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渊玄]钢之羽【下】【祖國版】


本帖最后由 草摩威威 于 2010-4-22 23:55 编辑


钢之羽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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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虚渊玄
  插画:中央东口
  译者:ousekiu x hakuset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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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源:千月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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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MayLog、st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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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要登场人物介绍
  卡尔·修尼茨
  主人公。【雷鸟计划】专属测试飞行员。
  海伦·巴宁格
  巴宁格博士的孙女。卡尔的恋人。
  古斯塔夫·巴宁格博士
  【雷鸟计划】研究主任。不羁的老技术员。
  奥托&阿尔贝特
  【雷鸟计划】开发组成员。巴宁格博士的弟子。
  克鲁兹
  巴宁格机场专属通讯员。
  埃里克
  海伦的弟弟。饲养幼龙吉克弗里德的少年。
  格布哈德·穆勒
  希尔瓦纳国空军中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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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
  希尔瓦纳共和国与领邦威尔德巴赫公国在三年前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争。卡尔·修尼茨——从那次战争中生还的英雄。然而,饱受战争摧残的卡尔却早已身心俱疲。过着形如废人的生活。让他重新找到生活方向的——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架喷气式飞机“雷鸟”。霞龙、虹龙——乃至帝凰龙!“雷鸟”向着天空的彼端发起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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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が友、T·Iに本書を捧げる。
  燃え尽きてなお、目に焼きついた輝きは心の中で永遠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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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超音之翼

  1

  只是看了一下木箱中拿出的铁块,海伦便禁不住颤抖起来。
  迄今为止,虽然她已经在巴宁格机场见过各种各样的机械,但眼前这个横放在机库地板上,同样是由铁与机油组成的东西,明显比之前的那些都危险得多。
  专为杀人而设计的机器,就算是普通人,也能一眼从其存在感中察觉出异样。
  鲁道夫20MM机关炮——被当作车载机枪或分队支援兵器,在希尔瓦纳军中广泛使用的通用机关炮。如果连这种程度的枪炮都无法搭载的话,那就无法将其当作战斗机使用了吧,这挺机枪就是所谓的试金石了。装备通用武装才能对机体的动作与特性了解得一清二楚,因此空军才会将试射指定为实验项目。
  机头只搭载一门20MM机关炮,这在战斗机的武装方面绝无先例,不过,“雷鸟”说到底也不过是架安装上机枪的测试飞机而已,不能对它的实战性能有过高要求。
  确认可动部位灵活性的奥托,以及检查子弹铜带状态的阿尔贝特,不知为什么都是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海伦感到格外讶异。
  “……真熟练呢。”
  “那当然了。不只是我和奥托。这里的每一个人,基本都在军队的整备队里呆过啊。”
  这件事海伦还是初次听说。看来背负着瓦尔哈拉战役阴霾的,并不只是卡尔一人。
  “在战争中,会有一些手艺的基本都会这样。”
  “是吗……”
  知道这件事之后,海伦一下子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疏远感。战争爆发的时候她还是个学生,由于祖父的先见之明,她很早便撤离到后方,那时的生活只有不自由的记忆,并没有什么凄惨的战争经历。
  每天都生活在一起的伙伴们,居然共同拥有与她相去甚远的过去,这就如同否定巴宁格机场的安稳生活一样,海伦很不喜欢这样。
  “那么,到底会有怎样的心境变化呢?”
  检查完机枪的奥托,望着停靠在机库深处的“雷鸟”,一人自言自语道。
  在实验机的座舱中,卡尔默默地独自进行着作业。要搭载机枪就必须对操作设备进行相应的调整——而最后的工作——设置准星,则需要卡尔亲自完成。
  “要完成上次讨论的那个后燃气,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吧。那之前,就先不去找帝凰龙挑战了。毕竟讨厌的工作要先解决才行嘛……这些就是他本人说的。”
  将连绵不断的带状弹匣在手中绕起,阿尔贝特道出卡尔的话。
  现在,在机库后面的研究室内,大家正以初代喷气引擎积累的知识经验为基础,使用预备零件组装着实验二号型喷气式引擎。虽然要安装卡尔提议的加速增幅系统“后燃气”,但那毕竟是个极其危险的装置,因此,巴宁格博士慎重再慎重地安排测试方案。
  “雷鸟”仍然搭载着一号引擎进行着被安排好的一系列实验,不过,依然处于无法突破音速的状态,它目前还无望打倒计划的最终目标——帝凰龙。
  “呼……真是意外啊。本以为他会更加执拗的。”
  “他也是个大人了。虽说外表不太像。”
  阿尔贝特的语气十分平淡,似乎并没有对之前食堂中发生的争执留下什么怨恨,反而安心了许多。
  而胸中抱持着难以名状的忐忑的,反倒是在一旁看着的海伦。

  为“雷鸟”准备的最新型瞄准器,比卡尔熟知的三年前的东西要进步了许多。玻璃的透明度以及狙击点的亮度都得到了大幅度的改善,肉眼观测性能比战争时代有了长足的发展。
  喷气式的机体在超常规的高速飞行中,肉眼瞄准究竟有没有意义,卡尔一直对这点半信半疑,不过既然现在的瞄准器已经进步到如此程度,那么情况便另当别论了。仔细想来,时间在兵器技术方面的流逝可谓相当之快,卡尔心中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操纵杆已经被加装了扳机的新东西所取代,空出的一部份控制台也添加了一个简易的武器管制系统。因为设置瞄准器需要由卡尔自己调整位置,因此,在电力系统的配线结束后,卡尔代替阿尔贝特坐进了这里。
  在觉得合适的地方贴上贴纸代替瞄准器,坐到座位上再次确认位置后,便可以在安装螺丝的地方用马克笔标上记号。之后安装工作交给专家便可以了。如果马虎地任意妄为,要是碰坏配线可就不能一笑了之了。
  想要叫阿尔贝特过来的卡尔从座舱中探出身子,不料却在这时与机头旁边向上望过来的埃里克四目相撞。看来他是在等卡尔吧。这样说来,自从在吉克弗里德的小屋中与埃里克发生那样的不愉快后,他们还没有好好地说过一次话。
  “呐,卡尔……上次,对不起。之后姐姐已经骂过我了。”
  “呵呵,没事。”
  埃里克先开口说话,卡尔视线漂移着点了点头。他感到一种自卑感,让自己很没有面子。
  “上次让你看到我不好的一面。”
  “没那回事……”
  “好了,也罢。”
  不好的一面——口中吐出的这句话莫名贴切,卡尔感到心中的诸多隔阂从胸中一扫而光。总之,自己在这个少年面前实在是太逞强了。
  “也不错。偶尔也该做些不好的事嘛。特别是在朋友面前。”
  “卡尔……”
  卡尔从舷梯上走下座舱,他把手放在埃里克的脑袋上,胡乱地摩挲着他的头发。
  “你是我的朋友,对吧?埃里克。”
  “……嗯!”
  自己与卡尔之间再没有一点隔阂,理解了这一点后,埃里克终于笑了起来。
  现在的两人完全可以向对方传递心声,卡尔觉得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资格,他仿佛讲诉自己的内心一样说道:
  “呐,埃里克,所谓的英雄其实有两种。强者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之力成为英雄,而弱者则会被别人硬捧为英雄……到底哪种才是真正的英雄,你知道吗?”
  “……嗯。”
  “我是一个胆小鬼。虽然大多数人都错把我当成英雄,不过至少希望身边的朋友们,可以了解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是这样。”
  “可是……可是,我觉得卡尔很厉害啊。”
  埃里克打断了卡尔的话,他的表情中没有一点儿幻想破灭或者失落的痕迹,只有一如既往的崇敬之情。
  “驾驶飞机超越帝凰龙,这是谁也无法想像的事,你却敢于挑战。真是太厉害了。卡尔也是,爷爷也是,这里的每个人都太厉害了。”
  经常被海伦和格布哈德认为是癫狂行为的那些挑战,在年幼的少年眼中,或许是不折不扣的丰功伟业吧。埃里克并不在乎世间的评价与大人们的价值观,仅以自己的基准对卡尔做出评价,这时卡尔才明白,之前的妄自菲薄实在是没有必要。
  “呐,卡尔……如果卡尔能战胜帝凰龙的话,到那时候你便是真正的英雄了吧?这次你一定会成功吧。”
  “或许吧……以后的事谁也不会知道。”
  卡尔苦笑着搔了搔鼻头,站在机库入口望向向往的目标——空之彼方。现在,他终于在埃里克面前,坦率地展现出“羞涩”的表情。

  利用阿尔贝特他们进行机枪搭载作业的空隙,卡尔去准备试射的目标——“拖靶”。
  那是一个构造极为简易,用染上荧光涂料的筒状风筝连结在一起的东西。像是杂耍飞行中挂的横幅一样,由内燃引擎试验机“海鹦鹉”牵引着飞舞。而为了不让“海鹦鹉”被流弹击中,卡尔驾驶的“雷鸟”会选择与之交错的航线,在两者相交的瞬间对其进行狙击。
  曳索有没有缠在一起,风筝能不能顺利打开,卡尔仔细地一一对其进行检查。海伦悄悄地来到他的身边,她的表情不知为什么有些僵硬,不过专心工作的卡尔并没有注意到。
  “……你真是热心啊。”
  “因为是工作嘛。”
  卡尔头也不抬继续手中的工作。看着他的背影,海伦不想再考虑接下来要说什么,只是咬着嘴唇。
  这时,机库外传来如雷鸣般的轰鸣,海伦吓得为之一震。
  阿尔贝特他们在安装完机枪后,将“雷鸟”带到跑道上,一边对着堆积起来的沙袋进行20mm炮的单发试射,一边对瞄准镜进行同步确认。没听过机枪炮声的海伦,自心底对那轰鸣声感到畏惧。
  “……不能像他们那样,只在地上射击吗?”
  “别看机关炮那样,它可是个精密机械。情况稍微不理想便会发生故障。将那东西安装在飞机上,便会受到气压和重力影响变得愈发难以使用。”
  卡尔淡淡地做出说明,他的语气宛如拿着事先准备好的草稿照本宣科一样。
  “搭载在飞机上的机枪,可以直接如预定一样运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们只能像现在这样取得资料,经过不断的尝试与失败才能解决问题。”
  “……”
  在食堂与阿尔贝特发生争执后,跑出巴宁格机场的卡尔究竟去向了哪里,海伦到现在仍不知情。总觉得自己并不想知道。因为她知道,卡尔一向很忌讳谈起自己的“过去”。
  然而,在第二天拂晓,归来的卡尔的态度明显有着微妙的转变。说好听点儿便是冷静下来看开了,说难听些便是产生了与漠然拒绝很像的、事不关己的态度。
  虽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海伦还是感到不安,似乎总有一种奇妙的违和感相伴。
  “……还以为你直到最后都不会做这种事呢。”
  “阿尔贝特的说教起了作用吧。”
  卡尔的手依然机械地动着,只用不带一丝感情的话作答。
  “如他所说的一样。今后如果还想继续驾驶‘雷鸟’,就不能再胡乱地赌气了。”
  “胡乱地、赌气?”
  不禁反问一句的海伦的声音中,混入了一些严峻。
  直到这时,卡尔才察觉到海伦并不是来找自己闲聊的,他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她。
  海伦僵硬的目光,投向在机库外沐浴着上午日光的“雷鸟”身上。
  “你说过想一直驾驶着它飞下去把。”
  “……是啊。”
  “那么,如果‘雷鸟’飞上战场的话呢?你又要加入战争之中吗?”
  面对海伦的疑问,卡尔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种事怎么可能嘛。”
  轻描淡写的一句逃避式的回答,过去的他应该会更激烈地否定才对,这模棱两可的答案令海伦愈发感到不快。
  “真的吗?我可以相信你吗?”
  “……”
  “不同的人为‘雷鸟’勾勒出不同的前景。那架飞机最终到底会怎样,谁都不会知道吧?”
  卡尔视线偏移地沉默下来。已经显而易见了。他并不是接受了现状,只是不去思考,让自己随波逐流而已。那个天真的卡尔,选择这样的逃避方式,这一点最令海伦无法忍受。
  “……即使如此,你也要和‘雷鸟’在一起吗?就算不知道自己要前往何处。”
  “我不会离开‘雷鸟’的。”
  卡尔的语气并不强硬,却十分坚决。
  “直到它战胜帝凰龙之前……我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的。”
  能说出这样顽固而冥古不化的台词的,毫无疑问是海伦熟知的那个卡尔。然而,听到这,海伦非但没有产生安心感,反而为她带来了另一种感慨。
  “你,是不会背叛‘雷鸟’的。”
  “……什么?”
  海伦话语中锋芒微妙地改变了方向,卡尔感到一阵困惑。
  “明明那么讨厌与军方共事的你,为了‘雷鸟’竟然可以接受这样的工作……说实话,我、很害怕这架飞机呢。”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这么突然。”
  海伦的语气宛如在责备恋人的不忠一样,卡尔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是为了活着而必须去飞。并不是为了飞而活着……明白这两者的区别吗?”
  “……嗯。”
  从语言的角度来讲,这并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忠告。然而,为什么海伦要在现在以如此严肃的、从未有过的认真表情说出这些,卡尔实在是猜不透她的意图。
  海伦本想继续对越陷越深的卡尔提出质问,但这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在埃里克的引领下,格布哈德中校走了进来。
  “卡尔,中校来了。”
  “喔,贵宾到了啊。”
  “看来你很有斗志啊……我听说是在下午开始试验。”
  开发小组终于做出让步,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在试射初日造访的格布哈德,比平时要高兴很多。
  “不过大部份工作还没完成,比预定时间要推迟一个小时吧……算了,只要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完成计划就可以了。”
  现在正准备着与以往不同的试飞,周围充斥着紧张地气氛,还不懂人情世故的埃里克并没有觉察到这些,他在与平日一样的好奇心驱使下,将视线停留在坐拖靶用的风筝上。
  “这个就是目标吗?”
  “没错。由‘海鹦鹉’拖着它们飞,再由一侧过来的‘雷鸟’用机枪射击。”
  “这么大的目标,不是很容易打中吗?”
  “隔着一千英尺的话,它们就像米粒那么大了。”
  “诶……”
  格布哈德走到系着牵引索的“海鹦鹉”一侧,仔细地检查着状况。
  “谁来驾驶着家伙?”
  “应该是由会飞的家伙们抽签决定吧。或许是博士也说不定。”
  巴宁格机场的工作人员中,很多人都拥有航空驾驶执照。其中不乏驾驶过战斗机拥有实战经验的人。
  “……如果没有特定人员的话,就让我做候选人吧?”
  听到格布哈德的毛遂自荐,不止是卡尔,在场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嚯……这是吹得哪阵风啊?”
  “为了不让感觉变得迟钝,一有机会就要握握操纵杆才行,最近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了……可以借我一身飞行服吗?”
  “那些东西可以去问克鲁兹要。不过,你真的要干吗?”
  “嗯。不用担心。我不会有问题的。”
  确认了格布哈德是真心想要驾驶后,卡尔也不得不多说几句了。
  “如果不小心打中你,你可不要恨我啊。”
  “真是危险。为了保险起见,我是不是要带着埃里克一起飞啊。”
  格布哈德毫无胆怯地平淡应答,听到两人这样的幽默方式,一旁的海伦不禁愕然。
  “……你们的玩笑真是差劲。”


  2

  比“海鹦鹉”用了更长的起飞路程,卡尔的“雷鸟”来到了空军指定的试射飞行空域。先行来到上空等着“雷鸟”的“海鹦鹉”,现在正拖动着拖靶在空中盘旋。
  “‘雷鸟’呼叫‘海鹦鹉’。不好意思迟了一些。你准备好了吗?”
  【这里是埃里克。随时都可以开始,卡尔。】
  理所当然地认为无线电中传出格布哈德声音的卡尔,在听到少年那兴奋地应答声时不禁一阵哑然。
  “喂,格布哈德……竟然真的带埃里克飞行,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是我一再恳求中校的。因为我想在空中看到‘雷鸟’飞行的样子嘛。】
  “这次并不是在玩啊。这是比平时都要危险的测试啊。”
  或许觉得卡尔这保护者的姿态实在可笑吧,一直沉默着的格布哈德,笑着插话道:
  【因为大家都相信你的本事啊。留神不要失误哦。】
  “……如果是你一个人的话,我一定会故意打中的。”
  所有人都放松地以游览的心情观望,唯有卡尔一人格外气愤。将埃里克卷入危险之中,最后会被海伦责骂的一定是卡尔吧。而且她今天的心情还十分糟糕。真希望她能放过自己。
  【闲聊到此为止,差不多该开始了。到指定位置吧。】
  “知道了。赶紧结束吧。”
  回应着格布哈德的催促,卡尔翻转“雷鸟”的机头,来到可以瞄准“海鹦鹉”行进路线的射击位置。

  看着“雷鸟”出色的机动性,坐在“海鹦鹉”后座的埃里克在憧憬与陶醉之余发出一声叹息。从地上看到的“雷鸟”确实是一架完美的飞机,但当卡尔驾驶着它来到空中时,那份美丽则更上了一层。那活灵活现的举动宛如生物一般。强大而孤傲的飞翔——没错,宛如在空中驰骋的龙族一般。
  “……呐,中校。”
  “嗯?”
  埃里克用非常亲切的声音呼唤着坐在前座上握着操纵杆的格布哈德。卡尔并不知情,每次这名空军军官造访巴宁格机场的时候,埃里克都会和他说上几句话,渐渐地相互之间变得格外融洽。就像这次的情况一样,埃里克甚至可以向格布哈德提出共同飞行的请求。
  “中校觉得卡尔是个英雄吗?”
  “不。完全没有那样的想法。”
  格布哈德当然也很了解埃里克对卡尔有着怎样的感情,但他还是坦率地如此回答。
  “英雄有为了大家尽力的义务。任意妄为的家伙绝对无法胜任。他在这方面完全不合格。他是个只会考虑自己的人。”
  格布哈德本以为自己的这个答案会给少年带来不小的打击,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埃里克高兴地笑着回答道:
  “什么啊,那么中校也是卡尔的朋友咯。”
  “……什么?”
  “没什么,那是我们的事了。”
  看来他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格布哈德心中稍感介意,刚想继续询问,便先收到了卡尔的通讯。
  【‘雷鸟’,第一射,准备。】
  “……了解,‘海鹦鹉’呼叫‘雷鸟’,可以进行射击。”
  格布哈德将目光转向三点方向,看向反射着阳光逼近的银色机影。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曳光弹的火线就会将“海鹦鹉”后面挂的风筝击穿吧。
  卡尔将全新的瞄准器准星瞄向第一套筒,慎重地微调操纵杆,控制风门将速度限制在指示给他的规定速度上。
  先是水平飞行,速度三百海里,从距离一千码的地方连射一秒。
  突然,卡尔意识到一个令人哑然失笑的滑稽事件——像这样射击随风飘荡的拖靶,之前只做过七次而已。自己仍然记得。那是自己还是个分不清左右的伍长时,应景地进行实弹演戏的次数。是个只靠两只手便可以数清的数字。而之后射杀敌兵的子弹数,却必须要翻阅记录才能够数得过来。
  通过闪着准星钝弱光辉的瞄准器玻璃板,可以看到狭小的青空。那里是卡尔的杀意所围成的死亡空间。抛弃一切自由与祝福,只等待弹雨射穿之刑的炼狱。憧憬的天空,宁静的天空,无非会被自己以那种方式撕碎。卡尔抱着枪飞行,就是那么一回事。
  “……”
  轻轻摇了摇头,驱除杂念。既然决定要干就只能做下去。
  今天射出的子弹并不是要杀死谁。如果再这样魂不守舍,流弹反倒会击中“海鹦鹉”、
  现在要关心的,不是意图,而是技术。想到这里,卡尔盯着瞄准器的深处。拖着目标飞行的“海鹦鹉”已经进入瞄准器的深处。拖着目标飞行的“海鹦鹉”已经进入瞄准器的视野,目测距离超过一千五百码。这个距离无法保证必中。
  加速缩短距离,稍稍偏离航线以修正射击轨道。在即将到达规定距离前将速度减至三百海里。因为对手不会进行回避,所以不需要一切战术手段。
  能打中——直觉感到这点时,指尖已经不假思索地扣动扳机。
  发射的反作用力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钝缓而轻微。考虑到“雷鸟”的机体重量是战争时代所驾驶的机体的两倍以上,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也是当然的吧。机头正下方的枪口位于防风罩的死角,因此完全看不到发射时的火焰,而硝烟也在机体那猛烈地速度下瞬间在视野中消散。唯一能看到的,只有被狙击的目标,如羽毛一样四散的样子——那便是射击后所显现出的全部效果。与射击前无意义的踌躇相比,得到的结果真是简单至极。
  【确认命中……了不起的家伙。看来你并没有生疏啊。】
  言不由衷,很可能是那样,通信机中传出格布哈德冷漠的通讯。其中还能听到埃里克兴奋的雀跃之声,毕竟他是头一次见识实弹演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下一发,准备射击。”
  卡尔在与“海鹦鹉”交错而过之后,便缓慢地盘旋上升,如同在空中描绘螺旋一样提升高度。这次要进行的是从目标正上方急速下降时的射击实验。机关炮要承受极为残酷的加速度考验。
  第一发是兼顾着动作确认实验的真正意义上的试射,而之后要进行的则是更具攻击性,伴随着巨大机动力的射击。这不由得令人回想起往日的战场——但是,卡尔已经不再拘泥于那些。也没必要那么做。
  翻转机头,如刀锋一样向着大地突刺,全身承受着推力与重力加速度叠加带来压力。体味过无数次的空战感觉,卡尔却如同别人的事似的感同身受着。
  向着目标控制机体,瞄准,射击——这一连串的动作如同附着在手臂中一样,完全自动化地执行着。用不着发挥意志之力,一切都毫无停滞地进行着。
  直到现在,仍是如此。卡尔那封闭在无念外壳中思想,只剩下达观与自嘲。啊啊,如此简单。操纵杆上新增设的扳机的弹力,为什么对手指来说如此亲切……
  继续加速,到距离一千码的地方开始发炮。宛若必然会被目标吸引过去的火舌,不知为什么突然没了踪迹。
  再次按向扳机也没有反应。恐怕是装弹出了问题吧。来不及叹息落幕的仓促,“海鹦鹉”已经近在眼前,瞬间从卡尔的头顶飞了过去。第二只拖靶被撕裂,不过并没有破碎,只是咧着口子缠绕在牵引索上。
  【怎么了,故障吗?】
  “是啊。第七发炮弹停止了回转。速度在三百七十海里上下。”
  【了解。记录这个数据。】
  “……鲁道夫是这么柔弱的枪吗?”
  【只是因为‘雷鸟’的加速度太强烈了。唔……看来现有的武器不行啊,如意算盘打过头了吗。】
  卡尔松缓风门,拉起机头,在云海面前已经刹不住车,“雷鸟”突破高层的底端,直直降到雨云之下。高度计显示这里距地面不到一千九百码。眼下是广阔阴沉的灰色之海。当然,为了举行实弹演习,空军已经预先发出通告将这一带划为危险区域,所以海上无论官民,看不到一条船舶的影子。其中唯一可以称为景观变化的,只有一个略大的岩礁岛而已。
  那是座寸草不生的无人岛,虽然是个只有翻阅海图才能得知其名的孤岛,但由于海拔很高的缘故,它成了这一带最显眼的记号,对于驾驶员或船员来说可谓是海中珍宝。只有尖峰顶端才露出海面,在波浪的侵蚀下变得与绝壁无异,整个景观宛如一尊矗立于海涛之中的屏风一般。
  重新上升高度,本想到云层上与“海鹦鹉”汇合,突然,卡尔感到眼中的岛影有种奇妙的违和感。
  “……?”
  卡尔倾斜机体以获得最好的视野,再次注目向下望去。岛的断崖绝壁高度接近一百码。在那山峦之下,有个明显不是自然之物的工整轮廓。不是船。无论怎么看,那东西都是以悬浮的姿态停留在山崖的腰部。
  “格布哈德,这附近有什么航行中的飞行船吗?”
  【嗯?怎么可能。这片空域从正午开始就被封锁了。原本这里也不是民用机的航线。】
  “看起来,似乎混进了一艘呢……”
  【说什么傻话。雷达一直在进行着监视。不可能有那种事。】
  今天的“雷鸟”射击测试是空军的一项正式任务。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有别的飞机闯入危险空域的话,一定会立刻中断通讯告知两人的吧。
  【要呼叫巡逻机吗?】
  “……不用,如果是我看错的话可就出大糗了。”
  卡尔缓缓地降低机体速度和高度,来到更近的位置观测无人岛的断崖。
  ——果然不是错觉,这里有一艘飞行船。因为天气恶劣无法确认它的细节,不过那绝对是自己没见过的款式。离岩壁非常近,如果遭遇风袭击的话难免不被撞到岩壁上。虽然可以确认操舵手有着惊人的实力,但它究竟为什么要停滞在这么危险地地方仍然是个谜。
  确实现在这种情况下雷达是不可能捕捉到它的机影的。处于崖下的飞行船,将岩礁岛当做遮蔽物,雷达波无法传到此处。
  然而,这反而让它的怪异程度倍增。这艘飞行船究竟是如何到达这里的呢?最近的陆地离此处也有四十英里远。想在一次都不被雷达捕捉到的情况下来到这里,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雷达观察员又不可能一直在打瞌睡,那么这艘飞行船会出现在这里简直是毫无道理。除非这艘飞行船,是毫无先兆地直接从崖下钻出来的。
  “……”
  面对如此蹊跷的怪事,一阵不详的预感令卡尔背脊僵硬。其实反该称其为幸运才对。正因为紧张感令神经保持敏锐,卡尔才能在即将到来的危机面前立即做出应对。
  恐怕彼此的距离已经不到八百码了吧。飞行船的船体忽然闪起光来,凡庸之人绝对无法理解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有无数次徘徊在生死线上的皇牌飞行员的视力,才能看出那是对空炮火发出的枪口火舌。卡尔之所以能勉强躲过不到一秒后飞来的枪林弹雨,靠的是他的反射神经,以及“雷鸟”那超乎寻常的加速性能,实在只能以侥幸形容。
  “被袭击了!对方……拥有武装!”
  【什么!?】
  只从无线电中传出的声音,便足以了解格布哈德的惊异程度。当然,连遭遇枪击的卡尔自己,也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在那个通过氦气膨胀而升天的交通工具上加装火炮,使之不再是飞行船而变成了飞空舰。诸国之中,率先将其军事利用,并可以投往前线的军队独一无二——除了威尔德巴赫公国空军外再无旁人。
  “怎么可能……他们,到底是怎么!?”
  得利于最大加速力的帮助,“雷鸟”瞬间脱离了敌舰的射程,退避到安全圈内。然而,直到现在卡尔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完全没有威吓射击。炮手确实是等待着自己来到可击坠的距离时才开炮射击的。他们的目的是一击必杀。“雷鸟”能够未中一弹地平安脱离,原因之一是对方低估了喷气式引擎的加速性——而另一个则是纯粹的侥幸。
  【发生什么事了?喂,卡尔!?】
  “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在这里出现了威尔德巴赫的飞空舰!”
  身后的飞空舰一动不动。果然是以断崖为盾躲避着雷达的捕捉。卡尔维持着机体的速度进行大幅度回转,迂回到无人岛背面的航线上。他想从岛的背面再接近试试看。
  另一方面,处于云层上方的“海鹦鹉”,看到卡尔没有回来的意思而焦躁起来,无线电中传出格布哈德的怒鸣。
  【卡尔,赶紧逃吧!别做傻事!】
  “要放他们走吗……”
  虽说是海上的无人孤岛,但这里无疑是希尔瓦纳的领空。而在这里如果存在着一艘不知以何手段避开雷达网入侵的飞空舰的话,简直就与沿岸的都市暴露在炮击威胁之中无异。绝不能对其熟视无睹。
  如果再内陆的山岳地带的话,确实有可能利用复杂的地形躲避雷达波越过国境线。但在毫无遮蔽的大洋之上,况且是飞空舰这样的庞然大物,要逃过雷达的眼睛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一定是有什么巧妙的机关。
  他们使用的手段,或许可以用肉眼看穿。如果是那样的话,或许可以偶然得到绝不会有第二次的贵重机会。下次再有人得到目击它的机会,也许已经在某个没有防备的都市上空了吧,那时便万事休矣了。绝不能在此留下让自己后悔的种子。
  耸立的岛屿近在眼前,“雷鸟”的速度维持在即将失速的一百六十海里,沿着岩壁盘旋。从这里过去,应该可以在与上次相反的方向接近飞空舰,不过还是不要期待对手会被自己的突然到来吓到为好。虽然隐藏了身姿,但“雷鸟”那轰鸣的引擎声应该早已在周围一带回响了吧。对方一定会识出自己打算再次接近它的意图。
  终于,陡峭的崖壁对侧,出现了如鲸鱼般巨大的飞空舰船影。距离不到一千码。卡尔这次也凝神注目,不想看漏对方的一点点细节,但枪击立刻再次向他袭来,卡尔也不得不急加速离开此地。
  果然,对方不给自己看破其秘密的机会。这艘舰艇与威尔德巴赫的正规轰炸舰赛贝隆级飞空艇大小相仿,却是未曾见过的新样式。为什么雷达上不会出现它的反应,实在是让人摸不到头脑。
  “唔……”
  自己现在的行为可谓无谋之极,卡尔本人也深深明白这点。之所以没有被击中,只是因为炮台的射手还没有掌握“雷鸟”的速度。如果一而再再而三的展现自己的加速性能,下一次就有可能中弹坠毁了。
  当然反击也是不可能的。“雷鸟”没有武装——不,应该说是现在碰巧使不了。机体搭载着数分钟前突然发生故障20mm机关炮,宛如命运在跟自己开玩笑一般,卡尔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战栗。
  如果机枪没有发生故障的话,自己会攻击那艘飞空舰吗?
  虽然只是一刹那,但“反击”这种可能性还是在脑中掠过,直到现在,卡尔才真正认识到事态重大。这是战斗。要抗拒饱含杀意的敌弹,卡尔也只能显露杀意才能应对……他现在所处的就是这样的场所。
  【卡尔!最近的巡逻机正向我们这里接近。从那里撤退!马上!】
  无线电中传出格布哈德的怒吼,仿佛要将扩音器震碎一样。
  “……了解。”
  嘶哑着嗓子做出回答,卡尔立起机头向着头顶的云层急速退避。要想握住操纵杆必须要有极强的握力。不然的话,手臂是抵挡不住那剧烈的震动的。
  最后又用后视镜向着下面的无人岛瞥了一眼。谜之飞空舰果然还是留在原地,好像贴在断崖上似的。它的意图,以及不可解的状况,直到最后仍笼罩在谜团之中。

  ——————————

  卡尔和格布哈德间的无线通信,一字不差地传入巴宁格机场的通讯室中,因此,当“雷鸟”维持着原貌从西方的天空中归还,着陆到跑道上的时候,以巴宁格博士为首的工作组全员都安心地松了口气。
  似乎已经忘了原本测试的重点,阿尔贝特他们不去管发生故障的机枪,而是先确认机体的受损状况。白银色的机体上连一丝擦伤都没有。看来第二次遭遇的枪击,也没有一发击中机体的样子。
  “雷鸟”本来的设计理念就是拥有之前的战斗机无法比拟的超强“空气阻力”和“摩擦热”的抵抗力,所以本身就具备了钢筋铁骨般的机体构造。供给燃料的主翼啊、引擎啊、座舱啊、方向舵啊,只要这些致命点可以躲过袭击,其他部位就算吃上一枪两枪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而完全无伤也未必就是好事——归还后立刻冲进通讯室,与军方本部展开激烈的唇枪舌剑的格布哈德,在返回机库时却是一副暧昧的表情,他缓缓道出今天卡尔的运气带来的不幸结果。
  “在现场搜索的巡逻机发回报告……似乎根本没有看到飞空舰的影子。就算敌人以最大船速飞离,应该也逃不出搜索范围之内。因此……卡尔,现在要追究的就是你的报告的可信度了。”
  “……”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结果,卡尔的心中却没有一丝惊惧和愤怒。从一开始他就有这样的预感。毕竟那是一艘以无解方式出现舰船。撤退时也同样以无解的形式消失的话,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唯一能证明问题飞空舰存在的,只有近距离看到炮火闪烁的卡尔自己的记忆而已。
  “……你是想说,我一边驾驶着‘雷鸟’,一边做白日梦吗?”
  卡尔压抑着感情如此问道,格布哈德注视了他一会儿后,将视线移开说道: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因此只能做出这样的结论。”
  不过,他的声音如实诉说着主人的内心——格布哈德自己也无法接受自己所说的话。
  “你关于飞空舰的报告,确实也不能全盘否定——在那个无人岛上,你遭到了什么人的攻击,这点应该是事实。”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如果你现在又变回之前那样没有干劲的飞机爱好者的嘴脸的话,我肯定会把你所说的一切当作胡言乱语不予理睬的。”
  格布哈德耸了耸肩,停顿了片刻,随后有些难以启齿地继续说道:
  “——可是现在的你,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眼神。变成了身处战场时的你。”
  “……”
  卡尔因为不知如何形容的厌恶感咬紧牙关,但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3

  为了有效利用狭小的空间,巴宁格机场的宿舍采用的是两人一组的合宿原则,然而,其中唯一一名女性海伦·巴宁格当然会受到一些照顾,只有她拥有自己的个人房间。
  男人们基本只要有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就足够了,他们不会花时间整理收拾,而只有海伦的房间付出了令人动容的努力打理,身处这个空间里,心情会尽可能地感到愉悦。床单的花纹与窗帘保持一致,床头柜上放着花瓶,里面插着从附近的野山上采摘的装饰用的花朵,从男人们的角度看来,只能将这一切视为奇妙的魔法,而海伦却对这种事乐此不疲。就算她已经习惯了机械油与燃料的臭气,就算她已经看惯了群集在油灯上的飞虫,但她始终还是有着作为一名女性绝不能退让的一面。
  那天也是一样,在结束了晚饭的收拾,完成食堂的扫除后,一天工作告罄的海伦,回到唯一能让自己感到安心的房间换上睡衣,在夜晚深深的寂静之中舒缓着自己的疲劳感。
  一直坚持写日记的她,最近也渐渐倦怠下来。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记的内容。归根结底,在这荒山之中,海伦能做的,只不过是为一个大家庭充当保姆而已。虽然觉得自己上了大学却还要做这种事实在有些不像话,但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所以也没有办法。
  祖父是一名成功的技术人员,因此,海伦的童年生活十分幸福,特别是在教育方面,从小就在很高文化程度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如果不是上次大战烧毁了校舍,导致学校不得不休学的话,那她现在已经是个动物学的硕士了吧。
  但是,因为对自己的将来抱有疑问,所以她并没有回到重建好的大学复学。生在这个动乱年代的自己,一直悠闲地观察珍稀的蜥蜴——究竟这有什么意义。在眼前这显而易见的情势下,自己是不是该选择一个能对人类生活做出贡献的人生呢,这种莫名焦急的想法一直困扰着她。
  结果,还是祖父那被世人称颂的名声起了很大影响吧。在这个和自己所学完全不沾边的机械工学的现场,海伦能做的充其量只有些家事而已。但最终,想要来到有名祖父的工作现场的愿望,还是战胜了自己的将来得到保证的安心感。不过,她的各种幻想没多久就被逐一击碎。为世界为人类献身,这对祖父来说都是次要的,他只是一个纯粹的追梦人而已,自己本是想投入到社会之中才中断了学业,但等到海伦注意到时,自己已经陷入了比大学时代更加与世隔绝的生活之中。
  不过即使如此,还是有一些愉快的事的。每天看着为了达成同一个目标而吃住在一起的人们,带给她从没体验过的刺激与充实感。想来,海伦并没有巴宁格博士与他的弟子们共有的那种坚固不可动摇的目的意识。她只是因为喜欢小动物才选择这个学科,而这仅仅由兴趣出发的学业中,也找不出像他们那样的热情。
  另外,还有卡尔存在。就算只是为了得到遇见他的契机,来这个机场的意义便已足够了。对方确实是只将恋爱摆在人生第二位,而且还是个马虎幼稚的木头人……但自己还是觉得他很可爱。很想看到他的笑脸,如果他遇到什么危险自己也由衷地想要挺身保护他。这些想法在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坚固的“目的意识”,自己偶尔也会因此自满起来。
  作为上床前的一个习惯,海伦双手合十,向上天的神灵祷告。祈求她所珍爱的那些人们,明天也不要遭遇灾祸。保佑他们幸福平安。特别要照顾一下那个莽撞的总是令人担心的人。
  在她刚刚祷告完毕这个讽刺之极的时机,如同回应一般,地面上响起轰鸣的爆炸声,海伦吓得跌坐到地上。
  她立刻看向窗外,眼前的机库大门中喷出红莲般的火焰。无需探寻也知道爆炸的现场是哪里。
  海伦不得不回想之前的情况,有两个人提到一会儿要去机库进行什么测试。
  是巴宁格博士和卡尔。

  虽然巨大的轰鸣声令待在宿舍和游戏室的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但爆炸的损伤程度却意外轻微。
  原因出自装置后燃气的第二引擎点火试验,当事人是卡尔和巴宁格博士。根据他们的说明可以得知,在吃晚饭的时候卡尔想出一个可以让工作很简单完成的主意,对巴宁格博士提出后,两人便立刻来这里试验。整个计划的负责人和专属测试飞行员共同参与引出的事故,这里谁也没有权威可以斥责他们。结果,只是这几天的工作被糟蹋了的奥托在感情的驱使下随口骂了几句,而这也就姑且成为了众人的谴责。
  两人都只受了轻微的烧伤并没出什么大事,这虽然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第二引擎却造成了无法修复的损坏。当时为了以防万一而将引擎搬到机库外面进行作业,所以周围并没有造成什么重大的损害,之后的清理工作在半夜前便结束了。
  海伦已经不想知道究竟是自己的祈祷被残酷地背叛,还是说祈祷带来了效果——毕竟身处爆炸的引擎近旁的祖父与恋人只受了贴十个创可贴就无恙的轻伤。总之,在担心与安心,以及之后帮忙清理的劳累影响下,她已经疲惫得没有力气发脾气了。刚想回房间时却被卡尔从背后叫住,但她并没有发牢骚,只是绷着脸回过头去。
  “呐,海伦……那个,唔。明天……有时间吗?”
  “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
  卡尔咯吱咯吱地揉着鼻梁上贴着的崭新创可贴,木讷地继续说道:
  “不,我……因为刚才的事故,飞行计划又变成一张白纸了,我什么事做了……可以的话一起去山上散散步怎么样?不好意思这么突然……”
  “诶。你会主动邀请我还真是稀罕啊。”
  “……不行吗?”
  “无所谓啦。准备好午饭后我也就没什么事了。那么我们十点在食堂见面。可以吗?”
  “好的。那么,晚安。”
  听到他平淡的回答后,海伦忘却今晚的全部劳累,踏着轻快的步伐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今天晚上赶紧睡觉,明天早上要比平时都早起才行。因为不仅要准备好早饭,还得做出两人份的便当才可以。

  ——————————

  巴宁格机场后的一座山脊的对面盘旋着一处断崖,山崖中部涌出的泉水形成了一道小小的瀑布。因为四周都被高耸的针叶树林围绕,所以从陆路上很难发现这个场所,但卡尔在无数次驾驶飞机起降的时候,早已从上空看到了这个瀑布的存在。
  海拔和翡翠高原相差不大,虽然要绕一个大圈,但只要沿着等高线走就可以到达这里。虽说没有通向这里的道路,但作为机场附近的散步路线来看的话,条件倒也不算差了。
  两人上午从机场出发,悠闲地在森林里走了三个小时。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山崖和瀑布,海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赞叹眼前的景致。就连卡尔也不禁为面前这比从空中看到时壮观数倍的景观而叫好。
  来到成为溪流源头的这个瀑布潭边,两人一边吃着海伦带来的自制猪肉馅饼,一边享受着水边的清爽气息。虽说是突发事件带来的一点余暇,但对海伦来说,那实在是难能可贵的约会时光。这和街市中的约会不同,卡尔现在也能由衷地感到放松,真是不错。
  “离开军队后,在遇到爷爷之前,你一直在深山中当樵夫,是真的吗?”
  关于那段日子的回忆,卡尔不想说得太多。海伦当然对这些事很感兴趣,但她也知道不能总是追根究底地询问。很难想像在那段与翅膀无缘的日子里,卡尔会过得幸福。
  “能这样悠闲度过的时光,要是再多点就好了……”
  “嗯,眼下‘雷鸟’暂时不能飞行。应该还会有几天闲暇的。”
  听到卡尔的话,海伦有些惊讶。
  “不能飞……出了什么问题吗?昨晚的爆炸不是没给机库带来什么损伤吗……”
  “工作中的二号引擎去见佛祖了啊。‘雷鸟’现在搭载的一号引擎已经被卸下来了,只能在它上面加装后燃气。这个工作还比较复杂的。真是对不起大家……”
  卡尔是为昨晚和巴宁格博士一起引发的失态事件而苦笑吧。但是,海伦感到惊讶的则是另外一件事。
  后燃气……只要听了其概要便知道那是个极其危险的装置。本以为因为昨天的事故他们会断了这个念头,看来那只是海伦的一厢情愿罢了。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她刚好不在场。不过,如果用正常思维考虑一下的话,谁也不会认同这种事吧。只要弄错一点儿就会面临引擎爆炸的危险改造,通过昨晚的事,大家应该都再清楚不过了。
  “结果……还没有放弃吗?大家……”
  “嗯?当然了。昨天确实出现了一些失误,不过关于其构造也总算是有了一些眉目了。虽然实物坏掉了,不过幸好设计图纸上已经有了完成品的样子。”
  海伦心中的惊惧与畏惧,似乎完全没有传达给卡尔知道,他的表情显得和缓又乐观。
  “到现在为止所遇到的问题已经全部解决了,工程估计最快四天就可以完成。再花上一天测试,我至少要有五天没有事做了。充其量也只能驾驶‘海鹦鹉’练习而已。”
  “等等……有这么简单吗?事故的原因都搞清楚了吗?”
  “都说了,那是因为我不注意……”
  “喂,卡尔,不能开玩笑啊。那对你来说是关乎生死的大事。”
  直到这时,卡尔终于察觉到海伦表情上的凝重。
  “……呐,怎么了?突然说这些。”
  “你……对你来说,自己的性命是什么?”
  “我是测试飞行员啊。与危险相伴的职业。”
  “你能看出什么事危险的,对吧?你并不是自愿想去送死,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卡尔有些郁闷地游离着视线,他的样子宛如一个被啰嗦的母亲责备的顽童一样。
  “所以我不是说了没问题吗?后燃气确实是一个危险地装置,但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可怕。只要慎重地对待它便不会有问题,通过昨晚的事,我已经搞清楚了。”
  “……”
  根本是对牛弹琴,理解了这一点后,海伦沉默着垂下眼睑。无论怎样给他讲道理都没用。关于这个工作危险性的讨论,他们两人的观点无论哪里都是永无交汇的平行线。和他交往至今,早已慢慢了解到这点。
  “博士他们是觉得会有胜算才这么做的。没有哪个傻瓜会明知道要爆炸还要制造飞机。相信大家吧。”
  “……”
  “呐,不要再说工作的事了。我们难得来转换心情的,是吧?”
  “……嗯。”
  海伦虽然点了点头,但她已经搞不清手上的猪肉馅饼的味道了。

  ——————————

  之后的几天里,海伦只要一闲下来便频繁地造访工作室,从门外观望引擎的改造情况。博士和奥托虽然对她这副样子感到奇怪,但既然没有妨碍工作便也没有理由加以阻拦,后燃气的装载作业,就在海伦的眼前一点一点地进行着。
  不具备专业知识的海伦,虽然无法看出工程的具体进展情况,但眼看着四分五裂的一个个机械慢慢地结合在一起,只是从工作室中的气氛,也可以明白工程即将宣告完成。以奥托为首的优秀技师们,双手没有任何停滞地活动着,最终和卡尔预估的一样,在第四天的晚上,从他们脸上无言露出的满足感和完成感中,海伦可以看出,后燃气搭载型的引擎宣告完成。
  看准巴宁格博士和奥托正准备举杯庆祝之际,海伦走进了工作室。
  “爷爷,有时间吗?”
  “嗯?怎么了?在这种时候。”
  海伦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工作台上摆着的巨大引擎的构造。这是敬爱的祖父独创的全新推进装置——这个被如此宣传的喷气式引擎,曾给海伦一种神圣的威严感和自豪感。然而现在,它给海伦留下的印象与当时可谓迥然不同。就好像头一次近距离看到“雷鸟”搭载的机关炮时,所感受到的那种难以形容的不祥感。
  应该说,这是个与兵器一样,只能致人于死地机械……
  “这个引擎究竟安不安全,我想请您如实地告诉我。”
  面对孙女这开门见山直逼核心的为题,就算是巴宁格博士也一时语塞。
  “……所谓的试验机,本来就是危险的代名词。”
  “请不要岔开话题。告诉我。卡尔驾驶装着这东西的飞机,真的没问题吗?”
  “我们就是为了这个而在努力啊。不明白吗?”
  “努力地最后,成功了吗?可以保证再也不发生事故了吗?到底是怎样!”
  “海伦,那个……”
  在苦不堪言的博士之前,看不下去的奥托插嘴说道:
  “博士,您应该也知道孙女的心情吧?她有知道的权利啊。”
  “唔……”
  代替沉默的博士,这次是奥托从正面承受着海伦那凌厉的眼神。
  “海伦,我用一些专业术语概要地为你说明一下。可以吗?”
  “拜托了。”
  或许是试着找一些普通人也能理解的词汇吧,奥托抱着双臂想了一会儿后,开口说道:“……以前的‘雷鸟’,机体的高热部份和燃料系统离得非常远。燃料完全不会有起火的危险。不过,在加装后燃气之后,现在的燃料导管就从引擎旁边通过。让我来说的话,现在的‘雷鸟’就是一个在空中飞翔的燃烧弹。当然,我们也尽可能地想要降低其危险,不过,要保证它有和以前一样等级的安全性……答案是‘不可能’。”
  “……”
  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感情,海伦只是侧耳倾听着解说。
  “另外,机体的刚性也不容乐观。突破音之壁后到底会受到多大的空气阻力根本无法计量,后燃气的最终马力,也只能通过现状加以估算。谁也不知道最终机体要承受多少不利状况。一切只能依靠驾驶员在感知到危险后立刻关闭装置的判断力了。”
  “……你们觉得卡尔做得到吗?”
  听到海伦低声问出这个问题,奥托干脆地点了点头。
  “只有卡尔能做到。就算找遍全世界,能驾驶这东西的男人也只有卡……”
  “够了。”
  想知道的事已经全知道了。她的背后写着无言的结论,海伦转过了身。
  “……已经够了。”
  博士和奥托抑郁地目送着快步离开工作室的海伦。
  对他们来说,无论怎样掩饰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在下一次试飞来领的时候,卡尔必须要面对前所未有的危险挑战了。

  ——————————

  在无事时度过的夜晚,一定要到跑道上眺望星星,这是卡尔的习惯。
  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时期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如果他高兴的话,甚至可以仰卧在混凝土路面上打盹儿。远离城镇的灯火,晴天时从高原清澈的夜气中看到的天空上,有着满天的繁星。只是仰望夜空便会陷入正在翱翔的错觉之中。
  今天晚上引擎的改装工作将告一段落,博士已经告知卡尔了。明天一整天都要对新引擎反复进行测试,而后天就可以再次翱翔于天际了吧。和获得了全新力量的“雷鸟”一起。
  后燃气承载着巨大的期待。在目前的计划中,那是唯一可以与帝凰龙的音速飞行相对抗的杀手锏。因为消耗的燃料增加,所以阿尔贝特设计了一个特殊的增幅油箱解决了燃料不足的问题。从起飞到遭遇龙并开始决斗为止,这段普通飞行的动力全部由新增的燃料槽供给,一旦决斗开始,为了削减多余重量,增幅的油箱便会立刻切断并丢弃。这方面的动作测试在改装引擎的时候已经结束,万无一失。
  虽然还有几次机枪试射任务没有完成,不过离期限截止还有一定的时间。巴宁格机场的开发小组至少还能掌握一个月测试飞行的主导权。
  最关键的时刻迫在眉睫——一想到这,体内的血液便悄悄地翻滚起来。
  在心中留下强烈印象的帝凰龙的雄姿,每当想起它卡尔的胸中都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昂扬感。自己就是为了与那个存在邂逅并向其发起挑战才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他甚至相信了这种命运式的说法。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那位天空之主呢。最快的话,或许在后天的天空中就可以……
  突然,察觉到有人靠近的卡尔,一下从一直躺在身下的跑道上坐了起来。
  是海伦。明亮的月光可以再地面清晰地投射出影子,但从中并不足以看出别人的表情。她脸上的神情似乎相当苦恼,不过那应该是自己的错觉吧。
  “……怎么了?”
  “卡尔,不要再驾驶‘雷鸟’了。放弃帝凰龙吧。”
  僵硬的声音吐着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卡尔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喂……”
  “如果驾驶它的话,这次你真的会死的。”
  又来了吗……卡尔不由得发出一声畏缩的叹息。海伦最近比原来更爱操心了。当然她也有着她的原因。起因就是卡尔与巴宁格博士在测试引擎时因为不小心而引起的那次事故把。
  “那个,海伦……我们所做的事从来没有100%的安全把握。我们已经做好演变成最糟糕事态的觉悟了。”
  “分明是你们自己硬要走上最糟糕的事态的!那种觉悟什么也不是!只是自杀而已!”
  海伦今晚的气势比以往都来的凶猛。从一开始就是要来吵架的。于是卡尔也焦躁地咆哮起来。
  “后燃气就是我们的救命稻草。没有那东西就无法战胜帝凰龙!”
  “有必要赌上性命去参加决斗吗!?那明明就是互相杀戮!和你战争时所做的事有什么不同!?”
  “……”
  果然是故意这么说的吧,海伦的话深深地刺入了卡尔心中的痛处。
  没错——事到如今卡尔也不得不承认。“雷鸟”绝不是为了和平而制造出的翅膀。卡尔已经驾驶着它有过一次可称为空战的体验了。不过即使如此,卡尔也还有反驳的余地。他和两年前的自己有着明显地决定性的差别。
  “我现在!……不会杀人。”
  “会杀的!会杀死你的梦想,会杀死你自己!”
  “……”
  从海伦的观念来看,那与杀人是同等深重的罪孽吧。从道理上也不是不能理解。在大战之中,一直处于空战最前线的卡尔·修尼茨的生还概率,客观计算的话——恐怕,那数值比“雷鸟”发生事故的几率还要低很多吧。
  不过只以概率论来看,卡尔应该从没如此接近过死神吧。
  “……呐,我说错了吗?我不想让你死……这种想法很奇怪吗?”
  “……”
  无法回答。无论怎样掩饰也只不过是诡辩而已。只是为了抚慰挂念着他的女人的心的骗术。但是,海伦是绝对不会被骗到的。她没有那么愚蠢。
  “我……曾经和死了没什么两样。是这个梦想,给了我再活一次的意义。”
  卡尔已经认命了,他只是把心中所想的事说出来而已。
  “所以,现在仍然活着的我,肯定会被这个梦想所杀的。这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
  卡尔沉静的声音中,透出证明他的决意的坚定,海伦听的清清楚楚。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任凭泪珠滑落。
  “……不要跟过来。”
  “别太勉强自己。抱歉。”
  卡尔只能无言地望着海伦远去的背影。回想起来,这还是头一次被她如此干脆地拒绝。一直以来,他都置身于海伦的温柔与挂念之中,享受着那份安宁。
  卡尔摆弄着胸前的龙牙,问向那坚硬锐利的感触——自己错了吗。
  大概,海伦是对的吧。要探寻作为人类的幸福生活之路的话,卡尔应该将她当作目标一直仰视着她前进。那么,也就是说,他现在的决断,一定已经偏离了人之道了吧。
  诚然,人类不能在空中飞翔。如果相信支撑着双脚的大地、相信那不可动摇的重力的话,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不知什么时候,埃里克曾经这样说过——自己是不是觉得如果是被龙生的更好。少年在前些日子说过的话,却令自己现在的心情无比沉重。
  没错,就是那样。
  自己为什么,会作为一名人类降生落地呢。


  4

  北海的冰冷天空被白银之翼撕碎,“雷鸟”装载着阔别六日之久的引擎在空中发出咆哮。
  安装后燃气在外观上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但与之一同增加的为了多携带燃料而配置的增幅油箱,却使机体的整体轮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如果是以前的飞机的话,增幅油箱会和炮弹一样,悬挂在机体底部或者机翼的吊架上。但是,本来“雷鸟”的翼面荷重值就已经过大,如果再在机翼上追加荷载量,就完全得不到升力了。因此阿尔贝特提出了一个方案,将增幅油箱做成扁平的形状配置在机翼两端,让其作为主翼的延长部份自己产生升力。最终,由于翼面积增加,不但减轻的翼面荷重由增槽的重量补足,而且还提升了低速飞行时的安定性,操纵性也随之得到了些许改善。
  当然,升力提升也就意味着空气阻力会增大,机体的最高速度面临着大幅度制约,不过,因为机翼两端的增槽可以通过操纵席的操作瞬间脱离,一旦丢弃增槽,“雷鸟”便又会变回原来的高速飞行强化形态。也就是说,增幅油箱的任务,就是将机体本体中携带的燃料保存到与龙开始对决为止。
  焕然一新的“雷鸟”追逐着顶点而飞翔,它渴求着与帝凰龙遭遇的机会。总结之前报告中帝凰龙观测事例,得出它向北方飞去的概率相当之大。
  现在,周边的诸国都无法建设出可以将北极点及附近区域列入监视范围的雷达基地。因此,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北极是帝凰龙的生息地的假说。
  极寒的气温和异常的气象,曾出现过很多怪现象的北极圈,至今仍是人类无法企及的少数几个秘境之一。要想来到这冰冻的白色死亡世界,也只有被设计成可以抵御对流层顶负90度低温的“雷鸟”才做得到。
  【……你觉得真的会在这里吗?】
  无线电中传来混杂着噪音的克鲁兹的声音,显然他抱持着怀疑态度。但卡尔的心中却完全没有疑云,他满怀期待地高声说道:
  “如果你不相信它存在,它就真的不会存在了。”
  【什么嘛。你什么时候变成哲学家了啊?卡尔。】
  听着克鲁兹略带嘲弄的声音,卡尔干涩地苦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关于帝凰龙的思索,如果想要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的话,无论是谁都不得不把一只脚踏入哲学的领域。面对这个超越事理的超常存在,所有人都只能根据自己的想法追寻对它的认知。
  帝凰龙在这里——毫无根据完全只是自己的直觉判断,卡尔坚信着这点。不,根本用不着去寻找它,对方一定会主动找上门来的。
  那头龙,一定会出现在它该出现的地方。就好像可以预想到那邂逅一定会对谁的命运产生什么意义一样。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认知,究竟以何种基准取舍选择乃至行动,这些全都无法理解。就算是真的全知全能,也不值得惊讶吧。自己对这个连飞行原理都搞不清的超生物,到底能了解到什么地步呢。
  无论如何,现在“雷鸟”已经做好了挑战音速的觉悟,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个讯息一定传达到了那位天空的霸者那里。那么,它便会来。等待着它到来的卡尔的心境,宛如摆好架势准备接受神启的预言者一样。
  而后——不知是他的信念传至上天,还是奇迹偶然出现,覆上冰霜的防风罩一端,出现了一个如黄昏第一颗星般璀璨的光辉。
  “找到了……十一点方向,绝不会错!”
  【什么……真的吗……!?】
  卡尔瞄向那个光点,将风门推至全开。在这里用光增槽的燃料也无妨。留下来也没有一点作用。
  因为身处希尔瓦纳空军的雷达覆盖不到的范围,所以还不清楚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如果假定对方一直像这样在对流层顶的高度游弋的话,从它与水平线间的视差推算,恐怕距离在二十英里左右吧。以现在“雷鸟”的最大加速力来说,不到一百秒便可相遇——当然,前提是对方要停留在原地不动。
  新安装的风门控制杆,在拇指位置加装了一个全新的下压式按钮,卡尔轻轻用手指内侧确认着按钮的感触。只有在操纵杆处于全开位置时,按钮才会解除锁定,那是后燃气的点火开关。作为救命稻草的这个加速装置,绝不能轻易使用。那是只有遭遇到一般马力无法突破的波阻之壁阻挡时,才能使用的最终手段。
  无论如何,预想的燃料消耗率实在是高得危险。向引擎内部的燃料室注入这么大的量也罢了,但这是将同样多的燃料向机外喷洒。走错一步的话,甚至连返航所必需的燃料都会轻易失去。那样的话便完蛋了。飞机和汽车不一样,没有汽油的话还可以下车等待后面的顺风车,但这在空中完全行不通。特别是对这架连紧急逃脱装置都没有配备的“雷鸟”来说,如果没有了燃料就意味着驾驶员的死亡。
  【……马上就要超出无线电的有效距离了。卡尔,祝你好运……一切小心。】
  “嗯,我知道了。”
  仍然是个光点的帝凰龙的身姿,已经逐渐接近到可以把握其形态轮廓了。目前尚没有对其体长的准确计量资料。不过,姑且将其按照标准虹龙的两倍——九十英尺计算的话,自己与它的距离应该已经在五英里以内了。会允许别人轻易地接近自己,这便是它作为霸者的从容吧。如果自己全力飞翔的话,便无法告知挑战者彼此间的速度差了,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吗。虽然有些被它看扁了,不过将自己视为与虹龙同级别的对手,这样判断倒也妥当。
  然而,就算不断接近,心中也没有产生一丝真实感。作为一名飞行员,经常锻炼视力的卡尔对自己的空间认知感有着绝对的自信。帝凰龙的身姿正在不断扩大,明明已经迫近到只剩不到一英里距离了,但还是没有接近它的感觉。
  也就是说——对它的大小推测有误。不止是虹龙的两倍。三倍,不,应该比那还大。一千英尺的岚龙是目前已知的最大生物,那么,眼前的巨体究竟会大到多么离谱的程度啊。
  突然,它翅膀上的光辉陡然增强,如彗星一般拖着炫目的长尾巴席卷而至。下一瞬间,帝凰龙一口气甩开“雷鸟”,向着遥远的前方远去。
  (开始了!)
  卡尔随即拉动操纵杆,将两翼上的增槽丢弃。虽然里面还有一些残余,但现在可不是吝啬的时候。
  抵抗着四百海里时速的对流气压,扣锁刚一开启,增幅油箱便如离弦之箭一样,瞄准后方笔直飞去,转眼间即消失不见。如此一来,“雷鸟”的空气特性又回复了本来的状态。强大的加速力将卡尔全身压迫到操纵席上动弹不得。
  虽然再次缩短了与帝凰龙间的距离,但并有持续多久。“雷鸟”加速到四百五十海里不成问题,不过随着密度的增加,空气阻力也越来越沉重地缠上机体。而帝凰龙的速度却看不出减缓的趋势。速度上的差距,终于让两者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克制住心中不断生出的急躁情绪,卡尔凝视着速度计的指针。战胜虹龙的时候速度达到五百海里,而现在只能勉强维持住一般的速度。已经受到了波阻的干扰。虽然燃料计显示残量充足,但现在是否该使用后燃气,卡尔自己也无法判断。
  喷气式引擎如竭尽全力一般嘶吼着,但速度计的指针却令人焦急地只能一点点地缓慢移动。四百七十海里……四百八十海里……越来越浓厚的空气压力,碾压着白银色的翅膀。如同在嘲笑“雷鸟”的苦闷一样,帝凰龙悠然地摇曳着光之尾,优雅而从容不迫地在前面飞行。甚至不需要像之前的虹龙一样通过技巧玩弄身后的追逐者。用不着搞什么把戏,天之霸主的翅膀只靠直线加速力便足以压倒“雷鸟”。
  (被看扁了……)
  帝凰龙身后还没有产生声震。要应对“雷鸟”的追逐简直是轻而易举,不需要发挥超音速的本领。卡尔实在无法将这当成对方的大意。称之为挑衅反倒更合适。应该是看穿自己还留着一手,所以想逼自己出招吧。
  “了不起……那就如你所愿吧!”
  已经超过四百九十海里,不屈不饶的速度计指针还在慢慢攀升,终于指向了五百海里。等待了许久的这个瞬间,饱含着祈祷般的思念,卡尔按下了后燃气的点火开关。没有恐惧也没有不安。只有焦急的对胜利的渴望,以及即将踏入未知领域的兴奋。
  涡轮扇叶奏出的高亢轰鸣,被粗犷刚猛的爆炸声湮没——没错,那是真真正正的爆炸。从“雷鸟”的排气喷口上迸发出的红莲之炎,将北极的零下大气轰然烧尽,简直与帝凰龙拖着的光之尾没什么不同,一条灼热的烈焰划破天际。
  新的加速力带来的压力以超乎想像的强劲之势撞击着卡尔,眼看着便要丧失意识了。强忍着冲击的卡尔,凝视着速度计上出现的难以置信的巨变。五百二十海里……五百四十海里……还在提升。现在还在提升。
  意识到的时候,帝凰龙的尾巴已经近在眼前。现在已经可以凌驾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者的加速力了。马上既要追上了。光之翼正在向自己逼近。
  能赢……吗?
  虽然身临其境却没有任何真实感,卡尔呆呆地望向前方。帝凰龙那巨大的伟容充斥在视野之中,近在咫尺的光辉直接穿过“雷鸟”的防风罩,珍珠色的色彩在操纵席中乱舞。
  被那份美丽夺去心智,卡尔甚至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在做着什么——不,这不是错觉。眼睛明显出现了异常。焦点变得模糊,视线开始游离,不可能出现的幻影如二次曝光一样占据了自己的视野。
  “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只能看到一些毫无连续错综复杂的景象。但是,当感受到其中隐藏着什么一气贯通的内容的瞬间,那影像一下子有了意义,扩大,饱和,占据了卡尔的意识。

  那是跨越了悠久时光的故事。当人类的样貌生活还与猿类很像的时代,为了争夺首领宝座的男人们拿着粗制的石器自相残杀。终于有人发现了火的使用方法,碾碎石头加以精炼制成了铁,而由其研磨而成的剑上再次染满鲜血。无休止地探求与创新,不断地发明和创造,一切都是人杀人的手段。
  连绵不断地光景,全都以俯瞰的方式映入眼帘。隔着伸手不可及的距离,好像透过远视眼镜看到的景色一般。
  自然地均衡被颠覆,同族为了让大地繁荣而奉献出的智慧——在造福人类的同时被加以利用,变成了杀害同族的手段。无论哪个时代,不变的情况都在不停上演。
  火药击出的子弹,组成队伍向前进的战车,是谁一直从遥远的高空看着这些。为大地上这些小小生命那不可理解的性格摇着头。
  为什么,可以带来繁荣同时又会招致毁灭?
  可以治愈疾病,收获粮食,让人不再畏惧风雨的安心居住的“智慧”——
  为什么他们要以那“智慧”杀害同胞?
  “……”
  卡尔终于可以区分出幻影影像与自己意志的差别——自己现在,正在窥视着谁的思考。
  不需要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思考。这样的位置,这样的时间,能将一切一览无余的只能是它。从遥远的高空中向下俯瞰,将近乎永远的岁月用来默默观察世界,这便是它的追忆。
  “……难道,你……”
  视野改变。依然是隔空远望,但已不再是俯视。目光转回到空中,移向那些闯入苍穹与白色云朵中的,小小生物的“智慧”。
  那是卡尔耳濡目染的光景。耳濡目染的事物。Ha112,以及Mo109——将瓦尔哈拉半岛上染满鲜血与硝烟的,钢铁之翼。
  “啊……”
  无地自容的羞耻与内疚意识,令卡尔的内心异常苦闷。
  被它看到了。它一直在看着。人类在空中所做的一切,它都看在眼里。
  渺小的铁之翼,如野兽一般互相争斗,体力不支者按着顺序逐一坠地。那凄惨的地狱绘卷中,只有一个,如支配着一样的存在,纵横驱驰,散播死亡之弹的机影——Gu190,绝不可能认错。它的尾翼上描绘着蓝色的王冠,旁边写着“6”字,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
  展现着影像的主人,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卡尔渐渐地可以体会到其中的含义了。
  为什么,它想传达的只是这个疑问而已。影像中出现了那个闪烁着白银色光辉的崭新翅膀。地上微小生物们的“智慧”,头一次踏入“它们”的领域的成果。饱含着喜悦的飞翔。然而,那翅膀也搭载了杀害同族的武器,总有一天将向同族射出杀意的子弹。
  它想问的就是这个。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它们”看来,那是无法理解的愚昧行为。“你”究竟是追求什么,期望什么,才来到这空中的……
  “……!?”
  突然,毫无任何先兆地,卡尔从幻觉中醒来,返回了真实的感觉之中。因为他那已经锻炼到动物本能高度的飞行员直觉,正越过思考的认知向他诉说着危险。
  最先看到的是燃料。减少的程度令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只比返航用的燃料多出一点点而已。
  虽然卡尔的意识被禁锢在幻觉之中,但他的眼睛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仪器表盘吧。脑中的思考与实际的操作是同时进行分别处理的,这熟练驾驶员的习性,在危急时刻救了卡尔一命。
  就差一点儿……懊恼之情令他迷失了自我。甚至不想再考虑之后的情况,只是这样继续飞下去。再有十秒,不,五秒,好像这样继续加速。帝凰龙的脊背,已经近在眼前了。
  突然,海伦哭泣的脸颊在脑中闪过。要杀人吗,她的责咎声响起。自己的梦想,要夺取自己的生命吗。
  为了什么,追求什么——没错,刚刚被这样问过。
  卡尔一下子将风门控制杆拉回手边。实际上,内心的纠葛只用了连一瞬都不到的时间吧。
  冰之空上,涡轮扇叶的绝叫和后燃气的怒号骤然沉默。停止加速的“雷鸟”描绘出一道平缓的抛物线向下坠落,从对决的空域中离开。
  “……”
  目送着如彗星一般远去的帝凰龙的闪耀光芒,卡尔不由得一阵感慨。
  那——真的只是幻影吧。极度紧张引发的脑内物质的恶作剧,那不过是卡尔自己描绘出的肆意妄想吧。
  不是那样的话,又没有可以断言其存在的确凿证据。自己和龙产生了心灵感应,一般人绝不会相信这样的说法的。
  是那个如神一样的生物的话,会出现这样令人惊异的情况也很正常,自己这样说的话恐怕没人会接受吧。卡尔对帝凰龙所抱有的崇敬,在别人看来,一定会当成过度崇拜者的妄言吧。就算是卡尔自己,如果冷静思考的话也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癫狂。
  无论怎样思考也没有答案。不,或许有没有答案都无所谓了。重要的不是发问者的正体,而是那个问题的内容。
  为什么,要飞翔?
  为什么,要挑战?
  如果找不到明确的答案的话,连向霸者发起挑战的资格都没有。在谈论机体的性能啊燃料的极限啊这些之前,只要在面对那幻视时会产生动摇,那么今日的败北也是必然的结果。
  一个人留在冰原天空中卡尔,抱持被击垮的思绪,一直凝视着帝凰龙离去的方向。

  ——————————

  暮色降临之时,“雷鸟”返回了巴宁格机场。
  与帝凰龙决斗的结果,已经通过无线电通告给了大家。机场所有人虽然对“雷鸟”的败退感到惋惜,但他们更高兴的是后燃气平安无事地完成了任务。那是仍处于研发改进阶段的装置,还留有调整完善的余地。初战得不到好结果其实是很正常的事,对开发组来说,今后的改良才是重中之重。
  着陆的机体交给整备班,卡尔疲惫的身体一下瘫倒在更衣室的长椅上,然后,现在还无法从飞行的浮游感中得到解放。沉浸在深深地思虑之中,他翻弄着胸前的坠饰。回到地面之后,身处空中时的感慨还这么鲜活地浮在心中,可能自己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吧。
  有些胆怯的敲门声响起,海伦走了进来。从前天惹哭她开始,两人就没有说过话了。不过,既然后燃气平安无事地运作,卡尔从空中安全归来,那么选择现在和解倒也不错。
  “……那个引擎干得还不错呢。”
  “啊啊……还好吧。”
  好不容易找到个谈话的契机,却又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沉默的气氛再次降临。卡尔知道,这次该自己找些话题来说了。不过,他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没有办法,他只好将本想深埋于自己心中的事说出来。
  “今天……我,被龙质问了。”
  “……诶?”
  “为什么要飞,为什么想赢——它,和你问了一样的问题。”
  “……”
  海伦虽然有些无奈的游离着视线,但她并没有嘲笑卡尔。想来,海伦一直都是这样。无论卡尔说出什么超乎常理的妄言,她也是既不否定也不怀疑,就那样全盘接受,或惊讶或赞叹,即使有什么实在难以理解的事,她也会默默地听卡尔说下去。在这样的少女面前,卡尔不可思议地多话起来,要把胸中的一切都吐露出来似的。从以前开始,自己一直这样地被她拯救着吧。
  “龙类啊,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观察着人类的动向。我们通过新的智慧造出新的道具,互相争斗引发战争,它们一直惊讶地在空中看着我们不停做出的傻事。”
  “……真的吗?”
  “人类又造出了新的道具,这次还要向它们发起挑战。所以……它们大概也想来问问我们吧。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海伦好像有些理解了一样,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怎样回答的?”
  “……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没错——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坦白之后,卡尔觉得胸中的疙瘩终于解开了似的。
  “我们现在所做的事……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还能让我们感到自豪吗?”
  “……”
  海伦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个问题不管问向机场中哪个人,恐怕都会成为对方心中的疑问吧。
  超音速飞机——那是光荣之翼,还是宣告死亡的黑鸟呢。
  以“雷鸟”为始祖,从现在开始将要谱写一代代系谱。它们的未来,谁也不知道。
  不过,只有一点,卡尔可以很清楚地了解。
  下次再遇到帝凰龙之前,他必须找到自己的答案。
  卡尔重整心情,刚想改变一下话题谈谈两人间的事的时候,走廊里便响起了一阵惊慌失措的杂乱脚步声,随后,面色苍白的克鲁兹闯进了更衣室。
  “……开始了,喂。”
  克鲁兹那不寻常的神色,使卡尔和海伦对脑中闪过的最坏预想更加确信。
  “开始了,难道是——”
  “是的,刚刚首相通过广播发表了演说。威尔德巴赫发出了宣战布告!”


  第五章 战乱之翼

  1

  上一次的战争中,威尔德巴赫公国以闪电侵略作战这样戏剧性的形式拉开战局,与之相比,第二次瓦尔哈拉战役的开幕,则可以称为混乱和愚蠢。
  这次,公国军的攻击先锋,是由新开发出的火箭滑翔弹发起的远距离炮击。那是一种由大型炸弹和多段式液体燃料火箭所组成的导弹,先将其发射至平流层,弹头会在空中变为滑翔机的形态滑翔着抵达目标区域。射程超过五百英里,在国境线上使用的话,整个西瓦尔纳共和国便全是它的攻击范围。
  不过这种导弹作为一个兵器来说却是十足的劣质品。命中精度与其攻击目的相去甚远,基本上就是个需要听天由命的东西。
  因为造价低廉,所以它确实可以大量发射,弹数增加的话也就有可能命中了,或许通过概率论可以期待它的战果,但经过统计,实际命中都市区域的弹药还不到总发射数的5%,因此共和国军将这种兵器视为只会虚张声势的而已。
  弹头的滑翔速度完全由重力加速度提供,因此,导弹的命中速度充其量不过三百三十海里。况且这种兵器还是几小时才会出现一次零星地降落下来,所以只要在都市上空安置几架战斗机的话便足以防备了。
  当然,就算被对手识破它的纸老虎本质,这个导弹仍然不失为一种有效地战略。实际上,直到对这种火箭滑翔弹得出准确的判断之前,希尔瓦纳空军不得不暂时将防空战力转移到后方,国境线上的防御也因此变得相当混乱。后来,据前方的谍报人员称,公国军本想利用这个机会趁虚而入大举进攻。但之所以没有实现,是因为他们在兵力运用上出了致命的失误,师团的步调被搞得一团糟。
  虽然发出了宣战布告,但两国隔着白乳河对峙的局面依然没有改变,战况从一开始便陷入了异常的胶着状态。
  不过,不将火箭滑翔弹放在眼里,说到底这也是战略上的情况,这种兵器在共和国的民间,特别是在乡村地区造成了很严重的心理效果。那些没有军事据点,就算被击中也算不上什么战果的穷乡僻壤,等于是完全暴露在轰炸的威胁之下,市民们的生活压力陡增。
  为了应付这种事态,军方采取的对策是,拉着陈旧的对空炮台在各市村中巡回,如果有志愿组成自卫团参加防卫活动的人便加以奖励并把炮台留下。总之,相比之下摆开铜墙铁壁防空架势的大城市要安全得多,富裕阶层的人都从乡村向着城市转移,这种被称为“逆疏散”的现象在各地同时上演着。(译者注:疏散现象——指出现战争时,因为城市比乡村更容易受到威胁,所以很多富人都暂时迁移到乡村居住的现象。)

  ——————————

  巴宁格机场的食客——幼生龙吉克弗里德的伤势已经基本痊愈了。翅膀上的绷带早就摘除,伤痕也淡到必须仔细观察才能看到的程度。
  因此,最近一段时间,埃里克每天都从早到晚地带着这位忘记如何飞行的小伙伴做复健。
  “天空,吉克,再来一次!”
  埃里克高高举起的手中,已经多次领略到之后将要发生什么事地吉克弗里德如抗议般扑腾着翅膀鸣叫着。
  埃里克就那样在跑道上全力奔跑,如同对待一个玩具滑翔机一样,借着冲势一口气将幼生龙的身体抛了起来。在旁人看来这真是一个粗暴的行为,但不这样的话吉克便不会下决心飞翔。被扔上天空的小龙拼命地拍打着翅膀,利用好不容易获得的浮力在空中滑翔了几码后,再次以惨不忍睹的姿势摔落到地上。
  “没错,很好!就是那种感觉!”
  埃里克再次把龙抱在脸边磨蹭起来,从早上开始这种事不知已重复过多少次了,但从他身上却看不出一点疲倦的样子。在一旁观看的卡尔,虽然还不到应该羡慕年轻的年纪,但少年那不知疲倦的热情还是让他感到半分惊讶半分感慨。
  “吉克完全痊愈了呢。”
  “嗯,已经没问题了。都可以自己去捕食了!”
  埃里克和幼生龙已经有了很深的骨肉之情,就连要怎样挠它哪里会让它高兴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轻轻地揉着翅膀根部的肌肉,吉克的喉咙中发出愉悦的嘶鸣,伸出舌头舔了舔少年的脸。
  “……你们关系这么好,要分别的话不会觉得痛苦吗?”
  “嗯,可能吧……可是一定要将它送回大自然啊,从最开始就这么说好的。”
  埃里克平淡地如此回答,他望向天空的眼神有些黯淡。
  “……要是能等到可以安心送它上天的时候再开始就好了。”
  “……”
  开战后,头顶的苍穹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是一个恐怖的所在。不懂得接受教训的威尔德巴赫发射的火箭滑翔弹,使希尔瓦纳的国民全都陷入突然死亡的威胁之中。
  所有人都畏惧的战火再一次点燃,不过,巴宁格机场的生活却没有什么巨大的变化。要说起来可以看到的大变化,也只有宪兵队拉来的两辆车载式对空炮台安置在机场中这样的事而已。名义上这里虽然是民用设施,但既然研发着军方投资的计划,那么做一些防空对策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附近的牧童们希望对空炮可以保护自己,便舍弃了原来的居所,在跑道的栅栏外搭建起帐篷,搬到这里起居生活。自机场开设以来他们便住在这里,彼此间相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巴宁格博士也很豪爽地接受了他们。有时,牧童们会在晚饭时送来一些乳制品给大家分享。宪兵队的队长虽然不太高兴,但他也明白这里山高皇帝远,用不着凡事都墨守陈规,已经习惯了这里气氛的他也就没有加以责问。
  而要说看不到的变化,那便是格布哈德中校的来访突然中断这件事吧。以博士为首的众人都保持着警惕,以免陷入开战的同时“雷鸟”立刻被军方强制接受这样的事态,但真的打起来之后,军方反而像是忘记了这个开发计划一样,就这么将他们搁置在这里,什么要求也没有提出。不过,资材、燃料以及飞行计划的申请,却都令人惊讶地轻易通过了。简单到让人觉得甚至没有进行过正式审查一般。
  年轻的空军中校恐怕正为其他事忙得焦头烂额吧,因此,监督巴宁格机场的工作并没有完成交接而被搁置,就是这样的现状吧。虽然有些惊讶,但对现场的人们来说,这反而是个不错的结果。
  看不到未来的不安与紧张感,虽然使高原恬静的空气变得颇为险恶,但卡尔他们仍然过着和过去差别不大的平稳生活。

  ——————————

  和“雷鸟”一起飞行的时候,却吐出气馁的叹息,换作以前的卡尔,绝对无法想像出这样的场面。
  那天也是一样,帝凰龙没有现身。
  自从安装后燃气在北极圈初次对决之后,这已经是第四次飞行了。但自那以来,就再没有龙会出现在“雷鸟”面前了。不只是看不到帝凰龙的身姿,一望无际的苍穹之中,只有“雷鸟”一个孤独的身影。
  应该是察觉到战争的危险气氛,可以长距离飞行的大型龙都从瓦尔哈拉半岛附近退散了吧,这是博士与奥托他们的看法,但卡尔自己有着不同的见解。
  它们仍然不承认自己的“挑战权”——没错,之前对决时帝凰龙所提出的质问,卡尔直到现在也无法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也不能向被人诉说,那只是深藏于卡尔心中的懊恼……即使如此,龙族或许也能“感受到”吧。
  如果那就是真相的话,那么现在在空中徘徊,便没有任何意义。与其在浪费时间进行徒劳的搜索,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回到房间里静心思考要有意义得多。
  当然,就算被龙族抛弃,试飞也不会因此丧失意义。尤其是后燃气,在实际运用后出现的几个明显问题点得到改良,性能比头一次使用时有了显著的提升。而喷雾喷嘴的使用效率和位置也进行了一定的调整,虽然最大马力降低至八成,但有效作用时间延长到原来的三倍以上,渐渐变成了一个实用的辅助加速装置。
  如果航线上的一切条件都符合要求的话——比如起飞和着陆的地点分别设置,在两地中的直线距离上,用尽全部燃料以加速飞行,最后得出的成绩很可以能已经突破音速了吧。只是留下这样的记录便算是达成目的了。不过,【雷鸟计划】还有更深层的意义。必须要以龙的斗争规则击败帝凰龙,他们的目标才宣告达成。
  “……今天也扑了个空吗。”
  检查燃料计的显示,残留的油量只够返航使用了。差不多该回去了。今天也是一样,直到最后也没有丢弃用光的翼端增槽。空油箱虽然没有用,但那是专为雷鸟设计独一无二的手工制品,不能这样随意地丢弃。每次放弃决斗的时候,他都会回到翡翠高原,在最近的湖上卸落增槽,用残余的燃料在可能的范围内记录一下后燃气的工作数据,最后再飞回跑道着陆——这是最近养成的习性。丢进湖里的空油箱,会在第二天早上被喜爱钓鱼的阿尔贝特和克鲁兹顺便回收。
  卡尔怀揣着已经有些熟悉的失意感,翻转机头朝向巴宁格机场的方向。
  这时,如同是在前进的航线上等着他一样,两架战斗机出现在眼前。这是希尔瓦纳的领空,而且那是白乳河前线完全相反的方向,所以绝不可能是威尔德巴赫的机体。果然,接近的机体是过去和自己极为亲密的哈夫纳112型战斗机。
  哈夫纳与“雷鸟”并驾齐驱,通过军用回路向这里发送无线讯号。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卡尔还是调整了通信机的波段。
  【……这里是隶属于希尔瓦纳空军第十八方面军防师团的多诺万大尉。‘雷鸟’,请回答。】
  “这里是‘雷鸟’,有什么事吗?”
  【我们现在要将贵机引导至理查德基地。希望你能与我们同行。】
  “啊?”
  卡尔怀疑地皱起眉头。这个大尉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怎么了?我们的飞行计划应该是被军方所承认的吧。现在突然改变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紧急事态。现在,斯塔克地区已经响起了空袭警报,火箭滑翔弹正在接近。目前正在配置迎击部队。】
  “……啊啊,原来如此。”
  最近,国境附近的地区每次看到威尔德巴赫方面发射火箭滑翔弹,便会立刻推测出预定的攻击地区,并发出警报做出准备。因为“雷鸟”那特异的模样,很容易就会被误认成威尔德巴赫的滑翔弹头,实际上,曾经有一次发出的空袭警报与“雷鸟”的航线重合,当时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混乱,希望贵机到最近的空军基地着陆待机。不好意思,这是命令。】
  “……”
  确实,火箭弹轰炸的危险区域范围很广,现在要绕过斯塔克地区返回翡翠高原燃料又明显不足。当然也不能在解除警报之前一直在这的空域打转。
  但是,要让“雷鸟”在巴宁格机场以外的设施着陆的话,实在是无法立刻答应下来。一旦着陆起飞时便需要燃料补给。那样的话就只能将机体整备工作交给不认识的人来完成。尤其对方还是军方的人,直到现在,卡尔也没能完全丢弃对人类的不信任感。
  但是,多诺万中尉和他的随从,似乎是拼尽全力也要让“雷鸟”降落到指定基地去。他们已经在自己的头顶和正面以几乎要贴上的距离摆开架势,这是迫使可疑飞机着陆时才会使用的手段。
  卡尔以前也是吃着军队这碗饭的。无论对执行任务的士官怎样死缠烂打也都只是徒劳而已,他深深明白这点。他们并没有随意的决定权,不履行命令的话就会追究他们的责任。
  “……这架机体的整备必须由专属工作组完成。并不是谁都做得来的。”
  【不用担心。已经向巴宁格机场通告了情况。开发负责人本人应该已经从陆路前往理查德基地了。】
  “啊啊,是那样吗。”
  如果准备得如此周详的话,自己也就不好再吹毛求疵了。卡尔放弃了抵抗,握住操纵杆,跟着前方哈夫纳的尾翼,再次改变了航线。

  ——————————

  就算探寻军人时代的记忆,卡尔也想不起理查德基地这个名称。恐怕是上次战争之后新建的设施吧,卡尔这样猜想到。
  真正飞到基地上空时,便可断定之前的推测了,一眼便可看出这是最新设计的大规模基地。从这里的地势来看,似乎没有设置军队据点的必要,而基地占地面积之大以及附属建筑物之多更让卡尔的心难以释然。
  虽然周围都是让人无法平静的景象,但对起降距离很长的“雷鸟”来说,能有这样可以充份降落的跑道真是幸运。这里比熟悉的巴宁格机场拥有更大的空间,让卡尔可以轻松着陆。
  驾驶员无法通过自力开闭防风罩,看起来“雷鸟”的样式设计已经事先通知了基地,立刻就有整备员在机头架上舷梯,将固定在防风罩的螺丝一颗颗拧下来。在走下飞机之前,卡尔先感受到了从基地各处投射到他的爱机上的奇异目光。视线所能及的范围内的作业员,全都中断手头的工作望向“雷鸟”。
  感受着难以形容的不悦感,卡尔推开防风罩,借助整备员的手从操纵席中拖出身体。摘下飞行帽,与高原的清气相差很多的沉淀空气涌入鼻腔。
  舷梯之下,已经有一名佩戴着中校领章的空军军官等在那里。应该是事务官之类的工作吧。要驾驶战斗机必须要有能拉动沉重操纵杆的臂力才行,而他的体格实在是过于纤细了。
  “欢迎卡尔·修尼茨少校。我是空军技研的海因茨中校。能亲眼看到‘皇冠六号’真是我的光荣。”
  “……”
  这位殷勤地敬礼并自报姓名的中校在卡尔心中的印象,只通过这一句话便坠落到最底层。
  “对老百姓不需要敬礼的,中校大人。”
  “真是遗憾啊。竟然会让你这样的英雄退伍。”
  看着面露不快的卡尔,海因茨中校冷笑了几声。彼此间都清楚,对方没有和自己和睦相处的打算。
  不过技研的人为何会在这里——心中刚升起这个疑问,卡尔的脑中便立刻回想起刚看到理查德基地时感受到的违和感,一切都说得通了。
  多得奇怪的并排设施,那恐怕是实验楼或开发楼之类的建筑。充实的设备规模,是为现在还处于设想阶段的飞机在将来投入实用而准备的吧。还有就是这个选在即不利于攻击又不需要防御的地方建设的基地……
  海因茨绝不是偶然来到基地的技术军官。他是这个设施的常驻人员。这里绝对是专为技术研发而建立的研究设施。
  不详的预感,如乌云一样在卡尔胸中弥漫。
  立刻便看出了卡尔表情上的变化,海因茨中校满足地点了点头。
  “猜对了呢。这样也就省了我说明的工夫。”
  “你们搞的什么鬼。直接说清楚。”
  “现在,‘雷鸟’的一切测试课程都已完毕,要交给空军管辖了。”
  过于愤怒致使眼前一片昏黑——像是为了制服暴怒的卡尔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宪兵,站在了他的两侧。
  “……不对,试飞直到最后都由我们管理,这不是说好的吗。”
  “所以我说了,测试已经结束了。”
  看着卡尔拼命克制住激昂情绪的样子,海因茨中校似乎非常愉快。
  “你们做得很好。你们报告上来的各项性能数据,作为一架次世代战斗机的原型已经足够了。之后便交给我们吧,就是这样。”
  “……我要和格布哈德中校说话。他在哪?”
  “他已经从这个计划除名了。”
  “什么!?”
  这次卡尔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他想一把揪住海因茨中校。但在他迈出第一步后,两旁的宪兵立刻按住他的肩膀。
  “肮脏……这就是你们的手段吗!”
  “和你说话简直就像与小学生谈话一样。幼稚的大人真令我感到恶心。”
  海因茨中校轻蔑地瞥了一眼如被捕获的猛兽一样狂暴的卡尔,伸出手不知向何处做了个信号。立刻,如同变魔术一样从建筑中涌出一群身着白衣的技师,一个个手持着工具盒计量器向着“雷鸟”围了过去。
  这下子,白热化的愤怒瞬间在卡尔脑中灼烧起来。
  “不要碰它!”
  声嘶力竭地大叫了一声之后,宪兵举起步枪,枪托直直撞向卡尔的下颚上。
  最后看到的是海因茨的冷笑,卡尔慢慢失去了意识。

  ——————————

  作为卡尔的身份担保人,格布哈德中校来到宪兵队拘留所时,时间早已过了深夜。
  “能这么简单放你出来可真是幸运啊,庆幸自己的熟人中有个军官吧。”
  “……”
  开战以来已经有半个月没见过的格布哈德,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充满讽刺的恶语。本应立刻驳斥他的,但卡尔却没能做到。因为格布哈德的服装暂时夺去了他的思考。
  那不是一直以来的深灰色军服,而是青灰色的特别款式制服。再加上刺绣着蓝色王冠图案的臂章。那是本应在上次战役终结时解散的,特种部队的队服。
  “你觉得我加入事务所后就不会飞了吗?”
  卡尔的眼神好像看到幽灵一样,格布哈德苦笑着耸了耸肩。
  “最近重新组建了王冠中队。这次好像由我来担任队长。”
  “是吗……”
  听到海因茨中校说格布哈德被调走的消息时,卡尔还以为那是他们为了夺取‘雷鸟’而搞的小手段。不过,看起来真相与之正好相反。世界并不是以那架试验机为中心转动的。有这种感觉的只是卡尔一人,实际上,世界的确是正在一个巨大的潮流中变迁着。
  “巴宁格博士也来了。现在正在为技研的家伙们讲解‘雷鸟’的情况。”
  “……博士老实地屈服了?”
  “至少没有被人打翻在地。”

  ——————————

  在格布哈德的陪伴下走出宪兵队看守所的卡尔,横穿过理查德基地长长的跑道,来到深夜中仍然灯火辉煌的机库前。
  从入口悄悄向里面望去,在被拖至一角的“雷鸟”前面,巴宁格博士正向以海因茨为首的技研成员进行着冗长的说明。
  “为了研究,试验机明天就会被解体。”
  “……”
  就算听到格布哈德轻轻吐出的话语,卡尔的思维仍然处于麻痹状态,心中没有一丝感慨之情。
  “如果你想再一次近距离看到它,今晚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要怎么做?”
  “……算了。我或许又会大打出手的。”
  “是吗。”
  沐浴在巨大机库的冰冷灯光下的白银色机体,不知为什么,和那个在高原跑道上反射着炫目光辉的爱机有些不同,给自己留下很陌生的印象。
  已经不能再和那翅膀一起挑战天空了。不能再在无人的冰原上向神发起挑战。
  着宛如一个噩梦一样,但同时,又觉得到昨天为止的日子才是梦境。
  “……解体时,我能到场吗?”
  卡尔眼神恍惚地凝视着“雷鸟”,格布哈德点了点头。
  “我已经将你当作博士的随行人员办理了手续。今晚就住在这个基地吧。”
  “麻烦你了。”
  刚想转身从这里离去的时候,卡尔注意到停在机库旁的加油车边的海伦的身影。目光敏锐的格布哈德心领神会似的很快便消失不见了。变成两个人独处后,海伦稍稍有些顾虑地展现出微笑。
  “听说你也在这里……便拜托爷爷把我带来了。”
  “竟然会来到军队的基地,很不像你啊。”
  “因为,我觉得,现在……不能让你孤独一个人。”
  卡尔苦笑着靠在加油车的防护板上。
  “一切都结束了呢。”
  说出这句话后,卡尔终于感受到自己的内心已经变得一片空虚。过于空洞,甚至没有悲伤与悔恨之情。就好像回到刚退伍时隐居生活一样。
  “……今后再飞就好了。一定还有机会的。”
  “但还是够不到帝凰龙。仪式已经结束了。”
  因为军方对喷气式战斗机的开发饱含期待,【雷鸟计划】便是借着这个机会才得以实现的。虽说获得了技术方面的宝贵财富,但要想再次造出同样的机体,只靠巴宁格博士的个人资产根本不够,而要找到肯为这个计划赞助的疯狂出资人更不可能。毕竟现在仍处于战乱时代。无论是谁都过着惶惶不安的生活,要为这种毫不利己的梦和希望投资简直是愚蠢至极。
  海伦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沉默下来。过了半晌,她才吐出堵在喉头的那句话。
  “我呢……真的是松了口气。”
  “……”
  “这下子,就再也不用过着担惊受怕不知你能不能平安归来的生活了……一想到这,我就有些开心。”
  海伦毫无掩饰地说出心中的想法,她恐怕很害怕吧。不过,听到这些,卡尔并没有显得更加生气或烦躁。
  “我……是个坏女人,对吧?”
  卡尔摇了摇头,反问道:
  “像我这种除了飞行一无是处的男人,你为什么会这么……”
  “会令你,感到困扰吗?”
  当然不会,不过卡尔也很清楚自己到底有多么没出息。无法否认自己心中存在的自卑感。
  “我……没有可以让你幸福的自信。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该怎么做……一点也想不出。”
  “卡尔像现在这样就好。”
  海伦温柔地笑了笑,走近卡尔的身体,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不是很幸福了吗。我真的觉得很幸福。”
  “……”
  真像是海伦会说出的答案。她会在前面引导着卡尔,给予他想像不到的未来吧。与其说海伦没有选择别人而选择了卡尔,倒不如说是当独一无二的卡尔·修尼茨刚一出现在她的身边,就直接被她抓住了吧。
  抱着海伦纤弱的肩头,卡尔暗自想到——自己的人生,在绕了很大一个远路之后,可能终于找到了起点。
  但是,他却想像不到,从现在这个瞬间开始的崭新人生将会以何种形态呈现在他眼前。


  2

  远离战火喧嚣的海浪之下,男人们个个都屏气凝神,全神贯注。
  自最后一次仰望日光已经过了半个月以上。封闭在黑暗冰冷的金属之箱中,连身体都站不直,这样的旅途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接受了无数次残酷的训练,马上就到他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了,霍尔格舰长信任地看着正麻利工作的部下们。他们所有人,都是自愿参加这危险的战斗并严加选拔的威尔德巴赫最引以为傲的精英。
  “全员返回指定位置。舰长,时候到了。”
  听到自己的老部下贝尔特拉姆副舰长的报告,霍尔格满足地点了点头。
  “很好——通告全员。从现在开始,本舰将执行安格尔波达作战的最终阶段。胜利属于我们!”(译者注:安格尔波达——北欧神话中邪神洛基的第一任妻子,与其生下三个凶恶的孩子。其名字的意思为“悲伤使者”。)
  通过传令管道与无线电,听到舰队长号令的士兵一齐高呼“威尔德巴赫万岁!”。
  任何人也不会听到的声音,只会默默地被黑暗的海底稀释。

  ——————————

  海流时不时地便会作怪,连瓦尔哈拉半岛东海岸低纬度的位置都会漂过浮冰。
  自从与西方的公国展开第二次大战开始,捕鱼气氛骤减的这个渔港,出现了往年不曾见过的奇怪浮冰群,虽然这也不失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个话题,但其威胁性与火箭滑翔弹根本无法同日而语,没有人会把注意力浪费在海面上漂过的白色异物上的。
  更没有人会想像得到,那竟然是威尔德巴赫的新兵器下潜时的伪装。
  潜水艇——第一次瓦尔哈拉战役中被投入实战的几个新技术中,公国军寄予最大期待的兵器。
  威尔德巴赫公国的海岸线长度短得根本无法拿来与共和国进行比较,因此在海军实力方面,也就只能被希尔瓦纳占据压倒性的优势,所以他们的战略行进路线只限定在以白乳河流域为主的内陆地区。反过来说的话,如果有能够完全颠覆共和国海洋优势的新兵器的话,公国便可以如愿进行前后夹击,将希尔瓦纳全境吞没。能够使用完全无视过去海战理论的战术,潜水艇便是“重塑格局”的最理想存在。在超过两年的军备时期,威尔德巴赫在特殊潜水艇的开发与建造方面注入了无数心血,会将之当作二次战役的王牌也是很自然的结果。
  而作为成果的十二艘新制舰艇,设计与运用思想的超群才是它们最大的武器,这一切是为了仅能使用一次的奇袭作战准备的、命名为“安格尔波达作战”——任谁也想像不到,这是打算直取希尔瓦纳共和国首都的一大作战。
  作为舰队中枢的特殊潜水艇【芬里尔】【海拉】【耶梦嘉得】首先浮出海面,甲板上部的构造开始变形。厚重的支撑着树脂制外皮的折叠式龙骨展开,容量三千万加仑的气囊膨胀着显露出来。提供上升气体的供给源,便是伪装成浮冰的总计六十个氦气罐。伪装成浮冰群其实只是为了让妨碍潜行的氦气罐浮在海面上而已,这也是为了到达目的地的必要手段。(译者注:芬里尔、海拉、耶梦嘉得,这三者便是安格尔波达的三个凶恶孩子的名字。第一个是魔狼芬里尔,其次是巨蛇耶梦嘉得,第三个是死之女王海拉,最后三个孩子不是被诸神监禁便是遭到驱逐。)
  最终,这三艘潜水艇慢慢离开海洋,变成可以维持七十五海里时速飞行的高速飞空舰。潜水航行只是为了避开敌人的雷达监视网,将飞空舰部队送至防空对策薄弱的海岸线上——这也正是安格尔波达作战会成为闻所未闻的奇袭攻击的要点所在。
  潜水飞空舰慢慢做着升空准备的时候,其他的九艘随行潜水艇也相继上浮完成各自的使命。这些都是与之前的潜水艇概念相差很多的新型舰艇。舰内收纳着五架Mo119E型特殊战斗机,通过设计得极为平滑的甲板上的弹射器便可以实现起飞,要命名的话,称其为潜水空母更为合适。总计四十五架战斗机与三艘飞空舰组成的航空中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海岸线上,共和国军必定会吓得惊慌失措吧。
  从潜水空母中起飞的E型莫德斯编队,作为攻击先锋先行向着斯坦纳空军基地飞去。通过双筒望远镜看着飒爽而去的友军飞机的雄姿,站在旗舰【苏里尔】上的霍尔格舰长,不由得默默地为他们祈祷。
  “首先是第一道难关。敌人的基地到底会做出怎样的临战态势……敌人的情况决定这次作战的成功与否。”
  “我们的出现应该算得上是真正的奇袭吧。”
  听到贝尔拉姆副舰长的话,霍尔格严肃地点了点头。
  危及安格尔波达作战隐秘性的唯一一个悬念——潜水飞空舰曾经被希尔瓦纳的飞机目击到一次。那虽然是一次惨痛的失败,但也只能怪运气不好。
  由于这次奇袭作战的设想过于革新,军队上层中有好几名将军保持着疑义,为了让之后的大规模作战得到承认,就算冒一定的风险,也必须要证明潜水飞空舰的有效性。因此,第一艘完成的【芬里尔】,被勒令潜入希尔瓦纳空军雷达圈内,进行包含离水过程在内的公开试运转。如果有一点儿偏差,之前的秘密开发就会化为泡影,这样愚蠢的决策在这种由几个军阀轮流掌握主导权,相互对立牵制的公国军中可谓屡见不鲜,时不时便会冒出这样蛮不讲理的要求令前线的官兵颇感头疼。
  结果,最担心的事态化为现实,【芬里尔】与偶然飞来的希尔瓦纳飞机遭遇了。而且还没有击坠那架飞机让它逃掉。不幸中的万幸是,从海中浮出,气囊打开,离水这一过程是在没有被人目击的情况下完成的。被看到时,【芬里尔】已经变成飞空舰形态浮于空中,不仔细对其进行观察的话,是不可能推测出它的潜水艇机能的吧。
  只要不被看穿水中潜行能力,这艘以无法解释的方式突然出现的飞空舰,便很可能会被当作雷达监视员的玩忽职守处理。而且,如果目击到【芬里尔】的飞机是单座飞机的话,那便得不到复数的目击证词,整个事件或许还会被当成一般的误认而一笑而过吧。
  乐观地将一切交给命运安排,霍尔格舰长没有说出与希尔瓦纳飞机接触的事实,只报告说在敌人雷达圈内进行的离水入水实验成功——这虽然是重大的渎职行为,但作为一名军人,这位固执的舰长绝不会在不确定秘密武器是否曝光的情况下,只因一定的可能性而中止安格尔波达作战。将一切梦想寄托在这次大作战的霍尔格,即使只有一丝成功的希望也绝对会断然执行这项计划。如果希尔瓦纳当真看穿了自己的意图,在沿岸立刻展开迎击的话,那么自己就为了本国的荣耀殉职于此便可。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话说回来,那还真是一架奇怪的飞机啊。”
  沉浸在苦楚回忆中的霍尔格自言自语着,副舰长点头道:
  “传闻中搭载了喷气式引擎的飞机,就是那个吧。那种速度如果被当做军用机采用的话,确实是很大的威胁啊……不过听说那只是一个疯狂的技术人员发明的民用品。希尔瓦纳人做的事真是难以理解啊。”
  听到副舰长的揶揄,霍尔格哼笑了一声。那次意外的邂逅,虽然是两方阵营的最新航空技术的初次碰面,但从秘密兵器开发观点来看,还是威尔德巴赫更占上风。作为公国军睿智结晶的次世代潜水艇舰队,绝不会失态到将其存在暴露给媒体知道,他们秘藏的尖牙现在正向着共和国的喉咙突刺。
  “氦气气囊,填充完毕。上浮中。【芬里尔】,离水!”
  听到船员的报告后,霍尔格舰长终于发号施令。
  “全速前进。方向西南偏西。各位,让我们创造历史吧!”

  遭到海岸上突然出现的战斗机编队袭击,斯塔纳空军基地如一窝蜂般混乱。
  好像看到幽灵一般的雷达室内,交织着吼叫与抱怨,完全失去了控制。就在他们一厢情愿地将那想作走错航线的友军编队,不停地向所属不明的机体发着无线通讯的时候,飞机编队已经进入了可以肉眼确认的距离。机翼上赫然绘制着威尔德巴赫公国空军的标志,想看错都不行。
  配备在斯塔纳基地地战斗机,一半以上都还没来得及启动引擎便遭到机枪扫射而被破坏,勉强起飞的其他集体,也因身处劣势而逐一坠毁。结果,袭击者连一架飞机也没有损耗,便夺取了共和国最东端防御基地的制空权。
  幸免于难的希尔瓦纳士兵,在看到从东方的天空悠然而至的三艘飞空舰时,绝望得说不出话来。
  通过双筒望远镜确认斯坦纳基地的惨状后,对第一次攻击的成果感到满意的霍尔格舰长对心中的胜利感更加确信,他转向通讯员做出下一步指示。
  “那么,完成最后一击吧——通知炮兵队!让他们向坐标B79-423发射诱导炮弹!”
  霍尔格舰长的指示通过通讯员,传达到约五百英里外的白乳河国境线上,而数秒后,他们便接到了回电。
  “——炮兵队发来了通知!炮击将在一百五十秒后到达。‘红’‘白’‘黑’三弹齐射,之后每隔十秒一次,一共发射八次!”
  “很好,诱导班,做好准备!不要看漏了啊……”
  几乎同时——隔着白乳河的国境线,希尔瓦纳的监视部队注意到威尔德巴赫阵地的火箭发射台正在运作。通过其发射角度,可以逆推出攻击对象是瓦尔哈拉半岛东海岸的某处,于是他们如平时一样发出了空袭警报。
  然而,这次的发射模式与之前有着很大的差别。发射台上并不是数十发炮弹同时发射,而是每隔一段时间发射三发,总共只发射了二十四发便没有动静了。
  实际上,发射出的火箭上搭载的弹头,与以往的样式也有着些许不同。到达五万英尺的高空后,从火箭发动机上脱离的滑翔弹头的翅膀上,安装了可以远距离操纵的方向舵以及彩色的烟幕喷雾装置。
  由西向东横跨希尔瓦纳领空的三发滑翔弹,身载着五千磅炸药在空中划过,各自拖着红、白、黑三色的长长烟幕向着东海岸飞来。身后的烟幕让弹头变得极其容易辨认,这样一来弹头就会成为战斗机的活靶子了吧。
  ——如果那些战斗机还存在的话。
  公国军队潜水飞空舰寄予的最大战略用途,便是配合火箭滑翔诱导导弹进行远距离精密轰炸。开战时的佯攻策略无疾而终后,公国一直在浪费着弹头重复无意义的轰炸,他们的火箭炸弹已经没有什么有效地运用方法了,一切只不过是让希尔瓦纳产生这样错误判断的计划。
  虽然在发射台上无论怎样精密瞄准,实际精度也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结果,但如果在轰炸地点附近送去可以诱导操纵弹头的观测员,那情况便大不一样了。另外,如果可以在发射之前确保目标空域的制空权,那么弹头就连被击坠的风险都没有了。可以满足以上条件的,便是由潜水飞空舰和潜水空母组成的海中进攻舰队。
  搭乘在【芬里尔】【海拉】【耶梦嘉得】上的观测诱导员,分别向各自分担的颜色的滑翔弹发送操纵信号,以分毫不差的精度将炸弹引向直击斯坦纳基地的路径上来。已经被根除了防空能力的基地,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头顶上的三色死神向着自己缓缓飞来。
  经过八次蹂躏后,体无完肤的斯坦纳基地支离破碎,焚毁殆尽。二十四发五千磅炸弹爆裂之后,以雄壮著称的基地连地基都没有剩下,全部化为瓦砾碎片。
  船员们为首战大捷而大声称快,三艘飞空舰瞄准下一个猎物,继续向着西方的天空前进。安格尔波达作战才刚刚开始。现在,他们即将远渡三百英里,将沿途阻挡自己的要塞逐一破坏后,最终抵达共和国首都布伦希尔德。这种胆大包天的计划,最有可能获得成功的便是潜水飞空舰的初战了。如果希尔瓦纳方面知道海上潜入攻击的秘密,那么他们便会做出相应的对抗手段吧。秘密武器所带来的奇袭攻击,使用次数越多有效性也就越低。因此,初次战役便是追求最大战果的绝佳时机。(译者注:布伦希尔德,本名字取自北欧神话中的一名女武神,她的爱人名为吉克弗里德,便是本篇中出现的那只幼生龙。)
  “这场仗,赢了……”
  瞥了一眼萧条的斯坦纳基地废墟,霍尔格舰长哼笑了一下。果然共和国军完全没有预料到潜水飞空舰的存在。公开试运转时出现的事故对大局没有产生一点儿影响。
  这时的舰长,已经将他那不过是杞人忧天的不祥预感,以及遭遇白银色高速飞机时的记忆,完全从头脑中驱逐出去。
  ——看到那闪烁着光辉的翅膀时,曾经的他是这样想的。“这架敌机,或许会改变我们的命运吧”。


  3

  斯塔纳基地,沦陷——任谁也无法想像的消息,令共和国军陷入一片混乱。
  对格布哈德·穆勒中校来说,这只能称为是一件在最差的时间的发生的事。
  工作调动所要办的诸多手续如果可以再早两天完成的话,就可以召集那些通过了选拔的各地王牌飞行员,他便可以以新编成的王冠中队队长身份处理眼下的状况了。
  但是偏偏在他来到了管辖外的理查德基地解决私人问题的节骨眼上,出现这样急转直下的事态。身边既没有可以仰仗的长官,又没有会接受他指示的部下。身处自己可以加入的命令系统之外,陷入进退维谷境地的他,现在也只能在一旁静观其变了。
  理查德基地并不是正统的军略性战术据点,反倒是研究设施的色彩更为浓重,这里并未设有作战司令室,管制塔成为了基地指挥系统的中枢。格布哈德向基地司令官申请了会议列席许可,将威尔德巴赫奇袭舰队的位置情报不停地标注在墙面上挂着的瓦尔哈拉半岛全景地图上。
  敌军部队现阶段的行进速度大约七十海里。笔直地向着西方的首都布伦希尔德前进。奇袭舰队的目的显而易见。
  区区一个中队的航空战力,竟然在敌国领土内旁若无人的横贯前进,这样的现状实在让人觉得无比耻辱,但两军为了全力应战都将战力集结在白乳河附近,各地的基地中只保留着对抗零星火箭轰炸的战斗力。斯坦纳基地的陷落,相当于将东部地区的制空权拱手让给敌人。
  若将白乳河的战力分出部份支援东方的话,前方的战线便会瓦解。一直以来,威尔德巴赫的海军实力都脆弱得不值得考虑,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第二次瓦尔哈拉战役的焦点才会和上次一样,围绕着以白乳河流域为中心的内陆地区展开。通过外交努力地隔海相望的诸国缔结友好关系,将背后的威胁彻底排除后一致应对公国的挑战——就因为定下了这样的基本方针,希尔瓦纳才会像现在这样被人乘虚而入无能为力。
  敌人的舰队为什么会在雷达察觉不到的情况下抵达东部海岸,这点依然无法理解,不过格布哈德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头绪。他不由得联想起“雷鸟”初次进行机枪试射的时候,被谜之飞空舰袭击的那件事。公国军果然有什么可以使希尔瓦纳的雷达监视网无效化的移动方式。
  海,两件事的这个共通点中一定隐藏着什么解开谜题的钥匙,虽然有这样的直觉,不过这些事还是以后再想吧。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对敌军战力与战术进行分析,随后找出应对的方法。
  综合现阶段的目击报告——敌军部队拥有三艘飞空舰和四十五架战斗机组成的中队。另外,他们还能收到来自的西部战线上发出的火箭诱导弹的炮击支援。
  火箭炸弹的命中精度突然间变成了百发百中,恐怕是有人在飞空舰上进行观测诱导操作吧。两者配合轰炸,比飞空舰独自负责爆击任务更为棘手。毕竟爆击舰的弹药携带量是有限的,但由敌阵发出的支援炮火却有着无穷无尽的火力。不把飞空舰击沉的话,它前进线路上的都市便都面临着无尽轰炸的危机。
  敌军部队到达首都的预测时间为三小时后。索性放弃在敌军前进道路上的拦截,将所有可以使用的预备战力都集结在一起保卫首都或许更为有效。但是——
  不经意间向着管制塔外看去,屯驻在理查德基地的防卫部队Ha112似乎正准备起飞。
  “他们要去哪?”
  听到格布哈德的问题,基地司令官好像认为不需回答一样皱起了眉头说道:
  “向着首都进发。如果赶上了便可以和防备队汇合了吧。”
  幸运的是,理查德基地离敌军舰队的前进路线相距甚远,会受到攻击的可能性极低。在这个非常时期,绝不能放着能飞的战斗机不飞闲在这里,应该是出于这种判断才让他们出动的吧,不过,格布哈德却对这种行动的有效性抱有疑问。
  就算现在在首都附近打响防卫战,将各方汇集在一起的兵力总合到一起,重新编制成可指挥的态势,但这样仓促的整合很有可能会令全军陷入恐慌之中吧。如果在焦躁情绪的驱使下,每个部队都独断零散地各自为战,便成了最糟糕的结果。战略上的最大禁忌便是将战力分批投入战斗。
  “格布哈德中校,你也很着急吧。在自己的部队组成之前,竟然出现这样的事态。”
  “……不。”
  凝视着墙面上的地图,格布哈德催促着自己做的决断。
  有计可施。虽然十分勉强,但可以付诸实施的只有这一个办法。
  “敌军舰队,和这个基地的位置关系……或许我碰巧在这里还算比较幸运。”
  “什么意思?”
  “请立刻把海因茨中校叫来。我需要他的帮助。”

  ——————————

  卡尔和海伦,以巴宁格博士助手的身份获得了在理查德基地的逗留许可,因此也为他们准备了客房。对技研来说,博士一个人便有一百人份的客人价值,所以只要和他一起的不是间谍,便会给予最大的宽容。
  当然,两人一点儿也不想在这里久居,按照卡尔的打算,在这里看完“雷鸟”的解体作业后,他们便一同回到翡翠高原上的巴宁格机场,帮助奥托他们进行撤离工作。
  然而,时间来到下午的时候,基地内忽然笼罩上一股骚乱的气氛,所有人对预定要执行的解体工作缄口不提。当然也不会有人向两个局外人,并且还是平民的他们说明状况,但只是从国营广播电台的紧急新闻中,也可大概了解首都现在面临着怎样的危机。
  【现在,向布伦希尔德市内全境发布避难通告。市民们请听从警察以及宪兵队的指示,不要慌乱,迅速地撤离此地。重复一遍。现在,向布伦希尔德内全境发布……】
  “发生什么事了?”
  “唔……”
  原因无从得知,只是恐慌不断扩大的情势令两人有些毛骨悚然,一时陷入沉默的房间的门忽然被推开,血色尽失的博士跑了进来。
  “不得了了,首都似乎要遭到轰炸了!”
  “……还是那个瞄不准的火箭炸弹吗?”
  “不。似乎有飞空舰带着机动部队正向那边前进。听说只剩下三个小时了。基地里都闹开锅了。”
  “什么……”
  如果不是听到了广播中的避难通告,这么荒唐的话实在难以相信。
  希尔瓦纳和威尔德巴赫两国间的国境线上布有重兵,从地理方面考虑也不可能从前线迂回进行奇袭攻击。上次战役也是一样,战争波及到的只有西部地区,首都附近完全没受到攻击。
  “威尔德巴赫的飞空舰,似乎是从东方的海域那里展开背面攻击的。至于他们是怎样做到的,大家就都搞不清楚了……”
  “——!”
  一个影子忽然在卡尔脑中闪过。
  之前进行机枪试射实验的时候,希尔瓦纳领海中忽然出现的那艘飞空舰。那果然是威尔德巴赫的秘密武器啊。卡尔那时感到的担心,现在已经化为现实。

  ——————————

  在基地司令官面前,听到格布哈德的计划的海因茨中校,露出天生的冰冷笑容回答道:
  “以‘雷鸟’的速度,的确可以从这个基地赶到那支飞空舰队所在的地方并展开袭击。”
  格布哈德只是尽力一搏,不知道海因茨会不会轻易地将已经归入他管辖的贵重试验机置于危险地境地。不过这位极有野心又爱打小算盘的技术主任,却立刻答应了他的要求。眼下正是展现新锐机辉煌战果的时机,也能在他的履历上留下浓重的一笔,他瞬间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关于这个搭载喷气式引擎的飞机的将来,我认为将其作为战斗机使用才能发挥其真正价值。现在正是证明这点的绝好机会……不过,要怎样打?敌人可是有四十架以上随行机保护的飞空舰。”
  “一击脱离战术。只能如此。”
  饱含着皇牌飞行员的确信,格布哈德如此回答。
  “凭借‘雷鸟’的速度和力量的话就有可能成功。数量不是问题。对于无法把握喷气机速度的人来说,数量再多也没用。”
  “问题是装备啊。现在只有机头的一门鲁道夫炮而已。这样完全构不成威胁。”
  “嗯,空对空导弹是必须的。至少也要装备四发斯帕格火箭弹。”
  听到格布哈德的要求,海因茨感到厌烦地按住了脑门。
  “真是遗憾,那架机体完全没有能够成为战斗机的扩张性。机翼下连吊架都没有准备。没有地方可以安装火箭弹发射器——”
  “机翼两端的增槽呢?”
  “为了配备武装而拆除增槽?那刚开始交战燃料就会不够了吧。”
  正这样说着,海因茨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拍了下手掌。
  “——不对,等等。还是可以在保留增槽油箱的条件下将其改造成武装吊舱的。只要在上下各固定一个发射器,使用后与增槽一起丢弃,这样便不会造成多余的重量。唔——那么,操纵线路如何解决?”
  “没必要特意在座舱内安装操纵系统。只要让驾驶员携带一个可以远距离遥控的点火装置就够了。”
  海因茨交叉着双臂默默思考了一会儿,在将刚才提到的一切方案滴水不漏地在脑内反刍了一遍后点了点头。
  “紧急施工的话,大概需要一小时改装时间。”
  “一小时后敌人的舰队在……”
  听到这里,格布哈德在地图上将敌人舰队的前进路线向西方拉长,在某个点上画了一个X的标志。
  “……这个位置。”
  那个地点恐怕决定着无数人的命运,看着地图上的那个标记,海因茨中校叹了口气。
  “……没有合适人选的话,就由我来。”
  海因茨眯起了眼睛,似乎是想看穿如此回答的格布哈德的真意。
  “那可不是任谁都驾驶得了的机体啊。”
  “海因茨中校,你只要管好自己的职责就可以了。一小时后便会找到驾驶员的人选。”
  海因茨中校哼笑了一声,没有再向格布哈德挑衅。
  “我知道了。请尽快搞定。”

  ——————————

  自从下午收到斯坦纳基地沦陷的消息后,昨天到达基地成为所有人瞩目焦点的“雷鸟”,宛如被众人遗忘了一样搁置在机库的一角,陷入了暂时的沉寂之中。
  空空如也的增幅油箱已被取下,不知被运往了何处,除了这点之外,机体状态与刚着陆时没有一点儿变化。
  解体作业被搁置,大家连有这样的预定都忘在脑后了吧。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是理所当然地,毕竟首都即将面临着灭顶之灾。
  在渺无人烟的机库中,卡尔如同轻轻靠在白银之翼身上一样伫立在那里,静静地任时间流逝。他并不是闲得无聊,从那似乎隐藏着什么决意的眼神中便可清楚看出这一点。自己必须要去做什么,不久之后这个地方将会发生什么,他心中已经有所察觉了。
  而站在卡尔身旁的海伦却与卡尔沉静的样子完全相反,正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那无法冷静的内心。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的预感,以及对那内容的预想,好想否定并消除掉这些想法。然而,在现在这种场合根本就无法做到,从她那僵硬的表情便可明明白白地看出这一点。
  她想待在卡尔身旁。但她也知道,卡尔绝不会离开这里的。再过一会儿,这个地方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她不想让卡尔留在这里。然而,又无法对他开口——一切都只是直觉,没有什么可以有理有据说出的道理。
  她也知道,会产生不详感的元凶就是这个无言地占据了存在感的“雷鸟”。这个冰冷的铁块和卡尔紧密地连结在一起。区区一介机械,却支配着活人的命运。自己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对它产生如此的厌恶的呢。
  不久,两个人心中预感的那个男人出现在眼前。
  “在这里吗……”
  格布哈德虽然仍尽力展露出一成不变的冰冷表情,但卡尔只是瞥了眼他那敏锐的视线,便如了解了一切内幕一样轻轻点了点头。
  “看来我们想的事一样呢。”
  两个男人,如同事先商量好的一样,同时抬头看向闪着白银色光辉的“雷鸟”的机头。他们俩同样的步调,让海伦心中的不安感骤增。
  “——事务手续全都办完了。刚刚将试验机‘雷鸟’正式配置为王冠中队零号机。再过四十分钟,它将再次起飞。执行迎战威尔德巴赫强袭部队的任务。这将是机体解体之前最后的一次飞行。”
  “谁来驾驶?”
  “是我,虽然我也想这么说……不过真正能驾驭它的并不是我。”
  海伦已经无法再忍耐了。她分开两人,充满敌意地盯着格布哈德中校。
  “他已经是平民了。不要将他卷进不相干的事里。”
  “……”
  格布哈德将手中的一份文件递给卡尔代替回答。
  看了一眼望向文件内容的卡尔的侧脸后,海伦也向着文件看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归队任命】四个字。
  “这是,什么啊……”
  “在那个文件上签字后,你就再次成为王冠中队的少校了。会纳入我的指挥,我会将本队的机体交付你使用。”
  深爱的男人,如同是一个交换主人的器材一样,如此事务性地改变着他的命运,看不出愤怒与狼狈,只是用干涸的眼神看着手中的文件。
  “又要我,去杀人吗?”
  “如果你少杀一个该杀掉的威尔德巴赫人,那家伙就会杀掉两个以上的希尔瓦纳人。他们就是为此而来的。”
  听到格布哈德的冷酷理论,卡尔嗤之以鼻。
  “那么,在今天活下来的希尔瓦纳人,之后又会杀掉多少威尔德巴赫人呢?”
  格布哈德转过身去代替回答。
  “不管你怎么想,只要不留下遗憾就可以……还有四十分钟。”
  最后留下这句话后,他便快步向着管制塔方向走去。

  “……你要在这个文件上签字吗?”
  “……”
  卡尔无法回答。但这不是保留判断的意思。他的心中已经没有纠结。关于最后的结论已经无需回答,所以他才会保持沉默。
  海伦知道曾经的卡尔有多么憎恶战争。也知道他还是一名军人时,对自己抱有怎样的惭愧与后悔。如果是海伦了解的那个卡尔的话,应该完全无需迷惑才对。把这样的文件撕破,踩烂,甚至吐口水都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之前在街头看到自己的海报时一样。
  然而,卡尔只是默默地看着手中的文件。没有拒绝。也没有愤怒与哀叹。
  “……你想去吗?”
  “……”
  “那可是战争啊?你会再次为了杀人而飞翔的啊?你不是……最讨厌这种事了吗?”
  卡尔的目光终于从文件上离开,看向海伦。他露出困惑而又为难的视线,如同站在一名言语不通的外国人面前,正在烦恼着要如何说明才好一样。
  “不阻止威尔德巴赫的家伙们的话,会有更多的人死去的。换谁都必须这么做。”
  “那就让格布哈德去不就可以了吗!他也是皇牌飞行员吧!”
  “我……更适合一些。”
  “骗人!”
  已经无法再抑制自己的情感,海伦哭着向卡尔叫道:
  “你只是想再次驾驶这个愚蠢的飞机而已!别人帮你拿回了玩具,你就欢天喜地地想着向他报恩!”
  “……或许是那样吧。你说的没错。海伦。”
  卡尔没有搪塞,只是没精打采地点点头。对海伦来说,这样的反应比任何反驳都惹人生气。
  “你真奇怪,太奇怪了!像傻瓜一样……连担心你的我也……”
  “抱歉……不过,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今后要做什么。”
  面对泪眼朦胧的海伦,卡尔既无法做出适当的安慰,又无法表明坚定的决心。他打心底里惊讶自己的不中用,同时也在尽力组织语言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应该是有着前进的目标的。就算变成杀人犯,活在羞耻之中,也不会放弃,向着想要去的场所前进。”
  卡尔伸出手,抚摸着这架可以将他带到连是哪都不清楚的终点的白银色机体。雷鸟。梦的翅膀。现在,那祈愿已无比空洞,眼前的机体变成了只会再使用一次的王冠中队零号机。
  “我曾经逃跑过一次。而现在又出现了机会。我很清楚如果在这里放弃的话会变成怎样。只会成为一具空壳……我不希望自己和你的未来变成那种模样。”
  “……”
  不想承认卡尔的话,然而又无法否定,海伦没有说话。
  “再一次,做好这是最后一次的觉悟,我必须和‘雷鸟’一起飞翔。不这样做的话,昨天之前的我就无法终结,崭新的我便无法重生。一直被拖着沉重的过去,过着自欺欺人的生活。我很讨厌那样。”
  “……为了那样的理由,就必须赌上性命吗?”
  “是啊,必须要豁出性命。不然之前没有得到清算的人生,便还会生存下去,我便要一直欠着债逃避下去。为了还这笔帐,必须要有以性命作担保的赌注才可以。”
  卡尔从正面凝视着满是泪水的海伦的眼睛,将双手放在她的肩头。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肯定又会逃到深山里,假装什么也看不到,过上如死人一样的生活吧。完全不了解生存下去的意义和价值,就那样不停地逃避下去……不过,现在的我不同了。你为我指引了方向。我要和你一起向前走去。因为这样,我才会战斗。不是为了去死,而是为了重获新生,不得不这样做而已。”
  “……一定……要回来……”
  无法和她约定。要去的是战场。那不是单靠意志之力便可左右战局的无情世界,卡尔深知这一点。
  因此,代替誓言,他紧紧抱住了海伦那纤细的肩膀。
  那份温热,那呜咽的抖动,都在胸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这样,自己在即将面对的试炼之中,就绝不会迷失要回去的方向。


  4

  回到管制塔的格布哈德的目光,停留在表示战局的地图上新加的那个标记上面。
  在刚才他标记的“雷鸟”预定出击地点略微向东,添加了一条表示防卫线意义的标志。
  “……这是?”
  “总合本部传来的防卫作战。各地集结的预备机体将投入这个地点,阻止敌军部队。”
  听到基地司令官的干脆回答,格布哈德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不是在首都集结重整编队吗?”
  “那样的话交战空域离首都太近了。要尽量避免那样的情况发生,这是提督直接传达的讯息。这也关乎今后的国民士气啊。”
  “愚蠢……”
  格布哈德愕然地低语道,甚至忘记了周围人的目光。靠那种不成样子的乌合之众编队,怎么可能起到防卫的作用,他恨不得揪着提督的领子好好责问一下他。
  “不用担心,中校。最终集结的战斗机应该超过八十架以上。战力对比几乎是敌人的一倍。”
  “这不是数量的问题。”
  总合本部太小看那支敌军舰队的实力了。即使斯坦纳基地遭到毁灭也没令他们做出正确的评估。
  “……无论如何,也差不多到了挑起战端的时机了。暂时先冷静下来等待报告吧。如果传来喜讯的话,我们贵重的试验机也就没必要陷入危险之中了。”
  “……”
  面对始终保持乐观态度的司令官,格布哈德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

  在防卫线上集结的希尔瓦纳飞机指挥,委派给从亨克空军基地赶来的卡斯帕上校担任。身为基地总司令的这位老兵,在共和国面临燃眉之急的时候,时隔五年再次握起操纵杆走上战场。
  【各位,大家都是从各地的部队中集合到这里的,虽然互相间都不是平时积累了很多默契的搭档,但眼下正是危急存亡之秋,所有奋起抵抗的希尔瓦纳军人都拥有同样的灵魂。将彼此当作结识了十年的战友,作为一个整体去战斗吧!】
  听着老上校的呼喊,共和国的驾驶员们一个个显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对于每天从早到晚执行着警戒零星飞来的火箭滑翔弹这种既不重要也不出彩的任务的他们来说,这次是自从开战以来头一次与威尔德巴赫的飞机交战。
  不只是使用卑劣的突然袭击从背后捅了祖国一刀,现在还肆无忌惮地在希尔瓦纳领空闲庭信步,敌军部队的旁若无人令爱国志士们个个义愤填膺难以自已。必须让他们知道知道,这里的过路费到底有多昂贵——这样的想法激励着每一个人。
  即使冷静地分析战况,也可确定希尔瓦纳占有优势。敌军部队不仅在数量上处于压倒性的劣势,而且自从斯坦纳基地一役后他们连补给的时间都没有立刻陷入了连战。当然,弹药和燃料应该也所剩无几了。
  要击败疲惫之师实在是简单至极,因为所有人都保有这样的意识,所以即使与不熟悉的友军共同作战,也没有一个人抱有不安感。他们反倒将这当作猎狐之类的比赛,各部队见甚至想比拼一下战果。
  不久,东方的天空上出现一群机影,卡斯帕上校的【全体突击】号令一下,希尔瓦纳军的编队便争先恐后地向着威尔德巴赫侵略部队冲去。
  刚一开始,威尔德巴赫编队的前卫机群便倏地一下散开,所有人都不禁为敌人的胆小感到好笑。本应被护卫机保护的三艘飞空舰之前空空如也,仿佛在说“击沉我吧”一样。
  为了追逐战果而竞相向前突进的希尔瓦纳机群,立刻便被突然从正面出现的新一批威尔德巴赫飞机吓了一大跳。以飞空舰的巨体作为遮蔽物,一群敌机潜藏在它后面——如果这是杂技戏法的表演也就罢了,谁会想到在实战的战场上竟然被这样的骗术骗到呢。
  一开始装作散开四散奔逃的编队,立刻调转机头,将想要逃跑的希尔瓦纳飞机包围了起来。在惨烈的十字炮火下已无处可逃,陆陆续续地有十架以上的哈夫纳身中致命弹药而阵亡。
  在有些畏缩的希尔瓦纳编队面前,威尔德巴赫机体沿着华丽的轨道纵横交错,以井然有序的阵势展开了反击。
  敌我两方卷在一起陷入战乱,卡斯帕上校之前有过无数次的这样的经验。但是,那时的战局与现在截然不同。混乱地左突右冲的全都是友军的机体,而对面的威尔德巴赫机体却有着机械般的效率,准确而实际地击中猎物。
  很明显,上校所了解的曾经的威尔德巴赫军——那些如野猪一样狰狞,驾驶着飞机与空中的骑士争斗的家伙们是不会有这样的动作的。现在的他们如同更冷酷,更准确,更无情地贪食猎物的食肉昆虫群一般。
  如果以冷静的战略眼俯瞰战局的话,便会看出威尔德巴赫机体的战术有着明确的形式。经常是三架机体组成一组,一架负责引敌人上钩,一架是专门袭击猎物的射手,另一架则是在旁边注视着两者的动态,阻挡一旁杀来的敌机的牵制者,每架飞机都熟练地保持着小组间的相互联系。
  被对手玩得团团转的希尔瓦纳军,总是在不知不觉间便被对方三架飞机包围孤立,数量一点点在减少。几分钟前刚刚集合在一起的八十余架友军机,等到注意时已经消失了大半。左边右边都只能看到威尔德巴赫的机影——不,明显是敌机的数量要多。
  终于,卡斯帕上校认识到一个如同噩梦般的事实。

  四十五架威尔德巴赫机,一架也没有减少。

  ——————————

  理查德基地,听到阻截作战的战况报告后,格布哈德抑郁地托住额头。
  参加战斗的八十三架希尔瓦纳战斗机中,平安生还的只有十一架。如果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他们所提供的证词可信的话,威尔德巴赫方面则是没有损耗。
  “这怎么可能……”
  格布哈德向着茫然自失的基地司令官点了点头。
  “我们曾经也以这样的战果努力着,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讲确实实现了——虽然令人气愤,不过这次的确是敌人做到了这一点。”
  “……什么意思?”
  “‘确实地狩猎更弱的猎物’——和野狼是一样的。由被选拔上来的精锐士兵授以连携作战各个击破的战术的话,即使在空战中也能将之化为可能。”
  而这,也正是昔日的王冠中队的理念。
  仔细想来,这种战术可以在彻底不使我方受到损害的情况下完成。然而,对于过去的格布哈德他们来说,因为配备的机体实在过于脆弱,因此才无法企及这个领域。而威尔德巴赫似乎从这个误判中汲取了教训,反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斯塔纳基地的沦陷时间实在短得惊人——当听到这无与伦比的效率性的时候,格布哈德便有着敌人也是由精锐部队编成的担心。现在看来果然是猜中了。王冠中队曾经给敌人带去的威胁,现在轮到希尔瓦纳军尝一尝了。
  “可是,敌军在这次战斗中应该也消耗了相应的弹药与燃料。到首都的时候,就不可能再继续战斗了吧。”
  看着无法丢弃一贯的乐观心理的司令官,格布哈德摇了摇头否定道: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在斯坦纳基地的战斗结束后便该精疲力竭,应该会被卡斯帕上校击退才对。我敢打赌,他们一定有什么方法解决补给问题。现在他们仍然平安无事地向着首都进军,这便是最好的证据。”
  “可是,要怎样才……”
  “还不清楚。不过,可以在不被雷达网发现的情况下登陆的那些家伙,绝对无法以常识加以判断。”
  虽然口头上一直表现的无比悲壮,但格布哈德的心中,直到现在也没有绝望。
  没错,要说起颠覆常识的秘策的话——希尔瓦纳还有最后一张王牌。

  ——————————

  理查德基地不仅储备了喷气引擎的燃料,连启动压缩机所需要的电源车之类的喷气式引擎飞机起降必需品,也都毫无遗漏地一应俱全。
  实际上,海因茨中校率领的技术研究部队,已经以巴宁格博士递交的报告书为基础,开始着手开发空军自制的喷气式战斗机。虽然目前还没有什么成果,不过在巴宁格博士的指点下为“雷鸟”做着出发准备的技研小组成员们,对于机体构造与运用的留意点上,已经具备了某种程度的基本知识。
  再次身披飞行服,与结束了整备的“雷鸟”再次相遇的卡尔,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重新安装的两翼增幅油箱上下,各配置了两个难看的对舰火箭发射筒,当眉头紧锁的他看到尾翼上描绘的蓝色王冠标志以及镂空字体书写的“0”字时,脸上不由得展现出更加露骨的厌恶。
  王冠中队,零号机——确实,在部队执行任务之前,即使是只飞行一次的机体也会安排编号。
  “……破坏得不成样子了呢。”
  “绝不能在不装备武器的情况下,将你送到那个地方去啊。”
  一边说一边为机体做着最终检查的巴宁格博士,明显失去了方才在客房中见到时的霸气。完全没有平时浮在脸上的那种泼辣精气,现在的侧脸倒是像个与年龄相符的体衰老人。看来关于事件的发展,他比实际驾驶“雷鸟”的卡尔要更加消沉。
  看着博士脸上那平时无法想像的沉郁面容,卡尔不得不这样说道:
  “……还是不要怨恨格布哈德那家伙了。他只是做了自己必须承担的事而已。”
  听到卡尔说出意想不到的发言,巴宁格博士有些意外地苦笑了一下。
  “这番话对他本人说的话,他一定会很高兴吧?”
  “在他面前,就算撕裂嘴我也说不出啊。”
  博士干笑了两声,露出空虚的眼神叹息道:
  “我要恨的话,也只是恨我自己。”
  “博士……”
  “我从一开始就是个教唆犯……卡尔,最终还是把你带到这种地方来了……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
  听到这位老顽童说出如此不像他的话,这次轮到卡尔为之苦笑了。
  “如果您没有邀请我的话,我现在还在自己挖的墓穴中,活生生地慢慢腐烂呢吧……我要感谢您才是。”
  这的确是真心话。不过,博士或许会认为那只是安慰他吧。因为平日里的卡尔嘴里就没有一句正经话,会招致这样的结果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的儿子,驾驶的也是架很优秀的飞机。‘死神都追不上我’是他的口头禅。无论多危险地试飞,他也会轻松应对。”
  “真不愧是海伦的爸爸啊。”
  然而——卡尔还是清楚地,作为哈夫纳公司的测试飞行员而名噪一时的莱昂哈德·巴宁格的末路。之前博士邀请他的时候,卡尔也曾向他说过一些刻薄的话。
  “海伦已经被我做的飞机夺去了父亲。我不希望那种事发生第二次……呐,卡尔。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不要想着和这个铁块一起殉情啊。”
  “……”
  至今为止,巴宁格博士从没像这样恳求过自己。是因为他觉得没有这样说的道理吧。
  不过,当听说那个曾经连机枪试射都大动肝火的卡尔,如今却要走上战场,博士或许已经开始对自己造出的东西感到恐惧了。速度的魅惑将骑手俘虏,这就是“雷鸟”的魔性。
  “我当然、没有那种打算。”
  不过,既然话说到这里,卡尔也就继续向下问去。
  “……说实话,我不太明白。博士的儿子也好,我也好……为什么都要做这样的事呢。”
  “卡尔……”
  “不,这并不是为了谁。因为我知道这点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无论怎么想,都是为了自己,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从道理上考虑,这并不是吃亏,也不是愚蠢透顶……绝对不是那样。”
  没错,把想法化作语言列举出来后,卡尔终于完全明白了。因为找不到那个答案,而且实在是想得有些厌倦了,所以他才会握住操纵杆的吧。
  “那么,只要一直飞下去我或许就会搞明白,我也只能这样自私地期待了吧。搞不明白真的很难受的啊。一直以来,我到底都在做什么啊。”
  “……你觉得,‘雷鸟’会给你那个答案吗?”
  “不知道。不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次便是最后的机会了吧。”
  时间差不多了。卡尔戴上飞行帽,确认风镜和氧气罩上的金属零件。
  头一次驾驶“雷鸟”时的预感——这对翅膀,应该可以带着他去那些前人无法企及的领域,这个想法终未实现。
  然而,现在放弃还太早。“雷鸟”还可以在空中飞舞最后一次。那么,就不要留下遗憾。不能直到最后都看不到这对翅膀的方向。如果还是一无所获的话,那么便就此放弃。自己就会接受“没有答案”这个答案。
  “那么,我走了。”
  “嗯……”
  面对仍然面露难色的博士,觉得最后至少该安慰他一下的卡尔再次露出笑脸,之后他便爬上舷梯坐进驾驶舱。


  5

  威尔德巴赫奇袭舰队的主战力——E型特殊战斗机,虽然以之前的德莫斯119为母体,但整个机体构造已经被大幅改造得没有了原样。
  首先一点是,为收纳于潜水空母中必须要有折叠式的构造。在潜水艇内有限的格纳空间中,主翼和尾翼会折叠起来,起飞前再将其展开,这样才能使潜水空母更具效率,而展开所需要的时间也控制在两分钟之内。
  另一点是,机枪从机体下部移到了弹仓和燃料箱旁边,两者组成盒式的同捆单元结构,由此变成了可以安装拆卸的结构。这便是彻底追求补给效率性,实现了从古至今飞空舰运用方面最大夙愿——“空中补给”的样式设计。
  空中补给的进程,简直可称为机械工学之精华与驾驶员的超绝技巧共同完成的惊异之举。
  首先,潜水飞空舰的舰底会展开一个钩爪状的捕捉架,而Mo119会以接近失速速度的八十五海里时速从背后钻入捕捉架与飞空舰连结,这时飞空舰的速度略高于七十海里。两者间十五海里时速落差所造成的冲击,会由捕捉架根部通过纵贯飞空艇全长的滑动所形成的气压式冲击缓和机构吸收。关于E型莫德斯的开发,既要有禁受得住与捕捉架连结时产生的冲击的机体强度,又要做到前面提到的折叠式机体构造,不过,即使是同时兼顾如此困难的两个要求,威尔德巴赫最引以为傲的技术者们还是成功地做到了。
  如此固定于舰底的机体,在迅速交换了补给盒后,便由捕捉架投出,在自由落体的过程中由驾驶员控制姿势,重新回复为飞行状态。
  被飞空舰内回收的空盒,交由给油给弹部门再次填充后,又变成了预备补给盒,等待其他机体来填装时再度使用。
  一架飞机的平均补给时间大约在一百秒上下。虽然这是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效率化快速作业,但要将一个拥有四十五架飞机的编队全部补给,三艘飞空舰一起运转也需要花费二十五分钟以上的时间。必须看准敌人暂停攻击的少许时间,不停进行连结与分离的作业才来得及。
  与捕捉架连结时连几英寸的误差也不允许发生,这需要十分精密的操舵技巧,而再次前进的过程中又必须有从失速速度中回复的技术,参加安格尔波达作战的驾驶员都是经过反复筛选后留下的超级精英。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支模仿上次战役中给他们留下难以磨灭噩梦的希尔瓦纳“王牌中队”组成的集团,正是本次作战会被立案诞生的契机。
  方才,将具有压倒性数量优势的希尔瓦纳军战斗机编队轻而易举地歼灭便足以证明他们的优秀。霍尔格舰长既为他们的手法感到骄傲,又对那不屈的斗志感到敬畏。
  虽说机体的弹药和燃料供给能得到保证,但驾驶它们的终归是肉身的人类。这些男人们忍受了半个月不自由的生活后,立刻又钻入狭小的操纵席中,不停的空战不断地加重着他们的身体负担,即使这样还想要完成这超过三个小时的作战行动。他们可以称为是威尔德巴赫军人灵魂的杰出代表。
  被这四十五名武士所引导,安格尔波达作战一定会成功吧。希尔瓦纳那些胆小的家伙们,已经再也无法阻挡向着首都布伦希尔德迈进的霍尔格他们了。
  霍尔格满怀喜悦地望向西边的天空,这时,负责监视对空警戒雷达的船员声音中略带困惑地报告道:
  “二点半的方向有飞行物体正在接近。”
  “唔?数量呢?”
  “那个……只有一架。”
  雷达员会讶异也不无道理。连霍尔格也不禁皱起了眉毛。
  只有一架。是因为过于绝望而疯狂地冲过来使用自杀式攻击的吧。无论怎么想这也不是正常人会做出的举动。

  ——————————

  今天的天空并不高兴。
  既没有解放感也感受不到激昂。他被命令束缚,只是淡漠地为了不犯错误完成任务而飞翔。
  和三年前没有任何变化。唯一的不同,便是速度,绝不应该在战场上驱驰的白银之翼,现在,正带着卡尔奔赴死地。
  即使如此,他也只能去飞。他对这个“雷鸟”的操纵席有着一种执念。
  不想杀人。并不是出于友爱或伦理这样的道理。只是因为不希望天空变成那样的场所而已。
  事实上,天空是个乐园。龙类是这样说的。那是没有憎恨没有痛苦的世界。在那里,可以从一切的因果中解放出来。
  然而,稍微想想便可明白。为什么天空会满载着那样的祝福呢。
  因为,这里不是人类的世界。
  被因缘束缚,憎恶同族,不得不血流成河的生物。他们的背后没有羽翼,无法来到空中的乐园。
  身为人类却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得到那祝福,这种行为充斥着多少矛盾。
  在最后的天空确认这点,为了让自己知道。和即将被摘除翅膀的爱机一起,战胜绝望。
  今天在这片天空中飞完,“雷鸟”就要被消灭了。那么,就让与这架机体同在的卡尔·修尼茨也结束吧。追逐不可能梦想的日子该画上休止符了。为了不要再次将理想寄托给长空。
  要将健全的手足,以及还在跳动的心脏带给在地上等待的海伦。但并不是那名叫卡尔·修尼茨的男人。而是接受了纯洁祝福的另一个人。他一定会过上幸福的人生吧。和那个被过去束缚,为了逃避而向着天空前进的男人不同。
  通信机里收到管制塔发来的指示。
  【理查德基地呼叫王冠零号,敌军舰队在前方约三十英里处行进。三分钟后将与贵机遭遇。请维持现在的行进方向。】
  和怀念的克鲁兹的鼻音相差很多,那是个威严军人的语气。不过并没有什么违和感。赶走无味的呼叫信号与现在的自己极为相配。
  “王冠0,了解。”
  不久,指示的前进方向上,已可目测到沐浴着青空下的阳光,闪烁着光芒的编队机影。敌方的飞空舰对空警戒雷达,应该也捕捉到自己的动态了。果然,几架机影离开编队,向自己这边接近。一共六架。对付区区一架飞机,这样的阵势已经足够了。
  因为安装了增幅油箱使“雷鸟”的空气特性遭到恶化,速度被限制在四百海里上下。只看雷达的反应的话,一定会将它当作一架速度稍快的内燃机飞机吧。
  不过,要是在这里把增槽中的燃料都用光的话——
  “王冠0,确认敌影。开始交战!”
  卡尔向着无线电咆哮的同时,将风门完全开放。紧接着启动后燃气,发挥出最大的加速力。

  ——————————

  看到眼前的希尔瓦纳飞机尾部突然喷出烈焰,迎击的莫德斯驾驶员甚至以为敌机还没有开始攻击便陷入了引擎故障的窘境呢。
  然而那架机体并没有坠落,反而以难以置信的急速向着自己冲来。本以为是常见的哈夫纳系机体,不过到了可以目测的距离才看出那是个不一样的什么东西,然而为时已晚。
  “那是……?”
  这样的思维停滞令所有动作都慢了一步。谜之机体没有给六架莫德斯以商量对策的时间,如轰雷一般带着爆炸声从它们旁边掠过,向着奇袭部队的中枢突贯而去。
  【敌、敌人不是战斗机!那、那是弹道火箭炮,不、不对——】
  接到陷入错乱的迎击班发来的通信,霍尔格舰长惊讶地双目圆睁从右舷窗户向空中望去。从他乘坐的旗舰【芬里尔】,已经可以看到迫近而至的敌机身影。那白银色的机影,超越常识的飞行速度,对他来说都不陌生。
  而它的尾翼上,有着说是威尔德巴赫士兵们的诅咒也不过份的,令人忌惮的蓝色王冠纹章……
  “——那是!?”
  飞空舰周围的护卫机,惊慌地做起迎击准备。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没等它们张开弹幕,敌机便以像要撞过去的势头袭向二号舰【海拉】。

  ——————————

  突破明显陷入混乱的敌机编队,“雷鸟”名副其实地以雷电一般的速度,向着卡尔认定的猎物——一艘飞空舰冲去。
  紧急赶制出来的火箭发射器并没有配置瞄准器。总之,唯一能保证命中的就是向前飞行。如同撞大运一样的火箭弹,卡尔认为其必中射程应该在五百码左右。比机枪的射程还要近。不过,以飞空舰这样的庞然大物为目标的话,这种距离应该足以击中了。而在这种距离发射导弹该如何避免爆炸让机体能够全身而退——这,就只能仰仗自己的技术了。
  对于当战斗机接近到自己身前就相当于命运走到尽头的飞空舰来说,“雷鸟”完全是它的天敌。在感悟到危机的下一瞬间,没来得及做出任何防卫手段便被对方闯入怀中的它,只能等着被击沉的命运。
  盯着瞬间充斥了整个视野的巨大飞空舰船体,卡尔握住起飞前交给自己的火箭发射器远距离点火装置,按了下去。
  虽说是用了不到一小时时间准备的临时武器,但海因茨中校的部下们还是尽他们所能做到了最好。“雷鸟”的左右翼端装备的四发斯帕格火箭弹,在接到点火信号后连零点一秒的延迟都没有,在推进剂的燃烧炎作用下从弹射器中迸发出来。
  同时,卡尔也使出浑身的力气拉动操纵杆,留下仅仅几英尺的空隙,将“雷鸟”从飞空舰的巨体身边脱离。
  考虑到军用飞空舰的耐弹性,上浮气体使用的并不是比重更为出色的氢气,而是不可燃性的氦气,另外气囊内部也由纤细的隔离壁区分,机枪程度的武器无法对其造成多大伤害。虽然防御能力很强,但还是承受不住装填了大量炸药的对舰火箭弹的直接攻击。卡尔射出的四发火箭弹,悉数贯穿进目标身体的中央,在中枢炸裂。受到冲击波与碎片的影响,满载上浮气体的小气囊有八成以上都破裂失效。
  和那巨体给人的印象相悖,沉没的飞空舰走向末路的速度快得惊人。完美的流线型舰影瞬间歪斜,越来越小的舰船向着下方的大地坠去。
  未来,随着喷气式战斗机的量产化,等待飞空舰的是逐渐从战场上消失的命运——最先走上那末路的,便是这艘潜水飞空舰【海拉】。
  维持着最大加速力一口气从敌军编队中脱离的卡尔,通过后视镜确认战果的时候,凄惨衰败的敌舰已经顺着风从视野下方消失。
  维持着速度退出残存舰的对空炮火射程后,卡尔用冰冷的声音向理查德基地报告道:
  “击沉一艘敌军飞空舰——”
  【这里已经通过雷达确认。干得漂亮。请立刻返航。】
  “——不,还没完。”
  卡尔并不是在情义或方针的指引下来做这种事的。因此,要做的话就要做的彻底。全部做完。
  在对方了解自己的本领之前——敌军还在对“雷鸟”的性能感到惊慌,要取得最大的战果,眼下的时机正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机会。
  剩下的武装,只有为测试目的而设置在机头的一门200mm机枪而已。不过,就算只是这样孱弱的武装,卡尔也有以之制敌的策略。
  在火箭攻击的一刹那,从敌舰队中央穿过的卡尔,通过那超脱常人的动态视力,发现交错而过的其他飞空舰底部有个奇怪的构造。正抓住一架随行机,固定在舰底的钩爪型装置……猜想这样做的意义的时候,记忆深处闪出了一件事。
  以前在巴宁格机场喝酒闲聊的时候,大家曾经围绕在空中飞行的飞行船是否能“紧紧抓住”飞机这种愚蠢的议题一起讨论。卡尔很有自信地认为可能。这又不是什么蕴藏着机关的杂耍飞行,要做的话没有不成功的道理。于是巴宁格博士便说,如果卡尔的信口开河能成为事实的话,那么飞机空中加油也就不是什么超乎想像的事了。就算是普通的飞机,只要在航线上事先准备一艘飞行船等待为其补给,那么异想天开的长距离无着陆航行也不是不可能了。
  同样,要实现长时间空中耐久战也变得轻而易举。威尔德巴赫的奇袭部队,为什么会在途中遭遇了数次遭遇战的情况下还能一直向首都逼近,这并不是什么不可解的策略……对于他们使用的手段,眼下已经有了眉目。
  看来,他们已经发明出可以由飞空舰进行补给的技术了吧。也就是说,那个编队的持续战斗能力很大程度都要依靠飞空舰的援助。剩下的两艘舰船中,至少再干掉一艘,那样他们之后的作战便会变得很困难了吧。
  通过后视镜确认敌人的样子。一大群莫德斯正一窝蜂似的追击着“雷鸟”。卡尔立刻便看出,这不是因愤怒得头脑发热而展开复仇行动。敌军编队保持着一定的密度渐渐散开,形成一面“墙壁”向自己追来。它们正在展开警戒网,防止“雷鸟”突然翻转再次袭击飞空舰。确实,要是摆开的这个阵势,无论从哪个角度掉头都会遇上护卫机的阻拦。
  在有条不紊的统帅下,这个“群体”始终占据着有利位置,卡尔由衷地对敌部队的精悍感到震惊。难怪之前希尔瓦纳防卫队会被击溃,卡尔不由得点了点头。
  不过,就算是再优秀的战略,也只是围绕着现有的战术和现有的敌人的设计并训练的。当面前出现颠覆常识的未知敌人的时候,那个“战法”必定会露出破绽。而敌人现在,还不了解“雷鸟”的真正价值。
  卡尔毫不吝啬地降低高度,将要逃走的形象贯彻到底。在空战中,位置能量——也就是高度是重中之重。如果卡尔不断上升的话,追击的编队便会察觉出他要再次攻击的意图而严加防范吧。但是,卡尔反而回旋着下落,他的懦弱使得追击者坚决起来。本来只是在空中组成一道墙壁以牵制敌机的德莫斯编队冲出几架机影,他们争先恐后地想要击坠逃跑的卡尔。
  轻松地转动机头避开敌人的准星,卡尔依然在下降。翼端增槽带来的空力特性使机体的安定性倍增,甚至可以使用比平时更小旋回半径的机敏机动力。之所以没有把用尽燃料和附加武装的增幅油箱丢弃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是逃跑的话,用不着展现出“雷鸟”的真面目。
  仍在下降,高度已经降至一千五百英尺。不断增大的大地威压感烘托出坠落的恐怖。执着地追击“雷鸟”的莫德斯编队,已经与上空的飞空舰拉开很大一段距离了。
  等的就是这一刻。
  一口气拉起操纵杆,一直假装逃亡的机头向着青空突刺。在翻转的同时将增槽丢弃。如同与这个完成了使命的附加物饯别一样将它投向大地,接下来,卡尔和“雷鸟”将风门全开并启动后燃气,以此叛逆万有引力的霸权。
  从增槽带来的空气阻力中解放出来的白银之翼,那锐利程度宛如出鞘的剑一样锋利。初次迎击时曾经见过敌机加速力的莫德斯编队驾驶员,谁也想像不到眼前竟然会发生令他们更加惊愕的景象吧。而且,在推力差距显而易见的垂直上升中,内燃机引擎根本无法追逐“雷鸟”的最大加速力。被巧妙地引诱至低空的威尔德巴赫机群,只能无奈地看着身后的卡尔向着毫无阻拦的天上飞去。目标飞空舰已经完全暴露出来。瞄准舰底——恐怕那便是空中补给所必需的东西吧,与战斗机的连结机构。卡尔在再次攻击时之所以不继续升高高度,为的就是从敌舰下方对其展开射击。
  说到底“雷鸟”也不是战斗机,只搭载了一门机枪。而且装弹数仅有六十发,可谓极端稀少。从一开始就无法期待能给船体带来什么打击。那么,就不许瞄准眼前这个以向首都进发为最终目的的飞空舰中,兼具最大意义和最弱坚固性的部位射击。这就是卡尔得出的结论。
  舰影在瞄准器中迫近。不过还很远。要能够清楚看到狙击部位的细节才可以,再近些,再快点——回应着卡尔的急迫操纵,“雷鸟”拖着火焰排气咆哮向前方,更前方突进。
  飞空舰的对空机枪喷出火舌。不过子弹却有些犹豫。在“雷鸟”背后,还有着焦躁追赶着的威尔德巴赫机群。唯恐流弹误伤友军的想法令机枪手的手指变得迟钝。连这也在卡尔的预想之内。不给对手以决断的时间。“雷鸟”毫无畏惧地笔直前进,只依靠速度展开攻击。
  映入眼帘的飞空舰尺寸由两个拳头大小逐渐扩大。突出在舰底的钩爪型构造。在清除捕捉到它的轮廓的刹那,卡尔扣动了机枪的扳机。
  子弹打中铁板迸出火花,飞空舰的巨体瞬间迫于眼前。瞄准姿态仅能维持两秒出头。再一次在即将撞上之前改变轨道,卡尔与目标以近乎垂直的角度擦身而过。最后的瞬间,确实看到了小爆炸带来的火焰闪光。要狙击的部位绝对已经被破坏了,卡尔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样,那艘飞空舰就无法为随行机进行补给了吧。接下来再对另一艘施于同样伤害的话,这支攻击编队在到达首都之前便会因无法维持制空能力而走向自灭。卡尔的目光移向显示燃料与残余弹药的仪表盘……能行,他如此确认。机枪还剩下连射三秒的子弹。后燃气也只能再使用最后一回。
  毫不减速地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转过身的卡尔盯着剩下的另一艘舰船。这次无法再从对手下面钻过去了。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护卫机编队已经追至很近的高度。要攻击舰底的装置,只能降低到敌舰侧面进行水平狙击了。
  敌军编队已经察觉到卡尔的目的,他们也感悟到,在“雷鸟”压倒性的速度面前,想追着它的屁股狙击是不可能的。这次,他们预测到对手的动向,猛然发射出的枪弹暴雨。错综的曳光弹火线如同编织出壮大的花边一样装饰着天空。
  卡尔将风门全开,加快下落速度,闪躲左右机体的同时降至目标高度。目前的情况,无论是百发百中的高手还是灵巧机敏的回避专家都没有了意义。空间中的子弹密度与目标的移动速度,再加上运气这样的变数,由此三者组成的不可思议的方程式,其结果只能听天由命。也就是说,这只是胆量测试而已。正因为了解这点,卡尔才能把疾风暴雨般的子弹带来的恐怖感关于意识之外,只是集中精神向着目标前进。
  终于来到飞空舰侧面的时候,“雷鸟”在将机头恢复水平的同时点燃了后燃气的火焰。之后只剩决一胜负了。唯一要考虑的仅有一点,从接近到射击这段毫无防备的突进过程能否在一瞬间结束。
  角度和速度万全的话,在扣动扳机之前便会先凭着经验确信“能成功”。这次正是那样。脑中清清楚楚地描绘出即将发射的未来子弹击飞目标的样子,卡尔扣下了机枪的扳机。
  出乎意料的是,从一侧突然飞出一架莫德斯。
  当“雷鸟”只破坏掉第二艘舰船的补给装置时,敌人便应该知道了瞄向第三艘舰船的卡尔的意图,可以完全预测出他的弹道走向了吧。不过,想不到它竟然会舍身阻挡子弹,这完全在卡尔的预料之外。
  自己本该必中的子弹,却令完全不相干的人破碎飞散,卡尔哑然地掠过射击位置。虽然很惊讶,但还不至于因想死的敌人的斗志而感到恐惧和战栗。那种多余的感情只有在战争结束可以冷静思考时才能被允许。在这个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现场,互相无论做出怎样超乎常轨的行为,也都不过是一种现象而已。
  虽然第三次攻击以失败告终,不过也不会改变卡尔将其当作最后一击的打算。子弹和燃料的余量,都不足以再次发起一次突袭。
  到此为止——放弃的卡尔全速将敌军编队甩在身后。这次不再是骗术,而是不想被追上的全力奔逃。
  注意到的时候,喉咙已经干涸得沙哑,卡尔咽了口唾沫连通与理查德基地间的通信。
  “王冠0,已经离开战斗空域。战果除了最开始的一艘飞空舰外,还有一架敌战斗机,另外,破坏了剩余两艘飞空舰中一艘的补给装置。”
  【了解……真是了不起。果然敌人的救命稻草就是空中补给吗。】
  回应无线电的声音,已经不是方才那名专属通讯员,而换成了格布哈德中校。
  【无论哪个都是很棒的战果。之后只要交给首都防卫部队便可以了。】
  格布哈德的话引起了卡尔心中的暗云——也就是说,还是需要布伦希尔德的守备队出场吗?
  “……他们还向着首都前进?”
  虽然不知道侵略部队的空中补给是以怎样的程序完成的。不过,没有使用轰炸舰而是特意带了三艘飞空舰,绝对是因为必须需要这三艘舰船才可以。所以,即使单凭数字计算,他们的补给效率也该减少到三分之一了。指挥官只要不疯的话,会放弃作战没什么好奇怪的。
  【从雷达的反应上看,前进路线没有改变。还有九十分钟便会到达……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格布哈德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达观,但更多的是骄傲的成就感。或许那是为了赞赏卡尔的英勇而装出来的也说不定。不过,无论如何那都与卡尔得出的结论不同。
  “……不,还不行。”
  【卡尔?】
  “必须对他们穷追不舍,直到他们放弃作战为止。再向他们砍一刀的话……”
  【说什么傻话。燃料和弹药都没有了吧。】
  “这里离巴宁格机场较近。那里有燃料,机枪子弹在测试时也有留下。”
  卡尔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虚张声势,因为理解他是认真说出这番话的,格布哈德的语气一下愤怒起来。
  【那只是演习用的穿甲弹啊!没有炸裂弹的话,20mm机枪就和玩具枪没什么区别!】
  “只要有操舵装置,一切便皆有可能。总比向他们丢砖头要强多了。”
  【……卡尔,别做傻事。凭借一己之力能做到的事是有限度的。】
  卡尔不由得苦笑起来。少杀一个该杀之人,便会死去两个需要守护的人,说出这番话的不正是格布哈德自己吗。
  “你也不是不知道,在首都上空展开空战会带来多大的损失。要放弃还太早了。必须阻止他们——对吧?”
  【……】
  “转告博士,让他联络巴宁格机场。现在就进行补给准备。”
  【……随你吧。】
  收到格布哈德苦楚的回答,卡尔切断了通信。
  现在所处的是远离战斗空域的西北方,威尔德巴赫机已经追不上了。卡尔放缓机头向西倾斜,转向翡翠高原。
  确信暂时安全之后,卡尔长出了一口气,让血液中的肾上腺素镇静下来。

  好不容易有时间找回人类的思考与感情——就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一样,冰冷得如冻结般的死之恐怖感触,一点一点向背骨爬去。


  6

  安格尔波达作战陷入十分钟前还预想不到的困境,霍尔格舰长不由得为难起来。
  二号舰居然会被击沉。而他所乘坐的旗舰也被破坏了捕捉架。只有完好无损残存下来的三号舰【耶梦嘉得】,成了唯一一艘可以为随行飞行编队提供补给的救命索。当然,这完全是舍身为【耶梦嘉得】挡住子弹的加里少尉的英雄牺牲换来的结果。
  对于残存的四十四架莫德斯来说,就算【耶梦嘉得】毫无停滞地进行补给盒交换作业,也至少需要七十五分钟时间……这勉强能在到达首都之前完成。
  然而,如果再进攻线路上再遭到一次希尔瓦纳方面的迎击的话,整个作战就会彻底瓦解。而没有得到补给的机体,因为弹药与燃料不足而产生不安,最终只会落得丧身于首都攻略战的下场。
  不,这个“如果”实在是太过乐观了。敌人再度发起袭击,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希尔瓦纳方面确实看穿了E型莫德斯与潜水飞空舰在运用上的要点。虽然最初的战斗机编队只是些乌合之众,但之后单枪匹马前来展开攻击的王冠标志战斗机,却令人胆颤地瞄准己方的弱点加以攻击。
  如恶魔一般的银色机影——每当想起它那旁若无人的飞翔方式,霍尔格便感到无比气愤。
  果然在公开试行时的那次邂逅是命运的安排吧。他的【芬里尔】,从头一次踏入敌人领土的那一天起,便遇到了这位不共戴天的宿敌。
  护卫机编队的奋斗毫无意义,仇敌消失在东南方的天空中。当然,它并不是放弃阻止侵略部队的脚步,仅仅只是携带的燃料不足了吧。如果附近有什么补给据点的话,它一定会再次舞于空中,想要将【耶梦嘉得】置于死地。不,以那架机体的速度来说,根本没必要在“附近”接受补给。即使它的补给据点远在天边,凭借它的神速,想要在潜水飞空舰到达首都之前赶回也游刃有余吧。
  要想继续前进,就必须有击败那个希尔瓦纳秘密武器的策略才行。可是,到底要怎样做?
  “——舰长,航空队长塞曼少校发来了通信。”
  听到副舰长的声音,霍尔格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接通。”
  一直指挥着E型莫德斯编队的彪悍的空军士官,将机体靠近【芬里尔】的右舷窗边,越过防风罩敬了一个礼后昂然说道:
  【禀报舰队长霍尔格准将,我们飞行部队所有人都器宇轩昂。大家都下定了决心,做好了和希尔瓦纳的混蛋们决一死战的觉悟,因此,希望您继续执行安格尔波达作战!】
  “可是……”
  那样的话,你们这些人中又有几个人能活着踏上祖国的土地呢。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塞曼少校威严的声音打断了。
  【加里少尉为国捐躯,我们所有人都感到无比骄傲。我们认为,身为受到利弗坦七世阁下恩赐的子民,能在敌人的领地暴尸荒野是每一个威尔德巴赫军人的荣耀。因此,请您一定继续前进!胜利已经近在眼前了!】
  年轻少校那坚固而毫不动摇的决心,令霍尔格的内心也燃烧起来。
  “……说得好。这种觉悟是我们的榜样。是公国军的至宝。能和你共同前进实在是我们的骄傲。”
  坚定了信念的霍尔格舰长,心情也随之改变,他向所有人发出指令。
  “维持路线,继续全速前进。通知大本营,安格尔波达作战正向着最终阶段迈进。‘耶梦嘉得’继续执行补给活动。各位,现在正是展现大家气魄的时候。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

  那本是应看过无数次的,从高原上仰望而见的青空的颜色。那总是散发着触手可及感觉的蓝色,对于今天的卡尔来说,不知为何好像处于遥远的彼方一样。
  奥托和阿尔贝特都一反常态地沉默着快速检查着机体状况。宛如害怕与卡尔交谈一样。即使如此,他们也不嫌麻烦地特意将防风罩取下,为卡尔带来一阵新鲜的空气和一瓶饮用水,这样的关怀无疑是彼此间友情的最好证明。
  他们没有责备卡尔。尽管卡尔刚刚上演了一场杀戮悲剧。尽管那场杀戮的道具正是他们的梦之结晶“雷鸟”。
  只是如此卡尔便满足了。或者该说已经为时已晚了吧。即使现在有人来找他搭话,卡尔也没有能够正面回答的自信。
  手套中的双手,刚一离开操纵杆便难看地颤抖起来。想要让手指重新获得感触,只能再次握住操纵杆。这样的话双手的痉挛便会一下子痊愈,手作为一个装置再一次拥有了操纵装置的十全机能。
  正在坏掉。虽然是自己的事却感慨万千。
  为什么自己又会走上战场,难道是认为即使喝掉那些曾彻底侵蚀自己的剧毒也会平安无事吗。
  闭上眼睛的话,眼皮内侧出现的都是那架被“雷鸟”的子弹击碎的莫德斯的残像,它深刻地印在脑海中,甩也甩不掉。毫不犹豫地冲入弹雨而死的不知名的驾驶员。连对其末路而产生的恐惧感都麻痹的自己。
  扣在扳机上的食指轻轻一弹,过于安易的死。转瞬间便简简单单地如尘垢一样消散,如此卑微的生命。直视这些而产生的真实感,到底能将人类的灵魂破坏到何种程度,卡尔本该能够切身体会到的。
  没错——人类的生命,虽然高贵,却是如此轻微而短暂。任何人都会怜爱生命,赞美活着的喜悦。要将这份高贵换作等量的金沙的话,则需要无比庞大的重量才行,而这份重量中可以被天枰称出的部份便是生命,一般人都会这样想吧。
  然而,这是不对的。因为杀人者亲手摆布过生命,所以知道它实际的质量。完全了解。了解人类倾其一生,赌上一切所抱有的想法与信念,到底是建立在多么轻薄脆弱的基础上的。
  为了抵抗那种恐怖,如果可以化作快乐的杀人鬼的话——就会对珍爱生命的滑稽嗤之以鼻吧。如果能将生命之上承载的东西看作轻薄无价值之物的话,天枰便会完美地保持平衡。
  而换作一名更加平庸,随处可见的士兵的话——便会为生命的重量划分等级。敌人和友军。他和我。为了拯救更加贵重的生命,而毁掉价值上稍逊一筹的生命。在那纯粹只是主观意识的基准之外,如果覆盖上名为信念的东西加以补强的话,这样的理念便能使他得到救赎。甚至可以得到祝福吧。在敌人的尸体上建起纪念碑,他的壮举将会被当作伟业为人称颂。
  然而,卡尔却无论如何也耐不住轻易断绝生命的感觉。并不是产生了罪恶意识那种高尚的东西,仅仅只是恐怖而已。害怕一生都活在无休止不间断的绝望之中。
  死是如此轻松安易,或许明天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不但如此,甚至连自己的妻儿以及如家人般爱戴的人们也有可能会像尘垢般一起被卷入其中。然而,就算清楚这点,也必须要珍爱已经筑建起的羁绊。因此,人们为了化解恐惧,虚构出死后的世界。在不确信死有意义上的情况下,究竟要以何种意义生存下去呢。
  人生的高贵与生命的轻微。也有为了将两者间的矛盾相抵为零的算式存在。坚信杀人与被杀皆是天命,将赎罪的祈愿诉诸于神……这是人为了抓住幸福所必备的知识。没有这种观念的人,只能等待破灭的命运。就像自己一样。
  自己的手臂除了握住操纵杆外已经别无它用。会以这样的方式迎来破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自己这个人类到底有多脆弱,卡尔本该有所自觉才对的。
  生命的感触,当习惯了将其击溃的感觉的时候,过去的卡尔想要拒绝生存的喜悦。不过他并没有这样子了结一生。当他再次得到人生的欢喜后,便又彻底地想要否定杀人。然而,现在的他又举起了枪,和过去一样,将死亡带给其他人。
  想要继续活下去的话,就应该将生命的渺小丢进忘却的深渊之中。再次回去确认并不是什么正常的举动。
  只是,为了飞翔——天空之梦还没有完成,他用这样的诡辩欺骗自己。要想让这样的行为产生意义,那么有些事是必须要相信的。就算愚蠢也该有个限度。
  “……啊啊,像个傻瓜一样。”
  卡尔眺望着遥远的青空,如自言自语般那样说道。
  就算没有理由也又该有个原因吧。为什么要飞。为什么要自取灭亡。归根结底都是出于愚蠢。因为那种愚行而丧失的各种价值与意义,实际上就是没有理解,自己之所以能与世界联结,是因为有重要的凭依存在。
  突然,挂在操纵席一侧的舷梯上,传来了一阵比大人的体重轻很多的身体引发的振动。朦胧的目光扭向那边,撞见的是带着奇妙表情望向舱内的埃里克的视线。
  “呐,卡尔……”
  “嗯?”
  “你其实,并不想……做这样的事吧?”
  作为回答——卡尔闭上嘴,摇了摇头。
  “埃里克,那可是战场上最不能想的事。”
  “……”
  或许是卡尔的回答伤到了少年的心吧,埃里克的瞳孔中溢出泪花。
  “就因为大家都主观地将卡尔当成英雄,所以,才会让卡尔陷入现在的危险中吗?”
  “不是的。至少现在……我,是以我的意志在飞翔。”
  不知这能不能安慰哭泣的少年,无法确认的卡尔脸上浮现出笑容。
  “我并没有怨恨谁,也不会后悔。所以你不用在意的。”
  埃里克将手伸向机内,抓住了卡尔飞行服的肩头。还很纤细的手指,用力地抓在上面。
  “可不能在这种地方死掉啊。”
  “……”
  “卡尔还没有击败帝凰龙吧?要在空中超越它吧?在那之前……都不能死掉啊。”
  “嗯,是啊。”
  闭合的眼皮之下,浮现出很久以前见过的那令人着迷的光辉。遥不可及的,未做完的挑战之梦。
  这时,挂在心灵一隅的一种难以形容的隔阂感,忽然一下荡然无存。
  虽说为时已晚——如果能再早几天注意到的话,或许他能够如愿在青空中与那头龙再度相逢吧。
  “呐,埃里克——”
  卡尔在狭窄的操纵席中困难地敞开飞行服的胸襟,将挂在脖子上的坠饰摘下,递给了埃里克。化石化的龙牙。一直以来,每当想着天空烦恼的时候,都是这东西指引着他前进。
  “你能暂时替我保管这东西吗?”
  “卡尔……”
  正当埃里克想询问这唐突而至的赠品的真意时,舷梯下传来了阿尔贝特僵硬的呼唤。
  “卡尔,补给结束了。随时可以出发。”
  “嗯,我知道了。”
  为了进行防风罩封闭作业,舷梯上的埃里克不得不给阿尔贝特让出位置。看着握住坠饰在原地犹疑的埃里克,卡尔温柔地对他说道:
  “那东西,是天空的碎片。每当迷茫的时候握住它,无论何时都会为你指引方向。”
  “……”
  “我已经,不会再迷茫了。所以,那东西是你的了。”
  从埃里克身后走上舷梯的阿尔贝特,将手放在少年的肩头,催促他与卡尔告别。卡尔有着必须要执行的工作,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这也是埃里克必须要理解的事。不然永远无法长大。
  “……你要回来啊。一定。”
  “嗯,我会尽力的。”
  卡尔爽朗又有些寂寥地笑着,将他的样子深深留在心头后,埃里克从舷梯上走了下来。
  电源车的嘶吼渐起,稍微打了下盹儿的喷气式引擎大喝一声宣告觉醒。轰然回转的涡轮扇叶的怒吼,从开始燃烧时起便一下上升音域化作凄厉的高鸣。人类历史上第一台喷气式涡轮发动机。然而,在它下次停止之后,便会陷入永久的沉默,这已经无法改变。
  退避到安全范围之后,阿尔贝特、奥托和埃里克将它那充满自豪的英姿深深铭刻于心。
  最后的起飞,最后的疾驰。银色之翼汇聚着升力,用力蹬开为这架机体量身定做的跑道,与之诀别。
  在机场上盘旋,轻微地上下倾斜机翼,仿佛在向地上的伙伴们告别,之后,“雷鸟”便向着北方一路疾行而去。
  最后的天空。那是被死神缠住的战场。
  不过,卡尔已经不再迷茫。因为,飞行是早已经定好的事。


  7

  仅有区区一架敌机,威尔德巴赫侵略部队便被那压倒性的性能差玩弄于鼓掌之间。虽然所有人都相信那白银色的最新锐飞机一定会卷土重来,不过将要与之再战的莫德斯驾驶员们却没有因恐惧而颤抖,而且恰好与之相反。他们从惨痛的第一回合交锋中汲取教训,经过一番分析之后,检讨出一个应该会有效的战术。
  第一,敌人很固执地进行彻底的接近战。甚至发射火箭弹的时候,都像怕射偏一样冲到极端接近的距离才开火。虽不知道这是驾驶员的资质问题还是机体的特性,不过还是能够推测出那架喷气式机体在中距离以上的位置无法使用有效的火力。
  第二,敌人一定只会将最后一艘保有补给能力的飞空舰,也就是三号舰【耶梦嘉得】作为目标进行狙击。虽然喷气式战斗机的速度着实令人惊异,但在减速和旋回这些机敏性举动上则有着一定的欠缺。也就是说,它的格斗能力非常低下。直到最后它也没有与护卫机直接交手,己方因为速度差无法绕到它的背后,而它也同样因为运动性欠佳无法取得绕到己方背后的机动力吧。那么,在这种时候,还是放弃狙击对方身后的格斗战为妙。
  第三,是战斗持续时间。威尔德巴赫方面虽然身处劣势,不过,敌机仅仅尝试了三次贯穿飞跃便从战斗区域逃脱。这点说明,喷气式飞机的战斗持续时间非常短。
  综上所诉,己方无需再对其展开疯狂的追击,只要时刻做好【耶梦嘉得】的防卫工作便可以了,这就是最佳战略。
  当【芬里尔】的雷达捕捉到从南方天空急速接近的高速机影时,塞曼少校率领的莫德斯部队既不慌张也无骚乱,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阵型重新编队,如磐石一般等待敌人的到来。

  ——————————

  卡尔虽然不顾格布哈德的反对,强行再度出击,但在与敌人的侵略部队再次交战之前,他其实并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胜算的方针。
  上次攻击之所以可以顺利完成,全都是攻其不备令敌人猝不及防的结果,因为“雷鸟”的机体性能和可能用的战术全都凌驾于敌人的想像之上,所以才能伺机取得胜利。正因为准备了很多张没有翻开的卡片,所以才能将拥有压倒性数量的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不过,在之前的战斗中卡尔和“雷鸟”的底牌都悉数亮尽,已经没有可以让敌人吃惊的东西了。而且,这次装备的并非对舰暴击装备,装填在机枪里的是比炸弹效果低劣数倍的普通穿甲弹。虽说已经让威尔德巴赫部队中的两艘飞空舰丧失了补给的作用,但对方的直接战斗力——战斗机却只损失了一架而已。
  战力对比——四十四对一。这连笑话都算不上了。对卡尔来说,再战无异于自杀行为。虽然理解这点,但卡尔还是要回去。
  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那里,是留给卡尔和“雷鸟”的唯一一片天空。
  已经到达可以目测敌军编队的距离。这次要立即丢弃增槽,从一开始便展开最大加速力决一胜负。唯一一个确实的优势,便是“雷鸟”的加速力。如果敌人还没找到对策的话,或许能够找到突破口也说不定。
  即使接近到可交战的距离内,也不见飞空舰周围的护卫机有任何举动。它们如同展览飞行一样悠哉地在飞空舰周围盘旋。不知对方究竟作何打算的卡尔虽然颇感惊讶,但只是迷惘的话战斗便无法开始。
  狙击的目标只有一艘。瞄准它补给用的连结装置,或者是操舵装置。风门全开。后燃气点火。与冲击全身的加速度重力一起,视野如同可以远望一样向敌舰影逼近。
  不过,那也正是一直盘旋着莫德斯们等待的瞬间。
  当看到卡尔做出突刺动作的时候,飞空舰正背面的莫德斯们一口气加速绕过船体,冲到“雷鸟”的正面来。当以完全相对的态势看到敌机的刹那,卡尔明白了敌人的意图,瞬间将机头翻转——毫厘之差,莫德斯射出的子弹从机体旁边掠过。
  前后颠倒地交错而去,飞空舰的舰影在身后逐渐远去,卡尔对敌人这立竿见影的对策感到咋舌。
  正面攻击……只有这种方式,无论双方的速度差有多大,攻击的成功率也不会改变。与其称之为狙击,不如说是引对方闯入枪林弹雨中的“陷阱”,不过,当双方的向量前后互逆几乎完全重合的话,那样的命中率便充份可以作为战术使用。对于内燃机飞机来说,这是可以和“雷鸟”势均力敌的绝好机会。当然,这也是蕴藏着相撞危险的战术,不过对方本来就是一群敢于以身体为盾牌为飞空舰档子弹的家伙。他们反而更希望相撞而亡吧。
  以飞空舰为中心,相距一定间隔进行圆周运动,敌编队之所以会做出这异样的举动,现在已经了解了他们的真意了。卡尔只会瞄准那艘无伤的飞空舰进行攻击,敌方对这点已经一清二楚。而在展开枪击之前,“雷鸟”只会笔直前进。当确认自己改变突进角度的时候,那些在飞空舰附近自由盘旋的护卫机中处于船体背面的机体便会立即展开反击吧。每当卡尔向敌舰展开攻击时,都会陷入与护卫机面对面的态势中吧。
  “可恶……”
  卡尔咬牙切齿地翻转过来再度展开攻击。不过又被一架进行圆周运动的莫德斯无懈可击地从正面阻止,落入了它的枪击之下。为了不被子弹命中不得不改变轨道,而攻击敌舰的机会也再次付诸东流。
  这样便无计可施了。虽然护卫机编队的战略只是一味防守非常消极,但那应该是看穿“雷鸟”的燃料无法长时间使用而想出的对策吧。
  (真是顽强……)
  不过卡尔也没有放弃,敌人也有可能出现操纵失误,将之视为一缕希望,卡尔不停地尝试着突击。不过,无论多少次,敌机都确实地挡在“雷鸟“前进的路线上。
  只有一次,他抢在敌人的炮火前冲入将将进入射程的地方进行了短暂的连射,不过欠缺破坏力的穿甲弹虽然捕捉到目标,却只是迸溅出枉然的流弹火花而已。
  不经意间瞥向燃料计的卡尔,对减少的数量感到愕然。油量已经消耗了一半。那同样代表着“雷鸟”所剩的时间。
  所剩无几的爱机的寿命,将这一刻千金的时间,浪费在多么没有意义的事上……无法抑制的愤怒,让卡尔被毫无理由的冲动攻陷。
  自己并不想来到这样的天空。并不是这个只有恨意杀意交错的天空,他和“雷鸟”,应该去向更远的地方才对。任何人都未曾企及的,彼方。只有这对翅膀才能到达的场所。
  注意到的时候,泪水已经止不住地流下来。无比懊恼。自己一旦飞上天空便会引得血流成河。连赎罪都做不到的,只能后悔,只能厌恶自己。
  如果战争是那么重要的话,索性由自己的机体直接撞向敌舰好了。比起就这样返回地面,还是那种走向灭亡的方式更好吧。
  越想越觉得那是一个妥当的结论。至少,作为一架杀人机械,那是个很不错的终点。这样也就能了解自己性命的“份量”了。死神决定的中标价格。只能颔首表示同意。
  这样便可终结了,如此确信之后,卡尔将“雷鸟”的机头对准敌舰的中央。下次就算遭到枪击也不会躲避。不需要考虑会不会被子弹击中。就算被打成筛子化身为一个火球也好,但下一瞬间,亚音速下冲击而至的七吨铁块,便会确实地将那艘飞空舰送入地狱。
  (……啊啊,这不是做的很好吗……)
  嘴角因狰狞的凶笑而痉挛,佯作不知的卡尔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强烈的“否定”信号。他不由得拉起操纵杆,松开风门的左手按住自己的额头。
  “什么……!?”
  愚者——一个斥责的似声非声的声音响起。闯入意识中的不同思考。
  为什么要在空中叹息,为什么在飞翔的时候感到羞耻。
  翅膀是讴歌荣耀之物。是因无限自由而欣喜雀跃之物。
  钢铁之翼啊,不是已经见证过一次了吗——
  “……啊……”
  炫目的光芒从防风罩旁掠过,灿然纷撒下的光之鳞粉。曾经在雷云中战胜的虹龙雄姿出现在眼前。
  为什么,还没吐出这句话的卡尔,立刻因四周天空的景象而愕然失声。
  从北方和南方,陆续飞来无数龙群。
  霞龙,岚龙。自开战以来便消失了踪影的天空居民们,现在全部集合起来。
  它们悠然的飞翔姿态简直毫无危机感,宛如将“雷鸟”表演死斗的现场错当成一场全新的游戏一般。现在,几头年轻的霞龙正追在围绕飞空舰盘旋的威尔德巴赫机屁股后面,毫不畏惧的嘶吼着。从平常所了解到的龙的习性与龙相遇的喜悦,卡尔现在更为当前的状况感到心惊胆战。

  侵略部队的旗舰【芬里尔】的舰桥上,虽然对空警戒雷达很早便探测出龙群出现的反应,但那以警戒心强著称的野生动物,居然会加入到空战之中,这是任何人也始料未及的情况。
  被总数超过一百头大小各异的龙群包围,在危险的极近距离听到它们吼叫,就算是勇猛顽强的威尔德巴赫士兵,也只能因过于恐惧而陷入慌乱之中。
  “这样下去护卫机无法维持编队!太危险了!”
  “这些下等动物……”
  无从预料的捣乱者出现,霍尔格舰长恨得咬牙切齿。他甚至出现了这样不可能的妄想,认为希尔瓦纳掌握了饲养龙并操控它们攻击的手段。
  “对空炮台,向龙群射击将它们赶走!保证护卫机的航路!”
  “是、是……”
  配设在飞空舰侧面的炮台,猛然喷出火舌将周围的龙群笼罩在弹幕之中。只是来玩的龙群,完全没想到因为这个理由就会遭到攻击,它们很快便中弹悲鸣着向下坠去。方才还是人类间相互争斗的战场,片刻之后便充斥着龙的绝叫,血沫纷飞。
  “住手——!!”
  对卡尔来说,这是无法正视的光景。他完全忘却了自己的立场和目的,向着射击龙群的莫德斯突进,射出那所剩无几的炮弹。
  虽然子弹准确无误地正面击中机体,但穿甲弹只是贯穿了装甲并没有使中弹位置的机构完全破坏,而被击中的莫德斯也只是摇晃了一下,并不至于坠落。
  一直固执地回避格斗战的“雷鸟”自己闯入了战场,这反而让战乱中的莫德斯们感到兴奋。瞬间“雷鸟”便被包围,枪林弹雨从四面浇灌下来。卡尔瞬间加急加速打算进行回避,但要将所有的子弹都回避掉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中弹的冲击引发的振动让操纵席颠簸起来。
  卡尔的背脊上冒出一股凉气,幸好,机体并没有出现什么立竿见影的异状。虽然被击中不过并不是致命伤。当下的问题反而在于,刚刚因为冲动胡乱开枪用光了机枪的全部子弹。“雷鸟”已经丧失了全部攻击手段,如果不舍身相撞的话,便无法阻止侵略部队的脚步。
  理解了枪弹威胁的龙群一齐飞离飞空舰,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终于摆脱了龙群干扰的莫德斯编队,气势汹汹地转而继续对付“雷鸟”。眼下已经被逼入只能接受败北事实转身逃跑的末路。不过,即使如此卡尔也没有掉转机头的打算。绝不能从这里离开,一个超越理性的直觉之声这样说道。
  恐怕,在那耀眼的光辉进入视野之前,他便已经察觉到那位自己久等的存在的到来吧。

  无法用心捕捉只能通过机械观测的【芬里尔】雷达员,用充满恐惧的声音叫道:
  “七点方向发现巨大飞行物体!正高速接近中……速、速度太快了!”
  “什么!?”
  扭向斜后方窗口的霍尔格舰长能看到的,只有炫目的闪光而已。
  一瞬间还不过是远方光点的一只巨影,宛如刹那的幻觉般从视野中掠过而去。【芬里尔】的全体乘员,都没有产生与什么东西交错过的真实感,因为那东西的萦回并没有带来任何声音。
  不——并不是无声,只是因为它的速度比声音还要快的缘故。
  当看到海市蜃楼般的大气扭曲时便为时已晚。被超常速度撕裂的大气的悲鸣与战栗,冲击到在场的每一个飞行物体身上。
  声震——只有能够追得上天空霸者后尘的人才了解的惊异现象。以霍尔格舰长为首的经过百战磨练的威尔德巴赫飞行员们,没有一个人预想到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因此,他们只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接受“空之海啸”冲击波的威猛洗礼。
  特别是很容易受到飓风影响的飞空舰,对于那质量极不均衡的巨体来说,这简直是致命的打击。船体侧面完全受到冲击的【芬里尔】彻底失去控制,如一个陀螺般旋转着横转过来。
  舰桥上的所有人都惊叫着握紧手边的东西,而来不及的人则狠狠地撞到墙壁、地板或者天花板上,因骨折而疼痛而昏厥。舰内已经陷入呻吟哀鸣的漩涡,最先意识到事态不妙的是副舰长贝尔特拉姆。
  “舰——舰长!【耶梦嘉得】!”
  连忙看向窗外的霍尔格,立刻因逼近眼前的三号舰巨影而绝望地高喊起来。
  “回避……回避!!”
  再怎么叫都来不及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即使【芬里尔】能够回复到可操纵的状态,以飞空舰的机敏性来说,在这么近的位置面对另一艘飞空舰,要避免接触是完全不可能的。
  两艘回天乏术的飞空舰在空中相撞,更激烈的冲击翻弄着舰上的乘员们。

  ——————————

  卡尔只能陶醉地注视着拖着长长光之尾回旋的帝凰龙的身姿。
  本认为已经不会再次相遇的、光辉的伟容。沉浸于喜悦的内心,全部迷惘与纠葛都已消失。
  来到这片天空的意义、缘由,让一切得以解明的引导之光。之前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这个瞬间,现在的卡尔可以这样断言。
  通过飞翔使威尔德巴赫部队遭受到打击之后,帝凰龙再次减速,慢慢地改变路线横在卡尔面前。
  卡尔即刻便理解,这是邀请自己的举动。
  百感于心中交集。这位青空的霸王,并不只是偶然出现在这里的。今天之后“雷鸟”便无法再度起飞,那对翅膀上背负的阻碍与责任,它全都能够了解。而现在,它向着即将完成使命的白银之翼,发出向着最后的天空飞翔的邀请。
  不能拒绝。卡尔毫不吝惜地将所剩无几的燃料投向引擎,追随着光之翼——一路、向着北方的尽头而去。

  


  8

  没必要听取【芬里尔】和【耶梦嘉得】双方的受害详细报告,便可知道安格尔波达作战已经失败。发生冲撞时,【耶梦嘉得】的舰底受到了【芬里尔】舰头的狠狠撞击,唯一可以执行空中补给任务的三号舰捕捉架,被压得不成形状,再也无法使用了。
  “……结束了。”
  “……是。”
  面对抑郁地喃喃自语的霍尔格舰长,贝尔特拉姆副舰长也只能默默地点头首肯。不过,两人干涸的声音中,听不出懊丧的切齿扼腕,只有万般无奈的静寂淡然之情。
  “呐,副舰长,我们……到底输给了什么啊。”
  被这样询问的贝尔特拉姆,在一段沉默的思考过后,并不是以战略家的立场而是站在思想家的高度淡然回答道:
  “在全新的兵器和全新的战术之下,我们要想获得全新形态的胜利……却没能完成。”
  “也就是说,我们输给了历史吗。”
  霍尔格像理所当然一样点头接受道。
  “历史……吗。”
  “是啊。为了缔造全新的传说,我们被古老的传说挫败了。”
  望着那名白银色的敌人远去的北方天空的尽头,霍尔格继续说道:
  “没错吧?区区一架飞机敢于向数十倍的敌人挑战,孤军奋战的英雄,还有翔于天际的龙……这不是传说又是什么?”
  “……”
  “古老的英雄传说,我们,就是败给了这样的历史。”
  决定侵略部队命运的是龙群的袭来,那已经不是可以用道理解释得通的现象。只能将之想作不可解的天命捉弄。
  这样的话——原来如此,被传承的烂漫所青睐的,是那架飒爽的白银孤影吧。龙群会为那孤立无援的希尔瓦纳机助阵,或许是因为它是更接近它们领域的存在吧。
  这么说来,应该是从南方飞来的那架机体,最终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飞去。在光辉之龙的引导下,朝着该回去的场所背道而驰。
  “……他被那头龙带去了哪里呢?”
  “一定是一起回到传说中了吧——而我们则必须要回到现实才行。”
  莫德斯编队已经断绝了补给渠道,首都攻略战变得毫无胜算。有飞空艇诱导的滑翔弹头也是一样,在失去了制空权的情况下,其成功率也得不到保障。在注定会输的战场上还要向前突进以证明自己的勇猛,霍尔格不是那样的扭曲的自恋者。既然胜利的王冠已经不在自己手上,那就只能为了日后能东山再起而拼命保住生命。对他们来说,这就是现实。
  供E型莫德斯起航的潜水空母舰队,之后一直在半岛南侧潜航,应该与侵略部队成并行之势来到了西方才对。因此,霍尔格他们转向南方,瞄向大海寻找退路。不用说破损的【芬里尔】和【耶梦嘉得】,就算是莫德斯编队,能否到达海岸也是个未知数,一切只能由命运决定。要想一边躲过共和国的海岸战力一边与潜水舰队汇合,实在是一项难于登天的任务。
  由此,剽悍的威尔德巴赫飞行员们那漫长而炽烈的战斗才正式拉开序幕。

  ——————————

  理查德基地的管制塔上,看着雷达屏幕的中央那一机一龙以猛烈的势头向着北方远去的反应,格布哈德中校的脸上没有了血色。
  “你在干什么!?卡尔,回来啊!这样是会上军事法庭的啊!”
  卡尔如果维持他的航线的话,在推定的可飞行路程内将没有一处可供他着陆的跑道。只能将这称作完全的自杀行为。不过,“雷鸟”依然没有任何迷茫地追在帝凰龙后面。
  【抱歉。不过……你还是饶了我吧。】
  已经飞至通信圈边缘,掺杂了杂音的卡尔的声音,既没有辩解的窘迫,也没有佯装开玩笑的轻狂,只是充满了如实现梦想般的安心。
  【我和‘雷鸟’,都要去完成最后的使命……你不觉得这样已经足够了吗。】
  足够了。足够得过头了。仅仅一架飞机就令敌军部队败逃,避免了首都沦陷的危机。无论什么勋章都配不上他的功绩。作为一名英雄再次出山的卡尔·修尼茨,这次真的为希尔瓦纳赢取了未来。
  事到如今,“雷鸟”也绝不会再被解体。为了传承这光荣的故事一定会交由博物馆保管吧。如果觉得沦为一个展览品太过屈辱的话,每逢纪念日时也可以举行飞行展览。那对翅膀注定会变得不朽。绝不会因几句戏言就被人忘却。
  “别做傻事!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变得像龙一般又能怎样!?”
  管制室中还坐着强行介入的巴宁格博士,海伦也在场。看到格布哈德的劝说起不了什么作用,她从一旁强行抢过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向着天空彼端的恋人高喊道:
  “卡尔!为什么!?你不是为了活下去才去战斗的吗!?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拜托了,回来吧!呐,求你了……!!”
  【海伦……】
  通信中的声音沉入悲伤之中。不过雷达上的飞行线路,却依然没有改变。
  【无论怎么向你道歉也不足够。不过……我已经不能待在那边的世界里了……我知道这样很卑鄙。但是,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在和你相遇之前,我早就已经走错了道路……】
  “卡尔……真过份……这样做,太奇怪了……”
  巴宁格博士一语不发地紧紧抱住泣不成声的孙女。老迈的工学家心中,早已有了这样的预感。在卡尔起飞之前,博士便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终于明白了。终于想起来了。】
  好像道歉,又似安慰,卡尔静静地继续说道:
  【我实在是罪孽深重。不过,在空中飞翔并不是罪过。罪过和那个,是两码事……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够了,卡尔!”
  被已经超脱立场与头衔的愤怒占据,格布哈德对着麦克风大吼道:
  “你怎么可能有罪呢!你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啊!为什么不明白!?你——”
  【——那不是什么谎言哦。格布哈德。】
  一瞬间,格布哈德因搞不清对方到底要说什么而语塞。不过,听到卡尔那莫名年轻、如同孩童般天真的声音后,他的记忆深处忽然闪过了什么东西。
  【我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死神。也有可以不用背负那些而飞翔的天空存在。那不是谎言,也不是幻想……呐,是这样的吧?中尉。】
  “——”
  不可能忘却的,罪过的记忆。格布哈德回忆起那曾经完全扭曲了一个男人人生的谎言。
  那天之前,他一直在一个环状回路中徘徊。是杀人以救赎,还是为了救赎而杀人,他在这个永无止境的矛盾连锁中不停地走着。
  不过现在,他终于找到了出口——救济的所在。应该是回到了迷宫的起点了吧。
  在卡尔心中,在格布哈德心中,过去与现在都紧密相连。和那天一样,卡尔现在需要别人的语言帮助,格布哈德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点。
  “——是啊,说得没错。”
  如果可以流下眼泪的话或许会得到些许宽慰吧。不过他绝不允许自己变得那样懦弱。
  因此,格布哈德冷峻地,向好友致以践行的祝福。
  “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卡尔,它是你的翅膀。”
  海伦哭叫着捶打格布哈德。他没有抵抗那纤弱的拳头,任凭它们打在最近身上,他憎恨自己的舌头。那个毁坏了老友人生,刚刚还说出要害死好友的不祥之语的舌头。
  通讯戛然而止。理查德基地雷达的搜索范围中,也失去了机体的反应。

  ——————————

  装饰极北天空的极光之下,“雷鸟”飞翔着。追逐着最强之龙的翅膀,不断加速前进。
  燃料计已经失去了意义。早已跌破返航燃料最低值的现在,那指针展示的现实已经没有了解释的余地。
  命运已被决定。“雷鸟”已经回不到跑道上了。在油箱中的东西燃烧殆尽后,钢铁之翼便只能自由下落,身处没有逃生装置的被封印的操纵席中,卡尔只能被禁锢在这里迎接死亡的到来。
  然而——现在这个瞬间,一人与一机却感到无比自由。
  以秒为单位逼近的破灭,并不存在于他们脑中。从名为未来的桎梏中解放,那陶醉感充斥着全身。
  速度突破五百海里。毫不犹豫地按下后燃气的点火按钮。和所剩下时间同义的残存燃料在喷气口中化作红莲。这是生命之花。直到卡尔的人生关闭的瞬间,都会一直绽开的盛大花朵。
  帝凰龙那光辉的身姿,近得似乎触手可及。卡尔怀着崇敬之意,望向那对翅膀,望向那威武的鬃毛,望向那充满睿智的侧脸。它深邃清澈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爱机的姿态。
  波阻的重压碾压着机体。与威尔德巴赫机交战时被刻上的两处弹痕,抵抗不住这股压力一点一点地破裂扩大,当然,坐在操纵席中的卡尔并不会了解这些。他只是陶醉地被龙的瞳孔摄去心魄,一种郁郁寡欢的共感压迫着他的心。
  时至今日,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对手,不要说超越,就连并驾齐驱你也不会允许吧。因此,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能凝视你的眼睛的家伙存在吧。
  速度过快的你,生活也变得过于孤高了。那样,实在是太悲伤了,太寂寞了。
  没错,没有任何人知道,不是太可惜了吗——你明明有着如此绚丽优雅的眼睛啊。
  为什么,要飞翔?
  为什么,要挑战?
  面对再次提问的那眼神,卡尔笑着耸了耸肩。你想要这个答案吗?
  因为,这里是天空——只是如此而已。
  不是猿猴,不是野人,人类现在作为人类身处此地。
  如果只是在意义和价值下生活的话,那么任谁都会更加谨慎没有矛盾,如烂漫的野花般留在原地吧。可是很不巧,人类是不同的。卡尔·修尼茨是不同的。只是如此而已。
  向不可及的东西伸出手。这种祷告,这种夙愿,将他带至此地。同样也会将他之后的人们,带到更远的地方。
  曾经,被这样问过。人类为什么要飞翔。
  那么现在,再重新回答一次——因为抬眼望去,天空是那样遥不可及。
  “……呐,一直陪我来到这里。是你的话……应该能看到吧?”
  无论何时,无论何处。
  在向尽头发起挑战的人到达之前——
  零下的天空,轰雷之声回响。
  屈服于突进威力而被撕裂的大气。雕刻在天空中的两轮波纹。
  而后,已经扩大成裂伤的弹痕,从根部扭断了白银之翼,在如海啸般的空压之中,钢铁机体瞬间粉碎。

  ——————————

  之后,希尔瓦纳邻国最北端的雷达基地,公布了这时的观测记录。
  高度三万六千英尺,以北极圈为目标飞翔的两个飞行物体,最终记录的速度为五百八十四海里。其中,仅仅以微弱优势领先的一方,在途中突然消失了反应,而剩下的一方则飞出了探索圈外。


  9

  即将落山的夕阳之下,没有其他人在的跑道上,少年使尽浑身的力气将幼龙的身体抛向空中。
  扑打的翅膀已经足够健壮,可以轻而易举地捕捉气流走向。不过即使如此,幼生龙还是很快停下了翅膀,滑翔着回到埃里克的身边。
  “……不行啊。吉克,你必须得走了。”
  少年并没有像平日一样跑过来抱起它,而是后退了几步与小龙拉开距离。不明白这个举动的意图,吉克弗里德歪着小脑袋,靠后腿难看地边跳边追了过来。
  “不行的!快走吧!走呀!”
  埃里克声泪俱下地吼叫着,他捡起脚边一块小石子扔了出去。
  龙惊慌失措地飞了起来,慌乱地躲着飞过来的石子,这样两次,三次之后,它终于展翅升上高空,如鸢一样盘旋着望着下面的少年,不久,它有气无力地啼鸣了一声后,向着被落日染红的远方飞去。
  现在,真的不会有谁再回来的跑道上,只剩下孤身一人的少年,如往常一样静静地哭泣。

  尾声 悠久之翼

  在陡峭的羊肠小道上,跑着一辆如骏马般飒爽驰骋的摩托车。驾驶者是一位健壮的青年,越过他的皮革夹克可以看到那千锤百炼的体魄。途中,青年看到了放羊的牧童后,便停下了摩托,过来问路。这是个绝不会有旅行者前来的偏僻山村,牧童虽然对这个不可思议的来访者的意图感到惊讶,但还是姑且将自己所知的情况告诉了他。
  ——机场?唔唔,啊啊,有的。不,那已经不是什么机场,只是一片空地了。据说那是军队的人还是什么疯狂科学家建造的,不过那是我来这里之前的事了。飞机飞到这里又没有什么好处,而且那里很危险的,谁也不会接近。好像还有一头脾气暴躁的龙,把那地方当作它的地盘了呢——
  青年向牧童道谢后,再次跨上摩托向着深山中进发。

  不久,摩托车便来到了一片繁茂杂草中被切划成细长带状的不毛之地。
  风化的混凝土铺装,虽然尽力抵抗着植物的侵蚀,不过茂密的青草还是不断从裂缝中蔓延出来,大地已经占据了支配权。
  鼻中扑入一股难以形容的喷气引擎燃料的气味,是干涸的跑道上残留的渣滓吗,还是追忆带来的错觉呢。
  突然,一阵高亢的猛兽吼叫声,传入了青年的鼓膜。
  抬头仰望天空,可以看到一头在令人震惊的低空中盘旋的霞龙身姿。近年来,龙似乎不想与人类接触,渐渐地将栖息地收拢到一些深邃腹地之中,会在这种地方住着一头个体龙还真是稀罕。
  青年眯着眼睛看向那炫目的日光,竭力凝视着头顶上的龙的细节,最终不禁高声问道:
  “吉克!喂,是吉克吗!?”
  不知霞龙对下面这个小小的入侵者做出了何种判断,与牧童诚惶诚恐的忠告相反,它嘶吼了一声后,便不知飞向何处了。
  果然,龙也从青年那精悍的样貌中依稀看出埃里克·巴宁格儿时的样子了吧。不过,这点就无从判断了。

  在回去的路上,埃里克忽然想起一个地方,便将摩托转向别的方向。
  因为不喜欢阴郁的气氛,所以他平时很少靠近墓地。不过总觉得今天还是应该去报告一下为好。
  在附近的花店买了花束,来到一排花岗岩墓碑前,寻找自己的目标。与故人那波澜万丈的生涯相悖,他那平淡无奇的墓碑混没在其他不知名的墓碑之中很难分辨。肉眼根本看不出那与其他墓碑有什么分别,不同于其他墓碑的只有一点——这尊墓碑中的棺材是空的。
  “……喂,卡尔。好久不见了。”
  埃里克之所以很少来到这个墓地,不仅是因为参拜一尊空墓没什么意义,还有就是,即使看到墓碑上铭刻的名字,他直到现在也没有将那个男人当作死者看待的真实感。
  十五年前,在北极圈断绝消息的人类历史上首架喷气式飞机,不但是残骸,连驾驶员的遗体都没有回收到。
  不知飞向何方的他,总之,一定是不在人世了,那么,形式上还是有必要为他立一尊墓碑的,埃里克也可以理解这点。
  刻在碑石上的碑文,极为简洁。
  【卡尔·修尼茨 享年二十四岁 他超越了音速】
  即使没有尸骸也要有个灵魂安息的场所,这是牧师的看法,不过,埃里克实在无法想像,那个男人的灵魂会老老实实地待在这样狭窄的墓穴之中。他的灵魂,现在一定也在某处遥远的天空尽头飞行吧——与那个,闪着白银光辉的翅膀一起。
  虽然觉得对着空空如也的坟墓说话也只是枉然,不过也并非如此。
  这个墓碑,是证明名为卡尔·修尼茨的男人曾经活过的唯一一个有形之证。现在留在地上的他的去处,只有这里而已。因为这是彼岸与此岸的唯一接点,所以希望它至少能够起到一个传言板的作用。
  “爷爷在你那边过得还好吗?我们这边的话,总之大家都很有精神呢。姐姐总是在发牢骚,还经常和长官吵架……大家,都没变呢。”
  十五年的岁月,人和世界,应该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才对。然而,每当站在卡尔面前说话的时候,总觉得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真是不可思议。和他在世时一样欢笑,一样哭泣,过着一样的生活。告诉他一切没变,卡尔一定会惊讶地苦笑吧。
  “今天早上,我去了那个机场。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也见到了吉克。它似乎直到现在都守护着那里。”
  看到面目全非的巴宁格机场时,明明该感受到一种寂寥感才对,不过心里却意外地没有那种感觉。曾经在那个地方度过的光荣岁月,确实已经结束了,不过与其称之为逝去,心里反倒有种在很遥远的什么地方那些日子至今仍在继续的错觉。
  十五年……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心里却有种宛如昨日的感觉。
  “你……无论别人怎么说,你都是真真正正的英雄。虽然你或许并不想这样吧。”
  思想在追忆中狂奔,埃里克想起那个憧憬中仰头看到的面庞。有着孩子般的语言和木讷的声音。永远望向远方的眼神。
  “我……又会怎样呢?以后,也会有人像这样回忆起我来吗?”
  现在还没住进墓穴的打算。不过,那只是埃里克一厢情愿的想法,究竟命运会如何安排则无从知晓。尤其是即将面临着一生中最大挑战的时候。
  “明天终于要到了。卡尔,你会注视着我吗?”
  墓碑沉默地不作回答。不过,埃里克也知道这是个无需回答的问题。就算那不是工作,卡尔也不会看漏任何一件在空中发生的事。好奇心旺盛的他一定会吵吵闹闹地注视着青空吧。

  ——————————

  第二天早上,在东方的天空还没有泛白之前,巴宁格家的公寓窗户便露出了灯光。
  由于有着祖父遗留的资产和专利带来的收入,所以埃里克和海伦在经济方面没有任何困难,而姐弟两之所以愿意甘愿在郊外的简陋公寓中居住,完全是因为两个人已经步入了关心工作地胜过住房的人生之中。
  埃里克站在穿衣镜前,反复确认身上的空军礼服有没有疏漏。恐怕自己现在的样子将会登上所有报纸的整个版面,所以绝不能出现一点马虎与瑕疵。记忆中的祖父好像在这种时候并不会怎么上心,不过以埃里克的立场来讲绝不能那么做。这就是为官的艰辛。
  在确认完服装后,又练习了两、三次“自信的微笑”,终于为自己打出合格分数的埃里克,向着正响起准备早餐声音的厨房走去。
  餐桌前面,睡衣外系着围裙的海伦,正摆放着比平时奢华数倍的菜肴。
  “早安,姐姐。”
  “早安。”
  就算不带一点私情地客观评论,姐姐也是个大美人,埃里克在心中感慨着。虽然在海伦全身心搞学问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便错过了婚期,不过她那威风凛凛的举止和一成不变的美貌,正说明了她拥有着一个充实的人生吧。
  巴宁格机场被封锁后,返回大学的她改变了修业方向一心投入研究之中,如今已经作为龙类研究第一人成为名震学术界的女强人。
  不过,她的身边也并非没有绯闻,埃里克也知道,现在正有一个摆出持久战架势、很有毅力不断求婚的男人存在。虽然以弟弟的角度来看,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组合,不过海伦直到现在也保持着坚决拒绝的态度毫不动摇。
  “我把你喜欢吃的东西都做了,所以一下子做了这么多。”
  窗外还很昏暗,乍看之下,餐桌上的东西好像一顿丰盛的晚餐一样。
  “姐姐也太夸张了吧。这哪是早饭的量啊?”
  话虽如此,这些饭菜确实都是埃里克喜欢的东西,因此食物也减少得飞快。
  “呼,只要有这个沙丁鱼沙拉,我就很满足了。”
  “卡尔也很喜欢那个。那时候每天都做给他吃呢。”
  “……是那样吗。”
  能从海伦嘴里听到他的话题可真是稀罕。或许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的缘故吧。
  “昨天,我去看了卡尔……拜托他保佑我。”
  “他有那样的气量吗?”
  如同老夫老妻般毫不客气,海伦略显轻蔑地哼了一声。
  “无论什么时候都只关心自己的飞机,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事嘛。”
  听到她这么说,埃里克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无论哪个国家的飞行员,都以卡尔·修尼茨当作他们的憧憬。他可是像我们的守护神一样的存在啊。”
  “我倒是不想让他成为神,只是希望他能活着回来。”
  “……”
  海伦严厉地如此回答后,埃里克便无法再说什么了。
  大部份料理落入弟弟的胃袋后,海伦便收拾了餐具,随后准备起咖啡来。
  “……姐姐还是无法原谅卡尔吗?”
  “应该是吧,因为我是个很重情的女人呢。”
  往弟弟的杯子中倒入咖啡后,海伦将勺子放在桌子上,空出的双手从背后抱住埃里克的肩头。
  “像这样送男人离去,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
  漫长的岁月之中,海伦心中的伤痛或许可以痊愈,但留下的伤疤却无法消除吧。考虑到她的痛处现在正隐隐作痛,埃里克便没有回答继续保持沉默。
  “平安地回来吧。不要再让姐姐哭泣了。不然的话,这次可就不会原谅你了。”
  “知道了。”
  埃里克干脆地点了点头。从平时的言行便可以看出,他是个比卡尔更有志气的男人。
  不久,仿佛在提醒埃里克一样,玄关外传来一阵寂静而威严的引擎声。是基地派来迎接的车辆。透过窗户望去,那不是平日那种庸俗的四驱车,而是专门用来接送来宾的黑色高贵轿车,埃里克着实吃了一惊。曾听别人说,他今天是仅次于提督的重要人物,看来这并不是在开玩笑。
  “来接你了。必须得走了。”
  “是啊。”
  埃里克戴好军帽,浑身上下透出空军军官的英气。
  “什么时候可以看到?”
  “现在开始的话,大概第一次是在傍晚五点到六点之间吧。之后每九十分钟一次。”
  “知道了。”
  海伦与立于玄关的弟弟轻轻拥抱告别,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
  “那,我走了。”
  “小心一点。姐姐会看着你的。”
  走出门外的埃里克,因超乎意料的清晨寒气不禁哆嗦了一下。
  恐怕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开始了。

  ——————————

  第二次瓦尔哈拉战役爆发前开设的理查德空军基地,作为英雄卡尔·修尼茨和他的爱机“雷鸟”最后起飞的场所——官方纪录是这样记载的——成了永载史册的一处设施。
  之后,基地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变迁,名称连同设备器材全部为之改变。最近,其“SFVLR”的简称被越来越广泛地使用,正式名称反倒没什么出场机会了。不过,在门前竖立的大理石板上,还是记载着“希尔瓦纳航空宇宙研究”这个长长的名字。

  在SFVLR的会议室中召开记者招待会的格布哈德空军少将,每次都让镜头前的记者们着迷。
  两次从战争中生还的功绩与名声,天生端正的样貌,年过不惑威严倍增的身躯,以他的资质被称为空军的“脸面”再合适不过了。
  而指挥这次赌上希尔瓦纳威信的载人火箭计划,又为他的经历中增添了一个璀璨的荣誉。就算听到有人煞有介事地说他要闯荡政界,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无论漫长的人类历史今后将会出现怎样荣华的纪录,今天这个日子的意义也绝不会褪色。今天,一个同胞将要离开生育我们的地球的怀抱,在夜空的繁星世界中留下足迹。”
  对着麦克风朗读道出的台词,不像是一名军人,更像是一流煽动家的豁达语气。
  “第一位载人飞行宇宙飞行员埃里克·巴宁格上校,如大家所知的一样,是我们希尔瓦纳引以为傲的喷气式飞机之父,古斯塔夫·巴宁格博士的孙子,天生便是飞行员的他,继承了为航空技术史书写新篇章的直系血统。”
  演讲台背后架设的大型显像器上,陆续播放出正在准备的多段式火箭发射台的景象,以及走入整备台电梯中的埃里克上校的模样。上校穿着笨重宇宙服鼓鼓囊囊的样子颇显滑稽,不过如果想像一下真空宇宙那残酷的环境的话,任谁都笑不出来了吧。
  “仅仅为了将一个人送向大气层之外,便需要花费数量大得令人咋舌的巨额费用。的确,这次的流星计划带来的成果,既不是石油资源也没有外币,充其量只有狭小的满足感而已。不过同时,这也为我们带来了走向无限未来的最初一步。今天,全体国民都是希尔瓦纳共和国的历史证人,希望大家的心中可以怀有这样的荣誉感。”
  格布哈德少将结束了精彩的演说后,一名记者举手向他提问道:
  “周边的诸国都很担心我国会将宇宙开发的成果转用到战略层面上来,关于这点希望听一下您的看法。”
  这一定是所有人最关心的焦点,必须要慎重回答的问题,不过应答的格布哈德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动摇的表情。
  “我们经历了无数惨痛牺牲才换来的和平,是任何东西都无法代替的,我们希尔瓦纳空军的存在意义,正是为了维护那得来不易的至宝。将为了维护和平所做的举措说成战略目的,这完全是充满恶意的诋毁,只能将之称为毫无根据的误解。”
  面对陆续而来的提问,格布哈德全部游刃有余地巧妙作答,现场的状况通过影像,传到了火箭操纵席上正在进行最终检查的埃里克和帮忙的整备员耳中。
  “我们的长官,拿手的只有进行奇怪演讲了。”
  “嗯,是啊。”
  那样能言善辩的男人,每次向海伦求婚的时候都会说什么“为了卡尔的事负责任”这样让人难以信任他的言论,害得埃里克也变得不了解人类这种生物了。或许,他的长官正是在某些意想不到的地方相当笨拙吧。
  记者们的提问终于告一段落之后,格布哈德干咳了一声示意提问时间结束,而后他并没有看向讲演稿做了一番即兴发言。
  “……最后,我还想和大家说一点。今天晚上,埃里克上校在沿着卫星轨道俯视地球的时候,会看向地图上描绘出来的那些国境线吗?答案是否定的,他所看到的,只有大海的广阔和大地的雄伟,仅此而已。数以百计的国家,不同人们的生活,从遥远的高空中俯瞰下去只不过是同样的灯火而已。以此为契机,我们人类是不是应该重新思考一下呢,大家之所以会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星球的大地上,共同生活的意义。”
  记者之间响起盖过演讲的掌声,听到这,埃里克的同事哼了一声。
  “哼,说得真漂亮啊。不过要是他的真心话就好了。”
  “就算是军人,也不一定都喜欢战争啊。”
  和格布哈德有着复杂关系的埃里克,在这种时候不得不成为他的拥护者。
  “可是那个人,在之前的战争中不是害得很多自己人死掉了吗?”
  将那惊异的速度实用化,决定了第二次瓦尔哈拉战役趋势的喷气式战斗机“飓鸟”……然而,这个机型却有着与其战果不符的超高损耗率,基本上都不是出现在敌机交战的过程中,而是在着陆时发生的事故。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喷气式引擎的优越性上,而没有人想到驾驶员也需要足够的训练水平才可以胜任。
  “……我们还是专心于现在的工作上吧。”
  开发初期的喷气式战斗机,结果与理想相差甚远,时至今日,那些都已经成了历史性的事实。在当时的背景下,人们未必会有流传后世的想法。这样想着,埃里克握紧了一直戴在身上的护身符。穿着锁链的龙牙坠饰。接受了过去那个向天空发起挑战的男人各种各样想法的不会说话的证人,回应埃里克的只有传入掌心的坚固锐利的触感而已。

  确认所有的地面作业员都远离发射台之后,倒数计时停滞在剩下五百四十秒的时候,这时要向管制室征求发射的最终决定。
  格布哈德向宇宙船操纵士官、航空术诱导士官、运用管制士官一一进行询问,在得到所有人的许诺之后,终于朗朗地宣言道:
  “最终倒计时开始!”
  还有九分钟。在没有喘息余地的紧张之中,到了操作员们最关键的时刻。
  “磁力壁收容——结束!”
  “任务纪录工作确认。”
  “发射前五分钟……辅助动力组件运作。”
  “液态氧填充率100%。残余量确认排出。”
  “主引擎,发射测试开始——”
  听到一点点进行着的最终行程报告,将身体固定在宇宙船操纵席中的埃里克,看向挂在制御板旁边的龙牙,让心情平静下来。
  “发射前一分钟……排出阀封闭。液态氧箱开始加压。”
  “防水加热装置停止。”
  “还有五十秒……船内装置切换为内部电源。”
  “还有三十秒……由船内继续倒计时。”
  “了解……距离发射,还有二十一秒……”
  主引擎下火花迸溅,喷口周边残留的剩余气体燃料被烧尽,不会发生爆炸的危险。
  终于到了——为了应对命运时刻的冲击,埃里克将力气聚在下腹部。
  “还有六秒——引擎点火!”
  轰,大气为之震撼,火箭燃料和液态氧的化学反应喷出红莲的火焰。烟雾立刻在四周弥漫。通过电视转播观看现场状况的整个世界都不禁屏气凝息注目观望。
  “四,三,二,一——”
  读秒的过程中引擎正常地运作着,在马力达到顶点的同时,将火箭与发射台固定在一起的爆炸螺丝被引爆。流星一号这个二百八十吨的巨体缓缓地摆脱地球重力的控制,散发着眩目的火炎直冲天际。
  “流星一号,升空!”
  首先突破了第一道难关。不过,管制室中的众人仍然提心吊胆地注视着火箭的一举一动。
  火箭宛如低速摄影拍出的太阳升空画面一样,喷射火炎将云层照得闪闪发光,火箭不停地向上飞升。
  “高度达到十七万英尺……第一段引擎燃烧完毕。丢弃!”
  结束了使命的第一段引擎断开连接,向着下方遥远的大海坠落。第二引擎立刻点火。船内的埃里克咬紧牙关,忍受着重力带来的振动,通过制御板的仪器可以毫无疏漏地监视引擎的推力——一个不理想的数值让埃里克眉头紧缩起来。
  地面的管制室也立刻发现了这个异常数值。
  “第二段引擎马力低下……燃烧停止!”
  “不好,比预计早了一百秒!”
  管制室立刻通过远程操作尝试再次点火。然而,沉默的第二段引擎,完全不响应来自地面上的信号。
  “再次点火……没有反应。”
  【不用慌。我通过手动再次点火。】
  虽然操作员们紧张异常,但船内的埃里克却毫不慌张,他按照日积月累的训练程序,应对突然出现的紧急事态。
  “再次点火,成功!”
  第二引擎再次燃起了火焰。正在大家都安心地舒了口气的时候,再次启动的引擎喷口中,突然发生了爆炸。
  【呜哇!】
  受到强烈冲击的埃里克上校发出短促的悲鸣,之后通信便戛然而止。
  “第二段引擎发生异常事态!”
  “紧急丢弃!快点!”
  听到格布哈德的怒斥声,操作员立刻执行预定外的切断操作。不过,几乎同时,鲜烈的光芒在云顶闪烁,轰鸣声四起。
  难道——虽然所有人变得脸色苍白,但仍然可以接收到流星一号的信号。切断作业似乎是赶在陷入异常的第二引擎再次发生爆炸之前执行了。
  “船内气压急速降低!搭乘员无应答!”
  “生命反应呢!?”
  “仍然存在。不过没有接收无线电联络。”
  格布哈德明白现在发生的是最糟糕的情况,他努力维持平静地指示道:
  “好,应该只是昏迷了吧。继续对他发出呼叫。机体状况呢!?”
  “现在凭借惯性继续飞行中。能够确认的损伤很轻微。”
  “……很好。第三引擎点火。立刻计算出新的进入轨道顺序。”
  然而,还不容他擦一擦额头的冷汗,操作员便立刻急迫地叫道:
  “第三段引擎点火……没有反应!无法控制!”
  “什么!?”
  格布哈德的叫声,如同飞过一个传递不吉的天使一样,一阵沉默瞬间阻断了管制室的喧闹。
  “……这样下去,机体就会失速坠落了。”
  “呃……”
  所有人都咬着牙想着聊以自慰的语言。不过,在场的人也都知道,现在完全没有可以拯救远在三十万英尺高空的埃里克上校的办法。只有一个人,只有航空术诱导士官并没有放弃,仍在执拗地想要通过无线电与船内取得联系。
  然而,在这个时候,雷达监视员道出一个难以置信的报告。
  “有、有飞行物体正在接近流星!”
  “说、说什么傻话……船外监视器的影像是!?”
  “是六号监视器!现在立刻放大!”
  看到粗糙的显像晶体组成的画面上映出的有些嘈杂的高空景象,操作员们全部都说不出话来。
  闪着壮丽光辉的翅膀——毫无疑问,这就是那头很久以前突然消踪匿迹的大型龙,通称为“帝凰龙”的超稀少龙类。
  “为什么那家伙……会来到平流层!?”
  “究竟是怎样飞……”
  就在众人为眼前惊异的景象骚然之时,只有格布哈德一人沉默地将炽热的目光投向画面。
  只有他明白。在这绝望的状况中,终于出现了一个值得向之祈愿的家伙。

  ——————————

  脸上感受到不可能存在的清风,埃里克略带困惑地睁开眼睛。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空间。下方是青空与白云,头顶则是一片夜色。这里是平流层,他立刻理解到这一点。
  说起来,没错呢。他是历史上第一位坐着火箭飞上空中的宇宙飞行员。第一段引擎脱离,确实应该是来到平流层的时候。埃里克完全忘记了诸多不协调感,充份满足于周围的景观之中。
  突然,他注意到在一旁齐飞的光之翼。尖锐的流线型构造。日光照在上面反射出白银色光辉的身体。拥有绝不会让人认错的鲜明印象的姿态——“雷鸟”。
  “卡尔……是你吗?”
  既然能看到它的样子,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的。谁都会这样想。
  在脑中理解这邂逅究竟有何意义之前,眼前的景色再次改变了。

  怀念的内燃机引擎的振动传来,令后背感到格外愉快。
  曾经无数次坐在父亲或祖父驾驶的飞机后座上。但感觉最好的还要数卡尔驾驶的飞机。看似粗暴的飞行方式,却绝不会令引擎勉强运作。他一直摸索着可以让飞机最快最舒适飞行的引擎回转数。简直像是可以与引擎对话一样。
  因此,埃里克立刻明白,现在驾驶飞机的是卡尔。自己在正与他一起观望虹龙间的对决——没错,这里就是那个时候的“海鹦鹉”的后座。
  “你在迷茫吗?”
  前座中握着操纵杆的那个宽阔后背如此问道。
  “……嗯,可能是吧。虽然不愿去想……不过,心里的某个地方或许一直存在着疑问吧。”
  自己回答的声音极为尖细,不过他并不觉得吃惊。在卡尔的梦里,埃里克永远都是个十岁的孩子。
  “做这样的事,又能够怎样呢……或许只是徒劳,又或许是被别人利用。连累姐姐担心受怕,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意义,吗?”
  可能是感到埃里克的措辞很可笑,卡尔爽朗地笑了起来。
  “刚开始寻找意义的时候,一定会毫无收获的。”
  “……是那样吗?”
  “意义啊,应该还没有吧。之后才会有人为其添加意义。”
  听到这如谜语一般的发言,埃里克不由得有些失望。
  “说什么呢啊?什么意思?”
  “唔……举个例子吧。过去人们还住在岩壁洞窟的时候,有个人手上蹭上了红土或者碳灰,那时他想着想吃东西便画了幅超牛的画。当然,那东西并不能填饱肚子,但过了一万年后,那幅画的发现却轰动了世界,不过画画的人绝没有想要传达这种意义的意思。”
  “……确实是那样。”
  “还有啊……比起胡乱喊叫,有些人更喜欢在旋律和节奏上多下一些工夫。那种人并不是为了在演奏厅中博得大家的掌声喝彩。只是一时兴起,凭着‘唱唱看’的想法唱了歌。而要谈论那些歌的意义与价值云云,则是听众们的事了。”
  那如同诉说着亲眼所见的情况的语气显得格外滑稽,不过埃里克确实明白了卡尔想要说什么。
  “……那么也就是说,即便对之后的人有价值,但对我个人来说,果然还是没有意义与价值咯?”
  “嗯。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卡尔若无其事地对埃里克的怀疑调侃道。
  “你想去的吧?因为想去才会在这里的吧?”
  “……”
  “你的心情已经给出了答案。没必要再继续追根究底下去了。想去的话,就去吧。即便是再远再黑的地方也没问题。”
  即使他如此说,埃里克仍然有些不安。
  在不搞清楚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的情况下,就这样顺其自然下去,这不是很不负责的行为吗。何况眼下要做的事或许会成为未来的祸根也说不定。
  “……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吗。”
  “那要看你的内心有没有邪念了。”
  卡尔淡然地抛出这样一句回答。
  “的确,你们所做的几乎没有什么正经事。不过,偶尔也会做出一些令我们刮目相看的事来。比如说今天。真没想到你会去向天空之外……说实话。我真的惊呆了。”
  做了一个恶作剧般的苦笑后,卡尔补充道:
  “可是,我并不讨厌你们这点。很想一直这样看着你们。”
  “……”
  谈话间,“海鹦鹉”不知何越升越高,防风罩外侧的天空越来越黑暗,青空从脚下一点点地远离,埃里克再次被带回到平流层的虚空之中。
  “那么,要怎样做?还要继续吗?”
  卡尔等待着自己答案,埃里克沉思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我要再试一试。毕竟都到这里了。”

  ——睁开眼时,周围一片嘈杂。
  似乎气压过于低下。已经切换成了紧急照明。各处的指示灯都警笛声长鸣,而通信机还不断传来管制室的呼叫声。
  【管制室呼叫流星一号,请回答!埃里克上校!回答我!】
  还在为方才奇妙的梦境恍惚不已的埃里克,不经意间望向自己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龙牙坠饰紧紧地被握在手里。看来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看到那不可思议的梦的吧。
  总之先抓住气压调整阀门,转动。
  管制室的仪器应该已经发现舰内气压回复到正常值了吧。无线电的另一端传来喧闹的欢声。
  “流星一号呼叫管制室……现在尝试第三段引擎的……手动点火。”
  使劲摇了摇受气压降低影响而有些不清醒的脑袋,埃里克对着通信机如此说道。
  【上校,很快就要失速了。请慎重一些。】
  回答的是个尽量压抑住乐观情绪的严格声音。是格布哈德少将。
  “……了解。”
  不要慌。慎重一些——一边这样告诫自己,埃里克一边按照紧急状况训练时所练习的顺序点火。
  【流星一号,推力回复!】
  被管制室传来的强有力声音激励,埃里克抓住风门操纵杆,包含着自己的信念推了下去。
  一定,要去向那边——
  去向那个现在还无法定夺其善恶的,人类国度之外——
  第三段引擎马力全开,身为天之霸主的龙王,用它那悠久的目光目送着火箭离去。
  成功之后,盟约便宣告完成。
  望着永无止境的挑战者的背影,帝凰龙翻转着它的翅膀,以震荡天空的浪涛绝唱为其践行。

  管制室中,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操作员,百感交集地做出报告。
  “流星一号,达到第一宇宙速度……任务成功!”
  所有人都因激动而喝彩鼓掌,大家雀跃着互相拍打着彼此的后背。
  唯独格布哈德没有沉入这欢喜的漩涡之中,他的笑脸中有一点什么空虚的东西。
  虽然他的一生获得过无数至高的名誉,但每到这时,他都不会感到喜悦,而是陷入深深的哀悼之情中。
  这份光荣,要是能与那个男人分享的话……他总会这样想。

  时逾黄昏,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基地中,海伦仰望着苍穹。
  天彻底黑下来后,这里便会被寒冷的夜风侵占吧,不过她已经做好了觉悟,带上了热水瓶与毛毯。无论如何,今晚也一定要和卡尔一起眺望夜空。
  不久——一粒比黄昏天空中的星星更明亮的光辉从夕阳犹存的天空中划过。
  “看……一定是那个。”
  今晚,地面上有多少双眼睛正仰视着那光芒,激动地思考着人类的未来呢。
  过于自豪使得内心有些麻木,海伦急忙拭去那呼之欲出的眼泪——又被卡尔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了。在他面前落泪让海伦觉得非常恼火。
  “现在,埃里克正以二十五倍音速的速度飞行着……你,被甩开了很远呢。”
  嘴里吐着冰冷的话语,海伦在不会说话的墓碑旁坐了下来,将自己的肩膀靠在那冰冷的表面上。
  “应该,还会再转两圈吧。今天晚上,就一直看着埃里克吧。”
  黯淡的黄昏余光逐渐消失,一个个光点亮了起来。
  九十分钟后——埃里克再次飞过来的时候,空中一定已是满天繁星了吧。

  高度六十万英尺,地球同步轨道。
  目光被壮丽的蓝色行星景观所吸引,不知不觉间,载着埃里克的船体已经来到了太阳的另一边。
  夜晚一侧的景象只是一片漆黑,本以为不会让人产生怎样的感慨,但是,当看到沉入黑暗的地表各处燃起证明人类生活的灯火的瞬间,埃里克的内心感受到比看到白天一侧时更强烈的感触而激震不已。
  无论夜晚有多么黑暗,人类也会点亮光芒。
  没错,必须要点亮光芒。为了播种新的光芒的种子,就必须向着纯粹的黑暗中前进。
  “……我们,究竟可以走向何方呢……”
  埃里克将目光转向船体的另一边,凝视着那蔓延至尽头的无限深渊。
  深邃,过于深邃的壮绝黑暗。不过,总有一天,有人会在那里点起小小的灯火吧。因为,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的。
  嗯,是啊——
  无论走向哪里,前进的脚步都永远不会终止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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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9

10000
从小爱推理 平民
祖国版是神马版本啊?很好奇!

13 年前 0 回復

gn01941800 平民
虛淵的作品一定得支持一下!!!

13 年前 0 回復

blid 王爵
'应该算是在虚渊笔下最幸福的一名主角吧? 虽然不能说是喜剧结局,但能在追求音速的旅途中消失,仅有一句的墓志铭“他超越了音速”真是传神到位。这样一来,卡尔已经能算在“死得其所”的范围内了…… P.S.这个世界 ... lp4946004280501 发表于 2010-5-1 18:54 '



你参考一下人类近代史的音速飞机和载人火箭的年代差。

14 年前 0 回復

lp4946004280501 勳爵
应该算是在虚渊笔下最幸福的一名主角吧?
虽然不能说是喜剧结局,但能在追求音速的旅途中消失,仅有一句的墓志铭“他超越了音速”真是传神到位。这样一来,卡尔已经能算在“死得其所”的范围内了……
P.S.这个世界的科技会不会进步太快了?十五年前超越音速,十五年後就到第一宇宙速度了XD

14 年前 0 回復

saber101010 騎士
可以的话,希望把插图加入进去,这样才完整嘛

14 年前 0 回復

毛扎 勳爵
虚渊大师的作品是一定要顶的.剑笔达人的大作,一定是男人的浪漫啊~~~~~`

14 年前 0 回復

乖正太 勳爵
虚渊玄是纯爷们
鉴定完毕
无论鬼哭街也好沙耶也好吸血奸鬼也好还是钢之羽也好

14 年前 0 回復

blid 王爵
这书曾让我燃了一晚上,阿虚的浪漫,男人的浪漫,人类的浪漫!

14 年前 0 回復

牛奶盒 騎士
诶~飞行员的故事吗?先顶后看~

LZ的头像和签名好基啊!好基啊啊!!

14 年前 0 回復

草摩威威 王爵
[img]http://image215.poco.cn/mypoco/myphoto/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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