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籠莊的房客今日也慵懶》[壁井ユカコ][第五卷]【泉川連載組】


聲明:本文來源於相關正式出版物及網絡,僅作瀏覽之用。( ]- H1 a9 q- C. ^' X4 z4 K
為了保護原作者及相關出版單位,所有內容皆不可再用於商業出版或者其他盈利目的,如果喜愛本作品,請支持正規渠道所提供之原版作品。
[/font]

作品/《鸟笼庄的房客今日也慵懒5

原名/《鸟笼荘の今日も眠たい住人たち〈5〉》

出版社/台湾角川 2010/03/25

作者/壁井ユカコ

插画/テクノサマタ

译者/林香吟

图源/凤蝶纹の凛桜

录入/Sailaphair

校对/羽凡、stillfree

转载请随意 但请注明出处:泉川生徒会 http://www.cnfmp.net/bbs

为尊重劳动 请勿删除以上信息

————————————————————

作者简介:

壁井 ユカコ

44出生,是日本小说、轻小说作家。于东京都定居,信州出身。学习院大学经济学部经营学科毕业。第9届电击小说大奖大赏得主。

————————————————————

内容简介: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通称为〈鸟笼庄〉,住在这里的房客们全都是注重清洁卫生、早睡早起、热爱地球的环保专家,而且每个人都具备了健全的知识与人格。住在附近的邻居也称赞他们是非常值得信赖的好人。这栋建筑物虽然老旧了些,但喜欢干净、工作勤奋又有肚量的扫除者,总是将整间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维持居住的好质量。山田爸爸是很适合穿高档名牌西装的社会菁英;卫藤绊是戴着超大近视眼镜、个性阴沉的女高中生;浅井有生是个生性活泼爽朗的美术大学建筑系学生;井上由起则是超人气写真女星──咦?怎么好像全都不太对劲呀?

房客们齐聚一堂喧闹的结婚典礼过后,眼看〈鸟笼庄〉即将要划下句点。房客们的未来将会如何?绊与浅井各自选择的道路又将──


本书作者壁井ユカコ曾荣获第9届电击小说大赏〈大赏〉。

独具特色的写作风格,让她横跨轻小说及纯文学两界,皆受到读者们的好评。本作搭配上テクノサマタ的插画,更以纤细温柔的画风和深具透明感的用色带给人深刻的印象。作品当中不仅描述一群风格独具的人们,更赋予了这栋古老公寓宛如置身魔法世界般的气氛。不仅描绘出人与人之间平淡却充斥着让人安心气息的互动,其中细腻的情愫,更带给人如春风吹抚般的舒适感,绝对能疗愈读者们的内心!

————————————————————

目录:


〈续·无题Ⅰ〉


1

于是,大家都消失了


2

爸爸是我们的HERO


3

派出所/袜子/素描簿


4

那是无可抗拒也充满连续性的……


5

圣夜,在突触的宇宙中


〈续·无题Ⅱ〉

————————————————————

Welcome to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Welcome to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

<续·无题Ⅰ>
  「真的没有半个人吗……」
  「这种潮湿的感觉真恶心。讨厌,有蜘蛛丝啦……」
  「还挺有气氛的嘛。就算真的跑出什么东西,好像也不意外呢。」
  「我们本来就是来探险的,这里的气氛挺不错的呀。果然就跟小诚形容的一样,这里真的是间鬼庄耶。」
  「之前不是还有人住在这里吗?为什么大家都不见了呀?」
  「我听说啊,是有个杀人鬼把这里的房客统统杀掉了哟。」
  「跟我听到的版本不太一样耶。我听说是地底下有毒气外泄,所有人都被毒死了。在痛苦中死去的人类幽灵,现在都还在这问屋子里徘徊呢。」
  「笨蛋,不是毒气啦。是因为挖到埋在地底下的金银财宝,这里的住户瓜分了财宝后,就开始互相残杀。那些互砍死掉的房客尸骨现在郡还藏在这栋屋子的某处喔.不过最后得到财宝的那个人,也受到财宝的诅咒死掉了……」
  「咿呀——!」
  「哇啊,怎、怎样啦,别乱吓人好不好!」
  「我的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有东西爬到我背上了啦,你们快点帮我看看,把它拿掉啦!」
  「是蜘蛛啦,只是蜘蛛而巳,妳先冷静一点。」
  「讨厌——!是毒蜘蛛!不要了,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家啦!」
  「咦——等一下啦,如果小亚要回去,那我……我也要走了!」
  「喂,先等一下好不好,都已经来到这里了,妳们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啊。啧,果然不该带女孩子来的,明明怕得要死又爱跟在屁股后面跑,而且老是哭哭啼啼的吵个没完……算了算了,要滚就滚啦,财宝就由我们两个来瓜分吧,一定可以分到很多的.」
  「我也要回去了,如果美嘉走了,再继续探险下去就没有意义了嘛。」
  「嘎啊!?先等一下,等我下啦,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嘛,浩介……喂,搞什么嘛,你们这些大笨蛋,没有毅力的讨厌鬼!就算八仃找个人也要继续采险啦!等找到宝藏后,我半毛也不会分给你们!…………
  …………
  浩介,你不会真的走了吧,那…………我也要回去了!」
  哎呀呀,人类的小孩真是吵死人了.老是自顾自的跑来、自顾自的吵闹喧哗,然后自顾自的夹着尾巴逃跑,再怎么失礼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倒觉得像我这么可爱的生物,别处可没得找呢。
  张大眼睛仔细瞧瞧,我这布满浓密毛发的八只脚、又圆又翘的可爱屁股、八只大眼睛也像宝石般闪耀着美丽动人的光辉不是吗。说我有毒,我的牙齿确实带有毒性,不过这可是为了麻痹成为我囊中之物的昆虫所必须俱备的毒素啊。对人类是多多少少是有些效用,但我才不会随便危害人瓤,请你们放心吧.唔,不过如果人类威胁到我的势力范围就不在此限了……哎呀哎呀,糟糕糟糕,我一时太兴奋,差点从我吐出的丝上滑下去了。年纪大了,不管腿还是腰都觉得不中用了呢。你问我蜘蛛有腰吗?唔唔,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连接胸腔跟腹部之间的这一块应该可以称做腰吧……
  要我别说明得太仔细?对人类来说,光想到我的模样就会觉得不舒服?好好好,我知道了,真是的,你这家伙还真是有够没礼貌的。嗯?你干嘛现在才感到吃惊啊?你问我怎么会注意到你的声音,那是因为我不想注意也不行吧,你从以前就不时会跑来偷觑这部故事的发展不是吗?别误会,别误会,我可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喔,毕竟偷看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也别有一番乐趣嘛。
  若是在意故事的后续发展,应该还会再跑来偷看吧。例如说,这里的房客们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栋〈鸟笼庄〉会变得空无一人之类的……说到底,你也跟刚才那几个孩子一样,心里头暗自期待真有杀人鬼啦、毒气啦、或是藏在地底的宝藏之类的大事件发生对吧?
  唔嗯,有什么关系呢,就让我来告诉你接下来的故事发展吧。
  来,把书本摊开,将房里的灯光调暗一点。如果有煤油灯或烛台就再好不过了,要不装有白光灯泡的桌灯也行。日光灯?那种东西太亮了,我并不推荐。什么,你说你正在上课?在课堂上偷看小说还真教人伤脑筋啊,但吃过午饭的下午几堂课的确会让人萌生睡意。与其在课堂上呼呼大睡,不如将书藏在桌底下好好享受文字编织而成的故事还比较有意义呢。
  那么,今天就由我来为你迤说这一集的故事吧。


第1章   于是,大家都消失了
  
  某天早上,当山田华乃子醒来后,发现爸爸变成人了。
  身上穿着熨烫整齐的衬衫,脸上戴着帅气的无框眼镜,站在洗脸台前刷牙、使用电动刮胡刀,再拿出发蜡将头发整理得服贴有型,对着镜子调整领带的位置,然后用爽朗的声音向瞠圆了眼睛呆站在洗脸台旁的华乃子打招呼:「早安啊。」一笑起来,连亮白的牙齿也跟着发光。爸爸的个头很高、体态优雅,穿上笔挺的衬衫后,他的背影更显得愿长宽阔。那样的外貌姿态,就跟常在电视连续剧中出现,总是精悍慑人的男演员「丰川悦司」有几分相像。
  「今天爸爸可以晚点再去上班,我们一起吃早餐吧。最近这几天我都赶着去参加晨间会议,好久没和华乃子一起吃饭了。可以帮我准备牛角面包和咖啡欧蕾吗?还有我想吃水煮荷包蛋。这个星期天也没有预定打高尔夫球的行程,我们去逛逛动物园或是看场电影吧,还是妳想去逛街买衣服呢?嗯,华乃子妳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流畅的语句从爸爸口中逸出,同时辽拿起古龙水往自己的脖颈间喷了一下。微带苦味符合成熟男性气质的柑橘香气,瞬间在洗脸台附近蔓延开来。
  「……什么事都没有。你要吃水煮蛋对吧?爸爸。」
  华乃子有些魂不守舍的点了点头。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没有啊,这样的早晨愿该跟过去没什么两样才对。爸爸是外贸公司的菁英,就算工作再忙也不会疏忽家庭,是个很有男人味、又有品味的男人,是华乃子最自豪的爸爸……
  嗯,没问题,应该是吧?
  这里是HotelWilliamsChildBird。建于文明开化时期,是一栋充满古典逸趣的七层楼西式建筑。老旧的建筑物空气中总是散发着一股霉臭味和沉闷的湿气,地板上积了厚厚一层发黄的污垢,天花板也到处可见蜘蛛网。传闻中,懒惰的〈扫除者〉最大的兴趣就是搜集各式各样的破铜烂铁。天花板里是最适合老鼠生长的繁殖地。附近的邻居都称这里为〈怪人的巢穴〉,总是避而远之。
  ……总觉得好像应该是这样才对。
  「华乃妹妹、山田先生,你们早啊。」
  和爸爸并肩走在一尘不染、打扫得光亮洁净的棋盘状长廊时,身后忽然传来爽朗的寒暄。那句「你们早啊」的尾音微微拉高,感觉很适合在最后加上☆符号。
  小跑步追上来的是住在五楼的美术大学学生——浅井有生。
  「早、早安……」
  「你也早啊,浅井老弟。好大的行李啊,那是设计图吗?」
  「是的,是我们的讨论会上要使用的。」
  窄版外套底下搭了一件时髦的水珠花样衬衫,再围上一条颇有现代气息的围巾,手里拿着一只跟画板尺寸差不多的大型收藏盒。他的头发乍看似乎没经过特则打理,实则不然,他可是细心地在发梢沾抹了少许发蜡使整体造型更加突出。浅井有生居然会一大清早醒来,穿上得体的服装,将自己打扮得帅气有型准备到大学去上课,简直不可思议到像是天地翻转、风云变色了嘛。但比起这件事,他刚才是不是用很恐怖的称呼叫了自己的名字啊。
  华、华乃妹妹?
  「这件是新买的洋装吗?很适合妳喔,华乃妹妹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很可爱呢。」
  除了让人忍不住起了满身鸡皮疙瘩的赞美之外,一大清早就遭到他那闪死人不偿命的灿烂笑容攻击,华乃子觉得自己好像快贫血昏倒了。
  「大家早安~~~」
  接着身后又传来像是数着少了一个盘子的阴郁颤声,转过头的华乃子差点忍不住发出一点都不符合自己气质的没品鬼叫声。
  旧式的深蓝色水手服,裙子还特别强调自身的庸俗般长至膝下十五公分,双手提着装了教科书和字典等等看来相当沉重的四方型学生书包,有些内八的白皙双脚套着反撂的白袜〈现在已经没人这么穿了啦〉。红包的长发绑成两条辫子垂在眉头,让人联想到果酱瓶底的厚重眼镜架在鼻梁上……这个女生的名字叫卫藤绊。
  好丑……真是丑死了。这种一点都不像卫藤绊该有的蓬头垢面模样,比起浅井登场时更让华乃子感到错愕惊悚。
  「大家都聚在一起啊,好像很开心呢——」
  怎么看都像是会随身携带诅咒用稻草人和五寸钉的阴沉角色啊。如果这是部漫画,当她一出现,背景肯定会冒出好几条直线来陪衬吧。
  「大家早啊!」
  又接着传入耳中的是明快果断的女人声音。这次又是谁啊?
  「糟糕,我快迟到了,不好意思先走啰!今天一大早就有编辑会议,中午要和作家一起吃午餐讨论接下来的工作进度,下午还得去印刷厂等校正过的稿子呢!」
  将头发松松的在脑后绑了个垂髻,身上穿着白色的合身套装,手里拎着大容量的机车包,踩着高跟鞋发出喀睫喀哇的脚步声,神采奕奕从华乃子一竿人身旁走过的——正是海伦小姐。
  就在这时,两个老人与她擦身而过刚从外头回来。他们身上穿着同款式的慢跑装和慢跑鞋,一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
  「哎呀,阿银啊,今天早上也流了很多汗呢,真是舒爽啊。」
  「阿铸啊,我看今天早饭就吃点蛋白质加香蕉果汁好了。」
  「咱们俩的目标可是体脂肪2%喔,哈哈哈!」
  「咱爷俩也差不多可以超越双宗兄弟了哪,哈哈哈!」
  〈注:哥哥宗茂与弟弟宗猛这对双胞胎兄弟,皆是日本著名的马拉松选手〉
  大厅休息区的电视正在播放早晨的有氧运动节目,配合穿着体操服的女性指导员口令,好几个住户一边跟着喊出「1、2」「l、2」一边抬起腿的爽朗景象就在眼前上演着。每个人看起来都面色红润,充满了蓬勃生气。
  正门口的大马路上停了一台鲜红色的高级轿车。有个男人在车子前面跺过来又走过去,不时低头看看手表确认时间。那个人不是派出所的巡警先生吗?不过他今天穿的不是巡警制服,而是一套不怎么显眼的灰色西装,手里还拿着一本已经相当破旧的皮革记事本。
  「啊,由起,妳总算出现了!」
  巡警先生出声喊道。毫不在意巡警先生显而易见的焦躁情绪,从鸟笼庄里悠悠出现的人影是——井上由起。
  「快点快点,我们快赶不及开拍时间了啦~」
  「稍微晚一下有什么关系嘛,我最不习惯早起了。」
  「今天要参与的是黑缘导演的新戏,我不是说了要早点进摄影棚和对方寒喧的吗?如果没办法让导演喜欢妳,下部戏说不定就抢不到主角的角色了耶!」
  「我无所谓啊。」
  「真是的……啊,对了,妳有注意到部落格的点阅人数吗?超厉害的,今年的部落格女王肯定非由起莫属啦。还有啊,今天四点半要去拍《MONMO》的封面,顺便接受采访、还要拍几组泳衣照喔,七点开始要录电台节目,九点之后是……」
  由起一边打呵欠一边钻进轿车里,站在她身旁的巡警先生依然捧着记事本念个不停。井上由起只不过围了条名牌狐狸围巾,就算有些吸引众人的目光也不是多奇怪的事,总算见到一个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的房客,华乃子终于能稍微松一口气。
  ……嗯?泳衣?
  「由起今天也好漂亮喔~~~~我也买了她的写真集~~~~」
  陶醉似地目送由起的车开走后,卫藤绊喃喃说道。动作笨拙地伸手往学生书包里翻了翻,便看她从教科书之间抽出一本大开数的册子。
  一看到那本册子的封面,华乃子差点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封面上的井上由起身穿布料少到接近猥亵边缘的泳衣,手里抓着一条蓝色水管往自己那对快要从比基尼泳装中蹦出来的丰满胸脯喷洒,还露出「呀啊~」的表情。从纤细婀娜的腰身到臀部的线条实在美丽,而且怎么看那都是一副女性的胴体。
  「唉,人家本来想跟她要签名的,可惜今天也没办法跟她搭上话,实在太可惜了~~~~~~害羞的我真是个大笨蛋啊~~~~~浅井先生,可以请你帮我跟由起要签名吗~~~~?由起和你是亲戚对吧~~~~?」
  不习惯卫藤绊这种念经似的说话方式,华乃子听得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不,与其说是念经,她的声调语气更像是在念咒施法。再来说说被绊拿着写真集央求的浅井,他一看到商真集的封面,整张脸就管不住地发红喷火,还刻意用力咳了一声别开视线。
  「怎么了吗——」
  「抱歉,我不太习惯看到那种的啦……」
  「咦~可是你念美术大学,应该也有上裸体素描课才对吧~~~~?」
  「有是有,不过我是建筑系的呀……啊,小绊,妳在笑什么啦?」
  「我没有笑啊~~~~喔呵呵呵~~想不到浅井先生还挺嫩的嘛~~~~」
  「妳明明就在笑,还说没有。」
  「喔呵呵呵~~你看你看,由起是不是很漂亮啊~~~~这一页还有更养眼的照片喔……还有这张,看到都让人喷鼻血啊~~」
  「哇啊,不、不要这样啦!」
  这两个人到底是谁啊?如果是平常,华乃子一定会二话不说立刻不爽地介入他们之间,隔开太亲密的两人。用少女漫画来比喻,就像在背景加上奶油色的点画酝酿出教人深感难为情的气氛一样,此刻的华乃子一点都没有介入两人之间的冲动,只是绷紧面部神经愣愣地呆在原地。
  这里是HotelWilliamsChildBird。房子本身虽然老旧,但负责环境清洁的〈扫除者〉总是将屋子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维持居住的好质量。〈扫除者〉是一群认真工作,喜欢干净、手脚也很利落的清扫人员。这里的住户也很有知识水平,个个都是努力向上,注重清洁卫生又早睡早起、热爱地球的一分子。住在这里的人们品格高尚又值得信赖,广受附近邻居的赞扬。
  这就是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日常风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的早晨。
  ……咦,真的是这样吗?
  §
  
  「华乃子,我们一起吃午餐吧!」
  到了中午用餐时间,绘微梨她们那群女生的突然邀约,让华乃子吓了一大跳。
  「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这么问?我们不是常常一起吃饭吗。」
  是这样吗……这么说起来,好像真的是这样没错。
  一手端着营养午餐的塑料托盘,一手拉着椅子,华乃子加入了女生们的小圈圈中共享午餐。
  互相交换讨厌的配菜和牛奶,聊聊最近又出了哪些卡通人物的文具用品,好像很久没和大家一起聊天、一起吃午饭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有些紧张,不过能和大家一起用餐还是让华乃子感到非常开心。有好长一段时间,自己仿佛一直被排除在小圈圈之外,是为了什么原因呢?华乃子不知道。
  「华乃子,圣诞发表会那天,妳爸爸也会来对吧?」
  嘴里嚼着炸肉丸,华乃子点点头。华乃子就读的小学在十二月上旬时都会邀请学生家长一起参加圣诞发表会。去年举办时,爸爸正好人在国外出差,不过今年爸爸已经答应自己会出席,所以华乃子一直好期待圣诞发表会的到来。不管是教学参观日或圣诞发表会,忙于工作的爸爸几乎不曾参与过学校举办的活动。
  「华乃子的爸爸那么帅,真的好好喔。我家的爸爸最近肚子愈来愈大了。」
  「我家的爸爸才糟糕呢,他的脚臭死了。」
  「我妈妈还拜托我帮忙洗爸爸的衣服呢。」
  华乃子的爸爸既不臭也没有大肚子,就算是爸爸穿过的袜子,华乃子觉得跟自己的衣服放在一起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个时髦又帅气、工作也是一把罩的爸爸,华乃子总是让班上同学们感到羡慕不已。
  啊啊,没错。这就是华乃子所渴望的生活。这才是最正确的。这么一来,总算能抹去从今天一早就一直盘踞在胸口那股莫名的诡异感觉了。爸爸是人类,干净整洁、生活机能健全的鸟笼庄里住的都是干净整洁、人格健全的房客们。附近的邻居也不曾对鸟笼庄有过抱怨。华乃子从不会为了钱的事烦心,不管是新衣服或新鞋子,只要喜欢就能随心所欲的买。每个朋友对自己都很亲切,来学校上学是件很快乐的事。下课时间或午休时间华乃子都会和朋友聊天,也能参与朋友间交换新潮文具的小游戏。
  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全都是些日常生活中就会发生的小事罢了。可是不知为何,华乃子却觉得像是至今为止一直努力追求、但怎么样也得不到,只能在梦中偷偷奢望这些美好的事能降临在自己身上。
  沉浸在教人陶醉的幸福之中,华乃子一口吃下点缀在甜点布丁上的小樱桃。今天懒得准备晚餐了,还是请爸爸带自己到外面上馆子好了。华乃子好喜欢和爸爸一起外出,因为店里的服务生总是会夸赞「你家的小千金好可爱,爸爸也很帅气呢」之类的话,擦身而过的路人也常常看着自己与爸爸的身影就忍不住看傻了。
  「山田同学,可以请你过来一下吗?」
  乍休时间快结束时,担任班导的相田老师突然叫住自己。
  「关于这次的圣诞发表会,老师想请山田同学的爸爸来演圣诞老公公的角色……妳可以回家帮我问问看爸爸愿不愿意吗?这张就是圣诞老公公的服装造型。」
  相田老师递到眼前的白纸上画着设计图。
  「哇啊,好可爱喔。」
  听到华乃子的赞叹,相田老师忍不住自豪地说:「呵呵呵,很可爱对吧?这可是我和家政科的老师一起设计出来的呢。」相田老师和家政科的老师也曾在之前的班级发表会上替华乃子制作戏服。其实相田老师本来好像是想当时尚设计师的。
  「知道了,我会回家问问爸爸,我想爸爸一定会接受的。」
  「那真是太好了,妳一定要跟爸爸提这件事喔。」
  华乃子用力点了点头。仅凭一眼,华乃子就爱上那套圣诞老公公的装备了。
  头上戴着点缀了白色毛球的红色三角帽、身上套着同款的红色斗篷,那是个三色花猫布偶装,是只圣诞喵喵。真的真的好可爱喔,不知为何还让华乃子有种莫名怀念的感觉。
  
  §
  
  「这东西难看死了。」
  爸爸这么说。
  那天夜里,华乃子拿出相田老师所画的设计图,请爸爸在圣诞发表会上圣诞老人的角色。刚下班回来的爸爸脱去西装外套,松开套在脖子上的领带,把眼镜搁在桌上,用手指压着眼头蹙眉开口回道:
  「而且为什么要穿布偶装啊?穿上那种东西,我哪还有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啊。华乃子应该也不想看到爸爸变成那么丢脸的模样吧?」
  「咦?我并不会……」我并不觉得丢脸,而且还觉得很可爱耶,可是……爸爸出乎意料的回答,却令华乃子感到困惑不已。
  「要是因此让华乃感到羞耻,而没办法和班上同学继续当好朋友,爸爸会很难过的。相田老师那边,就由爸爸打电话向她拒绝吧。」
  华乃子原本以为爸爸一定会爽快地答应穿上猫咪布偶装上台演出,甚至在学校时就二话不说允诺了相田老师。怎么办……相田老师一定会很失望的。华乃子落寞地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张爸爸连接都没有接过的设计圃。用彩色铅笔盏出的花猫布偶的确称不上帅气,但是胖哪嘟软绵绵的模样看起来好温暖,琥珀色的眼瞳也露出温醇的目光凝视着自己。难看死了……会吗?华乃子并不这么认为啊,但如果爸爸都这么说了,大概真的是这样吧。
  「先别说这个了,华乃子,我们再过不久就要搬家了喔。」
  圣诞喵喵的事好像一点也不重要,爸爸马上就转移了话题。
  「搬家?我要转学吗?」
  「不,华乃子用不着转学。七星百货那一站附近不是有栋十四层楼的大楼吗,我们再过不久就要搬到那里去了。那里的审查虽然很严格,但因为爸爸是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住户,所以立刻就被核准了。那里采用双自动锁的系统,防盗措施做得非常好,除此之外也有健身房和诊所,最棒的是还有最新型的系统厨房喔。华乃子,妳不是从很久以前就想要一间系统厨房吗?」
  「我是想要系统厨房没错……可是爸爸,我们用不着为了这些理由搬家吧,我也很喜欢住在这里啊……」
  「这里已经很老旧了,而且又没有加装保全系统,要是有小偷想偷溜进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啊。爸爸经常得到外地出差,留华乃子一个人在家实在让我很不放心。如果搬了新家,爸爸就不用再担心了。为了让爸爸能安心工作,所以我们才要搬家,而且华乃子也不用转学,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对吧?」
  爸爸都这么说了,华乃子实在没有理由继续反对下去。以优良的保全系统加上最新型的系统厨房为卖点的新落成高级公寓,确实是让人无从挑剔的新家。
  真要说起来,爸爸会想搬家也无可厚非啊。因为爸爸是个有正当工作的人、人格也很健全,完全不用为了钱的事伤脑筋,的确不是非得住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忽然注意到这一点,华乃子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那股莫名的奇特感受应该已经抹去了,不知为何心情却始终没办法平静下来。明明现在这样才是自己该过的健全生活啊……
  「什么时候?我们什么时候要搬家?」
  「圣诞节前就会搬了。趁今年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点好,过年时我们就能到温暖一点的国家悠闲渡假了。」
  「圣诞节?居然那么赶……」
  认为花猫布偶装丑死了一点都看不上眼的爸爸、轻而易举就决定离开鸟笼庄另觅新居的爸爸——感觉好陌生,就像一点也不熟悉、离自己好远好远的人。
  「啊,华乃妹妹也要搬家吗?其实我也打算搬离这里呢。」
  546号室,在浅井有生的房门前,房间主人露出一脸让人忍不住想发狠用力往他身上揍一拳的超爽朗笑容回应道。从今天早上就不断冒上心头的这股烦躁感究竟是怎么回事?浅井有生是这么软趴趴的男人吗。
  「因为由起要跟黑缘导演一起到好莱坞去发展,所以我也打算一起去呀。」
  「咦?浅并有生和井上由起都要搬离鸟笼庄吗?」
  除了华乃子父女之外,再加上浅井有生和井上由起的离开,就一下子有三间房间空出来了。这么一来,鸟笼庄也会跟着沉寂许多吧。相较于感到有些寂寞悲伤的华乃子,浅井也跟爸爸一样,似乎对鸟笼庄一点也不留恋。
  华乃子所认识的浅井应该不是这么轻佻随便的男人才对。况且还要飞到好莱坞去……这跟只是搬到邻近车站的华乃子父女的规模实在差太多了,但在他眼中好像没什么两样似的。浅井有生应该不是这么随遇而安的人才对。面对爸爸时所感受到的异样感,在浅井身上同样也出现了。
  「因为我必须好好监视由起才行啊。」
  他的声音和表情都爽朗阳光到让人觉得思心的地步的单字。
  华乃子差点漏听了这句话里那可疑
  「监视」……?
  站在房门口的浅井脚边掉了一张纸片。
  那是张照片。就是今天早上卫藤绊从书包里拿出来的——由起的写真集。
  纸片不只一张。写真集的内页被一张张撕下,而且还用美工刀割成一片片,散落在浅井房里的地板上。穿着泳装巧笑倩兮的由起、套了件浴袍卧躺着的由起,好多好多的由起都被残忍地割成一块块四散在地板上。
  飘到脚边的那张照片被浅井的鞋子踩在底下,狠狠地踩烂了。由起那张被被镜头捕捉到的美丽容颜也跟着扭曲变形。
  「居然拍出这么多不检点的照片,还出成写真集到处贩卖,惹来一堆登徒子觊觎……我才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呢。由起明明就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呀,怎么能去挑逗别的男人呢,这种事根本没有必要嘛!她只要当我一个人的女人就够了。为了不让由起继续做出那种蠢事,所以我得好好监视她才行。从小时候开始,我就是这样一直保护着由起的嘛。」
  美大建筑系的优等生,有些腼腆但仍是个爽朗好青年的浅并有生……在这一瞬间,他的形象已经完全瓦解破碎了。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房客不全都是让附近邻居赞誉有加的正直好人吗?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谁?脸上挂着略显虚泛的笑容,诉说着他对由起扭曲爱恋的男人哪里像个正直的好人了?妤恐怖,感觉好恶心——
  「华乃妹妹,妳怎么了?」
  华乃子旋踵从浅井的房间前逃走了。
  好奇怪,实在太奇怪了。原本运转得很完美的齿轮好像突然间发狂错乱了。
  
  445号室,卫藤绊的房间。
  「我也要搬家唷~~~」
  绑成两条辫子的红发和厚重如牛奶瓶底的眼镜,穿着丑不拉叽运动套装的卫藤绊出现在房门口。
  「怎么能让浅井先生和由起两个人一起到好莱坞去呢~~~~~我一定得跟过去破坏他们的嘛~~~~像由起那种胸大无脑的乳牛女,一点也不适合浅井先生啊~~~~打从一开始,我就看那个女人不顺眼了啦~~~~」
  品性端正、成绩优秀,遗憾的是个性有些阴沉,但仍然进入著名私立女子高中就读的千金小姐—卫藤绊今天早上隐藏自己真正的本性、装出一副很崇拜由起的模样,现在却反过来说了一堆由起的坏话。受到华乃子的认可,算是华乃子心中假想敌的卫藤绊,想不到竟是如此善嫉又阴沉恐怖的女人。
  「我其实是黑缘导演的私生女唷~~~~~如果被媒体知道我的存在,肯定会成为一大丑闻,所以不管我有什么要求,爹地都会乖乖听话照办的~~~~我才不会让由起变成好莱坞女星呢~~~光是这样还不够,我一定要用一些毒辣的手段,让她再也不敢出现在群众面前,我一定会搞垮她的~~~~」
  绊勾起嘴角,露出像魔女一样的恐怖笑容。
  
  244号室,海伦小姐的房间。
  「我也要搬家,因为我要结婚去了。对方是贸易公司社长的儿子。那家伙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所以马上就上勾了。呵呵,真是个愚蠢的男人啊。只要结了婚,那个人所继承的遗产也会成为我的囊中之物。我还得趁早帮他投保高额的保险才行呢。喔—呵呵呵呵呵呵……」
  
  111号室,双胞胎老人的房间。
  「咱爷俩也要搬离这里了呢;」
  在塞满计算机和屏幕、彷佛科幻电影才会出现的幽暗房里,传来喀嚏喀嚏的敲打键盘声,双胞胎老人那好似快脱落的门牙也一颤一颤的发出诡异笑声。刻画着深深皱纹的两张脸孔在液配萤瓢投射出的苍白光线照射下,更显得诡谲奇异。
  「嘻嘻嘻嘻,横扫世界各国网络银行的天才黑客双人组.BlackTigerPrawm(草虾)&SilverLobster(银色大螯蟹)指的就是咱爷俩啊。」
  「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资金,趁还没被抓住之前,得赶快把据点移到国外才行哪。」
  「要远走高飞啰——」
  「要远走逃税啰——」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不只是华乃子这些人,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房客们一个接着一个都要离开了。鸟笼庄的房客都是深受附近邻居信赖的正常人,的确没有只能留在这里过生活的理由。不管到哪里都会被欢迎、接纳,不管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可是,大家一定有哪里不太对劲!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来人啊,快点发现这件事吧!
  明明这些人都不能离开鸟笼庄到外头的世界去呀!
  在颤栗着呆愣在原地的华乃子面前,脸上挂着明朗表情的房客们一个接一个都把行李搬走了。其中也有浅井、由起、绊、海伦小姐,甚至爸爸的身影也混在他们之中。大马路上站着一大排邻居,手里拉着「欢迎来自鸟笼庄的各位」的布条、洒落一地的纸花,面露恍惚的表情张开双手将鸟笼庄的房客们迎入他们所处的社会。
  谁都没有发现异状。谁都没有感到怀疑。房客们巧妙地隐藏了自己的真面目混入那个正常的社会之中。然后,每个人都消失了。每个人都消失了。一个接着一个,统统消失了。
  
  鸟笼庄的房客今日也慵懒(完)
  
  「唔,不可以这样——!」
  被自己的声音吓得惊醒过来。
  华乃子躺在床上。熟悉的咖啡色天花板垂吊一盏套着古典蓝色灯罩的电灯,轻轻地摇晃。从毛细孔渗出的冷汗让睡衣整个黏在背上,因为在不自觉的状态下用力绷紧身体,搞得现在全身肌肉都僵硬酸疼。
  「华乃子,妳怎么啦?突然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脖子上系着领带的爸爸,用他那双琥珀色的大大眼瞳惊讶地凝视自己。
  「爸爸……」
  从干涩的喉咙发出的声音也同样嘶哑。
  爸爸……?脑海里反刍着自己脱口而出的台词,华乃子也睁大眼睛凝视着爸爸。
  杏仁型的琥珀色瞳孔、挺立的三角型耳朵、柔软的胖嘟嘟花猫布偶身上只系了一条领带,毛绒绒的尾巴还左右轻轻晃动着。
  爸爸……是爸爸。是平时的爸爸。眼前的花猫布偶,就是华乃子所认知的模样。
  「快点起床吧,要赶不及上学了唷。难得今天华乃子居然会赖床呢。好,今天的早餐就交给爸爸负责吧,我们家应该还有金鎗鱼罐头吧?爸爸记得好像还有鱼肉香肠喔。」
  爸爸摇着大屁股往冰箱里窥探,尾巴在地板上一左一右的缓缓摆动。散发出的不是男性古龙水的香气,而是晒过大阳的尘埃味道。爸爸不是那个要求吃牛角面包配咖啡欧蕾还有水煮荷包蛋的菁英实业家,只是个迟顿又很平民的爸爸,光是这样就足以让华乃子感到安心。
  鸟笼庄里的房客也和平常一样。在楼梯间遇见的海伦小姐不是那个打算接收别人的遗产与保险金,干练伶俐的上班女郎,而是一如往常般穿着晨袍朗读着《李尔王》的台词。双胞胎老人也没有一大清早就去慢跑、更不是在世界各地引发骚动的计算机黑客,他们一个人手上拿着补虫网、另一个拿着鸟藕〈黏鸟胶〉,行迹可疑的在走廊上东张西望。这里没有竭尽所能为地球生态尽一分心力的房客,大厅休息区的电视一早就播映着超级血腥的暴力电影。〈扫除者〉们也一如往常偷懒不工作,任天花板上的蜘蛛结网扩张势力范围,无视地板上铺了厚厚一层吸收了湿气的灰尘,连包裹也全都丢着不管。
  HotelWilliamsChildBird就像平常一样阴郁沉闷,只有怠情的早晨空气缓缓地流动着。
  在鸟笼庄的大门入口,正好和提着Yanglong’sDeli购物袋的卫藤绊撞个正着。她也不是戴着牛奶瓶底眼镜、身穿水手服的俗气女高中生。红色长发随性地披肩垂落,身穿与她那纤细身材相当合衬的摇滚庞克风格打扮。这样的卫藤绊才是华乃子所认可的情敌嘛。穿着半长不短反折白袜的卫藤绊,是华乃子绝对无法接受的。
  当华乃子专注地确认着绊的穿著打扮时,绊同样也露出认真的表情从头到脚仔细审视着华乃子的全身上下。
  「妳是平常的山田华乃子吧?」
  盘旋在华乃子脑袋瓜里的问题居然反过来被她询问。双手环抱着自己,微微颤抖的绊开口道。
  「没事啦,我只是作了一场很奇怪的梦。梦里的由起是真正的女人;浅井先生好像很开朗但其实让人觉得很恶心;山田先生是个人;海伦小姐很勤奋地工作;而山田华乃子妳……」
  「等等,妳不用再继续说下去了。」
  华乃子慌张地打断绊到嘴边的话。因为华乃子已经在脑海中想象到戴着牛奶瓶底眼镜、个性阴沉、穿着又俗到爆,而本性更是阴险奸诈到不行的小学生的自己。
  绊抿着嘴唇,瞠大眼睛呆愣了好一会儿后——
  「唔,算了,反正也是件蠢事。」
  两人同时吐出有些抑郁的叹息声。
  浅井有生是个变态偏执狂;井上由起是个艺人,而且还是真正的女人;卫藤绊是戴着厚镜片眼镜,个性阴沉的女高中生;海偷小姐是上班女郎;双胞胎老人是计算机黑客……梦中的设定虽然十分吓人,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的确是蠢事一桩,更别提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被这个社会当作正常人看待或许真的还满恐怖的,但此刻残存在心里的也只剩下淡漠的恐惧而已。鸟笼庄里的房客虽然个个都很笨拙,还常被笑说是什么事都做不好的怪人,但至少他们不会欺骗别人或陷害别人。
  爸爸就算不是帅气潇洒的企业菁英也无所谓,因为那样的爸爸并不是华乃子喜欢的爸爸。爸爸只是在百货公司顶楼的小小游乐园里工作,有些迟钝、呆呆笨笨的猫咪布偶,但心地善良又很温柔,深受去百货公司玩的小孩子们喜爱,是华乃子最自豪的爸爸。
  梦只是梦,还好还好。
  「喔喔,我抓到浅井的孙子了。」
  「喔喔,咱爷俩一直在等你从这里经过呢。」
  大厅里传来老人们的声音。转头望去,头上沾黏着鸟藕、还被捕虫网罩住的浅井有生一太早就露出一副对人生感到疲惫不已的沧桑面容。
  「……你们有什么事吗?如果有事,只要动动口我就了解了。但我可不是麻雀、也不是蝉啊。」
  「唔思,只是想请你跟我们到电器行走一趟而已啦。你来帮我们选一台叫什么来着……啊啊,叫『计算机』的机器啦。」
  「因为我们想试试什么叫做网络啊,听说现在网络上什么东西部买得到呢。」
  「计算机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啊。」
  华乃子和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大事不妙的表情,互瞥了一眼。
  一想起那间只有在科幻电影中才会出现的、摆满高科技计算机的房间,双胞胎老人从额骨长出绝缘电线,边发出恐怖的笑声边敲打键盘的模样,就让人忍不住全身颤栗。
  「只有这件事绝对不行!」
  绝对不能买计算机给这两个老人。要是稍微走错一步,让他们成为引发全世界骚动的计算机黑客不就糟糕了吗!得尽全力阻止他们才行。华乃子和绊同时出声大喊,立刻冲回大厅把浅井从那两个老人的面前拖离。
  有什么东西从步履蹒跚的浅井手中掉出来,散落了一地。
  华乃子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那是一页页被撕下来的——井上由起的写真集。
  泳衣、日常服装、浴袍。一张张甜美的笑容全都散落一地。
  惊愕地抬起头时,正好看到浅井勾起唇角的笑容。
  「我得好好监视由起才行啊。」一点都不像浅井会有的爽朗笑容底下,渗入了深沉阴恶的执念,他缓缓蠕动嘴唇说着。
  ……奇怪?我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吗?到底从哪里算起是梦境、哪里算是现实,从什么地方算起又回到梦里头了?
  欢迎光临,这里是HotelWilliamsChildBird。
  是混合交杂了〈现实〉与〈非现实〉的场所。


第2章   爸爸是我们的HERO
  让我来介绍一下爸爸的英勇事迹吧。
  那是发生在某个深夜的故事。因为白天睡过午觉的关系,那天夜里就有点浅眠,听到点点声音就忍不住醒过来。那是什么声音啊?黑暗房间的一隅透出亮光。厨房的冰箱门没有阖上。糟糕,我怎么会忘了关上冰箱门呢?又要浪费不少电费了。这样的想法瞬间窜上脑海,但并不是华乃子忘了关上冰箱门,而是有谁把冰箱打开了。
  昏黄迷蒙的灯光照出一道有着结实肌肉的身影。那是个男人的背部。裸着身体,全身上下只有腰间围了条浴巾,看到对方身后散乱的桥色塑料袋,冰箱里原本要拿来当爸爸点心的鱼肉香肠也被他偷吃了。空气中还飘荡着刚洗过澡的氤氲水气。
  偷偷跑进人家家里洗澡、只围了一条浴巾偷吃鱼肉香肠,这个入侵者不只是个小偷,肯定还是个变态。
  吃完鱼肉香肠后,小偷又开始左顾右盼,慢慢接近旁边的厨柜。像仙人一样蓄得长长的头发和胡子遮住了他的脸孔,所以看不清楚这个小偷到底长得怎么样。吃完爸爸的鱼肉香肠后,他居然还想染指爸爸最宝贝的金鎗鱼罐头,这个臭小偷到底还能坏到什么地步啊!
  仅管心中满腔怒火,华乃子还是吓到无法出声。因为前几天才在一楼休息区看了一部强盗侵入民宅住家,把一家妻小残忍杀害的电影。当时正好不在家的男主角发现自己的家人被杀害后,便立誓一定要报仇雪恨。
  我也会被杀掉!
  等小偷吃完鱼肉香肠和金鎗鱼罐头后,他一定会走到床边来。像那部电影一样,开枪射杀躲在棉被里的么子。我得赶快逃才行。可是,如果像那部电影里的长女一样边尖叫边逃跑,肯定会被小偷从背后一枪射死的。怎么办、怎么办,快救救我啊,爸爸!
  视线窥见房间一隅熟悉的胖嘟嘟身影。像是被吓到丢了三魂七魄般瘫软在地,只有两只三角型的耳朵在幽暗空间中挺立着——是爸爸。爸爸躲在房间一角,动都不敢动了。爸爸的动作就像在等待老鼠上勾般,为了让小偷掉以轻心而实行装死大作战,同时窥探着反攻的机会。没事的,爸爸一定会救我的,爸爸一定会解决掉那个小偷的。现在华乃子必须做的,就是屏住呼吸千万别让小偷知道自己已经醒过来了。
  华乃子用棉被覆盖住自己,用力紧闭双眼。
  在黑暗中屏息等待着,华乃子却在不知不觉中沉入了梦乡。
  到了隔天早晨,冰箱里的鱼肉香肠被偷吃了两根、金枪鱼罐头也少了两罐,虽然造成点小小的损失,不过那个小偷已经不见了。
  「爸爸好厉害!你赶走了小偷对吧!」
  穿着睡衣的华乃子忍不住激动地扑向爸爸雪白的腹部。「嗯?妳在说什么啊?」但爸爸却歪着头故做不解。不向人吹嘘的硬派作风,这样的爸爸反而更让华乃子感到无比骄傲。
  虽然也跟管理员提过这件事,不过其它房客好像都没有遭到小偷入侵,也没有出现其它的被害者。这应该也要算在爸爸勇敢与小偷对抗的功绩上面吧。
  早餐就做得丰盛一点。拿出爸爸死守住的金鎗鱼罐头煎了一大块奥姆蛋卷,再煮一锅蛤蝌味噌汤。法式黄油炸鲑鱼表面烤得金黄酥脆,里头则软嫩多汁。这些全部是爸爸最喜欢的食物。
  平时只要餐桌上有一尾鲑鱼当配菜就能吃上三碗白饭的爸爸,今天却难得只吃了一碗就放下了碗筷。
  「爸爸,怎么了?你肚子不饿吗?昨天晚上你应该没有偷吃零食吧?」
  听华乃子讶异地询问,原本佣懒弓着背的爸爸立刻挺起了背脊。
  「我没有偷吃零食啦。」
  爸爸挺直身体用力摇了摇头。脸上的胡须也跟着微微摇晃。
  「没有偷吃就好……」
  爸爸该不会是开始在意起新陈代谢的问题吧。华乃字自作主张地下了这个结论后,就把煮了太多的食物包好放进冰箱冷藏。
  华乃子的爸爸是一只体型笨重的花猫大布偶。有一段时期,华乃子也觉得和其它人的爸爸完全不同的花猫布偶爸爸很丢脸,可是华乃子现在已经不会这么想了。
  爸爸可以很灵巧的利用尾巴开门关门,也会替附近争夺地盘的猫咪们仲裁;那群流氓猫咪也把他当大哥一般敬仰;到百货公司游乐场玩的小孩子也都很喜欢爸爸,说到夏天举办的试胆鬼屋,再也没有人比爸爸更适合扮演猫又〈注年老的猫妖,一般有两条尾巴,会幻化成人形〉了……这些事都不是其它人的爸爸办得到的吧?当爸爸躺下来的时候,靠在他软软的肚子上睡午觉有多舒服,其它人一定没办法想象吧?像爸爸这么温暖舒适的抱枕真是棒呆了。
  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只属于华乃子一个人的猫咪布偶爸爸。
  
  §
  说到华乃子最近的烦恼,就是511号室的李老师了。李老师好像是Yanglong’sDeli店长的亲戚,和那里的店长一样,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日语也带有奇怪的中国腔调,是个奇怪的中国人。
  而那个李老师,最近老是动不动就跑来管爸爸的闲事。
  像今天华乃子只是比平常晚一点回来〈为了替洋装加工而跑了一趟材料行买蕾丝和钮扣〉,李老师就趁华乃子还没回来这段时间,在三楼的走廊上要求爸爸练习站在球上。
  「连站在球上都不会,你到底选能干嘛的呀?身为一只熊猫,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可耻的吗?」
  摇摇晃晃站在大球上的爸爸,屁股被李老师手里的鞭柄顶了好几下,对方嘴里还不停斥责叨念着。李老师顶着一头像是切半西瓜的西瓜皮发型,一件袖口和上半身都很宽松的紫色中国服裹住了他酒桶般圆滚滚的身材,鼻子底下蓄着修成笔尖状的小胡子,往上吊的细长眼眸让人直接联想到狐狸。带着浓重中国腔的日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实在非常诡异。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房客虽然全都是怪人,但再也找不出比李老师更适合「诡异」这个形容诃的人了。
  「喂,你在做什么啊!」
  书包外壳发出喀喀喀的声音,华乃子连忙街上前去,护卫似的站在摔得屁股着地呜呜叫的爸爸身前,与李老师互相对峙。
  「你不要欺负爸爸!」
  「这才不是欺负,是修行才对的呀。我连火圈都准备好了。」
  「爸爸才不会到马戏团去表演杂耍,他已经有游乐园的工作了!」
  为了挡住左移右晃想偷看爸爸的李老师,华乃子也跟着时左时右摆动身体阻挡。爸爸看来吓得不轻,胖嘟嘟的身体躲在华乃子身后拚命缩成一团。
  「要不要用轮胎玩游戏的啊?」
  「爸爸才不是熊猫。」
  「要不要吃竹子的啊?」
  「爸爸是猫,才不会吃竹子。」
  「那要不要吃笹鱼板〈注以白肉鱼研磨、哄烤制成竹叶形状的鱼板,为仙台名产〉的啊?」
  爸爸的身体猛地一震,一听到鱼板身体就自然有了反应。「爸爸,不可以随便跟别人要零食吃啦!」被华乃子狠狠训了一声后,爸爸马上又垂下耳朵,把身体缩得小小的。李老师偷偷从华乃子身旁伸出手扯了一下爸爸的胡须。「呜喵!」爸爸痛得原地跳起来,竖起背上的毛发威吓着李老师。
  「哎呀,真是只不可思议的布偶娃娃的呀,到底装了怎么样的机关呢?要是把他卖进马戏团,肯定马上就变成大明星的啊。」
  「爸爸不是布偶娃娃,爸爸就是爸爸。」
  不管华乃子再怎么大叫解释,李老师依然不为所动。不,他根本就没在听华乃子说话。
  类似的事件最近老是一而再的上演老师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所以爸爸消失的那一天,华乃子会第一时间怀疑李老师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没错,爸爸消失了。那一天,爸爸正准备去上班,然后就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一定又是在走廊上遇到李老师就被他抓走了,华乃子这么想,正准备动身找人而离开房间时,眼前却出现了无法解释的怪异状况。
  从华乃子父女的房门前到电梯的这一段走廊,居然被一片绿油油的竹林给占据了。剑形的叶子生意盎然又极其茂盛,阻断了前进的道路。
  如果这不是李老师搞的花样,那还会是谁啊?
  真是讨厌,居然在别人的家门前制造出这种东西。华乃子满心愤慨地伸出双手挥开挡在眼前的茂密竹叶一路往前挺进,终于在竹林中央发现用竹笼和棍子组合出的陷阱痕迹。这是设计来抓爸爸的陷阱吧?可是爸爸又不是熊猫,才不会被这种东西给……
  翻倒过来的竹笼旁,掉了一块吃剩一半的笹鱼板。
  「爸爸……」
  居然被这种陷阱抓住了……
  我家的爸爸实在太丢脸了。
  重新振作精神绷紧脸部表情,穿过竹林后继续往李老师位于五楼的房间前进。五楼最边边的那个房间,用力拍打挂了一堆招财和除魔符咒的511号室房门,将犯罪证据的笹鱼板拿到出现在房门口的李老师面前。
  「请把爸爸还给我,我手中已经握有证据了。」
  「嗯——?妳在说什么的啊?」
  李老师故意装傻,但他那张布满一条条抓伤痕迹的大圆脸又为他的罪证多添一笔。那个就是被猫抓伤的痕迹没错。
  「爸爸、爸爸,你在里面吧?我们要回家了唷。今天的晚餐吃的是鱼肉汉堡排喔,你快点出来吧。」
  「我不知道的唷。这里什么都没有的唷。妳的证据根本不充足的唷。从这里开始是治外法权地带,想强制搜查是违法的唷。」
  以511号室的房门口为界线,展开了与前几天角色对调的攻防战。华乃子时左时右的揉出身往房里声声呼唤,李老师则跟着怱左怱右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华乃子的视线。房间里并没有传来爸爸的响应声。鱼肉汉堡排是爸爸最爱的食物之一。如果他听到了,是绝对不可能没有半点反应的。
  「饭后甜点还有布丁,做成小鸡形状的布丁喔!材料行老板选送了我半颗毛线球,你也可以拿去玩,我也带了磨爪板回来了唷!」
  华乃子连续说了好几种会让爸爸开心得立刻冲出来的食物和小玩意应都没有。但房里还是半点反应都没有,难道爸爸真的不在这里吗?
  虽然没有得到爸爸的响应,脚边却传来轻轻的鸣叫声。低头一看,就见到一只陌生的小黑猫正用牠的身体摩蹭着华乃子的脚踝。大大的琥珀色眼睛盯着自己,发出「咕喵」的叫声。
  「什么嘛,我要找的又不是你……」
  那声「咕喵」,好像在要求「给我吃汉堡排」似的。
  「哎呀,总算找到你了!就是这家伙的啦,掉进陷阱里、又把我抓成大花脸的,全都是这只黑猫干的啦!我也是被害者的啊!」
  李老师抡起拳头强烈主张自己的清白,但华乃子才不信呢。当华乃子眨也不眨地直瞪着李老师时,他的视线就会无所是从地左右游移。看吧看吧,你果然做了什么亏心事没有坦白吧。用力推开李老师的身体,华乃子一脚踏进了5ll号室。
  「哎呀,这里是治外法权的啦,禁止违法搜查的啦。」
  把对方的抗议当耳边风,华乃子开始在房间里搜索起来。这里与其它被装饰成西欧式古典风格的房间大相径庭,嘴里嚷着「治外法权、治外法权」的李老师房间被改装成以红色与金色为基调的中国风装潢,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香气。控个房间都塞满了雕刻成龙或老虎形状的摆设、还有精绘着云中飞龙的大壶之类等物品,根本没有可以藏住爸爸肥大身躯的地方。肯定有哪里不太对劲……难道爸爸已经被卖到马戏团了吗?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被锁链团团绑住、押上马车的爸爸那落寞无助的背影。长鞭子打在拖着马车跑的马儿身上,载着爸爸的马车奔驰在乡野田地间,一路往市集的方向疾驰。悲伤望着自己的爸爸逐渐远去。
  多娜多娜多娜~~(注:(DonaDona)为世界知名的德国犹太民谣,描述一只名叫多娜的小牛正被载往市集贩卖、屠杀时的悲伤与无奈〉……被卖到遥远异国的爸爸被迫换上胸前有一大片折边缀饰的衣服和尖尖的帽子,在恐怖的团长鞭打下,只得乖乖接受站上大圆球或是跳火圈的训练,结束后还被关进马戏团用来装动物的铁笼里,缩着身体独自一人度过孤伶伶的夜晚。啊啊,爸爸,实在太可怜了!
  「咕喵~」
  黑猫伸出前爪,抓了抓陷入幻想中而悲叹不已的华乃子的鞋子。
  「你到旁边去啦,人家现在没有空理你。」
  眼眶里噙着泪水,华乃子摆了摆手想赶走黑猫,但牠却怎么也不肯离开。黑猫嘴里衔着一张折起来的小纸条,牠好像一直想把那张纸条交到华乃子手上。
  「这是什么……?」
  无可奈何的华乃子只好蹲下身,接过黑猫衔在嘴边的纸条。
  『爸爸没有事,请华乃子不用担心。』
  这是爸爸的字没错,纸条上是这么写的。
  
  §
  ……呼——真是太危险了唷。还好没被她发现。不过「里头的东西」到底跑到哪里去了的啊?在我发现他掉进陷阱的时候,里面就已经空了。
  等到华乃子离开后,李老师才从精绘着云中飞龙的大壶中拉出一套花猫布偶装,歪头不解的自言自语——不过这些事,华乃子当然不会知道。猫咪布偶装里头是空的,就像被剥除下来的动物毛皮般,毫无生命力地瘫成一团。
  「唉,无所谓了啦,反正我总算得到这不可思议的猫咪布偶装的啦。」
  李老师脸上扬起笑意,一转身就把「里头那东西」的下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
  爸爸消失了。白天和夜里一天两次,黑猫总是俞从某处叼来小纸条,谠带乃予知道爸爸是否安然无恙。
  『早安,华乃子。爸爸没有事,妳要乖乖吃饭上学喔。』
  『晚安,华乃子。爸爸没有事,妳要赶快洗澡睡觉喔。』
  但就算传了纸条,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华乃子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打电话到爸爸工作的游乐园,对方说收到爸爸写了一张想暂时请假的纸条。游乐园的同事们也很担心爸爸的行踪。华乃子当然也跑去找了李老师好几次,不过因为那里是「治外法权」的地方,所以没辫法逮捕他。华乃子问了好多鸟笼庄的房客们,却没有一个人见到爸爸。但这些房客本来就不怎么值得信赖,从他们口中说出的嗳昧证言根本派不上用场。算是比较能信任的也只有五楼的浅井有生,和四楼的井上由起与卫藤绊而已,不过这三个人从前一阵子开始,每次见到他们总散发出一股让人没办法随便开口搭话的沉重氛围。
  爸爸行踪不明的那天傍晚,准时结束工作离开百货公司后,爸爸就忽然失去了踪影。
  每天每天,华乃子都祈祷爸爸今天一定要回来,当然也有准备爸爸的那一份晚餐。但坐在餐桌上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爸爸的椅子还是空着的。
  看着热腾腾的饭菜却没办法享用,再也等不下去的黑猫纵身跳上椅子,打算自己吃掉爸爸的饭菜。
  「不行!你不要跳到爸爸的椅子上啦!」
  被华乃子严厉地斥责后,黑猫颓丧的跳回地板,默默等待华乃子死了心,准备猫罐头放到盘子里给自己吃。
  隔天,黑猫叼来了这样的纸条。
  『请让黑猫老弟吃点香喷喷的饭菜,牠已经吃腻猫罐头了,奥姆蛋卷和鲑鱼拌饭应该不错。爸爸』
  华乃子一言不发盯着纸条,黑猫则是抬起亮晶晶的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华乃子。华乃子半垂着眼瞪了黑猫一记后,当天晚上还是只给黑猫吃猫罐头。看着放在地板上的猫罐头,黑猫好一会儿部处于不敢置信的错愕状态中,但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吃起眼前的猫罐头。明明是只猫居然还想吃奥姆蛋卷,未免太奢侈了吧。不过是替爸爸把纸条转交给我而已,就理所当然似的在我们家住了下来,我光是愿意替你准备猫罐头,你就应该心存感激了吧。
  华乃子对黑猫反而更刻意疏远冷淡了。因为爸爸愿意把纸条托付黑猫带回来,却怎么也不肯在华乃子面前现身,这一点让华乃子觉得非常不愉快。
  可是黑猫也对华乃子很坏心啊,只能说是彼此彼此啦。
  「我说你啊,应该知道爸爸在哪里吧?你是从哪里带回爸爸的纸条的?告诉我吧。」
  明明想要饭吃,但黑猫一听到华乃子真切的询问,却故意垂下耳朵装作没听见。因为牠不肯让华乃子知道爸爸的藏身之虑,帮乃子当然也没有瓣务回应牠的婪求。
  到了要睡觉的时候,华乃子也不让黑猫上床一起睡,而命令牠睡在地板上。不只是餐点,光是提供牠一处可以安心休憩的地方,黑猫就应该心怀感激了,居然还想睡在软软的床上,未免太傲慢了。
  可是,少了爸爸的大床太宽广也太寒冷了,棉被两端也空荡荡的没办法塞满。华乃子只好把被角压在身体下,像卷寿司似的卷成一团入眠。夜里,还因为寂寞而躲在棉被里偷偷哭了。
  爸爸,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只会写信来,却不肯回家呢?爸爸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华乃子无论如何都会过去帮你的。半夜时,华乃子会偷偷潜入马戏团搭起的帐篷,替爸爸打开笼子的锁。如果后面有追兵,那我们就一起逃跑,一起逃到天涯海角吧。华乃子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了。我们能藏身在某个旅行商队的大篷车中躲避后头的追兵,也能缩在同一条毯子里并肩捱过寒冷的夜晚。就算饥寒交迫,只要和爸爸在一起,不管前方有再多的艰难困苦都能忍受。所以爸爸,请告诉华乃子你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说不定爸爸交给黑猫的信纸都被检查过了,所以才不能写出他的藏身之地。爸爸真的好可怜,现在一定也被关在冰冷的铁笼里,只能啃竹子忍受饿肚子的痛苦吧……
  背后传来暖暖的温度。
  黑猫钻进被窝里,偎着华乃子将身体缩成一团。
  「我不是说了不准你上床来的吗。」
  华乃子冷冷的开口,但语气已经不再像平时那么坚决了。黑猫露出一脸抱歉的表情抬眼凝视着华乃子,但并没有离开她的身边。「咕喵……」从黑猫喉间发出的细哑呜咽听起来好像在说「对不起喔」一样。
  「……随便你吧。」
  华乃子翻了个身,拉起棉被罩住头。
  抵着背部的温度随着黑猫的呼吸微微上下起伏着。不再是独自一人的被窝变得温暖了。
  好像还能感觉到爸爸独有的气息。
  板着脸的华乃子又翻了个身。黑暗的房里,只有黑猫的琥珀色瞳孔隐约闪烁着。
  「你的眼睛颜色跟爸爸一样呢。而且也喜欢吃鱼,还跳上爸爸的椅子假装爸爸,就连垂着耳朵反省的模样都跟爸爸一模一样,你该不会真的是爸爸吧?其实是你把自己写的信送回来的吧?」
  「咕喵?」
  黑猫猛地一震,视线左右飘移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就跟爸爸心神不宁时一模一样。华乃子无奈的叹了口气接着说:
  插画0029
  「傻瓜,我只是开玩笑的啦。你怎么可能会是爸爸嘛,爸爸才不是黑猫,是花猫才对。爸爸可是很了不起的花猫呢,至于你啊,只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家伙啦。」
  「咕、咕喵?」自我意识过剩吗?
  华乃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将黑猫拥进自己怀中。
  那天夜里,华乃子第一次和黑猫一起进入梦乡。不可思议的安心感让已经好几天都夜不成眠的华乃子终于能睡一场好觉。半梦半醒之间,耳边好像传来爸爸的声音。
  「对不起喔,华乃子,让妳担心了……」
  爸爸……?
  在梦的边境徘徊之际,华乃子仅存的意志还在探询思索着。不是爸爸……?温柔抚摸华乃子披散在枕边长发的,不是长着柔软肉球的猫布偶肥肥的掌心,而是只散发出男人味的厚实手掌。
  
  §
  爸爸失踪已经过了三天,第四天的傍晚,山田家来了一位访客。是同班的加地梢太同学。爸爸虽然捎来要自己不用担心乖乖去上学的纸条,但华乃子心里还是只想着爸爸的事,根本无心管学校的班。所以相田老师特地请加地同学替自己送来上课的讲义笔记,顺便关心一下华乃子的状况。
  华乃子从三天前就一直穿着同一件睡衣,头发也没有梳理,几乎所有时间都像个病人般躺在床上。房间里脏乱不堪,平常的华乃子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家变成这样的。饭厅餐桌上仍摆着为爸爸做的料理没有收拾,厨房里也堆了许多腐坏的食物和没有洗的碗盘。只有黑猫肚子饿时,华乃子才会下床替牠准备猫食,不等黑猫吃完就又回到床上待着。
  「山、山田,妳是怎么了?」
  看到惨白一张脸来开门的华乃子,加地同学不由得瞠大了眼睛,看到华乃子身后脏乱的房间,加地同学更吃惊了。
  垂下蓬头垢面活像鸟巢般的小小头颅,华乃子用憔悴的声音响应道「爸爸都没有回来……」
  「他没有回家吗?为什么?」
  「不知道,已经三天了……」
  「三天……妳把事情经过仔细地告诉我。在那之前妳赶快先坐下来,看妳都摇摇晃晃快站不住了!」
  加地同学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强而有力。抬起恍惚的视线,正好对上加地同学真挚的凝望目光。
  「呜……呜噫……唔、呜呜——啊……」
  终于出现一个能够信赖的人了。泪腺崩堤的华乃子边抽噎哭泣,一边对加地同学说出整件事情的始末。让华乃坐在饭厅椅子上听完她的说词后,加地同学有些生气的说:「妳为什么不早点连络我呢!」
  「就算妳一个人躲在家里烦恼,事情也没办法解决啊。虽然说我也只是个孩子,并不是那么可靠,但只要我们一起想想看,一定会想出办法的嘛。妳听好了,有家人失踪的时候,可以请警察帮忙搜索,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等等,不过警察会帮忙找猫布偶吗?还是制作寻人海报到处张贴……可是好像也没听过走失的猫布偶……」
  双手环胸、歪着头蹙眉深思的加地同学剎那间看起来好有男子气概,华乃子为此感到惊讶。因为华乃子心目中的英雄一直都是爸爸,从没想过加地同学也会有在自己心中成为英雄的一天。
  突然对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感到难为情,华乃子赶紧伸手顺了顺乱翘的头发,身上还穿着睡衣实在羞死人了,而且家里的厨房居然脏成这样,真教华乃子无法接受。哭了一场把事情统统说出来后,华乃子的心情也平静了不少,总算恢复成平常的那个自己。
  「我可以画爸爸的画像。」
  看华乃子扬起泪湿的脸孔,加地同举赞成似的点点头:「嗯,我也请妈妈把山田爸爸昀画像拿到公司多影印几份。可以发给住在这附近的邻居,或是贴在电线杆、告示板上。妳别担心,一定会找到的。山田的爸爸那么显眼,一定会有人看到的。而且山田的爸爸怎么可能丢下妳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嘛,妳爸爸不是最喜欢妳的吗!」
  「嗯……嗯,你说的对。」
  「对吧,所以妳也要快点打起精神来。妳什么东西都没吃吧?在实行作战计划前,一定要把肚子填饱才可以啊。」
  「可是我都没去买菜,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
  华乃子家中的冰箱居然没有半点食材,这是华乃子最没办法接受的状况。因为华乃子自诩要当一个不管什么时候有客人来访,都能随时做出一桌香喷喷饭菜的贤慧妻子。虽然说华乃子的真正身分并不是贤慧的妻子,而是一个小学生。
  「对了,我有面包喔。」
  加地同学把手伸进他的运动背包里,挖出一块还没拆封的面包。因为跟运动服摆在一起,面包已经被压得扁扁了。「哇啊,不好意思,这种东西没办法吃了。」加地同学急忙想把面包收回包包里,华乃子却说「没有关系」,顺手接过了面包。
  「真、真的没关系吗?」
  「嗯,还可以吃啊。」
  虽然被压扁还有点硬掉,但咬下一口后,卡士达奶油纯粹的甜味便在口中扩散开来。这种味道与加地同学纯然的温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华乃子觉得吃下面包后,自己也变得有精神了。有加地同学在身边,竟然能让自己这么放心,这也是华乃子想都没有想过的事。
  「加地同学,谢谢你。还好有你来找我,我真的好高兴喔。」
  一露出笑容,就忍不住有点想哭。可就算如此,华乃子还是拚命扯出微笑。不过加地同学却红着脸,把视线移开了。
  「咕喵!」
  站在两人脚边的黑猫像是在宣告自己的存在般发出呜呜叫声。这孩子该不会是在嫉妒吧?还是牠也想吃面包呢?华乃子撕下一小块面包放在地板上。
  轻抚着瞇细了琥珀色眼睛低头吃起面包的黑猫背部,华乃子试探性地开口;「……那个,如果最后还是没有找到爸爸,我可以当加地同学家的孩子吗?」
  「咪咕!」喉头被面包哽住的黑猫,发出噎着的呜叫。加地同学也错愕不已地「咦?」了一声。
  「之前你不是跟我说过吗。你家可以养猫,所以这个孩子跟我、还有金鱼……不行吗?果然边是会给你添麻烦呵……?」
  华乃子心想,说不定加地同学当时的承诺现在还是有效的,而且华乃子也不讨厌加地同学的妈妈啊。看到华乃子又变得阴郁消沉的表情,加地同学连忙解释;「啊,不是啦,怎么会麻烦呢。我妈一定也很欢迎妳的。可、可是山田要是当我家的小孩,那我和山田就会变成兄妹了,这样我会有点困扰啊……」
  「为什么会困扰?」
  「什、什么为什么啊,因为兄妹不就没办法……没办法结婚了……」
  加地同学的一席话,让华乃子忍不住张大了嘴巴,下巴也忍不住颤抖。
  「……对吧?」
  最后还来个莫名其妙的疑问句当结尾。加地同学握紧拳头放在膝上,紧张得全身僵直,只有视线不安地在半空中左右游移。华乃子圆瞠着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才采出上半身直视着加地同学的眼睛问道:「你这么说……是在向我求婚吗?加地同学想要我当你的新娘吗?」
  啊、咕嘎……加地同学从喉问挤出不成句的声音,用力地低下头去。红通通的额头好像都快喷出灼烫的热气了。他现在只是单纯的低下头,还是在点头表示同意呢?华乃子一时之间也无法辨别。
  「呜喵——!
  混浊的尖锐叫声撕裂了两人之间暖昧的空气。
  黑猫忽然扑向加地同学的脸孔。「哇啊——!」突来的攻击让加地同学迸出哀号,被扑倒在地。「加地同学!」华乃子慌张地想把黑猫从加地同学身上拉开,但黑猫却伸出利爪紧抓着加地同学的脸孔死都不肯放开,还激动地不停发出咕喵~咕喵~的叫声。
  「唔、唔唔唔……」
  「快点住手,加地同学要窒息了啦!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发飙啊?」
  华乃子扯住黑猫尾巴,但一不小心还是让黑猫的尾巴从手中溜开,华乃子也因太过用力而翻倒在地。这段时间黑猫依然对加地同学发出「呜喵呜喵」的吓阻声。背部着地的华乃子边咳嗽边从地上爬了起来,为了从黑猫的魔爪中救出加地同学又再次挺身而出。
  「臭猫咪,我叫你住手……」
  眼前是一颗屁股。
  男人的——
  赤裸裸的——
  屁股。
  加地同学已经处于快要窒息的状态,前不久还红通通的睑色此刻已经发白且看不出一丝生气。不知何时黑猫也消失了,「爸爸爸爸爸爸不会原谅加加加加加加地同学的,居然想娶走我的华乃子,爸爸爸爸爸爸爸爸是绝对不会允许的!」黑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正在对加地同学使出关节技的男人……而且全身赤裸裸的。
  「噫……」
  赤裸裸的。
  「噫……」
  赤裸裸的。
  「噫……」
  全身赤裸的陌生男子对着华乃子露出他的屁股。
  「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华乃子不由得放声大叫。
  「华、华乃子!?」
  男人放开了加地同学,转过身朝华乃子走来,华乃子又「噫呀啊啊——」再度大叫〈这时候加地同学已经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华乃子彷佛看见半透明的魂魄从他的嘴巴里冒出来〉。
  「不要接近我,大变态——!」
  「华乃子,妳要去当别人的新娘了吗?告诉爸爸这一切都是骗人的。」
  「不要——噫呀——!」
  「华乃子,快点回答我啊。难道比起爸爸,妳更喜欢加地同学吗……」
  「哇啊——哇啊——!」
  男人紧追在用两手遮住脸拔腿逃跑的华乃子身后,两个人发出啪嚏啪睫的脚步声在房间里绕着圈圈转来转去。「山田,等一下。山田,妳先等等……」摇摇晃晃撑起身体的加地同学伸手抓住华乃子的脚踝,害华乃子摔倒在地的加地同学愧疚的小声道歉:「啊,对不起。」华乃子的额头嗑到地板,但现在已经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了,华乃子嘴里仍喊着:「讨厌、不要过来!」之类的话,赶紧躲到加地同学的身后,整个人几乎都快贴到加地同学的背上了。「华、华乃子,爸爸实在太伤心了。比起爸爸,妳果然还是选加地同学吗……加地同学,你应该会负起责任吧?你会让华乃子得到幸福吧?你有在听吗,加地同学?回答我啊,加地同学?」男人揪着加地同学的襟口用力地又晃又摇,加地同学半翻着白眼,遗是断断续续拚命挤出声音响应:
  「等、等、等……噗、唔、噗……你、你、你该不会是……山田的、山田的爸爸……里面的人吧?」
  男人倏地停下动作。
  「咦……?」
  隔着加地同学的肩膀,华乃子瞪圆了双眼凝视面前这个男人。
  「……爸爸……?」
  那是个华乃子不认识的陌生男人。像是刚从深山里走出来的仙人般,有着任其生长的杂乱胡子和乱七八糟的头发,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男人。男人右半边的脸孔和身体有着显眼又丑陋的手术缝合痕迹。看起来恐怖极了。
  呆愣在原地的男人像猫一样缩起了身体,手指在脸颊上轻轻抓了两下——
  「喵——」
  故作不解地模仿起猫咪的动作。如果他是想遮住脸,华乃子比较希望他能先遮住自己的屁股。
  「……真的是爸爸吗……?」
  「喵——」不是的,我只是只猫啦。
  「骗人的吧……」
  紧抓着加地同学背上的衣服,华乃子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问句。「山田……」加地同学转过头来露出担忧的目光。男人也局促不安的缩着背脊。他的身上虽然没有尾巴和耳朵,但这样的动作就跟爸爸想掩饰自己的失败或感到落寞时的样子如出一辙,就连歪着头、耸起肩膀和怯怯抬起视线的角度都一模一样,那的确就是爸爸没错……
  可是……可是,华乃子还是不敢相信啊。因为、因为因为——
  双手在下巴处握紧成拳,华乃子用力地摇了摇头,表现出「不可能的、我不相信」的态度。
  「爸爸又不是黑猫,人家一直以为爸爸是花猫才对啊!」听到华乃子这么说,加地同学差点软脚滑倒。
  「不对啦,问题不是出在这里吧……应该有更值得吐槽的地方才对吧?像是刚才的猫咪就是山田爸爸吗?为什么猫咪会突然变成人类之颓的……妳难道一点都不介意吗?难道不是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吗?在乎这种事的我,难道有哪里不太正常吗?」
  加地同学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显得好悲壮。
  经过一番解释后,爸爸果然是误触了李老师设下的笹鱼板陷阱。可是在被李老师抓到之前,爸爸就从猫咪布偶装里逃了出来,但爸爸的猫咪布偶装也被李老师拿走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全都了解了。」
  华乃子若有所思地轻轻颔首道。
  「不,妳别这么轻易就了解啦。不管怎么想,事情都没有解释清楚不是吗?为什么山田爸爸会变成猫啊?猫咪布偶装里的不是个人吗?话说回来,那个猫咪布偶装也充满了谜团不是吗?像是耳朵和尾巴都有感觉之类的,你难道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加地同学无法释然地嘟嘟嚷嚷个没完。没想到加地同学居然是这么爱强诃夺理的人,华乃子忽然感到有些郁闷。老是在意那种枝微末节的小事,一点都不像个心胸宽大的男子汉。
  刚才还觉得加地同学很有男子气概,大概是自己想太多了吧。美好的形象都幻灭了。
  「讨厌,加地同学很烦耶,你可以回去了啦。」
  「咦咦,山、山田——?」
  既然爸爸都回来了,加地同学的存在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目前最麻烦的是,山田家中属于爸爸的服装只有几条领带而已,现在爸爸还是赤裸着身体只在脖子上系了一条领带,头上盖了条小毛毯。爸爸隔着毛毯的闷闷说话声,就跟隔着猫咪布偶装听到的声音是一样的。躲在毛毯里的说不定不是人而是个猫布偶装,但猫布偶装若藏在毛毯底下,一定会露出耳朵和尾巴的。可是眼前这个人却是华乃子不曾见过的陌生男人。爸爸虽然回来了,但横亘在心里的不安情绪还是没有消失,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不过有了受害者本人的证词,证据就收集齐全了。华乃子带着爸爸去找管理员先生举发李老师的罪状,由管理员先生出面抗议后,李老师无奈之余也只能乖乖伏首认罪。顺带一提,管理员先生就算看到爸爸变成人类的模样也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是平时那副稳重的态度,悠闲地跟爸爸寒暄:「哎呀,山田先生,好久没见到你以这个模样示人了呢。」真不愧是管理员先生,和加地同学的小家子气完全不同。
  接下来只要叫李老师归还爸爸的猫布偶装,事情就全部解决了,可是李老师根本没有半点反省的意思,还不知羞耻地说已经把猫布偶装卖掉了。
  「被砍了五千圆,用两百九十八圆卖出了唷。不过这么一来,我就有足够的钱买船票了唷。我老婆捎了消息来的嘛,所以我非得回祖国去不可的唷,但手边的钱又不够啊。我老婆是个功夫达人呢,生起气来很恐怖的。她的外号『桂林龙卷风』可是天下闻名的唷。」
  「居然只为了两百九十八圆就把爸爸给卖了?这种价钱连件毛衣都买不起耶!」
  站在情绪激昂的华乃子身后,爸爸用有些悲伤的声音喃喃说着:「被卖掉的不是爸爸,是猫咪布偶装才对啊。」
  「去给我买回来!」
  那些画着飞龙跟老虎的摆设品也统统被李先生卖掉凑船费了〈不过那些摆设品全部只值三千圆而已。看起来虽然很华丽,但其实全都是仿冒品〉,在拿回爸爸的猫布偶装前,为了不让李老师偷溜回国,所以华乃子扣留了他已经买好的船票。
  这时候的华乃子只把人类的爸爸,当作爸爸短时间内必须维持的模样。对华乃子而言,爸爸本来的模样就是只猫咪布偶,爸爸以猫咪布偶装的模样示人再自然不过了,华乃子从没深思过爸爸之所以穿着猫咪布偶装的理由。而这件事让爸爸多么难受、被无所适从的寂寞与悲伤紧追不放的痛苦,华乃子也全无所觉。
  
  §
  「爸爸,你的样子太难看了。吃饭的时候必须好好坐在椅子上,拿筷子夹食物才行。」
  用餐时间,华乃子训斥了以黑猫的姿态跳上桌子吃着猫食的爸爸,只见爸爸垂着耳朵像是在说「对不起嘛—」,在跳下桌子的瞬间又变回人类男性的样貌。从猫咪变成人类的爸爸理所当然身上并没有半件蔽体衣物。
  「讨厌,快去把衣服穿起来啦。」
  趁着华乃子转开视线的这段时间回餐桌旁。
  爸爸乖乖换上从工作的游乐园借回来的衣服,再次坐开始了与「暂时以人类模样示人的爸爸」一起生活的日子。在拿回猫咪布偶装之前,也只能尽量忍耐了。因为没办法请假太久,爸爸已经回到百货公司的游乐园工作。在公司的考虑下,决定在爸爸恢复猫咪布偶的模样之前,先让他负责其它业务,所以爸爸才能把工作时要穿的衣服带回家。人类男性要是全身赤裸裸的只系一条领带去搭电车,肯定马上就会被警察逮捕了。
  爸爸带回来的,是七星百货公司于每个星期日固定演出的超人气英雄剧场「喵喵特攻战队」的队员之一「小虎特攻队员」的制服。原本负责扮演小虎队员的那个人脚骨折受伤住院了,所以爸爸得暂时上场代替演出小虎队员的角色。顺带一提,喵喵特攻战队共有五个人,三花特攻队员〈充满正义感的领队〉、小黑特攻队员〈冷酷又爱挖苦别人,有很多女粉丝〉、斑斑特攻队员〈容易得意忘形、负责炒热气氛的角色,是个胖子〉、逞罗特攻队员〈万绿丛中一点红,是个阴晴不定的艳丽女特攻队员〉、最后是小虎特攻队员〈虽然直肠子又动不动就发飙,但其实个性相当温柔。最喜欢的食物是章鱼烧〉,五个角色的基本设定大概是这样。喵喵战队的必杀技是五个人的合体技「木天蓼闪光」。爸爸还是猫布偶的模样时,常常也会扮成坏人的角色参与英雄剧场的演出。他的真实身分其实是三花特攻队长的亲哥哥,因为遭到邪恶组织洗脑,而以组织干部的身分阻碍喵喵特攻队的行动。不希望与哥哥对战而心中充满纠葛的弟弟,和在虚伪的记忆深处仍不时浮现出弟弟的身影而感到困惑痛苦的哥哥,在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悲剧——!负责旁白的工作人员躲在舞台旁念出一长串枯燥苦闷的剧情介绍。
  全身包裹在黑色与黄色象微虎斑猫的轧胶紧身衣中,头上戴着相同花色的全罩式面罩〈附猫咪耳朵〉,爸爸将遮住脸的面罩从下巴往上拉开一半,慢条斯理地把饭菜送进口中。喵喵战队的英雄和穿着哥德罗莉洋装的小学生隔着餐桌对坐,一个喝着味噌汤、一个拿筷子戳鱼的景象——大概有点奇怪吧。
  「华乃子,可以再帮我舀一碗味噌汤吗?」爸爸有些疑虑地递出他的汤碗。「请用。」接过碗替爸爸盛了一碗汤,华乃子的态度同样疏离且客气。接过碗时,爸爸的手和华乃子的手轻轻碰了一下,爸爸立刻惊讶的抽回手,还没拿稳的碗就这么掉了。
  「哇啊!」
  「噫呀!」
  「对、对不起,爸爸来擦干净。」
  「不用了,我来就行了,爸爸快赶不及上班时间了喔。」
  对彼此这么客气疏离但又手足无措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因相亲认识才刚结婚不久的新婚夫妻。这句话乍听之下好像充满了幸福与甜蜜,但哪个新婚家庭会有戴着全罩式面罩的战队英雄拿着抹布紧张兮兮抹着桌子的啊。
  爸爸在家时尽可能都以黑猫的模样示人,逼不得已必须变回人类的时候,就一定会穿上小虎特攻队员的制服与面罩。爸爸绝不让华乃子看到他的长相,也不肯正眼直视华乃子。猫布偶时的爸爸总是悠悠哉哉的毫无拘束,但人类的爸爸却老处于局促不安的状态,动不动就表现得拘谨、慌乱或把白己搞得狼狈不堪,一点都不像爸爸该有的样子。
  感觉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华乃子或许曾希望自己也有一个普通平凡的爸爸,但当爸爸真的变成人类了,却只有数也数不清的异样感。就像失去原本熟悉的生活步调,必须开始适应全新的生活,让华乃子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说不定请加地同学留下来多住几天会比较好吧。
  「那,爸爸要去上班了……」
  在华乃子冷冰冰的目光注视下,爸爸只得垂着肩膀准备出门上班。在小虎特攻队员的制服上系了一条领带,手提黑色公文包就是爸爸标准的上班打扮。
  走到玄关时,爸爸突然转过身来,像招财猫般把手摆在脸颊旁摆出「喵~」的姿势——
  「为了守护这个镇上的阳光与暖被桌的和平,擦擦爱困的眼睛,今天也要和恶势力对抗。妳的笑容是百万伏特的木天蓼。喵喵!」
  说出这段喵喵特攻队的固定台词。
  实在超怪异的!
  
  §
  华乃子就读的小学在每年的十二月上旬都会邀请家长来参加学校举办的圣诞发表会。家长会送些糖果饼干给小孩子,小孩们则在这一天登台演唱圣诞歌、替爸爸妈妈画张肖像当做礼物。
  这场圣诞活动之所以会选在十二月上句举办,听说是有理由的。而理由——就是为了再过不久即将到来的圣诞节所做的布局。小孩子用歌声和画像来慰劳父母算是相当不错了,但父母送给小孩的礼物可不能用几颖糖果就打发,当然还得另外准备真正的圣诞礼物才行〈现今的小学三年级学生早就知道圣诞老公公的真面目了〉。所以学校才会选在这个时期提醒父母差不多要开始准备圣诞礼物啰,稍微跟爸妈谄媚一下逗他们开心,留下好印象后就能期待圣诞节的到来。
  眼看圣诞发表会再过几天就要举办了,华乃子心里却烦恼不已。
  「加地同学,我有话想跟你说。」
  放学时间,华乃子叫住了正准备去足球社参加练习的加地同学,这个举动也引来班上其它同学的关注。
  「山田跟梢太说话了。」
  「她终于要响应他了。」
  「讨厌,加地同学真是的,为什么要跟山田华乃子……」
  「加地同学明明是大家的加地同学啊……」
  男生和女生分别凑成几个小圈圈,刻意压低声音偷偷交谈着。华乃子深感诧异地环视教室一圈。虽然之前就隐隐约约有些察觉了,不过最近大家好像都很注意华乃子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跟加地同学有关的事,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啊?
  「等你练习完再说就可以了。」
  「现在可以说啊,反正我也不急着练习。」
  「真的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加地同学不知怎么搞的一副惊慌不已的模样。
  「那,我要说啰。」
  「咦?在这里吗?」
  明明是加地同学说可以现在讲的,但当华乃子准备开口时,他又一副吃惊的模样。原本吵闹不已的教室顿时归于平静,反而更露骨地表现出每个人都拉长了耳朵注意这边的动静。
  讨厌,现在到底是怎么样啦!
  「那我们到外面去吧。」
  反正不管如何,华乃子也不希望那些事被班上的同学知道,便拉着加地同学的袖子将他带出教室。一关上教室的拉门,就听见里头传来男生的欢呼声和女生的哀号悲叹。她说「我们到外面去吧」耶!他们牵手了啦!不要啊!
  拉着像机器人一样只会直线走动的加地同学「那个啊,你觉得我该画哪个爸爸比较好?」
  「咦?妳说有事要说就是这件事吗?」
  「其它还有什么吗?」
  来到位于中庭一隅的鸡舍前。
  「不是啦……我还以为,妳终于要回答我了……」
  绷紧全身神经等待华乃子开口的加地同学就像耗尽电力的机器人般无力的垂下肩膀。真是的,不管是班上同学也好、加地同学也好,到底都在期待华乃子什么啊?说什么华乃子的回答——
  ……啊!
  「你说的该不会是求婚的回愿吧?」
  低着头的加地同学瞬间整片额头都红透了,看来华乃子猜得没错。
  在那之后,因为黑猫爸爸的打扰,再加上变成人类的爸爸让华乃子一个头两个大,早就忘了加地同学的事了。原来当时的求婚效力还没过啊。
  拖了好几天还没给人家答复,此刻华乃子也感到有些慌乱无措。这当然是华乃子打出生以来第一次被告白求婚,可是真糟糕,华乃子原以为当那一天到来时,自己一定很开心也很幸福,还会怦通怦通心动不已的,但因为已经错过了第一时间,华乃子一点都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事到如今又该怎么做,才能有心中小鹿乱撞的喜悦感呢?
  「唔——我还没想过该怎么回答。你等等,我现在就想——」
  「算了,不用了啦。」
  声音轻轻的,但加地同学的语气相当沉重,遮断了华乃未竟的话。
  「什么叫做『妳现在就想』。如果对妳来说只是随便想想就能做出决定的小事,那就不用了啦!」
  「什、什么嘛,你也没必要生气吧。因为爸爸的事搞得我很……」
  加地同学的口气突然变得好恐怖,心里感到害怕的同时,华乃子也对这样的加地同学感到反感。真要说起来,加地同学也有不对的地方啊,不管怎么样,也用不着选在那个时候跟自己求婚吧?说到求婚,应该是更甜蜜美好、更让人心跳加速,会成为记忆中珍藏的片段才对啊,可是那时候却从厨房飘来厨余的恶臭,而且华乃子顶着满头乱发,身上还穿着熊先生的睡衣耶。
  「又是爸爸、爸爸!山田妳老是这样,开口闭口就是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的,妳的脑子里全都是爸爸。可是不管妳再怎么喜欢爸爸,也不可能跟妳爸爸结婚啦,爸爸也不可能永远是妳心中最喜欢的人啦!」
  「你,你也用不着说成道檬吧。这种事还轮不到加地同学来说嘴,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啊?前几天还对我那么温柔体贴,忽然没头没脑的说出这种话,我对加地同学实在是太失望了!」
  「随便妳啦。只有爸爸不在的时候才会依赖我,这样对我也是种麻烦啦。」
  「我才没有依赖加地同学呢!」
  「妳明明就依赖我了,咿咿呜呜的哭个没完,还满口叫着加地同学、加地同学,妳敢说没有吗?」
  「才没有这种事,加地同学是大笨蛋!」
  「山田才是大笨蛋!」
  「自我意识过剩!」
  「谁像妳那么迟钝!」
  咕咕咕嘎嘎嘎,鸡舍里的小鸡们被华乃子与加地同学的吵架声吓到而拍着翅膀到处乱跑,搞得鸡舍里已经干掉的粪便也跟着漫天乱飞。有几只被吓到精神错乱的小鸡,竟开始用身体撞向护网。护网发出叽嘎叽嘎的声响,鸡舍大门的锁匙像是快撑不住似的震动摇晃,但现在的华乃子和加地同学都没有心情去理会那些事了。吐着大气瞪了对方一眼后,又「哼!」
  的一声同时把头转开,分别往不同的方向迈开脚步从鸡舍前离阑。
  华乃子一直用力瞠大眼睛,拚命忍着不让泪水落下。什么嘛、什么嘛,加地同学明明不是会对华乃子发怒说重话的那种男生啊。我才不要跟加地同学结婚呢。况且华乃子喜欢的也不是加地同学那种小孩子,而是更成熟稳重的男人啊。如果要求婚,一定要选在可以眺望远方美景的饭店最顶层的高级餐厅里,拿出装在天鹅绒小盒子里的戒指当作订情礼物,把饭店的房间钥匙摆在餐桌上,用沙哑性感的声音说:「今晚我不会让妳回去喔。」这样才对嘛。
  那种一时兴起所做的求婚根本不算数、不算数啦!
  心烦意乱的回到家。爸爸在小虎特攻队员的制服上加了件普通的西装,站在镜子前为自己系上金鱼花样的领带。金鱼花样的领带是爸爸出席重要场合时的指定配件。
  「华乃子,后天的圣诞发表会,爸爸穿这样去行吗?我特地向同事借了套西装呢,爸爸好久没穿西装了,觉得好紧张喔。」
  边说还边难为情的搔了搔脸上的面罩。华乃子很久以前就想过这件事了,爸爸工作的地方该说是心胸宽大呢、还是不太会去注意小细节的公司呢,此时此刻华乃子更是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
  人类的爸爸身型相当修长,倒也并非不适合穿西装,但西装底下穿的可是乳胶制的虎斑花纹紧身衣耶,而且还头上戴了全罩式面罩。穿成这样的爸爸要是出现茌学校里,一定会跟班级发表会那时一样,被全校师生投以异样的眼光吧。虽然猫咪布偶装的爸爸很少见,但这个世界上应该也没几个加入英雄战队的爸爸吧。
  华乃子露出淡漠的微妙表情并没有加以响应,让爸爸难为情的笑声飘散在空中更显空虚,原本搔着面罩的那只手也局促不安地悄悄放下。
  「爸爸是不是……不要去参加圣诞发表会比较好呢……?」
  爸爸满怀歉意的声音剃痛了华乃子的胸口,但华乃子还是一句话也没说。才没有这种事,如果爸爸能来,我会很高兴的……这句话,华乃子怎么也说不出口。
  现在的华乃子没有自信能把大家带有恶意的视线一一瞪回去。因为,就连华乃子自己也没办法接受爸爸现在的模样啊。
  眼前的这个爸爸,不是一直以来和华乃子一起生活的那个爸爸。
  现在的华乃子只希望能快点拿回爸爸的猫布偶装。虽然每天都跟着李老师,但似乎还要再过一阵子才有办法拿回猫布偶装。和李老师有往来的那位中介好像把爸爸的猫布偶装卖给某个专门租借大型道具的业者了,而业者那边马上就接到租借猫布偶装的订单,就算华乃子要求归还,对方也很困扰的说现在实在没办法。觉得困扰的是我们才对吧。
  失去猫咪布偶装后,好像什么事都变得不顺利了。那套猫咪布偶装肯定是山田家的幸运物没错。就是因为少了猫咪布偶装,华乃子才会和加地同学大吵一架……
  这是华乃子第一次和加地同学吵架。话说回来,华乃子也从来没有跟班上同学这么大声的对骂过。可是,加地同学也有不对啊。哪有人会叫自己的求婚对象笨蛋的。
  不过现在想想,自从爸爸回来后,华乃子或许真的对加地同学稍微冷漠了些……发生事情的时候,加地同学一点也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还帮自己想办法、又一直鼓励自己;不需要他的时候,华乃子就冷冷地把他晾在一旁不闻不问。
  我难道是个自私自利的坏女人吗……?长大后说不定会变成随自己高兴对男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玩腻了之后就再换一个男人的魔女。把很多男人踩在细跟高跟鞋底下,还发出「喔呵呵呵呵呵」的尖笑声,华乃子忍不住想象起长大后变成魔女的自己。唔嗯,当坏女人好像也挺帅气的嘛……华乃子不禁愈想愈多。
  一边准备晚餐,华乃子一边闷闷地思索着。心不在焉地把豆瓣酱一瓢接着一瓢,又再多加一瓢丢进今晚要吃的中华火锅里。
  「华乃子,今天的麻婆豆腐好辣喔……」
  晚餐时间,不太敢吃辣的爸爸半掀起头套,用肿得像辣味鳄鱼子一样红通通的嘴唇悲伤地说。
  又过了两天,终于到了圣诞发表会当天,爸爸并没有换上西装。出门上班前,爸爸全身赤裸只穿了一条四角裤〈不过还是戴着面罩〉,垂着肩膀神情落寞地把跟同辜借来的西装放回附衣架的收纳箱中。爸爸好像仍有所眷恋似地在西装上摸来摸去,不时回头偷瞄华乃子。
  「爸爸,前天真的很对不起,我还是希望你能来参加今天的圣诞发表会喔。」爸爸大概很期待能听到华乃子这么说吧,可是华乃子却假装没看到爸爸充满企盼的目光,自顾自地打理自己的服装仪容。
  红色的洋装上缀饰着白色荷叶褶边和绿色的蝴蝶结,是件充满圣诞色彩的可爱洋装。为了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华乃子刻意盛装打扮,所以才更不希望爸爸穿成那样跑到学校来让自己的面子挂不住。板于爸爸的画像,华乃子最后还是没有画出来。其它人的爸爸在收到孩子所送的礼物而开心不已时,只有爸爸一个人什么礼物也得不到。这么一来,爸爸和华乃子都只会跌落悲惨的不幸深渊啊。
  那天午后,三年白熊班同学的父母们都聚集到以金银两色折纸和裁成一条条的彩色纸片装饰得很有圣诞节气氛的音乐教室里。
  在相田老师的钢琴声伴奏下,孩子们一齐合唱〈红鼻子的驯鹿〉,才艺发表结束后就是游戏时间。小孩子戴着自己亲手制作的圣诞帽和家长们围成一圈坐在一起。家长有来的小朋友就跟家长坐在一起,家长不能出席的小朋友就在相田老师附近聚成一圈,华乃子当然也身在这个小团体之中。圣诞发表会选在星期六的下午举办,不只妈妈,有很多同学的爸爸也到场参与。放眼望去,果然没有谁家的爸爸是对抗坏人的战队英雄。
  华乃子所属的小圈圈面对的正好是加地同学他们那一群,加地同学的妈妈也跟加地同学并肩坐在一起。跟惯于操劳家务而憔悴衰老的其它同学的妈妈相比,加地同学的妈妈更显得清新动人,美丽的外表也特别引人瞩目。她今天穿着时髦的黑色洋装,头发也烫出漂亮的内弯弧度。
  加地同学的妈妈注意到华乃子,轻轻点头示意后,华乃子同样也微微低下头做为响应。
  加地妈妈的视线在华乃子身旁左右边巡了一会儿,发现爸爸不在后不由得露出失望的神情。
  华乃子也不小心和加地同学四目相交了,但立刻就把头转向窗户的方向。
  音乐教室就在校舍的一楼,隔着窗户可以看见中庭的小鸡舍。一看到鸡舍,华乃子的心情也变得更恶劣了。前天放学时,加地同学就是在那里对自己大吼大叫的。斜眼往加地同学的方向窥探,他也把头转到另一边去了。两人的争吵还在进行中。
  接下来,背着袋子的圣诞老公公即将粉墨登场,要把袋子里的糖果分发给在场的孩子们。今年的圣诞老公公一角,好像是由冢原绘微梨的爸爸雀屏中选。
  抱膝坐在相田老师身旁的华乃子怱然对眼前的场景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就是前一阵子所做的那场超现实梦境的延伸。这么说,马上就要上场的圣诞老公公该不会……
  「好了,各位同学,我们一起来呼唤圣诞老公公吧。准备好了吗——?预备—」
  圣~诞~老~公~公——小孩子们齐声大喊。
  音乐教室的前门被打开了,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果然是头上戴着端加了颗小毛球的红色圣诞帽,身上也围着同色系斗篷的花猫布偶。
  「哎呀!」
  发出惊叹声的是加地同学的妈妈。
  「原来山田先生今天负责扮演圣诞老公公啊,所以才没有出席嘛。讨厌啦,梢太真是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真是个坏心的孩子。」
  「我又不知道。」
  被妈妈用手肘轻轻顶了几下,加地同学不由得露出满脸困惑。虽然往华乃子的方向瞥了一眼,但他马上又把视线转开了。几个小孩子窃窃私语着「奇怪?今天的圣诞老公公不是绘微梨的爸爸吗?」「那应该是华乃子的爸爸才对吧?」
  只有华乃子一个人漠然地察觉到事情的真相。向那个大型道具租借业者租了花猫布偶装的,原来就是我们学校啊。躲在猫咪布偶装里的人,应该就是绘微梨的爸爸没错。
  「MerryChristmas!我是圣诞喵喵!大家有没有当乖小孩呵?欺负朋友的小孩子,我就不送他礼物啰。」
  两只手尴尬地拾起又放下,这只猫布偶用尖锐变调的声音跟小朋友说话,看起来比爸爸笨拙多了。任谁都听得出这只圣诞喵喵只是在敷衍了事,但小朋友还是很捧场的应声答道:「我们都是乖小孩~」华乃子也曾见过绘微梨的父亲几次,是个认真、个性稍嫌软弱的叔叔,他大概不太适合在观众面前演戏吧。看绘微梨的爸爸刻意表现出生气蓬勃的样子,虽然不关自己的事,但还是让人忍不住感到同情。
  圣诞喵喵沿着小朋友围坐的圈圈,从他背后的袋子里拿出小礼物一一分送给大家。拿到礼物的小孩子立刻拆开包装,里头好像只有几片饼干而已。可是大家在收下礼物时,还是很有礼貌地向圣诞喵喵说谢谢。因为绘微梨的爸爸真的很努力了。这个世代的三年级小学生,也很懂得待人处世的道理。
  就在圣诞喵喵快靠近华乃子这边时,事情发生了。
  「老师——!小鸡逃出来了——!」窗户外传来一、二年级学生尖锐的叫声。
  音乐教室里的自熊班学生们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著。大人们错愕得面面相觑,但小孩子们立刻从位置上站起来,二话不说冲到窗边观察状况:「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华乃子也隔着同学们的后脑勺,睁大眼睛注意窗外的状况。
  有十只被豢养在鸡含褪的小鸡逃出来了。负责照顾小鸡的是一、二年级的学生,此时那些一、二年级的学生正努力追赶那群边发出尖锐嘶叫边在中庭乱窜的小鸡,时而往左时而往右忙得天翻地覆。
  「糟糕了。来人啊,快去职员室通知一下!」
  相田老师铁青着一张脸下达指示,立刻有好几个女生冲出音乐教室往职员室飞奔而去。
  几个穿着室内拖鞋的男生则跳过窗台,往中庭的方向跑去。那是跟加地同学交情很好的干武同学还有桥野同学他们。既然有了开路先锋,其它男生也有样学样,一边欢呼一边跟着跳出窗台。
  「不行啊,你们几个快点回来!」
  「抓到最多只的人就赢了!」瞥了一眼因这起突发状况而不知所措的相田老师和其它大人,男生们全抱着游戏的心态加入这场人鸡追逐战。
  华乃子想起来了。前天和加地同学在鸡舍前吵架时,被吓到的小鸡们用力冲撞护栏,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把鸡舍门锁撞坏了。如果那个时候有主动向老师报告,就不会演变成现在的状况了。这是我必须负起的责任——思及此,华乃子也提起裙襬跨过了窗台。
  「啊,怎么连山田同学都这么乱来!」
  身后传来相田老师的声音,当华乃子手撑着窗台跳到外头时,翻飞的红色斗篷罩着一抹巨大身影突然横掠过眼前。
  「呜喵——!」
  是圣诞喵喵的猫布偶装。
  猫布偶装里是绘微梨的爸爸——照理来说应该是这样的,但眼前的猫咪布偶却用四肢着地的姿势轻盈地跳向中庭,以几乎要撞飞其它男学生的粗暴动作开始追逐起四处逃窜的小鸡。嘴里发出如发情期的猫咪般尖锐的嘶叫声,琥珀色的瞳孔也因兴奋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重申一次,躲在猫咪布偶装里的是绘微梨的爸爸。是个平凡又认真的叔叔。小孩子和小鸡还有穿着猫布偶装的圣诞喵喵喧闹不已的在中庭里跑来跑去。才一眨眼的工夫,情况已经失去控制,整个中庭也陷入混乱状态,华乃子手压着蓬裙,也跟着加入混战之中。
  「咕咕!」
  一跳入战场,脚边就跑来一只受到追捕的鸡,华乃子所站的方位正好阻挡了牠的去路。
  那是一只有着漂亮红色鸡冠的公鸡,慌乱的公鸡一看到挡在面前的华乃子,便赶紧拍动翅膀改变行进的路线。「喂,你给我等一下!」华乃子马上朝公鸡飞扑,但公鸡还是从华乃子的手中溜掉了。华乃子只好以蛙跳的动作一蹦一蹦的追着继续逃命的公鸡。
  「抓到你了!」
  好不容易终于成功用双手抓住公鸡的身体。「咕嘎——咕嘎——」公鸡一边发出嘶叫,多了。
  「呼,总算抓到一只了。」
  正当华乃子把公鸡牢牢抱在手中,准备站起身畸——
  「山田,危险啊!」
  加地同学的声音突然窜入耳膜。
  华乃子茫然地抬起头,只见一抹偌大的黑影从头顶罩住了自己。
  「喵——!」那是我的猎物,还给我!
  穿着猫布偶装的圣诞喵喵伸出锐利的爪子朝华乃子挥下。总是温柔对待自己的猫布偶爸爸,此刻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闪动着凶暴的光芒,正打算攻击华乃子。
  爸爸他——
  要攻击——
  华乃子。
  不对,那个并不是爸爸。明知道眼前的猫布偶不是爸爸,但如此恐怖的景象仍伴随着强烈的冲击深深烙印在华乃子的视网膜上。
  「山田!」
  加地同学焦虑急迫的声音彷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就算他急着想冲过来保护自己,但在脚边跑来跑去的小鸡们却阻碍了他的行动。猫布偶的爪子已经对准华乃子准备挥下了。就在这一瞬间——
  忽然有一抹小小的身影掠过眼前,用力撞向花猫布偶的身体。
  「喵?」什么东西啊。
  虽不至于倒地,但猫布偶仍失去平衡,踉呛的往后倒退了两三步。正准备从华乃子手中抢走猎物却半路冒出了碍事者,猫布偶愤怒地瞠大眼睛瞪了过来。像是在保护华乃子般缓缓在眼前着地的,是只把跟自己体型差不多大的藤蔓花纹包袱背在背上的小黑猫。
  「爸爸?」
  背着藤蔓花纹的包袱,黑猫背上的毛发全竖直了,嘴里发出呜呜低吼。但小小的黑猫不管再怎么威吓,花猫布偶完全不为所动,只露出厌烦的表情昨了一下舌根。后脚往地面一蹬,黑猫跳起来往花猫布偶扑去,但花猫布偶大手一挥就把小黑猫推个老远。留下呜嘎——的吃痛呻吟声,黑猫小小的身体直接摔进中庭的花圃中。
  「爸爸!」
  眨眼瞬间,花猫布偶已经来到发出尖叫声的华乃子面前。
  「呜喵——呜喵喵喵喵、喵喵喵喵!」来吧,小姑娘,我劝妳还是乖乖把那只小鸡交给我,还是说,没尝到苦头你就学不乖呢?(虽然搞不清楚,但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这、这是学校养的小鸡,是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努力照顾的小鸡喔!」
  「喵喵喵喵,喵——!嘶嘶!」干我屁事啊。圣诞节就快到了耶,不管是做成酥酥脆脆的烤全鸡、或是炸鸡,都教人受不了啊。喔唷唷,想到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抱着公鸡的华乃子一步步往后退。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十分邪恶的瞇细,还带着不安好心的狞笑。
  就在这个时候——
  「给我等一下,你的对手是我才对!」
  一道凛然的声音介入华乃子与花猫布偶之间。
  音乐教室的窗前站着一道直挺挺的身影。黑色洋装的裙襬沾满了鸡粪和尘土,穿着访客专用的室内拖鞋两脚岔开伫立着,那是加地同学的妈妈。
  「喵喵喵!」搞什么鬼,妳想阻挠我吗?
  「你不是山田先生吧?你以为这么粗糙的扮相能骗得过我吗?请你不要太小看爱情的力量了。假冒山田先生做坏事的不法分子,就算老天爷愿意宽恕你,我——加地梢也不会饶过你的!」加地妈妈刚才看到花猫布偶的时候不是好像……唔,算了。
  「山田,妳没事吧?」
  趁着加地妈妈和花猫布偶对峙时,加地同学也赶到华乃子的身边。华乃子点点头,把手里的公鸡交到加地同学手上。
  和花猫布偶互相瞪视的加地妈妈把一头长发绑了起来,提起裙襬摆出架势。那是已经进入备战的姿势。
  「喵?」这家伙是什么人啊?
  明白眼前这家伙并不是个好对付的敌手,猫布偶也绷紧神经摆出应战姿势。狠狠瞪视彼此互相牵制的两人之间,扬起了滚滚黄沙尘土。耳边响起的背景音乐配合着西部牛仔剧的决斗场面,风声咻噜噜噜。
  「好厉害……加地同学的妈妈有学什么格斗技吗?」
  加地妈妈散发出不可忽视的杀气,教华乃子忍不住倒吞了一口唾液,以嘶哑的声音向加地同学询问。
  「没有啊,她什么格斗技都没学过。」
  加地同学相当爽快地否定了华乃子的问题。就在这个时候——
  花猫布偶和加地妈妈同时跳了起来。
  在黄沙滚滚的中庭正中央,两人的身影交错——!
  被花猫布偶大掌一挥,加地妈妈狼狈地飞了出去。
  「唔——哇——……」
  星期六午后的晴朗天空下,加地妈妈四肢大张飞舞在半空中。
  描绘出美丽拋物线顺应地心引力落地的加地妈妈「咚!」的一声掉进某个人的怀抱里。
  沾满尘土的访客用室内拖鞋随着漫天尘埃啪嚏、啪嚏落地。
  全身包裹在黄色与黑色对比的眩目乳胶裂紧身衣中,还有与紧身衣同样花色的全罩式面罩,系在颈间的金鱼花样领带清爽的随风飘动,轻轻松松扶着怀里的加地妈妈让她站回地面上的那个人影——
  「啊,是小虎特攻队员耶!」
  一、二年级的小男生指着那个人影大喊。
  小虎特攻队员将藤蔓花纹的包袱巾摊开以相当绅士的动作将妈妈放到铺着包袱巾的地面上。
  「喵喵喵!」哼,笨蛋,居然背对着敌人!
  花猫布偶没有错过这个大好机会,立刻往地面一蹬朝小虎特攻队员背部进行突袭。
  「各位同学,我们得赶快通知小虎特攻队员才行喔,预备——!」
  从音乐教室的窗台探出身的相田老师大声呼叫。
  在场所有小朋友也跟着齐声大喊:
  「小虎特攻队员,危险啊——!」
  小虎特攻队员翻过身,从地面上跳起来。
  特攻队员与花猫布偶,两道身影在半空中猛烈的撞击,喀喀!接着两人的身影交错,背对着背各自落地。在漫天尘土中,一时之间两个人都静默着没有半点动作。
  到底谁赢了?在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这场激战的结果。
  小虎特攻队员的面罩上有好几条裂痕,「啪」的一声裂开了。
  注意到身后传来这样的声响,花猫布偶脸上勾起一抹狞笑——
  「喵……」我……输了。
  花猫布偶软软的向前瘫倒。
  胜利者——小虎特攻队员。
  「……赢、赢了——!」
  剎那间,握紧拳头屏息关注这场争斗的小孩子们齐声爆出欢呼。一边连声呼喊着「小虎、小虎」,一边冲向小虎特攻队员。全都围着小虎特攻队员要求握手或签名。
  在狂热的喝采声中,小虎特攻队员一手覆住碎裂的面罩,另一只手则在脸颊边做出喵~的手势〈喵喵特攻队的固定动作〉。
  「为了守护这个镇上的阳光与暖炉桌的和平,擦擦爱困的眼睛,今天也要和恶势力对抗。妳的笑容是百万伏特的木天蓼。那么,喵喵!」
  正义使者不能在市民面前出现三分钟以上。小虎特攻队员脖子上那条随风飞扬的金鱼花纹领带特别显眼,转过身潇洒地离开中庭。
  
  §
  平安保护了所有小鸡,也替损坏的鸡舍换了锁匙。从扮成圣诞喵喵的花猫布偶里救出绘微梨的爸爸时,他已经翻着白眼晕过去了。绘微梨的爸爸醒来后,说他只记得看到一群小鸡在中庭乱窜,之后的事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小鸡引发的骚动和圣诞喵喵的暴冲行径把今年的圣诞发表会搞得天翻地覆,但小孩子们〈特别是男生〉能近距离看到魄力满分的正义英雄秀,都满足得雨眼发亮。女孩子则说如果下次来的是魔法偶像夏姆&佩露莎就好了。这一连串的骚动并非学校所企划的余兴节目……但小学生中知道事情真相的,只有华乃子和加地同学两个人而已。
  大家也不吝啬的替用尽全力演出坏人角色的绘微梨父亲鼓掌叫好,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绘微梨的爸爸还是说了好几次「谢谢、谢谢大家」。在场所有人之中,唯一一个脸上没有笑容的,就是不知该如何自处的绘微梨。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啦,如果今天的状况发生在华乃子身上,看到自己的爸爸变成坏人的华乃子心里一定也无法释怀吧。
  圣诞发表会结束后,华乃子背起书包急忙赶往校门口。
  刚出校门,就看到背着圣诞老公公的白色袋子准备离开的小虎特攻队员的背影。没有束紧的袋口还能窥见装在里头的花猫布偶装的耳朵。
  「爸……」
  「山田先生!」
  华乃子正准备开口时,却有另一个声音盖过了华乃子的音量。
  维持着小虎特攻队员扮相的爸爸惊讶地转过身来。
  「山田先生,你是山田先生对吧?」
  追上前的,是加地同学的妈妈。
  「不、不是,我只是……只是正好路过的正义使者……」
  爸爸胡乱摆动拚命想否认的两只手被加地妈妈伸出的双手一把抓住,那双真挚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直视爸爸从碎裂的面罩底下露出来的脸孔。
  「为什么你要说谎呢?不管变成什么模样,山田先生就是山田先生啊,我认得出来的。那条领带真好看,是为了参加今天的圣诞发表会特地准备的吧?」
  金鱼花样的领带一被称赞,爸爸马上就难为情的扭动起身体,实在太容易被看穿了。这么一来,不就等于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分吗。
  华乃子错失了开口的契机,只能呆呆地站在校门口看着他们两个人。原本漂漂亮亮的黑色洋装染满了尘埃,但加地同学的妈妈完全不当一回事似的,整张脸散发出兴奋的光辉,打从心底溢满对爸爸的喜爱。身为正义使者的爸爸,和加地妈妈这个被英雄出手相救的最佳女主角,两个人手拉着手的身影简直就是「喵喵特攻队TheMovie」的最后那一幕,优美梦幻得让人根本没有插嘴介入的余地。
  加地同学的妈妈很喜欢爸爸。华乃子心想,爸爸大概也对加地同学的妈妈……
  「山田。」
  身后传来加地同学的呼唤。华乃子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开口:「……加地同学说得没错,我果然没办法永远当爸爸最重要的人。」
  「才、才没有这种事呢。对山田的爸爸来说,山田永远是最特别的。」
  「没有关系,你不用安慰我了。」
  心里好像被挖了个洞似的感到空虚寂寞。但不可思议的是,上一次偷看到爸爸的相亲对象照片时,那种污晦暗的心情这次却没有出现。
  不管爸爸变成什么模样,加地同学的妈妈还是能注意到真正的爸爸。不管爸爸的外表有多大的改变,她都还是喜欢着爸爸。相较之下,华乃子却只因为爸爸不再是花猫布偶就心生排拒。华乃子并没有认清爸爸真正的样子,只看见了表面的爸爸而已。
  华乃子彻底输了。
  清楚地尝到失败的滋味后,不知为何心里反而舒坦多了。
  ……应该说,华乃子完全不想闯入他们甜蜜肉麻的两人世界。看着被粉红色的闪亮亮暧昧气氛包围还在互相凝视的两人,华乃子怀抱着已经冷却下来的心情叹了口气,嘴角自然的浮现笑意。算是自嘲吗?这是抹夹杂着苦涩的成熟笑容。带着笑容转过头看向加地同学,华乃子轻轻耸了耸肩。
  「前天的事对不起,你愿意跟我和好吗?」
  「咦?啊啊,当然愿意啊,我才应该跟妳道歉。」
  面对有些手足无措响应自己的加地同学,华乃子挺直了身体接着说:「还有一件事,对不起。」
  「咦?」
  加地同学不解地瞪大了双眼。
  「我不能接受你的求婚。因为我想帮爸爸加油。如果爸爸跟加地同学的妈妈结婚,那我们就变成兄妹了,这么一来就不能结婚了吧。」
  「是……是吗,这么说也对,嗯……」
  加地同学嘴上同意着,却垂下肩头露骨的表现出失望。
  虽然对加地同学很抱歉,他的求婚也真的让自己很高兴,但华乃子还是无法接受那样的求婚。说要支持爸爸的恋情是真的,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理由。那样的求婚果然还是不行。求婚的戏剧张力可是很重要的。一定得在饭店最顶层能眺望风景的高级餐厅里,拿出装在天鹅绒盒子里的戒指当订情礼物,再把已经预定好的饭店房间钥匙放在桌上才行。到了求婚那一天,一定要让华乃子感受到甜蜜浪漫、充满怦然心动的幸福感才行嘛。
  等哪天我们都变成大人了,加地同学要是能好好地再求一次婚,到时候华乃子也会慎重考虑的。
  
  §
  年幼的华乃子在哭泣。脚上只剩下一只红色长靴,蹲坐在水洼旁,因为爸爸死掉了而伤心哭泣着。水洼已经变成鲜红的血池。华乃子和血池,还有另一只掉落在地上的长靴。爸爸那把坏掉的黑色雨伞。除此之外,周围再也没有其它东西。
  有谁悄悄走到啜泣流泪的华乃子身后。
  华乃子,妳在说什么啊,爸爸很健康啊。
  是爸爸的声音。华乃子抬起泪湿的小脸蛋。站在背后的爸爸身影倒映在水洼中。身上套着医院给病人穿的那种绑带式的睡衣,还有一条半长不短的裤子。周围全被乳白色的霭雾包围,在感觉不到半点真实感的世界中,只有医院的病人袍过度真实显得滑稽且鲜明。从衣袖和裤管露出来的手腕与脚踝都像木乃伊般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这模样更是滑稽可笑,爸爸是想逗华乃子发笑吗?还是在练习试胆大会的鬼怪角色呢?爸爸受到卡车冲撞,还被撞飞出去死掉了,这些该不会都是爸爸一手企划的特别惊喜吧?
  讨厌啦,爸爸真是的,这么爱恶作剧。
  华乃子发出吃吃轻笑,抬起头仰望站在身后的爸爸。爸爸的脸也跟他的身体一样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这种骗小孩的装扮一点都不可怕,吓不倒华乃子的。
  裹住脸孔的纱布轻轻地被解开了。
  爸爸的脸孔从纱布底下露了出来。
  华——乃——子——
  爸爸对华乃子伸出手。
  但稚幼的华乃子却瞠大眼睛,发出尖锐的恐惧悲鸣。
  
  醒过来时,华乃子躺在床上,身上还盖了条毛毯。自己应该是在回程的电车上不小心睡着了吧。是爸爸抱着自己回来的吗?
  「爸爸?」
  小虎特攻队员的面罩和紧身衣都被丢在地板上,爸爸正重新穿回好不容易拿回来的花猫布偶装。
  「华、华乃子,妳醒了吗?」
  爸爸慌张的想把花猫布偶装的头部戴回头上,却不小心前后戴反了。从猫头底下发出闷闷声音,脚下踩了个空,一不注意还踢到地上的小虎面罩,整个人摔了一大跤。
  「痛、好痛。」
  「哎呀,爸爸真是的,你没事吧?」
  华乃子赶紧跳下床冲到爸爸身边,替手忙脚乱的爸爸把头——不对,是帮爸爸把猫布偶装的头给脱掉。露出真面目的爸爸赶紧用双手抱住头背过身去。
  「爸爸……」
  沉闷而稀薄的空气在两人之间停滞。只有头部还是人类的爸爸一点也不适合花猫布偶装胖嘟嘟的身体。看起来就像随手拿起毫无关系的头部与身体硬拼凑出的机器人一样。在华乃子眼中,无论如何猫布偶装的爸爸都是比较熟悉的那个,而有着人类外型的爸爸就像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爸爸,转过头来看着我。」
  但华乃子还是开口了。
  因为华乃子知道,得和爸爸面对面把事情说清楚才行。如果不这么做,情况永远不会改变。爸爸是华乃子唯一的爸爸,华乃子不希望爸爸往后还得继续过着这种自我折磨的生活。
  踌躇了好半晌后,爸爸才慢吞吞地蠕动着改变方向,面对华乃子挺直了身体。但还是像折断了脖子似的把头垂得老低。
  「爸爸,让我看看你的脸。」
  听到华乃子这么说,爸爸的肩膀倏地绷紧,又犹豫了半晌,才怯怯不安地抬起头。
  当华乃子深深凝视着爸爸掩不住紧张情绪的面容时,爸爸像是不知该把视线摆哪儿般不停左右游移。一会儿过后,华乃子打从心底轻轻吐出平静的叹息。啊啊,跟想象中比起来,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嘛。华乃子敢面对面凝视爸爸,而且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爸爸,我已经不是小女生了。就算看到爸爸的脸,我也不会再害怕了。所以,爸爸也不用硬逼自己穿回猫咪布偶装喔。」
  「华乃子……」爸爸瞠大了双眼,但马上又悲伤地低下头去。
  「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不穿着猫布偶装,爸爸就没办法变成爸爸了。如果不穿,就不晓得该怎么当华乃子的爸爸才好。我没办法当个好爸爸啊……」
  轻轻地,一句接着一句吐出心中的自白。因为脸颊上那一大片扭曲的伤痕做祟,爸爸没办法好好做出嘴型,说起话来才会又慢又笨拙,时至今日华乃子终于明白了。
  幼小的华乃子所发出的那声悲鸣,一定比身体所受的伤更深刻残酷地贯穿了爸爸的心。
  华乃子伤害了爸爸。那道伤痕的痛楚,让爸爸不得不穿上猫咪布偶装来武装自己。
  「爸爸就是爸爸啊。不管外表变成什么模样,爸爸就是华乃子的爸爸。」
  华乃子倾身向前,直视着爸爸的双眼诚挚的说。华乃子不会再在面对爸爸时撇开头了。
  虽然被加地同学的妈妈超前了一步,只能沦为第二名是有些不甘心。
  「华乃子的爸爸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啊,所以爸爸只要抬头挺胸当华乃子的爸爸就可以了。」
  伸出双手搂住爸爸的颈项。长满下巴的胡子摸起来刺刺的。跟软绵绵的猫咪布偶装比起来,人类的爸爸摸起来刺刺涩涩的,身体曲线也硬梆梆的,一点都不觉得舒服。他的身上也没有晒过太阳的尘埃味道,而是带着一股男人的汗水味。
  可是,华乃子并不觉得恐怖。也不再觉得眼前的爸爸很陌生了。今天的爸爸不也是拯救了陷入莫大危机的华乃子吗。只要华乃子有困难或遇到麻烦的时候,不管何时何地爸爸都会飞身前来救助自己的。因为,爸爸是华乃子的英雄啊。而且现在还出现了对爸爸的喜爱完全不输给华乃子的女人,爸爸再也不是属于华乃子一个人的英雄了……唔,说起来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伤感啦。
  将华乃子当作易碎的珍贵宝贝般轻轻拥入怀中,爸爸用颤抖的声音沙哑低喃「谢谢妳,华乃子。」他也许哭了吧,但这个时候好女人就得假装没看见男人的泪水,电视里都这么演的,所以华乃子也假装没发觉那热烫灼人的泪滴。
  


第3章  派出所/袜子/素描簿
  
  第一次察觉到异样,是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当时班上一个交情还不错的女生,约自己放假时一起去逛街购物和看电影。牵手或勾着臂膀这种举动别说在大街上了,连在校园里郡随处可见。她常说,只要和由起在一起就觉得很开心,任谁都看得出她对自己怀有好感。
  彼此都是年轻且身心健全的男生和女生,几乎每天黏在一起,理所当然是以情侣的身分在交往。看在旁人眼中应该也是这样没错。换言之,就是所谓的校园公认情侣档。
  直到某一天,她跑来询问自己的意见:
  「由起,善于料理的女生果然会给男孩子留下好印象吧?就这一点来说,我是不是不太像女生啊……」
  「嗯——?我又不在意。觉得女生就应该会下厨煮饭是老古板的想法了啦,况且就我来说,比起那种娇滴滴的小公主,果断有自我想法的独立女生还比较吸引我。妳只要维持现在的样子,就已经很有魅力了。」
  「就算被由起称赞,我也不觉得高兴。而且现在谈的又不是由起的喜好,是一般男生对女生的印象。具体来说,是关于花井田对女生的印象啦。」
  「啊,妳说花井田啊。这个嘛,花井田的确从以前就喜欢那种举手投足都散发出女人味的女生啦。谁叫那家伙是武士嘛……咦,为什么要扯到花井田?谈不是我的喜好也不是一般男人的观感而是花井田的?话说回来,我刚才说了很肉麻的台谢对吧?妳一点反应都没有吗?完全当作耳边风了吗?」
  「唔——果然是这样啊。对了,你知不知道花井田现在有没有交往的对象啊?」
  「呃?应该没有吧……妳果然故意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啊?」
  只见她颦着脸,用力握紧了拳头——
  「是吗,我知道了。我想在寒假之前向他告白。下礼拜的烹饪实习课要教筑前煮和什锦煲饭。如果我能成功做出这两道料理,就选在那天告白吧。可是太主动会不会把他吓跑啊……由起,告白的时候你陪我一起去吧!你只要远远看着我们就好了。只要由起在身边,我也会比较有信心,这样我一定能鼓起勇气向他告白的。」
  下个星期,带着烹饪实习课煮出来的成品,她向两人共同的同班同学——花井田,一个蓄着运动型小平头的剑道社男生告白了。花井田虽然感到困惑,还是相当高兴地接受她的心意,两人也顺利的开始交往。
  ……咦,怎么会这样?
  
  §
  事情过了好几天,最近只要一见到绊的身影,嘴角就会不由自主地勾起微笑,但由起马上又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我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啊。
  走出上升到四楼的电梯,正准备转身时,绊就穿着家居服从自己的房间里冲了出来。四楼共有六间房,包含由起房间在内的这三间跟绊所居住的另一头的三间房,正好被电梯隔开分别位于长廊的左右两端。她虽然装出一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的表情」,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分明是好不容易等到由起归来,才急忙从房里冲出来的。没有听见转动门把的声音,正是因为她没有关紧房门,一直注意着走廊上动静的关系。还是这么不坦率啊,不过这就是她可爱的地方嘛……又这么想了。真是无可救药。
  话虽如此,由起还是任体内的坏心眼继续发威,不置可否的视线微微朝她瞥了一眼后,便准备从她身边走过,「啊……」绊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叫,就像被命令留在家里哪儿都不能去的小狗般一脸沮丧。看到她那种表情,自己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了。真是无可救药。
  井上由起与卫藤绊,同是住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四楼的房客。省略那些麻烦的阐述,简单用一句话来说明——这两个人前几天吵架了。摒除那些拉哩拉杂的前因后果,用单纯明快的一句话就能表明现在的状况,还真让是让人不可思议。不管是隔壁的夫妻吵架或是哪个国家和国家之间发生战争,吵架过后只要平心静气地说句「对不起」,然后握手言和没事了。
  不知该摆在何处的视线茫然地在半空中逡巡,绊别扭的微微嘟起嘴唇开口「那个,前几天的那件事——」
  失序的电子旋律活像是在算计着这一刻般,煞风景地响起。
  「喔,有电话呢。」
  由起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他的屁股口袋上,绊尽管不满地嘟着嘴却也只能乖乖闭上嘴巴。顺带一提,由起今天穿的是低腰牛仔裤加短版皮夹克,脚上套了双高跟短筒靴。女性的裤装穿在由起身上几乎不用修改长度,和他一起上街购物时,绊常常为了这种事大骂由起实在太狡猾了。
  从屁股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眼液晶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熟稔的警察私人的手机号码。上班时居然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这个警察还真是松散啊。
  「好好好,我现在就接了。」
  察觉到绊从斜下方射来的不满视线,由起还是接起了电话。
  『由起吗?我啦、我啦。』明明是个警察,拜托别用这种诈骗的口吻说话行不行啊。『你表哥现在在警察局里喔,来接他吧。』
  「啊?发生什么事了吗,有……」
  话才出口,由起朝绊瞥了一眼,立刻闭上嘴巴。并不是不想说出他的名字让绊担心那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他根本不想让绊想到关于有生的任何事情。意外地发现自己竟那么善嫉、独占欲又强,不禁有些厌恶起这样的自己。
  
  §
  还在猜那家伙该不会犯了什么涛天大罪吧,没想到只是在路上昏倒了,正巧走过的路人还以为他怎么了,连忙通报警察,才会被带回派出所。此刻有生正趴在派出所的长椅上一动也不动,看来只是睡熟了。
  「我有在想是不是该叫救护车来啦,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通知你一声比较好。」
  「用不着浪费人民的血汗钱。只要让他睡上两天,应该就会自动醒来了。小山内仔,用警车送我们回去吧。」
  「可以是可以,不过得先等一下,我现在正在忙呢。顺带一提,警车也是用人民的血汗钱买的喔。」
  嘴上这么响应,小山内一脸认真地处理他手边的工作。他所谓的「忙」,就是忙着用装饰纸胶带黏成小圈圈再串连起来的劳作。眼前那张铁桌上已经派出所的玻璃窗上也用白色喷漆画出袜子的剪影和片片雪花,而且还画得挺不错的,派出所大门旁摆了一棵装饰着金、银色缎带和可爱小饰品的圣诞树,自以为是镇所之宝似的压迫着本就狭小的派出所内部空间。搁放在石油暖炉上的茶壶冒出蒸气染白丁玻璃窗,热气在屋内袅袅蒸腾。
  十二月中旬。为了迎接再过不久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全世界都跟着活跃忙碌的季节。在这种意外与犯罪频传的时期,一般警察应该要比平时更戒慎恐惧才对,像是强化警力或是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所以你才没办法出人头地啊。」
  「嗯?你有说什么吗?」
  由起的嘲讽被小山田非常不给面子的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注意他到底说了什么。
  「……我说你啊,年复一年、脸颊和肚子上的肥肉也愈积愈多了喔。」
  「会吗?这么说来,我也觉得最近衬衫穿起来好像比较紧耶,是不是该申请新制服了啊。」
  看着这家伙光滑的脸上一副祥和宁静的模样,此刻发生在世界某个角落的杀人事件彷佛只是场梦,甚至让人以为这个社会其实非常和平温馨呢。由起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拉过小山内的椅子便咚的一声坐下去。比起前来报遗失的一般百姓所坐的铁椅,这个位置坐起来舒服多了。
  「钳子借我。」
  完全当作自己家般擅自借用了派出所的工具箱,由起开始修理起手炼的扣环。发现扣环坏掉时就一直想找个时间修理,不如就趁现在吧。
  「很久以前我就想问了,由起你为什么老是穿着女装啊?该不会是……你有个双胞胎姊姊,可是姊姊不幸发生意外死掉了,你为了扮演姊姊才开始化妆之类的吧?」
  「亏你想得出这么无聊的事来,少女漫画看太多了喔?」
  「咦——猜错了吗?」
  「才不是这样呢。我只是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而且也很适合啊。这么夸赞自己是有点不要脸啦。」
  「还好啦。只是我以为你穿女装应该是有什么理由,比如说孩提时期受过什么精神创伤之类的……」
  「拜托你别擅自决定别人的人生啦。就算你抱持了再多的期待,我身上也没发生过什么事啊。」
  「你很烦耶……」
  各自盯着自己手边的作业,这种话题应该不适合在派出所里谈论吧,但超乎一般伦理道德的对话仍有一句没一句的持续着〈顺带一提,这个叫小山内的男人其实是个少女漫画迷,不过从他的外表实在看不出他会看漫画〉。路上行人要是隔着窗户往里头窥探,肯定不觉得这里是间派出所吧。一个人全心全意制作着像幼稚围园艺会用的装饰品,另一个手里拿着尖嘴钳像个宝石技师般一心不紊地进行着修复手炼的精密作业,还有一个人瘫趴在长椅上。
  「……对了,有生是怎么了呀?」
  一边用口红胶把装饰纸胶带黏起来,小山内若无其事的改变话题。由起斜眼瞄了小山内一下后,又朝有生跟具尸体没两样瘫死在长椅上那颗乱七八糟的头瞥去,然后面无表情的把视线转回自己手边的作业上。
  「没什么,他只是陷入低潮而已。」
  「低潮?我听说他的个展办得不错啊?」
  「那种不上不下的评价只会成为牵绊他的枷锁罢了。这种事之前就发生过了,作品得奖后原以为人生就要开始起飞了,皆子却在这个时候自杀,搞得他整整有一年多的时间都没办法作画……这段时间业界的目光也被下一个新人吸引去了,所以才让他产生了绝不能错失这次机会的压力吧。」
  「有生也会有压力吗?我还以为他不太会在意这种事呢。该怎么说,总觉得他跟我们这种凡人不同,好像很豁达的感觉啊……」跟压力扯不上关系的应该是你才对吧,小山内。这种凡人远远不及的悠哉态度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天赋异禀吧。
  浅井有生是由起妈妈那边的表兄弟,个性阴沉、老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有着差劲的兴趣又无法适应社会,身心皆软弱,心理卫生也有很大的问题,在这些主要的因素构成下,他算是个神经相当纤细的画家吧。由起注意到,生平第一次个展在前几天结束后,有生平时就有在使用的安眠药也吃得更凶了。毕竟认识了这么多年,光从他的表情、脸色和眼神的亮度就能轻易看穿他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想必他在个展结束后,一次都没有面对过画布吧。
  因为害怕自己再也没办法作画,随时会崩溃得体无完肤,所以他刻意疏离了绊。但结果只是任现状继续恶化,那些问题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改善,而他又自顾自的当起了缩头乌龟。
  这个时间点也该回复对方到底要不要出国留学了吧。
  只不过,由起这次完全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至少在有生放低姿态主动说出「由起大人,前几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请救救我吧!」这些话之前,由起是不打算理他的。但有生睪竟是有生,根本不用妄想他会主动前来道歉。所以结论就是——不管会有怎么样的发展,这些事跟由起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是有生的头滑下长椅,狠狠撞向地面发出的声音。刚才那一下好像擅得不轻,他的脑汁该不会从耳朵流出来了吧……
  「由起,他好像摔下去了唷。」
  小山内用事不关己的语气喃喃说着。因为忙着黏贴胶布,他丝毫没有过去把有生扶起来的意思。这个男人到底抱着怎么样的志向,才会当上一名警察的啊?真让人打从心底感到疑惑。
  由起努力无视那边的状况,继续自己手边的作业。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帮他了不能出手帮他。
  「由起,他动也不动了耶。」
  小山内又开口了。整个上半身滑下长椅,有生软瘫着一动也不动。他应该没死吧?死掉的话该怎么办?他那么虚弱,说不定随便撞一下就会死了。视线狠狠瞪着自己的双手,但意识却完全被视野一隅的有生尸体给掳获了。
  突然间,尸体抽动了一下。还好他没死,正当由起松了一口气时,处在昏睡状态中翻身的有生狠狠一头撞上铁制的长椅椅角。刚才好像发出了很不得了的声音啊。类似「扣当」之类的声音。
  「由起,他撞到了喔。」
  又是小山内的声音。
  啪叽!忍不住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尖嘴钳,昨天才重新贴好的假指甲就这么划出了刮痕。
  「啊——讨厌,有够可恶的!」
  把尖嘴钳往桌上一丢,过大的起身动作让装了滚轮的事务椅猛地滑开直到撞到墙壁才停下来。
  「喂,有生!你要睡就乖乖的睡行不行啊!不要连睡觉的时候都给别人添麻烦啦!」
  在派出所内跨开大步朝长椅的方向走去,撑起有生的腋下把他软趴趴的身体拖起来。真是的,这是从哪个童话故事里跑出来的公主啊。如果真是公主,要我用优雅的公主抱来拯救她也行,可是眼前的对象只是个混帐家伙,所以能得到的也只有粗暴的对待。顺便踢他一脚,让他再次趴在长椅上昏睡。话说回来,普通人摔成那样应该会痛醒过来吧,不过有生依然处于熟睡状态。苍白的额头马上就多了一个红通通的肿包。
  「真是的,本来脑子就不太正常了,要是这么一撞变得更怪的话,说不定还会失去他身为人类仅剩的表达能力,到时候就连狗都不如了。」
  嘴上叨絮着,但还是把派出所当作自家厨房一样借用了挂在后头流理台旁的毛巾,用冰水沾湿后「啪」的一下贴在他肿起的额头上。干脆连口鼻都一并遮住算了,这么一来就能从照顾这家伙的辛苦劳碌中得到解脱,这一辈子也能过得轻松自在了。不过一想到妈妈们会哭得死去活来,由起还是打消了浮上脑海的恐怖念头。接着又再次将派出所当成自己家,从棚架上翻出急救箱拿出外伤软膏。想到等他醒来的这段时间要是没有补充水分极有可能变成人干的状况,正好小茶壶里剩下的茶水已经放温了,就直接把小茶壶的壶口塞进有生嘴里让他含住。啊啊,我真是个称职的看护人员啊。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你们老家的父母不会担心。只要有由起跟着,确实就可以放心了嘛。」
  在自己所任职的派出所里,把照顾一般市民的责任丢给另一个一般市民负责,一心一意努力制作着圣诞装饰的小山内悠哉悠哉地说出他的想法。被由起狠狠一瞪,小山内才轻轻地缩了缩脖子。
  「这话是谁说的?」
  「是有生说的啦。之前他不是被关在拘留所吗,那时候我问他『你爸妈不来看你吗?』他回说只要有由起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啊,有生好像都叫你Yoshioki喔,这叫法还真饶舌耶。他干嘛这么叫你啊?」不是现在才这么想,但不管怎么说,这家伙也松散到太不像一个正在上班执行勤务的警察了。把一个国家的和平交由这个男人来担待,真的可以吗?答案是:不!
  无视对方悠然自得的问话,由起径自用手指沾了些软膏擦在有生的额头上。闭着眼睛的有生忍不住蹙起眉头,觉得痛才会学乖,所以由起并没有手下留情。
  「由起,我说你啊,难道都没有想依赖别人的时候吗?」
  「没有,因为我很强,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唔——这样啊,这么说也对啦。因为由起比这个世界上的一般男性更像个男人嘛。啊,我知道了!有生会叫你Yoshioki,就是因为他也认同由起是个男子汉的关系。我很聪明吧?」
  「聪明个鬼啦,你到底在说什么蠢话啊?」
  被毫不留情的否定后,小山内嘴里还在嘟嘟嚷嚷:「是喔,我还以为我一定猜对了……」同时张开双手拉开已经完成的纸卷串,满意地点了点头。「嗯,真漂亮,每个圈圈都一样大,我还真有这方面的才能耶。」小山内便拿着纸卷串开始装饰起派出所的门面。制作纸卷串的才能跟当警察的才能一点关系也没有吧,去当幼稚围的老师说不定还比较适合你呢。
  「久等了,我现在就送你们回去。」
  工作〈到底是不是还有待商榷〉告一段落后,小山内拍拍双手,不管再怎么无可救药,他毕竟是个柔道上段的警察官,轻而易举就把有生顺长的身躯担在肩上。如果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和松懈温吞的性格能改一下,他一定比由起更坚强可靠,也能变成一名优秀的警官才对。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改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啊,人活着本来就是互相弥补彼此的不足嘛。如果真有独力就可以完成一切的人,那个人一定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孤独寂寞吧。」
  小山田背过身迈开脚步时,还若无其事地低喃了几句。
  
  §
  又隔了两天,一走出升上四楼的电梯准备转身朝自己位于长廊那头的房间走去时,绊又从自己的房间冲了出来,同样露出一劏「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的表情。前天的对话因小山田打来的电话而被迫中断。
  不知该看向何处的视线在半空中茫然逡巡,绊别扭的微微嘟起嘴唇开口「那个,前几天的那件事——」
  电子旋律活像是在算计着这一刻般煞风景的响起。
  「喔,是电话……」
  不满地阖上嘴的绊好像下一秒就要挥出拳头了。看了一眼液晶屏幕,是老家打来的电话。虽然不接也无所谓,但若无视妈妈们打来的电话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小由由讨厌妈妈们讨厌到不肯接电话吗?该不会被不良学长带坏也加入什么流氓团体了吧?小由由就要吹起高高的浪子头、穿着特攻服、手拿竹刀大喊:「臭老太婆,把钱给我交出来!」来抢家里的钱了啦!妈妈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仍停留在她们自己的学生时代,因为不曾进化所以这些妄想桥段也微妙的充满复古气息。
  「好好好…」
  在按下通话键之前就先感到全身无力,然后才接起了这通老家打来的电话。
  『由起哥哥——』出乎预料的,从电话那头传来的竟是老家妹妹的声音。还有弟弟努力朝话筒呼唤的叫「日和?木荫?怎么了吗?」
  小学四年级的妹妹和弟弟,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话筒抢话道:
  『人家肚子饿——』
  『妈妈她们说爬不起来了。』
  『日和找不到裤子啦——』
  『也没有袜子喔,日和还穿了我的袜子。』
  『也没有圣诞老公公的袜子喔——如果没有袜子就拿不到礼物了耶——』
  圣诞老公公的袜子……什么的东西啊?
  
  §
  换乘每站都停的一般列车大约花了三个小时。距离并非远到必须坐特急列车或新干线才到得了、却也不算近,老家就位在光车程就得花上不少时间的东京近郊,有许多斜坡的住宅区中某间看起来还满富裕的独门独栋住家。可以停进两台车的车库里,分别停放一台Sedan和一台Fiat500。但停放由起爸爸的爱车——Sedan的那个车库却是空的。玄关前有两辆给小孩子骑的脚踏车。伞架上有两支小孩用的雨伞,和两支女用花色的雨伞。
  两个爸爸、两个妈妈、再加上两个小孩子,这样的家庭成员总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其实这是结合了浅井和井上两个家族的合成体。摆在玄关前的盆栽被照顾得朝气蓬勃,隔着以蕾丝窗帘点缀的窗台,可以窥见生意盎然的翠绿观叶植物。在喜欢居家布置的两个妈妈巧手打造下,不管谁到家里来拜访,都会羡慕这个温馨幸福的小家庭吧。
  平时根本用不着买芳香剂,因为家里总飘着自然的花香,但今天一跨进玄关就闻到厨余的恶臭,伴随着弟妹的呼唤声和沉闷难耐的热气。空调的温度设得太高了吧?
  「日和是女生,所以粉红色的给妳不是刚好吗。」
  「可是日和不喜欢粉红色嘛,粉红色的还是给木荫啦。」
  「我也不想要粉红色的啊。平常不都是日和拿粉红色,我拿蓝色的吗。」
  「日和一定要蓝色的才可以啦。」
  一踏进家门,就听见两个小萝卜头不晓得在吵些什么。万般无奈地往客厅瞥去,好像正为了糖果的事而闹得不可开交的弟妹一看到由起,便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啊,由起哥哥!」「由起哥哥!」
  「由起哥哥你听我说,木荫最讨厌了。」
  「都是日和不好啦,日和最坏了。」
  「啊——好好好,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啊。啊——用不着为了外包装的颜色吵架吧。粉红色的是草莓巧克力,蓝色的是牛奶巧克力啦。」
  「那日和要草莓巧克力。」
  「我也想要草莓……」
  「日和一定要草莓才可以啦」
  「……那我吃牛奶口味。」
  解决。
  先找出空调遥控器调整室内温度,把整个家里坏视一圈后发现实在乱得可以。厨房的洗涤槽积了一大堆还没洗的外送碗盘,已经开始散发出恶臭;丢着不管的菜刀和砧板、锅子,味噌、罐装牛奶到底是想努力搞出什么名堂……由起试着想找出其中的关连性,最终还是只能无奈宣告放弃。客厅到处散落着果汁杯和饼干的包装袋,家里的点心一直以来都是妈妈们亲手烘烤的,平常并不会买外面卖的零嘴啊。日和与木荫刚才争着吃的也是便利商店送的糖果。更衣间的洗衣篮里待洗的衣服都多到满出来了,而洗衣机中那些完成脱水的衣服则悲哀的黏在洗衣槽的左右两侧,已经放到发硬了。
  妈妈们居然会让总是维持在完美状态的温馨小窝,变成这种乱七八糟的模样,就由起的记忆所及,这应该是生平头一遭吧。
  「是小有有吗?还是小由由?」
  位于一楼内侧的寝室房门那头传来细哑的呼唤声。
  「我是由起,不用起来没有关系。」
  刻意维持平穗的语气回话后,由起提起脚步往传出声音的那个房间走去。那里是由起父母的寝室,有生父母的寝室则在隔着走廊的另一边。但现下两位妈妈却横卧软瘫在平常由起双亲睡觉的双人床上。一模一样的脸孔、一模一样的发型,还穿着一模一样的睡衣,灼烫的额头也贴着一模一样的退热贴。就连身为儿子的自己,都不晓得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的亲生妈妈。
  「小由由回来看我们了呀。」
  柔细的嗓音优美地重迭,然后「咳咳咳…」的轻咳了几声。就连咳嗽声都如出一辙。
  「嗯。有找医生来吗?」
  「上午有请到家里来看诊了。」
  「爸爸跟匠叔呢?」
  「吾郎正在外地出差,说要到后天才能回来。」
  「阿匠把自己锁在书斋里。趁着工作的空档好像也有帮忙煮饭和洗衣服吧……」
  「啊——我已经看到『残骸』了。」
  厨房的那些东西原来是匠叔努力过的痕迹啊。不过话说回来,要匠叔负责家事这个决定实在太有勇无谋了。匠叔可是有生四十岁时的最佳写照耶,毫无生活能力这一点用不着我说明,应该也能想象得到吧。由起的爸爸——吾郎虽然也对做家事一窍不通,至少他还懂得请助手来家里帮忙或是想想其它办法,如果有他在应该还有一丝转机吧。
  两个妈妈同时病倒后,这个家就跟完全丧失了生活功能没两样。
  「小由由,你不去上学没有关系吗?」
  「没事的,期末考要等到一月以后。除了扫地和洗衣服之外,还有什么要做的事吗?」
  「那个啊,日和与木荫的袜子都得缝上名牌才可以,那是要吊在学校的圣诞树上的,要是没有缝上名牌,圣诞老公公就没办法送礼物了,如果只有日和与木荫拿不到礼物,而且还因为这个原因在学校被人欺负……」两人同时出瓣:「妈妈们是绝对没有办法忍受的。」
  「好好好,缝名牌嘛,我知道了。还有呢?」
  「还有啊,家里都还没开始为圣诞节做准备呢。我们家的圣诞树就收在车库里,请小由由把它搬出来吧。然后还要在客厅、厕所和玄关摆上花圈,外面也得挂会发亮的小灯泡才行喔。都已经十二月了,家里却没有为圣诞节装饰得漂漂亮亮,这样实在太寂寞了。没有圣诞装饰的话,圣诞老公公就不会注意到我们家,一下子就驾着雪橇走掉了。日和与木荫都是那么乖的好孩子,如果圣诞老公公只有我们家没拜访到……」两人再一次同时出声:「妈妈们是绝对没有办法忍受的。」
  「好好好,把圣诞树搬出来,我知道了。还有呢?」
  「妈妈们想吃冰淇淋喔。」
  「……」
  「买一个抹茶冰淇淋,和一个黑醋栗冰冻果子露。芙有吃一半的抹茶冰淇淋——」
  「由芙吃一半的黑醋栗冰冻果子露——」
  「然后再交换吃。」
  「因为我们都想吃冰淇淋又想吃冰冻果子露嘛,可是两个实在太多了,这样妈妈们会吃不完的。」
  「可是没关系,因为有芙有在。」
  「因为有由芙在。」
  预备——「这样我们就能各吃一半了唷。」
  无奈地仰头望天,彷佛看见一大群纹白蝶翩翩舞动着。在开始动手收拾之前,就已经先感觉到强烈的疲惫袭击全身上下,但由起还是答应妈妈们会去买抹茶冰淇淋和黑醋栗冰冻果子露,趁着纹白蝶在家中大量繁殖前,赶紧阖上卧室的房门。
  由起脱去外套卷起了衣袖。最该优先处理的就是已经开始散发腐臭味的厨房——喔不,在那之前先把衣服丢进洗衣机里应该比较有效率吧,黏在洗衣槽内壁变得干硬的衣服也得重洗一遍才行。由起对家事并不是特别拿手,但再怎么说也是能一个人独居过日子的。真要说起来,那个独居时间比由起更久,却连饭也不会煮的有生才是最有问题的家伙。
  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帮袜子缝上名牌、把收在车库里的圣诞树搬出来,还要去买冰淇淋给妈妈们吃。
  一边在脑子里替这几项工作排行程表,一边按下洗衣机的按钮,接着清洗碗盘,把饼干的包装袋全塞进垃圾袋里,拿出吸尘器清扫客厅,再把垃圾集中起来放在厨房的后门,我想想喔……外送的碗盘直接放在大门口就行了吗?还是打电话叫店里的人来收呢?要打的话,得打给多少家店才行啊?
  「由起哥哥,人家肚子饿了。」
  「肚子饿了——」
  正烦恼不知该拿清洗遇的外送碗盘怎么办才好时,日和与木荫就贴在脚边用乞怜的目光抬头凝望着自己。
  「咦?你们该不会还没吃晚餐吧?」
  下午五点左右一接到电话就急忙赶回来,到现在也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我们只吃了巧克力。」两个小萝卜头异口同声回答。
  「唔——这样啊。那要叫外送吗?要不要也帮匠叔叫一份?话说回来,他还活着吗?该不会饿死在书斋里了吧……」
  「人家已经吃腻外送的食物了啦。」
  「拉面跟鸡蛋盖饭跟蓄麦面跟寿司跟披萨,我们都吃过了啦——」
  小萝卜头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对由起诉苦。这样啊,看来这几天他们已经网罗收集了这个地区所有有外送服务的餐饮店了吧。正在发育期的小学生每餐都吃那种缺乏营养的食物实在不太好,但匠叔又不会煮饭,能够想到叫外卖算是很值得赞许了。这对父子的脑袋真的有够异于常人的……〈不用说,那对父子指的就是阿匠与有生啦。〉
  「由起哥哥,做饭给我们吃——」
  「就算我想做,可是冰箱是空的啊,而且我还得去买冰淇淋才行。向日葵超市开到十点对吧?」
  蹲在冰箱前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一般家庭而言,叫外卖应该是很奢侈的享受,但这两个小萝卜头居然说吃腻了,在如此优渥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弟妹,那任性的脾气可说是与生俱来的。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离家出走时,接受亲切大人分赠食物、也只是在外面多混了三天的青涩回忆,眼前的弟妹身影跟自己的孩提时代重迭了,我们果然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姊妹啊……真不晓得是该感到无奈还是难为情。
  小—由—由……
  妈妈们的房间传来彷如亡灵渴求同伴的微弱呼唤。
  「小由由——」
  「小由由——」
  「来了来了,怎么了?」
  哔——哔——更衣室传来规律制式的电子声。啊——衣服洗好了。出门买东西之前,得先把洗好的衣服丢进烘衣机里才行。
  「小由由——」
  「小由由——」
  「好好好,我这就来了。」
  「由起哥哥,晚饭呢?」
  「肚子好饿好饿喔——」
  哔——哔——〈由起先生,衣服洗好了喔—〉「……」
  总而言之,就先让弟妹等一下、丢着洗衣机的提示声不管,直接往妈妈们的卧室走去,询问她们有什么吩咐。额上黏着退热贴的妈妈们并肩躺在套着花朵枕套的长型枕头上,「妈妈们在吃完冰淇淋后想喝一杯暖呼呼的红茶,而且WILLIAMSON&MAGOR的英式皇家伯爵茶里一定要加果酱才行。可是WILLIAMSON&MAGOR只有在车站另一边的成城花井才有卖。平常都是吾郎帮忙买的,可是家里的正好喝光了。成城花井只营业到九点半而已,如果不快点去就要关门了。小由由,拜托你了,快一点、快一点——」不喝红茶也不会怎么样吧?都已经是大人了,这种小事可以忍耐的吧?虽然很想这么反驳,但妈妈们却用湿润的眼瞳深澡凝望着自己。
  「……好好好,那我可以开阿匠叔的Fiat500去吗?」
  妈妈们极有默契的瞬间整张脸发亮,在窒闷的空气中,又再次释放出大亮的纹白蝶。
  「还好小由由回家来了。」
  「这么一来日和与木荫就不用担心没人照顾,妈妈们也可以安心静养了。」
  两人的声音完美地重迭了。
  「小由由真的好温柔、好可爱、好帅,最值得依靠了。」
  『由起,告白的时候你陪我一起去吧。』
  『只要由起在身边,我也会比较有信心嘛。』
  『由起真的好值得依赖喔。』
  由起……
  小由由——
  由起哥哥—
  由起——由起你听我说——由起……
  啊——我这就来。你们先等一下,大家按照顺序来。那边的不要吵架,要和睦相处才行喔。好,请下一位进入诊疗室。由起医生,差不多该出外看诊囖。三丁目的阿梅婆婆好像闪到腰了。四丁目的权兵卫先生是香港脚。五丁目的由冈先生来找您商量人生课题。医生,我的公司破产了,我自己又负债一堆,而且老婆也跑了,请您救救我吧。由起,联谊的人数不够,你来参一脚吧,拜托啦!由起同学,你要参加这次的校园美女选秀会喔!只要由起同学参加,一定能吸引很多人潮的!由起哥哥骗人,明明约好星期天要去逛水族馆的——
  由起、
  由起、
  由起、
  由起……
  挣扎着从泥沼底层般的险恶梦境中爬出来,好不容易清醒却感到疲惫不已。刚才在沙发上睡着了,因为睡姿不正确而搞得脖子酸疼。
  那只挂在客厅的漂亮挂钟,时针悄悄越过顶点的位置。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啊?由起一时之间无法判别。装饰在窗台的蕾丝窗帘另一头是浓艳的灰篮色,缀饰着一串小小的亮光像极了星空艘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那是缠绕在庭院里栽植的小树上的灯泡亮光。
  「哇啊,居然过了一天了……」
  由起呻吟着坐起身。
  日和躺在由起的右边,木荫靠在左边,两个人都睡沉了。浅井日和、井上木荫,两个人怀里都紧紧抱着缝上自己名字的红色袜子。虽然只做得出炒青菜和生姜烧肉这类看起来不怎么样的晚餐,但填饱肚子的两个小萝卜头此刻正发出规律又健康的浅浅呼息。
  客厅正中央摆了一棵塑料制的圣诞树。这不是真的树,也不是新买的,是吾郎从国外带回来的一棵看起来还挺漂亮的圣诞树,在由起和有生刚住进这栋房子时就一直使用到现在厂。圣诞树上缠着一长串小灯泡,那些圣诞节专用的饰品也全都挂上去了,家里内外都充满了圣诞节的氛围。只要圣诞老公公的近视别太严重,应该不会错过我们这一家吧。
  洗衣服和打扫的工作都做完了。也顺了妈妈们的心意买了冰淇淋和红茶给她们。
  看到了吧,我一个人把事情都做完了。看谁还敢小看我!心里忽然浮现出「赢了」的快感,明明并没有打败任何人。
  这个时候,由起才注意到熄了灯的厨房里杵着一抹人影,正站在换气扇下抽烟。修长的身躯处在黑暗中,微弱的橘红亮光处,一缕缓缓上升的白浊烟雾被吸进了换气扇中。
  「匠叔,你的工作告一段落了吗?」
  开口之后,由起忍不住眨了眨眼。
  「咦?」
  「唷。」
  厨房里的人影慢慢转过身,语气生硬的回了一声。微驼的背影、站没站姿还有老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都和匠叔如出一辙,但那张脸比匠叔年轻多了。因为那是有生。
  「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爸打了电话到鸟龙庄给我,说你回家来了。」
  「匠叔打电话给你?什么时候的事?」我还以为他一直关在书斋里呢。
  「而且还说,你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都不叫他匠爸爸了,现在都叫他匠叔。哪~阿有,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爸爸觉得好难过喔——电话里就是跟我讲这些。」
  「……那种事,已经无所谓了吧。」
  「我也觉得无所谓。」
  话说回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管是自己的亲生妈妈还是有生的妈妈,现在都还是「妈妈们」,可是面对阿匠,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自动把他在心中的定位从「爸爸」变成「叔叔」了。说不定这就是爸爸与妈妈之间的差别吧。
  「不过就算你现在赶回来,也没有你插得上手的地方啦。」
  「烦死了,我可是这个家里的长男。」
  「我也是长男啊。装什么大哥嘛……你以为平时都是谁在照顾谁啊?」
  「我又没拜托你。」
  「呼啊~」转过头去打了个小呵欠,有生不屑地吐出这么一句。前天才从派出所把这家伙带回鸟笼庄丢进他自己的房间,昨天他大概睡了一整天,今天好不容易才清醒的吧。前天还跟死人没两样的脸色,现在看起来的确是好多了。
  「家里还有些剩饭,我帮你做个茶泡饭吧。」
  「我不吃。」
  「你几天没吃了,这样会死的。」
  「无所谓。」
  这句「无所谓」是因为他觉得不吃饭也不会死吗?还是就算死了也无所谓?你这个大笨蛋,由起忍不住暗啐了一句。
  两个大男人中间夹了一棵缠满金色与银色缎带、还有可爱小饰品的圣诞树,这样聊着天一点都不有趣,于是话题没一会儿就中断了,两人也陷入沉默。有生又转向换气扇吞云吐雾起来。
  差点都忘了,彼此之间的那一场世纪大争吵还在持续中呢。自从有生开了个展以来,好像已经很久没和他说过话了。
  要说完全不气了那绝对是骗人的,不过当时愤怒至极的情绪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悄悄消退了不少。
  「也给我一根吧。」
  替已经在沙发上睡熟的日和与木荫盖上小毯子,绕过吧台再次走进厨房。为了让妈妈们在厨房里洗手做羹汤时能更便利而特地设计得十分宽敞,就算塞了两个大男人也丝毫不觉得拥挤。
  从有生手中接过一支烟,又擅自借用了他的打火机。「都已经剩没几根了……」有生只稍微抱怨了一下,对于由起抽烟的事倒一句话也没说。要是被妈妈们看见了,肯定会哇哇大哭,嘴里还嚷着「我们家的小由由学坏了,呜呜呜~」吧。
  由起不像有生是个老烟枪,很偶尔才会抽上一根,所以立刻就感觉到肺部被烟雾灼烧的不适。
  彷佛要将残留在体内的毒素都燃烧殆尽般狠狠吸进一口烟,再从腹部底层缓缓呼出。
  「啊,我找到了这个。」
  呼出一口气后,由起抬眼望向放在有生身旁的某样东西。
  那是一本素描簿。簿本的螺旋线圈已经坏了,只能靠封面的硬纸板夹住里头的昼纸不小心就会让整本册子都拆肢解体了。连封面的硬纸板都布满磨擦的痕迹。
  「我在车库里找圣诞树时,不经意发现的。觉得还挺怀念的,就带进来了。」
  「没事别找出这种难为情的东西啦,就这样把它封印起来不是很好?」
  嘟着嘴伸出指尖轻抚素描簿的封面,有生的动作跟他嘴上的抱怨可不成正比。
  「这没什么好害羞的吧。」
  注意着别让烟灰落下,由起从旁接过那本素描簿。
  「五年三班浅井有生」
  封面上遗留有用麦克笔草草写下的姓名。
  由起是在车库的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纸箱中找到这本素描簿的。那个纸箱大概是有生考上大学准备搬出去独居时整理出来的,这么多年来就只是静静地躺在车库一隅,悄悄沉睡的一本素描簿。
  摊开封面,一张张端详起散乱的画纸。不是铅笔素描就是抹上水彩的图稿,比起现在有生使用油画颜料所画出的图,整体的色彩偏淡,但随处都可窥见属于有生的画风源流。图中彩绘着从家里到小学路上的那条河川,涌上心头的怀念教由起忍不住放松了脸部表情。清澄的淡水河和湿润的青草味,还有饱含湿气的微风气息。每翻过一页,记忆中熟悉的气味也跟着扑入鼻腔。
  「你别看得那么认真,我那时候画得很差真是不好意思喔。不过这么久以前画的东西,差劲也是没办法的事啦。」
  「并没有改变太多啊。」
  「嘎啊?」
  对由起的响应颇有异议似的,有生的语尾音调忍不住提高。视线落在手中的素描簿上,由起嘴角噙着笑,淡淡开口道:「因为这是有生还能随心所欲画出自己想画的东西时的图嘛。是在明白绘画技巧、历史背景那些琐碎小事之前,充满有生风格的图嘛。现在人们都说你的画风属于写实主义那一派,不过当时你在画出这些图时,并不晓得那种事吧。但你看,小时候昼的那些图跟现在的有生还是紧密连系着呢。
  ……并不是皆子喔。而是从更早之前就存在了。皆子确实占据了现在的有生很大一部分,但并不是全部啊。从很久以前就连系存在着了,早在你与皆子认识之前、或是皆子在你身边的时候,甚至是皆子消失之后……从今以后,你也会接触到更多采多姿的新鲜事物,从那些东西身上汲取经验,然后成为有生血肉的一部分,让你的生命变得更加完整。」
  有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然凝视着自己衔在嘴边的烟头前端袅袅向上攀升的一缕烟雾。由起也不奢求他会有什么反应,将已经回味完的画纸整理好,顺手闱上硬纸封面。
  把又变成一本的素描簿推还给有生。
  「我能给你的建议就是以上这些。」
  「搞什么啊你,那是什么意思?」被抵在身侧的素描簿戳了几下,有生终于伸手接过,却也不满地蹵起眉头。
  「这已经算是我给你最大的优惠了啦,其它的事你就自己想清楚吧。如果你是女生,我一定会很温柔地从头到脚帮你打理得服服贴贴。我是跟你说真的,这个世界上能容忍你那纤细到让人想破口大骂的别扭烂个性的,我想就只有我而已吧。如果你是女生,我一定会拚上一辈子努力保护你的……」
  「少说这么恶心的话,你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吗?」
  「啊——我是在生你的气没错。」
  抡起拳头挥向素描簿另一头的有生,他立刻缩起背脊咳了起来。这家伙真是有够虚的,由起半瞇着眼吐了吐舌。
  「我是真的气炸了,为什么要选择你嘛。不管怎么想,都是我比较厉害、比较帅,而且绝对会是个百分之百的好男人啊。」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啦。」
  嫌麻烦似的用素描簿挡开了由起的拳头,有生应道。
  「咦?」
  趁着由起发愣反问时,有生举起素描簿朝由起的头顶「磅」的一声打下去,当作是刚才那一拳的回礼。说是回礼,不过这份礼物可一点都不可爱,簿角的地方戳到了啦!你这家伙有没有注意到素描簿的簿角啊。
  「好痛,你搞什么啊!」
  「你是个比我更好的男人,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啦。把我当成笨蛋的你,以为我们究竟混在一起多少年了?这种事,我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啦。」
  「嘿……?」
  抗议的台词还来不及说出口就自动消失了,由起抱着头愣愣地抬起脸来。有生把素描簿挟在腋下,从垃圾袋中翻出一只西红柿酱汁空罐,把指间的烟蒂狠狠按在上头捻熄。由起就这么窥采那张看起来十分不爽快的侧脸,怯怯地发问:「小有有,你的性向果然是『那一派』的吗?」
  「你去给我死一死。」
  「反对、反对暴力!」
  看着他又举起素描簿,由起连忙慌张地护住自己的头,不可思议的是,笑容就这么浮现了。由起笑得愈是开心,有生的表情便成反比般愈是臭得可以,两相对照之下反而显得更诡异了。
  已经够了。缠据在心底的抑郁不平和那些教人厌烦的事,都因为有生的这句话而得到救赎。对由起来说,这样已经足够了。
  由双胞胎母亲所生的表兄弟,在遗传学上几乎可说是异父兄弟,被当成亲生兄弟一般抚养长大,对两个人来说,彼此都是对方最黑暗的那段历史,也是人生中第一个想娶回家的对象。这种难以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的扭曲关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才得以成立吧。朝夕相处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当然都很清楚对方的每一件事。虽然也曾吵过打过,但却不会因为那种事就绝情断义,老死不相往来。因为我们不是别人,是一家人啊。
  「咦?有生哥哥也回来了啊?」
  两人在不自觉中原本刻意压低的音量也恢复成一般大小,大概是这样才吵醒了睡在客厅的日和与木荫吧。沙发椅背的另一头突然冒出两颗小小的头颅。
  「有生哥哥,你好慢喔——我告诉你喔,由起哥哥有煮饭给我们吃喔。」
  「由起哥哥还帮我们缝了名牌喔。」
  「圣诞树是日和装饰的喔。」
  「我也有帮忙装饰啊……」
  「可是我们都构不到最高点,没办法把星星摆上去,是由起哥哥挂上去的喔。」
  抽完烟的由起也把烟屁股丢进西红柿酱汁的空罐里。体内的残毒部随着烟雾一起排出来了。那种别扭的性格是专属于有生的,我已经尝够了。
  「好了好了,赶快回二楼去吧,已经很晚了。要是被妈妈们传染感冒可就糟糕了,你们得乖乖上床睡觉才行。」
  由起开口敦促睡了一觉养足精神又想开始吵闹捣蛋的弟妹。
  「咦——可是我们不会被传染啊?」
  两个小萝卜头睁着大眼睛互看一眼,就像中间挟了片镜子般,微歪着头「对吧——」相当有默契的异口同声道。
  「因为妈妈她们不是感冒啊。」
  「妈妈说她们是因为『害喜』才没有精神的,因为肚子里面有小宝宝了嘛。」
  「对啊对啊,日和马上就会有弟弟和妹妹了喔。」
  「一个是我的啦,又不是全都属于日和一个人的。」
  「不行!因为日和想要弟弟也想要妹妹嘛!」
  「我也想要啊……」
  …………
  花了几秒钟,才终于理解这两个小萝卜头话里的意思。
  转头和脸颊微微抽搐的有生互看一眼——
  「哈哈哈,怎么可能……」
  「是真的啦。」
  日和与木荫再次异口同声的说。
  已经有一对比自己小上十多岁的弟妹了,难道还会再生出另外两个更小的小萝卜头吗?而且又是两个人同时怀孕?话说回来,妈妈她们到底几岁了啊?身为儿子却从没问过妈妈们的确切年龄。年纪最长的有生已经二十二岁,次男由起也满二十岁了,但光看外表,妈妈们就跟日相与木荫同年龄小孩的母亲差下多……不,说不定妈妈们看起来还比较年轻呢。
  也就是说,再过十年当日和与木荫都成了大学生,有生和由起也已经是而立之年的成熟男性后——妈妈们一同参加刚满十岁的小小弟妹的小学教学参观日的想象画面顿时浮上脑海,忽然感觉背后吹起一阵寒风。身上穿着相同款式的华丽洋装,两张过分天真无邪又年轻的脸孔凑在一起「哪~芙有,回家的路上人家想去吃一客巧克力圣代耶。」「哎呀,由芙果然也这么想吗?人家刚才正好想到同件事呢。」「我们俩的想法果然很类似呢。」吵吵闹闹开心不已的两个妈妈周围冒出一大片开得灿烂无比的花海,纹白蝶狂乱地漫天飞舞。
  「……我觉得好不舒服,先去吐一下。」
  「你肚子里哪有东西可以吐啊?」
  「胆汁。」
  有生捣着嘴,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厕所那头。
  
  §
  隔天夜里。从上升到四楼的电梯里走出来前,由起突然想到而把手采进口袋中,切断了手机电源。走出电梯准备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时,绊立刻从445号室冲了出来。今天她是七分绑腿裤加运动衫的居家打扮。由起当天也是尼龙裤加运动鞋的随意模样,刚从Yanglong'sDeli买了晚餐回来。今天的配菜是冬粉和木耳色拉,还有淋上甜醋的炸烧卖。
  「那个——」
  才刚出声,绊又立刻抿起嘴,用十分恐怖的表情瞪着由起屁股后面的口袋。如果这次电话又响起,说不定她真的会赏自己一记肝脏直拳,想到这里由起不由得有些胆怯。还好先把手机电源切掉了。干得好啊,我自己。
  等了一会儿后,确认这一次真的没有传出电话声,绊才又别扭地嘟起嘴,视线不自在地往斜下方瞥去。
  「之前的事,全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明明向人道歉,却表现出一副气恼的态度,是因为绊会主动认错这件事真的很难得。悄悄抬起目光窥探自己脸色的模样实在是有够可爱,因为实在是太可爱了,忍不住又起了捉弄的念头的由起「哼嗯——?」了一声,故意绷起脸部表情。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可是真的被妳伤透了心喔。妳以为三言两语就可以让我纤细的玻璃心愈合吗?至少得来个道歉的亲亲才行吧?」
  「……脸、脸颊可以吗?」
  「可以啊。」
  「那你……蹲低一点……」
  「好啊。」
  微笑着弯下腰,把脸颊凑到绊的面前。像在警戒着有没有其它人偷窥般,一脸认真的左顾右盼了好半晌后,绊才垫起脚尖慢慢地靠了过来。她紧紧闭着双眼,把嘴唇贴向由起的脸颊。
  就在这一瞬间——
  「有机可乘!」
  由起突然张开手臂环抱住绊的腰身。
  「哇啊!等、等一下啦,由起!」
  「果然还是嘴巴比较好,我要嘴对嘴的亲亲。」
  「笨蛋,好狡猾,你这个大色鬼!」
  拚命想推开环在腰间的狼爪,绊背过脸去。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如此坚决地拒绝自己,还真是有点受伤啊。
  「……骗?妳?的,只是骗妳的啦。」
  恶作剧也该有个限度,一松开手,绊立刻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用双手环抱住自己后打从心底深深吁出一口气,像是终于能安心了。刚励说是有点受伤,其实她的反应还伤自己满深的。明明并不是没有脉络可寻,但或许……只能怪自己太自负了吧。
  「我真的不行吗?选择我一定会比较幸福唷?种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是有点不要脸啦,但我真的这么想。绊,妳应该懂吧……想背负有生的重担可不轻松,妳已经有觉悟了吗?」
  故意用戏谵的语气这么说,但后半句却是沉下音色的质问。绊低着头,小小声的说了一句「对不起」。与刚才的那句「对不起」有着全然不同的意思。
  对不起——真是句方便的台词啊,用不着直接回答,却再也没有比这三个字更明白的拒绝了。
  「我常常想,如果我最喜欢的人是由起就好了。和由起在一起时,我都觉得很开心,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把我照顾得很好。如果能喜欢由起,我就用不着像现在这么痛苦,绝对会得到幸福的。可是,我也知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而且说不定……我会两边都失去,说不定他还是会到美国去。可是就算如此,我还是……」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在绊把话说尽之前,由起开口遮断了她未竟的话。她已经拒绝得十分明白了,若最后还来个让人招架不住的迎头痛击,那自己未免也太可怜了。况且要是真让绊当面说出「我喜欢的是浅井先生」这种话,说不定以后还得聆听她的恋爱烦恼呢,过去的悲惨经验让由起心中刹那浮现出这样的不祥预感。高中时代的同窗事件,好像在由起心中造成不小的精神创伤呢。
  「啊——啊~」他搔了搔头,刻意重重地叹了一大口气。
  「我啊,最近终于发现了。不,应该说,我实在发现得太晚了。在这个世界上,稍微有些无可救药的男人反而能刺激女生的母性本能,可是我实在太完美了,所以反而成为女性的公敌呢。」
  「嗯……就是说啊。」
  「呃……不是吧,这时候妳应该要吐槽我才对吧?」
  绊极其认真地颔首同意自己的说法,反而让由起的玩笑话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这个时候应该要反呛一句「你到底还能自恋到什么地步啊?」才对吧,至少由起是这么希望的。
  轻轻把手放在低垂着脖子、无意识嘟起嘴的绊头顶上,手指把玩般缠绕着她微卷的柔软红发。
  「真是的~用不着露出这种表情啦。那个麻烦大王就让给绊了,我早就想要把那颗烫手山芋丢掉了。如果是绊,一定没问题的。我已经累了,这下总算能功成身退,我还乐得轻松呢。对了,等大学毕业后,我就到国外去见见世面好了。到印度修行灵力,当除魔师好像也不错。性别不明的超美形除魔师现身——电视节目一定会争相报导,光是商谈费用就能让我大赚一笔,然后聚集一些盲目崇拜的信众自成一门宗教,在女信徒的服侍下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照我的能力,想达成这样的梦想应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
  「你会因为诈欺罪被起诉喔。」
  「没错没错,到头来还是躲不过这样的命运。顶着一张憔悴面容、满脸胡渣被押送到法院的画面,还会在电视上强力播送呢。」
  「你是白痴啊?」
  这一次,绊确实在该吐槽的地方大力吐槽了。原本沉郁的表情也终于找回明朗的笑容。
  唔,明朗吗?还是该说无奈才好呢?看着她强悍、骄傲的表情,绊总算恢复平时的模檬了。
  「小绊果然好可爱,我可以紧紧抱住妳吗?」
  「等等、才不要。我刚才不是拒绝你了吗!」
  「呜哇,好冷漠喔!太过分了,伤心的我该找谁来安慰才好啊?」
  「愿意安慰你的女生要多少有多少吧。」
  绊绷着脸,语气不善的开口。
  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半句可以反驳的话——
  「哈啥哈哈哈哈哈……」
  由起只能发出尴尬的干笑。「看吧,你这个人要谁的安慰得不到,根本用不着我的呀。」
  绊似乎把由起的笑声当成肯定的反应,抡起拳头就直接朝腹部打来。「投降投降,反对暴力啦。」只是笑着求她原谅,却没有解释其中的误会,这或许也算是自尊心作祟吧。
  第一次察觉到异样,是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会一起看电影、逛街购物、牵手散步,自己还以为是男女朋友关系的同班女同学,有一天突然跟自己聊起关于她爱上另一个男生的恋爱烦恼。从那之后就一直有哪里不太对劲,直到同样的事经历过好几次后,由起才总算明白这种惨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原因。
  那个时候跟在那之后,女生们从头到尾都只把自己当成「好姊妹」看待而已。
  井上由起二十岁,目前单身,似乎是异性眼中「想跟你当好朋友」的最典型范本。
  真的是有够……无可救蘂。
  第4章  那是无可抗拒也充满连续性的……
  
  
  在这个露台上发现住户被殴打致死的尸体、还有房客遭到房客监禁差一点从这里摔下去(事实上的确是掉下去了),其实不过是两个月前所发生的事。事发过后,这里的露台也被迫关闭了几天,但没多久又重新开放了,生锈的古铜色装饰格子依然没有加装半点防护措施。
  一切都跟三年前某个房客从这里跳楼自杀时的处置方式一模一样。彷佛轻声呢喃着「只要您希望,欢迎随时从这里跳楼自尽」般,面向大马路的装饰格子将五层楼高的公寓这头隔出宽广的空间,朝着黑灰色的柏油路门户大开。装饰格子外不断呼啸的劲风撞击着外侧的壁面形成小小的气流旋涡,若隔着装饰格子探出身,立刻有种受到拉扯彷佛快要跌向虚空的恐怖错觉。
  站在这里,却感受不到以往那种剧烈的疼痛。对浅井来说,这样的改变无疑像是失去了原本赖以为生的某样东西,让整他人变得虚渺不安了起来。只有感受到那种几乎灼烧心肺的痛苦时,浅井才发现原来自己还在呼吸着。
  啊啊,这么说,难道我现在并没有在呼吸,所以才感觉不到疼痛吗?变成尸体的话,确实就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了。
  什么都感觉不到。这个世界不过是平淡无味的虚泛对象。现在的自己就像是失去了三魂七魄的空壳般。
  云层略显厚重的午后,浅井坐在庭院椅上伸直双脚,盯着手中的素描簿。螺旋线圈已经坏了,布满磨擦痕迹的硬纸封面勉强夹住了并没有拢整的画纸。
  画得真差劲……每次看到这几张画稿,心里都会觉得烦闷。不管是素描或透视图的技巧根本都不到家。画的主题和笔触也显得紊乱无章,整张图看下来仍搞不懂这家伙到底想表达什么东西。话虽如此,但画出这张图的家伙当时也才小学五年级,而且自负得很,总以为自己的作品一定能得到全世界的认同。还真教人哭笑不得。
  差劲透了……
  翻开另一张画纸,依然是同样的想法。
  但是……该怎么说呢?存在于这张图稿中的,并不单单只是平淡无味的空泛对象。虽然画得很烂,技巧什么的也都还相当青涩凌乱,当然更不懂这张图到底想表现什么。不过,其中却有一个共通的特质。那是什么呢?虽然搞不清楚,但画里确实存在着「什么」。就连作画的本人也理不出头绪,但里头肯定有什么东西没错。
  忽然刮起一阵夹杂了黑烟的苍白劲风。没有被固定在素描簿上的画纸轻而易举就被狂风吹起,彷如受到手风琴声引诱而飞扬四散。
  「糟糕……」
  明明抱怨画得差劲透顶,浅井还是立刻从庭院椅上跳起来想捞回那几张画纸。追着在混泥土地板上飘动的画纸,好不容易抓住一张后,又接着追趟另一张。其中一张原本快落地的画纸被扭曲的气流卷起,便轻飘飘的旋了一圈往装饰格子的方向飞去。
  那张薄薄的画纸,无意间竟跟身着白色连身洋装,任裙摆翻飞朝虚空奔去的少女背影重迭了。
  
  『不要走。』
  
  刹那间,这句台词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几乎是拚了命的,浅井从装饰铁格子探出身,用力伸长了手。横亘在眼前的街道顿时放大扩张冲击着视网膜。视力明明不太好,没想到这一刻竟连柏油路粗糙的纹理都清楚地映入眼帘。
  抓住画纸一角的那一瞬间,膝盖也狠狠撞上铁格子,突如其来的强烈痛楚让浅井终于回过神。
  把被捏得皱巴巴的画纸攥在掌心里,手指紧紧抓住了铁格子,短短几秒钟的呆愣过后,才缓缓吐出不自觉屏住的呼吸,差一点就和这张薄薄的画纸一同跳楼殉情了。刚才有个人差点以倒栽葱的姿势坠楼,但街道上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件事,依然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
  浅井讶异自己竟会无意识地紧紧抓住铁格子。就算这个世界再怎么索然无味,人类还是想活下去。明明我一直想尝试死亡的滋味啊……
  眺望的视线捕捉到两个熟悉的老人身影,同样顶着灰白的头发沿着鸟笼庄外的街道悠哉悠哉地漫步着。手肘挟着一迭晚报准备送报的派报少年踩着直排轮鞋从他们身边迅速溜过,其中一个人被吓了一大跳,马上一屁股跌坐在地。走在身旁的另一个老人却完全没注意到发生在对方身上的灾难,依然是悠悠哉哉地向前走去。
  倒在地上的老爷爷爬不起来了。另一个老爷爷却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两个人的距离就这么愈拉愈远。
  浅井蹙紧眉头。是不是有哪里不大对劲?
  一瞬间的犹豫过后,浅井突然放开装饰铁格子旋踵转身。急急忙忙拾起散落一地的其它几张画纸塞进素描簿中,就这么抱着素描簿冲回屋子里。在幽暗的楼梯间一口气跳过两阶,马不停蹄的冲下一楼后,依然脚步不停的穿过大厅,正好遇上刚从外面回来的老人之一。刚散步回来的老人脸上一副安详知足的表情。
  「喔喔,晃生的孙子也要去散步啊?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呢。洒下来的阳光就像我国的经济一样阴郁迷蒙,湿润的空气里还闻得到雨的味道喔。再也没有比今天更适合散步的天气了。嘻嘻嘻嘻。」
  「老爷爷,另一个人呢?」
  在浅井的询问下,原本震动着前排牙齿挤出笑声的老人「嗯?」了一声同时转头看向身旁,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发现伙伴不见了。边从嘴里发出「嘎咦?」的疑惑声,边歪着头,这个动作也让他的脖颈间发出「喀哒」的响声。浅井还以为他的脖子也骨折了呢。
  「该不会是掉进什么陷阱里了吧?」
  「是在大门前跌了一跤啦。」
  「我没跌倒啊。」
  「我说的是另一个老爷爷。」
  文不对题的对话让浅井觉得心浮气躁。把拍了拍口袋、又把口袋内里翻出来的老人留在原地,浅井独自走出大门。
  果然没错,一出大门就看到从五楼露台发现的、还倒在路边的第二个老人身影。不过他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凑巧路过的房客正向倒在路边的老人搭话:「老爷爷,你怎么了?」那是腋下夹着文具店的纸袋,手里提着Yanglong'sDeli购物袋的卫藤绊。
  几乎是在同时,卫藤绊也注意到了自己。可眼神一交会,卫藤绊立刻别开视线看向其它地方,像是完全没发现浅并的存在般、试图扶趟还倒在路旁的老人二号。
  「老爷爷,你站得起来吗?抓住找。」
  光靠卫藤绊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没办法撑起倒在路旁呜呜唉痛的老人。浅井小跑步走到他们身边想出手帮忙,卫藤绊却执拗的坚持靠自己的力量扶起老人。还一副不准浅井碰的傲然态度,拨开他伸出的手。
  「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了!妳应该有带手机吧?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扬声说出正确的应对方式后,只见卫藤绊扁着嘴抬起不满的目光瞄向自己,心不甘情不愿的把手探进外套口袋中。
  
  §
  
  「讨厌,不要叫我的家人来。算我求求你们了,别通知我的家人好吗?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从流氓儿子和会动用暴力的魔鬼媳妇凌虐下逃走的啊。」
  听着老人二号哭天喊地的说词,还以为他的家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恐怖人物呢,但接到通知赶到医院来的却是一群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人。其中一组是老爷爷儿子与媳妇的中年男女,另外还有三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和他们的三名妻子,和年纪最大是国巾生、最小还在喝奶的六个曾孙,一家三代共十四人。再加上受伤住院的老人家,就成了一家四代十五个人的大阵仗。又不是命在旦夕了,用不着全家一起出动来探病吧。
  「真是的,爸爸,就是知道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我才一直叫您搬回来跟我们一起住嘛。您的年纪也大了,也该让我们这些晚辈尽份心力好好照顾您了呀。您瞧瞧,这次还给陌生人添麻烦了呢……」
  「真是麻烦你们两位了,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这个吧。」边道谢还边深深地行了一礼,接着递来一篮看来相当豪华的手提水果篮,里头装的也全是些高级水果,浅井和卫藤不约而同地「喔……」了一声,轻轻点头当做回应。水果篮就由卫藤收下了。
  「曾爷爷,您没事吧?」
  「曾爷爷,您屁股痛吗?」
  「这是个好机会,这次我们一定要把您带回家,这几天内,正雄应该也会去接铸造爷爷回家才对。这个世界上有哪家的爸爸像你们一样避开家人自己搬出去住的啊?我们和正雄他们都为了要与爸爸还有铸造爷爷同住,才把家里改装成无障碍空间的二世代住宅呢。」
  「我才是铸造。」
  老人朝语气发酸还径自絮叨个不停的儿子吼道。
  「银造还在鸟笼庄里,我才是铸造,不是你的老爸。」
  儿子夫妇和孙子夫妇、还有那群围在老人周围的曾孙们全都不由得瞠大了双眼。
  「……咦?」
  儿子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不敢置信地凝视贴在床边的病人名牌。
  「奇怪?怎么会是铸造爷爷?不是说银造闪到腰被送进医院的吗?接电话的是谁啊?」
  「电话是我接的啊……哎呀,我该不会听错了吧?」
  「怎么会这样?那我得赶紧连络正维,叫他赶来医院才行。」
  「老公,我记得正维先生还在外地出差呢。」
  「那就找正雄家的长男……呃,是叫什么来着?一郎,你那个堂哥是……」
  「你说一雄啊?爸爸,一雄是我的远房堂哥才对啦。」
  「咦?远房堂哥?不是堂哥吗?」
  「爸爸和正雄叔叔才是堂兄弟,我和一雄是远房堂兄弟啦。我算给你看喔,我的爸爸是你嘛,爸爸你的爸爸是银造爷爷,银造爷爷和铸造爷爷是兄弟,铸造爷爷的儿子是正雄叔叔,正雄叔叔的儿子是一雄啊。父亲是兄弟关系的话,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堂兄弟,但当父亲是堂兄弟关系时,生下来的孩子就是远房堂兄弟了。」
  「也太复杂了吧……」
  「画成图表的话就很简单明了了。谁有纸跟笔吗?」
  「爸爸——那我和小操是堂姊妹,还是远房堂姊妹啊?」
  「小操是一雄的女儿嘛……我想想喔,父亲是远房堂兄弟的话,那生下来的孩子是什么关系啊?远房堂堂姊妹吗?」
  「老公,比起称谓的问题,你应该先打电给给一雄堂哥吧?」
  「就说了一雄是我的远房堂哥啦。爸爸和正雄叔叔才是堂兄弟,我的爸爸就是爸爸,爸爸的爸爸是银造爷爷……」
  「爸爸——这个你刚才说过了啦——」
  「老公啊,你当人家儿子的,怎么会认不出公公跟铸造爷爷呢,这样对公公实在太失礼了。」
  「是妳接电话时先搞错人的吧。」
  「啊啊,气死我了。可恶的流氓儿子和坏心魔鬼媳妇都给我滚!」
  「哎叫,公公您别气啊,吼得那么大声,会对身体产生不良影响地。」
  「我不是说了我是铸造吗!才不是妳公公呢!」
  「你们这样会给其它病患带来困扰的,在医院里请轻声细语!」
  人多势众的一家子你一言我一句,就像蜂巢般嗡嗡嗡嗡地吵个没完。脸色铁青的医护人员就算冲进病房出声警告也丝毫不见任何效果。栖身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中,等同于那群魑魅魍魉领导者的老人,在家人面前谈论的却都是些普通的家常对话,此刻的他看起来也像是一般的老年人罢了。或许拆散他们这对双胞胎后,两个老人就会失去姚力,变成普通的凡人吧。
  「哈哈哈,还真是热闹又有趣的家庭啊。」
  「哪有什么好有趣的。」
  卫藤绊「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浅井却感到全身乏力,根本提不起半点劲。
  看着双胞胎老人的家庭环境,浅井彷佛预见了几十年后属于自己的未来,不由得眼前一片黑暗。虽然不晓得会发生在什么时候,但当自己和由起分别建立了家庭后,自己的儿孙们也会为了堂兄弟或远房堂兄弟之类的问题吵个没完、陷入一片混乱的景象,轻而易举地浮现在脑海中。在一片混乱中,只有两个妈妈依然不像人类般维持着年轻美貌,穿着同样款式的洋装、像人偶娃娃般并肩坐在一起露出甜甜的微笑……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背后传来一阵寒气。
  「可是我从来没有跟这么多家人一起生活过,还真有点羡慕呢。」
  站在身旁的卫藤绊轻声呢喃着。背倚着病房里苍白的墙面,爱怜的表情透露出一丝丝寂寞,她瞇着眼凝视着铸造一族热闹的相处。忽然注意到浅井一直看着自己的侧脸,绊立刻换上一脸恐怖的表情狠狠瞪了过来,然后又嘟着嘴转头看向另一边去了。
  
  重新拨了通电话连络后,搞不清楚到底是堂兄弟还是远房堂兄弟、多达十五个人的庞大家族又像绑粽子似的跑来(就说了没有生命危险,怎么还家族拿员到齐啊)。多达三十人的探病访客没办法全塞进病房内,有些还被挤到走廊上又吵闹个没完,护士和医护人员不断跑来警告。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天,浅井与绊也被迫跟铸造爷爷一家人共处消磨了半天的时光,好不容易终于能踏上归途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反正就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没什么事好做,只是平白浪费时间罢了,被留在医院里大半天的事就别太计较了。
  水果篮里的高级哈蜜瓜散发出异常强烈的存在感,更显得沉重。
  不管是堂兄弟还是远房堂兄弟都一一向浅井与绊道了谢,还硬是把高级水果篮推到自己手中,结果两人只能各提一只水果篮走在染满黄昏橙色的街道上,浅井与卫藤之间不知为何空了好大的空间。为了与走在路肩的浅井保持一定距离,卫藤都已经在车道上了。
  「喂,走在那种地方会被撞飞喔。」
  白天还没感到那么寒冷,可当夕阳西沉后,气温也一口气降低了不少。眼看圣诞节就快到了,街上随处可见华丽的装饰,将整条街点缀得热闹非凡,但通往鸟笼庄的这条马路仍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依旧维持着泡沫经济溃堤后般,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萧瑟氛围。出现裂痕的霓虹招牌倒在路中央阻碍了行人通行,报纸和可乐那啤酒空罐堆在路旁,街灯的柱子上被贴了一大堆猥亵的粉红色传单,街灯柱角也因醉汉的呕吐物和小狗的粪尿洗礼而浸蚀生锈了。就算圣诞老公公驾着橇橇从上空经过,一定也会把这块区域当作死寂的泥沼,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吧。圣诞老公公一定想不到这种地方也会有期待得到圣诞礼物的天真小孩,就这么急急忙忙地驾着橇橇赶到下一个地方去。印在粉红色传单上的女生穿着曝露的衣裳装扮成圣诞女郎,算是唯一能感受到季节性(话说回来,那种衣服几乎可以算是泳衣了,硬是扯上季节性好像也小太对)。
  「到了纽约,要买土产回来喔。我想要好莱坞昆汀塔伦提诺的签名。」
  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卫藤绊边走边开口。她不肯抬起视线看浅井一眼,只是嘟着嘴,露出一副闹脾气的表情。这家伙今天一直摆出这种表情,难道不觉得累吗?
  「好莱坞又不在纽约。」
  「咦?不是吗?」
  「而且我也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去。」
  浅井的语气有些闷闷的。卫藤瞪大了眼,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正眼瞧自己。不,应该用「凝视」比较恰当。
  「你不去吗?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不是有人愿意帮你出钱吗?这不是个大好机会吗?」
  嘴上说着加油打气的话,但她的表情不知怎的却显得很开心。这家伙的说法和表情完全兜不起来嘛。
  「妳是希望我去?还是希望我不要去啊?」
  「你、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从来没说过不希望你去啊。想去就去啊,你就去嘛。少了一个扭扭捏捏的家伙,鸟笼庄的湿度也会降低一些吧。啊——这样住起来就清爽多了。」
  「妳把我当成湿气吗!」
  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语气,她用力晃动手里的水果篮几乎快甩出离心力,而且还一个劲的迈开大步向前走去。浅井蹙起眉头,心想:这家伙的脑子里是在想什么啊?
  「就算浅井先生离开了,我也不愁没工作可以做。我可以当其它画家的模特儿,大泽小老板说他愿意帮我介绍呢。」
  「不可以,我去跟大泽先生说没有这个必要。」
  「哈啊?你有什么权力说那种话啊?我已经不是浅井先生的模特儿了。想要在谁面前袒身裸体都跟你没有关系吧?」
  「会捡我用剩的东西,那种作家的水平也不会高到哪里去啦。」
  在离心力作用下,整篮水果突然甩了过来。「哇啊!」浅井赶紧扭过身子,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甩过去的水果篮没砸到任何人,倒是卫藤却因为离心力在原地转了一圈还踉跄了一下,马上又红着脸狠狠瞪向浅井……妳刚才那是自作自受吧。
  「妳是怎样啦,到底在生什么……」
  「你以为这是谁的错,真是个少根筋又爱玩弄女人心的坏男人!」
  「妳到底在说什么啊?」
  「就因为你根本没有自觉,才骂你少根筋啦!」
  一个人自顾自地激昂吼了几声后又突然静默下来,她缓缓放下手里的水果篮,喘着大气连肩膀都跟着上下起伏。彷佛是水果篮忽然间增加重量,那只纤细的手腕就快从肩膀关节脱落了——这样的错觉瞬间掳获了浅井的意识。也许是情绪太激动的关系,她的眼睛好像还有点发红。
  才刚以为她的心情已经转好,下一秒又突然大发脾气,然后马上又换上一张情绪低迷、好似快哭出来的表情凝视着自己。这家伙的一举一动果然都莫名其妙到了极点。为什么我非得被她用这种表情凝视不可?简直就像个孤伶伶的可怜小兔子嘛……
  「你在迷惘什么?如果你真的想去,我不会反对的。你该不会是在害怕吧?说的也是,因为美国是个很大的国家嘛,美国人的器量应该也都很大吧,到那里去的话,相较之下浅井先生的才能就只有一丁点了。只是在这个小小的岛国上稍微受到别人的赞赏,就自以为是的想出去闯荡,一定马上就会被外国人狠狠修理一顿的啦。」
  「我说妳啊,我要出国是因为有人愿意赞助我去留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如果因为我的才能不够而让赞助者失望的话,大泽先生也会脸上无光的。会这么慎重考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听着对方刻意挑衅的说法,浅井也不悦的予以反驳。她根本不懂大人的世界有多复杂,就自以为是的大声批评,未免也太自傲了吧。
  「嘿嘿~?所以浅井有生是在讨赞助者的欢心啰?」
  「我才不是在讨谁的欢心……」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嘛。你真像个笨蛋一样,这跟世人给你的评价一点关系也没有吧,反正浅井先生也没办法接受别人的委托,画出不是自己想画的图啊。与其事到如今还去在乎其它人给你的评价,你不如先别书那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画啦。浅井先生并不是为了想得到谁的赞美,才拚命画画的吧?我所认识的那个叫浅井有生的画家,是个自我中心、唯我独尊、个性阴沉有自以为是,而且完全不会顾虑到别人心情的迟钝家伙。可是,浅井有生拥有他独树一格的世界。你只要堂堂正正抬起胸膛,继续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啊。因为浅井有生所拥有的,就只有浅井有生而已啊。」
  ……真厉害啊,这个家伙。
  这样的想法已经不是第一次浮现了。为什么她能若无其事地坦然说出这种话?是因为青春,还是热血?这种浅井打死也说不出口的难为情台词,她居然能落落大方的说出来正面迎击自己。用她直接坦率的见解,表达出没有加以包装的赤裸裸意见。
  干涸得几乎快死掉的身体深处,仿佛吹起一阵风暴。从侧面袭来的强风,将至今为止一直拚命守护着不肯放手的东西吹飞了、吹远了。我明明不希望改变现况啊。我明明……一点
  也不想迈开步伐向前走的啊。紧抿着唇,用赤红的眼睛瞪着自己的卫藤突然转开了视线。
  「我要先回去了,真受不了你这种没用的男人。」
  找不到理由可以留下吐出恶语转身就跑的卫藤,浅井只能愣愣地杵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远处。摇晃着巨大水果篮的纤细背影没一会儿就跑远了。
  「不管是美国、印度还是北极,赶快去就是了啦!」
  跑得够远了之后、她摇晃着水果篮转过身,丢出这句狂妄的台词。好像有颗泪珠从小兔子眼里坠落了。不过两人离得这么远,或许只是自己看错了吧。
  怒吼声和跑步时发出「啪咚啪咚」的靴子声,在由橙黄沉淀成深蓝的柏油路面上弹跳响动着,留下「喀」的一声残响就这么消失在道路那头。
  「……」
  伫立在原地的浅井突然摇摇晃晃的往旁边倒去——
  铿。
  侧头部直接装上了街灯的铁柱。
  哈蜜瓜、苹果和菠萝从水果篮里滚了出来,一路滚到车道上。野猫跑了过来,伸出爪子在哈蜜瓜上轻轻抓了几下后就没了兴趣,悻悻然的转身跳上一旁的混凝土墙。
  「……皆子。」
  身体斜靠在街灯上,轻唤着那个名字。
  「哪,为什么一切都不顺利呢……」
  都远去了。威胁皆子存在的一切都远去了。这么一来,应该能找回当时椎心刺骨的疼痛才对啊……为什么却变得愈来愈淡薄,为什么我还是找不回当时的痛苦。如果感受得到痛苦,我就能像之前一样继续作画了,但我现在已经办不到了。我没办法再像之前一样作画了。如果没有皆子……
  
  『并不是皆子喔。』
  
  忽然间,脑海里浮现出某人的声音。
  
  『那是从很久以前就连系存在着了。早在你与皆子认识之前、或是皆子在你身边的时候,甚是皆子消失之后……』
  
  那是谁说过的话?好像最近才听过,但不知为何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表弟还在念小学时教人怀念的童稚声音。
  那本素描簿一直以来都连系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回到还是小学生时的自己,在黑暗中迷惘着,但仍时左时右个个追回掉落在黑暗中各种形状的水果,将它们一个个放回水果篮里确认形状。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采寻什么,但还是拚了命的追逐着。
  
  §
  
  围绕着大厅壁面的圆柱状美术灯映照着棋盘花纹的地板,光影交错间形成犹如万花筒的几何图形。但镶嵌在壁向上的美术灯约有两成的灯泡是坏掉的,八角柱型的天花板各个死角都结了厚厚的蜘蛛网,吸收了屋子内的湿气再加上尘埃的重量而显得有些垂坠。深夜的大厅无论何时都像是恐怖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那栋被封闭别墅,空气中总飘荡着淡淡的异样氛围。而休息区里的映像管电视正在播放的恐怖电影,则是一场滑稽的剧中剧。
  一个老人独自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专心下着西洋棋。棋盘另一头没有坐人,只有他一个。但老人仍像平常和棋盘另一头的伙伴对奕般,每放下一颗棋子便停伫许久,嘴里「嗯嗯唔唔……」的念念有词,然后再伸手移动棋子。
  自HotelWilliamsChildBird对外出租初期便一直栖息于此,可说是妖怪大头目的老人背影现在却好像妖力被榨干似的,看起来整整缩小了一圈。那失落的模样,竟少了平时老奸巨猾的嚣张气势。少了另一个人,被孤伶伶留在鸟笼庄里的老魔头此刻也不过是个寂寞的小老头儿罢了。
  浅井无言地弯腰坐在老人对面的空位上。刚才待住房里却了无睡意,所以才想到大厅休息区来晃晃。
  把手伸向西洋棋盘,抓起黑色的骑士往前走了一格。
  「唔哼,来这一招啊。」
  紧盯着棋盘的老人嘴里喃喃着:
  「那我就这么走,看你怎么防守。」
  言语间,老人也移动了白色的小兵。
  镰咚、镰咚,随着轻脆的移动声响起,两方的棋子也在棋盘上互相发动攻击。
  老人从棋盘上抬起头来,露出满足的笑容。布满皱纹的脸孔浮现一道裂缝,可以窥见里头的黄板牙已经少了好几颗。
  「那么久不见,你的技术也提升了不少嘛,晃生。」
  听到这个名字,浅井有瞬间的困惑。浅廾晃生是已经去世许久的祖父名字。
  「我是……」
  「你在那个世界也有努力修行下棋的技巧吧,看起来就是一副没有其它娱乐的样子嘛。咱爷儿俩原本预定再过不久也要去报到,但那个地方要是太无聊,就少了去的动力了嘛。不过我可是不会输给你的喔,到目的为止的成绩是398胜399败,谁叫你赢了最后一场对奕就逃跑了,现在换我们要把面子赢回来。」
  老人兴味盎然地再次移动棋子,浅井也放弃了表明身份的念头,继续眼前这场生死对奕。
  锵咚……锵咚。双方的棋子在木制棋盘上轻轻滑动的声响,和老人不时发出「喔喔……」
  「唔嗯嗯……」的呢喃声在静谧的空间中幽幽迥响着。
  「将军。」
  白色的皇后不偏不倚锁定了黑色的国王。皇后所处之地的东西南北四方都留下了进退皆宜的可移动区域。相对的,黑色国王的可移动范围只剩下最后一格。国王的四周全被白棋团团包围了,不管往哪边移动依然处于白棋的射程内,就算想逃也逃不开。
  「我输了。」
  浅井认愉的行了一礼。
  「这么一来就是399胜399败了,我们又并驾齐驱了呢。嘻嘻嘻嘻……」
  露出前排的牙齿,老人笑道。
  「才不会输给你呢,咱爷儿俩也是常常磨练着自己的棋艺喔。为了哪天能和你再在棋盘开战厮杀,我早就准备好了。好久没这么开心了。我说真的,真的是很开心哪。谢谢你啦,晃生。」
  「啊啊,嗯……谢谢你。」
  被当作祖父还被他道谢了,浅井只能苦笑着回以暧眯的应答。浅井不记得爸爸的爸爸,也就是自己的爷爷。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说话的语气呢?虽然见过爷爷生前的旧照片,但浅井并不认为自己与爷爷相像到会让人错认的程度。
  浅井常想,如果爷爷没有那么早撒手人寰,还真想跟他好好聊聊天啊。听说爷爷是个摄影师。最后他飞往异国的战地,在战场上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摄影这份工作对爷爷来说,究竟有多大的意义?他是怀抱着怎么样的决心与觉悟,单身远赴异国的?如果能和爷爷说说话,或许就能为正迷惘不已的自己指示一条光明的道路吧。
  「你应该没有后悔吧?」
  结束一场胜负后,老人满足地躺进沙发里,替手里的烟斗点上火,喃喃开口道:
  「最后死在战场上,你应该没有后悔吧?」
  浅井掩不住讶异地望着老人的面孔。老人本就布满皱纹的脸孔更形扭曲,万分享受似的吞吐着烟圈。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我之前一直想,如果能再见到你,有个东西我想让你看看。」
  言语间,老人也从黄铜制的古董烟斗收藏盒中拿出一张小纸片。
  递到眼前来的是一张折成四等份的风景明信片。看来已是年代久远,斑驳的纸片上,连墨水的痕迹都褪成茶红色。折痕的地方已经破损,要是动作再粗暴些,这张纸片很可能会散成一地碎片、染上霉黑,就此消弭无踪,所以浅井才小心翼翼地摊开了手中小小的纸片。
  这张风景明信片上的照片是爷爷拍的吗?黑白色调的荒芜风景中心,是两个小孩子手牵着手的背影。是对兄妹吗,一个是看起来年纪较长的少年,另一个是稚幼的小女孩。
  没想到爷爷竟会拍出这种照片,浅并不禁感到意外。从老家挖掘出的老旧物品中,也有几幅爷爷过去所拍摄的作品,伹不管哪张照片都只是淡淡地捕捉了战争现实的一面。一点也感觉不到对战争的愤怒或怜悯之类的个人情绪。爷爷并不会把自己的价值观加诸到他所拍摄的作品中,而是以客观的角度留下战争记录——一直以来,浅井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这张风景明信片,却跟过去所见的爷爷作品有着天壤之别。这不是一张毫无情感的战争记录,却也不是想藉由拍下成为战争牺牲品而感到疲惫不堪的孩子来搏取世人同情的照片。抬起头,挺直了细瘦的身体,面对着眼前荒芜大地的兄妹身影,彷佛正准备拔足奔向那宽阔的荒野般,刻划出一股英勇的气势。
  这张照片中,包含了爷爷怎么样的心情与想法?
  收件者的名字写的是英文,上头盖的也是外国的邮戳,但写在上头的词句却是日语。写得又草又凌乱。
  
  『整个世界蜂拥袭来。
  我遭到浊流吞没,被掠夺了呼叫,只能在黑暗中无助挣扎。
  在这里,每天都有好几百人丧命。谁也无法保证睡在隔壁的人明天清早还能互道早安。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至今为止所累积的经验、价值观、还有我那微薄的坚持,慢慢堆砌而成的一切都将毁坏,我已经不再有所期待。
  现在我唯一拥有的,就只有手中的照相机,和伴着我继续前行的鞋子而已。
  但我知道,只要我还有这两样东西,不管哪里都到得了。
  照相机和鞋子,就是构筑我这个人的基本元素。就算失去了一切,只要我还拥有这两样东西,我就能秉持着自我,到达任何地方。』
  
  「晃生啊……你到了多远的地方呢?」
  老人的提问,让浅井从风景明信片中蓦然抬起头。
  被他以爷爷的名字呼唤着,假装成爷爷坐在老人面前的自己未免太厚脸皮了。自己根本连踏都还没踏出一步啊。只是固执地守着微小足道的自尊,远离那些会危害到自己小小世界的人事物,将自己封闭在狭窄可笑的范围内。
  
  『我就能秉持着自我,到达任何地方。』
  记忆中不曾听过的爷爷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从很久以前就连系存在着了唷……从今以后,你也会接触到更多采多姿的新鲜事物,从那些东西身上汲取经验,然后成为有生血肉的一部分,让你的生命变得更加完整。』
  小学时期的表弟用清澈明朗的声音诉说着。
  
  『你只要堂堂正正抬起胸膛继续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啊。因为浅井有生所拥有的,就只有浅井有生而已啊。』
  刚强却像是快哭出来般,微微颤抖的少女声音在耳边回荡着。
  
  还是个小学生的自己独自迷失在黑暗中,但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开阔了。
  那是个除了纯白之外再没有其它的、空无一物的世界。像是面还没有涂上任何色彩的巨大画布,无边无际地朝四面八方扩张。照相机换成少年手中的七彩油漆罐和画笔刷具。脚上穿的是被颜料染得斑驳的帆布鞋。
  这张昼布可以随你的喜好自由作画喔——听到这句话,少年忍不住兴奋起来。该画什么才好呢?这么大一张画布,不管想画什么都不是问题啊。知道替这张画布染满色彩之前,只要有这双鞋子和手中的画具颜料,我就能到达任何地方。我也想知道我究竟能走多远。
  我想画。彷佛清水流入沙漠,强烈的冲动一波接着一波不断袭来。我所追求的,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因为实在太理所当然,才会不小心迷失了方向,而且还一直没有察觉到呢。
  怀着早已朝前方奔驰的兴奋心情,少年向后回望。一路走来的白色沙滩上所留下的鞋印连系着过去,因而造就了现在的自己。
  路途中有一抹白色的人影。那熟悉的姿态不知不觉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在浊白的浓雾中模糊得教人看不清晰。少年舍不下那抹身影,举步就想往回走。
  
  『走吧走吧,你已经无法回到这里来了。』
  
  人影却摇摇头,制止了少年的脚步。
  
  『我已经什么都无法给你了。就算寄生在我的尸体上,也吸收不了半点养分,只是让你跟着我一起腐朽凋萎罢了。你懂吗,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喔。
  你总算想通了。这样就够了,有生。』
  
略显寂寞的垂下眼,那一瞬间自己彷佛隔着浓浓白雾看见了她的轮廓。但她仍决绝地这么说,挥挥手做出最后的告别。


第5章   圣夜,在突触的宇宙中
  
  
  「绊,妳怎么了?已经开始了唷,大家都聚集在大厅了呢。」
  「等等,我就好了,现在就去。」
  「咦,妳就这么披头散发的去啊?借我,我帮妳把头发盘上去……唔,总觉得还少了什么,应该要在头发上加点装饰才对啊。妳有没有花朵形状的饰品啊?」
  「我没有花朵形状的饰品……只有骷髅头和被箭穿过的爱心而已,今天应该不适合戴那种东西吧……」
  「真没办法耶,那我的借妳好了。」
  「啊,谢、谢谢你……可是这么一来,由起就没有发饰了啊?」
  「就算没有花朵陪衬,我照样光鲜亮丽,所以没关系的。」
  「……(还真是准确无比的自我评价啊。)」
  「好了好了,快把鞋子穿一穿,我们也该下去啰。」
  「等、等我一下啦,这种鞋子的鞋跟好细,好难走路喔……」
  「那我先下去啰——」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穿着不习惯的高跟鞋摇摇晃晃总算来到一楼时,在场所有人都拉开了手中的喜庆花瓣拉炮,伴随着「哇啊~」的热烈欢呼声。一阵微风扬起,白色与粉红色的花瓣在眼前纷飞,一直飘上了天井。
  「好的,虽然自觉僭越,但在下相当荣幸能被指名担任这场婚礼的主持人,就让我带领各位与会嘉宾大喊三声万岁吧。希望大家能一同参与,祝福这对璧人永远幸福,希望两家人从此繁荣兴盛,也祈祷各位与会嘉宾都能追求到属于自己的幸……」
  「让我们为了新诞生的山田一家……」
  「万岁——!万岁——!万岁——!」
  「啊,你们怎么可以自己先喊啦,至少让我把该讲的话统统讲完嘛!」
  「哇啊哈哈哈,今天是值得庆贺的大日子,你就别计较了嘛!」
  给新人的祝贺词说得七零八落,而且到底是谁要求高喊三声万岁的啊……不过大家的祝福心情依然不变。在纷飞坠落的花雨洗礼下,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地真心祝福这个新诞生的家庭。
  被偌大的欢呼声围绕,新郎与新娘都惊讶得瞠大了双眼,但当他们把目光放在彼此身上时,浮现出的是同样幸福的微笑,也开始挥动双手回应大家的欢呼祝福。
  新郎的脖子上系着白色领结,那是只硬把肥嘟嘟的身躯塞进膨胀的白色礼服中的三色花猫布偶。穿戴着纯白头纱和结婚礼服的新娘巧笑倩兮的依偎在新郎身旁,而新郎新娘各自的小孩——一个是穿着纯白礼服妆扮得十分可爱动人的小女孩,另一个是穿着短裤和三件式男用礼服,因紧张而神色僵硬的小男生,两个小孩子分别站在新郎新娘的两侧。这样的景象,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三棵小树贴靠在壮硕大树上的感觉嘛。
  华乃子站在新娘的对面,与新郎牵着手,嘴唇抿成一直线露出一脸生硬的表情。站在新娘身旁的小男生似乎很在意华乃子的样子,不时对她投以关注的视线。就算看在旁人眼中,也很清楚那个小男生一定是迷上华乃子了。不过,华乃子似乎没有把那个小男生的爱意放在心上。
  新郎抱起华乃子,让她坐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突来的举动把华乃子吓出悲鸣,赶紧伸手环抱住花猫布偶的脖子。
  她紧咬着下唇,大大的眼瞳里蓄满了泪花。
  「爸爸,恭喜你了。」
  这一定是华乃子拚了命才挤出口的祝福吧。漾起噙着泪水的笑容,华乃子把头埋进花猫布偶绵软的脸颊。
  看到这幕,新娘也不服输的试图抱起自己的小儿子,但已经上小学的儿子可不是光靠女性的双手就能轻而易举抱起来的。「妈妈,这样很危险,很危险啦!」儿子拚命扭动身体想回到地面,但这样胡乱挣扎反而更危险,花猫布偶适时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腕将摇摇晃晃的母子也纳入自己怀中。「哇啊啊~」虽然因吃惊而尖叫,新娘还是笑着偎向花猫布偶。「妈妈,好痛,这样很痛啦。」几乎快被新郎与新娘夹扁的儿子只能无奈地露出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身为这个新家庭的支柱,这个家的父亲是个以父亲的角度来说相当奇怪的花猫布偶,在交换订情戒指之际,新娘套在新郎身上的不是戒指,而是一只镶着圆型大钤铛的尾巴套环,这一点也实在是怪得可以,但他们无疑是一家人没有错。就绊所知道的,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哪户人家比他们更像一家人了。
  聚集在鸟笼庄一楼大厅的房客们都穿上自己最隆重豪华的一套衣服。连绊也找出深藏任衣柜深处这套有着大蓬裙的红色洋装,舍弃了平时爱穿的皮靴和帆布鞋,换上一双尖头高跟鞋。刚才由起还帮自己把头发盘起来,别上一朵花当装饰。
  双胞胎老人的身影也出现在大厅。他们同样戴着系上绢丝的圆顶礼帽,穿着袖子长度略显不足的外套和松垮的长裤,把自己装扮得像卓别麟一样;撑着拐杖的是因腰痛住院的铸造爷爷,没有撑拐杖的就是银造爷爷——这倒是能分辨他们两人的好办法。
  至于海伦小姐,她的装扮无疑已经到达变装的领域了。今天的她就像某国的高贵公主般穿着相当鲜艳的绿色大礼服,手里握着一把不知是孔雀还是什么的羽毛制成的西式羽扇,从束紧的腰部下方成伞状蓬散开的裙罩里大概还可以再躲个两、三个大人。站在她身旁的未婚夫看起来就像她家的小厮一样。
  那个老爱引发骚动的中国人李老师也穿上绘有华丽龙形刺绣的丝质民族服饰。除此之外也有穿着和式花纹长裤的房客,还有不知道是不是搞错什么,在头上绑着棉布,身上穿着半截和式上衣,活像正在参加祭典的住户。毫无国籍可书、缺乏统一性,看起来超没格调。虽然搞不懂大家为什么闹哄哄的吵成一团,总之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值得庆贺的事,那就加入一起感染欢愉的气氛吧——抱着这种想法的房客在鸟笼庄里已经见怪不怪了。掬起不断落下的纷飞花瓣往周围挥洒,每个人都笑着、舞动着,享受着甜蜜与幸福。
  脸颊染上粉桃色的新娘笑容深深地烙印在绊的眼中。
  虽然是个美女,但并没有给人花枝招展的感觉。她所穿的新娘礼服也不是很贵的那种,真要以礼服来比较的话,海伦小姐的扮相才像是主角的行头。但不管海伦小姐和其它房客们再怎么喧哗玩乐,今天这个大日子的主角依然是她——只要有眼睛应该都看得出来。要说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此时此刻的她看起来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还要幸福的关系啊。
  成为喜欢的人心目中最重要的存在,原来就会露出那么明媚灿烂的幸福笑容啊。看起来简简单单平平淡淡,但只要依偎在所爱的人身旁就能露出那么美丽的笑容,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真教人羡慕呢,绊心想。
  视线在会场中逡巡,隔着开心得跳来跳去的房客头顶望去,绊默默寻找着那个一头黑发、纤瘦修长的身影。浅井就站在骚动的另一头,露出一脸与我无关的旁观者表情。他身上穿着和个展开幕酒会时同样的西装,但今天没有系上领带,西装外套下仍是平常那件皱巴巴的衬衫。头发也是任其长长,而显得凌乱不堪。他正和站在身旁的由起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本来还在吵架冷战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和好了。真教人羡慕啊……
  身穿性感的鱼尾型礼服,戴在手腕的宽版手环营造出既性感又可爱的整体感,由起的品味还是这么出众。就算把华丽的花朵发饰借给绊了,正如他本人所说,少了发饰陪衬依然无损他的气质。问他今天为什么穿女装?得到的响应是「如果穿上西装让绊又再次迷上我,不是很困扰吗?」俏皮的回答完后,他还刻意朝自己眨了眨眼。
  由起虽然还是用跟以前没两样的亲密态度对待自己,但一度破碎的关系是不可能这么简单就修复得了的。两人之间的那道裂痕,好像就这么被搁置着不管了——这就是绊的感觉。
  真是羡慕。
  今天的自己怎么老是动不动就在羡慕别人啊。
  浅井和由起之间存在着不需要表面的言语交流,而是更深刻、更绝对的信赖关系。那是绊与他们两人之间绝不可能达到的境界。绊若想和他们心灵相通,就必须将自己最纯粹的心意藉由言语直接表达出来才行。绊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永远不变,总有一天——不得不改变的日子一定会到来。
  可是,那两个人一定能一辈子维持那样的关系。就算偶尔吵吵架、就算不得不分离,但只要一见到面,一定马上就能恢复原本亲密的关系了。
  那浅井与绊又如何呢?如果分离了,谁敢保证我们之间还能不能恢复原本的关系。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太深厚的关系,如果分离了,也许真的就此分道扬镳了吧。
  绊注意到了。浅井他……已经决定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他说了那些话的关系,也许自己只是让他下定决心的其中一个契机。只是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谈过之后,隔天浅井的表情明显不再踌躇彷徨了。啊啊,他已经决定了呢,光从他的表情就看得出来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飞出鸟笼了。
  我真是个大笨蛋。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自己的愚蠢。明明想叫他别离开的,却脱口说出「你就去嘛」这种话。
  海伦小姐挽着她的未婚夫,宛如参加舞会的公主在大厅中心跳起舞来。大家脸上都挂着笑容,看起来好开心的样子。
  但,绊却忽然感到不安。担心这里的房客齐聚一堂引发骚动,该不会是最后一次了吧。
  笑着、舞动着,房客们一个接着一个消失远去的错觉囚困着绊的心思。像是为了呼应观众们的拍手喝采,竭尽全力妆扮自己的演出者最后都要一同上台谢幕。为了回应观众的喝采而一个个依序走向台前,在聚光灯的照射下行礼致谢,然后轻巧的转身离开舞台。随着每一个人离开舞台后,欢呼声也少了一点。谢幕结束后,舞台上空无一人。拉下幕帘的时间已迫在眉睫。
  结束后,一切部将产生变化。不管再怎么祈祷不要变,也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当灯光全部暗下后,绊也不得不离开这座舞台。
  
  §
  
  婚礼结束的隔天,312号室的山田父女搬离了鸟笼庄。一家四口要住在鸟笼庄实在太狭窄了,他们好像到外面去租了一间虽然老旧,但空间还算宽敞的房子。就算跟房屋中介公司签约时,只要用太太的名义租屋就没问题了,但最大的谜团还是山田先生是怎么考到驾照的,不过这种问题还是不要太深入追究好了。驾照上的照片也是猫咪布偶装吗?不不不,还是别太深入追究了。
  脖子上挂了一条毛巾的山田先生,正忙着把行李装上停在鸟笼庄大门口前的小型卡车上(猫布偶会流汗吗?绊对此感到怀疑,那条毛巾说不定只是用来装装样子,表达气氛的吧)。昨天以一袭纯白结婚礼服衬托出高贵气质的新娘,今天穿着简便的牛仔裤装来帮忙。冷冽的早晨时分,努力劳动的人们额际没一会儿就浮现出豆大的汗水,新婚妻子不时拿起自己的毛巾为她的丈夫抹抹额头。所以我说,猫布偶的额头上哪来的汗水啊……
  算了,只要当事人觉得幸福、开心也就够了。
  绊的迷你裙底下还穿了件牛仔裤,厚实的羽绒外套包裹着上半身,完全一副防寒态势站在大厅一隅观察着山田一家的模样。因为搬家作业的关系,十二月清晨的冷冽空气一波接着一波从洞开的大门口灌进来。忍不住拉紧羽绒外套的襟口,从嘴里呼吐出的气息也变成白白的雾气。
  「天气这么冷,妳还来观摩吗?」
  出声的是山田华乃子。她穿着缝上「山田」名牌、上下成套的运动服,把长发扎成两颗小丸子。总是把自己装扮成哥德萝莉,态度傲慢自大的山田华乃子,此刻看起来就跟一般的小学女生没什么两样。
  「妳还挺闲的嘛。」
  嘴上这么说的华乃子也是一副闲得发慌的样子。那些行李几乎都由猫布偶爸爸轻轻松松搬上车了,根本没有她出场表现的机会。她大概也是闲得无聊才会找绊说话吧。
  「没有啊,我只是去买早餐,顺便停下来看看而已。」
  「哼,是喔。」
  得到绊不以为然的响应,华乃子同样也不以为然的随口应了一声。
  之后两人便沉默地一同看着大门前仍持续中的搬家作业。猫布偶把纸箱搬到卡车后头的装载平台上,太太和儿子负责把平台上的纸箱往里头推。太太不顾自己的能力硬是想扛起那几箱重得要命的行李,每次看到她不自量力的模样,儿子就会大喊:「妈,那个妳搬不动啦!」或是「妈,妳先搬那个应该比较快吧。」努力地替妈妈解围。看来山田先生的新太太是个做事很卖力的人嘛。
  「我并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妳可别松懈了喔。」
  突如其来地,华乃子开口道。
  「妳在说什么啊?」
  绊蹙起了眉头。华乃子的视线依然睨瞪似的紧盯着前方,冷冷地接着说:
  「哼,不过跟爸爸比起来,浅井有生还不算是个成熟的男人啦。希望下次见面时,浅井有生能像爸爸一样,变得比现在更有男子气概。到那个时候,我也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
  「……喔,是喔。」
  单方向的情敌宣言让绊感到无奈,只淡淡的吁出一口气。
  像爸爸一样有男子气概吗……忍不住幻想起浅井慢慢猫布偶化的模样。这到底算进化还是退化啊?
  「不过呢,值得庆幸的是,妳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啦,卫藤绊。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是少女漫画的王道剧情呢。在那种情况下……我也不是完全不会动心啦。」
  呃,喔……绊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华乃子的目光全放在卡车上那个正忙着整理纸箱,将要与她成为兄妹的少年身上。而她也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好不容易把一堆行李都搬上卡车了,出来送行的管理员先生开口和猫布偶与华乃子寒暄了几句。
  「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了。」
  「哪儿的话,我是这里的管理员嘛。希望您搬出去后也能过得幸福,我随时会在这里等候你们的归来喔。」
  戴着制式帽子深深低下头的管理员先生极有礼貌的回话。在这种场合,应该是祈祷搬出去的山田父女不会再回到这里来才对吧。
  除了正好待在现场的绊之外,并没有其它住户前来送行。对这里大部分的房客而言,现在还是好梦正酣的时候。山田一家的搬离工作就在中午以前静静地完成了。昨天那场吵闹的结婚典礼就像梦境般不切实际,此时山田一家的迁离则在静谧中进行。
  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总是门户大开欢迎客人到来,但有时却近乎冷酷的对即将离去的人们没有一丝惋惜。对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来说,走了一些人,总会有另一些人顶替位子,住户们不过是来来去去的过客罢了。强纳生离去时是这般,罗密欧离开时同样也是这般。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谁来了、谁又走了,都只是沉默地包容接受。
  
  山田家的迁离像是个开端,没隔几天,陆陆续绩也有其它房客退租搬离了鸟笼庄。
  海伦小姐决定结婚了,要搬出去和她的未婚夫一起生活。居然有迎娶海伦小姐的勇气,她这个未婚夫也算得上是个真正的勇士,不然就是货真价实的被虐狂……绊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在未婚夫家派来的佣人动作迅速确实的搬运行李过程中,躺在像棺材般细长石造柜中被一起搬运的海伦突然坐起身,从棺木里爬出来,蹑手蹑脚地偎到绊身边。
  「小绊,这本书还给妳啰。」
  那是之前借她的平装书《吸血鬼德古拉》。她是受到吸血鬼感化,才特地订作了这只棺木吗?真搞不懂有钱人的想法。
  「还有,这东西也送给妳。」
  除了书本之外,海伦也递来一瓶可纳于掌心的小瓶子,歪着头看了看瓶子,里头装的是无色透明的液体,约有半瓶之多。
  「这是什么?」
  海伦扬起淡淡的微笑,摆出说明芳疗精油效用的店员嘴脸,以流畅的语气说道。
  「使用方法很简单,只要在意中人的酒杯或咖啡杯中滴上一滴就行了。这玩意儿会自动在体内分解,就算验遍了尸体也找不出半点证据唷。」
  「我不要,别用那种天真的表情把这么危险的东西送人啦。」
  「可是——要是放在身边,我一定会使用它的嘛。」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妳一辈子都不需要使用这种东西!」
  想把小瓶子推还回去,海伦小姐却发出「喔呵呵」的笑声转过身,重新躺回棺材里悄悄阖上棺盖。
  「奇怪?海伦跑哪儿去了?海——伦 ?」
  就在未婚夫左顾右盼找不到自己的未婚妻时,两个扛起棺材的佣人大剌剌地从他的眼前走过。棺材里不停发出刻意压低的轻笑声。
  
  又隔一天,双胞胎老人铸造爷爷和银造爷爷的家人共达三十名冲进了鸟笼庄,一群人吵吵闹闹的将两个老人家的家当搬了出去。
  「谁准你们擅自决定的!我可不想可悲的被儿子收留。是遗产吧!就是看中了我的遗产,魔鬼媳妇才要我的蠢儿子来把我接回去吧!」
  「这是诈欺啊,这些家伙全都是骗子啊!咱爷儿俩是浪迹天涯的孤独双胞胎,才没有其它亲人呢。这些人都是想骗走遗产的坏家伙。咱爷俩的遗产一毛都不会分给你们的!」
  「说什么孤独的浪迹天涯,那你又是我的什么人?你是谁?我又是什么人啊?」
  「我是银造,你是铸造啊。」
  「不,我是银造,铸造是你才对啊。」
  「什么,你这老家伙想冒用我的名字吗?」
  「你才是呢!」
  老人们本来是朝着儿孙们大叫,吼到一半不知为何竟突然对骂起来,原本安然坐在摇椅上的两个老人气到同时探出身互相叫骂扭打在一块,孙子和曾孙们就趁这个时候把他们连人带椅搬了出去。
  
  怕老婆的李老师总算存够了船费,回到有「桂林龙卷风」等待的祖国去了。
  那个神经质的男人也在圣诞节前的某一天忽然消失踪影。据说好像是收到什么跟军事机密有关的暗号,怕会危害到身旁的人,所以逃亡到苏联去了。苏联早就不存在了吧?不过又听说他只是结束了找不到工作的放荡生活被带回乡下了。
  为什么至今为止会毫无根据的相信呢?相信鸟笼庄里的房客是因为没有其它地方可去,相信大家会永远待在这里。
  每个人都各有属于自己的家庭,拥有能接纳自己的栖身之所。没有人会被永远隔离在鸟笼里与世界切割,也不可能一辈子沉浸在温暖悠闲的梦境之中。总有一天,大家都会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的世界。
  朝阳洒进在幽暗中温柔摆荡的鸟笼庄。各位,该是起床的时候啰。有谁一一唤醒了房客们。一间接一间敲响房门,将大家带出梦境之外。那里有家人陪伴,早餐也已经准备好了,有些人要出门上班上学、有些人要打扫房子,换下玄关那颗坏掉的灯泡装上新的,要不就是修剪庭院里的花花草草,平凡普通的日常生活正在等着你们喔。
  
  §
  
  「小绊,有妳的信。」
  事情发生在十二月二十日。和平时一样淡漠处理事务的管理员先生唤住了正准备走过大厅的绊。
  那是封白底加上红蓝线条的国际信件。寄件者是不久前才来过日本的「代理监护人」。休息区里没有半个人,坐在沙发上打开信封后,里头还有另一只信封。这是只红色的信封,信封上写着「Merry Christmas」。
  以圣诞礼物而言,这封信并没有带来太大的惊喜感,因为里头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片。
  那是张从国际机场飞往异国都市的机票。上头打印的日期就是这个月的三十一号。从今天算起只剩下十天左右了。
  对于Williams Child Bird先生提出的要求,当时说好的考虑期限是一个月,当初订下这个期限是在十一月底的时候。手中这张机票的出发日期则精准地抓在期限的最后一天。
  如果答案是YES,那就坐上飞机过来吧。
  ……而答案,绊已经放在心里了。
  「啊啊,浅井老弟,我等你很久了呢。」
  耳边响起大厅柜台那头的管理员声音。绊不由得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转过身隔着椅背看去,那个熟悉的驼背身影就站在柜台前。
  「麻烦你了。」
  驼着背的修长身影跟管理员稍微寒暄过后,就伸手拿起搁置在柜台一角的粉红色公共电话话筒。对喔,绊走到柜台拿信时,那台粉红色的公共电话话筒好像就是拿起来的。
  浅井的房间里没有安装电话,他本人也没办手机,是个彻头彻尾的非文明人,有要事找他的话,只能打到鸟笼庄共享的这台粉红色电话才得以与他取得连系。不过,若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尤其当他正在呼呼大睡的时候),浅井这家伙也经常不接电话,所以会打这支电话找他的人真的少之又少。
  这么说,这是一通很重要的电话啰。
  我根本没必要躲起来嘛,虽然这么想,绊还是躲在沙发暗处尽量屏住自己的气息,竖起耳朵偷听柜台那头的状况。只见浅井偶尔轻轻点头,要不就是小声回答了对方几句,根本猜测不出对话内容,让躲在一旁偷听的绊感到焦躁不已。真是的,拜托你可不可以把话说得更清楚一点啊!
  「好,那就先这样了,再见。」
  这通电话并没有持续太久,浅井讲了两三句就挂断了。跟管理员先生点了一下头准备从柜台前离开时,绊忍不住对浅井的背影出声。
  「你什么时候要去?已经决定了吗?」
  听到绊的声音,浅井的身影明显僵了一下。
  「……妳在啊。」
  管理员先生不干偷听这种不解风情又小家子气的事,早就返回柜台后头士处理其它事务了。管理员先生只在有工作得处理时才会现身,等工作一结束,他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不知消失到哪里去。
  「留学的事,你已经决定了吧?」
  「嗯,算是。」
  「什么时候走?」
  「二十五号吧。」
  「咦,那不是快了吗?」
  「这次只先去一个礼拜。去和赞助者见面,还有找房子,过年时会回来一趟。真的打包行李住过去应该是三月的事。」
  嘴里咕哝着,他的视线左右飘移就是不肯看向自己。事到如今才装成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这个男人实在太狡猾了。明明单方面解雇了绊的模特儿工作,现在又露出这种表情,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堂堂正正说出来不就得了。
  绊自己也已经「下定决心」了啊,要不然……一定会因为他的态度而心旌动摇的。
  「是吗。那等你过年回来时,我已经不在了呢。」
  故意装出一脸坦然的样子,绊淡淡说着,还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那张夹在指间的国际机票。稍微让浅井吃惊一下,应该不会遭到天谴吧。知道他要去留学时,自己同样也吓了一大跳啊。
  「怎么回事?」
  「我没跟你提过吗?」绊先佯装不知,才又接着说:「我的监护人想带我去英国。对方是个有钱又高贵而且还很绅士的叔叔喔。虽然我还没见过他,不过应该是这样吧。他说想收我当养女,还要让我继承他的大笔遗产,我怎么可能错失这个大好机会,想都没想我就答应对方了。」
  「我怎么都没听说!」
  「我为什么非得把这种事告诉浅井先生不可啊?」
  「妳就是该说。」
  这家伙还能自我中心到什么地步啊?为了报复而稍微把事情夸大了一些,没想到浅井却超乎自己所预期的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搞得绊不由得有些胆怯起来。
  看吧,他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前一刻才狠狠把自己推开,下一秒又抓着手腕把自己往他的方向拉近。每次遇到这种状况,绊就会像个笨蛋一样感到既欢喜又忧虑,但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事。原谅他的话,自己一定又会被无情地推得远远的,我这次绝对不会再被你牵着鼻子走了。
  「况且连见都没见过还敢说什么大话啊,对方一定是个变态色老头啦!」
  「啥啊?你自己不也没见过,凭什么说这种话啊!」虽然代理人是个奇怪、迷恋偶像的宅男没错。「浅井先生不也要到美国去吗,我要去哪里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吧?而且你一定马上就会找到新的模特儿了,就尽量去跟爆乳金发妞好好相处啦!」
  「妳是白痴啊。与其被那种不晓得姓啥名谁的变态色老头包养……」
  「你说谁被谁包——」
  「那不如跟我一起走吧,到纽约去。」
  「养啊……」
  绊张口不能成言。
  ……刚才那个,是幻听吗?
  绊从没想过还有这样的选择。原以为浅井离开之后,已经被解雇的自己就只能孤孤单单的留下来。
  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绊只能怔怔地凝视浅井的脸孔。说出这句话的浅井本人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有些茫然的喃喃自语着:「啊,对喔,还有这一招嘛!」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还能继续当你的模特儿吗?」
  「哪有什么意思,只要妳愿意,那就来当我的模特儿啊。」
  这算是从浅井口中说出最大的赞美了吧。是绊一直一来所渴望听到的话。不是皆子的替身,一直以来绊都希望他能认可自己也是个模特儿,所以才那么执着努力。
  ……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已经不同了。
  人类是很贪婪的。得到渴望的东西后,就会奢求更多。
  「太自作主张了吧。浅井有生,你很娘耶。」
  硬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低沉嘶哑的声音。垂在身侧不知何时已经握紧的拳头细细颤抖着。这次换成浅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吶吶地望着绊。
  「我才不想跟着浅井先生到纽约去被你包养呢。我也不想变成那种只会为了男人而活的女人。浅井先生是为了自己的梦想才决定到纽约去的吧?既然如此,你就应该舍弃这里的一切,不带一丝牵挂的去啊。」
  如果下颚不拚命使力固定,只怕自己会立刻点头,说出「我跟你去!我跟你去!」这种话来。如果不用力握紧拳头,只怕自己会双手大张,开心的手舞足蹈。
  可是,已经够了,我已经感到厌烦了。如果浅井出国,自己也要离开这个地方,明明都决定好了,但怎么心情又会受到动摇呢。撒点饵诱骗自己上勾后,又收回线任其自生自灭随波逐流,自己就像只脑筋差到极点的笨鱼。我再也不会受到甜美的饵食欺骗了。
  「你别管我了。不要再因为你的反复无常来耍弄我。还是说,你愿意把我当成你心中的第一?你愿意比喜欢皆子更喜欢我吗?你明明办不到,却还……」
  挑高的天花板回响着自己的声音,然后又窜入自己耳中。
  你 愿意 喜欢我吗?
  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你 愿意 喜欢我吗?
  你 愿意 喜欢我吗?
  你 愿意 喜欢我吗?
  回响也太多次了吧,才这么想,就发现躲在走廊那头偷窥的〈扫除者〉正悄悄玩起传话游戏。被绊用饱含杀气的眼神狠狠一瞪,立刻抓着抹布和畚箕逃之夭夭了。平常老爱播些恐怖电影的电视机也像在吸引观众目光般换了频道,出现在屏幕上的是出通俗肥皂剧。抓奸在床的妻子那张涂着大红色口红的嘴巴丑陋扭曲着,一边指着情妇一边逼近自己的老公。我跟这个女人,你到底爱谁!
  绊怯怯地窥探浅井的反应。只见他仍处于惊讶状态久久无法回神,就算他是个对别人的事既没神经又漠不关心的超级迟钝男,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了,他应该不会不晓得其中的意义吧。
  强烈的羞耻顿时涌上心头,绊已经没办法在原地多待一秒钟了。
  「刚才是我胡说的,是瞎扯的,你就常从没听挝。」
  「呃,就算妳叫我当作没听过,我也……」
  「我说你没听过就是没听过!现在立刻给我全部忘记。要是敢再提起一次,我就狠狠揍你,揍到你的记忆都消失为止!」
  伸出指头警告后,绊头也不回的转身逃跑了。
  
  §
  
  为了不让他有机会「再提起那件事」,绊打算一直避着浅井直到逃亡出境。浅井再过一个礼拜就要去纽约了,然后绊也会随即出发飞往英国。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逃亡到海外啊。
  妳不听他的答复就打算逃跑吗?脑海中那个强硬的自己这么说。
  反正早就知道他会响应什么了不是吗。没骨气的那个自己这么回答。
  就算翻著书也完全看不进眼里,只好全部扔在一旁。已经没必要再把自己的读后感想寄给监护人了。喜欢的衣服和鞋子用海运寄过去,随身行李都装进大皮箱里了,剩下的东西就打包装箱。如果有其它房客住进这个房间,就请管理员先生把这些东西全部丢掉。
  绊只花了三、四天就把行李都整理完毕。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离出发只剩下最后的一个星期,为了过完这星期而留下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其余的东西全装进纸箱里堆在墙边,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空空如也的书柜和化妆台、还没拆开来的纸箱、丝毫感觉不出生活气息的厨房——就跟两年前刚搬进鸟笼庄,运来的行李都还没整理时的房间风景一模一样。家具都是搬进来之前就附好的,唯一由自己掏腰包买下的只有地板上那台旧型的红色电视机。那是绊刚从街上那些伙伴所玩的〈游戏〉组织中脱离,成为浅并的模特儿后,第一次用自己打工的薪水买来的东西。脏兮兮圆滚滚的外型不知不觉间也让自己感到爱不释手。那个时候,绊所构筑出的自我世界,多半都是围绕在这台电视机上。
  悦子和留美……过去一起在街头游荡的伙伴脸孔一一浮上脑海。不知道大家最近过得怎么样?直到这一刻,绊忽然有些怀念起过去那个荒唐的年代。
  好久没到那个地方去了,不如现在就过去看看吧。
  会出现这种想法,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已经过了下班下课人潮汹涌的颠峰时段,闹区里随处可见的灯饰炫目得令眼睛发疼,街上满是匆忙赶路的行人。装扮成圣诞老公公的年轻工读生站在店门口,摩擦着被寒风冻得发僵的双手,努力叫卖折价过后的烤鸡或蛋糕。那些工读生大概只想快点把剩下的商品卖光,好结束今晚的打工,跟谁一起度过所剩无几的平安夜吧。摆在绊眼前的商品已经从八折变成七折了。就算现在开始也不迟喔,大家都得好好享受下一年一度的圣诞佳节嘛——总觉得有些强迫性的逼人接受,但过往行人都只顾着匆匆从布满灯饰的拱形牌楼下走过。
  有些人赶着回家陪伴家人,有人些急着前往与情人相约的餐厅共进晚餐,在各有目的地的人潮中,绊只是把双手塞进羽绒外套的口袋里,下颚埋在立起的领子中,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晃荡着。
  不管怎么样也用不着那么拚命地过圣诞节吧,明天或后天也买得到烤鸡或蛋糕啊,不管什么时候吃味道也不会变嘛,如果想举办派对,无论何时何地想办就能办啊。会这么想,大概是因为绊并没有非得在今天过平安夜的理由吧。
  每个人都活在〈现实〉里,所以才能在这种特别的日子脱离日常生活,得到进入梦境中玩乐的借口。慌慌张张地在有限的时间内尽情享受,等明天的太阳一升起,就不得不从美梦中醒来,回归正常的生活。因为没有哪一场梦是永远不会醒来的。
  不,还是有吧。像是在街上和朋友们一起玩乐的那段时光,自己好像可以永远当个无忧无虑的少女。绊无法想象变成大人以后的自己。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到公司上班、结婚生子、成为一个母亲的模样。无法想象,也不愿想象。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待在原地裹足不前……
  愈想心情就愈沉闷,没多久已经来到那个熟悉的地方。〈游戏〉伙伴们的集合场所——车道旁的护栏。
  绊脱离〈游戏〉的成员是在一年前的这个季节。夜空中飞舞的雪花在各色灯彩的照耀下显得闪烁魅惑,在溢满圣诞气氛的闹区里,一屁股坐在车道旁的护栏上,十几岁的少女穿着迷你裙或短裤露出自傲的光滑美腿,就算十二月的寒冷天气将吞吐出的气息都染白,也能聊着无聊的话题就这么度过好几个小时,而且一点都不觉得厌腻。最近的年轻女孩子即使被路过的大人蹙眉相对也不当一回事,有时还会光着脚丫坐在人行道上,大啖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饼干或饭团。她们会以不输给车道上传来的噪音音量大声嬉闹玩乐,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也能令她们笑得东倒西歪,或者动不动就感到情绪焦躁,还会乱踢随便停放在路旁的车子,把侧边车门踢凹了就赶紧逃跑。
  可是今晚,那时候坐在护栏旁嬉笑怒骂的少女们都已经不在了。只有扮成圣诞老公公的工读生手里拿着KTV的广告广告牌一脸无趣地站在那里而已。没有人的护栏另一头,一盏盏略带黄光的车头灯拖着眩目的亮度疾驰而去。好一阵子没到这里来,不晓得是不是发生过车祸意外,一年前还很平直的护栏现在却从车道往人行步道的方向凹了进去,整片护栏都扭曲歪斜了。
  那时候的朋友有没有人还待在这里呢?这样的期待不是不曾出现过……可是,毕竟都过了一年了。再稍微在附近晃一下就回去吧。
  明明都已经放弃了,心底某个角落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失望。喂——妳那件长版T超可爱的——是在哪里买的啊?啊——那间店我也挺喜欢的。好啊,下次我们一起去逛逛吧——那里的店长挺帅的唷……少女们喧闹的声音仿佛沁染了车道旁的护栏产生余音回响传入了耳中,但这么一来反而令绊更感到空虚寂寞了。
  「哇啊,妳那个手机吊饰好可爱喔——」
  「在哪儿买的啊?有没有其它的颜色?」
  「五百八十日圆?我也买一个好了。」
  「那我也要——」
  「好啊,下次我们一起去吧——」
  又听到了。讨厌的幻听。快点消失啦。
  ……不,并不是幻听?
  惊讶的抬起视线逡巡,就看到三、四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女手挽着手边走边聊天。
  其中有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是在〈游戏〉的成员中,可以说和绊不相上下的另一个女孩子——留美。
  「留美……」
  一看到她,绊的脸上瞬间绽放光彩,几乎就要立刻冲上前去,却在下一秒停住了脚步。
  围绕在留美周围的女生,都穿着绊不熟悉的陌生制服,都是绊不认识的陌生人。绀蓝色的制服外套和膝上二十公分的折裙,长筒袜加平底船型鞋,短版的双排扣外套外,每个人都围上一条方格花纹的围巾,虽然不知道她念那间学校,不过看起来就跟一般的高中女生没什么两样。
  留美身上也穿着跟她们一样的制服。她挂在手机上的吊饰玩偶似乎很可爱,所以其它女生才会围着她露出羡慕不已的目光。留美从以前就比其它人对服装或饰品的流行趋势更敏锐,总是能早一步挖掘到流行又漂亮的小东西。大家在羡慕过后,隔几天每个人身上都会出现同样的物品。
  留美跟那个时候一样,都没有变呢——感到怀念的同时——但她变了好多喔……心中却也浮现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感受。
  还在街头游荡的时期,原本挑染了显眼粉红色的头发现在已经染回咖啡色,她穿着跟其它女生一样的制服、跟其它女生一样乖乖上学,身边围绕着为了区区五百八十日圆的手机吊饰就兴高采烈谈论的朋友……一年前的留美只要一句「买个圣诞礼物给我嘛~」轻轻松松就能要求路旁的老头买下多一个零甚至两个零的高价饰品。
  绊默默从套着同样的长袜、穿着同样平底鞋的女高中生身旁走过。正忙着与朋友聊天的留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从身边走过的绊。彷佛眼前有一面巨大的魔术镜子,巧妙地将绊的身影隔绝在留美的视线之外。在留美眼中,那就只是一片空无一人的护栏。如果不出声叫住她,留美就会毫无所察地直接走掉了。
  「已经九点了,得快点回家才行。」
  「我明年也准备要上补习班了。」
  「我大概也会参加春季讲习吧——」
  「从四月开始,我们就要变成考生了呢。」
  一听到「考生」这么写实的单字,绊反而更无法出声唤住留美了。
  留美已经活在跟那个时候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了。她要上学,也交到了一群新朋友;她有家庭,也有等待她回家的家人;况且她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已经存在于过去的自己,似乎不该踏进留美现在的生活。留美已经融入同样穿着学校制服的朋友之中了,一头红发又穿着大红色短皮裤,被那群认真向上的少女视若无物的自己,似乎不该随随便便对现在的她出声打招呼。
  那个时候一起嬉戏玩乐的伙伴们,早就从护栏旁消失了——绊终于明白。大家早就从梦中醒来,回到现实世界了。
  奇怪的是,当初比任何人都早一步离开护栏的自己,事实上却依然被留在这里。在这个大家相继离去的护栏一隅,独自啃蚀着还无法死心断念的过往记忆。
  此刻的心情跟还在上幼儿园那时的回忆重迭了。妈妈因为经常生病的关系,突然不能来接自己放学之类的事早已是家常便饭。那一天,其它的幼儿园学生跟着爸爸妈妈离开后,只有绊一个人还孤孤单单地留在幼儿园的庭院里。孩提时期的绊把嘴嘟得高高的,丢着手中的橡皮球打发时间。圣诞节前夕那天,妈妈也因为感冒完全没有准备早就说好的圣诞派对。派对一直等到三天后妈妈的身体好不容易好一点时才举行,但圣诞节早就结束了,那场迟来的圣诞派对只让人觉得可笑。果然还是得在特定的日子里,才能脱离现实到梦中游玩啊。
  事到如今居然还会品尝到幼儿园那时的苦涩心情,自己的思考模式难道跟只会闹别扭的幼儿园小孩子没两样吗?想到这里,绊的情绪又更低落了几分。
  我怎么会想到这里来啊?早知道会把自己搞得这么悲惨,就不会特地跑来了。真讨厌,我到底是来干么的嘛。
  叹了一口气,忍不住一脚踹飞正好映入眼帘的那只可怜空罐。
  飞出去的空罐砸到走在前面那个行人的皮鞋上,往上弹了起来。绊本想假装与自己无关,但对方却缓缓朝自己走来。下半身穿着任其污黑的漆皮鞋和没有整烫已经看不出线条的长裤,怎么看都像个没办法出头天的穷酸上班族。
  「那个……如果妳有空,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个饭呢?」
  耳边传来稍嫌尖锐有些走调的声音,绊这才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面前的男人。看起来差不多四十多一点的岁数,就跟他的下半身给人的印染般,是个不起眼的中年老头。他大概不习惯在街上跟女生搭讪吧,原本柔和的脸孔因紧张而不由自主的绷紧。看起来是不会穷到哪里去,但也不是个有钱人就是了。从头到脚说有多平凡就有多平凡。是那种混在同年纪的中年上班族之中,一定马上就被淹没再也分不出到底是哪个人的类型。
  绊对这种型的老头子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冷冷地回答道:
  「你还是回去吧?老婆跟孩子不是都在等你回家吗?」
  「不,事实上我家里没人……本来跟女儿约好一起吃晚饭的,可是她说要跟朋友一起去唱KTV,我就被放鸽子了。老婆也说今晚要参加合唱团的圣诞晚会……不过今天早上我遇到隔壁家的太太,跟她聊起了这件事……隔壁家的太太说今晚并没有要举办圣诞晚会……所以那个……就算回家我也没什么事好做,本来打算跟女儿一起吃晚餐特地预约的餐厅就在这附近,取消的话总觉得有点浪费,妳要是肚子饿,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一顿呢?」
  中年老头的脸颊一抖一抖的(他大概是想露出笑容吧),局促不安地搔了搔头。关于妻子的事,他虽然含糊带过,但圣诞前夕会背着老公有其它活动,理由大概只有一个吧。这不是中午的主妇肥皂剧场经常出现的桥段吗。
  「啊啊,这时候好像要付点钱是吧?该给多少才好呢?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太清楚价码怎么算……」
  因为绊一直没有回答,慌张不安的大叔本就怯懦的声音又变得更尖锐了。看着他那么拼命的样子,绊突然感到可笑,忍不住轻轻勾起了笑容。圣诞节前夕,老婆和女儿都不肯跟他一起过,所以他才绷着一脸局促不安的表情,跟一个和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年纪的陌生女生搭讪,一边窥探对方的脸色还一边急着说明。绊觉得自己并不讨厌这个大叔。
  「好啊,反正是你请吃饭吧?」
  「咦……真的可以吗?」
  大叔像是惊讶不已的瞪大双眼。虽然主动邀约,但他想都没想过绊居然真的会答应吧。
  「我们走吧。」
  绊主动地稍微勾住对方的手腕,「啊,这边,那间店就在这边,请跟我来。」大叔立刻红了脸急忙踏出脚步。居然会对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的绊使用敬语,这个大叔实在有够奇怪的。
  「要去吃什么?好吃的东西吗?」
  「啊啊,是啊,当然是很好吃的东西。真希望能赶快吃到……」
  这个大叔从头到尾的态度都很诡异,但绊只当他是第一次搭讪女生想搞援助交际的新手,所以才松懈了戒心。没想到自己的愚昧最后却演变成教人后悔不已的局面。
  
  怀着在圣诞节约会的心情,勾着手走在拥挤纷扰的街头,前方不知为何聚集了一堆路人,搞得人来人往的步行道有些瘫痪。
  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啊?绊挺直了背脊想看清楚状况,只见在装饰了冬青和松球洋溢着圣诞气氛的街灯下,有一对戴着尺寸不同的正式礼帽,怎么看都像是搞错出席场合的两人组身影,路过的行人们都不由得停下脚步。戴着小礼帽的那个,是个制作得相当精致的人偶娃娃。而戴着大礼帽的男人则藉由丝线操纵着人偶的一举一动,人偶与人类之间,彷佛各自拥有不同的灵魂相互对话着。
  「咦,那是由起……?」
  被吸引住后忍不住凝神细看,才发现在聚集的人群之中有个像极了由起的身影。今天是平安夜,但大概没准备什么活动吧,不远处的由起身上只随便套了件普通外套,但就算混在人群之中依然亮丽显眼,那个人肯定就是由起没错。
  原本还盯着腹语术表演的由起忽然转开视线左右张望起来,吓了一跳的绊赶紧开口:
  「肚子饿死了,我们快点走吧!」硬是拉着身旁的大叔掉头离开了。
  由起该不会发现自己了吧?不,如果他发现,应该会叫住自己才对。绊在大叔身后躲躲藏藏,脚步没停,心脏也紧张得怦通怦通跳个不停。居然偏偏选在今天,而且还是这种地方偶遇了最不想碰到的对象,今天果然不是我的幸运日。
  绊很清楚因为自暴自弃而做出这种举动的自己到底有多么愚蠢。不是早在一年多前就主动结束了援交游戏吗,要是被由起看到自己又重蹈覆辙了,一定会被他轻蔑的。拜托拜托,千万别让他发现……
  想回头确认的冲动一而再地袭上心头,但一想到可能会和他四眼相交,就怎么也提不起转身回头的勇气,只能僵直着背脊继续向前走,直到远离了喧嚷的人潮,才抚着胸口终于松了一口气。
  如果这时候绊不是满脑子都想着由起的事,应该会更早发现这位大叔很明显一直朝着闹区的反方向走去。绊很熟悉这条街。更往前走只会更沉寂静谧,根本没有可以坐下来庆祝圣诞节的餐厅。走在没有半点人气的暗巷里,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这里已经离闹区中心有一段距离了。耳边传来像是沾了雨水的塑料袋还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原来是路边的野猫发出「呜嘎——」让人不太舒服的呜叫声,正攀着排水管往上爬。
  「对不起……」
  一旁的大叔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说着,忽然从绊的身边退离好几步。一时之间,绊还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向自己道歉。这位大叔的举动一直都很诡异,此刻却露出一副快崩溃的模样,全身不停发抖,眼珠也慌乱地左右飘移。
  大叔视线所及的方向站着某个人。刻意不让任何人通过这条窄巷似的阻挡在前方,那是个巨大的人影。
  「唷,好久不见了嘛。」
  听到对方这么说,绊下意识的蹙起眉头。
  那是个穿着绉巴巴的军用外套,就算把话说得再委婉,也跟「好人」两字完全沾不上边的四十多岁老男人。剃成五分头的发丝有六成以上都花白了,剩下的四成则是要黑不黑要白不白的灰色。亮晃晃的金项链配上尖头漆皮鞋,乏善可陈的服装品味更显示出眼前这位仁兄的陈腐。
  「你是谁啊?」
  试着思索一秒钟,但实在没有半点头绪,绊只好诚实地出声发问。男人的脸颊立刻因憎恨而歪斜扭曲,磨着牙恨恨道:
  「妳这家伙,该不会说妳忘了吧!会在这里撞见我只能怪妳气数已尽,我劝妳还是死心吧。」
  不止外表,连说出来的台词都陈腐到了极点。居然敢毫不羞愧地当着别人的面说出这种老掉牙的台词,反而令人对他的勇气感到佩服。这种漫画里才见得到的小混混嘴脸……记忆角落有些不太重要的画面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戳动绊的神经。
  本就灰白的头发经过这一年的洗礼似乎有增多的趋势——
  「啊——一万五千圆。」
  一提起这个发色花白的五分头,就想起这个男人当时钱包里的总财产。
  「嘿~原来你还在这附近鬼混啊,我还以为你早就因为什么无聊的伤害事件被抓进牢里蹲了呢。」
  一年前的这个时期,有一群十几岁的少女在这条街上进行了一场〈游戏〉。主要是猎一些出手大方的中老年上班族,与他们进行援助交际,看谁能跟他们周旋到最后的紧要开头、还有带回多少现金的竞赛游戏。只和老头子吃吃饭或唱唱歌是当不了赢家的;必须进到宾馆,在千钧一发之际逃掉才能得到更多累积分数,不过重点是绝不可以做到最后。
  如果只是当个好学生乖乖上学,就没办法享受这种「刺激快感」,参与〈游戏〉的女孩们都像是在吸吮冰凉的巧克力奶昔般活在这种刺激之中。这是我们这些名为「少女」的生物,当下才握有的特权。但在此同时,心里却也有种——若不这么做,就没办法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想法。主动踏入危险的状态中,因紧张与恐惧而心悸不已的时候;穿过暗巷甩掉那些紧追在后的人,跑得气喘吁吁的时候,那一瞬间的激昂,就能让这具身体确实感受到心脏脾肺都还在跳动运作着。绊甚至想象过,如果连这个部分都毁坏了,自己大概就活不下去了吧。
  「一万五千圆」是绊当时钓上的猎物,只穿了一件内裤、被绊孤伶伶遗弃在宾馆房间里的男人。发生那件事之后,这家伙还是没学乖,再度彼绊的朋友早知惠给钓上,实在是个有够没用的男人。
  「搞什么……我被骗了啊?」
  直到这一刻,绊才转过头看向那个带自己到这里来的大叔。大叔一边后退,一边小声地再次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位大叔说的话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的啊?和女儿约好一起吃晚餐的事、老婆说今晚要去参加圣诞晚会的事、老婆说不定背着他搞外过的事……这些事,从一开始就是谎言吗?是不是等他回家后,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烤鸡和蛋糕,老婆和女儿也早就准备好等他回家一起开派对了呢?
  什么嘛,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耍白痴的只有自己一个而已。哪有人会因为被女儿放了鸽子,就找一个正好经过的陌生女孩搭讪,世界上是不可能有这种蠢老头的。这里只有被雇来假装笨拙的中年男子,还有以为他局促狼狈的模样是因为不习惯跟女生搭讪、而丝毫不加以怀疑的白痴笨女生而已。
  「已经没你的事了,快滚吧。」
  男人发话后,那个大叔就像被人抓住头发似的,一时之间居然有些犹疑,但最后他还是转过身逃走了。脚步一迈开,就再也没有回头看绊一眼。
  啊——啊——今天实在差劲透了。都怪自己实在太笨了。
  绊自嘲的叹息好像被男人解读成另一种意思,只见他夸耀似的从鼻孔哼出一口气。
  「哎呀,妳也用不着那么绝望嘛。我们好不容易重逢了,就好好相处嘛。喔喔,妳可别想逃喔。」
  男人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折迭式小刀在绊的面前晃了晃。「我栽在妳手上足足丢了两次脸呢,妳可得好好补偿我才行喔。」这家伙说的话、做的事到底还能老派到什么地步啊?那些三流的流氓电影里,也只有没啥路用、层级最低的小混混才会吐出这种丢脸到家的台词耶。
  冷汗浸湿了掌心,但绊绝不会把紧张害怕的情绪在脸上表现出一分一毫。就算是死,也绝不能顺了这个迂腐男人的心意。
  「你要在这里做吗?这里脏得要命恶心死了,我才不要咧。而且我也还没洗澡,还是带我上宾馆吧,想怎么做随便你。」
  「妳以为同样的招术还能再让我上当吗?反正妳一定又想逃了是吧?」
  「你都拿出那么恐怖的东西了,我哪敢逃啊。而且不管怎么说,我原本就打算陪刚才那个大叔开房间啊,现在只是换了对象而已。反正我今天也是一个人,本来就想找个人一起度过啊。你想想嘛,今天可是平安夜耶?比起刚才那个有点肥的大叔,对象换成你真是太好了。我还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呢。」
  「喔、喔……是吗?妳这么说也没错啦……」
  绊难得坦率的态度让男人忍不住瞪大眼,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看来耍白痴的并不只绊一人呢。
  「……白——痴啊你。」
  半瞇着眼冷冷地吐出这句话之后,男人原本已经弛缓下来的脸颊又立刻绷紧。
  「都已经第三次了,你怎么还是学不乖?看来你真的一点成长也没有呢。」
  这个男人和我都一样,跟一年前相比,一点成长也没有。都是被这条黑暗的街道拖住脚步,怎么也脱离不了的愚蠢家伙。
  「妳这家伙,就这么想讨打吗!」
  男人气到脸红脖子粗,抡起握着小刀的那只拳头,刀柄向下对着绊的脸孔挥来。绊咬紧牙根,瞬也不瞬地瞪着男人的拳头。都拿出刀子威胁了,却没有真的拿刀伤人的狠劲,谁要在这种没用的男人面前闭上眼睛啊。这是我自己招惹来的灾难,所以我不会闪躲。
  「居然对弱女子施暴,我身为一名英国绅士实在没办法苟同你的行为呢。」
  活像演戏般刻意装出的声调在暗巷中响起。
  「什么人?」
  男人的拳头停在半空中,任溢满杀气的视线瞪向声音传出的方向。全身上下绷紧的力气顿时缓和下来,绊也转头看向自己身后。
  绊当然认得出声的那个人。刚刚在路上碰到时,还祈祷对方不会发现自己,但他果然还是注意到了。每当绊身陷危机,他总是会适时出手相救。
  「由起……」
  幽暗的巷口站着一个人影。闹区那头折射的昏黄灯光洒在他的身后,浮现出大小不同的两个圆筒形状。其中一个影子是俏皮地将礼帽斜戴的由起。而由起手中捧着的,是个同样戴着小礼帽、身穿英国绅士服饰的傀儡娃娃。那个人偶和由起头上戴的那顶礼帽,都是刚才在街头卖艺的那位腹语术师傅的行头。
  「你是哪来的啊,居然还装成那副可笑的样子。」
  男人厌烦的扬声问道。虽然不像真正的腹语术师傅那么厉害,由起还是灵巧的操纵起人偶点头打了声招呼。
  「我的名字不值一提,只不过是碰巧经过的英国绅士罢了。」
  「你是把我当成白痴耍吗!」
  「由起!」
  本想趁着男人的注意力被引开时逃到由起身边,但却被两只大手用力扯回原地,手腕被反折扭到身后,尖锐的刀锋同时抵住脖子。绊仰起头,努力想逃开那把快陷进皮肤的利刃。羽绒外套的襟口裂开了,里头的白色毛絮随风漫舞。男人靠得太近,他身上混合了香水与体臭的浓烈男性气息令绊几乎作呕。
  「我就觉得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那张脸……喂,你是当时的那个家伙对吧……啧,想不到居然是个男人,你是人妖啊!」
  「人家才不是人妖,你这个人好没礼貌喔。」人偶已经被放在一边,由起嘟着嘴,不满地开口回道。
  「随便你怎么说啦。那个时候受你照顾了,想不到你居然还敢大剌剌地出现在我面前,简直可以说是飞蛾扑火嘛。」
  「呜哇,居然会讲出那种小混混才说得出口的标准台词,现在是什么状况啊?没想到现实世界中还存在着这种古早派的小混混,你算得上是贵重的文化遗产喔,一定要摆在大自然遗产博物馆里展示才行啦。」
  「你果然是把我当成白痴在耍!」
  「嗯——把白痴当成白痴耍,有哪里不对吗?」
   「该死的家伙!」
  握着刀子的手因愤怒而颤抖,眼看就要割破绊细嫩的颈项皮肤。「等等,你这样煽动他的情绪干嘛啦!」拚命仰高下颚的绊,从喉间逸出嘶哑的问句。喂,由起,难道你不是来救我的吗?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救绊脱离这个男人的魔掌吧,明明看到绊受迫于刀刃的威逼,由起却丝毫不在意的继续出言挑拨男人的情绪。
  「咦——?绊,妳在说什么啊?该不会以为我是来救妳的吧?妳真的以为每件事都这么顺利吗?刚才明明一看到我就躲起来了不是?」
  想都没想过由起居然会说出这种话,绊顿时哑口无言。由起再次拿起人偶,把脸藏在娃娃身后,这次他一面操纵着娃娃的下巴一开一阖,一面模仿娃娃的声音说话。
  「所以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只是凑巧路过的英国绅士。就让我看看那边那位愚笨又勇敢的小姑娘要怎么从自己招惹来的困境中脱身吧。」
  「由、由起,你不是真的想见死不救吧?看到女孩子被坏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动弹不得时,如果真的是英国绅士应该会出手相救才对吧……」
  「妳在胡说什么啊?我最讨厌打架那种野蛮的行为了,而且我也从没打过架呢。」
  一股似曾相识的既视感让脑袋有些晕眩,是浅井。此情此景,就跟绊当时被疯狂杀人魔当作人质时,浅井所表现出的应对方式一模一样。这对表兄弟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惹人厌的地方特别有默契啊。绊气得咬紧牙关,发出牙齿磨合的喀嘻声。
  「妳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就算绊身陷危机,现在我也已经没有挺身相助的道义了吧?」
  躲在人偶身后,由起理所当然似的冷淡回道。
  只要由起来了就没事了。他一定会救我的。心中怀抱的美好期待全因他的这句话瞬间化为无形。看来他是真的打算冷眼旁观了,由起转身一屁股坐到店家放在后门的垃圾桶上,也把手中的人偶摆在自己的膝上。
  绊已经无话可说。以为事到如今由起还会出手相救,实在想得太美了。如果当时能响应由起的感情,他一定会一辈子珍爱守护着自己——但绊已经拒绝了,是绊亲手斩断了那份唾手可得的幸福。
  「哇啊!小绊接下来该不会被迫做出这种事跟那种事吧。没想到我能有幸目睹那么精彩的场面,真教人兴奋耶。接下来应该会出现恐怖的虐杀场面吧?喂,那位大叔,这个小丫头耍了你很多次吧?你应该不会让她死得太轻松吧?要从那个部位开始好呢?先把指甲一片片扒下来,再挖出她的眼球,然后趁她还没断气时把肠子拉出来……」
  教人毛骨悚然的施虐方式从挂着微笑的人偶嘴巴(其实是由起的嘴巴)中一句接着一句吐出。喉咙深处逸出的愉快笑声震动了小巷子中的黑暗气息。大街上的昏暗灯光映照在平滑的人偶脸上,从嘴巴连结到下颚的缝线看起来就像溢流出嘴角的黑色血液。
  「呃,也用不着做到那种地步吧……」
  手持刀物的男人听完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你该不会是在害怕吧?这样就吓到你了?什么嘛,果然是只会出一张嘴的没用小混混啊,有够丢脸的。你要是没有觉悟,就不要拿着那种东西在街上乱晃啦。」
  「你、你还挺敢说的嘛……啊啊——做就做,我就做给你看!给我睁大眼睛看仔细了!好,那就先从眼睛开始!」
  在由起的挑衅下,男人仅剩的一丁点良心也随风而逝了。他抓着绊的下颚,手里的刀子闪着银光,但由起还是不为所动。男人额头上泌出的汗滴也闪动着微微光芒。马上就要袭向自己的应该是超乎想象的痛楚吧,思及此,绊更是用力地咬紧牙关。这双眼最后所见的居然是这个臭老头丑陋的模样,真是烂透了。
  喀滋,一声钝音响起。
  绊的眼球并没有被挖出来,反而是那个挟持自己的男人眼珠子几乎都要夺眶而出,接着他的脸孔也横向飞了出去。
  弹到半空中旋转一圈落下的刀子被毫不费力的接住了(如果那把刀子再多旋转半圈,肯定会直接刺入掌心)——
  「浅井……先生……」
  一手拿着刀子,另一只手上握着把男人的侧头部狠狠敲出一道凹痕的铁制球棒,忽然出现的修长身躯盛气凌人地盯着倒在地面上的男人。细长的眼眸里闪烁着危险的幽光。
  「搞、搞什么鬼啊,突然来这一下,是想痛死我啊……」
  按着渗出鲜血的太阳穴,男人本想抬头看看来者何人,但铁制球棒又往他的胸口一砸,他只能再度躺回地面。将左手的刀子反手握紧后,浅井弯下腰蹲在男人身边,把刀锋对准他的眼窝。
  用死灵在地面蠕动爬行的低沉嗓音轻轻开口——
  「就先从眼睛开始……对吧?」
  「噫呀!」
  看着只差几公分就要刺进眼窝的刀口,男人吓得发出尖叫。
  「我、我只是随便说说的啦,开个小玩笑嘛。我、我只是想吓吓那个丫头而已,不会真的伤害她啦……」
  「我跟我家的表弟不同,最讨厌有人开玩笑。」
  「真、真的很对不起!请、请、请你饶了我吧……」
  刀锋已然逼近满头大汗拚命求饶的男人眼球。「浅、浅井先生……?」对于绊的呼唤,浅井完全充耳不闻。刚才刀子对着自己时也没有阖上眼睛的绊,这次却紧紧闭上双眼看都不敢看。
  等又又等,却迟迟没有等到男人痛苦的哀号。
  怯怯地悄悄睁开眼窥探,原来刀锋在接触到眼球前,男人已经翻着白眼吓晕过去了。
  「啧,算这家伙的运气好。」
  听不出到底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口吻(不过他都说讨厌开玩笑了,说不定是认真的吧),浅井轻轻咋舌之后便丢掉手中的铁制球棒,左手也灵巧的把利刃折迭起来。
  啪啪啪,身后传来轻快的拍手声。是由起操纵着人偶做出拍手的动作。
  「有生,你很慢耶,最后关头才赶到。」
  「你要是肯自己动手解决,就不会遇到这种危机了吧。」
  「因为人家从来没有打过架嘛~」
  「你还真有脸说这种话。」
  浅并冷冷地吐槽一句,便把左手的刀子丢给扬着笑容走来的由起。
  膝盖瞬间失去力气,绊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跌坐在地上。思考回路当机了,一时之间绊也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接下来嘛……」
  由起脸上还是堆着笑容,边动手把刚折迭好的刀子再打开,屈身蹲在已经昏死过去的男人身边。表情看起来很温和,但由起背后散发出的气息可是黑暗到极点了。
  「该怎么料理这个老头才好呢。不管再怎么努力,这么难以下咽的食材本身就是最大的败笔吧。现在要做的事,跟您刚才真的差点伤害到绊、还有我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隐忍下来的都无关。而是被您老人家叫人妖这一点,对我个人来说可是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怨念呢。关于这一点,您可千万别误会啰。」
  由起谦谦有礼的再三说明自己的立场后,便毫不留情地提起男人的衣领。
  
  §
  
  夜深了,结束营业的加油站屋檐底下吊着大小不同的两团黑影。小的那个是头上戴着礼帽做英国绅士装扮的人偶娃娃。大的那个是原本凶恶的脸孔肿得歪七扭八、还被剥到全身上下只剩一条内裤昏死过去的四十多岁老头。男人头上也戴着一顶礼帽,只可惜他身上只有一条内裤,怎么看都不像个绅士。肚子上还被人用麦克笔写下「我是买春和对妇女施暴的惯犯,请把我抓起来」几个大字。为了写这几个字,由起还特地跑到便利商店买了一枝麦克笔。也用不着做到这种地步吧……就连绊都忍不住同情起他的遭遇了。唔,不过跟眼球被插爆比起来,这样的处置已经算是相当宽厚了吧。
  「有没有鞭子之类的东西啊,我来鞭他几下。」
  把已经晕死过去的男人狠狠揍一顿再吊起来供人观赏好像还是难消由起的心头之恨,此时的由起像是头寻找饵食的大熊般蹑手蹑脚地在加油站里东摸西摸。
  由起生气了,非常生气,气得不得了。可就算如此,还是不肯出手(倒是出嘴了)救身陷危难的绊。因为他已经没有再出手帮忙绊的义务了,就算想帮也不能帮。
  「……矛盾的家伙。」
  弯腰坐在加油站外的护栏上,绊吶吶开口,但声音并没有传到由起耳中。
  「真是的,明明你自己就能解决的事,偏偏还要使唤别人去处理……」
  和绊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同样弯腰坐在护栏上的浅井一脸不服气的嘟嘟嚷嚷抱怨着。由起原本好像打算找浅井出来喝一杯,才会在街上等他。好好的平安夜居然两个大男人相约喝酒,说起来还真是可悲,不过今晚是浅井待在日本的最后一天了。如果计划没有更改,他就会搭明天一早的飞机去纽约留学了。
  原本是希望能在不碰到浅井的状况下逃亡到国外,结果现在却变成这样。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的绊,只能下意识地别开视线不去看浅井。
  『你愿意喜欢我嘛?』
  当着他的面说出那种话,浅井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先等等喔。毕竟对方是浅井,说不定他根本搞不清楚那句话所代表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他可是浅井耶。这个男人脑子中的一般常识早就被厚厚一层「艺术肥料」给埋没,变成一堆化石了吧。
  偷偷地斜眼观察他的脸色。浅井依然是一副爱困模样半瞇着眼望着前方,把刚从加油站旁的贩卖机买来的罐装咖啡倒在地上。说不定他早就忘了。说不定当时那句话被他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不当一回事了。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他能忘了绊当时讲的那句话就好了。
  「……所以……」
  正当浅井开口想说些什么时,一辆重型机车从两人身后呼啸疾驰而过,刮起震耳欲聋的噪音。像极了蜗牛眼睛的车头灯,瞬间将浅井的侧脸照得发白。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噪音远去后,绊眨了眨眼反问,浅井一脸嫌麻烦的样子咋了咋舌,把刚才的话又重说了一遍。
  「为什么妳会选我,而不是由起?」
  ……咦?
  绊本想问他是指什么——
  「什……什么!?」
  下一秒却从喉咙发出一声怪叫,一个踉呛差点从护栏上翻跌过去。浅井对于绊激烈的反应倒是一点也不在意,默默地从外套口袋中掏出香烟,点火。原来他是想要烟灰缸,才特地买了那罐咖啡啊。绊确实从没看过浅井乱丢烟蒂。
  连在工作室抽烟时、他也一定会站在换气窗下抽,说起来这家伙的个性原本就很认真又一板一眼的嘛。所以他怎么可能忘了那句话,更不可能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算了,他是真的……真的有在认真考虑。
  「由起从小就很擅长观察别人的想法,又老爱做些浪费时间精力的事,所以家人一直都很依赖他。不过那家伙就是太关心周遭的事情了,才会老是被分配到一些吃力不讨好的角色。我不是很懂这种事,一直觉得只要自己好就好……后来才发现,我老是受到由起的帮忙……我也知道,我这辈子肯定赢不了他。就连皆子也是,如果当时是由起照顾她,说不定她就不会死了……所以说,妳为什么会选我?」
  没想到浅井原来是这么看待由起的,绊感到有些意外。由起是能让他寄予全部信赖的对象,但被比自己年纪小又跟弟弟没两样的由起这么照顾着,同样也让浅井心里产生了自卑情结。
  这家伙真的是……有够阴沉灰暗的。
  明明生活水平已经濒临毁灭边缘,工作室里堆满不值钱的破铜烂铁,几乎每件衣服都沾染了油画颜料,但对这些事他一点都不在意,乍看之下是个自甘堕落的粗线条。初次见面时,他给绊的第一印象就是个粗野又骄傲自大的家伙。但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才渐渐发觉他其实是个做事一板一眼又神经质,不成熟还很沉闷抑郁,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还纤细的男人。
  为什么是你……那是因为,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变成这样了,我也没有办法啊。
  「啊啊,我的爱德华?史密斯居然被吊在那种地方!」
  随着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就看到眼前出现一只活像是企鹅的家伙晃着圆滚滚的身体一步步朝加油站走来。
  身上穿着一丝不苟的三件式西装,嘴边的两撇胡子尾端向上反翘,怎么看都不像真的,这个男人摇晃着像极了企鹅的体型急急忙忙跑了过来。是那个不久前才在街头卖艺戴礼帽的腹语术师。用发胶仔细地把头发梳成服服贴贴的九比一旁分,原本应该戴在头上的礼帽现在却被那个吊在加油站屋檐下的内裤男戴着。
  「啊啊,太过分了,居然把我的帽子放在那种脏东西上面……」
  伸出肥短的双手努力往上蹦蹦跳跳的模样,就像某种加了弹簧的玩具。这个男人的音色、服装和体型都跟玩具一样,简直就是从故事书里跑到现实世界中的童话角色嘛。
  「啊哈,对不起嘛——」
  由起故意装可爱吐了吐舌。谈话被打岔后,绊忍不住朝身旁的浅井露出「那是谁啊?」的询问目光。
  「是住在三楼的腹语术师吧。」
  「鸟笼庄里有那一号人物吗?」
  「有啊,不过他经常不在家。」
  他好像住在山田父女隔壁房的住户。直到现在,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里依然潜藏着不少绊从没打过照面的陌生住户。能够完全摸清楚那栋公寓每个细节的,大概只有管理员先生而已吧。
  「真是可怜啊,爱德华?史密斯,我现在就把你放下来喔。」
  「喂,那边那个没路用的三流腹语术师,你居然敢让这种惨剧发生在我身上,皮绷紧一点准备受死吧,老子可是有惧高症耶!」
  「哎呀,爱德华?史密斯,你可是高贵的英国绅士,怎么能说出那么粗俗的话呢。我不是要你多加注意的嘛,你怎么还是听不懂呢。明天就要出发去全国巡回演出了,你不洁身自爱一点,会让我很困扰的呀。」
  「吵死了——快给我看女人的内裤啦!」
  从头到尾都是腹语术师一个人发出的声音。他一边拚命向上跳想把人偶拿下来,一边发出自己真正的声音和比原本的声音音阶更高一点的假声,一个人不断替换两种声道跟自己对话。较尖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真的人偶在讲话一样实在很厉害,不过他也没必要到了这种时候还表演给人看吧,还有那只人偶莫名其妙的性格设定也太诡异了,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起这位腹语术师的品味。
  腹语术师的手好不容易才构到内裤男的脚,用力一扯,戴在男人头上的礼帽就顺势掉了下来。
  「呼~真是太好了。」
  接住礼帽后,戴着小礼帽的傀儡人偶头部也跟着掉到腹语术师的脚边,直接撞到地面。
  「痛死我了!」
  大概是下意识的反应吧,腹语术师口中发出音阶较高的尖锐哀号。
  「啊,被拽下来了……」
  由起的语气听起来似乎觉得很扫兴。
  张大了嘴的腹语术师错愕地抬起头,望着头被拽下来后变成一具无首尸体的人偶,他无力地垂下双手,肥肿的身躯也受到极大刺激般颤抖摇晃。没有头的人偶娃娃和只穿着内裤昏死过去的男人并排着被微风吹拂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出黑色喜剧。
  「由?起?先?生……」
  这次从腹语术师口中传出的,是比他原本的声音更低沉吓人的威喝。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的由起也在听到对方的声音时,倏地挺直了脊梁。他的声音还能有多少变化啊?绊的心里还真有几分佩服起眼前这位腹语术师。
  「你到底对我的吃饭工具做了什么好事?明天开始就要全国演出了耶耶耶耶耶!」
  「呃,我不知道啊?又不是我的错,更何况也不是我弄坏它的……小有有,你也算共犯吧?」
  淌着冷汗,由起转过头来对浅井露出苦笑——
  「谁理你啊。卫藤,回去了。」
  「咦……把、把由起丢在这边好吗?」
  「麻烦的事丢给那家伙去处理就行了。他很懂得怎么跟别人攀关系,一定没问题的。」刚刚不是才说由起总是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吗,但积极地把这些麻烦事推到他身上的好像也是浅井嘛。说不定浅井就是靠这种方式来消弭心中因由起而生的自卑情绪吧。
  丢下因腹语术师一步步逼近而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由起不理,浅井已经站起身走出加油站。真的没问题吗……不断回头关注状况的绊也急忙追在浅井身后离去。
  「有生~~~~!你这个恶魔!背叛者——!你的飞机最好摔下去啦——!我是不会去救你的,到时候就看不会游泳的你该怎么办——!」
  由起的诅咒声在既黑且沉的深夜柏油路上拖得好长好长,就算走远了也能听见震动空气的回响。
  
  「浅井,你等一下啦,我的膝盖还使不上力……」
  迈开脚步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双脚还软绵绵的使不太出力气,每往前踏出一步,膝盖就好像快软倒在地面似地颤抖个不停。厚底靴子的重量让双脚没办法顺利往前走,绊才发现原来这双靴子竟那么沉重。
  浅井不是那种会配合他人脚步的家伙,他的身影眼看就要愈离愈远了。彷佛再也不会回头,他就要靠着那双脚走到机场直接搭上飞机离开——这样的想法瞬间占据了绊的脑海。
  还不及深思,绊已经伸出手抓住浅井的手肘。
  浅井转过头来露出略感诧异的视线。要被他推开了——绊以为他会这么做,浅井却一句话都没说又继续向前走,不过脚步倒是稍微慢下来了。
  可以解释成不放开也没关系吗……?绊心中疑惑着,但既然都已经错失放手的机会,也只好继续抓着他一起向前走。
  眼看不断流逝的时间就快向二十五日推进,闹区的彩色灯饰依然辉煌明亮,在长长街道的尽头形成一道美丽的光弧。如此华丽璀璨的风景,少了分祭典特有的昂扬激动,反而伴随着某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因为「今天」就要结束了,才让每个人都如此心烦意乱,想趁着平安夜还没结束,多做点什么来得到小小的幸福——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着自己拚命的催促。
  带着倦容的上班族在街头买了下杀五折的蛋糕。说不定他早就和孩子约好今天一定会提早下班买蛋糕回家,却因加班怎么都脱不了身而搞到这么晚。就算现在回到家,圣诞派对也早就结束了,孩子们大概没等父亲回家就直接上床睡觉了吧。即便如此,刚下班的爸爸还是提着刚买的蛋糕,匆匆踏上返家的归途。
  看起来像是以打工为生的年轻男人,同样踩着要跑不跑的匆促步伐,准备赶到哪个地方去。平安夜的打工工作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剩下的时间他说不定想和恋人甜蜜共度呢。藏在外套口袋里的掌心中也许正紧紧握着要送给恋人的圣诞礼物。就算过了十二点才把礼物送出去,圣诞礼物也不会因此减少价值,但年轻男人还是不停加快脚步。
  睨视着走在斜前方的浅井手肘,绊同样也被莫名的焦躁感啃蚀着。
  得趁现在跟他说些什么才行。明天浅井就要离开这块土地了。我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才好?不管什么都好,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无所谓。只想再多听听他的声音,希望能把他的某部分留在耳朵深处。
  「跟妳说一些小时候的事,妳可别笑我喔。是我老爸告诉我的,听说我很讨厌在十二月时上街。一到十二月,不管走到哪里都有闪闪发亮的灯彩不是吗,我好像很怕那种东西,每次都哭着说想快点回家。」
  浅井突兀地开口聊起关于他小时候的话题。如果不竖起耳朵仔细听,他的声音马上就会被蛋糕店的叫卖声掩盖过去了。
  「闪闪发亮的灯彩很恐怖?哪会啊?我觉得很漂亮啊。」
  「妳不会觉得无法呼吸吗?那种感觉就好像被一大群巨大的生物团团包围住,强烈的压迫感让人没办法好好呼吸,好像连自己都快被消化掉了……一直到我上了国中还是高中的某堂课,我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种错觉,因为那东西跟突触很像啊。」
  「……?」
  他又说那种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了。浅井的思考回路还是那么莫名其妙,甚至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突触(Synapse),负责传达脑内讯息的神经系统。位于神经细胞末梢,负责接收传达化学物质和电流,突触是指神经元之间相互接触并传递信息的部位。」
  绊的沉默不语让浅井误以为她是不懂突触的意思。于是浅井就化身为生物老师用谆谆教诲的语气加以解释。
  「我、我知道啦!」
  看他一脸正经的侃侃而谈,没想到说的却是那一类的话题,绊偷偷在心里做起笔记。一听到「Synapse」这个单字,就直接连想到肉桂苹果之类甜甜的食物,没想到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如果把这件事说出来,一定会被浅井狠狠耻笑一顿的。绊只能红着脸,暗自在心里品尝羞耻的苦涩滋味。
  不过,会把街上的七彩灯饰跟脑内信号连想在一起,的确很有浅井的风格就是了。
  「全都是连系而成的啊。从这边的入口到另一头的出口,一直都是接续相连的。就像神经元一样都是连接起来的啊。每当灯泡的光一闪一闪时,就是在传达什么讯息。这么巨大的人工物体拥有好几百万人的思考回路,量多到让人无法承受的思考一股脑地奔流宣泄,我大概就是被那种无形的压力给击垮,觉得自己就快溺毙了,所以才怕得要命吧。就算到了现在,我还是不习惯这种地方。要我一个人走在布满灯饰的大街上,我大概会怕到晕死过去吧。不过,只要有人陪在我身边,那我就不怕了。」
  果然还是一样啊,这个男人。
  绊满怀怨慰地瞪着浅井的侧脸。
  还奇怪他怎么会突然提到小时候的事呢,原来是拐了一个大弯迂回地告诉自己可以不用放开他的手。总是突如其来的扰乱别人的心跳频率,几乎让绊怀疑他是不是早就预谋好才说出这种话的,真是个可恨的男人。
  总觉得自己好像又再一次碰触到存在于「浅井有生」这名画家体内的感性了。他有着异于常人的看法与见识。在这条人工制造出的大街上,他感受到的是柏油路面与电气的巨大块状物所产生的脉动。被那强劲的奔流击溃后,让他明白自己有多么渺小,才能在带有毁灭性的强大压力下挣扎着创造出属于他自己的作品。所以浅井的画作总让人有种无法呼吸的强烈压迫感。
  到了纽约之后,浅井的才能又会受到怎么样的评价,绊希望自己也能默默守护着,看着他在展翅高飞后究竟能飞得多远。
  那个愿意出资让浅井到美国留学的赞助者、还有强力推荐他一定要出国学习的大泽画廊小老板,一定也都希望能看到浅井展翅高飞的模样吧。把他独自一人丢到比这个国家更巨大、更多采多姿、更绝对的大千世界后,浅井会有什么感受、会创造出怎么样的作品,还有——他会变成怎么样的人。他会被击溃吗?还是会继续挣扎?虽然他坏心眼又冷酷,但跟浅井有生这个男人扯上关系的家伙,都会想看到他展翅高飞的模样。
  他会继续活下去吧——忽然间,这个念头唐突地浮上脑海。
  再多的苦恼和痛楚,都会在这个连绵不绝的世界里不断重复地累积再累积,变得浓稠绵密。那无疑就是浅井一笔笔涂抹出的、属于他自己的画中世界啊。那些浓密凝缩的东西经过日积月累,终于形成被自己庞大的质量压垮的扭曲世界。
  但绊不同。绊的世界很浅薄,甚至没有值得深究的地方。绊一直都是抓着断断续续的每一个瞬间活过来的。一年前,绊在这里追求刺激快感,藉以证明自己还活着,一直狂奔到几乎喘不过气,才能感觉到心脏与肺部的位置。可一到隔天却又忘了,必须寻找新的刺激才能想起这一切。当时的生活就是这么循环着。想要的东西就当场索取,到了隔天再全部舍弃。
  当时一起追求刺激快感的少女们都已经从那个只活在当下的世界毕业了,她们开始过着一天连系着一天的生活。只有自己还依然待在原地,寻求剎那的刺激快感。如果待在这里变得痛苦了,只要逃到另一个相同的地方就行了。从一无所有的地方逃到另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其实根本什么也没有改变。
  悄悄松开抓着浅井衣袖的那只手,茫然地伫立在原地,已经向前走了一、两步的浅井这才惊讶的停下脚步。双眼盯着洒落在柏油路面一明一灭的绿色和黄色灯彩,绊喃喃开口:
  「我真是有够丢脸的……还自以为是的叫浅井先生舍弃这里的一切,不带一丝牵挂的离开。那是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好舍弃的,才能平心静气的说出那种话。其实我的双手什么也握不住,因为我什么也没有……」
  「我不会再叫妳跟我一起来了。妳说得没错,出国还要带着女人,我也觉得自己真是逊毙了。」
  虽然是绊自己说过的话,但浅井毫不拐弯抹角的回答还是戳得她胸口疼痛发酸。就连这种时候也不会说些好听话来安慰女生,果然很有浅井的风格。
  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什么心还会这么痛。为什么到头来还是想听他说些温柔体贴的话。
  「……你先回去吧。我的脚还使不上力,晚点我再慢慢走回去。」
  只要浅井在自己身边,对他的渴求就会无边无际的漫延,然后又会陷入无边无际的自我厌恶情绪之中。在让自己变得更悲惨之前,浅井还是赶快出国去深造好了。平安夜落幕后一切都将结束。不会留下什么、也不会再受到任何牵绊,只不过是移动到下一个瞬间罢了。
  「过来。」
  缩回来的那只手,这次换成浅井主动握住。
  「你、你干嘛啦?」
  错愕得瞠大眼抬起头时,浅井已经转过身继续往前迈开步伐。
  「放手啦,我的膝盖现在还……」
  为什么不丢着我不管就好,你还想再让我的心情变得更恶劣吗?可是他只淡淡说了句「闭嘴跟我来就是了」,完全不理会绊的抗议和无力的双脚。就算跟不上他的脚步几乎都快摔倒了,绊还是被浅井一路拖着走。
  
  §
  
  还以为他要带自己到哪里去呢,没想到居然是回到鸟笼庄,直接被带进浅井的工作室。浅井那家伙一句话也没说,就直接把绊丢上床。
  「喂,你、你干嘛?不行啦,不可以这样……」
  绊拚命拉着床单遮住胸口,还一路退到床角。因为被硬拉着走回鸟笼庄,双脚已经软到站都站不起来了。绊想都没想过居然会发展成这种状况。如果浅井强烈要求,这副渴望得到一切的空虚身体一定会接受他的。他明明没有喜欢上自己,真的可以允许这种事发生吗?有什么关系,就把妳自己交给他嘛。就算只是单相思,但能把自己全部奉献给喜欢的男人,不是再好不过了吗。绊,可别被冲昏头了喔,妳是这么随便的女人吗?浅井先生明天就要离开了,赶快抛去无聊的自尊心吧,之后再后悔的话我可不管妳喔。妳看,还逞强,妳的身体明明很渴望得到他嘛。我才没有渴望呢!
  脑海中的天使与恶魔开始动手互殴,椅子和长桌都被拿来砸人,连坐在播报台上正在进行实况转播的播报员都被打飞了。太棒了,上啊,打死他!坐无虚席的全场观众也在一旁不负责任的鼓舞煽动。
  胜利究竟会属于谁呢?
  大口喘气好不容易挨着绳索站起来的是「奉献自己的女人」,「自尊」倒在场边一动也不动了。
  既然胜利落在这家伙手上,那也没办法了。
  虽然紧张,绊还是放松了扭扯床单的手腕力道,闭上眼睛等待着。
  但等了又等,浅井却迟迟没有覆上自己的身体。偷偷睁开眼睛、发现浅井正把素描簿翻到全白的一页,把簿本搁在脚架上。
  「……咦?只是要画我而已吗?」
  「在这里还有其它什么事好做吗?」
  听到绊的疑问,浅并同样露出一脸讶异,歪着头反问。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没错……照理应该也是先想到画画才对。对绊来说,待在这张床上的时间,几乎都是在履行模特儿的工作内容。的确没有到了今天才在这张床上做些色色的事的理由。对自己脑海中莫名其妙的妄想情节羞愧得无地自容,连耳根都红透了,绊只得赶紧端正坐姿。
  但,已经对某件事下定决心的觉悟又该摆到哪里去才好呢。
  「可、可是我已经不是你的模特儿了啊。你干嘛不去找个金发爆乳的新模特儿回来画啊。」
  「每个人对胸部的喜好都不一样吧,我比较喜欢贫乳啦。」
  「真不好意思喔,我就是贫乳。」
  「脱掉吧,别再唠唠叨叨说些废话了,一万五千圆我会付给妳的。」
  这家伙还能旁若无人到什么地步啊。现在的状况差别只在于是自己脱还是被脱,但光就结果而言,还是改变不了被推倒在床上扒光衣服的事实啊。要是把现在的状况录音存证送到警察局去,肯定会成为想赖也赖不掉的买春证据。而且连「我会付钱给妳」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简直可以说是铁证如山了嘛。
  闭上嘴,绊开始心不甘情不愿的解开衣物。在接下模特儿工作的这一年里,自己大概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调教,对于浅井的每个命令都不懂得违逆拒绝。真是太恐怖了。
  好久没在这间工作室脱掉衣服了。和以前同样搔得人心痒痒的紧张感支配着绊全身的感官神经。布料滑过极度敏感的肌肤表面,彷佛触电般窜起一阵阵的麻痹快感。这是介于痛楚与快感之间的感觉。不着寸缕的肌肤可以直接感受到工作室中染上油画颜料气味而滞塞的空气。
  「姿势呢……?」
  「都可以。」
  得不到象样的指示,绊不作多想的立起膝盖并拢,将下颚抵在膝头上。
  双眼不经意捕捉到工作室一角已经打理好随时准备跟着主人一起出发的中型旅行箱。绊想装作没看见,但旅行箱就像故意似的一直跳入绊的眼帘。旅行箱里大概塞了数量不太多的随身物品吧。等到明天早上,浅井就要拖着它离开这里了。大件行李和作画工具就等明年春天再好好整顿一并送过去。
  为了避开那只旅行箱,绊闭上双眼,屁股却好像没有贴在床单上,有股虚浮在半空的错觉。只有在这个时候,绊才会被浅井脑海中不可思议的宇宙空间给吞噬。得以成为浅井的世界中的一部分。在那个有着如光线交错折射而忽绿忽紫色调的宇宙空间里,摆在一旁的石膏像如同陨石,颜料软管也似人造卫星般飘浮着,啪叽、啪叽……到处都有断断续续明灭闪动的小小亮光。宛如流星的那些亮光,全都是突触。是突触为了传递讯号而散发的光芒。存在于浅井脑海中的各种情报被转换成信号传递着。现在那抹闪亮的微光正传递着怎么样的思想呢?其中会不会有一小部分,也包含了我呢?
  忽然注意到,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听到铅笔在纸上滑动作画的声音。讶异的抬头一看,才发现浅井只是握着笔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自己。
  「这种姿势不行吗?」
  一如往常地,绊就是忍不住用反抗似的语气反问。
  「不。」
  浅井轻轻摇了摇头,彷佛停驻的时间又开始走动,他的手也有了动作。
  「这样很好。」
  令人晕眩的既视感从天而降。
  不是「这样就好」,而是「这样很好」。
  感觉自己所做的努力终于得到认可了,至今为止对自己怀抱的那些莫名混乱情绪也被洗涤干净了。现在剩下的就只有纯粹的刺激与紧张感。第一次成为浅井笔下模特儿的那种感觉。在一年前,短短一瞬间,绊就成了这种奇特快感的俘虏了。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真是可恶。气死人了。
  说什么我没有喜欢他,长久以来都不断否定自己的心情,简直像个笨蛋一样。
  其实是打一开始就喜欢上他了吧。
  那么久以来,一直……一直都偷偷单恋着他不是吗?
  「我说妳啊,不是那样的吧。」
  忽然,浅井开口了。
  下颚抵在膝盖上的绊惊讶得抬高视线,但浅井的目光依然盯着摆在眼前的素描簿。
  「你、你说什么?」
  完全搞不懂他现在扯的是哪一件事。他又不可能读出绊的心思。唔,应该不会吧,他应该不会真的读出自己的心思了吧……?
  浅并还是没有看向自己。好像他说话的对象其实是描绘在素描簿里的另一个绊,他又用必须竖起耳朵仔细听才听得见的音量喃喃道。
  「不要把自己想得那么卑微。妳不是这种人吧?我曾经有好几次,都觉得妳实在很厉害。妳很有毅力、也总是能用最直率的态度去看待事情……妳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啊。妳不是……拥有属于妳自己非常完整的个性吗。」
  总算明白他在说什么了,绊惊愕得哑口不能成言。刚才在大街上聊的话题怎么又突然拿出来讨论了。不,对浅井来说并不是突然,而是一直延续着吧,可是对绊来说,那个话题早就告一段落了啊。别说读出绊的心思了,这家伙根本没搞清楚状况嘛。
  对于浅井前言不对后语的天生特技,绊再一次尝到无语问苍天的无奈,听他说出那些话,绊觉得既难为情又坐立难安,最后却在体内形成一股闷气。
  「就、就算你说那种好听话,我也不会被你欺骗的啦!」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能平心静气说出这种让人不敢恭维的难堪台词。就算你话中有话,也别想我会上当啦。明天就要离开的人了,竟然到了最后这一刻还要玩弄别人的感情。
  「我从没说过好听话。」
  浅井的目光依然动也不动地盯住眼前的素描簿,对着素描簿里的绊说话。但素描簿中的绊并不是真正的绊。那不过是从浅井的世界中被创造出来,与绊极其相似的某个陌生人罢了。反正浅井对真正的绊又不曾……
  「你明明看都不看我一眼……」
  可恶,快哭出来了。连说话声都染上哭音。这才真的是卑微到无可救药吧。裸着身体在床上啜泣闹别扭,根本就是让人退避三舍最典型的麻烦女人嘛。可恶到了极点,这个男人究竟还要我丢脸到什么地步才甘心啊。
  绊再也待不下去了。现在的她实在没办法再继续面对浅井那张脸。
  「喂,我还没画完啦。」
  绊不再维持抱膝静坐的姿势,急忙伸手抓回自己脱掉的衣服抱在怀中,浅井却以跟平时无异的口吻出声。此时的气氛已经难堪到让绊再也待不下去了,这家伙居然还是搞不清楚状况,真是太可恨了。
  抱着衣服想下床时,浅井的脚却突然映入绊的视野之中。
  「让开啦。」
  本想推开他走出这间工作室,没想到却被他按着肩头再次推回床上。这可是今天第二次的强暴未遂喔。如果告进警察局,你就真的没有借口可以自圆其说了喔。
  「讨厌,你做什么啦!」
  「妳才给我差不多一点!别胡闹了,乖乖听人把话说完行不行啊!不要自作主张扭曲我话里的意思!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敢把这种难为情的话说出口……看不清楚真相的人,是妳才对吧!」
  「丢脸的是我吧!为什么浅井先生你……」
  为什么我非得承受你的怒气不可啊?绊很想这么说,但浅井身上散发出的愠怒气压却让绊下意识的往后倒退几步,直到背抵上墙再也无路可退了,浅井还伸手双手抵在绊的头部左右,彻底断绝了她想逃跑的念头。「砰!」的一声,墙壁被凶猛的力道狠狠震动。不着寸缕的背部直接感受到墙壁的震荡,绊不由得全身一颤,紧紧闭上嘴巴。
  隔着浅井的手臂长度,那头就是浅井的脸。浅井的手臂虽然比一般人长一些,但到底不过也才几十公分的距离。这一年来,他不是从来不曾缩短从工作室中央的三脚画架到床畔之间两公尺半的距离吗。
  「真是的,别让我说第二次了。妳的耳朵是不是有毛病啊?」
  浅井气极败坏的绷着一张脸,抵在绊脸颊旁的两只手掌也改成用手肘靠在墙上。彼此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原本手臂长度的一半。油画颜料的浓烈气味团团包围着自己。搞不清楚到底正在上升还是下降的恍惚感桎梏了绊的意识,再一次被拉进浅井的世界中。不知何时已经一脚踏进描绘在壁画中的中国城。戴着棒球帽的少年.Miky Chuck正从建筑物的阴暗角落露出渴望的表情偷偷窥视着自己。
  「我就大发慈悲再说一次好了,妳可得给我听清楚喔。我觉得妳很厉害。不管是妳的毅力、还是总能直率地看待每件事情的态度……我都有仔细注意着。虽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一直都很注意妳。
  现在的我只能这么对妳说。我不会带妳到纽约去。因为妳说得没错,那是我必须一个人去打拚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妳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是如果……如果妳愿意的话……我希望妳能等我回来。」
  吸进身体里的油画颜料气味再也无法吐出。
  中国城的风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光线交错折射而忽绿忽紫色调的宇宙空间。啪叽啪叽的电流信号拚命闪烁,奔流着往四面八方窜流。庞大的思潮如倒灌的海水,将绊囚困其中不断愚弄。
  在鼻尖就快贴上鼻尖的极近距离下,绊错愕地睁大双眼凝视浅井的脸孔。长长的睫毛低垂覆盖着细长的眼瞳,绊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影确确实实是有映入他眼中的。
  因为一直屏住呼吸,打嗝似的抽气声就这么哽在喉头。
  「你……你是笨蛋啊,我怎么可能等你。我才不是那种好控制的女人啦。等你在纽约搞得满身是伤哭着回来后,已经没有人会在这里等你了啦。在完成留学的学业之前,你都不要回来啦……」
  已经超出饱和状态的泪水从眼眶中满溢流出。
  一滴、两滴……从脸颊滑落下颚的泪水,滴滴答答地坠在锁骨的凹槽间,形成小小的水洼。
  「嗯,就是这样。这才像妳嘛。」
  浅井轻轻笑着,喃喃说道。他的呼息拂过脖颈,带来触电似的麻痹感,瞬间就窜流到全身上下。那是介于疼痛与快感之间——教人忍不住上瘾的感觉。
  沾染了颜料的手指轻轻滑过绊的脸颊。从小指指腹到手腕根部都被铅笔沾得又脏又黑。他说不定是想替绊抹去眼泪,但这么一摸肯定连泪痕都被他染黑了。
  之后,只有短短几秒钟,两人的嘴唇轻轻触碰了彼此。
  看吧看吧,怎么会有这么狡猾的男人啊。他的罪孽实在太深重了。都说了不知道能不能把绊当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却还偷走绊的吻。老是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行举止,一次又一次的憾动绊的内心。
  已经不用再回去那个大家都消失的冰冷街头了,因为浅井给了自己比当时的刺激快感更憾动心灵、更无法自拔的怦然心动。
  原本抱着衣服的双手松开了,改以环抱住浅井纤瘦的脊背。用几乎抓伤他的力道,拚命的、用力的紧紧拥抱眼前的男人。
  妳看吧。这么一来,就再也无法放开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了呀。
  
  §
  
  隔日清晨,浅井离开了。话虽如此,但绊并没能为他送行。趁着绊还沉睡在梦乡时,浅井拖着他的行李箱从这间工作室消失了。
  工作室里仍留下许多东西显得杂乱不堪,可主人一旦离开了,所有的东西好像也在瞬间失去了存在感,会觉得眼前的景象都褪了一层颜色,大概只是想太多了吧。只有被留在工作室中央的三脚画架还能隐约感觉出房间主人存在过的痕迹,还有主人身上独有的气味。
  昨晚的那本素描簿也还放在三脚画架上。渲染出新意的那一页页角还挟着两张纸钞。总共一万五千圆。
  绊弹也似的从三脚画架前跳开,急忙套上衣服走出工作室。按下电梯按钮后,思索着是直接走楼梯比较快,还是等电梯来会快一点,想了又想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定,还在电梯与楼梯之间来来回回走了两趟。正巧电梯门在这个时候打开了,绊也就顺势搭上电梯,把标示一楼的按钮按了又按。这种按压式的按钮只需按一次就够了,就算多按几下电梯的速度也不会因此变快。在电梯缓慢下降的这段时间,绊还是焦躁的又多按了好几下一楼的按钮。心里从没像这一刻般拚命诅咒着不曾重建维修过的这台电梯。
  怎么可以连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开了。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掌心捏着那家伙留下的一万五千圆,嘴里不停嘟嚷。我们都还没约定好啊。你说希望我能等你,那到底要等几年?这些事不是都还没讨论过吗?
  等一年可以吗?还是两年?三年?要是连时间都没办法确定,有哪个女人会傻傻的等你回来啊。那个男人大概就是天生对自己太有自信,才没注意到这么重要的事吧。真是太目中无人了。一般而言,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不都会担心对方的心思渐渐不在自己身上、或是被其它男人拐跑之类的吗?不管最后到底能不能遵守誓言,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也该交换一些甜蜜的约定才对啊。
  就连下次会在什么地方见面都还没有半点头绪。谁也不能保证Hotel Williams Child Bird会一直经营到在浅井回来啊。要是Williams Child Bird老先生死了,这栋鸟笼庄也就不知该何去何从了啊。
  明知道下降的速度不会改变,绊还是急躁的不停踏着地板。咚铿、咚铿……伴随着教人不安的震荡晃动,电梯总算到达一楼了。电梯门都还没完全打开,绊已经迫不及待的侧过身子从只开了一点细缝的电梯门板间钻过,在走廊上跑了起来。一踏上寒冬清晨的地板,绊的脚趾立刻感觉到刺痛肌肤的冰冷。虽然注意到自己光着脚丫走出房门,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浪费在穿鞋子上了。
  大厅休息区的沙发上有个人影。一缕白色的烟雾在椅背那头缓缓上升。飘升到挑高的天井附近时,便与沾染厚厚尘埃的窗帘同化了。
  矮桌上有一包LUCKY STRIKE的烟盒。那是浅井常抽的香烟牌子。
  「浅……」
  才一开口,绊就没了声音。
  隔着沙发椅背转过头的不是浅井,而是由起。他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正臭着一张脸抽烟。
  「早安,有生已经走了喔。」
  用下颚指了指正面的大门,由起说道。
  「你没有送他到机场吗?」
  「只要搭上电车就可以了,他一个人也能到机场的啦。又不是非得到机场高喊三声万岁欢送他离开才行。啊,不过小有有好像没有搭过飞机,应该不晓得怎么办理登机手续吧。算了,这种小事他自己应该能处理吧,毕竟都已经是个大人了嘛。」
  由起会用这种口气说出不管浅井死活的话,应该是本想送他到机场却被拒绝,所以才臭着脸在闹别扭吧。
  丢下径自不悦的由起,绊穿过大厅,使劲拉开沉重的公寓大门。
  刚踏上门外的大马路,光裸的脚丫立刻踩到一片霙状的雪块。
  「哇……」
  忍不住脱口发出惊叫,绊愣愣地伫立在原地。
  平安夜的深夜下雪了。教人倦怠的瓦斯废气总是从一大清早就开始排放,污染了街上的空气,但今天早晨却澄净到教人感到惊喜,四周的景色也被清澈的寂静气息温柔的包围。霙雪在朝阳的反射下,将眼前的风景染上一片透明的晶亮。
  但,这座城市就算下雪也马上就会消融了。积在柏油路上的雪块不能称做白色圣诞,不过是一大片脏污的冰块罢了。
  鸟笼庄的大门口有两条细细长长的轨迹一路往Yanglong's Deli的方向延伸。
  那是浅井拉着行李箱离开的痕迹。
  将人们从苦闷日常生活带进梦幻世界的平安夜转眼已逝,昨晚在工作室发生的情事也彷如只存在一晚的虚幻美梦,当行李箱留下的轨迹随着余雪消融殆尽,一切都将消失无踪。


〈续·无题Ⅱ〉
  
  
  没有寻宝、没有毒气、也没有互相残杀的恐怖事件发生。当然更没有为了争夺鸟笼庄而起的阴谋、示威运动或斗争。没有神出鬼没的杀人鬼为了寻找饵食将房客一个接一个杀害的悬疑事件,也没有一个人接着一个人被疯狂世界活活吞噬的恐怖情节。
  房客们都只是为了各自的理由而离开这栋出租公寓。
  546号室的画家也在来年春天将所有的行李打包搬走,正式退租了。同一时间,412号室的女大学生……嗯?还是男大学生啊?总之也搬到大学附近的其它公寓去了。这两个人也是HotelWilliamsChildBird最后离开的两名房客。
  比你想象得还要普通?那些非现实的事件在现令社会早已经俯拾皆是了吧?
  没错,确实如你所说,现今的社会实在恐怖又骇人哪。这些日子还经常发生一些让人想别过头去不忍卒睹的悲惨事件呢。
  尽管如此,你还是渴望能体验一些〈非现实〉的刺激故事吗?这也无所谓。
  不过,这里可是HotelWilliamsChildBird喔。
  不管发生什么事,也没啥好大惊小怪的。
  就算什么事都没发生,也不会觉得不可思议。
  
  对了对了,我还没告诉你445号室的少女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吧。她到底有没有接受这栋鸟笼庄的主人——WilliamsChildBird先生的邀请到英国定居呢?
  无论如何,在她离开的这三年里,这栋公寓并没有遭到破坏,依然维持着现状。不过,先偷偷告诉你吧。关于她的故事,我想最近应该还有机会提起吧。
  好了,我的故事就说到这里告一段落。好像又有新访客光临了呢。会是跟刚才那群孩子一样到这里探险的吗?还是有特殊偏好想住进这里的客人呢?又或者是……
哎呀,这是谁啊,我好像听到熟悉的声音啰。

【泉川连载组录入】


后记
  
  
  当这本书正如火如荼的进行时,北京奥林匹克大会也开幕了。我平时并不会特别注意体育活动,但每到这种时候,就会暂时成为一个运动迷。顺带一提,我自己倒是不怎么热衷运动就是了。
  从很久以前,我就特别喜欢骨头、血管、神经之类的(不好意思,我就是变态……),肌肉也很合我的胃口唷~所以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被世界各地顶尖的运动选手健壮结实的肉体所迷惑。像柔道男选手比赛所穿的前襟宽松的柔道服,就能窥见藏在衣服底下经过锻炼的结实腹肌,真教人小鹿乱撞啊(应该要用心看比赛才对吧!)(不、不是啦,比赛我当然也有注意啊)。欧洲选手中有很多像白马王子一样的金发帅哥,就算一场激烈的比赛打下来,跟其它选手相比,他们的道服还是相当服贴,一点都不显凌乱。果然白马王子的衣服都是整整齐齐的呢。再、再来,再把襟口拉开一点嘛……我有时还会不小心产生这样的妄想。不好意思,我就是变态……虽然老是带着邪恶眼光大吃男选手的豆腐,不过那些竞技比赛也很扣人心弦,我常看着看着就入迷了!好啦,就让我说说场面话嘛!
  如果今后的作品对于肌肉的描写愈来愈香艳火辣,就请把我当成大变态吧。我最喜欢的就是男人结实的上手臂(从手肘到手腕这一段)隐约隆起的肌肉线条了。
  
  这一本《鸟笼庄》将是本系列的倒数第二集。因为房客们都一一搬离了,以「鸟笼庄」为主轴的故事也在这本告一段落,但还有几篇插曲小故事,将会汇集在最后一本呈现给各位读者。
  希望这一次能写出与我前一部系列作品《琦莉》全然不同的故事张力。《鸟笼庄》整体是以「怪人」为基本主题(什么跟什么啊?),包含了关于恋爱、淡淡的哀伤、温暖、没有意义与各式各样不同层面的故事。因为这是作者本人的兴趣,每次动笔时都觉得相当开心,这种只符合小众口味的故事(小、小众口味……)大概也只有电击文库愿意任我天马行空的创作吧……能创作出这篇故事,是因为电击文库编辑部一向秉持着「什么都有可能」的开放态度,而这一部作品之所以能系列化发展至今,则是因为有一群愿意接受「什么都有可能」的电击文库读者们宽阔的胸襟与柔软感性的缘故。
  啊,说到在写《鸟笼庄》第四与第五集的半年期间,我对于工作或个人领域不知怎地突然变得很狂热,可能是活在大人的世界中压抑了原有的感性(呃,虽然就年纪来说,我的的确确已经是个大人了没错),而且我也经历了人生的第一场手术,对于发生在身边的大小事都有了全新的想法吧。能够让我自由自在地写出自己觉得有趣的小说,目前的工作环境实在让我铭感五内,深深感激。
  哎呀,怎么搞得好像是最后一集的诀别告白似的,后面还有一集喔!
  希望各位读者也能继续陪着《鸟笼庄》直到最后。
  HotelWilliamsChildBird竭诚欢迎希望入住的房客……我是很想这么说啦,不过目前还没确定公寓能不能继续经营下去,招募房客一事也只能暂时喊停。我想下一集就能重新发布招募房客的消息了吧。
  壁井ユカコ
0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15

10000
ccww112233 平民
全部放出后再来看..

12 年前 0 回復

cklcki 平民
好期待第6卷~  看到简介好像浅井做了老师

14 年前 0 回復

moonNight 子爵
下一卷就是完结了么,很喜欢这个系列的

14 年前 0 回復

MAIHO 伯爵
本帖最后由 MAIHO 于 2010-4-10 23:29 编辑


剛開始看簡介時還以為是幌子,沒想到身為倒數第二集的本集還是這麼天馬行空
作者另外一部作品《琦莉》我只看了開頭就沒看下去(漫畫版倒是有看),集數太長了我也懶的看,反而天馬行空又有趣的這部我看的津津有味
因為角色很多,比較像群像劇,故事就比較分散,但不覺得散亂
只是華乃子戲份也太多了,總覺得女主角才是她吧......||||||


本集第一章大玩性格轉換,如同簡介所說的,性格古怪的眾人變的更加變態(笑)
尤其有生啊~~~~獨占慾變的好噁心,絆→有生→由起這個食物鍊超有趣XD而結尾很妙^^

第二章指出了華乃子的父親為何一直穿貓咪玩偶裝,理由是蠻感動的啦,
不過花錢做植皮手術的話應該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賺更多錢吧= =
而爸爸變成小黑貓那段搞不懂,再怎麼天馬行空這個非現實的事情要怎麼解釋作者也沒說,
我都想像加地那樣吐嘈啊~~~~~~壁井你給我說清楚!!!!!!!!(猛搖中)
而加地和華乃子之間的相處很可愛,其實華乃子也有點喜歡加地的啦~~~只是自己沒發覺......
對山田先生充滿愛的加地媽媽最強!!!!!!(拇指)

第三章是對早被發好人卡的由起的敘述.......(淚目)
像這樣比較中性的人很難把他當異性看待呢,而且又是"好人".....
比較謎樣的是雙胞胎媽媽.......一把年紀了(雖然看不出來)還懷孕,我都SHOCK了.......
(原本來在吐嘈生病怎麼還要吃冰淇淋&喝高級紅茶的= =)
以後有生和由起帶弟妹出門一定會被誤認成親子啦~~~(笑)
雖然由起被發卡,不過能吃吃絆的豆腐也不錯啦,算賺到了嘛XD

第四章主要在讓有生往前邁進,
雖然絆有時候很小孩子氣,但有時說出的話很有大人樣呢,
有生你多學學啊!!老是關在自己的世界裡.......
從上集開始有生就開始從皆子禁錮的世界跳脫,但他自己不想淡忘皆子,
在本章時他感覺到了改變,不過他不想改變
之前曾點醒絆對父親的感覺的老人,在本章點醒了有生
老人是有生的爺爺的友人,藉由爺爺所拍攝的相片,讓有生起步

第五章是聖誕節,也是山田先生和加地太太結婚的日子
山田一家雖然搬出鳥籠莊,但這麼有趣的家庭一定很幸福吧,
話說加地太太當初是怎麼愛上山田先生的還是個謎啊......|||||||
海倫因為要結婚所以也要搬出去了,她的未婚夫更謎,其實根本是個M吧!!!!!
本來以為絆會自己偷偷去英國好讓有生著急而把她追回來
沒想到絆自己不甘示弱地先說了,更沒想到有生想把她帶走絆居然拒絕,超有骨氣啊!!!!
雖然絆對自己要離開熟悉的地方還有自己一直裹足不前感到失落,這些片段的確讓人有認同感
不過自暴自棄的絆接受援交邀請我嚇到了,雖然知道絆會趁機溜走啦,
但你也別自暴自棄到這種地步吧.......|||||||好在有人來救= =
好在結尾終於互表心意了,表白雖然一點也不浪漫但好感動,壁井真有你的XD

有生很有自己的風格偷偷走了,末段也指出絆和由起也都離開了鳥籠莊
很期待接下來的發展會如何,要怎麼重逢呢.......期待最後一集^^
不過我好奇的是Williams Child Bird先生究竟和絆有沒有關係
就靠筆友關係就決定收養絆和轉讓大筆遺產??
我還自己腦補成絆的媽媽其實是老頭的私生女之類的咧= 3 =


話說台角居然沒有意願出漫畫版!!!!!
我說.....宝井理人的FANS絕對比テクノサマタ多好不好!!!!!
雖然宝井畫的人物很受啦,不過我當初看小說插畫萌不起來,反而是看完漫畫版後才對這部小說有興趣的
怎麼不代理呢.....而且集數應該會很少啊.......
(漫畫版主要在講絆他們的愛情部份,其他閒雜人等的房客們都被忽略了)...

14 年前 0 回復

lostheart 皇帝
每次看鸟笼庄总会不自觉被里面奇怪的氛围感染,也许是因为咱现在的生活状态很像在鸟笼庄里生活的人吧,确切地说应该比较像有生,
不过咱没有他的才华,也没有由起和绊在身旁,所以不知道咱能不能像有生那样勇敢踏出那一步,
嘛,也许以咱这种别扭的性格就该这样别扭地过一辈子比较好吧。。
PS:泉川这次居然下手这么快,咱很高兴

14 年前 0 回復

xyzchwn 子爵
少女向的作品么,插图狠是好看啊

14 年前 0 回復

久南 子爵
已经有第五卷了啊~虽然冷门,可是好东西啊~

14 年前 0 回復

gumuzhimi 王爵
这书以为要等很久,想不到这么快就出来了!

14 年前 0 回復

轻风舞怜 騎士
已经有第五卷了啊
真是没想到啊,非常喜欢的书呢

14 年前 0 回復

xiaolei401 騎士
从开始就被这本书给吸引住了,期待本书的最后一本。

14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怎么说呢,估计要完结了。这本书很冷,但是感觉上很喜欢。。。

这种成人进行的不太成熟的恋情还真是少有人描写

14 年前 0 回復

asrielchase 伯爵
激动, 还以为没人肯录这本了啊
很喜欢鸟笼庄, 终于这系列也差不多完结了...

14 年前 0 回復

kshhl 子爵
在国内算比较冷门吧,不过确实写的非常不错,相当喜欢这个系列

14 年前 0 回復

a136551 伯爵
终于看到了第五卷,好久咯!~终于出现了!~不是很冷门吧!~

14 年前 0 回復

风无语 侯爵
虽然冷门,但是是好书啊。。强烈推荐。。。

14 年前 0 回復

sengl 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1 粉絲
0 關注
53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