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之境界 上【奈须蘑菇】【台/简】


本帖最后由 chenlunno1 于 2010-5-3 13:0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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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奈须蘑菇
翻译:郑翠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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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简介
──时间是三月底。
在那个下雪的夜晚,
我遇见了她。

从为期两年的昏睡中醒来,两仪式以失去记忆为代价,得到可以看到一切事物之死的「直死之魔眼」。倒映在式刀上的日常世界,与非日常的世界交错融合……
畅销百万本的经典名作,全新传说在此揭开序幕!
──绫辻行人 专文解说

CONTENTS
1/俯瞰风景
2/杀人考察(前)
3/痛觉残留



1/俯瞰风景


那一天,我选择走大马路回家。
对我来说,这是难得的心血来潮。
我茫然地走在早已看腻的大楼之间,
没多久就有一个人掉了下来。
很少有机会这样听见骨骼折断的喀嚓声,
那人很明显是从大楼坠落而死的。
红色在柏油路面上淌流开来,
残骸中保有原形的部分,是一头长长的黑发,
与纤细、让人联想到白色的脆弱手脚,
以及血肉模糊的脸孔。
这一连串的影像,
令我幻想起夹在旧书页当中,
被压成扁平的押花。

——大概是因为,
那具只有颈子宛如胎儿般弯折的亡骸,
在我看来就像折断的百合吧。

/俯瞰风景


/0

刚进入八月的一个夜晚,黑桐干也事先没联络一声就登门来访。
「晚安,你还是这么有气没力啊,式。」
突然出现的访客站在玄关,带着笑容说出无聊的寒暄台词。
「其实在过来这里的路上,我看见了一桩意外,有个女孩子从大楼的屋顶上跳楼自杀。虽然最近常听到类似的新闻,没想到真的会碰上这种场面——这给你,要放冰箱。」
干也在玄关解开鞋带,把拎在手里的便利商店购物袋扔过来。袋内装着两盒哈根达斯的草莓冰淇淋,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我在冰淇淋融化前先放进冰箱里。
在我以缓慢的动作检查购物袋时,干也已经脱完鞋子,一脚踏上门口垫高的横框。
我的住处是公寓中的一室。只要穿越从玄关算起不到一公尺长的走廊,马上就能踏进兼作寝室与起居室的房间。
我瞪着干也快步走向房间的背影,尾随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式,你今天也跷课没去上学吧?成绩还可以想办法补救,出席日数不够的话就不能升级了。你忘了我们说好要一起上大学的约定吗?」
「关于学校的问题,你有权对我说三道四吗?我本来就不记得什么约定,再说你还不是从大学休学了?」
「……啧,像权利那种东西,我确实是没有。」干也不太高兴地回答,接着在地上坐了下来。碰到对自己不利的情况时,这家伙似乎有显露出真实性格的倾向——这是我最近回忆起的事。
干也坐在房间正中央。
我在他背后的床铺上坐下后直接躺卧在床上,而干也依然背对着我。
我茫然地观察着他以一个男性来说,算是瘦小的背影。
这个名叫做黑桐干也的青年,似乎是在我高中时代认识的朋友。
在追求种种迅速出现的流行风潮,最后在失控中消失的现代少年里,他是个近乎无趣地保持着学生形式的贵重存在。
他的头发既不染也不留长,没把皮肤晒黑,身上也没戴什么饰品,没有手机也不泡妞。他的身高将近一百七十公分,温和的长相算是可爱系的,黑框眼镜更强化了那种气息。
已从高中毕业的他穿着平凡的服装,不过如果打扮一下走在街上应该会吸引好几道路人的目光,其实算是个美男子吧——
「式,你有在听吗?我也见过伯母了。你至少总该回两仪家的宅邸一趟,不然那怎么行。听说你出院后两个月了,都没和家里连络过?」
「嗯,因为没什么特别的事。」
「我说啊,家人即使没有什么事也会团聚啊。你们两年没说过话了,不见个面好好聊聊那怎么行。」
「……谁管他。我就是缺乏真实感,这有什么办法。就算和家人见面,也只会把彼此间的距离拉得更远。我连面对你都有种异样感,怎么可能跟那种不相干的外人谈下去。」
「真是的,这样下去问题不会有解决的一天啊。如果不由式主动敞开心胸,僵局会持续一辈子喔。血缘相系的亲子住在附近却完全不见面,这可不行。」
这番带着责备之意的话语,使我皱起眉头。
不行?什么不行?我和双亲之间没有任何违法之处,只不过是小孩出了车祸,丧失过去的记忆而已。无论在户籍上或血缘上都能证明我们是亲属,维持现状应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干也总是担心着别人的心情如何自处。
那明明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啊。



两仪式是我在高中认识的朋友。
我们就读的学校,是一所著名的私立升学高中。
我在放榜时不经意地听到两仪式这名字,因为太过少见而记了下来,又发现我们被分别同一班。从此以后,我就成为式寥寥可数的朋友之一。
我们学校是允许穿便服上学的升学高中,大家都以各式各样的服装来表现自我。其中,式在校内的身影非常引人注目。
因为,她总是身穿和服。
穿着朴素便装和服的站姿与式的斜肩非常相衬,只要她一走动,教室仿佛就化为武士的宅邸。不仅是外貌,她的一举一动都没有半分多余,只有在课堂上才会说上几句话。单从这件事上,就能看出式是个怎样的人。
至于式本人的容貌,更是别致得过火。一头宛如黑绢般漂亮的发丝,被她嫌麻烦地以剪刀剪齐,正好盖住耳朵的短发造型异样地适合她,使很多学生都误会了式的性别。
她美到不分男女看到她都会以为是异性的程度,五官与其说漂亮,不如说是风姿凛然。
但比起这些特征,式的眼睛比任何事物都更吸引我。她有双明明眼神锐利却非常沉静的瞳眸以及细眉,仿佛注视着某些我们看不见的存在,对我而言,那种神态就是两仪式这人物的一切。
……直到那一夜,式发生了那件事为止。



「跳楼。」
「咦——?啊,抱歉,我没听清楚。」
「跳楼自杀算是意外吗?干也。」
一句没有意义的呢喃,让陷入沉默的干也赫然回神。接着,他开始老实地思考刚刚的问题。
「嗯~的确是意外没错,不过……对啊,到底算什么呢?既然已自杀,那人就会死亡。不过那是出于自身意志的决定,责任还是只由当事人来承担。只是,从高处坠落应该是意外————」
「既非他杀也非意外死亡,分界真是暧昧。如果要自杀,选个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方式不就好了。」
「式,说死人坏话不太好喔。」
他的口气很平淡,不带斥责的味道。干也的台词我早就听腻了,还没听就猜得到他要说什么。
「黑桐,我讨厌你的泛泛之论。」
我的反驳自然变得苛刻起来,但干也并未露出不悦之色。
「啊,听你这么叫我真让人怀念。」
「是吗?」
嗯,干也像只有礼貌的松鼠般点点头。
他的称呼有干也及黑桐两极叫法,我不太喜欢黑桐这两个字的发音……至于原因则不太清楚。
当我在对话的空白间萌生疑问时,他就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掌。
「对了。说来挺稀奇的,我家的鲜花说她有看过。」
「……?看过什么?」
「就是巫条大楼有女孩子在空中飞翔的传闻啊。你不是说曾见过一次吗?」
「——————」
啊,我想起来了。将近三星期以前,那个灵异故事开始流传。
在商业大楼区有栋名叫巫条大楼的高级公寓,据说到了晚上,在大楼上空会看见疑似人影的物体。既然不止是我,连鲜花也看过,看来似乎是真的。
自从因车祸昏睡两年之后,我就能看到那一类「原本不应存在的事物」。
依照橙子的说法,这不是看得到而是「看」得到,也就是脑与眼睛的认识水准提升了,但我对这种理论不感兴趣。
「关于巫条大楼的人影,我不只看到一次,而是好几次。但我最近不常去那一带,可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看』得见。」
「嗯~我常经过那里,却没看到过耶。」
「你戴着眼镜所以看不到。」
这和眼镜无关吧,干也闹起别扭。
他这副模样温暖又无邪。所以这家伙才难以看见那些东西……话说回来,关于什么飞啊坠落的,这些无聊的事件还在继续发生。我不明白这种事有何意义,吐出疑问。
「干也,你知道人飞上天空的理由吗?」
不清楚……他缩缩脖子。
「无论是飞行或坠落的理由我都不知道,因为我就连一次都还没尝试过。」
他若无其事地说出理所当然的事实。


1/两仪式

一个八月将尽的夜晚,我一如往常地出门散步。
户外的空气就夏未来说有些生寒,末班电车早已开走,街上鸦雀无声。
就像一座寂静、寒冷、荒废殆尽的陌生死城。没有行人也没有暖意的光景宛如照片般散发出人工气息,令人联想到不治之症。
——疾病,疾患,病态。
只要一个分神,所有的一切,包含没有灯光的住家与有灯光的便利商店,仿佛都会在一阵猛咳之后崩塌。
在这片景色中,月光苍白地刻划出黑夜。
在一切全遭到麻醉的世界里,仿佛唯有月亮是活生生的,刺得我的眼睛好痛。
——所以,这就是所谓的病态。
走出家门时,我在浅蓝色的和服上披了件红色皮夹克。和服的衣袖塞在外套里,烘暖身体。
就算如此,我还是不觉得热——不。
对我来说,原本也就没有寒冷可言。



即使在这样的深夜,走在路上也会遇见人。
低着头只顾快步前进的人、茫然站在自动贩卖机前的人、聚集在便利商店灯光下的众多人影。我试着探索这些行动有什么含意,但身为外人的我一点也无法理解。
话说回来,像我这样在夜晚出门漫步就没有意义,只是在重复昔目的我的兴趣罢了。
——两年前,即将升上高中二年级的两仪式也就是我,因车祸被送进医院。
事情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夜晚。
我似乎被汽车撞到了。
幸好我的身体没受到重大损伤,据说那是一场没有出血也没有骨折的干净车祸。相对的,创伤可能都集中在头部。从此以后,我就陷入昏睡状态。
或许身体几乎毫发无伤是种不幸,医院方面维持着我的生命,我没有意识的肉体也拚命地存活下去。
两个月前,两仪式终于苏醒了。
听说医生们就像看到死人复活般大吃一惊,这也代表我复原的希望如此渺茫。
虽然程度没那么夸张,不过我本人也受到某个冲击。
应该说是无法确认自我的存在吗?我过往的记忆变得很不对劲。
简啦的说,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记忆。这与想不起过去事迹的记忆障碍……俗称的丧失记忆不同。
根据橙子的说法,记忆是大脑进行铭记、保存、播放、再认的四个系统。
「铭记」是将所见的印象化为资讯输入大脑。
「保存」是记住资讯。
「播放」是叫出保存的资讯,也就是回忆。
「再认」则是确认播放的资讯是否与以前相同。
只要这四个程序有一处失效,就会造成记忆障碍。当然,记忆障碍的症状也会随着故障的部位不同而变化。
不过我的情况,则是每一个系统都在顺利运作。尽管对过去的记忆缺乏真实感,但「再认」发挥作用,告诉我自己的记忆和从前的我获得的印象一模一样。
然而,我却对过去的自我没有自信。
我缺乏身为我的实际感受。
即使想起名为两仪式的昔日回忆,也只觉得事不关己。我明明毫无疑问就是两仪式啊。
两年这段空白,将两仪式化为虚无。问题不是世间的评价,而是我的内在变得空无一物。我的记忆与我从前应有的性格之间的连系被绝望地切断了,这样一来,记忆就只不过是单纯的影像。
但是拜那些影像所赐,我得以扮演过去的我。无论是面对双亲或旧识,我都能以他们所认识的两仪式身分进行交流。
当然,现在的我被抛在一旁。这种无法忍受的窒息感令我很苦恼。
——简直就像拟态一样。
我根本没有真正活着。
我就像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无所知,什么也不曾获得。然而,十七年份的记忆将我构成一个完整的人类。
原本应该藉由种种体验习得的感情,早已存在于记忆中。可是,我却没有亲身体验过。即使试图亲身体验,我却早已知晓。其中既没有感动可言,也没有活着的真实感……就像已经揭开手法的魔术无法令人吃惊一样。
连活着的真实感也没有的我,就这么重复着过去的我会有的行动。
理由很单纯。
因为那么做,我说不定就能变回过去的自己。
因为这么做,我说不定就能了解我在夜间出门散步的意义。
……啊,是这样吗?
如此一看,倒也可以说我爱上了过去的自己。



总觉得走了满长一段路,我抬头一看,前方已是传闻中的商业大楼区。
规规矩矩建成同样高度的大楼并排而立,墙面铺着整片玻璃窗,现在仅仅反射出月光。林立在大马路边的大楼群,宛如怪人所徘徊的剪影世界。
在商业大楼区深处,有一道特别高耸的影子。这栋超过二十层楼高,造型类似梯子的建筑物,看来有如一座直通月亮的细长高塔。
那座高塔名为巫条。
建成公寓的巫条大楼里不见灯光,想来居民都已上床就寝。时刻就快到凌晨两点了。
这时候——一个无趣的影子落入视网膜,人形的剪影浮现在我的视野中。
这并非比喻,那名少女真的飘浮在空中。
风已止息,夜晚的空气就夏季而言冷得异常。

如针一般的寒意刺痛我的颈骨。

当然,这是只有我会产生的错觉。
「怎么,原来今天也在啊。」
虽然觉得不快,既然看见了那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传闻中的少女倚月飞行着。




俯瞰风景/


———形象是一只蜻蜒,正匆匆地飞行着。

虽然有一只蝴蝶跟在身后,蜻蜓并没有放慢振翅的速度。蝴蝶渐渐追不上了,在消失于视野中的同时无力地摔落地面。
—在空中描绘出一道弧线逐渐下坠。
坠落的轨迹宛如昂首的蛇,却又形似折断的百合坤
那身影悲哀无比。
即使无法和蝴蝶一起走,我至少想要陪伴它一会。
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脚并没有着地,连停下脚步的自由也没有。



我听见说话的声音,只得无可奈何地醒来。

……眼皮相当沉重,这可是睡不满两小时的证据。即使睡眠不足仍试图起身的我,真是令人同情。我试着自我陶醉一下,就战胜了睡意……老实说,我还真单纯。
昨晚熬夜完成制图后,我好像直接在橙子小姐的房间里睡着了。
我从沙发上坐起身一看,这里果然是事务所。在还不到正午的夏季阳光下,式与橙子小姐正谈得起劲。
式靠在墙边,而橙子小姐翘着脚坐在折叠椅上。
式依然随兴地穿着一身便装和服。
至于橙子小姐,则是朴素的黑色紧身长裤配上笔挺如新的白衬衫。她扎起长发;露出颈项的模样,看来很像哪间公司的社长秘书。不过,她脱下眼镜后的眼神已凶恶到了笔墨难以形容的程度,大概一生都无法胜任那类工作。
「早,黑桐。」
橙子小姐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唉,这是家常便饭……从她脱下眼镜这点看来,大概正和式谈到那方面的话题。
「对不起,我好像睡着了。」
「不用浪费唇舌说明那些,我用看的就晓得。」
橙子小姐断然地驳斥后,叼起一根香烟。
「既然醒了就去泡茶,有助于复健(Rehabilitation )。」
「…………」
她说的更生(Rehabilitation ),是指助人回归社会的更生活动?
虽然不解我为何非得被人这么说不可,但橙子小姐总是这样子,我决定放弃追究。
「式想喝什么?」
「不用,我马上要睡了。」
式如此回答,她看来的确睡眠不足。
昨天晚上,她在我回去后又出门夜间散步了吗?



在事务所兼橙子小姐私人房间的隔壁,是个类似厨房的区域。
那里原本可能是什么实验室,水槽有三个水龙头排成一列,就像肆校的饮水区一样。其中两个水龙头被铁丝捆住禁止使用,原因不得而知。虽然橙了小姐说「这样不是很简单好认吗」,但我觉得看了就心情不好,不怎么感激。
好了,我启动咖啡机。因为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泡咖啡,我的技术已经熟练到即使睡着也能泡好的地步。
我,也就是黑桐干也,来这里上班已经将近半年了。
不,上班这种说法也相当值得商榷,毕竟这里并未作为公司立案。我之所以会下定决心跑来这样的地方,纯粹是因为我深深迷上橙子小姐的作品
自从式的时间独自停止在十七岁之后,我漫无目的地从高中毕业,成为大学生。我会进入那所大学,是出于和她的约定。就算式的病情没有康复的希望,我至少也想遵守那个约定。
但在达成之后,我就毫无目标了。当上大学生的我,只是数着月历上的日期虚度光阴。在茫然度日之际,朋友邀我去看一场展览,我在展场发现了一具人偶。
一具精巧到逼近道德极限的人偶。
它的外形宛如停止不动的人类,同时也明确地展现出那是具绝不会动弹的人偶。
一具明显不是人,看来却只像是人的人偶。明明像个仿佛随时会复苏的人,却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生命的人偶。它只拥有生命,却位于人类无法触及之处。这二律相悖的矛盾俘虏了我,大概是因为那种存在方式就和当时的式一模一样吧。
人偶的展出者身分不明,展览手册上甚至没有记载人偶的存在。我拚命调查之后,发现那是非正式的展览品,制作者在业界是个问题人物。
制作者的名字叫苍崎橙子,是一个避世而居的人。她的本业是制作人偶,不过好像也有在做建筑设计。总之,凡是在制作物品方面她什么都做,却很少接下工作。她总是主动向客户推销「我能做出这种成品」,收取预付款后再进行制作。
她是个放荡不羁之辈,或者是个怪人?
这反倒更加勾起我的兴趣,明明放手不管就好,我却查出了那个怪人的居所。她的住处也远离市中心,位于称不上是住宅区或工业区的模糊地带。
不,苍崎橙子的居所,很难说是一般住家。
那根本是座废墟。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废墟,是一栋在几年前景气好的时候展开建设,却在景气恶化后半途停工的真正废弃大楼。虽然建筑物大致的外观已经建好,内部却完全没有装潢,墙壁、地板与建材都暴露在外。
如果能够完工,大楼预计建成六层楼高,但现在只盖到四楼而已。由于工程半途而废,盖到一半的五楼地板就权充楼顶。
尽管人楼的建地受到高耸的水泥墙环绕,要入侵却很简单。这栋可疑无比的建筑物没变成附近小孩的秘密基地,只能说是奇迹。苍崎橙子似乎买下了这栋无人收购而遭到放置的大楼。
这个我正在泡咖啡的类似厨房的房间,位于大楼四楼。二楼与三楼是橙子小姐的工作场所,基本上我们都在四楼这边讨论事情。
……回到正题。
最后我与橙子小姐结识,离开才刚就读的大学来到此处工作。
令人不敢相信的是,她确实有发薪水给我。
依照橙子小姐的说法,人类有两系统与两属性,分别是创造者及探求者、使用者及破坏者。「你没有创造方面的才能啊一她明明这么断定,又不知为何雇用了我,据说是我有什么探求者的才能。
「——太慢了,黑桐。」
邻室传来一声催促。
我回神一看,咖啡机里早已注满漆黑的液体。



「昨天好像出现了第八个人,外面的人差不多也该发觉这几件案子的关连性了才对。」
橙子小姐揉熄化为灰烬的香烟后,突兀地开口。
她说的大概是最近连续发生的高中女生跳楼自杀事件。今年夏季没有断水之虞,若要论及橙子小姐喜爱的悲惨话题,就只有这件事了。
「第八个人……?咦,不是六人吗?」
「人数在你发呆的期间变多了。从六月开始,一个月平均有三人,那会在往后三天之内再增加一人吗?」
橙子小姐说出轻率的台词。我瞄了月历一眼,八月只剩下二天了……只剩下三天……?我总觉得有些怪怪的,疑问却立刻落入意识深处。
「不过,据说事件没有关连性,自杀的女孩们全都就读于不同学校,也互不认识。唉,说不定只是警方隐匿资讯不报而已。」
「这话还真偏激,这样没来由的怀疑别人真不像黑桐的风格。」
橙子小姐揶揄地扬起嘴角。只要脱下眼镜,她就会变得无比坏心眼。
「……因为遗书没有公开。死者已多达六人,不,是八人,起码公开其中一人的遗言也好,警方却一个劲地隐瞒。这算是隐匿资讯不报吧?」
「所以说,那就是关连性,不如说是共通之处更为正确。在那八人当中,大部分都有复数目击者目睹死者主动跳楼的现场,她们的私生活也查不出任何问题,既没有吸毒,也没迷上可疑的宗教。只能断定这些案件是出自于个人因素,对自身感到不安的突发性自杀。因此也不会想要留下遗言,警方也不把她们的共通之处当成一回事。」
「……你是说遗书并非没有公开,而是一开始就不存在?」
虽然我不能断定……我半信半疑地说出口后,橙子小姐点点头。
不过,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这其中有什么矛盾之处。我端着咖啡杯,一边品尝那份苦涩一边任思绪奔驰。
为什么会没有遗书?如果没有遗书,人不会自行选择死亡。
说得极端点,遗书代表一种眷恋。当排斥死亡的人类走投无路地自杀时,留下的东西就是遗书。
没有遗书的自杀。
没有写下遗书的必要,意思就是不留任何意见,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正是完全的自杀,我认为完全的自杀应该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遗书存在,甚至连死亡本身也不为人所知。
而跳楼并非完全的自杀。引人注目的死亡正等同于遗书,那不是想留下某些东西、想揭露某些事才会采取的行为吗?既然如此,理应会以某种形式留下遗言。
那是怎么回事?既然就算这样也找不到类似遗言的痕迹——是第二者拿走了她们的遗书吗?不,如此一来事件就不是自杀,而是带着犯罪意味的死亡。
那会是什么?我想到一个理由。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是场意外?
她们原本就没打算寻死,也就没有写下遗书的必要。和式昨夜喃喃说过的一样,就像是她们只是到附近买个东西,却倒楣地遇上车祸。
……不过让我不解的是,究竟是什么理由,会让只是到附近买个东西的人变成从大楼屋顶跳楼自杀。
「干也,跳楼事件到八个人后就会结束,然后会暂时沉寂一段时间。」
式加入对话,打断我就快脱缰的思绪。
「你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
我忍不住脱口发问。没错,式望向远方颔首答道。
「我去看过了,有八个人在飞。」
「喔,在那栋大楼有那么多人吗?式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人数了吧。」
「嗯。虽然我解决了那家伙,但那些女孩应该会再残留一阵子,这让人不太愉快——橙子,如果人类稍微学会飞,最后就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吗?」
「这个嘛,因为有个人差异,我也不能断言,不过以往从未出现成功只藉由自身力量飞翔的人类。飞行这个名词,与坠落这个名词是相连结的。但越是迷恋天空的人,越会欠缺这样的认知,结果变成死了之后也只能持续朝云端飞行。不会往地面坠落下来,等于是朝着天空坠落。」
式难以接受地皱起眉头。
……式在生气。可是,这股怒气从何而来?
「那个……不好意思,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耶。」
「嗯?不,就是那个巫条大楼的幽灵传闻。没看过实物,我无法判断那是实体还是单纯的影像。我本来有空就想过去看看,不过既然被式杀掉,那就没办法确认了。」
……啊,果然是那方面的话题。
没戴眼镜的橙子小姐和式在一起时,大多在谈论这类超自然的话题。
「你也知道,式看到了飘浮在巫条大楼屋顶上的少女吧。那件事还有下文,好像有类似人形的物体在少女身边匆匆地飞行着。我们正讨论到,从她们不离开巫条大楼这一点来看,那里可能形成了一张网。」
话题变得越来越奇特与难解。
或许是从我的脸色看出端倪,橙子小姐简洁地做个结论。
「有个人在巫条大楼飘浮着,跳楼自杀的少女们环绕在她身边。那八名少女等同是幽灵,只有一个人是活生生地飘浮着。真要解释起来,结构就是那么简单。」
嗯……我姑且点点头。
即使解开灵异故事的关键,这次我似乎也是直到事情结束后才有所接触。而且根据式方才的台词,那个幽灵已经被式本人收拾了。
自从介绍橙子小姐与式认识后已过了两个月,关于这方面的话题,我只能听到解决经过。
和她们不同,平凡无奇的我也不想与这类事情扯上关系。然而,要是遭到忽视也很无聊,还是现在这种不偏向哪一方的立场刚刚好。像这样的情况,世人是否都称作不幸中的大幸?
「听你这么形容,挺像三流小说的。」
对吧,橙子小姐同意道。
只有式的目光带着更加强烈的怒气,斜眼瞪我。
「…………?」
我做了什么会惹她生气的举动吗?
「咦?可是;式最早看见幽灵是在七月初,当时在巫条大楼的应该是四个人啰。」
为了确认,我提起理所当然的事实,式依然一脸不悦地将头别开。
「是八人,一开始就有八个人在飞翔。我不是说过了,跳楼自杀的人数只到八个为止。就那些人的情况而言,顺序刚好颠倒。」
「这意思是说,你一开始就看见了八个幽灵吗?就像先前那个有未来视能力的女孩一样。」
「怎么可能,我很正常的,只是那里的空气不对劲。对了,就像热水与冰水相冲时一样奇怪,所以才会……」
橙子小姐立刻接在她含糊不清的话语后往下说。
「所以才会说,那边的时间不对劲。时间的流逝速度不只一种,事物达到腐朽的距离全都不均等。那也难怪名为人类的个体,与此个体持有的记忆在腐朽时会出现时间差。如果人死了,那个人的记录会消失吗?不会吧?只要还有观测者在,一切事物都不会突然消失无踪,而是渐渐回归至无。
当人的记忆,不,应该说是记录的观测者并非人而是周遭的环境时,她们这类特殊人种即使在死后也会化为幻象在城里阔步,这就是人称幽灵的现象之一。能够看到幻象的,是那些共享部分记录的人……死者的朋友与亲人。式算是例外。
那种『纯属记录的时间流逝』,在那栋大楼的屋顶进行得异常缓慢。那些女孩生前的记录,还没追上她们本来的时间。
结果,就只有回忆还活着。那个地方映出的幻象,是以极慢速播放的少女们的行动记录。」
橙子小姐说到此处,点燃不知已是第几根的香烟。
「…………………………」
总之,就算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只要还有人记得,就不会回归至无,还有记忆就等于活着,既然是还活着的东西,眼睛自然也就看得到。
那简直就像是幻觉——不,橙子小姐本人最后会以「幻象」作总结,是将其定义为本来不应存在的东西吧。
「……别讲那些道理了,她们不会造成什么危害。问题在于那家伙吧,虽然我已经解决了,如果有本体在,那家伙还会重复一样的行径。我可不想再当干也的护身符了。」
「我有同感。巫条雾绘就由我来处理,你送黑桐回去就好。距离黑桐下班还有五个小时,你想要的话,可以在那边地板上小睡一下。」
橙子小姐指出的地板这半年来从不曾打扫过,宛如塞满纸屑的焚化炉。
式自然是当作没听到。
「到头来,那家伙究竟是什么?」
叼着香烟的魔术师沉吟半晌,无声地走向窗边。
她透过窗户望向外头。这个房间没装电灯,室内仅有户外的阳光照明,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傍晚。
相对的,窗外则是明朗的白天。有好一会儿,橙子默默地注视着夏季正午的街景。
「从前,她也属于飞行的一种吧。」
香烟的烟雾,渐渐融入白色的阳光中。
她俯瞰窗外景色的背影,宛如渗着白光的海市蜃楼。
「黑桐,你觉得从高处看到的景色会让人联想到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拉回我茫然的意识。
自从小时候参观东京铁塔以来,我就没有登上高处的经验,也不记得当时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记得我努力地想找出自己的家在哪里,却因为找不到而沮丧地垂下肩膀。
「……那个,很小?」
「这答案也太有洞察力了,黑桐。」
……她冷淡地回应道。我重振精神,试着做出不同的联想。
「……这个嘛,虽然联想不到什么东西,但我觉得应该很美丽。因为从高处看到的景色,会给人压倒性的感受。」
或许是因为这回答比刚才更由衷几分,橙子小姐轻轻颔首。她的视线依然投向窗外,开口说道。
「从高处往下看到的景色可壮观了,即使是稀松平常的景物也能让人感动。不过,将自己居住的世界一眼望尽时感受到的并非这样的冲动。自俯瞰的视野获得的冲动唯有一个——」
橙子小姐说出冲动二字后,停顿了一下。
冲动并非发自于理性或知性的感情。
我认为冲动不是像感想那样出于自身内在的念头,而是从外在袭来的意识。就算本人抗拒,这股意识还是会如同暴力一般趁人不备袭上心头,我们将其称作冲动。那么,俯瞰的视野所带来的暴力会是什么——?
「那就是……遥远。太过辽阔的视野,却会转变成与世界之间的明确隔阂。人类顶多只能对自己身边的事物感到安心,无论有多么精巧的地图,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事实,那也只不过是知识罢了吧?对我们而言,世界仅限于能够亲身感受到的范围而已。如果不亲身前往地球、国家、都市的相连之处,我们就无法实际感受到大脑所知道的连结。事实上,这种认知方式并没有错。
因此若拥有太过辽阔的视野,就会产生误差。自己所亲身感觉到的十公尺见方空间,与自己往下看到的十公里见方空间,两者明明都是自身居住的世界,前者却给人更真实的感受。
你看,这样一来已经产生矛盾了吧?比起自己感受到的狭隘空间,眼前的辽阔风景才是自己『居住的世界』,这样的认知是正确的。但是,却怎样都无法实际感受到自己就存在于这辽阔的世界中。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实际感受总是以得自周遭的资讯为优先。于是由知识衍生的理性与经验衍生的实际感受产生摩擦,最后两者之中会有一方被磨损殆尽,意识开始出现混乱。
——从此处往下看见的都市是多么渺小,我甚至无法想像那间房子就是我家。那座公园的形状是这样吗?我都不知道那边有栋那样的建筑物。这里简直就像个陌生的城市,总觉得我好像来到了非常遥远的地方——太高的视点,会令人涌现这样的实际感受。别说什么远方,当事人明明还站在城市一角啊。」
高处就是远方,从距离上来看也显而易见。不过,橙子小姐指的应该是精神方面。
「意思是说,从高处眺望太久并不好吗?」
「如果超出限度就不好。古代人将天空视为另一个世界,飞翔也代表着前往异界。少了文明的武装,人就会受到不同的意识侵蚀,正常的意识将陷入狂乱。不过,要是拥有可靠的认知防护,就不会受到太多不良的影响。只要有了稳固的立足点便没有问题,回到地面即可恢复正常。」
……听她一说,我想起过去从学校屋顶俯望操场时,脑海中曾忽然浮现一个念头,想着跳下去会怎么样。
那当然只是个开玩笑的念头,没有半点实践之意,但我为何会浮现如此露骨地与死有关的联想?
虽然橙子小姐说过有个人差异,但我认为想像自己从高处坠落的样子,并非多么稀奇之事。
「……也就是说,思维会暂时陷入狂乱吗?」
哈哈……我说出感想后,橙子小姐发出一阵干笑。
「无论是谁,都会梦想着接触禁忌啊,黑桐。人们拥有惊人的自慰能力,以想像不能做的行为来取乐。对了……和这次的情况有点接近。重点在于,禁忌的诱惑只有在那个地方出现,也只与那个地方有关,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方才你提到的例子,不是意识狂乱,而是理性遭到麻痹。」
「橙子,你说的太多了。」
式仿佛已无法忍受似的插话。听她一提,我发现话题的确脱离了正轨。
「哪里会多,我才讲到起承转合的第二步骤而已。」
「我只想听结论,我可受不了陪你和干也这样聊下去。」
「式……」
她的意见虽然过分,却很有道理。
式不理会连一句话也没说的我,继续抱怨道。
「还有,尽管你说从高处眺望的景色有问题,那普通的视点又怎么样?即使在走路的时候,我们的视点不也比地面更高吗?」
和式看来只像在挑毛病的态度相反,这句话的确说得一针见血。人类的双眼确实位于比地面更高的位置,所望见的景色大都可说是俯瞰。
听到式的问题,橙子小姐点点头。
「但你认为是水平的地面,角度也是不确定的喔。包括这些变数在内,一般的视野不称作俯瞰。
视野并不是眼球看到的景象,而是透过大脑处理过的景象。我们的视野受到我们的常识保护着,不认为自身的高度叫高,甚至觉得是种常识,没有高这个概念存在。反过来说,凡是人类,都活在俯瞰的视野中。这里指的不是肉体上的观测,而是精神上的观测。其个人差异各有不同,精神越是膨大的人,就越会向往高处吧。但即使如此,也不可能脱离自己的箱子。
人是活在箱中的生物,也只能在箱中生活。人不可获得神的视点,一旦跨越那道界线,就会变成那种怪物。幻视(Hypnos)将化为现死(Thanatos)(注;幻视(gensi )与现死的日文发音相同,而Hypnos(希腊神话中的睡眠之神)和Thanatos(死亡之神)则暗喻沉睡与死亡。作者用这句话表示两者问区隔难以分辨。),使得使得两方的分别变得暧昧不明,结果无法判别。」
说着这番话时,橙子小姐也俯望着人世。
双脚着地,望向下方。
我认为这件事非常重要。
「…………」
忽然间,我想起那场梦。

——蝴蝶最后还是坠落了。

如果没试图跟上我,她大概可以飞得更加优雅吧?
没错,若以飘浮的方式拍打翅膀,应该能够撑得更久。
但是,由于蝴蝶已经知道了飞翔是什么感觉,再也无法忍受飘浮的微不足道。
所以她飞了起来,不再飘浮。
我是那么诗情画意的人吗?想到这里,我疑惑地歪歪头。
窗边的橙子小姐将香烟扔向外头。
「巫条大楼的波动,说不定是她看见的世界。我可以推测,式感觉到的空气差异是区分箱内与箱外的障壁。那是仅有人的意识才能观测到的不连续面。」
橙子小姐的话告一段落,式终于收起不悦的态度。
哼,她叹了口气,任目光游移。
「不连续面啊。对那家伙来说,哪一边是暖流、哪一边又是寒流?」
相对于这句严肃的台词,式却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橙子小姐同样不感兴趣地回答。
「当然,会和你相反吧。」


2/两仪式

——我的颈骨嘎吱作响。

这阵颤抖是源于外面的寒意,还是内在的寒意?
因为无法分辨,两仪式将此事抛在一旁,悠然前行。
巫条大楼里不见人影。
现在是凌晨两点,只有泛白的电灯映照着公寓的走道。彻底驱走黑暗的人工光芒缺乏人味,比起应该驱除的黑暗更令人毛骨悚然。
式穿越需要刷卡的玄关,搭上电梯。
电梯里空无一人,壁面贴着镜子,可以让乘客看见自己的模样。
镜中有一个穿着浅蓝和服配上红色皮夹克的人物,露出倦怠的眼神。
那双茫然的眼眸,不关心任何事物。
式面对着镜中的自己,按下通往屋顶的电梯按钮。
随着静静的机械声响,她周遭的世界逐渐上升。这个机械制成的箱子将会缓缓地抵达屋顶吧。
在这短暂存在的密室里,现在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事都与式没有关连,也无法产生关连。这份实际感受,微微沁入她本应空虚的心。
只有这个小箱子,是自己此刻应当去感受的世界。
电梯门无声地开启。
前方景物随之一变,是一个没有光的空间。抵达这仅有一扇门扉通向屋顶的小房间后,电梯留下式回到一楼。
此处没有电灯,周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踏着脚步声越过小房间,打开通向屋顶的门。

——黑暗转为了昏暗。

城市的夜景跃入眼帘。
巫条大楼的屋顶没有特征可言,地面是一片裸露在外的平坦混凝土,四周围着铁丝网。
除了式方才所在的小房间上装着水塔以外,就没什么引人注目之处。
屋顶本身平凡无奇,然而,那里唯有景色是异样的。
由比起周遭建筑物高十层楼的屋顶眺望,那片夜景与其说是美丽,更让人不安。
感觉就像登上细长的梯子,俯视着下界一样。夜晚的城市很阴暗,宛若阳光无法照射到的深海,看来的确很美。四处闪烁的灯火,有如深海鱼在眨眼。
——如果自身的视野就是世界的一切,此刻世界的确正在沉睡。
宛如一场永远的沉眠,可惜却只是暂时的。
这股寂静比任何寒意都更强烈地绞紧心脏,直至发痛——
夜空显得格外澄澈,仿佛与眼下的街景形成对照。
如果城市是深海,夜空就是纯粹的黑暗。在那片黑暗上,星辰就像散落的宝石那般闪闪发光。月亮是洞穴,只像一个凿穿夜空这张黑色图画纸的巨大洞穴。
所以它其实不是反射太阳的镜子,只是在窥视这一侧的景色——在两仪家,式曾听人这么说过。
据说,月亮是异界之门。以从神话时代开始一直孕育魔术、女性与死亡的月为背景,一个人影飘浮着。
在人影四周,有八个少女在飞翔。
飘浮在夜空中的白色身影属于一名女子。她穿着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裳,一头长发直达腰际。露在衣服外的四肢很纤细,将她衬托得越发优雅。
那一对细眉与冷淡的眼眸,宛如不再受寿命拘束,活在绘画中的生物。
年纪大概是二十出头,不过,能否用生命的年龄来估算与幽灵相仿的她也是个问题。
白衣女子并不像幽灵那般朦胧不清,而是真实存在着。要说幽灵的话,以她为中心在夜空中盘旋的少女们大概才是。
她们轻飘飘地在半空中游移,既像在飞行又像在游泳。那些身影也朦胧不清,不时还会变得透明。
白衣女子位于式的头上,八名少女就像护卫一般在夜空中游动。
这一连串的景象并不令人毛骨悚然,倒不如说——
「哼——这家伙确实着了魔。」
式嘲笑似的呢喃。
那名女子的美丽,已经超乎人类的范畴。
一头宛如以一根根丝线梳就的黑发滑顺无比,只要风势一大,黑发迎风飞舞的模样就散发出幽玄之美。
「既然如此,就非杀不可了!」
女子或许是听见了式的呢喃,将视线投向下方。
她身在比起高达七十公尺以上的巫条大楼屋顶还高四公尺之处,与抬头仰望的式四目相会。
两人没有交谈,甚至没有共通的语言。
式从外套内抽出刀子。刀刃有六吋长,与其说是刀更像柄只由白刃构成的凶器。
来自上空的视线蕴含杀意。
白衣轻轻晃动,女子纤细的指尖指向了式。那纤细脆弱的肢体,让人联想到的并非白色。
「————是白骨吗?是百合。」
在风止息的夜里,声音漫长地在半空中回响。

她伸来的指尖蕴含杀意,白皙的手指对准了式。
式的头就像晕眩般晃了晃,纤瘦的身躯摇摇欲坠地踉跄几步。
仅仅只有一次。
「——————」
这似乎让头上的女子微露怯意。
「你能够飞行」的暗示,对此人无效。
只要向对方的意识灌输「你在飞行」的印象,就可以超越暗示的领域达到洗脑的效果。这是无法抗拒的。在无从逃避的暗示下,人会真的去尝试飞行,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害怕起正在飞行的真确感受而逃离屋顶。
但施加在式的身上,效果却只是有点头昏而已。
「——————」
是接触不够深入吗?女子讶异地想着,再度试图施加更强烈的暗示。
由「你能够飞行」这种浅薄的印象,转为确切的「你要去飞」。
——然而,式却早一步「看」到了女子。
双脚两处,背脊一处,胸部中心略略偏左的地方一处——式确实「看」到了名为死的切断面。
要下手还是挑胸部一带最好,只要一中必死无疑。不管她是幻象还是什么,只要是活着的东西,就算是神我也杀给你看。
式单以右手举起刀子,反手握住刀柄,定睛凝视上空的敌人。
刹那间,式的心中再度涌现那股冲动。
……可以飞翔,我可以飞翔。我打从以前开始就很喜欢天空,昨天也飞翔过,今天应该得飞得更高。飞行是自由的、安详的,宛如笑声。我得快点过去。奔向何处?奔向天空?奔向自由?
————那是逃避现实,是对天空的向往,是重力的反作用。脚并没有着地,在无意识下的飞行。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去啊!
「开玩笑。」
式举起空着的左手。这诱惑对她不管用,甚至已不再感到晕眩。
「我原本就没有怀抱那种憧憬。我不认为自己活着,也不晓得生存的痛苦。其实你想怎么搞,我都没意见。」
——她宛如歌唱般地呢喃。
式感觉不到生存所连带的悲喜交织,与种种大小不一的束缚。
因此,从痛苦中获得解脱对她也毫无魅力可言。
「不过,那小子要是就这样被你带走,我可是会很困扰的。是我先看上他的,我要你还来。。」
式空无一物的左手在半空中握起,直接往后一扯。女子与少女们就像受到左手牵引一般,猛然被拉向式的身旁。
就像落入鱼网的鱼群,连同海水一起被拖上陆地那般。
「—————!」
女子脸色大变。她凝聚更大的力量,以意志袭击式。如果言语相通,她大概是这么呐喊着吧。
坠下去!

「要坠下去的人是你。」

完全无视于那股怨恨——式的小刀贯穿急骤落下的女子胸膛,如同在切水果般轻松,锐利得连中刀者都为之着迷。
伤口没有流血。被利刃从胸口直透背心的冲击让女子动弹不得,仅仅抽搐了一下。
式满不在乎地将遗体抛向铁丝网护栏之外——抛向夜晚的都市。
女子的躯体穿越护栏,无声无息地坠落。
即使在坠落时,她的黑发也没有凌乱飞舞,一身随风鼓涨的白衣消融在黑暗中。
宛如一朵渐渐沉入深海的白花。



两仪式离开屋顶。
在她头顶上方,少女们依然飘浮在半空中。



3/巫条雾绘


我在胸口被利刃贯穿时醒来。
那是股惊人的冲击。居然能轻易刺穿人类的胸膛,她的力气想必很大。
然而,那股力量并不狂暴。
没有一分多余,理所当然地贯穿骨骼之间的空隙,血肉之间的窄缝。
那是令人恐惧的一体感,死亡的真实感受舔舐全身。
我听见心脏被刺破的声音、声音与声音。
比起痛楚,那种感觉更令我感到疼痛。因为那既是恐惧,也是无可言喻的快感。
掠过背脊的恶寒强烈得几乎让我疯狂,我浑身抖个不停。
这阵颤栗里包含了足以令人痛哭失声的不安与孤独,还有对生命的执着,我连声音也发不出,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着。
我落泪的原因并非出于恐惧或疼痛。而是因为,就连每晚都要祈祷自己能活到明天早晨才入睡的我都不曾体验过的死亡,就包含在其中。
我恐怕永远无法从这股恶寒中逃脱吧。
相反地,我已经深深迷上了这种感觉——
房门喀嚓一声打开了。
时值午后,我感觉到阳光透过关起的窗户射了进来。
现在不是诊察时间,那么,是有人来探病吗?
我住在个人病房里,没有其他病患同房。室内只有洋溢满室的阳光,从不曾随风摇曳的奶油色窗帘与这张病床。
「打扰了,你就是巫条雾绘吗?」
访客应该是名女性。她以锐利的声调打过招呼后,连椅子也不坐地走到我身旁。她似乎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我。
那道目光很冰冷。
……她是个可怕的人,一定会毁灭我。
尽管如此,我内心仍有些欢喜。已经好几年没有人来探望我了,就算对方是前来替我补上致命一击的死神,我也无法赶她走。
「你是我的敌人对吧?」
是啊,女性颔首回答。
我聚精会神,努力试图看清访客的身影。
——或许是阳光太过强烈,我只看得出大略的剪影。
虽然没穿外套,她那身不见半点皱摺的西装就像是学校的老师,让我有点安心。不过白衬衫配上深橘色的领带太过显眼,得扣一点分数。
「你认识她?或者你就是她本人?」
「不,我认识攻击你的人,也认识被你攻击的人。真是的,偏偏和那些怪人扯上关系,你——不,我们的运气都很差。」
女性说完后,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又立刻收回去。
「病房里禁烟对吧。特别是你又得了肺病,香烟对你有害。」
她遗憾地说。
她方才取出的好像是烟盒。虽然我对香烟一无所知,却想看看这个人抽烟的样子。
大概……不,一定会像穿戴蜥蜴皮制的女鞋与手提包的模特儿般适合她。
「你生病的地方不只肺部吧?虽然肺病是主因,但你全身各处都已长出肿瘤。从末期的恶性肉瘤开始算起,内脏的情况特别严重。唯一还保持正常的,只有这头黑发了。明明病情如此严重,真亏你的体力可以支撑得住。换成一般人,早在遭病魔侵蚀到这种地步之前就会死去了——有多少年了?巫条雾绘。」
她大概是问我住院多久了吧。不过,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不知道,我已经放弃计算了。」
因为去算也没有意义。到死为止,我都无法离开此处。
是吗,女子简短地呢喃。
我讨厌那既非同情也非厌恶的声调。同情是我唯一能够得到的施舍,她却连这点东西也不肯给予。
「被式切断的部位没事吗?听说她刺中了心脏左心房到大动脉的中间,应该是二尖瓣附近。」
她口气平静地说出惊人的台词。这段对话之奇妙,令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真是个怪人。如果心脏被切开,我怎么可能像这样和你交谈。」
「说得正是,我就是在确认。」
原来如此,她是以谈话来确认,我是不是被那个衣着既非西式也非日式的人打倒的对象。
「不过,影响迟早会出现的。式的眼睛威力很强,即使她是双重存在,崩坏也迟早会传递至你这个本体上。在这之前,我有几件事想请教,才特地跑来一趟。」
双重存在……她指的是另一个我吗?
「我没看过飘浮的你,可以告诉我她的真面目吗?」
「我自己也不清楚,毕竟我只看得到从这扇窗户望出去的景物,不过,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一点上。我一直从这里向下看着外头,看着彩绘四季的树木,以及交替出院、住院的人们。即使我出声也无人聆听,即使我伸出手也无法触及那一切。一直以来,我都待在这间病房里苟延残喘,一直憎恨着外面的景色。这种念头就叫诅咒对吗?」
「……嗯,是巫条的血统吗?你的家系属于古老的纯血种,似乎是祈祷方面的专家,本性看来则是靠诅咒维生啊。巫条(Fujoh ) 这姓氏,说不定是转自不净(Fujoh )。」
家系。
我的家,也将在我这一代断绝。因为在我住院不久之后,父母与弟弟便意外身亡。
后来,据说是父亲的朋友代为支付了我的医药费。他的名字就像和尚一样难记,我想不起来他是个怎样的人。
「但是,诅咒不能在无意识下进行。你究竟许了什么愿望?。」
……我不知道。即使是这个人一定也不知道吧。
「你曾持续眺望过外面吗?一年接着一年,一直注视到丧失意识为止……我讨厌外面,觉得怨恨又害怕。我一直从上方向下看着,结果眼睛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异状,变得好像从不远处的中庭空中往下看着地面一样。那感觉就像是我的躯体和心灵留在这里,只有眼睛飞到了空中。可是我无法离开此处,终究也只能从这一带由上往下看。」
「……你将周遭的风景烙印在脑海中了?如此一来,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看得到吧——你就是在那时候失去视力的吗?。」
我吃了一惊,她发现了我几乎失明的事实。
「没错,世界渐渐泛白,最后变得空无一物。我最初还以为是一片漆黑,不过我错了,是眼睛变得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这一点并未造成任何问题。我的眼睛已经飘浮在空中,即使只看得见医院周遭的景色,但我本来就无法离开此处。情况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任何——」
说到这里,我呛咳起来。毕竟好久没说那么多话了,而且,我总觉得眼睑发烫。
「原来如此,这表示你的意识存在于空中是吧。不过————那你为何还活着?如果巫条大楼的幽灵真是你的意识,你应该早就死在式的手中。」
没错,我也对此感到不解。
那女孩……名字似乎叫式,为什么她可以伤到我?
那个我明明无法触及任何事物,相对的也不会为任何事物所伤。名叫式的女孩出现在屋顶上,就像那个我拥有真正的肉体般干脆地杀了她。
「回答我,在巫条大楼的你是真正的巫条雾绘吗?」
「巫条大楼的我,并不是我。我一共有两个,一个一直注视着天空,一个置身于空中。那个我抛下我飞走了。即使是我自己,都舍弃了我。」
女子倒抽一口气,首度展现带有情绪的反应。
「人格一分为二——应该不是吧。你原本只有一个容器,却有人给了你第二个……你用一个人格操纵了两具躯体吗?我的确没看过类似的例子。」
听她一说,或许真是如此。
我抛弃位于此地的我,向下望着都市。可是,不管哪一个我的双脚都绝对无法着地,仅仅是飘浮着。无论我多么渴望,与窗外世界相隔绝的我都无法突破这层隔阂。
即使分开了,我们终究还是相连的。
「——我懂了。不过,为何幻视外面的世界仍无法让你满足?应该没有必要让她们跳楼吧?」
她们——啊,是那群令人羡慕的女孩吗,我对她们很过意不去。可是,我什么也没做,是她们自己要跳楼的。
「巫条大楼的你很接近意识体,你是利用了这一点吗?那群少女打从一开始就在飞翔吧?不论那是只存在于她们梦中的印象,或是她们实际具备飞行能力。
不是罹患梦游症,而身为梦游飞行者的人数比想像中多,但这不成问题。因为,他们若未处在无意识状态中就不会出现任何症状,只有在无意识时才会毫无恶意地飞翔,正常的时候联想都没想过要飞行。在这些飞行者之间,她们是更为特殊的。尽管不是小飞侠彼得潘,幼年期的生物较容易飘浮。那些少女其中或许有一、两个人真的在飞翔,但大多数应该只有意识在飞行,只觉得做了场飞行的梦。是你让她们察觉到这一点,将她们从无意识下的印象拉回现实。
结果,她们得知了自己可以飞行的事实。啊,当然可以飞行,不过那仅限于无意识状态下。要人类单独飞行足很困难的,就算是我,没有扫帚也飞不起来。有意识的飞行,成功率只有三成。那些少女理所当然地试图飞翔,也理所当然地坠落。」
没错,那些女孩在我周围飞翔着。我以为我们做得成朋友,但是她们却没有注意到我,仅仅像游鱼般飘浮着。
当我发觉她们没有意识后,很快就做了决定。我明明以为只要叫醒那些女孩,她们就会注意到我了。
我要的明明只是如此,为什么会————
「你会冷吗?你在发抖。」
女子的声调依然如塑胶般缺乏滋味,我抱住恶寒不止的背部。
「再让我问一个问题。你明明怨恨外头的世界,为何会向往天空?」
那大概是——
「因为天空没有尽头。我认为如果能无拘无束地漫游、能自由飞往任何地方,就可以找到我不讨厌的世界。」
你找到了吗?她问道。
我的恶寒停不下来。我的身躯就像被人抓着摇晃般颤抖着,眼睑变得越来越烫。
我点点头。
「——每天晚上,我都害怕地想,我到天亮时还能睁开眼睛吗?还能活到明天吗?我很清楚,自己一旦入睡就再也没有力气醒来。
在我如同走在钢索上的生活中,有的只是对死亡的恐惧。相反的,我也因此才能产生活着的实际感受。我空虚的生命里只有死亡的气息,却也只能依赖那股死亡的气息才得以活下去……因为平目的我早已是具空壳,除了面对死亡的瞬间外,都无法感受到自己活着。」
没错。所以,我迷恋死亡更甚于生命。
无拘无束地漫游,自由飞往任何地方。
————为了这个心愿……
「你把我家那小子带走,是想拉他一起陪葬吗?」
「不,当时我并未发现这件事。我对生命有所执着,想要活生生的飞翔,如果和他在一起,应该就办得到。」
「……式和你很相像啊。你会选上黑桐还算有救,在他人身上寻求自己缺乏的生存实感,倒也并非坏事。」
黑桐。是吗,那个名叫式的人是来要回他的?他的救星,对我而言则是决定性的死神。
不过,我并不后悔。
「他是个小孩子呢。他总足看着天空,总是那么直率,所以只要他有心,想到飞到哪里去都不成问题。没错——我好希望他能带我一起走。」
我的眼睑好烫。虽然不太确定,我多半I在哭泣。
这些泪水不是出于悲伤——如果真的能和他一起前往什么地方,那该有何等幸福。因为这是无法实现、是不可以实现的梦想,才会如此美丽,让我湿了眼眶。

——那是我这几年以来;唯一看见的幻想(梦)。

「不过,黑桐对天空不感兴趣……越是向往天空的人,就越无法接近天空吗?真是讽刺。」
「是呀。我曾听说过,人类会怀抱着许多不必要的东西。我拥有的只有飘浮,我无法飞翔,只能够飘浮而已。」
眼睑的热度消散。从今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发烫了吧。
这股掠过背脊的寒意,就是如今唯一支配我的事物。
「打扰你了。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今后有何打算?我可以帮你治疗式所留下的伤势。」
我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女子似乎微微皱了眉。
「……这样吗。所谓的『逃』有两种,漫无目的的逃以及带有目的的逃。一般将前者称为『飘浮』,后者称为『飞行』。
你的俯瞰风景属于哪一种,得由你自己来决定。不过,若你要依罪恶感做出抉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并不是根据背负的罪来选择道路,而是先选择道路再背负起自己的罪孽。」
于是,她离开了。
尽管她直到最后都没有报上姓名,但我明白那是因为没有必要。
……她一定早就知道,我会选择怎样的结局。因为我飞不起来,只是浮着而已。
我很懦弱,无法照那个人所说的去做。
所以,我也无法战胜这种诱惑。
那个时候——我在心脏被贯穿的瞬间所感受到的闪光。
那压倒性的死亡奔流与生命鼓动。我虽然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没想到却还保有如此纯粹宝贵的东西。
那就是死。
令背脊为之冻结的恐惧。
为了我一直轻蔑至今的,存在于我生命中的一切。我必须挺身冲撞所有的死亡,去感受活着的喜悦。
但是,我不可能再像那一夜那样死去了。
我大概无法再奢求那样令人震撼的死法,那种如针剑、雷电一般贯穿我全身的死法。
所以,我想尽可能地接近那股感觉。尽管想不出什么点子,但我还有几天的时间,没问题的。
而且,方法早就决定好了。
虽然根本不值一提,我终究认为自己最后还是应该死于从俯瞰坠落。


/俯瞰风景

太阳下山后,我们离开橙子小姐的废弃大楼。式居住的公寓就在这一带,但我住的公寓距离此处有二十分钟的电车车程。
或许是睡眠不足的关系,式的脚步摇摇晃晃,不过却紧靠在我身旁往前走。
「自杀是对的事吗?干也。」忽然间,式这么发问。
「……这个嘛,好比说,我感染了非常凶猛的反转录病毒,要是我活着,全东京市的人都会丧命。只要我一死,所有人就都能得救的话,我应该就会自杀吧。」
「什么跟什么啊。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情况,怎么能拿来做比喻。」
「那不重要啦。但也是因为我很懦弱吧,我不认为自己有胆量为了活下去而与全市的人为敌,才会选择自杀。那样比较轻松啊。一时的勇气,与必须永远维持下去的勇气,哪边比较痛苦,你应该懂吧?这么说虽然很极端,但我认为无论出于何种决断,死亡其实都是一种推卸。不过,当事人可能也有逼不得已想要逃避的时候吧,这点我无法去否定,也无法提出反对意见。因为,我也是个懦弱的人啊。」
……可是,在刚才的状况下选择自我牺牲大概是正确的,此一行为也会获得英雄般的评价吧。
但这是不对的。无论再怎么正当、再怎么了不起,选择死亡都是愚昧的。不管有多没出息、有多错误,我们大概必须为了纠正那些错误而活下去。我们必须活下去,接受自己的所做所为导致的结果。
这么做很有勇气。我不认为自己办得到,也觉得有些自以为是,便没有说出口。
「……呃~总之,这种事是因人而异吧。」
当我半吊子地作个结论,式讶异地看向我。
「不过,你并不是。」
她仿佛看穿我内心的想法般说道。那句话虽然冷淡,却又带着一股暖意。
我总觉得很难为情,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大马路上的喧嚣声渐渐接近。五花八门的灯光与行人、热闹的车灯与引擎声,洋溢的人潮与许许多多的声响迎面而来。
穿越大马路上林立的百货公司后,车站就在眼前。
此时,式停下脚步。
「干也,今晚留下来。」
「啊?怎么这么突然。」
别问这么多,式拉住我的手……式的公寓就在附近,在那边过夜当然省事不少,但我觉得在道德上有些疑虑。
「不用了啦,式的房间不是什么也没有吗,去了也很无聊。还是说你有什么事?」
我当然知道她不会有事找我。既然我明知故问,式应该没有反击的机会……然而,她却像要说错在我身上一样,露出责备的目光提出反驳。
「草莓。」
「啊?」
「你前阵子买的那两盒哈根达斯的草莓口味冰淇淋,还摆在那里,快点解决掉。」
「……话说回来,好像是有这档事。」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在去式公寓的路上,因为天气太热而买的伴手礼。不过,为什么我会买冰淇淋?日子明明都快到九月了。
唉,这点小事无关紧要。看来现在只能顺着式的意思,这让我觉得有点不爽,想稍微做点反击。她有个痛处,一被人提起时不是生气就是陷入沉默。虽然这是黑桐干也发自内心的请求,式却还不肯接受。
「真拿你没办法,那今晚我就留下来吧。不过啊,式。」
嗯?她看了过来,我一脸认真地提议。
「『快点解决掉』这句话未免太粗鲁了,稍微修饰一下你的说话方式吧。因为你可是个女生。」
「——」
式对女生这个名词做出反应。
少啰嗦,你管那么多干么。她不高兴地把头撇向一旁,喃喃回嘴。

/俯瞰风景 完





那一天,我选择走大马路回家。
对我来说,这是难得的心血来潮。
我茫然地走在早已看腻的大楼之间,没多久就有一个人掉了下来。
很少有机会这样听见骨骼折断的喀嚓声,那人很明显是从大楼坠落而死的。
红色在柏油路面上淌流开来,残骸中保有原形的部分,是一头长长的黑发,与那纤细、让人联想到白色的脆弱手脚,还有血肉模糊的遗容。
这一连串的影像,令我幻想着夹在旧书页当中被压成扁平的压花。
我认得那个人是谁。
睡眠(Hypnos )终究得回归于现实(Thanatos ) 。
当我忽略聚集过来的人群迈开步伐,鲜花匆匆地追了上来。
「橙子小姐,刚刚那是有人跳楼自杀吧。」
「是啊,好像是。」
……我含糊地回答。老实说,我不太感兴趣。
无论当事人下了什么决定,自杀还是会被视为自杀来处理。
既非飞行也非飘浮,她最后的意志会以坠落这个名词为终结。这结果只带着空虚,不可能勾起我的兴趣。
「我听说去年发生过很多起,现在又开始流行了吗?不过,我无法理解自杀的人在想些什么。橙子小姐能够理解吗?」
嗯,我再度含糊地颔首。
我仰望天空,仿佛要眺望本来不可能存在的幻象般回答。
「自杀是没有理由的,只不过是今天没能飞起来罢了。」


/1

今晚,我也出门散步。
以夏季尾声来说,今天的天气偏凉,大概是冷风带来了秋天的气息。
「式小姐,今晚请您早点回来。」
我在玄关套上鞋子时,负责照料我生活起居的秋隆如此规劝道。
我无视于他那无趣又缺乏高低起伏的声音,走出玄关。
我经过宅邸庭园,穿越大门。
离开宅邸后,外头不见电灯的光芒。周遭一片黑暗,是个没有人影的寂静深夜。现在是凌晨零点,日期正要从八月三十一日变成九月一日。
风微微吹过,环绕宅邸的竹林沙沙作响。

——我心底浮现一种不好的感觉。

在这样会唤起强烈不安的寂静中散步,是名为式的我唯一的嗜好。
夜色越深,黑暗也变得越发浓郁。
我之所以会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大概是因为想要独处。还是说恰好相反,只是想让自己觉得正在独处……?无论是哪一个,都是无聊的自问。不管再怎么做,我明明都不可能独处的。

————我离开大马路,拐进小巷之中。

我今年十六岁了。
就学年来说则是高中一年级,就读一所平凡的私立高中。无论读哪所学校,反正我都只能留在宅邸里,学历也就毫无意义。那么,还是进入距离最近的高中,缩短通学时间会有效率得多。
不过,这个选择或许出了错。

——巷弄里更加阴暗,仅有一盏路灯神经质地闪烁着。
我忽然想起某人的脸庞,不禁咬紧牙关。
最近这阵子,我有些心神不宁。即使是在夜间散步的途中,也会像这样因为一点契机就想起那个男子。
当上高中生之后,我的环境也没有变化。不管是同学或是学长姊,周遭的人都不会接近我。虽然原因不太清楚,多半是我容易将想法表现在态度上吧。
我极度厌恶人类。打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实在无法喜欢上他们。而无可救药的是,我也是人类,我甚至连自己都讨厌。

由于这个缘故,就算有人跟我说话,我也很难亲切地加以应对。
……我并未因为厌恶而憎恨人类,不过周遭的人们似乎是这么解释的。我这样的性格在学校里传开,大约一个月后,已不再有谁想搭理我。
正好我也比较喜欢安静,就对周遭的反感置之不顾,得到了理想的环境。
可是,这理想却不完美。
在同学之中,唯有一个学生将我视为朋友相待。那个姓氏像法国诗人一样的家伙,对我来说是个麻烦。
没错,真的很麻烦。
——远方的路灯下出现一个人影。
我一时大意,想起了那家伙毫无戒心的笑容。
——人影的举动有些行迹可疑。
事后想想,为什么当时……
——不知为何,我尾随在人影之后。

我会感到如此狂暴的兴奋?



从巷弄走进更深处的小巷后,那里已化为一个异世界。
来到尽头的巷弄不再是道路,发挥了密室的作用。
即使在白天,这条被建筑物墙壁所包围的狭窄小路应该也是阳光照射不到的空间。在这个可称为都市死角的隙缝里,原本应该住着一名流浪汉,现在却不见踪影。
左右两侧的褪色墙壁,被人刷上崭新的油漆。
有什么东西,将这条称不上是道路的狭窄小径淋得湿漉漉的。
时时弥漫在空气中的烂水果臭味,为另一种更加浓郁的气息所污染。
———四周是一片血海。
本以为是红色油漆的痕迹,原来是大量的血液。直到此刻还继续滴在路面上缓缓流动的液体,是人的体液。
窜入鼻孔的气味来自于黏稠的朱红色。
在血海中央,倒着一具人类的尸体。
看不见尸体的表情。他没有双臂,双脚也从膝盖以下遭到切除。他如今已非人类,化为仅会泼洒鲜血的洒水器。

此处已是一个异世界。

—就连夜色的黑暗,也在鲜血的赤红下败退。

——她( Siki)在此绽开笑容。
原本浅蓝色的和服衣摆,已染上鲜红。
她如白鹤般优雅地触碰在地面流动的血液,抹在自己的唇瓣上。
血滴自唇角滑落。
那股恍惚感,令她的身躯为之颤栗。

那是她第一次抹上口红。


/2

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了。
学校生活没有变化,改变的顶多只有校内学生的服装,他们的衣着正慢慢地由夏装换为较厚的秋装。
打从出生以来,我就不曾穿过和服以外的衣服。
虽然秋隆有替我准备适合十六岁少女的洋装,但我从没想过要穿
幸好这所高中是穿便服上学,让我得以继续穿和服度日。
其实我想穿着有衬里的正式和服,但这样一来,上体育课时光是更衣就得用掉整堂课的时间。于是,我选择类似浴衣的单衣和服作为妥协点。我本来担心这身薄衣要如何面对冬季的严寒,不过这问题已在昨天宣告解决。
……事情发生在下课时间。
当我一如往常地坐回位置上,就有人突然从背后开口。
「你不会冷吗,式?」
「现在的气温刚刚好,再下去可能就难受了。」
大概是从答覆中察觉我打算穿和服过冬的意图,对方皱起眉头。
「你冬天也是穿这样吗?」
「是吧。不过不要紧,我会加穿外套。」
为了快点结束对话,我这么说道。
原来和服上还能加穿其他衣服啊,对方吃惊地说完后离去。我也对自己发表的意见吃了一惊。
结果,为了让这个临时编出的谎话变成事实,我买了外套。因为听说穿起来最温暖,我买下皮革制的夹克。进入冬季后应该有机会穿到,在那之前就先搁在一边。



在他的邀请下,我们一起吃午餐。
午餐地点在第二校舍的屋顶上,附近还能看到不少和我们一样的男女二人组。当我仔细地观察那些人之际,他在我耳旁说了些什么。我原本想当作没听到,那个有些危险的名词却让我不得不反问。
「——咦?」
「就是杀人。在暑假的最后一天,西边的商店街发生一起凶杀案,不过还没上新闻就是了。」
「居然有杀人案,治安真差。」
「嗯,而且犯案状况也相当残酷。听说尸体的双手双脚被砍断,直接弃置在现场。现场一片血海,警方做鉴识时好像用铁皮围住了路口。凶手还没抓到。」
「只有双手双脚?人只是被砍下手脚就会死吗?」
「一旦大量失血导致缺氧,生理机能应该也会跟着停摆。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先因出血性休克致死吧。」
他一边咀嚼一边说话。
与他可爱的外表相反,这家伙经常提起这类话题。据说他的表哥是与警方有关的人物……既然会向亲人泄漏机密,地位应该不会太高。
「抱歉,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不会,也不能说完全无关。只不过,黑桐同学。」
什么事?我闭上双眼,向这么反问的同学抗议。
「这应该不是用餐时该聊的话题吧?」
你说得对,黑桐点点头。
……真是的,害我都吃不下才刚买来的番茄三明治了。



我高中一年级的夏天,就在这种骇人的传闻中结束了。
季节缓缓地步向秋天。
这段对两仪式而言与过去有些微妙不同的生活,即将迎接寒冬。



今天从早上开始一直下着雨。
在雨声中,我走过一楼的回廊。
本目的课已经上完,放学后的校舍里没什么学生的踪影。由于媒体已报导了黑桐提及的凶杀案,学校方面禁止学生留下来从事社团活动。
这个月发生了第四起命案。今天早晨秋隆才在车上提过,应该没错。
警方尚未掌握凶手的身分,甚至连犯罪动机都还不清楚。被害者之间没有共通点,全都是在深夜外出时遇害的。
若是发生在远方还能隔岸观火,但当事情发生在自己居住的都市时可就不一样了。学生们要在天黑前回家,不止是女生,就连男生也要集体放学。由于晚上九点过后就会有警官出来巡逻,最近这阵子我也无法在夜间尽情散步。
「……四人……」
我喃喃自语。
我对那四幕景象——
「两仪同学。」
突然有人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一看,那里伫立着一个陌生男子。
他那身蓝色牛仔裤配白衬衫的打扮并不起眼,相貌看来很沉稳,多半是高年级生。
「我就是,有什么事吗?」
「哈哈,别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瞪我好吗。你在找黑桐吗?。」
他脸上浮现好像装出来的微笑,提出愚蠢的问题。
「我只不过是要回家,和黑桐同学没有关系。」
「是吗?事情可不是这样,因为你不明白,才会感到焦虑。你别迁怒得太过火喔,因为责备别人很轻松,会养成习惯的。哈哈,四次未免太超过了吧。」
「——咦?」
我不知不觉地退后一步。
他脸上浮现好像装出来——不,显然是装出来的微笑。
那种满足的表情——与我很像。
「我想在最后跟你好好谈一谈。既然这心愿已经实现,那么就再见了。」
应该是高年级生的男子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没有目送他离开,便走向鞋柜。
我换好鞋子走出校舍,迎接我的只有雨丝,不见应该来接我放学的秋隆。由于雨天走路回家会弄湿和服,我就要秋隆开车接送,但今天他似乎来迟了。
要再换一次鞋子也嫌麻烦,我就在校舍入口的阶梯旁躲雨。
雨丝像一层淡淡的面纱罩住操场。十二月的严寒,将我的呼吸冻成白雾。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回神时,黑桐已出现在我身旁。
「我有带伞喔。」
「……不用了,会有人来接我。黑桐同学快点回家吧。」
「我待会就走。回去之前,我就在这里陪你等吧,可以吗?」
我没有回答。
他点点头后,靠在水泥墙边。
现在我没有心情陪黑桐聊天。无论他说些什么,我打算全部加以忽略。因此,他有没有待在这里都无所谓。
我仅仅在雨中等待着。
周遭不可思议地安静,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雨声。
黑桐没有说话。
他靠在墙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他睡着了?我傻眼地望去,发现他正小声地唱着歌,多半是首流行歌吧。我不禁更加傻眼。后来我问过秋隆,才知道那是一首叫雨中欢唱的著名歌曲,确实是流行歌没错。
黑桐没有说话。
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不到一公尺,两个人如此靠近却没有交谈,总让人心神不宁。
即使情况尴尬,这段沉默却一点都不难熬。
——真不可思议。为什么,这段沉默很温暖?
可是,我突然害怕起来。
我直觉地领悟到,这样下去「那家伙」会跑出来——
「——黑桐同学!」
「有!?」
我无意识发出的叫声,令他吃惊地离开墙边。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探头注视着我,眼眸中映出我的倒影。
在那一刻,大概是我首度看着黑桐干也这个人物,而非至今所做的观察。
黑桐有张还残留着少年影子的柔和脸孔,一双温和的漆黑大眼睛里不带一点杂质。就像显现出他的性格一般,他的发型很自然,既没有染也没有抹定型液。
他戴着现在就连小学生都不会戴的过时黑框眼镜,一身朴素的服装上下都是黑色。这种色调的统一,勉强可说是黑桐干也唯一的时髦之处。
我忍不住心想。
……这个身为好好先生的少年,为什么要在意我?
「……你刚才……」
我垂下头不去看他。
「跑去哪里了?」
「我刚在学生会办公室。有个学长要离开学校,我们办了场欢送会。他叫白纯里绪。我觉得相当意外,他那个人很沉稳,却说什么找到了想做的事,然后就直接休学了。」
白纯里绪,是我不曾听过的名字。
从获邀参加那种聚会,就可以看出黑桐的人面有多广。虽然同学们只将他当成朋友看待,但他在高年级女生之间还颇受欢迎。
「我不是有邀你吗?我在昨天道别时明明问过你,要不要来学生会办公室的。结果我去教室一看,却连一个人也没有。」
昨天他的确这么说过。不过,就算我去参加欢送会,也只会害场面变冷,我还以为黑桐的邀请只不过是客套话而已。
「……吓我一跳,原来你是认真的啊。」
「那还用说吗?真不晓得你在想什么。」
黑桐生气了。他并非在气我的忽视,而是针对我那无聊的想法吧。
我对他的善良只抱着反感,因为那是我从前没有体验过的未知事物。
我就此陷入沉默,从不曾像今天一样迫不及待地盼望着秋隆出现。
不久之后,前来接人的轿车抵达校门,我与黑桐告别。



雨在入夜后停了。
两仪式披上红色的皮夹克外出。
头顶的夜空一片斑驳,月亮不时从布满空隙的云层间探出头来。
便服警官在街上忙碌地巡逻,因为万一碰上会很麻烦,今天她选择走向河滩。被雨打湿的路面反射出路灯的光芒,如蛞蝓的痕迹般闪烁着光泽。
远方传来电车的行驶声。
从车轮隆隆作响的转动声,可以听出电车正接近铁桥。那座跨越河川的桥梁,应该是供电车而非人类行走的。
——她在那儿找到了人影。
摇摇晃晃的式缓缓走向铁桥。

又有一班电车驶过,大概是末班车吧。

与刚才完全不能相比的隆隆巨响响彻四周,仿佛在狭小箱子中塞满棉絮的沉重音压,令她不自觉地堵住耳朵。电车离去后,铁桥下方陡然重归寂静。这片没有路灯也没有月光照射的桥下空间,就像单独被笼罩在黑暗内一般阴暗。
拜此所赐,即使是现在濡湿河滩的赤红也显得黯淡。
这里是第五个杀人现场。
在恣意生长的杂草之间,尸体摆放得宛如花朵。
以头颅为中心,双手双脚就像四片花瓣般散开。与头颅同样被砍断的手脚自关节处扭曲,越发强调出花的模样……有点可惜的是,比起花朵,这图案更像个卍字。
一朵人工的花被弃置在草丛中。
飞溅四散的血迹,将花朵染成红色。
——手法越来越熟练了。
这是她的感想。
她吞了口口水,发觉自己口渴得厉害。不知是为了紧张,还是兴奋——喉咙的干渴甚至变得灼热起来。
这里仅仅充斥着死亡。
式的嘴角扬起一个无声的笑。
她压抑心中的狂喜,一直注视着尸体。
因为唯有这一瞬间,她才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活着。


/3

依照惯例,两仪家继承人每月月初都必须与师父持真刀比试。
许多代以前,有位两仪家当家嫌特地招聘武术老师太过麻烦,就自行建造道场,随心所欲地钻研剑术。这个系统一直流传到现代,不知为何,就连身为女性的我都被要求必须舞刀弄剑。
师父就是我的父亲。比试在他展现出远胜于我的实力、体能后告一段落,我随即离开道场。
道场距离主屋有一段路,若用高中作比喻,就和体育馆与校舍之间的距离差不多。
我踏着不会嘎吱作响的无趣木板走廊往前走。
秋隆在半途中等候着我,身为佣人的他比我年长十岁,大概是拿着替换衣物来给汗水淋漓的我更衣吧。
「辛苦小姐了,和老爷交手的结果如何?」
「老样子。退下,秋隆。更衣这点小事我还做得来,何况你也不是专门被派来服侍我的吧。去跟哥哥会比较有利喔,反正最后会是由男人来继承家业。」
听到我粗鲁的口吻,秋隆回以微笑。
「不,两仪家的继承人除了小姐外别无其他人选,少爷并未遗传到那份资质。」
「——遗传到这种东西,又有哪里好了?」
我直接避开秋隆,走回主屋。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关上房门休息了一会,接着脱下道服。
我朝镜子瞥了一眼。
……镜中映出一具女性的躯体。单看脸蛋的话,若把眉毛画粗、眼神装得凶恶些,看来倒也像个男生。
可是,只有身体是无法掩饰的。姑且不论式,这个随着岁月流逝而成长的女性身躯似乎令织渐渐感到自暴自弃。
「如果我生为男性就好了。」
我漫无对象地说道。
不对——我有说话对象。他是在我心中,名叫织的另一个人格。
两仪家的孩子出生时,都会被取好两个发音相同的名字。
一是阳性的男性名字。
一是阴性的女性名字。
我生为女性,因此叫作式。如果生为男性,就会被命名为织。
至于为何要这样做,那是因为两仪家的孩子有很高的机率生来就具有解离性认同障碍——即俗称的双重人格。
也就是像我一样。
父亲说过,两仪的血脉里有超越者的遗传因子,即使那是一种诅咒……的确是种诅咒没错。在我眼中看来,别说超越者,这样根本就是异常者。
幸好,除了我以外,最近几代之内都没有罹患这种症状的继承人出现。理由很简单,大家都在成年前就进了精神病院。
一个身体里有两个人格的危险性,就是那么高。据说有不少人都因为现实与现实之间的界线变得暧昧不清,最后走上自杀一途。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没出现什么疯狂征兆地渐渐长大。
那是因为我和织不去意识彼此,在互相无视下活到今天。
肉体的所有权绝对性地属于我,织终究只是我心中的代理人格。就像刚才一样,因为具攻击性的男性人格比较适合演练剑术,我才会与织交换。
试着想想,我和织几乎是同时存在的。
这与一般所说的双重人格不一样,我既是式也是织。不过,有决定权的人只有我。
父亲很高兴,在自己这一代能有正统的两仪家继承人诞生。为了这个理由,虽然我还有一个哥哥,身为女性的我却被视为两仪家的继承人看待。
那也没什么不好的,既然决定要给我,我就会收下。
我本来以为,自己会一直过着这样有些扭曲却又安稳的生活。我很清楚,自己只能度过这种生活。
————没错。就算织是以杀人为乐的杀人魔,我也无法抹消织。
在内在饲养「Siki」的我,终究和他一样,只不过是Siki而已。


杀人考察( 前)/

(1)

「干也,听说你跟两仪在交往,是真的吗?」
听到学人的话,我差点吐出口中的咖啡牛奶。
我边咳边朝附近张望。午休时分的教室里很吵杂,幸好没人听见刚才那句胡言乱语。
「学人,你那是什么意思?」
我试着刺探一下,而他无言地张大双眼。
「还装傻,一年C班的黑桐被两仪迷得神魂颠倒可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知道的只有你们而已。」
面对学人这番挖苦,我大概露出了一脸苦相。
我认识式已有九个月,季节也来到逼近冬天的十二月。
……说得也是,都认识了那么长的时间,即使开始交往也不奇怪。
「学人,那是误会。我和式纯粹只是朋友,没有其他关系。」
「是这样吗?」
备受柔道社期待的一年级生粗犷的脸上浮现坏心眼的笑容。
与他的名字正好相反,学人属于运动型,是我打从小学以来的损友。他似乎从长年的来往经验中,听出我并没有撒谎。
「那个两仪,怎么可能会让单纯是同学的人直呼她的名字。」
「我说啊,式反倒比较讨厌别人叫她的姓氏。之前我叫她两仪同学,结果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要说到用目光杀人,她可是超有这方面的才能。
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她不喜欢被人以姓氏相称。她还跟我说过,与其叫我的姓氏,不如干脆喊声『你』就好了。我不愿意这么做,原本要在妥协之下叫她『式同学』,她却连这个叫法也讨厌。怎么样?这就是事情无聊的真相。」
当我回想着四月的往事,学人应了声「那可真无聊。」
「原来如此,真是没有梦想的话题。」
学人一脸可惜地抱怨着……这家伙在期待什么啊?
「所以,上星期在校舍入口的那一次也没有任何暧昧啰?可恶,亏我还特地大老远地
跑来一年C班,早知道就乖乖待在教室里吃饭啦。」
「……等等,你怎么会晓得这件事?」
「我不是说过你们很出名吗?你和两仪上星期六在鞋柜旁肩并肩躲雨的消息,早就传
开啦。既然对象是两仪,就算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勾起大家的兴趣。」
唉……我仰天长叹,只能祈祷话题至少不要传入式的耳中。
「这里是升学高中对吧?我开始有点不安了。」
「我听学长讲,就业率还不低喔。」
……我对这所私立高中的定位越来越有疑问了。
「不过,你怎么偏偏看上两仪?怎么看都不搭啊。」
我记得学长也向我说过类似的话。
学长说的是「黑桐干也明明适合更文静的女孩」,学人的意思大概也是一样吧。
……我总觉得有些火大。
「式才没有你说得那么吓人。」
我忍不住生气地脱口而出。
学人咧嘴一笑……逮着你的狐狸尾巴啦,那笑容仿佛正露骨地说。
「你刚才说和谁没有朋友以外的关系啊?那女人肯定是个狠角色,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就表示你已经为她痴狂了吧。」
那句狠角色,是指她很刚强吧。
尽管这样说是没错,我却不太情愿同意学人的话。
「我也晓得。」
「你是看上她哪里?外表?」
……学人毫无顾虑地追问。
式确实是个美人。但重点不在于外貌,她就是吸引我的注意。
式仿佛随时都会受伤。事实上,她是个坚强到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人,却带着仿佛时时
都会受到伤害的脆弱。
这让我无法丢下她不管,我不想看到她受伤的样子。
「学人你不知道,式也是有她可爱的地方啊……对了,拿动物来比喻的话,就像兔子一样可爱。」
……话一出口之后,我觉得有点后悔。
「你在说什么傻话,她不是猫科动物就是属于猛禽类,离兔子也太远了,远得离谱。两仪才不会因为觉得寂寞而死呢。」
学人哈哈大笑。不过,我觉得式不跟人亲近的一面,还有从远方定睛凝视着我的模样和兔子很像。
……如果这只是我个人的错觉,那正合我意。
「够了,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你聊女孩子的话题。」
抱歉抱歉i在我提出绝交威胁之后,他收住笑声。
「说得也是,她可能出乎意料地像是兔子喔。」
「学人,那种敷衍的附和根本是在讽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起来,兔子也并非无害的生物。在这世上,也有运气不好的话,一击就把人打得脑袋分家的兔子喔。」
他说得非常认真,听得我猛咳了一阵。
「这兔子有够夸张的。」
对啊,学人点点头。
「当然啰,那可是电影里的情节。」


(2)

在第二学期期末考结束的那一天,我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我的抽屉里躺着一封信。不,这个事实本身并没有不可思议之处。问题在于寄信人与信件内容,简单的说,式要邀我去约会。信上写着「明天放假带我出去玩」,写得有点像封恐吓信,害我心乱如麻地回家,抱着被命令切腹的武士般的心情等待天亮。



「嗨,黑桐。」
这是式出现后抛来的第一句话。
式来到约定中的站前广场,身上的服装是……枯叶色的和服与红色皮夹克,我还来不及为了这身打扮而吃惊,她的口吻就先让我眼前一花。
「等很久了吗?真抱歉,我费了一番工夫才把秋隆甩掉。」
她非常自然地侃侃而谈。这不是我认识的式,而是男性的口吻。
我什么也答不出来,重新打量着她。
式的身影没有变化。
虽然身材娇小,她凛然笔挺的背脊与一举一动都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气魄……还有典雅,就像跃动的活人偶一般充满不平衡感,顺便一提,活人偶指的是将「机关人偶」分成两类,其中专在外形上精雕细琢的作品。
「怎么?才晚来一个钟头你就生气了吗?没想到你的心眼还挺小的。」
式探头用黑眸注视着我。
一头黑发随意剪短,她小小的脸蛋与一双大眼睛都有着雅致的轮廓。那双墨色的黑瞳映出黑桐干也的身影,仿佛又望向更远的地方。
……现在想想,从我们初次相遇的下雪天开始,我就迷上了这双注视着远方的眼眸。
「呃……你是式没错吧?」
是啊,式笑着回答,有些傲慢地扬起嘴角。
「不然我看起来像谁?别管那些了,时间宝贵。带我去玩吧,要去哪里就由你来决定。」
式说完之后,就硬拉住我的手臂迈开步伐。
虽然说要由我来决定,结果带头的人还是她,但陷入混乱的我不可能注意到这一点。
总之,我们先到处逛逛。
式没买多少东西,她走进百货公司各式各样的店铺里浏览商品,看够了之后就走向下一家店。
我提议看场电影或到咖啡厅休息一下,遭到拒绝……的确,要我和现在的式一起去那些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
式讲了很多话。
如果我没有弄错,她的精神似乎相当亢奋,就是所谓的兴奋状态吧。我们逛的大都是服饰店,不过全都是女装店,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逛了四小时,征服四间百货公司后,总算感到疲倦的式开口说想吃东西。经过一番犹豫之后,我们最后挑了速食店。
坐定之后,式脱下外套。
那身与环境不相称的和服引来周遭的注目,但她本人好像毫不在乎。
我下定决心,提出从刚才就 血放在心里的问题。
「式,你平常都是这样说话吗?」
「在我出现的时候是。不过,这没有什么意义吧?黑桐你不也可以改变口气吗?」
式好像觉得不太好吃,大口大日地吞着汉堡。
「嗯,不过至今还没发生过这种情况。今天是我第一次出现,过去我的意见都和式一致,就保持沉默。」
……我一点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个嘛……说得简单一点,应该算是双重人格吧。我是『织』,平常的则是『式』。
但我跟式并不是两个人,两仪式永远只有一个。我跟式的差别,大概只在于事物的优先顺序有所不同,我们喜欢的东西顺序不一样。」
她一边说,一边沾湿指尖在纸上写字。纤细白皙的手指,写下织与式这两个发音相同的文字。
「我一直很想跟你交谈,就只是这样:但对式而言,这并不是她最想做的,所以就由我来代她执行。懂了吗?」
「嗯……大致上。」
我没把握地回答。
然而,我对她所说的事深有体会。
我想到了可以印证她有双重人格的例子。我曾在入学前见过式,她却说不记得有这回事。当时我还以为她讨厌我,实情若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理解了。
不,更重要的是,这么相处半天下来,我确定她果然就是式。就和式……不,织所说的一样,她只是说话口气不同,行动本身却与式相同。就连我从她说话方式中感受到的不对劲,现在也已经几乎都感觉不出来了。
「不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就快要瞒不下去了。」
式若无其事地喝起果汁。她将吸管凑到嘴边,又立刻放开。式并不喜欢冷饮。
「坦白说,我就像是式内心那股想破坏东西的冲动,是她最想发泄的感情。但是之前并未出现那样的对象,因为两仪式不关心任何人。」
织淡淡地说。
在那双太过深邃的漆黑眼眸直视下,我动弹不得。
「不过你放心,现在和你交谈的我好歹也算是式。我只是讲出式的意见,不会突然发飙。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只有讲话口气不一样……可是,最近我和她有点不合,我所说的话你就听个一半吧。」
「……不合……那个,你和式之间会吵架吗?」
「拜托喔,人要怎么跟自己吵架?无论做出什么事,那都是我们双方所期望的,因此我们彼此都没有怨言。无论我再怎么挣扎,肉体的使用权仍在式手上。我能这样跟你交谈,也是因为式认为我可以和你见面……不过说了这些话之后,等一下我又得好好反省了。『可以和黑桐见面』,不像是式会说的话吧?」
说的也是,我不由得立刻颔首。
织笑了起来。
「我就欣赏你这点。不过,式却讨厌你这点,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歧异。」
……?那是怎么一回事?
式讨厌我不经大脑的一面吗?
或者,她是讨厌自己欣赏这一点?
明明没有证据,我却感到答案应该是后者。
「说明也告一段落,今天就讲到这里。」
织突然站起身,披上夹克。
「再见。我很中意你,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名叫织的式从皮夹克的日袋里掏出汉堡钱放下之后,飒爽地消失在自动门外。



与织分别后,我回到自己居住的城镇,太阳已经下山。拜那件连续凶杀案所赐,即使时间才到傍晚,路上的行人就变得很少。
我回到家的时候,大辅表哥正好来访。
与织的会面让我精疲力竭,我随口打过招呼之后,将脚放进暖桌里躺了下来。
大辅哥也把脚伸进暖桌下,为了争取在狭窄空间里搁脚,我俩默默地展开一场争夺战。
结果,无处可躺的我只好坐起身。
「你不是很忙吗,大辅哥。」
我边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柑橘边开口,是啊,大辅哥没精打采地回答。
「这四个月就有五人遇害,我当然忙得很。就是因为没时间回家,我才会来舅舅家休息,再过一小时就得出门了。」
大辅哥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这个毫不顾忌地公然宣称自己是懒鬼的人,为何会从事如此不适合的工作,还是个谜团。
「侦查有进展吗?」
「零零星星吧。虽然先前找不到任何线索,凶手在第五次作案时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不过,那条线索也留得很刻意。」
说到这里,大辅哥伸出头趴在暖桌上。
眼前的表哥一脸严肃。
「我接下来要说的,可是禁止对外透露的机密喔。因为也算是和你有点关系,我就稍微透露一下。我已经提过第一具尸体的状况了吧。」
于是,大辅哥开始说明第二名、第三名被害者遗体的状况。
……我在内心祈祷全国的刑警不会这么大嘴巴,并侧耳聆听。
第二个人的身体从脑门到下裆被一分为二。犯案凶器不明,被切成两半的尸体仅有一边紧贴在墙上。
第三个人是手脚被砍断之后,手被缝在脚上,脚被缝在手上。
第四个人被切得四分五裂,上头还留下某种记号。第五个人据说以头颅为中心,手脚被摆放成卍字形。
「很明显是精神异常人士。」
我在觉得想吐之余说出感想,大辅哥也表示同意。
「就是因为太明显了,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干也,你怎么看?」
「……这个嘛,我认为每件凶案都是砍杀致死的事实没什么意义,除此之外就不清楚了。只是……」
「只是?」
「感觉他的手法越来越老练了,下一次或许就不是在户外作案。」
说得没错,表哥抱住脑袋回答。
「猜不出动机,也找不出规律。虽然目前还是在户外犯案,但这家伙是会侵入民宅的类型。要是以后夜里找不到在外面闲逛的猎物,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希望那些高层已经对这一点有所觉悟啊。」
接着,表哥拉回正题。
「在第五个人的命案现场,掉落了这个东西。」
大辅哥放在暖桌上的东西,是我们学校的校徽胸章。虽然这规定常因为本校是便服高中遭到轻忽,其实学生上学时有义务将胸章佩带在身上。
「我们不清楚凶手是因为胸章掉在草丛中才没有发觉,还是故意留下的。不过,这条线索应该代表着某些意义。警方最近可能会去你们学校调查。」
表哥最后露出属于刑警的神情,说了不吉利的台词。


(3)

高中一年级的寒假轻易地结束了。
寒假期间值得一提的事,只有我和织新年一起去神社参拜,除此之外都是平静无波的日子。第三学期开始后,式刻意更加孤立自己。因为连我都清楚感受到,她对周遭展现的排斥。
放学之后,当我前往教室确认大家是否都已离开时,织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她无所事事地站在窗边眺望外头。
她没有叫我来,也没有邀请我。不过,我还是无法放下这个仿佛随时都会受伤的女孩,毫无意义地陪伴着她。
冬季的太阳下山得早,教室被夕阳染成通红。
在唯有红与黑形成对比的教室里,织正靠在窗边。
「我有跟你提过,我讨厌人类吗?」
这一天,织心不在焉地开口。
「我是第一次听到……是这样啊?」
「嗯,式从小就讨厌人类。」
……人在小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晓得吗?以为见到的每个人、整个世界都会无条件地爱自己。因为我喜欢自己,对方当然也会喜欢我,这是种常识对吧。」
「这么说来的确也是这样。小时候不懂得怀疑,我的确认为大家会无条件地喜欢自己,会受到喜爱也是理所当然的。当时我害怕的东西是妖怪,现在害怕的却是人类。」
就是说啊,织点点头。
「不过,这是很重要的。人要无知一点比较好,黑桐。人在小时候只看得到自己,根本不会察觉别人的恶意。就算是误会也好,当被爱的感觉转化成经验,人才能够以善意去对待他人——因为人只能展现本身已具有的情感。」
夕阳的红光落在式的侧脸上。
那一刻——我无法判断她是哪一个「Siki」。
而且,这么做也没有意义。无论是哪一个她,这都是两仪式的独白。
「但我却不同。打从出生起,我就晓得自己与他人的区别。因为织存在于式的体内,从而知晓了与他人的区别。知晓了除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人存在,他们抱着各式各样的念头,不可能无条件地爱着我。从小就发现到他人有多么丑陋的式,自然也无法去爱他们,不知从何时起也变得毫不关心。式拥有的感情只有拒绝。」
——所以,才会讨厌人类。
织以眼神如此说道。
「……可是,这样你应该很寂寞吧?」
「怎么会?式有我啊。一个人的确孤独,不过式并非孤单一人。尽管孤立,却不孤独。」
织露出毅然的神情告诉我。
她的脸上没有逞强之色,是真的对此感到满足。
没错,这是真的。
然而,这是真的吗……?
「不过最近的式怪怪的。体内明明有我这个异常者存在着,她却试图要去否定。否定明明是归我管辖的,式应该只有办法做出肯定才对。」
这是为什么呢?织笑着说。
那个笑容非常凌厉——〡甚至还散发出杀气。
「黑桐,你曾经想过要杀人吗?」
那一刻,落日余晖呈现朱红的色泽,令我心中一惊。
「目前还不曾有过,顶多只有想揍人的念头。」
「是吗?但我却只有这个想法。」
她的声音在教室内回响。
「————咦?」
「我不是说过吗,人只能展现本身已具有的情感。
我承担式心中的禁忌。对她来说优先顺序越低的事,对我而言优先顺序就越高。对此我并无不满,我明白自己就是为此而存在的。我这个人格,负责接收式被压抑的想法。
所以,我总是抹杀着自己的意志,不断杀害织所代表的黑暗,自己无数次杀死自己。我刚才有讲到,人只能展现本身已具有的情感对吧?……我所经历过的情感,就只有杀人而已。」
然后,她离开窗边无声走向我——为什么,我会感到恐惧?
「所以啊,黑桐,对式来说,杀人就等于是……」
呢喃声在我耳畔响起。
「杀了织。杀掉所有企图让织显露在外的人。式为了保护自己,会不惜杀掉所有妄想打开『式』这个盖子的人。」
织轻轻一笑,离开教室。
那是如恶作剧般的无邪微笑。



第二天的午休时间。
一起吃午饭吧?当我开口约她时,式露出打从心底大吃一惊的表情。
自从认识她以来,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吃惊的模样。
「……怎么会。」
虽然哑口无言,式还是接受了我的邀请。用餐地点依照她的意思选了屋顶,她默默地跟在我背后。
式一直沉默不语,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射向我的背脊。
说不定她在生气。不,她一定在生气。
……这也难怪,就算是我也了解织昨天所说的话代表什么意思。那是式的最后通牒,别再和我扯上关系,不然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是她并不明白。因为式总是无意识地提醒我这一点,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我们抵达的时候,屋顶空无一人。
想在一月的寒空下到外面吃午餐的人,似乎只有我们这两个好事之徒。
「外面果然很冷,要换个地方吗?」
「我在这里吃就好,要换请黑桐同学白已换吧I
式客气的台词听得我缩缩脖子。
我们坐在墙边躲避寒风。式坐在地上,连拆也没拆买来的面包。我与她正好相反,已经开始大嚼第二个猪排三明治。
「你为什么要找我说话?」
式的低语来得突然,我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式?」
「……我在说黑桐同学为何会那么没大脑。」
她带着刺人的眼神抛出毒辣的评语。
「好过分啊。虽然有人说我太老实,却没听过有人说我没大脑的。」
「大家一定是不好意思说出真话。」
式自顾自地这么解释之后拆开番茄三明治,塑胶袋的摩擦声与寒冷的屋顶非常相配。
她就此陷入沉默,动作俐落地咬起三明治。
我正好已经吃完午饭,总觉得无所事事。
吃饭的时候,还是需要一些热闹的话题。
「式,你有点生气对吧。」
「……有点?」
她瞪了我一眼……我反省地想着,要主动攀谈时,应该要注意话题的选择。
「我自己也不懂,但是看到你就会让我不愉快。为什么你要纠缠着我?明明织都说成那样了,为什么你的态度和昨天丝毫不变?我实在不懂。」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跟你相处很愉快,却说不出来是哪里愉快……听到昨天那些话还能这样,或许真是我太乐天吧。」
「黑桐同学,你真的清楚我是个异常者吗?」
听到这句话,我只得颔首。
式的双重人格……类似双重人格的状况是真实存在的,的确已经脱离常轨。
「嗯,确实很不正常。」
「对吧?那你应该正视这个事实,我不是一般人有办法相处的对象。」
「要当朋友,正常异常并不是重点。」
式的动作轧然而止。
她的时间仿佛就此停止,甚至忘了呼吸。
「但是,我没办法变得像你那样。」
式说完后,拨拨头发。她的和服袖子跟着一晃,露出包着绷带的纤细手臂。在她右臂手肘附近的绷带非常新。
「式,你那个伤是————」
我还来不及关心,式已先站了起来。
「既然织说的话你听不进去,就换我来说。」
式没有看我,直盯着远方说道。
「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面对这句话,我该说什么来回答才好?
式甚至没收拾午餐剩下的垃圾,就直接走回教室。被单独抛在原地的我,也跟了上去。
「……真是的,被学人给说中了。」
我想起和朋友先前的对话。
或许正如学人所说的一样,我是个笨蛋。
就在刚刚,式明明才在我眼前作出严厉无比的拒绝,我却一点也无法讨厌她。
不,这反倒让我认清自己的感情。我之所以觉得和式相处很愉快,理由岂不是只有一个吗?
「我老早就为她痴狂了。」
……啊,如果能早一点发现有多好。
黑桐干也喜欢两仪式,喜欢到听见她威胁「我会杀了你」都能一笑置之的地步。

(4)

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起床后走向餐桌,刚好碰上正要出门的大辅哥。
「咦,你来了?」
「嗨,我错过末班电车跑来借住一晚,现在正要去署里。当学生真好啊,可以准时放假。」
大辅哥看来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大概正为了调查那件连续凶杀案而奔忙吧。
「对了,你说过警方会来我们学校查案,后来有什么进展吗?」
「那件事啊,应该还会再去一趟。其实,二天前又出现第六个人遇害。被害者最后竭力抵抗,从指甲里找到了皮肤组织,女人的指甲很长,她大概使劲抓过凶手的皮肤。她应该是拚了命地反抗凶手,抓痕抓得很深,验出的皮肤组织足足有三公分长。」
表哥提及的,是没有出现在任何报纸与电视上的最新消息。
但比起这些,另一件事更让我眼前一黑……那多半是因为,式这几天的表现与杀人这个不祥的名词交织在一起。否则的话,为何我会有短短一瞬间将式和杀人魔的身影互相重叠?

「……抓伤?意思是凶手有受伤?」
「那是当然的,难不成被害者会抓自己的手吗?根据鉴识结果,那些检验出的皮肤组织出自手肘。血液鉴定也已经完成,很快就能将他一军。」

我走了,大辅哥道别之后出了门。
我双脚一软,瘫倒在椅子上。
三天前,是我在夕阳余晖中与织交谈的日子。
隔天我在她身上看见的绷带,的确是包着手肘没错。
……我一直呆坐到中午过后,发觉再多想也是无济于事。与其烦恼,不如直接向式本人询问伤口的由来。只要她回答那只是一点小伤,这股郁结的情绪也会跟着消失。



我凭藉学校的通讯录,登门拜访式的家。
她家位于市郊,当我找到的时候,时间早已来到傍晚。
受到竹林环绕的两仪家豪宅,依照武士住宅的规格建造。单凭在地面行走,无法判断这栋围在高墙内的宅邸有多大。如果不搭上飞机从空中俯瞰,就没办法正确地掌握建筑物的规模。
我走过有如山路一般的竹林步道,来到需要抬头仰望的宏伟大门前。
看到这种好像停留在江户时代的宅邸也安装了现代的对讲机,我稍微松了口气。
我按下门铃说明来意后,一位穿着黑西装的男子现身。他年约二十来岁,宛如亡灵一般阴沉,据说是负责照料式生活起居的人。
即使面对身为学生的我,这位名叫秋隆的男性也很客气。
不巧的是式刚好外出,虽然秋隆先生请我进屋等候,但我加以婉拒。老实说,我没有胆量独自踏进这种气派的宅邸。
再加上天色已暗,我决定今天就先回家。
我走了一小时的路抵达站前广场,碰巧遇见学长。他邀我到附近的家庭餐厅吃晚饭,因为聊得太起劲,手表不知不觉已经指向十点。和学长不同,我还是个学生,差不多也该回家了。
和对方道别之后,我这次总算走向车站窗口买了车票。
时刻即将来到晚间十一点。
式已经回家了吗?在走进剪票口前,我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一边在夜间的住宅区前进,一边自言自语。
现在是毫无人迹的深夜。
我有点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要在陌生的街景之中走向式的家。我很清楚就算现在过去,也见不到她。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看到式的家有灯亮着,于是又从车站折返。
在冬季冰冻的寒气侵袭下,我缩着肩膀往前走。
我在不久后穿越住宅区,来到一片竹林,林间正中央有一道石板路。
今晚没有起风,竹林里非常安静。
这里没有路灯,月光就是唯一的指引。
如果在这种地方遇袭,该怎么办才好?我半是开玩笑地想着,这个想法却在心中渐渐扩散。这些连我自己都想抛开的妄想,逐渐形成越来越鲜明的印象。
小时候我很害怕鬼怪,把竹林的影子误认成妖怪,吓到不行。
但是,我现在却觉得人类很恐怖。其实我怕的只是有人潜伏在竹林里的错觉……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那些身分不明的存在其实只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说真的,不祥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
对了,式之前似乎说过类似的话。
我记得她说的是————
我正要回想起来的时候,在前方看见了什么。
「———」
我猝然停下脚步。
这反应并非出于我的意志。因为那一刻,黑桐干也的意识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在前方几公尺处,伫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一袭仿佛正闪闪发光的雪白和服,却溅上了红色的斑纹。
和服上的斑点渐渐扩大。因为倒在她眼前的东西,正咻咻地喷出鲜红的液体。
穿着白色和服的少女是式。
而那喷出液体的东西不是喷泉,是人类的尸体。
「————————————」
我发不出声音。
可是,我一直隐约有这种预感,心中隐约浮现过她伫立在尸体前的影像。
因此我并不惊讶,也没有大哭大叫。
我的意识变得彻底空白。
那具尸体应该才刚断气。如果没在活生生的状态下割断动脉,血液不会喷涌得那么厉害。致命伤在脖子,还有那道斜划过身躯的砍伤。
——与这户武士住宅的大门相衬,是一刀斜肩砍下去的吗?
式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尸体。
那具尸体就是死亡。
光是看到喷洒一地的鲜血就足以令人晕厥﹉遗体的内脏还从腹部漏出,已变成截然不同的存在。
在我眼中,那只是团披着人类外皮的黏糊糊物体。因为它的拟态不够成功,实在让人难以直视……如果是正常人,就不可能办得到。
可是,式却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尸体。她就像是个幽灵,血花不断落在她的和服上。
赤红的斑纹宛如一群红蝶,蝴蝶也扑上了式的脸庞。
浑身是血的式扬起嘴角。
那是恐惧————还是愉悦?
她是式————还是织?
「————————————」
我张口想说些什么,却瘫倒在地。
我吐了。我将装在胃里的东西、胃液都呕吐出来,吐到眼中泛起泪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连这份记忆也一起吐掉。但是没有用,这么做甚至连求个心安也算不上。现坳压倒性的血量单是气味就太过浓郁,让脑髓为之烂醉。
最后,式发现了我。
她仅仅回过头来。
她脸上浮现没有表情的笑容,一个清凉、无比安稳,散发出母性的微笑。
那个笑靥与眼前的惨状太不相称,反倒让我——
我的意识渐渐远去,她走了过来。
最后,我想起她告诉我的话。

——你要当心点,黑桐同学。
不祥的预感,会招来不祥的现实——

……我果然很没大脑。
因为直到面对的瞬间到来以前,我联想都不曾想过自己不愿思考的糟糕现实。


(5)

第二天,我请假没去上学。
有警察发现我站在命案现场发呆,直接将我带回警局询问。
被警方带走后,据说我有几小时都说不出任何话。我花了快四个小时,才让一片空白的意识恢复过来……我的大脑回归现实的机能似乎不太优秀。
等到我在警察署接受过调查并获准离开时,已经赶不及去上学。
从尸体的遇害状况来看,凶手身上不可能没溅到血花。幸亏我的衣服上连半点血痕也没有,再加上又是大辅哥的亲戚,才能免于进侦讯室,改用较为温和的方式询问。
大辅哥说要开车送我回家,我也不推辞地上了车。
「你真的没看到任何人吗?干也。」
「烦死了,我就是没看到。」
我瞪着负责开车的大辅哥,深深地靠在副驾驶座上。
「是吗?可恶,要是你有看到什么就好了……仔细想想,凶手不可能放过日击证人。万一让亲人遇害,我怎么对得起舅舅。对我来说,幸亏你没看到什么东西。」
「大辅哥,这可不是刑警该说的话。」
我若无其事地跟平常一样向表哥答腔,对自己深感厌恶。
你这个骗子,我在心中痛骂自己。
……即使是我,都不敢相信我能这般明日张胆地撒起大谎。更何况这可是刑事案件,如果我不照实说出自己目睹的情况,就会导致案情朝负面发展。
尽管如此,我还是连一句话都没提到式在现场的事实。
「总之,你能平安无事就好。怎么样,第一次看见遗体的感觉如何?」
他还真是坏心眼,居然挑这个节骨眼问这种问题。
「糟糕透顶,我再也不想看见第二次。」
就是说吧,大辅哥愉快地笑了。
「不过这次的遗体比较特殊,一般的状况会好一点,放心吧。」
……真是的,他要我放什么心来着?
「不过,没想到干也会认识两仪家的女儿,这世界还真小。」
这个对表哥来说意外有趣的事实,反倒令我心情消沉。
……虽然发生在两仪家门口的命案被视为先前的连续杀人案之一,调查却轧然而止。
警方做完例行的现场鉴识之后,就无法进入两仪家的土地。根据大辅哥表示,似乎是两仪家施加了压力。
在记录上,这次的案件中,凶手在二月三日(星期六)深夜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犯案,唯一的目击者是黑桐干也。
至于我,也被当成目击到杀人后的现场,在被尸体吓得意识混沌之际受到巡逻员警保护。
无论是两仪家或是我,都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式的事。
「不过,你们查过两仪家的人了吧?」
「不,那家的女儿式就读你的高中,我们很想找她问话,却遭到拒绝。对方说他们只清楚宅邸内的事情,对外面发生的事就一无所知。但我认为她应该没有嫌疑,和案子无关。」
「咦? 」
我忍不住喊出声。
别看我平常态度没大没小的,其实我很信赖大辅哥。在警察署里也有风评,说他全都是靠着能力够好才没被革职。因此,我本来以为他一定会怀疑式。
「这么说有根据吗?」
「嗯~算是有吧。你认为那么漂亮的女孩会杀人吗?不认为吧?我也不这么想,这可是身为男性理所当然的结论。」
……我说啊,这个人为什么会当上刑警?不,那比我更没大脑的态度更让我发出叹息。
「原来如此,大辅哥一辈子都要打光棍了。」
「你再乱说,我就把你关回去喔。」
我已经因为证据不足获释啦。
……不过,我也同意大辅哥的意见。就算没有像他一样敏锐的直觉,黑桐干也认为这
迎中的案件不是式做的。
即使她本人承认罪行,我也相信她没有做。
为了自己的坚持,我必须做一件事。
事件已接近解决的阶段。
从隔天起直到三年后的某一天为止,本来在都市里横行的杀人魔彻底销声匿迹。
对当时的我而言,这件事可说是完全事不关己。
然而,这却是对我和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身涉入的案件。


/杀人考察(前) 完



/4


宅邸门口发生了凶杀案。
那一晚,我在出门散步之后的记忆模糊不清。
不过,如果将不清晰的记忆串连在一起,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我做了什么。
就像织一样,我也对血腥味没有抵抗力。光是看到血,我的意识就会朦胧起来。
这次的尸体所流的血特别漂亮。
在那条通往宅邸的石板路上,石板之间的沟槽宛如迷宫,在那个迷宫里奔跑的红色线条散发出至今所没有的优雅。
只是,问题就出在这一点。
当我察觉的时候,已经有个人在背后呕吐,我回头一看,发现了黑桐干也的身影。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当时也没有产生疑问。
可是,后来我回到宅邸,杀人现场却是在更久之后才被人发现,也没有人提到我曾在现场。
这么说来,当时我只是梦中看到他吧?因为那个正直的同学不可能包庇杀人魔。
然而——事件为何偏偏发生在家门前。
「织,是你动的手……?」
我试着发问,却没有得到回答。
我和织出现了歧异,这感觉正一日比一日更强烈。即使将身体交给织,决定权也在我的手上。可是,我在那时候的记忆为何会变得模糊?
……难道说,只是我没有发觉,其实我也像其他继承两仪家血统的人一样发狂了?
「具有自觉的异常者都是假货。」换成是织,八成会这么说。对异常者而言,周遭的人才是不正常的,不会对自己产生疑问。
起码我便是如此。那就表示我花了十六年的时间,终于体认到周遭众人与自己的区别吗?
不过,这又是谁造成的?
「式小姐,现在方便吗?」
外面传来敲门声与秋隆的声音。
「什么事?」
听到我示意他可以进来,秋隆依言而行。
由于已到了即将就寝的时间,他只有打开房门,没有走进室内。
「好像有人在宅邸附近监视。」
「我听说父亲早就将那些警察打发掉了。」
是的,秋隆颔首。
「警察的监视人员已在昨夜撤离,今晚来的似乎不是警方的人马。」
「随你怎么处置,这跟我没有关系吧。」
「但正在监视这里的,似乎是您的同学。」
听到这番话,我从床上站起身。
我走到可以眺望宅邸大门的窗边,越过窗帘看着外头的景物。
大门周边的竹林中有一个醒目的人影,真希望他起码藏身得高明一点。
「—————」
……我怒火中烧。
「只要您下令,我可以将他请回去。」
「用不着理会那个人。」
我快步折回床边,直接躺了下来。秋隆留下一句晚安后,关上房门。
……即使关掉房间电灯闭起眼睛,我还是完全睡不着。
因为无事可做,我只得无可奈何地再度查看外面。
干也拉起茶色连帽大衣的衣襟,仿佛很冷地发着抖。他一边呼出白雾,一边眺望大门……从脚边还放着保温瓶及咖啡杯这点来看,这家伙说不定是个大人物。
我推翻当时的干也只是场梦的推测。
因为那时候他确实在场,才会像这样监视着我。虽然我摸不清他的想法,但多半是想确认杀人魔的真面目吧。
……总之,我气到达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不知不觉地咬起指甲。
就算经历过那种遭遇,干也第二天还是老样子。
「式,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在干也的邀约下,我跟着走到屋顶上。
也许是因为他只有吃饭时每次都会来约我,我多少产生了被他喂食驯养的感觉。
虽然我已经决定不再跟他扯上关系,却想知道干也对于那一夜的事作何想法。今天他大概会来逼问我吧,我抱着这个念头登上屋顶,可是他却一点也没变。
「你家不会大得太夸张吗?我上门拜访时居然碰到总管出来接待,这种事都可以拿去向别人炫耀了。」
光是从干也知道总管这种过时名词来看,他可没资格取笑我。
「秋隆是家父的秘书。而且总管这个称呼现在已经没人在用,都改称为管理人了,黑桐同学。」
「什么嘛,结果还不是同一种人?」
……话题中谈论到我家的部分仅止于此。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监视早已被我发现,但就算是这样也太奇怪了。
当时,干也明明应该目睹了我浑身是血的样子,为什么还能像从前一样向我露出笑容?
「黑桐同学,二月三日晚上,你——」
「那件事就不要再说了。」
面对我的追问,他只用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带过。
「为什么不要说了,黑桐。」
……真不敢相信,我在无意识间用了织的口吻。听到显然是式的我喊出黑桐,干也有点困惑。
「说清楚,你为什么没对警方说实话?」
「——因为我并没有看到。」
骗人,这是不可能的。那时候,织走向正在呕吐的他——
「你只是碰巧人在那边,至少我也只看到那样。所以,我决定相信。」
骗人,那你又为什么要监视宅邸。
——走向他——
「坦白说,我其实很不好受。我现在正在努力,等我对自己更有自信了,应该就有勇气听你的说法。所以现在就先不要提这件事吧。」
他那就像在闹别扭的表情,让我想拔腿逃跑。
——织走了过去,企图杀掉黑桐干也——
那明明不是我的期望啊。
干也说他相信我。
如果我也可以相信自己并不期望事情发生,就不会尝到这种未曾体验过的痛苦了。
从那一天以来,我开始对干也视若无睹。
经过两天之后,他也不再主动找我攀谈,却继续进行深夜的监视。
在冬季的寒空下,干也会在竹林里一直待到半夜三点。受到他的妨碍,我也无法出门夜间散步。
从他开始监视后已过了两星期,他就这么想揭发杀人魔的真面目吗?我透过窗户偷瞄着他的情况心想。
……真有耐性。
尽管时刻已接近凌晨三点,干也始终盯着大门直看。
他身上并未散发出阴沉的气息——离去时,甚至带着笑容。
「——————」
我焦躁地咬住下唇。
啊,我总算明白了。
他不是想要揭发杀人魔的真面目。
对那家伙来说,相信我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干也毫不怀疑,他打从一开始就相信我不会在夜里出门散步,才会守在那里。
因此看到黑夜平安迎向黎明时,他才会露出幸福的笑容。
他全心信赖着我这个真正的杀人凶手,相信我真的清白无辜。

「——好一个幸福的男人。」

我喃喃自语地想。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莫名地放心。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产生和他在一起的错觉。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去幻想自己也可以前往那一侧。
可是,这绝不可能实现。
我不能存在于那个光明的世界里。
那是我无法进入的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干也带着理所当然的笑容,将我拉向那个世界。
有这样念头的我,对于让我产生这种念头的干也心生烦躁。那个少年,让饲养了织这个杀人魔的我、身为异常者的我体认到自己是个异常者——
「我只要独自一人就足够了,可是你却要妨碍我,黑桐。」
式不想发疯。
织不想崩坏。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我别抱着过普通生活的幻想,就此活下去——



进入二月后,外面的寒气也减缓几分。
相隔数周之后,我再度站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眺望外头。
对我这种人来说,透过窗户望出去的俯瞰视野反倒令人安心。正因为无法触及,我不会对无法触及的景色怀抱希望。
干也一如往常地走进被夕阳染得通红的教室。
织喜欢像这样和他单独在教室聊天。
……而我也不讨厌。
「没想到你会主动约我,你不再对我视若无睹了吗?」
「因为我快忍不住了,才会找你来。」
干也皱起眉头。
在与织互相混淆的感觉侵袭之下,我继续往下说。
「虽然你说我不是杀人凶手……」
夕阳的余晖太过赤红,我看不见对方的脸孔。
「很遗憾的,我就是杀人凶手。你明明也看过犯案现场,为什么要放过我?」
干也面露不服气之色。
「什么放不放过的,是因为你并没有做出那种事。」
「即使我说了我有做?」
嗯,干也点点头。
「是你自己说过,你所说的话只要听信一半就好吧。而且,你绝对不可能会做出那种事。」
听着一无所知的干也一口咬定,我怒上心头。
「——什么叫绝对?
你又知道我的什么了?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相信?」
我的愤怒化为质问宣泄而出。
干也为难起来,脸上浮现寂寞的微笑。
「并没有根据,但我应该会一直相信你吧……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你。」
「——————」
这番话成了最后一击。
那股纯粹的力量、纯洁的台词,拆下我卖弄小聪明的伪装。
在他眼中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对身为式的我来说既是小小的幸福,也是无从阻拦的破坏。
没错,是破坏。我只是透过这个幸福的人,被迫看见了无法实现的时间。
……能够和别人一起生活的世界应该很轻松,我却不晓得那是何物。
我一定不晓得那是何物。
如果我和别人产生连系,织就会杀了那个人。
因为织的存在理由就是否定。
而身为肯定的我,少了否定就无法存在。
由于过去不曾受到什么事物吸引,我得以远离这个矛盾。
在已经发觉的现在,我越是盼望,就越了解那是个绝望的心愿。
这事实让我极度痛苦、极度憎恨。我第一次打从心底憎恨这个家伙。

——干也理所当然地笑着。
我明明无法置身其中啊。

我无法忍受这种存在。
我很确定,这名少年能够轻易地毁灭我。
「——你真是个笨蛋。」
我发自内心地告诉他。
「嗯,常有人这么说我。」
唯有夕阳,一片赤红。
我走出教室,在离开时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今天也会来监视我吗?」
「咦……?」
他发出惊呼,果然没发现我早已察觉他的监视。
干也慌忙试图掩饰,却被我制止。
「回答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有想到的话我就会去。」
这样吗,我如此回答后离开教室。
茜草色的天空带着灰色的光晕。
从紊乱的流云来看,今晚应该会下雨吧。


/5

———当天夜晚。

雨云在入夜后笼罩天空,不久后便下起雨来。
雨声中和了夜色的黑暗与喧嚣。
雨势没有大到倾盆大雨的程度,却也算不上是毛毛细雨。
虽然现在是三月上旬,这场夜雨却寒冷刺人。
黑桐干也与竹叶一起淋着雨,茫然地眺望着两仪家的宅邸,拿伞的手冻得发红。
呼,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干也无意一直持续这种类似变态的行径,如果警方能在这段期间逮捕杀人魔自然是上上大吉,要是往后一星期没发生任何状况,他也准备收手了。
……在雨中进行监视实在累人。
即使干也已开始习惯冬日寒气与水滴的双重折磨,还是会觉得难熬。
「唉……」
他发出叹息。
使得干也心情沉重的不是雨,而是式今天的表现。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相信?他该如何向这么问的她传达心声?
当时的式非常脆弱,干也甚至以为她在哭泣。
雨下个不停。
汇聚在石板上微微发光的水洼,正毫不厌倦地一再掀起小小的涟漪。
雨声安静却又嘈杂。
干也茫然地聆听着,一个较大的声响传入耳中。

啪沙!那是个格外响亮的水声。
干也转头一看,发现一袭红色的单衣。
身穿单衣的少女淋着雨。
少女连伞也没撑,暴露在恣意飘落的雨点中,就像被人从海底捞起一样浑身湿透。
她的短发贴在脸颊上,藏在黑发后的眼眸透出空虚。
「——式!」
干也惊讶地奔向少女。
突然现身的她,究竟淋雨淋了多久?
红色和服紧紧贴在身上,她的身躯就像冰一般寒冷。
干也递出雨伞,从背包里拿出毛巾。
「来,拿去擦擦身体。你在做什么?自己的家明明就在旁边……」
他一边责备,一边伸出手。
少年的缺乏戒心,令她嘲笑起来。

咻!白刃划过空气。
「————咦?」
早在干也察觉之前,手臂上炽热的感觉就让他猛然往后跳。
滴答……某种温暖的物体流过手臂。
我被割伤了?
伤口在手臂?
为什么?
我动不了?
由于痛楚太过锐利,他无法理解这和平常感受到的疼痛是同种东西。
强烈的剧痛,甚至使痛觉也为之麻痹。
干也没有余力去思考。
应该是式的红衣少女展开行动。
或许是因为从前在此地目睹过惨剧,干也的意识尚未陷入混乱。他仿佛事不关己般冷静地纵身往后一跃,逃离现场。

————不,他不可能逃得掉。

就在干也后退的瞬间,她已扑向他的怀中,两者的速度之差是人类与怪物的差距。
唰!干也听见声音从自己的脚上传来,雨中多出了一抹红。
自己的血流过了石板路——看见这一幕,再也站立不住的他仰天倒下。
「啊———」
他的背部撞在石板上,发出喘息。
红衣少女压在倒地的干也身上,毫无迷惘地将手中的刀子抵上他的咽喉。
干也漠然地仰望夜空,看到的是黑暗——还有她。
那双黑瞳里没有感情,只有认真。
刀尖触及干也的喉咙,或许是被雨淋湿的关系,少女看来仿佛在哭泣。
她面无表情。
那宛若面具般的哭泣脸孔是这般可怕,也这般悲哀。

「黑桐,你说话啊。」

式这么开口。
她是要听听他的遗言吧。
「我……不想……死——」
他的声音在颤抖,回答也不知是否是对式而发。
他说话的对象并非式,应该是此刻来袭的死亡吧。
式露出微笑。

「我想杀你。」

那是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容。


——场景转换。


空之境界/序


一九九八年六月。
我进入橙子小姐的事务所就职,顺利完成第一件工作。
说是这么说,我所做的事就类似橙子小姐的秘书,只是和律师讨论如何处理契约上的手续而已。
虽然无法独力承担重任让我有些不满,但我自己最清楚,没读完大学就休学的我还不能独当一面。
「干也,今天不是你去医院探病的日子吗?」
「是啊,我下班之后就会过去。」
「你可以早点离开,反正工作也都做完了。」
戴上眼镜的橙子小姐会变得非常亲切。今天就是这么一个幸运日,她本人据说也刚完成一件案子,正在擦拭爱车的方向盘。
「那我出去一趟,大概两个钟头就会回来。」
「记得带礼物回来喔。」
我转身背对轻轻挥手的橙子小姐,离开事务所。
每个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去探望她。去探望自从那一夜,就再也无法说话的两仪式。
我不晓得她有着怎样的痛苦,在想些什么。
我也不懂她为什么想要杀我。
但是,式在最后露出的那个如梦似幻的笑容,已足以说明一切。
就像学人所说的一样,黑桐干也早已为两仪式痴狂了。光是差点死在她手中一次,还不足以让我恢复正常。
一直在病房中沉睡的式,仍保持当时的模样。
我想起最后那一天放学后,伫立在夕阳之中的式。
在仿佛火焰燃烧般的黄昏时分,式问我,她到底有什么值得我这样相信。
我重复了当时的回答。
……并没有根据,但是,我还是会一直相信你。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你——

那是个多么不成熟的答案。
尽管这决定并没有根据,其实是有的。
她不会杀害任何人,这点我敢保证。
因为她清楚杀人有多痛。既是被害者亦是加害者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多么悲伤的事。
所以我选择相信,相信不会伤人的式与浑身是伤的织。

——相信那个好像随时都会受伤,看来岌岌可危,从未吐露真心的……名叫两仪式的女孩。


0

准备好的棋子有三颗。
依附死亡而飘浮的双重身体者。
接触死亡而获得快感的不适应存在者。逃避死亡而衍生自我的起源觉醒者。
他们将互相纠缠,并于相克螺旋等待。
小时候,有一次玩扮家家酒,我把手掌割伤了。
因为在借来的东西、仿制品、模型……
这些迷你版的煮菜道具里,掺杂了一把真的刀子。
我拿起那柄有漂亮雕饰的小刀玩要,不知不觉在指缝间割出很深的伤口。
掌心沾满血迹的我回到母亲身边,记得她在骂过我之后掉了眼泪,还温柔地拥抱我。
很痛吧?母亲说道。
那些话的意思我听不太懂,但是我很高兴能被人抱在怀里,和母亲一起哭泣。
藤乃,等伤口痊愈就不会再痛了——
妈妈边替我包上白色的绷带边告诉我。
这句话的意思我还是听不懂。

因为我从没有感觉过痛。


/痛觉残留

0

「你带来的介绍信很罕见啊。」
与白袍很相衬的中年教授露出有如爬虫类的笑容,与我握手。
「喔,你对超能力感兴趣吗?」
「不,我只是想了解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就叫感兴趣啊,也罢。喔,用名片代替介绍信还真有她的风格。她在我的学生里是特别出类拔萃的一个,我很中意她。我这里能派上用场的家伙也越来越少了,缺少人才真让人头疼。」
「那个,我是想请教关于超能力的事。」
「对对对,不过,超能力也有种类之分喔。我们这边没进行专门的检测,不知道能不能当作参考。这门学术很遭人忌讳,在日本只有屈指可数的研究设施以黑箱作业的方式进行研究,我也没有详细资料。嗯,据说最近这三年来成果已经提升到相当实用化的水准,不过也很难讲。毕竟这种能力,必须从一出生时就有所突破啊。」
「关于超能力的区别就不必说明了,大概是念动力。我想问的是,人类是以何种形式拥有超能力的?」
「以频道的形式。你会看电视吗?」
「是,我当然会看——这有什么关连吗?」
「就是电视啊,把人类的大脑比喻成频道,你平时最常收看什么频道?」
「……我想想,应该是第八频道。」
「这就是了,这代表第八频道是收视率最好的频道。假设人类的大脑有十二个频道,我和你的脑子总是在收看第八频道……收看收视率最好的节目。虽然还有其他的频道存在,我们却接收不了。大家最常看的节目,也就是常识。活在常识世界之中,只得以在此生活的我们,选择的就是第八频道。听懂了吗?」
「——意思是说,我们只能看见最无害的节目吗?」
「不对不对,这么做是最好的。第八频道是现今的常识,也就是收视率最好的法则。既然我们只得以待在频道中,这样不是最安稳吗?我们生活在常识中,在常识这个绝对法则的守护下互相沟通。」
「那么,其他的频道并不安稳啰?」
「这可难说了。
假设在第三频道,能够接收到植物的语言代替人类语言。
假设在第四频道,原本用来操纵自身肉体的脑波,转而可以操纵外界的物体。
如果有这种频道存在可是十分惊人的。但是,其他频道没有在第八频道内播出的常识,会播放各自专属的『节目(规则)』。既然要在这个时代生活所需的频道是大家共用的第八频道,收看第四频道的人,自然不可能适应社会(第八频道)。因为其他频道里,没有第八频道播出的常识啊。」
「——总之,没收看第八频道的人就是精神异常者吗?。」
「嗯。假设有个人只能接收到第三频道,他可以和植物沟通,相对的却无法与人类交谈。就结果而言,社会上会将这种人视为精神异常,关进医院。
超能力者就是这样的存在。他们天生就是能收到其他频道,而非大众共用频道的人。
不过,大多数的超能力者都可以同时接收第八频道与第四频道,分别使用,既然是电视频道,当然可以切换到自己想看的节目吧?收看第四频道时就看不见第八频道,反过来说也是一样。藏身于世间的超能力者,就是这样靠着切换频道活下去。因此,我们也无法轻易找出他们的踪迹。」
「原来如此,所以——常识对于只能收到第四频道的人来说并不适用。不,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东西。」
「没错。这种人一般都被称作杀人魔或疯子,但我称他们为『不适应存在者』。无法适应社会的人非常多,他们的存在本身却从一开始就无法适应这个社会。他们不应该存在,不,是无法存在。
打个比方,如果有个人从前可以收看一般的频道与第四频道,却因为某些状况导致肉体机能遭到破坏,不能再接收一般频道,这个人就会完蛋。就算他从过往的生活中得知何谓常识,可是无法切换频道,他就无法和我们沟通。因为频率不同啊。」
「……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不适应存在者适应世界吗?」
「嗯,只要停止那个人的生命活动不就好了?」
说得更精确点,只要破坏那个异常的频道就可以了。不过这代表要破坏大脑,终究还是只有杀掉对方这条路可走。目前还没有可以不破坏肉体机能,仅仅破坏组织的便利技术,如果真的有,那才称得上是超能力呢。我想那大概是最强的第十二频道吧,那间电视台什么节目都有。」
哈哈哈,教授打从心底放声大笑。
「……你的意见很有参考价值。博士,这种叫念动力的超能力,最广为人知的例子就是扭曲汤匙吗?」
「怎么,你说的那个人可以扭曲汤匙吗?」
「汤匙我是不知道,但她可以扭曲人类的手臂。」
「类似你这样的成年人的手臂吗?真厉害。比起物体的硬度,物体的大小才是『歪曲』的问题所在。要扭曲人类的手臂,大概得花上七天时间吧。那只手臂是往哪个方向旋转?是右边,还是左边?」
「——方向有什么意义吗?」
「有啊,是轴心的问题。就连地球不是也有回转方向吗?咦,不固定?……嗯'这是实际存在的能力吗?如果是的话,你最好别和对方扯上关系。那个不适应存在者可以接收两个以上的频道,大概还能同时进行左回旋及右回旋。我没有听说过能接收到两个频道,并同时使用的案例。如果001和002合体,即使是009也会落败吧(注:为石之森章太郎漫画<人造人009〉中登场角色。)。」
「……因为时间不多,我就先在此告辞,接下来还得赶去长野县一趟。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嗯,没关系、没关系。既然是她介绍的,欢迎你随时来访。
对了,苍崎她过得好吗?」


/1

浅上藤乃意识朦胧地坐起身。
她置身于一个房间里,周围不见人影。
屋内没有开灯。不,这里本来就没有装电灯。
唯有漆黑的黑暗,散落在她的周遭。
「啊———」
藤乃苦恼地叹口气,触摸自己的长发……原本从左肩垂至胸口的发丝不见踪影,大概是被刚才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拿刀子割掉了。想起这件事之后,她终于环顾四周。
这是个建造在地下室的酒吧。自从半年前由于经营困难而结束营业后,这间废屋就变成不良少年的聚会场所。
……一张折叠椅被粗暴地扔到一角……室内正中央只剩下一张撞球桌……从便利商店买来的简单食物吃得到处都是,空盒堆积如山。
种种怠惰的痕迹,仿佛构成了丑恶的残渣。屋内充斥着一股馊味,令藤乃心生不快。
这是个废墟,还是位于遥远国度的贫民窟暗巷?她根本无法想像,爬上楼梯之后外面会有正常的街景。此处唯一正常的,就是他们带来的酒精灯散发的味道。
「嗯———」
她举止文雅地环顾四周。
藤乃的意识尚未完全恢复,还弄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她捡起掉落在一旁的手腕。被扭断的手腕上挂着电子表,荧幕显示现在是九八年七月二十日。
时间是晚上八点,距离事情发生后经过不到一小时。
「呜……!」
一股突发性的疼痛袭来,藤乃不禁呻吟。
她的腹部残留着强烈的感觉,仿佛从体内绞紧的焦躁感,让她难以承受地缩起身子。
她的手撑在地板上,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仔细一看,这座废墟的地板已经被水淹没。
「……啊,今天好像下了雨。」
藤乃自言自语着站起身。她瞥向自己的小腹,上头沾着血迹。
那是她——浅上藤乃被这些陈尸一地的男人刺出的伤口。



拿刀子刺伤藤乃的男人,在街上恶名昭彰。他在那些高中辍学生里面格外显眼,大家都听说过,他是那群小混混的老大。
作为娱乐的一环,召集一群臭味相投的伙伴纵情享乐的他强暴了藤乃。
这么做没什么理由。只是因为藤乃是礼园女子学院的学生,又是个美女罢了。
单是一次的施暴,不足以让有点野蛮、任性到不知反省为何物又脑袋空空的他,还有那群相似的同伴感到满足。
他们本来还知道自己有可能受到制裁,但一发现藤乃没找任何人商量,只是独自烦恼之后,就改变了态度。他们察觉自己掌握优势,多次将她带进那座废墟。
今晚也是其中的一次,他们已经彻底安心,也渐渐开始厌倦这样的行为。
那男人会拿出刀子,应该也是想打破这惰性的重复模式。即使遭到强暴,藤乃依然过着不变的生活,这一点似乎伤害了不良少年老大的自尊心。他想要明确的证据,证明史配藤乃的人就是自己。为了达成目的,他准备好刀子来施加进一步的暴力。
然而,少女却只露出更为冷淡的神情。
他暴怒地压倒即使被人拿刀威胁也神情不变的少女,然后————
「……衣服弄成这样,根本没办法出去。」
藤乃摸摸浑身是血的自己,垂下眼眸。
她身上只有小腹的刺伤流过血,可是从头发到鞋子都沾满了他们喷出的血花。
「弄得全身脏兮兮的——真像个笨蛋。」
比起至今一直遭到强暴的事实,她似乎更无法容忍这身血汗。
少年们的尸块散落一地,藤乃踹了其中一具尸体一脚。自己和平日天差地远的凶暴性令她感到惊讶,同时也思考着。
外头在下雨,再过一小时后行人也会变少。现在是夏季,即使淋雨也不必担心会冷。
就边让雨水洗刷血痕边走到公园,在公园设法打理干净————
一做出结论之后,她立刻恢复冷静。
藤乃在血洼中前进,在撞球台坐了下来,这才开始数起尸体的数目。
一、二、三、四……四……四……四?再怎么数都是四具……!?
竟有这种事————少了一具。
「有一个人逃掉了————」
她轻声呢喃。
我大概会被警察抓走吧。只要他冲进派出所,我就会直接被捕。
可是——他真的会去派出所吗?
他要如何说明此处所发生的事?
从他伙同数人绑架名叫浅上藤乃的少女联手施暴,威胁她「如果不想让事情在学校公开,就乖乖听话」开始说明吗——?
怎么可能。这种事非但不可能发生,那些小混混也没能力编出能隐蔽事实的精巧谎言。
藤乃稍微松了口气,点燃放在撞球台上的酒精灯。
呼地一声,火焰照亮黑暗。
十六块四分五裂的肢体自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如果在现场找一下,躯干和头颅应该也各有四个。
在橙色火光映照下,这个被疯狂漆上一片赤红的房间,在一切意义上都已宣告完结。
藤乃并不太在意这片惨状。
……有一个人跑掉了,她的报仇还没有结束。
令人高兴的是,还没有结束。
「我非得报仇不可吗?」
我必须再杀一个人,这个事实让藤乃心生恐惧。我不可能办得到,她身躯颤抖着。可是,不把他灭口自己就会有危险。不,就算如此,我也不想再犯下杀人这种恶行了——
这是她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在血洼的倒影中,她的嘴角浮现浅笑。



痛觉残留/


七月也接近尾声,我的身边发生了不少热闹的状况。
躺在医院病床上昏睡长达两年的朋友恢复意识、我在休学后进入的工作岗位上完成第二件大案子、相隔五年不见的妹妹来到东京,让我忙得没时间喘口气。
黑桐干也的十九岁夏天,就在这番手忙脚乱中揭开序幕。
今天是久违的假日,高中时代的朋友约我出去聚餐,等我注意到时已经错过了末班电车。
其他参加聚餐的人招了计程车,但明天才是发薪目的我没那种闲钱可花。
无可奈何之余,我只得步行回家。幸好,我的住处距离这里只有两站。直到刚才都还是七月二十目的日期,已经切换为二十一日。
午夜零时过后,我独自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因为明天是非假目的关系,闹区正准备入睡。今晚下过大雨,虽然雨势已在夜色转深后停歇,柏油路上却还残留着水洼。
湿漉漉的路面响起水声。
时值盛夏,今夜的气温也轻轻松松地超过三十度。夜间的热气与雨水的湿气黏贴在皮肤上,我正觉得心烦时,忽然发现有个女孩子蹲在马路上。
一身黑色制服的女孩,正痛苦地捂住小腹蹲在路旁。
……我看过这件让人联想到教会修女的制服。这朴素却高雅的设计,属于著名的贵族学校礼园女子学院。根据学人的说法,这套制服「就是有女仆装的味道这点好」,大受有那方面嗜好的人欢迎。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包括在内,只是因为妹妹就读礼园才会有印象。
「听说礼园是全体住宿制的学校……」
而她却在这种时间出现在这种地方,太奇怪了。她碰到了什么麻烦吗?或者是不遵守校规的不良少女?
一方面也是看在她与妹妹同校的关系,我开口呼唤少女。
小姐?少女听到我的声音后缓缓地回过头,一头束起的长长黑发随之流泻。
「————————」
她似乎微微地——难以察觉地倒抽了一口气。
眼前是一位长发少女。她的眼神沉稳,看起来非常文静。她五官端正的娇小脸蛋长得很可爱,却有着精致锐利的轮廓。那种微妙的平衡感,很接近日本人偶的美。
她的长发笔直地披在背后,左右两边各有一束头发在耳畔稍微扎起后垂到胸前,互相对称。本来左右对称的发丝只有左边空空荡荡,就像被剪刀剪掉了。
少女的浏海修剪得很整齐,一眼就让人联想到豪富之家的千金。
「有什么事吗?」
少女脸色苍白地回答。
她的嘴唇泛紫,显然出现了发绀症状。她一手捂住小腹,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
「肚子痛吗?」
「不是的,那个——我,这个——」
少女装出平静的模样,回答的话语却徒劳地兜着圈子。
她看起来摇摇欲坠,简直就像我第一次遇见时的式,散发出随时都会倒下的气息。
「你是礼园的学生对吧。错过电车了吗?这里离礼园很远,要我帮你叫计程车吗?」
「不,不必了,我身上没有钱。」
「嗯,我也没有。」
是吗,少女困惑地眨眨双眼。
……看来我反射性的回应太出人意表了。
「这样啊,那你家就在附近吧。我听说礼园是全体住宿制的学校,原来可以申请外宿
吗?」
「不,我家距离这里比学校更远。」
真伤脑筋,我搔搔脑袋。
「那你是离家出走啰?」
「是的,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真头痛。
仔细一看,少女已经浑身湿透。雨下到刚刚才停,她之前大概连伞也没有撑,身上正滴着水滴。
打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讨厌见到被雨水打湿的女孩。
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我自然地脱口而出。
「今晚你来我家过夜好了?」
「这怎么行,我方便过去打扰吗……!?」
少女依然蹲在地上,露出求助的眼神问道。
「嗯。我是一个人住,没问题的,但我不保证你的安全喔。虽然我没那个意思,万一发生什么巧合,我说不定会改变主意。我好歹也是个健康的年轻男人,请你把这种风险考虑进去。要是你可以接受的话,就跟我来。很不凑巧,今天是发薪目的前一天,我家里什么也没有,不过起码还有止痛药。」
少女很高兴。看到她毫无戒心又纯真的笑容,我也跟着高兴。
当我伸出手后,她缓缓地站起身——那一瞬间,我发觉少女所坐的柏油路面仿佛沾着红色的污渍。



「还得走一段路,如果你觉得很难受就跟我说。区区一个女孩子,我还背得动。」
「好的。不过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不会痛。」
她客气地回答,一只手却仍然捂在小腹上,怎么看都像是正承受着什么疼痛的折磨。
我不知怎地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
「肚子痛吗?」
不,少女在否定后陷入沉默。
我们缓缓地往前走。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少女颔首。
「——是的。非常……非常痛,我快哭了——我可以、哭吗?」
当我点点头,她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
……不知为何,不可思议的是,她露出仿佛在作要的表情。



由于少女没有说出姓名,我也没有报上名字。我总觉得,这么做比较有礼貌。
我们回到公寓时,她表示想借用浴室冲澡。因为她还想烘干湿透的制服,我便离席回避。
我找个常见的藉口说要出去买烟,就出了门。再也没有什么时刻,会比跑去买一包没有在抽的烟更让我亲身感受到自己是个滥好人。
消磨了大约一小时后,我折回公寓,发现少女已经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着了。
我将闹钟时间拨到七点半,放在床头。
……要入睡时,我格外地在意少女那件腹部被割破的制服。
隔天早晨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她无所事事地正坐在起居室里。
看到我已经起床,她向我行了一礼。
「昨晚承蒙你的照顾。虽然不能有所回报,但我真的很感谢你。」
我告辞了,少女说完后起身准备离开……一想到她特地正坐在那边等待只是为了致谢,我就不忍心让她直接回去。
「等一下,起码先吃过早饭吧。」
听到我开口挽留,她乖乖地依言而行。
因为家中剩下的材料只有通心粉和橄榄罐头,早餐自然就是义大利面。我迅速做好两人份的餐点端上桌,和少女共进早餐。为了弥补会话的空白,我打开电视,荧幕上一大早就播出耸动的新闻。
「——哇,这事件还真合橙子小姐的胃口。」
如果她本人听到这句话,恐怕会拿拖鞋扔我。不过,新闻内容确实带着强烈的猎奇色彩。
身在现场的播报员淡淡地说明情况。
在一间从半年前就停止营业的地下酒吧中,发现了四名青年的遗体。四人的手脚全数惨遭凶手扭断,现场似乎化为一片血海。
地点倒是很近,距离昨天的聚餐场所大概有四站的车程。
——手脚不是被砍断,而是被扭断的,这种描述方式听来有些不恰当。但新闻并未追究这一点,开始发表被害者的身分。
遇害的四名少年都是高中生,以现场附近的闹区为中心厮混。他们好像也涉足毒品买卖,接受采访的相关人士在麦克风前说起被害者生前的样子。
「那群家伙,就算被杀也是当然的。」
电视中传出经过变声的台词,就像在责备死者的新闻内容令我心生反感,关掉电视。
我不经意地望向少女,她正痛苦地按住腹部。她的早餐连一口也没动过,看来肚子还是不舒服……因为少女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这个世上,没有人就算被杀也是当然的。」
她喘着气如此说道。
「为什么——我的伤明明痊愈了,怎会这么……!」
少女粗暴地从椅子上站起身,甩着头发一路奔至玄关。
我慌忙追上去,她却低着头伸出一只手,示意我不要靠近。
「等等,你还是等到身体好一点再走吧。」
「没关系,我——果然已经回不去了。」
她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那忍着痛的面容,和式——非常相似。
等待疼痛缓和之后,少女深深地一鞠躬,握住门把。
「别了,希望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少女就此离去。
在她宛如人偶般沉静的容颜上,唯有限眸仿佛泫然欲泣。
结束与陌生少女的相遇后,我前往事务所。
我上班的公司没有正式的名称,虽然专营人偶制作,但大部分的工作都与建筑方面有关。
身为所长的苍崎橙子是名外表看来年近三十的女性,一个买下半途停工的废弃大楼当事务所使用的怪人。简单的说,这里并非一间公司,只不过是橙子小姐个人兴趣的延伸。
我来这样的地方工作有种种原因,不过这就是黑桐干也现在的日常生活。
抱怨归抱怨,但我并无不满,反倒觉得自己很幸运……这里虽然有些问题,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我想着这些事,已经抵达了公司。
大楼一共有四层高,事务所设在四楼。
位于工业区与住宅区之间的大楼宛若一座伽蓝,明明不高,却震慑了仰望者的心灵。
由于没有电梯,我走楼梯爬上四楼。
刚走进事务所,我就看见那片一如往常凌乱的景物中站着一个不相称的身影。
少女穿着近乎黑色的深蓝和服,回头以倦怠的眼神望向我——那袭和服上印着类似鱼的图样。
「咦?式,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说成这种地方也太失礼了,这里好歹也是你工作的地点吧,黑桐。」
在式的对面,坐在办公桌前的橙子小姐瞪了我一眼。
她叼着香烟,依然是一身朴素的服装。她身穿足以出席丧礼的洗炼黑长裤配白衬衫,戴着单边耳环,颜色当然是橘色的。我不清楚原因,但这个人似乎有非要在身上佩带一样橘色饰品的偏好。
「你来得真早,我不是告诉过你最近都没有案子,今天等到下午再过来吗?」
「不,这可不行。」
没错,我的金钱状态不容许我这么做。毕竟当手头只剩下电车月票和电话卡时,实在让人不安。
「更重要的是,式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我找她来的,有点生意上的事要处理。」
式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爱困地揉揉一边眼睛。她昨晚又出门散步了吗?她从昏睡状态中醒来还不到一个月,我们不知怎地变得有些说不上话。
式看来不太想开口,我便走向自己的位置。
……没有工作可做总是让人心情沉闷。这种时候只能靠闲聊来撑场面,我也碰巧有消息可以拿来当话题。
「对了。橙子小姐,你看过新闻了吗?」
「你是说宽广大桥(Broad Bridge )吗?又不是在国外,日本才不需要这么大的桥。」
听到她的抱怨,我不禁退缩。
橙子小姐所说的,是那座预计明年完工、全长十公里的大桥。我们居住的城市离港口很近,只需二十分钟车程就能抵达建造在海埔新生地上的人工港,这座港口的地形却有些问题。
简单的说,就是港口中间隔着海湾。港口在地图上呈弦月状,要从弦月的最上端前往最尾端会被迫绕上一大段远路,沿着弦月外围的巨大弧形兜一圈。为了消除市民的不满,对此感到忧心的市政府开发部门与大型建设集团合作展开行动。
他们试图以巨大的跨海桥连结弦月两端,变曲线为直线……当然,建设所需的莫大资金大半来自我们缴纳的税金。说要消除市民原本并不存在的不满,反倒引出真正的不满,这真是最简单的例子。
这座问题大桥内部有水族馆、美术馆,还有座能够容纳一千辆车的大停车场,真不知道是桥还是游乐园。那里在不久前还单纯地称作观布子大桥,不过听橙子小姐的口气,似乎已正式定名为宽广大桥。
顺便一提,我和橙子小姐都对这件事没有好感。
「但是橙子小姐,就算觉得讨厌,你却租下了大桥内部的展示区耶。」
「我可不是自愿的,只是有个熟人拿租用权代替报酬付给我。虽然要卖掉也可以,但我和浅上建设多少有点交情,总不能倒费他们的东西。真是的,无法换钱的权状比草纸还不如。」
她恶声恶气地抱怨,似乎正缺钱川。
……我有种讨厌的预感。
「社长,我不想刚到公司就开口提这种事,不过请发薪吧。」
「黑桐,关于这件事,问题在于我现在没钱。不好意思,这个月的薪水就让我下个月再发吧。」
橙子小姐以完全的平常心断然回答,而且还是一口咬定,好像我才是坏人似的。
「请等一下,你昨天不是才汇出快一百万吗?怎么能说没钱!?」
当然是拿去花掉啦。橙子小姐将椅子晃得嘎吱作响,这么反驳。
式羡慕地注视着她……的确,橙子小姐看上去很开心。
不,这种事现在无关紧要。
「你到底是花到哪里去了?橙子小姐。」
「这东西也没什么好提的啦,也不过就是维多利亚时代的灵应板。虽然效果不太能期待,但毕竟是将近百年前的东西,多少仍有其价值存在。不论看起来再怎么不起眼,只要留有魔术的痕迹并经过岁月洗礼,就会产生附加价值。
就算这样,派不上用场还是派不上用场,算是我个人兴趣的收藏品吧。」
她淡淡说明着,我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苍崎橙子是一名魔术师。如果她是个变魔术的那该有多好,但事实就是事实,我也只能承认。
身为魔法使的她,还在继续辩解。
「我突然发现这块宝,就一时冲动买了下来。火气别这么大嘛,我现在也是身无分文啊。」
—……要我别发火,是强人所难。
因为亲眼目睹过橙子小姐创造的奇迹,我觉得她缺乏生活能力的一面也是种可爱之处,但今天我却无法如此宽大为怀。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在说笑,这个月是真的没有薪水可领?」
「对,员工请自行筹钱。」
我明白了,我这么回答之后站起身。
「那么,为了筹措这个月的生活费,请容我早退。应该可以吧?」
「可以啊。对了,黑桐,我有另一件事想拜托你。」
橙子小姐改变了口气,事情和她找式过来的理由有关吗?我压抑心中的怒气,停下脚步。
「什么事?橙子小姐。」
「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钱?你也看到了,我连半毛钱也没有。」
「——我全力拒绝。」
我用力关上大门,离开事务所。



在一旁看完黑桐干也与苍崎橙子这场斗嘴之后,两仪式终于开口。
「橙子,你话还没说完。」
「对喔。我本来不太想接下这类委托,偏偏不向钱低头也活不下去……真是的,我又不是炼金术师,居然会为钱所困。这都是因为黑桐不肯资助我的关系。」
真不愉快,她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揉熄。
干也多半更不愉快吧,式心中想道。
「好,是关于昨晚的案件——」
「内容你就不用再说了,我大概都了解了。」
「喔——是吗。我只有说明了现场的情况而已,资料就足够了?你很能举一反三嘛。」
橙子以意有所指的眼神瞥向式。
关于发生在昨夜七到八点之间地下酒吧凶杀案,她明明才讲出结果,式却表示已了解这是个怎样的事件。
「据说委托人知道凶手是谁,你的工作是尽可能保护凶手,但只要对方稍有反抗——可以不留余地直接杀掉。」
这样啊,式简短地回答。
工作内容很简单,只是找出凶手并杀了他。
「不过,之后呢?」
「如果你杀掉凶手,他们会将事情处理成意外死亡。对委托人而言,她在社会层面上等于已经死了,杀掉死人并不违法。如何?我认为这份工作很适合你。」
「还需要我回答吗?」
说完之后,式迈开步伐。
「何必急成这样呢?原来你这么饥渴啊,式。」
式没有回应。
「这是对方的照片与经历,连长相都不清楚,你是急着要上哪去?」
橙子傻眼地扔出资料,式只以眼神回答了她。
装着资料的信封啪地一声落在地面。
「不需要。那家伙绝对和我是同类。
————所以,我们一定会在相遇的瞬间展开厮杀。」
只留下衣物摩擦声与冷酷的眼神,两仪式离开了魔术师的工房。



顺势冲出事务所之后,我只得无可何地找朋友借钱。
我们约好在我六月休学离开的大学见面,正午过后,学人昂首阔步地走进餐厅。在高中时代就体格健硕的他,现在气魄更是逼人。」
听完我的来意,学人果然面露难色。
「真让我惊讶。居然为了借钱约人出来,你真的是黑桐干也吗?」
「只要被逼到绝境,我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尽管不太想说,但现状正是如此。」
「所以一开口就要借钱吗?真不像你,你也知道我天天缺钱吧?比起找我白费力气,回去跟你爸妈借不是更快?」
「你也帮帮忙,我要从大学休学时和家里大吵一架,就没再联络过了。我现在哪还有脸回去?」
「哈哈,毕竟你顽固的地方异于常人嘛。你跟你爸狠狠吵了一架是吗?」
「我家的状况不重要吧。你是借还是不借?」
「怎么啦?你火气不小喔。」
「多管闲事。」
当我这么瞪着他,学人干脆地答应了。
「只要报出你的名字就能筹得五、六万圆,如果还不够的话就由我来出。不过,你也该礼尚往来啊。」
……看来这家伙似乎也有求于我。
学人打量周遭,确定附近没有人影后小声地开口。
「总而言之,我想要你帮忙找一个人。我有一个学弟没有回家,听说是惹上了什么麻烦事。」
学人的话听来相当不妙。
那个失踪的学弟名叫凑启太。
从昨天开始下落不明的他,据说与昨晚那场猎奇凶杀案的遇害者是一伙的。昨夜,凑启太和朋友连络过一次,但他的状况实在太过反常,让接到电话的朋友跑来找身为学长的学人商量。
「启太那家伙嚷嚷着什么我会被杀,但他只打过那一通电话,就算打他的手机也没人接。接到电话的家伙告诉我,他好像很茫。」
学人说的很茫,是指嗑药吗?最近,不会留下后遗症的入门用麻药变得价格低廉,容易入手。比方说LSD一类的药,就连高中生也弄得到手,不过没必要勉强去碰。
「……我说啊,你觉得我适合那种暴力的世界吗?」
「这是什么话,你明明最擅长像这样寻找失物了。」
「……那个叫启太的,平常就会嗑药吗?」
「不,会碰的是那些被杀的家伙。你不记得启太了吗?他是以前很喜欢黏你的家伙之一。」
「——啊,原来是那孩子?」
在高中时代,我不知为何很受这一类学弟的仰慕。人概达因为我是学人的朋友,让他们另眼相待吧。
「……唉,希望他只是吃了不习惯的药产生幻觉就好O那群家伙用的药是是UP系还是DOWN系?」
毒品分为会使人精神亢奋、心情欢快的UP系,以及反过来变得阴郁消沉的DOWN系。
学人说出的药名属于DOWN系。
「如果他用嗑药来逃避恐惧——那就糟糕了,他说不定真的已被凶手盯上……没办法,我就答应下来吧。告诉我那群人的交友关系。」
学人好像就等我这句话,立刻拿出地址。交游特别广似乎是这伙人的特征,上面记载了数十人的名字与手机号码,以及各个团体的出没地点。
「一找到人我就通知你,我这边说不定会先安置他,没关系吧?」
我所说的安置,是指将启太交给我身为刑警的表哥大辅。
学人点点头,大概是事先想到过这一点。
生意就这么说定,我先借了两万圆当作搜查资金。
和学人道别之后,我前往命案现场看看。因为直觉告诉我,要做就非得认真去做。
我可不是用轻率的心态接下找这个人的委托。
即使内心明白不应该牵扯进去,但我也明白凑启太这个学弟的处境岌岌可危,无法拒绝。

/2

电话铃声响起。
在响了大约五声后,电话切换至答录机。
哔的一声之后,我过去好像很熟悉的男声传来。
「早安,式,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我和鲜花约好今天中午在车站前一间叫Ahnenerbe的咖啡厅见面,但我恐怕不能过去了。你应该有空,帮我告诉她我不会到。」
电话就此挂断。
……我挪动倦怠的身体,望向放在床边的时钟。
七月二十二日,上午七点二十二分。
距离我回家才只过了四小时。
或许是因为我接受橙子的委托,昨晚一直在街上徘徊到凌晨三点的缘故,身体还很渴望睡眠。
我重新盖好毛毯。
即便是盛夏清晨的炎热,对我也影响不大。两仪式从小就既能耐热也能耐寒,现在的我也继承了这种体质。
我躺了一会,电话铃声再度响起。
电话切入答录机,接着传来我不太想听到的声音。
「是我。你看过新闻了吗?没有对吧。不看也没关系,我也没看。」
……我从以前就常常会想这女人的思考回路是否和我大不相同,现在更是确定了。不可以试图理解橙子话中的意义。
「昨晚发生的死亡事件共有三件。已经化为例行公事的跳楼自杀又追加一人,还有两件情杀。因为每一件都没有上新闻,应该是当成意外处理。不过,只有一个案子很奇怪。如果你想知道详情,就来我这里一趟。啊,不,你还是别过来吧。试着想想,在电话里交代一下就够了。为了让睡昏头的你也听得懂,我就说得简单些。总之,增加了一个牺牲者。」
电话就此挂断。
我的理智也差点就此断线。
牺牲者增加了一个还是两个,和我毫无关连。就连身边的现实都让我感到朦胧不清,那么遥远的事根本没有价值可言。
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的死亡,给我的印象比起晨间阳光更加薄弱。
等到身体从疲倦中恢复后,我起了床。
我依照从前的式十六年来所习得的常识弄好早餐,吃完之后准备出门。
今天我穿上捻线绸料子的淡橙色和服。如果白天要出门行走,我喜欢穿着当外出服使用的捻线绸和服。
——我好像是以自己的意见来挑选服装,其实这也只是出自过去的习惯。
一种仿佛站在近处观看他人生活的感觉袭上心头,我咬住嘴唇。
两年前,在两仪式还是十六岁时并不是这样的,也不是长达两年的昏睡状态改变了我……空白的两年所带来的,是更加不同的东西。
先不提这件事,现在的我感觉不到我是在依自己的意思行动。
我随时都有错觉,两仪式这条十六年的线,就像操纵人偶般操纵着我。
不过,这其实只是错觉吧。无论将这些行为怎样斥为「空虚」 一虚构」或「扮家家酒」,我终究是照着自己的意志在行动,除了我之外的意志无法介入其中。
当我换好衣服时,时间快要到十一点了。
我重播第一通答录机留言,从前应该听过许多次的声音重述内容。在录音的保留下,曾一度奔向大气中消失的声音留下了形体。
……黑桐干也。
两年前,我最后见到的对象。
两年前,我曾仅仅一度放下心防的同学。
现在的我知道我与他之间种种的过去,却独独缺少最后的影像。
不,开始与他来往后的一年期间,两仪式还是十六岁时的记忆充满漏洞,感觉上欠缺了许多重要的部分。
为什么式会碰到车祸?
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会看到干也的脸?
如果被遗忘的记忆有录影存档,该有多么方便。我很介意这些欠缺之处,还无法好好和黑桐干也交谈。
……答录机的重播结束了。
听到干也的声音,我心中的焦躁就消失了一点,真是不可思议。我仿佛获得了明确的立足点,但声音这种东西不可能拿来当作立足点。
那也是错觉吧。
大概一定是错觉。
因为现在的我唯一能获得的现实,就是杀人时的亢奋感。



Ahnenerbe是一间具有古典风格的咖啡厅。
确认过用德语书写的招牌之后,我走进店内。
明明时值正午,店内的客人却不多。
不知是怎么设计的,店里显得有些昏暗。只有面向外侧的桌子光线充足,柜台所在的咖啡厅深处格外阴暗。
墙上有四扇方形的窗户,透过窗子射入的阳光就是唯一的光源。
只有靠窗的桌子一片明亮,仿佛被圈在方形的光亮中。或许是受到夏季强烈的阳光影响,这种明暗的对比并不阴沉,甚至散发出庄严的气息。
黑桐鲜花坐在最里面的桌子上。
两名穿着西洋风制服的少女并肩而坐,等着干也。
「两个人——?」
事情和说好的不一样。依照干也的说法,应该只有鲜花在等候,我没听说过还有另一个人。
我一边走过去,一边观察少女们。
两人都留着一头长长的黑发,笔直地披在背后。
她们的相貌也很像,散发出贵族学园应有的风格,是沉静又有知性的美人。不过,两者给人的印象正好相反。
鲜花的眼神刚毅,带着好像要挑战什么的强悍。即使外形就像个清纯的千金小姐,也掩藏不住她内在的刚强。干也靠着人品受到同学欢迎,但鲜花是因严谨而受人尊敬的类型。
坐在她身旁的少女非常柔弱,她的身形明明风姿凛然,却散发出仿佛即将断折的脆弱。
「鲜花。」
我走到她们的桌边开口呼唤。
鲜花望向我,露骨地皱起眉头。
「两仪——式。」
她喃喃念出我的名字,声音里存在着些微的敌意。无懈可击的美少女气息,对这名少女来说只是种装饰品。
「我在等我哥,没空理你。」
鲜花保持冷静,以带刺的口气说道。
「我就是来替你那位哥哥传话的,他说他今天来不了。你被放鸽子了。」
鲜花倒抽一口气,因为干也的失约她大受打击。或者说,是因为前来通知的人是我?
「式,是你搞的鬼吧……!」
鲜花的手微微发抖,看来我前来通知的事实对她而言打击更大。
「别说傻话,我也是受害者耶。他可是单方面的要我传话,说『我没时间见鲜花,帮我赶她回去』。」
她以怒火熊熊的眼眸瞪着我。
如果放着不管,鲜花恐怕会拿起茶杯扔过来,一旁的少女在这时提醒道。
「黑桐同学,那个……大家都被你吓到了。」
她的声线很细。
听到这个声音,我退了一步。
「……对了,今天是你有事要找哥哥,藤乃。该生气的人不是我。」
对不起,鲜花向名叫藤乃的少女道歉。
我看着那个文静的女孩,她也看着我。
「你——不痛吗?」
我忍不住脱口问道。
少女没有回答,仅是看着我。她就像在眺望风景般漠不关心,眼神如昆虫一般的无机质。
我的心中浮现两点确信。
直觉认定这家伙是敌人,实际感受却告诉我这不可能成真。
「……不,不是你。」
最后,我相信了实际感受。
这个名叫藤乃的少女无法以杀人取乐,因为她没有取乐的理由。
不,光凭少女纤细的手臂就不可能扭断四个男人的四肢。如果她像我一样拥有超乎常规的眼睛,那还另当别论。
我对少女失去兴趣,向鲜花开口。
「总之我要说的只有这些,你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那就请你帮我转达一句话就好,『哥,请快点和这种女人分手吧』。」
鲜花认真十足地留下这句话。
「哥,请快点和这种女人分手吧。」
黑桐同学一脸认真地告诉名叫式的和服少女。
她们仅仅凝望着对方,两人之间飘荡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害我担心得不得了。她们就像手持菜刀抵在彼此的咽喉上,一抓到破绽就会划下去。
这股紧绷的气氛让我胆小起来。既然事已至此,我只能祈祷两人不要引发骚动。
幸好她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一身橙色捻线绸和服的少女踏着优美到令人着迷的步伐离去。
我以目光追逐她的背影。
那个名叫式的女孩说话口气就和男性一样,使得我看不出她的年龄,不过说不定就跟我一样大。
Ryohgi这姓氏,大概是指那个两仪?这么一来,她那身高级的捻线绸衣料也说得通了。捻线绸和服原本就是外出服,但她的那套在一些小地方可以看出现代风格的手工。如果她是两仪家的女儿,即使有自己专属的纺织师傅也不足为怪。
「——她真漂亮。」
「算是啦。」黑桐同学听到我的独白后回答。就算讨厌对方她也会诚实回答,我觉得很了不起。
「不过,她也很可怕——我讨厌她。」
黑桐同学吃了一惊。也难怪她会惊讶,就连我本身也对这股情绪感到困惑。因为这多半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人产生反感。
「真意外。我原本认为你是不会憎恨任何人的女孩,是我的认识还太浅了吗?」
「憎恨————?」
……讨厌与憎恨是相连的。我并不认为事情有那么严重,只是感觉到自己无法与那个人共存罢了。
我试着闭上双眼。
式。她有太过不祥的漆黑发丝,太过不祥的纯白肌肤,太过不祥的无底眼眸。
那个人看着我,我也看着那个人。
因此,我们望见了彼此背后的景物。
那个人拥有的只有血,她渴望杀人,渴望伤害别人……她是杀人魔。
可是我不一样,我应该和她不一样。我一次也不曾主动想去杀人。
在封闭视野的昏眩(黑暗)中,我一再这么强调,那个人的身影却不肯消失。我们明明只见过一面,也没有交谈,她的形貌却已然烙印在这对眼球里。
「对不起,藤乃,害你浪费了难得的假日。」
黑桐同学的声音令我睁开眼睛。
我依照练习露出微笑。
「没关系,我今天也有些提不起劲。」
「你的脸色很差耶,藤乃。只是你的皮肤本来就向,不容易看出来。」
我之所以提不起劲,其实有别的理由。但我点头同意她的话。
……由于反应有点迟缓,我知道自己身体不适,却没察觉状况已经差到会显现在脸上的程度。
「没办法,就由我来拜托干也,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吧?」
黑桐同学担心着我的身体。
谢谢,我回答道。
「可是,传那种话给你哥哥好吗?」
「无所谓啦。我都不记得是第几次这么说了,干也应该也习惯了。老实说,这叫做诅咒。只要毫不厌倦地重复一句话,就能扭曲现实,将发展拉向话中的结果。这种执着的诅咒真有少女的风格,愚昧又有些悲哀。」
不知道有几分是认真的,她一本正经地说明道。
我已经习惯她像这样天外飞来一笔,静静地听着黑桐同学澄澈的悦耳嗓音述说。
……在学院中总是占据首席宝座,全国模拟考的成绩也高居前十名的黑桐鲜花,有着有点古怪又充满绅士风范的一面。
她是我在礼园女子学院的朋友之一,我和她都是从高中才转进来的。在从小学开始采用直升制的礼园,像我们这样高中才入学的学生很少见。我和她也因为这个缘分而结识。
我们偶尔会在假日一起出门,今天在我任性的要求下,本来要拜托她的哥哥帮我寻人。
我就读本地的国中,一年级时,曾与一位别校学长在综合运动会上交谈过。
我最近正为了痛苦的遭遇而消沉,回忆起那位学长让我得到一些慰藉。
我们来找出他本人吧。我向黑桐同学表明此事后,她这么回答。据说她哥哥从前也是读本地的国中,交友范围广阔得让人惊讶。寻找与我们年纪相仿的人,似乎是他的拿手绝活。
……其实我没有那么想见面,却难以拒绝兴致勃勃的鲜花,就开始寻找学长。为了商量这件事,我们今天和她哥哥约好在这里碰头,可惜他不能过来。
……老实说,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为何会提不起劲,是因为我碰巧在两天前见过了学长。
当时,我说出了三年前没有说的话。
既然我的目的已经实现,不必找到他也没关系。从黑桐同学的哥哥没有赴约来看,上天也很了解我的心情。
「我们走吧,只点两杯红茶就坐上一小时实在不好意思。」
她明明正为了见不到哥哥而沮丧,自然起身的动作却俊雅得让人心醉。
黑桐同学有时候非常有男子气概。大概是那干脆的性格与口气的关系,她会像现在一样收起有礼的用词遣字,变得像男性一样帅劲十足。
但这种态度并不是装出来的,也是她本质的一部分。她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所以,这一次是我们最后的会面了。
「鲜花,你先回宿舍吧,我今晚也要在家中过夜。」
「是吗?我是没差,不过太常外宿的话可是会挨修女的白眼。凡事都要适可而止啊。」
黑桐同学轻轻挥挥手,也离开了。
剩下独自一人之后,我忽然看向咖啡厅的招牌。
Ahnenerbe,在德语中的意思是遗产。



与黑桐同学告别后,我漫无目标地往前走。
我说要回家是个谎话。
我已经无处可归,自从两天前的那一夜之后,也没再去过学校。
父亲大概已经收到了我昨天擅自旷课的消息,只要回到家,他就会逼间我究竟做了什么。我不擅长撒谎,一定会把事情通通说出来。这样一来——父亲想必会轻蔑我。
我是母亲的拖油瓶,父亲需要的只有母亲和家族的土地,我打从以前开始就是个附属品。因此我拚命努力,好让他不会更加厌恶我。
我一直好想——当个像母亲一样贞淑的女性,足以让父亲骄傲的好学生,谁也不会觉得可疑的普通女孩。
不是为了任何人,是我自己深深向往着这个梦想,一直受到梦想守护至今。
然而这都结束了。无论在我身边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到那样的魔法。
我在夕阳渐渐西斜的街头不停漫步,逍遥在错身而过的无关人潮,以及麻木闪烁的几座号志之间。
人群中有些人比我年幼、有些人比我年长,大家好像都很幸福。
我的心一阵收缩。
我突然起了个念头,捏捏脸颊。
……没有任何感觉。
我加重力道拧着脸。
………………什么也没有。
我放弃地松开手,看到指尖沾着一抹红色,刚才捏脸的力道似乎大到连指甲都陷进肉里。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我感受不到自己活着。
「呵呵……」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明明感觉不到疼痛,为什么心又会觉得痛?
话说回来,心是什么?受伤的是我的心脏?还是我的大脑?
当大脑接收到攻击浅上藤乃这个人的言词时,就会发挥防御功能,受到创伤。因为受伤之后,人才会知道那是疼痛。无论是反驳、辩护或痛骂,都只不过是大脑为了减轻伤痛制造的解药。
因此即使是不知何谓疼痛的我,也可以体会心灵受创的痛楚。
不过这是错觉。
大概一定是错觉。
真正的痛,绝非只靠着言语就可以抹消的东西。
心灵的伤痛立刻就会被人遗忘,因为那点小伤不足一提。
可是身体的伤只要伤口还在,就会持续疼痛下去。那是多么强大又确切的生存证明啊。
如果心灵位于大脑,那么只要伤害大脑就行了。
这样一来,我也将能得到疼痛。
就像我至今为止度过的日子一样。
如果我遭到那些同龄或是更小的少年凌辱的记忆,可以变成创伤的话。
「——————」
……我又想起了他们的笑声,想起那些可怕的表情,想起那段不断遭到威胁、逼迫、侵犯的时间。
当压在我身上的男人挥下刀子时,我的腹部一阵发热,裂开的衣服被鲜血浸湿。
在自己被刀刺伤的那一刻,我变得充满攻击性。
解决掉他们之后,我才实际感受到那股炽热就是疼痛。
我的心再度收缩。
不可原谅,我在内心一再重复念着这句话,一直念到连发音都变得破碎不堪。
「——————呜!」
我的膝盖格格打颤,那股感觉又涌了上来。
肚子在发热。那股不快感,如同有一只肉眼看不见的手抓住了我的内脏。
我觉得想吐——平常不会这样的。
我觉得头晕——平常我总是突然失去意识。
我觉得手臂发麻——平常我都得靠眼睛来确认。

好痛。

——啊,我是活着的。

被刀刺中的伤处隐隐作痛
唯有这道应该已经痊愈的伤口带来的疝楚,会突发性地复生。
很久以前,母亲曾告诉过我,等伤口痊愈就不会再痛了。可是她骗了我,我身上的刀伤,即使在康复之后依然会痛。
……不过妈妈,我喜欢这股疼痛。对于没有生命实感的我来说,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这份痛楚更让我体认到自己活着的事实。
唯有这份残留的痛觉,绝对不是错觉。
「我得快点找到他。」
我喘着气喃喃自语。
我必须报仇,必须杀死逃跑的少年。
虽然很讨厌这么做,但如果不下手,我是杀人凶手的事情就会传出去。好不容易才得到疼痛的,我不要失去。我想去感受更多活着的快乐。
我拖着每走一步就随之抽痛的身体,朝他们从前的聚集场所走去。
剧痛令我流出泪水。
然而,就连这种不便此刻都让我爱恋。

/3

和鲜花分别之后,我先回了公寓一趟,在入夜后再度上街。
直到今天为止的遇害者共有五人。在两天前的地下酒吧里有四人,根据橙子的消息,昨晚在工地现场又出现一人。姑且不提前面四人,我从昨晚的遇害者身上感觉不出什么关连性。
可是,我不认为他们之间毫不相干。
干也说过,若只是点头之交,那群夜里在街上厮混的家伙认识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昨晚出现的尸体,很可能与先前四人是朋友。
「那家伙——」
忽然间,我想起和鲜花同桌的女人。
——死亡的气息,宛如微血管般盘据在她全身。
还不习惯该如何对待这只眼睛的我,没有事先准备就看见了那玩意。
……那太异常了。真要说的话,异常的程度还在我两仪式之上。
可是,那名少女却很平凡。她散发出血腥味,眼神也像我一样,无法分辨自己置身的境界。那家伙明明是我的猎物没错,我却不敢肯定「
因为,那个少女没有理由这么做。
她没有理由像我这样以杀人取乐,没有会去享受杀人乐趣的缺陷。
我追求着杀人的乐趣。
如果听到这件事,黑桐干也会作何想法?他还是会责备我,不可以杀人吗?
「笨蛋。」
哼,我无言以对,分不清这股无奈是针对自己,还是针对干也而发。
黑桐干也说我还是和从前一样。遭遇车祸而昏睡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似乎并无差异。那么,过去的我也会像这样在夜间上街徘徊吗?就像个寻找对手互相厮杀的异常者。
「——————」
不,不对。
式没有这种嗜好。有是有,但优先顺位应该不会太高。那么这是织的感性,属于阴性、女性的两仪式内在那个阳性、男性的两仪织。
……这个事实,也让我困惑起来。
过去的我心中有他,现在却没有。他不在这里,大概表示他死了吧?
那么——这股渴求杀人的意志,必定出自于现在的我。
正如橙子说过的,这次的事件很适合我。面对可以无条件杀人的状况,我显然十分欢喜。
——时间即将指向午夜十二点。
我搭着地下铁,来到陌生的车站。
从这座宛如不夜城般喧嚣的城市望去,远方可以看见巨大的港口。



和黑桐同学告别后,我改变了目的地。
我不知道逃掉的那个人身在何处,不过我有方法调查。
与浅上藤乃直接发生过关系的有已经解决掉的四人,以及逃掉的最后一个人,但我经常被带往他们的游乐地点。
只要去那里询问他们的朋友,应该就能找出逃跑的人藏在何处。因为他们无法回到双亲身边,也无法依靠学校或警方,唯一可以拜托的只有身为同类的伙伴。
我抱住发热的肚子,走在陌生的夜间街道上。
虽然不愿孤身走进那种下流的夜游场所,对于正受到疼痛与受辱记忆折磨的我来说,这只不过是微枝末节。
我在第三间店碰见了凑启太的朋友。
他在一间由整栋大楼改装的KTV当店员,在看到我时露出可憎的笑容,答应要陪我谈谈。
我们找个可以好好聊天的地方吧。他跷班离开店里,这么提议后迈步前进。
根据长期的经验,我知道他要带我到他们常去的据点。这些人可以准确地嗅出弱小猎物的气息,只有表面上的笑容特别大方的他,看穿我是个容易玷污的对象。
……他一定听说过我是启太那伙人的玩物。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轻易地带我出去。
我明明非常清楚,却无法拒绝他的邀约。比我年长几岁的他不断往前走,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我按住变得更加疼痛的腹部,做好觉悟。

——时间即将指向午夜十二点。
我诅咒着一再遭受的凌辱,追踪着他。
从这座宛如不夜城般喧嚣的城市望去,远方可以看见巨大的港口。




青年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好。
他曾听启太亲口吹嘘,他们那伙人轮暴过某个女校的学生。每星期把她叫出来任意玩弄之后再向别人炫耀,是启太的习惯。
在青年眼中,这件事可说是完全事不关己。
他和启太那伙人没多少牵连,彼此的地盘也相隔甚远。因此他把话一半当成是启太在自吹自擂,连作梦也没想到那女生居然会落到自已手上。
有肥羊主动送上门,岂能不吃?于是他放下工作,带着她出来。
其实青年并不缺上床的对象,找四、五个人一起玩女人,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会心头大喜,也不连络同伴是出于别的理由。简单的说,因为对方是浅上建设的千金。只要强暴她,威胁她要把事情经过公诸于世,要勒索多少钱大概都不成问题。
或许是带头的老大脑袋不好,启太那伙人在这方面都很迟钝。不——他可能是因为脑袋够好,才不需要钱。
算了,这些事都无关紧要。
总之,青年感到兴奋不已。
还是单独作案能拿到的钱会比较多。由于这种肤浅的想法,他没有连络同伙。
前来寻找凑启太的少女——浅上藤乃默默地跟在后面。
如果带她到同伙的据点可就不妙了。青年选择了前往人烟稀少,位于港口的仓库区。
夜色已深,时间即将来到午夜零时。
仓库区不见人影,路灯也不多,只要走进两座仓库之间的空地,谁也不会来找麻烦。值得在意的只有海浪声,以及远方海面上还在施工的宽广大桥。
将浅上藤乃带进那片黑暗之后,青年终于转头看着她。
「到这一带就可以了,你有什么事想问我?」
总之,他决定先处理一开始的目的——回答藤乃的问题,展现出他认为突然出手不够聪明的个人美学。
「——是的,你晓得启太在哪里吗?」
浅上低着头,一手按住小腹。
她的面容被剪得整整齐齐的浏海盖住,行不见脸上的表情。
「不,我最近都没看到启太。那家伙连个自己的住处都没有,到处借住别人的公寓。他也没有手机,连络不上他。」
「不——连络得到。」
「啊?」
少女依然低着头说道。
明明不知道他在哪里,却可以连络得上?
这女的该不会是被强暴过头,脑子烧坏了吧?他在内心嘀咕。这样的话,等一下动手时会轻松一点,不过他原本预计要动用暴力,的确有些泄气。
算了,青年重新打起精神。
「喔,连络得到啊。那你直接问他人在哪里不就好了?」
「因为——启太不肯告诉我他的藏身地点,我才想找他的朋友问问。无论你知不知道都没关系,请回答我。」
「喂喂喂,等一下,什么叫藏身地点?那家伙捅了什么漏子吗?」
少女的言行举止越来越怪异,令他心生烦躁。
启太会躲起来,代表他们强暴藤乃的事情曝光了吗?不,如果是的话,这名少女不可能会亲自过来。青年思考着,却找不出答案。因为很不幸的,他并没有看到新闻。
「不想这些了。你刚才说无论知不知道都没关系,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打从一开始有那个意思了?说啥要见启太只是个藉口,你是来找新男人的?」
青年收起表面的笑容,发自内心感到愉快地笑了起来。
他的运气实在很好。看样子不必开口威胁,就能弄到钱了。而且——浅上藤乃还是他们无法轻易弄到手的大美女。摇钱树和高不可攀的上等货同时到手,这不叫赚到,什么才叫赚到?
「不好意思啊,如果知道是这么回事,我就直接带你回我家了。不不,还是大小姐比较偏好在这种地方做?」
一身黑色制服的少女点点头。
「在这之前请先回答我,你晓得启太在哪里吗?」
「傻瓜,你也不必再找藉口了吧。我怎么可能知道那家伙在什么地方。」
是吗,少女抬起头。
她注视着青年的眼眸并不寻常。在那双亮起螺旋的眼睛里,没有感情。
〡———她并不正常。

「……?」
青年并未发觉她的疯狂,身陷于奇怪的状况中。
他的手腕自顾自地动了,关节扭曲起来。他的手肘扭曲成接近九十度的角度,再往前一转——关节终于粉碎。
「咦咦————!?」
他发出错愕的惨叫。
青年的命运就此走到尽头。
他的运气确实很好。就算是霉运或厄运,同样也是运气的一种。
于是,在就连月光也照射不到的漆黑小巷内,惨剧揭开序幕。
「 、、、、、、!」
他的呻吟声变得只像是野兽的嘶吼。
青年的双臂早已经不再能称之为手臂,简直扭由得像个九连环,或是一条用来发射纸飞机的橡皮筋——不管是哪一种,那双手都再也无法发挥作为人体一部分的功能。
「救、救、救命啊……!」
青年试图逃离仅仅站在他眼前不动的少女。
他的身躯立刻微微浮起,右脚从膝盖以下扭断。
哗啦!鲜血宛如从水桶泼向地板一般迸散开来。飞溅在仓库水泥地上的血痕,看来就像某种艺术作品。
浅上藤乃始终以灿然的眼眸注视着这一幕。
「扭、扭曲了、、、哈哈,是螺丝钉,我的脚变成螺丝钉了,嘻嘻,啊哈哈哈哈哈……!」
他所说的话让人听不太懂。
他的脑筋大概不太好吧,藤乃决定不理会。
「……弯曲(凶)吧。」——她发出呢喃。(注:原文为凶叔(まがれ),这里作者用了同音意义字。后面翻译有此句台词皆用弯曲表示。)
她不知道第几次吐出同样的发音。
朋友告诉过她,言语只要反覆复诵就会化为诅咒。
青年匍匐在地上,只剩脖子还能转动。
他的双手扭曲,右脚已经不见了。
自他腿上流出的鲜血淋湿地面。
藤乃踏上那块红色的地毯,鞋子没入血泊之中。
夏季的夜晚很热,黏稠大气紧贴着肌肤的触感让人难受,现场弥漫的血腥味也一样。
「————啊……」
藤乃低头望着像条毛毛虫般蠕动的青年,如此叹息。
我竟然做出了这种事,她自我厌恶地想。
不过,我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动手了。从这个人的一举一动,就可以看出他不知道地下酒吧发生的命案,但他迟早将听说此事。到时侯,他多半会觉得在寻找凑启太的我很可疑。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而且他原本就有意对我施暴。
虽然是间接的,这也是浅上藤乃报仇的一环,只不过是她对侵犯自己的歹徒展开的反击。只是他们侵犯别人的能力,与藤乃侵犯别人的能力差距太大罢了。
「对不起————但我非这么做不可。」
她扭断了青年剩下的左脚。
于是,他原本残存的意识也猝然中断。
藤乃垂下头注视着青年微微颤动的肉体。
现在的她可以明白他的心情。
她至今一直不明白,怎样都无法理解别人觉得痛时的反应。但现在的她已经晓得何谓疼痛,对青年的痛苦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这让她很高兴。因为活下去,就等于痛苦下去。
「这么一来我才能——像个普通人。」
自身的痛楚。
他人的痛楚。
将他追杀到这种地步的人是我,给予他那些伤害的人是我。
这代表着浅上藤乃比较优秀。
这就是活着。
「啊啊——」
她是不伤害他人就无法得到活着的喜悦,丑恶无比的畸形生物。
「——妈妈,我不做出这等惨事就无法生存吗?」
心头涌上的烦躁让人难以忍受。
她的心跳快如擂鼓。
仿佛有一条蜈蚣沿着背脊往上爬——
「其实我根本就不想杀人。」
「也不见得吧。」
听到突然传来的说话声,藤乃回过头。
「你是——」
一名和服少女,伫立在这条夹在仓库之间的巷弄入口处。
以反射出幽暗月光的港口为背景,两仪式就站在那里————



「式————小姐?」
「浅上藤乃……原来如此,你有浅神的血统是吧。」
随着沙沙的脚步声,式只往前踏了一步。
小巷内充斥的血腥味、仗待她眯起眼镜。
「你是什么时侯——」
说到这里,藤乃闭上嘴巴。这种事根本不用问也知道。
「从你约了那块肉片出来开始,我一直看到现在。」
她冷冷的声音,听得藤乃背脊发寒。
式看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明明在看,却选择现身。明明在看,却没有阻止藤乃。
她明明知道会出现这种结果,却一直作壁上观……
——这个人很异常。
「请你不要叫他肉片。他是人类,这是人类的尸体。」
藤乃口是心非地这么反驳。
因为式这种称呼青年为肉片,不把他当人看待的贬低言词实在太过分了。
「没错,人类即使化为尸体也还是人类,不会因为失去灵魂就变成肉片。但这团肉片的死~不属于人类的范畴吧,人类可不会是那种死法。」
沙沙,她又往前踏出一步。
「若无法死得像个人,就没资格被称为人。就算保留了头部或身上没有伤口,死在你手上的家伙,死状都无法用常理来判断吧。被排除在境界之外的人,也会被彻底剥夺其存在意义。所以,那只不过是一堆肉块罢了。」
非常突兀地——藤乃对这个人产生了反感。
式说这名青年的尸体,以及制造出尸体的自己都属于常识范围之外。就像看着这场惨剧,眉头运动也不动一下的两仪式一样。
「……才不是,我是正常人,和你才不一样!」
藤乃毫无根据、毫无理由地大喊。
式觉得很有意思的露出微笑。
「我们可相似了,浅上。」
「——别开玩笑了。」
藤乃凝视着式的眼眸灿然生辉,映入她瞳中的影像开始扭曲……她要发动从小就拥有的「力量」。
然而,那股力量却突然转弱。
「——————!?」
式和藤乃双方都吃了一惊。
浅上藤乃惊讶于自己无法使用「力量」;两仪式惊讶于浅上藤乃的急骤变化。
「又来了啊————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式烦躁地搔搔头,就好像在说「都被你搞砸了」。
「如果是刚才的你,我就可以动手,在咖啡厅时也是这样……算了,真扫兴。谁想理会现在的你啊。」
式掉头就走,脚步声渐渐地远离藤乃。
「乖乖回家去吧,这样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她的身影也渐渐远去。
藤乃茫然地呆立在血泊之中。

——她变回了从前的自己。
又变得没有任何感觉。

藤乃再次低头望向青年的尸体,也感受不到方才的感觉,唯有罪恶感震得大脑发麻。
其他剩下的,只有式抛下的那番话,只有那句「我们一样是杀人魔」的指控。
「才不是————我和你才不一样。」
藤乃泫然欲泣地呢喃。
事实上,她很讨厌杀人。
为了找出凑启太,往后我还必须重复相同的事吗?一想到这里,她就浑身发抖。
像杀人这种行径,不可能得到宽恕的。
这是她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在血洼的倒影中,她的嘴角浮现浅笑。

/3

七月二十三日早上,我终于找到了凑启太的所在地。
我根据从他朋友那边问出的情报、他的行动范围,以及凑启太的为人来作推测,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锁定他的藏身处。
凑启太违法入侵一栋远离市中心的住宅区公寓,住在六楼的空屋里。
我按下公寓的门铃,在注意音量之余扬声呼唤。
「凑启太,你的学长委托我来找你。打扰了。」
玄关大门没有上锁。
我静静地走了进去,屋里连电灯也没开,虽然正值早晨却显得一片昏暗。
我穿越木板走廊来到客厅,站在空无一物的客厅内眺望厨房与卧室。因为这里本来就无人居住,屋内看不见任何家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夏季晨光是明亮的。
「你在里面对吧?我要进来了J
我打开通往里面的门,因为木板窗全部关死,门后一片漆黑。朝阳透过敞开的房门射入室内,或许是对光线产生了反应,黑暗深处传来细微的抽气声。
室内果然空无一物。这个没有家具的房间就跟箱子没两样,也找不到任何生活痕迹。这间密室里,只有一个年约十六岁的少年、吃得到处都是的食物空盒以及一支手机。
「你是凑启太对吧。关在这种地方,对身体可不太好。而且,因为是空屋就擅自占用别人的房子也是不对的,会被当成闯空门的窃贼。」
我一走进去,启太那小子就吓得退到墙边……他的脸色非常憔悴。距离发生命案那一夜才刚过了二天,他却已然双颊凹陷、眼球泛起血丝。
启太显然一直失眠至今。我听说过他有嗑药,但现在的问题不在毒品上。不需要药物的力量,他就已经濒临崩溃,原因大概是目睹了凄惨到让人不愿承认的惨剧。
他把自己关在这片人工的黑暗里,勉强保住自我。这是种极端的自卫方式,但只支撑三天的话,效果或许不错。
「——你是谁?」
他小声地问,声音中还残留着一丝理性。
我停下脚步。启太正因为直接涉及猎奇凶杀案而精神混乱,看到凶手又使他陷入恐慌,要是随便靠近,难以预料他会有什么反应。他恐怕只会疑心生暗鬼,认定我是凶手的同伙。
如果可以与他交谈,事情就另当别论。只要开始说话,理智也会跟着复苏。比起走上前安抚他,我判断停下脚步展开对话的效果会更好。
「你是谁?」
启太又问了一次,我举起双手。
「我是学人的朋友,也算是你的学长。我叫黑桐干也,你还记得我吗?」
「黑桐——学长?」
对他而言,我的出现应该超乎意料之外。启太愣住了一会,开始哭泣。
「学长、学长你怎么会来找我?」
「我是受学人之托来保护你的。听说你被卷入一件麻烦里,学人和我都很担心你。」
我可以过去吗?听到我这么问,启太那小子大力摇头。
「我不要离开这里。一旦出去,就会被杀。」
「就算待在这里,你也一样会死。」
欧太那小子双HE[睁。我迎向他那双带着露骨敌意、布满血丝的眼睛,掏出香烟……其实我不抽烟,只是装出冷静的样子来安抚对手。
「我已听说过案件大致的经过,启太,你知道凶手是谁对吧?」
我简洁地问,他却沉默不语。
「接下来,我想自言自语一会。
二十日晚上,你们聚集在平常的聚会场所『海市蜃楼』酒吧里。那天晚上下着雨,当时我也正好去参加聚餐,不过这并不重要。自从学人拜托我找出你之后,我打听到不少消息,也猜得出你们在案发当晚做了什么。警察好像还不知情,毕竟你的朋友们不太跟警方合作。」
真让人头疼,我耸耸肩。
启太那小子显露出与刚才不同种类的畏惧。他不是在怕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而是害怕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会遭到揭发。
「案发当晚,现场除了你们五人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受到你们恐吓的女高中生。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有人曾目睹她走进地下酒吧。即使发生了凶杀案,那名女高中生既没有向警方投案,也没人找到她。不过,现场也没有除了四名遇害者以外的遗体。你知道那个女孩的下落吗?」
「我不知道——我才不认识那种家伙。」
「那么,杀害四人的凶手就是你。我会通报警方的。」
「那不是我干的……!像那种、那种怪事……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嗯,我也有同感。也就是说,那女孩真的在场啰?」
启太在沉默半晌之后点点头。
「就算凶手是她,我也有不解之处。那场凶杀案不是光凭一个女孩子就能犯下的,是﹉你们强迫她嗑了药吗?」
少年连连摇头。
他的意思并非在说女孩不是凶手,而是他们当时的行动和平常一样。
「五个男人联手居然会输给一个女孩子,这不可能。」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那家伙果然不正常!她是怪物!她根本就是个怪物!」
大概是在说出口时回想起「那一刻」的画面,颤抖的少年牙关格格打颤,用双手抱着脑袋。
「她明明只是站在那里,大家的身体就不断扭曲,发出喀嚓喀嚓骨头被扭断的声音,我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两个人被杀死之后,我才发觉,藤乃果然不正常,继续留在这里就会被她杀掉——!」
启太那小子自言自语的内容确实很反常。
据说少女——那个名叫藤乃的女孩只是眼睛一瞪,少年们的手脚就自己扭断了。我不明白启太为何会这么认为,但曾经置身现场的他应该亲身感受过,屠杀的一方与牺牲的一方有何差异。」
话说回来——只用目光就可以扭曲物体?
我心想这又不是弯曲汤匙的表演,不过也同意有这种可能性。我认识式这个拥有特殊眼睛的少女,又认识身为魔术师的橙子小姐,事到如今还能去否定什么?
这一点就暂时保留吧,现在有另一个字眼更令我介意。
「我明白了,我相信是名叫藤乃的女孩下的手。」
「————咦?」
启太那小子一脸惊讶地抬起头。
「可是,那不是真的。谁也不会相信这种怪事吧——?求求你,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就当成她耍了什么花招,或是对你施了催眠术吧。总之,不可以想太多。对于想不通的事,不需要强迫自己接受比较好。倒是你为什么会说,从一开始就觉得她不对劲?」
我这番敷衍的诡辩听得启太那小子面露茫然,原本的紧张感也渐渐转弱。
「啊……不对劲……就是说,她真的很诡异。像是在演戏一样,无论我们对她做什么,反应都很迟钝。就算老大威胁她,她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喂她吃药也没有任何变化,被揍也不当一回事。」
「……喔,这样吗。」
我知道他们曾对名叫藤乃的少女施暴,但听到启太这样面不改色地说出来,真让我哑口无言。
为了报仇,被凌辱长达半年的少女杀了他们。这样做是不是正义?或者正义与社会从来就难以并存?我现在实在没心情思考这些问题。
「所以虽然她外表超正,玩起来却不怎么有趣,就像是在跟人偶搞一样。不过……对了,那个时候却不同。是最近的事,同伴里有个危险的家伙,觉得再怎么揍都面无表情的藤乃很好玩,结果就拿金属球棒朝她的背打去。她整个人被打飞了出去,感觉好像很痛,脸都扭曲了。但却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原来这家伙也有痛觉。因为那个晚上的她比较像是个人,感觉很不错,我才会特别记得。」
「……你给我暂时闭嘴。」
启太那小子闭上嘴巴。如果再听下去,我没有自信能克制自己。
「大致上的情况我都明白了。警察里有我认识的人,就请警方提供庇护吧,这是第二安全的方法。」
我走向瘫坐在地上的少年,想拉他起身,但启太满怀戒心地大喊不要。
「不行,我才不要去找警察。而且——如果到外面去,我就会被杀。与、与其像那样子被扭成好几截,我宁可一直躲在这里!」
「到外面去就会被杀……?」
—这句台词中,有某种微妙的龃龉感。我与少年之间还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如果他说的是到「外面去就会被发现」,我还能够理解。
但启太却突然跳出「我就会被杀」这个结论,感觉很不对劲。简直就像——他正受到监视一样?
想到此处,我终于察觉放在他身旁的手机扮演了什么角色。
「……浅上藤乃会打电话给你?」
听到这一句话,启太那小子再度陷入恐慌状态。
「她已经发现这个地点了?」
我不知道,少年颤抖着回答。
「我逃跑的时候,带着老大的手机。在杀死大家之后,她打电话给我。她说她会来找我,一定会找出我在哪里。所以我非得躲起来不可!」
「你为什么还带着那支手机?」
我明知故问。
「她说如果我敢扔掉手机,就要杀了我……!叫我如果不想死就带在身上,只要我还带着手机,她就放过我!」
「……竟有这种事,浅上藤乃的怨恨实在太深了。」
「可是,那家伙却每晚都打电话过来……她根本不正常。她说她前天找上昭野,昨天去见了康平,因为他们不知道我的藏身地点,就杀了他们。还很温柔地告诉我,真是太好了……!还说朋友是很重要的,要我过去见她,我怎么可能办得到!」
……这是多么恐怖的安排。
启太每晚接到的电话,是企图杀害自己的对象所作的报告。
我今天没有找到你。
相对的,你有一个朋友死掉了。
如果你不想害朋友送命,就过来见我。
你可以不来,但我会不断杀人,直到总有一天轮到你为止————
「怎么办,我不想死,不想用那种死法死掉。他们可是痛到哭了出来,拚命哀嚎!大家张嘴吐出鲜血,脖子——脖子活像抹布一样扭成一团!」
「扔掉那支手机,否则牺牲者还会增加。」
「你没听懂吗?她不是说过如果我敢扔掉手机,就要杀了我……!」
为了这个缘故,两个毫无关系的人死于非命。
为了这个缘故,浅上藤乃毫无意义的杀了两个人。
「照这样下去,你无论如何都会被杀的上
少年瘫坐在地上,抱住膝盖缩成一团。我将原本在抽的烟按在地板上揉熄后走过去,强行拉起他的手臂。
「学长,你饶了我吧。我已经没路可走,请你别管我了…………不要,不对,其实我很害怕。我不想再孤伶伶地待在这里,求求你救救我……!」
嗯,我点点头。
「我会救你的。我不会把你交给警察,这就带你去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最安全的地方。」
唯有橙子小姐的地盘,才是唯一能够庇护这名少年的地方。无论对谁来说,这都是最好的方法吧。
我向橙子小姐说明情况后,她同意保护启太那小子。
她先让从命案当天起就一直失眠至今的少年睡在寝室的沙发上,然后回到我和式所在的事务所。
橙子小姐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式则靠墙而立。
「你这个滥好人一等到启太入睡,状况总算恢复平静时,两人异口同声地骂道。
「嗯,我也觉得差不多要被你们像这样瞧不起了。」
「既然你有自觉,就不要扯上这些麻烦,黑桐你本来就很容易被那一类人缠上了。」
「我也没办法啊,情况特殊嘛。」
当我这么回答,橙子小姐陷入沉思。
她虽然出言挖苦,却同意为少年提供庇护。
另一方面,靠在墙边的式持反对意见。从她默默瞪我的反应来看,似乎正怒上心头。
「情况特殊是吗?这个案例确实很特殊,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难道你想找出浅上藤乃说服她?」
「——说得也是。我们无法一直为启太提供庇护,浅上藤乃在这段期间里说不定也会继续杀人。我想只能亲自去跟对方谈谈了。」
「你这个笨蛋,所以才说你是滥好人。」
式毫不客气地说。她平常也不知道客气为何物,但今天的攻击性特别强。她是真的发了火。
「跟那家伙根本无法沟通,她已经没救了,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不,就算目的达成,也不晓得是否会就此收手。」
「式,怎么说得你好像认识浅上藤乃一样。」
「我的确认识她,也见过面。昨天鲜花在等你的时候,她也在一旁。」
「咦?」
为什么鲜花会和浅上藤乃在一起?事情完全搭不……倒也不是搭不上边。我只听说过她是个受到不良少年威胁的女高中生,但浅上藤乃如果是礼园女子学院的学生,自然另当别论。
「你很迟钝耶,黑桐。你没有调查过浅上藤乃吗?」
「帮帮忙好吗,我可是在两小时前才刚刚听说她的名字。我的目的是确保凑启太的安全,没有余力顾及这些。」
……不过,我有某种不好的预感。
我并非在担心鲜花被卷入事件或是变成牺牲者,而是更加不同的……这种焦躁感,就像有件自己努力不去思考的要紧事,正被强行拉出来。
「……可是,她现在还有去上学吗?」
「不,案发当晚之后她没回宿舍也没回家,学校则一直请假,彻底行踪不明。听说鲜花也从昨天起就没见到她。」
「橙子小姐,你是什么时候调查出这些事的?」
「就在不久之前啊,她的双亲委托我寻找她。昨晚,式告诉我鲜花和浅上藤乃在一起,因此我连络过鲜花,但她好像并未发现朋友的异状。」
——多么讽刺。如果我和鲜花相约的日子再晚一天,不,如果我早一点找到凑启太,昨夜或许就不会有人遇害。
「所以对本公司来说,保护凑启太也不算是白费力气。如果一直找不到浅上藤乃,就拿他当诱饵来用吧。接下来的做法会有点粗暴,你就跟启太那小子一起待在这里。」
听着那缺乏高低起伏的声调,我终于领悟到一件事。
那就是式为何一直待在此处的理由。
「什么粗暴的——你打算怎么处置浅上藤乃?」
「视情况而定,或许无法避免跟她一战。毕竟这是委托人的意愿,他希望女儿是杀人魔的消息不要被媒体报导出来,要我们至少在事情公开之前先杀了她。」
「怎么这样,她又不是平白无故胡乱杀人吧……!我觉得还是可以用谈的。」
「那是不可能的。黑桐,你漏掉了一个重大的事实,你不知道浅上藤乃决定杀光那群小混混的关键。刚才在凑启太入睡前,我已经让他从实招来了。听说他们的老大在最后那晚曾用刀子攻击浅上藤乃,那时候她似乎被刺伤,而那就是她想报仇的导火线。」
……刀子。她不仅惨遭凌辱,甚至还被人持刀威胁过吗?可是——这件事为何会构成她已经没救的理由?
「接下来才是问题所在。她的腹部遭刀子刺伤是在二十目的晚上,式在两天后见到她。浅上藤乃当时身上并没有伤,伤口似乎已经痊愈了。」
「腹部有刀伤……」
等等,再想下去可是情况不妙。尽管理性试图踩下煞车,我却无法克制自己。
二十日晚上,礼园女子学院的学生,腹部有刀伤。
「根据启太那小子的说法,藤乃在电话里反覆地说着伤口很痛,让她无法遗忘。
应该已经痊愈的伤口却会痛,我猜是每当她过去遭凌辱的记忆掠过脑海时,腹部被刺伤的痛楚也会跟着复苏。禁忌的记忆,唤醒了禁忌的伤口。她感受到的疼痛大概是错觉,对她而言却是真实的,与疾病的发作没有两样。每当浅上藤乃回想起不存在的疼痛,就会突发性的动手杀人。有谁能保证她不会谈到一半,就突然想要杀人?」
可是反过来说,在伤口不痛的时候不就可以和她沟通了吗?
我还来不及说话,原本保持沉默的式就抢先开了口。
「你错了,橙子。那家伙是真的在痛,浅上藤乃的疼痛还残留在她体内。」
「不可能。式,你说她的伤口已经痊愈了,那是误诊吗?」
「她的刀伤确实痊愈了,体内也没有残留金属片。那家伙的疼痛其实会时而消失、时而出现,感到疼痛的浅上藤乃已经没救了,但普通的她反倒很无趣。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觉得她不值得杀才会回来吗?」
「……如果伤口里残留着金属片,她在一天之内就会死亡。喔,早已痊愈却仍会疼痛的伤啊?」
橙子小姐拿出香烟,仿佛在说真不可解。
听到式的台词,我也只能疑惑地歪着头。
她腹部的刀伤直到痊愈为止都会痛,这很寻常。可是在痊愈之后还会突发性复苏的疼痛,到底是什么?这岂不就像只有痛觉残留了下来?
「啊!」
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虽然这推测无法解决浅上藤乃的不明症状,但我透过「症状」这个字眼,联想到她诡异的表现所代表的意义。
「黑桐,你在练习什么五十音健身法吗?」
……就算有这种健身法存在,应该也没人想练。
「不是的,我是想起来,听说浅上藤乃很诡异。」
嗯?橙子小姐挑起一边眉毛。对了;我只提过案件的大致经过,还没说明到这个部分。
「凑启太曾在话中谈到,浅上藤乃无论被怎样凌虐,据说都没有任何反应。我本来以为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孩,但事情并非如此,她没有那么强悍。」
「——怎么说得你好像认识浅上藤乃一样,干也。」
式不知为何抛来锐利的目光。
我的本能命令我,必须装作没听见式刚才的话……否则恐怕会招来引火烧身的结果。
「或许那是……虽然我也不太清楚,她会不会是得了所谓的无痛症?」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无痛症指的是感觉不到疼痛的特殊症状。
这是一种患者很少的罕见疾病,如果真是那样,她会出现难以解释的痛觉也不是不可能吧?
「……是吗,这推测是能解释一些疑点……但应该有什么原因才对。如果她罹患无痛症,就算腹部被刀子刺伤,也应该从一开始就不会感到疼痛。我们必须确认浅上藤乃是否天生就罹患无痛症,在弄清她的感觉麻痹是否为解离症之前,根本无法讨论。
假设她得了无痛症,有发生过什么让她产生如此变化的原因吗?像是背部遭到剧烈撞击,或是脖子被注射大量的皮质类固醇之类的。」
背部遭到剧烈撞击——是那一次吗?
「我不晓得力道如何,但听说她的背部曾遭球棒重击。」
听到我压抑着感情开口,橙子小姐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那些家伙肯定对着她猛力一击,大概打断了她的脊椎。在骨折之后,浅上藤乃依然不明白那种感觉为何物,继续遭到他们轮暴……真是的,这就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的疼痛吗?她明明连那股焦躁是什么都不知道。
了不起啊,黑桐,真亏你还肯答应为凑启太提供庇护。」
橙子小姐扬起嘴角说道。她有个坏习惯,不论对象是谁,碰到心血来潮的时候就会用言语把人逼到死角。她好像很喜欢以理性折磨别人,而受害者大都是我。
平常的我会展开反击,今天却无法回话……我没有自信回答,只能低下头拒绝回应。
「……橙子小姐,脊椎和无痛症有关系吗?」
「有啊。脊髓是掌管感觉的部位吧?当痛觉产生异常时,大都是脊髓出现了某些异状。黑桐,你听过脊髓空洞症吗?」
……我又不是医学院的学生,不可能知道这种专门的病名。这样吗?看到我默默地摇头,橙子小姐一脸遗憾地垂下肩膀。
「空洞症是感觉麻痹的代表性疾病。
听好了,黑桐,感觉可分为两种。
分别感触、疼痛与温度感等等能够体验到的表层感觉。」
以及向自身报告肉体的动作、位置感的深层感觉。
一般而言,发生感觉麻痹时两者会同时麻痹。你可知道完全没有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在字面上我可以理解。即使触摸东西也没有触感,吃东西也没有味道,是这样对吗?」
没错,橙子小姐点点头,看起来很愉快。
「这是拥有感觉的人当然的意见。因为缺乏感觉的人一样拥有身体,也能够移动自如,我们就认为他们除了没有感觉之外没什么不同。但这是错误的。没有感觉,就代表什么也接收不到喔,黑桐。」
什么也接收不到——?
不可能。他们可以拿起物品,也能够说话。所谓的无痛症,不就只是缺乏触摸事物的真实感而已吗?为何会什么也接收不到?那些患者又不是没有身体,比起为了失去部分肢体而痛苦的人,无痛症应该没这么严重才对。
「————啊……」
想到这里,我察觉一件事。
……没有身体。
即使触摸东西,也无法实地产生触觉。他们仅能藉由眼睛观看,认知到自己正在触摸的事实。那就和阅读书本是一样的,和幻想的故事有何不同?
即使走路,对他们而言也仅是身体在移动。感觉不到地面的反作用力,只能认知到脚在移动。不,就连这样的认知,大概也薄弱到要亲眼看见才好不容易得以相信的程度。
没有感觉,就等于没有身体。存在宛如幽灵。
对无痛症患者而言,一切的现实只能旁观。管它碰触得到还是碰不到,不是通通一样吗……!
「——这就是无痛症吗?」
「没错。假设由于背部遭到重击,暂时治好了浅上藤乃的无痛症。这样一来,她就会晓得什么是痛觉。那种从前不曾体验过的感觉,就成了引发她杀人的冲动之一。」
知晓何谓疼痛的少女,会对痛楚抱持敌意吗?
不可能会有的。
……当宛如幽灵的少女体验到疼痛的那一刻,不知有多么欣喜。尽管她甚至连欣喜这种感情都不知道。
「……她是因为无痛症暂时痊愈,随着疼痛认识到憎恨这种感情吗?正确地说,是伤口的疼痛令她回想起过去遭受的凌辱,展开报仇。我认为这应该是浅上藤乃犯案的动机,却觉得有些难以释怀。首先,照式的说法,她的无痛症应该又恢复了对吧?那么报仇不也就失去意义了吗?一旦伤口痊愈,她就不会再感觉到痛了。」
「不是的。橙子小姐,没有感觉也代表没有性方面的感受吧?即使被强暴,她也不会觉得痛。在浅上藤乃眼中,这一切仅仅是自己受辱的事实。正因为如此,她的心灵才代替不会疼痛的肉体不断受创。她的伤口会不会不在身上,而在心上?所以她的痛觉才会随着记忆一起复苏,因为心在痛。」
橙子小姐没有回答,换成式笑了出来。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人类并没有心,不存在的东西怎会疼痛?」
……被她这样一说,我也没什么根据可作反驳。
像心这种诗意又伤感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否存在。
不。我正把话吞回肚子里,橙子小姐却出乎意料地低语。
「不过,心很易碎。认为心没有形体就不会受伤的说法值得商榷,事实上,有些人就是因为精神问题而死的。无论那是怎样的错觉妄想,只要有这种现实存在,无法测量的现象就会被形容为『疼痛』。」
以橙子小姐的水准而言,这段反对意见说得暧昧不明。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她却是可靠的盟友。
式不高兴地抱起双臂。
「怎么,就连你也要和干也一样帮浅上藤乃说话吗?她才不是那么可爱的家伙。」
「关于这一点,我同意式的意见。浅上藤乃才没抱着那种感伤。因为心痛决定报仇?怎么可能。黑桐,有无痛症的人甚至连心也不会痛啊。」
我的盟友,一瞬间变成了最大的敌人。
「你听好,所谓的人格在医学上的描述是『个人对外部的刺激产生反应,并加以应对的现象』。
人的精神……像是温柔与怨恨,无法只靠自己的内在产生。如果没有来自外部的刺激,心就不肯运作。疼痛就是为了接收刺激而存在的。不会痛,也代表着冷漠。先天性的无痛症患者人格贫乏,不,是难以成形。人格形成在成长过程中受到阻碍的人,将会长期面对毫无感动可言的自我。这种症状的患者,没有你认为理所当然的思维和兴趣,常识对他们来说不太适用。正常的沟通,对于现在成为无痛症病患最大实例的浅上藤乃是不管用的。」
橙子小姐针对那场差点被我抛在脑后的争辩,轻描淡写地作出结论。她说出口的方式无比自然,反倒像最后通牒般把我逼到死角。
「……你明明没见过她,请别说这种话。」
我忍不住从沙发上猛然站了起来。
「这是假设她一开始就有无痛症的推论吧。浅上藤乃又不一定符合这个假设。」
「提出无痛症的人是你啊,黑桐。」
橙子小姐冷冷地说……这个人真的很麻木不仁。她也是女性,为什么可以对浅上藤乃如此冷酷?还是说,就因为她是女性才能彻底冷酷?
「算了,我也有些在意的地方。浅上藤乃其实也有可能只是个受害者,问题在于哪个在先。」
……那句「哪个在先」是指什么意思?橙子小姐念念有词地陷入沉思,不肯再进一步作说明。
「式有什么看法?」
我没有回头,直接询问身后的她。
式的答案不出所料。
「我的意见与橙子相同。和橙子接的委托无关,我无法原谅浅上藤乃。一想到她又会再杀人,我就想吐。」
「同类相斥是吧,你们这类人种还真是无法凑在一起呢。」
橙子小姐接在式的发言之后说道。
我明白式为何会这么说。
……式本身迟早会发觉吧,以杀人为嗜好的她其实并不是那种人。
浅上藤乃与两仪式,这两个人很相像。
正因为相像,她们才会无法原谅两人之间决定性的不同。如果她们起了冲突——式会发觉自己心中的真实吗?……不,我不能让状况发展到那个地步。
「——我明白了。我会以自己的方法调查浅上藤乃的过去,如果这边有她的资料,请借给我。」
橙子小姐轻易地将资料交给我。
随你高兴,式不悦地将头转向一旁。
我浏览资料,发现浅上藤乃直到小学毕业为止都住在长野县,她当时的姓氏并非浅上,而是浅神。她现在的父亲不是生父,藤乃是母亲再婚时一并被新家收养的孩子。如果要调查,就先从这方面着手吧。
「我要出一趟远门,今明两天可能没办法回来。对了,橙子小姐,超能力真的存在吗?」
「你不相信凑启太的话吗?浅上藤乃确实是这一类的能力者没错。虽然超能力这种粗略的说法并不准确,如果你想了解详情,我可以介绍专家给你。」
她说完之后,在自己的名片背面写下那位专家的地址。
「咦,橙子小姐对超能力认识不多吗?」
「这是当然的。魔术可是一门学问,谁想钻研那种没有理论也没有历史,与生俱来的犯规能力啊?我啊,最讨厌那种只有获选的人才能拥有的力量了。」
她说到最后流露出戴上眼镜时的口气,看来真的非常厌恶。我收下那张名片,向从头到尾都散发出凌厉气息的式开口。
「式,我要出门了,你可别乱来喔。」
「在乱来的人是你,有人说笨蛋非得要死到临头才会学乖,原来是真的啊。」
我会试着努力看看。式恶声恶气地骂完之后,小声地补上一句。


/4

七月二十四日。


从黑桐干也开始调查浅上藤乃之后,过了一天。
在这段期间内,并未发生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
要说的话,顶多只有强烈台风会在今天傍晚到明天清晨之间登陆,以及一名无照驾驶的十七岁青年开车冲出马路发生车祸而已。
但这种平静终究只限于表面上。
两仪式站在苍崎橙子没有电灯的事务所内,茫然地眺望外面。
夏季的天空宽广到只要一眼就足以看到厌倦,万里无云的蓝天上,只高挂着闪耀灿烂的太阳。
这片仿佛只需要蓝色颜料就能够画出的天空,竟然会在入夜以后被肆虐的乌云吞没,简直像一场恶梦。
铿铿锵锵的声响,如耳鸣般地传来。
事务所就位在一间铁工厂隔壁,来自工厂的机械音源源不绝地传向站在窗边的式。」
式默默地瞥了橙子一眼。
橙子戴着眼镜,正在讲电话。
「是的,就是那起车祸……啊,司机果然在车祸发生前就已经死亡了吗?死因是勒毙吗?应该没错,既然死者的脖子被扭断自然是勒毙,至于力道大小又是另一个问题。警方有什么看法?还是要当成追撞意外处理?说得也是,毕竟车上又没有其他人。这种会移动的密室,再厉害的名侦探也束手无策呢。不,能获得这么多资讯就已经很足够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一定会好好答谢你的,秋巳刑警。」
橙子在对话中扮演着礼貌周到又温柔无比的女性。如果被认识她的人听到,恐怕会吓得背脊发寒。挂上电话之后,橙子微微拉下眼镜,露出弃绝一切温情的眼神。
「式,第七个人出现了。她比两年前的杀人魔还夸张啊。」
式依依不舍地离开窗边,她本来很想看看这片晴空受到乌云侵蚀的瞬间。
「你看,这次的犯案就毫无动机了吧?」
「对,凑启太也说他不认识这次发生车祸的高木彰一。这起命案与她的报复毫无关连,是多余的杀戮。」
身穿白色捻线绸和服的式咬咬牙,身上散发出一股愤怒。她硬是将红色皮夹克披在和服上。
「是吗,那我可不能再等下去了。橙子,你知道那家伙在哪里吗?」
「很难讲。我过滤出两、三个可能的藏身地点,要找人的话,只有靠地毯式搜索喔。」
橙子从桌上拿出几张卡片,扔给了她。
「……这是什么,浅上集团的证件?这个叫荒耶宗莲的家伙是谁?」
三张卡片全是通行证,可以用来出入浅上建设旗下正在施工的地方。那些工地可能是使用电子锁,卡片的边缘贴着磁条。
「他是我的老朋友。因为想不到适合的名称,我请委托人帮忙制作识别证时就借用了他的名字当假名。反正这种事无关紧要,浅上藤乃应该就躲在这三个地方的其中一个。
为了避免麻烦,在黑桐回来前搞定这件事吧。」
式瞪着橙子。她平常空洞的眼眸,在瞪人时就会变得如白刃般锐利。
有短短几秒钟,式向她发出无言的抗议,但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去。
到头来,她也和橙子有同样的意见。
式并未加快脚步,只是一如往常的流畅步伐离开了事务所。
独自留在室内的橙子将目光转向窗外。
「黑桐没能赶上是吗?接下来,就看暴风雨是先抵达,还是先被制造出来。式一个人去,有可能反被打败啊,两仪。」
魔术师漫无听众地自言自语。



大约在正午过后,天色就渐渐出现变化。
原本蔚蓝无比的晴空,此刻已逐渐被覆盖上一层铅灰色。
风也吹了起来。
台风要来了,路上的行人们异口同声地谈论着。
「呜————」
我按着一直在发热的小腹往前走。
大概是一心只顾着寻人的关系,我不知道有台风来袭的消息。
街上散发出慌乱的气氛,但外面的路人越来越少,恐怕不适合找人。
今晚就先回去吧。
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徒步走到港口。时间才刚夏日晚上七点,天色却早已转黑。暴风雨的到来,甚至使季节原有的时间也跟着失调。
我拖着每天反应都变得更加迟缓的身躯,抵达大桥的入口。
这座桥是父亲投注最多心血的建筑物,一座将港口这一头与对岸相连结的壮观大桥。
宽敞的桥面规划成四线车道,建造在桥下的通道,看来就像是黏在鲸鱼身上的吸盘鱼。」
一部分的地下空间被辟为购物中心,虽然大桥悬浮在海上,但位于马路下方的区域也只能称为地下空间。
地面的大桥有警卫看守,无法进入。不过通往地下购物中心的入口无人管理,只要持有通行卡片就可以出入。
我从取自家中的几张卡片里挑出一张,打开入口……内部一片黑暗。购物中心基本上已经装潢完毕,不过还没有通电。
无人的购物中心,就像是靠近终点站的电车车站。
呈正方形的通道无边无际地向前延伸,两旁排列着一间间五花八门的店铺。
走了五百公尺之后,周遭的景物由购物中心切换为粗糙铁柱林立的停车场。
停车场部分还在施工,现场一片凌乱。墙壁也还没盖好,铺在墙上的遮雨帆布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时间应该就快到八点了。
外面的风势很大,听着呼啸的风声以及狂风拍打海面的声响,我忍不住想堵上耳朵。
雨点打在墙上的雨音,迸出比我在电影里看过的机关枪更激烈的火花。
「雨——」
那一天也下着雨。
在我第一次杀人之后,温暖的雨水洗涤了我身上的污秽。
后来,我遇见了那个人。
他是我只在国中时代见过一面,只有说过几句话的遥远存在。
……啊,我还记得很清楚。
那个傍晚时分,远方的地平线仿佛在燃烧。
在热闹的综合运动会结束后,一位别校的学长向独自留在操场上的我攀谈。
当时我的脚扭伤了,动弹不得。
罹患无痛症的我其实可以走动,因为就算要拖着伤脚行走,我心中也不会有任何顾虑。可是脚上的肿块却告诉我,如果再乱动的话将会造成永久性的伤害。
我没有任何感觉,只能眺望着夕阳。
那时候,我没有向人求助。
我不想向人求助。
真亏你能忍到现在,不痛吗?会不会痛?你不觉得很痛吗?只要我一开口求助,大家一定会这么说。
我讨厌面对这些问题。所以,我一如往常地摆出平常的表情坐在地上,固执地希望任何人都不要发现。我才不要让母亲、父亲、老师、朋友或任何人发现我不会痛。我至少要被身边的人当成普通人看待,否则我一定会崩溃。
此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虽然我感觉不到,耳边却听见了拍肩的声响。
我回过头,就看到那个人站在眼前。
他不晓得我的心情,以眼神温柔看着我。可恨的家伙,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会痛吗?」
他的问候令人难以置信。
应该没有人可以注意到我的脚伤才对,他为什么会知道?
谁要承认啊!我顽固地摇摇头。
他看看我别在体操服上的名牌,念出我的名字,然后触摸我扭伤的脚踝,皱起眉头。
啊,他一定要说那些讨厌的话了。我紧闭双眼。
很痛吗?你不会痛吗?我不想听到拥有普通感觉的人,讲出这些没神经的关心台词。
可是,他说的话却不一样。
「你真傻。你听好,受了伤不需要硬撑,会痛就要喊疼啊,藤乃。」
……在国中时代,学长曾告诉过我。
那位学长抱起我一路送到保健室后,就此离开了。
那段回忆,宛如一场淡淡的梦。
回想起来,浅上藤乃说不定从那时候开始就喜欢着他。我喜欢他的笑容,对于我原以为没人会发觉,也不肯让任何人发觉的痛苦,付出关怀的笑容————
「………………!」
肚子一阵抽痛,让我从幻梦中醒来。
双手染上血腥的我,没有资格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可是————
雨水说不定能洗刷掉我的污秽。
我决定走上大桥。
台风已经正式登陆,桥上的雨势想必和南国的热带雷雨一样惊人吧,
我总觉得喜不自禁。我拖着疼痛持续不退的沉重身躯,爬上停车场的坡道。
为了沐浴在令人怀念的夏雨中,浅上藤乃往桥上走去。



大桥已然化为一座浅湖。
四线道宽的柏油路面全浸泡在雨水里,每踏出一步,积水就直淹脚踝。倾盆大雨斜斜地倾注而下,狂风不停肆虐,仿佛要折断如柳树般晃动的路灯。
天空一片黑暗,这里已成为遥远的海上。
从港口望见的都市灯火,宛如从地面仰望半空中的月亮般,遥远得无法触及。
浅上藤乃走进这片暴风雨之中。
那身黑色的制服,有如乌鸦般融入夜色。
她淋着雨往前走,张开泛紫的嘴唇喘着气。
当她走到路灯下时,遇见了死神。
「终于见到你了,浅上。」
一身白衣的两仪式站在刮着暴风雨的海洋中。
雨珠滴滴答答地打在她的红色皮夹克上,同样淋着雨的她看来宛如幽灵。
式和藤乃彼此伫立在路灯下。
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好是十公尺。
在狂风暴雨之中,她们却能不可思议地看清对方的身影,也清楚听见对方的声音。
「两仪————式。」
「如果你乖乖回家就好了。你是一头尝过鲜血滋味的野兽,对于杀人乐在其中。」
「——那是你吧?我根本就不觉得愉快。」
藤乃大口喘着气,凝视着式。
她眼神中充满敌意与杀意,静静地举起左手捂住自己的脸庞……灿然生辉的双眼,透过指缝窥视对手。
就像互相呼应般,式的右手也握住刀子。
这是两人第二次见面。
这个国家有句谚语叫「事不过三」是吧,式无趣地笑了。
这一个浅上藤乃,是够格让她下手的杀害目标。
「……我感觉得到,我们非常相像。
啊————我要杀了现在这样的你。」
这句话,将两人的枷锁完全解放。


/5

式开始飞奔。
踏着淹水的路面,她的速度在肆虐的豪雨中快得叫人着迷。
式不需两秒就能逼近十公尺的距离,这短短的时间已足够让她撞倒藤乃的纤细身躯,举刀插入对手的心脏。
但是,就连这等惊异的高速也无法比视线更快。
相对只需要用双眼盯住目标的藤乃,式必须接近对手才能挥刀,两秒还是太慢了。
「————」
藤乃的双眼灿然生辉。左眼是左回旋,右眼是右回旋,她把轴心固定在式的头部与左脚上,一口气扭断。
异变陡生。
刚感觉到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扑向自己,式立刻往旁边一跃。
这一跳充满爆发性,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量却没有减轻。
藤乃的能力并非远程武器。即使离开原来的位置,只要还在她的视野范围内就不可能逃脱。
——这家伙——!
式在心中昨舌。她亲身感受到,藤乃的力量比想像中更为强大。
式继续奔驰。为了逃出她的视野范围,式以藤乃为中心绕着圆圈奔跑。
「光靠那样——」
你以为逃得掉吗?藤乃喃喃说完之后,不禁愕然无言。
对手轻松地溜掉了。
真令人不敢相信,式居然从大桥上跳向海面。
匡当!底下传来打破玻璃窗的声响。
多么惊人的运动能力,两仪式从大桥上一跃而下,纵身跳进位于下方的停车场。
「她也……太乱来了吧。」
藤乃喃喃自语,嘴角含着笑意。
的确是被她溜掉了。不过,藤乃一直到最后都注视着式的左手,清楚地看见了皮夹克被扭断的情景。
我已经先废了她一只手。
藤乃真切地感觉到。
「我————比较强。」
腹部的痛楚不断加剧。藤乃一边忍着痛,一边走向通往地下的坡道。
她和两仪式,必须在此地做个了断。

停车场内一片黑暗。
不仅视野不清,也难以行走。
感觉就像走在小人国的城市里一样,藤乃皱起眉头心想。四处竖起的铁柱与地面堆成小山的建材,有如商业大楼区一般错综复杂。
追逐着式几分钟之后,藤乃开始后悔选择这里作为战场.
如果对方不在视野之中,她就无法设置回转轴来发动能力。即使知道式就躲在铁柱后面,如果无法让她的身影映在眼球上,回转轴就只能作用在铁柱上。
在大桥上短短一刹那的交错中,式便看穿了藤乃的能力。因此,她才会逃向自己也有胜算的地点。藤乃被迫体认到,她在战斗上的能力远逊于式。可是——

——就算如此,还是我比较强。

既然看不到的话,只要清光所有遮蔽物就行了。

藤乃从身旁开始,将那些碍事的铁柱一一弯曲折断。随着铁柱一根接着一根被破坏,从她腹部传来的抽痛也越来越强烈,停车场晃动得越来越厉害。
「你还真是乱来啊。」
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藤乃瞬间转向声音的来源,把她原本藏身的建材堆砸得粉碎。
刹那间——一袭白衣从建材的暗处冲了出来。
「——在那边!」
藤乃的双眼锁定了式。
身穿白色和服与红色外套的少女,伸出染血的左臂奔向她。
「——……!」
闪过一丝犹豫以后,藤乃将之弯曲。
式的左臂喀嚓一声折断。
接下来是脖子。当藤乃正要看向式的颈部时——式已经扑进她的怀中。
式挥落的刀锋宛如闪光。那一道银白的轨迹,仿佛会永久残留在黑暗中。
式毫不犹豫地挥出刀子,却没有刺中藤乃,被她弯下腰躲过瞄准颈动脉的一击。
不对,她能闪躲得掉只是出于巧合。
浅上藤乃只是畏惧左臂被折断后却越挫越勇的两仪式,把头别开而已。
「啧———」
式不禁昨舌,收回扑空的右手重新摆开架势。
藤乃不顾一切地凝视着她的躯体。
「——消失吧——!」
式的移动速度比起藤乃的呐喊更快,她立刻躲进黑暗之中。比起那敏捷的运动能力,式当场选择脱身的见机之快更让人惊讶,
「——怎么会……」
有这种人,藤乃喃喃低语。
她的呼吸之所以紊乱不堪,原因绝非仅出于腹部的疼痛。
藤乃神经质地凝神注意周遭的黑暗,不知道式什么时候会从黑暗里飞身而出。
她伸出指尖摸摸颈项……她的脖子在刚才那一阵攻防中受了伤。只有四公厘长的伤「并未出血……虽然没有流血,藤乃却感到呼吸困难。
「手明明被我毁了,为什么——」
她还不停下来?发自这个疑问的恐惧让藤乃无洪承受,轻声呢喃.
她无法忘怀方才那一瞬间。
无法忘怀即使左臂被毁,也没有停下脚步的式所流露的眼神。
式正乐在其中。即使是拥有压倒性优势的藤乃都紧张得濒临崩溃,她却很享受这个状况。
说不定——对两仪式来说,手臂被拗断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喜悦。
过去,藤乃从不曾对杀人乐在其中,因为她根本不想杀人。
可是那个人不一样,她喜欢互相厮杀。这场战斗越是逼近极限,两仪式就越是欢喜。
藤乃思考着。如果两仪式和自己一样是缺乏生存实感的人类。应该会追求某些代偿行为来填补空虚。
藤乃找到的是杀人。看见与自己相同的人类步向死亡的样子,她心中就会涌现一股难以形容的烦躁。
已经晓得何谓疼痛的藤乃,藉由给予其他人痛楚来对疼痛产生共鸣。我正在支配他人的事实,能令她实际感受到自己就身在此处。
单方面的杀人,正是浅上藤乃的代偿行为。是她本人直到现在都没有察觉的快乐杀人症。
那么,两仪式的代偿行为又是什么————?




「——刚才她那招满难应付的。」
躲在建材堆的阴影下,式小声嘀咕。
她在大桥上被扭断的左臂已经失去握力。既然派不上用场,式干脆拿左手作挡箭牌赌上一击,却败给浅上藤乃比她想像中还胆小的事实没能得手。
式脱下外套后割断衣袖,直接用单手灵巧地替左臂止血。她粗鲁地捆住上臂,施压止血。
被藤乃扭断的左臂没有感觉,大概终其一生都无法恢复正常功能。
这个事实,令式背脊发寒。
「很棒喔,浅上,你真是棒极了————」
她正在迅速失血,意识也逐渐飘远。
——我本来就血气旺盛。
如果放掉一些多余的血,思绪也会变得清晰——
式集中精神。
浅上藤乃,恐怕是她往后再也不会碰见的强敌。只要稍有疏失,她就会立刻丧命。
这种危机真是愉快,能够让人实际感受到自己是活生生的。
对于受到昔日记忆所困的式来说,唯有这个瞬间才是真实的。
将自己暴露在生命危险之下获得的感觉。
这渺小的生命,正是现在的自己唯一确切拥有的事物。
互相厮杀,性命相搏。
就连日常生活都朦胧不定的式,只能用最为单纯、最走投无路的方式得到活着的真实感。
如果浅上藤乃是藉由杀人追求快乐,两仪式就是以杀人的嗜好来寻求真实感。
两者在此出现决定性的差异。
……藤乃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回响。
……她的气息紊乱而强烈,仿佛正感到痛苦与恐惧。
藤乃仍然毫发无伤,却喘得和现在的式同样厉害。
两人的呼吸声在黑暗中互相重叠。
不论心跳、思考,她们甚至连性命也是一样的吗?
大桥在暴风雨中晃动,摇曳的节奏恰似摇篮。
式第一次爱上了藤乃,深深爱到必须亲手夺走她的性命。
「——我知道这是在白费工夫。」
打从在咖啡厅见面时,她就知道浅上藤乃的体内早已濒临崩坏。
就算现在冒着危险解决掉她,也是白费工夫。
不过,人生就是这样的。
将种种徒劳无功的尝试累积起来,总有一天能够达成什么吧。
人类就是会做出徒劳之举的生物啊,式想起橙子曾说过的话。在这一刻,她也有同感。
就像这座桥一样,有些徒劳之举会被轻蔑地视为愚行,有些则被捧成艺术。两者之间的分界点,究竟在哪里?
境界朦胧不清。制订境界线的人明明是自己,标准却得出外界来决定。那么,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境界的存在,整个世界都被区隔在空洞的境界中。在社会上,并没有区分异常与正常的屏障。
——构筑那些屏障的人终究是我们。
就像我想远离世间;就像干也不认为我很异常;就像浅上藤乃拚命地朝死亡那一方倾斜。
就这层意义来说,式与藤乃是相融合的。她们很相似。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不需要两个同样的存在。
「——这就上吧,我已经『看』出了你的手法。」
式甩甩因失血而变得空白——是变得清晰的脑袋,站了起来。
她用力握紧右手的刀子。
既然藤乃不肯自己画分境界线,那就由式将她彻底抹消。



式缓缓地现身。
藤乃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式居然朝她迎面走来,还隔着一大段距离。
藤乃本人并未发现,她早已发烧超过三十九度。她直到最后都没有发觉,腹部的疼痛源自于「某个症状」。
「……你真的是疯了。」
藤乃只能这么解释,
她注视着式,发动弯曲。
藤乃的视野随之扭曲,设置在式的头部与脚上的轴心分别朝反方向回转——式的肉体就像破布般扭成一团。
应该会扭成一团的。
任滴着血的左臂垂在身侧,式只不过一挥右手的小刀,就消除了藤乃的「歪曲」。
不,是彻底抹杀殆尽。
「……无形的东西很难用肉眼『看』到,不过你滥用过头了。也多亏如此,让我终于能够『看』到,你的视线是绿与红的螺旋。真的是——美呆了。」
藤乃不明白式所说的意思。
她能够理解的,唯有自己一定会死在式手中的事实。
藤乃反覆地默念。
弯曲吧,弯曲吧,弯曲吧,弯曲吧。她反覆投射的凝视,全被式无一例外地扫开。
「你——是什么人?」
「万物都有其破绽。不用提人类,包含大气、意志甚至连时间都有。既然有开始,当然也就有结束。我的眼睛『看』得到万物之死,跟你一样是特制的。所以——只要是活着的东西,就算是神我也杀给你看。」
式飞奔的身影,宛如漫步般优雅。
她冲上前一把按倒藤乃,压在少女的身上。
面对近在咫尺的「死」,藤乃轻声开口。
「你要——杀我吗?」
式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杀我?我会杀人,纯粹只是因为伤口在痛而已。」
Siki笑了。
「你骗人。真是那样的话——你为什么会笑?那个时候是,现在也是,为什么你会如此开心? ]
怎么可能……藤乃欲言又止,静静地伸手触摸嘴角。
——她的嘴角,扭曲成无法形容的形状。
「——————」
虽然没有感觉的我无法分辨,但是我确实正在笑。
第一次杀人时,我倒映在血泊里的脸孔有怎样的表情?
第二次杀人时,我倒映在血泊里的脸孔有怎样的表情?
我不太明白,不过每次下手都有种烦躁感。
杀人的时候,我总是很烦躁。
那种感情——就是喜悦吗?
就连遭受强暴也没有感觉的我,觉得杀人很快乐——?
「结果你根本就乐在其中,你很喜欢伤害人的快感,所以那份痛楚也永远不会消失。」
因为痛楚一旦消失,我就会失去杀人的理由。
不是为了别人,就只是为了我,伤口会永远疼痛下去。
「——这就是——答案?」
藤乃呢喃。
我不想承认。
我不愿去思考。
因为,我和你不同——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很相似。」
式的刀子一闪而过。
藤乃嘶声力竭地大喊。
所有的一切都弯曲吧!

停车场开始剧烈震荡。
藤乃的脑海中,浮现台风夜里的海峡全景。
她忍受着脑髓仿佛即将融化般的灼热,在大桥的出入口设置回转轴————
——将之弯曲。



砰隆!
一阵如落雷般的巨响传来。
钢筋被挤压得发出惨叫,地面朝一边倾斜,好几处天花板纷纷坍塌。
浅上藤乃愕然地注视着一座建筑物土崩瓦解的过程。
刚才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女,被卷入世界突如其来的倾斜中往下坠落。
外面刮着暴风雨,而下方是海面……如果摔下去的时候没能抓住什么东西,必死无疑。
藤乃对痛苦得无法呼吸的身体下达命令。
继续待在这里会掉进海中,我得快点离开才行。
她拖着精疲力竭的身躯逃离停车场。
相较之下,购物中心受到的损害比较轻微,原本呈正方形的走道已经被压成了菱形。
藤乃迈开脚步想要前进,却猝然倒地。
她无法呼吸,双脚动弹不得
藤乃的脑海里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她唯一拥有的——就是体内的剧痛。
还是死了算了,她第一次出现这种念头。
因为实在好痛,痛到无法忍受。与其要怀抱这股剧痛活下去,我宁愿死掉。
「——咳咳!」
藤乃俯卧在地,大口吐血。
她瘫倒在地上,茫然地眨眨眼睛。
逐渐转白的视野中,只有自己在地面淌流的鲜血特别鲜明。
鲜红的血——鲜红的景色。
夕阳就像在燃烧一样——就像总是熊熊燃烧着。
「不要……我还不想、死。」
藤乃伸出手。
既然脚无法动弹,就只能靠手臂前进。
她靠着双手爬行,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要是不逃——那个死神一定会追上我。
藤乃拚命向前爬。
她所能感觉到的全是痛觉。
好痛,好痛,好痛。除了这个字眼,她什么也无法思考。
好不容易才获得的珍贵痛觉,现在却显得如此可恨。
不过——是真的。因为很痛——因为非常地痛,人就会产生不想死的渴望。
我不想就此消失,我必须多活一点,做些什么。
因为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留下。
这样太凄惨了。
这样太空虚了。
……这样太可悲了。
可是好痛,她疼痛到联想活下去的心都为之麻痹,快支撑不住了。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可是……
……藤乃一边吐血,一边挪动手臂。
她一再覆诵着同样的话。
这是她第一次以极度强烈的意志许愿。

——我想要再……多活一点。
——我想要再……多说些话。
——我想要再……多思念一点。
——我想要再……继续……留在这里——

然而,她已经连一动也不能动了。
只有疼痛反覆侵袭着藤乃。
这就是——自己乐在其中的东西的真面目。
这个事实,比起任何事都更让浅上藤乃痛苦。
如今她才明白自己犯下的罪,自己流下的血代表什么意义。
这意义太过沉重,她甚至无法道歉。
现在,她只是回想着他温柔的笑容。如果那个人在场——可还愿意拥抱这样的我?她的身体一阵痉孪。
自咽喉逆流而上的血液,宣告最后的疼痛到来。
那股剧烈的冲击,甚至令藤乃的两眼失去光明。
她能看见的只剩下残存在体内的东西。不,甚至连那些也逐渐淡去——
藤乃无法承受渐渐消失的孤独,脱口而出。
那是她一直固执地守护至今的真正心意,是她从小时候开始就梦想实现的渺小心愿。

「——好痛。我好痛,学长。非常地痛……痛成这样,我都要哭了————……妈妈——我可以、哭吗?」

……她想要向某个人倾诉这段心声。
如果在三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可以说出自己想说的话,那该有多么————
藤乃的眼角渗出泪水。
疼痛、悲伤与无比的寂寞,让她只能哭泣。
但仅仅如此,仅仅是哭泣着,痛楚就减轻了。
那个人让我明白,觉得痛时应该找人倾吐而非硬撑,应该请对方付出关爱。
能遇见他真好——能在我变得无可挽回之前遇见他,真是太好了。

「很痛苦吗?」
当藤乃痛苦到极点之时,手中持刀的式出现在她眼前。
藤乃翻身仰卧,与式相对。
「会痛的话,就要喊疼。」
—式在最后这么说道。
……她所说的话,就和藤乃回忆中的台词一模一样。
她说得没错,藤乃心想。
从现在开始也不迟,如果我可以放声喊痛——大概就不会踏上错误的道路了。
过去那段不自由却正常的生活,宛如走马灯般浮现眼前。
然而,她没资格那么做。她犯下的罪太过沉重,杀害的人也太多了。
——为了自己的幸福,我杀了许多人。
浅上藤乃缓缓地停止呼吸。
她的痛觉开始迅速消失,甚至已感觉不到刺进胸膛的刀尖带来的疼痛。


痛觉残留/


就在台风直接扑向市中心之际,我回到事务所。
看到淋成落汤鸡的我走进事务所,橙子小姐口中的香烟掉了下来。
「怎么这么快?你才去了一天耶。」
「因为台风要来,我才赶在交通停摆前回来。」
这样啊,橙子小姐面有难色地颔首。我回来的不是时候吗?不,现在更要紧的是——
「橙子小姐,关于浅上藤乃,她有后天性的无痛症,在四岁之前都和一般人没两样。」
「你说什么?怎会有这种荒唐的事。听好了,浅上藤乃有痛觉麻痹的症状,却没发生运动麻痹。如果她的无痛症是后天性导致的,那么脊髓空洞症是最有可能的原因,但脊髓空洞症应该会损及运动能力。像她那样只欠缺感觉的特殊案例,一定是先天性的问题。」
「是的,她的主治医生也这样说过。」
我很想从头详述自己在长野深山里的经历,但现在没有时间耽搁。
我简要地说明我在旧浅上……不,浅神家打听到的藤乃消息。
「浅神家原本是长野的豪门,不过在藤乃十二岁时宣告破产:她在当时跟着母亲,进入了现在的浅上家。浅上似乎是浅神家的分家,因为想得到土地所有权答应代为偿还欠债。
还有,据说小时候的藤乃拥有痛觉,相对的也具有不可思议的能力,可以隔空让物体弯曲。」
「——然后呢?」
「她在村里被当成受诅咒的孩子,备受欺负。但是在藤乃四岁的时候,那种能力和她的感觉一同消失了。」
「…………」
橙子小姐的眼神一变。看见她讽刺地扬起嘴角,我知道她很兴奋。
「后来她家指派了一位主治医师诊治她,不过浅神家没有留下相关记录,毕竟那边的旧址已经化为废墟了。」
「这算什么啊。接下来才是关键部分,却查到这里就中断了吗!」
「怎么可能,我已经找到那位主治医师,问出详情了。」
「嗯——你还真能干,黑桐。」
「谢谢。我追溯记录跑到秋田,对方是个没有医师执照的密医,我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让他松口。」
「……真让人傻眼。如果你哪天被公司开除就改行当侦探吧,黑桐。我让你当我的专属侦探。」
我会考虑的,我这么回应后继续往下说。
「那位主治医师只负责提供药物,他不清楚藤乃为何会得到无痛症。据说事情是藤乃的父亲独自安排的。」
「独自安排的——?你是指治疗?还是给她服用药物?」
听到她在用词遣字上微妙的差异,我点点头。
「当然是给她服用药物。依照主治医师的说法,藤乃的父亲无意治好她的无痛症。医师提供的药物大都是阿斯匹灵以及叫跺美辛、类固醇。依照他本身的诊察判断,他认为藤乃很可能罹患了视神经脊髓炎。」
「视神经脊髓炎——戴维氏症吗?」
戴维氏症是脊髓炎的一种,也是会引发感觉麻痹的疾病。大致上的症状为下半身的运动、感觉麻痹,以及眼睛的视力衰退,据说甚至有失明之虞。
这种疾病需要在早期进行类固醇疗法。这里所说的类固醇,似乎是指橙子小姐先前提过的皮质类固醇。
「明明得了视神经脊髓炎,他却给藤乃服用有麻痹痛觉效果的叫跺美辛。哈哈,原来如此,难怪她会变成只欠缺感觉的人。既非先天也非后天,浅上藤乃的感觉是被人工移除的,和式正好是恰恰相反!」
哈哈哈,橙子小姐笑了出来。
她大笑的样子很像我昨天拜访过的教授,有点可怕。
「橙子小姐,蚓跺美辛是什么东西?」
「一种可以减轻疼痛的物质。
不管是末梢性疼痛或转移性疼痛,所谓的痛,都是对来自外部的『引起生命活动异常的刺激』产生反应。致痛物质在体内生成后,刺激掌管疼痛的神经末梢,向大脑送出『这样下去会死喔』之类的疼痛讯号。你知道致痛物质吧?除了奎宁与胺类之外,还有强化这两者的花生四烯酸代谢物。阿斯匹灵与蚓跺美辛,能够抑制包含这种花生四烯酸的前列腺素。因为奎宁与胺类单独给予的痛感很有限,大量服用叫跺美辛就能让疼痛几乎消失。」
橙子小姐似乎非常愉快,看起来相当亢奋。
老实说,就算她说什么花生四烯酸、奎宁的,在我听来跟怪兽的名字没两样。
「简单的说,就是消除痛觉的药对吧?」
「并非直接作用就是了。如果单纯要消除痛觉,还是鸦片类麻醉药剂来得管用。脑内啡算是比较著名的吧?就是那种号称脑内麻醉药,大脑为了麻痹痛觉而擅自分泌的物质。鸦片类止痛剂同样可以对中枢神经发挥镇痛效果——啊,这些事并不重要。
原来如此,藤乃的父亲藉由封闭她的痛觉来封锁她的能力,与拚命想使出能力的两仪是完全相反的纯血统家系。偏偏可悲的是,这么做反倒强化了藤乃的能力。在埃及一带的魔术师会缝合自己的眼皮,好将魔力封在体内避免外泄。浅上藤乃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我明明已经有心理准备,听了橙子小姐这番话还是大受冲击。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
浅神的血统,会生下像藤乃这样的超能力者——天生就可以接收不同频道的孩子。他们将其当成受诅咒的孩子,试图封印那股特殊力量。
而封印的结果——就是无痛症。
为了关闭超能力这个频道,感觉这个机能也一并遭到封锁。
因此,浅上藤乃的超能力才会随着痛觉的复苏觉醒……本来被封闭的感觉复原了。
「……太残酷了。处在异常状态下,居然是她唯一保持正常的条件。」
没错。如果没罹患无痛症这种异常疾病,浅上藤乃就无法与我们待在同一个世界里。可是得了无痛症,她就什么也接收不到。她只不过是个仅被容许住在这世界上的幽灵罢了。
「如果感觉不到痛——她也不会杀人了。」
「喂喂,别把错怪到痛觉头上。痛觉可是种好东西,有错的终究是伤口,不可以搞错先后顺序。我们需要痛觉,无论有多么痛苦都一样。
因为有痛觉,人类才能辨别出何谓危险。我们之所在碰到火时会缩回手,是因为手着火的关系吗?不是吧。而是因为手被烫到了,也就是觉得痛。否则的话,我们直到手燃烧殆尽为止,都不会明白火这种东西的危险性。伤口会痛是正确的,黑桐。没有痛觉的人就无法理解他人的痛楚。
浅上藤乃因为脊椎受到剧烈撞击,暂时恢复痛觉。面对痛觉恢复后承受的疼痛,她第一次采取了自卫行动。她过去不认为那些少年很危险,却透过痛觉得以理解他们是危险的对象——话虽如此,杀掉他们是做得太过分了。」
……然而,藤乃并没有痛觉。虽然她的自卫行动导致那群少年丧命,但袭击她的家伙不也该负起一部分的责任吗?我无法单单责怪她一个人。
「——橙子小姐,她会痊愈吗?」
「没有什么伤是无法痊愈的。不会痊愈的伤口不叫伤口,叫作死亡。」
她绕着圈子,称呼浅上藤乃的伤为死亡。
可是,这次的事件起因是藤乃腹部受到的刀伤。
既然伤口的疼痛会复苏,那么只要找出原因所在——
「黑桐,她的伤是不会好的,只会一直痛下去。」
「咦?]
「我是说,那个女孩身上原本就没有伤口。」
——这句台词,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那个……这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如果腹部真的被刀刺伤,伤口有可能会自然痊愈吗?而且还只是在一两天之内。」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
橙子小姐的指谪从根底开始推翻先前的论点,我听得困惑不已。
「就像你调查了浅上藤乃的过去,我也试着调查过她的现况。从二十日起,藤乃没到市区任何一所医院看过病,似乎也没去找她私下看诊的专属医生。」
「专属医生?咦咦——!?」
橙子小姐无言地皱起眉头。
「……你找东西的能力虽然是一流的,却缺乏洞察力。
听好了,对无痛症患者来说,身体出现异状是最可怕的问题。没有痛觉的他们,无法得知自己罹患了什么疾病。就结果而言,他们必须定期接受医师诊察。」
这样吗,正如她所说的一样。
可是,这么说来——浅上藤乃现在的父母不知道她有无痛症吗?
「一切都始于微不足道的错觉,黑桐。
当时藤乃被持刀的少年扑倒,以为自己会被刺伤。不,她确实是差点被刺伤。在那个时间点,她的痛觉早就已经复苏了,也可以让那种能力觉醒。
至于是刀子先刺到人还是扭曲先发动,则是藤乃早一步出了手。
结果少年的脖子被扭断,喷得藤乃一身是血。她可能以为自己的肚子被刺伤了。」
我钜细靡遗地想像出当时的情景,不禁连连甩头。 ——
「这样说不通啊。既然痛觉恢复了,就不会出现那样的错觉啊。既然没被刺到就不会痛。」
「藤乃从一开始就感到很痛。」
…………咦?
「我请藤乃现在的主治医生拿病历给我看过,她有慢性阑尾炎……也就是俗称的盲肠炎。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她才会去看医生吧。那女孩的腹部之所以会痛并不是因为刀伤,而是内脏在痛。
她的痛觉反覆在复原与麻痹之间徘徊,如果她在刀子刺下的前一瞬恢复痛觉——必定会误以为自己被刺伤了。她从小到大都不晓得疼痛为何物,自然也不会确认身上有没有伤口。『啊,伤口愈合了』。藤乃看到自己被刺的腹部,发现没有伤口之后,肯定是这么想的。」
「所以——是她弄错了吗?」
「她确实是弄错了伤的种类,但事实并不会因此改变。
她实际上已被逼得走投无路。无论那把刀是否有刺下,她除了杀死那些人之外想不出其他办法。不杀人就会被杀,这种念头不是出自身体,而是出自她的内心。偏偏很不走运地,她让凑启太逃了出去。如果当时就能完成报仇,事情也不会演变到这种地步。式说得没错,反正不管怎么样,浅上藤乃已经没救了。」
对了,式曾重复说过这句话。
为什么——她已经没救了?因为藤乃杀了人吗?若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应该在杀害那四人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救药才对。
关于这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没救了……怎么会?」
「式指的应该是精神层面。如果藤乃只杀了五个人,还可以算是杀人,超过了就不能说是杀人,而是杀戮。让式感到生气的是,她没有这么做的正当理由。
……那孩子虽然有杀人的嗜好,却又在无意识中察觉到死亡是多么珍贵,所以并不会像浅上藤乃那样毫无理由地杀人。对式而言,恣意杀人的藤乃算是罪无可逭吧。」
浅上藤乃在恣意——杀人吗?我认为她只是拚命在逃而已。
「但我所说的『没救了』,指的是她的肉体层面。
阑尾炎如果放着不管,会导致肠穿孔引发腹膜炎。腹膜发炎会带来阑尾炎无法相提并论的剧痛,足以和被刀子刺中的痛楚匹敌。腹膜炎的病患会出现发高烧、发绀的症状,最后因血压降低导致休克。如果是发生在十二指肠一带,最快半天就会致命。从二十日到今天过了五天,应该早就穿孔了吧。
虽然可怜……但她必死无疑。」
她为什么能够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残酷的事实?
「应该还不算太迟啊,我们得尽快找到浅上藤乃加以保护……!」
「黑桐,这次的委托人是浅上藤乃的父亲。我猜他原本就晓得藤乃小时候的能力,所以得知死者的惨状后,就推测出是她所为。她的父亲,要我『杀了那只怪物』。就连唯一能保护她的父亲,都希望她死。看吧,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来,她都得不到救赎。
而且,式已经过去了。」
「————混蛋…………!」
没有针对任何人,我放声大喊。
宽广大桥活像被巨人的手拧过一般扭曲。
橙子小姐的四轮传动车冒着暴风雨冲到现场,我们正在与警卫争执时,一只手臂滴着血的式从桥底下飘然现身。警卫奔了过去,却被式轻松地打晕。
「嗨,我就晓得你会跑来。」
式依然脸色苍白,困倦地说道。
我明明有好多话想说,可是看到她如此虚弱的样子,就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走上前想搀扶她,式却不愿意接受。
「只赔上一只手而已吗?式。」
橙子小姐好像很意外,式一脸不满地瞪着她。
「橙子,那家伙最后竟然连透视能力都觉醒了。要是放着不管,她迟早会变成难应付的特异能力者。」
「透视能力——灵视是吧?她的能力要是再加上千里眼,确实是无人能敌。就算不现身也能做出回转轴。啊——你刚才说『要是放着不管』?」
「……那家伙最后又恢复成无痛症了。有够卑鄙的,那样的浅上藤乃不配让我动手。因为拿她没办法,我只有杀掉她肚子里的病痛。如果动作快一点,她说不定还能保住一命。」
式没有杀浅上藤乃。
我只理解到这个事实,匆匆打电话连络医院。虽然救护车能不能在这场狂风暴雨里赶来还很难说,万一不行的话,我就自己送她到医院去。
幸好,她的主治医师干脆地答应下来。那位医生似乎很担心失踪的浅上藤乃,在电话另一头哽咽失声。尽管为数不多,还是有人站在她这一边的。
我正在感动的时候,身后的两人谈论起危险的话题。
「你的手臂止过血了?看起来没在出血。」
「嗯,这只手不能用了,所以被我给废了。橙子,你都自称为人偶师,区区义肢应该会做吧?」
「也好,就当作是这次的酬劳。我也一直认为,你虽然拥有直死之魔眼,肉体却显得太过平凡。我就来让你的左手至少能抓住灵体吧。」
……真希望她们别聊这种事。
「医院方面会派救护车过来。留在这里可能会碰上什么麻烦,我们先离开吧?」
说得正是,橙子小姐点点头,式却沉默不语……她大概是想看着浅上藤乃平安被送上救护车吧。
「我是通报人,会留到最后。我之后再回报结果,橙子小姐就先回去吧。」
「在这种豪雨天留下来,黑桐你也真好事。式,回去了。」
我不要,式拒绝她的邀请。
哼哼~橙子小姐脸上浮现讨人厌的笑容,跳上她那辆怎么看都违反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越野用四轮传动车。
「式,可别因为没能杀死浅上藤乃,就宰了黑桐喔。」
哈哈哈,橙子小姐认真地说完之后发动汽车。
在夏季之雨中,我和式走到附近的仓库屋檐下避雨。
救护车在不久后抵达,载走了浅上藤乃。
因为现场正刮着台风,我看不清她的脸孔。我无法确认她是不是那一夜的少女,但这样应该比较好。
式茫然地注视着夜色。
她淋着雨,仿佛很冷地伫立在原地,目光一直瞪着浅上藤乃。
我在雨声之中向她的心发问。
「式,你到现在都还是无法原谅浅上藤乃吗?」
「——对于被我杀过一次的对象,我可不感兴趣。」
式断然回答。
她的态度里没有憎恨或任何感情。对式来说,藤乃大概已经变成陌生人了……虽然悲哀,这种结局对她们两人而言或许是最好的。
式瞥了我一眼。
「你又是怎么想的?你不是认为无论理由为何,都不能杀人吗?」
她简直就像在问起自己的事。
「……嗯,但是我同情她。老实说,对于向她施暴的那些家伙的死,我没有任何感觉。」
「好意外,我本来还在期待你的泛泛之论呢。」
……式是希望我责备她吗?不过,你不是没杀死任何人吗?
我闭上眼睛,倾听雨声。
「是吗?不过,这就是我的感想。式,尽管曾经迷失自我,浅上藤乃仍是个普通女孩。她应该会正面承受自己的所作所为吧。即使她去自首,警方也无法证实她所做的事,不会在社会层面上被问罪,这反倒更让人痛苦。」
「为什么?」
「……我认为惩罚,是当事者自行选择背负的东西。依照当事者犯下的罪行,由他的价值观自行施加的重担,就是惩罚。
越是具有良知的人,给予自己的惩罚就越沉重。在常识之中生活越久,惩罚的分量就会变得越沉重。浅上藤乃往后活得越是幸福,受到的惩罚就会跟着越是沉重痛苦。」
你这个滥好人,式喃喃地说。
「照你的说法,没有良知的家伙就没有罪恶感也不必背负惩罚啰?」
「我想不至于没有。即使对于那个人来说非常轻微,惩罚还是存在的。非常薄弱的良知,诞生出更为薄弱的罪恶感。在我们眼中,这种感情就跟路边的小石子一样微不足道,对于当事者而言却是种枷锁。我们置之一笑的感伤,放在薄弱良知的人身上却会极度不自在。即使大小不同,在惩罚的意义上却是一样的。」
……没错。比方说,唯一生还的凑启太之所以会害怕到濒临发狂,也是属于他的罪恶感衍生出的惩罚。
无论是后悔或罪恶感,畏惧、害怕或焦躁都一样。他们无法弥补自己犯下的罪,却只能努力地试图去弥补。
「的确,不会在社会层面上被问罪是比较轻松。但没有任何人制裁的话,惩罚就只得由自己来背负。自责一直都不会消失,随时都会不经意地回想起来。因为得不到任何人的原谅,甚至连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内心的伤痕不会消失,将一直隐隐作痛。就如同她的痛觉曾经残留过一般,永远不会痊愈。正如你所说的一样,心没有实体——无法治疗上面的伤口。」
式默默地听着我诉说。大概是因为调查了浅上藤乃的过去,我也没来由地诗意起来。
式突然走出仓库屋檐,到外头淋雨。
「你是这么说的吧。越是具有常识,罪恶感就会越强烈,所以这世上没有恶人。不过,我可没有那种高尚的东西,放这种家伙在外面游荡好吗?」
听她这么一说,的确没错。
论及是善人还是恶人之前,式的常识就很薄弱。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你的罪就由我来扛吧。」
这是我由衷而发的真心话。
式措手不及地停下脚步,愣愣地站在雨中。
她淋了一会的雨后,不快地低下头。
「……我终于想起来了,你从以前就会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类玩笑话。坦白说,这让式感到非常棘手。」
「———唉,是这样吗?我以为一个女孩子程度的重量,我应该还扛得动。」
听到我气馁地抗议,式愉快地笑了起来。
「再跟你坦白一件事……我应该也会因为这次的事背上罪孽。不过,我也因此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虽然很不明确又危险,但我现在也只能紧抓着它不放。而受我倚靠的那个东西,其实并没我想像的那样糟糕,这让人觉得有点开心。那是些微地——只是些微地偏向你的杀人冲动——」
……虽然最后的字眼令我皱起眉头,不过在雨中绽放笑容的式看来非常美丽。
暴风雨已经减缓,到了早上雨势就会停歇吧。
我只是眺望着沐浴在夏雨中的式。
仔细想想——那是她醒来之后,第一次对我展露的真正笑容。



/痛觉残留 完


解说

绫迂行人

我是在距今三年半前,二○O四的春天得知「奈须蘑菇」这人的。作为讲谈社小说版出版的前奏,〈空之境界〉的序章《俯瞰风景》打着「冲击性预告篇」的名号在〈小说现代梅菲斯特〉五月增刊号上刊出,让我首度认识到这个名字。
茄子?蘑菇?嗯~好奇怪的笔名(注:作者名奈须蘑菇asu kinoko,nasu音同茄子,kinok。是蘑菇的意思。松的态度想道。)——这是我千真万确的第一印象。还有〈空之境界〉这个书名,我刚看到的瞬间就疑惑地想着,这该念成「sora no kyoukai」?还是「ku no」?看到注音之后,我这才明白应该读成「kara no」——不论是笔名或书名,都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在那个时候,我对奈须蘑菇以及〈空之境界〉的知识可说是一片空白。阅读过笠井洁以「八○年代传奇与九○年代传奇的合流点」为题的介绍文之后,我终于知道奈须是电脑文字冒险游戏〈月姬〉的制作者。虽然听说过几次〈月姬〉的名头,可惜我对那方面毫无接触,当然也完全不知道撰写〈月姬〉剧情的人物就是奈须蘑菇。
——于是,我对「冲击性预告篇」产生了兴趣。来看看是什么玩意吧?我抱着非常轻松的态度想道。
当时我坦率的感想是这样的。
怎么,感觉特别帅气啊。
帅气的主角形象,帅气的台词,帅气的场面、风景、概念……这位作者不摆架子也不隐藏锋芒,以直率的意志全力尝试写出帅气的故事,而他也写出来了——这是我的看法,读来相当畅快。「帅气」这字眼说不定会给人一种肤浅形容词的印象,但我想指的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将帅气的题材写得帅气」,其实是十分困难的。
光是读过应该称为「以连作中篇形式构成的长篇第一章」《俯瞰风景》,别说故事的整体面貌,甚至连基本设定都看不太出来(他是刻意采用这种方式写作,后面再提及)。而文体也有独特的癖性,硬要说的话,这算是篇第一印象不佳的小说。虽然类别可以算入「传奇小说」,但这部作品究竟会以什么形貌完成?这位作家具有何种意向?——我很想知道答案,但当时的兴趣也仅止于此。
不久之后,〈空之境界〉在「宣告新传绮风潮到来,杰作中的杰作!」这样盛大的宣传标语包装下,由讲谈社小说部发行。这部作品原本是上世纪末在网路上发表的小说,后来自费印制成册后在Comic Market等活动贩售并博得人气。几乎以同样内容转向商业出版的职业作家奈须出道作立刻引发莫大的回响,不断再版——然而,我却无意马上阅读。
过去我也曾以读者的身分,狂热地读着从平井和正、半村良到栗本薰、梦枕摸、菊地秀行等人创作的「传奇科幻」 一传奇动作」小说。不过即使现在打出「新传绮」的名号,这领域也和我目前关注的焦点相距甚远,拿出书架的优先顺位就被我往后调了。
就在这个时候,编辑部提出请求,问我愿不愿意在〈梅菲斯特〉杂志上和奈须对谈。当时,讲谈社小说部也正好刚出版了我的〈杀人暗黑馆〉。
为什么?我感到不可思议地询问,据说奈须是「新本格推理」的爱好者,除了菊地秀行、笠井洁,他还在影响自己的三大作家中举出了绫迂行人的名字。由于〈暗黑馆〉已顺利出版,编辑希望在这个时机安排我们会面。
喔~真没想到……在惊讶之余我也回想起来,笠井洁随「预告篇」一同刊出的介绍文好像也提过类似的事——「作品中可以感觉出『新本格』推理的影响」——他好像这么写到(尽管失礼,当时我还没看过笠井洁、奈须蘑菇与武内崇在前年秋天发行的〈梅菲斯特〉创刊号上的三人对谈)……结果,这场对谈付诸实现。
——于是,我产生了阅读〈空之境界〉全篇的兴趣。这次的态度不再是「我看看」,而是认真几分的「好~来看吧!」
我开始阅读——在读完之后理解了笠井洁为何会这样介绍,同时也深感佩服。
这个作品,感觉果然特别帅气。
而且,这部浩大小说的每个细节都经过缜密的思考与精心制作。
从基础的世界观乃至为故事润色的各种小道具,作品内真实感的层级设定等等……的确都属于「传奇」。
女主角两仪式原本具有双重人格,内在有另一个名为「织」的杀人魔男性人格,起因则是两仪家血统中「超越者的遗传因子」觉醒之故。她在念完高中一年级时发生车祸,昏睡长达两年后醒来 一织」却从她的体内消失,取而代之地获得能够看见一切事物的死的「直死之魔眼」。这通世界里有「魔术」和「魔法」,也有驱使这些力量的人存在。以超现实的原理、法则为基准的异样事件频频发生,生存超过两百年的可怕「魔术师」和式等人的壮烈惨斗,成为故事的经线。
嗯,如果要替这部小说分类,还是该先纳入「传奇」的范畴。不过,作为传奇小说的同时,〈空之境界〉也生动地展现出「新本格」某种要素的影响。
结果,这让〈空之境界〉成为与过去众多「传奇」的基本风格有所不同,具备独特魅力的混血之作。那么,「新传绮」的「新」就是「新本格」的「新」吗?——我自顾自地开起这个玩笑,忍不住会心一笑。

我和奈须在同年十月下旬进行对谈(内容以《新本格&新传绮 混血对谈》为题名,刊载在〈梅菲斯特〉二○○五年一月增刊号上),虽然篇幅有些长,以下节录自他当时的发言。
「我在国中、高中时代,读过以菊地秀行先生为首的传奇小说。不仅限于阅读,我也想自己创作,却逐渐感受到『动作剧』在文字媒体上有所极限。因为我也常看漫画,无论再怎么努力想以文字来表现传奇动作剧,第一印象始终比不上漫画的视觉效果……(中略)……菩田时我在便利商店上大夜班,在整理杂志架时,店里碰巧进了一本〈杀人十角馆〉的文库版……(中略)……我以前不曾读过推理小说,却被开头部分所吸引……将书买回家仔细阅读后,我受到莫大的冲击。我第一次得知,小说不必与漫画站在同一个立足点上竞争,也有小说才办得到的战斗方式。从此以后,我就疯狂地看起推理小说。」
他是面对面的情况下说出这番话,总得打几分折扣,但奈须在看过拙作〈杀人十角馆〉后受到冲击应该是事实。当时他感觉到「只有小说才办得到」的手法,大概是〈十角馆〉的主要诡计吧。看过〈十角馆〉的读者应该会发现「就是那个诡计吗?」,简单的说,重点在于「叙述性诡计」(「布局诡计」)。
在此没有篇幅详述何谓叙述性诡计,就先视为「作者在叙述层面上对读者设下的陷阱」吧。这是纯以文字创作的小说才有可能实现的诡计,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一经图片或影像化,诡计就无法成立。也可以说是「因为文字媒体给予的资讯量绝对性的稀少,反过来利用这点布置的诡计」。
就现在的眼光来看,〈杀人十角馆〉里的诡计构造很简单,但光是这样,就足以给第一次阅读推理小说的青年奈须强烈的冲击吧。顺便一提,他后来读遍以讲谈社小说部为中心出版的「新本格」作品,大致上多少都含有叙述性诡计的成分。
无论如何,奈须就此得知这种「只有小说才办得到」的明确例子及其威力,想把这样的手法融入他过去一直在创作,却逐渐感觉到极限的传奇作品里。两者结合后所诞生的第一部作品,也就是〈空之境界〉。
下面这个比喻,也可以说明推理小说中的叙述性诡计,又名布局诡计究竟是什么。
比方说,构成一个故事的所有资讯,共分割为一百张卡片。在起初的阶段,一百张卡片全部盖在桌上,故事会藉由逐一翻开这些卡片进展下去。
直线型的故事,翻开卡片的顺序也呈直线型,大都依照时间顺序从基本资讯开始依次揭晓,让读者依明确的线索追踪情节发展。
推理这个类别,原本就成立在特殊的「翻牌方式」上,有叙述性诡计的作品更是如此,这些技巧会转变成特别的杂技演出。比方说,刻意将本来应该在序盘打开的卡片保持盖牌状态,还不让读者们察觉「仍在盖牌」的事实,直到最后的最后为止,都企图在读者眼前展现「错误的构图」。
〈空之境界〉,在写作时确实是特别意识到戏法的「翻牌方式」。另一方面,运用有奇小说风格小道具各个章节,也高明地导入「提出不可思议的谜团」→「出乎意料的解决」这种推理风格的构图、手法,并在布局层面尝试相当杂技耍的「翻牌方式」(令人眼花撩乱的视点转变,错综复杂的时间顺序,一点一滴展现的人物背景与世界构造……)光是阅读第一话,别说故事的整体面貌,甚至连基本设定都看不太出来——我在前面提到的问题就是出于这些布置,但就结果而言,正是这个手法使〈空之境界〉与其他同类型作品画清界线,成功地获得存在感。
——话说回来,〈空之境界〉这个故事的布局,真是设计得复杂又缜密。不仅运用这样的手法,还能写出有意思的故事一路吸引读者看到最后,可是非同小可的才能。

前文提到的对谈中,奈须针对绫迂的馆系列长篇表示,阅读「杀人○○馆」就等于是在攻略那座「馆」,这一点也可以直接套用在〈空之境界〉上。
身为「传奇」与「新本格」的混血之作,〈空之境界〉也是应该由读者(玩家)来攻略的复杂小说。随着阅读下个月、下下个月将连续出版的中集、下集,想必大家都能看出我所说的意思。作为新世代传奇小说的同时,读完〈空之境界〉全篇的感触,确实与阅读某种推理小说的感受有共通之处。
这样的特色,正是奈须蘑菇这位作家的特有魅力与优点之一——我如此认为。
三年前见面的时候,奈须毫不忌讳地主动宣言自己的正职是「游戏脚本家」。为了制作游戏,当时他刚与同伴们正式创设公司,或许更是有必要坚持这样的身分。不过另一方面,他也有力地表明「我在努力创作小说」。正如奈须的宣言,二○○七年讲谈社BOX出版了他的新小说《DDD》同样受到众多读者的支持。
前阵子,我读过了这部出版至第二集的作品——嗯,果然还是特别帅气。编排文章的方式也有了职业作家的风格,逐渐形成「奈须蘑菇腔」。
〈空之境界〉目前正在制作全七部的剧场版动画,将在今年冬天上映。再加上这次的文库化,读者层将会发展得更广吧。这部作品无庸置疑地拥有如此强劲的——就让我刻意加上「不可思议」这个形容词——力量。当然,我非常期待看到奈须蘑菇这位具备不可思议才能的新锐小说家,往后有更为活跃的表现。
还有———
我希望奈须总有一天,也能写出一本号称「这是奈须本格」的本格推理小说。当我直接向他本人下了这「本格诅咒」时,他的回答照原文记述,来结束这篇解说。
「是的,我认为写作本格小说,就是对于影响我的本格推理小说最大的回报。」
「如果要写,我大概只会写出彻彻底底的本格小说吧。」

(记于二○○七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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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奈须蘑菇
翻译:郑翠婷
扫图:an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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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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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81125 騎士
这个台版翻译还真不错呢...

14 年前 0 回復

heaven0712 騎士
台版的插画换了,,看起来更顺眼了

14 年前 0 回復

ansoniu2008 騎士
這本書要買很貴,所以只可以上網看...
辛苦了樓主~

14 年前 0 回復

魔炮堕天使 平民
有什么不同啊,看看

14 年前 0 回復

senken 侯爵
感謝lz分享

入手過魔豆的實體書
主要是看綾迂行人的解說.

14 年前 0 回復

慕容風炎 平民
咦空境也,這個大好~

14 年前 0 回復

zalaning 騎士
最近还在想重温空境的

14 年前 0 回復

vasgara 平民
感謝分享~~
有看過動畫的
聽說小說很不錯@@!
來看看嚕

14 年前 0 回復

rei180509 子爵
奇怪.....除了插畫,新出的空之境界和之前出的有差嗎?

喵的~差別只在 绫迂行人 的解說和一些翻譯的差別

14 年前 0 回復

kasdfish 子爵
最近剛好無聊把動畫載下來看
第3集的一部分未必是全部的人都能接受的吧?
至少我不能接受那部分畫面就跳過那一集
小說那部分就沒有那麼令人反感了

14 年前 0 回復

hanhong111 公爵
中文正版现在才出吗?扫图录入辛苦了

14 年前 0 回復

dlboy1981 騎士
这个小说很久之前就有了吧,不过好像是扫描版本的。

14 年前 0 回復

blindbird 平民
看过动画之后来看看小说如何

14 年前 0 回復

keywest 子爵
一直在想 像蘑菇这样能掰的人就应该去写个推理小说
看来还真有希望
就让我们好好期待吧 蘑菇

14 年前 0 回復

hirokisoka 平民
膜拜神作...
插画果然很有爱! 动画的OST堪称经典

14 年前 0 回復

crawd 公爵
台版现在才出来吗,不过怎么说要谢谢楼主分享了。

14 年前 0 回復

duoluoguang 子爵
多谢分享,这就是传说中的新版插图么?

图好少。

14 年前 0 回復

tankln 子爵
大致一扫,只有前三章,不是应该到四章一半的么?

14 年前 0 回復

tankln 子爵
这种新鲜的老物。不知道翻译是繁体的直接转过来,还是重翻的。

14 年前 0 回復

dxfreedom 勳爵
新版??   好  我过来收新插图~~~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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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lunno1 公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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