么冷酷的话嘛,就算没有上房也没关系的啦。我们都被很多家旅店拒绝了。我就算是和那边的货物睡在一起也无所谓,但是这位……”
  他停下了话头,转身一把抓住在一旁静观事态发展的爱尔萨的肩膀.像个推荐自己养的鸡的自豪家畜商似的将她推到了前面。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沦落到那种地步。”
  不仅爱尔萨一脸无奈,弗伦也露出了明显的困扰之情。
  这恐怕是露·罗瓦的惯用伎俩了吧。
  这样一来实在让对手很难拒绝。
  而且他很明确地知道提出这个请求非常无理,所以故意放低姿态,甚至把自己降到一个比较低的地位。因为爱尔萨的疲倦任何人都一看就知道,她需要一张床,躺下好好休息。
  况且,爱尔萨的外貌是赫萝所不能比的高阶圣职者的打扮,整体散发出高贵的气质。露·罗瓦毫无疑问清楚地把握住了世间人对待各种身份所抱持的劣根性。
  如果赫萝是个中年男人的话,大概会像他一样吧。
  “即使你这么说,但非常不巧的是我这里的货物不仅堆满了仓库,连房间都塞满了。连我手下的店员都得和货物同睡呢。不过那些员工可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哦。”
  弗伦半眯着眼睛,凝视着爱尔萨道。
  “如果在漆黑的深夜,某些冲动的年轻人让神的小羊受伤的话就麻烦了。”
  轻描淡写的话却让爱尔萨顿时绷紧了身体。
  抓着她肩膀的露·罗瓦当然立刻察觉了,顿时,他就像是将弗伦当作饥饿的野兽一般,立刻挡在了爱尔萨的身前。
  “我怎样都没关系,但是至少她……”
  “我也是为她好才提出忠告的。”
  “啊啊,神啊,你怎么能原谅这个冷酷的人啊!”
  他就像是在演戏般大喊起来,似乎完全忘记就在刚才他还肆无忌惮的说过侮辱神明的话。
  弗伦哎呀哎呀地叹了口气。柯尔一直惊讶地看着众人。面露愉悦之色的只有赫萝一个人。
  究竟该怎么办呢——就在现场的气氛陷入僵局时,罗伦斯无可奈何地插嘴道:
  “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们住的旅店的话……”
  “什么?”
  下意识惊叫出声的赫萝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心胸狭窄,慌忙羞愧地住了口。但目光明显在指责罗伦斯。
  相对的,弗伦露出终于摆脱了麻烦事的表情,明显长舒一口气。而柯尔却是真心为能帮助别人而开心地笑了。
  露·罗瓦则是一副看到了降临于末世地狱的救世主般的神情。
  “哦哦,哦哦!多么伟大的人啊!神一定会祝福你的……”
  他一时语塞,似乎在犹豫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赞美之词。不过很明显,那是听不听都没关系的东西。
  就在露·罗瓦握着罗伦斯的手不停摇晃着表示感谢时,爱尔萨忽然出声道。
  “我们可没有回礼哦。”
  她说这话时,脸上明显带着敌意。
  不过罗伦斯很清楚爱尔萨所在的特列欧村的窘境。
  虽然之前借助赫萝的力量暂时摆脱了困境,但是之后必定还会面对许多不可小视的情况。
  就算要她报答也不可能吧。恐怕目前几乎是一文不名的状况。
  罗伦斯只是对她的凛然表示些许敬意而已。
  “在世间行善事,也会积累今后在天国的财产是吧?”
  罗伦斯这样说道。但爱尔萨虽然面带疑惑,却还是回答:
  “如果执着于金钱,天国的大门是不会对你敞开的。”
  “那我就换一种形式穿过那道狭窄的门吧。”
  闻言,爱尔萨瞬间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让身无分文的人借住,必然会带来不止单纯住宿的麻烦。比如吃饭问题。罗伦斯还不至于神经大条到能够无视客人自己狼吞虎咽。
  爱尔萨也很清楚这一点,同时也明白罗伦斯他们也已经考虑到了这些问题,所以才觉得有点心酸吧。
  不过说到经常接受别人好意的傻瓜,罗伦斯也是如此。他早已经习惯于旅伴的援手了。
  “当然,我也希望在现世的某一天能得到回报呢。”
  半开玩笑的语气。
  爱尔萨也不是笨蛋,在体会到商人的心情后,终于轻声笑了起来。
  “那就给你添麻烦了。”
  她这样说着,宛如一个虔诚的信徒一般合掌举过头顶。
  随后,响起了轻轻地拍手声。
  不是别人,正是露·罗瓦,他露出了简直像是结婚典礼的司仪一般兴高采烈的表情。
  “哎呀哎呀,这样我就放心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那我也来助人为乐一下好了。如果是只有露·罗瓦大爷您的话,是可以在本店留宿的哦。”
  弗伦说着,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桌子。
  当然,他的意思是指可以让露·罗瓦睡在桌子上。
  “虽然半夜可能会有喝醉酒的客人来,不过你和他挤一挤应该没关系吧?”“当然没关系!这真是神的恩赐!神会保佑弗伦你——”
  没等他说完,弗伦便像是赶野狗一般厌恶地挥了挥手。不过露·罗瓦显然根本不把这种嫌恶当一回事。
  然后,他说爱尔萨的行李在外面的骡子上,就与她一起出去了。
  罗伦斯一行在对弗伦简单告别后便也离开了店里。当然,赫萝一直面无表情。
  “不高兴吗?”
  在问出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后,赫萝冷着一张脸回答道:
  “倒也算不上不高兴。”
  这似曾相识的对话让罗伦斯不禁笑了起来。
  记得当初在问她可不可以带牧羊女一起同行的时候,也出现过类似的回答。
  那时罗伦斯误以为赫萝只想和自己进行二人之旅。
  结果她看穿了自己这愚蠢的误解,还被嘲笑了。
  这次又如何呢?
  在走下台阶的几步时间里,罗伦斯一直眺望着赫萝淡然的侧面,然后说道:
  “也就是说没问题了?”
  赫萝在最后一个台阶停下了脚步。
  紧跟在她身后的柯尔一时没收住脚,一头撞到了她的背上。
  推开柯尔后,赫萝向前走了一步,期间一直定定地凝视着罗伦斯。
  “对、对不起……诶?”
  赫萝维持着凝视罗伦斯的姿势,一把抓过慌张的柯尔的手,就像是故意做给罗伦斯看似的,紧紧地交握住。
  “正如汝所言,没有问题。”
  最后一个音掷地有声,然后她便拉起柯尔向前走去。
  注意到他们,露·罗瓦抬起头来看着罗伦斯。
  “她先回旅店整理一下。”
  毫无破绽的理由。
  露·罗瓦点了点头,钦佩地道:“还真是周到呢。”
  正将行李从骡子上解下来的爱尔萨在听到他们的话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蜂蜜色的眼瞳扫了过来。“是这样的吗?”闻言,罗伦斯不禁在心底小小地惊叹了一下,毕竟他没想到可以从爱尔萨口中听到这样近似玩笑的话。
  如同柯尔遇到芙兰后陷入深思一样,爱尔萨在与罗伦斯他们的那次相遇后似乎也改变了。或许,那个磨面的少年伊凡能经常见到她这样的表情吧。
  就在罗伦斯胡思乱想的时候,爱尔萨的一声“准备好了”打断了他的思绪。
  从骡子上卸下了不少东西,罗伦斯不禁有些担心自己一个人帮忙能不能行,但爱尔萨就只拿了一个小褡裢而已。
  那应该是行李中最贵重的东西吧。
  从那大小看来,应该是不容遗失或沾上湿气的、记录着特权的羊皮纸和各地权力者的信吧。
  虽然赫萝一眼看去也是个修女,但与正牌修女相比,感觉果然是截然不同的。
  “可以出发了吗?”
  “拜托你了。”
  以和从前一样的眼神,爱尔萨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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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幕
  柯尔的穿着非常寒酸。
  上身穿着满是补丁、边脚破烂的外套,下身穿着连脚踝都能完全看到的不合尺寸的裤子,脚上套着比小气的商人切的肉还薄的鞋子。
  再加上身体单薄,看起来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跑似的。
  不过,他看起来和缺钱的人、或者恪守教会清贫之规的人完全不一样。
  爱尔萨也显得非常疲倦,她的面色有些憔悴,穿着也并不奢华,然而,她仅仅是坐在那里,就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凛然的气质和压迫感,这大概是由于她具有坚强的精神和气质吧。
  罗伦斯让坐在地上的爱尔萨坐到椅子上,并给她端来了用生姜和牛奶煮的加了蜂蜜的滋补饮品,以此代酒。
  爱尔萨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但这决不表示她忘了感谢。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
  看到爱尔萨抿了一口,并发出放心的叹息之后,罗伦斯也叹了口气。
  “你想问我离开村子的原因是什么吗?”
  爱尔萨并不是个会被食物笼络的人,不过,从她的语气看,紧张的情绪明显缓解了。
  “嗯,说实在话,我想不出原因。”
  也就是说,完全是出于好奇心吧,罗伦斯端着木制酒杯,接着这样说道。
  “我是来找人的。”
  爱尔萨的这个回答完全出乎罗伦斯的预料。
  “你说……找人?”
  “倒也不是某个具体的人。”
  爱尔萨把杯子端到嘴边平静地喝了一口,随后闭上眼睛,发出缓慢而沉重的叹息。
  对看惯了赫萝和柯尔吃相的罗伦斯而言,她的这种举止简直如贵妇般优雅。
  “我是来寻找愿意在教会担任圣职的人。”
  “可是……”
  罗伦斯刚开口,爱尔萨就睁开眼睛笑了。
  “多亏了您,特列欧村已经点燃了信仰之火。另外,你们以令人佩服的实力粉碎了埃宾鲁库镇的阴谋。现在那边已经有人愿意专程来这里买糕点了。”
  在说出令人佩服的实力这句话的时候,爱尔萨的目光望着赫萝。
  尽管赫萝以满不在乎的表情望着窗外并大嚼着肉干,但她也明白,爱尔萨的目光中包含着感激之意。
  虽然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但赫萝的狼耳朵还是动了动,表示回答。
  爱尔萨知道赫萝的真正身份,所以赫萝没必要用那寒酸的斗篷来隐藏自己。
  “因为埃宾鲁库那边对村里的事了解不多。当知道教会里只有我一人的时候,吓了一跳。当然了,我是不会把详细情况说给被强行带来的埃宾鲁库的司祭大人的,谁知道他能老实多久。”
  教会是彻底的男性社会,虽说有名的修道院的院长不一定是女性,但那是修道院的情况,并非教会。
  说完,爱尔萨滋滋地吸吮着杯中的饮品,仿佛把那些麻烦的问题也一起饮下一般,随后,她发出了吞咽的声音,大概是把生姜也吃掉了吧。
  “咳……抱歉了。所以呢,我是来寻找能在村里担任圣职的品行端正的人。因为那个教会可不是随便向人发送信函的。”
  “就是说,不是您慧眼相中的人就不行?”
  罗伦斯以略带讥讽的语气这样一说,爱尔萨立刻笑了起来。
  看起来,爱尔萨似乎还暗自得意呢。
  “那当然。我可是身负父亲弗郎兹司祭交托的任务,找来的人自然是必须有相应身份的人。”
  养育爱尔萨的弗郎兹司祭曾经在特列欧村收集与异教的神相关的书籍。由于这个原因,屡屡被怀疑有异端的嫌疑,但他却依然得意洋洋,不仅如此,还利用自己与各方面有势力人士的关系,在特列欧村建起了只属于自己的圣域,算得上是个厉害人物。
  被授命做这个弗郎兹司祭的继任,也许是件倒霉的事吧。
  爱尔萨的话语中也包含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这大概是因为她非常理解自己的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吧。
  “只是,要说这是最大的原因,也有点……”
  说着,爱尔萨朝赫萝望去。
  赫萝疑惑地转过头,并露出让人难以置信的温柔笑容。
  “我知道自己不大懂得人情世故,所以,也想趁这个机会见见世面。”
  “哦。”
  赫萝用鼻子哼了一声,仿佛在说,想法不错嘛。
  赫萝在麦田里待了数百年,看惯世事变迁。
  正是由于阅历比别人多,她难免有些前辈的架子。
  罗伦斯一面笑着,一面把目光转回爱尔萨身上,这样说道。
  “可是,那是个艰难的决定吧?”
  行商的时候,他经常能够听到住在狭隘的世界里的人对外界的看法。
  其中甚至有人认为,世界已经毁灭了,只剩下村子和城镇。这并不是夸张。就算坚信有神明的守护,一个弱女子想要闯世界也并非易事。
  罗伦斯这样一问,爱尔萨立刻看着他,一言不发。
  她的胸口挂着和罗伦斯上次到特列欧村时看到的不同的手工雕刻的教会纹章。
  是谁雕刻的呢,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罗伦斯离开那个村子的时候,爱尔萨身边有一个看起来不太可靠、却非常勇敢的磨面的少年。
  tt当然,我也无数次产生过放弃的念头,但我相信有神明的守护,所以……”
  尽管对数百年来被当作神明来供奉的事感到很生气,但听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把别的东西称为神,赫萝还是显得很感兴趣。
  她斜着漂亮的三角形狼耳朵,兴致勃勃地听着。
  “你是指那位书商吗?”
  罗伦斯说完,爱尔萨缓缓点了点头。
  “是的。”
  “你又认识了奇怪的家伙啊。”
  说完,罗伦斯自觉失言,慌忙想掩饰,爱尔萨却笑了起来。
  爱尔萨捂着嘴说了句“很失礼哦。”,随后又接着说道:“不过,你那样想也是难免的。”
  “我也只见过一次而已,不过,我知道他是父亲弗郎兹司祭的旧交,而且,在父亲的信里提过,万一发生什么事,可以依靠那个人。既然是父亲信赖的人,我当然也应该信任,即使他的外表看起来肤浅又贪婪。”
  没想到爱尔萨这么信赖那个一副奸商嘴脸的家伙。虽然爱尔萨的判断不能说有什么不对,但罗伦斯总感觉那样等于绕着弯子责备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一样。
  罗伦斯挠了挠头,爱尔萨缓缓吸了口气,如说教般开口说道。
  “要说我没感到什么不安,那是假话,不过,那个人确实是个真诚的人。再说,贪婪也不是什么错误,那个人的真诚,正是来自于他的贪婪。"
  罗伦斯擅长观察别人。
  也因此看出了那个书商是个什么样的人。
  “也就是说,他的目的,是弗郎兹司祭的藏书,对吗?”
  罗伦斯毫不客气地指出了这一点,爱尔薛笑了。
  “因为村里没有那样的人啊。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惊讶……不过我最终想通了,忠实于自己的欲望,和忠实于神明的教诲其实没什么区别。他总是想通过各种手段从我口中套出弗郎兹司祭的藏书地点哦。不过,没用什么过激手段。”
  为了知道赫萝的故乡的位置,罗伦斯他们也用了各种手段想看弗郎兹司祭的藏书。顺便说一句,罗伦斯的手段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
  他是利用爱尔萨对神明的忠诚,在教会的圣堂里玩文字游戏。
  想到那时候的事,罗伦斯不禁有些脸红。
  爱尔萨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她一直看着罗伦斯。
  罗伦斯目光游移不定,显出了行商人天生具有的胆怯,而共犯赫萝却依然满脸若无其事的表情。
  “事情就是这样,当我说明自己想来这个镇子的时候,他很高兴地答应了。虽然旅途艰难……但再过一段时间,我也许会说出藏书的地点。”
  初次的旅途上,到处充满未知事物。
  这个时候如果身边有可以依靠的人,人们都会如同刚出壳的雏鸡把自己看到的第一个生物当做父母一般,对那个人无条件的信赖。
  不过,露·罗瓦也确实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吧。
  真正老练的商人,就应该是这样的人。
  “伟大的圣人总会离开自己住惯的故乡,到远离人迹的森林和沙漠等地方隐居,我现在总算明白原因了。出来旅行,才知道人的弱小。”
  不愧是圣职者的感想,罗伦斯一面微笑着,一面点头。
  对爱尔萨说的话有着比罗伦斯更深刻理解的柯尔也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所以,在你们离开之后,我抱有的疑问也解开了。”
  听到这句话不光是罗伦斯,赫萝也产生了兴趣。
  她立刻把头从窗外转过来,看着爱尔萨。
  “疑问?”
  “是的,为什么有那么特别的力量,却乘坐着如此朴素的马车。”
  罗伦斯自己也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要借助赫萝的力量,罗伦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为一个拥有惊人财富的有钱人。而且,成为有钱人的方法有许多。
  可是,自己却没那样做,他所考虑的,是就算生命受到威胁、也不用借助赫萝的力量自己独立解决问题的方法。而这,也是让赫萝非常生气的地方。
  当然,其中也有想在赫萝面前炫耀自己那小小的虚荣心的原因。
  不过,根本的原因只有一个。
  “我非常明白自己的弱小,明白就算借助旅伴的力量、也改变不了自己弱小的这个事实。所以,我想尽量以自己的力量,或者说……”
  说到这,罗伦斯朝赫萝望去,脸上带着难为情的神色。
  “只借助与自己力量相符的旅伴的力量。有多大碗盛多少饭,这是商人的铁则。”
  说完,罗伦斯又补充了一句:“违背这个铁则的时候,就会吃苦头。”
  赫萝笑了起来。
  “世界看起来更加广阔了,这句话是真的啊。”
  说完,爱尔萨把目光落到手中的杯子上,并平静地闭起了眼睛。本来让人感觉像出鞘的剑般锐利的爱尔萨,这时看起来锋芒收敛了许多。
  人不可能总保持刚相逢时那样,赫萝在这个镇上哭着说过这样的话。
  的确,人是会变的。
  这是无法避免的事,不过,变化并不都是朝着悲伤的方向。
  罗伦斯与赫萝走向的道路,是乐观的。
  赫萝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她的耳朵形成了掩饰难为情的时候的形状。
  过一会儿,她说不定会生气吧。
  “感谢神明让我们再次相遇。”
  听到爱尔萨这句纯真而直接的话,罗伦斯用力点了点头。
  旅途总是伴随着各种邂逅以及许多新发现。
  这既是由于世界的广大,也是由于自身的渺小。
  不过,其中既有动人心魄的美景,也有使人心痛的悲伤战场遗迹。
  或者说,这是异文化的气息所带来的冲击。
  这也许就像爱尔萨看到怎么看都是肉食的料理,却起个鱼尾料理这种冠冕堂皇的名字时的反应一样。
  圣职者不应食肉。这种话语,和不想死的人不该在水里呼吸这种话一样,是正确却毫无意义的。没想到这种戒律里有那么明显的空子可钻。
  她的表情,惹得坐在罗伦斯身边的赫萝直笑。
  “客人,不相信的话,要不要看一看历代司祭大人的许可证?”
  热情地在店里招呼客人的少女一面给其他客人送啤酒,一面这样说道。
  一般的酒场里只要来了一看就是真正的圣职者的人,气氛就会变得尴尬而沉默,可是,这里是特别的。没人在意爱尔萨,所有人都喧闹着,在这里缓解一天的疲劳。
  “不……不,世界真是广大啊。"
  爱尔萨看着料理这样说道,随后,笨拙地拿起了刀叉。
  接着,如同把不顺心的现实也一起吃下肚里一般,开始豪爽地大嚼大咽。
  这让赫萝吃了一惊,柯尔就更惊讶了,只有店里的女招待咯咯地笑着。
  “好吃……好吃……”
  把食物咽下去之后,爱尔萨紧闭着眼睛,用手在桌上摸索着杯子。柯尔机灵地把杯子递给了她,她随口道了一声谢,开始咕嘟咕嘟地喝果汁。
  仿佛把不净之物也全部吞进肚中一样。
  这太夸张了吧,罗伦斯这样想着。爱尔萨把空杯放到桌上,表情痛苦地这样说道:
  “好、好辣……”
  尽管没有喝酒,她的脸却变得通红,眼角也变红了,对过惯禁欲生活的爱尔萨而言,这种非常适合下酒的重口味料理是一种烈性药吧。
  “哈哈,那是下酒的菜啊。尝尝这个怎么样?”
  在教会里,只要不是滥饮,通常不会对喝酒这种行为多说什么,正因为如此,以酒豪闻名的司教和圣职者多得不计其数,而且,有了酒就得配上下酒菜,结果,许多圣职者都越变越胖,有圣天使博士这种诨名、精通古代知识的教会博士甚至胖得一坐到桌子前,腹部的肥肉就都被桌边抵得凹进去。
  “这是……”
  “这是用黄油炒的牡蛎。是从河流下游的港村直接运来的,非常新鲜,生吃都可以哦。”
  除了极寒之地和异教之地,其它地方很少有生吃的习惯。雷诺斯镇多少有这种习惯,是因为和有许多外洋船只进出的坎尔贝交流频繁,深受其影响吧。
  当然,听到那句玩笑话,爱尔萨露出了和她这个年纪的少女相符的吃惊表情。
  赫萝看了看她,随后神情开心地想对女招待说点什么,罗伦斯严肃地把她的注意力转回了桌上。
  “如果觉得鱼尾料理味道重的话,用面包一点一点蘸着吃也许正好。这里的料理味道完美,但惟独面包却一贯地……”
  罗伦斯正说着,新的菜又上来了。
  罗伦斯发现女招待正笑着看向他。
  “……惟独面包,有些贵。”
  罗伦斯慌忙改口,女招待轻轻点了点头,快步朝厨房走去了。赫萝一面笑着,一面把煮好的豆子放到面包上。
  “出门在外才发现,连食物的种类都那么丰富啊。”
  桌上放着肉、野菜、牡蛎,有烤有蒸有煮,味道的浓淡也各自不同,就连面包都和爱尔萨平时看到的不一样,是切成薄片,很容易把别的食物放上去一起吃。
  不光是小小的特列欧村,就连离那里稍微远一点的埃宾鲁库也是这样,尽管贸易不算繁荣,食物对爱尔萨来说也是陌生的。
  罗伦斯正是利用这种陌生感拯救了特列欧。
  “不过,感到好多东西都让人惊奇只是一开始的时候。我刚离开自己成长的村子的时候也是这样,每天都觉得眼花缭乱,但过了一个月,也和其他的旅人一样了。”
  当然,虽然罗伦斯这样想着,但他也正是在单调的生活中碰到了赫萝这样了不得的人物,所以世事也是不可预料的呢。
  即使这样,爱尔萨还是以微笑感谢罗伦斯的安慰。
  可是,看到赫萝大口地嚼着面包的样子,她的笑容僵住了。
  “唔,好吃……好吃……”
  赫萝用拇指擦去粘在嘴角的豆子,大口把面包送进嘴里,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酒,又准备吃第二块面包。
  在吃喝和睡觉的时候,赫萝简直太疏于防备了。
  在张开大口的时候,赫萝终于意识到了爱尔萨的视线,虽然她稍微迟疑了一下,但立刻接着大吃特吃。
  罗伦斯突然感到自己有编借口的必要,他低下了头,自言自语地小声说着什么。看到他这样,爱尔萨也拿起了一块面包,她刚打算一点一点撕着送到嘴里,但突然想起了罗伦斯说过的话,于是用另一只手按住垂下的袖口,准备把面包放到鱼尾料理的盘子里。
  但她立刻停止了动作,这并不是因为回想起了刚才的辣味。
  而是因为看到柯尔动作麻利地把面包块撕下,放进鱼尾料理里蘸了之后,满不在乎地把汁水不断滴着的面包送到口中。
  和旁若无人的赫萝不同,柯尔很注意别人的目光。
  看到吃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爱尔萨,柯尔感到非常疑惑,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不过,他那塞满了面包的嘴依然不慌不忙地活动着。
  赫萝曾经取笑说柯尔吃东西的样子会让人联想起花栗鼠。赫萝经常把食物分给柯尔,说不定就是为了享受给花栗鼠喂食一样的乐趣呢。
  实际上,柯尔的吃相虽然根本谈不上优雅,却显得非常可爱。
  罗伦斯也笑了笑。
  “很不雅观哦。”
  爱尔萨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她这样说道。
  这时,柯尔正准备咽下第二口。
  听到爱尔萨这么一说,他马上闭上了嘴,把面包拿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朝她望去。
  赫萝一面微笑地看着柯尔的的举动,一面继续旁若无人地吃着。
  “你也一样。”
  赫萝毕竟是赫萝。
  尽管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犹豫了片刻,但随后又以高傲的态度看着爱尔萨,继续把面包塞进嘴中。
  爱尔萨只好叹了口气,转而对罗伦斯说道。
  “在我住的村子里这样做的话,总会有人提醒说你又不是贼。”
  你又不是贼,所以吃东西用不着这么慌慌张张,生怕别人看到似的。她的话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吧。
  罗伦斯点了点头,赫萝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对旅人而言,这有什么奇怪的。”
  听到这句话,爱尔萨无法反驳。因为她明白,离开村子之后,旅程
  中充满了自己不知道的事,与自己的常识相悖的事。
  其实,不管是旅人还是什么人,都应该注意自己的举止。
  赫萝的话,是利用爱尔萨的无知和正直进行的狡辩。因为是旅人,所以举止粗鲁没关系,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
  赫萝满脸坏笑地望着无力反驳的爱尔萨,罗伦斯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对爱尔萨说了一句:“抱歉。”
  “只是因为习惯了那种吃法。”
  “啊,没什么。”
  从窘迫中恢复过来的爱尔萨挺直了腰回答道,随后,如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朝天花板望去。
  罗伦斯也好奇得抬起了头,爱尔萨却把视线转了回来,并闭上了眼睛。
  随后,她轻咳一声,这样说道。
  “用如此美妙的食物招待我,不胜感激。我总想有所回报,但如您所见,我只是一个刚离开贫穷村子的旅行者,因此,这样如何?”
  爱尔萨睁开眼睛,开心地这样说道。
  “在用餐礼仪方面,我也许能够帮点忙。”
  听到这话,坐在爱尔萨身边的柯尔不安地望着她,坐在对面的罗伦斯也把目光投向了她。
  从出生到现在,大概没人说过罗伦斯的举止不雅观吧。
  当然了,考虑到柯尔,在某种程度上学一点礼仪举止也并不是坏事,毕竟,就算说得保守点,他的吃相也是“和动物差不多”。
  也许是从罗伦斯的表情里读出了他的想法,爱尔萨望着身边的柯尔,温柔地笑道。
  “别担心,我住的村子里也有记性很差的人,不过,只要有心想学习,什么都能牢牢地记住。”
  柯尔嘴边的面包屑不断地掉下来,这让罗伦斯想到了被爱尔萨斥责过的伊凡,赫萝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她咯咯地笑着,而爱尔萨则叹了口气,这样说道。
  “你也一样哦。”
  “什……汝把咱当什么人了——”
  “什么人都一样。再说了,你只要有心,一定能学会优雅的举止吧。像现在这样可不行。”
  领悟力很强,这是赫萝的优点,同时,也是她让罗伦斯头疼的地方。爱尔萨看出了她的这一点,而赫萝却把脸扭朝一边。
  “难得如此美妙的料理,优雅地吃的话,会更加美味的哦。”
  爱尔萨的笑容带着身穿修道服的圣职者所特有的温柔。
  当她板着脸用严肃的口吻说话时,和那个芙兰非常像,不过,现在的她却完全不一样。
  芙兰在血光飞溅的沙场,只能依靠圣经和同伴间的羁绊活下来。‘ 而爱尔萨至少有能与自己共度难关的人陪伴在身边,虽然那个人看起来不太可靠。
  同样是花,土地和条件不同,绽放的花朵的颜色也不一样。
  “啊……那个……”. 柯尔看着罗伦斯说道。
  本来就住在约伊兹森林里的贤狼赫萝暂且不说,柯尔可和她不一样,更何况,柯尔正学习着教会法学,以成为高级圣职者为目标,这样的话,言行举止就相当重要。
  罗伦斯点了点头,柯尔立刻露出了没赶上马车的迟到乘客般的表情。
  是因此而一筹莫展,还是就算步行也要到达目的地,这两种不同的做法,能够很清楚地判断出一个人的人生价值。
  柯尔属于后者。
  尽管露出不安的神情,他还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那就拜托了。”
  “嗯,好的。”
  爱尔萨开心地笑着,赫萝并不理会她,只是大口地喝着酒。
  爱尔萨教的东西,并不难做到。
  不要吃得太急;不要把嘴里塞满食物;不要把残渣撤在地上;不要发出声响;不要把嘴凑到食物上、而要把食物送到嘴边,等等等等。
  不过,这些忠告柯尔还是第一次听到。
  本来,不要吃得太急、能吃多少就放多少在口中、不要撤出来、不要发出声响等充满关怀的话语,就从没人对柯尔说过,他甚至习惯于饭前饭后不洗手也不擦手。
  在遇到罗伦斯他们之后,也就是最近,他才能够不慌不忙地吃饭。
  在诸多提醒中吃完饭后,柯尔站起来严肃地向罗伦斯问道。
  “吃得那么慢,热腾腾的饭菜不就冷掉了吗……”
  这并不是出于小孩子特有的强词夺理,或者说逆反心理,这些话出
  自很少能吃到热饭菜的流浪学生柯尔之口,反而让罗伦斯对他感到同情。
  罗伦斯把手放到他瘦小的背上,温柔地对他说道。
  “不过,不是有人和你一起分享吗?这样的话,就算饭菜稍微变冷掉,也一样美味。”
  忙着赶路的时候,罗伦斯是决不可能说出这些话的,而现在的他却能把这句话脱口而出,这让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同时也有些小小的自豪。
  毕竟,自从与赫萝一起踏上旅途之后,吃饭就不再仅仅是为了补充营养,而是成了一种娱乐。就算是冰冷而难吃的食物,只要有人陪伴着自己一面吃一面抱怨,就别有一番风味。
  柯尔大概也感受到了这一点。
  他如同听到了真理的教诲一般,用力点了点头。
  “多学点东西没坏处,抱着这样的想法就可以了,再说,人家又不收你钱。”
  “是。”
  罗伦斯笑着说完后,柯尔也大声地回答了他,随后,跑到了先离开店的爱尔萨身边。
  柯尔对学习有很高的热情,现在大概是去确认刚学到的东西吧。而赫萝却对那些没什么兴趣,在罗伦斯付帐的时候,她一直无聊地坐着。
  “你来教他该多好。”
  找给罗伦斯的铜币上刻着兔子的纹样,也许是因为那是什么人工作的微薄酬劳,马上就能花在一顿便饭上,所以故意刻的吧。
  罗伦斯在扔着铜币玩,赫萝一把将它接过来,说道。
  “咱可是野兽哦。”
  又开这种玩笑,罗伦斯刚想这样说,突然看到赫萝那藏在斗篷下的脸格外的严肃,于是闭上了嘴。
  “只要开心就好,咱是这么认为的。”
  赫萝如果是什么事都大包大揽的性格,就不会在自己掌管丰收长达数百年的村里被人们遗忘,甚至遭到排斥。轻松自由的生活比什么都好。
  尽管一眼看去很强,似乎什么都在她的计算之中,但她的本性其实是逍遥闲散。罗伦斯不禁开始想象她在麦田里某处躺着,日复一日悠闲地望着麦穗摇动的样子。
  那样的日子才适合赫萝,悠闲、宁静而美好。
  不过,世事可不总是那样。
  “柯尔也到了求知欲旺盛的年纪了,学习对他来说是一种乐趣。”
  罗伦斯本以为自己这句话说得漂亮,但赫萝却好像听到了过分的话一般,显得非常不满,她撅着嘴,在罗伦斯肩上轻轻捶了一下。
  两人刚走出店,早已等待着他们的柯尔和爱尔萨也一起朝前走。
  两人刚才似乎谈得非常开心,从背后都能看出他们高兴的神情。
  “你的表情好像玩具被没收了一样啊。”
  罗伦斯故意用嘲讽般的语气说道,赫萝轻轻点了点头。
  看到她如此坦率,罗伦斯苦笑着继续说道。
  “连柯尔被人抢走你都这样,我要是被抢走的话就更不得了了吧?”
  这样的玩笑,赫萝想反击的话可以找到无数种说辞。
  但她却抬起头,轻轻地笑道。
  “咱可是贤狼,开什么玩笑。”
  平时若也像这样就更可爱了,罗伦斯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牵起赫萝那比平时更温暖的手。
  次日,听到关门声的罗伦斯睁开了眼睛。
  由于在这之前已经处于半睡半醒状态,所以当他坐起来的时候看到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也没觉得奇怪。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今天赫萝他们是要去教会做晨拜。
  罗伦斯伸着懒腰,认真地考虑着要不要再睡个回笼觉。尽管旅程比较轻松,但从坎尔贝到雷诺斯的路上还是要露宿,另外,这个旅馆非常舒适,可不是雪花纷飞的温菲尔王国或者几乎被埋到雪里的山间小屋能比的。
  爱尔萨的想法大概也是一样的。她立刻决定住宿,并用稻草铺了一个简易的床。这对她而言大概是非常奢侈的事吧。
  她甚至苦笑着说,连村长都没睡过这么舒适的床。从赫萝一躺下就进入甜蜜的梦乡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她说的这句话是真是假。罗伦斯自己也是一睡下就立刻鼾声大作,让赫萝都吃惊得立刻坐了起来,确认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尽管对自己和别人都很严格,爱尔萨却保留着许多常人的天性,只要不是站在利害关系的对立面,她可以说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对待柯尔的时候,她和把柯尔当成小狗一样宠爱的赫萝完全不同,也不是芙兰
  那样容易把不得了的危险人物引来的人。
  所以,赫萝跟着她去做晨拜,也是为了守护自己的领地吧。尽管嘴上说着柯尔被谁抢走了她都不会介意,但她脸上的僵硬表情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
  她越表现出贤狼的样子,就越让人感到滑稽。
  这么一想的话,赫萝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才表现出坦率的一面,这让罗伦斯感到十分高兴,同时也非常自豪。这种想法若是被赫萝察觉到,他一定会被捉弄得无地自容,不过万幸的是,现在房里只有他自己一人。罗伦斯打着哈欠笑着,松了松筋骨,从床上站了起来。
  虽说必要的物资已经大部分在坎尔贝从尤格那里得到了,但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得去马厩看看老伙伴,还要在出发前买好食物和燃料。
  如果随时都能买到,那倒没什么问题,但万一运气不好,顾客来了许多的话,就有可能要等上好几天才能买到了。
  考虑到旅馆满员的情况,那种可能性是非常高的。行商人随身物品不多倒是一个优点。稍做准备之后,罗伦斯对旅馆主人说明自己要外出,然后离开了镇子。
  罗伦斯感觉自己很久没有独自一人早上离开镇子外出采购了。也许是由于早晨的空气清新,他感到浑身轻松,内心愉悦。
  不过,他也明白有日出就有日落。
  只有在不是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能想到独自一人的好处。
  朝阳照射着镇子,往来的人们呼着白气,罗伦斯也和他们一样,兴致高昂地在街上走着。
  罗伦斯到了市场,还没进去就发现里面人山人海。
  已经长出了白色棕毛、却依然精神地驮着小山似的新鲜蔬菜的骡马;搬运着散发出令人眩晕的刺鼻气味的醋桶的人们;由护卫护送、插着某处的贵族旗帜的运送岩盐的马车。尽管不知道他们是要在这里制盐还是要把盐运到什么地方,但纠缠不休的小孩子尽管被护卫驱赶,却依然跟着马车的情景煞是有趣。
  那些小孩子一定是想趁机捡撒落在地上的盐,以此换点小钱吧。把需要如此森严戒备的物资伪装成石像走私出去的话,确实能赚很大一笔钱。
  罗伦斯想起了离开这个镇子、如今也许在南国经商的艾普,不禁笑出了声音。
  罗伦斯一面想着,一面在这个混杂着许多气味的市场里挨家挨户地逛着商店。
  物资如此丰富,买东西并不是难事。
  桶里的鲤鱼在水中游着,不时把水花溅到罗伦斯的身上,但他继续前进着,走到一家摆放着奶酪的店里。奶酪容易储藏,而且抗饿,另外,以前到被称为平静大地的世界尽头时,罗伦斯曾学到过一种吃法。
  那就是,把奶酪加热、放到热水里煮溶之后,把面包什么的放进去一起吃。
  这本来是南国的吃法,但在寒冷的地方吃也别有一番风味。光是想象着柯尔和赫萝心急火燎的吃相,罗伦斯就忍不住想笑。
  正想着,罗伦斯突然发现正准备把一大块切成方形的奶酪搬到天平上的店主正好奇地看着他。
  罗伦斯慌忙擦了擦脸,恢复严肃的表情说道。
  “我想买一块奶酪,多少钱?”
  也许是由于异国的旅人非常多,店里并没有标明价格的标签。听到罗伦斯这样一问,这个看起来不像奶酪商反倒更像牧羊人的瘦小店主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比如说,这块。”
  罗伦斯指着店主正准备搬到天平上称重量的那一块奶酪问道。
  那块奶酪,现在正由一个等着店主下命令的小伙计胀红了脸吃力地抱着。
  “啊……您是昨天、今天才到镇上的吧?”
  店主仿佛一个听力不好的老人一样小声说道。
  随后,他给那个小孩子使了个眼色,叫他把奶酪放上天平。
  虽然那个天平和面包店用的大小差不多,但秤杆更粗,天平上的链子并不是装饰,而只是为了实用,奶酪一放上去,天平就发出很大的声响。
  “我是前天刚来的,接下来要到更北的地……”
  看到店主突然转头,并拿起一根铁棒,罗伦斯没有再说下去。铁棒前端有一个小小的板状物,上面刻着文字。罗伦斯踮起脚尖朝店内望去,看到一个装着许多铁棒的铁制容器。
  铁棒是放在那个盛了炭的容器里加热,刻烙印用的。
  “原来如此,看来我是不走运啊。”
  随着滋滋的声响,奶酪的焦香味传人了罗伦斯的鼻孔中。
  “没有把标签摆出来可不是因为我嫌麻烦哦,而是因为全部都卖掉了。”
  “啊!”
  罗伦斯吃惊地叫了起来,店主继续说道:“这个,还有那个,都是今天准备送出去的。”
  “生意不错是好事,但也忙得够呛,而且,还得狠下心肠面对不走运的可怜旅人们。”
  罗伦斯虽然没有用手把脸捂住,但也明白自己这张表情僵硬地苦笑着的脸有多难看。
  “生意真兴隆啊。”
  就在短短数周之前,这里还因为毛皮问题、北方大远征终止以及重税而萧条不堪呢。
  “唔……市场突然就恢复了活力,不过,这也像天气一样,天气晴好的时候,大家都会出来买东西,不是吗?”
  贩卖能够长期保存的奶酪的商人们的时间,也许和奶酪一样流动得缓慢而悠长吧。
  不过能从中多少感到有些霉臭的气息,也许是因为罗伦斯自己还年轻的关系吧。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顺便问一句,明天和后天的也全部被预订了吗?”
  听到罗伦斯这么一问,店主用力点了点头。看来,订了奶酪的人不少。
  这可不好办了,罗伦斯用手捂住额头,这时,店主又说道。
  “我家的奶酪很适合下酒,酒场里大概有不少存货吧。”
  “啊!”
  罗伦斯有些惊讶地朝店主望去,但店主并不理会他,而是开始向那个小伙计下命令。
  店主虽然没把话说明,但罗伦斯知道,他的意思是只要去酒场的话,说不定对方能让出一些给自己。
  在镇上,奶酪商只卖奶酪,酒场只卖酒和饭菜,职责分得非常明确,奶酪商不会去经营酒场,酒场也不会零售奶酪。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和通融。
  这个店主的性格看起来意外地好说话。
  “谢谢你,我今晚就去问问。”
  “嗯,去吧。啊,对了。”
  罗伦斯正准备离开,店主突然叫住了他。
  “想买别的东西也是一样的。与其看店头,不如看看仓库是否有存货。”
  听到这句话,罗伦斯惊呆了。店里人来人往,不一会儿工夫,罗伦斯就被人潮挤了出去,根本看不到店主了。
  看看仓库是否存货就行了,这句话,是不能对人明说的。
  店主说的没错,罗伦斯要买的其它东西也是这样,要么数量不够,要么完全没有,或者只有摆在店头给客人看的。
  因此,商品上标的价格都并不十分高。罗伦斯的大脑中所想的,是把他自己也牵连进去的那次雷诺斯镇的毛皮骚动。
  罗伦斯走出这个一片繁荣的市场,来到人少的路上。
  他要前往的,是正派的商人在这个时候不会去的,兽与鱼的尾巴亭。
  兽与鱼的尾巴亭后门停着马车,车上装载着木箱和酒桶等物品。
  正摆出一副嫌麻烦的脸孑L计算着数量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少女。
  少女尽管语气生硬,但每次叫住那些搬运的伙计问这问那的时候,他们都会显得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做出回答或者道歉。
  真是一个魅力非凡的魔女啊。 .
  这就是罗伦斯的心声。
  看到对方的工作告一段落,罗伦斯走了过去,少女转过头,依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啊,您可真快啊。”
  她的态度冷淡,仿佛前天的交谈根本没发生过似的。
  或者,罗伦斯需要换一种应对方式。一扇门,如果推不开的话,可以尝试拉拉看。
  “是啊,好事当然得尽快做啊。”
  姑娘把木板上涂的蜡刮开,然后在上面写字,并以数喝醉的人付的钱时的目光看着罗伦斯。
  随后,她叹了口气问道。
  “这次又想出什么赚钱的点子了吗?”
  她的表情显得很不耐烦,仿佛在说你妨碍我工作了,但罗伦斯依然笑容可掬地回答道。
  “不,这次是想在你们这里进点货。”
  如果这个世界上存在惊讶表情的范本,那就一定是指这位少女现在的表情了。
  她疑惑地翘起了半边眉毛。
  “酒场什么都卖的话,镇子的秩序可就乱套了。您去市场看看吧,我还忙着呢。”
  货物检查完毕之后,少女抱着木板,把头探进后门大声地叫喊着。她是在叫店主吧,毕竟,那么多东西不可能让她一个姑娘家全部搬进去。
  “也是,你确实很忙,毕竟,要把这么多东西都做成料理。”
  由于她只是把头探进门里,所以她那曲线优美的臀部正对着街道。如果她的臀部长了尾巴,哪怕只是兔子尾巴,也一定会摇晃个不停吧。
  姑娘转过身子,望着罗伦斯,没好气地说道。
  “这些是应急的储藏品。”
  “我想也是。”
  罗伦斯笑着答道。少女把目光转朝旁边,并挠着头,满脸犹豫之色。
  “我付现金购买。要金币呢?”
  罗伦斯给出了不同于普通商业谈判的选择。
  “还是说,要零钱?”
  随后,少女叹着气回答道:“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真是的,一想到就马上跑来我们这里,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啊?”
  少女仿佛丢失了钱包一般抬头望天,把双手插在腰间,闭起眼睛。
  这些如同演戏般的动作看起来很有趣。
  就算酒场倒闭了,她也能去当舞娘吧。
  “看来,货币的价值提升了呢!”
  听到罗伦斯的话,少女点了点头。
  随后,她这样说道。
  “不过,我们这里的毕竟是储藏品。”
  这时,店主正好从店里出来,罗伦斯朝店主打了个招呼,说道:“我想也是。”
  不久之前,镇上曾发生大骚乱。
  就算镇里的人对此习以为常,骚乱的影响也毫无疑问是残留着的。
  对商业的影响就更不用说了。
  罗伦斯和赫萝来到这个镇子,与那个没落贵族兼才华绝代的商人艾普为了毛皮交易的事而四处奔走。这些事仿佛昨天才发生过一般,现在罗伦斯还清楚地记得。
  那个时候,镇上做出的决定是允许外地商人做毛皮生意,但只能用现金交易。
  毛皮这种生意,进了货之后转手卖掉,显然不如加工成服装后卖掉得到的利润高。因此,在这里从事毛皮加工的人,都不愿意把毛皮卖给外地商人。
  可是,对于镇子来说,要做出不卖毛皮给外地商人这个决定是非常艰难的,因为,弄不好的话,愤怒的外地商人说不定会采取报复手段。
  因此,教会出面,允许了现金交易,由于没人会从老远的地方背着大量现金过来,所以,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主意。没有明确地说不卖,也没有给买的人施加附加条件。
  本以为那样就将事情完美解决了,可是,做出那种决定的教会又想出了一个主意,让事态变得更加复杂了。
  教会由于有募捐这项收入,所以拥有巨额现金。
  此外,教会为了保证自己的权力基础,不断在外地寻求资金提供者。
  因此,教会将大量现金借给了外地商人。
  毛皮被外地商人买走,愤怒的工匠们发动了武装骚乱。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发生了那样的骚乱,就必然残留着影响。
  而这里残留的影响就是,由于所有人都悄悄进行毛皮贸易,镇上的货币流动偏向了一处。
  任何事只要出现偏向,就必然会产生不稳定。
  于是,货币的行情突然高涨。
  “那场骚乱之后,金钱突然从镇上消失了,到哪里都看不到货币,仿佛烟雾一般消失了。虽然大部分的交易都是赊帐,但零钱变得越来越重要,真让人头疼。”
  她指的,就是酒场的地下储藏库的事。
  在市场上买不到的许多东西,在储藏库里却大量存放着。
  “缺乏的东西价格会变高,是这样吧?”
  “现金过于集中在做毛皮生意的人手上了。而且,哪个镇子都因货币不足而发愁,所以零钱的输入不是立刻就能办到的。因此,小小的一枚零钱也闪现出重要的价值。”
  在进行现金交易的人中,不乏目光犀利者,他们知道货币行情迟早会恢复原样,所以会趁货币价值高的时候大肆买进各种物品。
  市场状况的异常,就是指现在这种情况。
  “如果是酒场的话,就可以避免为了投机而囤积货物这种非难了,确实了不起。”
  说着,罗伦斯把写着价格和数量的木板递给少女,她皱了皱鼻尖,把所有的数字都改了。
  “太贵了啊。”
  “那就请您到市场去吧。”
  平时就一直和醉鬼们打交道的少女,比老练的商人更加圆滑。
  就算卖不掉,酒场方面也不会着急,这就是他们的强大之处。
  “我明白了,不过,质量方面要保证哦。”
  “呵呵,这个倒可以让步。”
  从她得意地看着木板的表情可以判断,酒场一定是以相当便宜的价格买进这些货物。没有人是具有远见、资金和胆识的人的对手。
  “不过,我有些感到意外。”
  “啊?”
  说着,少女把门关好,并上了锁,罗伦斯不解地看着她的背影。
  “您居然一个人来。”
  “我一个人来的次数不是比较多吗?”
  少女用食指摸着下巴,小声说道:“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这样呢。”
  “我的旅伴对我说过,别指望宝石会独自放出光辉。”
  听到这句话之后,少女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简直可以用灿烂的宝石来形容。
  “那么,让我们准备几天好吗?”
  “好的,拜托了。”
  ‘‘交付在早上比较好,但太早的话也不行,因为我们这里是酒场。”
  这位少女是日出就立刻开始工作的人,但罗伦斯觉得,她内心纠结地赖在床上不起来的样子也另有一种魅力。
  “我明白了,既不过早,也不太迟。”
  “任何事都是时机比较重要。”
  这是最近才听到的话,罗伦斯这样想着,随后,他又想到一件必须问的事。
  “信还没到吗?”
  “没有,似乎还不是时候。您那么着急的话,等到了我送去旅馆好了。”
  “有劳了。”
  说完,罗伦斯和少女道别。
  临别之际,少女并没有故意装出依依惜别的样子,甚至没有看罗伦斯一眼,只是挥了挥木板。
  行商人的生活中尽管也有许多邂逅与离别,但根本无法与在酒场工作的人相比。
  世界非常广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接下来……”
  罗伦斯小声说道。花费的时间比预想的要多。是不是该去马厩了呢,罗伦斯产生了犹豫,但他的大脑中立刻出现了肚子饿得咕咕叫的赫萝生气的样子。
  在叹了一口气之后,罗伦斯最终决定跑着返回旅馆。
  他选择了人少的小道开始赶路。
  途中为了给头上顶着装满物品的篮子的妇女们让路,他多次被逼得身体贴到墙壁上。
  而妇女们也以笑容对他表示感谢。
  也许,兽与鱼的尾巴亭的女招待并不是什么特别的魔女,雷诺斯的传统女性都像她那样。
  罗伦斯一面想着,一面在狭窄的小道上前进,突然,他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条过道。
  罗伦斯停下了脚步,这并不是因为面前有马车驶过。
  而是因为在即将走出胡同的前方有一栋熟悉的建筑。
  那是罗伦斯他们上次来雷诺斯时住过的阿罗德的旅馆,现在,这个旅馆的店主已经向着遥远的南方圣地出发了。
  据说这里以前曾是制作皮带的工房,有许多工匠,非常热闹,但后来由于某种原因而停业,改成了旅馆。往日热闹的工房变成了堆放物品的地方,而学徒们居住的房间则变成了供旅人住宿的客房。
  开设旅馆的特权,已经转让给了曾经抵押赫萝为人质的戴林克商会,但罗伦斯不认为他们会开设旅馆,而是认为在特权转让之后,这栋建筑会变成商品。
  这个曾经能看到许多人的建筑如今重新回归寂静,如空壳一般,什么表情都没有。
  早就知道是这样。
  罗伦斯联想到建筑物的情景,独自苦笑起来。
  罗伦斯所想象的,是在那里开了一个小店的自己。就算不能成为弗伦那样的杂货商,只要能利用自己在旅途中学到的经验,和旅人们打交道就可以了。
  而把那个小店经营得越来越红火的,是自己,以及另一个人。
  “……真是荒唐的想象啊。”
  罗伦斯自嘲般地笑了笑,随后发出无奈的叹息。在旅途即将结束之际,只有自己一个人感伤,这种想法,并不是正确的,赫萝也一定考虑着许多问题,只是她不说出来,也不把问题写在脸上。
  可是,自己如此茫然失神的话,一定会惹赫萝生气。
  而且,赫萝的鼻子比任何猎犬都灵敏,所以,臭的东西必须掩盖好。罗伦斯如同要把自己的软弱之处踢开一般,正准备离开旅馆。
  但他突然又停住了脚步,因为,本应空无一人的旅馆中走出了一个人。
  “哦。”
  从旅馆中走出来的人看到罗伦斯之后,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不过,那多半只是罗伦斯的心理作用,实际上,对方只是露出有些,凉讶的神色,并轻轻动了动嘴角而已。
  罗伦斯也同样感到惊讶,因为,从旅馆中走出的,是曾经以赫萝做抵押的商会、戴林克商会的四名主人之一。
  记得这个人的名字叫露滋·艾林金。
  “这些可以了吧?”
  从过道另一边传来的这个声音依然如同蛇一般,但这句话并不是对罗伦斯说的。
  艾林金转过头,望着陆续从建筑中走出的人们。
  “是的,虽然要检查还剩多少货物……”
  “前任主人对我说过,处理掉也没关系。”
  “不,那可不行,偷运的时候也许还用得着,检查之后再商讨对策吧……”
  从交谈的内容看,这些人是镇上的官员吧。
  他们大概是在讨论转让权力时的各种事宜。
  “您之后是在商会吧?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赏个脸吗?我们准备好了上等的葡萄酒。”
  官员中的一个人发出了邀请。
  这些被许多人争相巴结的官员,现在却反过来巴结艾林金。
  他们不断地奉承着艾林金,但艾林金却轻轻抬手拒绝了。
  “不,我不一定回商会。另外,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告辞了。'’
  最后这句话,是看着罗伦斯说的。
  官员们也顺着艾林金的视线朝罗伦斯望去,但他们并没有对罗伦斯表现出什么兴趣,随后纷纷向艾林金道别并离开了。
  在官员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拐角之后,艾林金开口道。
  “克拉福。罗伦斯先生,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再见面了啊。”
  “哪里,我还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有些感伤呢。”
  如果是艾普,再次见面一定是率领着许多部下、威风凛凛地凯旋归来的场景。
  不过,考虑到自己的力量,罗伦斯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像她那样的。
  “呵呵,并不是所有成功者都是野心家。”
  “有那份幸运的话我可就高兴了。”
  听到罗伦斯的话,艾林金露出了慈祥的老爷爷般的笑容,并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们非常注重与别人的关系。若是有时间的话,请务必光临我们商会,我会准备上好的葡萄酒招待你。”
  刚才那些官员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艾林金把那如同打磨得瓦亮的金钱般的可怕眼睛眯起来,笑着说道“那么,我先告辞了。”,随后离开了。他披着衣襟很长的外套,围着暖和的毛皮围脖,鞋子也是用轻便的毛皮缝制的,全身散发着华贵的气息。
  如此有身份的人独自走在路上,没有任何随从,看上去非常古怪,但考虑到他们商会的买卖,也许高贵而孤独的气质更适合这个人吧。
  “我大概是无法做到他那样的吧。”
  即使是不向任何事物屈服的坚强男儿,也无法忍受孤独,这种例子举不胜举。就算是赫萝也不例外。能够得到孤傲而高贵的地位的,只有打败L切的人。从这个意义上想,罗伦斯不禁对艾林金远去的背影投以尊敬的目光。“那么,我也该走了。”说着,罗伦斯正准备离开时,突然回过了头。他感到似乎有人躲在某个地方。罗伦斯放眼朝没什么人经过的过道上望去,但没有发现躲藏的人。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罗伦斯一面想着,一面返回旅馆。回到旅馆之后,他发现赫萝非常不高兴,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心理
  作用。
  早餐是夹着奶酪的黑麦面包,以及少量炒豆。
  尽管吃的是如同朝圣指南中记载的一样的朴素食物,不过,这可不是因为赫萝突然对从前饱食终日的做法产生了悔改之心。
  而是因为旅馆主人前来问安的时候,爱尔萨自作主张地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这些根本就不够吃嘛。”赫萝的怒吼声虽然很幸运地被路过的马车发出的声响遮盖了,不过,她的愤怒却是掩饰不住的。
  她那藏在斗篷下的耳朵竖了起来,外套则像贵妇的裙子一样,腰部膨胀起来。
  “每次都吃山珍海味也会受不了的。”
  罗伦斯刚说完,赫萝立刻用凶狠的眼神瞪着他。
  “连汝也教训起咱了啊。”
  “……好吧,好吧,别发那么大火了。”
  赫萝虽然余怒未消,但仅仅“哼”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在那之后,当罗伦斯再次返回房间时,爱尔萨正捧着圣经给柯尔做讲解。
  身为从军司祭的芙兰同样是捧着圣经向人们解说神明教义的人,但她的目的不是拯救人,而是劝人奔赴沙场。从军司祭有着假借神之名义的死神这种诨名,他们的说教也完全是为了战争。
  而爱尔萨则是纯粹地生活在神明教诲下的人。
  对于立志成为教会法学者,却受困于金钱问题的柯尔来说,她的说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尽量趁这个机会多吸收一些知识,是正确的选择,罗伦斯是这样认为的。
  赫萝也非常明白这一点。尽管有时候会做出各种努力,极力想在柯尔面前保持贤狼的威严,但就算不那样做,她也不会做出践踏柯尔求知欲的行为。
  结果,她所能做的,只有观望,从晨拜结束之后,一直像个随从一般跟着柯尔听爱尔萨的讲解。
  在和兽与鱼的尾巴亭里的女招待唇舌交锋的时候,赫萝也会露出锋利的獠牙参战,但以爱尔萨为对手的话,她连站上擂台都很难做到。爱尔萨不会对柯尔怎么样,所以赫萝就算露出獠牙,最终也只能以演独角戏般的形式收场。
  对于自称贤狼的她来说,那种情景是非常难受的吧。
  到最后,她的怒火自然是朝罗伦斯发泄。
  “她总是炫耀自己的丰富知识,无论是去教会,还是回来的时候,都在对小柯尔进行说教。拯救了那个村子的人是谁?是咱啊!”
  赫萝不断地发着牢骚。她根本不管自己的话语是否连贯,只是把满腹的郁闷全倒出来而已。
  罗伦斯一面附和她,一面观察着镇上的情况。
  “没想到她来了之后,就把咱的领地弄得乱七八糟。说起来,都是因为汝答应把房间借给她才会变成这样。汝在听咱说话吗!”
  赫萝挺直了身体,瞪着罗伦斯,仿佛要扑过来咬他似的。
  罗伦斯慌忙答道:
  “我听着呢。”
  说完,罗伦斯犹豫着要不要再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因为他明白,就算自己说的话有道理,最终也只会触怒赫萝而已。
  赫萝根本不讲任何道理就生气的场面非常少见,实在是非常少见。
  她宠爱的柯尔,竟然去找别的女人学习知识。仔细想想,自从在坎尔贝发生的那件事之后,她尽管烦恼,却不来找自己商量,那也许就是伏笔吧。
  昨天早上,柯尔对赫萝说想去教会,不知为什么,回来的时候柯尔完全消除了烦恼。
  赫萝也替他感到高兴。据赫萝本人说,是因为旅途即将结束,所以遇到高兴的事就该高兴,但实际上,她是非常关心柯尔的。
  因此,她对爱尔萨这个闯入者抱有怨恨,这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罗伦斯看着这样的赫萝,总忍不住想笑。
  满肚子怨气的赫萝立刻就察觉到了罗伦斯的神色,她瞪着罗伦斯问道。“有什么好笑的?”她那锐利的獠牙清楚地表明了不好好交代就得吃苦头的这种意思。
  在不久之前,遇到这种情况的话,罗伦斯不单会收敛起笑容,甚至害怕得发抖,但现在看到她这幅样子,罗伦斯能够沉着地应对。
  “当然好笑啊。”
  说着,罗伦斯拉住正无言地瞪着自己的赫萝的手,避开了驶来的马
  “因为,你生气的样子根本不像贤狼啊。”
  赫萝想甩开他的手。
  但罗伦斯加大了握住她的手的力度,使她无法甩开。
  “啊,别发火。”
  罗伦斯的这句话如同火上浇油,赫萝如同闹别扭的孩子一样,用力想甩开罗伦斯的手。
  就在赫萝想咬他的时候,罗伦斯松开了手,并顺势将手放到赫萝的头上,说道。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赫萝把他的手拨开,用凶狠的眼神瞪着他,但他还是又说了一遍。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两人走到镇子的港口,视野突然变得开阔了。
  船员和商会里搬运货物的人都吃过了饭,正在小憩,他们坐在堆积成山的货物旁谈笑风生。
  “那又是为什么?”
  赫萝满脸无理取闹的表情,似乎连自己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
  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柯尔被抢走,大概是她生气的理由吧。
  可是,以前的赫萝是绝对不会为了这种事而生那么大的气,简直就像最喜欢的苹果被人抢走了一样。如果柯尔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了,她一定会立刻接受这个事实,并从全局考虑,做出合理的行动,如果用尽一切办法也不能让柯尔回心转意,她就会很干脆地罢手。
  那才是和贤狼之名相符的,毫无迷茫、果断而孤傲的旅人的做法。
  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推测。
  罗伦斯能和赫萝继续旅行,也是因为罗伦斯拼命抓住赫萝的手不放。
  在与别人的关系上,赫萝总是主动抽身而退。
  那种做法总让人觉得聪明而清高,而且一直非常有效,但其实,赫萝的内心是寂寞的,她也不想那样做。
  在与罗伦斯的交往中,赫萝也逐渐摘下了那种面具。
  因此,要让赫萝的内心获得解放,罗伦斯只能鼓起勇气这样说。
  “我只是在想,你不必勉强自己装出贤狼的样子。”
  罗伦斯一面望着港口一面说道,赫萝无言地看着他。
  赫萝明显听懂了他说的话,她的表情显得非常吃惊,好像内心的秘密完全暴露出来一样。
  “由于自己宠爱的柯尔要被抢走了而生气,这确实有些可笑,不过……
  说到这,赫萝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生气的原因,接着她把脸扭朝一边。
  不过,她的耳朵和尾巴,却比她的话更清晰地表明了她的想法。
  罗伦斯把自己心里所想的如实地说了出来。
  “其实,你很想尽情地撒娇吧?”
  听到这句话,赫萝的身体明显地颤抖起来。
  赫萝是在虚张声势。
  而且,对自己的身份非常执着。
  尽管嘴上说着讨厌被当成神明崇拜,但没人崇拜的话,她会感到寂寞,觉得心碎,也许,这才是原因吧。不管怎么说,赫萝是一头总想回应他人的期待、认真而温柔的狼。
  因此,即使数百年来一直帮助的人对她表现出露骨的敌意,她也没有用锋利的獠牙对付村里的人。
  温柔,责任感强烈而又害怕寂寞。
  尽管陷入自己编织的笼子里,她的性格也没有改变。
  “都到了现在,就算表现出嫉妒心,以及小孩子般的独占欲,消失的人也早已不存在了。毕竟,这里不是麦田,景仰你的人已经不存在了。”
  罗伦斯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
  “所以,不需要勉强自己忍耐了。至少,我是不会把你当成神明看待的。”
  罗伦斯之前也看到过赫萝软弱的一面,因此才会这样说。
  只是,就算这样说,他也明白在漫长时光中形成的习惯和价值观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对待罗伦斯的时候也一样,在经历了许多骚乱之后,她才终于变得坦率。
  罗伦斯知道自己有多大能力。但至少,他能够在赫萝即将迈出第一步时温柔地从后面推她一把,在最初几步的时候牵住她的手。
  “所以,不要在忍耐之后朝我撒气,变得更坦率些吧。那才像真正的贤——”
  话语的最后部分带有几分玩笑色彩,不过,在看到身边赫萝的那一瞬间,罗伦斯的话中断了。
  赫萝用手抓着斗篷,缩着肩膀低下了头。
  “啊……”
  赫萝逞强而高傲,但内心却很温柔。罗伦斯所说的话,她也许早已思考过几百次了。这是很有可能的。
  这么看来,如果赫萝仅仅是单纯地想对自己像小孩子一样乱撒气——
  刚才说的那些正确的话,将起到完全相反的作用,甚至还会伤害到赫萝吧。
  罗伦斯动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赫萝突然停下了脚步,罗伦斯的后背直冒冷汗。
  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他们。
  罗伦斯非常后悔,他走到赫萝前面,观察她的神情。
  她的面孑L藏在斗篷下亚麻色刘海的后面。
  紧缩身体、双肩不住颤抖的赫萝正满脸不高兴地等着罗伦斯。
  “一点点小事就吓成这样,刚才不还是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吗?”
  罗伦斯能够忍受赫萝的怒火,却无法应付她的泪水。
  这是世界上男性的共同点,而赫萝心情不好的话,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利用这一点。
  “哼!”
  赫萝推开罗伦斯,继续前进。
  这个冒失而愚笨的行商人只得追在她的身后。
  “就算汝不说,咱也明白这个。”
  罗伦斯立刻就想回答她,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不过,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
  “……那么……”
  “那么?” 、
  赫萝再次停下脚步,望着罗伦斯。
  看到罗伦斯语塞,赫萝凑到他身边,说道。
  “那么,咱想做什么都可以吗?把贤狼的虚荣、智慧、以及一切都抛下?”
  赫萝的语气充满挑衅,藏在斗篷下的琥珀色的眼睛变得如葡萄酒般鲜红。
  “咱也思考过许多,不过,咱并不是那么八面玲珑的人,既要坦率,又要保持礼仪,咱可做不到,反正汝这个人……”
  说完,赫萝背着手,随便向前走了几步。
  “说的都是对自己有利的话吧。”
  愤怒通过食道,罗伦斯感到自己好像喝下了什么滚烫的东西一般。
  罗伦斯并没有随便说说的意思,只是在想,赫萝如果觉得保持贤狼的威严是痛苦的事,那还不如干脆把这层伪装撕掉。这是罗伦斯的真心话,他可不是因为对自己有利才说的。
  所以,罗伦斯抓住赫萝的手,这样说道。
  “才不是呢。”
  赫萝转过头,用略带红色的琥珀色眼睛盯着他。
  她的目光中没有开玩笑、也没有恶作剧,更没有放弃或者怀疑的色彩。
  “真的吗?”
  所以,她的这句话是为了确认。
  “真的。”
  罗伦斯回答完,赫萝露出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般的表情。
  随后,她紧紧闭起眼睛,一副毫无防备的、类似睡颜的样子。
  要让对方闭上嘴,自己闭起眼睛是个不错的做法。
  当罗伦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赫萝已经睁开了眼睛,并笑了起来。
  “汝还真是大胆啊。”
  “啊?”
  “汝叫咱变坦率些。在这里说这种话……”
  赫萝看着前方,带着灿烂的笑容继续说道。
  “是在煽动咱吧?”
  说完,赫萝的眼中立刻闪现出狡黠的红光。
  “啊。”
  罗伦斯能够想象出赫萝插进严格而细心地解说圣经教义的爱尔萨、以及安静而专注地倾听讲解的柯尔之间是什么样的情景。
  “不是,不是那样的。”
  “那又是怎样?”
  罗伦斯一时语塞,他用手捂住了额头。
  希望赫萝变得坦率,希望赫萝不要勉强自己披上伪装。然而,赫萝变得自由奔放的话,又会让自己非常头疼。这样看来,刚才的那些话被她认为是拣着对自己有利的说,也是难免的。
  说起来,为什么罗伦斯要叫赫萝不要勉强自己呢。
  罗伦斯想了想,最后决定这样回答。
  “……因为,随心所欲的做法,比勉强自己忍受……怎么说呢……’
  罗伦斯深呼吸了一次,继续说道。
  “更适合你。”
  听完,赫萝把自己尖利的指甲嵌入罗伦斯的手背。
  “汝是在闪烁其辞吧?”
  罗伦斯的小动作瞒不过赫萝的眼睛。
  罗伦斯皱了皱眉,随后立刻放弃了抵抗。
  他知道,不老实说的话,赫萝是饶不了自己的。
  罗伦斯望着赫萝的脸,说道。
  “坦率而自由奔放的你,我觉得更可爱。”
  赫萝大声笑了起来。
  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罗伦斯窘迫的表情。
  “咱倒觉得汝在勉强自己的时候更可爱。”
  罗伦斯皱了皱鼻尖,说道。
  “我可不是贤狼大人的对手。”
  “呼呼。"
  赫萝笑着迈出了脚步。
  她的步履非常轻快。
  “因为,错的是汝。’’
  赫萝小声说道。
  “啊?”
  赫萝以略带红色的琥珀色眼睛看着罗伦斯,带着狡黠的笑容说道。
  “不管今后变成什么样,责任都不在咱。”
  罗伦斯刚想反问,突然却感到一阵寒意窜上脊梁。
  “这……”
  “呼呼,开玩笑的啦,开玩笑,不过……"
  赫萝开心地迈着大步前进。
  罗伦斯只好狼狈地追在后面。
  “人生毕竟漫长,偶尔思考一下今后的事,也不错。"
  说完,赫萝露出锋利而可爱的獠牙,大声笑了起来。


本帖最后由 浪客行 于 2010-4-6 21:13 编辑


  第三幕
  在马厩里,罗伦斯站在老伙计前面。
  一开始,老伙计只是有些不耐烦地把脸伸进饲料桶里。过了一会儿,它缓缓抬起了头,用乌黑而漂亮的圆眼珠看着罗伦斯,发出不满的嘶鸣。
  “它工作很卖力哦,不过,食量也相应地大。”
  马厩的主人以介绍自己引以为豪的爱马般的口吻说着,并露出得意的笑容。
  马并不便宜,所以,寄养的时候,最好寄养在能够精心照顾它的地方。
  “是啊,所以,一路上它总是在和我谈判走几步给饲料的问题。”
  “原来如此,这么看来,您在旅途中也是不断磨练着谈判技巧喽。”
  在连续的寒冷天气中,偶尔放晴的午后总会让人感到心情舒畅。 .
  两人闲聊了一阵之后,罗伦斯叮嘱马厩主人,由于自己几天后要出发,所以不要再把马借给别人。
  “还有,不必每天都把它喂饱。”
  “您该不会是打算在最后结算帐目的时候以马瘦了为借口而砍价吧?”
  主人的这番话不知是玩笑,还是提前打预防针,也许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吧,但是,罗伦斯只是摆了摆手,笑道。, “剩下的几天也拜托你费心了。”
  “嗯,照顾好马可是一桩乐事。”
  在罗伦斯与主人交谈的时候,也有不少人来借用或者寄养马匹。这些人看来多数是老顾客,马厩的伙计轻车熟路地接待着他们。
  在一般的店里,老顾客通常由店主接待,新面孔才由伙计接待,但马厩正好相反。因为,在旅途中,马匹的重要性等同于旅人的性命,所以新面孔必须由主人热情接待,取得信任的话,他们下次也会放心地光临。
  正如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物产一样,经商之道在不同的地方也各有区别。
  “那么,要做的大准备就是这些吧?”
  罗伦斯掰着手指算着,赫萝站在马的前方,平时的她总是在车夫台上看着马,现在面对面地看,对她来说也许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马似乎在猜想赫萝想做什么,它也同样望着赫萝。
  马厩的主人看到赫萝与马面对面相互看着,好像在交谈一样的场景,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其实,他们说不定真的是在交谈。
  过了一会儿,赫萝从马身边走开,站到罗伦斯身旁,于是罗伦斯问道。
  “你们在谈论世界形势吗?”
  “嗯?不是,只是因为同为被抵押者。相互安慰而已。”
  行商人的工具总是坏了就修,直到根本不能使用为止。对待食物也一样,不管是变得硬梆梆的,还是生了霉,只要能裹腹就吃下去。
  而赫萝则是遇到一件不顺心的事就会发出一百句牢骚。
  而且,很多情况下,牢骚的根源甚至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值得生气的事。
  看到罗伦斯露出不悦的神情,赫萝开心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她的心情异常地好,简直就像把柯尔的事全忘了似的。
  “接下来做什么?准备食物吗?”
  “食物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要准备燃料,兑换货币,把刀磨锋利了……总之,没什么你感兴趣的事。”
  本以为听到这句话后,赫萝会露出百无聊赖的表情,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关于准备食物的问题,她也只是轻轻提了一下而已。
  毕竟,就算不特意准备食物,马车上也放了许多嗜好品。如果换成平时用的马车来装,罗伦斯的爱马也许会看着货物发出感叹。
  感叹自己的主人又得意忘形了。
  “不过,购买燃料和兑换货币的地方都得等地图送来以后再决定……接下来怎么办呢?”
  “哦?唔,咱倒是想到处转一转,打发时间。”
  说完,赫萝那琥珀色的眼珠机灵地转了转。
  “不过,还是回旅馆,重返战场吧。”
  罗伦斯明白她是故意这么说的,但不知道她的话里有几分是玩笑。爱尔萨也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赫萝主动找茬的话,很可能激起她的对抗情绪,和赫萝顽固地较劲。
  罗伦斯有些后悔自己说了多余的话,不过,赫萝的表情和刚才完全不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看到她这样,罗伦斯稍微放下了心,这也是他的老毛病吧。
  不过,在闹出什么大事之前,他觉得自己应该提前叮嘱柯尔一下。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赫萝拧住了他的耳朵。
  “汝打算妨碍咱那颗专一的心吗?”
  看来.狼是一种非常执着的生物。
  回到旅馆,罗伦斯跟在赫萝身后走上楼梯,看到她尾巴的前端从衣摆处露了出来,不停地摇晃着。她心情很好,或者情绪激动的时候总会这样。如果变成体型巨大的狼的话,可以掩饰这种小动作,不过,现在的赫萝是娇小的少女的样子,所以看起来非常明显。赫萝轻快地跳跃着上了最后几级楼梯,罗伦斯则无奈地发出了叹息。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想的和说的是错误的,但还是感到不安。赫萝也许确实对即将发生的交锋胸有成竹,但爱尔萨固执的时候也是很可怕的。
  难道说,自己与赫萝的关系,在旁人看来也是这么令人担心吗?
  在行商的过程中,罗伦斯学到了一点,那就是,产生只要换成自己就没问题的这种想法,是非常危险的。
  罗伦斯不禁抱起了手,一面走着一面沉思。
  赫萝走在前面,正准备打开房门。
  突然,玩乐般的开心表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怎么了?”
  罗伦斯问道。这时,楼下有人向他打招呼。
  “罗伦斯先生。”
  他转头一看,发现那个人是露·罗瓦。
  赫萝仿佛被人搅了玩乐的兴致一般,一脸不悦的神色。她转过身准备走向罗伦斯,但罗伦斯抬起手制止了她。
  因为,露·罗瓦的脸上写着“请您一个人来”的表情。
  “你先回房吧。”
  赫萝非常善于察言观色,这一点和老练的商人一样。
  虽然有些不满,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快去快回。”
  赫萝扔下这句话就转过身去了,甚至没用“汝一个人行吗?”的眼神看罗伦斯一眼。不知是因为她满脑子都想着柯尔与爱尔萨的事,还是因为她多少对自己抱有一些信任。罗伦斯一面想着这个问题,一面走下楼梯。
  露·罗瓦满怀歉意地摘下帽子表示感谢。
  房门关闭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让罗伦斯感到有些落寞,不过他还是先开口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嗯,也倒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露·罗瓦指了指楼下。他的意思是希望在下面的酒场详谈吧。
  罗伦斯没有拒绝的理由,他跟在露·罗瓦的后面朝酒场走去。赫萝在走廊和楼梯上行走的时候,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露·罗瓦走的时候,地面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大多数王者都身材肥胖,这是为了增加气势和存在感吧。
  一楼的酒场在这个时间段几乎没什么客人。在入口附近的桌前坐着两名看起来像旅人的男子,他们一面喝着看起来很难喝的酒,一面小声交谈着。
  罗伦斯他们坐到离那两个人最远的桌前,向店主要了两杯葡萄酒。
  店主热情得让人反胃。露·罗瓦反复三次打量着店主和罗伦斯,但并没有问什么。
  随后,他一直盯着斟满葡萄酒的劣质杯子。
  在罗伦斯喝了三口酒之后,他终于说话了。
  “您和戴林克商会有来往吧?”
  露·罗瓦缩着身体坐在桌前,就像正被人斥责似的。尽管态度恭敬,但他的话语却是质问的语气。
  如果这一切都是有计划的,那他真算得上一个不得了的人物了。
  事实上,他的举动怎么看都是有计划的。
  被他缠住就别想离开。
  因为,他正以完美的演技,装出让人同情的样子。
  “你跟踪我?”
  罗伦斯端起杯子喝了第四口,然后把杯子放下,看着店主那边说道。
  在阿罗德的旅馆前与露滋·艾林金见面之后,罗伦斯就感到有人躲在巷子里,如果那不是心理作用,此人就一定是露·罗瓦。
  “是的,不过,我跟踪的是艾林金卿。”
  罗伦斯虽然点了点头,但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人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
  毕竟,露·罗瓦是瞄上了沉眠于爱尔萨管理的教会地下室里的、记载着异教诸神的书籍的人。
  拉拢了曾经拯救过特列欧村的罗伦斯,说不定就能以此为撬棒,撬开爱尔萨的嘴。他就算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
  “可以问一下原因吗?”
  罗伦斯问道。露·罗瓦咽了一口唾沫,回答道。
  “我想找他借钱。”
  对方回答得如此干脆,罗伦斯不禁惊讶地望着他。
  这家伙很善于拿捏轻重缓急。
  早知道就该带赫萝一起来,罗伦斯甚至一度产生了这种软弱的想
  法。
  “因此,为了寻找机会,我一直在跟踪他,于是碰巧看到了那个情景。”
  罗伦斯没有说话,而是在思考别的问题。
  露·罗瓦想请罗伦斯帮自己与戴林克商会交涉。
  “那个商会可是很麻烦的哦,找他们借钱的话。”
  说到这,罗伦斯停顿了一下,露·罗瓦却点了点头,说道。
  “我知道,我有时候也会到这个镇上做生意。我心里明白那是个什么样的商会。”
  事实上,露·罗瓦也一直和弗伦杂货店那样有些古怪的地方有生意往来。
  他是个连圣人都敢教训的家伙吧。
  露·罗瓦接下来要说的话,罗伦斯大概已经猜到了。
  “不过,可能的话,我还是想找那样的地方借钱。”
  “那样的地方?”
  “是的,不用在意政治信条,不会动摇信仰之心,只追求利益。若不是这样的地方,我也不会去借钱。”
  说着,露·罗瓦露出难看的笑容,喝了一口酒。
  这个家伙一定是经常在光亮的铜镜面前磨练自己的演技吧。
  “当然啦,如果有别的地方愿意借我哪怕一千枚银币,并且不过问任何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许是由于脸大的缘故,露·罗瓦的眼睛看起来特别的小。
  有时候,他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小动物般的印象,但现在,他看起来就像准备对猎物发动攻击的冷血昆虫一样。
  一千枚银币,只是举个例子吧。
  从他的语气判断,一千枚可不够。
  “我和戴林克商会确实有点往来,但没有熟到无话不说的地——”
  “我付您三百枚特雷尼银币。”
  说完,露·罗瓦不说话了。
  罗伦斯还想说点什么,但张开的嘴里最终还是没有冒出一句话。
  因为他知道,自己立刻就能想出来的借口,对方一定早就想到了。
  三百枚银币也是相当有分量的金额。
  罗伦斯思索了一会儿,答道。
  “为了金钱而冒生命危险的事,我早就不做了。”
  与戴林克商会那样的地方交涉,万一出了什么问题的话,罗伦斯非常清楚会是怎样的后果。光是想象就觉得头痛。
  这并不是金钱多少的问题。
  罗伦斯把自己的意思表明之后,这个聪明的商人立刻给出了另外的选择。
  “我从弗伦那听说您要去北方。”
  “……’’
  罗伦斯抬头望向天花板那一刻,两人的较量就已经见分晓了。
  罗伦斯把视线缓缓从天花板移下,露·罗瓦露出了如同在危险的赌局中获胜一般的表情。
  “我曾听锁匠说过。锁这种东西,在最脆的地方是毫无用处的。”
  露·罗瓦在旅馆等待罗伦斯,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他趁罗伦斯与赫萝外出的时候,以柯尔和爱尔萨为目标,探听了许多信息。就算那两个人机灵地严守口风,在露·罗瓦这样的人面前也是保守不住秘密的。
  而且,那两个人一开始的时候绝对不会对露·罗瓦采取戒备的态度。
  露·罗瓦如同要把这个事实明示给罗伦斯一般,故意用沉稳的语调说道。
  “对北方非常向往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愿意协助我,这可不是我自夸哦。”
  这种拐弯抹角的话,在普通的交易中是听不到的。他简直就像一个以言语煽动听众去打倒某个大人物的叛军首领。
  露·罗瓦把缩在桌下的大手放到桌上。他那肥硕的大手,看起来就像即将放入烤炉中的面包一样。
  而这里,就是生起了火的炉窑。
  罗伦斯不得不提醒自己就算后悔,也不要表现得面红耳赤。
  “你要借钱……是打算买什么吗?”
  露·罗瓦最想听到的,应该就是从罗伦斯口中说出的这句话了。
  这句话意味着已经进入谈判阶段。
  露·罗瓦笑了起来,脸上肥肉之间的深沟投下了深深的阴影。
  “禁书。”
  这个简短的单词让罗伦斯的大脑产生了强烈的寒意。
  “记载着禁术的禁书,这就是我打算购买的物品。”
  眼前这个书商经常出入为佣兵提供物资的弗伦杂货店。
  而且,他与特列欧村的弗郎兹司祭那样的人物也有生意往来,为得到弗郎兹司祭的藏书而想尽一切办法。虽然贪婪,但忠实于自己的欲望,因而正直。
  他的话,听起来并不像虚荣、玩笑或者无聊的欺骗。
  罗伦斯问道。
  “是炼金术吗?”
  对方看着罗伦斯,随后摇了摇自己肥硕的脖子。
  “是矿山的采掘技术。”
  如果两人现在是在玩扑克,罗伦斯一定会做出不管自己的牌面如何都认输的决定。
  “要是被迪巴商会得到就糟糕了。”
  罗伦斯听说过,在造船和冶金等领域,时常会产生革命性的知识。
  那些技术足以颠覆目前的一切常识,能够把不可能化为可能。知识既是武器,也是魔法咒语。只要得到它,小小的沙丁鱼也能变成巨大的鲨鱼。
  因此,记载着那些技术的书籍以及拥有那些技术的人的智慧并不总是被广泛运用,而是藏起来,或者抹消掉。因为,优秀的王者的头脑总是与王冠共存,而知识却像羽毛一样,能够飞到任何地方。 .,.
  矿山采掘技术能让某些特定集团获得巨大利益,因此,那种倾向就更明显。
  露·罗瓦的话值得怀疑。
  可是,如果他说的是真话,禁书里记载的真的是革命性的技术的话,那种东西被迪巴商会得到就糟糕了。
  北方的人中希望出现那种情况的,只有比起物产丰富的森林和深山,更喜欢铺着长长绒毯的豪华房屋的人。
  而赫萝是喜欢在故乡的森林里,在暖阳的照耀下悠闲地午睡的人。
  急躁是大忌。
  罗伦斯这样提醒着自己,随后,他对露·罗瓦说道:“可以详细地告诉我吗?”
  “我会等待您的答复。”
  露.罗瓦那如同灌满葡萄酒的皮囊般的肥大身体站了起来,朝罗伦斯鞠了一躬,随后离开了酒场。
  留在酒场的,只有两个装着还没喝完一半的葡萄酒的杯子,以及罗伦斯。
  店主不时好奇地朝留下来的罗伦斯望去,但罗伦斯并不在意,只是抬头望着天花板。
  他回味着露·罗瓦的话,想不出里面有什么陷阱。
  穿过雷诺斯的河流有两个源头,其中之一通向迪巴商会的根据地,另一条则连接普罗亚尼亚的东北地区。露·罗瓦说东北地区某镇的商会拥有那本书,没人会傻到一听到问话就把全部说出来,所以罗伦斯没有问他到底是哪个镇的什么商会。
  而是问他为什么书会在那里。
  露·罗瓦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里曾经有个古老的修道院”。
  那个有着两百年历史的修道院在几十年前由于被雷劈中而完全毁于火灾。不过,由于有着对神明虔诚的好名声,所以在某领主的主持下,开始了重建工作。在清理瓦砾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连修道院长都不知道的地下室入口,进去之后,人们发现里面的藏书堆积如山。藏书多数是用古代文字写成的,别说是被派去负责监督重建工作的领主代官了,就连学识渊博的修道士们也无法解读,最后,多位远方的博士和知名人士被叫去鉴定,终于弄清楚了大部分书的内容。
  可是,还有一部分书的内容依然无法解读,那些书大部分是用灼热的沙漠之国的语言写的,其中还有数册是用非常古老的文字写成。要解读这些书需要花费很大的工夫,而且,灼热的沙漠之国的文字,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即使翻译出来,万一书中记载了不得了的内容的话,修道院的权威很可能因此完全丧失。
  也许正是出于那种考虑,那些书被领主卖给爱好收藏的家伙,换成了重建资金。而那个时候,尽管代官完全看不懂,却也装模做样地把那些看起来像标题的东西归纳成了目录。
  在那之后又过了数年,由于领主热心于捐款给修道院和教会,导致倾家荡产,某商会提出借钱给他,并以此为条件,拿走了宝物库中比较抢眼的东西。在筛选宝物的时候,他们发现了那份目录,那个商会尽管看不出那份目录有什么价值,但他们知道,书商却明白它的价值。
  而他们找来鉴别价值的人,就是露·罗瓦。
  南方书商知识的渊博程度可不是博士能比的。因为,遇到难以解读的书时,博士必须一点一点仔细检查书中浩如烟海的庞大内容,但商人只需要了解标题和大概的内容就够了。如果说博士通晓数百年的书卷内容,那么商人就熟知数千年的书卷标题。
  露·罗瓦在那本目录中发现了禁书的标题,于是立刻就买下了那张羊皮纸,随后开始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搜罗关于禁书的情报。
  并发现了散落于世的其中一册。
  那本能够引来灾难的技术之书,由于故意用没人看得懂的文字写成,才得以保存于世。识货者自然明白其价值,若是不识货的人,就会发生类似枢机卿把嘲笑教皇的画当装饰品挂在自己家里这样的荒唐事。
  露·罗瓦说自己并不知道那本几经辗转落到那个商会手里的书的
  价值是否被那个商会察觉到了。从他的语气来看,他并不希望被察觉到。
  不过,露·罗瓦虽然看起来轻率粗鄙,但对问题的看法却是非常现实。
  也就是说,他认为就算那个商会现在没有察觉,只要自己察觉到了,他们必然也会在不久之后通过某人之口得知。
  露·罗瓦是通过许多人的力量收集情报的,既然如此,露·罗瓦寻求那本书的事也不可避免地会被传出去。如果被嗅觉敏锐的商人知道了这件事,后果就不用多说了。
  无人寻找的东西,就算是掉落在路边的钱,也不会被人发现。
  而一旦有人寻找的话,就算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也会被找出来。
  露·罗瓦把自己当初曾打算向弗伦借钱的事也告诉了罗伦斯。
  他没有借到的原因,现在的罗伦斯很清楚。
  正如兽与鱼的尾巴亭为了投机而大量囤积货物一样,弗伦那时也在做相同的事,因此,他无法让爱尔萨在商会住宿,因为,不单是仓库,所有房间都堆满了货物,那样的话,弗伦根本不可能有闲钱借人,即使有,也会用来进货。
  “话说到这个份上,该怎么做就很容易想到了吧。”
  罗伦斯之所以轻声说这句话,是为了让自己做出决定。
  只要与戴林克商会交涉一下就能获得三百枚银币,这种事本来没什么好犹豫的。
  不过,自己之所以没有立刻从桌边站起来,是因为有犹豫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露·罗瓦未必没有与迪巴商会联系过,就算真的没联系过,把人手的技术书当作技术书卖掉,有可能对北方造成恶劣的影响。
  也就是说,有时候,技术书被放到看不懂内容的收藏家的书架上,反而更好。
  可是,如果露·罗瓦的希望落空,那个商会把技术书的内容翻译出来,并觉察到其价值的话,结果会怎样呢。这种想法既不是夸张,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个商会不可能对得到的书的内容完全不在意。之所以没有翻译,只是因为要翻译书的名单还很长,没有轮到而已,而这种可能性非常高。
  这么看来,只要露·罗瓦的话值得相信,自己就最好尽可能帮助他。
  不讨.问颢不仅仅是这个。
  罗伦斯为露·罗瓦和戴林克商会做中介,就意味着自己要为露·罗瓦这个人的信用度做担保。因为要介绍一个人,介绍者必须保证这个被介绍者值得信任。万一自己介绍的人对戴林克商会有不好的企图,身为介绍者的罗伦斯也必须承担责任。
  如果答应了露·罗瓦,罗伦斯就得时刻留神,防止他做出什么多余的事。就算是携款逃跑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么一来,自己必须为此花费不小的时间和精力。
  在现阶段,罗伦斯还不知道技术书在哪个镇上的哪个商会那里。不过,那应该不会是某个小镇上的小型商会,所以,值得列入考虑范围的,是那些大镇子。这么看来,坐马车去都得花费十天以上的时间。从可能性上看,单程都需要花费将近二十天的普罗亚尼亚王都也非常值得考虑。
  那么,花费的时间至少一个月,而如果进展不顺利的话,甚至有可能浪费两个月的时间。
  到那个时候,冬季的严寒已经越过山岭,新的一年即将到来了。
  那时,万物开始复苏,融化的冰将变成水,推动着水车旋转。
  罗伦斯是在这种季节循环中生活的行商人,而不是生活闲适、不在乎季节变化的贵族。从师父那里继承的行商之道将一年的时间如艺术般安排得井然有序。之所以能够把精力放在为赫萝寻找约伊兹这件事上,也是因为现在正是万物休眠的冬季。
  为了赫萝,自己愿意放弃一切。
  尽管心里这样想,事实上,自己却没有能力这样做。
  罗伦斯的身份是行商人,做出的决定不仅仅只对自己造成影响。
  比如说,由于岩山陡峭而每年过冬时生活都异常艰苦的村民,如果罗伦斯没去的话,只能靠吃岩石上的苔藓度日。
  在那样的时候,行商人的出现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
  罗伦斯在别的地方花费一个月的时间,就等于叫他们在那一个月里眼巴巴地盼着食物的到来。
  那个决定,也意味着罗伦斯要在即将到达约伊兹之际,与赫萝分别。
  “…………”
  罗伦斯闭上眼睛沉思着。
  罗伦斯与赫萝的约定,是把她带到约伊兹。
  或者说,在分别的时候带着笑容。
  而不是粉碎会给赫萝的故乡带来灾难的一切可能性。赫萝也明白,罗伦斯没有那种能力。
  他叹了口气,把葡萄酒一饮而尽,随后站了起来。
  一旦知道了就不想出手,这是对迪巴商会的企图装做毫无察觉的尤格所说的话。就算知道,自己也无能为力,那么,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这非常正确。
  上楼梯的时候,罗伦斯感到楼梯发出的咯吱声异常地刺耳,与赫萝一起走的时候,自己明明对这种声音根本不在意。也许,自己的脸现在也像楼梯一样,被交杂的思绪挤压得咯吱作响吧。
  罗伦斯自嘲般地这样想着,走到了门口。
  他深呼吸了一次,随后打开房门,顿时张大了嘴巴。
  之所以露出如此惊讶的神情,是因为他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你们在做什么啊?”
  听到罗伦斯的话,赫萝与爱尔萨只是轻轻扫了他一眼。
  柯尔转头看着罗伦斯,可怜兮兮地向他求救。
  “不许乱看。”
  赫萝用手指抓着柯尔的头,把他的头转到正面。站在柯尔身后的赫萝用平时梳理自己尾巴的梳子帮柯尔梳理蓬松的头发。接下来大概是要帮他理发,因为柯尔的脖子边围了一条毛巾。
  爱尔萨在离两人稍远点的墙边坐着,她正专注于手中的针线活。从柯尔用毛毯裹着身体的情况看,爱尔萨正在缝补的是柯尔的上衣吧。爱尔萨仔细而熟练地缝补着,不时用手扯一扯衣服,确认布料的质地,在她的巧手修补下,那件衣服不再像原来那么破烂了。
  从好的方面想,赫萝与爱尔萨一定是对柯尔的寒酸打扮再也看不下去了,才这么做的,不过,这种情景让罗伦斯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是在兽与鱼的尾巴亭发生的事。
  罗伦斯想到了被夹在赫萝与那个女招待中间的自己。
  “唔,光是把头发梳理一下就完全变样了啊。”
  平时总是蓬头垢面的柯尔现在看起来清爽了许多,赫萝得意地挺起了胸部,仿佛在炫耀自己做了了不起的事一样。
  不过,接下来开口说话的不是柯尔,而是爱尔萨。
  “外表的变化并没有多大意义。”
  这是以神明赐予的真理向大众宣扬善的含义的圣职者才会说的话。
  爱尔萨手上拿着的,是缝补好的衣服。虽然她依然面无表情,但从她叹气的方式可以看出,她对自己完成的工作非常满意。
  爱尔萨把缝补好的衣服拿给柯尔,柯尔立刻穿上。
  图 91
  两个人顿时沉默了。
  一个是被自己那几乎变得焕然一新的衣服惊呆了的柯尔;另一个则是被那句话扫了兴的赫萝。
  “无论多么上等的葡萄酒,装在破旧的皮囊里的话,也一定会洒掉,外表的美丽并不重要,但一定得结实。”
  爱尔萨说的没错,只要把衣服精心缝补好,尽管这个流浪学生依然显得贫寒,但看起来就没那么邋遢,反而像个踏实机灵的商会伙计了。
  “头发乱蓬蓬的话也不好,不过,这一点比服装更容易改变,而服装又比举止容易改变。所以,言谈举止和礼仪是最应该注意的。虽然这些和坚定的信仰相比,改变起来容易得多,但这个倒不用担心。”
  爱尔萨如同朗读圣经一般说出这些话之后,对柯尔微微一笑。赫萝无力反驳,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把柯尔牵连进来,并产生了这样的结果,一定是因为赫萝坚持认为爱尔萨所说的举止礼仪根本不重要。
  在本性闲散的赫萝看来,只要把毛发梳理好就够了,其它的事情,最多在有闲情的时候做一下。而罗伦斯是个重视实用性的人,所以很多时候赞同赫萝的观点。
  不过,他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因为他知道,邋遢的打扮对经商不利。之所以放着柯尔不管,是因为柯尔并不是自己的徒弟,也不会插手经商的事。
  而爱尔萨是以帮助许多人为目标的神的仆人,多管闲事是她的本分。所以,这场交锋的形势对赫萝不利。
  看到这个情景,罗伦斯不禁苦笑起来,把刚才的烦恼都忘记了。
  罗伦斯正准备对自食其果的赫萝说点什么。
  这时,柯尔回头看着赫萝。
  “我还是第一次让别人帮自己梳头呢。”
  柯尔有些害羞地说道。
  “不过,感觉非常不错。”
  听到这句话,赫萝吃惊得睁大了眼睛,接着,她露出比柯尔更开心的表情,咯咯大笑起来。柯尔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爱尔萨在这场交锋中完全败下了阵。
  “是吗,那么,以后被那些繁文缛节堵得难受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找咱帮忙。"
  听出话中的刺,爱尔萨板起了脸。不过,在罗伦斯看来,她的表情是不服输的表现,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吧,只要看看赫萝的笑容就明白了。赫萝看着柯尔的衣服,继续说道。“不过,小柯尔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雄性的。”“只要好好按我说的去做,这种预想就能变成现实。”爱尔萨不放过任何反击的小小机会,她的骨子里,意外地有着孩子气的一面。不过显然赫萝的孩子气更甚于她。
  听到爱尔萨的话,赫萝立刻扮着鬼脸对她吐舌头。
  赫萝的这种幼稚举动让爱尔萨哭笑不得。柯尔也咯咯笑着,很明显,他是站在赫萝这边的。
  不过,柯尔是个勇于面对现实的人,他也必须面对现实。因此,多听爱尔萨的话才是正确的做法吧。
  罗伦斯这样想道。突然,他发现赫萝的笑容中带有一丝落寞。那是作为贤狼的表情,也是内心思考着和罗伦斯相同的事的赫萝的表情。
  就算一被罗伦斯的话语刺激就闹别扭,赫萝也无法做出任性的举动。
  当暴君是需要才能的。
  那么,自己这个小小的普通行商人所做出的现实的决定,有什么错。
  不知赫萝是不是听到了这个借口。
  赫萝竖起了耳朵,并把耳朵转向罗伦斯。
  “那么,这次又从咱的玩笑里听出了什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赫萝脸上的落寞神色消失了。不愧是赫萝,罗伦斯只能佩服她。也许,她对有一个明白自身弱小的人在自己身边而感到放心吧,不过,这一点对罗伦斯而言也是一样的,赫萝能从罗伦斯的表情中理解他的想法。 、
  赫萝那看着罗伦斯的略带红色的琥珀色瞳孔,显得比往常更美丽。
  “听出只能将这麻烦事当作神明的指引了。”
  罗伦斯以夸张的语气答道,赫萝用更加夸张的语气,一面看着爱尔萨,一面说道。
  “假如是那样的话,那可真是个坏心眼的神明啊。”
  柯尔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不过,爱尔萨也不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听到赫萝的话,她平静地说道。
  “之所有会产生这种感觉,是因为内心贫乏。”
  赫萝尾巴上的毛立刻竖了起来,罗伦斯仿佛都能听到毛发膨胀时所发出的声音。
  罗伦斯笑着站到这两个态度强硬的人中间,说道:“可以容我说几句吗?”
  在罗伦斯把露·罗瓦说过的话,以及自己的看法告诉两人之后,房间里顿时充满了沉默的气息。
  而气息的中心,自然是赫萝。
  “我有可能会答应他,只是,那样的话,你就只能独自前往约伊兹了。”
  被称为贤狼的赫萝无法做出回答。
  答应露·罗瓦的话,可以排除掉最坏的可能性,只要他的话是真的,赫萝也就可以放下心。只是,那样做的代价是和罗伦斯一起去北方的事在时间上会变得很紧迫。
  相反,如果不理会露-罗瓦说的话,就可以按照预定计划去北方,但那样会产生不安。
  而那种不安一旦变成现实,就会造成悲惨的结果,到最后还会后悔当时为什么不那么做。
  时光是无法倒流的,这一点,赫萝比任何人都明白。她皱着眉头,呆呆地望着地板。
  尽管这只是能不能一起去某个地方的事,但这件事关系到罗伦斯能否实现与赫萝的约定等许多问题。
  赫萝之所以不看着罗伦斯,也许是因为看着他,就等于做出了决定。身为贤狼,考虑问题的时候就不能带人任何感情因素,这就是赫萝的坚持。
  罗伦斯虽然想对赫萝说话,但最终做决定的,还是赫萝。
  而且,罗伦斯知道赫萝的回答会是什么。或者说,相信她会做出那个决定。
  所以,当看到赫萝叹着气抬起了头时,罗伦斯感到大脑一片混乱。
  “有了果实当然要去摘啊。”
  赫萝带着疲惫的笑容,以干脆的语调说道。
  赫萝脸上浮现的,是罗伦斯曾经无数次看到过的、贤狼的表情。
  吃惊之余,罗伦斯也感到有些生气,他立刻说道。
  “这么说——”
  不过,话还没说完,意识到赫萝那严厉目光的罗伦斯就闭上了嘴。
  赫萝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她的表情仿佛在说,很希望一起去约伊兹。
  “汝的承诺是带咱去约伊兹。只要把咱带到正确的方向,契约就可以终止了。至于是否和汝一起去,那不过是情感方面的问题罢了。”
  而露·罗瓦的话,则非常具有现实性。
  就算不是贤狼,心智成熟的大人也不会被一时的情感所迷惑,而是采取合理的行动。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深受赫萝的话语的冲击,这是因为,对罗伦斯而言,那正是情感方面的问题。
  “而且,不是还有一个问题吗?”
  “还有一个?”
  听到罗伦斯的反问,赫萝扫了柯尔和爱尔萨一眼,笑着说道:“好好想想,就是那个。”
  “咱欠着汝的钱,还记得吗?汝那个时候可是非常生气,发誓说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钱讨回来,真是个物欲强烈的商人啊。”
  对赫萝的话将信将疑的柯尔和爱尔萨看到罗伦斯尴尬的表情,都吃了一惊。
  那种事情,罗伦斯早就忘了。
  “你这个人……”
  吃惊之余,爱尔萨的脸上浮现的,是气愤与轻蔑的神色。
  用债务束缚别人,无论有什么原因都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更何况,那是自己亲近的人,在爱尔萨的眼中,罗伦斯的形象俨然成了一个守财奴。
  “不是,那是有原因的……”
  “唔。不过,只要汝肯看在咱帮忙赚到的钱的份上,把那笔债一笔勾销,那么,那边的石头脑袋,以及石头脑袋里的神明一定会原谅汝的。”
  赫萝说完,爱尔萨立刻以不满的表情看着她。
  不过,露出獠牙灿烂地笑着的赫萝并不介意。
  爱尔萨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祈祷道:“主Ⅱ阿,请原谅我的无能。”
  “就这样吧。坐马车去那里至少也要十天吧。不过,只要有美酒美食,咱就知足了。”
  赫萝望着木窗,豪爽地这样说道。
  看来,罗伦斯不得不答应她了。
  只要有酒有饭,即使还没到约伊兹,也能笑着道别,是吗?罗伦斯虽然很想这么问,但他也明白,问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无论罗伦斯是否一起去约伊兹,都只不过是情感方面的问题而已。
  更何况,赫萝在任何离别的场合都能面带笑容。
  因为,她早已习惯勉强自己微笑。
  “既然这么决定了,那就不要再说什么了。分心考虑别的事情也无济于事,至少要等到把利益确实地抓在手中时再想,毕竟,汝什么时候都是一个商人。”
  罗伦斯非常明白她是在强颜欢笑。
  不过,对赫萝来说,只要罗伦斯明白,她就满足了。她那害羞的笑容中,明确地诉说着不要太担心咱这个意思。
  赫萝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任性的人。
  即使罗伦斯从背后推她,或是用言语煽动她,她都决定主动退出柯尔争夺战。
  她之所以露出害羞的表情,也许正是对自己这种不在乎得失的性格表示无奈吧。
  罗伦斯只好点头。
  “是啊,至少,期待一个美好的结局吧。”
  对于这个笨拙的商人来说,这句话说得非常漂亮。
  可是,赫萝却突然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
  “汝怎么总是这么没趣呢?”
  “啊。”
  柯尔充满歉意地苦笑起来。
  赫萝叹息着,罗伦斯也只能望着她笑了笑。
  罗伦斯披着上衣,从木窗朝大街上望去。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但再过一会儿,教会就要开始傍晚的祷告了。
  不过,由于教会早晨开放得早,所以晚上关闭得也早。因此,即使是在很快就天黑的冬季,傍晚时分也让人感到有些可怕。顺便提一句,市场关闭的时间,是在宣告傍晚祷告结束的钟声响过之后。在那个时候,商人们依然充满活力地在镇上奔忙着。
  那样的话,罗伦斯可不敢保证露·罗瓦会一直等着他们,赫萝说的没错,分心考虑别的事也无济于事。
  既然决定答应他,就不能磨蹭。
  “咦,你不去吗?”
  做完准备工作之后,罗伦斯转过头,发现赫萝仍然躺在床上。
  “咱可是贤狼啊,才不会为了一些小事到处奔走呢。”
  赫萝一面说着,一面悠闲地梳理尾巴的毛。的确,她不是那种劳碌命的人。
  罗伦斯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他正准备把目光投向柯尔,没想到赫萝却以更快的速度抢先说道。
  “小柯尔不也要和咱一起留在房中吗?”
  爱尔萨要去参加傍晚的祷告,所以不在房中,柯尔也跟着罗伦斯出去的话,房间里就只剩赫萝一人了。
  她讨厌孤独,不过,更大的原因是这是个独占柯尔的好机会。在爱尔萨面前,她没有胜算,所以,这头狡猾的贤狼要寻找的,就是敌人不在的机会。
  柯尔反复看了看罗伦斯和赫萝,最终以充满歉意的表情看着罗伦斯。“好吧,赫萝就交给你照顾了,免得她看到陌生人就开门,随便吃陌生人买的东西,想去哪里也不给店主留个口信。”
  就算赢不了赫萝,至少也要用语言出一口气。
  柯尔用充满关心的笑容看着赫萝,她却视而不见。真是一点也不可爱,不过,罗伦斯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赫萝了。罗伦斯离开房间,走下楼梯。他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左右看了看,稍微思索了片刻,决定朝弗伦的店走去。
  露‘罗瓦也很可能出去什么地方了,不过,要和他取得联系,显然去弗伦的商会最快。
  而且,就算自己几乎不可能去约伊兹了,但也必须好好考虑去北方的可能性。
  可以的话,罗伦斯希望自己不用去北方,这就是罗伦斯一面看着那个从镇子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教会的尖塔,一面想着的事情。那里是镇子的中央。这个时候,像爱尔萨那样的虔诚信徒都集中在那里。
  要了解一个镇子上的人是不是虔诚的信徒,只要看他们是不是一直营业到市场关闭就可以了。虔诚的信徒不会一直营业,他们在宣告市场关闭的钟声响起之前,就会关店,朝教会赶去。
  去教会的不一定都是忠诚于神明的人,也有忠诚于酒香的人,不过,两者都有祈祷生活安宁的心愿。
  不同的,只是前者通过祷告获得救赎,后者通过酒获得救赎。
  罗伦斯到达弗伦的杂货店,就看到弗伦和露·罗瓦两人端着饮料闲谈。
  露·罗瓦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来意。毕竟是老练的商人,看到罗伦斯的表情就明白一切了。
  “我正等着您的回话呢。”
  露·罗瓦平时的言行举止总是很夸张,。这个时候表现得却如此平静,反而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真是个狡猾的商人啊。
  露·罗瓦缓缓握起罗伦斯的手,一副感动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
  “我还以为不会再得到神明的眷顾,都差点打消那个念头了呢。”
  露·罗瓦的喜悦神色,看起来并不是装出来的。
  没有出人头地的商人们所欠缺的,既不是胆识也不是智慧:更不是运气,而是资金。
  “真是稀客啊,我竟然没看到您到来。”
  这句话,是站在远处看到两人握手的弗伦说的。
  他翻开一个大帐本,用漂亮的羽毛笔在上面写着东西,看起来就像一个公证人。 .
  说起来,他的顾客是比商人更重承诺的佣兵,从这一点来看,他的诚信度也许真的不亚于公证人。
  “没想到您带着女人和小孩,还这么不怕危险。”
  “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听到罗伦斯的话,弗伦露出了讽刺的笑容,随后,轻轻歪着脑袋说道。
  “来本店的佣兵也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哦。”
  罗伦斯也笑了笑。
  真是那样就好了,罗伦斯的心中带着这种小孩子般的天真希望。
  “不过,这实在是太感谢您了。我也请求过弗伦先生帮忙,但他根本不肯答应。”
  露·罗瓦的举止恢复了平日的夸张。
  弗伦正用巨大的羽毛笔书写着什么,听到这句话后并没有笑,而是用生气的语气说道。
  “开什么玩笑!如果以佣兵为主顾的我去和做贩卖奴隶生意的戴林克商会交涉,被人看到的话,就算那个人不是虔诚的圣职者,也会怀疑我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他和其他住在镇上、在同一个地方做生意的商人们没什么不同,一举一动总是会被人监视。
  而且,他若犯了错误的话,也不能像行商人那样,只要换个地方经商就可以了,污点会一直跟随着他。正如药商不会去酒场,制作天平的工匠不会和货币兑换商有密切往来一样。因为,如果那样做,药商会被怀疑在酒里下药,制作天平的工匠会被怀疑在天平上做手脚。
  “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没什么可顾虑的。”
  露·罗瓦用粗壮的手臂搂着罗伦斯,说道。
  实际上,露·罗瓦之所以找上罗伦斯,也有这个原因。
  就算不成功,两人最多夹着尾巴逃掉就行了,而且,奴隶贩子根本不会在意自己在镇上的名声。
  弗伦尽管叹着气,但微微咧开嘴笑了笑。也许,他是在羡慕罗伦斯他们的自由吧。
  人在旅途中会感到不安,但在镇上就会感到压抑。
  没有什么事是完美的,因此人才会努力前进。
  “不过,实在是感谢您啊。谢谢您做出了英明的决定。”
  “我会把你的意思转告戴林克商会的。不过,对方肯不肯答应,这我可不敢保证。”
  露·罗瓦立刻点了点头。
  不过,他并不是个天真无邪的人,而是一个书商。
  他立刻就说出这样一句话。
  “不是对方肯不肯答应,而是要让对方答应。”
  露·罗瓦挺起了胸脯,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鸽子。
  “您有自信做这个担保人吧。”
  被他的气势压倒的罗伦斯点了点头,随后,露·罗瓦把胸口的气呼了出来,平静地说道。
  “不过,如果在这里说,弗伦先生您应该不会抢先吧。”
  弗伦扫了他一眼。 、
  随后笑着说道。
  “这倒是个满新鲜的想法啊,我还从来没这么想过呢。”
  这样的对话,赫萝听了会发笑,柯尔听了会感到疑惑,爱尔萨听了会露出不悦的神情。
  但露·罗瓦点了点头,转而对罗伦斯说道。
  “在这里谈可以吗?”
  罗伦斯没有理由拒绝。
  他缓缓点了点头。
  罗伦斯和露·罗瓦立刻开始了对话,丝毫不在意在旁边工作着的弗伦。
  “普罗亚尼亚的王都恩蒂玛附近,有一个叫基修的镇子。书就在它的商会里。”
  罗伦斯尽管不知道那个镇子的具体位置,但听说过它。只是,说起恩蒂玛,从这里坐马车去的话,至少也要花费二十天。把露.罗瓦介绍给戴林克商会的话,毫无疑问,自己必须时刻监视着他。因为,他如果有什么奇怪的举动,身为介绍人的自己也会被一起送上绞首架。
  这么看来,既然答应了露·罗瓦,自己就得花费一两个月的时间。
  就算事情顺利解决,罗伦斯也必须返回南方。“由于职业的原因,我经常利用自己的一切关系网,调查收藏家们的动向,通过那些关系网,我收集到了用异国文字写成的书的下落。”
  “你可真行,居然没被怀疑为异端分子啊。”
  罗伦斯半带吃惊,半带牵制地这样一说,露·罗瓦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显示其本性的阴沉笑容。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只要说这杯葡萄酒里一定掺了东西,检查官大人就会把酒咕嘟咕嘟地喝下去。也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
  罗伦斯抬了抬手,对打断他的话表示歉意,并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根据我的感觉,至少在我获得情报的夏季,商会还没有察觉书的价值。那个商会的主人最喜欢冒险故事,特别是炎热之国的故事。告诉我这件事的旅行艺人在信中说,那个商会的主人已经收集了不少书。如果他还没有察觉那本书的价值,那本书就一定被列在待翻译书籍的长名单中。”
  这并非只是单纯的猜想,而是很有可能的事。
  露.罗瓦这个人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粗鄙随便,而是拥有像厚重的书籍里整洁有序的文字一样缜密细致而合理的思维方式的人。
  “购买的时候有两个问题。第一,以什么方式购买。第二,用什么方式把资金带过去。” 、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们只能亲自去那个镇上。毕竟,我没有分店,也没有优秀的部下。”
  听了露.罗瓦的话,罗伦斯笑了起来。如果是大商会的主人,根本不需要亲自跑一趟。
  “我也是靠自己的双脚经商的人,所以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至于第二个问题,我认为以汇款的方式比较妥当。”
  这是商人想出来的、被顽固而执迷的教会的人称为魔法,并百思不得其解的方法之一。 ’
  即使是相隔很远的两镇,也不用冒着携带巨额金钱的风险,可谓奇迹般的方法。
  比如,罗伦斯与在坎尔贝的尤格的商会,以及弗伦的商店商量好之后,把现金带到坎尔贝的尤格商会,在那里领取汇票,然后逆流而下,来到雷诺斯,把汇票交给弗伦。弗伦就会按照汇票上写明的金额把钱交给罗伦斯。这样一来,罗伦斯无须携带巨额金钱,就能把钱从坎尔贝送到雷诺斯了。
  这就是汇款的流程。
  “果然还是需要这样啊。这也可以避免我们任何一方携款而逃。”
  露·罗瓦自嘲般的这样说道。能够避免那种可能性,也是汇款的优点之一。
  汇票是由指定的商会出据,并交给另一个指定商会的,就算被不识字的山贼抢了,对他们也毫无价值。此外,就算罗伦斯或者露·罗瓦中的任何一方想背信弃义,把现金兑换出来,汇票上的补充条款也能避免那种事发生。
  “只是,问题在于,一旦涉及巨额金钱,用汇票能不能把现金顺利兑换出来呢。带着汇票往返于那么长的路程,万一无法兑换,那就不好办了。”
  问题就在这里。
  这个方法尽管方便,却不完美。
  如果在基修的汇票兑换商会拒绝兑换,罗伦斯他们手上的汇票就成了一张废纸,另外,假如基修和现在的雷诺斯一样,货币严重短缺,那么对方就算愿意兑换也拿不出现金。
  有汇款这种办法,却顽固地冒险携带大量金钱的商人并不少,也正是因为他们尝过那种苦头。
  金额越大,就越不能忽视那个问题。
  “关于这一点,找戴林克商会确认一下就可以了。不过,为了分散风险,多找几家商会也许是个好办法。如果基修离恩蒂玛很近,那么去多找找几家在王都的商会就行,因为,和戴林克商会有往来的商会不少。”“您说的没错。那么,在大的方面,我和罗伦斯先生您的意见一致。”
  这虽然是对大家都明白的事进行确认,但正因为大家都明白,所以不确认的话,以后会吃到苦头。只相信现金的人和只相信票据的人在一起就会产生混乱,这是谁都明白的。
  而要选择相信哪一个,并不是依照道理。
  在大多数情况下,超越道理的经验才是相信的根据。
  “我曾经认真地想过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不会再与戴林克商会打交道了。”
  直到现在,罗伦斯也依然认为,他们并不是处在同一个世界的人。
  想到戴林克商会或者艾普,罗伦斯的内心就会唤起一种羡慕与悲哀交织的不可思议的感情。
  如果赫萝在自己身边,她一定会笑着说“开什么玩笑”吧。
  “是不是一想起来,就感觉如宿醉之后一样难受?”
  没错。
  罗伦斯望着数量不多的木窗。
  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表明现在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
  “我的性格是把讨厌的事尽快解决掉。” ,
  戴林克商会不受教会的钟声束缚,而且,自己明天必须去戴林克商会,一想到这些,罗伦斯就会头痛得睡不着觉。 ’
  可是,露·罗瓦却立刻这样回答道。
  “是吗?我的性格是把喜欢的东西最先吃掉。” 、
  罗伦斯隔着桌子朝露·罗瓦望去,他那胖呼呼的脸上挂着的,是讽刺的笑容。对露.罗瓦这样的商人来说,与不好对付的人交涉才是他最喜欢做的事吧。
  “啊,对了。”
  罗伦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问道。
  “如果我不去与戴林克商会交涉,露·罗瓦先生会怎么做呢?”
  事情都已经谈妥了,罗伦斯却提出了这样一个可能性,他究竟有什么打算啊。
  露.罗瓦低着头,露出一脸不高兴的表情。
  那样的话,露.罗瓦一筹莫展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不过,回答罗伦斯的,是在旁边看着他们交谈的弗伦。
  “那样的话,也就和你没什么好谈的了。”
  弗伦这句玩笑般的话非常正确,甚至让罗伦斯以为是出自赫萝之口。
  虽然同样朴素,但这里的店面风格却和弗伦的完全不同,越是细微的地方越讲究,在人们一般不会注意到的砖石堆砌方面,甚至精巧得连插一根头发丝的微小缝隙都没有。
  这个大商会有着若干房间,豪华得令人惊叹的建筑紧密相连,而且,豪华程度互不相让。
  戴林克商会内部非常安静,这大概是因为其豪华肃穆的气势将外面的喧嚣都震慑住了吧。
  “这可真让人高兴啊,没想到您肯赏脸,应葡萄酒之邀光临敝馆。”
  露滋·艾林金低声笑着说道。
  戴林克商会与别的商会不同,有四个地位平等的主人。
  不知道是不是其他三人有事,置于宽敞的房间中的四个豪华的椅子上,只坐着艾林金一人。
  “您还带朋友一起来啊。”
  在罗伦斯认识的人中,若是说到最不想介绍给别人的朋友,艾林金一定排在前三位。艾林金自己也明白别人对他的看法,他甚至为此感到骄傲。
  艾林金笑了笑,随后指着椅子对罗伦斯他们说道:“请坐。”
  如果罗伦斯是这个商会的主人,一定不会把这么豪华的椅子让给客人坐。连露·罗瓦那巨大的身躯坐上去,椅子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今天只有您一个人在啊。”
  与拥有强大实力的人谈判时,要尽可能直截了当,这是铁则。
  因为,实力悬殊的话,谈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贤者之所以沉默寡言,正是因为一开口就很难维持贤者的身份。
  不过,罗伦斯由于紧张,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刚才那句寒暄话。
  “是的。不是‘进货’的时候,我们四人是很少聚在一起的。因为,基本上进这个房间的只有熟人。”“承蒙您看得起。”听到罗伦斯的话,艾林金把放在桌上握在一起的双手的拇指上下换了个位置,说道。
  “不必客气。在坎尔贝的事,还没听您说起过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艾林金的脸上并没有向对方施压的表情。
  而是显得非常自然,仿佛在说,你的事我早就调查清楚了。
  艾林金笑了笑,说道。, “我这样的人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坚守少数几个原则。那些原则就是,彻底调查与自己有关的人;在扩大经营范围的时候,一定要充分利用那些关系。”
  如果赫萝在罗伦斯身边,一定会狠狠踩他一脚,或者踢他一下。
  谈话逐渐从寒暄进入了正题。
  艾林金的这番话如果对罗伦斯这个被彻底调查清楚的熟人说的话,就意味着对方愿意听下去。“呼呼,今天您还没有对我露出獠牙啊。”
  罗伦斯意识到自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艾林金看着罗伦斯,开心的笑道。
  “请拿出自信吧。罗伦斯先生您曾经让我瞠目结舌,而且,在那个女人的阴谋中活了下来。不仅如此,我还听说您在河流下游漂亮地报了一箭之仇。自卑和自大都不是正确的做法。您与我只是使用的武器不同而已。”
  夸奖是免费的,低头同样是免费的。
  坐在罗伦斯身边的露·罗瓦一定会同意这句话,因为,这是市井商人的大原则。
  不过,坐在自己面前的是被镇上的官员恭敬地称为卿、并使尽一切手段巴结的人。
  说出的话掷地有声,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吧。
  “谢谢夸奖。”
  罗伦斯说道。他的笑容不是商人特有的笑容,而是坦率的微笑。
  艾林金眯起眼睛。
  “那么,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
  看来,这种在浓雾笼罩下的薄冰上行走般的考验算是通过了。
  罗伦斯把说话的机会交给了露·罗瓦。
  这个书商挺直身体,深深吸了口气。
  “禁术的技术书。”
  艾林金重复了一遍,随后盯着露·罗瓦。
  这个总把和蔼的笑容当作武器的书商在这种时候也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据说是三十四年前在第二次雷梅隆公会议上被定为禁书的书籍的抄本。原书已被焚烧处理。根据记录,写书的技师在那之后一直被囚禁。在我们书商之间,流传着那位技师的徒弟携带草稿出逃、并制作了抄本的这种说法。不过,真伪没有确定,听说,许多人利用那种传说进行诈骗。”
  抄本和注释本存在的说法,总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用来进行诈骗。
  柯尔上过当,最终不得不从学术之都阿坎特逃出来,也是因为有人利用注释本进行诈骗。“这么说,这次不一样?”“是的,具体情况正如我刚才所说。”露·罗瓦把情况从修道院的发现,到旅行艺人的信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在某种意义上,他的态度简直诚恳得过分,不管这件事是诈骗还是事实,他所倾注的热情是毋须怀疑的。
  艾林金一直看着露·罗瓦,过了一会儿,他又把目光转向罗伦斯。
  “罗伦斯先生对这件事的真伪并不清楚,是吗?”
  “是的。”
  “从内容看,这是件必须怀疑、但又值得考虑的有风险的事。要做中间人……是需要一定的心理准备的吧?”
  艾林金半开玩笑地说道。罗伦斯点了点头,简短地答道。
  “我认识的人,曾经问过我有多大的能力。”
  所谓的能力,包含了是否会耍小聪明、是否能够临机应变等略带否定性的意义,不过,这句话也表明了罗伦斯不论情况如何也要达到目的的强大决心。
  艾林金歪着脑袋,轻轻笑了。
  露·罗瓦依然满脸严肃,并时不时擦擦汗水。
  “那并不是指金钱的问题吧。”
  说完,艾林金闭上眼睛,稍稍低下了头,似乎在回想什么。
  他所想的,一定是雷诺斯镇骚乱那天发生的事吧。
  那天,罗伦斯拒绝了艾普提出的赚取巨额财富的主意,回到了这里。
  他不是为别的,而是为了赎回赫萝。
  “对北方非常向往。”
  这是露·罗瓦的话语。
  艾林金露出了牙齿。
  他的这种笑容,看起来更像怒容。
  “对做我这行的人来说,这句话有些刺耳啊。” .
  弗伦之所以不愿帮忙与戴林克商会交涉,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们是奴隶贩子。
  佣兵的收入来源大抵上分两种。
  一是掠夺品,二是奴隶买卖。
  报酬不算在内。
  报酬能不能获得都无法保证,就算能够获得,也仅仅是招募时定好的微小数额而已,即便如此,他们也愿意为雇主而战,这是为了能够假借大义之名进行掠夺。
  尽管绕着弯子,罗伦斯也为了北方之地,把露·罗瓦介绍给了戴林克商会。而戴林克商会将利用迪巴商会的企图以及北方的骚乱,获得巨大利益。
  究竟会有多少被俘虏的人将当作奴隶卖掉、故乡被烧毁,罗伦斯完全想象不到。
  “不过,沉思是贤者的职责,劝人向善是圣职者的责任。而我们的职责,是满足人们的需求。那么,露·罗瓦先生是为了满足谁的需求呢?”
  交涉前进了一步。
  露·罗瓦咳嗽一声,答道。
  “拉昂迪尔公国有位尼可拉斯卿。不是禁书的话……怎么说呢,就提不起兴趣,那位大人的性格就是这样。”
  露.罗瓦的说话方式让艾林金无声地笑了出来,随后,艾林金把拳头贴到嘴边。
  身为奴隶商人,就算顾客提出难以置信的要求,也会考虑得到。
  “啊,抱歉,您是说尼可拉斯卿?”
  “是的。”
  “我的顾客名单……我给忘了,不在这里。”
  说着,艾林金敲了敲太阳穴。
  “先不说这位大人是不是真有其人。”
  听到这句话,露·罗瓦立刻就想做出说明,但艾林金抬手制止了他。
  看来,他对这个人物是不是真的存在并不在意。
  那么,他到底想问什么呢?如果他想进一步确认那些话的真实性的话,为什么不听说明呢,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罗伦斯的心中充满了好奇。
  艾林金严肃地问道。 ‘
  “您打算赚多少呢?”
  商人基本上只会为了自己的钱而行动。
  这么看来,要问的就是关于这方面的问题了。
  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商人不会有任何行动,而且,没有哪个商人会不考虑赚钱的问题。
  有趣的是,即使在制定计划阶段表现得异常冷静,一到预测能够赚取多大利润的时候,商人总会突然感到迷茫。能够赚取的钱,有时异常地多,有时却异常地少。
  罗伦斯听说过一句话,那就是计划越大,预想就越偏离实际。因为,无论怎么努力,人都不可能冷静到那种地步,这是师父说过的话。
  露·罗瓦若是另有企图,就一定会把数额说出来。
  为了赚大钱而制定计划的人做梦都想着利益,为了说谎而制定计划的人做梦都想着计划。
  而说谎者根本不会梦想通过谎言赚取大钱。
  “以琉米奥尼金币来算……”
  可是,露·罗瓦却明确地说道。
  “我打算以一百二十枚金币出售。”
  “我可听说,阿莱茵国王妃的外套就值这么多钱。”
  艾林金是在问,这么定价的根据是什么?
  “虽然只是我乐观的推测,不过,据我耳闻,炼金术师阿兰‘米海尔编写的书籍《神与铁的心脏》以整整一百枚琉米奥尼金币售出。我确信那本书的价值不亚于它。”
  区区一本书,竟然卖到难以置信的天价。
  不过,从客观角度看,这确实是倒手买卖的人经常干的事。
  艾林金直直地盯着露·罗瓦。
  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露·罗瓦深吸口气。
  “关于抵押的书籍价值。”
  “拿给一流的书商的话,换三十枚金币绝对没问题。”
  说着,露·罗瓦拿出一本书。那本书尽管很大,但装潢却非常朴素,就算用来装饰书架,也只能找个下层的空隙塞进去。
  在罗伦斯看来,这本书没什么价值,但其价格只比罗伦斯梦想的在镇上开店所需的资金差一点点。虽说是天外有天,可这上面的天也高得实在离谱了。
  艾林金没有点头,只是拿起桌上的小铃铛摇了摇。
  随后,一名少年开门进来,凑到主人耳边低语。
  艾林金点了点头,随后,少年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
  “借您金币八十枚。够了吧?”
  露·罗瓦轻吸一口气,用惨叫般的声音答道。
  “够了。”
  “不过,无论交易是否成功,都要收取金币二十枚作为手续费。”
  这个数额只比抵押的书籍价格稍低一点。
  就算交易失败,也给你留点回南方的路费。艾林金的意思是这个吧。 ’ ‘
  “对了,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
  露·罗瓦并不是吃惊,而是想说什么条件都可以提。
  艾林金等露·罗瓦咳嗽完毕,继续说道。
  “做我们这种生意,有时候就像赌博。但运气总是偏向某一方。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坐在这里静侯佳音。”
  但说话的时候,艾林金看着的是罗伦斯。
  “您也一起去交易,这就是我的条件。通过您的眼见、耳闻,确认没问题的话,我就借钱。这就是条件。”
  罗伦斯早就想到这个条件了。
  虽然艾林金的说话方式就像向神明祈祷一样,但话语的内容却很
  现实。根据罗伦斯的所见所闻来决定是否把钱借给他们,就意味着把责任完全推到罗伦斯头上。
  如果露.罗瓦有什么不好的企图,或者由于大失败导致无力偿还债务,后果将由罗伦斯承担。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罗伦斯产生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情绪。
  “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看到罗伦斯的样子,艾林金有些吃惊地问道。
  他慌忙答道:“没什么。”
  罗伦斯意识到自己产生了非常失望的情绪。
  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无意识中抱有“自己当场拒绝的话,即使心存遗憾,也能够踏上前往北方的路途。”这种荒唐的想法。
  如果自己心怀恐惧,双膝被重担压得发软的话,那还可以理解。
  想到自己的荒唐,罗伦斯差点笑出声来。
  “不过,往返于远方的镇子是件辛苦的事,我这边也派一个人跟随两位前去吧。”
  艾林金一面说着,一面摇了摇铃。
  于是,另一名少年走进了房间。
  “我们出据的汇票可以在许多和我们有往来的商会使用。附加条款里注明,只有三人都在场并签名的情况下,才能把现金兑换出来。”
  为了防止任何一人背信弃义,这是必然的措施。
  艾林金小声向少年吩咐着什么,随后,那名少年离开了房间。
  “对了,虽然口说无凭,不过跟随两位同去的男子深得我信赖哦。还有,收取汇票的基修那边的商会也一定会热情周到地为两位服务的。”
  威胁那个跟随者是没用的。在基修那边的商会有眼线,所以想携带兑换出来的现金或者购买的书籍逃跑也是没用的。
  说这番话时艾林金露出的笑容,就是最好的警告。
  “说起来……”
  艾林金接着说道。交涉差不多结束了,气氛有所缓和。几乎虚脱了的露.罗瓦不停地擦着如喷泉般冒出的汗水,艾林金在这个时候却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真不愧是戴林克商会的主人啊。
  “您所说的基修的商会,是指那个吗?”
  在通常的交涉中,购买地不会在最后的最后才提起。
  露·罗瓦大吃一惊,身体在椅子上僵住了。
  艾林金的笑容比佣兵的还要可怕。
  “我认识一位大人,他对炎热之国非常向往。”
  喜欢收集书篝竺悭璧骞墨奴隶商的重要顾客,这种事并不奇怪,有着古怪爱好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 。
  “还叫我介绍过好几个褐色肌肤的美丽姑娘给他呢。不过,没想到真是那位大人啊。”
  罗伦斯之所以能够不动声色地坐着,是因为这桩生意是别人的。
  否则,他一定会像露·罗瓦那样汗如雨下吧。
  “啊,请放心。”
  艾林金平静地说道。
  “对不熟悉的生意,我们通常都是完全交给道上的人处理的。’’
  话要怎么说都行。
  不过,必须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
  奴隶商总是采用身体伤害、威胁的方式,或者充满愤怒与怨恨地将被带来的奴隶卖掉。
  他们的手腕,绝妙得让人只能佩服。
  交涉结束后,艾林金分别与两人握手,并邀请他们共进晚餐。
  露·罗瓦满脸“再这么紧张下去的话,可就要出人命了。”的表情,罗伦斯也觉得,和他们共进晚餐的话,自己吃得下去才怪。
  于是,他礼貌地拒绝了邀请,艾林金依然是一副遗憾至极的表情。
  不知道他有几分是在作戏,也许,他是真的从心底感到遗憾吧。
  在艾林金和随从少年的目送下,罗伦斯他们离开了商会。这个时候,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了。
  尽管如此,但现在其实只是日落不久。港口亮着许多灯火。那是船头的灯,以及整理货物的人点燃的灯。
  港口附近的酒馆里,消除整天的郁闷与疲劳的宴会才刚开始。
  “……就算是公爵或者伯爵也没有像他那样的。”
  露.罗瓦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怎么说,他也是被镇上的官员们称为卿的人物啊。” …,..
  “那样的人要是有正式的爵位的话,早当上一国之主了。真是吓死我了。”
  实际上,露·罗瓦也确实被吓得浑身冒汗。看到他的样子,罗伦斯产生了“我的胆子比一般人要大吗?”的想法,但其实根本不是那样的吧。
  用赫萝的话来说,他只是比较迟钝而已。
  “不过,总算是谈妥了。”
  这一点倒没错。
  罗伦斯紧紧握住了露·罗瓦伸出的手。
  刚才交涉的事,足以成为某个人的人生转折点。
  “希望你不嫌弃我力量微薄。”
  “哈哈哈,您说哪儿的话。刚才要是没有罗伦斯先生您的话,我说不定要窒息而亡了。我还打算借助您的智慧哦。毕竟,我可是要付您三百枚银币的!”
  记得他说只要自己愿意做中间人就支付三百枚银币,不过,罗伦斯并没有生气。
  因为,身为商人,是很容易预想到这一点的。
  “那么,为了庆贺成功,找个地方坐坐吧,刚才那么紧张,我都要渴死了。”
  露·罗瓦的邀请很有诱惑力,不过,罗伦斯现在只想着赫萝。
  “抱歉。”
  露·罗瓦非常善于察言观色。
  他从罗伦斯身旁走开几步,说道。
  “哦,是吗?也对,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吃住都要在一起了,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摩擦,尽量少见面为好。”
  说完,露·罗瓦哈哈大笑起来。
  罗伦斯也只能跟着苦笑。
  不过,两人再次握手时,握得比第一次用力。
  “那么,您好好歇着吧!”
  大声说完这句话后,露·罗瓦离开了。
  罗伦斯朝他挥了挥手,也离开了。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来,并露出吃惊的神情。
  “你怎么……”
  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身体摇摇晃晃、脸上写满不高兴的赫萝。
  摇摇晃晃,这并不是夸张的说法。
  赫萝摇晃着,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难道说,你一直在外面?”
  “……”
  赫萝没有回答。她看起来是想点头,但由于冷得直哆嗦而无法办到。
  这么看来,她并不是真的不高兴,而是冻得脸都扭曲了。
  “啊,总之,先找个店坐下吧……说起来,你怎么这么冷的天环……”罗伦斯脱下上衣,把它披到赫萝肩上。
  赫萝浑身哆嗦,她的斗篷如浸过冰水般寒冷。
  “汝、汝没有受骗吧……”
  “你是在担心我啊?可是,也用不着跑出来……”
  都成了这个样子,赫萝还不忘调侃罗伦斯一番。这让罗伦斯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他还是温柔地抚摸着赫萝那披着上衣的瘦小的肩。
  幸运的是,艾林金的商会里烧着暖炉,所以罗伦斯的上衣很暖和。罗伦斯仔细一看,发现赫萝的侧脸恢复了几分生气。
  “对了,街边应该有小摊,稍等一会儿。”
  赫萝乖乖地点了点头,随后把身体靠在被从木窗渗出的灯光照射着的商会的墙壁上。
  罗伦斯回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非常难受地低着头。
  “真是的。”
  罗伦斯小声嗔怪道。随后,他一路小跑着到路边小摊买来了烈性酒。
  “给,喝吧。”
  在正值寒冬季节的冰冷地区出售的,是适合当地环境的烈性酒。
  赫萝从罗伦斯手中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并把眼睛闭上。
  “尾巴露出来了。”
  罗伦斯笑着提醒道。但赫萝并没有把蓬松的尾巴收回去。
  她呼了一口气之后,又喝了一口酒。
  喝点酒,寒意就会消除一些。
  “喂,别喝太多了。”
  看到赫萝正准备喝第三口,罗伦斯慌忙伸出手想夺过酒杯。
  但还没碰到酒杯,他就停止了动作。
  罗伦斯的目光从赫萝的胸口移向了她的脸。
  “汝这是……”
  说完,赫萝慌慌张张地喝下第三口酒。
  随后,她再次呼了口气,她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并挂起了招牌式的笑容。
  “开什么玩笑。”
  这是赫萝在喝醉的时候才会说的话,但现在的她并没有喝醉。
  赫萝的举止有些古怪。如果要求她做解释,她就一定会用这句话搪塞。
  在喝酒的时候,赫萝是用双手捧着杯子,胳膊肘紧紧地收着。
  这当然也有冷的原因,但最大的理由不是这个。
  而是赫萝的胳膊下夹着什么东西。
  通过木窗渗出的灯光,罗伦斯勉强能看出那个东西的轮廓。
  “汝出门不久就送到了。不过……”
  赫萝似乎终于不打算再隐瞒了,她把酒杯递给罗伦斯,取出了夹在胳膊下的东西。那是两封信,其中一封的尺寸要大一些,里面似乎装着地图之类的东西。
  “这是汝为了咱而寻找的东西。汝不在的时候,咱和小柯尔可不能看。更不会让那块顽石看。”
  尽管话中带刺,但赫萝的笑脸却像喝醉了一样通红。
  她正为自己无法掩饰高兴的神色而感到难为情吧。
  赫萝之所以老老实实地在外面打着哆嗦等待自己,也许是因为难为情的神色被冬季的寒气冻结在她的脸上。
  “咱觉得……”
  赫萝抬起了头。
  “和汝一起看比较合适。”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赫萝的脸看起来就像用暖炉的火烘烤过的蜜糖糕点。
  罗伦斯把右手伸向赫萝的脸。
  随后,如同为还没成型的雕像修整造型一般,用大拇指的内侧抚摸着她的左脸颊。
  尽管在是否一起去约伊兹这件事上,赫萝做出了比较现实的选择,但除此以外的事,她并不会依照理性做出明智的选择。’正因为这样,赫萝才做出了冒着冬日的严寒瑟瑟发抖地在外面等待罗伦斯这种可笑的傻事。“咱确实傻啊。”赫萝露出獠牙,白色的气息从她的口中呼出。罗伦斯深情而轻柔地拥抱了一下赫萝,随后放开她。“你连信封都没打开过啊?”“咱把它对着阳光和灯光看过几次。”虽然不想打开,却又忍不住想看里面的内容。这种心理斗争的结果,就是把信对着太阳看。那样做的赫萝与其说是贤狼,倒不如说更像一只小笨狗。
  罗伦斯再次摸了摸赫萝的脸,说道。
  “谁来打开呢?”
  “咱……”
  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了,罗伦斯这样想道。可是,赫萝却出人意料地把两封信都塞到罗伦斯的手上。
  “虽然很想亲手打开。但信毕竟有两封。看了其中一封,咱说不定又会哭成个泪人。”
  罗伦斯曾经认为赫萝不识字。那时,他冒失地把写着约伊兹已经灭亡了的信留在赫萝身边,因此造成了可怕的后果。
  罗伦斯带着充满歉意的苦笑接过了信。如果赫萝说自己想读,罗伦斯一定会把信拿给她,但她没说的话,罗伦斯就不想让她读。
  接信的时候,罗伦斯碰到了赫萝的手,她的手非常冰凉。不过,和露·罗瓦的完全不同,这是娇小柔嫩的、女孩子的手。
  “交涉的事,顺利完成了吧?”
  罗伦斯把酒杯递给赫萝,正准备打开信封的时候,赫萝突然提了这样的问题。
  “你刚才没听到吗?”
  凭赫萝的听力,就算站在外面也应该能听到里面的谈话。
  可是,赫萝却摇着头说“咱没听到”,随后,她叹着气,抬头望着罗伦斯,继续说道。
  “不过,咱知道结果。”
  这简直就像在让罗伦斯猜谜一样。
  既然知道结果,为什么还要特意问罗伦斯交涉是否顺利呢。
  罗伦斯停下了撕信封的手,望着赫萝那在灯光下反射出金色光辉的眼睛。
  两人都沉默了。
  先打破沉默气氛的是赫萝,但这并不表示她原谅了罗伦斯的愚钝。
  “从那个肉团子兴高采烈的样子看,交涉应该是成功了。但汝却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为什么呢?”
  “呃。”
  声音反映出了罗伦斯内心所想的事。
  赫萝抱着手,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她满口的酒气提升着她怒火的纯度。
  “汝是在想,交涉失败的话,就能和咱一起去约伊兹了吧?”
  罗伦斯的想法完全被她看穿了。
  罗伦斯说不出话,甚至无法把身体背向她。
  “要是让那笔生意失败了,给约伊兹带来危机,汝打算怎么办?这些先不提了,用一句话来说,汝比咱还像个女人。”
  “……可以请你把那个字眼换成优柔寡断吗?”
  “哼!”
  受到鄙视的罗伦斯痛苦地看着赫萝喝酒。
  “多愁善感也要分场合。”
  这个时候的赫萝尽显贤狼本色。罗伦斯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打开了信。最先打开的,是装着地图的那一封。
  尽管赫萝装得像毫不在乎似的喝着酒,但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罗伦斯的手。
  他小心翼翼地从信封中拿出的,是一张硬巴巴的羊皮纸。
  罗伦斯把羊皮纸交给赫萝,并从她手中接过酒杯。
  他一面看着紧张的赫萝一面喝下酒,显得异常地苦涩。
  “汝……”
  “嗯?”
  赫萝在打开羊皮纸之前,叫了罗伦斯。
  她的眼睛依然看着还未打开的羊皮纸,就好像里面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 ’
  罗伦斯再一次问道:“怎么了?”
  赫萝那被灯光映射成金色的眼睛朝罗伦斯望去。
  “虽然不能同去……但至少,咱们可以一起看这个了,不是吗?”
  罗伦斯不禁嗤笑起来。
  不过,他还是立刻点了点头,站到赫萝身边望着她。
  由于从木窗中渗出的灯光被自己遮住了,罗伦斯轻轻推着赫萝的肩向前走了几步。
  赫萝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拿着地图。
  “好了。”
  听到罗伦斯的话,赫萝不安地抬起头望着他,随后,赫萝屏住呼吸,打开了地图。
  “哦。”
  发出感叹声的,是罗伦斯。
  展开的地图非常清晰,即使在微弱的灯光下也能看得很清楚。
  地图的四个角上按惯例画着神和精灵,遥远的南海的位置上画着传说中永不枯竭的瓮,以及想把涌出的水喝干的巨型章鱼。
  城镇和村庄用线条沿着主要道路连接起来,上面写着罗伦斯不知道的事物,以及罗伦斯以外的行商人不知道的偏远城镇的名称。山的部分也画着各种精灵,看起来就像远古时代的世界一样。也许,上面记录的,是芙兰亲自收集的传说和传闻。
  罗伦斯把头低到和赫萝的脸同样的高度,看着地图。
  从南方顺着道路走,通过帕斯罗、留宾海根、卡梅尔森等地,就能到达雷诺斯。地图上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着,经过数个罗伦斯不知道的镇子,进入幽深的森林。
  在那个部分最先进入两人视线的,是狼的图案。
  由于那个部分是尤格代替芙兰绘制的,所以那一定是尤格的玩笑,或者说是体贴吧。
  托尔金。
  写在上面的优美而巨大的文字,就是那一带的地名。
  在那个仿佛正朝远方高傲地宣布这个地名的狼的图案下方,写着这几个短而清晰的字。
  约伊兹。
  那是赫萝故乡的名称。
  “找到了。”
  罗伦斯说完,赫萝立刻点了点头。
  由于声音非常小,听起来就像罗伦斯轻轻打了个嗝一样。
  “真的找到了啊。”
  赫萝望着罗伦斯那张不敢相信的脸,笑了。
  本以为赫萝会喜极而泣,但她露出的,是感慨的笑容。
  那笑容仿佛在说,终于找到了啊。
  颇感意外的罗伦斯有些不甘心,于是说道。
  “实际上,我也没想到真的会找到。”
  毕竟,这个地名罗伦斯只是偶然,而且隐隐约约地从别人的谈话中听说的。之所以凭借这模糊的记忆就做出带赫萝去的承诺,是因为遇到赫萝让罗伦斯改变了许多。冷静地想想,仅凭自己的能力,是根本无法找到那个地方的。
  可是,在开始了追寻这种如同天边云霞般的传说的旅程之后,罗伦斯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不少凭兴趣追寻此类传说的怪人。
  也明白了他们追寻的传说并不全是胡说八道或者夸张的流言,其中也有真实存在着的。只要明白了这些,带着赫萝一路来到这里,就不是毫无意义的事。
  赫萝似乎也在思考着许多问题,所以并没有生气。
  罗伦斯用右手摸着赫萝的头。
  若是在平时,赫萝是非常讨厌他这种做法的,但现在,她却一面笑着,一面说出这样的话。
  “你们企求,就给你们。”
  从赫萝口中说出的,是圣经中的名句。
  “这句话出自人们崇拜的主之口,难怪有那么多信徒。”
  “正是因为保持着这种乐观,我们的生意才能成功。”
  赫萝转头望着罗伦斯。
  各种各样的偶然与必然交织,使两人走到一起。
  赫萝露出獠牙笑道。
  “咱呢……”
  赫萝把地图折起来,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非常感谢汝。”
  突然,赫萝抬起下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亲吻了罗伦斯的脸颊。
  罗伦斯甚至来不及回味那从自己脸上转瞬即逝的柔软触感。
  他面向前方,目光追随着赫萝。
  赫萝笑着,双肩不住地颤动,仿佛在忍住不让自己大声笑出来似的。
  罗伦斯也轻声笑了笑,与赫萝一样抬起了头,说道。
  “我曾经无数次被人中伤,殴打、甚至遭受破产的命运。”
  “嗯?”
  “而历尽那些磨难得到的奖励,就是这个吗?”
  罗伦斯闭起一只眼睛,指着自己的脸颊说道。
  赫萝则把地图夹在指间,温柔地反问道。
  “不满意吗?”
  最适合约伊兹的贤狼赫萝的,不是泪水,而是现在这样的笑容。
  “岂敢岂敢。”
  “唔,那就好。”
  罗伦斯耸了耸肩,赫萝抓住他的胳膊。
  随后,她把罗伦斯手上的空信封夺了过来,用他的手臂揽住自己的腰,灵巧地把地图装进信封。
  “丢失的话可就糟糕了,汝拿着吧。”
  “很不巧,我可空不出手。”
  罗伦斯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间夹着另外一封信,食指和拇指捏着酒杯。右臂现在正搂着赫萝的腰。
  于是,赫萝拿过酒杯,把地图塞给罗伦斯。
  “咱来拿这个。”
  “好,好。”
  赫萝喝酒的速度很快,但这毕竟是烈性酒。
  虽然赫萝嗜酒,但像这样不问断地喝烈性酒,说明她的内心其实非
  图 116
  常不安。
  赫萝更加用力地抱住罗伦斯的右手臂,尾巴也逐渐膨胀起来。
  真是个好面子的家伙啊,罗伦斯笑着想道。
  从她与爱尔萨的柯尔争夺战来看,赫萝骨子里就是这样的性格,现在已经完全无法改变了。“说起来,你们吃过饭了吗?”要是一直谈论地图的话题,赫萝又要说自己多愁善感了吧。所以,罗伦斯换了这个比较现实的话题,可是,她看起来并不高兴。“汝这个人,真是不会看场合啊……也是,在这一点上,汝已经无药可救了。”
  自己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吗,罗伦斯很想这么反驳,但还是忍住了。
  现在就由着赫萝的性子好了。
  “应该还没吃,毕竟,那个石头脑袋在这方面是很守戒律的。”
  不知道她这句话是夸奖还是讽刺。
  于是,罗伦斯带着赫萝朝离木窗渗出的灯光越来越远的方向走去。
  “嗯?”
  “我们走近道。顺便去那个酒场买点料理吧。我想,从这条小巷一直走,就到兽与鱼的尾巴亭附近了。”
  “嗯,烈性酒也多给咱买些。”
  听到这句话,罗伦斯才发现酒杯还在赫萝手上。
  糟糕,归还也是很麻烦的事。
  明天再还回去吧。
  罗伦斯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在被路两旁的人家渗出的灯光照得还算明亮的巷子里前进。
  前方的路看起来非常狭窄,但走过去就会发现其实并不是那样,每次从门边或窗边经过,都能听到人的声音,感受到生活的气息,仿佛自己就在屋里一样。走到两边都是石壁的地方时,巷子里突然充满了沉默的气息。
  脚下的路也一段是石路,一段是土路,并不平坦。
  那些转瞬即逝的情景是路旁人家的生活片段,现在之所以充满了沉默气息,是因为声音无法透过那么多的墙壁。
  罗伦斯他们继续前行着,感到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远离现实。
  仿佛梦境般的景象。
  终于得到了地图,约伊兹的位置也清晰地标记在上面。这种兴奋的心情使罗伦斯产生前路永无止尽的错觉,也让他感到心情非常愉快。
  早已把商人的老谋深算抛到脑后的罗伦斯大胆地问道。
  “为什么做出答应协助露·罗瓦的选择?”
  刚才罗伦斯就被赫萝嘲笑过,说他过于优柔寡断。既然被嘲笑过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也就无所谓了。
  正如酒后失态一样,陶醉于巷子里气氛的罗伦斯其语气里略微带着责怪的色彩。
  “汝就这么想与咱一起去约伊兹吗?”
  对哭闹的小孩子是无法讲道理的。
  赫萝嗔怪地笑了笑,如同安慰小孩子一般重新抱住了罗伦斯的胳膊。
  赫萝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罗伦斯抢先开口,堵住了她的话。
  “我想去。”
  罗伦斯的语气坚定得让自己都吃了一惊。看着比自己更吃惊的赫萝,罗伦斯终于恢复了自我,他拿着地图和信封,捂着嘴把头转朝一边。
  赫萝的目光刺得他的面颊火辣辣的。
  但过了一会儿,罗伦斯听到了赫萝温柔的笑声。
  “哦。咱和汝还真是意见不合啊。”
  “…………?”
  罗伦斯仿佛一只被诱饵吸引的野猫,尽管保持着警惕,却抵不住诱惑。
  看到罗伦斯这样,赫萝那仿佛给他设置了无数陷阱的狡黠笑容变成了美丽的侧脸。
  “咱思前想后,觉得追寻书是正确的做法。咱不是说过吗?有了果实当然要去摘。”
  顺利的话,将得到三百枚银币,至少可以用来为防止北方变为荒芜之地做点贡献。
  这些罗伦斯也是明白的。
  可是,三百枚银币是罗伦斯得到的好处,而防止北方变为荒芜之地,则是赫萝得到的好处。
  这么看来,只有一起去约伊兹,才是两人共同的利益。
  这并不仅仅是情感上的问题。
  罗伦斯之所以不愿意接受,就是因为他不明白为了现实的利益而不惜放弃两人共同利益的理由。
  “咱来问汝,咱们的旅途中有几个人?”
  赫萝的语言简短,而问题却明确。
  罗伦斯思考着。
  赫萝用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催促他回答。
  “……是三个人……”
  “那么,小柯尔去约伊兹,能得到什么好处?”
  听到这句话,罗伦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这、这个……”
  “小柯尔是偶然与咱们走到一起的。他甚至暂时搁置了远大的志向。小柯尔是个坚强的幼仔,可是,幼仔毕竟是幼仔。他并没有与咱们一起旅行的理由。受了伤就希望找个地方休息,仅此而已。”
  赫萝这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并不是随口说的。而是罗伦斯与爱尔萨都不在的时候,她从柯尔的内心看出来的。
  正如罗伦斯知道自己的决定将对行商路上的许多人造成影响一样,赫萝同样也明白,自己的决定会影响到同伴这个小圈子。
  “记得是在温菲尔吧,自从见到哈斯金斯以来,小柯尔也思考过许多。”
  “见到哈斯金斯先生以来?”
  “嗯。为了自己的故乡,应该做些什么。只是为了让自己得到休息,他把那些问题暂时藏在了货物堆里。”
  一旦离开商业这个圈子,人就不会去琢磨别人的问题。
  这一点不光是赫萝,柯尔也不例外。
  是吗?罗伦斯感到有些吃惊,赫萝立刻苦笑着说道。
  “咱虽然没说什么,但还是装做什么都没察觉。”
  “呃……”
  罗伦斯叫了一声,并立刻点了点头。
  “真是的。……还有,在雪山的时候,看到芙兰的生活方式,他终于领悟到了什么。那种生活方式在咱们狼看来,尽管可笑,却坦荡而率直。哈斯金斯活了那么一大把年纪,所以做事不痛快,在这一点上,芙兰那小丫头就像冰锥一样凌厉而美丽。”
  没想到赫萝对她的评价这么高。
  不过,仔细想想,赫萝就喜欢类似那种性格的人。
  为了重要的人,哪怕那个人只是过去的回忆,也要赌上自己的一切去努力。那正是赫萝所向往的。
  罗伦斯正想着这些,突然发现赫萝满脸不高兴地看着自己。
  “哼。对他影响最深的,是那个石头脑袋。”
  致力于教会法学的少年,以及在崇拜异教之神的村里为了教会的延续而奋斗的少女。
  最后的推动力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这个镇上的教会也起到了一定作用。因为,这是小柯尔第一次看到如此豪华的大圣堂。有能力建起那样的建筑的组织,一定能守护好村子,他大概会这样想吧。”
  说完,赫萝叹了口气。
  柯尔不对比任何人都关心自己的赫萝把话说明的原因,罗伦斯也明白。
  自称约伊兹的贤狼的赫萝,其真正的样子在任何人眼中都毫无疑问会被认做异教之神。
  所以,他无法找赫萝商量。
  正如弗伦不能去戴林克商会、药商不能去酒场,天平制作工匠不能与货币兑换商有密切往来一样,他也不能找赫萝商量。
  在柯尔心目中,赫萝不仅仅是独一无二的姐姐一般的存在,也是贤狼。
  即使是看到她真正的样子,不仅不害怕,反而亲密抱住她的尾巴的柯尔,也不会忘记赫萝是贤狼这个事实,或者说,正是因为这样,柯尔才不会忘记。
  这样的话,罗伦斯也明白赫萝放弃与自己一起去约伊兹,而选择去基修的原因了。
  比起两人的共同利益,三人各自的利益更重要。这就是选择结束三人的旅程而去基修的原因。
  赫萝并不是把基修选为离别之地,而是选为新的出发点。
  “这样至少可以赚一笔。那个肉团子也要南下吧?叫他带上小柯尔。那个石头脑袋的顽固劲熏得咱头疼,但对小柯尔来说正好。假如小柯尔被哪个村的教会收下,那就再好不过了。”
  最后那句话应该是玩笑吧。
  不过,即使是开玩笑,赫萝没有开口说“和我一起去吧”。
  “对了。”
  说完,赫萝停顿了一会儿,继续平静地说道。
  “在人生中,会明白时间这种东西比自己想象中要漫长。而幸运地实现愿望的时候并不多。想想帮忙绘制地图的芙兰就明白了。即使有着坚定的决心,但死的时候,脸上未必会挂着满足的微笑。”
  这句话从经历了漫长的时光、目睹许多人生死的赫萝口中说出,其中的分量有着罗伦斯至今所听过和理解的话根本无法相比的沉重。
  “对咱来说,活着时候就应该笑。期待咱们能重新在一起大笑的那一天。”
  为此,必须抛下一时的情感,做出面对现实的判断。
  “这和经商是一样的。”
  “哦?”
  “一时的损失是为了将来得到更多的利益。”
  罗伦斯说完,赫萝发出感叹,并稍微撇了撇嘴。
  看到她的这个举动,罗伦斯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容,也许是因为他不甘心吧。
  好话总不能都让赫萝说了。
  而且,他并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决定由赫萝来做,自己要做的就是帮忙。
  狭窄的巷子越来越窄,罗伦斯让赫萝走在前面。
  她的背影非常小,尽管一伸手就能触到,但看起来却像立刻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
  到了基修,自己就真的要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了。
  在一起的时候,大笑是最好的。因为,那并不是此生的永别,没什么可怕的。只不过是自己重复过无数次,并习以为常的别离而已。
  虽然罗伦斯明白这一点,但心里还是有着不安。如果把这种不安表现出来,这头狼一定会嘲笑自己,或者生气吧。
  罗伦斯问自己,之所以不安,是因为自己对赫萝的信赖不够吗?
  赫萝并不是个无情的人,罗伦斯非常明白这一点。
  那么,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罗伦斯凝视着赫萝娇小的身影。
  他很想从后面紧紧抱住她,永不放手。
  尽管自己也明白这是非常可笑的想法,但要平复其内心的不安,他没有别的办法。
  罗伦斯感到这样的自己非常讨厌,这并不是心理作用。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


本帖最后由 浪客行 于 2010-4-6 21:15 编辑


  第四幕
  次日,四人一起吃早餐。
  对旅人来说,出发之前吃东西是很正常的事,但对爱尔萨而言,却是一种奢侈。
  作为妥协,早餐只有干硬的黑麦面包以及少量豆子。
  由于吃这些东西会口渴,爱尔萨允许了他们喝低度的葡萄酒。
  “关于接下来的事……”
  罗伦斯说出这句话后,除了赫萝以外的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了他。
  “今天和明天做准备,最早后天就要出发了。今天我要去弗伦先生那里,和他以及露·罗瓦商量许多事情。”
  柯尔作为听众代表点了点头,随后,罗伦斯对爱尔萨说道。
  “爱尔萨小姐也一起商量一下今后的问题吧!”
  爱尔萨把硬梆梆的面包撕下,或者应该说切下更准确,然后放进嘴里,没有撒下半点面包屑。
  她的动作看起来就像专注于什么工作一样,但爱尔萨厉害的地方在于能够一边这样做着,一边倾听周围的人说话。
  “是啊。另外,我也想给村子送信,这个也拜托了。”
  罗伦斯点了点头,随后朝正像小孩子一样抓起豆子扔在空中、然后用嘴接住吃掉的赫萝望去。
  “你呢?”
  这时,赫萝正把豆子扔起来,张开嘴准备接住。
  尽管目光转向了罗伦斯,但她还是漂亮地用嘴接住了豆子。
  赫萝嚼了几下,把豆子连同葡萄酒一起咽进喉咙。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人认为巨狼的传说重新创造一个也没关系的话,那就没咱的事了。”
  只要知道方向和位置,赫萝用自己的狼脚跑着去要更快,而且更安全。
  没有必要专门去弗伦那里询问人类走的道路的情况。
  “如果人们以‘那种传说的真相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这么说,你也觉得无所谓的话。”
  赫萝皱了皱鼻尖,爱尔萨也一边吃东西,一边笑道。
  赫萝叹了El气,把脸转向别处,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折叠得非常工整的地图。“留在这里也闲得慌。”“那么,就这样了。”大家都吃完饭后,爱尔萨开始向柯尔讲解圣经,赫萝开始梳理尾巴的毛,罗伦斯也趁自己还没出发的时候整理一下胡须。 ,….‘
  去基修的话,免不了会有小纠纷,而为此做准备也是一件辛苦的事。
  这样一想,阳光下的庭院中井边的宁静显得格外珍贵。
  混杂着远处的隐约人声的宁静,与森林和草原的宁静是不同的。
  独自旅行的时候,罗伦斯非常喜欢这种宁静,不再独自旅行之后,他感到自己更喜欢了。
  如果还是独自一人的话,自己能否走到这一步呢。
  罗伦斯自嘲般地笑着,也许,总会有办法吧。
  他也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就算真是独自一人,也必须努力走到这一步,而这次的事并不意味着今生的离别。
  不安只是自己想太多了。
  “……接下来……”
  罗伦斯擦了擦手上的面包屑。
  新的一天开始了。
  本以为以佣兵为主顾的店在早晨的时候会很闲,但罗伦斯想错了。
  佣兵们在这个时候确实是在马车上鼾睡,但店的周围有许多男子在忙着搬运货物。从谈吐和举止上看,罗伦斯甚至认为他们是乐师,实际上,他们是只在战场上做生意的商人罢了。
  他们之所以看起来开朗乐观,也许是因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今天还有一桩买卖,最忙的时候,一天甚至要来十桩,甚至二十桩呢。”
  商人们离开后,店里如同暴风雨过去了一样恢复了宁静。
  弗伦把放在桌子上的酒杯斟满酒,这样说道。
  “有那么多佣兵啊?”
  罗伦斯吃惊地问道。于是,这个杂货商似有深意地笑了笑,答道:
  “因为帐单都是寄给某位领主大人的啊。人面广的话,把商品转手卖掉,也能大赚一笔呢。”
  弗伦该不会也干过这种投机买卖吧。
  罗伦斯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并没有说出口。
  不管用什么办法,能赚到钱那就没什么问题。
  “那么,您有何贵干呢?”
  “芙兰小姐把地图寄来了。”
  听到这句话之后,弗伦的眼睛突然闪出了光芒,即使是在这光线昏暗的房间中,罗伦斯也能看得清楚。
  “那可太好了。”
  说完,他像早就等待着一样,伸手准备接过地图。
  不过,罗伦斯却故意不把地图拿出来。
  弗伦的笑容有些僵硬。在这短暂的沉默中,赫萝“咯咯”地大笑起来。
  “关于那个叫托尔金的地方。”
  “啊,那是个好地方。”
  弗伦坐到椅子上,一面拿起羽毛笔,一面说道。
  “就是太大了。”
  这一点在地图上也能看出来,约伊兹被画得就像托尔金的一个地区似的。
  不过,只要到了那一带,赫萝凭嗅觉也能把约伊兹找出来。
  “那里有个小村落。不过,与其说是村庄,倒不如说是樵夫和猎人们的聚居地。”
  “名字是什么?”
  提问的是赫萝。
  柯尔和爱尔萨兴致勃勃地看着收在架子上的一捆捆旧羊皮纸以及立在墙边的刀剑,听到后也转过头望着赫萝。
  “没有名字,那种小集落根本不值得起名字。记得有人说过您是托尔金出身的吧?”
  赫萝刚想回答是约伊兹。
  但她只是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在我们这边的人看来,不管是托尔金还是什么,只要在森林里或者深山中,名字就没什么特别的意义。把它当成雄伟的大自然的产物看待,也没什么不好吧?”
  弗伦的语气轻快,他这么做的用意是安慰赫萝不要想太多。
  可是,赫萝的表情不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严肃了。
  “还有,那里的森林和深山,物产丰富吗?”
  赫萝缓慢而一字一顿地问道。
  弗伦把羽毛笔戳在打开的帐本上,望着双手托腮的赫萝,答道。
  “丰富得惊人。据说能捕到肥壮的鹿呢。”
  “狼呢?”
  “狼?”
  赫萝目不转睛地望着弗伦。
  知道赫萝真实身份的人,都被她的沉默弄得惴惴不安。
  弗伦突然看向天花板,罗伦斯等人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随后,弗伦答道。
  “那个地方,有许多凶猛的狼哦。”
  赫萝深深地吸了口气,娇小的身体膨胀起来。
  如果罗伦斯说她现在看起来就要哭了,她一定会露出獠牙否认的吧。
  “有许多佣兵认为狼是自己的祖先。把托尔金的狼当成自己祖先的话,在战场上就会表现得格外英勇。”
  如果有人自豪地宣称自己不是人类的子孙,那么,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自己是神明的子孙。
  这是对教会里教义的引申,尽管爱尔萨就在这里,弗伦还是用闲聊一般的轻松语气说出这些话。
  他丝毫不在意爱尔萨的表情。
  这个以佣兵为主顾的商人非常明白每个人在自己的立场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
  说到这,弗伦突然闭上了嘴。
  出生于北方,却又从南方而来。既然出生地不明确,那么有关其身而的秘闻就很可能不是什么让人感兴趣的事。他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你们是要到基修去吧?还是说,有些人要留在这里,或者,留在那个托尔金?”
  “我们确实打算去基修,可以麻烦你把路线告诉我吗?如果你说到了那边再问比较好,我也可以那么做。”
  弗伦摆了摆手。
  接着,他闭上眼睛,把羽毛笔的羽毛放到嘴边,说道。
  “在基修和托尔金地方之间,有一条被称做毛皮之道的路。虽然这种名字很常见,但在那个地方,那条道路是运输毛皮的唯一的重要道路。只要积雪不是特别深,就应该能走。途中大概会经过布鲁纳佣兵团的领地,我给你写个介绍信吧。如果发生什么不测,那些家伙一定能成为你最可靠的同伴,赶来救你的。”
  不知是因为想象着赫萝的身世,对她产牛了同情.还是因为自己把
  芙兰绘制的地图给他看了,他决定卖个恩情给自己。也许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吧,不过,不管怎么说,自己没理由拒绝他的好意。
  “谢谢你。”
  之所以由罗伦斯来对弗伦表示感谢,是因为赫萝看起来无法说出这些话。
  只是单纯地把回忆与古老的传说重叠在一起,就形成了地图的形状。
  只要得到这个形状,接下来就很简单了。
  通向约伊兹的道路逐渐变得明确。
  罗伦斯拍着赫萝的背,就像她把食物卡在了喉咙中似的。
  “那么,那边的两位呢?是比鲁出身的吧?”
  说着,弗伦用羽毛笔指了指柯尔和爱尔萨。
  柯尔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而爱尔萨依然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不,我是来找露·罗瓦的。”
  爱尔萨挺起腰,冷淡而坚定地回答道。
  弗伦吃惊得睁大了眼睛。
  随后,他轻咳一声,用演戏般的语调说道。
  “我不是自夸,那个人能做到的事,我也基本上能做到。”
  “是吗?那么,我想写信。”
  看到爱尔萨既不显得惊讶也不怀疑的样子,弗伦感到有些意外。
  不过,他无力地回答“啊,好的。”的模样,倒把爱尔萨惹得笑了起来。
  看来,面对与赫萝不同的这个男子,爱尔萨也能应对自如。
  不过,若是问她谁更好对付一些,恐怕她就有些难以回答了吧。
  “笔和纸我这里都有,不会写字的话,我还可以代笔。”
  “不,这倒不用麻烦你了,只是,我没有钱。”
  听她说得这么直白,弗伦再次得意起来。既然炫耀过自己的能力,就不能退缩。
  “信纸的钱记到露·罗瓦的帐上就行了,一切没问题。”
  爱尔萨一直盯着弗伦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笑着说道:“那就拜托了。”
  弗伦告诉爱尔萨,露·罗瓦正在为旅行做准备。
  虽然天花板上面堆放着许多物资,但弗伦并没有分点给他们的意思。
  在爱尔萨写信的时候,弗伦也开始了自己的工作,所以,罗伦斯等人决定到屋外晒晒太阳。
  虽然人来人往,但街景却百看不厌。
  “既然找到了,接下来就很简单了。”
  不知是被什么吸引住了,柯尔一直看着街道另一边的鞋匠工房。
  柯尔这个年纪的少年,大多都在某个工房或者商会里打杂。
  就在这时,柯尔被一个看起来像工房老板的男子敲了一下头,他慌忙指了指罗伦斯他们,看来,柯尔是被他当成偷懒的伙计了。
  “既然目的地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就只要把脸转过去,交替迈出左右脚前进。”
  赫萝坐在店前的石板上,双手拄在膝头,捧着腮悠闲地看着柯尔。温暖的阳光让她产生了睡意。
  “简单而明确。”
  听到罗伦斯这句话,赫萝闭着眼睛笑了。
  “嗯,无须犹豫。”
  赫萝开心的侧脸,看起来就像刚剥了壳的煮鸡蛋。剥下的,是缠绕交织在头脑中的许多问题。
  这么看来,执着于一起去约伊兹这件事的,只有罗伦斯自己。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甘心,罗伦斯叹了口气,然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不过,街上这么悠闲,真让人不想出去旅行啊。”
  罗伦斯眯起眼睛望着天空说道。赫萝抬起头,用半睁半闭的眼睛看着他。
  “这种理由,咱也认真地考虑过,不过……”
  由于回答她的话是自找麻烦,罗伦斯耸了耸肩,决定不理她。
  爱尔萨写完信的时候,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了。
  尽管说话的时候她是那样地有理有据,可一到把话语整理成文章。就不再那么流畅了。
  她的手和脸上都粘着墨汁,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看起来似乎特别疲倦。“……他们两个呢?”“我给了点钱,他们就去港口了,爱尔萨小姐也想去吗?”
  爱尔萨无言地摇了摇头。 。
  仔细想想,如果自己在狭小的村里生活,恐怕也不会有机会把自己
  所想的事写成文章吧。她一定光是在如何称呼伊凡这个问题上就花了不少时间。
  罗伦斯一面想着,一面朝屋里望去,随后问道。
  “弗伦先生呢?”
  “谁知道……我只记得写信的时候,他从桌边站起来……”
  通向庭院的门半开着,昏暗的店仿佛在贪婪地吸取着光线一般。
  就算爱尔萨是圣职者,但把人留在店里,自己离开,这也太冒失了。
  难道说,他认为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
  厉害的商人只要凭借一点信任,就能把店做大。
  而信任是偷不走的。
  “我们也离开的话就不太好吧。”
  “……是啊。不过……”
  “什么?”
  听到罗伦斯的反问,看起来十分疲倦的爱尔萨用充满歉意的语气说道。
  “可以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吗?”
  罗伦斯笑着目送她出去。
  店门关上之后,昏暗的店里只剩罗伦斯一人。
  罗伦斯坐到椅子上,再次缓缓地环视店内。
  这个店虽然不算狭窄,但也并不宽敞。装饰并不豪华,却显得井然有秩,只放着桌子、椅子、架子等必要之物。虽然十分整洁,但也没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一切都是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让人感到安心。
  罗伦斯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从口中呼出。
  店内非常安静,可以说,是个放松心情的好地方。
  不过,罗伦斯认为,如果这个店是自己的,那就有必要加一扇窗户。
  因为,赫萝喜欢在温暖的阳光下梳理尾巴的毛。
  罗伦斯挥了挥手,把大脑中的妄想拂去。
  这种妄想与日俱增,甚至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虽然罗伦斯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但在与赫萝一起旅行的期间,还是尽量隐藏起来为好。
  一起开店吧这句话,不能对贤狼说,只能留在自己的心里。
  “去基修啊。”
  罗伦斯小声说着,随后笑了笑。
  如果赫萝不执着于这件事,罗伦斯就没有说话的权利。做决定能是赫萝,罗伦斯他们要做的是帮助她。而帮助,也必须在罗伦斯的能力范围之内。
  罗伦斯虽然没去过基修,但听说过这个地方。
  那是个座落在平缓的山丘上的富饶城镇,镇内绿树成荫,甚至有人说,那是被森林包围的城镇。也许,那里是适合赫萝与柯尔的地方。
  爱尔萨怎么看都是个喜欢在能眺望远处风景的村里生活的人,那里对她来说,也许不大住得惯。
  不过,听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镇子。
  由于与王都恩蒂玛离得不远,酒和食物也一定很丰富吧。
  真是个分别的好地方。
  罗伦斯用手托腮这么想道,不禁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真是个分别的好地方。”
  不愿放弃,反而成了自己的可爱之处。
  为什么赫萝能够那样干脆地放弃呢?或者说,一起看到约伊兹就是旅行的最好结局这句话,在赫萝看来只是多愁善感,像傻瓜一样的想法吗?还是说,如此在意对方的,只有自己一人?
  记忆中的赫萝在笑着。
  她那张笑脸所面对的,是自己不认识的某个人。
  罗伦斯开始胡思乱想,就在这时。
  “哦,圣女大人已经写完了啊。”
  通向庭院的那扇半开的门打开了,弗伦回到屋里,这样说道。
  “是啊,只是看起来颇费劲呢。”
  “哈哈,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弗伦回答得这么快,罗伦斯不禁满脸惊奇地看着他。
  这个以佣兵为主顾的商人脸上正挂着如同恶作剧的少年一般的表情。
  “没有比收到自己最挂念的人的信更幸福的事了,不是吗?”
  这是认真面对人生的人说出的话。
  罗伦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随后叹道。
  “可不是吗?谁都希望尽可能地待在自己最重要的人身边。”
  弗伦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坐下。桌子上放着爱尔萨刚写好的信,弗伦把信拿到手中,迅速地扫了一遍。
  他并不是想看信的内容,而是在确认墨迹有没有干。
  “因此,你很在意吧。”
  弗伦一面折叠着信,一面说道。这种说话方式,就好像刚才他一直与罗伦斯讨论着什么问题似的。
  罗伦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刚才我们在讨论什么问题吗?罗伦斯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这时,弗伦继续说道。
  “我试着与戴林克商会联系过。”
  弗伦在露·罗瓦求自己帮忙时说过,要是被人看见自己和戴林克商会的人在一起就麻烦了。
  那只是拒绝的借口吗?
  想到这,罗伦斯又整理了一遍思绪。
  假如不是借口,而是事情重要得非和他们联系不可的话。
  “怎么说呢,中了。”
  “……中了?”
  这个词,尽管从字面上看有幸运的意思,但根据语境和场景,能够产生无数不同的含义。
  看弗伦的表情就知道,那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我这边向佣兵提供物资、调配人员。戴林克商会正好相反,所以我想,我这边的记录里没有要去托尔金的佣兵,他们那边或许有。”说着,他摸了摸信纸。“就算是把某天突然抓获的俘虏带去,由于进货地的不同,很可能吃个闭门羹。那些家伙只要看到有战争的苗头,就会提前和商会通气。”
  “这么说?”
  罗伦斯焦急地问道。
  也许,对方是在试探罗伦斯是否着急。
  弗伦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罗伦斯。
  “恐怕,托尔金那个地方已经成为了征讨的对象。”
  弗伦之所以突然说出这个,也许是因为他认为只能在这个时候告诉罗伦斯。
  擅长观察气氛的人,总会极力避免让赫萝那样的少女听到悲惨的事。罗伦斯也是那样的人,所以并没有笑。
  只是,对方只告诉自己的话,自己就不得不亲口告诉赫萝了。
  这让罗伦斯感到头痛。惟独这一点,是罗伦斯埋怨弗伦的地方。
  “目的我并不清楚。不过,那个地方毕竟是拥有广大而肥沃的森林的山野,有名字的村庄也很少,换句话说,那样的地方,正是抓人的好地方。若不是这样……”
  说着,弗伦朝远处望去。
  “那就是发现了矿脉。”
  赫萝也问过托尔金那个地方的森林和山里是否物产丰富。只要想一想这个与答应协助露·罗瓦做的事,就不难发现赫萝最担心的是什么。
  虽然罗伦斯感到十分痛苦,但那毕竟也只是可能性中的一种。
  弗伦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这也许是我想多了。据戴林克商会的答复看,他们联络上的从托尔金抓俘虏的佣兵团,好像只有一个。”
  如果是发现了矿脉,那么前往的人数应该更多。抱着大赚一笔的目的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作战的佣兵团只有一个。
  尽管有人会遭到不幸,但罗伦斯却有些放心了。
  他并不在乎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否违背了神明的教诲。
  赫萝将独自前往约伊兹,罗伦斯不希望她遇到什么困难。
  罗伦斯对自己产生了这种自私的想法而感到可笑。
  就在这时。
  “说起来,那个佣兵团的旗帜正好是狼的图案。”
  “狼?”
  弗伦点了点头,随后,用手敲着太阳穴说道。
  “名字也有些奇怪。虽然规模不大,但那个佣兵团有一定的历史。是叫什么来着……”
  弗伦仿佛要抖落灰尘一般用力拍了几下脑袋,最终说出了那个佣兵团的名字。“缪里佣兵团。”
  赫萝在故乡有许多朋友,他们的名字,罗伦斯不会忘记。
  尤艾、因迪、帕罗,全都是像暗号一样发音奇怪的名字。
  而赫萝最后说出的名字。
  就是缪里。“尽管规模小,但那支部队却以纪律严格而闻名。特别是他们的首领,据说是个非常杰出的人物。由于没有来我这里购置过物资,所以我也只是听说而已。”
  听完弗伦的说明,罗伦斯缓缓吸了口气,随后沉重地呼出。
  在漫长的岁月中,勇猛的人奔赴战场,最终败北,重返大地的怀抱。许多人死于与狩月之熊的战斗中,而活下来的人也在和敌人的斗争中一个个死去。在坎尔贝,罗伦斯听尤格说过这些。
  在约伊兹生活的狼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因为他们身为狼,所以要
  奔赴战场,最终死去。赫萝曾试图说服自己相信这种事。
  可是,掌管命运的神并不是无情的,约伊兹的狼也并不弱小。
  那个高举狼之旗帜、自称缪里佣兵团的部队在赫萝的故乡约伊兹部署兵力。
  这并不是单纯的偶然。仔细想想,赫萝的友人缪里还活着,在知道了迪巴商会的企图后,在故乡附近部署兵力。
  是个值得高兴的消息。
  “啊,对您的旅伴来说,我想这是一个值得担心的情报吧,需要再收集一些情报吗?”罗伦斯摇了摇头。缪里佣兵团在约伊兹的近郊。只要自己把这个事实告诉赫萝,对她而言就足够了。听到这个消息后,赫萝惊喜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
  报告捷报的信使,总是受人欢迎。
  罗伦斯也很想把这个消息早点告诉赫萝,让她开心。
  但同时,罗伦斯也有不想把这个告诉赫萝的想法。
  因为,听到和缪里有关的消息,赫萝一定会感到高兴。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会压住雀跃的心情,与罗伦斯他们一起去基修吧,而在与罗伦斯分别后,她一定会立刻舍弃人类的样子,朝约伊兹奔去。
  罗伦斯只能目送她远去。赫萝在约伊兹与同伴重逢的场景,罗伦斯只能独自在马车上想象。他是不可能身在现场的。
  赫萝与缪里重逢之后,一定会高兴地讲述自己在旅途中受到人们帮助的种种,如果缪里不讨厌人类,就一定会回答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而在那之后的事,罗伦斯不愿去想象。
  佣兵团是不可能用女性的名字命名的。
  就算缪里与赫萝不可能是恋人关系,他们也是拥有同一个故乡、而且早已超越死亡的狼。
  把自己这个努力赚着小钱的渺小之人置于巨狼的面前,那是一副多么可笑的场景啊,这一点,罗伦斯非常清楚。罗伦斯还没有天真到认为他们面前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罗伦斯突然很想举手高呼万岁。
  至少,旅行是快乐的。
  所以,罗伦斯笑着说道。
  “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啊。”
  弗伦盯着罗伦斯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叹着气说道:“确实如此。”
  到外面呼吸了新鲜空气之后,疲倦稍微得到缓解的爱尔萨带着平日的凛然神情回到店里。她并不是个喜欢打听别人的事的人,所以刚才不会偷听罗伦斯与弗伦的谈话,不过,她还是感受到了屋内的气氛有些异样。
  爱尔萨有些好奇地朝罗伦斯望去,但罗伦斯装作没有看到。
  她不会要求罗伦斯做告解。
  不过,什么时候把关于缪里的消息告诉赫萝这个问题,向神明寻求答案也不错。
  如果赫萝现在回来,自己马上就把这个告诉她的话,赫萝的头脑里一定会被缪里完全占据,就算不是那样,她也一定会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而坐立不安。
  毕竟,提出去基修、并在那里分别的,是赫萝。得知缪里佣兵团的消息就立刻改变主意赶赴约伊兹,这种事赫萝是不会做的。
  那么,在基修道别的时候再对她说也许是最好的。
  自己与赫萝共同度过的时光真的很短暂。
  虽然这么想有些自私,但罗伦斯希望在剩下的不多的时间里,赫萝的心里只有旅行的事。
  问题在于,自己能否一直对她隐瞒下去呢。
  大概做不到吧。
  不过,就算隐瞒不住,赫萝也不会把罗伦斯想隐瞒的事揭穿。以前暂且不提,现在的赫萝就算察觉到罗伦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也会保持沉默。
  而罗伦斯在临别之际把缪里的消息告诉她的话,她在问过隐瞒这么久的理由之后,一定会大笑起来。
  罗伦斯发挥商人的本领,为了实现利益的最大化而思考着计划。
  发自真心地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头脑的运转速度会加快,但方向感却会变得乱七八糟。
  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体验,大概这样也不错吧。
  罗伦斯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发出自嘲的叹息。就在这时。
  “给,土特产!”
  店门被用力推开的同时,响起了这样一个响亮的声音。
  店里的人都习惯了安静的气氛,因此,这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他们大吃一惊。
  罗伦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了。稍后进来的柯尔把一个还粘着水迹的小桶放到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随后,看起来筋疲力尽的他
  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对瘦小的柯尔来说,那个桶的分量确实不轻吧。罗伦斯不禁同情地看着他,而赫萝却挺着胸说道。
  “今天的午饭就是这个了。”
  赫萝的脸也红彤彤的,挂满了汗珠。
  罗伦斯疑惑地走到她身边,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他总算明白原因了。
  柯尔提进来的桶里,装着好几条黑色的鳗鱼。
  “不错吧?咱们在港口闲逛的时候,看到有个大桶翻了。数不清的鳗鱼从里面爬出来,到处都是。”
  看到柯尔累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爱尔萨担心地走过去照顾他。赫萝在两人旁边得意地笑着。
  她满身腥臭味,袖子也是湿的。
  “你该不会是顺手偷来的吧?”
  “开什么玩笑!咱帮忙抓鳗鱼,这是谢礼。咱挑鳗鱼的眼光可是一流的!对吧!”
  赫萝望着柯尔说道。柯尔也只好满脸疲态地朝她笑了笑。
  弗伦也走过来朝桶里看了看,并发出了赞叹声。桶里的鳗鱼确实不错,又粗又壮。
  “是啊。不过……你最好把衣服换一下吧。”
  “嗯?啊,湿掉了呢。那么,处理鳗鱼的事就交给咱做好了,来吧,小柯尔。”
  赫萝大气都不喘地说完之后,把总算缓过气的柯尔一把拉了起来。看到柯尔疲倦的样子,谁都想制止她吧。
  不过,制止了赫萝的既不是爱尔萨也不是罗伦斯,而是弗伦的笑声。
  “哈哈哈哈。”
  那是开心的爽朗笑声。
  弗伦望着天花板,双手叉腰大笑着。
  就算是在广场演戏的演员,也不会这样笑吧。
  “真是有趣的客人呢。浴室借你用用吧。至于处理鳗鱼的事,也交给我来办好了。”
  “真的吗?”
  “穿成这样到外面去的话,会感冒的。我这就吩咐伙计们烧水。只是换的衣服……”
  看到弗伦陷入沉思,罗伦斯立刻回答道。
  “换的衣服,我回旅馆去拿。”
  “哦,那么就这么办吧。在这段期间,我来料理鳗鱼。这顿午餐一定会很美味的。” ’
  罗伦斯虽然有些担心赫萝借用别人的浴室会不会把尾巴或者耳朵暴露出来,不过,这方面赫萝从来没有出现过失误。
  赫萝拉着被爱尔萨扶起来的柯尔,在弗伦的带领下愉快地走进里面的房间。罗伦斯目送着她,发出无奈的叹息。
  感觉为各种各样的事烦恼的自己简直像傻瓜一样。
  不过,把沉重的气氛一扫而光的赫萝的爽朗笑容,比任何金币都要灿烂夺目。
  罗伦斯抓了抓脑袋,看着在桶里游泳的鳗鱼,小声笑了笑。
  “那么,我回旅馆了。”
  对担心地望着柯尔离开的爱尔萨说完这句话后,罗伦斯正准备离开店。
  突然,罗伦斯回过了头,这并不是因为爱尔萨回答了他,而是因为他听到脚步声。
  “我也去。”
  被在桶里跳跃的鳗鱼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爱尔萨就像回避什么可怕的生物一样,站到了罗伦斯的身边。
  也许,她很害怕鳗鱼的样子吧。
  “把我备用的衣服借给柯尔吧。”
  听到这句话,罗伦斯稍微有些吃惊。
  尽管不如赫萝,但罗伦斯也具有看穿谎言的能力。
  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离开了店。
  和其它镇子一样,这里的每条街道都有名字。无论小道还是大路,都立着路牌,路牌上写着那条道路的名字。罗伦斯他们走的这条小道尽管狭窄,却铺着漂亮的青石板,同样也竖着路牌。
  罗伦斯一面走着,一面欣赏路旁的景色,爱尔萨轻声说道。
  “我也思考过许多。”
  一开始,罗伦斯还以为她在自言自语。
  可是,爱尔萨却接着说道。
  “我能够帮忙吗?”
  “啊?”
  罗伦斯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爱尔萨却望着他,语气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我能够帮你们的忙吗?”
  她那蜂蜜色的眼睛任何时候都是认真的。
  “特别是你,可以的话,你并不想去基修,对吗?”
  罗伦斯看着她的大眼睛,过了一会儿,笑着答道。
  “这句话真让我感到意外啊。”
  这样说她大概会生气吧,罗伦斯想道,不过,爱尔萨生气的方式却和他预想的稍有不同。
  “没什么可意外的吧。”
  说完,爱尔萨盯着罗伦斯。
  由于道路拥挤,走路的时候不留神就有可能被马车撞到。
  罗伦斯一把将爱尔萨拉到自己身边,避开了横冲直撞的马车,这时,他才回答道。“当然感到意外。”被抱住的话,赫萝要么表现出羞涩的神情,要么开始撒娇,但爱尔萨并不会像她那样。
  这是当然的,不过,如果抱住她的是那个磨面的少年伊凡,她的表现也许就不一样了。想到这,罗伦斯稍微产生了一种不甘心的感觉。“因为,你们对我有恩。”爱尔萨是听到罗伦斯与赫萝在旅馆里的谈话,才产生这种单纯的想法的吧。
  罗伦斯与赫萝被迫做出艰难的决定,是因为人无法同时去两个地方。
  那么,如果自己也去其中一方的话,问题就解决了。她的这种想法单纯而幼稚,或者应该说,这是符合爱尔萨性格的坦率想法。
  不过,就算没有戴林克商会提出的条件,她这种想法也解决不了问题。因为,不管怎么看,爱尔萨都不适合商战。
  “谢谢你这么说,不过……”
  罗伦斯笑着回答道。
  之所以没有对她说明拒绝的原因,是因为感谢的心情并不是虚假的。
  尽管与赫萝无数次唇枪舌剑地争吵,她却没有半点恨意。
  就算是为了利益甚至会与杀父仇人联手的商人,恐怕也没有她这样的胸襟吧。
  “是吗……”
  爱尔萨的话语,是发自内心的失望的叹息。
  “可以告诉我你这么说的原因吗?”
  这个问题也许是多余的。
  因为,在忠实于神明的教诲的爱尔萨看来,帮助有困难的人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罗伦斯之所以忍不住要这么问,是出于商人的感觉。
  这个人的话里是否毫无私心,罗伦斯可以比赫萝更敏锐地听出来。他想知道,除了无私的善意之外,爱尔萨是否还有别的原因。
  他的怀疑是正确的,不过他没有生气。
  “第一个原因,是我被这里的教会无视了。”
  经历过围绕毛皮而起的骚乱,这里的教会根本无暇理会爱尔萨这样的人。
  罗伦斯正打算安慰她几句,她却继续说道。
  “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你和我很像。”
  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让罗伦斯大吃一惊。
  爱尔萨点了点头,看着他说道。
  “我们很像,在内心被看穿却依然掩饰这一点上。”
  她的表情,是深人人的内心、为其抹去痛苦并带来平静的圣职者的表情。罗伦斯慌忙把脸转朝一边。
  他觉得爱尔萨从自己的眼睛里完全看出了自己的内心。
  “我也是掩饰了自己的内心离开村子,装作事不关己。”
  说完,爱尔萨向前走了一步。
  罗伦斯吃惊地看着她的侧脸。
  “村里召集圣职者,一定有充分的原因吧。”
  “是的,不过……”
  爱尔萨有些犹豫。
  不过,这个姑娘并不是会为了什么事而烦恼不休的人。
  “罗伦斯先生。”
  爱尔萨看着罗伦斯,叫出了他的名字。
  她的表情和在特列欧村时一样,显得非常软弱。
  仿佛要坦白自己的罪孽一般,而听者,只有罗伦斯一人。
  罗伦斯决定拿出稍微年长的男子的样子,倾听她的话语。
  “这些话,本来只应该对神明诉说。”
  看到爱尔萨露出为难的神色,罗伦斯笑道。
  “请放心,我是一个注定会上天堂的人,我来替你捎话好了。”
  这是不该出自吝啬的商人之口的玩笑。
  听到他的话,爱尔萨有些疑惑,又有些吃惊地笑了。
  看来,这个玩笑的效果不错。
  爱尔萨望着前方,擦了擦脸,低下头简短地祷告之后,说道。
  “村里召集圣职者,是因为我不愿担任。”
  罗伦斯并不感到吃惊,因为,倾听忏悔之人的职责并不仅仅是倾听。
  罗伦斯深呼吸了一次,随后平静地问道:“然后呢?”
  “尽管我现在是这个样子,但也有着小小的梦想。”
  爱尔萨抬起了头,脸上挂着与她这个年纪的少女相符的软弱神情。
  她看起来就像要哭了一样,往日的强硬和固执在她的脸上荡然无存。
  在别人面前,爱尔萨决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如果说现在只是个例外,那么她只有在伊凡身边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吧。
  想到这里,罗伦斯意识到了。
  爱尔萨的手上拿着一个木雕的纹章。
  那是她离开村子的时候,从重要的人那里收到的。
  “可以的话,我希望有朝一日,与伊凡——”
  说到这,罗伦斯制止了她。
  罗伦斯把手指放到她的唇边,说道。
  “接下来的话不要对我说,应该对他本人说。”
  圣职者是不能结婚的。
  可是,既然村里有教会,就必须有人担任圣职者。
  独自一人守护着村子的爱尔萨并不希望自己永远是独自一人。
  掩饰与真心。
  一想到爱尔萨听到自己与赫萝的谈话,并对自己说她与自己很像,罗伦斯就难为情得不敢正眼看她。“可是,那样的话……”为了保住年长者的面子,罗伦斯仰望着天空,深呼吸了一次,停止了说话。
  过了一会儿,爱尔萨的情绪平复了。
  “我非常高兴,你能这么想,我就满足了。”
  爱尔萨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在叹息自己的能力不够。
  所以,罗伦斯补充道。
  “商人只在借贷的时候严格。我可不是随口说的。”
  怪不得是个连亲近的人都用金钱束缚的守财奴。
  罗伦斯犹豫着要不要再说点什么,但看起来没有那个必要了。
  爱尔萨似乎同意了他说的话,她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笨拙的笑容。
  宣告中午到来的钟声不规则地响了起来。在钟声连响数次,声音不留余韵地消失在寒冷的高空之后,罗伦斯说道。
  “不过,俗话说旁观者清。”
  爱尔萨抬起头,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罗伦斯。
  “你认为我在掩饰吗?”
  这种想法真让人吃惊,罗伦斯这样想道。不过,她这样一说,罗伦斯只好苦笑起来。
  爱尔萨并不在意他的苦笑,只是轻轻咳了一声。
  在罗伦斯看来,她这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而故意做出严肃的表情。
  “然后,我虽然没有能力直接解决问题,但我怎么说也是圣职者,如果有人心中苦闷,至少,我有能力倾听那个人的内心。还有……”
  爱尔萨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我忏悔过了。”
  真是笨拙的辩解啊。
  不过,对率直的爱尔萨而言,这已经是她最大的努力了。
  而且,关于伊凡的事,也是事实吧。她那颗想为在掩饰与真心的间隙中挣扎的人解决痛苦的心,也是真的吧。
  她那好管闲事的性格,正是她能够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圣职者的证明。
  “是啊。”
  罗伦斯把双手举起,做出投降的姿势。
  爱尔萨再次咳了一声,说道。
  “老实说,你们两位很不自然。”
  听到她严肃地这么说后,罗伦斯有些生气,于是,如此回答道。
  “我是人类,而她是狼,这本来就不自然。”
  听到这句话.爱尔萨愣了一下.但她还是不示弱地继续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罗伦斯刚一反问,她立刻就说道。
  “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连手都不牵呢?”
  听到这句话,罗伦斯不禁停下了脚步。
  当然,他并不是生气。
  罗伦斯感到非常难为情,于是用手捂住了半边脸。
  “我无法理解。你虽然把她称为狼,但父亲留下的书里,那样的故事有许……”
  罗伦斯用另一只手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他难为情得无法正视爱尔萨。
  罗伦斯一直望着其它地方,等待内心恢复平静。
  用不着赫萝说自己像个女人,连罗伦斯本人都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纯情。
  “……抱歉。”
  过了好一会儿,罗伦斯终于恢复了商人的语气。
  不过,他的脸依然发烫,汗珠不断地渗出。
  他第一次发现,相爱的两个人这句话出现在诗句以外的地方,竟然有着如此巨大的冲击力。
  “可、可是,爱尔萨小姐。我们活在现实中,这也是事实。正如人无法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一样,那并不是简单地牵牵手就可以的问题。”
  在这一点上,赫萝提出去基修的理由是完美的。
  由于过于合理,商人听到的话,恐怕会拍手叫好。
  “那么,为什么不去努力呢?为什么连努力都不做就说出这样的话呢?
  你——”
  “…………”
  罗伦斯忍住了什么样的粗暴言语,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不过,他的手紧紧地揪着爱尔萨的胸口。
  “……对不起。”
  罗伦斯突然回过神来,把手放开。
  爱尔萨并没有整理被弄乱的衣服,只是用锐利的目光瞪着他。
  不过,爱尔萨并不是为他的粗暴而生气,因为她知道,尽管罗伦斯听到自己的话之后显得非常生气,但那只是因为他想掩饰而已。
  “努力……我也曾做过。”
  “是吗?” ’
  听到爱尔萨如此迅速的反问,罗伦斯朝她望去。
  他之所以没有再次生气,是因为他已经无力生气了。
  “是真是假……我也不太清楚。”
  罗伦斯并不理会露出吃惊表情的爱尔萨,继续向前走。
  爱尔萨依然带着吃惊的神情,小跑着追了上去。
  “你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当然是想和她一起去最初的目的地,也就是她的故乡。但情况不允许我那样做,而且,理智地想一想,我也认为同意她的意见比较好。这既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而且,也是为了柯尔。”
  把这个叫做成年人的选择,听起来会比较响亮。
  听了罗伦斯的话,爱尔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看起来非常痛苦地低下了头。
  罗伦斯也同样认为与赫萝一起去约伊兹是最好的想法。不光是认为,他甚至无数次地祈祷过。
  可是,他毕竟无法推翻赫萝说出的理由。就算能推翻,那也是罗伦斯用无理取闹的办法,而那样做根本不会让赫萝高兴。
  只有在确信美丽的故事划上完美的句号的时候,才能把一切都抛开。
  而在那之后,人生仍将继续。
  赫萝曾经带着疲倦的笑容这样说过。
  活着的时候,会觉得人生意外地漫长。
  对于抛下一切之后一无所有的人而言,人生这种东西过于漫长了。
  罗伦斯和爱尔萨无言地继续走着,最终到达了旅馆。一楼是正在吃午饭的工匠打扮的男子以及旅人,他们的表情各自不同,既有人开心,也有人郁闷。
  人生形形色色这句话,并不是比喻,而是事实。没有什么能尽善尽美,不做出某些妥协,就无法成功。
  尽管所有英雄都能克服无数困难,化解种种危险,但挑战困难和危险的人并不都能成为英雄。
  大多数人在挑战的过程中就丧命了。
  罗伦斯是行商人。小心谨慎不仅不会被责怪,反而是应该的。
  罗伦斯安静地走上楼梯,尽管地板没有发出声响,但他的身后不断
  响着轻微的脚步声,看来爱尔萨紧紧跟在自己的后面。
  的确,在旁观者看来,那是非常痛苦的事吧,痛苦得让人无法坐视不管。
  可是,那就是现实。
  心中反复这样想着的罗伦斯甚至感到有些同情自己。
  随后,他默默地露出无奈的笑容。
  “奇迹不会发生吗?”
  爱尔萨简短地问道。
  “奇迹不会发生吗?”
  看到罗伦斯转过头,她又说了一次。
  爱尔萨站在楼梯中段,抬头望着正要走上拐角处的罗伦斯。
  “你曾经在我们的村子引发奇迹,拯救了我们。而这样的你……”
  爱尔萨眼中噙着泪水,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这样的你都无法得到奇迹的拯救的话,我该怎么向人们传播神明的教诲呢?”
  她那蜂蜜色的眼睛锐利地盯着罗伦斯,但其目光中没有半点敌意。
  罗伦斯轻轻挠了挠头,转过脸避开了爱尔萨的视线。
  爱尔萨彻头彻底地、全身心都是神的仆人。
  “我明白,自己说了随便的话,可是——”
  “不,你什么都没有说错,只是,我们,特别是我,并不是高尚得随时都有奇迹来拯救的人。”
  说着,罗伦斯走下楼梯,走到爱尔萨身边弯下了腰。
  把她那刚才被自己粗暴弄乱的衣服整理好。
  爱尔萨既没有拨开他的手,也没有表现出厌恶的神色,她的眼睛一直凝视着罗伦斯。
  “据说,在她的故乡附近,有一支叫缪里佣兵团的部队。”
  爱尔萨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她不明白罗伦斯想说什么。
  罗伦斯帮她整理好衣领,然后拍了她的肩膀一下,但她依然一动不动。
  “缪里,就是数百年前与她分别之后一直没见过面、她认为早就死去了的故乡的同伴。”
  说着,罗伦斯转身背向爱尔萨。他不知道爱尔萨现在是什么反应。
  不过,他认为,爱尔萨的表情大概没有变化吧。
  “也许,他还活着吧。不过,我没有告诉她。我打算等到了基修,在分别的时候告诉她。”
  “为什么?”
  爱尔萨只简短地问了这样一句。
  “因为我希望她只把注意力放在我们的旅行中。佣兵团不可能使用女性的名字。虽然说起来可笑,但我确实在嫉妒。啊,都到了这个时候,我甚至想向她告白。”
  罗伦斯把手放到门把上,转过头看着爱尔萨,说道。
  “我曾经想过,既然过了那么久,干脆一直把缪里当成已经死去的人不就好了。很过分吧?”
  罗伦斯叹着气打开了房门。
  他向前走了一步,反手把门关上,想把自己关在里面。
  “奇迹无数次地降临到我这样的人头上的话,那才会让神明的教诲变得毫无说服力。”
  罗伦斯解开行李,找寻赫萝的换洗衣服。与赫萝分别的话,这些她擅自花费大笔金钱买的服装将再次变回金钱。
  爱尔萨把门推开走了进来,从褡裢中拿出一套服装。
  “确实非常恶劣,神明会降下惩罚的吧。”
  尽管她说得如此直白,罗伦斯却感到心情好了许多。
  罗伦斯站起来,带着笑容离开了房间。
  没想到爱尔萨继续说道。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罗伦斯回过头,发现爱尔萨非常生气。
  “你想了这么多,却还要让自己保持理智,这让我无法理解。这才是不自然,你到底想怎么做呢?”
  “你真多管闲事啊。”
  罗伦斯直言道。
  为了礼貌,他还是难为情地笑了笑。
  “这是我们的问题,我们的选择。可没有你插手的份。就算你是向人们阐述神明教诲的人。”
  之所以加上最后那句狡辩,是因为这句话完全就是借口。
  他也明白,爱尔萨那样说是出于对自己的善意。
  可是,那并不代表罗伦斯允许她那样说。
  “你说的没错。”
  说完,爱尔萨吸了口气,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可是,我非常想报答你的恩情。在我看来,你并不同意她的决定。
  “我确实是这样。可是,她可不这么想。”
  执着于一起去约伊兹的,只有罗伦斯自己。
  尽管赫萝也认为一起去是好事,但那也是建立在与诸多的选项相比较的基础上。
  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
  尽管爱尔萨面不改色地说出相爱的两个人这句话,但实际上,她那样说才是奇怪的事。
  罗伦斯可以把那句话视为一种讽刺。正因为这样,缪里的事也让他无法安心。
  可是,在听了罗伦斯的话后,爱尔萨一直盯着他。
  她那蜂蜜色的瞳孔仿佛镶嵌在剑柄上的宝石一般,散发着凛然的光辉。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为什么你这么固执。”
  罗伦斯在一瞬间对她的话感到茫然。
  “简直就和伊凡一样。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真要把人急死了。为什么不表现得更率直一点?为什么把违背自己的意愿当做是为了对方好。神明总是站在正确的人那一边,没什么好害怕的。”
  爱尔萨滔滔不绝地说完后,双肩开始微微颤抖。
  她滔滔不绝地说出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也让罗伦斯感到内容支离破碎。大概连爱尔萨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吧。她只是把自己的感想说出来而已。
  可是,罗伦斯知道她想说什么。至少,他知道爱尔萨有千言万语要对自己说。
  可是,最重要的是,那一切,尽管罗伦斯用理性压抑着,却也因此被赫萝看了出来。
  故做聪明,是愚蠢的表现。
  “你什么都没说错。”
  罗伦斯疲倦地说道。
  他的这句话,没有半点虚假。
  “可是,我只是一个商人。”
  “那么,请你想想。”
  爱尔萨也许连自己为什么会生气都不知道。
  可是,她依然盯着罗伦斯,语气严厉地说道。
  “请你不要带着任何祈求,仔细地想想。既然你说自己违背了神明的教诲,不配得到奇迹的拯救,那就请你不要祈求,用商人的方式想一想。”
  图 147
  这个请求真是奇怪。
  明明对爱尔萨自己没什么好处,她却为了罗伦斯而生气。
  “你们商人,不是会使用难以置信的做事方法吗,不是拥有许多只能称做魔法的办法吗?如果……如果,你的内心带着犹豫,认为那些是卑劣的手段,那么请放心。”
  爱尔萨挺直身体,用坚定的目光看着罗伦斯,说道。
  “我敢做出保证,那些办法决不违背神明的教诲,是正确的。”
  这些话,也许只能一笑了之。
  如果一百个商人听到这些,那么包括无心听到的人在内,会有一百二十个人认为按赫萝的意见去做是正确的吧,他们甚至可能端出酒给爱尔萨,叫她冷静点。
  可是,爱尔萨的意见也很有魅力。
  她叫自己仔细想一想。
  爱尔萨也不是笨蛋,她明白赫萝的考虑有一定的合理性。而且,她是不忍看到罗伦斯他们那样才说出这些话的。
  那么,就算只是为了回报她对自己的关心和善意,罗伦斯也得想点办法。既然爱尔萨说无论使用多么卑劣的手段,她都会为自己向神明解释。那么动一动自己的脑子也不坏,就算最终依然得出放弃的结论。
  毕竟,尽管简单地要求赫萝改变主意是不可能的,但只要说那是为了生意的话,就有可能了。
  而且,罗伦斯明白自己该考虑什么。他要考虑的,就是不用去基修,而且能够迫使那个镇上的不知内情的商会把书卖掉的办法。
  绑架那个商会主人的妻女,以此威胁?下咒语?雇佣兵团去袭击他们?
  想象这些荒唐的主意,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只是,他并不像爱尔萨误会的那样拥有魔法工具。不用携带大量现金就能把钱运到目的地的汇款这种方式,只要明白了其本质就会发现,那并不是不可思议的技术。
  简单地说,那只不过是通过信用这条水路运送货物而已。
  那并不是用魔法运送看不到的金钱,其中遵循着某些原则。
  就算撕毁信用,能夺去的也不是生命,只有金钱而已。
  想到这,罗伦斯突然被自己想到的一个字眼吸引住了。
  撕毁信用?
  想到这个字眼的时候,罗伦斯的大脑停顿了一下。
  疑惑的爱尔萨想说点什么,但罗伦斯摆了摆手,制止了她。
  真的不去基修就不能把书买下吗?
  罗伦斯感到似乎有什么自己没察觉的问题。解开问题的钥匙在雷诺斯到处都是。那是与赫萝牵着手、一起走向通往约伊兹之路的金色钥匙。
  这种期待让罗伦斯心跳不已,他的脑海中回放着进这个镇子之后的种种。
  罗伦斯看着爱尔萨。
  他感到对什么事都不害怕的爱尔萨好像身体颤抖了一下。
  那也许并不是心理作用。
  因为,几秒之后,罗伦斯带着笑容对她说道。
  “说起来,如果我真的想到了奇迹的办法,你会为我做些什么呢?”
  你会为我做些什么呢?罗伦斯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他不由佩服自己竟然一点犹豫都没有就说出了这句话。
  “……我、我会祝福你们。”
  不过,由于胆怯的爱尔萨是个了不起的圣职者,所以,罗伦斯把脸上的得意劲稍微收敛了一些。
  他所想到的是如果没有爱尔萨的启发就会付之一笑的、可笑而卑劣的办法。
  罗伦斯他们回到弗伦杂货店,发现店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通向庭院的门大开着,庭院里有一个临时堆成的炉子,里面的火烧得正旺。
  “哦,回来了啊。我这边还要花一点点时间,请到屋里等待吧。'’
  庭院里,一个看起来像厨师的男子正熟练地剔除着鳗鱼的刺,不知这个人是花钱雇来的,还是弗伦的熟人。 .
  而在他周围,有许多忙碌着的伙计。
  听到弗伦的话,罗伦斯点了点头,走回店中。爱尔萨不安地看着他。
  “你可是煽动者哦。”
  罗伦斯用顽皮的语调说道,爱尔萨的肩颤抖了一下。
  不过,她的视线紧紧地盯着罗伦斯,并咬着下嘴唇。
  “我是在感谢你。也许,我的心比想象中还要苍老。”
  罗伦斯笑着说完这些话之后,轻轻吸了口气。
  他面对的,是店的内部。
  “在父亲的信中……”
  爱尔萨面对着罗伦斯的背说道。
  “写着这样的话,走自己所想的路。在书中,有许多做出妥协,最后勉强得到幸福的故事,但作出妥协,最后得到满意结果的例子,几乎没有。另外……”
  爱尔萨握住胸前的手工雕刻的纹章,带着顽皮的笑容继续说道。
  “就算失败却得到满足的例子,有很多哦。”
  经商之道就是成功与失败的积累。
  这种事,罗伦斯很早以前就明白了。
  “当然。”
  罗伦斯迈着大步,在弗伦杂货店的走廊里前进着。
  这里经常打扫,通风也非常不错。有意思的是,店的内部尽管走廊狭窄,顶部也很低,却比接待顾客的店铺部分更加明亮。
  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声音也听得更清晰。
  走了不一会儿,罗伦斯就听到赫萝与柯尔愉快的声音。
  那是本来有炉子的厨房被隔出来的房间,地面比别的房间低了不少,赫萝与柯尔那充满腥臭味的衣服正整齐地放在里面。
  罗伦斯掀开布帘,看到赫萝正用木勺舀起热水,泼到脱得精光地逃跑着的柯尔背上。
  “不要跑!如果是在纽希拉的话,可比这个烫一百倍呢。”
  赫萝随口胡说道。
  不过,柯尔也拿着木勺准备从桶里舀水泼过去,看样子,他们玩耍得正开心。
  看到罗伦斯,柯尔慌忙把木勺藏到身后。
  而赫萝却双眼发光,满脸发现新猎物的兴奋表情。
  “别闹了,小心感冒啊。接着。”
  两人应该早就洗好了,于是罗伦斯把两条大毛巾扔了过去。
  柯尔用手接住,赫萝则用头接住。
  “换的衣服我放在门口了,柯尔的是爱尔萨小姐借的,待会去谢谢人家。”
  “啊,好的。”
  柯尔精神十足地回答完,就打了个喷嚏。
  赫萝与柯尔都脱得精光。柯尔用毛巾擦干了身体,立刻换好衣服。
  “还有你。”
  听到罗伦斯的话,赫萝露出没劲的表情叹了口气,尾巴不停地摇晃着。
  “真是的……没被人看到吧?”
  她的尾巴每次摇晃,都溅出许多水珠,但头发却不是那样。
  赫萝用手一拧尾巴,就挤出大量的水。
  “咱可没那么粗心……阿嚏。”
  她的身体娇美,肌肤白里透红,在水的浸润下,仿佛抛过光的珍珠一般。
  不过,打喷嚏的神态看起来十分笨拙,加上身体娇小,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
  罗伦斯一面叹气,一面帮她擦拭头发。
  “午饭已经快好了吧?”
  “还在炉子上呢,再等一会儿。”
  “唔,咱在港口听说,涂上干果油以后再烤会更香。”
  赫萝的头发美丽而松软,却也因此更容易吸水。
  罗伦斯用力帮她擦拭,水也总擦不干。
  “这样的热水浴虽然也不错,不过,还是纽希拉那些地方好,入浴的时候还准备了用雪冰冻过的烈性葡萄酒,是吧?”
  赫萝这样说道。也许是因为桶里的水也冷得差不多了,她看上去有些发抖。
  “那边的人都是那么做的。不过,洗澡和喝酒的价钱都不低。”
  罗伦斯把毛巾从赫萝头上拿下,披到她的肩上。
  赫萝用手拨开粘在额头上的头发,答道:“唔。”
  “好了,接下来是身上。”
  赫萝把手插在曲线优美的腰上,抬着头看着罗伦斯,仿佛在说“怎么了?”。
  罗伦斯看了看她那充满挑衅的琥珀色眼睛,随后缓缓把眼睛闭起。
  “快帮咱擦好身体换衣服。”
  看到罗伦斯不为所动,赫萝的脸鼓了起来。
  不知道她是对旅行即将结束的事根本不在乎,还是因为在乎而故意装成这样。
  不过,虽然赫萝很会作戏,但罗伦斯隐瞒心事的能力却有限。
  他抓起披在赫萝肩上的毛巾,皱了皱眉。
  “帮咱换好衣服之后,汝打算做什么?”
  罗伦斯这样答道。
  “我想去寻找露·罗瓦,你来帮我。”
  图 153
  可怜的露.罗瓦现在正在这个举目无援的镇子上为了筹集做那笔投机买卖的物资而奔走着。
  不过,罗伦斯说要去找他,并不是要向这个可怜的男子伸出援手。
  这一点,赫萝自然也明白。
  她用疑惑的目光望着罗伦斯问道。
  “为了什么?”
  水珠从赫萝身上滴落。
  洗澡水变冷了,气氛也变得非常冰冷。
  赫萝那湿润的身体急速冷却,目光也冷若冰霜。
  “在约伊兹的附近……”
  罗伦斯于几乎与赫萝的身体贴在一起的距离,低着头说道。
  “有一个佣兵团。”
  “……什么?”
  “据说……叫作缪里佣兵团。”
  这两句话让赫萝十分惊讶。
  尽管非常震惊,但人到了这样的时刻大脑运转得总是异常得快。
  “请帮我找露·罗瓦,我现在就要见他。”
  罗伦斯把脸转朝一边,身体也正准备从赫萝身边离开,仿佛在说情况就是这些,不料,赫萝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她的表情,已经超越了愤怒。
  “汝打算做什么?”
  “向他说明我的提议。”
  赫萝露出獠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她即将爆发之前,罗伦斯抱住了她的脸,说道。
  “我不是要改变主意。”
  说着,罗伦斯蹲了下来,望着赫萝那略带红色的琥珀色眼睛。
  她的眼睛清澈而美丽。
  “我是商人,不会那样轻易地违反契约。”
  这句话有两层含义。
  罗伦斯站了起来,平静地说道。
  “不过,我提议做些改变,如果情况允许的话。”
  “这么说……”
  赫萝还没说完就闭上了嘴。随后,她就像为自己鼓劲似的,抓着罗伦斯用力摇晃。
  “这么说,就是不去基修了吗?”
  “看情况。”
  赫萝看起来就像要哭了一样,这只是罗伦斯的错觉吧。
  实际上,赫萝是露出厌恶的表情吧,一副“这个家伙,又做了多余的事”的样子。 .
  “……虽然咱不愿这么想,不过……”
  “嗯?我确实是在嫉妒哦。”
  罗伦斯望着赫萝,干脆地说道。
  “嫉妒缪里?”
  赫萝愣住了。气氛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她的心跳声。
  “难道说,缪里是女的?那么,我刚才说的话就当成开玩笑好了。”
  罗伦斯盯着赫萝,她却把脸转朝一边。
  随后,她缓缓摇了摇头,说道。
  “不过,咱告诉汝吧,缪里可不像汝想的那样——”
  “可是,我很有可能沦落到只能坐在马车上想象你们重逢时的场景的境地。老实说,我不希望那样。”
  罗伦斯牵起赫萝细小的手,发现它非常冰冷。
  于是他拿起披在赫萝肩上的毛巾,替她擦了擦脸和脖子。
  “汝想怎么做?”
  “为了不去基修也能把事情办妥而努力,为此,我现在就要见露·罗瓦。当然,不用把柯尔和爱尔萨小姐带去约伊兹的办法,也应该是有的。”
  罗伦斯用毛巾擦拭着赫萝的肩膀,赫萝不耐烦地拨开了他的手,问道。
  “那种办法,真的有吗?”
  无论回答得多么巧妙,只要有一点瑕疵,都逃不过赫萝的眼睛。
  赫萝警惕地望着罗伦斯。
  罗伦斯却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随后,他自嘲般地说道。
  “我会朝那个方向努力的,这就是我。”
  说到这,赫萝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笑了。
  “这就是我身为一个商人,能做出的最大改变。”
  赫萝像吃到什么苦东西一样缩起了下巴,用厌恶的眼神看着罗伦斯。
  这个傻瓜真的没救了。
  她一定是这样想的,而且,也说出了口。
  “虽然这非常可笑。”
  说完,赫萝笑了起来,并点了点头。
  “如果不成功,我就放弃,我是说真的。”
  赫萝能够看穿别人的谎言。
  我说的没错吧?罗伦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赫萝,她更加缩紧了下巴。
  明明在做诡辩,居然还能做出如此无辜的表情。
  赫萝吃惊地盯着罗伦斯。
  罗伦斯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不觉得我也成了一个大人了吗?”
  就算被打、被踢、哪怕舍弃所有财产和生命,也要守护、追逐、依靠赫萝。
  就结果来看,这趟旅行并不算坏。
  赫萝既没有笑,也没有生气,现在的她,已经超越了惊讶。
  看到罗伦斯的笑容,赫萝无力地垂下了头。
  看起来就像把脸埋在罗伦斯的胸口一样。
  “真是乱来啊。”
  赫萝叹息着小声说道。
  她把毛巾捡了起来,随意地裹在身上,又说了一遍。
  “真的是非常乱来啊。”
  乱来也没什么不好。
  看着赫萝胡乱地擦着身体,罗伦斯感到心情轻松了许多。
  正如爱尔萨说的那样,认准一件事就一干到底,也让人心情轻松。
  赫萝从桶里出来,在地上啪哒啪哒地走着,并把毛巾扔给了罗伦斯。
  也许是由于刚洗过,她的尾巴看起来非常蓬松。
  “不是要去找那个肉团子吗?”
  “是啊。”
  “真是的……午饭前要回来。”
  赫萝大声喊道。
  露·罗瓦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动物。
  并不是说他的外表,而是说他感觉的敏锐程度。
  这个正在商会的搬货场做交涉的书商一听到罗伦斯的脚步声,就立刻转过了头。
  而且,那里并不安静,怒吼声、马的嘶鸣声混杂着,谈话声也不绝于耳,是个非常喧闹的地方。
  “您的表情好可怕啊。”
  露·罗瓦开玩笑般地说道,但罗伦斯并没有笑。
  “这可是我要说的话啊。”
  他的语气非常友好,这是因为赫萝就站在罗伦斯的对面。
  假如赫萝不在,这个书商恐怕会把罗伦斯视为不可信任的敌人吧。
  “物资方面,我购买了许多。”
  露·罗瓦的右半边脸灵活地动了动。
  随后,他转身简短地说了句“看来还是算了。”。商会的人看来也没有非要让他买下的意思,只是轻轻摇了摇手。
  “带着女性还露出这种表情,可是不会被其他商人们信任的哦。”
  走到罗伦斯身边时,露·罗瓦这样说道。
  罗伦斯耸了耸肩,回答道:“我早就有过那种经历了。”
  “您有什么事呢?该不会是什么让我感到可怕的事吧?”
  在信用的世界里,最应该避免的就是改变心意。
  与这个相比,失败根本算不了什么。
  “不。”
  “那么,是什么事呢?”
  “我突然有点急事,不能去基修了。”
  罗伦斯和露·罗瓦并肩走出店,朝人少的地方走去。
  途中,露·罗瓦曾一度超过赫萝,追到罗伦斯身边,但赫萝一直与两人保持着距离,走在后面。
  “您说真的吗?”
  “旅伴也对我说过。”
  露·罗瓦闭着嘴,看着罗伦斯。
  他的脸上充满疑惑,因为,他无法看出罗伦斯的想法。
  “请不要开玩笑了。这笔买卖我还指望赚一千枚银币以上的利润呢。”
  他看起来就像在吹嘘“我可是连熊都能杀死的哦!”的佣兵。
  不过,罗伦斯可不是为这个而发笑。
  而是为这笔大买卖以及自己的嫉妒心在自己心中的重要程度相等感到可笑。
  “抱歉,不过,我并不是打算反悔。”
  露·罗瓦那张大脸扭曲着。
  罗伦斯轻轻咳嗽一声,吸了一口冷空气,说道。
  “关于基修的商会,那是个与戴林克商会有特殊买卖的大商会吧。”
  只要褐色肌肤的姑娘。这种要求,不是重要的客户的话,戴林克商会是不会答应的吧。
  而能向那个商会提出如此非分要求的商会,也不会是小商会。
  露·罗瓦一面仔细听着罗伦斯的话,一面缓缓点了点头。
  “这么说,他们与好多商会都有长期的生意往来,这么想并没有错吧?”
  “……是的,不过,那又怎么了?”
  露·罗瓦着急地问道。
  可是,罗伦斯并不打算一下子把话完全说完。
  他松了松脖子,继续说道。
  “那样的话,就算我留在这个镇上,也能够帮助你做这笔买卖。”
  听到这句话,这个书商停下了脚步,打量着罗伦斯。
  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在说罗伦斯接下来的每一句话,他都会调动所有脑细胞去思考。
  发现露·罗瓦突然停住了脚步,罗伦斯回过头。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罗伦斯眯着眼睛,说道。
  “用汇款。”
  “汇款?汇款怎么了?那只是方便的现金运送方式啊。”
  罗伦斯隔着露·罗瓦的巨大身躯,朝满脸无聊表情的赫萝望去。
  “就是找碴。”
  说完,罗伦斯转身继续前进。虽然露·罗瓦面脸疑惑,但罗伦斯确信他会跟来。
  而当他跟着自己走的时候,输赢已见分晓。
  “罗伦斯先生,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好奇心会害死猫。
  只要知道了,就会不敢去做。
  即使方法再简单。
  罗伦斯转过头,看着露·罗瓦。
  “从多个商会同时向那个商会开出汇票。”
  “啊。”
  “而且,换算成金币的话,是数十,不,数百枚。”
  罗伦斯不禁想笑。
  毕竟,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是只有具有巨大财力的人才能做到的、高难度的事。
  “让他们以不同的理由同时开出汇票。这样的话,那个商会会认为
  只是偶然而不会起任何疑心就把现金兑换出来。而当现金开始见底的时候,他们就会感到奇怪了。可是,为时已晚,商会金库里的现金逐渐变少,嗅到气息的兑换商就会趁机提高兑换的手续费。陷入窘境的商会将怎么做呢?在他们感到迷茫的时候,也会有人陆续地前来兑换现金,而且,其中一定会有平日的贸易对象。可以得罪谁呢?哪个是不能得罪的人呢?如果是大商会,那么在他们最迷茫的时候,也同样会有顾客和贸易对象前来,他们纷纷提出‘把这个卖给我、把说好的报酬给我……’等要求,因此商会将陷入大混乱。”
  肥胖的露·罗瓦的肌肤如擦了粉一样漂亮。
  而现在,却像撒了岩盐一般,又白又僵硬。
  “到那个时候,你这么说,看你们好像很为难啊,汇兑的事就交给我吧,不过,我有条件。”
  当然,他负责的汇兑,都是出自戴林克商会的,所以,露·罗瓦并不需要准备现金。
  到了这一步,事情基本就算成功了。
  接下来就看露·罗瓦的胆量和本事了。
  “‘对了,听说你们这里有一本书吧?’我就这么说吗?”
  “没错。吃
  罗伦斯满脸堆笑,如同一个殷勤的商人一样说道。
  露·罗瓦望着他,他感到现在的罗伦斯有些可怕。
  也吃惊于他竟然能想到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
  不过,方法上是可行的。
  而问题自然也是存在的。
  “我明白您说的了。只是……戴林克商会能答应吗?”
  他担心的倒不是会不会有损戴林克商会的名声这个问题。因为,把戴林克商会的钱带到雷诺斯镇的多个大商会之后,汇票是由那些商会开出的。到了那个时候,根本不会涉及到戴林克商会这个名字。
  问题在于,为了开据汇票,是否需要大量的现金。
  “肯定会答应的。因为,这个镇上现金的价值提高了。”
  “啊。”
  露·罗瓦不禁叫了起来。
  戴林克商会一定会从这笔买卖中利用货币兑换行情赚取利益。
  “只要雷诺斯和基修的货币行情不同,他们就有可能赚取利益。而幸运的是,现在明显是雷诺斯这边的行情比较高。要我计算给你看吗?”
  听了罗伦斯的话,露·罗瓦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他的嘴上在痛苦地念着什么,而眼珠却冷静地转动着。
  罗伦斯提出的这个计划,如果戴林克商会接受,那么购买书的办法就确定了。
  根本不用被“在去基修的途中为怎样购买书而烦恼,或者为了顺利买下书而担心能否找到空子。”等等由于不明朗的将来而产生的不安折磨。 .
  离开镇子独自经商的商人是绝对不会小看这种痛苦的。露·罗瓦实际上到了这个镇子之后,也有过大幅修改出售圣经的计划的痛苦经历。
  罗伦斯所说的办法简单易行,就算光是想想也会觉得非常容易。
  就照这个方法做,没什么比计划周详的旅行更能让人安心的了。
  露·罗瓦如同向神明忏悔的信徒一样,望着罗伦斯问道。
  “真的……要这么做吗?”
  他这是在套罗伦斯的话。
  罗伦斯简短地答道。
  “当然。”
  这个书商如同做了错事一样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
  罗伦斯他们决定立刻前往戴林克商会。
  要把计划变更的事告诉对方,自然是越早越好。
  不过,疾驰的马车突然改变方向的话,坐在上面的人的身体怎么也得承担一部分负荷。
  罗伦斯当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不是一个短视的人。
  正因为这样,他再次把赫萝带到了戴林克商会。
  这是为了向这个自己曾经为了钱而抵押赫萝,之后又倾尽囊中所有把赫萝赎出来的商会显示决心。
  到达戴林克商会的时候,正好四位主人在举行惯例的会议。
  罗伦斯他们走进房间,四人一起过来迎接。
  既然来到这里就不能回头,罗伦斯并不想为没有尽全力、或者没有办到能做的事而后悔。
  罗伦斯主动向四人做解释,将利用汇款的手段进行交易的提议,以及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不去基修的事告诉了他们。
  听完之后,其他三人不动声色,艾林金更是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不仅如此,他甚至把手放到桌上,平静地说道。
  “那么,就这样办吧。”
  听完这句话,给出提议的罗伦斯反而大吃一惊,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罗伦斯立刻就反问道。
  “您认为这样好吗?”
  艾林金故意装出吃惊的表情问道,作出提议的不是您吗?
  “不是,当然了,是我提出的,也感谢您能够答应……只是,那个,关于我想拜托您的事……”
  “罗伦斯先生不愿去基修,是吧?”
  之前弗伦提过这个,而眼下,赫萝也在场。
  就算是头脑不大灵活的人,也能猜到罗伦斯想说什么吧。
  艾林金笑了。
  “提出那个方法的人是罗伦斯先生您的话,就与我当初提出的条件基本一致。而且,您的提议我没有理由拒绝。因为,我们也讨论过那个方法。”
  “什么?”
  吃惊的不光是罗伦斯。
  露·罗瓦也满脸惊讶的神色。
  “不过,一般人不会想到这种令人讨厌到极致的办法,就算想到,也不会对我们说,这就是我们讨论的结果。而且,由我们主动提出的话,也许会受到质疑。”
  不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不过,从艾林金露出的讽刺般的笑容看,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吧。
  “能想到这种上不了台面、不计后果的办法,说明您也过于老谋深算了,是吧?”
  听了艾林金的话,罗伦斯这边只有赫萝笑了起来。
  这个奴隶商朝赫萝微微一笑。
  “男人保持年轻的办法并不多。带您一起来是个非常棒的决定。这可不是在讽刺哦,是我的真心话。”
  说完,艾林金一直看着罗伦斯。
  罗伦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但他知道自己应该表示同意。
  “看到您带的同伴,我就大概明白您找我有什么事了。二人三脚,可以这么说吧。”
  艾林金刚说完,其他几个主人就说道:“我们可是四个人啊。”
  独自一人的话,就算是艾林金也无法走太远。
  您的提议我已经明白了。具体怎么实施,可以交给我来安排吧?”
  艾林金以商业会谈的口吻这样说道。罗伦斯和露·罗瓦一起答应了他。
  与其它商会的联系、以及现金的准备等事,没有他们是很难办到的,而且使用如此卑鄙的手段的话,就算能顺利买到书,要运到镇外也是一件难事。
  所以,罗伦斯把具体细节交给他们来处理。
  而自己将彻底扮演恶人的角色。
  艾林金他们也想到了同样的办法,却不说出来,也是因为这一点。
  “这次的买卖一定会非常不错。虽然那家商会有点可怜。”
  艾林金确实是以同情的口吻这样说道,但罗伦斯什么也没说。
  罗伦斯隔着桌子与艾林金等人分别握手,契约正式变更了。
  对他们来说,握手是交换契约书之前的礼仪。
  他们的商道,非常接近弗伦他们的世界。
  “那么,祝您成功。”
  会谈以这句话作为结束。
  露·罗瓦看着罗伦斯,不住地偷笑。
  他似乎想说,干得漂亮。
  罗伦斯同样想说这句话。因为,这趟交易罗伦斯不用去基修,这就意味着恶人将由露·罗瓦独自扮演。
  当然,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关于之前说好的手续费……”
  离开空旷寂静的走廊之后,罗伦斯说道。
  “啊,请不要现在说这个。”
  “那就以后再说。”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露·罗瓦小心地看了看周围。
  艾林金他们仍在屋内商量着什么,还没有出来。
  在离罗伦斯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只有一个看起来很机灵的少年在推着门。
  “只是……”
  “在一切都结束以后再说也可以吧。”
  说完,露·罗瓦顽皮地看着罗伦斯。
  “我确实要当恶人。把对方一下子就弄得倒闭也是可能的。所以,这么一笔大买卖的中介费您不要的话,我恐怕会激动死的。而且,我可不是弗伦先生。”
  说到这里,露·罗瓦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真的如同少年一样天真无邪。
  “但我也想回报您。您真的是行商人吗?我有些不敢相信。”
  在连掉到地上的小钱都想捡的时候,罗伦斯最希望听到的这句话,却在自己有了比金钱更重要的目标之后经常能够听到,这可真是讽刺啊。
  虽然不知道露·罗瓦是不是在想着尽量不要妨碍到自己,但罗伦斯看了看站在身边的赫萝,回答道。
  “大概因为我确实不配做一个行商人。你的想法并没有错。”
  露·罗瓦开心地笑了起来,但赫萝却没有流露出半点的笑意。
  大概是因为她的意见被否定掉了吧,另外,罗伦斯嫉妒她在故乡的同伴,也是她笑不起来的原因之一。
  不过,她也没有生气,这倒让罗伦斯感到很惊讶。如果问赫萝原因的话,罗伦斯收到的恐怕会是连同答案附赠的拳头。
  “不过,罗伦斯先生,请您不要介意。我很喜欢用笑容劝说别人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尽管罗伦斯脸上带着不甘心的神色,但听到这句话,赫萝却笑了起来。
  在弗伦的店里与露·罗瓦见面的时候,他就这么做过。
  直击对方的善恶观,让情况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
  “所以,这次的事是我梦寐以求的。猎物越大,成就感也就越大。”
  爱尔萨对露·罗瓦的评价是正确的。
  正因为贪婪,所以值得信任。
  罗伦斯点了点头,答道:“期待你的精彩表现。”
  弗伦的商会里有烤好的鳗鱼。
  罗伦斯告诉露·罗瓦之后,他露出比赫萝更兴奋的神情,提议道。“那么,大量的烈性酒是必须的了。在这里的河中抓到的鳗鱼最适合烈性酒了。契约结成……应该说变更成功,也是值得庆祝的事。”
  听到露·罗瓦的玩笑,罗伦斯苦笑起来。
  “弗伦先生他们也在呢。得去哪里……”
  “啊,我去买好了。不过,希望罗伦斯先生把物资让给我一些。”
  看来,他不打算在镇上购置旅行物资了。
  虽然听起来是交换条件,不过,既然露·罗瓦这么说了,罗伦斯也就答应了他。
  “那么,就麻烦你跑一趟了。”
  “交给我吧。请您先过去,帮我说一声,叫他们在我回来之前别把鳗鱼都吃掉。”
  说完,露·罗瓦钻进了人海中。
  尽管路上喧嚣吵闹,但他一走,罗伦斯就感到身边立刻安静了下来。
  不知这是不是可以称为存在感,但总的来说,露·罗瓦确实是个吵闹的人。
  罗伦斯他们也开始前进,突然,赫萝说道。
  “这样一来,麻烦事就全部推卸干净了。”
  她的话里充满了讽刺,但罗伦斯并没表现出半点不快的神色。
  因为,推卸麻烦这句话,用来表达这一连串发生的事实在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这是行商人的铁则。旅行的时候,尽量轻装上阵。”
  “哼。”
  赫萝用鼻子哼了一声,露出少许厌恶的神色。
  不过,罗伦斯牵她的手的时候,她并没有把罗伦斯的手甩开。
  也许是因为她对罗伦斯改变主意的事还有些耿耿于怀吧。
  罗伦斯望着从镇里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教会的尖塔,心中默默念道,尽管这样,我也是得到了神明的宽恕的。
  这时,赫萝指着小路说道。
  “那是近道吧?环境满迷人的。”
  罗伦斯也.有同感。
  即使用酒温暖寒冷的身体,喝多了的话也会感到难受。
  刚走进巷子,罗伦斯就感受到与戴林克商会不同的寂静,这种寂静让罗伦斯感到浑身轻松。
  赫萝看起来也一样,她发出轻柔的叹息。
  这个尽管狭窄、却打扫得非常干净的巷子让人心情舒畅。
  简直就像通往简朴而充实的生活的小道。
  尽管罗伦斯并没有说对大道上的大生意再也不感兴趣了,但今后,他不会再只为生意而奔了吧。他将与赫萝一起去约伊兹,结束他那对赫萝与缪里重逢时的场景的荒唐忧虑,为自己与赫萝的旅行划上句号。
  在那之后,他将再次开始行商。
  正如赫萝开玩笑时说的一个回忆足够笑上五十年那句话一样,自己也许真的会那样做吧。
  在期待不知何时会再次重逢的时光中,那样做就足够了。
  自己不会后悔。至少,能做的都做到了,这种满足感留在自己心中。
  就在罗伦斯这样想着的时候。
  “喂。”
  赫萝突然说道。
  “嗯?”
  罗伦斯反问道。于是,赫萝那藏在斗篷下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咱想问一下。”
  赫萝究竟想问什么呢。
  罗伦斯反问道“什么?”,不过,这完全只是出于好奇心。
  “汝为什么……这样执着于与咱一起去约伊兹呢?”
  说着,赫萝露出了一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般的表情。
  而在被问到之后,罗伦斯才知道,那确实是不该问的问题。
  “唔,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咱只是觉得奇怪。汝并不是胡来,应该有着一颗明事理的脑袋。可是,为什么不愿接受咱的提议呢?汝说嫉妒缪里,咱在听到汝这么说的时候,确实相信了……可是,那是之后的事了吧?汝在知道缪里的消息之前,就执着于与咱一起去约伊兹。执着的原因,咱不……”
  赫萝在占上风的时候还言语模糊,这是很罕见的事。
  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表情吧,这样一想,罗伦斯急忙用手摸了摸脸,
  想把表情恢复成常态。
  “有这么奇怪吗?”
  当然,罗伦斯指的不是表情。
  这一点,赫萝应该也明白。
  赫萝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转过身,点头答道。
  “是的。”
  “…………”
  罗伦斯不知该用什么话来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
  也许,失望这个词是最贴切的吧。
  罗伦斯本以为自己改变主意的话,赫萝尽管不愿意,但也会露出高兴的神情。
  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罗伦斯产生了如同自己的内脏全部被掏出来、撒在路边一般的惊讶,以及不知该怎么做才好的疑惑。他感到自己好像只剩下一副轻飘飘的骨架,连微风都能把自己吹倒。
  “因为,咱不是说过许多次吗?即使分别,也不意味着今生的别离。不是吗?”
  在狭窄的巷子里与赫萝这样美丽的少女手牵手走着,并听到对方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人毫无疑问是最幸福的之一。
  可是,战战兢兢地看着赫萝的罗伦斯一定不会赞同这种说法。
  并不意味着今生的别离。这句话罗伦斯也明白。分别一年两年,对行商人而言算不得什么,并不是不能忍受。
  可是,等待的对象换成是赫萝的话,罗伦斯就觉得无法忍受了。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自己深深爱上了她?还是因为自己是人,而赫萝是狼?
  每次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罗伦斯能想到的,只有这些。更不用说现在了。
  罗伦斯没有回答赫萝的话。
  所以,她继续说道。
  “咱确实想发火。因为,那意味着汝并不信任咱,不是吗?”
  她说的没错。
  自己喜欢赫萝,赫萝也应该是喜欢自己的。
  罗伦斯也希望是这样。
  可是,虽然爱尔萨也说过类似的话,但罗伦斯却无法让自己坦率地像那样去想。 罗伦斯也不明白原因。
  是因为自己是怀疑商品、怀疑别人,心中根本就不存在信任这种东西的商人吗?
  “咱虽然不想这么说,不过,就算说了伤害到汝的话,汝也会原谅咱的吧……分别的时候,咱可不会说再见。用不着咱把话都说出来了吧?”
  听到赫萝的话,罗伦斯吃惊地看着她。
  “怎、怎么了?”
  “你刚才,说了什么?”
  用不着咱把话都说出来了吧。
  罗伦斯感到这句话里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罗伦斯并不清楚。
  但他强烈地感到那是某种重要的、决不能让步的东西。
  在宁静的巷子里,罗伦斯牵着赫萝的手,比思考不去基修的方法时更加认真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赫萝同样一面看着罗伦斯,一面紧皱着眉头作思考状。
  “啊。”“啊。”
  两人异口同声地叫起来,这并不是偶然。
  “汝难道说……”
  “啊。不。”
  赫萝吃惊地看着他,罗伦斯捂着嘴转朝一边。
  这太巧了吧。
  罗伦斯自言自语道,不过,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原因。
  而一旦这样想了,他就再也想不出别的原因。
  尽管天气寒冷,罗伦斯却感到脸火辣辣地烫。
  而赫萝的视线更加火热。
  “哦……原来如此啊。”
  罗伦斯很久没听过她这种蔑视、仿佛在思考怎么修理自己一样的说话方式了。
  罗伦斯带着像小孩子一样尽管怕得浑身哆嗦、却依然想看的心态,转身朝赫萝望去。
  她那略带红色的琥珀色眼睛在美丽的脸孔上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咱承认自己也是那样。不过……”
  罗伦斯似乎听到她用舌头舔嘴唇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准备认命。
  最初到这个镇子的时候,罗伦斯牵着提出结束旅行的赫萝的手,这样说过。
  我喜欢你。
  那么,赫萝那时候说了什么?或者更进一步说,她做出回答了吗?
  “呼,汝真是胡来啊。”
  赫萝的语调丝毫没有掩饰心中的恶意。
  罗伦斯甚至做好了连龙都能一击毙命的传说中的枪刺穿自己胸膛的准备。
  就在这时。
  “哼。”
  赫萝发出生气般的轻叹。
  随后,她闭上眼睛,一下扑到正做出防御姿势的罗伦斯的胸口。
  “汝以为咱要戏弄汝吧?”
  “……啊?”
  罗伦斯睁开一只眼睛望着赫萝。
  “开什么玩笑。”
  由于罗伦斯蜷缩着身体,赫萝伸直了腰,如此就把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填平了。
  由于难为情,罗伦斯不知道他们保持这样的姿势多长时间了。
  当他回过神的时候,看到的是赫萝羞涩的笑容。
  “真是的,非要等咱的回答吗,汝不是商人的话,咱早就把汝的喉咙咬断了。”
  赫萝看着蜷缩着身体的罗伦斯,恨恨地说完这句话之后,鼓起了脸颊。
  “再说,不是汝煽动咱的吗?现在却害怕成这样,汝那是什么意嗯?”
  “?”
  罗伦斯疑惑地看着她,赫萝也吃了一惊,随后低下头说道。
  “难道说,汝真的想要咱和那个石头脑袋争夺小柯尔?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这个还是什么。
  罗伦斯望着赫萝那闪着红光的眼睛,用自己那一片空白的头思考着。
  “啊……是这样呀……”
  “汝开什么玩笑。”
  赫萝带着哭腔,不满地抬头看着罗伦斯。
  不用勉强自己装成贤狼的样子。那句话是罗伦斯发自内心的。
  如果赫萝最大限度地理解了,那就意味着自己要接受赫萝的一切不像贤狼的表现。
  而那种表现的极致是什么?
  这用不着说。
  赫萝也是一样的,尽管会觉得难为情,但在与罗伦斯分别之后,也会非常想见到他,而这些事,她同样也思考过无数次。
  罗伦斯认为她是因柯尔被抢走而生气,最后把气撒在自己头上等举动可笑也是自然的。而这种想法,是因为他只看到表面。赫萝乱撒气的真正原因,是旅行即将结束,而她却无法把对罗伦斯的留恋从大脑中挥去。
  咱之所以乱发脾气,是因为汝害得咱如此痛苦。向罗伦斯撒气的时候,她的内心其实是这样想的。
  “汝真的是只为自己考虑啊。”
  不抱期待,不做梦想。
  没有得到的时候、或者失去的时候,尽量让自己不受伤。
  说好听点,这是商人的本性。
  但其实,这仅仅是由于自己胆怯而已。
  “特别遇到与咱有关的事情的时候。”
  被鼓着脸颊的赫萝扯住耳朵的罗伦斯身体弯得更低了。
  被她揪得这么痛,就算罗伦斯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回嘴说道。
  “你不也一样吗?”
  “哦?”
  尽管不打算用这一招,但罗伦斯还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
  那是与地图一起送来的,尤格的信。
  “本来我不打算给你看的。”
  说完,依然被赫萝揪着耳朵的罗伦斯把信从信封里拿出并展开。
  这封信用了两张信纸,上面写满了与尤格那巨大的体型根本不相衬的纤细文字。
  赫萝的注意力被信的内容吸引住了,似乎连自己正揪着罗伦斯的耳朵的事都忘记了。
  第一张信纸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始。
  关于我们非人类者在人类的镇上经商的方法——
  “你根本没必要生气。你早就……”
  早就猜到那是我想做的事了吧?
  虽然罗伦斯想接着这么说,但还是没说出口。
  赫萝揪着罗伦斯的耳朵,呆呆地看着信,如同溶化了的水晶一般的泪珠从她的眼中不断落下。
  赫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时间凝固了一样。
  她回头看着罗伦斯,用喜极而泣的表情这样说道。
  “就是因为这样,咱才讨厌汝啊。”
  露出獠牙的她,脸上写满了高傲与不屑。
  “明明不想说的。”
  赫萝揪着罗伦斯的耳朵把他拉到自己身边,说道。
  “不过,这样胡来的汝……咱最喜欢。”
  这一瞬间,基修、约伊兹、缪里、柯尔什么的,完全不重要了。
  只要听到这句话,圣经上的文字全都变得毫无意义。
  罗伦斯拿出一张空白的契约,签了名之后交给赫萝。
  他所希望的,就是赫萝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回答。
  “真是的……咱在数百年间,在村子的麦田里见过无数对雌雄,像汝这样胡来的雄性,在那个村里也没——”罗伦斯不让她再说下去。耳朵被揪住、身体蜷缩着的罗伦斯抱住了赫萝。赫萝尽管有些吃惊,但还是把头依偎到他的肩上,叹道。“小柯尔他们就交给那个肉团子吧,汝准备的,是二人之旅吧。既然问题解决了,那么……”
  赫萝抱住罗伦斯的手臂,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继续说道。
  “就赶快回店吃饭吧。”
  说完,赫萝想从罗伦斯身边离开,但罗伦斯用力收起手臂,不放开她。
  “唔……汝这是……”
  赫萝尽管笑着,却装出生气的样子轻轻锤打罗伦斯的胸口。
  也许是由于刚洗过澡,她每动一下,身上都散发出雨后的春天般的气息。
  那是甜美、馥郁的赫萝的气息。
  罗伦斯亲吻着赫萝的脖子。
  “喂,汝适可而止……”
  伴随着赫萝的话语的,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即使这样,罗伦斯依然没有放手。
  大街的喧嚣无法传到这个狭窄的巷子中。
  在镇子的任何地方都能够看到的教会的尖塔,在这里也是看不到的。
  反过来说,无论在这里做什么,神明都是看不到的。
  “嗯?汝这、这、难道……”
  比力气的话,赫萝是不可能输的。
  可是,罗伦斯却更用力地抱紧她,使她的身体贴到墙壁上,随后。
  “这……在这种……地方……”
  赫萝认真而用力地推开罗伦斯,说道。
  “汝开什么玩……”
  最后的这个笑字,最终并没有传到罗伦斯的耳中。
  回到弗伦的店时,店内空无一人,快乐的声音却从庭院里传了出来。
  里面的人似乎已经开始享用午餐了。
  罗伦斯和赫萝一起穿过通向庭院的门,首先看到他们的爱尔萨与柯尔吃惊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弗伦过了一会儿才看到他们,露。罗瓦则把口中的啤酒都喷了出来。
  不过,赫萝丝毫不在意,她微笑着牵起罗伦斯的手。
  在短暂而微妙的沉默气息吹过之后,弗伦说着“哦,得多拿几条鳗鱼过来。",随后回到了店内,露·罗瓦则说了一声“我来帮忙。”,随后也跟在他后面回到了店内。
  柯尔看着这两个成年人,似乎想对他们说点什么,但爱尔萨拉着他的手,把他拖进了店内。
  剩下的,只有罗伦斯与赫萝两人。
  “大家这都是怎么了?”
  脸上依然带着笑容的赫萝故意问道。
  不过,罗伦斯并没有回答。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脸疼得张不开嘴。
  挨了刚才那一巴掌,罗伦斯在一段时间之内五感尽失,甚至连平衡感都完全消失了。
  “嚯嚯,鳗鱼烤得不错啊。”
  炉子上的鳗鱼滋滋地冒着油,正是食用的最佳时机。
  赫萝找出刀叉和盘子,灵巧地切下一片鳗鱼,对罗伦斯说道:“乖,
  张开嘴。”
  罗伦斯依然闷闷不乐地闭着嘴。
  这并不是因为难为情,而是脸非常疼痛,不张嘴至少可以缓解一点痛感。
  “什么意思?咱喂的饭不能吃吗?”
  听到这句冷冰冰的话,罗伦斯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张开了嘴。可一张嘴,他就痛得几乎要跪在地上。
  而赫萝依然是满面笑容。
  罗伦斯强忍疼痛,猛地把嘴张开。
  鳗鱼确实烤得又香又美味。
  只是,有些地方烤得过火了,烤焦的地方有些苦。
  罗伦斯一边吃着鳗鱼,一边出神地望着天空。
  身边的赫萝嘴里塞满了鳗鱼,正津津有味地嚼着。
  罗伦斯所看的方向是教会的尖塔。
  尖塔仿佛把手拄屋顶卜.托着腮平静地俯瞰着他们。


本帖最后由 浪客行 于 2010-4-6 21:16 编辑


  后 记
  很久不见了,我是支仓冻砂,本书是第十四卷。时间过得真快,离第一卷发行已经整整过去四年了。感觉就在不久之前,我才在后记里写过离第一卷发行已过去三年。光阴似箭啊!
  本书面市的时候,早已翻过年头了吧,不过,在写后记的时候就已经是师走之月了(十二月)。回顾过去的一年……发现玩过的地方真多。连香港都去过(那可是为了工作哦!),冬天在北海道滑过雪、夏天也去北海道旅行过,冲绳和京都也去过,还参加过潜水培训。 ’
  不过,怎么说也完成了初卷时定下的一年发行四册的目标,所以,比起把自己关在家里埋头码字,我觉得还是该玩的时候尽量玩比较好。
  所以呢,来年也要玩个痛快!‘这就是我的目标。虽然玩乐与写稿并不是没有发生冲突的可能性……
  不过,本书面市之后,这一系列将进入第五年,所以即将面临小小的转折。
  必须努力迎接许多新的开始与结束。
  说起来,随着本书面市年数的增加,我的实际年龄也逐渐增加着,就在最近,或者说前一个月,我去参加了大学时代的友人的婚礼。受到邀请还是头一次呢,这让我非常吃惊,我也不知不觉到了这个岁数了啊。顺便说一句,我没有西服,也不会系领带,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去百货店买了西服,临时抱佛脚地学了领带的系法……真是让我手忙脚乱呢。说起走上社会的人的西服装扮……据说,走上社会的人中,竟然有每个月都被邀请去参加婚礼的猛人(?),他们之所以举止沉稳,我想是经过训练的吧。每个月都被邀请的话,光是送红包都够呛吧。
  顺便说一下,我看了关于中世纪欧洲的书,发现婚礼简朴的人非常多,比如……不行,再说下去的话,今后可就没有乐趣了。
  不知不觉写了那么多,页面已经凑满了。
  本作将迎来一个转折的年份。
  那么,下卷再会!
  支仓冻砂


占楼~~~~~~~


占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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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3

10000
FreedJustice 平民
不管看幾次都覺的超好看的,謝謝大大的分享啦。

13 年前 0 回復

yuelee 騎士
这一本感觉拖了好长时间才出,辛苦楼主了

14 年前 0 回復

letten 騎士
謝謝大大分享!
找好久囉.....wolf and spicy for ever!!

14 年前 0 回復

liua 侯爵
看來最後簽的大概是結婚證書之類的東西吧
非人類在人類的經商法大概也是和人類結婚

14 年前 0 回復

移星幻月 騎士
喔~~~~萌狼大人要被推倒了??
不要阿~~~~
他是我的XDD

謝謝樓主分享

14 年前 0 回復

lovenemesis 平民
十分感谢录入!

刚刚补了动画版第二季……
之前由于人设问题一直抵触没看,这次终于下决心看了,当剧情回顾……

14 年前 0 回復

magister3101 勳爵
出到14卷了   

感謝录入

14 年前 0 回復

pcube19622 騎士
耶?這本都出來這麼久了為甚麼好像都沒人發現阿?

恩恩 這本隔了三本翻外篇 開頭還在努力回想前面發生了什麼
還以為這本不會有什麼大事 結果最後。。。

感謝LZ

14 年前 0 回復

linghang2000 平民
先留个爪印然后慢慢啃,哈哈

14 年前 0 回復

zza 勳爵
感觉本卷唯一的亮点就在最后了,拖了这么久终于告白了,难道最后会是happy ending?

14 年前 0 回復

优雅の凶刃 王爵
卧槽,看那插画,大本驴你TMD想干嘛,强行推倒可以是犯罪的(无限YY中)

14 年前 0 回復

8730871 王爵
我还以为有人开坑就不录入了呢
感谢LZ,录入辛苦了

14 年前 0 回復

ckxcloud 伯爵
居然出来了没有发现,真是巨大的失误啊

14 年前 0 回復

浪客行 子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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