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族2 第七部 等待的海岸[完結篇][李榮道]


本帖最后由 kelvin0502 于 2010-4-3 12:05 编辑


龍族2 第七部 等待的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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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李榮道
譯者 王中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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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趕著辛斯賴夫的步伐,
眾人前往北海尋找關鍵的時間軸。
面對永恆停滯的永生與一步步迎向死亡的未來,
人類究竟該如何抉擇……
而神龍王的繼承人艾佩薩斯,
是否能在此時做出最公正的審判?

「要等她嗎?」
「是的。」
「要是她一直不回來?」
「我就等到她回來為止。」
「她沒有船。也許回不來了。」
「會回來的。」
「那你打算永遠在這裡等嗎?等到老死之時嗎?什麼都不做,不去愛任何人,也不見任何人,只是在這裡度日嗎?」
「是的。」
妮莉亞流下了眼淚。

第九篇 等待的海岸
第十篇 被遺忘之風變奏曲
龍族名詞解說


本帖最后由 kelvin0502 于 2010-4-2 13:57 编辑


第三章

騫用淡淡的語氣說。這是因爲他的性格。
「對不起,但其實我們也不怎麼想相信這艘船。應該不會有人笨到認爲這種平常來往南方溫暖海域的船來到北海的層層堅冰中還能保持安全。但這是此時此地能弄到的唯一一艘船。」
伊西多也用這種淡淡的語氣說。這是因爲他的嗓子啞了。
「別、別看不起自、自由貿易船。哈啾!在這裡才、才能創造自由貿易船的傳、傳說,哈啾!混蛋!該死的感冒!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海!哈——啾——!!」
騫一臉平靜地鄭重傾聽著伊西多噴嚏聲比說話聲還多的發言。說著格調被噴嚏弄得很低的海格摩尼亞話,伊西多的主張大致如下:這艘船的名字是神聖的自由貿易船紅海蛟號,我們的船員比曬鐵獸更有耐力、比鯊魚更兇猛、比抹香鯨更頑強,去冰凍的北海轉一轉也就跟去遊覽一圈差不多。
騫稍微偏過頭,看著紅海蛟號的船員們。若是依照他的判斷,紅海蛟號的船員們穿著比大蚌殼還厚的衣服,眼神比鯉魚還痛苦,比水母還更搖擺。但是騫並沒有刻意去指出這件事,而是決心專注於自己要做的事情。
「那可以載我們去北海嗎?」
伊西多不停打噴嚏到悲慘的程度,用傑彭語罵了很多髒話之後,才恢復用海格摩尼亞語說:
「可、可是我、我們還有別的事情。(吸鼻涕〜)我們打算在這裡跟坦能灣商工會議所的代表,哈、哈、哈啾!一起商討,爲在坦能灣建立常駐的傑彭商館進行一些調查。再加上,我們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做運送旅客的生意,哈——啾!」
伊西多直接將辛柴對外發表的目的說了出來。但辛柴只是想到傑彭並沒有常駐坦能灣的商館,故意編出一件要辦的事情,其實他本人對這件事並不怎麼熱心,而且也沒有想過對手下的船員們隱藏自己眞正的心思。所以雖然近來辛柴與紅海蛟號的高級船員接觸了幾個坦能灣的商人,但所進行的都只能算是禮貌上的拜會罷了。此刻辛柴也剛好爲了跟坦能灣的一個掮客共進午餐而不在船上,伊西多只好拖著重感冒的身體出來面對騫。這時若能對折磨著伊西多的嚴重感冒表達些同情應該比較好,不過騫仍然只用冷靜簡潔的語言說出自己要辦的事。
「如果你們的目的只是爲了設立商館而跟這裡的人會面,就用不著船了,對吧?只要讓跟坦能灣工商會議所開會的團隊上岸,就可以辦成了。這段期間反正船什麼都不能做,當然可以載我們。」
雖然感冒嚴重得都快昏過去了,伊西多還是感到了好奇。
「到底各位到北、北海去做什麼?哈啾!那、那裡只有冰、冰塊跟海水啊?」
「一星期之前你這話是對的。但是現在除了冰跟海水之外,又多了一些東西。大約一星期前,四十幾個男人跟一個女人從這裡坐船過去了。」
「啊,我也,哈啾!也聽過這件事。他們是買、買了一艘船去的吧?」
伊西多一上岸就拋出『將北方的劍法與賽洛克水平線接枝來畫龍點睛』這個聽來很了不起的名目,跑到坦能灣的酒館裡混,得到的結果卻只有聽到了許多傳聞、宿醉頭痛、渾身血跡跟這場重得不得了的重感冒。所以伊西多也聽到過一擲千金弄到船之後急忙出發到北海那群人的事情。騫點了點頭。雖然感冒十分嚴重,伊西多的想像力還是以最高性能開始運轉。
「喔,是嗎?嗚,哈啾!意思是你要、要去追那些人嗎?」
「是的。」
「哈啾!你沒在海上討過生活,所以才會這樣想。哈啾!你難道以爲,在海上追船,跟在陸地上騎馬,哈、哈、哈啾!騎馬追人差(吸鼻涕)、差不多嗎?海上是沒有道路的。哈啾!何況就算你追蹤人的能力再、再高超,海面上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啊。」
騫面無表情地聽完伊西多說的話,就簡單地回答。
「這是我要來負責的問題,我都有辦法處理,除了其中一項之外。我沒辦法像凱納.卡須勒一樣在水上走。」
大意是我來追他們,你們提供船就好了。伊西多點頭。
「等著看吧,嗯。哈啾!好像會很有趣。搞、搞不好有機會幫賽洛克水平線加上猛烈的極、哈啾!極地之風吧。」騫沒有開口問賽洛克水平線到底是什麼東西,弄得伊西多很氣餒。但是伊西多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好,期限多長?」
騫早就從宓那裡聽過答案了。
「按照我現在的想法,大約三個星期。」
「在冰海上航行三星期……」我快瘋了!伊西多內心中想。任何一艘傑彭的船都不曾置身於北海的冰冷環境中。可是我卻開始很想這麼試試看。所以我已經瘋了。伊西多總是眞誠地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
「老實說,哈啾!我很想試試。」
「……我想要搭這艘船,不過希望你不要上船。」
「什麼話!」
「因爲你感冒了。我擔心你受不了海上的嚴寒。」
雖然騫不知道,但這句話給出了決定性的打擊。伊西多氣呼呼地說:
「嗚!我上不上船是由船長大人決定的問題。要不要讓你們上船也一樣要由船長大人決定。我會將你的提議轉述給船長大人。預定期間是三週,目標是北海。對吧?報酬是?」
「你們應該沒有什麼普通的定價吧。你剛才也說過,你們不運送乘客的。這樣吧!我屬於在海格摩尼亞相當有力的一個商團……」說到這件事讓騫感覺心裡突然一緊。他現在算是處於沒有請假而長期自行脫離?POG商團的狀態。「我可以幫忙在這座都市中建立傑彭的商館。」
伊西多開始左顧右盼了。辛柴船長來這裡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尋找他的表弟溫柴。從根本上來說,辛柴與仲介或商人接觸,其實也只是爲了打聽傳聞。『有沒有聽過這樣的傳聞:有一個光靠眼神就可以害別人心臟麻痺的傢伙?』總之這艘船的去向將由溫柴置身之處來決定。所以伊西多不能隨便回答。
「好。(吸鼻涕〜)我會將你的提議轉告船長大人。但是別太期待了。不管是我們的船長大人還是我們都不怎麼害怕北海,但對於沒有收入的航行倒是滿怕的。」
「知道了。」
騫拋下『明天再來』這句話,就道別了。等到對話一結束,伊西多就急忙穿越甲板跑進了主升降口,看到他背影的騫微微一笑,轉過身去。
靠在船左舷的護欄上,騫朝遠方的港口發出了信號。一艘小艇立刻很快速地滑過海面而來。小艇一逼近船舷,騫就從梯子下到小艇上。划小艇的人沒說什麼話,直接將船頭轉往港口方向。
坐在小艇後方等待抵達港口,騫暫時回頭去看紅海蛟號。停泊在坦能灣港口的紅海蛟號帶有異樣的色彩。在四方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紅海蛟的紅帆刺激到讓人爲之一震。它細長而追求速度的船身非常獨特,此刻港口並沒有航行北海用的笨重船隻停泊,所以也沒辦法直接比較。
航行北海的船一開始就是爲了衝撞浮冰設計的,吃水線很低,船底平坦,造得相當堅固。實際上這些北海專用的船因爲吃水線低,能夠停到迅速逼近的冰山上。但是紅海蛟號是流線而輕巧的〈當然是相對北方的船而言),吃水線相當高。所以紅海蛟號因著坦能灣碼頭的水深過淺,沒辦法停靠碼頭,只能停泊在內港的海面上。
騫轉回頭去,看著漸漸靠近的碼頭。坦能灣城內低矮的建築猶如緊緊纏抱住一樣地緊貼著地面。可怕的強風與堆積起來會把房子壓垮的雪逼得這裡的人只敢蓋低矮堅固的單層建築。只有泥土與苔蘚的淒冷山丘間露出的坦能灣市區,與其說是人類對嚴酷自然取得的勝利,不如說是人類對大自然舉起的白旗。
小艇以極快的速度逼近碼頭。除了坐著以外無事可做的騫望著小艇旁延伸出去的兩道白色波紋,以及平滑如鏡的外海。在這樣的時刻,思緒如潮水般湧進他的腦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騫想:
『宓到底有什麼樣的計畫?』
騫想到了哈修泰爾侯爵。侯爵似乎覺得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理所當然的話了,反覆喃喃說著要殺掉葩。依照騫的判斷,侯爵似乎覺得毀滅導致自己復活的辛斯賴夫7葩,讓自己的復活失效是最重要的課題。可是對侯爵的這些話,宓似乎沒有什麼反應。難道宓也贊成殺掉葩嗎?還是爲了不刺激侯爵所以故意不顯露任何反應?
最後,騫下了有必要跟宓談談的結論。

到達了一行人住的旅館,騫看到將屁股盡一切可能擠在大廳壁爐前面的侯爵一行人的背影,微笑了出來。侯爵與魁海倫、沙姆爾、尼克、蓋博都已經顧不得面子,每個人都將毯子拉起來裹住全身,在壁爐前擠成一團。旅館老闆看了看他們可憐的樣子,就無言地出去拿柴火。感覺到有人進來的魁海倫回頭,用一張上下顎嘎噠嘎噠地互相撞擊的臉迎向騫。
「怎麼樣?」
「船長不在。我將提議告知一等航海士了。我說明天會再去。」
「辛、辛苦了。外面很冷,來這裡暖一下身體吧。」
騫搖了搖頭。壁爐前面的狹小空間要擠五個身軀巨大的男子似乎不太夠。魁海倫也一臉尷尬。騫並沒有眞擠進去,只是看了看侯爵僵住不動的背影。侯爵的視線固定在暖爐中的火光上,連一點也沒移動。騫安慰了魁海倫幾句,就走向宓的房間。房門打開的聲音讓坐在床邊的亞達坦豎起耳朵望向門。但是一發現進來的人是騫,亞達坦就又把頭放到前腳上開始打瞌睡。宓坐在床上,將手臂擱在床邊的窗台上。窗戶的門扇向外打開,窗外可以清楚看見坦能灣的冰海。遠處沿著山谷而下的冰川在稀薄的陽光下閃耀出神秘的光芒。騫靜靜地關上了門。
「宓.維瓦蒂.格拉喜艾兒。」
宓轉過頭去對著騫。她的臉上浮現了訝異。
「你漏了一個東西。」
「嗯?」
「在正式的稱呼前面還應該加上『敬愛的』才對。」
「對不起。」
騫輕輕低下頭之後,穿越房間坐向床尾。宓彎起膝蓋騰出空間讓騫坐,騫一坐下,宓就將兩腳放到他的膝蓋上。騫噗哧一笑,看了看宓小巧的腳。
「小腿肚子好像肥了一些。」
「肌肉啦,這是。」
宓將腿很舒服地放到騫的膝蓋上,扭腰再次望向窗外。騫閉上嘴,開始輕觸宓的腳趾。一時間兩人都只是無言地做著自己的事情。發現床上太過安靜,亞達坦抬頭環顧四周。沒發現什麼引起牠興趣的東西,亞達坦張開嘴巴打了個呵欠,又再次將頭放回前腳之間。
宓望向窗外,說:
「你想說些什麼?怎麼會用這麼正式的名字來稱呼宓?那裡很舒服。你抓抓看。」
「不是香港腳吧?」
「不會傳到你的手上啦,抓抓看吧。喀喀!不是那裡啦。好癢喔。喀喀喀!」
「嗯……追上葩之後妳打算如何?」
宓望著窗外,眨了眨眼。原本在看宓側臉的騫轉頭,看著亞達坦的肋骨部分上下起伏。不久之後宓說:
「被騫問到這種問題,宓好像還是第一次。宓是指關於未來會怎麼樣之類的問題。」
「妳不是未來漫步者嗎?」
「對,對的。宓是未來漫步者。所以才不喜歡這種問題。思考之後該怎麼辦,對宓而言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試著練習走路吧。」
「宓會去試……嗯。但這是取決於葩的問題。」
「葩?」
「嗯,這是取決於葩的問題。不,這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嗯。從現在起所有人的命運都取決於他們自己。」
騫疑惑了。
「不管對任何時候的任何人,不是都這樣嗎?」
宓朝著窗外用含糊的聲音說:
「很難用其他話來形容。宓並不是葩,葩並不是宓。宓就是宓。葩就是葩。騫……」
宓沒把話講完。騫凝視著宓的側臉。宓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也轉過來對著騫。
「你也許不知道,現在來做該做的事情吧。」
「該做的事情?」
宓將放到騫膝蓋上的腿收了回去,然後雙手撐在床上朝騫爬過去,坐到了騫的身邊。騫靜靜坐著注視宓。宓直視著騫的臉,舉起了雙臂。
宓的雙臂伸出,環住了騫的脖子。在騫的脖子後面交會的雙手靜靜地勾在一起。騫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宓則是乾脆將眼睛閉上了。宓耳語說:
「愛你。」
宓的唇貼近了騫的臉,以不疾不徐的平穩速度。騫同時感到了狼狽、期待感、焦急、喜悅與痛苦,並且對於自己產生的情緒非常驚訝。這段期間,宓的唇好像找到它原本就應該在的地方般,平靜地貼上了騫的唇。

辛斯賴夫扶著船舷護欄,望向海上漂浮的冰山。
海與冰山都充滿了乳白色。船員們都滿臉不安地環視著大海。出現只要貼近就可能會將船撞破個洞、讓整艘船海葬的冰山,讓甲板員都緊張了起來。但是站在艦橋高處的船長只是以僵硬的表情望著水平線,並不去看旁邊的舵手一眼。船長信任舵手,舵手當然也認爲船長信任自己。
但現在辛斯賴夫處於不可能觀察他們如何對彼此表達信任的狀態。
在他裡面的葩可以用暴跳來形容,不斷想將自我表達出來。辛斯賴夫只能咬牙切齒。
現在葩幾乎已經尋回了自我的意識,將辛斯賴夫弄得十分焦躁。
『這寒冷的海把妳冷醒了嗎?還是時間軸?時間軸喚醒妳的可能性比較大。』
『呼喚……時間軸……』
雖然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再多說出幾個字,但是葩現在甚至開始回答了。辛斯賴夫努力想笑,但是並不怎麼順利。
『太遲了。』
『我……未來……』
『妳沒有未來。妳只有現在,而且應該對此感到滿足。到了此刻妳才想否認嗎?我抓住妳的手的當下,就是抓住現在的手。妳敢說那不是妳自己的意志嗎?還眞可笑。我從來沒有束縛過妳的意志。妳是打從心底想這麼做。』
『我……未來漫步者……』
『未來漫步者?嗚。現在妳沒辦法再如此宣稱了。妳以爲越來越靠近的時間軸能帶給妳什麼嗎?不會的。爲什麼要反抗呢?妳可以永遠在我裡面享受當下。這難道不是妳想要的嗎?』
『我……葩.拉爾歌.格拉喜艾兒……未來漫步者……』
「混帳,給我住嘴!」
辛斯賴夫大喊,站在主桅下交談的巴雷德與朱伯金驚訝地望著辛斯賴夫的背影。辛斯賴夫緊抓著船舷的護欄,上半身大大地往前伸出,巴雷德還以爲他要跳下海去。但下一個瞬間辛斯賴夫就挺起身子,仰頭瞪著天空。
『那又怎麼樣呢?沒錯!妳,葩.拉爾歌.格拉喜艾兒,是個賽德蘭的牧羊女,連在這二十三年裡面創造了多少回憶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女人。所以呢?妳有資格說屬於妳的東西就只有那些回憶!此外都是屬於我的。我只是拿回原本就屬於我的東西!』
辛斯賴夫的手指不斷往船舷堅硬的木頭裡鑽,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壓白了。聽到木頭碎裂的聲音,朱伯金與巴雷德都大大吃了一驚。他們口中說著某些話連忙走過來,但辛斯賴夫根本沒發現辛斯賴夫很有耐心地閉著眼睛,將所有神經感官都專心朝向自己內部,等待葩的答案。葩有些遲才回答:
『時間……由誰來停止……』
『是誰讓妳停止時間的!誰給了妳這樣的力量,讓回憶不再遠去、不再遺忘,讓不想面對的未來無法逼近!』
『我……拒絕。全部拿走……』
『先想清楚整件事的意義再說話!』
辛斯賴夫強烈的憤怒讓葩猶豫了。就在辛斯賴夫想再多說些什麼的時候,突然有隻手抓住了他的肩膀。辛斯賴夫轉過身去。這是個錯誤。當朱伯金與巴雷德憂心忡忡的臉龐進入他的視野之時,那兩張臉似乎混在一起開始旋轉。辛斯賴夫失去了平衡。巴雷德急忙伸出了手,但對辛斯賴夫來說,那隻手跟兇器沒什麼兩樣。辛斯賴夫跌跌撞撞地向後返去。在不斷旋繞的視野中,朱伯金與巴雷德的臉不斷重複從反方向逼近然後離開。看他們的表情似乎是在大喊,但辛斯賴夫卻什麼也沒聽見。辛斯賴夫發出了很大的響聲,倒在了甲板上。好像被壓在甲板上一樣,辛斯賴夫看了看天空,搖曳的灰色天空。乳白色的雲覆蓋住的天空不斷落下雪來。映入辛斯賴夫眼簾的最後一個影像是四方飄散的飛雪,接著他就昏了過去。

「您醒了嗎?」
辛斯賴夫根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如果不回答,對方還會反覆地問。煩死了。辛斯賴夫與他剛剛戲耍的無意識世界道別,慢慢睜開了眼睛。黑漆漆的船艙頂映入了他的眼中。身體隨著船輕輕晃盪,辛斯賴夫感到一陣頭暈想吐。他無力地將頭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但那裡是床邊的牆壁。可惡。我的感官已經亂七八糟了。辛斯賴夫又將頭轉回反方向,看到了多勒涅的臉。
「您眼睛看不清楚嗎?」
「多勒涅……」
「是,對的。您總算醒了。已經一天半了。」
辛斯賴夫想要問『什麼一天半』,但馬上就住嘴了。昏?啊啊,我昏過去了。辛斯賴夫慢慢試著移動身體,有種陌生的感覺從全身各處冒出。這到底是什麼?辛斯賴夫在棉被底下摸索著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身上只有一件上衣。他用靦腆的表情望向多勒涅。
多勒涅有點臉紅地說:
「那、那個……您昏過去的時候發生了一些事,必須幫您洗一下衣服。」
「大小便失禁了嗎?」
「……是的。」
辛斯賴夫苦笑了。
「是誰?哪個傢伙看到了有趣的東西?」
多勒涅也噗哧笑了。
「是我。我當然脫了您的衣服、幫您擦乾淨了,但其實沒什麼有趣的。只不過讓我想起自己孩子小的時候幫他們換尿布的回憶罷了。」
「好吧。衣服還沒準備好嗎?」
「衣服洗了,但在這個地方要將衣服曬乾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多勒涅稍微偏過頭。船艙中放了個小小的火爐,辛斯賴夫的褲子與內衣就掛在上面。「還需要再等等。」
辛斯賴夫慢慢從床上起身。連這個簡單的動作,辛斯賴夫也必須分解成許多段來嘗試。他的手臂抖動著,腰上則是隱隱作痛。辛斯賴夫的腿一站到床邊,多勒涅連忙將頭轉開。辛斯賴夫看了看自己的腿,說:
「腿還沒什麼力氣。快幫我把衣服拿過來。穿著穿著就乾了。」
「如果您想的話,那就請穿上吧。幾乎都快乾了。」
多勒涅從椅子上起身,將衣服遞給辛斯賴夫之後再次轉回去,面對牆壁坐著。穿上衣服的辛斯賴夫忽然想起一件事,說:
「爲什麼只剩你一個人?」
「現在已經很晚了。大家應該都睡著了。」
「那麼是你一個人在照顧我了,其他傢伙可以容許這件事發生嗎?大家應該都猜你很想宰了我。」
「再怎麼說,我也是克利的權杖。」
前面話說得中氣十足的多勒涅越說越心虛了。
「不……我不知道。應該說我是個死去的祭司。不回到克利身邊卻回到這地上,不知還能不能自稱是克利的權杖。」
「向克利祈禱吧,求祂給你信心。這對你們這些神的夢想家而言是最適合不過的事情了。」
「夢想家?」
「你們不是相信夢的神嗎?」
「啊,是的……」
多勒涅雖然回答了,卻感覺辛斯賴夫的說明就是有些不對勁。但是辛斯賴夫並不打算再多說。穿完衣服的辛斯賴夫點點頭,說:
「你也回去瞇一下吧,我現在沒事了。我想再睡一陣子。」
「是嗎?」
多勒涅起身,拿起了放在桌邊的燈台,就往船艙門走去。爲了開門而抬起手的多勒涅突然停住動作,朝後轉。辛斯賴夫的雙眼靜靜望著多勒涅。多勒涅猶豫了一下,說:
「您應該已經很累了,抱歉……不過我還是有一件事要請教。」
「什麼?」
「我必須永遠這樣活著嗎?」
「什麼意思?」
船艙無盡地搖晃著。聽到單調然而不停傳來的嘎吱聲,多勒涅不知怎地感到一種淒涼。
「我想過了。辛斯賴夫您大概也不想在這樣的現實中醒來吧。我說的是死者自行復活的現實。所以我猜得出已經復活過來的您之所以要進行這趟怪異航海的理由。」
「猜猜看吧!」
「您想要打破現狀吧?」
辛斯賴夫直視著多勒涅,什麼話都沒說。多勒涅用混雜了期待感的目光看著辛斯賴夫,說:
「我只能這樣想。您已經復活了,而爲了復活所用的儀式與魔法造成了一些不良的副作用。像我這樣的人都可以推測到您是爲了讓之後的日子恢復正常,想要打破現狀、克服這些異常現象。」
「假定是這樣好了,所以呢?」
「如果現狀打破了,我會再次死去嗎?」
辛斯賴夫搖了搖頭。雖然在寒冷的船上穿著很厚的衣服,但多勒涅看來很陰沉淒涼。他手上拿的燈台微微地搖動著,他痛苦的眼神與在殘雪中來往的飢餓走獸差不多。辛斯賴夫決定要對他說說。
「我不知道。」
「您也不知道……」
「這件事取決於你自己。」
「咦?」
辛斯賴夫再次躺回床上。
「對不起,請你熄燈出去吧。」
「辛斯賴夫……」
「這件事是你自己要去決定的。多說無益。晚安。」
辛斯賴夫將棉被拉上去蓋住了自己的頭。多勒涅因困惑與毫無理由的痛苦而注視著棉被底下的辛斯賴夫。『對不起,請你……』辛斯賴夫會說這種話嗎?多勒浬走到桌邊,吹襲了燈台上的火焰。船艙瞬時間陷入黑暗。多勒涅舉著燈台走出了船艙。船艙的門關上之前,多勒涅低聲說:
「願您做個好夢。」
辛斯賴夫一點也沒動。多勒涅無聲地關上了艙門。

第四章

坦能灣的海面看起來就像水銀一樣平靜沉重。實際上船員們也的確習慣稱它『重海』。這裡的魚喝進的都是結凍前片刻的冰水。看著巨大冰板般的水面,哈修泰爾侯爵回頭去跟辛柴船長對看。
「我可不可以問一下,你爲什麼要這樣看我?」
「……因爲你不是活人。」
哈修泰爾噗哧笑了。笑的人只有他一個。伊西多將眼睛睜得老大,魁海倫則完全相反,將眼睛瞇得很細。騫摟著宓的肩膀,以沉靜的眼神看著後方的辛柴船長。辛柴坐在甲板專用的折疊椅上,將長大衣披在肩膀上,雙手抱胸盯著哈修泰爾侯爵。落下的雪花融化之後再次凍結,讓衣服都發出了如同金屬的光澤,辛柴船長的臉上也發出蜜蠟色光彩。魁海倫認爲那張臉映襯著乳白色天空十分好看。哈修泰爾神經質地將巨大的斗篷整理了一下,說:
「咳……咳咳!那我是什麼?」
「不是世界上還沒發明形容你這種東西的詞,就是我還沒聽說過。」
「你繼承了誰的智慧?」
「大海。」
「大海。意思是你大膽聲稱繼承了格林.歐西尼亞的智慧。那麼我來問問最後的賀加涅斯。我該怎麼辦呢?」
「不知道。」
辛柴回答的同時緩緩起身。他一起身,騫就看出這男子能給人多大的壓迫感。他個子不算高大,體格也不算極壯,但騫卻有種要仰頭才能看清辛柴船長的感覺。對於高大的騫來說,這是很少發生的事情。站直的辛柴看著哈修泰爾侯爵,說:
「聽伊西多說,你好像在追某人。你追的是誰昵?」
「保管我死亡鑰匙的人。」
哈修泰爾侯爵低聲說,辛柴船長似乎認爲這個答案很難對付,稍微別過臉去。必須把眼睛睜到不能再大,才能好不容易看出細粉般的雪珠在舞動飄散著。在冰川底部辛苦長起的虎尾樅樹枝上都佩掛上了白色肩章,但雪如果落在海中,就像瞬間被呑沒進去一樣消失無蹤,甚至漣漪都沒泛起。辛柴再次轉頭看侯爵。
「你想要眞正死亡的理由是?」
「因爲我死過一次,我知道那有多美。」
辛柴注視了侯爵一眼,然後將視線移向其他人身上。他的視線投向只從騫的腋下露出一點臉龐的宓。辛柴只將視線稍微垂下,然後又馬上回到了騫的身上。
「你們都是這一位的手下嗎?」
「我與宓不是。」
「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是來……幫忙宓的。」
「是嗎?」
辛柴再次瞄了一必一眼。然而他的問題是對著騫問的。
「這位小姐的目的又是什麼?」
騫疑惑了一陣子,然後想起了傑彭人的一種習慣。騫回頭看宓,變得更訝異了。宓以茫然的眼神看辛柴。她用猶如被魔法迷住的眼光從上往下打量辛柴的全身。宓稍微結巴地說:
「宓……不知道。」
不知道?騫與魁海倫再次驚訝地看著宓。辛柴皺了一下眉頭,又繼續對騫說:
「誰幫我問一下,那位小姐到底是眞不知道,還是知道卻不能說?」
「不知道。」宓回答。「我眞的不知道。」
這次除了侯爵與宓本人之外,所有人都感到了驚訝。因爲大家都清楚宓平常不說『我』這個字的。但是辛柴與紅海蛟號的船員卻搞不清眼前這些人在吃驚什麼。辛柴縮起肩膀又攤開。在坦能灣沒什麼重要事情必須得辦,大致瞭解情況之後他知道應該可以設立商館。建立經過伊斯的中繼貿易航道、設立常駐坦能灣的商館及其他附加費用、維持費等工作的大綱企劃書也可以寫成了,辛柴判斷只要把它交給船東或船東協會就夠了,所以現在只能決定回傑彭了。這就是辛柴煩惱的來源。雖然想打聽溫柴的消息,但這是他私人的事情,並不足以成爲整條船滯留於此地的理由。當然船員們都會尊重他的決定。三個星期,辛柴想。花三個星期在北海轉轉畫張海圖也好,之後重新回到坦能灣打聽一下溫柴的消息,再根據結果決定往後的行動。不管怎樣,答應他們總是可以賺到一些時間。辛柴望向侯爵。這段期間應該可以好好探索一下這個不可思議的人物。
「我允許你們上船。哪一天出發呢?既然要追人,那應該是越快越好吧。」
侯爵點點頭。
「現在馬上出發怎麼樣?」
「等今天晚上返潮的時候就行。晚餐後應該就可以了。」
「知道了。我並不需要準備太多。」
侯爵轉過身去面對著魁海倫、尼克、蓋博與沙姆爾,在沒有任何合理原因下一路跟著他來到這無比險惡之處的男人們。侯爵稍微咳了幾聲,然後用拜索斯話說:
「感謝你們長期以來的貢獻。」
從表情看來,尼克受到了極大的震驚。雖然沒他那麼誇張,但其他男子也都一臉驚慌。
「你們下船去吧。我的馬隨便你們處理,我現在不需要了。你們要繼續一起走還是要分手,都由你們自己決定。如果決定分手,魁海倫就把剩下的錢分一分吧。但是我建議你們一起回到托比去,爭取辛斯賴夫財產的所有權。這雖然很困難,但我相信你魁海倫。」
「侯、侯爵大人!」
「我們要跟著您。而且我們要跟侯爵大人一起回來這裡!」
尼克與沙姆爾同時大喊,蓋博也頑強地搖頭。但是魁海倫只是用稍微痛苦的表情望著侯爵,什麼話也沒說。侯爵皺起一張臉瞪著屬下,突然大喊:
「這群蠢貨!」
這聽起來很難讓人想像是一個剛剛還咳個不停的人喊出來的聲音。伊西多害怕地看了看侯爵。
「我不會再回來了!居然還說要跟著我!」
「侯、侯爵大人……」
嘶呤!想走近侯爵的尼克面對突然冒出來的刀刃,身子一震。侯爵就這樣豎起劍對著尼克。伊西多發出咬牙的聲音,連忙猛力舉起木劍,但辛柴船長舉手制止了伊西多。侯爵用燃燒著的眼光輪番掃視尼克、蓋博與沙姆爾。
「如果不坐小艇回去,我就把你們全砍了!」
尼克咕嘟呑了一口口水。侯爵並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他聽得出這是侯爵的眞心話。尼克不自覺地朝後返了幾步,蓋博與沙姆爾也停在原地不動,整個表情都皺了起來。這時魁海倫慢慢開了口。
「雖然不能說這段期間以來很愉快……」
尼克、蓋博與沙姆爾似乎無法置信地看著魁海倫,侯爵則還是冷冷的。魁海倫用乾燥無味的聲音說:
「我對於認識你、長期跟你一起並肩作戰不會後悔。」
魁海倫稍微低下了頭。
「再見了,我的主人。」
強烈的海風中,魁海倫這句充滿了淒苦的拜索斯話傳進了伊西多的耳中。伊西多因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痛苦情緒而眨了幾下眼睛。
魁海倫直接轉身往小艇走去。尼克一臉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又看了一眼侯爵,侯爵還是用無比嚴酷的表情無言地將他趕走。尼克終於用力揉了揉眼睛,登上了小艇。蓋博跟沙姆爾也用虛弱無力的腳步登上小艇,魁海倫馬上對船夫下了簡短的命令。靜靜開始移動的小艇漸漸朝坦能灣的碼頭遠去。侯爵一直到了這時才將劍插了回去。辛柴瞄了侯爵幾眼,說:
「船上嚴格禁止沒有得到船長的命令就使用武器。未來請留意這件事。」
侯爵淡淡一笑。
「別擔心,船長。我之所以沒有立刻將我這把劍丟到海裡去,是因爲我還必須要用它一次,僅僅一次,而且對象不是在這艘船上的任何人。拜託,可以帶我到船艙去嗎?」
「先告訴我航道吧。」
「在那邊那個宓會告訴你。我想休息。我又冷又累。」
侯爵並沒有說他強迫自己的部下離開內心很難過,但辛柴看得出來。辛柴轉頭對伊西多說:
「帶這位到船艙去吧。祭司奇騰利待過的那個船艙就行了。」
「是。」
侯爵整理了一下衣角,無力地拿起自己的背包。伊西多看了看侯爵憔悴的樣子,有些驚訝。剛剛拔出劍來威風凜凜地命令屬下的男子跑到哪去了?侯爵這時看起來完全像個孤獨的病人。伊西多將侯爵帶到了升降口,感覺『我扶你』這句話在喉嚨裡面一直轉。
辛柴直盯著騫瞧。搞不清狀況的騫突然清醒過來看宓。宓用小卻清楚的聲音說:
「目的地在正北。朝羅盤指的北方走就行了。」

「冰,雪,風。我好討厭,討厭斃了,討厭爆了,討厭到快瘋了,我討厭寒冷!」
用白眼瞪著艾佩薩斯的溫柴沉鬱地說:
「就只有妳一直在那邊叫叫叫,看看其他人吧。」
「露莉,冷嗎?」
「不……不怎麼冷。」
「琳,冷嗎?」
「好像不……」
「百夫長,冷嗎?」
「咿嘻嘻嘻!」
「只有我冷,只有我冷。眞不公平。我最討厭不公平了。嗚嗚嗚!」
溫柴並不怎麼想斥責艾佩薩斯爲什麼只去問一些不怕冷的傢伙,卻不去問亞夫奈德、傑倫特或妮莉亞。因爲這樣做只會遭到無視,艾佩薩斯會假裝沒聽見。所以溫柴開始想要不要把神龍王的女兒嘴巴給塞住,然後花個幾年逃避神龍王的追殺。這是很合他口味的空想,只不過這種行動造成的結果不太合他的口味罷了。
伊露莉用擔心的眼神看了看艾佩薩斯,說:
「艾佩薩斯,妳對天氣應該有很大的適應力。就我所知,極地的冰風暴跟火山的炙熱對妳應該都沒什麼影響才對。」
艾佩薩斯回答之前,傑倫特就先回答了。
「她只是……沒辦法免疫於裝可憐的誘惑罷了。」
連傑倫特的聲音中都混雜著不耐。艾佩薩斯睜大眼睛瞪了傑倫特一眼,突然她的眼睛上方落下一塊巨大的布,蓋住了她的眼前。艾佩薩斯掀起布來往旁邊一看,看到憔悴的亞夫奈德解開自己的斗篷,用發抖的手蓋在她身上。艾佩薩斯啼笑皆非地對亞夫奈德說:
「奈德,你瘋了嗎?」
亞夫奈德只穿著襯衫不斷發抖,不過依然微笑說:
「啊,我就是因爲知道總有一天會這樣,才、才來從事受人尊敬的職業。」
「你瘋了?快穿回去!明明是個人類,你想凍死嗎!」
亞夫奈德的上下牙齒不斷噠噠地撞在一起,但還是努力直視艾佩薩斯的臉。艾佩薩斯的眼角下垂了。她好像不怎麼高興似地抓起斗篷遞給亞夫奈德。
「知道了,知道了啦!我不吵總可以了吧。你這話說得也太自大了。你難道打算訓神龍王的繼承人艾佩薩斯一頓嗎?」
亞夫奈德微笑著接過斗篷。坐在亞夫奈德背後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艾賽韓德也微笑了,但因爲鬍鬚太茂密,沒人能看到他的嘴巴在動。凍僵的手吃力地將斗篷的繫帶綁好之後,亞夫奈德轉回去看艾佩薩斯的側臉。
艾佩薩斯的眼角仍然不住蠕動著。即使發現了亞夫奈德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艾佩薩斯還是皺著眉頭望向百夫長的鬃毛。亞夫奈德在內心中搖了搖頭。按照他的詳細觀察,從北方的風接觸到艾佩薩斯肩膀的瞬間起,她對所有的一切都感到不滿。如果是人,應該可以說是暫時的情緒不穩定,但亞夫奈德無法確信是否對龍也能下這樣的診斷。
看著艾佩薩斯的亞夫奈德突然冒出一種怪異的感覺,轉過頭去,發現面無表情的伊露莉在看著自己。亞夫奈德不知爲何突然將肩膀縮了起來。下一瞬間突然有某種聲音鑽進了他的心中。
『亞夫奈德。』
傳訊術?亞夫奈德的雙眼稍微睜大了一點,盯著伊露莉看。伊露莉輕輕點頭,然後又維持望著前方的姿勢。
『你擔心艾佩薩斯嗎?』
『……是的。可是妳是怎麼辦到的?我感覺不到妳在施法,怎麼……』
『這件事之後慢慢再談好嗎?』
『啊,好的。對不起。』
亞夫奈德在內心噗哧笑了。身爲魔法師,他注意力的焦點自然就跑到這類地方去了。伊露莉仍然盯著自己的前方,不斷傳訊息過來。
『我也在擔心。我可以從她的表情舉止中讀出不安來。這對人類而言是很可怕的天氣,但是其實寒冷對她根本沒有任何影響。』
『當然嘍。我很好奇她爲什麼會這樣。』
『她好像很想被人保護。』
『保護?』
亞夫奈德訝異地望向伊露莉,但伊露莉仍然只直盯著前方。亞夫奈德環顧了一下四周。常綠樹葉子間吹來猶如刀鋒般割人的風,將已經暗下來的山路弄得更加淒涼,蔚藍天空中飄來飄去的烏雲跳著自己的舞步。在氣候溫和的時候很難發現的,雲幾乎可以說已經發狂的動作,讓看到的人都爲之暈眩昏亂。
這一夥人走得很吃力,然而還是用如同往常的耐力爬上了這條山路。溫柴走最前頭、格蘭殿後的排列順序給了這群人持續前進的強大推動力。如猛獸般咆哮的風聲雖然讓每個人都蜷縮起身子,但連傑倫特或亞夫奈德都板著張臉,很有毅力地走著這條似乎永遠走不完的山路。
突然伊露莉又傳訊息來了。
『亞夫奈德,神龍王爲什麼要讓你們負責照顧艾佩薩斯?』
『什麼意思……』
『嗯……看到現在的這趟旅程,不知爲什麼我感覺很訝異。』
『妳很訝異?』
『艾佩薩斯爲什麼要跑到這麼北方來?看不出她有什麼理由要這樣做。她只不過是跟著你們到處跑吧?』
『也可以這麼說。』
伊露莉暫時停下來不說話。努力想看清她黑暗中幾乎看不見的那一頭黑髮,亞夫奈德看出這沉默是伊露莉給予的體貼。亞夫奈德,想想看吧。亞夫奈德再次回顧艾佩薩斯,陷入了沉思。
一陣子之後,亞夫奈德注視著伊露莉。
『意思是神龍王是爲了追捕辛斯賴夫派她跟著我們嗎?我們是她的嚮導?』
『從目前的現象看起來,似乎也可以這樣說。』
『但是……這樣原因跟結果就沒辦法連在一起……』
『你說原因和結果嗎?』
亞夫奈德一時間閉口不說話。他的腦袋中靈光一閃。
如果時間停止了,原因跟結果的前後關係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亞夫奈德用力彎曲凍得麻木幾乎彎不了的手指,握起了拳頭。感覺到手指尖的感覺恢復了,讓亞夫奈德狂跳的心臓搏動沉靜了下來。
這時,一行人前方傳來了像是在輕微擾動的東西。亞夫奈德望向前方。在黑暗的夜空背景下很難看清溫柴的背影,不過至少能看出他聳立在山頂上。總算爬上那令人憎恨的山頭了嗎?亞夫奈德很吃力地繼續往上爬。他的背後傳來艾賽韓德充滿憎恨的嘆息聲。
「喔喔,卡里斯.紐曼啊。感謝您讓我們爬完了上山的一段。」
等到最後格蘭與托爾曼,哈修泰爾也爬上去之後,一行人暫時聚集在山丘頂上望向腳下。下坡路消失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了,幽暗森林蜿蜒的山巒間可以看到遠處一片平坦的黑暗。傑倫特皺起了眉頭看著腳下,輕聲說:
「啊,那是海啊。可是那邊那個白色的東西是?」
伊露莉用很沉穩的語氣回答:
「是冰川。」
「冰川?」
「就是冰的河流……山頂上堆積的雪變成了冰,沿著山谷滑下,就像一條溪流一樣。當然流動的速度沒有河川那麼快。它是靠自己的重量慢慢滑動的。」
「Afhick, Dotimasirbaami……」
黑暗中傳來溫柴的聲音,害得妮莉亞笑了出來。溫柴的聲音似乎十分不耐。當然沒有人聽得懂那些話的意思,但溫柴對於世界上居然有冰川這種東西存在這件事感到很莫名其妙,很想開口謾罵,這個誰都能猜得到。伊露莉平靜地繼續往下說:
「冰川到達海的時候就會裂開,變成冰山。看看那邊的幽暗海上漂浮著的白色東西吧。」
「德菲力啊,我還以爲那是船帆。雖然看起來有些奇怪。那是冰塊嗎?」
「是的。」
「有燈光……那個方向好像是坦能灣吧。現在天色暗了,看不清楚路,距離還剩多遠呢?」
伊露莉看了看山腳與漆黑的森林,回答說:
「最大的問題是冰川。下去的山谷中間搞不好就會經過冰川。現在這麼晚,各位要穿越過去恐怕是很困難的事情。如果急著過去,被卡在冰川中間進返不得反而不好,就先預定明天上午才到達然後慢慢往下走應該會好一些。」
身處黑矇矇的山上,沒有人會蠢到無視於精靈的這番建議,所以一行人都只能默默點頭。伊露莉輕聲說:「來,出發吧。」之時,他們也只能嘆口氣,並不猶豫於踏出沉重的腳步。沿著通向下方的道路行走之時,伊露莉再次望向遠方坦能灣城與海洋。這時精靈令人驚異的視角一隅閃現了一道正要消失在冰山間的船帆。那是帆船嗎?伊露莉一時間將注意的焦點都集中在帆船上。暗銀色的海與藍白色的冰山之間,那艘船的帆十分醒目。那是鮮難的紅色。在帆船再次消失在冰山的陰影中之前,伊露莉清楚看見了那張帆。巨大的紅海蛟圖案畫滿了船帆。在這銀白世界中,那船帆完全格格不入,讓伊露莉輕輕地微笑起來。眞是艘美麗的船啊!

「我如果現在死去,就應該不會再復活了。在首都,我已經滿足了我內心中最低劣的部分,但同時也是最頑強地殘存下來的那些慾望。」
如果葛雷在這裡,可能會用極爲誠懇的表情說出『您到風化區去了嗎?』之類的話,但丁賴特與穆史塔巴都只是默默點頭。索羅奇用不怎麼特別自豪的語調淡淡地解剖著自己。
「也許可以說是對名譽的慜望,但從本質的意義上來說,應該算是我自己的心事。我很希望自己的一生受到某些客觀者的審判。我不想去計較十幾代之後那些凡夫愚婦的後代是不是公正的審判官。無論如何,從這些裁判身上拿到好的分數本身,對我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們應該也很清楚才對。你們應該有身穿銀色盔甲盛裝參加遊行的經驗吧。」
穆史塔巴噗哧笑了。
「眞是一針見血啊。」
穆史塔巴的眼睛正看著過去。他稍微用力振動喉嚨說:
「在只爲我歡呼的人們互相無法區別的一張張臉龐構成的風暴中間,我才能感覺自己似乎重生了。」
「我需要的就是這個。這應該是老人的固執吧。」
索羅奇將手杖豎了起來,說:
「我說這些話不是爲了自我炫耀。坦白說,我想獨自抱著這些喜悅回到墳墓裡去。我之所以拋出這個話題,終究還是爲了你們。我希望你們反求諸己,找出自己內心遵從的原則到底是什麼。我其實並不是那麼瞭解你們。在這個時代裡面,你們在這個時代絕對找不到像你們一樣這麼瞭解自己的人。你們應該問自己,自己去找出答案。那麼你們就可以再次死亡了。」
說完話的索羅奇盯著丁賴特的額頭。丁賴特沒說什麼,只是瞪著桌子。索羅奇很憂心。『自己內心中存在著遺憾,而這些遺憾竟然強烈到讓自己拒絕服膺了一輩子的眞理』這件事,對這些強硬直率的聖騎士來說是很難接受的。難道只因著自己內心中的不知名遺憾,就拋開了騎士的本分、歐雷姆的榮耀而回到這地上來?丁賴特很想用吶喊來否定這一切,但最後還是一言不發。索羅奇嘆了口氣,望向坐在桌旁的第四個人。
「雷提的劍啊!」
雷提德洛斯滿面愁容。裝作沒看到他眼角閃爍的淚滴,索羅奇故作平靜地說:
「在徹底的危機中犧牲自己的決定,不管從誰來看都一定會起疑心的。況且這個決定不是其他人而就是你自己做的,那當然就更是這樣了。所以你沒必要有罪惡感。」
「謝謝您這番話。但我還是感到很可恥。」
「不,你沒有必要羞恥。如果下這種決定的時候內心中沒有任何一點疑惑或躊躇,反而不像人類了。就算只犧牲一根自己的手指或腳趾,一般人也會馬上先選擇拒絕。你是個
人類,人類裡面任憑誰也沒辦法非難你。就算雷提親自現身,我也會幫你辯護的。」
雷提德洛斯搖搖頭。
「索羅奇大人,我聽說在我死後,我有很多弟兄都下了跟我一樣的決定。但是他們都沒回來。只有我拒絕了通向雷提的道路,還執著於這個世界……」
「我跟你說不是這樣!」
索羅奇發出了刺耳的喊聲。雷提德洛斯閉上了嘴。
「沒錯!那場戰鬥中,許許多多雷提之劍都追隨你破壞了自己。而且他們都沒回來。但是這兩者之間明明就有差異!你是在沒有任何榜樣的情況下最先這麼做的。你的不安是最大的,難道不是嗎?其他弟兄們,可惡!原諒我的嘴吧。那些傢伙們都有著高度群眾心理的支持。既然有人做了,我也跟著做。但是沒有人給過你這樣的支持。這到底有什麼好羞恥的?你走上了一條困難的路,在這段必須自己走的旅程中,你所受的痛苦也許該受人同情,但絕不該受人輕蔑!」
雷提德洛斯低下了頭。索羅奇長長地嘆了口氣。
「雷提賦予你這樣的權能,意思並不是要你貶低自己的生存。祂雖然是破壞神……不,還是算了。與聖職人員討論教理不是魔法師該做的事。拜託你了,不要否定自己。你必須要直視自己才行。如果別過頭逃避去看,就不可能看清楚。要知道你的Hjan是什麼,你必須坦誠地面對自己。」
「我會銘記在心。」
想說的都說完了,索羅奇將帳幕的門簾掀起,走到了外面。留在帳幕裡的人應該需要一段自己好好深思熟慮的時間。
野戰營外面站著一個雙手放在劍柄尾端、將巨大的劍撐在地上靜靜凝視四方的戰士。經過的肯頓居民都回頭瞄他一兩眼,但那個戰士卻一副不在乎的樣子。然而索羅奇一出來,戰士就輕輕地回頭看他。索羅奇搔了搔下巴,說:
「艾卡德那,這樣站在那裡,不累嗎?」
龍牙兵艾卡德那〈Ekardnah〉對索羅奇爲什麼幫他取了這麼奇怪的名字、是否因幫他取名字而感到快樂都毫不在意。他只是默默地搖頭。
「不累。」
「我對你們種族沒進行過深入的硏究,你們有很多東西都是我不知道的。你有什麼樣的慾望?如果我說我不需要你的服侍,你會怎麼做呢?」
「一定要現在回答?」
「如果不困難的話。」
艾卡德那銳利地看了索羅奇一眼。他的眼睛清亮,從裡面很難找到任何情緒在搖動。
「很難啊。請原諒我用問題來回答問題。你是爲了什麼而生的?」
「嗯……過著過著目的就會自然出現了,不是嗎?」
「我是這樣想的。我此刻跟個小孩子沒什麼不同。跟這世界結下些恩怨之後,也許我生存的目的就會出現了。」
「因爲我不是單數嗎?哈哈哈。」
艾卡德那不知道索羅奇爲什麼笑,但也沒說什麼。索羅奇笑著說:
「好。但是我有一樣事情拜託你。」
「請說。」
「不要想一些想幫我報仇之類的事情,不管我是以什麼方式死去。之所以要先跟你說清楚,是因爲你是我召喚出來的。你讓我感受到了父母的心情。」
艾卡德那皺起了眉頭。索羅奇呵呵笑了。
「希望你度過快樂的人生,不要留下任何遺憾。被遺憾綁住腳的話,黃泉路就會變得十分漫長。要把那些東西甩開繼續往前走才行。」
「索羅奇?」
索羅奇開始猛力揮動手上那根杖。他走過艾卡德那的身邊,說:
「這是經驗談。請牢記。」
艾卡德那望著索羅奇的背影好一會。索羅奇一面對向自己打招呼的肯頓警備隊員與居民們投以微笑及溫暖的問候,一面繼續往前走。握著杖的手大力揮動著,陽光下他的背影挺得筆直。

魯森差點用手直接去抓大刀的刀刃。由於恢復自己原本的樣子還沒多久,對自己的身體不太熟悉,所以才會發生這種事。只稍微割到一點手掌的魯森連忙將手拿到嘴邊,舔了舔血。魯森再次猛力舉起了大刀。
雷澤努力故作不在乎地說:
「喂……你在那裡做什……?」
坐在溪谷底的巨人一臉疲憊地看著峭壁上方的雷澤與魯森。巨人坐的谷底還離得很遠,但巨人依然注視著雷澤。
「我先過去等著你們。」
魯森對他咆哮說:
「吱!誰會丟著你不管讓你自己去死!吱、吱吱!」
雖然是豁出性命的兇狠高喊聲,但巨人對此沒有做出任何回答。雷澤舉起手制止了魯森,說:
「停手,魯森。我們用不著報仇。納克頓不是復活了嗎?」
「喔?吱,是嗎?」
魯森一臉茫然地看著雷澤。
「吱吱!但是巨人殺了納克頓……」
「那件事別再管了,魯森。」
雖然一臉混亂,但魯森緊閉上嘴巴。雷澤再次望著巨人說:
「那麼,你不是爲了征服克頓山回來的嗎?」
「當然不是。」
巨人放眼俯視周圍綿延的山巒與谷中的溪流。雷澤也在無意識中跟著巨人望向克頓山周圍向四方展開的新綠波濤。大地上隆起的峭壁與山峰,青翠的森林間聳立的紅色岩壁與其上繚繞的雲波……密密生長的樺樹林旁,層層疊疊的岩石如同時間的備忘錄般靜靜待在那裡。雷澤因突如其來的訝異而全身僵直。他從來沒看過克頓山這個樣子。從這個角度看,克頓山的美麗遠超過他的預期。雷澤突然想到,巨人應該很清楚這個地方才對。因爲他是克頓山的主人。他記得從這個地方所看到的克頓山之美,所以才回到這裡來。
巨人用略帶疲倦的聲音說:
「如果不是這裡,美麗的克頓山,我要到哪裡去等死呢?」
雷澤什麼話也沒說。他甚至突然感到一陣嫉妒。就像流浪者從村落農夫身上、遊牧民族從農耕民族身上感受的那種嫉妒。雷澤擠著眼睛,看著這個希望自己生命終結時待在某個特定地方的傢伙。巨人慢慢開口:
「這些小傢伙們應該會回溯到時間的水源去,穿越阻攔住他們的水源,新的時間就會流進世界。這時溢流到世界上的時間江河會清洗我,讓我回到過去。過去的塵埃被洗去,過去的回憶散落在河水中靜靜消失。」
巨人會這樣直接變成山、變成岩石。跳越過等待本身。雷澤知道這所有一切。原本望著遠處的巨人似乎覺得想看的東西他都看過了,慢慢低下了頭。將頭貼到膝蓋上之前,巨人用虛弱的聲音說:
「別妨礙我從現在開始、將持續到永遠的休息。」
巨人闔上了眼皮。巨人將頭埋到膝蓋間,然後就一動也不動了。突然吹起的風送來了一把樹葉,灑向巨人岩壁般的肩膀。那是克頓山對它唯一的眞正主人做出的最後告別。雷澤突然感覺喉嚨哽咽,低下了頭。

第五章

伊西多看著哈修泰爾侯爵,哈修泰爾侯爵看著騫,騫看著宓,宓看著辛柴船長。辛柴站在紅海蛟號的船頭,看著還沒結冰但溫度跟冰沒什麼兩樣的海水。他的視線就跟這些海水一樣冰冷。
騫從這道食物鏈中靜靜起身,空出了自己的位子。宓坐在絞盤旁邊的水桶上輕輕擺動著雙腿,騫走到她身邊之後就往她右邊的甲板直接坐了下去。他之所以選擇右邊的理由,是因爲亞達坦站在左邊。宓稍微轉頭看著騫蓬亂的頭髮,就抬起手幫他理順。
「梳一下頭吧。頭髮被風吹得很亂。要不要像那些船員一樣用頭巾把頭包起來?」
「妳不是靠坐在這裡來折磨這艘船的船員吧?」
「咦?什麼意思?」
「這艘船的船員都是傑彭人。他們就算很渴,想喝水桶裡的水,恐怕也無法對妳說出『請讓開』這句話。」
宓微微一笑,把腿盤到水桶上。
「教教他們跟仕女談話的方法吧。想要完全忽視於佔了世界一半的人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也許不是完全忽視,反而是太重視了。我搞不清楚,嗚。有一次我在伊斯的酒館跟個滿身風沙的商人朋友對飮時聽他說過,傑彭人雖然一般對女人瞧也不瞧,但對自己的妻子卻極好……」
騫雖然很清楚自己說故事的實力不夠,但面對宓的時候就沒必要在乎這些了。所以騫將自己先前聽說的簡單故事慢慢說了出來,宓雖然臉上變化出各種表情,但還是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傾聽著騫講的東西。說話雖慢但是毫不矯飾的騫,以及表情豐富但不怎麼插話的宓,這兩人的樣子在北海這冷漠的空間中非常特異。他們似乎在享受著自己獨有的下午。
哈修泰爾侯爵靠著前桅下方站著,注視著這兩個人。鼻子中出來的氣變成白霧遮住了臉,比起他緊閉的嘴,他胸前交錯的雙臂似乎說了更多的話。侯爵雙臂抱胸,用右手食指一次次敲擊著左邊的二頭肌。大大的防寒外套裹住了身體,頭巾也幾乎往下拉到眼睛處的伊西多則是站在船尾盯著侯爵看。伊西多發現侯爵的手指正依著某種熟悉的節奏移動著。觀察了侯爵好一陣子的伊西多突然將右手的手套脫掉,右手伸向左手的手腕。
是脈搏啊。
這時侯爵慢慢轉過頭,瞄了伊西多一眼。伊西多用右手握著自己的左邊手腕,一臉尷尬地接受著侯爵的視線,侯爵面露訝異。然而馬上低頭看自己手指的侯爵能夠理解伊西多的行動。侯爵將抱胸的手臂攤開,用手撐住了額頭。他的嘴唇吐出白氣的同時混雜了幾句自言自語:
「明明都是虛空……還裝作活著。」
伊西多聽不懂這句拜索斯話。他判斷必須試著對侯爵說幾句話才行,所以在假意拉前桅帆繩、對甲板員下一些不必要的指示〈「釦子扣緊一點!要是感冒了怎麼辦!」〉的同時,很自然地走近侯爵。侯爵假裝自己眞沒看出來他在做什麼。伊西多走到侯爵身邊之後,將頭巾朝後一翻,對雙手呼呼吹著氣,說:
「哎,這天氣還眞糟糕,哈修泰爾。站在甲板上沒關係嗎?」
侯爵點了一下頭。伊西多咧嘴笑了。
「可是呢,你一個拜索斯人怎麼會想上傑彭的船呢?」
侯爵慢慢轉過頭去看伊西多。伊西多先確認了一下侯爵跟自己的距離,然後才接著說:
「我不是故意找麻煩。我們船上的人對這種事情並不在乎。這艘船是自由貿易船,而且既然這裡不是傑彭的海域,就算我們讓拜索斯國王上船來,只要爲的不是軍事目的,傑彭軍部也沒辦法生氣。他們倒是會抱怨一番就是了。」
伊西多理直氣壯地這麼說,但侯爵並沒有做出任何表情。一陣子之後伊西多有點急了,侯爵才開口。
「我也是這樣。」
「咦?」
「我也一樣。只要這是艘在海上航行的船,不管船籍登記在哪裡,我都不在乎。這算回答嗎?」
伊西多考慮了一下該不該發火,但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該對什麼發火。所以伊西多一直到顯示出任何反應都已經遲了之時爲止,都沒有任何反應。哈修泰爾侯爵將頭從伊西多轉向騫與宓的方向。
騫現在沒有說話。騫的頭靠著坐在水桶上的宓的腿,靜靜地坐在甲板上,宓則是將手放到騫的頭上,將騫的頭髮這裡梳一下那裡整一下。騫慢慢抬頭看了一眼宓的下巴,用帶著點疲倦的聲音問道:
「妳爲什麼要這樣看辛柴船長?」
「這是嫉妒!騫在嫉妒。宓現在快變成悲劇三角關係的可憐犧牲品了。嗚。這種事宓早就想試一次了。」
「那個……」
「等一下,我可以想出很棒的台詞。假定騫被嫉妒遮蔽了雙眼,去跟辛柴船長決鬥。知道嗎?那麼宓會抱住騫的手臂這麼說:即使在只有幾點星光的黑暗夜晚,即使你不在身旁,即使宓的雙眼已盲,宓的雙瞳還是會永遠反射出騫的模樣,這你信不信?」
「如果我說我很感動,妳會笑吧?」
「當然嘍。竟然說魔像也會感動,恐怕連宓以外的人也都會笑的。」
「老實說,我起了雞皮疙瘩。」
「是這樣嗎?來,現在試著生個雞蛋吧。」
騫重重嘆了口氣,宓一面將騫的頭髮撥開一面呵呵笑著。一陣子之後,宓解開了夾在騫頭髮上的袖釦,稍微嘀咕了一下,騫則是眼淚都快要流了出來,只能一直忍著。
「很痛吧?眞能忍,眞乖。」
「用回答當作獎品獎賞我吧。」
「回答?啊,剛才那個問題啊。宓爲什麼要看辛柴船長?」
宓擺動著雙腿,再次望向站在船頭的辛柴的背影。
「那個人,就是大海。」
「大海?」
「嗯……大海。這眞神奇。宓一直生活在平原上,覺得海好神奇啊。」
「那是第一次看到在海上討生活的人感受到的神秘感嗎?」
「應該不是。這船上還有很多其他的水手。該怎麼說呢,看看施慕妮安吧。施慕妮安的大地上有高山、有深谷、有丘陵、有江河。格林.歐西尼亞的海呢?不管那裡面有些什麼,海都一樣平靜。現在不要故意說一些什麼大海波濤洶湧之類的東西挑我的毛病。」
正想把這些東西拿出來說的騫尷尬地閉上了嘴。宓有點疑惑地說:
「像陸地的人裡面有哪些東西都會顯露在外面。那樣的人會有像豐饒果園的部分,也會有像崎嘔山地的部分,還會有展現出心中深深傷口、猶如深谷的部分,以及像荒野一樣的部分。這應該算是像陸地的人。但是像大海的人所有的部分都是平的。」
「平的?」
「嗯。宓的話很奇怪吧?宓的腦袋裡面只有模糊的概念。所以就算說得很奇怪,也請原諒。不原諒I必,宓就打你。怎麼說呢……這樣去分類人,對那個人卻不適用。船長大人完全就是大海本身啊。」
宓突然低下頭。
「沒辦法逃了。雖然本來也沒這種想法。」
騫抬頭去看宓,但因爲下垂的劉海,所以根本看不清宓的眼睛。映入騫眼中的只有帶著淺笑的唇。宓縮起肩膀,說:
「格林.歐西尼亞伸出了手……諸神只剩下祂了嗎?」
宓稍微偏過頭,用眼角瞄了侯爵一眼。哈修泰爾侯爵雙臂抱胸,望著宓的側影。
「華倫查變得一動也不能動,嗚,那麼克頓山的巨人應該也放棄了。格林.歐西尼亞也沒辦法施展出力量。但光是這位沉默寡言的神打算直接站出來,就是件了不得的事情了。如果是祂,這點忙應該幫得上。因爲祂太強大了。但是太晚伸出的手伸不了多遠。現在馬上……」
「什麼……意思?」
宓回頭去看騫,然後笑了。
「但是呢……」
「嗯?」
「宓眞正想得到的是傻瓜騫的幫助啊。宓是個傻得不能再傻的大傻瓜,雖然知道騫根本幫不上任何忙。咩——!」
宓輕輕地說,騫感覺到猶如被剜心的痛苦。但是騫沒辦法去定義這情緒,被無法定義的情緒折磨對騫而言是很陌生的事情。所以騫好長一段時間都只能僵著一張臉。宓微笑著伸出了手,輕輕扶著騫的兩頗,彎下腰親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宓好像抱怨太多了。你那張臉哭起來就更嚇人了。笑吧。」
騫很吃力地將嘴唇的兩端往上揚,宓看了笑得差點滾下了水桶。騫爲了扶住宓急忙起身之時,聽到了桅杆頂上傳來的喊叫聲。
「Sarlelo!」
伊西多、哈修泰爾侯爵、辛柴船長、騫跟被他半抱在懷中的宓全部抬頭望向桅杆頂
端。辛柴與伊西多的臉上都浮現了喜悅。辛柴高喊道:
「Irrivhepjan?」
「Rigkeelunborthas! Rene……?」
沒把話說完的瞭望員幾秒後又補充了幾句話。宓眨了貶眼睛,問騫說:
「你知道他們說什麼嗎?」
「不清楚,好像是看到船了之類的。」
「哇,船?太好了。可是船長大人爲什麼要擺出那張奇怪的臉?」
「可是那艘船……」騫轉過頭,宓看了騫的側臉,有些不安。「好像觸礁了?」
宓的臉色一下就暗了下來。「觸礁?」
騫的傑彭語翻譯是錯的。這一帶的海上並沒有暗礁之類的東西,所以不可能觸礁。但是這一點關係也沒有。伊西多莫名其妙地說: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根本猜不出船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啊。難道突然冒出一隻巨海妖,將船抓起來丟到一邊?」
將視線轉向周圍的海與冰山,辛柴搖了搖頭。
「那是很浪漫的想像,但是不對。應該是被冰山夾住了。」
「咦?冰山?」
「仔細看看那邊的冰山吧。碎得很慘吧?還能看到幾根木材呢。船是被夾在那邊的冰山與這邊的冰川之間。他們應該不會蠢到自己故意跑進去。當時看起來應該很安全。但是船一進去,冰山就開始激烈運動,冰川與冰山就從兩邊把船夾住了。就像被擰住了一樣,某一個瞬間,船激烈地彈了起來。這時因爲船的重量,冰川崩塌了,所以就落上了冰川。雖然不太容易想像,但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伊西多點頭,望向傾倒在冰川上的船。
船兩側的船舷幾乎都破碎散落了。彎曲的桅杆滾落遠處,航海設備與器具都已毀損,插進雪中各處,凍結在冰川底。船員們被彈到冰川上,一具具屍體散落冰上四處。其中還有些屍體證明了這裡不是與世隔絕的孤寂空間。伊西多再次用充滿訝異的表情望向辛柴。
「這裡怎麼……」
「是白熊幹的。」
「這樣啊。」
伊西多感覺身上一陣惡寒。辛柴用極爲鎭靜的表情回望宓。
「想下去確認一下嗎?」
「好。」
宓平淡的表情弄得辛柴很訝異。她臉色沒發青,上下牙齒也沒抖得不斷互相撞擊。雖然分明帶著痛苦,但沒有一點不安。怎麼會這樣?辛柴暫時停止煩惱,對伊西多說:
「幫十個船員裝備完整的武器之後叫他們上小艇吧。白熊搞不好還會回來找屍體。搜索就交給我,你負責指揮船吧。」
「船長大人您要自己……?」
「是。要從那條冰川上岸,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但是辛柴的擔心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方法解決了。根本就沒必要把小艇放下去。哈修泰爾侯爵只不過走到騫身邊說了幾句話,騫就半信半疑地點頭,將繩索綁在自己的腰上。然後侯爵將騫舉起來,往冰川上方拋了過去。
紅海蛟號的所有甲板員都驚訝得張開嘴巴的同時,優雅地飛過極地白色天空的騫行進了差不多六十肘之後落到了雪堆上。一陣子之後,騫拍了拍衣服站起來,紅海蛟號的船員馬上就用比看侯爵更莫名其妙幾倍的眼神去看騫。就算厚重的防寒服可以緩和衝擊,六十肘的距離還是可以輕易摔斷人的頸骨。辛柴船長發出了呻吟聲,伊西多則開始摸他的木劍。「爲紀念賽洛克水平線的完成,必須要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船員聽了都露出快昏倒的表情,甲板長穆罕默德則是用不怎麼流利的海格摩尼亞話對哈修泰爾侯爵說:
「能不能再辛苦你一次?這次往反方向。」
侯爵沒回答隻言片語,差點被拋進極地之海的伊西多在內心中鬆了口氣。這段期間騫搖搖擺擺地走向了遇難船,將繩索綁在船錨上。這個不怎麼穩固的固定裝置完成之後,紅海蛟號就停在了冰川旁邊。侯爵又向伊西多發出了幾句簡短的要求,一陣子之後三股繩索被拋向冰川上的騫。騫用那條繩索將破船的處處都綁了起來。
調查隊綁著繩索,安全地降到冰川上。船員中沒有人覺得順著繩索溜過海上是件困難的事,宓則是被牢牢綁在侯爵的背上過了繩索。亞達坦沒辦法溜過繩索,只能站在甲板上痛苦地看著主人。所有人都在冰川上站定之後,就走向船的殘骸。剛開始觀察船身殘骸的四周,伊西多就用很不滿的語氣說:
「很少有人死得不慘的,但要死得這麼慘也實在太誇張了。」
純白的冰川上展現出的地獄景象讓船員們全都啞口無言。被船那些破碎木材壓扁的船員體內爆出的內臟都被冰凍得硬了。伊西多沒頭沒腦地踢了內臟一腳,冰凍的肉塊掉了下來,船員們都立刻發出了憤怒的喊叫。但是出腳的伊西多本人的臉是變得最鐵青的,船員們也無法再繼續憤怒下去。這段期間都在仔細觀察的騫在船體下不受風的位置發現了一樣令他很有興趣的東西。船員們蜂擁而至。白雪的某一部分變成黑色的了。騫脫下手套,抓起了一把變黑的雪,仔細地看了看。一陣子之後他點了點頭。
「這是灰燼。」
「灰燼?」
伊西多疑惑了。騫將手上的東西拍掉,再次戴上手套,說:
「當時還有倖存者。因爲實在太嚴寒了,他們就將這雪原上唯一能弄到的柴火燒掉了。這是船體的破片。等一下……」
騫走了幾步之後看了看船體被破壞的部分。
「這好像是龍骨……不過怎麼看都不會是大船的龍骨。從大小還有其他特徵看來,這應該是小艇的龍骨。可是從它破損的情況看,絕對不是因爲那場事故被破壞的。這應該是用鋸子鋸開的。爲什麼要破壞小艇呢?就算不把小艇劈開,可以當柴火的木頭這裡還有很多啊。這是……」
「是雪橇啊。」
辛柴船長從稍遠處如此回答。人們都轉過頭,發現他無言地指著地面上散落的木塊與幾根彆曲的鐵釘。但是辛柴船長很快就拿出了比這個更確實的證據。辛柴彎下腰將雪抄了一點起來,雪原上就顯現出兩條筆直的痕跡。
「這雪不是很久以前下的,還沒凍結成冰。雪橇的痕跡上只覆蓋了一點點雪。我們在沙漠上偶爾也會使用類似這個的東西。要做成雪橇,小艇比巨大的船容易得多。」
伊西多哭笑不得地說:
「這樣說來,這艘船的船員全都瘋了。他們應該坐小艇回南方去才對吧?」
辛柴一時間面帶煩惱的表情看著地面,然後將頭轉過去對著騫說了幾句話。騫沉重地嘆了口氣,點點頭。
「我調査一下屍體。」
「好的……拜託了。」
騫馬上開始一一檢視屍體。伊西多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們這樣子,然後走近辛柴用傑彭話問道:
「兩位在談什麼?」
「伊西多,也許從幾具屍體上會發現並非事故的其他死亡原因。」
「咦?」
「照你的話來接著說,當時不贊成這種瘋狂計畫的船員應該非常多。要毀掉救命的小艇,是你的話會贊成嗎?但是雪橇的確做成了。我跟騫都懷疑,在下決定製作雪橇之際,恐怕曾爆發過嚴重的事態。」
伊西多啼笑皆非地看了看辛柴,再次朝騫看過去。一陣子之後,騫站起身,說:
「差不多了。好像有一場激烈的打鬥。」
這幾個人花了一段時間用自己發現的東西形成假設的理論。船碰上了悲劇性的事故,完全無法修理,所以被丟棄在冰川上。很多船員都在事故中死亡,但還是有悻存者。他們烤火來溫暖自己的身體,試圖要活下去。他們分成了兩派,一派希望製作雪橇,另一派希望搭小艇,雙方發生衝突,打了起來,又有很多人遭遇死亡後,做成了雪橇。接著人們將能從船上搬下來的東西全搬了下來載到雪橇上,離開了這裡。伊西多對於這種推論非常不滿。
「雪橇?嗯……雖然我對這附近的地理完全不熟,但眞有路可以坐著雪橇翻越回大陸去嗎?這種想法實在太過愚蠢了。雪原上根本弄不到糧食。如果坐著小艇,至少還能釣個魚什麼的。我不知道這些北方的水手是怎麼想的,但我本人絕對無法接受這種愚蠢的意見。爲了擠上小艇有限的位置而打起來還有可能,怎麼可能爲了這種事打起來?」
辛柴聽到伊西多的意見,點了一下頭。雖然能支持這個推論的都只是些情境證據,並沒有受到嚴密理性的支持。這時哈修泰爾侯爵開口了:
「如果想要回到大陸上去,用小艇好得多。」
「什麼?」
伊西多用很不滿的聲音問道。但是伊西多在哈修泰爾侯爵回答前就先猜出答案了。伊西多哭笑不得地說:
「不,那如果他們是要繼續前往北方的旅程……?」
「那雪橇當然好得多。」
船員們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伊西多代表了他們所有人的心情,說:
「他們難道認爲自己到北方去還能回得來?」
哈修泰爾侯爵並沒有回答。侯爵沒辦法對船員們說明那些人並不會死,至少不會因爲寒冷飢餓而死。所以侯爵只是緊閉著嘴唇。辛柴直盯著雪原的地平線瞧,就像在追蹤埋在雪底下朝地平線延伸出去的雪橇痕跡一樣。一陣子之後,辛柴很沉重地說:
「回到船上去吧。」
回到紅海蛟號之後,辛柴船長將哈修泰爾侯爵、宓與騫都叫到船長室去。騫感覺他知道辛柴想要說些什麼。雖然想不出他們正確的用字遣詞,但無論如何,就算辛柴此時說出要直接往回走,或者宓說出要下船,騫都不會感到驚訝。辛柴默默地望著宓,對騫說:
「宓小姐下去的話恐怕會死。幫我告訴她,宓小姐一個人撐不了幾小時的。」
「她不會是一個人。」
這句話不是從騫而是從哈修泰爾侯爵的口中說出,讓辛柴稍感訝異。辛柴看侯爵之前先看了一眼騫,似乎想表達『你才是她的情人吧?』但騫仍然面無表情。辛柴對侯爵說:
「意思是說你也會下船嗎?」
「是的。感謝你把我帶到這裡。」
「那我改一下說法。你們兩個在這裡撐不到幾小時的。」
老實說辛柴在等待著騫說話,騫卻沒開口說出『他們不會是兩個人』。他仍然不說話,辛柴更訝異了。乾咳了一次之後,辛柴朝著侯爵用平靜但嚴肅的語氣警告說:
「我是個會爲船員的人身安全負責的船長。你們下船之後要做什麼都隨便你們,但下船之前你們的性命不是你們自己能負責的。那是我的責任。因爲這份責任,我可以接受或拒絕你們下船的要求。」
低著頭的騫腦中流過一句話。『很晚才伸出的手伸不了多遠。現在馬上……』騫想:辛柴的責任在此就結束了嗎?騫對於自己的想法很滿意,但對於搞不清這想法的背後到底有何意義感到十分不滿意。
在侯爵想說些什麼之前,宓先開了口。
「我明天下船。」
辛柴繃著一張臉注視著宓的雙眼。但是宓暫時往旁邊看了看,之後笑著繼續說:
「也有可能是今天。」
這下換成辛柴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然而宓又看了一次亞達坦之後說:
「不,我們待會再談。」
辛柴在考慮要不要問騫『那位小姐是不是在耍我?』如果這時不是甲板的方向傳來了伊西多喊破喉嚨的慘叫聲,辛柴早就把這番話對騫說了。辛柴握著木劍猛然站起,盯著宓的臉瞧。宓微笑了,說:
「亞達坦的耳朵很好。現在最後一位幫助者也來了。格林.歐西尼亞,所有人類的強大父親啊,謝謝了。現在要不要出去看看?宓也很好奇那一位是誰。」

艾賽韓德坐在長滿苔蘚的山丘上,望著冰海上凝結的晚霞。這裡的風強到詭異的程度,鑽過他一縷縷的鬍鬚,讓艾賽韓德感到十分困擾。粗魯地將飄揚的前額頭髮撩起之後,艾賽韓德用不快的聲音說:
「亞夫奈德怎麼了,伊露莉?」
站在他身邊的伊露莉撥了撥頭髮,也望向海岸,說:
「他在拿石頭往海裡面丟。那是對格林,歐西尼亞施行的暴力嗎?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責怪格林.歐西尼亞……」
「……不是這樣。他只是鬱悶吧。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沒錯。那個種族做的事有很多都是這樣的。」
艾賽韓德突然回頭看伊露莉。
「妳知道嗎?」
用這種方式問精靈問題似乎過於簡略,但伊露莉卻懂得他的意思。甚至伊露莉還用問題來回答他的問題。
「亞夫奈德這樣懷疑嗎?」
「嘿,妳怎麼猜到的?」
「這個嘛……如果一個矮人向一個精靈提議爲了散步要去爬山丘,很容易就可以猜到那場散步的意思絕不只是散步而已。因爲矮人對散步根本沒什麼興趣,要矮人跟精靈一起散步就更是莫名其妙。」
艾賽韓德發出了呻吟。伊露莉輕笑道:
「請用矮人應有的正直方式說清楚這件事吧。」
「妳說的是對的。」
「如果你問我是不是本來就知道,我會說不是。如果你問我是不是有預感,我會說也許是。」
「居然說預感?呿!說得簡單點吧。」
「她到了這北方之後就漸漸顯露出不安。她來到這北方之時,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應該感到了不安。可是這樣一想,她的旅程就好像全部反過來了。」
「全部反過來了?」
「是的。沒有種族像人類或矮人一樣對時間的順序這麼在乎。神龍王爲什麼把自己的女兒託付給你們?你們所想的正確時間順序是這樣的:艾佩薩斯這頭龍先跟你們一起旅行,然後你們來到了這北方。但是精靈可以這樣想:是爲了來到北方這裡,所以艾佩薩斯這頭龍才跟你們一起旅行。」
「嗚嗚!」
艾賽韓德被背後傳來的呻吟聲嚇了一跳,轉過頭去,發現自己身後是尷尬地笑著的傑倫特與艾德琳、生硬地拚命點頭的格蘭、瞪著天空的溫柴、喜悅微笑的妮莉亞、露出驚嘆表情的帕哈斯、滿臉害怕的托爾曼排成一行站在那裡,心臟都嚇得差點停了。
「喂,你們這些傢伙怎麼全部……?」
「我們出來散步。」
溫柴以鋼鐵般的堅決表情說,但傑倫特坦白多了。
「啊,哈哈。是的,嗯。伊露莉小姐也說過了,矮人如果跟精靈提議要出去散步,這件事一聽就有鬼……艾賽韓德,不要露出這種臉嘛。對不太會說謊這件事沒什麼好覺得丟臉的吧?」
艾賽韓德勃然大怒,咬住菸斗猛抽。這段時間傑倫特走向伊露莉的身邊。
「意思是神龍王派艾佩薩斯來處理現在的狀況嗎?」
「時間是優比涅與賀加涅斯存在的第一個理由。」
「什麼意思……?」
「你侍奉的德菲力也一樣。德菲力是岔路之神。但岔路也是跟時間相關的問題吧?如果停下腳步,不管前方有多少條岔路,也一點都不重要。」
「這我懂。」
「時間是所有神存在的最初終極原因。當人類決心讓時間停止之時,神也沒有方法可以應付。最強大的神格林.歐西尼亞最後幫忙了宓小姐,但也幫不了多少。在這個時間點上,能幫助宓小姐的種族只剩下一個,就是世上唯一沒有神的種族,還擁有自己那顆星的種族……」
「嗚哇,是龍!」

伊西多因著這個詞語上到喉嚨的重量而喘著氣。要將這個詞逼出口腔,伊西多必須付出驚人的努力。所以很可憐地,伊西多很遲才將其他所有人都已經知道的名詞從口中說出。
「嗚哇,是龍,是金龍!」
純白的冰山與暗藍的海上,金龍那閃閃發出金光的巨大軀體舞動著降下。
從升降口跳出的辛柴忽然感覺周圍一片微黃。純白的北海因冰雪而洋溢著反射光,讓人不知不覺就習慣於微藍的明亮光線,但是現在這裡的環境就像來到沙漠中一樣,充滿了微黃的光芒。朝天空一看,辛柴就知道變成這樣的理由了。還眞像隻白鷺啊!第一眼看到的瞬間辛柴這麼想。他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龍。他與伊伽利斯海峽的海蛟直接搏鬥過,也迎接過藍龍基果雷德猶如偷襲般的到訪。但是金龍與牠們不同。金龍將巨大的金色翅膀朝左右張開,遮住了天空,慢慢下降。長長的右腳往下伸出,左腳則是彆曲著。辛柴從這模樣聯想到白鷺也是很順理成章的。只不過現在的問題是,如果金龍是隻白鷺的話,牠腳下的紅海蛟號就只能比喻成一艘小小的紙船了。
然而船員們並沒有感到恐懼。連輪廓也很難看清楚的金龍身上發出了耀眼光芒,將周圍的冰山都照耀成了金色。只要龍的腳輕輕一碰,紅海蛟號就會沉沒,鑽進船員瞳孔的金光透著威嚴,讓人們感到萬分的敬畏。
金龍的一隻腳碰到了主桅的頂端。金龍就這樣立著不動,船上卻沒有任何人感覺這是場騙局。
龍突然不見了。
曾經見過基果雷德的船員們連忙將視線轉向船長。所以拜索斯話的慘叫聲從他們頭頂上方傳來。
「嗚喔喔!爸爸呀!嗚哇!好高啊!船怎麼會跟個手掌一樣小!」
紅海蛟號那些雄赳赳的船員們再次雄赳赳地抬起頭。主桅頂上,小小的金髮少女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全身緊貼著桅杆。站在那麼高的地方,船看起來就像在自己兩腿間晃盪的小木塊罷了。伊西多因腦中冒起了這種想法而感到滿足:那個少女如此慘叫也是應該的。但是伊西多再次訝異得張開了嘴巴。那個少女又是誰?
辛柴用很鄭重的態度說:
「您是金龍嗎?」
桅杆頂上,一個尖銳無比的聲音回答了辛柴。
「我是全能的龍獨一的支配者——神龍王之名的繼承人,天哪,救命啊!龍之聖地的第二號代言人,哇,嚇死人了!龍族的頭號代言人,龍之星的保護者,哇,好恐怖!神龍王的女兒艾佩薩斯!快救我!」
「……伊西多,去救她吧。不過說實話,我其實很想看看龍從高處跌落這種幾乎不可能看到的光景。」
伊西多用敏捷的動作將艾佩薩斯安全地放到紅海蛟號的甲板上。好不容易將拚命喘氣的呼吸狀況調勻,艾佩薩斯環視了一下周圍每個船員的表情,就放棄了故作威嚴的行動。惡狠狠地喃喃嘀咕著的艾佩薩斯發現了夾在船員縫間的騫、宓與亞達坦,她馬上朝宓走去。宓微笑著與艾佩薩斯對望。
「我們在托比見過。是妳嗎?」
宓猶豫了一下。站在旁邊的騫低聲幫忙翻譯了艾佩薩斯說的拜索斯話,宓笑著回答:
「是的。原來妳是頭龍。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騫連忙將I必說的海格摩尼亞話譯成拜索斯話。艾佩薩斯大大地眨了幾下眼睛。
「理所當然?有什麼理所當然的?」
「這有兩種可能性……宓那時想妳不是魔法師就是龍,但是是魔法師的可能性比較高一點。在托比那時宓也見到過魔法師,所以宓認爲妳是魔法師的可能性比較高。要相信自己竟然有機會直接見到龍,是更困難的吧?」
「這有兩種可能性。第一種是妳完全沒有心要把這件事對我說明清楚。第二種就是這位青年口譯的實力實在太差。哪個是對的?」
騫沒有尷尬地笑,也沒露出委屈的表情,只是忠實地繼續翻譯艾佩薩斯的話。宓大笑說:
「可能的答案也有兩種。世界上根本沒有人能解釋我們的緣分,宓也根本不清楚騫的口譯實力。宓不懂拜索斯話,沒辦法知道騫翻得對不對。」
「嗚……我知道了。那、那現在該怎麼做?」
宓回頭看著傾倒在冰川上的船及其後的雪原,說:
「到北方,羅盤的針指的那個地方去。」

第六章

紅海蛟號的船員對突然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都不是很高興。龍的到訪並不是發生了兩次就能習慣的那種事情。他們希望宓、艾佩薩斯、騫或侯爵中的任何一個人對這件事進行一下解釋,因爲只有他們對艾佩薩斯的到來並不驚訝,只是淡淡地接受。但是宓只是努力地收拾東西,騫在一旁幫忙宓,侯爵則只知坐在船舷上望著北方,艾佩薩斯跟宓講完了話之後也就閉上嘴,坐到侯爵身邊一起朝北方望去。結果船員都開始用熱切盼望的眼神看著辛柴,辛柴乾咳了幾聲,走向艾佩薩斯。
「失禮了,全能的龍獨一的支配者——神龍王之名的繼承人,龍之聖地的第二號代言人,龍族的頭號代言人,龍之星的保護者,神龍王之女艾佩薩斯閣下。」
「我很嫉妒。」
「咦?」
「把這個頭銜全部記住花了我三天,所以我很嫉妒你。」
「是嗎?現在才自我介紹有點遲,我是這艘船的船長辛柴,巴爾坦。」
「辛柴?溫柴的爸爸?」
「不是。是他的表哥……」
微笑著回答的辛柴突然覺得喉嚨卡住了。艾佩薩斯將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辛柴。
「怎麼了?」
「妳認識他?」
「換作是你會忘記嗎?像你這樣的眼睛、這樣的聲音、這樣的表情、這樣的性格、這樣的講話習慣,呵呵,只要見過一次,到死都不會忘記。可是我沒算過他跟我到底在一起幾天。這樣怎麼可能忘記?」
「好像不是同名的人……艾佩薩斯所說的人似乎確實是我的表弟。他在哪裡?」
「坦能灣。」
「嗯?」
艾佩薩斯搖動著放到船外的腿。她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失去了與辛柴談話的興趣,回答起來明顯心不在焉。
「你出發不久後我們就到了。坦能灣不再有船,所以我們也沒辦法再追……所以我變身了。我之前想變身可是都沒成功,怎麼回事?」
「那是龍的意志。」
突然哈修泰爾侯爵開口了。艾佩薩斯將眼睛睜得大大地看了一眼侯爵,說:
「原來你會講話啊?」
「沒錯。」
「你能不能說明一下那個什麼意志?你說那是龍的意志?」
哈修泰爾侯爵茫然地望著北方天空,然後不怎麼在意似地說:
「我是龍魂使。」
「什麼,你、你是龍魂使?你說謊!我一眼就能認出龍魂使。因爲……我是龍。」
艾佩薩斯把話的結尾說得很模糊。哈修泰爾侯爵慢慢將臉轉向坐在旁邊的艾佩薩斯盯著她。一陣子之後艾佩薩斯喪氣地說:
「是啦。我只是隻幼龍而已。把你的頭轉回去!」
侯爵慢慢轉過頭去看前方。他無視於艾佩薩斯的低聲抱怨,用冷靜的聲音說:
「妳是神龍王的繼承人。龍的意志透過妳來體現,是再當然不過的事情。如果是幼龍艾佩薩斯想變身可能做不到,但如果是龍想變身,就一定可以變。」
「討厭啦!」
艾佩薩斯用非常喪氣的聲音說。那是讓不知何時起被從對話中排擠出去的辛柴很吃驚的不滿聲音。
「你既然是龍魂使,應該可以讀出我的心吧?就算我是幼龍也一樣。因爲你是龍魂使,對吧?嗯?」
「您應該知道,雙方需要締結契約才行。」
「那麼就來吧,讀一下我的心。我……」
「您好像不太瞭解。這份契約是到死時爲止的。」
「可、可是,如果雙方同意……可以取消契約吧?所以……」
「是我沒講清楚。我說這份契約是到死時爲止的,所以我沒辦法再締結契約。因爲我已經死了。」
艾佩薩斯偏過頭疑惑地望向哈修泰爾侯爵的側臉。但是侯爵那張臉簡直跟冰削成的沒兩樣,還是只望著北方天空。艾佩薩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抬起右手按向侯爵的胸膛。侯爵的嘴角浮起微弱的笑,但專心感受他心臟跳動的艾佩薩斯並沒有看到。疑惑的艾佩薩斯決心要試試其他東西,將手稍微移位了。結果哈修泰爾侯爵瘋狂似地笑了出來,辛柴必須像陣風一樣迅速趕到,將侯爵的肩膀給抓住。差點從船舷掉到海裡,好不容易才穩住重心的侯爵眼中含著淚水瞪了一眼艾佩薩斯,高喊道:
「妳做什麼!」
「搔你癢啊。你還生存著吧?」
「如果被播會感覺癢是生存著的條件,那生活著的條件又是什麼!」
辛柴認爲艾佩薩斯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的想法一下就完全被打垮了。艾佩薩斯一臉對方問了個怪異至極問題的表情,說:
「連這都不知道?太可笑了,居然這樣問。哈哈哈!」
哈修泰爾侯爵啼笑皆非地看著開始大笑的艾佩薩斯。突然侯爵的臉僵住了,開始浮現一種很難形容的表情。侯爵嘴唇的兩端開始一點一點地上揚。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辛柴對此根本摸不著頭緒。所以對伊西多所提『到底那兩個人爲什麼笑得這樣瘋狂』這個問題,辛柴採用了不想顯露自己無知時所用的最普遍的回答方式。他故意將手指豎在嘴唇前面。

「好像是那頭龍的笑聲。爲什麼笑成這樣?」
騫看著船艙的天花板疑惑著。宓聳了聳肩,拿起了背包。
「宓的行李都收好了。現在出去吧。」
「嗚……原來妳不想幫忙我收我的行李。好吧,妳先出去吧。其實我也沒什麼行李,馬上就能弄好了。」
「咦?騫收什麼行李?」
拿起自己空背包的騫聽到I必這句話,停下了動作。他看到宓拚命做出『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的表情。騫覺得手指尖一下就涼了下來,但是他的說話聲是永遠不會發抖的。
「什麼意思?」
騫的臉一僵住,宓就放棄了故作表情的努力。她伸了一下舌頭,說:
「嘿,這樣還是不行啊。嗯,就跟你猜的一樣。」
「一起走吧。」
「不,宓不要騫一起走。」
騫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注視著宓的雙眼。宓迴避著他的視線,對牆壁說:
「騫要帶著亞達坦跟辛柴船長一起回坦能灣。宓要跟侯爵大人與龍一起去追葩。」
「不要。」
「別固執了。騫去的話今晚之前就會死,絕對不可能撐到明天早上。騫應該很清楚,宓的心很寬廣,可以容納騫的各種面貌,只有凍僵死去的面貌沒辦法接受。亞達坦也是一樣的。宓明明說過了啊?騫是幫不上任何忙的。」
騫仍然絲毫不動地望著宓。他沒點頭,也沒搖頭。宓拔出了插在腰間的劍,將劍對準了自己的側頸,看起來就像要自刎。但是宓其實沒有自殺,而只是斬斷了自己的幾束頭髮。將劍插回去的宓轉過頭看了看騫的右手,將那隻手抓起。騫的右手就像非生物一樣,無力地被宓抬了起來。辛苦地舉著厚重的手掌,宓將自己割下的頭髮繞在騫的手指上。
「雖然沒什麼用……要像精靈的頭髮一樣做成弓弦又太短了。嗚,宓不知道。如果你在必須縫補衣服的時候線不夠了,就拿它接在一起來用好了。這話莫名其妙嗎?嗚。宓好像做了沒用的事情了。眼淚鼻涕都快流出來了。拳頭握好。難道你想放開嗎?」
宓將騫的手指一根根彆曲,讓他握起了拳頭。騫努力想開口,好不容易才弄出了嘶啞的聲音。
「宓……」
「愛你。」
宓將放在旁邊的背包拿起來,與騫擦身而過走向門邊。騫一動也不動地站著。關門聲傳來之後,騫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然後舉起拳頭用力一咬。

龍鬥士艾卡德那將左手放到立在地上的塔盾上方,右手握的那把巨大的劍斜斜下垂,大概是在用一副不關心的視線注視著前方吧。當然索羅奇因爲是站在艾卡德那的背後,所謂不關心云云也只是他自己的推測。然而他也沒辦法爲了看清艾卡德那的表情就跑到前面去。若他眞跑過去了,艾卡德那會用有禮貌但堅決的態度去阻擋他的前進。所以索羅奇只能滿足於隔著艾卡德那寬闊的肩膀看那些死亡騎士。但是因索羅奇身處這個位置而失望的不只是他自己一個人而已,連死亡騎士也都是這樣。死亡騎士們對於必須隔著艾卡德那的肩膀跟看不太清楚的索羅奇對話非常不滿意。所以死亡騎士對艾卡德那發出了恐怖的視線,無言地要求他返開到旁邊去,但艾卡德那還是巍然不動。結果死亡騎士之一開口了。
「龍龍龍龍牙牙牙牙兵兵兵兵,我我我我想想想想譴譴譴譴責責責責你你你你保保保保護護護護主主主主人人人人的的的的態態態態度度度度。」
「說說看吧。」
「受受受受過過過過教教教教育育育育的的的的人人人人都都都都知知知知道道道道,主主主主人人人人跟跟跟跟別別別別人人人人說說說說話話話話時時時時不不不不要要要要擋擋擋擋在在在在中中中中間間間間。」
「我沒受過什麼正規的教育,因爲我出生還沒多久。所以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想盡辦法保護召喚我的人不受你們這些兇狠傢伙的傷害。這就是我想出的辦法。」
「我我我我們們們們是是是是騎騎騎騎士士士士 。不不不不會會會會進進進進行行行行不不不不名名名名譽譽譽譽的的的的偷偷偷偷襲襲襲襲。」
雖然索羅奇看不到,此刻艾卡德那的臉上浮現了表情。艾卡德那朝死亡騎士冷冷地笑了,說:
「要說不名譽,你們光是存在在這,就已經是在你們那些讓人懷疑存不存在的名譽上面塗糞了。」
「放放放放肆肆肆肆的的的的混混混混蛋蛋蛋蛋!」
「快滾!骯髒的黑暗騎士們。收回你們踩上施慕妮安豐饒胸膛的腳吧,不要再玷污這光明大地的名譽了,回到你們該待的詛咒與痛苦裡面去!」
死亡騎士都眞正生氣了,並且對於自己生氣這件事更加憤怒。因爲侮辱它們的也不過是單單一個龍牙兵而已。光是對這種小事生氣就可以將死亡騎士逼得半瘋。再加上一百個死亡騎士居然沒辦法對一個龍牙兵揮劍,它們的憤怒更是倍增大了無限倍。這時死亡騎士之一舉起了拳頭。它們越來越騷動,對艾卡德那說:
「龍龍龍龍父父父父與與與與施施施施慕慕慕慕妮妮妮妮安安安安母母母母的的的的眞眞眞眞孩孩孩孩兒兒兒兒龍龍龍龍鬥鬥鬥鬥士士士士啊啊啊啊。」
艾卡德那默默地望向說話的死亡騎士 。
「跟跟跟跟你你你你的的的的召召召召喚喚喚喚者者者者談談談談完完完完之之之之後後後後,我我我我們們們們會會會會考考考考慮慮慮慮你你你你說說說說的的的的話話話話。現現現現在在在在給給給給我我我我閉閉閉閉嘴嘴嘴嘴。」
索羅奇笑了出來。親身證明『三百年前引導著天空騎士們的騎士道傳統並不只存留在拜索斯的騎士身上』這件事的男子在沉重的頭盔中燃燒起暗鬱的目光,注視著魔法師。
「繼繼繼繼續續續續說說說說吧吧吧吧,索索索索羅羅羅羅奇奇奇奇。」
「啊,謝了,葛雷。」

「現在他在做什麼,丁賴特大人?」
「對不起,可是我也不知道,仕女凱特.戴索羅。俗話不是說,不要要求別人解釋魔法師做的事嗎?」
「啊,是的,是我失言了,丁賴特大人。」
丁賴特.伊士菲爾德與凱特.戴索羅用無比優雅的姿勢,以及與這個姿勢完全相配的憂鬱眼光,看著戴頓平原遠處展開的索羅奇與葛雷之間的會面。凱蒂.戴西的身高只到全副武裝的丁賴特的大腿,所以每當她說話的時候都必須把頭抬得老高,這好像是他們兩人之間唯一的問題。但是無可否認,與他們內心擔憂至極的狀態完全相反,這兩人演出的這一幕卻給了城牆上的其他人一種看喜劇似的快樂。因而肯頓城牆上的警備隊員、朱力奧市長、希頓波利史官這些人看著死亡騎士與索羅奇間的會談之時才變得比較沒有負擔。
但是穆史塔巴.哈賓斯並沒有在看他們。穆史塔巴倚靠城牆坐著,無言地撫摸著艾拉的頭。艾拉坐在城牆底下,將牠巨大的頭放到迴廊上,讓穆史塔巴可以很輕鬆地摸到牠。穆史塔巴用這世上看翼龍的眼神中空前絕後的溫柔眼神看著艾拉的眼睛,艾拉也證明了牠可以不用翼龍平常把人類當食物的那種眼神看人類,懶洋洋地動了動鼻樑,撞向穆史塔巴的膝蓋。穆史塔巴微笑了。
大法師說是葛雷讓金克萊復活的。我也可以做到嗎,艾拉?
穆史塔巴彎下腰,將上半身靠在艾拉寬闊的臉頰上,抱住了艾拉的頭。
如果我能救你,我也能救他……

說完話的索羅奇一臉泰然地面對葛雷。
「懂嗎,葛雷?我相信你懂。」
「是。」
「你你你你若若若若離離離離開開開開,肯肯肯肯頓頓頓頓連連連連一一一一天天天天都都都都撐撐撐撐不不不不了了了了。丁丁丁丁賴賴賴賴特特特特跟跟跟跟穆穆穆穆史史史史塔塔塔塔巴巴巴巴擋擋擋擋不不不不住住住住我我我我們們們們的的的的。它它它它們們們們還還還還沒沒沒沒衝衝衝衝進進進進肯肯肯肯頓頓頓頓城城城城門門門門都都都都是是是是因因因因爲爲爲爲你你你你。」
「到底是我們,還是它們?你必須選一種。」
葛雷的嘴角往下彆曲,讓索羅奇感到很幸福。
「一般人對大部分的東西都喜歡收、不喜歡給,但對忠告卻不是這樣。收到忠告的時候會覺得很煩,給出忠告的時候則會很高興。來吧,展開眉頭接受我的忠告吧。」
「說說說說說說說說看看看看吧吧吧吧。」
「我離開的話,你們應該很高興,接著就朝肯頓突擊。當然丁賴特與穆史塔巴會舉起他們高貴的劍來跟你們對抗。但你的劍讓丁賴特與穆史塔巴之一或兩人都倒下時,你最後的希望跟他們最後的希望都會同時倒下。可以說天空騎士就此完蛋了。」
「什什什什麼麼麼意意意意思思思思?」
「你因爲對自己的死亡感到痛苦而復活,也因爲對金克萊死亡的痛苦而讓牠復活。如果你將跟你兄弟沒兩樣的丁賴特與穆史塔巴給殺害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不是一清二楚嗎?」
葛雷一動也不動地望著索羅奇,但他所騎的怪獸鼻子中噴出硫磺般的氣息,將頭轉來轉去。騎在上面者雖然一點也沒動,但跟它合一的怪獸猶如騎士與馬之間一樣,能讀出它
的心。葛雷慢慢舉起灰色的手,摸了摸下巴。
「你你你你到到到到底底底底想想想想說說說說什什什什麼麼麼麼?」
「這個嘛……這是連將卡蘭貝勒圖書館全部內容背下來的精靈之舌都借過去用的詩人也很難想出的悽慘悲劇。」
「悲悲悲悲劇劇劇劇?」
索羅奇用沉著的態度將自己袖口的皺紋撫平,但是他大睜的眼睛噴出的目光像箭般射向葛雷眉間。索羅奇用乾燥的聲音說:
「丁賴特與穆史塔巴都無法原諒你。你現在成了他們不共戴天之人。但是當你殺了他們任何一人,他們都會再次復活。你們將會永遠互相殘殺,然後不斷重複再活過來。」

穆史塔巴的手背激烈地抖了起來。艾拉感受到了不安,但因爲穆史塔巴孔武有力的雙臂抱著牠,牠也只能乖乖不動。穆史塔巴咬緊了牙關。
我必須除掉變成死亡騎士的葛雷。但這是我的眞心話嗎?要完全憎恨一個人是很難的,更何況他是我最好的老朋友。沒錯。我會讓他復活!
我必須倒在他的劍下嗎?不。反過來也是一樣。就算葛雷是死亡騎士 ,既然他已經讓金克萊復活了,他也會讓我活過來。就算不是他,丁賴特也會做一樣的事。沒錯,還有丁賴特在。就算我們兩個同時死去,丁賴特也能救活我們兩個。
眞是這樣嗎?光靠人類的盼望就能這樣隨意戲弄生死的界線嗎?我成了個完全相信魔法師所說之話的笨蛋,不是嗎?
不。生死的界限早已經打破了。這還眞蠢。我把自己當成什麼了?你又是誰呢?

索羅奇緊握著自己的杖,表情好像自己想講的話已經都講完了。死亡騎士們身子一震,但索羅奇似乎毫不介意,雙手將緊握的杖舉得高高的,然後用力往地下一插。
手杖發出了沉重的聲音,穩穩地插在了地上。似乎受到太大的衝擊力,索羅奇將手掌一張一闔,說:
「它會長成一棵大樹。」
「大大大大樹樹樹樹?」
「幾百年後,老人會對孫子這麼說:『魔法師索羅奇插在地上的手杖萌發出了枝葉,長成了這棵樹。』尊敬長輩的孫子會裝出一副相信的樣子,當然內心其實是完全不相信。即使這番話都是眞的。哈哈哈。」
葛雷不知該說些什麼,因爲他猜不出索羅奇說的這番話背後到底帶有什麼意義。但是索羅奇拍了拍雙手,將雙手放到背後握起,說:
「走吧,艾卡德那。」
索羅奇沒有等對方回答就轉身了。艾卡德那充分地牽制著死亡騎士,徐徐舉起了塔盾。葛雷突然大喊:
「索索索索羅羅羅羅奇奇奇奇!」
索羅奇一面走一面說,但不是對葛雷說。
「牢記我先前對你說過的話,艾卡德那。」
艾卡德那很想回頭,但爲了牽制死亡騎士所以沒辦法做到。艾卡德那沒去看索羅奇。但是葛雷看得非常清楚。
索羅奇慢慢地變得越來越稀薄了。
就像透過春日的游絲,沙漠的海市蜃樓,寒冬暖爐中噴出的微弱火星看到的回憶一樣,將手背在後面行走的索羅奇身影漸漸淡去。葛雷似乎想再說些什麼,但還是沒說出口。艾卡德那從葛雷的臉色中感到了異常,才轉身往後瞥了一眼。接著他做出了一個防禦本能極強的龍牙兵不該做出的姿勢,就是背對著敵人一動也不動。
這時,越來越微弱透明的索羅奇低聲笑了,聳了聳肩。
「在我的時代,有的傢伙老是嘀咕一些世界末日就要來了之類的東西。但是三百年後,這世界依然美麗。眞想讓那些傢伙看看。」
「索索索索羅羅羅羅奇奇奇奇!我我我我不不不不知知知知道道道道。你你你你現現現現在在在在……」
「祝各位在這世上一切順利,朋友們啊。」
留下了這最後的一句話,索羅奇的身影就完全消失了。

第七章

丁賴特緊緊扶著城牆。
朝向肯頓走著的索羅奇像一陣煙般消失了。凱蒂.戴西拍著手,口中喃喃說著大法師的魔法眞厲害之類的話,但是丁賴特連一句都沒聽進去。朱力奧市長或希頓波利史官也揉了揉眼睛,環顧四周尋找索羅奇,丁賴特則是直視著戴頓平原。他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因爲他自己也像索羅奇一樣,是死而復生的人。索羅奇確實回去了。
這時丁賴特的耳邊傳來穆史塔巴粗啞沉鬱的聲音。
「拉起了在這時代晃盪的惋惜之錨,他向水平線的另一邊開始了一趟永不復返的航行。」
「穆史塔巴?」
「一定要回到格林.歐西尼亞身邊才行。不管多重,那錨都是我自己的。要將它拉起來,走向格林.歐西尼亞才可以。」
丁賴特閉上了嘴,直盯著穆史塔巴。格林.歐西尼亞,我們的父親,最初的溺死者,首先死亡者,第一個走上我們必走之路者。永遠在陽光達不到的深海底下做夢者。我們必須跟隨走上這位父親之路。穆史塔巴回頭去對著丁賴特。
「丁賴特,我啊……」
「嗯?」
「我很想聽聽伊斯風笛的聲音。你當年很會吹那玩意兒。如果要從讓你說話還是讓你吹風笛當中選一個,我想時隔三百年之後我還是會選擇後者。」
穆史塔巴說完話的瞬間,丁賴特突然發現自己正拿著風笛。
凱蒂.戴西張嘴發出了讚佩,丁賴特則是什麼話也沒辦法說,輪流看了看自己懷中抱的風笛與與穆史塔巴。他認得這風笛。每當黃昏臨到位於伊斯首都的伊士菲爾德家族古典風格的宅邸之時,騎士丁賴特常會朝向大海,站在開闊庭院的盡頭演奏它。每當騎士們大開筵席之時,他不會去用他那不怎麼樣的口才說話,而會透過演奏它來取悅玫瑰騎士們。那就是丁賴特的風笛。
穆史塔巴微笑說:
「是的,就是這樣。拜託。雖然我一次都沒直接對你說過,我當年跟你一樣喜歡那風
笛、那聲音。」
「穆史塔巴,這到底……」
「拜託了。」
丁賴特想再說些什麼,但還是閉上了嘴。他將發抖的手指小心地放到調律管上。剛開始手指還不怎麼順暢,但丁賴特很快就想起了當年熟悉的動作。他的背自然挺起,雙臂舒適地抱上了風笛。一陣子之後,丁賴特的手指悄悄地移動著,肯頓的城牆上一下子就充滿了風笛清亮的樂聲。
到這時還在左顧右盼尋找索羅奇的朱力奧市長、希頓波利史官與肯頓警備隊員們突然聽到清雅悠揚的笛聲,訝異地轉過了頭。穆史塔巴短短地笑了。他再次開口之時,口中傳出了伊斯歷史悠久的船歌。那是低沉悲傷但很有力量的歌。

水面之下,光線稀薄,連夢也迷茫,
沉重的鐵鍊末端繫著一個錨。
每個海上男兒都知道,
那是屬於我的,即使看不到。
就算多美麗的港口,我也不可能永遠停留,
因爲自己思念的在水平線的另一邊。
每個格林.歐西尼亞的孩子都知道,
那是屬於父親的。我要回到那裡去。

茫然地望著索羅奇消失之處的葛雷打了一個寒噤,抬起了頭。艾卡德那因著突然傳來的樂聲而訝異,但這訝異幫忙他找回了龍牙兵應有的戰鬥本能。艾卡德那警戒著死亡騎士,用很快的動作朝後返。但是葛雷並沒有看艾卡德那一眼,只是一個勁盯著肯頓的城牆。

拉起沉重的錨,揚起輕盈的帆吧!
離開那產生了感情的港口,讓船頭指向水平線吧!
星星啊,指引我走向父親之路吧!
風啊,帶我到格林^歐西尼亞那裡去。

我是航海人。從出生時開始,不會變成其他的什麼。
我是航海人。到死亡時爲止,不會留下什麼。

「怎麼了,帕哈斯?你在對露米娜絲唱歌嗎?」
用豎琴伴奏歌唱的帕哈斯回頭對著妮莉亞微笑。
雖然是太陽昇起前的最黑暗時刻,但北海的清晨還是帶有一種意外的明亮。撒在每條山脊上的雪、冰山、沿谷地流下的冰川將露米娜絲的光芒刺眼地反射出來。這時刻比起烏雲密佈的白天暗不了多少,所以帕哈斯能看清楚妮莉亞的身影。大概是因爲套上幾件厚重毛衣的關係,妮莉亞搖搖晃晃地走著。再加上她的動作原本就輕巧靈敏,看起來就跟個灌飽了空氣的球在彈跳著沒兩樣。帕哈斯將手指擱到豎琴上,說:
「不是的,妮莉亞。詩人都常這樣,我是在對自己唱歌。可是妳又怎麼這麼早?」
「我平常就比較早起床。因爲聽到這裡有歌聲,所以套上了艾德琳的衣服就出來了。」
「啊,那是女祭司艾德琳的衣服。難怪看起來這麼大。」
「是的。可是我發現這首歌我聽得懂,嚇了一跳。我還以爲會是海格摩尼亞話呢。」
「正確來說,這是首伊斯的歌。拜索斯跟伊斯的語言差不多。」
「伊斯?啊,嗯……眞是首悲哀的歌。」
「行船人的歌都是這樣的。原本應該用風笛來演奏的,但豎琴的音色會給人很不一樣的感覺。如果對這麼安靜的夜晚海洋發出風笛那種響亮的聲音,可能會把鯨魚逼瘋的。」
「是嗎?」
妮莉亞一下把眼睛睜得好大。她懷疑對方爲什麼要提起鯨魚的懷疑眼光,讓帕哈斯無言地抬起手指向海洋。妮莉亞瞇起眼睛,沿著帕哈斯的手指尖望出去。帕哈斯那看來演奏任何樂器都適合的細長手指指著坦能灣港外的開闊海洋。坦能灣也像大部分港口一樣,選擇的是比較不受風浪影響的海灣內側,但從他們站立的山丘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外海。妮莉亞以疑惑的目光看著海的黑暗表面,然後在將頭轉回帕哈斯的方向之前發現了『那些東西』。
那是些鯨魚。剛開始妮莉亞還以爲是波浪。但是要把平靜海面上隆起的這些山丘當作波浪,它們卻又太堅硬太固定了。妮莉亞壓低呼吸聲,看著那些鯨魚。鯨魚用帝王般的動作緩慢地游著。突然牠們之一抬高了噴水孔,爆出只有無比巨大的肺才能噴出的水柱。月光下躍起的水珠發出了銀光,慢慢飛散。光消失之時,妮莉亞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鯨魚響亮但不讓人覺得吵的呼吸聲。雖然離得很遠,但妮莉亞認爲自己明明聽到聲音了,所以無言地回頭看帕哈斯。帕哈斯也無言地點頭。妮莉亞安心了。
「是鯨魚耶。」
「是的。」
「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近看到。怎麼會這麼近?」
「北海的峽灣跟冰川讓水道變得很狹窄。所以不管是人還是鯨魚,都得利用同一片海。如果在海面遼闊的地方就很難看到這種景象了。」
「是嗎?可是鯨魚在做什麼昵?」
「這個嘛……也許可以說牠們在唱某種歌吧。也可能是牠們太想把只有牠們知道的大海深邃的智慧傳給還沒準備好接受的我們,但卻做不到,只好在那裡嘆息。如果這兩個都不是的話,那牠們也許是在伸懶腰吧。」
妮莉亞注視著帕哈斯的臉,帕哈斯故意面露自嘲的微笑。
「那是鯨魚牠們自己的事。我不可能知道,就算我自己編了一些意義硬加到牠們身上,對牠們也一點都不重要。」
「可是,難道你不冷嗎?如果是我的話,恐怕手指會被凍得連豎琴弦都沒辦法碰了。」
「天氣是很冷沒錯。請等一下……」
「行了!別脫斗篷。你以爲我會厚著臉皮把這個接過來穿嗎?不會吧!這不是禮貌,是對我的侮辱。」
帕哈斯很尷尬地笑了,手離開了斗篷的金屬扣。
「這跟我熟知的那個時代的確不一樣。在我的時代,仕女們會用更漂亮複雜的言詞來推辭這種事。啊,我當然不是說妮莉亞小姐這樣很沒禮貌。我的意思是,妳的率直讓我感覺很新鮮。」
「喵嗚。這到底是好話還是壞話呀?」
妮莉亞疑惑地坐到了帕哈斯身邊。如果借用帕哈斯的表達方式,這可以形容爲『帶有新鮮感的率直』動作。妮莉亞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所以帕哈斯根本來不及脫下斗篷鋪到地上。
「繼續吧。」
「繼續?啊,是說彈豎琴嗎?好啊。就算妳沒說,有一首曲子我也還是會不斷去練習。我正處心積慮想把那天目擊艾佩薩斯的變化與飛行時的感動編進歌裡面去哪。」
「嗚哇,眞厲害。我在這方面沒有什麼才能,表達不出來,但如果是你,一定可以作出很棒的曲子來。龍長得可眞快。如果人也長得這麼快,那一定很有趣。」
「長得很快?」
「咦?傑倫特不是說過了嗎?之前不過是隻小小的幼龍,居然一下子就變成了這麼巨大的成年龍。」
「她應該是跳越過了時間吧。」
最近總是這樣,只要有人提起『時間』這個詞,心裡就會一緊。妮莉亞一下子把眼睛睜得好圓。帕哈斯愛憐地撫動著豎琴弦,說:
「不……事情不是這樣。不會是如此的。請寬恕鄙人之淺見,就算此刻停住而讓我這過去的小丑趕上,此刻的某樣東西也很難突然跑到未來去。」
「那爲什麼會突然這樣?」
「好問題。對了,到了這個時代,『好問題』這句話的意思還是沒改變嗎?」
「是的。意思是說『我也不知道』吧。」
帕哈斯嗤嗤笑了。雖然妮莉亞等了很久,但他似乎不怎麼想再演奏豎琴,只是彈了一下手指,說:
「艾佩薩斯是神龍王的繼承人,所以也許她的變身表現出了龍的意志。」
「龍的意志?」
「那不是艾佩薩斯自己的,而是龍的意志……她可能變成了龍之帝王金龍的成年型態,此乃我這小丑鼓起極大勇氣做出的推測。」
「請再跟我說一次。」
帕哈斯用受不了的表情反覆講了兩次相同的話,妮莉亞都聽完之後滿不在乎地又要求他再重複一次。聽到同樣的話三次的妮莉亞點頭,說:
「那麼龍的意志又是什麼呢?」
「啊,眞是個好問題。」
「彈一下豎琴吧!」
「好吧。」
帕哈斯猶如之前就在等待般撥動起手指。妮莉亞在艾德琳的巨大外衣中盡可能蜷縮起身子,將下巴緊緊夾到雙膝之間,豎耳傾聽帕哈斯的演奏。帕哈斯並沒有歌唱,只是撥弄著豎琴。這是很難看到這位詩人展現出的一幕,帕哈斯決定不往這雪國風光中添加語言或意義是很對的。妮莉亞也滿足於只聽帕哈斯的琴聲。
剛開始與北方的天空一樣清朗的豎琴聲很快就像冰川般產生了沉重、緩慢、強烈的變化,暢快地流動了一陣之後開始柔軟地變化,成了敲打冰山腰部的波浪。快速彈奏優美的和弦,帕哈斯的手指巧妙地移向豎琴的高音部。又高又急的音符無休無盡地湧來,簡直快讓妮莉亞喘不過氣了。那是北海的暴風。持續的快速彈奏在某一瞬間爆發之後立刻陷入寂靜。激烈地襲來的靜謐跟突如其來的高音一樣令人驚異。就在妮莉亞鬆了一口氣之時,帕哈斯再次開始柔軟活動的手指猶如勾畫出了在北海海面上方孤獨飛翔的信天翁。
暴風過後的北海上,信天翁攤開跟記憶一樣長的翅膀,無限靜謐地飛著。山峰頂上的萬年積雪還是依然與在悠久歲月中一樣靜靜冰凍著,谷中冰川的銀光之流突然成了通向切分音的跳板。帕哈斯巧妙地插入的不和諧音符,凍結的北海海面上寧靜飛行的信天翁開始緊張起來。那是種期待感。那是讓人覺得好像有什麼事即將發生的、平靜但是充滿力量的低音。
然後是龍踏著水平線飛起。
「有船!」
聽到傑倫特的高喊聲,妮莉亞嚇得站了起來,差點踩到自己穿的那件大衣服的衣角而滾落地上。好不容易才站穩的妮莉亞望向遠方的海岸。不知什麼時候跑出來的傑倫特正站在海邊朝著水平線高喊。等一下,怎麼可能看到船?妮莉亞一直到了這時才發現四周已經亮起來很多。他說有船?
妮莉亞望向水平線。早晨的陽光映照出從水平線另一邊駛近坦能灣港口的船隻模樣。從極遠處都能清楚看見那張紅色的帆。妮莉亞瞇起眼睛注視那艘船。幾乎畫滿巨大船帆的紅海蛟正蠕動著,踏著水平線冉冉升起。

希歐娜坐在棺材上,眼睛瞪著帳幕頂。翰姆面對她的背坐著。這並不是翰姆的意願。翰姆被綁在椅子上,從棺材裡出來的希歐娜瞄了翰姆一眼,就轉過去用背對著他。但是這樣也讓翰姆比較放心。那個陰險的卡爾故意將翰姆綁在希歐娜的棺材旁邊,讓希歐娜一出來就可以看到他。被吸血鬼盯著不放是翰姆在連續經歷了幾百件快樂的事情之後依然不想碰到的狀況。
但是翰姆也沒辦法無條件安心下來。翰姆瞄了一眼希歐娜讀過之後丟在地上的紙條。原本放在希歐娜棺材上的那張紙條上寫著幾句卡爾的筆跡,翰姆很清楚上面寫了些什麼。鐵定是要求『希歐娜小姐利用獨有的能力將翰姆洗腦,然後再把他送回傑彭去,請問妳怎麼想』吧?背對著他坐著的希歐娜突然開口:
「我好像問過你,你是不是因爲自己會死而自豪?」
翰姆並未回答。希歐娜仍然瞪著天花板。
「那到底有什麼好自豪的?你們每天所做的行動裡面,有九成都是爲了讓自己明天還活著。自相矛盾到這種程度,不是糟糕透頂了嗎?」
翰姆這次回答了。
「比例是一定很高沒錯,不過說九成就太過分了。」
「不要抓我語病。」
「無論如何,從妳沒說『全部』而是用了『九成』這個詞看來,妳也承認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部分。不是爲了生存而是爲了生活的那些部分。」
「這個嘛……從我看來,剩下那一成可笑的努力只不過是利用來將另外九成爲糊口而做的勞動正當化的根據。相信自己必須用這樣這樣的方法,這樣這樣地活著。爲了幫自己找藉口而將剩下的一兩成生命消耗掉,這難道就是有意義的人生嗎?你們養的牛跟馬連那一成都不會浪費,將所有的十成都全部獻給自己的生命。」
「妳說這不是生活而是生存,是很傷人類自尊心的話。」
希歐娜對翰姆的用詞感到驚訝。
「自尊心?」
「沒錯,自尊心,人類直到生命最後的瞬間都無法拋棄的東西。雖然沒辦法時時意識到,但卻時時存在我內心的東西。這是我落到如此卑屈境地之時的最後一個戰友。如果我們說某個人是行屍走肉,不是別的意思,指的就是他的自尊心。也就是妳不可能擁有的那東西。」
希歐娜朝後轉身。翰姆與她雙眼對看。
「是因爲自尊心嗎?所以你的眼睛連轉都不轉一下?」
「是。」
「敬拜自己到這種程度的理由是什麼?怎麼會這麼傲慢?」
「那是從我出生起就擁有的聖殿。」
「那座聖殿希望在死亡面前崩塌的理由是?」
「滅亡是完美的歸宿。我的聖殿是在崩塌時完成的。書必須要有最後一頁才算書,歌必須有最後一個音符才算歌。我的聖殿並不是我的偶像。」
「蠢貨。」
「啥?」
翰姆出聲的同時直視希歐娜的臉。發現希歐娜在流淚,翰姆覺得啼笑皆非。吸血鬼居然會流淚?希歐娜透過雙眼含著的淚水去看翰姆,說:
「亨德列克!你眞是個笨蛋。蠢得不得了。」
亨德列克?翰姆的眉頭皺得很厲害。然而他開口之前,希歐娜就用袖口擦去了眼淚。袖口掃過之後,瞬間希歐娜的臉一片乾燥。希歐娜現在滿臉冷靜地盯著翰姆,翰姆則以困窘的眼神瞪回去。
寂靜變成了恐懼,翰姆用力咬住了嘴唇。
「可惡,不行……!」
翰姆很快用牙齒夾住舌頭,但沒有眞咬下去。傑彭國防大臣將舌頭伸得長長的,很沒格調地與吸血鬼對看。希歐娜深邃的雙眼連一點微光都沒有,吸收了翰姆的視線。在那深淵中似乎有某些東西在蠕動著。翰姆爲了壓抑自己要將焦點集中在那些東西上的強烈慾望用盡了一切努力,但那是種不可抗力。翰姆的嘴型開始上揚了。
希歐娜看著翰姆微笑,她的臉變得跟白紙一樣白。翰姆看來十分高興,自從希歐娜認識他起,就從來沒看過他這樣的表情。希歐娜一直盯著他的臉。但是翰姆的微笑越來越誇張,扭曲變形成可怕的樣子。希歐娜閉上了眼睛。
翰姆的頭突然低了下去。
希歐娜再次睜大眼睛之時,翰姆還是被綁在椅子上,看起來就像睡著了。無言地看著翰姆頭頂的希歐娜靜靜地起身。希歐娜往前跨出了一步。然而她突然驚醒,望向腳下。庫達伊畫下的魔法陣讓她完全放棄了。
「這樣才對。妳沒想過要出來是件好事。」
希歐娜慢慢抬起頭,望向走進帳幕的卡爾。卡爾只瞄了希歐娜一眼,就馬上朝翰姆走去。卡爾小心翼翼地抓起翰姆的頭。翰姆的頭就像屍體的一樣,既沉重又無力地被抬了起來。卡爾將頭放下了之後問希歐娜:
「順利嗎?」
「是。」
卡爾望向翰姆的眼神似乎像是看著一件不太滿意的作品。
「他簡直像已經完全失了魂似的。看看他這個樣子。這人回到傑彭之後,如果有人懷疑這傢伙瘋了,那就沒任何作用了。知道吧?」
「當然是這樣嘍。」
「咦?」
「事情還沒完。翰姆現在只是進入了恍惚狀態,我還沒對他下暗示。還有一道必要的程序。」
「必要的程序……?啊,是那個嗎?」
「是的。」
「好吧。妳沒辦法從裡面出來,那我把他推進去好了。那妳就……可以做那件事了吧。」
吸血。卡爾因爲這個說不出的詞感覺口腔頂變得很刮舌頭。希歐娜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卡爾聳了聳肩,就解開了翰姆的繩索,將手伸到他的腋下打算將他搬起來。這時希歐娜說了:
「你的自尊心是什麼?」
「咦?」
卡爾將翰姆放回去靠上椅子的靠背之後,才回頭看希歐娜。當然卡爾看的地方是希歐娜的額頭而不是眼睛。
「我問你你的自尊心是什麼。剛剛翰姆這樣說了:你們這些傢伙到最後一刻爲止都無法拋棄自尊心。但是你好像將自尊心之類的東西全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居然拜託個吸血鬼將敵國的國防大臣洗腦,這根本就是喪失了自尊心之類的……」
卡爾笑著搖頭。
「妳說的字面上的自尊心,應該是見習騎士口中的自尊心。我不知道能不能解釋得清楚。」
「說說看吧。」
「從妳看起來,我行動時是不是充滿信心?」
「意思是你忠實於自己嗎?」
「是的……沒錯。」
「是這樣嗎?敬拜自己,對於自己相信的東西堅持相信到最後,無視周圍要求你做到的一切公正性嗎?」
「對。這所謂的公正並不是我製造出來的,如果跟我步調一致我就會跟上,如果跟我不一致,我當然可以忽略它。」
「這樣你就幸福了嗎?」
「怎麼可能。」
卡爾無比明快地說。希歐娜皺起了眉頭,然而卡爾仍然只盯著她的額頭,說:
「但是現在我很幸福。」
「什麼意思?」
「遵守世界所要求的公正是種停滯。與人們用同樣的方式思考、因相同的事而快樂痛苦,這樣活起來當然輕鬆。誰會責備這樣的人呢?這眞是完美的好人。好人最享受的,就是停滯帶來的安逸感。」
「停滯……時間停止?」
卡爾微笑了。因爲跟希歐娜的視線沒有交會,卡爾的笑容似乎有些不安。
「是的。」
「你們是這樣造出時間的嗎?」
「我認爲是。」
「你現在是想打破所有停止的習慣與正義,打造出新的時間與事件嗎?想讓時間再次流動?」
「就說我在爲此努力吧。」
「爲什麼?」
「爲什麼要問爲什麼?」
希歐娜板起一張臉,盯著卡爾的下巴說:
「爲什麼呢?你自己也說了。跟隨著這種停滯,生活起來應該會舒服很多。可是你又爲什麼要如此拒絕停滯而繼續往前走呢?」
這一瞬間卡爾將頭稍微低下。沒有心理準備,希歐娜只能接受卡爾的視線。卡爾直視著希歐娜的雙眼,笑了。
「是因爲自尊心吧。」
在希歐娜回答之前,卡爾就將眼神轉向另一邊,嘆了口氣之後氣喘吁吁地將翰姆的身體抬了起來。翰姆的腿癱軟著,成功度過了好幾次摔個屁股開花的危機之後,卡爾終於順利地將翰姆放到了魔法陣裡面。
「呼〜累死我了。來,現在拜託了。我現在出去。」
「我也要拜託你一件事。出去之前幫我把火熄掉。我不需要。」
「咦?啊啊,是的。」
卡爾將桌上的燭火吹熄,帳幕中一下變得一片漆黑。卡爾原本想對著黑暗講一聲『辛苦了』,但又覺得不太適合,所以沒說什麼就走出去了。希歐娜往下一看。
黑暗中希歐娜依然可以清楚看見翰姆。看到翰姆跌到地板上開始低聲打呼的樣子,希歐娜笑著捲起了袖子。抓住翰姆上半身的希歐娜以嚇人的怪力將他搬了起來。跟不久前卡爾搬翰姆時不斷喘氣的樣子比起來,她現在就像在玩弄個小孩子一樣。希歐娜坐在棺材邊上,將翰姆抱入懷中。翰姆的長腿從希歐娜膝蓋的一邊垂下。希歐娜整理了一下翰姆散亂的頭髮,露出了他蒼白的臉龐與脖子。
希歐娜就這樣稍微凝視了翰姆的臉一會兒。翰姆的臉因俘虜生活而慌悴,但還是殘留有名門後代的風貌。在無數的歲月中不斷目睹人類死亡〈其中有很多是她本人造成的死亡〉,希歐娜從翰姆的臉上讀出了絕不會消失的表情。那是會持續到他死時的既傲慢又堅毅的表情。雖然修整到看起來謙虛的地步,但有著騙不過吸血鬼銳利目光的嚴格。
環抱著翰姆頸部的希歐娜慢慢將臉壓低。
「起來!」
希歐娜在翰姆的耳邊說著悄悄話。一聽到希歐娜尖銳的聲音,翰姆就睜開了眼睛。因著自己怪異的姿勢與黑暗,還搞不清狀況的翰姆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這時希歐娜的手掌連忙蒙住了翰姆的嘴。翰姆雖然想淨扎反抗,但希歐娜以吸血鬼的驚人力量壓住了翰姆,小聲說:
「別動。不要反抗。」
希歐娜的提議完全遭到拒絕,翰姆使盡了全身的力氣反抗。翰姆被蒙住的口中發出了重重的呻吟聲。
「嗚!嗚嗚——!」
「別亂動。這是對你有利的事。」
沒辦法喊出:『別開玩笑了!』的翰姆只能用兩眼瞪著希歐娜。然而希歐娜的眼中沒有任何情緒。想從她身上找到慾望或殘忍帶來的喜悅卻落空的翰姆只能感到訝異。
「等一會卡爾進來之後,你就裝作被洗腦了。知道了嗎?」
翰姆的身體僵住了。判斷對方已經把話聽進去的希歐娜放開了翰姆的嘴巴。反應很快的翰姆沒發出任何聲音,注視著希歐娜。
「好。眞乖。」
「解釋清楚。」
「這沒什麼難的。不,對你而言也許很難。只要用很愛慕的眼光看著我,乖乖地照我說的話行動就行了。知道了嗎?盡可能少講話,多微笑。看起來像是失了魂也不錯,但也沒有必要太像個笨蛋,這樣反而會讓人生疑。用你平常那種方式微笑就行了。知道嗎?」
「我不是要妳解釋這個。妳的目的是什麼?」
「你應該知道卡爾的計畫吧。我想反過來利用他的計畫,把你送回傑彭去。」
「爲什麼?」
「我是至高無上的哈坦的卑微僕人。哈哈哈……」
翰姆無言地看著希歐娜。他的心中有著很想搞清楚現在到底怎麼回事的心情,以及用無比不舒服的姿勢像小孩子一樣被抱在希歐娜的懷中,必須忍住很想趕快離開的心情。然而不知道她清不清楚翰姆的心理,希歐娜抬起手,開始撫摸翰姆的頭。翰姆盡了極大的努力忍耐著不罵出髒話來。
「因爲我決定贊同卡爾。」
「什麼意思?」
「我也完全接受了他的意見,決心反抗世上的所有環境……差不多就這樣。不,夠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好好聽著!我現在咬你。」
翰姆的身體僵硬得像跟木樁一樣,但是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希歐娜似乎覺得很奇特地看著翰姆。
「眞了不起。如果你的脖子上沒有任何痕跡,一定會當場被發現。卡爾心胸還沒寬大到不去查這件事。露出你的脖子來。」
翰姆用充滿懷疑的眼睛瞪了希歐娜一眼,希歐娜則是無言地等待著。想著『如果她的手沒有持續撫摸自己的頭髮,自己應該比較容易鎭靜下來』的翰姆咬緊了牙關。
「我好像必須相信妳才行。如果妳眞要吸我的血,應該根本不用耍這些花樣。」
「是的。」
翰姆將頭一偏,說:
「咬吧。」
翰姆緊緊閉上了眼睛,他看不見希歐娜的表情。希歐娜面帶苦澀低頭看了看翰姆的脖子,說了一句:
「你好像在命令狗一樣。」
翰姆緊咬著嘴唇,什麼話都不說。希歐娜低下了頭。她冷冷的嘴唇接觸到翰姆頸部皮膚的時候能夠很清楚地感覺到對方在顫抖。希歐娜將嘴唇貼上翰姆脖子之後,就完全沒動靜了。翰姆的心臟抨抨跳著,似乎要將包圍著它的肋骨給打破。然而希歐娜就這樣一直用嘴唇貼著翰姆,一動也不動,讓翰姆十分訝異。
「希歐娜?」
他的頭被抬起之時,希歐娜的手臂上使了很大力氣。用簡直要將對方壓碎的力氣抱住了翰姆的希歐娜大大地深呼吸了一次之後,緩緩露出了牙齒。牙齒碰到脖子的清楚感覺讓翰姆全身僵直的瞬間,希歐娜尖牙插進了翰姆的肌膚。
翰姆的手緊握得指甲都快戳進手掌裡去了。脖子上的溼潤感覺是希歐娜的嘴唇帶來的。應該要感到尖銳的疼痛感才對。但實際上的感覺比翰姆預想的容易忍受得多,根本沒什麼特別的。
「點起火來。」
一陣子之後,希歐娜放開翰姆說。翰姆立刻跳到魔法陣外面,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望向希歐娜。但是希歐娜轉身坐著看別的方向。摸著脖子的手指尖感受到了兩個小傷口。雖然沾上了黏答答的血,但那是從傷口中自然流出來的。希歐娜確實沒吸血。
「如果有人進來,你就坐在椅子上盯著我看就行了。有沒有養過狗?」
「……小時候。」
「學學狗看主人的樣子就行了。」
「妳心裡到底有什麼鬼主意?爲什麼要幫我?」
「我說過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希歐娜將身體轉向側邊。翰姆看了看她的背影,然後走向桌子。幫燈台點上火的翰姆想坐回椅子上,但發現了皺成一團躺在地上的紙張。那是希歐娜看過之後丟下去的紙條。翰姆將它撿了起來。攤開紙團的聲音傳來,希歐娜的肩膀稍微縮起。但是她仍然背向著翰姆。翰姆很快看過了卡爾寫的那張紙條。看完之後,翰姆又將它揉成一團丟回地上,然後將雙手放到膝蓋上,靜靜看著希歐娜。但是跟他有節制的動作相反,他的臉卻是皺成一團。無法再忍受的翰姆低聲說:
「妳打算救我嗎,希歐娜?」
希歐娜並沒有回答。翰姆將不久前看過的那張紙條內容沉思咀嚼了一下。
「雖然寫得很複雜,從結果來說,就是要妳如果拒絕配合他的計畫,就馬上把我殺了,因爲已經不需要我了。可是妳卻不但救了我,還想給我自由?還甘冒被發現的危險。爲什麼?妳應該還沒忘記我把妳出賣給卡爾的事情。」
「在其他人面前這樣追根究柢地問問題,馬上會被發現你沒被催眠的,翰姆。最好像個奴隸一樣行動……」
「爲什麼要幫我?」
希歐娜沒有任何動作。無法再忍受的翰姆踹了椅子一腳,站了起來,朝著希歐娜的背後走去。這時希歐娜的聲音傳來。
「我只跟你說一件事。你先坐下。」
翰姆想越過魔法陣去抓希歐娜肩膀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希歐娜仍然一動也不動。一陣子之後翰姆將手抽了回去。翰姆再次坐到椅子上的聲音一傳來,希歐娜就開始慢慢地說:
「我是個吸血鬼。」
翰姆等著她往下說。
「你死了,你的孫子死了,之後再過很多代,我卻依然存在。我會一直在黑暗中看著你們。看你們這些人類怎麼守住自己的自尊心。也許到你們忘了我,完全忘了吸血鬼這種東西時爲止。到那時在你們根本不會回頭去看的陰影中,在你們忘卻的東西背後,在你們入睡後的窗外,我會一直看著你們。」
翰姆按照字面接受了希歐娜的話。她看起來完全不像在開玩笑,也不像下了什麼堅定的決心。希歐娜淡淡地說著的東西無疑是事實。擁有半永久的生命與黑暗中的生活,爲了生存下去而無法離開人類身邊的希歐娜扮演監視者的角色也是理所當然的。希歐娜看也沒回頭看一眼,就下了結語:
「我要監視你們能保持這種自尊心到幾時。」

第八章

太陽不再落下。只剩下一個白色的輪廓,失去了熱力讓人可以直視的太陽就像沿著地平線在流動,可是卻不落到地面底下,也不再升上天空。看起來就像個在地平線上滾動的白球一樣,然而連這樣的太陽,人們其實也很少有機會看到。想像都想像不出低於冰點多少度的極度寒冷中,吹來的強風似乎可以直接將人整個扯碎。
風聲鑽入耳孔,似乎要刺穿鼓膜。氣溫很低,極地高壓帶的天氣平穩得讓人吃驚。就算走一整天也遇不見柔和的微風,這就是極地的天氣。但時時會產生甚至讓空氣中噴出火花的強烈冰風暴。無論如何,這裡不會有微風。不是完全沒風,就是暴風。
這樣的冰風暴吹起的時候,更顯得人類的雙腳軟弱無力到悲慘的程度。
克利的祭司們緊緊附著在雪橇上。之所以不得不拖著從很久以前就覺得是沉重負擔的雪橇,理由就是這個。在無盡的狂風施以的殘暴面前,雪橇爲人發揮了錨的作用。爲了不在睡覺的時候被風吹走,他們都會將身體綁在雪橇上,爲了不在走路的時候被風吹走,人們只能用手緊握推拉著雪橇。在這種極爲嚴酷的暴風雪中,克利的祭司們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氣緊抓雪橇,等待暴風睡去。
「基倫!」
多勒涅用發不太出來的聲音呼喚著朋友的名字。他在托比經營一家小小的書店,老是嚷嚷著要將書全部一把火燒掉來揶揄自己沒能成爲學者,可是到頭來又沒辦法放棄書,只能跟書相依爲命活著……把同情自己當作日常興趣的基倫被冰風暴捏在手中帶走了。淨扎著揮動的雙臂絕望地括搔著雪地,全身不斷在空中旋轉。發出了意外慘叫聲的同時,基倫消失在暴風雪的另一邊。多勒涅能看到他的時間極爲短暫。因爲風雪中的能見度幾乎爲零。
「基倫!」
多勒涅放開雪橇起身的瞬間,突然冒出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朱伯金拉住了多勒涅大喊:
「別做些瘋狂的行爲!抓住雪橇!」
「基倫,基倫往那裡……」
「別管他!他還活著。活著!」
多勒涅在驚人的心理衝擊中僵住了。多勒涅一臉茫然蹣跚而行,朱伯金好不容易才把他塞回雪橇底下。再次緊抓住雪橇的多勒涅咬住了嘴唇。
根本不會死。他們已經不再去碰雪橇上載的食物了。沒有好好準備,又已經完全凍結的這些食物已經喪失了原本的目的,只扮演了以重量壓住不讓雪橇飛走的角色。他們既不吃又不睡。
辛斯賴夫不會放任他們去死,就像多勒涅之前的那次經驗一樣。
朱伯金拚命將多勒涅的頭往下壓。
「給我活著!他會回來的。這暴風過去之後就會回來。他會露出帶著歉意的微笑回來!」
頭鑽到雪堆中的多勒涅急急地咳嗽。雪粉噴進了口中,讓他無法呼吸,冰凍的衣服現在就像苦行帶般,在全身摩擦出了傷口。但是冰凍的身體根本沒辦法感受到疼痛,在連肺都要翻過來的強烈咳嗽過程中,多勒涅的精神反而無比清醒。
他不會回來了。四方都是讓人眼盲的白色天地;任何一個方向都不存在讓人能夠認出路的地標。連靠看太陽來推測方向都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們沒死。基倫連死都死不了,就只能毫無方向頭緒地永遠在雪原上流浪。暴風吹起之時會打亂他的步伐,要離開這裡就更是永遠不可能了。他只會不斷在這裡徬徨,直到全身都被撕碎散落在雪原上爲止。
「基——倫!咳!咳、咳咳。」
仔細一看,這眞是怪到不能再怪的事情了。爲什麼這裡的太陽不會落下?難道這裡的時間已經停止了?他們之所以不睡覺,其中一個理由就是夜晚從不到來。所以他們一定要趁著無風的期間繼續默默地走著。在能把人皮剝掉的風中默默前進之時,就不會再感受到飢餓了。如果有片刻時光能讓這些不吃不睡像幽靈一樣不斷走著的人感覺自己還活著,那就是在這肆虐的冰風暴之中,這還眞是件諷刺的事情。
這眞是完全不合理。多勒涅這樣斷定之後,感覺心裡變得很舒服。這一切都莫名其妙。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現在蓋在我身上的這些雪花其實不是雪。我抓著的雪橇其實不是雪橇。我等於是全身裹著棉被緊抓著床柱啊。沒錯。拍下黏附在毛衣上的雪塊,多勒涅微笑了。看吧!一點都不冷。如果是雪,當然應該會很冷才對,可是這些雪卻一點都不冷。沒錯。這都是夢。完完全全是夢……
「風停了。」
辛斯賴夫起身說。但是多勒涅聽不懂這話的意思,所以多勒涅嘻笑著看了一眼辛斯賴夫,又再次將臉埋到雪堆裡去了。他完全沒有感受到寒冷。雪是暖的。
「給我起來!」
辛斯賴夫抓住了多勒涅的後腦勺,一下子就把他整個人提了起來。多勒涅當然感覺到頭好像要被整個拔掉的劇烈疼痛,但看了看自己像個包裹一樣被提起來的身體與無力地擺動的腿,他還是嗤嗤笑了。辛斯賴夫氣得說不出話來,瞪了多勒涅的臉一眼,將他往旁邊一甩。多勒涅覺得他的臉撞上的雪堆的感覺離自己非常遙遠。辛斯賴夫坐上了雪橇。
風雪一靜下來,看起來就像一團稀薄煙霧的太陽又再次進入了視野。絕對不會昇到天頂的太陽似乎精神錯亂了,懶洋洋地飄浮在地平線上方。辛斯賴夫認爲自己就像在圓桌的中央。圓的地平線,圓的太陽軌道。克利的祭司們都四散地被埋在以雪橇爲中心的雪堆中一動也不動,對於這就是無盡的白色平原上唯一特異到能吸引人視線的景象,辛斯賴夫感到十分憤怒。
既然沒辦法感受到時間流逝,辛斯賴夫對時間就一點也不在乎,對那些這樣埋著早應該窒息而死的克利祭司也毫不在意。飛得最高的幾片雪花靜靜落下之後,雪原上就沒有稱得上在動的東西了。
所以辛斯賴夫對葩說:
『妳在那裡嗎?』
『不。』
『妳在這裡嗎?』
『不。』
『既不在那裡也不在這裡?』
辛斯賴夫試著動動腳。啪噠!一個沉悶的聲音傳來的同時,他的腳鑽進了雪裡。雪的冰涼傳到辛斯賴夫的腳背上,他等到最後感覺不到任何東西的時候才抽腳。雪塊被粉碎,他的腳再次出現在白雪上方。
『你會死。』
『這跟事實一點也不符合。我就是爲了活下去才做了這一切的事情。這些事情很快都將辦完。』
「你會死。」
辛斯賴夫發現葩的話透過自己的嘴漏了出來,有點慌了。但是葩立刻接著說:
「那不是你的嘴巴,是我的嘴巴。」
『妳!妳做什麼!』
「連你創造出來的東西想要什麼都觀察不出來,你眞是個不合格的創造者。」
『想要什麼?妳什麼都沒資格要!』
「你想要什麼?」
辛斯賴夫感到無法再忍耐。他覺得葩在耍自己。
『生命。沒有條件,沒有不安,沒有終點。並不是因爲會終結而美麗,而是因爲會燃燒,生命的本身就是美麗的!』
「還有呢?」
『什麼?』
「還有呢?活著其實並不是那麼困難的問題。你是在迴避本質的東西。」
本質?辛斯賴夫聽到這話雖然驚訝,但他對自己連表達驚訝的一點點自由都沒有感到更爲驚訝。不知何時起,他身體就已經完全落到了葩的支配之下。他現在連一片眼皮都動不了。
「你能永遠愛著同一個人嗎?」
『愛?』
「爲了永遠活下去,你必須永遠愛同一個人嗎?」
『妳到底在說些什麼!妳就像個愚蠢的少女,想說些少女的夢想之類的東西嗎?爲愛而生,爲愛而死嗎?只有愛能賦予虛空的人生意義嗎?世界上哪有這種事!』
「你還是在迴避本質的東西。一定要我直接問出來嗎?」
『妳到底想說什麼?』
葩嘆了口氣。那是非常自然的,顯露出這身體此刻百分之百是在葩的控制下。朝向因鬱憤而陷入瘋狂暴躁的辛斯賴夫,葩低聲問道:
「你能永遠愛自己嗎?」

辛柴將木劍當作杖一樣拄著,雙手撐在劍柄上,直挺挺地站在小艇上頭。原本站在坦能灣碼頭上的溫柴也一動不動地與他對看。划水的槳停了下來,等小艇一到達碼頭,辛柴就用輕輕的動作跳了上去。
「溫柴!」
溫柴不但沒有興奮地喊一聲『辛柴!』,還連忙將長劍拔了出來。
練到連拔刀刃都沒有一點聲音是很了不起的,但一行人還是被這動作嚇了一跳。他們早已從爲了引船入港而先下船的一等航海師伊西多那裡聽到了這艘船的名字,以及辛柴與溫柴之間的關係。所以傑倫特用自己的想法推測:
「這是傑彭傳統的打招呼方式吧。將劍高高舉起,然後喊一聲『辛柴萬歲!』之類的……」
然而傑倫特的推測完全錯了。溫柴將長劍以精準瞄準對方中盤的姿勢伸出,對準了辛柴。假如眞有某個民族拿這樣的動作當作打招呼,恐怕會被其他民族誤認爲他們早已滅亡了。格蘭.哈斯勒先幫這個姿勢打了個及格的分數,然後被溫柴擺出這個姿勢的理由給驚呆了。但是辛柴似乎並不怎麼驚訝。
「Ahnbarkedo.」
「Youkchiuneghettamifheirja?」
妮莉亞唰一下轉過頭,開始瞪著帕哈斯。帕哈斯馬上連呼吸聲都壓低,專注於兩人的對話,然後幫忙翻譯。
「眞高興看到你。」
「你是爲了守住家族的光榮來的嗎?」
「什麼意思?」
「問對方是不是來取自己的首級。」
妮莉亞嚇了一跳,望向帕哈斯。不只是她,連其他所有人都發出『你到底翻譯得對不對?』的懷疑眼光,但帕哈斯忙著口譯,沒時間對這種眼光生氣。
「首級?這個嘛……你是不是覺得身上有個頭在很麻煩?我偶爾也會覺得帶著頭到處走是件很煩的事情。」
「話說在前面,想殺我的人我一個都沒饒過。」
帕哈斯連忙說明這句話是傑彭常用的語句,意思不是威脅對方,而是自己不會自殺的意思。換句話說,連自己想要殺自己也不容許。然而辛柴沉重的語氣讓帕哈斯的說明變得毫無意義了。
「拒絕自殺嗎?」
「是的。不管你怎麼怪我,都沒辦法改變我的決心,如果那就是你的決心,那早點放棄比較好。」
「雖然我們離別很久了,但應該還沒久到讓你忘記要改變你表哥堅定的決心必須使用什麼樣的方式。」
「只要木劍沒折斷,表哥你的決心就不會屈服,這個我也很清楚。雖然我對伊伽利斯的君王沒什麼好感,如果我願意幫牠報仇,我想牠應該也不會生氣。」
「那眞是太好了,死在表弟手上。」
「眞、眞是一對可怕的兄弟啊。兩個人都一樣。」
妮莉亞發出了呻吟,低聲喃喃說道,亞夫奈德與艾賽韓德則是同時點了點頭。因爲不祥的預感而將手移到劍柄邊上的格蘭發現伊西多一副沒事的樣子,十分訝異。這時溫柴將劍放下,插了回去之後短短地嘆了口氣。
「看來你沒打算開殺戒啊。」
辛柴上了碼頭之後第一次面露了微笑。
「死了就麻煩了。不管是作爲巴爾坦家的一員還是我本人,都不希望親愛的弟弟死去。」
這兩人伸出雙臂互相擁抱。以雪白冰川爲背景展開的表兄弟重逢的情景原本可以很感人的,但一行人都覺得被耍了,不但不感動還覺得很想生氣。這時格蘭可以猜到伊西多若無其事的理由了。因爲他根本沒從這兩人的身上感受到任何殺氣。格蘭苦笑了一下。
從兩人相像的性格就可以猜出,他們的擁抱很快就結束,兩人開始眞摯地交談。
「回去繼承巴爾坦家吧。船東協會跟我都會保護你,只要流放幾年就可以解決了。在南海找間別墅休息個幾年就行了。」
「我已經斬斷了所有人際關係。」
「溫柴。」
「我連在夢中也會看到卡雷翰塔,這我不否認。但是我回去只會讓哥哥跟巴爾坦家陷入困境。把我當成死人來處理最好。」
「……這些東西慢慢再說吧。」
接著辛柴用海格摩尼亞話說:
「我不知這裡的習慣如何,不過連親戚之間的私人交談都被人翻譯出來,這種感覺讓人不太想再談下去。」
這樣一來不但帕哈斯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而且連妮莉亞都還連忙對他投以非難的視線,讓帕哈斯更是感覺到受人背叛了。在格蘭喃喃說著「原來這是他們家族的傳統」之類怪話的時候,伊露莉發現了一個揹著巨大背包從小艇上來的高大男人。
「你就是騫嗎?」
騫找了一下是誰跟自己搭話,發現是個黑髮的精靈之後似乎有些驚訝。
「是的。這位精靈小姐呢?」
「我叫伊露莉.謝蕾妮爾。我是曾與你同行的妮莉亞、溫柴與格蘭的朋友。」
「啊,是嗎。我沒辦法說已經久仰大名了。」
伊露莉稍微歪頭疑惑了。騫放下背包說:
「那是我們初次見面時常說的問候語。但其實我沒什麼時間跟他們聊,所以也沒聽過關於妳的事情。」
「是嗎?但是我聽過你的事,所以很容易就把你認出來了。」
「很容易?」
「據說從你的體格與表情中很容易感受到魔像的氣質。」
騫知道這話是誰說的。騫將視線從妮莉亞發紅的臉上再度移回伊露莉那邊,伊露莉冷靜地問道:
「見過艾佩薩斯了嗎?」
「是的。」
「後來怎麼了?」
「那頭金龍跟哈修泰爾侯爵還有宓到北方去了。我中途折回來了。」
「中途折回來?」
騫與伊露莉轉過頭。妮莉亞無法置信地看著騫。她連忙跑過來瞪著騫的臉說:
「等一下,騫!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途中折回來,是說你們分開了嗎?」
「是的,妮莉亞。」
「爲什麼,怎麼會這樣?爲什麼丟下她一個人……」
「在船被冰川與陸地擋住無法再前進的地點,宓下船了。她要我跟船回來。她說如果我上岸,撐不了一天就會死掉。」
「她、她叫你回來你就回來啊?」
「是的。」
「這眞是莫名其妙!」
妮莉亞抓住了騫的衣角。她雖然拚命想搖動騫,騫巨大的身軀卻完全沒動一分一毫。所以妮莉亞只好改成搖自己的身體,高喊說:
「爲什麼!爲什麼你會連一天都撐不過?那宓呢!宓不是一樣嗎?爲什麼?你們怎麼可以分開?要回來就應該一起回來!怎麼可以自己一個人跑回來,怎麼可以!」
妮莉亞雖然很想說你們只剩下四年的時間了,但這時騫非常小聲說話,害她把話呑了回去。
「宓好像覺得那頭叫艾佩薩斯的金龍會幫她。」
「艾佩薩斯?那頭金龍?那你呢!你就不應該幫她了嗎?」
「她說我在也幫不上忙。」
妮莉亞驚訝地張開嘴巴看了看騫的臉,但是騫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騫就這樣面無表情地輕輕抓住妮莉亞的肩膀一推,弄得妮莉亞不自覺地朝後返了幾步。騫慢慢彎下腰,將放在腳邊的背包撿了起來。
「如果妳要說的就是這些,那我還有事情要辦,我先走了。」
「有事情要辦……有事情,你到底有什麼鬼事情?」
騫並沒有回答。他馬上將背包揹到肩膀上,挺起敏捷的身體,打算從一行人之間走過。人們讓開一條路給他,他立刻穿過去,成了一個消失在坦能灣市區的黑點。

第二天妮莉亞才知道騫有什麼事情要辦。
騫向坦能灣的居民借來了鏟子、鎬子與斧頭,統統載到推車上,開始在坦能灣的郊外到處探索。妮莉亞雖然不相信騫有這種能力,但騫實際上只簡單地講了幾句話,就讓坦能灣居民們紛紛將自己的工具借了出來。站在帕哈斯對鯨魚唱歌的山丘上,騫滿意地停下手推車。
接著騫用鋼鐵般的毅力與連艾賽韓德都會嘆服的臂力開始收集一些石頭。冰川從上流帶到冰川前端的石頭凍得厲害,而且十分粗糙割人。跟流水不同,冰川的流動對於將石頭磨光滑沒什麼幫助。但是騫默默地收集石頭載到手推車上,搬運到山丘上。沒人知道他到底在這些山丘爬上爬下了幾次,也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搞些什麼,不過根本沒有人在觀察他。無論如何,騫在山丘上弄了個巨大的石堆,然後就舉起鏟子開始挖山丘頂被凍硬了的地面。
動員了所有野外宿營者的智慧選擇出的那個位置不怎麼受海風吹襲,視野也很不錯。當然完全不能說此處的環境條件或風光很好。那裡只有乾燥光禿的土地。
騫將凍土挖了起來,把粗糙而稜角分明的冰堆石很巧妙地堆了起來。就算沒有牛馬也沒有起重器材,騫還是用冰堆石砌起了堅硬的石牆,搭上了屋頂。完成了石棚的騫再次走到山丘底下,這時騫的外表看起來眞是用糟糕透頂來形容也不過分。但是騫用柔軟的語氣與坦能灣的居民交談,不算太困難地弄到了一些簡單的家用品。他的背包中原本就有烹飪工具,所以騫去弄的都是他背包裡沒有的東西。一個老舊的小暖爐原本是裝在船上的,一直被改行的船長保存在家裡。從打鐵舖的廢鐵堆裡找到還可以用的排煙管,騫付了點零錢,就將它裝到了推車上面。除此之外,騫還弄來了很多被當成垃圾的東西。坦能灣的居民們發現原來自己將這麼多垃圾藏到閣樓與棚屋裡,都感到很驚訝。騫搬來一條很大的舊毯子、處處凹進去的鍋子、有洞的水壺跟殘破的桌子。那些東西都用推車載到山丘上之後,被騫的巧手變成了裡面塡充苔蘚的床、攤平的鍋子、煙囪與架子。騫自己也變了。鬍鬚長了出來,下巴變得像是針插一樣,穿著由坦能灣的船員的厚重防寒服修改成的背心與褲子,開始赤腳跑來跑去。當然他很久之前就將山丘上會割傷自己腳的東西都細心地找出來清掉了。騫將自己擁有的東西中能變賣的東西全變賣了,換購成食物。
在那個時間點上,坦能灣的居民與妮莉亞根本搞不清他在做什麼。應該也不是在建築常見的瞭望哨所。不管從誰看來,都會知道騫並不是打算暫時停留,而是的確打算長住在這裡。
騫正在造一間屋子。

「要等她嗎?」
「是的。」
「要是她一直不回來?」
「我就等到她回來爲止。」
「她沒有船。也許回不來了。」
「會回來的。」
「那你打算永遠在這裡等嗎?等到老死之時嗎?什麼都不做,不去愛任何人,也不見任何人,只是在這裡度日嗎?」
「是的。」
妮莉亞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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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篇 被遺忘之風變奏曲

第一章

「我要死。答應我吧。」
「……我以爲你會說你要回去。」
多勒涅苦澀地搖頭。
「不,我要死。」
辛斯賴夫點點頭。坐在雪地裡的多勒涅微笑起身。在或坐或躺在雪地上的其他人注視下,多勒涅朝向擋住整批人的冰川裂隙慢慢走去。
長長的裂口從視野左端一直延伸到右端去。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站在陸地上還是海上,冰川裂隙的底也猜不出是海還是陸地。但是多勒涅還是若無其事地走過去,站到了冰川裂隙的盡頭。雖然低頭看了一下,已經患上嚴重雪盲的多勒涅卻看不到什麼東西。多勒涅對這些人再次環顧了一圈。
他的視線最後停留之處,是辛斯賴夫板著的一張臉。他被雪盲遮蔽的視野中依然能清晰看見辛斯賴夫的臉。當然,多勒涅淡淡地笑了。
「願您的盼望能夠達成。」
辛斯賴夫沒有回答。多勒涅轉身朝冰川裂隙跳了下去。他的身影一眨眼就不見了。誰都沒靠近冰川裂隙,所以沒有人看到他的最終時刻。辛斯賴夫突然轉身大喊: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克利的祭司們一個個都鬱悶地望著辛斯賴夫。沾在鬍子跟眉毛上的白色雪球制約著他們的表情,辛斯賴夫從他們的表情中讀出了已經喪氣到極點之人表現出的平穩心態。他激烈的吶喊聲也無法從這些人身上引發戲劇性的反應,這種不在乎讓辛斯賴夫更加憤怒。
「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要在這裡等我,還是要追隨多勒涅跳進那裡面都行。我保證跳進去的傢伙絕對會死。對於等我的人,我發誓我一定會回來。但是你們自己決定。不要再在我面前自殺!」
辛斯賴夫看也不看那些克利祭司,朝冰川裂隙的相反方向大搖大擺地走著。祭司都只是一臉委屈地看著辛斯賴夫,誰也沒說話。等到距離夠遠之後,辛斯賴夫停了下來。
「我走了。」
辛斯賴夫轉身朝冰川裂隙開始衝去。在到達冰川裂隙的終端之前,辛斯賴夫猛力踹了一下地面。白雪暴噴而起,辛斯賴夫飛身而上。
這樣飛過冰川裂隙上空的辛斯賴夫輕輕降在裂隙的另一邊,之後辛斯賴夫站立在原地好一陣子。背後並沒有傳來任何聲音。然而不久後,朱伯金慌張的高喊聲傳來。
「快、快看!大家快看!」
辛斯賴夫緊咬住嘴唇,努力不去回頭,朱伯金也馬上放棄了高喊。背後傳來了猶如雪堆崩塌的鈍重聲。一個短短的慘叫聲傳來。辛斯賴夫下了極大的決心,好不容易才踏出了腳步。再也沒聽到背後的任何聲音。辛斯賴夫拒絕回頭去確認還有誰留下。擋住一行人的冰川裂隙現在阻隔在他們與自己之間,辛斯賴夫只能獨自往前走。他說一定會回來是眞心話。但是他回來的時候,辛斯賴夫猜不到還能遇見誰。
辛斯賴夫直盯著地平線瞧。銀藍的天空與銀白的雪……他的身子突然一震。必須獨自走下去的那段距離給了他可怕無比的壓迫感。不!辛斯賴夫否定了這個想法。他不是一個人。
葩突然說:
『他們已經察覺了。』
辛斯賴夫努力往前走,說:
「什麼意思?」
『察覺到他們把自己的時間交託給了別人。』
在沒有被任何人踩下過腳印,不,其他任何動物都沒有踩下過腳印的雪原上再次踏出步伐,辛斯賴夫想了想葩的話。
『多勒涅並沒有說要回去。他說他要死。這兩個的差別是什麼?』
「我沒理由要回答。滾開。」
『多勒涅並沒有回去。他不想再繼續過他的生活。不是爲了你而活的人生,而是爲了追求他自己的夢、自己的幸福的人生,他都不願意過了。他選擇了什麼?』
「滾開!」
『他選擇了自己的死亡。』
辛斯賴夫並未再回答,葩也保持了沉默。在夜晚不會到來,但明亮的白日也不會到來的不透明天空與刺眼的雪原間走著的辛斯賴夫努力不讓腦中產生任何想法。

「那是什麼?」
艾佩薩斯將眼睛瞇起來,然後一下子又睜得很大,馬上又瞇了起來。這是因爲嚇人的白光刺入她的瞳孔。
「侯爵啊,那是什麼東西?」
哈修泰爾侯爵必須將蓋得很低的頭巾掀起,才能找到艾佩薩斯所指的地方。那是在遼闊雪原上的唯一一個黑點,不可能看不到,侯爵也無法知道那是什麼。但是還是可以猜一下。
「應該是人吧。」
「……人?」
「除了我們追的……那傢伙以外,這裡還會有誰呢?」
艾佩薩斯貶了貶眼睛,就往前跑去。艾佩薩斯跑在雪上,就跟跑在平地上沒什麼兩樣。但是侯爵與宓都沒辦法這樣跑,只能看著艾佩薩斯的背影慢慢跟著。他們就算想跑跑跳跳也沒那個力氣。艾佩薩斯沒有跑最後幾步,而是往前伸出左腳一直滑了出去。眼睛差點跳出來的艾佩薩斯停在蜷縮於巨大冰川裂隙旁的男子身邊。但是男子卻只是一動也不動地坐著。艾佩薩斯注視了這男子的臉一會。凝結在眉毛、鬍鬚與頭髮上的冰塊幾乎將他的臉完全遮了起來,落在毛衣上的雪也都凍硬了,這男人看起來就像座雕像。他已經凍死了嗎?艾佩薩斯看了看男子的眼睛。那眼睛正大大地張著,越過裂隙望向地平線,眼皮一動都不動,連睫毛上都黏著些小小的冰珠子。艾佩薩斯將手扠到腰上,彎下腰說:
「死了嗎?如果不回答,我就把你當作還活著。哇哈哈!」
因爲自己開的玩笑嚇了一跳的艾佩薩斯連忙回頭去看宓與侯爵。這兩人還在很遠的地方,艾佩薩斯輕輕地鬆了口氣。「呼……」
「要是我回答了,妳的理論就完全崩潰了。」
艾佩薩斯並沒有發出砰一聲,因爲雪很軟。她安靜地跌坐到雪中,睜大了眼睛看著男子的側臉。
「你、你、你回答了!你復活過來了嗎?」
「……別鬧了!妳是伊莎的少女嗎?」
「不是。你是誰?」
喀啦!臉跟脖子周邊結的薄冰裂開了,冰凍的衣服發出慘叫般的啪嚓聲。男子轉過頭的同時,從他身上掉下了無數細碎的冰塊。艾佩薩斯對於只不過轉個頭居然就能這麼壯觀感到十分佩服。男子先將身上的冰拍掉。原本臉就對著他的艾佩薩斯似乎情緒變得太過不安,激烈地眨了幾下眼睛之後才能直視他。
「看不清楚啊。是雪盲嗎?」
「我不是雪盲,我是佩西。」
「我好像得了雪盲了。因爲我望著白色的地平線望了太久。妳叫佩西?這地方不會有人活著,所以妳不是人吧。難道是神?呃……從妳開的那種玩笑聽起來,的確很像是神啊。」
「我不是神。你又是誰?」
「我是名叫巴雷德.辛斯賴夫的人。不,應該說我曾是人,曾是名叫巴雷德.辛斯賴夫的人。」
艾佩薩斯將額頭擠出皺紋,說:
「曾經是人,意思是說現在不是人嘍?那又是什麼?」
「不知道……大概還沒發明出描述這種東西的名詞,妳可以想像出那些沒有詞能形容的東西嗎?」
「嗯,可以。就像指甲連著肉的紅色部分跟沒連著肉的白色部分之間的界線一樣。因爲沒有一個詞來形容,所以必須要用這麼長的話來講。是這個意思嗎?」
「例子舉得很好,很容易懂。眞是個聰明的孩子。」
「說得眞對。可是你就是那樣的東西嗎?」
「好像是。沒有一個詞可以用來形容我這種東西,這對許多人來說都是個問題。但是我的情形更爲極端。」
「怎麼個極端法,雷德?」
雷德?巴雷德噗哧笑了,不過他的臉已經凍得僵到看不出笑起來需要動的肌肉在哪裡了。所以巴雷德平靜地說:
「看見這前面的冰川裂隙了嗎?我現在看不清楚。」
「嗯,看到了。那個裂開的縫就叫冰川裂隙嗎?」
這小女孩到底是什麼鬼,爲什麼會在這種地方出現?巴雷德漸漸覺得思考越來越吃力了。而且我又有什麼必要認出這孩子的眞實身分呢?既然自己這神奇的身體到現在都還能感受到寒冷,那還有什麼事情好計較的?巴雷德無意識地說:
「有好幾十個祭司都跳進那裡面去了。」
「爲什麼?」
「妳問我爲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
「不相信但還是可以推測一下吧?」
「可以。」
「那說說看吧。」
「他們將自己的所有時間都交付給一個人了。」
「應該說是將自己的生涯或自己的忠誠交付給一個人吧。這樣一來,鏘鏘!這不成了騎士道了嗎?」
「不,是時間。所謂生涯,就是活下去的狀態。所謂忠誠,就是活下去的意義。但是他們獻出的是時間。」
「解釋,解釋,解釋一下。時間,時間,時間是什麼?」
「只對自己進行的關於世界的欺瞞。」
艾佩薩斯稍微皺起眉頭,很有耐性地等待著。不管傑利還是奈德都說過,只要等待,對方自然就會知道要開口說話了。人類都是這樣的。巴雷德果然緩慢地接著往下說。但是他說出的並不是艾佩薩斯期待的話。
「爲什麼這麼安靜?我看不見,妳又不說話,這讓我很不安。」
艾佩薩斯直率地回答:
「我還以爲只要等待,你就會開口說話。人類不是這樣的嗎?」
「咦?連這都知道,看來妳懂我說的話。」
「你的胃不舒服嗎?」
「什麼?」
「就算這樣也要說話啊!不要打嗝還裝成是在講話!搞不好我會突然噴吐攻擊喔。」
說出口的話受到這麼嚴厲的批評,這還是這輩子第一次。結果巴雷德笑了出來。如果決定不去思考爲何看著他臉的艾佩薩斯會被嚇得差點哭出來,而連聲道:『不是的,不是的。說要噴吐攻擊是開玩笑的。嗚嗚!』的事情的話,總還是可以笑出來的。
「時間是種順序。」
「好。」
「同時發生的事情是沒有所謂順序的。」
「就像親親的時候,沒有誰的嘴唇是先碰到對方嘴唇的?」
巴雷德再次讓艾佩薩斯感到恐懼。也就是笑了出來。
「對呀……是的,這件事是沒有順序的。那是同一個瞬間。」
「可是?」
「我們接著來看看一個人生的例子吧。某人很努力工作,賺了很多錢,能過著安逸的生活,這樣的人老了以後會說:我對我度過的時間不後悔,或者我已盡了最大努力,利用上天賦予我的時間好好活著。只要拿一些人類的自傳來看,都常常可以發現這些話。不知道妳是不是曾經看過這類東西。」
枕在頭底下睡覺倒是有過。艾佩薩斯想起龍之聖地的純潔房中堆積如山的那些書,身子微微一震。
「說這些話的人會認爲自己是很有計畫地由前到後度過這些時間。但是他的確是按照時間的順序活過來的嗎,佩西?」
艾佩薩斯很喜歡巴雷德。他用沉穩的聲音呼喚著佩西這個暱稱。艾佩薩斯被他那沙啞的嗓音呼喚之時,覺得自己的名字聽起來很不賴。所以她用輕柔的聲音說:
「什麼意思,雷德?」
「在他努力工作的時候,他一定想著日後安逸的自己。在他眞正能夠安逸度日之時,他又會反過來想當年的辛苦日子。他其實是顚倒過來活的。」
「顚倒?」
「是的。之前他們會去想努力工作的時候自己安逸下來的模樣,然後享受這想像。這可以說是種信用貸款。眞安逸下來之後,他們又會一面思考著過去一面滿口抱怨。這可以說是還債。提前收取了快樂之後就沒辦法再收到快樂,這等於是還了過去的債之後才死去。」
「好像是耶。對。原來如此。嗯嗯。就裝作我已經懂了吧。我很聰明吧?這還眞悽慘……」
「我們再想一下順序這種東西。我感覺很想用因果這個詞……好吧,就先用因果這個詞來說吧。必須先有原因,才會產生結果,這是有順序的。結果不會先產生,一定是原因先產生,對吧?有原因才會有結果。剛才說的某人的人生其實就像這樣。努力工作是原因,年紀大了之後的安逸生活是結果。知道了嗎?」
「很好,我懂。」
「但是如果看人心中的流變就可以知道,這個順序被變得很奇怪。當他爲了打造出某種結果而行動之時,他會先去享受那結果。有些人會用嚴肅的聲音這麼說:事情按照預先想的成就之時,就不怎麼令人滿足了,反而半途而廢會更好。仔細去看吧,這時那個人對行動不怎麼在乎,只在乎結果。因爲人可以提前享受還不存在的結果。」
「喔。」
「再來想想結果產生的時候吧。他會發現自己此刻開始對行動進行思考了。不管回憶是懊悔是喜悅都沒關係。他這時想的不是結果,而是行動。也許他會想著『可惡,那時候不應該這樣做的。』或者『如果那時換個方法就好了。』『就是因爲有這樣做才成功的。』之類的話,這些話裡面包含的情緒也許有些不同,但都是在『思考行動』這件事是一致的。他們享受的是現在已經不存在的那些行爲。」
「喔,是啊。」
「妳知道順序在變嗎?」
「嗯嗯。但是也有在行動的同時就可以立即高興起來的呀,像是跳舞唱歌啦……」
「親吻也是這樣吧?」
「呵呵呵!」
「對啊。但是那些都不是時間。」
「嗯?」
「要不要我舉一句這樣的時候會說的話?很多人不是常說『不知道時間怎麼過得這麼快』嗎?」
「嗯嗯。好。假定實際的時間跟人心中的時間彼此不同。所以呢?」
「人永遠是跟時間分開的,沒辦法跟時間在一起。拿自己獲得的時間努力過活其實是不可能的。他永遠是跟時間不同的存在體。這給了人類自尊心,就跟遠離父母的小孩感到的自尊心一樣。」
「不同的存在體?」
「這樣才能創造出時間啊。」
「這樣才能創造出時間?」
「是的。一定要是分開的才行。無論一個女人跟世上的哪個男人結婚,就算跟她自己的爸爸結婚,也沒辦法生下她自己。人跟時間必須是不同的東西,這樣才能創造出時間來。」
「嗚,眞是怪異的理論。我原諒你。可是爲什麼那些祭司要跳到洞裡去?」
「有一個人叫辛斯賴夫。」
「嗯。所以呢?」
「他決心與時間合一。也就是決心永遠活著。」

「他最後一刻做出的行動是什麼?」
丁賴特瞄了穆史塔巴一眼,說:
「他丟棄了自己的杖。」
「對。」
「你認爲這可以當作回答嗎,穆史塔巴?」
「別忘了。我將那東西送給了你。」
丁賴特看著站在遠處城牆下的凱蒂.戴西抱在懷中的巨大風笛。凱蒂雖然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卻還是拚命演奏,讓肯頓的居民都笑了出來。噗噗,噗噗噗!
穆史塔巴很單調地說:
「那是一種測試。我按照索羅奇的話來進行實驗:懷念是否能將過去呼喚回來?那是有可能的。我將那東西變出來給了你。既然它成功地產生了,現在也可能成功地消滅。只要找出消滅的鑰匙是什麼就行了。我的惋惜之錨是什麼……?可是呢,我們最大的問題應該是,我們幾個是一體的。」
丁賴特再次看了看穆史塔巴,穆史塔巴則是望向遠處覆蓋地平線的黑霧那邊。
「索羅奇還比較簡單。將他的七色杖丟掉是很有象徵性的行動。無論如何,他只要處理一個名叫索羅奇的魔法師就行了,所以他比我們先離開。但是據說我們彼此捆綁在一起了,丁賴特。天空騎士是一個整體啊!如果你死了,我跟那個葛雷都會把你呼喚回來。如果我死了,你跟葛雷也會這樣,還有葛雷……」
穆史塔巴停頓了一下才繼續往下說:
「如果他死了,應該會是死在我們手上,然後因我們而復活。很難再找到一組人像我們這麼麻煩的,難道不是嗎?我們是一體的。那是我們對彼此的思念、對彼此的惋惜。我們是彼此的鑰匙。雖然很難承認,但必須接受,我們並不是因爲沒完成約定或者戰鬥打輸而讓自己復活的。這樣做等於是失去了騎士資格。我們應該是互相讓彼此復活的。不管是爲了讓我們再次消失,還是爲了這個時間、這片大地,我們都必須再次團結在一起才行。可是我們現在已經彼此爲敵了。」
丁賴特低下了頭。穆史塔巴將眼淚滴在城牆上,說:
「我們完蛋了。不,丁賴特,我說錯了。我們變得永遠不會完蛋了。」
「在這裡是這樣沒錯。」
丁賴特與穆史塔巴同時抬頭,看到一個跟他們一樣在肯頓與眾不同的人站在那裡。穆史塔巴瞄了一眼,生硬地說:
「什麼意思,艾卡德那?」
雖然他們是天空騎士,但在艾卡德那的面前還是感覺自己好像矮了一截。由戰鬥的象徵物尖牙演變而來、從戰鬥中誕生的龍牙兵好像被搬到肯頓城牆上的一座石像一樣看著他們。朝向用看不出帶有任何情緖的眼光盯著自己一夥的艾卡德那,丁賴特催促似地說:
「什麼在這裡是這樣……」
「這塊土地好像不是天空騎士應該死去的地方。」
「你說什麼?」
除了被風揚起的頭髮與吐出話語的嘴唇之外,艾卡德那身體的任何一部分都沒有絲毫移動。
「這個……按照我的想法來說,天空騎士該倒下的地方應該不是這裡。天空騎士最後一刻該待的地方……」
叭叭——!嚇人的聲音傳來。丁賴特嚇得轉過了頭。城牆下是凱蒂將風笛抱在胸前蹦蹦跳著,似乎隨時都會跌倒一樣。
「我吹出聲音了!吹出聲音了!聽到了嗎?我吹出聲音了!」
丁賴特笑了出來。他面帶開朗的微笑轉向穆史塔巴。但是穆史塔巴好像從艾卡德那那邊學來的一樣,用毫無表情的臉對著他。丁賴特有些尷尬地乾咳了幾下,才說:
「我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艾卡德那。但那是有可能的嗎?」
艾卡德那回答之前,穆史塔巴先開了口:
「什麼?丁賴特,你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來幫你。」
「你?」
「那個,丁賴特,我不知道你們在講什麼……」
「他想要的東西在這城裡。」
「是嗎?說的也是。但是死亡騎士又怎麼樣呢?」
「什麼怎麼樣?你們兩個之間到底在講些什麼……」
「我得出面來負責這件事,就將它當作我的目的好了。」
「索羅奇果然是個大法師。雖然他離開了,但他還留下了你。說說你的計畫吧。」
「丁賴特!」
穆史塔巴怒吼道。原本在交談的丁賴特和艾卡德那都閉嘴轉向他。穆史塔巴氣呼呼地說:
「你們之間到底在講啥!什麼?什麼天空騎士最後一刻該待的地方!你是說伊斯嗎?」
丁賴特臉上再次浮現笑容,艾卡德那則仍然面無表情。但是穆史塔巴看到艾卡德那的臉,似乎又更生氣了。丁賴特朝著緊咬嘴唇的穆史塔巴淡淡地說:
「你說伊斯?不是的。就像你剛才說的,我們都不夠格當個騎士。我們並沒有在我們付出忠誠的那塊土地上復活。不是伊斯。」
「什麼?那麼肯頓呢?但是剛剛你又說不是這裡……難道是寇羅內溪谷?」
丁賴特再次笑了,艾卡德那面無表情到令人戰慄的地步,穆史塔巴這時開始恨不得殺了對方似地瞪著艾卡德那。所以丁賴特只能對著穆史塔巴的側臉說:
「是天空吧。」

金克萊猛然狂暴起來。鐵鍊舞動著發出很吵的聲響,猛烈撞在一起的上下鳥喙造出嚇人的噪音。頭頸部與肩膀上的羽毛全都豎了起來,金克萊看起來似乎一下子大了兩倍。肯頓那些強壯的士兵都全副武裝地挑戰金克萊,但金克萊將猛獸猛禽所能使出的所有狂暴招數都用到了他們的身上。頭上被亂啄而滾落地面的士兵被周圍的夥伴連忙拖開,腹部才沒被一陣亂刺。士兵啞然地看著自己破裂的頭盔,只好將它往旁邊一丟。
四條腿上綁的鐵鍊都各由三個士兵拉住的金克萊被拖進了遼闊的庭院中,這樣一來金克萊就可以立體地掙扎暴跳了。前後左右都被綁住的金克萊很想飛上天空,但是總數多達十二個的士兵都拚了整條性命阻止牠飛起來。
丁賴特用痛苦的眼神瞄了一眼金克萊,就別過頭去不看。艾卡德那默默看了看金克萊,又開始繼續往前走。金克萊的嘴一開一合兇猛地咆哮出來,那些被鐵鍊牽著走的士兵都開始緊張了。金克萊明確表現出只要有誰進入牠的攻擊範圍,牠馬上就會衝過去攻擊的態度。無論在誰的眼中,牠的信念都十分堅決,只有艾卡德那還是面無表情地朝金克萊走去。
艾卡德那停下了腳步。
「獨一王者對你如此說。」
「吼——!」
金克萊沒有回答,只是發出了兇猛的咆哮聲。嚇得半死的黛安將在旁邊看好戲的凱蒂一把抱進懷中,但凱蒂卻只是掙扎著要把頭伸出來。艾卡德那深深地吸進了一口氣,然後在瞬間將氣全喊了出來:
「服從我!」
金克萊的態度在一瞬間突變。
丁賴特想金克萊應該會被嚇得挺起身子來。從氣勢上來說是這樣沒錯,但金克萊實際做出的舉動卻是將身體壓低,讓脖子與肩膀的羽毛都露出來,發出了怪聲。金克萊將頭壓低到喙的下方都碰到地面了,用覺得怪異的眼神看著艾卡德那。
你是誰?爲什麼以所有走在地上與飛在天上者之王的名義來命令我?你看起來又不像是王者。
金克萊用懷疑的眼神望著他,但是艾卡德那在被懷疑之下仍然面無表情。
「服從我。」他不說明,不去解釋,只是下命令。因爲我就是王者。
「唬吼……」我是有主人的。
「要服從我。」所以呢?
金克萊站直了。
艾卡德那走近捧著金克萊身上的騎具的警備隊員,將鞍與韁繩接了過去,然後毫不遲疑地走向金克萊。金克萊在艾卡德那幫牠安放韁繩與鞍的時候一動也不動。丁賴特看到這一幕,想起了授予騎士稱號的儀式中抬頭挺胸站立著的騎士,以及賜下劍的君王……鞍裝好了之後,艾卡德那就慢慢返了下去。擔心他會不會去摸金克萊脖子上鬃毛的穆史塔巴鬆了一口氣。艾卡德那並沒有做出任何顯示親密感的行動,靜靜地返開了。這可以解釋成毫不關心,或者跟穆史塔巴想的一樣,是對金克萊的自尊心表達出敬意。無論如何,撫摸騎士的脖子並不是君王該做的行動。艾卡德那用除了輕柔以外聽不出任何好感的聲音說:
「你想用什麼來裝飾你的結局?」
穆史塔巴摸了摸劍柄末端,點點頭說:
「我的最後一杯酒跟最後一首歌都已經在三百年前享受過了。我沒有遺憾了。」

然而丁賴特卻需要一樣東西來裝飾他的結局。所以他跑去找懷抱著他的風笛,在城牆底下氣喘吁吁地前進的凱蒂。
凱蒂.黛西走路的時候上半身幾乎都被風笛遮住了。她用力朝風笛吹氣,吹得兩頰都紅了,沉醉於自己製造出的噪音之中。她周圍的警備隊員與居民只能對這場悲劇咬牙切齒。完全投入吹奏的凱蒂根本不知道丁賴特站在原地看了她好幾眼,等丁賴特乾咳了好幾次的時候,才好不容易發現他來了。
「丁賴特大人!太感謝你的禮物了!」
丁賴特再怎麼想都想不起自己曾經把風笛送給她,但看出她投過來『我說你有送給我就是有送給我!』這種挑釁性的眼神之後,就把原本想說的話都呑了回去。
「看仕女如此高興,我心也十分歡喜。」
凱蒂嘻嘻笑了,丁賴特電擊般快速地用悲傷的眼神看了一眼被搶走的風笛,然後小心地跪下了右邊膝蓋。凱蒂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將扛著的風笛放下了。
「丁賴特大人?」
「仕女凱特.戴索羅,我是來跟妳道別的。」
「道別?」
「我要離開了。」
「離……開?去哪裡?」
丁賴特忍住了想說出『回到妳媽媽原本所在之處』的誘惑。「天上。」
凱蒂一臉迷糊地望著丁賴特。但是丁賴特來到這裡也不是爲了讓她搞懂這些,只是微笑著說:
「不過在離開之前,我有一番話一定要對妳說,所以才來找妳的。」
凱蒂什麼話都沒說。她完全沒有幫到丁賴特,而原本就需要對方幫忙才能順利地將對話進行下去的丁賴特很辛苦地接著往下說:
「我再次祝賀妳的母親回來這件事。」
「是……」
聽到凱蒂沒說完的回答,丁賴特覺得自己不祥的預感應該是猜中了。所以丁賴特只能更辛苦地說:
「媽媽回來了,妳很幸福吧?」
「很幸福,對呀。」凱蒂的聲音毫無誠意。丁賴特手掌朝上,伸出了右手。凱蒂看了看他的手掌,就將自己的左手放到那隻手上面。但是丁賴特並沒有按照凱蒂的期待親吻她的手背,反而將那隻小手小心地握住。凱蒂噘起了嘴。
「不是這樣啦。」
「不是這樣?」
「是的。這樣不對啦。」
「好的,仕女凱特.戴索羅。人之所以懷念過去,就是因爲那是過去。」
凱蒂疑惑了。丁賴特努力想要將心中的鬱悶甩開,說:
「我有一個推測。也許有一天,仕女凱特回家的時候,媽媽可能就不在了。」
「我媽媽去哪裡?」
不。是妳自己把她送走的。
「也許吧,也不一定會這樣。」
「是嗎……?」
是妳,妳將過去的媽媽召喚了回來,不是現在的媽媽。結果送來的並不是妳訂購的東西。妳覺得很煩,而且必須將貨品返回去,就像索羅奇將自己返回去一樣,也像我們想把自己返回去一樣。我之所以特別想對妳說,是因爲跟索羅奇與我們的情況不同,這不是妳媽媽,而是妳自己造成的。別難過,別心痛。丁賴特感覺腦袋裡有幾十句話像龍捲風一樣狂捲著,但他的嘴卻完全沒有張開。這角色該怎麼扮演呢?葛雷,如果你在的話……
「仕女凱特.戴索羅。」
「是。」
「仕女凱特.戴索羅。」
「說啊,丁賴特大人。」
「痛苦的回憶,就像刺進腳底板的刺一樣。」
還好凱蒂沒有爆笑出來。不幸的是,就因爲凱蒂並沒有爆笑出來,丁賴特才獲得了把話講完的自信。丁賴特用很眞摯的聲音說:
「那是很難拔的刺,不過不動就不會痛了。如果隨便去碰它就會痛。走路時小心點也就不會痛了,可以一直走到最後。」
「丁賴特大人……你說刺嗎?」
「最好的方法是將刺拔出來,丟到肩膀後面去,然後走到最後。如果眞能這樣,那就太好了。但是大部分人卻連那根刺都愛上了,沒辦法拔出來。這樣的話,走向結局的過程中就必須小心不去碰它。腳痛得必須半路坐下來是沒有好處的。」
凱蒂的眼神模糊了。這個高大的男子到底在講些什麼東西呢?丁賴特閉上了眼睛,說:
「仕女凱特.戴索羅,祝妳幸福。」
丁賴特攤開了手掌。凱蒂被他大手握住的小手發紅了,手背上閃耀著幾滴汗水。丁賴特慢慢低下頭,將臉靠向手背。鹽分與灰塵的氣味傳來。丁賴特親吻了凱蒂的手背一下。
凱蒂根本沒看清丁賴特站起身的樣子。就像大部分長腿的男人一樣,丁賴特起身的動作非常迅速。就算用同樣的速度動作,他們還是會讓人覺得比較快,所以似乎很容易就能離開,丁賴特就是這樣起身的。他轉過身去,巨大的斗篷飄起,遮滿了凱蒂的視野。一瞬間她的視野完完全全被飄動的斗篷遮住了。所以等到凱蒂能將丁賴特的身影看清楚之時,丁賴特已經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凱蒂莫名地想哭。按照一個還沒習得自制力的少女本來就應該做的,凱蒂立刻放開心胸大哭。

第二章

「我是誰!」
「隊長!」
「你們的命是誰的!」
「隊長的!」
「你們的性命是由我負責的。所以沒有我的允許不許死!相信我吧,不要擔憂,往前衝就是了!大王啊,把我們看個清楚吧。肯頓,路坦尼歐!」
「肯頓,路坦尼歐!」
在羅塔斯警備隊長的命令下,肯頓警備隊員齊聲大喊,燃燒起熊熊戰意。站在隊伍右邊的艾拉巨大的身軀上頭,穆史塔巴,哈賓斯正小聲地喃喃說道:
「正義所到的每一處都會綻開的玫瑰……讓玫瑰……」
穆史塔巴抬頭望天。
「就算是這大地上最偏僻冷清的地方都好……我都可以用我的正義讓一朵紅玫瑰綻放開來。艾拉?」
艾拉並沒有回答。穆史塔巴伸手去抽塞在腰帶裡的手套,說:
「我以往認爲那是血的象徵,艾拉。意思是如果是爲了守護正義,我在哪裡流血都可以。但是現在有些不同了。」
穆史塔巴回頭,肯頓的城牆充滿了數不清的雙眼。騎在艾拉背上,他的視野提得很高,連站在城牆上的朱力奧市長與希頓波利史官的面容都能清楚看見。他們發現了穆史塔巴的視線之後,用帶有熱忱的動作揮手。穆史塔巴行了個注目禮,然後再次望向前方。
「也可以說這代表當我擁有正義之時,我所看見的世界是最美的。另一方面,如果正義不在我手中,不管身處何方,我看到的都是個詭異的世界。可是,艾拉,這眞怪了。我在這時間中的存在本身就不是正義的。我可以說是與這時間無關的存在體。」
穆史塔巴很用力地將手套一拉。
「可是爲什麼這世界依舊這麼美麗?」
丁賴特.伊士菲爾德在隊伍的另一端摸了摸赫斯倫的鬃毛。赫斯倫將蓋到牠眼睛上方的鬃毛甩開,不斷鳴叫。
「你爲我服務了這麼長的時間,而且還跳躍過漫長的時間繼續爲我服務,我不知該說些什麼來感謝你,赫斯倫。現在輪到我爲你服務了。」
丁賴特脫下了頭上戴的頭盔。頭盔立刻從他的手上掉落,在地上滾了一段距離。丁賴特低下頭,將臉貼向赫斯倫的脖子,說:
「走吧,赫斯倫!回到我們的時間去,我們的天空去。這個時間、這片大地並不是我們休息的場所。在屬於我們的過去,盡情在我們的天空中飛翔吧。」
丁賴特將臉頰靠到赫斯倫的脖子上,笑了出來。那是很開朗的笑。
「我爲了你創造了這片天空、這段時間。」
所有陣勢的最前面,是艾卡德那坐在地面上。他一手柱著巨大的劍,另一手握著金克萊的韁繩,盤腿遠望著地平線。黑霧現在以令人熟悉的姿態,如同一座幽暗的山般佇立著。艾卡德那無言地等待。
噠噠噠噠噠。
馬蹄聲與兵器碰撞的聲音傳進了艾卡德那靈敏的耳朵裡。一陣子之後,黑霧慢慢開始朝肯頓的方向移動。黑霧下的幽暗中傳出了歌聲。

凍凍凍凍結結結結的的的的心心心心!血血血血色色色色旗旗旗旗幟幟幟幟!死死死死亡亡亡亡騎騎騎騎士士士士的的的的律律律律法法法法!

之前戰意高揚的肯頓警備隊員的聲音開始變小的同時,羅塔斯隊長則是皺起了眉頭。羅塔斯舔了一下粗糙發麻的口腔頂,心想:這恐怕是我一生中最値得提起的事情,如果能找到聽的對象那就更好了。
艾卡德那慢慢起身。就像一個牽著牛回家的村夫,艾卡德那牽著金克萊開始往前走。在比較晴朗的天空、比較適當的氣溫下,艾卡德那能夠維持比較平穩的腳步。
拒絕這種比較的死亡騎士中,葛雷看到了艾卡德那的身影。正確來說,是看到他的手牽著金克萊的身影。葛雷馬上停止了突進,死亡騎士也全體都停在了原地。它們的聲音劃一,動作一致。死亡騎士們就像地平線上羅列的恐怖森林。艾卡德那一面走一面大喊:
「按照你的要求,我把獅鷲獸帶來了!叫葛雷.惠德倫到前面來!」
戴頓平原靜得像上面沒有任何人似的。雖然一百多個死亡騎士以及數目爲其好幾倍的肯頓警備隊員森嚴地對峙著,但此刻能聽見的只有馬的鼻息聲以及強烈的風聲。所以艾卡德那覺得自己好像是孤獨地站在這平原上。
「放放放放下下下下韁韁韁韁繩繩繩繩回回回回去去去去吧吧吧吧,龍龍龍龍牙牙牙牙兵兵兵兵。」
艾卡德那笑了出來。
「我不要。你想要像撿起掉在地上的東西一樣把牠撿走嗎?用騎士應有的方式從我手上直接接過去吧。這裡沒什麼你該怕的東西。」
寂靜再次傳遍四周,這片寂靜只折磨著死亡騎士們與肯頓的警備隊員。艾卡德那似乎完全不受戴頓平原上過分滿溢的寂靜影響。
霧開始擴張。
肯頓警備隊員猶豫地舉起了武器。死亡騎士們頭上環繞的霧慢慢開始擴散,遮蔽了天空。這雖然給人很大的壓迫感,但警備隊員在發出慘叫之前,好不容易才搞清楚朝他們逼近的只是霧而已。死亡騎士都沒動,只有黑霧不斷逼近,讓戴頓平原陷入了幽暗之中。陽光一被遮住,艾卡德那就皺起了眉頭,但還是什麼動作都沒做,只是站在原地。
砰通,砰砰通。
巨大而不規則的腳步聲傳來的同時,葛雷從死亡騎士群中走了過來。葛雷騎的那隻怪獸擁有比正常動物多上許多條、而且排列的位置也比正常的動物不規則許多的腿,走起來像是一跛一跛的。所以騎在那隻怪獸背上的葛雷也不規則地左右搖動。但是葛雷的臉完全沒有搖動,一直是固定地對著艾卡德那。
已經蔓延到艾卡德那頭頂上的黑霧將戴頓平原整個都染黑了。艾卡德那忽然覺得很熱。爲什麼會這樣昵?對自己的感覺一一進行確認的艾卡德那發現毫不間斷吹襲著的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幽暗的平原上連一點風都沒有,但是草看起來像是在擺動。葛雷在這無風的黑暗平原上,猶如讓人不願想起的惡夢般前進著。金克萊看到不斷逼近的怪獸,脖子的羽毛都一下子豎起,兇猛地吼叫了起來。
砰通,砰砰通。
葛雷停在艾卡德那的面前。
葛雷騎著的怪獸神經質地搖動著頸骨。所以掛在牠頸骨上那些糜爛的神經與筋就像附在被人拋棄的破屋上的蜘蛛絲一樣搖晃著。牠左邊第三條腿持續吊在空中痙攣,胸部的第二個嘴巴中發出了奇異的口哨聲。毫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的艾卡德那大致能夠猜出這怪獸處於什麼狀態。也猜出怪獸狀態的葛雷從沉重頭盔的內側低聲說:
「是是是是龍龍龍龍之之之之恐恐恐恐懼懼懼懼術術術術之之之之類類類類的的的的東東東東西西西西嗎嗎嗎嗎?」
「如果你喜歡這個名字,就這樣叫吧。反正你也搞不懂。」
「你你你你把把把把我我我我當當當當作作作作會會會會因因因因無無無無知知知知而而而而恐恐恐恐懼懼懼懼的的的的人人人人類類類類?我我我我是是是是恐恐恐恐怖怖怖怖、絕絕絕絕望望望望、黑黑黑黑暗暗暗暗的的的的死死死死亡亡亡亡騎騎騎騎士士士士啊啊啊啊。我我我我就就就就是是是是恐恐恐恐懼懼懼懼本本本本身身身身。」
「你這種恐懼會讓你絕望,讓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黑暗。把黑暗中唯一尋找你的光帶走吧,蠢貨啊。」
艾卡德那放開韁繩朝後返。金克萊的韁繩撞到地面發出了小小的噪音時,艾卡德那朝後返了幾步。金克萊稍微偏過頭看了艾卡德那一眼,又回去警戒著怪獸。葛雷無言地瞪著艾卡德那。
「我相信你會守住給予肯頓自由與安寧的約定,葛雷。」
葛雷沒有回答,只是抬起一條腿從怪獸的背上下來。葛雷的腳踩在地上的瞬間,怪獸發出了尖叫,將前腿猛力抬起。
「嘎啊啊啊——!」
艾卡德那壓低上半身,金克萊似乎馬上就要飛起來似地張開了翅膀。讓怪獸發出淒厲慘叫聲的感覺分明是痛苦。這時怪獸的身體從下方開始漸漸變得稀薄了。艾卡德那以爲自己是因爲昏暗的光線看錯了,瞇起了眼睛仔細瞧,但怪獸的確是正在消失中。
「嘎啊啊啊!」
怪獸的身體就像擴散到空氣中的煙一樣慢慢不見了。在最後連頭也消失前的瞬間,怪獸張開大嘴發出了極其巨大的咆哮聲。這慘叫的餘波一時之間蕩漾於怪獸原本所在之處,徘徊不去許久。在這段期間葛雷的頭連一次都沒回。金克萊收起完全攤開的翅膀,將脖子豎直,無法理解似地望著葛雷。
「金金金金克克克克萊萊萊萊。」
本來以爲『名字被這麼怪異的聲音呼喚,就算是金克萊也聽不出對方就是葛雷』的艾卡德那只能苦笑。金克萊高興得跳了起來,用兩隻後腳撐著地,將兩隻巨大的前腳放到葛雷肩膀上,用臉去摩擦葛雷的臉頰,鳥喙不斷上下相碰,艾卡德那驚訝於葛雷這樣還沒有朝後倒下。葛雷環抱住金克萊巨大的脖子呵呵笑了出來。所以艾卡德那對這一幕光景只能給出一句評論:『這算什麼恐怖、絕望、黑暗的死亡騎士?』
「慢慢再分享重逢的喜悅吧,葛雷。現在請你跟死亡騎士一起離開這裡。」
「我我我我會會會會守守守守約約約約,龍龍龍龍牙牙牙牙兵兵兵兵。就就就就算算算算世世世世界界界界全全全全毀毀毀毀,我我我我保保保保證證證證肯肯肯肯頓頓頓頓的的的的安安安安全全全全。」
艾卡德那露齒說:
「這世界比你想的還要遼闊多了。」
「對對對對有有有有翅翅翅翅膀膀膀膀的的的的騎騎騎騎士士士士來來來來說說說說並並並並不不不不怎怎怎怎麼麼麼麼遼遼遼遼闊闊闊闊。」
艾卡德那閉上了嘴巴,葛雷爬到了金克萊的鞍上。葛雷用熟練的動作拉起了金克萊的韁繩,說:
「勸勸勸勸告告告告你你你你,如如如如果果果果還還還還沒沒沒沒活活活活夠夠夠夠,快快快快返返返返回回回回肯肯肯肯頓頓頓頓去去去去。」
艾卡德那默默瞪著葛雷。葛雷轉身背對艾卡德那,發出了金克萊熟悉的命令。金克萊攤開巨大的翅膀,開始奔跑。受力量很強的四條腿所帶領的身體很快就改爲受巨大的白色雙翼引導。金克萊踹了一下地面,衝上了天空。他們很快就不受地上的一切所限,自由地飛翔起來。這一瞬間死亡騎士與肯頓警備隊員以完全相同的心情發出了驚嘆聲。
默默看著這一幕的艾卡德那將手慢慢舉起,似乎想要告別。然而他的口中如雷霆般噴發出的話並不是道別語。
「這是王者的命令,金克萊!將你的主人帶回到他心靈的故鄉去吧!」
葛雷很快轉頭去看艾卡德那。這一瞬間金克萊的身體開始垂直地朝向高空陡升,在遠處發出驚嘆聲的死亡騎士間同時爆出了呻吟與慘叫。葛雷爲了不往後掉下去,只好死命拉住韁繩,喊出毫無意義的話:
「你你你你做做做做什什什什麼麼麼麼……?金金金金克克克克萊萊萊萊!」
葛雷以怒吼對金克萊下了命令,但金克萊並沒有停止迅速的上升動作。憤怒的葛雷忽然感到了不安。他的頭往上抬起了,頭盔中的雙眼噴出了藍色的火焰。
「霧霧霧霧……!」
他不知從何時起已經飛進了黑霧裡。葛雷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猜測霧的高度上。他注意的焦點已經完全集中在霧上方那團熾熱的太陽。
「金金金金克克克克萊萊萊萊!停停停停!」
知道再拉韁繩也是枉然的葛雷拔出了劍大喊,但是金克萊還是沒有停下。葛雷將劍朝後舉起。如果牠翅膀受了傷,應該就只能往下降了。葛雷看著金克萊在自己左右兩邊拍動的翅膀。那美麗的翅膀在黑霧中呈現出斑白的模樣。葛雷握著劍的手突然發力。
在最後一瞬間讓他的手停下來的不是與金克萊共同度過的往日回憶,也不是對牠的同情,而是龍牙兵所說的話。葛雷的手臂雖然緊繃著,隨時都可以劈下去,但他一時間陷入了沉思中,忘記了自己還舉著劍。

將你的主人帶回到他心靈的故鄉去吧!

龍牙兵並沒有要牠飛上高空,沒叫牠朝上衝進燦爛陽光裡去毀滅自己的主人。金克萊遵照了這個命令,往上急飛。這樣說來,金克萊所認爲的我的心靈故鄉是……
「愚愚愚愚蠢蠢蠢蠢的的的的傢傢傢傢伙伙伙伙。比比比比我我我我以以以以爲爲爲爲的的的的還還還還蠢蠢蠢蠢。」
葛雷的聲音中帶著苦澀。
「金金金金克克克克萊萊萊萊,你你你你這這這這是是是是在在在在殺殺殺殺害害害害主主主主人人人人。就就就就算算算算主主主主人人人人自自自自己己己己想想想想要要要要,這這這這樣樣樣樣還還還還是是是是太太太太誇誇誇誇張張張張了了了了吧吧吧吧?」
葛雷委身讓金克萊自己飛行。遮蔽視野的黑霧開始漸漸變灰。似乎不知從何時起,他們已經到了霧的上半部分。葛雷看到了霧另一邊出現了白色的圓盤。
「好好好好。帶帶帶帶我我我我走走走走,金金金金克克克克萊萊萊萊。到到到到我我我我的的的的心心心心之之之之故故故故鄉鄉鄉鄉,死死死死亡亡亡亡之之之之鄉鄉鄉鄉去去去去。」
葛雷閉上了眼睛。掠過耳邊的風聲與金克萊揮動翅膀的聲音一時間充滿四方。在這響聲中葛雷很矛盾地感受到了一種靜謐。放開韁繩的葛雷將雙臂往左右兩邊攤開。葛雷的嘴唇浮現了微笑。
「好,找到了!」
聽到這喊聲,葛雷連忙將眼睛睜開。黑色的翅膀映入他因驚訝而擴張的瞳孔。強猛的力道、蠕動的翅膀、巨大的身體、長長的尾巴……清楚看到在霧上方等待的形體,葛雷馬上猶如呻吟般地喊道:
「這這這這是是是是……穆穆穆穆史史史史塔塔塔塔巴巴巴巴!」
穆史塔巴猶如幫葛雷前導一樣飛在他前面。
艾拉巨大寬闊的翅膀向兩側攤開,遮住了差點落在葛雷身上的陽光。穆史塔巴乾脆從艾拉的脖子上站了起來。雙腳踩著艾拉的背站著的穆史塔巴就這樣光用左手抓住韁繩撐著不掉下去,回頭望向身後。羅列於戴頓平原的死亡騎士與肯頓警備隊員看起來都像沙粒一般,在這幾千肘的高空中,天空騎士穆史塔巴使出了已經被遺忘三百年、在這段期間任何人連想像都沒想像過的高超絕技,保護葛雷不被陽光照到。無言以對的葛雷只能睜大了眼睛,看著穆史塔巴因逆光而陰暗的身影。這時從他身後的下方傳來了巨大的高喊聲。
「葛雷.惠德倫!」
葛雷轉過頭去,發現了騎在赫斯倫身上,正從下方急衝上來的丁賴特。丁賴特慌忙大喊:
「葛雷.惠德倫!別說話,先聽我說!我們是天空騎士啊。我們不該回到這時代來的。我們不該回到戰爭與憎惡當中。我們並不是戰鬥玩偶。我們是風!」
葛雷只是望著丁賴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丁賴特放開嗓子高喊,喊得臉都紅了。
「你應該也是知道的!葛雷,不是嗎?我們不是因爲死得太早而復活的!我們不是爲了跟當初打不過的敵人再打一次而回來的!我們想念的不是這件事!我們、我們只是想再到天空中飛翔一次!」
「再再再再……飛飛飛飛翔翔翔翔一一一一次次次次?」
「我們一直沒領悟到這件事!爲什麼呢?那是只有我們能夠擁有的盼望!連充滿智慧的索羅奇都沒辦法告訴我們,到底我們盼望的是什麼、痛苦的是什麼、懷念的是什麼!甚至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因爲我們不曾遇見過跟我們擁有相同煩惱的人!我們是一體的!」
是這樣嗎?葛雷看了看自己在風中飄動的袖子。他聽見風刮過衣服的聲音。他感受著迎向他全身的風。就是因爲這個嗎?
「那那那那你你你你們們們們……怎怎怎怎麼麼麼麼……」
丁賴特沒有回答,而葛雷也已經知道答案了,所以沒繼續問完。因爲應該是一體的我們分裂了。因爲他們看到了我請求取回金克萊的樣子。
「丁丁丁丁賴賴賴賴特特特特……」
「我們必須回到這片天空上來,葛雷!」
這片天空。
葛雷回頭去看腳下無限延伸的地平線。這高空中才能看清的夢幻界線,藍色天空與紅色大地相遇之處那道紫色的境界。猶如女人軀體的山脈與閃爍著光芒的江河、充滿形形色色紋路的平原……他又看了看腳下不停變換舞動的白雲。
葛雷抬起雙手抓住了自己的頭盔。
他的雙手抓住頭盔的那一刻,不知是從那個受詛咒的頭盔中還是他心中深處某個地方傳來一種細微的感覺,讓他開始顫抖。葛雷就這樣抓著頭盔,閉上眼睛去接近那種感覺。這樣一來,那感覺立刻就以更明確的型態逼近了葛雷。
那是個形體。
「兄兄兄兄弟弟弟弟啊啊啊啊。」
雖然無論是之前還是現在都沒搞懂過爲什麼會這樣,但此時四周能看到的就只有肯頓的燈火,在接近完全的黑暗中可以清楚看見一個穿著漆黑盔甲的死亡騎士 。葛雷將外面狂捲的風以及頭盔中響起的自己的呼吸聲都忘卻了,在寧靜中注視著死亡騎士 。
死亡騎士將手移向腰邊,拔出了一把漆黑至極的劍。葛雷也可以『看到』那把劍。他並不想知道自己爲什麼能看到。死亡騎士慢慢舉起緊握著劍的手,劍尖在死亡騎士的腰際劃出了一個完美的半圓而起。
「拔拔拔拔劍劍劍劍吧吧吧吧,弟弟弟弟兄兄兄兄啊啊啊啊。」
葛雷拔出了劍。
他將握著劍的手往前慢慢舉起,到達頂點停下之時,劍尖指著死亡騎士的胸膛。死亡騎士笑了。
「來來來來吧吧吧吧。就就就就像像像像龍龍龍龍鬥鬥鬥鬥士士士士的的的的儀儀儀儀式式式式那那那那樣樣樣樣。」
死亡騎士將劍高高舉起到肩膀上方,等待著葛雷。葛雷無言地踢了地面一腳。
接著葛雷就飛上了天空。
死亡騎士的形體唰一下就到了腳下遠處。即使在如前的黑暗中,葛雷一樣可以看到死亡騎士的表情,所以輕輕笑了出來。死亡騎士一臉茫然地看著葛雷。葛雷感到了瘋狂的愉快。
「哈哈哈哈哈!」
這一瞬間葛雷脫去了頭盔。他那黑暗與死亡騎士的外型瞬間就消失了。只能在高空中感受到的風再次開始朝他吹來,那是毫無阻礙地席捲而來的厚重強風。
葛雷放開了那頂頭盔。
風將死亡騎士頭盔從葛雷的手中奪去。一離開葛雷的手,死亡騎士的頭盔就瞬間燃燒了起來。燃起的黑色火焰在風中飄動著,火花四散。它就像橫越白晝天空的黑色流星般遠去。葛雷並沒有看它一眼。
「葛雷!」
丁賴特的聲音振動共鳴著從背後傳來。葛雷轉頭看著丁賴特。接著他用滑稽的聲音說:
「那個,劍柄要不要也放下?你握得太用力,手背都發白了。」
丁賴特一時聽不懂這是什麼意思,訝異了一下之後才紅著臉,將他用力緊握的劍柄放開。他操縱赫斯倫飛向葛雷,說:
「對不起,我不夠相信你。」
「呃。這種道歉不說出口才更像道歉。就像我沒有向你們道歉一樣。你死而復生之後還是一點都沒變啊,朋友!」
丁賴特一臉茫然地望著葛雷,葛雷也感覺自己想解釋的心情倏然消失了。剛好此時穆史塔巴的聲音傳來。
「打屁打完了嗎?」
打屁?葛雷朝上方猛力大喊:
「是的!我那些不必要的話現在都說完了。全部!」
「好。那就再回到我們的故事……」
穆史塔巴等了一下才說:
「帶著我們飛吧,隊長。」
葛雷笑得彎下了腰,然後將嘴逼近金克萊的耳朵邊。但要說他講的是悄悄話,聲音卻又嫌太大了點。
「金克萊,你一定也跟我一樣尊敬穆史塔巴吧?會這麼嚴肅地重重喊出『隊長』的人實在不怎麼多啊。」
穆史塔巴沒說話,丁賴特開心地笑了。再次在鞍上坐正的葛雷舉起右手,很大力地說:
「走吧!回到我們的故事裡去吧!朝向我們在寫的故事,我們的思念,走吧!」
「嘎啊啊啊——!」
金克萊咆哮了,一瞬間衝上高空。三個騎士似乎要一鼓作氣,飛向天空盡頭的盡頭。

艾卡德那輕輕地笑了。
「我實踐了所有的約定。我將金克萊交給他了。現在輪到你們實踐約定了吧?從黑暗中奔跑而來的騎士們啊。非得讓我提起你們必須守護的黑暗名譽不可嗎?」
死亡騎士氣勢洶洶,但並沒有抱怨。它們全用一樣的眼神狠狠瞪著艾卡德那,但並沒有衝上去。死亡騎士無言地後退,擺出準備迎戰的姿態。
「啊,等一下。我的話還沒說完。」
「什什什什麼麼麼麼,龍龍龍龍牙牙牙牙兵兵兵兵!」
「雖然不是什麼善緣,但碰到你們就是緣分,所以我覺得自己有義務提醒你們碰到的問題。」
「我我我我們們們們碰碰碰碰到到到到什什什什麼麼麼麼問問問問題題題題?」
「那是……嗯?」
艾卡德那突然把話停住了。肯頓警備隊員跟死亡騎士都訝異地看了看艾卡德那,然後再望向天空。因爲艾卡那德正看著那個方向。
咻——————。
拖得老長的聲音從天空的另一邊傳來。隔了一段時間又傳來了撞擊聲。沒有人能看清那是什麼,所以都感覺撞擊聲好像過了很久才聽到。但是艾卡德那很清楚地看到了那東西。從天上以極快的速度俯衝下來的,是燃燒著的死亡騎士頭盔,後面還拖著長長的黑火。頭盔以從極高空落下帶來的驚人速度撞向大地,發出了讓死亡騎士與肯頓警備隊員都非常害怕的聲音。
轟隆隆!
警備隊員與死亡騎士都打了個寒顫,開始後退。黑色火焰與煙塵同時朝天上噴起,形成了一朵小小的雲。燃燒的頭盔用與撞向地面時差不多的速度彈起來好幾下,最後在地上滾動的時候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死亡騎士都爲之啞然,但看清了那是什麼東西的警備隊員臉上都露出了喜悅。這時艾卡德那說:
「嗯,眞是個好榜樣。」
「榜榜榜榜樣樣樣樣?」
「你們未來的榜樣。」
死亡騎士們雖然憤怒,但它們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艾卡德那舉起巨大的劍對著它們大喊:
「你們答應不會攻擊肯頓,可是我不記得我有答應過不攻擊什麼人!這會成爲世上最有趣的一場戰鬥,不是嗎?跟只能挨打不能還手的人戰鬥。哈哈哈!」

第三章

艾佩薩斯原本完全不相信跟其他人一樣歪著頭會對理解事情有任何幫助。不過現在她歪著頭疑惑了。
「跟時間合一?那會變成怎樣,雷德?」
「時間不會停。就因爲不會停,所以時間才是時間。如果跟時間合一的話,辛斯賴夫也就不會停了。剛剛我不是說過,是人類創造出了時間?所以辛斯賴夫才想跟時間合一。他想成爲所有人類的孩子,而不是成爲任何人類的父母。」
「不成爲任何人類的父母……」
「他現在用的是女人的身體,精神上則是個男人。他是單一體,是自我圓滿的單位,拒絕繁殖。是的,他會成爲永遠的孩子。在他的父母,也就是所有人類都在創造時間之時,作爲小孩的他就不用去創造時間了。所有人類爲了成果而行動之時,他就像接受父母財產的孩子一樣繼承了那些成果。」
「我要哭了。聽不懂。」
「對不起,但我還是要說。他想獨佔人類行動後享有的成果,所以時間才停住了。成果再也不會到來了,因爲它們都會落到辛斯賴夫的身上。人類會不斷創造出時間,但那些時間都會被辛斯賴夫給繼承走,不會剩下任何屬於人類自己的時間。」
「那麼爲什麼祭司們要自己跳到洞裡?」
「那是行爲同時就可以得到結果的……自殺。與親吻、跳舞和唱歌一樣。好笑吧?因爲人顛倒過來生活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他們爲了尋回自己的時間,而終止了自己的生命。他們透過自我了結而將自己交託給辛斯賴夫的時間奪了回來。這就是我之前說的推測。」
「我的推測也是這樣。」
艾佩薩斯轉頭,看到慢慢走來的侯爵與宓站在那裡。哈修泰爾侯爵在沒修剪而長得很長的鬍鬚中蠕動著嘴唇。
「我絕對無法接受。」
巴雷德稍微抬起頭去看哈修泰爾侯爵,然後又低頭說:
「你是那時的那個人……」
「沒錯。」
「你爲什麼來到這裡?」
「我要殺了辛斯賴夫。」
「不可能的。就像我剛才跟這個少女說過的,按照你也同意的推論來說,要殺掉辛斯賴夫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剛好就是我的嗜好——挑戰不可能的事。」
「你還有開玩笑的心情啊。」
「我不是在開玩笑。」
巴雷德再次吃力地抬頭去看哈修泰爾侯爵。哈修泰爾用乾燥無味的表情注視著他。
「我一直都是用這種方式創造我的時間。一直以來都是。所以我不可能成爲那些自殺的祭司。說說看吧!他們自殺你卻還沒自殺的理由。」
巴雷德無言地盯著侯爵瞧。侯爵耳語般地說:
「是神吧。」
「是的。克利……他們還有克利,可是我沒有。所以我無法確信。」
哈修泰爾侯爵伸出了手。
跌坐在地上的巴雷德好一陣子都只盯著那隻手瞧。哈修泰爾侯爵很有耐心地等待,過了很久時間之後巴雷德才抓住了他的手。哈修泰爾侯爵將巴雷德扶了起來。
「我可以暫時當你的神。」
巴雷德眨了眨他望著侯爵的巨大眼睛。宓與艾佩薩斯也無言地看著侯爵。
「敬拜我、相信我吧。你的推測是對的。」
「眞……的嗎?」
「你可以完全相信我,將交給了辛斯賴夫的時間再次找回來。那是屬於你的。」
巴雷德雙目炯炯地看著哈修泰爾侯爵。哈修泰爾侯爵毫無表情地看回去。那眼神是疑問、是要求,同時又是否定。巴雷德用不是正常發聲而是接近嘔吐的方式說:
「我……不想死。」
哈修泰爾侯爵的眉毛稍微蠕動。巴雷德的視線轉向旁邊,說:
「我不想這樣。我好委屈!」
「那麼你打算讓你的時間繼續支撐辛斯賴夫嗎?」
「就算是那樣,只要我能活著……可惡!我也可以永遠活著。爲什麼不行!」
巴雷德突然朝後返了幾步。往後跨步重心不穩的巴雷德一下子滑倒在雪地上。哈修泰爾侯爵、宓與艾佩薩斯都用各自不同的表情看著這一幕。
「可惡,可惡,可惡!我做不到。這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永生!如果他把我的時間都拿走了,那我不就不用害怕時間會帶給我的東西了嗎!」
哈修泰爾侯爵往前踏出一步,說:
「我想指出,這樣你就必須永遠創造時間。你會永遠在一塊永遠長不出東西的不毛之地上撒種。」
「代價就是永生!」
「……我感覺你在浪費許多時間。」
哈修泰爾侯爵轉向巴雷德,看著冰川裂隙說:
「我想成爲你的神,但是你連這個都拒絕了。在那裡繼續抱著你的煩惱吧。我要去讓辛斯賴夫與現在的時間分離開來,把他送回他原本的時間去。這樣一來你不但得不到永生,你剩下的生命會連一分鐘都不剩。在這塊土地上你能撐多久呢?甚至你還沒倒在地上之前,你就會先死。而我認爲這是做好事。」
巴雷德面對侯爵訝異地張開了嘴,但侯爵還是對艾佩薩斯說:
「帶路就拜託妳了,金龍艾佩薩斯。」
「侯爵啊,拜託!你就不能叫我佩西嗎?」
艾佩薩斯雖然不滿地抗議,但還是馬上轉身。並不是她抗議的心不夠強烈,而是對方是不會接受她的抗議。這時宓第一次開了口:
「等一下。」
宓面對著巴雷德說:
「宓給你一個提議。想不想讓這一切重新開始?」
「什麼意思?」
「你是從托比開始跟著辛斯賴夫的。那之前你度過的都是屬於自己的時間。你沒想過把從那時到現在的這一段全部刪除掉,再重新開始嗎?就好像你從在托比市政府時起就沒有追隨過辛斯賴夫?」
巴雷德與哈修泰爾侯爵用同卵雙胞胎才會有的一致表情表達出驚誇。陷入驚訝的兩人中巴雷德先開口,因爲他是被問的人。
「那是……有可能的嗎?」
「有可能。因爲你從那個時間點起將你創造出的時間全交託給辛斯賴夫了。那段時間對你而言跟不存在是一樣的,你根本沒有活過那段時間。那段時間全都流向辛斯賴夫了,一點都不剩,你完全沒必要負責。你打算怎麼做?」
巴雷德腦中一片混亂,結巴到了極端的程度。
「如、如果你、你……眞、眞殺了辛斯賴夫,我、我……」
「請吧。那應該是最好的方法。」
巴雷德.辛斯賴夫想:這等於回到半瘋的老妻與疏遠他的政府身邊。他會這樣活個幾年之後,痛苦地走向死亡。此刻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如果他不在了,他的老妻會非常難過的。
「我想要重新開始。該怎麼做?」
宓沒有必要回答。巴雷德如同原本就不在那裡似地消失了。遼闊雪原上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他的身影,甚至連雪上的腳印都沒留下。宓微笑著回頭,剛好面對到哈修泰爾侯爵那無比複雜的表情。侯爵呻吟般地說:
「這個……我也可以做到嗎,女巫?不,算了。應該是不可能的。」
侯爵轉過身。就像先前沒朝他的正面說話一樣,宓這時原本也沒打算朝他的背後說話。看著侯爵的背影,宓突然想起侯爵要強暴她而往自己身上撲那時的樣子。所以宓開口了:
「開始尊敬你是件很可笑的事。」
侯爵沒轉過身來對著她,但宓一點也不介意。
「從我剛認識你的時候直到現在,你都沒變過。你知道要明確定下憤怒的對象,全力去憤怒,爲瞭解決憤怒而利用所有的一切,甚至連自己也利用進去。對你而言,憤怒永遠是排在第一順位,保護自己的順位比這個還低。這完全莫名其妙,令人非常看不起,可是同時也令人尊敬。」
「那就是我最大的興趣。」
「應該說是唯一的興趣吧。」
「誰又不是這樣?艾佩薩斯!準備什麼時候出發?」
原本期待能聽到有人對巴雷德的突然消失進行說明而一直閉著嘴巴忍耐等待,結果艾佩薩斯憤怒了。
「喂!快解釋!你們難道不覺得在我問你們剛才那個聲音很好聽的大叔到底去了哪裡之前就先跟我解釋那個聲音很好聽的大叔到底去了哪裡是件很好的事情嗎?」
哈修泰爾侯爵聽到這麼長的句子,想起了他所認識的某個流派的人。
「妳跟魔法師交往過嗎?」
「嗚?你怎、怎麼?什麼魔法?」
「……算了。他現在應該在托比的某家酒館裡面跟朋友們圍坐著討論這天發生了哪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吧。」
「那個大叔到底怎麼變不見的啦?」
「因爲他決定自己擁有自己創造出的時間。」
艾佩薩斯感覺對這句話有必要思考很長一段時間。然而她並不怎麼喜歡思考。所以艾佩薩斯死心了,變身成金龍的模樣。

窗外下著鬆軟的白雪。放在暖爐上的水壺發出了讓人心情舒暢的咕嘟聲,不斷將柴丟進壁爐的艾賽韓德的樣子看來也十分安詳。艾賽韓德又丟了一根柴進去,然後像其他人一樣瞪著床舖的方向。
「教壇最高會議?」
傑倫特雙臂抱胸躺在床上。他只將頭與肩膀稍微墊高、閉著眼睛,所以不管誰看到都會認爲他只是在沉思。但其實現在他是在和半身人與岔路之神德菲力的總院通話。所以亞夫奈德訝異得將眼睛睜得好大。他回頭去看艾德琳,發現艾德琳也驚訝得張大了嘴。這時傑倫特瞇著眼睛將房間裡的每張臉都看了一遍,微微笑了一下,又再次閉上了眼睛。
「哈哈,這可是會讓整片大陸陷入恐懼的消息。如果德菲力的祭司全聚在同一個地方,我可能會不想接近他們方圓五千肘以內的土地。」
「我完全贊成。」艾賽韓德摸了摸下巴的鬍鬚,嚴肅地說。「而且在那些瘋子的會議中,如果要選出一個瘋到鶴立雞群讓其他人完全趕不上的突出傢伙,我毫不猶豫就會選傑倫特。」
除傑倫特與伊露莉以外的所有人全都點頭,把艾賽韓德弄得很高興。傑倫特好像聽見了遠處傳來的惡毒辱罵,皺起了眉頭。
「這我沒辦法同意。說什麼只要我乖乖待著就行了……不管在大陸哪座都市的哪條路上,你們都可以隨便攔下幾個路人問一下,他們對德菲力的祭司全聚在一個地方怎麼想。」
亞夫奈德流了些冷汗,伊露莉似乎很高興地點了點頭。
「咦?居然還說什麼禁止帶酒進去。跟我這麼強調這些東西有什麼用?我以德菲力之名起誓!就算不是我,拿著酒瓶去的道友還是會很多。我打算準備樂器……嗚!別亂喊了。就算你強辯說不准在那裡開酒宴……啊,這種說法會不斷讓我反覆想起凱納.卡須勒關於第五個輪子那段話。你說我轉移話題?無論如何,對我們教團而言這不是最重要的。是吧?啊,是的。嗯。那教壇最高會議的目的是什麼?」
接下來傑倫特把房間裡的人都弄得快瘋了。
「啊,嗯……嗯,嗯……嗚,嗯……咦?嗯……是嗎?嗯……哈!嗯,……喔,嗯……呼?嗯……」
一陣子之後,艾賽韓德覺得自己內心的懷疑越來越膨脹,在懷疑中又看出傑倫特的嘴角浮現了某種類似微笑的東西。艾賽韓德發出了怒吼,舉起了斧頭。
「你這渾小子!」
啪!艾賽韓德一舉起斧頭,傑倫特立刻朝床邊飛身而去,床的另一邊立刻發出很大的響聲。雖然下巴都快掉了的一行人用銳利的視線割向傑倫特的頭頂,還是可以看到傑倫特嘻笑的臉從床的另一邊升起。艾賽韓德朝他高喊道:
「什麼時候說完的!」
「嘿嘿。應該是第三或第四次的時候。」
格蘭重重嘆了口氣,轉頭去看伊露莉。跟他預料的一樣,伊露莉面露訝異的表情,格蘭又嘆了口氣,開始解釋:
「傑倫特早就說完話了,只是爲了惹我們生氣才繼續假裝在說話。如果不是的話,他閃避的動作怎麼會這麼快?」
「啊,是……」
伊露莉沒什麼意義的回答讓托爾曼捧腹笑了出來,格蘭看到托爾曼這個樣子也跟著笑了,但妮莉亞暖起了嘴唇,說:
「來吧,傑倫特,說說看那些事情能不能說吧。根據你的答案,我再來決定要準備聽你說話還是準備拷問你。」
傑倫特興高采烈地說:
「說是可以說啦,不過妳打算怎麼拷問我?」
妮莉亞發現自己講錯話了。爲什麼我之前沒想到傑倫特連對被拷問也會產生好奇心?
「傑倫特……!」
「好啦,其實也沒什麼。就說是組織一個合唱團好了。」
「合唱團?」
「他們說德菲力沒有回答。」
傑倫特不怎麼在乎似地說。但是艾德琳似乎內心受到震驚,說:
「沒、沒、沒有回、回、回答?」
「這件事你們那邊好像也一樣。」
「咦?」
「還記得在拜索斯皇城那時的事嗎?艾賽韓德一說想見高階祭司長,多斯佩就說高階祭司在執行教團的重要任務。記得嗎?」
「啊,是的……我想起來了。這樣一想,我停留在那裡的時候的確沒見過高階祭司。」
「他說的重要事情,好像就是呼喚艾德布洛伊。高階祭司爲了向神詢問最近發生的異常事態,要周圍的人都返下,自己一個人在密室中向艾德布洛伊呼求了幾天幾夜,但好像還是失敗了。」
「咦?」
傑倫特突然低下了頭。右手撑著臉的傑倫特,用不清不楚的聲音說:
「不知道最早是從哪一位神先開始的,現在諸神對尋求對話的人都毫不回答了。這樣的對話不是常常發生的,所以更不可能得知是哪位神先這樣的。無論如何,似乎艾德布洛伊是比較早的。暴風是最強烈的,但也會最先弱化平靜下來。」
艾德琳的臉一時間青到比巨魔的極限還要更青。傑倫特低著頭繼續說:
「我們察覺到這件事之後又試了很多次,但得到的結論是,德菲力在門口掛了一塊謝絕訪客的牌子。我們現在身處偏僻的北方,所以不太清楚,但此刻的南方好像也因此而亂成一團。」
「這麼……莫名其妙的事情……」
艾賽韓德呻吟似地說。溫柴很快接著他的話:
「是因爲時間吧?」
「應該是。因爲時間是優比涅與賀加涅斯存在的原因,好像這件事最後變成眾神都不能出手去碰了。剛剛的對話中雖然沒有提到,但我知道。就算一群祭司聚集在教壇最高會議拚命高喊請神幫忙,現在也應該沒有神還能幫到我們了。」
「格林.歐西尼亞應該是最後一個。」
聽到伊露莉的話,傑倫特一下子抬起頭。但是伊露莉正看著窗外。一行人都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出她望的是紅海蛟號,溫柴瞇起了眼睛。伊露莉靜靜地說:
「最後的賀加涅斯。只有祂……當然啦。而且連祂也沒辦法陪我們到最後。現在我才明白,爲什麼艾佩薩斯……」
傑倫特接口說:
「因爲她是神龍王。」
亞夫奈德回頭看傑倫特。傑倫特用冷靜的態度解釋說:
「艾佩薩斯是神龍王的繼承人,但既然神龍王本身蟄居在大迷宮中,實際上她就有了當神龍王的資格。她是龍這個沒有神的種族之長。不管目前事態的結局是什麼,能夠參與這件事的就只有人類與龍而已,神跟其他所有種族都被排除在外了。只有時間的匠人——人類以及與源於時間的諸神都無關的龍能一直從旁觀看到這件事的結局。龍的代表是艾佩薩斯。那麼人類的代表……」
「哈修泰爾侯爵?」
聽到溫柴的疑問,傑倫特點了點頭。溫柴蹺腿,將雙手抱到胸前。
「那麼宓、辛斯賴夫與葩扮演的又是什麼角色?」
「過去、未來、交叉點。」
「可惡……如果是必須搬出神學才能解釋的東西,那我就忍痛放棄聽解釋的榮幸。」
傑倫特抬起頭,對溫柴的嘀咕投以微笑。
「神學?這個……連眾神都搞不好快消失了,還談神學,是件很可笑的事情。硏究已經滅絕之物的學問,應該算是考古學吧?」
溫柴不自覺地將手臂放下了。看到傑倫特微笑的背後隱藏的驚人淒苦情緒,溫柴呑了口口水。

「你在做什麼,帕哈斯?」
「雖然一般不會這麼問,但希望您現在可以問我這小丑:『你沒在做什麼?』高雅的仕女啊!」
「你沒在做什麼?」
「所有一切事情。」
「噗。那你只要對剛才的問題回答『什麼都沒在做』就行了,不是嗎?」
「聽到這問題的那一瞬間,我這小丑的嘴唇不太想發出『什麼都沒在做』的聲音,卻很想發出『所有一切事情』的聲音。詩人這種詞彙的奴隸就算有這些怪癖,也請見諒。」
「嗚,要不要讓我來說出事實?」
妮莉亞將雙臂緊緊環抱在胸前,面露充滿調皮的微笑,說:
「你接收到我這問題的時候,你發現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爲了想要思考而拖延一點時間,等到你思考完了才知道自己原來什麼都沒做。這樣等於是給了你自我辯護的機會,不是嗎?」
帕哈斯呵呵笑著點頭。
「我承認。」
「那我來告訴你好了。你是在哼歌。」
「哼歌?我?」
「是的。因爲是我沒聽過的歌,我沒辦法正確地重複一遍,但你一定是在哼某首歌。」
「嗯。應該是吧。所以我明明就有在做些什麼,可是卻一直想不起來。可是妳光臨此一僻靜之處,應該是爲了安慰這孤寂的小丑……如此推測正確乎?」
「是的。」
妮莉亞不經意地回答,坐到了帕哈斯之前坐的岩石上。然後她完全不給帕哈斯說話的機會,又繼續往下說:
「哇!你眞厲害!原來坐在這塊石頭上可以看到海,即使周圍都是森林。你是怎麼找到的?」
妮莉亞驚嘆於1叢間看到的水平線,帕哈斯朝她的側面小聲地回答:
「您在擔憂什麼?」
妮莉亞轉過頭對著帕哈斯,那是張完全沒有任何一點笑意的臉龐。就像帕哈斯正確看穿的一樣,裝得很開朗的妮莉亞現在已經是一臉喪氣的表情。
「你猜猜看啊。」
「我感到很榮幸,您是在爲我擔憂。」
「嗯嗯。」
「對於躲開夥伴藏到山丘頂上或森林中、面露痛苦的小丑的憂慮,攪亂了您的心。所以您親自來此尋找這微賤的詩人。不論在哪個年代,同情心都是善良的心地才能展現出來的美,我對妮莉亞小姐的同情心非常感謝。」
「原來你很〜清楚嘛。既然這麼清楚,爲什麼還這樣行動?吃飯的時候要找你很煩,喝茶的時候還得苦惱要不要準備你的杯子,這也很煩。我們就要動身了,你還把屁股黏在這裡,毫無計畫地在這鬼混,我眞不想看到你這種樣子。」
「你們馬上就要走了?」
「是的。艾德琳跟大暴風神殿聯絡過了,卡爾已經下令要我們回去了。啊,你不認識卡爾吧?那是我們在拜索斯皇城的一個朋友。傑倫特必須參加德菲力祭司大會,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要回去。所以我才來找你。」
帕哈斯突然抬起手,說:
「看到那個男人了嗎?」
「是說騫吧。爲什麼這麼問?」
「這個……就算妳猜到我指的是誰,但我都已經把手抬了起來,就請妳至少往那個方向看一眼,好嗎?」
妮莉亞稍微伸出了舌頭,回頭看向帕哈斯所指的山丘。山丘上的石屋現在對她而言已經很眼熟了,而騫在那前面跳……咦?在跳?妮莉亞用手掌遮在眉毛上方,開始瞪著山丘瞧。
騫在山丘上蹦蹦跳著。爲什麼呢?仔細看過之後,妮莉亞發現他是在跟亞達坦一起跳。這兩個傢伙在光禿的山丘上這邊跳跳那邊跳跳,怎麼看都看不出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妮莉亞懷疑他們身處危險之中,必須要向別人打信號。但是帕哈斯噗哧笑了。
「他們玩得還眞高興啊。」
「玩?咦,你說他們在玩?」
「是的。騫現在變得跟動物差不多,所以這是兩隻動物在快樂地遊戲。就跟兩隻小狗愉快地跳躍著沒什麼兩樣。」
妮莉亞用很疑惑的心情再次注視山丘。她立刻覺得帕哈斯說得對。騫抱住了亞達坦滾到地上,一下子又跳起來追了一下亞達坦,馬上又變成從亞達坦身邊逃開。亞達坦搖著尾巴呼應著這樣的騫。
眞是在玩啊?
妮莉亞突然嚇了一跳。
「怎、怎麼可能……不對!應該把傑倫特叫來。還有艾德琳。對了,還有亞夫奈德!應該把他們全帶過來。我們快起來……」
「不,沒關係的。我還沒瘋。」
「哈,但是騫不可能……」
「不可能?爲什麼不可能?他現在應該很高興啊。這就是在什麼都沒有的山丘上表達自己喜悅的方法。」
妮莉亞訝異地看了看帕哈斯,又馬上改成望向水平線。帕哈斯又笑了。
「不,宓小姐還沒回來。」
「那麼?」
「對騫而言……等待宓小姐是很高興的事情。看到他這樣,我也很高興。」
騫跑跑跳跳又翻又滾。騫突然起身的樣子幾乎很難從人類的身上找到。就像坐著的野獸突然站起,騫躺著躺著,下一瞬間就已經變成是站著的。他沒用手去撐地,也沒怎麼挺腰。騫發出喊聲,開始迴旋著身體。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順著離心力抬起的雙臂與巨大手掌在騫的身體周圍劃出了一個圓。亞達坦已經陷入恍惚之境不斷汪汪叫著,在騫的周圍一圈圈繞著。結果頭暈目眩的亞達坦不管狗是不會往後走的,居然開始往後走。這段期間騫還在繼續旋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騫不知從何時開始跳起了舞來。就像人類一生中總會有一兩次忘卻世上所有的一切,純粹只敬拜天空時展現出的模樣,騫用雙臂支撐著天空跳起了舞來。騫的舞蹈既緩慢又遲鈍,但是他還是毫不間斷地大力持續跳著舞。
迴轉的尾聲時,騫投身到地面上。原本在往後走的亞達坦朝倒下的騫跑了過去,騫與亞達坦互相抱著打滾,呵呵笑著。騫輕輕咬住亞達坦的耳朵大喊,亞達坦的尾巴好像要飛出去一樣不停地轉。

「到底爲什麼事這麼高興?等待一個人能讓自己高興,這我也承認。但應該不是這種程度的高興吧,他們簡直高興得快瘋了。更何況騫是個情感缺乏症患者。」
妮莉亞跟平常不同的表情讓帕哈斯一時間陷入了恍惚。妮莉亞壓低長長的睫毛,摸了摸自己小小的下巴,進入了沉思狀態。肌肉放鬆讓妮莉亞的臉部輪廓變得十分柔和,陷入思考的雙眼看來十分深邃。帕哈斯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太像是在嘆氣。
「頭髮顏色猶如火焰燃燒的仕女啊!我這愚昧的小丑腦袋中閃耀著所有善神的睿智之光,所以我才能說明他在高興什麼。」
妮莉亞再次把帕哈斯弄得暈眩了。她用充滿期待感而大張的眼睛望著帕哈斯。帕哈斯轉過頭瞪著樹瘤說:
「騫是情感缺乏症患者,在世上能讓他喜歡上的東西很少。美酒、動人的故事、美妙的歌曲、精心打扮過穿著外出服走在街上的活潑少女……這些能讓一般人高興的東西,都沒辦法讓騫高興。他的所有感情都全部傾注在宓一個人身上。」
「這件事我聽過好幾次了。所以呢?」
「所以我想說那是種痛苦的努力。這很令人感動……是一個男人一生中能變得最美的少數幾個瞬間之一。我很高興。」
「啊,我想到了一種假說。你是個魔法師。」
「……我並不是在晗咒啊。」
「既然我聽不懂,對我而言也跟咒語沒兩樣。講得簡單點吧。」
「簡單地說吧,他好像在幫忙宓小姐。」
「宓?」
「雖然沒辦法陪宓走到最後,但是他的心跟宓是在一起的。騫現在無限地欣喜。」
你果然是魔法師!呿。妮莉亞嘟起了嘴唇。

第四章

毫無目標的太陽現在仍在天空中某處蹣跚地走著。無論如何,由於跟太陽同行了太久,連日落的景象都不太記得了,辛斯賴夫根本沒想起太陽會落下這件事。
但是現在四周完全不存在陽光,只充滿著讓人屛息的許多月光,以及讓月光變得最美的黑暗而已。然而在這裡,黑暗也是光之家族堂堂的一員。空間中躍動的無數光芒將黑暗也當作自己另一種稍微不同的型態。
這前後關係也許跟事實相反。這裡的光搞不好只是黑暗的某種獨特型態而已。
辛斯賴夫好像想將凝結在睫毛上的月光磯粉抖落似地輕輕搖頭,但光卻很堅持附著著在他眼前晃來晃去。辛斯賴夫放棄了,將頭抬起。
雖然光像龍捲風一樣旋轉掙扎著想往外爆發,但要爆發出來的力量反而束縛住了自己,形成了一根柱子。辛斯賴夫想起了時間之針。
人類永遠都喜歡想辦法將眼前的事物與自己已知的東西連繫起來,目前的這一幕就是將人這種可笑的努力用最喜劇的方式表演出來。現在在辛斯賴夫眼前的黑暗中舞動的時間軸與時間之針沒有任何一點相似之處。就算使用地圖製作者喜歡的記號,也無法確認是否能用類似的象徵來表達時間軸與時間之針。
連是否有任何一種象徵能表現出時間軸都很難讓人確信。
辛斯賴夫對自己的想法點了點頭。時間軸就是其本身的象徵、記號與意義。用圈圈加上一個箭頭就可以表現男性,但似乎很難造出表現時間軸的記號來。
辛斯賴夫慢慢舉起了雙臂。他的胸膛鼓起,光進入了他的身體又噴出來,將周圍弄得一圑亂。他正呼吸著光。
「時間軸啊,那即將要成爲我的你啊!」
辛斯賴夫用葩的語言說。猛力旋繞的光訝異於從辛斯賴夫口中出來的光,猶豫著後返之後再次小心地逼近。光小心地從辛斯賴夫的臉龐開始一路沿著脖子往下,撫觸他身體最敏感的部分。拋棄掉『乾脆昏過去算了』的不現實希望,辛斯賴夫激動地說:
「我來到了這裡。我會成爲結果。我會成爲站在命運終點的人。」
「意思是你打算躺在樹下等果子自己掉下來吧。」
突然傳來的嘲諷讓辛斯賴夫身子一震,轉過身去。除了光與暗之外,還有其他東西站在那裡。聲音不大但發音很準確的說話聲再次傳來。
「原來不管到哪裡,都有不知道梯子是用來做什麼的傢伙啊。」
「你……跑到這裡來了?怎麼回事?你不可以來這裡。」
辛斯賴夫很訝異地望著對方。對方就像辛斯賴夫一樣在光中成了光、呼吸著光,以發光的方式說話。
「我,是個魔法師。讓人看錯枰的刻度就是我的嗜好。」
「你有個很怪的名字吧。」
歪頭疑惑的對方彈了一下手指。
「啊,這次換成黃毛丫頭了嗎?是的,葩。還記得這個大叔的名字吧?」
「你怎麼會來這裡,雷澤?」
「因爲想見黃毛丫頭,所以就乘著名爲瑪那的風而來。」
雷澤說完這句話,眨了眨一邊眼睛。辛斯賴夫覺得他眨起眼來還滿帥的,葩則是完全受不了。
「爲什麼來到這裡?」
「咦?又換人了嗎?連跟自己對話的人都無法確定是誰,這是每天都必須說話的人類這種宇宙級喜劇演員的痛苦宿命,但是現在我的情形是將這宿命的重量用比較怪異的型態扛在肩膀上。」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事,但似乎不是什麼急事。」
「可能是這樣,也可能不是。看來你似乎想重新解釋急這個字的意義?」
辛斯賴夫沒有回答。雷澤輕輕抬起兩隻手掌,擺出了很傳統的姿勢,說:
「是,是。我之所以飛到這裡來的理由,我已經說了其中之一,就是我想看看這黃毛丫頭。接下來就得講講其他理由了。我想要站在某一方,但還不知道是哪一方,所以我想獲得一些資訊。」
「……這話聽起來意思就是根據資訊的不同,你也有可能站在我這一方就是了。」
「是的。」
「用不著。我並不需要人幫我。」
「想想吧。給你一個提示。我不是對威脅別人的行爲敬而遠之那種類型的人。」
辛斯賴夫狠狠瞪著雷澤。但是雷澤吹起了光之口哨,發出了自己處於優勢地位的信號。辛斯賴夫雖然並不想贊同那個信號,但還是感到了好奇心。雷澤正確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間。
「先說明一下我的情況吧。我有一個朋友名叫納克頓,他很厲害,將自己的名字刻在別人身上對他而言不費吹灰之力。最近這個朋友身上發生了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件,我很擔心這些事件會不會對我那位朋友薄弱的精神造成傷害。」
「什麼事件?」
「死而復生。」
「是嗎……?」
「嗯。由你首先開始倡導,最近旋風式地席捲整片大陸的最新流行,也把這位朋友捲了進去。」
「所以呢?」
「所以,我對你接下來想做的事情產生了興趣。」
「我想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想和時間合一。不久之前我已經聽說了。具體來說,你想跟『什麼樣的』時間合一呢?」
時間軸乾脆發出了咆哮。混沌的光暗旋風中,辛斯賴夫與雷澤都直盯著沒有影子的對方瞧。辛斯賴夫說:
「爲什麼要問?如果你問被你稱作朋友的那個人是否會完全死亡,我會給你否定的答案。他不會死的。死亡是一個人創造時間的尾聲,是最終的結果。然而從現在起,那尾聲不再會來到人類身上了。」
「啊,我講得不夠清楚。這是個大問題,其實我那個朋友並不是人類。」
「你說什麼?」
「納克頓是個半獸人。這位朋友的問題,也就是我的問題的起點:如果人類不會死,那半獸人會怎麼樣呢?」
能夠與永恆相比的瞬間流過了。即使站在這驚人的美麗中,雷澤依然想著如果能有一杯啤酒、一張能擱腿的桌子、手上抓起一手牌,用嘲笑的眼光看著坐在對面的人,那該有多好啊。當然袖子裡面藏的那一張牌就更是能讓他狂喜到恍惚的地步了。雷澤小心地動著他乾澀的嘴唇說:
「我曾是垃圾。在之前我就將許多時間白白送給你跟你的前任了,所以就算再次陷入那種狀況,我也不會感覺痛苦什麼的。我師傅在教導我的過程中也一直夢想著要讓歐羅涅學派復活,而我對配合他的口味還有點興趣。但是師傅過世之後,我就沒必要去配合誰的口味了。是的,我連自己的口味都不想去配合。我一直活得像垃圾。我想我可能是你最喜歡那一型的人類。」
辛斯賴夫微笑了。雷澤雙手抱胸,說:
「所以就算你要把我的時間拿走,我大概也不會發狂。但是那位朋友的情況不一樣。雖然說起來很可笑,但我只有在跟他們見面之時,我才能感覺到自己是個人類,不管誰說什麼,我都很珍惜這樣的情感。許許多多爲了這種小小情感而浪擲生命者的例子,我想沒有舉出的必要。」
雷澤吐出了一口紫色的光之氣息。
「這也沒辦法。人類會變得怎樣我不想過問。但是如果進一步談到半獸人的問題,我的立場就有可能出現極端的變化了。」
「眞是個可笑的傢伙。」
「謝了。感謝你與我站在相同的立場。如果有時間有條件,我很想跟你一起嘲笑雷澤,但現在就是沒時間沒條件。來,快說吧。」
「什麼意思?」
「人類會將他們造出的時間全都傳送給你。對吧?爲這個愚蠢的種族默哀吧。這愚蠢的種族生出了你這怪物。光是因爲犯了生下你這個錯,人類就算全部滅亡也是活該。他們滅亡的方式是永生,這就是最適合他們的刑罰。但是半獸人又怎麼樣呢?」
「你的預想應該會是對的。」
「意思是牠們也跟著一起獲得永生?」
「是的。時間是優比涅與賀加斯存在的原因。」
「也可以說是森羅萬象產生的原因。你將森羅萬象的結局一把全抓走了。嗯。」
「半獸人不會死了,你稱作朋友的那個半獸人也沒有必要害怕死亡了。連他的死亡我也會帶走。現在安心了嗎?」
雷澤點了兩下頭之後就沒再把頭抬起來。垂下的劉海在光芒中搖曳閃爍著。雷澤低著頭說:
「我不要。」
辛斯賴夫面無表情地看著雷澤。雷澤往下俯視著,說:
「對不起,還是要說我朋友的事,我最近又交了個新朋友。這位朋友也很厲害,在向別人展現自己方面完全不曾感到任何困難,眞是令人印象深刻。」
「那我想先問一下,你這朋友是不是人類?」
「是巨人。」
「……克頓山的巨人?」
「是。」
「歐羅涅派的傢伙還眞是怪異。」
「沒錯。不過這也有好處,就是可以弄到從人類身上絕對得不到的答案。我再往下說吧。巨人他很想休息。借用路坦尼歐大王的話說,就是約定好的休息。」
雷澤抬起的臉上帶著微笑。
「我決定了。」
「決定了什麼?」
「人類這些該死的種子,不知道自己創造出的時間有多寶貴,隨意浪費,結果生下像你這種怪物。沒錯,這些人類就算全部死光也沒什麼話好說,但有一種禮物是他們應得的。優比涅與賀加湼斯給予人類用來代替時間的就是這禮物。這是種想讓給人都讓不出去的禮物。」
雷澤將抱在胸前的雙臂慢慢攤開。
「人類想要停止創造時間去休息的時候,就應該讓他們休息。」

艾佩薩斯唰一下抬起頭。看到她僵住的臉,宓與哈修泰爾侯爵都感到了困惑。那是讓人懷疑她根本做不出來的強烈懷疑表情。
一臉嚴肅地望著北方的艾佩薩斯嘴角浮現出淡淡的微笑。
「魔法師……」
「您說什麼,艾佩薩斯?」
哈修泰爾侯爵很平靜地問,但艾佩薩斯沒有去管他。她將視線固定在北方,以恍惚的表情說:
「沒錯。我們是魔法師嗎?是這樣的嗎?這件事無論所有的神還是我原本都不知道。當然啦。這就是人類的手段,以我們的立場當然很難懂。走到現在我才搞懂所有一切。」
艾佩薩斯突然抬頭望天,喊道:
「魔法原本是屬於龍的,但是龍也不能誇口自己創造了魔法!龍能自豪的是找到了正確的徒弟!魔法雖然是龍創造出來的,但現在已經不屬於龍了,龍應該高興自己找到了能將魔法原原本本學去變成自己的東西,這最適合不過的唯一堂堂正正的徒弟!」
「艾佩……薩斯?」
哈修泰爾侯爵躊躇地回頭看宓。但是宓的臉上也只浮現了一樣的困惑。侯爵再次轉回去看艾佩薩斯,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艾佩薩斯笑著流淚。
她慢慢回過頭去對著宓與侯爵。
「人類啊。」
「咦?」
「美麗、善良、醜陋、邪惡的人類啊!以善良的心肆行邪惡,以無比惡毒之手撫摸花束,這忘恩負義又可愛的種族啊!可惡的傢伙!到底你們是什麼呢?爲什麼能同時引發這麼強烈的愛與恨的種族會踏上這個世界呢?」
宓跟哈修泰爾侯爵都用凍結般的表情看艾佩薩斯。
「我喜歡你們。」
「艾佩薩斯?」
「走吧!」
哈修泰爾侯爵感覺頭都暈了。眼前的艾佩薩斯剛才還是第一次見面之時的那個年幼少女。但是,現在的她已經巨大到一眼看不完了。該死,這還算是龍嗎?艾佩薩斯喘得肩膀上下起伏,激動地大喊:
「走吧!龍要走了。龍的徒弟、龍的繼承人、龍的孩子展現出的樣子,你們要看清楚了!你們將不會認同龍說的話,龍也不在乎你們認不認同,但龍還是要走。宓!哈修泰爾!走吧!所有龍與龍的朋友龍魂使們啊!走吧!」

此刻整片大陸上唯一有專屬之龍的龍魂使蕾妮正用驚慌的表情望著片刻之前還坐在身邊的男人。頭上戴著的帽子飛起滾上了防波堤,蕾妮卻一點也不在意。這一刻戴哈帕港這座美麗港口都市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可是那個男人卻似乎被某樣東西嚇到,突然站起身來瞪著北方。蕾妮小心地呼喚那個男子。
「基果雷德?」
基果雷德的釣竿被波浪捲走,在海面上浮浮沉沉。他已經不再是跟蕾妮一起坐在防波堤上釣魚的平凡男子。身爲語言與表情無法傳達出的情緒都能互相交流的龍與龍魂使,蕾妮被基果雷德的激烈情緒變化嚇了一大跳。但是她並不害怕。基果雷德的情緒中完全不存在一點憤怒。
藍龍基果雷德緊咬的嘴唇間傳出了呻吟聲。
「大王啊……!我也一起去!」

「龍!」
托爾曼.哈修泰爾猶如被彈起來般猛然起身。格蘭嚇了一跳,溫柴則是跟著站了起來。托爾曼直直站在房間正中央,翻起了白眼。他周圍的所有人都在喊著些什麼,但一句都沒有進入托爾曼的耳朵。一輩子當中連一次都沒有感受過,也不認爲有機會感受的強烈感覺襲來,弄得托爾曼簡直快昏了過去。
「嗚哇哇!」
托爾曼朝門的方向衝去。他將擋在面前的椅子踹開,朝門飛奔的樣子,艾賽韓德看得一臉啼笑皆非。但是溫柴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追了上去。猶如在滑行的溫柴抓住了托爾曼右邊的肩膀。
「喂,你搞什麼!」
下一個瞬間,溫柴目擊了天地位置的極端變動。托爾曼用左手抓住溫柴的手,將身體往後扭,溫柴直接飛上天空撞上牆壁。溫柴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就只有在空中縮起身體減少衝擊。用這種方式將溫柴甩開的托爾曼將門板撞到空中,跑出了門外。
然而托爾曼沒再繼續跑。穿過垮掉的門衝出來的人們都看到托爾慢跪在雪地上凝望北方的背影。被拋棄的小孩,痛苦的流浪兒托爾曼不存在了。托爾曼舉起雙臂,以龍魂使的身分大喊:
「龍啊,是龍啊!」

龍之聖地,大迷宮最深的湖中,神龍王巨大的身軀並沒有絲毫移動。但是牠自由而浩瀚無邊的思維卻跳著強勁的脈搏。在最幽暗的深水中,神龍王說:
「別受任何阻礙,走吧。你就是我。」
水用像瀑布一樣的方式,但是跟瀑布完全相反的方向朝上噴濺而起。大迷宮全體都震動了,迷宮中的湖水猶如爆發般分開,其中金黃色的巨大身軀冉冉升起。飛散的水滴擊打在大迷宮的石壁上,發出了巨大的轟鳴聲。從濺起的巨大水花間挺立而起的神龍王發出了充滿力量的吶喊:
「艾佩薩斯!龍!神龍王啊!快去!」

飛上空中的雷澤踏著豐富得充滿空間的光,再次翻身。從眼側經過的無數道光芒濁流雖然亮得讓人差點看不見東西,雷澤還是集中精神追蹤著辛斯賴夫的軌跡。雷澤從無數道飄浮往來的光芒中好不容易發現了辛斯賴夫的身影,朝那個方向伸出了手。在最後一瞬間,雷澤的手往下一揮。
「火球術!」
雷澤的手中飛出的火球避開了辛斯賴夫的身體,直接擊中了積雪的地面。泮泮泮泮泮!冰爆裂了,跟房子差不多大的冰塊與水蒸氣和冰箭一起衝上高空。這底下原來是海。
圍繞著時間軸轉、本身就是時間的光發出了慘叫,朝四方分散。這段期間飛起的一塊塊冰塊就像雕琢得最精細的寶石發出光芒來,蹂躪著所有的空間。辛斯賴夫的嘴角朝上彎曲。
「蠢貨!你是將自己想要的東西用鄰居的名義踐踏的那種最常見的卑鄙之人!」
冰面裂開,處處都有海水湧了上來。辛斯賴夫踩著碎裂的冰,飛上了空中。原本飄浮在天空中的雷澤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冰塊瘋狂地飛上空中,雖然也朝辛斯賴夫身體周圍飛去,但卻沒有任何一塊碰到他的身體。辛斯賴夫踩了一下沉入海中的巨大冰塊尖端,朝上彈起。雷澤並沒看到辛斯賴夫逼近他眼前的手。
「咳咳!」
像抓蒼蠅一樣一把掐住雷澤脖子的辛斯賴夫開始將雷澤往下壓。雷澤拉住了辛斯賴夫的手,腿無力地掙扎著,但辛斯賴夫緊勒他脖子的手並沒有動。辛斯賴夫似乎想要借勢將雷澤甩過自己肩膀摔到冰面上。
「嗚哇哇哇!」
就在撞上冰面之前,雷澤突然從辛斯賴夫的手中消失了。辛斯賴夫赤手空拳地打中冰面,冰馬上就破裂開來。辛斯賴夫咬著牙,閃身彈開。海水湧上他原本所站的位置,辛斯賴夫踩上了稍遠處的冰。雷澤在遠處歪歪扭扭地起身的樣子映入了他的眼中。雖然腿正軟弱無力地抖著,但雷澤笑了。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辛斯賴夫。」
辛斯賴夫嘻嘻一笑,朝雷澤走去。注視著逼近自己的辛斯賴夫,雷澤慌忙說:
「想想!你現在在做什麼呢?你現在在做毫無意義的……」
「我在行動!」
回答的同時,辛斯賴夫的腿飛來了。雷澤還來不及慘叫就彈了出去,深深鑽進雪堆裡。鮮血在白雪上劃出了一條長長的直線。雷澤在讓全身猶如火燒的疼痛與冰凍的感覺中被放逐,不斷喘氣。
「當然啦!我會成爲時間。會成爲結果!會成爲虛空、淒涼、悲哀!我這些行動能有什麼意義嗎!哈哈哈!」
雷澤放棄了起身的努力。他雖然有可能站起來,但恐怕一站起來就會馬上昏過去。所以雷澤拚命想翻過身來躺著。疼痛以每秒幾十次的頻率攻擊著雷澤的身體各處,雷澤發出了慘叫與辱罵,好不容易才能將身體翻成臉朝上。辛斯賴夫看到雷澤這樣,冷冷地笑了。但是雷澤的口中一流洩出微弱的聲音,辛斯賴夫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黃毛丫頭!」
「說什麼?你!」「叫我嗎?靦腆的老伯?」
辛斯賴夫面對自己急速停下來的身體,連發出一聲咒罵都沒辦法。因爲現在他連嘴唇的動作都受到了控制。葩浮上表面來,辛斯賴夫只能詛咒著朝後返。葩靜靜看著雷澤的樣子,等待他說話。雷澤好像對自己的肺還沒爆掉十分感謝,說:
「看妳這麼簡單……就能站出來……黃毛丫頭好像贊成那個白痴啊。」
「應該說我不反對。」
「現在妳還憎恨什麼……對那東西的憎恨……甚至讓妳放棄了自己的個體性。」
「憎恨?我沒有。」
「是……嗎?」
「我打從一開始就是在失去的時間中被準備好,從虛無中誕生。我的個體性原本就是這樣。」
「爲什麼……」
「居然問爲什麼?這個問題應該問你吧。你之前爲什麼那樣生活昵?」
雷澤用虛弱無力的眼睛看著葩。葩用不帶一點激動,但是一個字一個字都很清楚的方式說:
「你剛剛用自己的嘴說了出來。你是垃圾,你是賭徒。那麼我也能大致猜出你是怎麼活過來的。這很明顯吧。每天到了很晚的時候才搖著因宿醉而劇痛的頭醒來,一睜開眼睛,第一個冒出的情緒就是沒有地方可去造成的困惑與挫折感。沒事可做的痛苦也將襲來。何況你還是個魔法師。那你應該會習慣性地記憶魔法吧,可是明明就不知道這些魔法到底要用在哪裡。自己都覺得很悲慘了,還要把尋找食物當成最高貴的一件事,口中還要喃喃地說:『每個人都是這樣的。』有時你弄得到食物,有時弄不到。如果弄得到,就將所有注意力放在吃東西上面。如果弄不到,就對自己說:『空著的肚子可以讓自己的頭腦清楚』,但這清楚的頭腦卻無事可做。從這時起,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想想到傍晚賭場開張前爲止要怎麼打發時間了。」
雷澤很想拍手,但因爲疼痛與傷口而做不到。『說得太正確了!』雷澤開始想自己一直用這種方式欺騙自己,接著對於自己居然會這樣想感到很驚訝,咬住了嘴唇。
「這樣一來你會想,如果有人來幫忙自己打發這漫長的時間就好了。有時你會想,如果天天都能從早到晚賭博就好了,對吧?我也知道其他賭徒也都會這樣想。偶爾,很難得地,你們會找到一群過著同樣生活的傢伙,不受時間的限制拚命爛賭。但是這並不常發生。大部分的日子裡,你都會在漫長的無聊中掙扎,難過地等待夜晚的到來,最後帶著疲倦得不得了的精神上賭桌。也可能早已喝得有些醉了。一面想著這討厭得要死的賭博就是自己最喜歡的事情,一面開賭。每當抓起一張牌來,就又欺騙了自己一次。」
「那個,黃毛丫頭……」
「我不知道你想出了什麼藉口,但請你安靜一下。就算你講話我也不會聽,而且講話對現在的你而言又太過吃力了。你會去想:賭桌上的焦躁感、逼得人無法呼吸的緊張感、燃燒菸草的煙霧、混在一起跳著舞的牌實在太有趣、太刺激了。賭局結束之後,抱著暈眩的頭起身的時候,你偶爾會這樣想:我在這裡做什麼?爲什麼要做這些事?然後倒頭就睡。你很清楚知道這些事情都會周而復始,一次又一次重新發生。」
葩發出了痛苦的目光。
「從很久很久以前起,你就已經把你的時間全部交給別人了,對吧?」
「是的。」
雷澤被自己清楚到奇怪的發音嚇了一跳。葩點了點頭。
「你很清楚這一天最後都會在無聊與虛空中結束吧?既然這樣生活在賭場裡,總有一天會被某人所殺,或者你自己自殺,這你也很清楚吧?也許也有點機會可以活到老死,不過那跟被殺也沒有任何差異,這你自己也知道吧?」
「是的。」
「我也是這樣。」
「黃毛丫頭……妳不是的。妳不是這樣的!我是垃圾,就像妳說的,是個混混……能發出如此燦爛微笑的妳絕對不是的。」
葩一時間無言地注視著雷澤。雷澤認爲她的眼中閃耀著光芒之時,葩朝後返了一點,淡淡地低聲說:
「你看到的是你自己眼睛裡的東西。」
「不,不對。葩!等一下……!」
「對不起了,歐羅涅。我不是你喊的人。」
雷澤緊咬住牙關。「辛斯賴夫!」
「沒錯,是我。」
回答之後,辛斯賴夫的膝蓋彎下了。跪在雷澤身邊的辛斯賴夫將右手朝上舉。
「你那些怪異的朋友們都不會死,但我會幫忙讓你死個痛快。接受你約定好的休息吧!」
雷澤並沒有任何感覺。照理來說這時恐懼應該會逼近才對,但雷澤並沒有感覺到恐懼。他的胸中除了找不出理由的惋惜之外,並沒有任何東西。所以就算雷澤看見了辛斯賴夫的微笑,也沒有任何想法。
這時震撼天地的巨大喊聲傳來。
「我要審判!」
聽到艾佩薩斯的號令聲,辛斯賴夫轉過身去。看到黑暗中浮現的金龍軀體,他遲疑了。在黑暗中徘徊的無數光芒在龍金黃色的軀體上造出一道道絢爛的紋路,讓艾佩薩斯閃爍著超現實的光彩。艾佩薩斯再次朝辛斯賴夫大喊:
「我要審判!」
「審判什麼!」
「你跟所有人類!」
辛斯賴夫朝後閃身,擺出了準備對付艾佩薩斯的姿勢。乍看之下就像黑暗中冒起的一座金山,這樣的艾佩薩斯低下頭來看辛斯賴夫。在牠巨大的身體下,辛斯賴夫發現了兩個人類。
「宓!」
宓面帶痛苦地看了看辛斯賴夫,說:
「妳好,葩。」
葩並沒有浮現到前面來,只有表情冷峻的辛斯賴夫站在那裡。宓的雙眼變得透明。
原本站在宓身邊的哈修泰爾侯爵以燃燒著憤恨的眼睛瞪著辛斯賴夫,慢慢將自己的劍拔了出來。然而侯爵並沒有往前衝,只是將劍豎在地上,雙手放在劍柄頂端等待著。
神龍王,請說!
艾佩薩斯注視著這樣的侯爵,發現他的確是個龍魂使。『你當我的龍魂使的話應該會很有趣,哈修泰爾侯爵。』思緒就像來臨時一樣迅速地消失了,艾佩薩斯朝著底下的辛斯賴夫說:
「審判前要先聽答辯。要先給你說話的機會,還是你要先聽龍說話,辛斯賴夫?」
「說吧。」
艾佩薩斯挺直身體,她那巨大的頭從高空上方俯視著辛斯賴夫。
「好好思考之後再回答。我站在這裡,代表的不是我本人的意志。我代表的是所有的龍族。如果是作爲個體,我恐怕連這個地方都到不了。所以我下的審判裡面,作爲龍個體的艾佩薩斯,那個擁有憎惡與愛好者的意志不會介入。而且這件事連所有神的意志都不會介入,理由你自己也很清楚。」
「當然。這是跟必滅者復活相反的狀況。」
「是啊。那些不滅者都死了。用死這個字,跟事實好像完全搭不上邊,但這種情況我想不到其他的詞來形容。然而龍說的不只如此。」
「啊,是的。因爲妳是龍。要是精靈在這裡,卡蘭貝勒的旨意就會介入。如果有半身人在,德菲力的旨意就會介入。但是這裡只有妳龍在。」
「沒錯。所以你的行爲會在沒有其他任何意志介入的狀態下,受到公正的審判。由那無情的時間軸與龍來進行。」
「這我懂。但還有一個我不懂的瑣碎問題。我做了什麼要受審判的行爲?」
「你的存在。」
辛斯賴夫將左手往旁邊一甩,大喊:
「那要由時間來審判。愚蠢的龍啊!我用不著接受你們這些在時間之輪裡面跑的老鼠審判!妳怎麼能審判我!妳是時間中的存在體,我是時間之外的存在體!連諸神都是時間中的存在體,所以沒辦法介入我的事,這不是從妳自己的嘴裡說出來的嗎!妳怎麼敢……」
「時間是誰創造出來的呢?」
艾佩薩斯並沒有生氣,她只是用嚴肅的語氣說話。辛斯賴夫閉嘴了。用沉重的眼神盯著辛斯賴夫,艾佩薩斯斬釘截鐵地說:
「是人類創造了時間,就算像你一樣自大的傢伙也無法否認這件事。人類才是時間的匠人、時間的父母。你是爲了時間本身來到這裡的。而你就成了所有人類的孩子。」
艾佩薩斯暫時停止說話,她的聲音化爲毫不動搖的共鳴聲再次傳來。
「從這一點來說,其他所有種族與龍,甚至諸神之所以都無法介入,有個最重要的理由。因爲時間是人類創造出來、屬於人類的,他們如果願意把他們的時間都交給他們的繼承人——你,這是他們的自由。」
辛斯賴夫以挑釁的眼神瞪向艾佩薩斯,說:
「這樣說來,妳的審判之類的東西就更師出無名了。我從我的父母那裡繼承他們創造出的東西,妳有什麼好審判的?」
「審判你是否眞是人類的正當繼承人。這件事必須由不是人類也不是你,與諸神也毫無關係的龍來辦。」
辛斯賴夫沉默著抬頭看了艾佩薩斯一會。光是看到艾佩薩斯的巨大身影就足夠讓人的敬畏心油然而生,然而辛斯賴夫的心中卻完全沒產生這樣的情緒。一陣子之後,辛斯賴夫笑著說:
「這還眞有趣。」
辛斯賴夫迅速回頭瞥了後面一眼。時間軸不斷在黑暗中保持急速的輝煌旋轉。螺旋形流動飛散的光在空間中無盡地持續著迴旋舞。辛斯賴夫再次看了看艾佩薩斯。
「還眞有趣……沒錯。審判結束後,如果認同我的存在,你們自己就會在既定的命運中乖乖消失嗎?」
「是的。」
艾佩薩斯以龍的身分回答了。辛斯賴夫用充滿興趣的眼光去看艾佩薩斯。
「就是這樣。龍會客觀地進行審判,如果龍審判的結果支持你存在,那麼龍族就會接受滅亡。」
哈修泰爾侯爵緊咬的下巴掉了下去。如果創造出時間的人類都將時間交付給了辛斯賴夫,就等於時間不會再被交付給其他存在體與諸神。他們會跟人類一樣永生,而永生從另一種層面的意義上說就等於滅亡。但龍卻說牠們會接受這樣的命運。雖然創造出時間的明明就是人類。
然而艾佩薩斯沒忘記用與剛才一樣嚴肅的語氣補充一句:
「但是,如果龍的審判不支持你,你將會成爲時隔三百年之後首次遭金龍攻擊者。不,這樣說不太對。你將成爲諸神離開這世界之後第一個以一身承受全體龍族攻擊之人。」
「這眞是至高無上的光榮啊,呵呵呵。」
辛斯賴夫對這恐怖至極的威脅似乎完全不擔憂,還是充滿豪氣地笑了。艾佩薩斯壓抑著自己問道:
「我問龍。你是人類的正當繼承人嗎?」
辛斯賴夫爆發般地大喊:
「愚蠢的蜥蜴,沒錯!如果人類不同意我存在,我打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會出生!這麼理所當然的問題,爲什麼還要問!就是因爲人類想要,我才會出生在這個世上!」
艾佩薩斯皺起眉頭看著辛斯賴夫。辛斯賴夫突然轉身走向倒在地上的雷澤。他的手一把抓住了插在雪堆中的雷澤的後頸。雷澤就像一個很輕的手提包一樣被舉了起來,吊在空中晃盪。
「問問這傢伙吧!我叫妳問問這混蛋怎樣拋棄自己的時間!問問這個墮落的賭徒怎麼對待他創造出來的時間!」
就算艾佩薩斯眞這樣問,雷澤以現在的狀態也沒辦法回答。抓著雷澤搖的辛斯賴夫將他往前一丟,雷澤在白雪上留下了一道血跡,又插到了雪裡頭。『這實在不是値得向別人推薦的體驗。但是想代替我體驗這些事情的傢伙倒是還有幾個。』在快暈倒的痛苦中,雷澤這樣想著。
辛斯賴夫似乎對雷澤毫不關心,舉起沾滿血的手,指向哈修泰爾侯爵。
「再問問那傢伙吧!」
哈修泰爾侯爵的眼神閃爍著,但還是繼續無言地等待。
「那傢伙死了,可是又復活了!不只是那傢伙。無數曾經死去的人都復活了!這是什麼意思?」
艾佩薩斯慢慢地回答:
「意思就是你讓時間停止了。」
「仔細搞懂問題,好好思考再回答吧,蠢貨!他們是因著什麼復活的?」
「惋惜、思念與痛苦。是因爲殘留的Hjan吧。」
「沒錯。他們並不滿足於送給他們來代替時間的禮物!他們要的就是創造時間。不是爲了你們龍或其他無數的眾神,是爲了他們自己!他們想要不斷創造出時間,這就是永生!爲什麼沒有人想死?爲什麼人類把自殺看成罪惡?因爲他們想要永無止境地去創造出時間!這件事到現在爲止都沒人可以滿足他們。爲什麼會感到虛空?爲什麼從出生起就感到痛苦?爲什麼到死爲止都有種缺乏感,無盡徘徊尋找著一些自己都搞不清是什麼的東西?明明知道沒有東西可以滿足他們,爲什麼還要無止境地在這孤寂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他們尋找之物的孤寂世界上徘徊?打從一開始,能滿足他們的東西就根本不存在!」
辛斯賴夫指著自己說:
「然而現在有了我。而且他們只有我。優比涅與賀加涅斯愚蠢地給予他們的死亡,並不是他們想要的禮物!只有我,才是人類內心深處最大的盼望。能永遠將他們創造出的時間不斷帶走的人,就是我!只要有我在,他們就可以永遠做自己想做的事,也就是不斷創造出時間直到永遠!」
艾佩薩斯陷入了抑鬱的沉默之中。辛斯賴夫朝著她堅決地說:
「如果人類不想要我,我根本不會出生,就是因爲人類想要我,才有了我,所以我就是人類的正當繼承人,而且還是獨一無二的正當繼承人。快,傲慢的龍啊。妳想搞些審判之類的東西嗎?快宣告我就是人類的正當繼承人!」
代替一言不發的艾佩薩斯回答辛斯賴夫的是哈修泰爾侯爵。
「你不是我的正當繼承人。」
哈修泰爾侯爵右手緊緊握著插在地上那把劍的柄說。辛斯賴夫低頭回答哈修泰爾侯爵道:
「你說我不是你的正當繼承人?竟然不是其他人,而是你這麼說?我復活的最後一個祭品、我重生獨一無二的原因,你居然這麼說?」
哈修泰爾侯爵並不在乎辛斯賴夫說的話。他右手將劍斜斜地舉起。
「就因爲你復活,我才能跟這身體結合!你用你的死亡讓我活了過來,讓我重生!這樣的你居然否定我?」
「我不否認自己是你誕生的原因。然而我不認你是我的正當繼承人。」
侯爵一說到『認』這個詞,辛斯賴夫的臉就皺了起來。明明生下了卻又不認的孩子……哈修泰爾侯爵臉上不帶一絲笑意,冷冷地說:
「對不起了,我的孩子啊。然而你只不過是扭曲的慾望跟時間雙方生下的私生子罷了。」
「父親,你讓我笑了出來。你這樣否定自己想要得到的救援嗎?連爸爸也是打著鄰居的名義否定自己的那種最常見的傻子嗎?」
辛斯賴夫取笑似地說。意外的是,哈修泰爾侯爵那冷冷的嘴唇竟含著微笑。
「是的。這還眞有效。我很想有小孩,但從來不曾有過。我所創造出的唯一孩子居然就是這個怪物,而且我還沒辦法認他,這眞是相當諷刺的一件事。我現在才發現只有他們,我一直惡意冷待的那些養子,才是眞正唯一繼承了我血緣的人。」
暫時停止說話的哈修泰爾侯爵將聲音壓得極低,耳語道:
「托爾曼,原諒我吧。」

跪在空無一物的冰冷地面上,托爾曼抱著自己的肩膀,開始抖了起來。格蘭想走到他身邊,但被伊露莉的手阻止了。格蘭對伊露莉發出疑問的眼神,但伊露莉只是搖了搖頭,並沒有多加解釋。
不知什麼時候,清冷的眼淚滑過了托爾曼,哈修泰爾的雙頰。托爾曼喊出了他以前不被允許喊,也從未喊過的:
「爸爸……」

哈修泰爾侯爵再次抬起頭,同時舉起了劍。直直指出的劍尖對準的正是辛斯賴夫。哈修泰爾侯爵用銳利的眼光瞪著辛斯賴夫,說:
「我不承認你的存在,辛斯賴夫。不只如此,我會除掉你,接受我自己的滅亡,來完成我的歸宿。」
「完成你的歸宿?你?」
「沒錯!金龍艾佩薩斯,說吧!妳是一切飛禽走獸之王。復活過的那些人怎麼了?」
艾佩薩斯雖然驚訝,還是無言地抬起頭。頭猶如刺入天空的艾佩薩斯馬上進入了自己的內心,進入了全世界。

從炫目的劍光中找出刀刃可以刺入的空隙,艾卡德那毫不猶豫將劍往那裡插去。死亡騎士發出了慘叫,揮動起斧頭,但手臂上已經沒了力氣。艾卡德那將身體往前壓低,用肩膀接下斧柄,然後頂起了死亡騎士的下巴。死亡騎士噴出黑煙的同時倒下了,艾卡德那收回了自己的劍,回答剛才傳來的說話聲:
「是的,爸爸!它們回去了。我現在很忙,別再呼喚我了!我會喪命的!」
龍鬥士艾卡德那這樣喃喃說完,再次朝眼前逼近的死亡騎士發出了怪聲,向前突擊。

從遙遠高空橫越大陸東岸的基果雷德瞄了一眼下方閃爍的小白點,那是孤獨海鷗號的甲板。牠令人驚異的遼闊視角很清楚地看見甲板上的海盜們僵著一張臉仰視著自己的樣子。基果雷德在孤獨海鷗號的周圍盤旋了一圈,向死者致意之後對自己的內心喃喃說道:
「牠跟牠的復仇心一起回來了,神龍王。」

不只是他們,艾佩薩斯朝向整片大陸的處處都發出了疑問,大陸也『回答了』獨一王者的疑問。克頓山用不是聲音也沒有意義的、堅定鄭重的語言哀悼著自己眞正的主人之死。俯視喬蘭的卡雷翰塔借用環繞塔身的強風來告知貝倫.寇達修的死亡。此外還有無數的回答傳來。這片大陸透過所有語言、意義與感受回答了艾佩薩斯的問題。
將直挺挺抬起的頭放低,艾佩薩斯仔細看著哈修泰爾侯爵。
艾佩薩斯看到這麼多放棄了復活與永生,飄然進入死亡之人的樣子,感覺喉嚨哽住說不出話來。然而這時不需要她說話。艾佩薩斯將接收到的所有回答都傳達給哈修泰爾侯爵與辛斯賴夫。哈修泰爾侯爵點頭,說:
「你留下的所有克利祭司也都回去了。辛斯賴夫!他們並沒有等你,而是跳到冰川裂隙裡去了。他們不想要永生!這是什麼意思,你應該也很清楚。」
辛斯賴夫一臉蒼白,咬牙切齒地盯著哈修泰爾侯爵。
「他們並不想單單當個時間的匠人,而是想爲自己而活。滅亡是完美的歸宿,死亡是時間匠人最終的作品。他們成全了自己,放棄了所有一切,回到了他們的死亡當中。他們不承認你!」
辛斯賴夫深深地呼吸了一回。振動的光束讓他的形體變得混亂。
「也許吧……那又怎麼樣?」
「你說什麼?」
「所以呢?就算過去的亡靈回到過去又怎麼樣呢?他們原本就不屬於此刻,打從一開始就跟這時間沒有關係。而這個時間的所有人都支持我。我只想跟現在合一,不想跟亡靈般的過去合一。」
『那就是你想要的時間嗎?』把自己當作屍體埋在雪堆裡,將雙方的對話全聽在耳裡的雷澤這麼想。『原來你想要合一的對象時間就是現在。說起來,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這個時間的所有人都支持我。問問他們看看。有誰想死?已經死去的人不算,我是說現在創造出時間的人。現在在那邊像條蟲一樣蠕動的那個賭徒,就是最靠近我們的例子。看看他爲了活下去而掙扎的樣子!」
在攻擊自己的侮辱中,雷澤感覺這不是一個應該帶著自尊去回答的那種問題。他問自己:『你眞想死嗎?』雷澤再次思考。『可惡!自己好像完全成了個笨蛋。』
哈修泰爾侯爵皺起額頭,閉上了嘴。辛斯賴夫往前走,說:
「難道不是這樣嗎?」
「應該是。不去說那些復活的人,從現在此刻起可以繼續活下去的傢伙裡面應該不會有想死的吧。與其像一個英雄而死,那些蟲子寧可像個乞丐而活。這並不是什麼値得非難的東西。」
這一瞬間,哈修泰爾侯爵將劍往旁邊一抖。
「但我不是!」

第五章

發出高喊聲的同時,哈修泰爾侯爵往前狂奔。宓發出了沒有意義的聲音,想要制止他,但在這種狀況下才行動已經太遲了。急奔得身邊引起了一場小暴風雪的侯爵不知何時已經將自己與辛斯賴夫之間的距離完全消除掉了,接著馬上狂暴地試著下劈。
揮出的長劍穿過辛斯賴夫原本所在之處,插到了冰面上。想將強力的衝擊從手腕卸掉的哈修泰爾侯爵看見了上方踩下來的腳。可惡!朝後閃身躲過侯爵之劍的辛斯賴夫輕輕抬起腳,踩向侯爵的手腕。啪吱!
侯爵束手無策地跪下了。一腳就將侯爵的雙手與劍柄踩住固定在冰面上的辛斯賴夫往下瞧著侯爵的頭頂,說:
「你不是?」
看著自己陷入冰雪中的雙手,侯爵抬起了頭。
「沒錯。」
辛斯賴夫用極盡嘲諷的語氣說:
「你想以英雄的身分去死嗎?明明知道除掉壞蛋辛斯賴夫就意味著自己的死亡,還要這麼做,來讓自己莊嚴地死亡嗎?」
「不是。」
「不是?」
辛斯賴夫疑惑了。侯爵立即給出的回答讓他十分驚訝。侯爵發出了輕輕的「嗚!」一聲,抓住了辛斯賴夫的腳,將他往上一拋。天哪!雷澤對自己看到的這幕光景大爲吃驚,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哈修泰爾侯爵被踩著的雙手似乎要舉起高呼萬歲一樣,辛斯賴夫就像射出的箭般朝上飛了出去。連忙撿起劍的侯爵指著在天上飛的辛斯賴夫,跑過去大咸:
「莊嚴之類的東西丟去給狗吧!拿些話修飾排除了死亡之後半死不活的人生,我完全不需要!我只要我完整的人生!」
無限的明暗持續旋轉的過程中,飛在空中的辛斯賴夫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身體。然而現在他的身體正無望地落下,侯爵則在底下朝他掉落的位置飛奔。辛斯賴夫的眼中噴出了火焰。既然沒有翅膀,辛斯賴夫也只能無力地落向侯爵的劍尖。辛斯賴夫慌忙大喊:
「你想破壞世上所有人的希望嗎!」
「如果那些混蛋想破壞我的希望,我就會把那些混蛋全部給破壞掉!」
望著踏雪奔來的侯爵的背影,宓很驚慌地大喊:
「不行,侯爵大人!葩……!」
「吃我一劍!」
最後一瞬間,哈修泰爾侯爵飛身而起。落下的辛斯賴夫的頸部就是他的目標,懸浮於他的劍周圍的光芒往無數方向彈射出來,劃過空中。辛斯賴夫的眼睛睜到不能再大。
時間軸震動了。
原本在旋轉的時間軸一瞬間變寬了幾百倍。原本形成時間軸的那些光以驚人的速度迴轉,從中心激射了出來。這些光向四方散射,其中最強烈最迅速的光朝向哈修泰爾侯爵射了過去。整片視野都被辛斯賴夫遮住的哈修泰爾侯爵與宓沒看到,但艾佩薩斯與雷澤都清楚地看到了這景象。魔法名下的這對師徒同時大喊:「小心!」劍尖穿過辛斯賴夫的喉嚨之前片刻,哈修泰爾侯爵就感受到光暈包圍了自己與辛斯賴夫。從虎口傳來的感覺讓他陷入了絕望。
『這是不可能的!』哈修泰爾侯爵無聲地吶喊著。劍尖明明對準了辛斯賴夫的喉嚨,連一寸也沒有偏。但是在光包圍他們的瞬間,它卻『偏了』。辛斯賴夫的身體滾落劍下。比起落下的衝擊力,辛斯賴夫也更驚訝於哈修泰爾侯爵的劍居然偏掉了。跌跌撞撞地起身的辛斯賴夫看著侯爵從他身體上方跳了過去。侯爵差點沒摔倒,好不容易才站穩了,再次調轉劍對準了辛斯賴夫。滿眼訝異地看著侯爵手上的劍,辛斯賴夫將視線抬高,掃向哈修泰爾侯爵的臉。然而這視線只是經過他的臉,立刻又投向了更高的地方。辛斯賴夫看的是侯爵背後蠕動著的時間軸。
剛剛那光芒是?
原本瞪著辛斯賴夫的侯爵感受到辛斯賴夫的視線投向自己肩膀的後面,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哈修泰爾侯爵用充滿疑惑的眼睛看著時間軸。剛剛那光芒曾經包圍了我們。然後劍就偏了,兩人同時產生了一樣的自覺。
「哇哈哈哈哈!」
辛斯賴夫用全身大笑。哈修泰爾侯爵的臉轉向臉笑成皺得不能再皺的辛斯賴夫。
「我不是早就講過好幾遍了?」
辛斯賴夫將兩隻手掌伸出去給侯爵看。
「是他們創造了我。他們要我。所以他們會守護我。知道嗎?是他們將自己的時間傳送給我!」
哈修泰爾侯爵一面調整呼吸一面想:那些……不願意死亡,在活著的過程中根本不去想到死亡這件事的所有人類。沒錯。這時間軸是陸地上所有人類創造出的一道道時間的軸。哈修泰爾侯爵看著時間軸。用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似乎不遵守任何規則,這不斷迴轉的光輪不知怎地在他眼中看起來卻像是樹木。雖然上面找不到任何枝葉,但它是唯一的常綠樹,唯一的樹木。
哈修泰爾侯爵突然感到一種疲勞。他在太長久的荒唐無稽中擔負了太長久安排角色的責任。
「我也已經說過了。」
哈修泰爾侯爵將劍左右晃了幾下,說:
「如果他們拒絕我,我不惜與所有人類一戰!」
「啊,你沒必要去讓所有人類的意志屈服。只要拿我的意志當對手就行了。我的意志就是所有人類的意志。」
「那就吃我這一劍!」
哈修泰爾侯爵發出怒吼聲往前突進。但辛斯賴夫只是將雙手扠在腰上微微笑著。與此同時,時間軸再次開始強力地旋轉,噴發出的光之波浪包圍了哈修泰爾侯爵與辛斯賴夫。這與剛剛的狀況沒什麼不同。
除了一件事情之外。
哈修泰爾侯爵一生中揮了幾千、幾萬次劍,但是像現在這種揮法卻連一次都沒有。嚴格來說,侯爵的攻擊根本算不上眞正的攻擊。攻擊是兩人間的相互作用,有攻擊者與防禦者。但是哈修泰爾侯爵的攻擊本身就已完成,完全沒考慮到接受攻擊的對象。那是個很純粹的動作,本身就有意義。
辛斯賴夫臉上的微笑消失了。
「怎麼可能!」
最後一瞬間,辛斯賴夫似乎覺得不應該往旁邊倒下,扭轉了一下身子。所以辛斯賴夫並沒有強烈地撞到地面上,而是好不容易護住了自己的脖子。哈修泰爾侯爵的劍尖斬下了辛斯賴夫的衣角。哈修泰爾侯爵再次將劍收了回去,用沉重的眼神看了辛斯賴夫一眼辛斯賴夫滾過地面到另一邊才站了起來,用完全無法相信的眼神瞪著哈修泰爾侯爵。
「這……怎麼可能?」
哈修泰爾侯爵雖然沒回答,但從高處往下俯視的艾佩薩斯看得很清楚。就好像親吻之時沒有誰先碰到對方的嘴唇一樣,就像唱歌跳舞一樣,行動的同時就是結果了,不知時間的經過。
侯爵的攻擊『已經完成了』,那是在單一的動作中讓單一的意義確實凝結起來的行動,有無擊中目標、成功或失敗打從一開始就是毫無意義的。它本身就已經完成了。
這時侯爵慢慢抬起腳,踏向了自己與辛斯賴夫之間。
這一步步都是很難從有腳的陸上動物身上找到的動作。如果一定要形容,還不如乾脆說這是跳舞。那並不是走向目的地的步子,每一步每一步本身都是目的。那是已經結束而無法中斷的連續過程,是其本身終結的原因,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辛斯賴夫發出了短短的慘叫,開始朝後返。侯爵雖然完全沒提高速度,但與辛斯賴夫之間距離迅速縮短了。辛斯賴夫發出怪聲,舉起了拳頭。
「沉到海裡去吧!」
辛斯賴夫迅速躍起。他小小的拳頭擊中冰面的瞬間,連艾佩薩斯的巨大身軀踩在上面都不會有一絲搖動的冰發出尖銳的慘叫,一下子就裂了開來。
啪——啪啪啪啪!
冰裂開了一條長長的縫,海水朝上噴起。黑色的海水反射出絢爛的光芒而閃爍著。哈修泰爾侯爵輕輕跳了起來,但辛斯賴夫朝後返,繼續往下攻擊冰面。每當拳頭砸下之時就傳出山崩般的轟隆聲,把艾佩薩斯都給弄暈了。
辛斯賴夫不斷重複下擊冰面、朝後跳躍再下擊冰面的動作。裂開的冰因著本身的重量互相激烈地撞擊衝突。飛散的冰塊發出令人眼盲的光線,辛斯賴夫就這樣造出了一個流冰與極爲冰冷的海水互相激盪的湖。
最後一拳結束之後,辛斯賴夫流著血的拳頭用另一隻手包住,坐在冰面上吁吁喘著氣。他看著哈修泰爾侯爵的眼中充滿了輕蔑。
哈修泰爾侯爵對著辛斯賴夫咆哮了一聲,唰一下轉過頭。
「艾佩薩斯!請審判!」
然而艾佩薩斯巨大的身體完全沒動。
「人類都認同他,哈修泰爾。」
「你出手攻擊的時候……你也知道吧,不是嗎?事情變成這樣,靠的不是他的力量,而是所有想要他之人的力量。是那力量將你的劍彈開的。跟你一樣,我也很清楚地看見了那一幕。」
翻起白眼往上看了艾佩薩斯一眼,哈修泰爾侯爵突然轉身,發出怪叫,將長劍往坐在另一邊的辛斯賴夫拋了過去。但是這把劍卻直接被噴起的冰塊與水柱衝撞捲走,消失在海底下。辛斯賴夫用左手包住完全瘀青的右手,很吃力地起身。
「沒、沒錯。呼、呼呼呼。龍啊。快決、決定吧。我是誰呢?」
艾佩薩斯無力地看了哈修泰爾侯爵一眼,然後又抬起頭。
「你是……人類的……」
「你不是人類的正當繼承人。」
艾佩薩斯、哈修泰爾侯爵與辛斯賴夫同時回頭,看到宓爲了不讓倒在地上的雷澤滑落水中而拚命拉著他。宓氣喘吁吁地對哈修泰爾侯爵說:
「那個,侯爵大人。請幫一下宓。」
哈修泰爾侯爵嚇了一跳。然而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嚇一跳。侯爵在困惑中將雷澤的身體抬了上來。宓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鬆了口氣。這時在對面的辛斯賴夫大喊:
「女巫!妳說什麼鬼話!」
宓沒有回答,而是一面呼呼吹著自己剛碰過冰雪的手,一面開始往前走。不久之後宓就站到了冰面裂縫的盡頭旁。宓看著冰塊與海水共舞的光景,稍微猶豫了。抱起雷澤身體的哈修泰爾侯爵跟艾佩薩斯看到宓這個樣子,無緣無故地同時產生了惋惜感與期待感。
宓非常小聲,猶如只對自己說話似地:
「不知爲什麼……可以的。嗯。一定可以。」
宓用右手緊壓自己的胸口,維持這個姿勢,將腳往前伸了出去。

吃力地將汪汪叫著跑向自己的亞達坦推開,騫的手伸進了上衣裡面,將掛在脖子上的一個小袋子拿了出來。騫躺到地上,將袋子小心地打開。他小心不讓山丘上刮的風將袋裡的東西吹走。
騫舉起了纏繞在自己右手上的宓那些頭髮。乍看之下毫無表情的騫那張臉上,蘊含無法形容的無數情感的雙眼正靜靜發著光。

哈修泰爾侯爵感受到視野一角發生的不尋常動作。他抬起頭,看到了環繞時間軸的光束突然開始動了。怎麼回事?辛斯賴夫又在耍什麼花招了?然而辛斯賴夫本人也驚慌地望向時間軸。環繞它四周的光束中有一道動得特別猛烈。光非常突然地朝向宓射去。哈修泰爾侯爵驚訝得大喊:
「小心,女巫……!喔喔?」
宓踏上了水面,就這樣站立在上面。
她的左手就像接受邀舞的仕女一樣輕輕往前伸出,放到了從時間軸射出的那道光之上。猶如抓著青年的手走進舞會會場的少女般,宓將手交託給了光,在水面上行走著。原本狂暴地咆哮著的海水隨著宓的腳步漸漸平靜了下來。宓在像鏡子一樣平的水面上,接受光芒的引導前進著。
「有某個人……」
哈修泰爾侯爵耳邊響起了艾佩薩斯的聲音。他聽得出聲音的主人在戰慄。哈修泰爾侯爵抬起頭去看艾佩薩斯。
「有某個人……不是把他的時間交給辛斯賴夫,而是給了宓……」
宓漫步走過蒼白的月光與絢爛的黑暗。每當她的腳踏了下去,乾燥的水面上漾開的波紋就以令人無法想像的無數種方式反射出光來。飄浮在空中的光撞上了宓的面頰、手臂與身體,在宓的周身造出一些像是模糊光霧的東西。但即使在霧中,從時間軸伸出來引導宓的那道光還是十分清晰。
最先從訝異中清醒過來的是辛斯賴夫。辛斯賴夫的臉、葩的臉,那張小小的美麗臉龐扭曲得不能再扭曲,看起來跟死了一樣黝黑。身體強烈抖動著的辛斯賴夫將雙臂慢慢抬起。跟宓輕盈的步伐比較起來,他手臂的動作既僵硬又粗魯,但哈修泰爾侯爵卻從中發現了驚人的共通點。是因爲她們原本是姐妹嗎?不,不只是因爲這樣。那是……
「去吧,我的名字啊!」
呼應著辛斯賴夫激憤的喊叫,時間軸發出了巨大響聲。一開始哈修泰爾侯爵還以爲打雷了,但他很快發現自己其實並沒聽到任何聲音。時間軸與毫無聲響的巨大感覺一起咆哮了起來。時間軸就像剛剛一樣爆發了。在空中強勁旋轉的月光如巨大的海嚷揚起,朝宓掩襲而去。
「大王啊!」
遠方伊斯的海面上,基果雷德吐出劃開天空的咆哮之時,原本在北海冰上的艾佩薩斯渾身閃耀起燃燒的銀青色。艾佩薩斯快速地往前飛行,用比飛行還快的速度噴出了雷霆。不是從嘴巴而是從全身發出的雷霆以怒濤般的氣勢衝向月光海嚷。哈修泰爾侯爵發出了讓人聽不懂的慘叫,跪了下去。
月光與雷霆在宓的頭上相撞了。光乾脆變成了黑暗,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衝撞聲成了一片寂靜。在漆黑般的光與讓人誤會自己耳聾的寂靜中淨扎的侯爵好不容易才能睜開眼睛尋找宓。就算相隔這麼遠,威懾力還是大到讓他覺得自己會瞬間被震死。宓呢?
月光再次繞著時間軸周圍轉,雷霆的殘渣滑過黑暗的空間之上時,宓依然用跟不久前相同的方式行走著。憎惡地瞪著宓的辛斯賴夫朝艾佩薩斯大喊:
「龍!爲什麼要插手!這裡沒有妳插手的權利!這是時間與人類之間的事,妳沒資格干涉!」
艾佩薩斯並沒有回答。這時哈修泰爾侯爵覺得很怪異。侯爵看著他抱在懷中的雷澤,眼皮抖動著想要張開。

「來吧,現在輪到時隔一百零八年之後復活的詩人上場了吧?」
「咦?」
帕哈斯光靠皺起一隻眼睛就回答了妮莉亞的問題。『如果十分是滿分,我會給九分。』妮莉亞這樣想想就笑了,但帕哈斯腳下一踢就往前衝去,所以很可惜沒能看到她的微笑。妮莉亞想著:『要是他看到了,可能會突然停在原地吧。』笑完之後,妮莉亞也跟在帕哈斯的後面跑了出去。
帕哈斯就像離地一肘高的清風一樣,輕跑著爬上山丘。原本躺在地上的騫偏過頭去看帕哈斯。朝山丘頂直跑的帕哈斯對著他輕輕點了點頭,經過他的身邊。騫用只有他能做到的緩慢速度慢慢起身。
帕哈斯站在海岸的峭壁盡頭,左手移向自己的右肩。用敏捷的手部動作將斗篷的固定扣解開,帕哈斯任由爬上峭壁的風將他的斗篷吹走。啪啪!揚起的斗篷就像朝永恆打出的信號一樣飛向水平線。挺立在峭壁盡頭用全身迎著風的帕哈斯立刻以華麗的動作將肩膀上扛的豎琴抬了起來。
帕哈斯用獻上至誠的動作將豎琴抱起,右手不太在意地揮出,望向空中。在空中飄揚的斗篷就像隻蝴蝶般舞動著,他的頭髮同時向所有方向飄揚而起。帕哈斯在等待。等待著一首歌。
比一瞬間漫長、比永遠短暫的等待好像從不曾開始一樣地結束了。帕哈斯的手指不知從何時起已經放到了豎琴弦上,他的嘴唇猶如親吻空氣般蠕動著。
但是歌聲並沒有唱出來。

雷澤好像要張開的眼睛再次沉重地閉上了,他的身體在哈修泰爾侯爵的臂彎中無力地垂下。哈修泰爾侯爵一時間懷疑自己抱著的是不是一具屍體。但是雷澤發出了痛苦的呻吟。哈修泰爾侯爵咬起牙,望向水面上的宓。
宓站在水面上。她雙腳併攏直挺挺地站著,但也不能說是單純地停在那裡。雖然明明有在往前走,但看起來又像是沒前進地停在原地。哈修泰爾侯爵感覺胸中一緊,很仔細地去觀察她的樣子。這時侯爵發現了牽引宓的光在閃爍著。
『那道光芒……不再引導她了嗎?』
引導一必的那道光之前在一波波襲來的月光中仍舊明亮,現在卻如同微弱的游絲般閃爍著。光似乎馬上就要熄滅,宓的手指似乎找不到憑藉而徬徨。與這道光相反,環繞時間軸的光卻變得更加強烈。時間軸現在像棵燃燒的樹一樣無聲地咆哮著,站在它下方的辛斯賴夫臉上浮現出了猶如野獸般的微笑。
「還是……不行!」
不行?居然說還是不行,怎麼回事?哈修泰爾侯爵聽到辛斯賴夫謎樣的話語,感到非常困惑。然而辛斯賴夫並沒有對此多作說明,只是抬起頭看著射向宓的那道光。
「這是那個情感缺乏症患者的時間嗎?說起來這眞是當然不過的事情。那是沒有跟其他人的時間合一、一起運作的時間,對其他人的慾望與夢想感到困惑之人的時間。沒錯。他應該可以把妳引導到妳現在站的地方去。但就算如此,他還是沒辦法來到我這裡。」
宓看著辛斯賴夫無聲地啜泣。辛斯賴夫嘲笑著這樣的宓說:
「他根本沒辦法來到時間軸跟我的身邊!未來漫步者,看妳能漫步到哪裡去!」
「不是的。」
聽到這句話,哈修泰爾侯爵差點讓雷澤掉了下去。哈修泰爾侯爵看了看自己抱在懷中的雷澤,突然看到雷澤炯炯有神的雙眼,他再次驚訝了。雷澤用非常清楚的聲音重複了剛剛說的話。
「不。應該還有一個。搞不好還會有兩三個。可是……應該至少有一個。」
哈修泰爾侯爵很吃力地將不太張得開的嘴張開了。
「你說有,到底有什麼?」
「放開我。沒關係的。」
侯爵很想搖搖頭,又一次注視著雷澤的眼睛。他讓雷澤坐到了地上。雷澤用雙手在地上撐著,雙腿盡情往前伸出,望向宓。
「我相信。一定會有的。」

帕哈斯的手哀悽地劃過空中,口中除了熱氣之外什麼都沒吐出來。他打了一個寒噤,轉過頭去。走向帕哈斯的妮莉亞突然看到對方瞪著自己,嚇得停下了腳步。帕哈斯說:
「現在輪到我了。拜託……」
「咦?」
「喊我的名字。」
妮莉亞只是訝異地望向帕哈斯,並沒有回答。她覺得自己這樣很奇怪。爲什麼呢?我怎麼會這樣?只不過是喊出一個名字而已,怎麼竟然就這麼難?
帕哈斯用很誠摯的表情說:
「拜託了,妮莉亞。喊我的名字。拜託。」
妮莉亞面對帕哈斯的表情變得好像馬上就要大哭出來。爲什麼會這樣昵?只不過是喊一聲他的名字而已……
妮莉亞感覺自己的臉唰一下紅了。
『爲什麼這話聽起來好像是要我抱你,要我跟你結合爲一呢?』
帕哈斯的腿不知從何時起抖了起來,看起來似乎馬上就要跌坐到地上,好不容易才沒倒下。他直盯著妮莉亞瞧,妮莉亞不自覺地朝後返。她的口中傳出了無意義的呻吟聲。
「呃,呃……」
「千萬拜託了。」
雖然想立刻轉身用盡全力逃走,但妮莉亞沒這麼做。她的自制力並不強,連逃都沒辦法逃。妮莉亞同時感覺想要昏倒、想要跌坐到地上放聲大哭、想要尖叫著逃走、想要跑去給帕哈斯抱著,但這些想法根本沒辦法分出優先順序。
妮莉亞因著自己的身體中冒起的熱氣而喘息,哀悽地凝視著帕哈斯。帕哈斯現在用比屍體更沒有生氣的臉蹣跚地走著。妮莉亞忍住不放聲大哭,試著喊出帕哈斯的名字。
「啊,呃……」
然而她的口中發出來的並不是語言,只是個聲音。妮莉亞又返了一步,帕哈斯似乎當場就要往前摔倒。
突然間,妮莉亞感覺自己火熱身體的某處產生了一種清涼感。妮莉亞很用力地轉頭,看到一個大而厚實的手掌放在自己右肩上。根本不用繼續轉頭去確認那隻手的主人。妮莉亞一看到那隻手上纏繞的頭髮,就立刻回頭轉向帕哈斯。她用很清晰的聲音說:
「帕哈斯,我的詩人。」
朔風吹襲的荒涼峭壁上,如火焰般的歌曲迸發了出來。

雷澤陡然起身大喊:
「走吧!未來漫步者!」
雷澤發出喊叫聲的同時,宓將腳往前踏出。與此同時,引導宓的光渙然明亮了起來。月光猶豫著朝後返,辛斯賴夫激憤地大叫:
「不可能的!」
有可能。宓在往前進。在她的腳步之下,月光中閃爍的水面變成了一條堅硬的道路。哈修泰爾侯爵發現耳邊吵得要命的響聲實際上只是自己的呼吸聲,非常驚訝。辛斯賴夫再次大喊:
「停!妳走上了妳不該走的道路!妳想擁有妳根本承受不起的東西,想知道妳根本無法理解的東西!妳不可以!」
宓微微笑了。
「就算如此,『我』還是想要。」
「滾開!不要講些連自己都搞不懂的事情!以我之名,我命令妳滾!」
辛斯賴夫再次揮動雙臂,時間軸戰慄了,射出無數光芒。巨大至極的光柱開始向上噴出,連不久前的那些光之波浪也爲之失色。哈修泰爾侯爵訝異於地平線看不到了,連天空的相當部分也都看不見了。從視野的一端到另一端都被光充滿了,光之海洋朝向宓撲去。艾佩薩斯將翅膀盡量張開,大聲咆哮:
「咕哇哇哇哇——!」
艾佩薩斯的整個身體眨眼間滾燙燃燒起黃金之火,包圍全身的火焰急速沿艾佩薩斯的身體而上,朝牠的腦袋集中。艾佩薩斯將嘴大大張開的瞬間,白熾的火焰朝月光的波濤噴出。
嘩啦——!冰面沿火焰的軌跡爆開了。爆裂開的冰不是粉碎,就是連融化的機會都沒有,直接昇華成水蒸氣,到處都充滿了猛烈噴發的蒸氣風暴。幾千種光將暴風變得透亮之時,火焰搶在所有暴風之前撞上了襲向宓的月光。無聲的衝擊將哈修泰爾侯爵與雷澤朝後彈開。
「咕嗚——!」
即使飛在空中,哈修泰爾侯爵還是努力想抓住雷澤的身體。這傢伙還沒死過啊,可惡!但是連他自己都像片枯葉般在風中晃動,要抓住雷澤是不可能的。哈修泰爾侯爵成了不斷發出髒話慘叫的自由落體。
即使在辛斯賴夫的攻擊與艾佩薩斯的攻擊相撞惹起的由各種光組成的暴風中,宓都沒有放開自己手接觸著的那道光。光之暴風施展出的物理力量讓哈修泰爾侯爵與雷澤都飛了出去,撕裂了整片雪原與黑暗天空,逼得所有一切都陷入了混沌,但宓還是在往前走。現在什麼都想不起來,什麼都感受不到了。她就是往前漫步的步伐本身,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

『我』要走向何方?

『我』爲什麼在走?

『我』是誰?

沒有目的也不曾出發的腳步中,宓看到了某種異樣的東西。
在她的眼前牽引她的光突然發生了變化。宓貶了貶眼,將眼睛瞇起來看。但是那光明明在變化成一個形體。先看到的是手指。溫暖而巨大的手、強壯的臂膀、熟悉無比的肩膀映入了宓的眼簾。宓要看見這個高大男人的臉,必須稍微抬起頭。她朝著這張向自己靜靜微笑的臉微笑了。
「騫。」
騫微笑的嘴唇靜靜地張開了。騫將宓跟自己說過的話又回頭告訴了她。
『生個寶寶吧。』
「好。」
『我們製造一個會向我們撒嬌、跟我們學習、愛著我們,最後離開我們獨立的孩子吧,宓。給那個孩子很多很多的愛吧。溺愛他吧。給予他全心全意的愛吧,讓他覺得自己就是爲此而生的。』
「好。」
『我沒機會看見的孩子。』
「好。」
『你沒機會擁抱的孩子。』
「好。」
『太早就必須結束掉自己時間的孩子。』
「好的,騫。好。」
光開始聚集。
怒濤般的一道道光中,開始有一道兩道將軌跡慢慢朝一必彎曲。雖然是如同火堆彈出的火星般的小小光芒,但它們靜靜地無視於強烈的光之波濤,開始朝宓流去。接著是下一道光,再下一道光。光在空中劃出各種各樣的曲線,收斂到宓的身上。柔順地飛來的光像是猶豫地在宓的周身繞了一下,宓朝著那些光抬起了空空如也的右手。光線就如尋找樹枝的小鳥,飛上了宓的右手。接著是下一道光,再下一道光。光圍繞了宓的雙手、雙臂與全身。
艾佩薩斯自言自語地說:
「……接下來,笑吧。」
無數笑聲傳進被光之風席捲而昏過去好一陣子的哈修泰爾侯爵耳中。光嘻嘻哈哈呵呵呼呼地微笑爆笑狂笑傻笑著。哈修泰爾侯爵很吃力地睜開眼睛,驚訝於充滿四方的光。
華麗的黑暗不再存在。上面是光,下面是光,所有的方向都有光。哈修泰爾侯爵發現自己正在爬起,吃了一驚。我的身體還沒整個粉碎掉嗎?這時雷澤看著四面八方都被光所包圍的自己,用失了魂似的聲音說:
「我們就這麼做吧。我會說你活著,你就照我說的也對我說。當然大部分的人現在沒辦法馬上做到這件事,但是……」
「你活著。」
雷澤笑了出來,那笑強烈的感染力也侵襲了哈修泰爾侯爵。所以哈修泰爾侯爵也毫無道理地笑了起來。

透過網膜射進來的強烈光線似乎想硬鑽進更深處。在似乎要讓全身都銷融掉的光中,辛斯賴夫看到一直以相同步調朝自己走來的宓,感受到全身顫抖的憤怒。這時他的內心中產生了一個小小的溫柔聲音。
『你在看著嗎辛斯賴夫?』
辛斯賴夫對自己的內心高喊。「葩!」
『人類也開始將時間傳送給宓了。騫在引導著她,人類牽引著她。』
辛斯賴夫拉開嗓子大喊:
「妳嘲笑我嗎?他們放棄了我嗎?沒關係!這些該死的混帳!也許有幾個笨蛋把時間傳送給了她。但是我還存在著!混帳,這就代表有些人類還是想要我……」
『不是的。』
「不是的,什麼不是的?意思是想要我的人在這世上連一個都沒有嗎?」
『不。他們從未放棄你。』
「什麼?」
『看看宓吧,辛斯賴夫。』
辛斯賴夫喊到連肩膀都在上下起伏。
「看不了多久的,因爲我馬上就會把她除掉!」
『看看宓吧。別否定了。她正走向你,並沒有往回走。並沒有放棄你。』
「這都是因爲妳!好像愚蠢得相信妳我可以分離一樣!」
『她眞不知道嗎?』
辛斯賴夫並沒有回答。他感到自己的內心中有某種東西一下子崩塌了。辛斯賴夫痛烈地感受到沿著氣管鑽進身體的光的質感。辛斯賴夫抬起了手。這是爲了擦去沿雙頰流下的眼淚。葩更輕聲細語地說:
『你眞不知道,人類在追求你的同時也會自己來找我嗎?』
辛斯賴夫爲了忍住湧上喉頭的哭聲而緊閉著嘴巴。已經在他內心中開始的崩塌現在成了淚水泉湧而出。辛斯賴夫想起了多勒涅。他像是就要大哭出來似地說:
「知道的。沒錯。他們知道。」
『是的。辛斯賴夫。謝謝了。』
「……葩,妳……」
『一起走吧。』
「我、我……」
『走吧,辛斯賴夫。跟我一起,走向她。』
辛斯賴夫往前踏出了腳步。
冰封的大地已經不存在了,光線躍動的天空也不存在了。在充滿四周的光中,時間軸已經不存在了。他們身上殘存的惰性透過步伐展現出來,然而他們並沒有在走著。他們走向彼此。宓微笑了。羨望是繡在忍受苦痛上的裝飾,希求是爲了過去而存在的名字。
宓在漫步著。
辛斯賴夫在漫步著。
帕哈斯的琴弦終於全斷了。
妮莉亞困惑地微笑著,抓住騫猶豫的手瘋狂地跳起舞來。
辛柴朝向水平線吐出了菸斗的煙氣。
艾卡德那朝向死亡騎士貫穿自己身體的劍發出了咒罵,很吃力地對那把劍的主人揮出了自己的斷劍,然後直接倒在了地上。
卡爾舉起酒杯跟杉森的酒杯碰在一起,發出了呵呵的笑聲。
翰姆朝向展現在眼前的遼闊沙漠發出了喜悅的呼聲。
希歐娜哭了。
伊露莉朝向所有妖精笑了。
艾賽韓德以爲溫柴要抱住自己而嚇了一跳,但等到他發現溫柴的目的只是他纏在腰上的菸袋裡面的東西之後,就憤怒地揮起了拳頭。溫柴悄悄拉起了傑倫特的手臂,沉著地擋住了艾賽韓德的拳頭。傑倫特昏了過去。
亞夫奈德想起了艾佩薩斯。
托爾曼被格蘭抱在懷中又哭又笑,簡直無法呼吸了。
魁海倫突然回頭望向北方。蓋博叫他,但魁海倫沒有聽見。他的口中流出了他再也不想喊,也不認爲有機會再喊的一個名字:「侯爵大人。」
宓的腳步停了下來。
辛斯賴夫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們互相朝對方伸出了自己的手。伸出左手的宓噗哧一笑。看著這樣的宓,辛斯賴夫也面帶微笑,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他們的手輕柔地互相握在一起。

全文完


本帖最后由 kelvin0502 于 2010-4-2 18:15 编辑


龍族名詞解說

迴廊Gallery:建築物中的走道空間。這裡是指城牆上方巡視用的走道。

魔像Golem:起源於猶太神話的人造怪物。猶太人爲了拯救受到暴政壓迫的人民,所以用黏土做成怪物,再加上生命力,將之稱爲魔像,進入中世之後,成爲煉金術士 、以及黑魔法研究者的主要關心對象。因爲它象徵著從非生物中產生出生命,所以硏究它就等於向生命的神秘進行挑戰。由於本來是非生物,所以不會疼痛,只知按照製作者的命令行事。依照材料的不同,可以分爲土魔像、石魔像、鐵魔像、肉魔像等(科學怪人電影中的怪人就是屬於肉魔像)。

大刀Glaive:這是種介於槍跟刀之間的武器,基本的型態只要想成三國演義中關羽所拿的青龍偃月刀就行了。基本上是步兵用來攻擊馬上的騎兵或馬時所用的武器。

死亡騎士Death knight:對活著的東西都會加以兇暴的攻擊,這一點與其他不死怪物相同,但是在不死怪物的階層中它們的地位相當高。它們傾向於採取合法行動,並且對名譽十分看重。在它們不會採取奇襲或者卑鄙的行動這一點上,與騎士風範相當接近(不過其餘的價値觀與騎士完全相反)。

龍魂使Dragon raja:幫助不完美的生命體人類與完美的生命體龍進行溝通的獨特人物。擁有龍魂使的龍如果發現了人類,在把人當作晚餐吃掉之前至少會先問問他的意願。

龍牙兵Dragon soldier:起源於希臘神話的怪物(?)。宙斯變成母牛去誘惑腓尼基的國王阿克諾爾的女兒耶羅佩,阿克諾爾命令兒子卡德摩斯去找回女兒。這就是英雄卡德摩斯傳說的開始,卡德摩斯後來在建設德拜的時候遇到了龍牙兵。卡德摩斯擊返了吃掉他部下的巨蛇之後,依照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說話聲將蛇牙拔下種在土裡,結果長出了許多全副武裝的戰士。它們互相殘殺直到剩下五個爲止,之後就開始跟卡德摩斯一起建設德拜。西方有一個常用詞dragon-s teeth源自於這個傳說,意思是『紛爭的種子』。

龍之恐懼術Dragon fear:這並不是魔法,而是一種龍的能力。因著龍吐出的強烈氣息,使得與其不同價値觀的其他生物非常害怕。如果是惡龍,能使得善人都逃走,如果是善龍,就能使得惡人都逃走。

矮人Dwarf:起源雖在北歐神話之中,但我們目前所熟知的矮人面貌卻是透過J.R.R.Tolkien確立的。在北歐神話中,諸神透過巨人伊米爾的身體創造大地之時,這個種族就鑽到了地裡。他們是手藝極佳的鐵匠,擁有無盡的黃金與寶石,用其做出連諸神看了都訝異不止的寶物與武器。例如擲出必定命中的袞尼爾的槍,托爾所持有擊中目標後會回到手上的神錘穆勒尼爾,會自動複製自己的德勞普尼爾的戒指,可以上天下海的金豬格林布爾斯提,西芙的黃金假髮,折起來以後可以放進口袋的船斯基德布拉德尼爾等等,全都是矮人的作品。(北歐神話中,如果把矮人製作之物拿掉,那麼諸神簡直就是一無所有。)若依照J.R.R.Tolkien所描寫的矮人來看,這一族是由偉大的鐵匠奧勒所創造出的,他們是天生的鐵匠、建築師與石工,能製作很精細的工藝品,也是礦工,善於一切需要靈敏手藝的工作。他們對寶石擁有跟龍一樣的貪慾,個性絕對不願受人支配。他們的象徵標誌就是小個子與濃密的鬍子。


長劍Long sword:與斧頭同爲使用於肉搏戰中流傳最久的武器之一。在人類學習運用金屬的過程中,劍也漸漸顯露出大型化的趨勢,依據戰鬥時有利型態的要求,有人在匕首上加上了長柄,走上了轉變爲槍的另一條道路,而在度過漫長歷史之後,長劍終於在十世紀左右眞正登上了歷史的舞台。長劍可以說是站在劍類武器的歷史巔峰,劍身長約三〜四呎,寬度約一吋,直而具有兩刃,但不像東方的劍上有血槽的設計。從劍的型態上就可以知道,它的機動性高,適合施展各種劍術。所以它是在金屬的冶煉技術進步到能製造出輕而強韌的金屬之後才出現的。

瑪那Mana:在整個世界上均勻分佈的一種能量。基本上常常因爲自然力而重新配置,所以如果達到能量均衡的狀態,也就是某種熱平衡的狀態,這種能量就不會移動。(也就代表著不會發生任何事情。)但是巫師重新配置瑪那時,自然力爲了讓瑪那恢復到均衡,所以在一定時間與一定範圍中,就會造成移動。簡單來說,全體溫度都相等的水是不會移動的。但是將水裝到水壺中去煮,因爲水中各處產生了溫度差,所以就會開始對流。也就是說在短暫的時間當中發生了猶如擺脫重力影響的現象。這雖然是自然的現象,但是猛一看會以爲它忽視重力的存在,如果不知道水是如何發生溫度差異,換句話說,如果不知道下面點著火,看起來就會像是魔法一樣。魔法就只是這種原理的擴大。

記憶咒語Memorize:魔法師在早晨是以記憶咒語作爲一天的開始。魔法師一面看魔法書,一面記憶自己能力允許範圍內的魔法。沒有記憶過的魔法是無法拿來使用的。遍佈在整個世界的超自然力量『瑪那』會因魔法師的力量而被重新配置,這時候,瑪那在與自然力的衝突及協調之下會產生魔法效果(就如同技術在與自然力的衝突及協調之下能轉動風車)。如果是正常狀態,瑪那會處在一種平衡狀態,不會與自然力相衝突。但是在瑪那平衡分佈的狀態下,卻又很容易就製造出最初的一點點不平衡,而魔法師所引發出的這一點點脫離平衡的行爲,就能帶來全面性脫離平衡的結果,並且造成瑪那整個都重新配置。這種原理和混沌理論很相像。總而言之,重新配置過的瑪那會干涉自然力,並且扭曲自然力,這就成了魔法。魔法師即使無法理解引起這種重新配置的最初的那一點點破壞是什麼東西,但是卻可以『感受』得到。所以每天早晨一邊做記憶咒語,一邊會感受到最初的啓動語。隨著時間的經過,瑪那的配置就會有所不同,所以也必須去感受不同的啓動語,因此魔法師每天早晨都需做記憶咒語。

傳訊術Message:魔法師將自己的話用風傳出去,只讓選擇的對象聽到的魔法。

主梔Maiiast:船中央的桅杆。

吸血鬼Vampire:因爲血是生命的象徵,所以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的吸血鬼物,我們可發現大都是高等動物。《龍族》裡的吸血鬼則是比較接近於伯朗.史脫克所描寫的人物形象,而非安.萊斯所描繪的。吸血鬼一到滿月的時候就會感受到吸血的慾望,會受到銀製武器或魔法武器的傷害。牠們能夠變身爲蝙蝠、野狼、霧的樣子,而且在鏡子前面會照不出形影。要是暴露在太陽光底下的話,牠們的身體會燒起來,而且也無法涉水。因爲擁有強大魅力,所以甚至可以使異性進入被催眠的狀態。被吸血鬼咬到的人就會變成吸血鬼。

噴吐攻擊Breath:龍以及一部分怪物使用的特殊攻擊方法。一般來說,最有名的是紅龍會吐火,白龍會吐冰氣,藍龍吐電,黑龍吐酸,綠龍吐毒氣。據說像中東神話中提爾梅特之類的七頭龍,可以同時使用各種的噴吐攻擊(還眞可怕……)

海蛟Serpent:受到海蛟襲擊的船幾乎不可能回到港口,所以其樣貌並不爲世人所知。就算偶爾有人目擊到遠方海面上游動的海蛟模樣,但因爲其身體的大部分仍然在海裡,所以還是無法得知其完整輪廓。一般認爲將蛇捲起獵物壓碎對方骨頭的景象放大幾百倍,就是海蛟攻擊船的模樣。

精靈Elf:跟矮人一樣都是源自於北歐神話,但還是因為《魔戒》一書而廣為人知。在北歐神話中,他們跟矮人一樣是從巨人伊米爾的身體中出現的種族,但矮人鑽入地下時,精靈則是留在地面上。北歐話叫做Alfen。他們生活在紐爾德的兒子豐裕之神福雷的領地中,擁有美麗的故鄉「精靈之鄉」Alfheim。甚至有人說福雷本身也屬於精靈之一。身高跟大拇指差不多,個性善良而愛開玩笑。但是在《魔戒之王》一書中,精靈的性格卻有了很大的轉變,最早誕生的生物精靈可說本來是大地與世界的主人。身形瘦高,長得都很好看,追求無限的知識與品格、勇氣、善良等等。基本上精靈是不會死亡的。(在《魔戒之王》一書故事發生的舞台「中土」上,精靈是可以被殺害的。但是被殺的精靈能夠帶著原有的記憶復活。)他們是中土其他生命有限者無法理解的高尚生命體,會因世界的混亂和敗壞而痛苦。他們喜愛詩歌,但也不忌諱拿起劍來對抗敵人。從《魔戒》一書(正確說來應該是《silmarillion》一書)出現之後,精靈與矮人間的仇恨變得眾所周知。他們的特徵是讓人驚豔的容貌與尖尖的耳朵。

半獸人Ore:是一種人形怪物,因為J.R.R.Tolkien而變得有名。一般人的印象中,牠的頭是豬頭。地精這個概念是從地底的妖怪而來,相反地,半獸人的概念則既是怪物又是一種種族,跟人非常近似,甚至有一種說法說牠們可以跟人混血。(在《魔戒之王》一書中,有一段暗示到白魔法師沙魯曼想要做出人與半獸人混血的混種半獸人。)

翼龍Wyvern:只要想成沒有前腳的龍,就可以大致知道牠的模樣了。性格狂暴而強韌,無法像龍一樣進行噴吐攻擊。而且體積也沒有那麼龐大。

絞盤Capstan:捲錨的裝置。是一種捲繩子用的捲軸。在使用錄音帶的錄放音機中用來捲帶子的部分也叫這個名字。

巨海妖Kraken:是一種巨大的海怪。只要是有海的地方,都可能會冒出巨海妖的腳。也就是說,巨海妖可能同時會在波羅的海附近和馬達加斯加近海伸出牠的腳。因而無法確切得知其身軀大小與型態。

塔盾Tower shield:從正面看是長方形的巨大盾牌。羅馬士兵所使用的盾牌也是屬於這一種,攻城時可以舉到頭上阻擋對方的投石攻擊,立在地上就可以構築陣地。

巨魔Troll:起源於北歐神話的食人怪物,智能比食人魔還低。最有名的巨魔是跟惡神洛基結婚,生下了三個孩子(趁著諸神黃昏之時將主神奧丁咬死的狼芬利爾,圍繞地球的大蛇裘孟干達,代表地獄的海爾)的女巨魔安格波達。因爲皮膚很堅硬,所以防禦力非常高,就算受傷,也能夠在短時間內再生而恢復(據說可以用巨魔的血加工做成治療藥水)。雖然也會用棍棒等簡單的武器,但是更會利用自己的身體進行肉搏戰。

火球術Fireball:極度上升某個區域的溫度,然後燃燒空氣的魔法。型態是採用火球的模樣。

前桅Foremast:船最前方的帆柱。

變身術Polymorph self:使巫師自己的外貌變化的魔法。被關在監獄的巫師可以變身成爲雲雀從鐵窗之間逃出去,也可以變身爲田鼠挖洞出去。不過,變身出來的那隻雲雀應該會是世界上最笨拙的雲雀,而變身出來的田鼠則應該會是一隻在滑稽挖洞的田鼠。巫師必須花費很大的努力去熟悉變身後的模樣。

教壇最高會議Prime meeting:某種宗教總院的所有祭司聚集於一個地方所召開的會議。依照總院最高負責人下的決定,才會召開這種會議。

幼龍Hatchling:龍的孩子。

半身人Hobbit:這是J.R.R.Tolkie在《Hobbit》書裡所創造出來的種族,身高不到一公尺,而個性則是開朗而且樂觀。貪食好吃的食物,在腳背上長有濃密的毛,並且不穿鞋。




嗯,反而雷妮出了一下場


既然你們說起了,那我就先說一下好了...
完了=沒完,但的確已經完了
就這樣....

還有第3部聽說是和之前的故事完全沒關連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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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想說什麼自己想一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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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jerejesse 平民
說實話 也是非常好沒錯 只是...比不上第一部啊~

12 年前 0 回復

whill 騎士
看了第2部 好像跟第1部的感覺太不同了

13 年前 0 回復

potopo 子爵
看完了!錄入辛苦了!
我不想說这一部比較好看,只能說兩部作品走了兩種風格,各有所長吧!

第一部看到結局時,就有種感覺,故事的結局好像是作者為自已而寫的,
後期為了解釋故事及世界觀到令自已認同,而發展結局,解釋故事,令故事到後期都變型了.
用一句說話來形容就是"虎頭蛇尾"

第二部多線發展的故事,老实說寫得真不錯,比較接近美式的奇幻作品,到第六時的節奏都相当棒!
但第七本結局時很多伏筆和故事都沒交代的情況下就結局了,而且还給人一個那么抽象的結局,簡單就好像給腰斬了一樣!
这个我也不知可以用什么來形容了~

13 年前 0 回復

nana017 平民
楼主辛苦了~~~~~~~~~~

14 年前 0 回復

454230582 平民
终于看完了,7年,7年里没有一部小说能够超越它,第一部看了一遍又一遍仍另人激动不已,第二部也同样让人激动,但结果太悬了,悬念太多.......听说第三部是说海盗滴故事与本篇没太大关系,还有一部短篇好像是说1000前年后滴故事(伊露丽有出场),好像叫影之痕...

14 年前 0 回復

1982daya 平民
意犹未尽捏~~
有没有第三部的消息? 好吧~吾承认 无贪心了~~

14 年前 0 回復

windykid 平民
这个结局...很多事情都没交待啊......
还有第3部?但是跟前面又没有关系?

14 年前 0 回復

gongziyou 平民
记得 介绍有说 ,

这部书里还有其他一些关于 龙族 的资料,怎么 没有发现呢?

14 年前 0 回復

gongziyou 平民
啊 轻币 不够了 ,楼主原谅一下啊

不能下载 小说了

14 年前 0 回復

rei180509 子爵
END啦~!!

全力感謝樓主

感想啊....該怎麼說呢

人類在追求永生的同時,也會不自覺得抓住當下
人是怎麼生存的? 和動物一樣
人式怎麼活著的? 一面遺忘過去一面敲打未來
一面以尊嚴面對當下,一面寄望不屬於當下的未來或過去
因此人們在活著追求辛斯賴夫這"人類"的"孩子"的同時
也會自己找到芭(現在)
既然因果關係不存在,那未來和過去永遠都會迎接辛斯賴夫

底起龍族1,個人更喜歡這種結尾方式

14 年前 0 回復

DXB0502 公爵
唉,看觉看起来没1那么轻松了,一点搞笑情节都没有...

14 年前 0 回復

freedom10a 王爵
我的理解能力太差,这结局我看不懂。
话说连蕾妮都露脸了,修奇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14 年前 0 回復

myarms 騎士
第二部的发展还是不错的,但结局就很抽象了

14 年前 0 回復

tben1030 平民
實體書看到第6集
第7集學校圖書館沒有 囧
話說第二部修奇沒有出場
搞笑得地方變少了

14 年前 0 回復

gongziyou 平民
预计第三部会什么时候出现呢?

期待 提醒他文档版本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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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lvin0502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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