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恋人[静月远火](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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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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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其实早就录完了,不过这几天断网诶......我来发书也是借来的网络,瞬间闪现下.
呃,这本书光听名字就知道是悲剧,也许也会觉得内容比较狗血.但事实上,这是本悬疑推理剧.
如果看腻了萌废小说的话,正好可以拿来调节一下.
话说我到是最近想录点轻松点的小说,连续录了太多悲剧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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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过手机相连的平行世界恋爱物语,一段令人不胜唏嘘的苦涩思念。
  我的世界里,他已经不存在。
  他的世界里,我亦不存在……?
  突然接到因意外过世的他来电,电话里的他却说:死的明明是你啊……?








  序章 也许是结束 也许是开始
  
  脚麻了。
  因为诵经的时间太长。和尚多半都是这样。
  我咬了咬嘴唇,无法原谅自己的双腿。我的双腿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发麻?
  
  一哉死了耶!
  我摇摇晃晃地随着邻座的人起身上香,又悄悄瞥了棺木一眼。削瘦的脸颊,细长的眉毛,比想像中更为黝黑的脸庞。这就是我看见一哉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一哉死了,死于意外。
  我是听了传闻才知情。没人知道我和一哉的交情,所以也没人直接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托裘利替我打听守灵的地点,一到傍晚就立刻前往,后来……后来怎么了?当我回过神来已经是半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我穿着制服,往自己的床铺躺下。
  白色的天花板与花纹壁纸。窗外一片漆黑,路灯的光线射入了房内。我得拉上窗帘才行。对面是公寓,不把窗帘拉上,房里的样子都被看光了。我动了动脖子,黏在脸颊上的头发发出了啪兹啪兹声,我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哭过了。
  轻快的音乐响起,这是什么曲子?对了,是手机,书包里的手机响了。墙上的时钟指着十一点,十一点正是我和一哉通话的时间。我缓缓坐起身子。快接电话,不能让一哉等太久。
  我打开书包,探入内袋,这时才想起一哉已经无法与我通话了。
  因为他死了。
  他死了,已经不在人世了,再也无法和我说话了。
  书包里的电话依旧响个不停,我像个傻瓜一样目不转晴地盯着它。一闪一灭的蓝灯。是谁打来的?是里绪吗?或许她担心我,才打电话来。
  我轻轻拿出电话,见了荧幕上显示的文字,心脏猛然一跳。
  ——村濑一哉——
  刹时间,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村濑一哉,电话簿里的一哉只有一个。我的脑海里天旋地转,窗户及桌子也跟着晃了起来,窗帘上的花样越拉越长。我懂了,那是梦。是啊!一哉怎么会死?那一定是梦。
  然而地板上的灰白色纸袋却硬生生地将我拉回现实。我知道纸袋里装着什么。净身用的盐巴、茶叶与酒。暗色包装纸告诉我,我的确替一哉守了灵,也见过了他的遗容。
  那么这通电话又是谁打来的?铃声已经响了近一分钟。
  哦,我懂了,是一哉的家人。他们一定是看了通话记录才回拨给我的。我的手终于动了。虽然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却不能无视一哉的家人。
  “喂……”
  “绫……是你吗?”
  听了电话彼端传来的声音,我浑身发僵。
  那略带嘶哑的声音的的确确是一哉的声音。我听过了无数次,绝不会有错。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回了声“嗯。” “为什么?” “怎么会?” “不可能!”之类的话语在脑中不断回响,却说不出口来。
  “……你好吗?”
  “嗯……只是有点累。”
  “哦,对了,你说过这阵子要准备运动会,很忙的。”
  一哉在电话彼端若无其事地说道。现在是关心我好不好的时候吗?我的脑子如此大叫,嘴唇却如常回话。
  “对啊!今天也是,两个三年级生为了颜色的问题吵得好凶。暑假以来一直都这样。”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却还是继续说话。
  “这样啊!我也是忙翻了。”
  一哉谈起了园游会。班上的摊位,三年级生做的超炫音乐点唱机。可是,怎么会?不可能啊!虽然我想这么说,脱口而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语。
  “今天我们班上还为了字要用红色还是橘色写而大吵一架,吵了好几个小时呢!”
  “还真惨烈啊!吵到晚上?”
  我的心脏猛然一跳。
  “晚上……晚上我去守灵了。”
  我说了,终于说出来了。电话彼端的一哉沉默下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背上、脖子上及手肘内侧都淌着汗水。或许这是句不该说的话,然而一旦说出了口,我就无法继续闲聊了。
  “我是……去守你的灵。一哉,你已经死了。”
  一哉默默无语,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我按捺不住,高声说道:
  “一哉,你现在人在哪里?你从哪里打电话给我的?”
  “我……在家里。”
  沙哑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我今天也去守灵了。”
  我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有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你知道是去守谁的灵吗?是你的,绫,死的人是你。”
  八月早就结束了,耳边却传来了蝉叫声。




  


第一章 那一天 那个时候
  
  我该如何描述那起既是结束、也是开始的事件?
  我的名字是远野绫,就读县内高中二年级。
  我们家共有四个人,除了我以外,还有爸爸、妈妈及就读大学的姊姊。我的成绩在平均水准,体育及数学则在平均以下,兴趣是观赏电影及阅读……换句话说,没什么特别的嗜好,连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平淡乏味的人。最近为了即将展开的运动会在画加油看板,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图画得好,只是签运不好,抽中了这项工作而已。唯一能够引以为豪的一件事,便是从去年起就开始天天写日记,从未间断。
  我参加的社团是合气道社,不过只是挂名而已。说穿了,我是个幽灵社员。
  在我就读的南高,社员人数若不满五人,该社团便会自动降级为同好会,社团经费也会大幅删减,因此小社团总是努力争取幽灵社员。我也是在今年成为合气道社社长的同学请求之下,借出了我的名字。
  合气道社的实际状况可说是惨不忍睹,真正参与练习的只有拉我入社的同学——齐木里绪和另一位姓中山的同学,而她们每礼拜顶多也只练个几小时而已。等她们结束短暂的练习之后,我就会和她们会合,三个人一起到生物教具室里闲聊打混。这就是合气道社的主要活动。
  选择生物教具室的理由很简单,因为顾问伊藤隆平(绰号裘利)是生物老师。我们没有社办这种高级玩意儿,裘利在春天突然大发神经架的社团网站当然也无人闲问;不知不觉间,我们就代替连垃圾留言都不会删的他管理起留言板了。当然,这依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
  我和一哉——村濑一哉便是于今年五月在这个留言板上相识的。
  今年春天,担任北高合气道社社长的一哉来板上留言,表示希望和我们一起练习。
  虽然因为顾问许可、行程、场地,以及最重要的原因——我们社团可悲的活动实况等问题,共同练习未能实现,不过担任联络人的我却因此和一哉混熟了。
  除了社团以外,举凡电视、书籍及电影等各方面的兴趣,一哉都和我出奇相投。曾几何时,说完联络事项以后花上两倍的时间闲聊,已经变得理所当然。
  假如没有一开始的阴错阳差,或许我们早成了情侣;然而事与愿违,我们相约见面讨论共同练习事宜的那一天,一哉得了感冒,改由副社长望月前来,之后共同练习的计划便泡汤了。
  我们错过了见面的机会,成了互通电话的朋友。我们约好在晚上十一点联络,等家人都入睡之后尽情地谈天说地,闲聊彼此学校及朋友的事。
  一哉说了许多他的事,比如他国中时参加足球社,其实很会做饭,虽不挑食却无法容忍糖醋里肌加凤梨;他也谈过他支持的足球队,喜欢的搞笑艺人,甚至把他的秘密——自从小学时从庭院里的树上掉下来以后,就得了惧高症——也告诉了我。一哉的所有话题都生动有趣,我爱听极了。而一哉也总是开开心心地听着我的无聊话题。
  我们几乎每天都打电话、传简讯,却一直没见面。并不是没机会见面。当他邀我暑假出去玩时,我真的好开心,但却拒绝了。
  说白了,是因为我没有自信。那时我早就喜欢上一哉了。
  打电话聊天时的语气及简讯字面所呈现的我,都比平时的我来得开朗风趣;我怕一哉见了真正的我会感到失望。
  我的服饰品味烂得可悲,不像中山一样总是身穿名牌货;都已经十六岁了,还在家庭理发院剪头发。这样的我怎能和一哉见面?但要我突然开始打扮,我又没勇气。我很清楚,品味差的人乱穿高档货,反而比不穿还要显得滑稽;再说,若是我出门时精心打扮,姊姊铁定会笑我:“绫怎么突然爱漂亮起来啦?”一想到这里,我就满脸通红。
  所以我决定急事缓办,慢慢把衣服鞋子买齐,偷偷买时装杂志来看,把自己的说话方式改得爽朗些,再若无其事地找个藉口改去其他发廊理发,好在一哉的生日九月十四日前改头换面。就算赶不及,到十月或十一月应该就没问题了。我以为努力及时间能解决我的烦恼。
  为什么我会以为人一定能活到时间解决一切问题的那一刻?
  一哉死了,死于意外。
  夏天即将结束的那一天,八月三十日。一哉在校舍顶楼踩到积水滑了一跤,撞到了头——正中要害;等到数小时后别人发现他时,他已经是具冰冷的尸体了。
  一哉死得如此轻易又突然,如果事情发生在其他人身上,说不定我还会笑死者迷糊。就这样,我们在开始之前就结束了。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那通电话是怎么回事?八月三十一日,从远方传来的嘶哑声音说:“死的人是你。”
  然而到了隔天,早晨依旧如常到来。姊姊匆忙跑下楼的脚步声吵醒了我,早餐是我不爱吃的咸鲑鱼;校长在开学典礼上长篇大论,害得我险些贫血;中午和班上同学一起吃午餐,大家都看得见我。死的人果然是一哉。
  一哉的意外上了报纸,告别式也办过了;这代表他的确死了,他应该已经不在人世。
  但那通电话又是怎么回事?这件事在我脑中盘旋不去,让我无心去做其他事。
  足足有两天,我怕得不敢靠近手机,然而到了第三天,我却拿起了电话。
  我想听听一哉的声音。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和一哉说话。是幽灵也好,幻听也罢;没有一哉的世界如此空虚,只要能消除我的寂寞,不管电话是打到哪儿都无妨。
  我不知道一哉是否也和我有着一样的想法,他接了电话。我们都有点困惑,随即便不约而同地开了口,理所当然地聊起昨天的电视节目,抱怨刚放完长假就考试,一如从前的我们。我们都没有提起那天发生的事。
  只要这么做,电话彼端与这一端便完全无异,天气与新闻也都一样。电话每天都打得通,我开始觉得维持现状也不错。
  能和一哉说话,和从前一样说话。这是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只要能和他继续说话,我别无所求。反正我们本来就没见过面,现在和从前并没有任何不同。虽然多了件不能谈的话题,但只要能听到一哉的声音就无所谓。
  如此这般,我们过着表面上平稳的时光,直到那一天来临为止。
  直到九月六日那一天。
  从车站南侧出口直走片刻,就能走到一个大型的Y字路口;那里是市中心,也是人潮最多的地方。
  Y字路口的正中间有个多向行人穿越道,往东走就是我就读的南高,往西走则是一哉的北高;一到傍晚,便能见到南高的西装制服与北高的立领制服交错于路口的光景。走在斑马线上,抬头仰望车站正面的大楼外墙,便能看到一个不逊于东京的巨大荧幕,各种商店大多聚集在这一带。
  九月六日,礼拜六。我在那栋大楼二楼的麦当劳用餐,坐的是窗边的双人座。我坐在白色座椅上,空着的红色座椅被我拿来放包包。坐下以后才发现桌上有道香烟焦痕,不过也只好忍耐。反正看起来有点像米老鼠。
  那天我的心情很好,一方面是因为期待已久的新书出版了,一方面则是因为前一天傍晚转蛋转到了我一直很想要的绿小鸭。礼拜一拿去给里绪看吧!里绪每周六都在楼下的便利商店打工,但今天正好请假。
  我望向身旁的玻璃窗,多向行人穿越道尽收眼底。我悠哉地喝着奶昔,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潮,接着又拿出新书,随意翻了几页。车站里的书店最近多了许多警告窃贼的吊牌及海报,找起书来变得很麻烦。店方的心情我能懂,但也用不着这么做吧!
  我的视线突然被伫立于斑马线彼端的人影吸引住。那男人手里拿着两根棒子在做什么?
  正当我奇怪之际,棍棒间有个沙漏状的东西飞了起来。哇!好厉害,好高!我看得入神,甚至连奶昔都忘了喝。转眼间,他的周围便多出了一道人墙。原来是街头艺人啊!我记得那种沙漏状的东西叫做扯铃。
  车站之前常有人弹吉他,不过街头艺人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扯铃一落下,便又立刻高高地舞上天空,实在好精彩。我立刻拿起手机,与一哉分享。
  “绫?”
  第一道铃声还没响完,一哉就接起了电话,教我有点惊讶。
  “你接得好快,害我吓一跳。”
  “真巧,我看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正想打电话给你。”
  不知何故,听了他这番话,我的心脏猛然一跳。我的眼角瞥见斑马线彼端的人墙动了,看来是那个艺人耍了什么特技。
  “我跟你说,现在路边有街头艺人在表演,他拿着两根用线连着的棒子,把一个像鼓的东西抛向空中。”
  咦……?
  一哉刚才说了什么?我一面听着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一面战战兢兢地问他:
  “你说的路边,是不是在南侧出口的荧幕附近……?”
  “对,就是过了斑马线那里。很厉害耶!他现在一次抛三个!”
  我觉得四周似乎突然暗了下来,体内的血液仿佛都凝结了。玻璃窗外有三个飞舞的扯铃。错不了,是同一个人。一哉与我看见的是同样的画面。
  “诶,一哉,你现在在哪里?”
  我从宛如榨干了水分似的干燥喉咙中,硬生生地挤出话语。
  “唔?哦,我现在人在荧幕大楼里的麦当劳,孤单地一个人吃着午餐——”
  椅子发出了喀当一声,原来我竟在不知不觉之间站了起来。我四下张望,却没看见一哉的身影。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你……坐在哪个位子?”
  我发问的声音变得好沙哑,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我坐在窗边……呃,从角落算来第四个双人座。”
  〈双人座〉
  吱!脑袋里响起了一道怪声。我默数座位,从角落算起,一、二、三,柱子前有个高大的印度橡树盆栽,接着是——
  “窗边的座位有红色和白色两种椅子,你坐的是哪一种?”
  “嗯?哦,我坐的是红色的,后面有橡树。”
  我转动犹如生了锈一般沉重的脖子,望向对面的座位。桌子的另一头,放着包包的椅子正是红色的。
  是这个位子——
  塑胶椅上放着我的包包,后头是橡树盆栽,没有。椅子上根本没坐人。我战战兢兢地伸手向前,却什么也没碰着。当然啊!〈这一边〉的一哉已经死了,早已化成白骨,堆在白色骨灰坛之中,哪还能坐在这里吃汉堡?可是……
  “一哉,你真的坐在那个位子上?”
  “怎么啦?你干嘛一直问这些?”
  “桌上是不是有个烧焦的痕迹?看起来有点像米老鼠的。”
  电话彼端传来了一道小小的抽气声。
  “听我说,我现在就坐在你的对面。我们是面对面的!”
  不知不觉间,我哭了起来,偌大的泪珠扑簌簌地直掉。我知道周围的客人都一脸错愕,但就是无法止住眼泪。
  “一哉,为什么?”
  这一礼拜以来一直视而不见的现实突然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为什么一哉要死?为什么我不早点和一哉见面?被笑也无所谓啊!和一哉见面,亲耳听他的声音,看他的笑容,还有什么比得上这个?可是现在再怎么悔恨也没用了,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无论说再多话,我们还是无法相对而坐。这个不得不认清的现实如沉重的冰块一般压扁了我,我就像只缺氧的金鱼一样拚命喘气。
  “为什么你要死?我好想见你,就算只见一面也好,我一直好想见你!”
  我奋力挤出的嘶哑声音仿佛自远方传来。
  “我也很想见你啊!本来还想邀你来参加园游会的,可是你为什么偏偏选在那个时候走那条路啊!你平常不是都搭巴士吗?为什么那一天偏偏要走路!”
  “咦……”
  不知何故,我的眼泪止住了。有种灰暗的东西取代了冰块包覆周围。
  “诶,一哉……”
  我的声音已经完全变成了别人的声音。
  “我是怎么死的?”
  有好一阵子,一哉都没开口答话。沉默弥漫着后悔的气息,令我更加不安。我又问了一次,他才告诉我:
  “绫……你是被杀死的。”
  我只觉得脑袋仿佛被人重重槌了一记,明亮的店里及轻快的音乐声全都突然远去。
  “怎么会?为什么?是谁?”
  是谁被杀了?我?怎么可能?我连和朋友都没吵过架呢!我才活了十六年就被杀了?难道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做了很过分的事,才让人家气得杀了我?
  “听说……是杀人魔下的手,现在还没抓到。”
  “那、那我是运气不好,被不认识的人给杀了?哪有这样的!”
  我一时激动,拍了桌子一下,奶昔险些被震倒。
  “绫,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说的。”
  “就算你不说,事情还是发生了啊!我还是被杀了啊!”
  只搁着一个包包的红色椅子,一哉应该正坐在上头,但是我却突然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拉到一个见不着一哉的地方去。我和一哉被硬生生地拆散了。一哉不断安慰着无法克制情绪的我,却又突然喃喃说道:
  “绫,那我呢……?我是怎么死的?”
  这句话把我拉了回来。回想起他的死因,我松了口气。幸好一哉不是因为某人的恶意而失去生命,这让我颇感安慰。
  “你是死于意外。”
  他似乎和我一样松了口气,电话彼端传来了吐气声。
  “听说你是在北高的顶楼跌倒才死的。”
  然而听了我接下来的这句话之后,一哉的声音却僵硬了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跌倒才死的。”
  “不可能。”
  我打了个冷颤。我头一次听见一哉如此严峻的声音。
  “学校的顶楼是禁止进入的,门也上了锁。你们学校应该也一样吧?”
  “对,可是……”
  “我有惧高症。”
  “啊……”
  “说来丢脸,只要超过三楼我就不敢靠近窗边。就算顶楼门没锁,我也绝对不敢上去。”
  可是一哉的确上了顶楼啊!因为他的——尸体就是在顶楼被发现的。
  我的脑中浮现了一个令人不快的念头。
  “该不会……你也是被杀的吧?”
  话一出口,便像剃刀一般刺入我的胸口。怎么可能?可是,假如真是这样,就代表一哉其实并非死于意外,杀了他的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
  “是我想太多了,对吧?怎么可能?”
  “是啊,可是……”
  一哉所在的〈那一边〉和我所在的〈这一边〉完全一模一样,连每天的天气、新闻和电车的误点分钟数都如出一辙。
  如果其中一人是被杀的,或许另一人也是被杀的。
  “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会到顶楼上去,至少我敢确定我不会一个人去顶楼。”
  令人不快的确信涌上心头,心脏宛若被人用老虎钳镇紧似的揪在一块。放眼望去是一片熙熙攘攘的人潮;或许杀了一哉的人就走在这片人潮里?
  “即使是意外,也应该有个让你爬上顶楼的人存在,对吧?”
  那个人制造了一哉的死因,或许就是杀害他的凶手,却保持沉默。
  “如果是那个人杀了你……”
  我的头皮发麻,脸颊上的泪痕变得滚烫如火。
  “我绝不会放过那个人,绝对不会……我会替你报仇。”
  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然而一旦说了,就觉得自己非做不可。这几天来盘旋于心中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出口。
  “你在说什么傻话?”
  “才不是傻话!”
  水滴滴答滴答地落在汉堡包装纸上,我这才发现自己仍在流泪。
  “如果你真的是被杀的,我怎么能够放任凶手逍遥法外?”
  假如〈这一边〉的一哉是遇害身亡却没人知道,未免太可怜了。
  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今后一哉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永远无法赶到他身边帮他。我能为一哉做的只有这件事。
  沉默片刻过后,一哉叹了口小小的气。
  “我也是……直到那天电话打通前,我都想着要亲手揪出杀了你的凶手,为你报仇。”
  接着他又说道:“或许这就是我们的电话能够打通的原因。”
  自那一天起,我和一哉开始着手找凶手。
  
  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互相确认〈那一边〉与〈这一边〉的状况。
  我本来以为〈两边〉是一模一样的,但一哉认为我们的死是个重大的差异,应该会连带造成其他的不同。
  从国家、城市名称等基本事项,到我们相识的缘由、彼此的生日、小学时代的事、两人聊过的书籍、简讯及通话记录的数目,我们都逐一对照,结果无不相同。我们的记忆完全吻合。
  唯有那一天,八月三十日礼拜六发生的事例外。
  我回忆起八月最后一个礼拜。二十八、二十九日都是北高与南高的返校日,接下来的周末〈两边〉都是一样,我忙着画看板,一哉忙着社团活动。不过三十日晚上,〈这一边〉的我是搭巴士回家,而〈那一边〉的一哉并未上顶楼。
  接着〈那一边〉与〈这一边〉便产生了差异。想当然耳,〈这一边〉并未举行我的葬礼,但〈那一边〉受到我遇害的影响,不但警方开始展开调查,校方也全面禁止学生因参加社团活动而晚归。
  我们的世界好比一条河流,被正中央的岩石一分为二;就像是车站前的Y宇路,往东是南高,往西是北高。
  虽然我们斗志高昂地宣告缉凶,但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我是被杀人魔所杀,所谓的杀人魔,杀的往往是毫无关系的人;这代表无法从被害者循线找出凶手。〈那一边〉的我遇害已过了一个礼拜,想必案发现场早已什么也不剩;一哉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警方也不可能对他透露任何消息。
  〈这一边〉的案子更加棘手,一哉的死早已以意外结案。事到如今无论我说什么,也不会有人理我。
  
  九月七日礼拜日是个雨天,闷热的空气悄悄地变凉了。我撑着今天头一次使用的新伞,前往我遇害的〈现场〉。
  虽然〈这一边〉的〈现场〉应该什么都没有,但我还是想亲眼看看自己死亡的地点。
  雨水滴答滴答地敲着雨伞。这把淡蓝色雨伞和我先前使用的雨伞不同,伞骨呈现优雅的弧形。这是我进行变身计划第一步时买下的伞,但再也没机会给一哉看了。
  〈现场〉位于田间小路,白天的时候四下明亮,视野开阔,到了晚上却仿佛化为另一个世界,变得阴暗恐怖。下雨天不见农家的身影,只有道路静静地任凭风吹雨打。远处的路灯都很老旧,有好几盏点不亮。
  弯过田间的十字路口数来的第五盏路灯白漆斑驳,满是锈蚀,并不值得特地停下来一看。
  “就是这里……?”
  手机彼端的一哉点了点头。这里就是〈那一边〉的我死亡的地点。
  “是吗……”
  据说我是在晚上七点半左右被杀的。我家在车站北边,平时放学回家,我都是和里绪一起走到车站,在剪票口前和她道别,再自个儿去搭巴士。这条路是到我家的捷径,如果我没搭巴士,或许会走这条路回家。不过最近我一直没经过这里。
  凶器是到处都买得到的菜刀,就掉在我的身旁。案发过后不久,有人遛狗路过,发现了我;当时的我尚存一丝气息,但送医之后便不治身亡,再也没有清醒过来。发现者并没看见凶手,凶器上也没有指纹,现场更没有其他遗留物品。
  我似乎是被人从正面刺杀的。由于完全没有反抗的迹象,警方研判我是突然遇袭,或是熟人所为;但我平时并无与人结怨,所以熟人所为的可能性立刻就被排除了。但要说是杀人魔所为,却又令人存疑,因为案发前后并未发生相似案件,也没有人看见可疑人物。
  杀了我的凶手现在在哪里?既然〈那一边〉和〈这一边〉的分歧点是八月三十日,那么同一号人物应该也存在于〈这一边〉。那个人和杀了一哉的是同一个人吗?假如那个人在〈这一边〉和我碰上了,也会下手杀害我吗?一想到这里,我突然全身发毛,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阴暗的夜路上,〈那一边〉的我血淋淋地倒在荧荧欲熄的微弱灯光下。一想像这个画面,我就既害怕、又难过,却又觉得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我轻轻触摸雨水淋湿的柏油路。路面上当然没有血迹,因为〈这一边〉的我还活着。
  “一哉,你那一边有什么?”
  “……有花。”
  一哉喃喃回答。
  “有很多供品,有花,有饮料,有食物,还有信。”
  哦,对喔!我的脑中浮现了车祸现场的画面。亲朋好友替〈那一边〉死去的我供奉了许多物品。我感到胸口一阵酸楚,又看了路灯一眼。
  “还放了只玩偶,是只蓝色的小鸭子。哦,这就是小鸭联队啊?”
  电话彼端隐约传来了锁炼晃动声。
  “嗯……因为我一直很想要蓝小鸭。”
  小鸭联队是现在南高非常流行的小鸭造型商品,本来只是学校前的个人商店(名字叫做杉商)贩卖的转蛋玩偶,但自从某个班级在五月的球赛拿来作为班服图案以后,便在女学生之间掀起了一阵热潮。
  我以收齐所有颜色的小鸭为目标,却一直转不到想要的颜色,所以几乎每天都到杉商报到。现在我的包包上也挂着鲜红色的红小鸭,手机上则挂着刚转到的绿小鸭。总觉得为了转蛋成果而兴奋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红色、黄色、格子花样、大理石图案,只要一转到新款式,我就会立刻向朋友炫耀或互相交换。还记得我转到稀有款的时候,简直乐翻天了。
  “是谁放的?有写名字吗?”
  应该是里绪吧?她人一向很好。回想起她的笑容,我捏紧了手。一想到〈那一边〉的我再也无法和里绪一起吃午饭,就觉得好难过。
  “哦,有留一封信,上面写着中山聪子。”
  我有点惊讶。中山总是酷酷的,一副不喜欢和人来往的样子;老实说,我一直认为分了班以后她就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中山很喜欢蓝小鸭的,却给了我……”
  撞击雨伞的水声传入耳中,雨中的我又开始想哭了。我还活着,并没有死,但觉得〈那一边〉的我好可怜。听见我的死讯时,不知道亲朋好友们是什么感受?得知一哉过世时的心痛再度袭上心头,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伞。
  回家后帮妈妈做做家事吧!明天到了学校,要对大家好一点。〈那一边〉的我想做这些事也已经来不及了。
  “小鸭联队啊?”
  锁炼摇晃的声音又传入耳中,我似乎可以看见在炼条前端晃动的塑胶小鸭。
  “你以前也说过你看到白色小鸭……”
  “咦……?”
  听见我质疑,一哉似乎一头雾水。
  “啊,你不是兴冲冲地跟我说过看到了白色的这种小鸭吗?”
  听了这番不可置信的话语,我忍不住在话筒边猛摇头。
  “看到白小鸭?不可能的。白小鸭是稀有款中的稀有款,还有人说根本就不存在呢!要是我看过绝不会忘,一定会四处向人炫耀的。”
  “所以你向我炫耀了啊……”
  我倒抽了口气,一哉也住了口。过去的描述不吻合,是我们分歧成〈那一边〉与〈这一边〉以来头一次发生的情况。
  “一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唔,呃……我比较晚打电话的那一天,那天我是快十二点才打电话给你。”
  我记得那一天是……
  “八月二十八日?”
  那是我们死前的两天,最后收到简讯的日子。
  “你等等,我看一下。你有传简讯给我嘛!说今天会晚一点打电话给我。”
  我将手机拿开耳边,匆匆忙忙地按了键。一哉……一哉的简讯。
  “有了,八月二十八日。”
  画面上显示了三行文字。一哉平时传的简讯都只有一行,当天却难得打了三行字。
  “呃,‘抱歉,今天会晚一点打电话给你。对了,我今天看到一个你会很羡慕的东西,等一下再告诉你。提示:白色。’”
  “咦……”
  这会儿轮到一哉困惑了。
  “我没传过那种简讯啊!我的手机里没有记录。”
  “怎么可能,可是真的有啊!”
  “我〈这一边〉的简讯内容只有这样:‘抱歉,今天会晚一点打电话给你。’”
  又是个不吻合之处。我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雨声似乎突然远去了。
  “后来呢?我有提到‘你会很羡慕的东西’吗?”
  “没有。那天接到电话时我正好很想睡,聊了些学校的事就挂上电话去睡了。”
  可是,我会很羡慕的白色东西?该不会是……
  红色的小鸭在肩上的包包旁轻轻晃了一下。一哉也看到了白色的小鸭玩偶吗?
  我仿佛看见了远处的光芒,原本摇摇欲坠的双脚踩到了立足点。这一定是某种线索。我牢牢抓住挂在手机上的绿小鸭。不过,这么一来,我们的世界便是从二十八日产生分歧,而不是三十日了。看见了白色小鸭的我,和看见了某个白色物品的一哉。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视野突然扭曲起来,我连忙伸手扶住路灯。
  雨静悄悄地下着。
  
  下一个礼拜一,我在上课时一直托腮拄着桌面,望向窗外。
  无论是五十好几的历史老师夸耀着他的宝贝金孙时,或是国文老师慷慨激昂地评论着夏木漱石时,我的心都无法镇定下来。
  小鸭,小鸭,白色的小鸭,它和我们的死究竟有何关连?我朝着挂在桌边的书包伸出了手,轻轻摸了摸红色的玩偶。约三公分高,穿着鼓笛队制服,有着一双圆眼的二头身小鸭既可爱又逗趣,怎么也无法和死亡连结在一起。小鸭似乎是空心的,轻轻一捏就扁了。
  我原本打算去杉商打听白色玩偶的事,但店家礼拜日休店,平日的上学时间又还没开店,我再怎么心急也只能乖乖等到放学后。
  今天的窗外也下着雨。雨,湿漉漉的树木,水洼,倒映在摇荡水面上的云朵。
  我想起一哉的意外。他真的是在顶楼踩到积水而摔死的吗?
  他和我一样,是在八月三十日傍晚到晚上之间失去了生命,却是在夜深之后才被发现。我想他一定很寂寞吧!
  根据裘利的情报,最后和他说过话的是合气道社的社员们。
  合气道社活动频繁,礼拜六也照常练习;到了傍晚,顾问往往会先一步离开武道场,留下社员打扫。接着社员各自回家,身为社长的一哉则独自留下锁门。案发后检查武道场时,发现门已上锁,钥匙也已归还体育室,可见一哉是在之后的八点左右到顶楼去的。
  确实很奇怪。一哉有什么理由在那种时间到顶楼去?他曾说过社团活动之后满身大汗,他向来直接回家;携带物品都放在武道场里,用不着再回教室一趟。
  再说,有武术底子的一哉居然没做护身动作就直接撞到脑袋,也很奇怪。
  一哉果然是被杀的,错不了。
  他归还钥匙时并未和顾问碰面,而社员回家的顺序也无从得知,所以不清楚谁是最后看见他的人。不过……
  我趁着老师没注意,偷偷地从书包之中抽出笔记本。笔记本上记着我和一哉昨天的讨论,还有排列成年表一般的日期。状况太过复杂,不写在纸上会搞混。
  
  “老说〈那一边〉、〈这一边〉容易搞混,不如把我在的世界叫作〈一界〉,你在的世界叫作〈0界〉吧!”
  昨晚,一哉对摊开笔记本的我如此说道。
  “我懂了,取一哉的‘一’和绫的谐音‘0’嘛!”
  “对。好,现在先把状况整理一下吧!①我们的世界应该是在八月二十八日产生分歧的。这点没问题吧?”
  我点了点头。嗯,从那天起,简讯和电话的内容便产生了差异;而到了三十日,我们就死了。我不想写下〈死〉宇,所以在三十日旁画了个×。
  接下来的差异越来越多,比如守灵、葬礼。
  “②如果个别来看,0界和一界二十八日前后并无矛盾。”
  就我们的观点来看,二十七日到二十九日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不自然的事。两个世界就像河流一样,相连并流动着。
  “接着是我的猜测,③两个世界的差异是维持在最小限度之内。”
  “什么意思?”
  “我和你光是呼吸的空气量就不同,在或不在对于巴士的营业额、上课的状况及班上的气氛也会有影响。拿蝴蝶效应来比喻或许是太夸张了,不过照理说,应该会造成两个世界更多的差异吧?可是实际上的差异却少得惊人。理由我不明白,不过我总觉得除了和我们直接相关的事情以外,世界的状态几乎都是相同的。”
  “嗯……对啊!”
  当天的新闻一模一样,报导了某个部会的渎职案和附近一再发生的砸车偷窃案;天气完全相同,电车的误点时间也一样。为什么?因为才过了一个礼拜吗?今后的差异可会越来越大?
  “当然不能确定的事还很多,不过我们就先靠这三个前提来找凶手吧!要是遇到了瓶颈,再来检讨这些前提,如何?”
  “好。唉,你觉得杀了我们的〈凶手〉是不是同一个人啊?”
  我想了好几次,仍然想像不出凶手的脸。
  “这很难说,而且这又牵涉到一个问题:〈凶手〉原先就打算只杀一个人,还是想把我们两个都杀了?”
  我听了心惊胆跳。对啊!不管凶手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他打算把我们两个都杀了,或许在一界和0界的杀人顺序是颠倒的。这么说来,凶手正在寻找下手杀我的机会?一想到这里,我的背上就开始一阵阵地发凉,连忙把盖在膝上的棉被拉上来。
  “我觉得凶手是同一个人。如果不是同一个人,岂不是代表附近有两个会杀人的人存在?而且两个不同的人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段杀人,未免太巧了。”
  “对象呢?我们两个都是凶手的目标吗?”
  “我猜凶手想杀的人只有一个。毕竟我们没有共通点,不管凶手是出于怨恨或其他理由行凶,我们两个人也不可能同时符合条件吧?”
  “说得也是,我们只通过电话和简讯而已。”
  我大大地吐了口气。虽然很难相信有人想杀我们其中之一,但更难相信有人同时想杀我们两个。太可怕了。
  “接下来扯远一点,假如凶手想杀的人只有一个,他应该是在二十八日到三十日之间的三天里起了杀机,不管是哪边的凶手都一样。”
  “为什么?”
  “因为我们活着啊!拿你那一边来当例子好了,假如0界的凶手在二十八日以前就想杀我,根据前提②,这个念头应该也会延续到一界来,对吧?凶手是同一个人,目标只有一个,但我现在还平安活着,表示凶手在一界的二十八日以后想杀的人是你。反过来也一样。”
  呜,好难懂。
  “可是这么短的期间里能起什么杀机?凶手果然是杀人魔吗?”
  “不过我遇害的现场是学校,不是会遇到杀人魔的地方。”
  在短期间里产生,立即付诸行动,又能同时适用于我和一哉身上的杀机,会是什么?啊……不过就算凶手是同一个人,杀人的理由也不见得相同啊!
  “唉呀!”电话彼端传来了这道声音,紧接着则是槌打坐垫的声音。
  “不行,这论点破绽太多了,再说我对前提也没信心。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嗯……”
  我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所以昨晚我们便在苦恼的状态之下挂断了电话。
  
  午休的钟声响起,我中断了思绪。总之现在只能设法找米——搜集各种线索。去杉商看看吧?不行,午休时间一定挤满了买东西的学生,无法好好谈话。我摇了摇头,起身挪动桌子。
  午餐时间我都是和班上的十来个女生把桌子排成圆形,一起吃便当。坐在我两边的是里绪和中山。坐在身旁的往往是座位最接近的人,所以照理来说,我们之间应该还要插入一个叫做小栗由利的女生;不过她是广播委员,午休时间向来待在广播室。
  随着一道优雅的问候声,午间广播节目开始了。头一个播放的是我最爱的歌曲,换作平时的我,必然觉得便当里的汉堡肉变得加倍可口,但今天的我却食不知味。
  “小绫,你没事吧?”
  当我默默无语地咀嚼着芦笋培根卷时,齐木里绪出声问道。她是个适合短发的可爱女孩,宛如生长于雪国般的白皙脸蛋上浮现担心的表情。
  “啊,嗯,没事、没事。”
  里绪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自从我把参加一哉葬礼的事告诉她以后,她就时常关心我。里绪的心意很令我感动,但我还是不能告诉她自己能和一哉通话,所以觉得有点内疚。
  “这么一提,远野,你是有点无精力采。”
  中山也跟着说道。她正要抢夺邻座时田便当里的煎蛋,却停下了手,和里绪一起望着我。
  中山和里绪正好相反,皮肤晒得黝黑。每当望着她褐色浏海之下的眯眯眼,我总会觉得手足无措。
  “唔……”
  她盯着我一阵子后,似乎失去了兴趣,又开始吃饭。嗯,她不是那种会安慰人的人。
  “聪子,你今天看起来电有点无精打采啊!”
  里绪歪了歪头。今天的中山的确比平时还要没精神。
  “嗯,最近好像感冒了。”
  “什么什么~?中山人不舒服啊~?”
  到福利社买面包的几个同学吵吵闹闹地通过敞开的大门,回到教室来。她们在班上算是比较花枝招展的一群,和我们分属不同的小团体。
  “真的耶~你的脸色超难看的。怎么了~?怎么了~?”
  “啊~一定是晚上跑出去玩吧?这样不行喔~!”
  “……啰唆。”
  中山小声地骂了句“白痴”,我听得心惊胆跳,不过她们似乎没听见,仍然笑得很开心。这阵刻意拉长每个语尾的声音远去以后,中山就啧了一声。
  “呿!笑得跟白痴一样。这间学校真的没半个正常人。”
  “聪子,你怎么这么说啊!才不会呢!”
  里绪反驳,中山又啧了一声。她横眼瞥着坐在桌上的同学一眼,开始批评起来。
  “因为在这里的都是斗败的公鸡啊!远野,你也这么觉得吧?”
  我实在不知该如回答。
  我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南高是这一带公立高中的第二志愿,固然有部分学生和我一样是勉强挤进来,但多数学生都是没考上第一志愿或私立明星学校,才退而求其次来这里就读。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虽然学生的平均素质颇高,可是怨天尤人、自暴自弃的人却很多。中山所说的〈斗败的公鸡〉,想必就是这个意思。其中甚至还有些人被辅导或停学。不过这里的学生本质上都是乖乖牌,就算做坏事也坏不到哪儿去。
  刚才那群人也一样,虽然在南高学生之中显得较为招摇,但和外校生一比就逊色许多,魄力也不足。
  见我答不上话,中山就和其他女生聊起来了。我松了口气,同时却又觉得有点落寞。
  
  一放学,我就迫不及待地走向玄关。
  是我动作太快了吗?玄关前的灰暗走廊上几乎不见人影,我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吓了自己一跳。
  不过鞋柜之前倒是有两、三个学生在,教我松了口气。我急忙打开鞋柜,一面预想着皮鞋的触感,一面将手伸进柜中。
  没想到指尖碰到的,却是个柔柔软软的物体。
  “啊!”
  我反射性地缩手退了一步,结果撞上了身后的人。
  “啊……对不起。”
  回头一看,班长佐野正一脸不可思议地仰望着我。
  “怎么了?”
  “呃,我……”
  我冷静下来,再次检查鞋柜,发现里头不是我爱用的春田牌皮鞋,而是陌生的帆布鞋。
  啊……我懂了。
  “我好像开错鞋柜了,开到隔壁的。”
  “哦,原来如此。”
  “我在干嘛啊!都已经第二学期了。”
  虽然所有的鞋柜长得都一样,但我以前从来不曾弄错。
  “有什么关系?难免会开错嘛!”
  佐野耸了耸肩,踮起脚尖,从上排鞋柜之中取出自己的鞋子。
  “谁教鞋柜长得这么像。之前还有人开到隔壁班的去咧!”
  他敲了敲我旁边的鞋柜。那是中山的鞋柜,再旁边就是隔壁班莲川的鞋柜,但他们的鞋柜之间没有任何分界记号,难怪会弄错。
  佐野轻轻地向我点头致意以后,便走出了玄关。我目送他那矮小却背着大书包的背影离去,微微地吸了口气。
  冷静下来以后,我再次打开鞋柜,这回我没弄错,里头确实是自己的鞋子。
  今天的我果然心不在焉。平时的我根本不会犯这种错误。
  我关上鞋柜,叹了口气。得多注意点才行。我可是要替一哉报仇耶!怎能散散漫漫的?
  走出玄关,穿过养着鲤鱼的喷水池便是校门;经过老旧的二宫金次郎像之后就是杉商了。
  杉商的全名是杉山商店,店里的学校用品一应俱全,还有便当外送服务,因此学生与老师都常常光顾,可说是南高的第三福利社。年代久远的由美薰看板暴露了这家店的历史。
  昏暗的店里有种老旧建筑物的特有气味。窝在捕蝇纸后看店的杉爷爷探出头来。
  “要转小鸭啊?”
  我一面收伞,一面苦笑。唔,他已经记住我的脸了。
  “请问一下,小鸭联队共有几种啊?”
  杉爷爷眨了眨几乎被皱纹淹没的眼睛。
  “这是商业机密。”
  果然不肯告诉我。其实站在消费者的立场,事先知道有几种也没意思。我从并排的玻璃瓶中拿出鱿鱼干,再度问道:
  “那……至少告诉我白色的大概有几个,好下好?”
  “没有,没有白色的。”
  他立刻回答。我忍不住张大了嘴,慌忙追问:
  “真的吗?”
  “有好几个人来问过,说是什么稀有款,可是小鸭什么颜色都有,就是没有白色的。小鸭是我儿子做的,错不了。”
  杉爷爷的长子开了间合成树脂工厂,小鸭联队就是在那间工厂里生产的;这件事在南高广为人知。小鸭联队主要销往关西,这一带只有杉商有卖。
  “可是有人说他看过。真的连一个也没有吗?”
  我一再追问,得到的答覆都是没有。杉爷爷说转蛋是他负责补充的,如果有,他一定会发现。可是若真的没有,一界的我看见的又是什么?
  走出店外,雨已经停了。我把伞收好,迈开脚步,校园里传来了棒球社挥棒打击的声音。隔着防球网,可看见垒球社的人列队唱着校歌。管乐社正绕着外围慢跑,参加课后辅导的人则在吊单杠。看着这一如往常的光景,让我觉得好落寞。我们合气道社现在是在打扑克牌吗?还是因为我缺席而没活动呢?
  离校门有了一段距离以后,我打电话给一哉。
  “没卖啊?”
  “嗯,问到最后连店家都不耐烦了。”
  “那会不会是有人自己涂成白色?白色很抢手吧?”
  “唔,我想应该不至于吧!”
  小鸭联队的确是掀起了一阵热潮,但那仅限于南高;假如是全国爆红,能高价卖给狂热小鸭迷的话另当别论,应该不会有人为了向朋友炫耀而如此大费周章吧!
  见了自己拉长的影子,我漫不经心地仰望天空。不知几时之间从云缝里射出的阳光将球网上的水滴照得闪闪发亮。
  “唉,一哉,白色玩偶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关连。不过目前的线索也只有这个了。”
  我挂断电话,轻轻地甩了甩伞。昨天还以为我们找到了线索,没想到仍是原地踏步。在绿色球网彼端进行社团活动的其他学生仿佛属于遥远的世界,我不由自主地伸手触摸球网。
  “喂喂,你干嘛故作忧郁啊?”
  一道调侃声传来,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中山正贼贼地笑着。
  “我、我才没故作忧郁呢!”
  “是、是!这就是青春啊!”
  虽然她满脸笑容,声音听起来却不怎么开心。中山给人的感觉向来如此,似乎对任何事物都不认真。这个时间她人在这里,表示社团活动果然取消了?
  “时田呢?”
  没有社团及学生会活动时,中山向来是和时田一起回家。时田也和我们一起吃便当,但我和她不熟。
  “哦,那个女人真的有够夸张的!”
  中山皱起眉头,以下巴指了指马路。
  “时田她啊,一看到男朋友站在校门口,连再见也不说一声就跑了。”
  我转过头去,看见时田和一个穿着立领制服的男生站在红绿灯下,似乎是北高生。
  “没办法嘛!俗话说得好,女人的友情比火腿还薄。”
  “算了,反正有个满脑子谈情说爱的人在旁边,感觉也挺烦的。话说回来,他们不是吵架了吗?”
  中山耸了耸肩。和男友吵架?这么一提,从暑假前夕开始,时田就常常闷闷不乐;如果她和男友和好了,倒是件可喜的事。
  “里绪也去打工了,我看我去书店逛逛再回家吧!”
  中山重新背好书包,成堆的钥匙圈和玩偶叮叮当当地作响,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小鸭联队。她供奉在我遇害现场的,就是那只蓝小鸭吗?
  “中山,你看过白色的吗?”
  听我这么一问,她毫不掩饰地露出兴趣缺缺的表情。我说的话很少引起中山的兴趣。我觉得有些落寞,但这种感觉却在下一瞬间烟消云散。
  “哦,你是说被诅咒的白小鸭啊?”
  “咦咦咦!”
  我大声惊叫,令中山目瞪口呆,不过现在不是管这个的时候。
  “你不知道?远野,你真的很不关心时事耶!那是个无聊的谣言啦!听说转到白小鸭,就会死掉或发疯。”
  我的背上宛加贴着冰块一般,直打冷颤。
  这是真的吗?我和一哉都在疑似看到白小鸭的两天后死了。
  “你干嘛脸色发青啊?这只是都市传说啦!你也知道吧?有个叫泷埼的三年级生在暑假期间死掉了。”
  “是……是吗?”
  “你真无情耶!校长在开学典礼说过啊!”
  这么一提,我似乎有听到校长提起某个学生感冒恶化,还要大家别仗着自己年轻力壮折腾身体。开学典礼那一天,我满脑子都是一哉的事,素未谋面的三年级生病死的消息很快就被挤到脑海的角落里去了。
  “听说那个三年级生有白小鸭。都死了一个人,还在说这些可笑的鬼话,这所学校的学生程度真的很低耶!”
  “可是……那真的只是胡说八道吗?”
  中山咯咯地笑了起来。或许她认为我也是个〈程度很低的南高生〉吧!
  “当然啊!店里根本就没卖白小鸭。二班田中的妈妈在杉家长子的工厂打工,她说根本没出过白小鸭的货。”
  果然没有。那么白小鸭的诅咒只是个都市传说啰……?可是,死在暑假期间的另一个学生也有白小鸭,这种谣言真的只是巧合吗?
  
  目送中山离去后,我又打了一次电话给一哉,把中山说的话全告诉他。一哉思索了片刻,才喃喃地说:“我看这件事需要深入调查。”嗯,我也这么想。死在暑假期间的三人都和白小鸭有关,实在不是一句巧合就能带过的。
  “绫,你能去调查一下那个三年级生的事吗?你去问同班的人,看看能不能打听出那个叫泷埼的三年级生是怎么死的。”
  听了这番话,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咦咦咦咦?要我去调查?”
  “当然啊!你和那个人同校嘛!我也会去调查〈这一边〉的那个三年级生有没有死。”
  可、可是……我几乎没和三年级生说过话耶!我和一起画看板的学姊也只在有事联络时才说上几句,而且说话的时候总是忐忑不安。我真的很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呜呜呜呜,嗯,当然,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我得替一哉报仇。唉呀,可是我光是踏进其他年级的楼层就很紧张了,不知道里绪肯不肯帮我?不行,要是我告诉她是为了找凶手,她一定会反对。
  “绫……交给你了。”
  ……是。
  
  隔天及隔隔天,我抱着必死的决心进攻三年级楼层及教职员办公室,但很遗憾,收获却是微乎其微。
  我拦住了所有走廊上的三年级生(假的,其实我只挑看起来比较温和的人问话),忍受着他们狐疑的视线,问出了下列情报。
  暑假期间过世的人叫做泷埼信,是三年三班的学生,属于数理班。他的成绩优秀,但并不是书呆子,课余闲暇之际仍常与朋友出去玩。
  他参加的社团是化学社,深得顾问信赖,因此今年续任社长,没被替换下来。
  不过这都是暑假前的事。身体原本就虚弱的他在暑假期间生了病,撒手人寰。他的导师说他是因为感冒恶化而过世。白小鸭诅咒的谣言虽然广为流传,但没人实际看过他带着白小鸭。
  隔天我又趁着午休时间跑遍三年级的教室,结果还是毫无斩获,只好拖着疲累无力的身子回到自己班上。我拿教科书当枕头,趴在桌上,用力地从肺部吐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快出窍了。
  或许我不该逢人就问吧!我在人前总会忍不住畏缩,无法把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假如一哉能透过电话和〈这一边〉的人说话就好了,不过不行,前一阵子我们说好了,〈不傅简讯〉,也〈不把电话的事告诉其他人〉。
  自从电话打通的那一天起,我们从未传过半封简讯。我不知道互通电话的奇迹是怎么发生的,但总觉得若是留下痕迹或牵扯到其他人,这个奇迹就会消失。我不敢冒险。
  我在桌上转了个头。身体虽然不是很累,但精神上却相当疲倦。这几天不但得鼓起勇气到处找人问话,放学后还得留下来画看板,负担很大。
  南高举办运动会前,会分配色板给各个队伍自行彩绘,竖立在加油席后方。上色是个快乐的工作,不过一起参与的两个学姊感情很差,让我非常不自在。一想到今天她们或许又会把油漆刷丢在一旁互相怒吼,我就觉得好累。她们兴致来的时候,便会发挥惊人的集中力精雕细琢;但是没干劲的时候却连坐也坐不住,老是为了一些无谓的理由争吵。或许这就叫歇斯底里吧!她们两个生起气来的眼神真的很可怕。
  我把头搁在桌上,不知不觉之间沉入了梦乡。我作了个梦,梦见撞上岩石、分成两道的河流。流动的河水渐行渐远,变成了两条不同的河流……正中央的岩石不知几时之间变成了白色小鸭,看着我嘎嘎叫。
  我猛然弹起,才发现教室变得空空荡荡的。啊!第五堂课是在化学教室上的。我抽出教科书,慌慌忙忙地冲到走廊上,此时有人从身后叫着我的名字。
  “远野同学。”
  不知这个瘦削的女学生是谁?领带上的条纹是绿色的,应该和我一样是二年级生,不过我对她没印象。
  “远野同学,你在打听泷埼学长的事?”
  “啊……嗯。”
  瞧她双颊凹陷,该不会有厌食症吧?她微微地瞪着我。
  “拜托你别再挖死人的隐私了!”
  她那责备的口吻及泫然欲泣的表情令我的胸口猛然抽痛。我懂了,她认识泷埼信。换作是我,要是朋友死了以后,有个陌生人来向我问东问西,我也会不高兴。我无法说明理由,只能抱着教科书,不知如何应对。
  钟响了,怎么办?化学课的香山老师很讨厌学生迟到。我急忙问她:
  “你认识泷埼学长?”
  如果认识,我想向她打听一下泷埼信的事。不知道她是几班的?待会儿能和她谈谈吗?
  然而她却连退了好几步,逃也似的跑向了走廊的另一端。
  
  “没人看过小鸭啊?”
  “嗯……或许是我的调查方式太烂了。”
  十一点,我躺在床上,微微地叹了口气。
  “泷埼学长班上的人说他虽然有点难相处,但是个很普通的人。”
  一哉查到一界的泷埼信也是同样的死法。他能查到的也只有这些,毕竟是外校生,比我更难调查南高的事。
  果然如中山所言,白小鸭的遥言只是其他人事后牵强附会,泷埼信和我们的死毫无关连?若是如此,我们又失去了一条线索。我们已经死了快两个礼拜,0界的人已不再谈论一哉的死,一界的警察也不知道调查得如何。我渐渐失去信心了。别的不说,根本没人能保证〈这一边〉的一哉看见的真是白小鸭。我听了会感到羡慕的白色东西多得是,或许是只可爱的白猫,或许是个白色的海豹玩偶,又或许是块超高极的豆腐。
  “我去向她打听看看好了。”
  一哉喃喃说道,我连忙坐了起来。
  “我有个学姊见多识广,说不定我们查不到的事她也知道。而且我觉得就算不说明理由,她也会帮忙。”
  我不由自主地正座。什么嘛!有人能帮忙,怎么不早说?
  “那就快去请她帮忙吧!明天就去。一哉,麻烦你了!”
  “你在说什么啊!绫,你电得去找你〈那一边〉的学姊。”
  “咦?咦咦咦咦咦咦嗅咦咦咦?”
  “或许一界和0界的状况有所不同啊!所以我们得随时对照两边的情报。你就跟学姊说你听我提过她,请她帮你忙。只要讲我的名字她就知道了。”
  话、话是这么说……我忍不住在床上站了起来。
  “可、可是可是可是那是别人的学校耶!我还没去过北高耶!我连和同校不同年级的学生讲话都这么紧张了,要我去找其他学校的三年级生帮忙,我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绫!”
  ……是。
  
  南高与北高交流频繁,时常举办运动社团的练习比赛,所以南高生可以在北高校内自由通行;不过我别说是踏入北高校内了,连校舍都是出生以来头一次看见。
  好死不好,要到北高的校舍得穿过整个校庭才行。这种设计的确有助于发现可疑人物,不过上学迟到的学生可就得将丑态暴露于全校师生眼前了。呜呜,独自穿着西装制服在立领制服及水手服中行走,实在是件让人神经紧绷的事啊!
  一哉说打铁要趁热,于是我隔天一放学立刻前往北高。穿过行人穿越道,走过迂回道路及走在校庭里时,老觉得周围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行,是我太多心了,太多心了。
  北高与位于市中心的南高不同,座落在宁静的森林及农田之中;从上空俯瞰,校舍就像一个缝隙宽绰的〈日〉字。位于南侧的是第一栋,北侧的是第二栋,东侧则是看起来一点也不新的新馆。第一栋与第二栋靠着两条走廊连接,两栋与新馆之间又有条细长的走廊。一哉所说的学姊是文艺社的,社办位于第二栋一楼的角落。第二栋和独立的社办大楼不同,不经过校舍就到不了,门槛更高。要是那个学姊没参加社团活动就回家了,该怎么办?
  我在西侧走廊的玄关脱下皮鞋,换上家长用的拖鞋;拖鞋踩地的啪嗒啪嗒声教我心惊胆跳。我走在冰冷的走廊上,往右转,经过了楼梯及几间教室——
  咦……?好像有人在看我。我回头一看,却空无一人。
  真是的,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干嘛这么害怕啊?我连看到四处悬挂的园游会看板都会吓到。南高不久之后就要举办运动会,不过北高因为课程安排之故,并不举办运动会,而将园游会提前到九月举行。
  “一哉,就是这里吗……?”
  为防被周围的人发现我在讲电话,我用手遮住手机,战战兢兢地询问一哉。
  走廊尽头乱成一团,堆满了一堆杂物;其中最醒目的就是车站月台的白色看板,应该是铁路研究社的东西吧!看板之前则是超市的购物篮。通常装着篮球的篮子里堆着东凹西陷的躲避球,上头还分别用红色油性笔画了一~七颗星。
  其他还有教室的门板、少了坐垫的折叠椅、残破的立牌、裂成两半的彩球以及丢沙包游戏用的竹笼。看来这里似乎是北高各个社团的置物处。杂物中央的柱子上贴着两张纸面和胶带都已经泛黄的A4纸,上头用毛笔龙飞凤舞地写着〈文艺〉〈社〉。
  ……我不敢进去。
  我这才想起进了北高的国中同学一直很羡慕南高的社办大楼。的确,我们南高有着崭新的社办大楼,好几个社团在干净雪亮的新社办里歌颂着青春;不过能入驻社办大楼的只有部分有力社团,像合气道社这种弱小社团现在还是只能用教具室当社办,因此我一直不懂到底有什么好羡慕的。不过现在一看,嗯,这种社办确实没人想待。
  “一哉,抱歉,我办不到。”
  瞧那墙壁看起来多阴森,门也关着,玻璃窗上又贴着海报,根本看不见里头嘛!
  “别担心,有我在。”
  不不不,你不在、你不在。
  “绫,GO!”
  办不到办不到办不到办不到绝对办不到!我最不擅长和陌生人说话了,应该说我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说话!话说在前头,我的怕生可是根深蒂固,不容小觑!就连班上的男生,我也有一半没说过话,更何况是其他学校的三年级生!要是我办得到,早和一哉见面了!
  我转动视线,寻找退路,却发现了贴在墙上的模造纸。
  〈全手写复古风!文艺社刊‘青云’第三十二期已出刊,欢迎领取!〉
  拜托,又不是线香!(注:日文香堂有一款线香名叫“青云”)
  以彩色笔写成的文字条列著作品名称及笔名。
  “呃,你说那个学姊叫什么名字?”
  “她的外号叫〈拉悔儿〉,你看她是不是用这个名字写的。”
  
  《时间、空间与人类的业障 银帘的Heavy Box》——佐伯拉梅儿
  
  哇!我没办法和这类人打交道啦!办不到,我办不到!
  门突然喀一声打开,我不由得尖叫起来。一个留着长发的人从暗处冷不防地探出头来,吓得我把手机给掉了。手机砸到了我的脚趾,而我一慌,竟然把手机踢进了杂物堆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手机!我的手机!”
  我急得跪下来,伸手到堆积如山的坏椅子底下摸索。
  背后有道拉长的昏暗影子。当我的手好不容易摸到手机吊饰时,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从头顶上落下。
  “你是来找手机的,还是来加入文艺社的?”
  呃,只有这两种选择吗?
  我战战兢兢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女生盘着手臂直盯着我。
  她有着一头不知发廊为何物的长发,身上的裙子长得教人怀疑她是哪个年代的人。这些特征都和一哉说的一样,我虽然错愕,却也明白了她就是〈拉梅儿〉。
  “呃,你就是拉梅儿……叶月丽华对吧?”
  “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会回答你的问题。你是来入社的?”
  我拿着沾满灰尘的手机起身,她瞥了我一眼,仍然盘着手臂。
  “不,呃,你看了也知道,我是南高生。”
  “是吗?”
  她没看见我这身西装制服吗?我极为动摇,还是努力开口说话。
  “我不是来人社的。呃,我叫远野绫,我听已经过世的村濑一哉提过你,来这里是为了请你帮一个忙。”
  我真的很想称赞自己的勇敢。然而拉梅儿学姊(?)却一脸不敢相信地歪了歪脑袋,打碎了我的希望。
  “村濑一哉?谁啊?”
  咦咦咦咦?
  “呃……你不是拉梅儿学姊吗?”
  “我就是叶月丽华,佐伯拉梅儿。不过村濑一哉是谁?”
  根本是鸡同鸭讲。我开始想哭了,一哉这个猪头!
  “呃,你真的不知道吗?他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暑假期间,他……”
  “哦!搞什么啊,说什么村濑一哉,害我搞不清楚是谁。村濑的话我认识。”
  她有些不悦地说道,推开吱吱作响的门,请我进入社办。
  “抱歉,我不太会记别人的姓名和长相,一说全名,我就搞不清楚是谁了。”
  我刚踏入社办,她就说了这句话,令我不禁担忧起这个人和文艺社的前途。
  不到四张榻榻米大的狭窄房间里,堆的杂物比走廊上还多。显然属于戏剧社的夸张服饰挂得到处都是,轮幅断裂的自行车轮胎及破损的白布鞋四处乱丢。
  拉梅儿学姊望着两把椅子片刻,把看起来〈比较好〉的那把推给我。她人似乎还不错。
  不过我该怎么开口?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哉说没问题,可是她会相信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所说的话吗?
  “呃,你的作品很艰深耶!”
  为了缓和气氛,我回想起走廊上贴的那张纸,如此说道。拉梅儿学姊歪了歪头。
  “艰深?那只是影评专栏啊!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
  原来Heavy Box是这个意思?(注:日文鸡蛋里挑骨头写作“重箱をつつく”,叶月丽华将“重箱”直译为Heavy Box)
  “呃,我也喜欢看电影。”
  我话才说完,她的眼睛便闪过一道光芒。啊!糟了。我这么想时,已经来不及了。
  “是吗?是吗?那你比较喜欢西片还是国片?现在的电影还是以前的电影?我是西片派。现在好莱坞拍的电影确实不怎么样,不过从前有很多好作品。比方这回的社刊,就汇整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还是无名小卒时演出的作品,真的很……”
  哇!她未免太带劲了吧?
  我正烦恼着该怎么办,她突然中断了话题。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总之上头写了很多东西。”
  她把一本封面为金色富土山的刊物放在我手上,重新坐好。
  “你刚才提到村濑,然后呢?”
  听了她这句话,我鼓起勇气,说出来此的理由。这个理由是我和一哉昨天想出来的,不必说明电话之事也显得合理。白小鸭的事就当成是一哉生前告诉我的,而他也和我提过拉梅儿学姊,并说过如有困难可以去请她帮忙。
  说完来意以后,拉悔儿学姊哼了一声,拿起身旁的保特瓶与纸杯,倒了杯冷掉的乌龙茶,接着又歪头思索起来。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呃,所以我觉得村濑的死不是单纯的意外。能请你帮我吗?拜托你。”
  “南高生,电话……你该不会就是远野绫吧?”
  天啊!我才刚报过名字,她竟然听过就忘?我奋力点了点头,汗水沿着脸颊流下。拉悔儿学姊抚着下巴,略微思索。
  “嗯……之前村濑有提过你。好,既然你和我可爱的学弟是朋友,我就帮你的忙吧!”
  她猛然站了起来,以宝冢剧团团员一般的姿势对我伸出了手。
  我也连忙起身。虽然不安完全没有消除,不过还是很高兴她肯帮忙。现在我多了个看得见、摸得到的伙伴。
  “白色的小鸭玩偶啊?村濑的确曾说他看过。”
  “咦,真的吗?”
  我忍不住用力握紧拉梅儿学姊的手,直到她发出哀号,我才慌忙放手。
  “什么真的假的?你不是也听他说过吗?”
  对喔!刚才我是这么说的。我知道该找个藉口掩饰,不过急于确认的心情占了上风。
  “村濑他是在哪里看见小鸭玩偶的?那个玩偶是什么样子?”
  “他没说,他只说要向你炫耀而已。”
  是吗……?不过,这么一来,有件事就可以确定了——我们的确都看过白小鸭,而这件事一定与我们的死有关。我觉得几乎消失的光芒似乎又变强了。
  “你想调查那个叫泷埼信的南高生和白小鸭?今天是礼拜五……我就先去调查假日也能查得到的事好了。这样可以吧?”
  我点了点头。神啊,请保佑我们找到线索。
  “请问……”
  我道过谢,正要离开文艺社办,突然想起了一个疑问。
  “拉梅儿学姊,你不是不擅长记名字吗?为什么记得村濑曾提过我的名字?”
  “每天都听他在说,要不记得也难。”
  拉梅儿学姊耸了耸肩,如此说道。
  假如我们两个人都还活得好好的,或许我会很高兴;但现在听了这句话,只教我不知该如何反应。
  
  即使情绪再怎么低落,只要打了电话就能安心。一哉的声音就像是魔法一样,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头一次去北高,感想如何?”
  “……好恐怖。”
  一想起第一次经过的走廊与阴森森的文艺社大门,我的心脏到现在还跳个不停。不过不要紧,至少我还有冷静回想的余裕。
  “校舍盖得好复杂,我差点迷路。”
  “那倒是,因为本来是要盖成医院的。其实我现在偶尔也会迷路。”
  原来如此,北高四周都是农田,的确是个疗养的好地方。我们南高所在的位置现在虽然是市中心,从前却是个稻荷神社;现在想想,拆庙建校的人还真不怕遭天谴啊!
  “那个社办很惊人吧?”
  一哉的声音显得很乐。真是的,干嘛不事先告诉我啊!
  “那个门吓了我一跳,摇摇晃晃的。”
  “是啊!因为我们学校很老旧。”
  一想起凹凸不平的走廊及斑驳的天花板,我就忍不住发笑。
  “我们学校有的地方也很旧啊!家政教室还曾发生过瓦斯外泄呢!”
  冲过太多颜料而变得五颜六色的流理台,还有文字完全擦不掉的黑板,这类东西多得是。
  “不过你们学校有新的社办大楼啊!冷暖气俱全,还得输入密码才能开门。”
  “是啊!只不过和我们这种小社团无缘。”
  我也偷偷看过新的社办大楼,门板采用未来风格的银色,得输入四位数密码才能打开,非常高科技;假如输入错误三次,就得通知业者才能开门,可说是滴水不漏。
  “我听说有的社团是用社员的生日来当密码。”
  拿生日当密码,一点也不安全嘛!我原想这么取笑,却笑不出来。
  啊……我这才想起——〈生日〉两个字狠狠地插入我的心窝。
  后天是九月十四日,正是一哉的生日。早在一切都变了样的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就追不及待地买好礼物,现在礼物还沉睡在我的抽屉里。
  电话的声音似乎突然远去,我捏紧了放在膝上的手。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们有坏到得受这种惩罚吗?这些问题我不知想了几回了。
  “怎么啦?”
  “没事。说到社办……”
  我继续闲聊,说着一切还没发生时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国中时代社团的事、一哉支持的足球队比赛内容。我从前最喜欢听他用开朗的声音,像孩子一般诉说着喜爱的事物……只有从前喜欢吗?
  我忍不住怀疑,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第二章 在那个地方
  
  礼拜六是一个礼拜中唯一可以尽情赖床的日子。这一天,爸爸一大早便得出门工作;姊姊是大学生,仍得上课;而妈妈中午会回娘家,晚上又要去参加自治会。
  九月十三日,我睡到了八点半才慢吞吞地起床。今天也很热,我一个人懒得做早餐,犹豫着要吃泡面还是速食炒面果腹。不如吃速食凉面……还是算了,我没那个胆量冒险。
  好,就吃炒面吧!PEYOUNG速食炒面!
  我在流理台倒汤时,脑子渐渐清醒过来了。拉梅儿学姊替我们调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能做什么?我很心急,但又不知如何是好。
  汤分成两道流入流理台;就像被岩石分为两道的河水,被拆散的我们。在分岔点死去的我究竟碰上什么事?我想知道,却想不出方法确认。假如一界的我有留下任何记录就好了……
  不锈钢流理台发出砰然巨响,吓得我险些打翻手上的炒面。记录,记录,对了,日记!
  “一哉!”
  “哇!干嘛啊?我假日一向是十点起床……”
  “对不起!钦,你听我说,我从去年就开始每天写日记,说不定〈那一边〉的我有在日记里留下线索!只要和〈这一边〉的日记对照,也许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我搁下炒面直奔手机,兴冲冲地打电话给一哉;一哉的声音显得有点困惑,他似乎还在被窝里,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
  “那很好啊……不过我要怎么确认〈这一边〉的日记?”
  “咦?”
  “要是我到你家去,说‘请让我看死去的令嫒留下的日记’,你的家人会让我看吗?”
  啊,对喔!我人在0界,看不到一界的日记啊!
  “还是你死前有向家人提过我的事?”
  不,我完全没向家人提过,甚至可说是处心积虑地隐瞒一哉的存在。要是说出来,不晓得姊姊又会怎么取笑我,多难为情啊!所以我的家人应该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
  若有个来历不明的别校男生突然找上门要求看我的日记……不行,爸妈绝不会答应。假如是普通的死法也就算了,但我可是被杀的;事发也不过两礼拜,爸妈的心情铁定还没平复。
  “啊,不然去偷看好了?”
  “咦?”
  “对!礼拜六大家都很晚回来,备份钥匙又藏在家门外,只要拿了钥匙就能进我家了。”
  事发至今不过两礼拜,我的房间应该还维持原样,日记一定也还在房里。
  “不行啦!这是违法入侵耶!我会被警察抓走!”
  一哉似乎跳了起来,我听见了东西落地和撞到头的声音。
  “对喔,说得也是……”
  若是一哉潜进我家出了什么事,我可无法帮他。或许在紧要辟头,我可以直接和一界的爸妈通电话,但我想尽量不这么做。
  “不过我还是试试吧!”
  一哉叹了口大气,如此说道。
  “可是……”
  “毕竟这段时间都是你一个人在行动。要是碰上你家人,我会设法说服他们的。”
  
  吃完晚餐后,我在庭院里待命。清风拂来,吹得柿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妈妈已经在三十分钟前出门,姊姊也打电话说她今天还是要晚点回来,而爸爸如我所料,又要加班。
  幸好今天是阴天,应该能替一界的一哉挡住月光。到了晚上,天气依旧闷热,只有虫儿仍不住地鸣秋。
  我微微发抖。虽然主意是我出的,可是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忍不住担心起一哉。他应该走进这个院子了吧?为防别人听到我们通话的声音,我们约好等他进入我家再打电话给我。
  穿过多向行人穿越道后直走就是我家。每当有车声响起,我就心惊胆跳。我交代一哉尽可能表现得光明正大,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穿过凝灰岩门柱与修葺有加的松树,沿着庭院里的石板路前进,便可看到一堆妈妈精心栽种的盆栽,而钥匙就藏在其中一株红色翠菊下。
  一哉还没打电话来。我忐忑不安地等在玄阔。他踩在沙地时应该没发出声响吧?他找到钥匙了吗?虽然在房间等就行了,但我希望万一出了状况时,能和一哉待在同样的地方。
  但愿月光别照到一哉,但愿邻居别突然晚间散步,但愿爸爸今天不会提早结束工作。一哉看得见钥匙孔吧?我家的门有两道锁,一道在中央,一道在上方,用的都是同一把钥匙。开了锁以后,将门把往右转……
  手机开始震动,我弹了起来。
  “一哉!”
  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让我松了口气。
  “我进入你家了。”
  “那就好。钥匙还好找吧?” 、
  “不,我找了一阵子才找到。”
  是吗?红色的花只有一盆,我还以为很容易找呢?
  “那些盆栽的花……全都枯了。”
  为什么?一时间我大感疑惑。妈妈即使再忙,也绝不会忘记照顾花草,怎么会在翠菊盛开的季节放任它枯萎?我完全无法想像。
  不过仔细一想,这也难怪。〈那一边〉的妈妈才刚失去了女儿。
  “你的房间……在哪里?”
  我甩了甩头,现在不是沉浸于感伤之中的时候。一哉正在私闯民宅,我得帮他尽早拿到日记,离开我家才行。我连忙打开玄关。一哉现在就站在幽暗的门口。我抬头仰望通往二楼的楼梯,明明是自己家,却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
  “正面有个楼梯,对吧?上楼以后右边就是我的房间。楼梯灯的开关在左手边的墙上。”
  “不行,要是我开灯,让外头看见灯光就糟了。”
  “对喔!没错。你小心一点,别滑倒了。我小时候常常从楼梯上摔下来。”
  “我知道了。为防万一,我把鞋子拿进来,你等我一下。”
  我把电话放在耳边,爬上楼梯。熟悉的咿轧声在手机彼端及这端唱和,接着则是同时响起的脚步声。〈这一边〉的声音让人听见也无妨,但〈那一边〉的声音却不能让任何人听见。
  爬上楼梯后,先是传来了门把转动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吐了口大气的声音。
  “这里……不开灯不行了。”
  我先打开电灯,环顾自己的房间。嗯,这里的确该开灯。窗帘很薄,若是让外头看见手电筒闪动的灯光,反而可疑。
  “呃,在我开灯之前,能再告诉我一次日记放在哪里吗?
  我正要点头时才发现——
  哇,仔细一想,这是我头一次让男生进我的房间。
  哇哇哇哇哇哇!怎么办?一哉会看见我的房间。八月底时,我的房间是什么状态?我吸过地板,可是已经好久没整理房间了。嗯,当然现在不是顾虑这种事的时候,可是我的房间一定和一哉想像的大不相同,要是他因此对我留下坏印象,该怎么办?我人又不在场,不能掩饰,也不能及时收拾;换句话说,现在的我就像砧板上的鲤鱼,任人宰割?我的床边放了一堆布偶,他看了不会笑我吧?都十六岁了还喜欢这种东西……可是并不是我喜欢布偶才买的,生日节庆的时候总会收到布偶嘛!从小学时代累积到现在,就变成那么多了。
  还有,啊!我的月历是卡通图案的!不,那是订报纸送的,啊!更糟的是桌上的讲义已经堆到崩塌,衣架还挂着冬季的衣服,啊!墙上还贴着观光地的纪念三角旗,这、这是因为我的房间本来是爸爸的书房,是他当时贴的,我只是没撕下来。呜呜,好逊!这一定很扣分。
  “绫?你有没有在听啊?”
  ……有,对不起。
  “我把灯打开了。是放在最下面的抽屉吧?”
  完全不谈及房内摆设,是出于你的体贴吗?还是糟到连提都不愿提?
  “打开抽屉,有一本国小的毕业纪念册,对吧?底下有个空点心盒,日记就在里面。”
  我跪在地板上,也拉开了抽屉,逐一说明。打开仙贝空盒(至少用西式点心的空盒嘛!我这个大白痴),就可看见一本葡萄紫色布质封面的书本,上头有着金色的‘DIARY’字样。
  “好,待会儿再来看内容。”
  听见一哉起身的声音,我松了口气。基于诸多理由,我希望他赶快离开我的房间。我正要起身为他带路,却又停下了动作。
  “啊……呃,一哉……”
  “唔?”
  “你开一下书桌最上面的抽屉好吗?”
  我也起身拉开了抽屉。唯一整理过的右手边放了个小小的白色包裹。我将手放上,心脏紧紧揪了一下。系着缎带的白色包裹,用不着打开我也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黑色皮制车票夹,边缘烙了只睡着的猫咪。
  “是我买的……你愿意收下吗?”
  明天是一哉的生日,我原以为这个礼物再也送不出去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交给他。这是我购买时想也没想过的。
  “哦……嗯。”
  “〈这一边〉的我会留着自己用。”
  我一面摸着细长的缎带,一面想着:我明明只买了一个,却成了一对。
  “好了,你得快点出去。”
  “嗯,是啊……”
  电话彼端的一哉突然紧张起来。
  “糟了,有人回来了。有部车停到院子里来了。”
  怎么会?〈这一边〉没人回来啊!
  我连忙环顾四周,接着一阵愕然。为什么我没想到?枯萎的翠菊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一如往常的0界家人,以及失去了次女的一界家人。即使真如一哉所假设的一般,两个世界的差异不大,但这部分当然会不同啊!爸妈不见得会像平时一样行动,姊姊也一样。
  “你看看院子,停在里头的是轿车还是迷你车?”
  “是迷你车。”
  一哉压低声音回答。糟了,是妈妈。妈妈总是会坐在玄关旁的坐垫上休息,一哉一下楼梯立刻会被发现。我的脸色一片铁青。电话彼端传来了拉门声,我赶紧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办法可想。怎么办?怎么办?偷偷下楼?不行,一定会被发现。躲起来……更是无路可选。
  “对了!你从窗户出去!从阳台可以爬树下楼!我和爸妈吵架时常这么做!”
  “不行不行不行!隔壁是公寓,有人出入马上会被发现。再说我有惧高症!”
  那倒是。可是再这么拖拖拉拉的,只怕连爸爸都会回来。
  此时,我突然灵机一动,大叫:
  “你打电话到我家!我告诉你号码!”
  “咦?为什么?”
  “我妈只要看到陌生的来电号码,就会在电话前烦恼该不该接!这段时间内,她会一直盯着荧幕看,你就可以趁机从玄关逃出去!”
  一哉略微迟疑过后,才小声地说了声好,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我坐立难安;站了又坐,坐了又站,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再地检查手机画面。一哉该不会被逮到了吧?虽然我很心急,却又怕他还在逃走途中,不敢打电话给他。可是再怎么说也太慢了吧?
  当我手中的手机发亮的那一瞬间,我以刷新自我纪录的速度接起了电话。
  “一哉!你没事吧?要不要紧?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吃猪排饭。”
  “咦咦咦?你被抓进警察局吃猪排饭了?”
  “不是,是我们家的晚餐。我现在人在自己房里。”
  猪头,别吓我行不行!
  一问之下,原来他成功逃脱,回家时正好是晚餐时间,被母亲给抓去吃饭了。至少在吃饭前先打通电话给我嘛!不过他没事就好。我松了口气。以后我得更加小心才行。两个世界的差异确实存在,教我好害怕。分为两道的河流或许有一天会变成截然不同的两条河。
  “来看日记吧!”
  我连忙跑到桌边,从抽屉之中抽出了日记。
  我摸了摸葡萄紫色的封面,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那一边〉的日记里写了什么?明明是自己的日记,我却无法想像。死前的日记感觉上相当恐怖。
  “好,我开了喔!”
  听了这句话我才想到。对、对喔!要知道内容得先看过才行啊!而看的人当然是一哉。
  换句话说,我的日记会被一哉看光。
  哇,哇啊啊!仔细一想,日记被人看见比房间被人看见还要丢脸多了。虽然这个主意是我自己出的,事到临头还是觉得不知所措。
  “呃,我觉得啊,先看八月底,再依序往前推。其他页面没必要就别翻,好吗?”
  “好、好!那我现在开始念,你注意听。”
  “咦咦?你要念出来?”
  念出来,代表会发出声音耶!我慌了手脚,一哉却冷血无情地对我说道:
  “不念要怎么对照?我们说好尽量不用简讯的。呃,那就从二十八日开始吧!”
  天啊!这是何等的拷问啊!
  “‘八月二十八日。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快乐的事。’”
  “不、不要啦啦啦啦啦啦!”
  “绫,你很吵耶!”
  ……呜呜!
  
  八月二十八日。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快乐的事。
  今明两天是返校日,中午我和担任广播委员的同学一起吃饭的时候,有个一年级生做了一整盒的蜜糖蕃薯送给我们;其中一个掉到桌上,结果由利立刻把掉出来的蕃薯抓起,丢回盒子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盖上盒盖摇了几下,才笑着把盒子拿给我们。这么一来根本无法知道哪个是掉出来的蕃薯。由利果然是个狠角色。那个一年级生也好厉害,才高一就能做出这么好吃的蜜糖蕃薯。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做菜给一哉吃。
  对了,回家时我看见一个惊人的东西。虽然在路口撞到人也是个老套得惊人的经验,不过被我撞到的那个人手上拿的东西更惊人。那一定是小鸭联队,错不了,而且还是白色的!是白小鸭耶!这件事一定要告诉里绪。不过我不知道小鸭的头可以拔下来耶?
  “头可以拔下来……?”
  我试着转了转书包上红小鸭的脖子。头是设计成可以拔下来的吗?可是脖子卡得很紧,文风不动。我用力一转,只听见啵一声,头突然被我拔下来了,露出了中间的空洞。
  哇,我以前都没发现。材质看起来挺坚固的,或许可以用来装些小东西。
  我看了拔下来的头部才发现,原来内部是纯白色的。过去我一直以为小鸭联队是用各种彩色塑胶制作的,现在看来似乎是统一用白色塑胶制作,事后再从外侧上色。
  “二十九日的日记只有一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听了这句话,我觉得四周仿佛突然暗了下来。
  “这件事你从没对我说过……”
  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和我手边的日记内容完全不同。这一边的二十九日写的全是些和平的话题,也提到了一哉,不用看我也记得。
  “一哉,你知道有种营养食品叫做‘用吃的氧气’吗?”
  “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一边〉的二十九日那一天,你有提起这件事。我们还说现在的营养食品真是什么都有,日记上就写着我们两个聊天的内容。”
  “我说的只有这件事?没提到任何和平常不同的事吗?”
  当天一哉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像隐瞒了任何事,也不像在害怕什么,更没提到白小鸭。
  “混帐,我真没用。〈那一边〉的二十八日呢?”
  “嗯,也有写到蕃薯的事,不过后半完全没有。”
  “那我们对照看看二十七日的日记吧!”
  二十七日的内容完全无异,两本日记的每字每句都一模一样。为了慎重起见,我们也对照了二十六日的部分,仍足完全相同。世界果然是在二十八日产生分歧的吗?不过就算知道了这一点,还是妩济于事。从我的日记又看不出持有白小鸭的人是谁。
  “至少描述一下撞到谁嘛!我也很没用。”
  “总之我先去找那个叫里绪的女生问问看,说不定她曾听你提过详细情形。”
  “嗯……依我的个性,对里绪说过的机率很高。”
  不过两天后我就死了,有机会对里绪说吗?里绪周六、日没来学校,所以机会只有八月二十九日一天。
  一哉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之中,突然他又轻声说道:
  “绫,其他天的日记我也可以看吗?”
  “不、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别开玩笑了,既然其他天的日记和案情应该无关,怎么能让一哉看?上头可是写满了‘今天和一哉说到话,好开心’、‘不知道该不该和一哉见面’之类的事耶!
  “骗你的啦!那我挂电话啰!手机快没电了。”
  什么叫骗我的啊?正要忿忿不平地挂掉电话,耳边却传来一道与刚才完全不同的声音。
  “绫……”
  “唔?”
  “谢谢你的车票夹。”
  话一说完,一哉便切断了通话,我没机会回答。
  
  余晖照映的文艺社办中,拉梅儿学姊正坐在椅子上泡抹茶。
  安静的杂物堆里唯一的声响,便是抹茶的沙沙声。在橘色的夕阳余晖之中,时有物体落下的影子扫过窗外的新馆墙面,听说是摔角研究会正在从二楼的走廊往楼下的厚垫跳。
  “他们那样不会发生意外吗?”
  “嗯,听说是园游会的练习。他们说那是特别订制的垫子,就算从三楼跳下去也没问题,不过天晓得是不是这样?我还真担心哪一天顾问会被抓去关呢!”
  说着,拉梅儿学姊把茶刷放到桌上,并将热水壶移到一旁,转过身子来面对着我。
  “关于泷埼信的事,从结论来说,他是病死的。”
  听了这话,我睁大双眼,追问:“确定没错吗?”
  “医生谎报死因可是犯法的。”
  老实说,我有点错愕,本来还以为病死只是表面的说法,其实他和我们一样是被杀的。
  “是什么病啊?”
  “退伍单人症。”
  这个病名我曾听过。几年前,这种疾病好像曾在温泉设施流行过。
  “这种疾病的病原菌容易在有水循环的地方增殖,比如温泉设施或喷水池;不过自然界里也有这种病菌。听泷埼信的家人说,八月十五日他说要去找朋友,到了傍晚回家时,全身却湿淋淋的。他的家人问他怎么了,他说是掉到水池里去了,想必就是当时感染了病菌。隔天他发了高烧,但以为只是感冒,没去管它,结果病情恶化,几天后就一命呜呼了。”
  “这么容易死吗?”
  “一般高中生年轻力壮,不会死于这种病;但他本来就很虚弱。其实要是他有就医……”
  拉梅儿学姊皱起眉头,微微地摇了摇头。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一般人会这么容易掉进水池里去吗?有些男生玩疯了,确实会穿着衣服直接往水池里跳;不过就我所闻,泷埼信似乎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我把这个看法说出来,拉梅儿学姊微微地点了点头。
  “掉进水池只是他自己的说法,实际上没人看见。”
  我觉得他浑身湿透回家的那一天,或许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是我想太多吗?拉梅儿学姊打开了放在热水壶旁的蓝色档案夹。我探头一看,活页纸上写着泷埼信的个人资料。
  “他的确不像是会掉到水池里去的人。泷埼信这个人冷静沉着,成绩优秀,做起什么事都从容不迫。听说他国中时的功课就已经很好了,当时的导师还建议他去读静流高中。”
  这一带的学生没人不知道静流的名号,那可是全国级的超级明星学校。
  “不过他却说‘读升学学校太累了’,而进了南高就读。他似乎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身旁的人对他的评语说得好听一点是‘很酷’,说得难听一点是‘冷漠’。”
  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了中山的脸庞。这种类型的人感觉上和中山最处不来。我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手机,就像握着护身符一般,继续听拉梅儿学姊说话。
  “虽然他做事没干劲,不过还挺热中于社团活动的。他参加的社团在前一任社长时期几乎没活动,不过自从他当了社长以来,活动就变得频繁许多,社员增加不少,经费也大幅提升,和老师及学生会的关系也不错,不但买了一般高中社团买不起的器材,也在新的社办大楼争取到了一间社办。听说他家本来就很有钱,就算学生会不给经费也无所谓。”
  拉梅儿学姊啪一声阖上档案夹,递给了我。
  “他是在八月二十二日凌晨过世的,至于十五日那天去找的〈朋友〉到底是谁,至今仍然不明。总之我查到的东西全在这里面,你可别弄丢了。”
  我把手机放到一旁,接过档案夹,轻轻打开。假如里头有找出凶手的线索就好了。
  我将视线移到档案,上头从他养的宠物名字到邻居的生日一应俱全。学姊做事还真仔细。
  “对了,还有白小鸭的事。有人看到泷埼信带着白小鸭。”
  “咦咦咦咦?”
  我猛然起身,椅子应声倒下。
  “你怎么不早说啊?”
  “呃……”
  拉梅儿学姊眨了几下睁大的双眼,又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吃惊一般,打直了腰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看到的是一个三年级的男学生,他说放暑假前曾看到泷埼信在走廊上和两个学妹说话,当时他手里就拿着白小鸭。”
  “那两个学妹是谁?”
  “他说他不记得,只是因为泷埼信和小鸭玩偶实在太不搭轧,才让他留下了印象。目击者对小鸭玩偶没研究,直到最近才知道原来白色是稀有款。”
  “是吗……”
  我重新坐下,本来以为抓住了线索,谁知又从掌中溜去了。
  她喝了口刚才泡好的抹茶,从桌上拿起一枝原子笔,搔了搔脑袋。
  “虽然不知道和泷埼信之间有什么关连,不过白小鸭的谣言倒是满多人听过的。就我大致上打听的结果看来,南高半数以上的女生都知道,有些北高生也听过。谣言的内容有两种,一种是说白色是超级稀有款,一种是说要是转到白小鸭就会被诅咒。”
  我微微点头。其实这种谣言常有,只要一有多种颜色的造型商品开始流行,就会传出来。
  “有人在俊面看着你。”
  我惊叫一声,回过头去看,拉梅儿学姊却嗤嗤地笑了。
  “听说被诅咒就会发生这种情形,会感觉有人一直在背后监视自己。”
  “真是的,别吓我嘛!”
  “诅咒还有很多种,有的是车祸,有的是因忧郁症入院,有的是被拿刀的妖怪追赶,有的是听见不该听见的声音,有的是减肥失败瘦成皮包骨,甚至还有扒窃被逮这类根本是自作自受的诅咒。还有,听说看见白小鸭的人不能告诉别人,要是说了,招来的倒楣事就会加倍。”
  拉梅儿学姊又喝了口茶,才拿出另一个档案夹。
  “对了,听说这种玩偶是今年五月以后才开始流行的?”
  “对,是因为举办球赛才流行的。”
  “不过看到白小鸭玩偶的谣言,却是在之前就有了。”
  “之前就有?在玩偶开始流行以前,就已经有稀有款的谣言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一面看着列印的A4纸,一面喃喃自语:
  “这还真奇怪。假如是开始流行以后才出现谣言,那还能理解;但怎么会在流行之前就传出白色款的谣言……?”
  “啊,不过小鸭联队是好几年前就有的,只是从前不流行而已。”
  “可是店里从来没卖过白色的吧?”
  没错,杉爷爷说自发售以来从没卖过白色的。
  “不过说不定日期是事后捏造的。稀有的东西向来是先看到先赢,有人说他四月看到了,接着就会有人宣称他是三月,甚至二月时就看过了。我还顺便收集了一些南高和北高的谣言,比如贝多芬的眼睛会动之类的鬼故事;要是把闲言风语也算进去,数量可就多了。比如某某人男女关系很乱、某某人有在援交、某某人拿钱倒贴中年人,某某人吸强力胶还是吸毒之类的,就留给你自己判断吧!对了,有个谣言还挺有趣的,说是南高的二宫金次郎像一到晚上就会跑到神社里偷香油钱。”
  “二宫金次郎?是校门口那座铜像吗?”
  我是听过金次郎到了晚上会四处走动的鬼故事,可是不至于去偷香油钱吧!
  “或许他的生活也很困苦吧!”
  ……说这种话,对伟人真是太失礼了。
  “说到偷,听说这阵子车站附近常遭小偷,你知道吗?”
  我想起车站里的书店贴满了警告窃贼的标语。扒窃也包含在刚才所说的小鸭诅咒中……
  “我记得南高好像有个人因此停学。”
  暑假前我好像听说过这件事,是四班的人,姓氏很独特,对了,叫做西荻野。
  “不过这是近两、三个月来的事,数据太少了,无法判断。”
  说着,她便啪一声将档案夹放到桌上,又用手扶住了差点被震倒的茶刷。
  “拉梅儿学姊,你也有参加茶道社吗?”
  “不,泡茶只是我的兴趣。哪儿来的美国时间参加那么多社团?”
  她问我要不要也来一杯,我连忙拒绝。我可不懂喝茶的规矩。
  “那就吃些点心吧!”
  她拿出可爱的月亮形点心。我接受她的好意,拿出面纸包好收进书包,道谢后离开了。
  
  走出文艺社办,走廊空无一人。摔角研究会也不知何时停止了练习,窗外没半个人影。
  我打算循原路回去,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发现楼梯下有个通往外头的门,不知道是不是后门?从这里可以出去吗?每次要走玄关我就好紧张,反正我把鞋子装在袋子里随身携带,从哪里出去都可以。
  我轻轻打开门,短短的走廊彼端有座组合屋矗立于向晚的天空之下。那应该是北高的武道场吧!一哉常提起,说要到体育馆得穿过校庭,但是武道场却用不着淋雨就能到。我想他从前一定每天都在那里练习。
  想起他的死法,我微微发起抖。我们每天通电话,有时会忘了彼此在不同的世界。蝉鸣声引我仰望天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只要抓到凶手就能解决一切吗?如果——
  上顶楼看看吧!我突然兴起了这个念头。现在四下无人,我仰望楼梯,夕阳的余晖在楼梯间舞动着。我想去顶楼,到了〈这一边〉的一哉迎接死期的场所,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最重要的是,我想看看他失去生命的地方。
  我爬上楼,拖鞋踩着楼梯,啪嗒啪嗒地作响。其实上楼也没什么,但我就是忍不住心虚,不停地四下张望。我从楼梯问平台的窗户往外望,校舍对侧只有武道场,而武道场之后则是幽暗的森林和一望无际的农田。
  或许是因为第二栋的特别教室较多吧,我爬到了四楼,这是没碰见任何人。就算那天一哉真的是和某个人一起上楼,只怕也没人看见。
  四楼通往顶楼的短梯之前果然被绳子给围住了,写着禁止进入的胶合板摇摇晃晃地垂在下头。我略微迟疑,还是跨过了绳子。
  门上的不是普通那种直接转开的锁,而是滑动式的锁,前端的炼条果然锁着南京锁,我不死心,拿起锁头来看,才发现炼条并不牢固,便拿了根原子笔穿进里头,运用杠杆原理一撬,就撬出了一道缝。我从缝隙取出南京锁,心里很怀疑把锁做得这么容易开没问题吗?
  顶楼、余晖。打开门一看,夕阳正要西沉,把混凝土地板、生锈的扶手及发黑的水塔照得一片通红。这是全国每个学校都看得见的寻常顶楼景色,但对我而言却是特别的。
  一哉死在这里,一哉倒在这里。
  我关上门,摸了摸粗糙的地板。历经风吹雨打的顶楼地板处处都是污痕,这些污痕之中,一定有一个是一哉留下的血迹。
  他一定很寂寞吧!四周没有高大的建筑,空中只有飞鸟经过,校庭里响起的运动社团吆喝声听起来如此遥远。一哉就这么一个人孤伶伶地死在这种地方。
  不,不是一个人,凶手也在。
  地板这么粗糙,就算下了雨应该也不会打滑,怎么会跌倒?一哉不可能跌倒,不可能没做护身动作就摔死。余晖映照的混凝土地板,我拉长的黑影。那一天凶手就站在这里,将一哉带往我伸手不及的地方。
  回过神,我发现双手发着抖。不是怕,是恼恨,怒气沸腾了我的血。我绝不放过凶手!
  两个世界相通,就是为了找出凶手。一哉说过的话在我脑中回荡。
  凶手是怎么把一哉引来的?无论凶手说了什么谎,有惧高症的一哉应该不会想上顶楼。是硬把一哉拉上来的吗?可是一哉体格并不瘦弱,又年轻力壮,就算凶手持刀挟持,应该也没那么容易得手吧?当时校内还有其他学生及老师,只要一哉大声求救,立刻就会有人赶来。
  或许当时的一哉是处于无法呼救的状况之下,比如凶手将他打昏了……不,如果是这样,应该会留下伤痕,警方就不会轻易地以意外结案。那就是用药迷昏了一哉,再把他搬上顶楼……不,这么做若是路上被人看见可就糟了。
  可是……我想起刚才的武道场。武道场到通往顶楼的楼梯间只有一条短短的走廊,走廊旁是森林,从校外是看不见的。刚才我走过的楼梯,在暑假期间应该几乎不会有人经过吧!
  啊,等等,要下药并不容易,总不可能像从前的漫画拿条白手帕捣住嘴巴吧?要在食物和饮料里下药也不简单,就算是暑假毕竟也还在校内,一有可疑人物靠近,立刻就会引起注意。
  或许凶手是不会引人怀疑的人物?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麻。不会引人怀疑的人物,走入校园、接近武道场也不奇怪的人物,拿出的饮料及食物能让一哉放心吃下的人物。
  仔细一想,武道场钥匙的归还地点体育室位于体育馆旁边,得穿过校庭才能到;假如钥匙是一哉还的,表示他之后又回到了校舍,似乎不太合理。如果是有人代替一哉归还钥匙——
  我很不愿意这么想,可是,可是……
  我甩了甩头,试图打消自己的念头。我伸手探入制服裙子的右口袋。总之先向一哉报告顶楼的情况吧!与其我一个人胡思乱想,不如让当事人来思索比较实在。
  咦……?
  口袋是空的。
  手机不在里面?我大吃一惊,连忙拍起口袋来。怎么会?那是我和一哉之间唯一的联系,对现在的我而言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东西。
  我的后颈直冒冷汗,慌慌张张地跪下来搜书包。没有。不行,越急就越找不到。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对了,来念咒语好了。天灵灵,地灵灵……不行,完全冷静不下来。是我蹲下的时候掉了的吗?还是我要开锁的时候?怎么办?怎么办?
  “喂,你在干嘛?这里禁上进入。”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我心脏差点停止。这个声音是拉梅儿学姊?糟了。我一面想藉口,一面转向门口。门开了道缝隙。我紧张地挺直腰杆,等她的头从门缝中探出来。
  然而门并末立刻被打开.反而是有道跑下楼梯的声音传来。
  是谁?我还来不及想,门就开了。
  在门口一脸错愕的果然是学姊。她顶着一头乱发不解地转过头,看向我的脸。
  “怎么,你也在?”
  “‘你也’……?这么说来,刚才还有别人在?”
  “嗯,有个男生在。我看他好像想上顶楼,所以才出声的。”
  “男生?”
  我环顾四周,想当然耳,顶楼及楼梯间空无一物,那个人来这种地方做什么?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看了看拉梅儿学姊的身后,却只能看见延伸的楼梯,不见任何人影。
  “那个人……是谁?是北高生吗?”
  “嗯……”拉梅儿学姊欲言又止,一脸伤脑筋地皱起眉头。
  “我没在记别人的长相。”
  对喔!她说过。
  “别说这些了,你快过来。我们学校的训导老师很凶喔!”
  我连忙回到校舍之内,此时有个东西被放到了我的掌中。淡绿色的机壳和仰望着我的绿小鸭。我忍不住叫出声来,那正是我的手机。
  “你的失物。”
  杂乱无章的社办闪过我的脑海。啊,对喔!刚才我接过档案夹时把手机放到一旁去了。一放下心,我的膝盖便没了力气,当场跌坐下来。
  瞧我干了什么好事,竟然把唯一能和一哉联络的工具给忘了。
  “你也太夸张了吧?你有手机依赖症啊?”
  放下心来的同时,我又感到害伯。手中的小小机器显得如此脆弱易坏,要是我不小心摔着了,或是泡了水,就再也听不见一哉的声音了。一想到这里,我就好害怕,害怕得不得了。
  拉梅儿学姊歪了歪脑袋,关上了通往顶楼的门。
  咦……我记得走上顶楼之后,我有关上门啊!
  可是刚才听见拉梅儿学姊的声音时,门是开的。不,既然有个男生想上顶楼,门开着也不奇怪。不过,等等,当我四处张望找手机的时候,门好像就已经是开着的了。当时我很心急,不敢确定,可是,可是……
  这么一提,刚才她说过。
  被白小鸭诅咒的人会被监视。
  我毛骨悚然,忍不住抓住裙子。那个男生该不会是在偷看上了顶楼的我吧?怎么可能?可是我又想起了遇害前一天我在日记留下的那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当晚听见的一哉声音,比平时显得更为可贵。
  那是种直入心底深处的温暖声音。我真希望不必讨论什么案情,只要永远听他说着普通的话语。可是我们不能这么做。在他的催促下。我在床上摊开了拉梅儿学姊给的两份档案。
  一哉今天也去找了拉梅儿学姊,因为我们必须确认听到的内容有无差异。我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脸颊之间,伸手翻动活页纸。
  大略对照下来,调查到的内容似乎是一样的。我们交互念出每页最上方的文字来确认。
  “第十三则谣言,白小鸭有睫毛。”
  “〈这一边〉的也完全一样。再来呢?”
  除了档案内容,我们也对照了说话内容。只能靠口头确认,真教人干着急。
  令人惊讶的是,拉梅儿学姊在两界的举止都很相似。她在一界也泡了抹茶,分两次喝掉。
  “这就是你之前所说的‘两个世界的差异维持在最小限度之内’吗?”
  一哉在电话彼端沉吟片刻,才说:
  “关于这一点,我想应该是这样吧?比如我打算‘明天去看电影’,假如隔天是晴天当然会去看,那如果是阴天呢?”
  我一面疑惑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一面点头。
  “应该会去吧!只是阴天又没什么大碍。”
  “不是倾盆大雨,应该就会去,对吧?即使有〈晴天〉和〈阴天〉之别,行动也不会变。我在想,人的行动其实不是光靠一个因素决定的,而是像弹珠台一样,天气、身体状况及别人对自己说的话就像弹珠台上的针,影响了人的行动。如果针掉了一根,只要附近的针没有变动,球的滚动方向还是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对吧?大家虽然为了我们的死而难过,但依然照常上学,放学后也还是会去玩;成绩排名差个一名,对人生也不会有影响。就算再亲近的人也一样。世界上有几十亿人口,受我们不在所影响的只有极少数,其他人还是照常生活。”
  我们只是几十亿根针中的一根。我们的空缺,就这么被其他几十亿人给填补了。
  “就拿今天来说,假如只有我去找学姊,学姊的行动或许会完全不同;但是你填补了我这根针的位置,所以学姊这颗球还是滚到了相同的方向。”
  我突然想起世界史老师说过的话:除了一小部分的伟人之外,少了一个人,对于历史的洪流是毫无影响的。我觉得有点难过,我们的存在就这么渺小吗?
  不知不觉之间,我的手上冒了许多汗。我正要伸手去擦,却打翻了档案夹,有个东西从里头掉了出来。糟了,我竟然把拉梅儿学姊给我的点心收到这种地方来了。
  我轻轻打开外包的面纸。幸好点心没摔坏,微胖的下弦月并未缺角。
  “一哉,你也收下了拉梅儿学姊给的点心吗?”
  “不,我对日式点心没什么兴趣。”
  这么说,一哉手边并没有这个点心。世界果然变了,虽然相似,实际却渐行渐远。
  一哉和拉梅儿学姊碰面以后也没上顶楼,因为一界的顶楼上并未发生过任何事。这个差异又会产生什么影响?
  我想起在顶楼看见的天空及那个男生,身体微微发抖。也许是因为现在是晚上吧!一想起或许有个不认识的人在偷看自己,恐惧感变得此白天时还要强烈。那个人到底是谁?
  “唉.一哉,你相信诅咒吗?”
  我轻声询问,电话彼端传回了一道啼笑皆非的声音。
  “当然不信。你干嘛说这个啊?”
  “有个谣言是说被诅咒的人会被监视,对吧?”
  “哦,你是要说二十九日的日记啊?那应该是……”
  “今天好像有人在偷看我。”
  我瞥了窗户一眼,窗帘微开,看得见夜色。我开始后悔自己没把窗帘完全拉上,可是又不想起身靠近窗子。总觉得周围格外闷热。
  “不光是今天。上礼拜第一次去找拉梅儿学姊的时候,我也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这话……是真的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也没什么把握;不过今天确实有个男生在门前。
  我把上了顶楼的事告诉一哉。我原本就力算把全部的经过都说出来,但离开文艺社办之后的事却一拖再拖,到了现在才说。
  我说完之后,一哉一声不吭。这是种教人不舒服的沉默。
  “这么说来,那家伙一直在偷看你?”
  “是不是一直我不知道……不过顶楼的门应该开了一段时间。”
  我一说完,一哉又沉默下来。从这股沉默之中,我感觉到他的不快,连忙开口:
  “啊,可是,其实我也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把门关好,礼拜五那天说不定也只是我多心而已。再说〈这一边〉的我又没看到白小鸭,不会被诅咒……”
  “我才不是在担心诅咒!”
  一哉突然怒吼,吓得我差点掉了手机。我还是头一次挨一哉骂,不知如何是好。
  “呃,呃,我……”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没说?你还有什么事没跟我说的?”
  我想起了之前在走廊上叫住我的那个瘦削女学生,不过……
  “没、没有啊!没别的事了。”
  我回答时简直快哭了,然而一哉并没回话。
  就在一阵长到令我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沉默之后,他微微地叹了口气,喃喃说道:
  “绫,我们还是罢手吧!”
  “咦……”
  “你去警察局,把我死亡的不合理处和惧高症的事都告诉警察,剩下的交给他们就好。”
  “可是,一哉……”
  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说?我完全无法明白。今天我才暗自发誓,一定要替他报仇;刚才我们不是还在讨论案情吗?
  “警察也不是傻瓜,如果我真的是被杀的,他们一定能抓到凶手。”
  “可是警方已经把你的死亡以意外结案,你想得太乐观了。”
  不安的感觉泉涌而出,我拚命地说话。我觉得一哉似乎会离我而去。
  “我担心的不是诅咒,是活生生的人,是凶手。你听好,对方可是杀人犯,要是你四处打听消息,说不定反而会被盯上。别忘了对方已经杀了一个人。”
  “无所谓!只要能替你报仇就好!”
  为什么现在才说这种话?我们不是早已做好觉悟了吗?
  我想这么说,但话却梗在喉头出不来。
  “报了仇又能怎样?”
  我拚命地说道,但一哉的反应却很冷漠。如铁块般的话语狠狠地压扁了我的胸口。
  “再说我们连学姊都拖下水了,要是继续追查下去,连她都会有危险。”
  “是我的错,我不该不经思索就要你去找学姊帮忙。”
  一哉懊恼地说道。可是,可是……不,我也不是完全没想过这些问题。追查我们的死因,下场可能是相同的命运。
  “现在学姊就已经够危险了。她到处打听消息,假如顶楼的男生和命案有关……就算学姊不记得他的长相,他也记住学姊的长相了。”
  没错。虽然拉梅儿学姊不擅长认人,可是对方不知道这件事啊!而她外貌那么有特色,再好认不过了。
  “那我去跟拉梅儿学姊说不用她帮忙了,剩下的我会自己想办法,让她待在安全的地方,然后我们两个人再想办法找凶手,好不好?”
  我话一说完,一哉又沉默下来,安静得教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消失了。过了片刻之后,电话彼端传来了一道淡漠、冰冷又显得十分遥远的声音。
  “收手吧!一点意义也没有。就算抓到凶手,我们也不会复活,〈那一边〉和〈这一边〉也不会合而为一啊!”
  脑袋似乎突然摇晃起来,地毯在转动,书桌和床也在转动。不知几时之间,我的指甲嵌进了地毯里,一哉的声音就像机械一般。
  “找出凶手报了仇,又能怎么样?根本无济于事,我们还是得各自活下去,顶多心情变得舒畅一点而已。就为了这样,要拿活生生的一条命去冒险吗?”
  我觉得自己快要结冻了。啊!没错。不知几时之间,我开始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抓到凶手报了仇,世界就会恢复原状,我们就能见面。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话?你又知道了?也许……”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直重复着“也许”。
  其实我明白,天下间没这么好的事。河流已经一分为二,绝不可能某天早上醒来发现一哉复活了,一切都没发生过。
  亲戚里的阿姨相隔壁的老爷爷也一样,人死了就是死了,人生无法从头再来。光是能用电话连接两个世界就已经是奇迹了,我又怎么能贪得无厌地期待更大的奇迹?我很明白。可是,可是……我唯独不希望一哉来指正我。
  “绫……我不希望你又死一次。我能和活着的你说话,已经很高兴了。我希望你能忘了我,幸福地生活。”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猪头猪头猪头!没有你!没有你没有你没有你怎么幸福得起来!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找出凶手!不用你帮忙!”
  “我都说没意义了,你为什么讲不听啊!”
  “什么叫没意义?你懂我什么?你又知道什么对我有意义,什么没意义了?”
  “我不管了,随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不用你说,我也会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狠狠地挂断电话,四周倏然安静下来。
  我伸手拭泪,这才发现手上还紧紧握着点心。我捏得太紧,月亮已经四分五裂。
  粉末落到了面纸之上,我的心跟着一阵阵地发疼。
  我高举手机,想往地板砸,终究还是轻轻地放到坐垫上,接着狠狠大哭一场。




  第三章 如果我
  
  九月十八日,礼拜四。自从礼拜一晚上吵架以来,我已经三天没听到一哉的声音了。
  之后我又打了一次电话,但他没接。我死心阖上手机,不得不认清我们处于两个世界的事实。假如我们在同一个世界,至少我还能到校门口等他。
  我错了吗?能说话已经是种幸福,是我太贪心了吗?
  可是要我把凶手的事忘怀,回到麦当劳那一天以前的状态,每天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过日子,我又做不到。
  上课的内容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装进脑袋里。再过不久就是期中考,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用脑的单纯工作或许能分散我的注意力,但不巧的是看板已经在昨天全部画完了。
  这个周末就是运动会,我们的看板图样是以安迪·沃荷的画搭配队伍颜色改造而成的;在一整排的玛丽莲梦露之间,右下方的脸孔可以供我自由发挥,所以我就画成了应援团长的脸。一界的这个部分不知是什么样子?在我们没通电话的期间,差异是不是越来越大了?我们会就此渐行渐远吗?
  还能听到声音的时候,我确实感觉到一哉的存在;可是一旦停上通话,脑海中的一哉脸庞便立刻消失,留下了一个昏暗的空洞,让我怀疑过去我是不是一直对着电话自言自语。因为一哉不在〈这里〉,就算我搜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他。
  第四节的生物课变成自习,我松了口气。
  “裘利不知道怎么了?”
  “我看是剃胡子剃到来不及上课吧?”
  众人一面看着黑板上大大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字样,一面吃吃笑着。
  裘利这外号,便是来自他下巴的青色胡子刮痕(注:日语中刮胡子的状声词音近裘利)。他的确每天不忘刮胡子,不过当然不致于因此将生物课改成自习。他今天是去参加法会。
  啊,这么一提,他交代过“我不在的时候要把生物教具室扫干净”,不过我实在提不起劲来。垃圾桶的垃圾向来不多,我们便因此偷懒,几乎半年没清过。那间教具室也差不多该来一次大扫除了。
  不知一哉现在在做什么?
  我茫然地往外看,看见有个写着〈杉〉字的背影步行离去。
  “老师今天是叫外送便当啊?”
  我喃喃说着,坐在斜前方的里绪一脸不可思议。
  “你怎么知道?”
  “刚才经过的是杉爷爷的二儿子,他是开便当店的。”
  他每个礼拜都会来送便当好几次,不过大家似乎不认得。我没和他说过话,他看起来四十几岁,个性似乎很温和。
  “这种事谁会知道啊?远野的知识真的和一般人不一样耶!”
  中山耸耸肩。她和里绪的教科书都收在抽屉里,不自习吗?
  “外送便当啊?不知道好不好吃耶!”
  “我讨厌这类东西,尤其超商便当和火车便当更是完全出局。”
  “咦?聪子,你前一阵子不是带过饭锅便当吗?”
  中山哼了一声,把脚抬到桌子上来。
  “那是我妈一时兴起做的啦!她每次买‘山顶锅饭’都会把那个迷你饭锅留下来,说什么要废物利用,重得要死。”
  嗯,做妈妈的好像都爱留这些装饭的容器,我们家也有好几个。不光是迷你饭锅,还有名牌货的祇袋及果酱空罐等等。
  “喜欢捡一堆没用的东西起来放是家庭主妇的特性,〈废物利用〉也是。我家也有一堆牛奶盒做成的工艺品。”
  原来每个家庭都一样啊?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见状,里绪带着松了口气的表情看着我。看了她的表情,我才发现自己有多让她操心。我最近的表情显得那么灰暗吗?
  打钟了,午休时间到了。中山站了起来。
  “我去杉商买面包。”
  昨天中山的便当是白饭加上一条秋刀鱼,她因此宣称绝不再吃妈妈做的便当,看来她是言出必行。
  “顺便买个感冒药。我好像真的感冒了。”
  “哦,俗话说得好,某种人才会在夏天感冒嘛!(注:日本俗语说傻瓜才会在夏天感冒)”
  “对、对!有些人啊,每年都说一样的话,了无新意。再说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中山走向走廊,却又突然回过头来。
  “对了,远野,上次的事是你干的吧?”
  “咦?”
  什么?什么事?我忍不住连眨眼睛。
  中山挑了挑细长的眉毛,表情似乎在说她懒得追究。
  “别装蒜了,就是上个礼拜啊!你趁着我社团活动的时候……”
  她和一头雾水的我对看了片刻,态度突然缓和下来。
  “不对,你没那个胆。抱歉,不该怀疑到你头上。”
  她自问自答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怎么回事啊?
  我茫然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去。算了,先来排圆桌吧!我站了起来,发现里绪抬头望着我。
  “唉……小绫,你是不是在强颜欢笑啊?”
  我的心脏猛然一跳。她那和鼬鼠一样又黑又圆的眼睛担心地看着我。回望着她,我觉得自己似乎快掉出泪来,连忙挤出了一个笑容。
  “没事、没事!对不起,让你操心。”
  还有一直没告诉你真相。我一面拿出便当,一面在心中对着她道歉。接着我又想,如果死去的不是一哉,是里绪,而我也能和已死的她通话,我一定会找一哉商量这件事。
  现在我更了解到一哉对我来说有多特别。
  到了放学之后,我的心情还是没有好转。我在生物教具室里茫然地等着里绪和中山,觉得回家的路程好遥远。
  独特的药品味。这阵子忙着调查命案和画看板,已经很久没到生物教具室来了。平时我总是在图书室一边看书,一边等她们两个练习完,但现在我没这种心情。这里不会有人来,冰箱里又有茶可以喝。
  我坐在黑色的桌子上(为什么理科的教室都用黑色桌子?)发呆。水槽里的非洲爪蛙叠在一起,狭窄的教具室里只有空气泵浦的声音轰轰响着。
  中山突然打开了门,默默地大步走向冰箱,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呜,至少可以和我打一声招呼吧?
  “怎么这么早?里绪呢?”
  “又要打工。今天没练习。”
  今天也要打工?从前她礼拜四没排班的啊?听我这么说,中山心浮气躁地耸了耸肩。
  “谁晓得?真亏她在超商做得下去。时薪更高的地方多得是。”
  “可是她说她以前做过在肉包上印红点的工作,时薪虽然很高,却像恶梦一样。”
  “输送带型的工作本来就很累。我以前也在工厂筛过瑕疵品,做没多久就辞职了。”
  她从冰箱里拿出保特瓶装的生茶,把书包夹在腋下,打开瓶盖。中山说得埋所当然,不过她究竟有没有向学校取得打工的许可,还是别问为宜。
  “那些瑕疵品筛出来以后要怎么办?”
  “不知道,或许是分解以后再利用吧!”
  中山吸了吸鼻子,从书包里拿出感冒药,一口气在掌心倒出五颗左右,吞了下去。
  “哇啊啊啊!中山!”
  我忍不住大叫。中山的眯眯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一般感冒药的适当剂量是三颗左右,可是刚才中山至少吞了五颗以上耶!我才刚想完,中山又倒了五颗。
  “别、别吃了!吃那么多会把身体搞坏的!”
  “不会啦!再说我不吃这么多就没效果。”
  她完全不理会慌忙制止的我,又把药丢进口中。
  “哇啊啊啊啊!不行啦!你这样一定会更不舒服的!”
  “当事人都说没关系了,你管那么多干嘛?要是我发烧,你要替我做我的工作吗?”
  再怎么想,一口气吃十几颗感冒药绝不可能有益健康,但中山却以平时那种教我住嘴的冰冷眼神瞪着我。是啊,我对中山来说只是个外人,她都说没关系了,或许我是不该硬阻止她。
  可是……可是我知道她在我遇害的地方供了鲜花。
  “可是我有开系!我不希望你搞坏身体!”
  “你真烦耶!”
  我狠下心来大声制止中山,她虽然一脸不耐地看着我,却乖乖地把药放回瓶中。
  “也好,我留着慢慢吃。要是又卖光可就麻烦了。”
  “这种药很多人买吗?”
  “谁晓得?去年十月的时候,我跑了好几家店都找不到这种药,还以为停产了咧!”
  中山一口气喝干了生茶,把保特瓶旋着丢进了角落的垃圾桶。啊!垃圾要分类!胆小如鼠的我心里虽然着急,虽不敢当面指正她。我暗自决定待会儿再去捡起来。
  “我要回去了。远野,你呢?”
  我慢慢地站起来。里绪和中山都不在,留在这里也没事可做。
  “我的脚踏车最近刹车不太灵。”
  她又说起这种可怕的事了。中山不理会着急的我,将视线移向窗外,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哇!你看,校门口站了个化石。”
  什么东西?我探出身子,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校门口有个女生倚在门柱上,身上穿的是北高的水手服。中山指着那长到几乎盖住脚踝的裙子,笑着说:“我可不敢穿着那个走在街上,太丢脸了。”不过我没笑,因为我认识一个穿着这种服装的人。我连忙向中山道别,跑向正门;站在二宫金次郎像之下的果然是个熟悉的长发女生。
  “拉梅儿学姊!你怎么来了?”
  “哦!远野绫。”
  她在未经修剪的浏海之下微微一笑。这个奇特三年级生的笑容总让人不可思议地安心,不知何故,她的身影突然模糊起来。
  “其实我又打听到新的消息……唔?”
  “咦……?”
  脸颊上有着水的触感。
  “咦?咦……?”
  我连忙擦拭不断冒出的泪水,但泪水却像塞子坏了一样止不住。
  “怎么了?”
  一听到她关心的口吻,我的泪腺就决堤了。
  
  拉梅儿学姊带我到附近的平价餐厅去,又递给我两条湿巾和奶茶;直到五分钟后,我的眼泪才止住。
  “你还好吗?”
  “嗯,没事了。”
  我用手帕掩住鼻子,吸了吸鼻水。其实我一点也不好。联络不上一哉的这三天带给我的打击远比想像中还大,一看见拉梅儿学姊满脸关怀地望着我,我就有股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冲动。不过我忍住了。没事了,我没事了。
  拉梅儿学姊特地跑来告诉我的,是件和案情似乎没什么关连的事。
  她说在南高社办大楼的墙壁上有个白小鸭涂鸦。
  涂鸦并不稀奇,但据拉梅儿学姊所言,那不是普通的涂鸦。
  “我没亲眼看过,听说那里的墙壁是磁砖……”
  她话还没说完,书包里就傅来了尖锐的电子声。
  “有电话,抱歉。”
  拉梅儿学姊歪了歪脑袋,打开了那个宛如要前往欧洲旅行似的皮制波士顿包。井然有序的教科书之间放着两支手机,一支在前袋,一支在后袋。她拿出前袋里的黑色手机,对我点头示意之后,接起了电话。
  “哦,是你啊?难得你会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我突然觉得四周的声音瞬间远去。她的注意力一离开我身上,我就像被孤伶伶地留在热闹的店里一般,好不容易克制下来的情绪又再度澎湃起来。
  “……是啊!原来你也认识啊?”
  拉梅儿学姊的声音听来格外模糊。不行,只要一看见手机,我就会想起一哉。如果我现在打电话,不知道他会不会接?还是他已经决定要各过各的生活了?
  啊……不行,不能去想。眼眶开始发热,令我着急起来。不行,要是我又哭出来,这次一定停不住。我得忍住。
  “不好意思。”
  拉梅儿学姊啪一声阖上手机,微微垂下眼,将手机收回书包中。这副情景看起来就像隔着水槽玻璃一般模糊。
  “远野绫……关于之前在顶楼上的事……”
  我的耳朵听进了她的话语,但脑袋却没消化。
  我又想起了一哉。一哉,要是我再也无法和他说话了,该怎么办?要是他一直生我的气,该怎么办,好不容易能和他通话,能和他聊天啊!一哉,一哉——
  拉梅儿学姊看着我的脸,微微歪了歪脑袋,接着又默默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再也忍不注了。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拉梅儿学姊。守灵那一夜打来的电话,每天和一哉通话的事,决定找出凶手的事,还有日记和小鸭的事,我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就算她笑我,就算她觉得我有病也无所谓,我只想找个人倾诉。
  她替我点的冰淇淋开始融化,但我只顾着说话,连汤匙都没拿起来。她只默默地听着。
  “这就是平行世界。”
  待我说完,拉梅儿学姊一面把湿巾递给我,一面喃喃说道。
  “平行……?”
  “简单地说,有人认为世界有好几个。”
  她叹了口气,用手指沾了沾咖啡牛奶杯上的水珠,在桌上画了好几条线。世界有好几个?
  我不由自主地紧紧盯着这些线条。见状,她对我微微一笑。
  “当然,就像迪士尼乐园的主题曲歌词一样,我们看得见的世界只有一个;不过还有好几个世界同时存在着,互相平行。”
  桌上的水线就像河流一样,有好几条。
  “平行……”
  “对,因为互相平行,所以彼此之间很相似。在另一个世界也有这个国家,也有北高和南高,也有我和你,不过每个事物都有些微的差异。比如在某个世界,邮筒是绿色的,Y字路口上的速食店是摩斯汉堡;而在另一个世界的我,是留着柔柔亮亮、闪闪动人的直发。这种有着些微差异的世界数量非常多。”
  她瞥了我一眼,用手指敲着她画下的线。
  有着些微的差异,比方说——
  “比方说这些世界里面,也有远野绫被杀,村濑一哉活着的世界?”
  “或许有。这些本来不会相交的世界在阴错阳差之下连在一起,主角因此见到了另一个自己——这类剧情在小说和电影里还挺常见的,你没看过吗?”
  我摇头,拉梅儿学姊似乎不怎么在意。
  “照你的说法来看,这次就是电话连接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我吞了门口水。
  “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应该不可能吧!”
  叼着吸管的拉梅儿学姊一脸从容地啜着咖啡牛奶。
  “与其说是平行世界,倒不如说是你的幻听或妄想还比较合理。而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你在说谎。”
  “哪有!我没有说谎!”
  我站了起来。我知道四周的客人全都在看我,但顾不得那么多。
  “我真的和一哉说话了!我会去找你帮忙,也是一哉教我的!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一般人哪会去找连面都没见过的别校学姊帮忙啊!不然我现在可以打电话,或许他不会接,不过!还有来电记录……”
  “是我不好,你冷静一点。”
  拉梅儿学姊一面苦笑,一面按住了我抓紧手机的手。她一脸抱歉地垂下了头。
  “我还是别听他的声音吧!也不知道两个世界的联系是多么脆弱,说不定我和他一说上话,就会断了联系。”
  “那……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拉梅儿学姊耸了耸肩。
  “这我就不敢说了。毕竟我和你还没熟到能判断你说的是谎话还是真话。”
  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啊?
  “如果你说的是真话就好,就算是谎话,也是个很棒的谎话,值得我被骗。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的行动都一样,这样你能接受吗?”
  虽然我不太能接受,不过我的确不该过于奢求。换作是我听见别人这么说,也无法相信的。光是没被笑就该庆幸了。
  “话说回来,村濑还活着的世界啊?真的很棒。”
  说着,拉梅儿学姊有点落寞地笑了。
  砰!她轻拍桌面,望着我的脸。
  “那我们开始讨论吧!抱歉,能给我看一下之前我给你的档案吗?我没备份。老实说,我本来一直相信村濑是死于意外。”
  我点了点头。档案我一直放在书包里。我正要把两个档案一起拿出来交给她,却又停下了手。“连她都会有危险。”我觉得似乎听见了一哉的声音。
  怎么办?我是不是不该继续拖她下水?
  “还、还是算了,不用了。”
  我临时收起档案夹,拉梅儿学姊惊讶地睁大眼睛。
  “怎么了?”
  “仔细一想,或许真的是我有毛病吧!也许我该让脑袋冷静一阵子。”
  “是吗……?”
  尴尬的空气流动着,连我都觉得自己的举动很诡异。可是我都把事情说出来了,才说不想拖她下水,想必她更无法接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动弹不得。
  店里播放的音乐相当轻快,与默默无语的我们极不搭轧;然而拉梅儿学姊就像是没听见音乐一般,直盯着我的脸。
  “呃……”
  我耐不住沉默,开口说话。
  “呃,谢谢你今天符地来找我,你住在这附近吗?”
  “不,我住在车站旁。”
  她说的住址正好在一哉家附近。听我这么说,她露山了不敢相信的表情。
  “什么附近,我就住在村濑家隔壁啊!”
  “咦……呃,连隔壁邻居的儿子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会不会太那个了一点?”
  “没办法,在他和我进同一所高中之前,我只知道他是‘村濑家的小一’。我和他妈妈是挺熟的,和他本人却不熟。”
  哦,邻居之间确实会有这种情形。
  “村濑没提过我和他是邻居吗?”
  “啊,对,因为他是在命案发生以后才向我提起你的事……”
  “哦,对喔!”
  沉默再度降临。我无法承受她直盯着档案夹的目光,视线开始游移。
  “呃,对了,拉梅儿这个笔名很有意思,不知道有什么由来?”
  “那是我年少轻狂下取的名字,老实说,现在一有人这么叫我,我就浑身不对劲。”
  “……对不起,那我该叫你丽华学姊比较好啰?”
  “不,这个名字也一样让我觉得浑身不对劲。你不给我看档案啊?”
  听她这么一说,我紧紧抓住了档案夹。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如此想道。不光是今天,之前也一样,未经深思就把她拖下水,又为了图个轻松而把一切都说出来,事到如今才要她别管这件事,未免太任性了。
  一哉的事也一样。我想找出杀害他的凶手,因为我认为这是我能替不在人世的一哉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可是一哉说他并不希望我这么做,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找凶手?
  我是为了自己。当我察觉的瞬间,觉得就像是被人狠狠敲了脑袋一记。
  说穿了这只是自我满足。我图的只是自己的轻松,我只是想逃离没能拯救一哉的罪恶威。
  仔细一想,所有的报仇或许都只是自我满足而已吧,只是一般人听不见死者的声音,所以没发觉。
  可是我听见了一哉的声音,而他叫我罢手。
  拉梅儿学姊还在看着我,她的眼珠颜色像咖啡一样浓。
  “……拉梅儿学姊,‘人是种只会为自己哭泣的生物’这句话,你有听过吗?”
  “唔?”
  我很久以前读过的书里写着这句话。
  “就算是死了最爱的人而流下的眼泪,也不是为了那个人而流的,只是为了可怜失去爱人的自己而哭。”
  眼泪是自我满足,生气也是自我满足。说穿了,或许人类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自我满足。若是如此,人为什么而活?而我又在做什么?
  “嗯,我也不清楚。”
  拉梅儿学姊微微歪了歪脑袋。
  “远野绫,假如我死的时候有人为我而哭,我想应该是出于同情吧!”
  她从桌上拿起汤匙,以手指转动起来。
  “反正〈这一边〉没有村濑,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就好了?百分之百为了自己而做的事却百分之百造福了别人——这种奇迹偶尔也是会发生的。不过世界如何称呼这种情形,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从我的手上抽走了档案夹。
  
  隔天是礼拜五,早上的巴土依然拥挤,几乎让我喘不过气。九月已经到了后半,天气却依旧炎热,车里的冷气不知是不是故障了,一点也不凉快。
  车上广播宣布着下一站是车站,我在肥胖上班族的推挤之下拉出了车票夹。这个黑色皮制车票夹是我送给一哉的礼物,不知道他有没有用?下车时我已经累得浑身无力,没把车票夹放回书包,而是丢进了装参考书的提袋里。
  我觉得好累,摇摇晃晃地走在通往学校的道路上。Y字路口人潮汹涌,红灯转为绿灯,车和人交互行进,南往北来。红绿灯播放的音乐是童谣,唱着“伦敦铁桥垮下来,垮下来,垮下来”。我想起一哉家的住址,或许我们曾在这里擦身而过。
  有人撞上了我的肩膀,我抬头看时已经不见人影,行人灯号开始闪烁,我加快脚步。今天打电话给一哉吧!就算是为了自己,我还是很想听听一哉的声音。
  午休时间,我到社办大楼后方去看拉梅儿学姊说的涂鸦。
  校舍与社办大楼之间的空间正好成了个小中庭,白天日照良好,还摆有长椅,是吃便当的不二地点。
  果不其然,今天也有好几个人在这里吃便当,其中甚至还有一群带了塑胶布来坐的勇者。我觉得有点难为情,便绕过用餐的人们,走向拉梅儿学姊所说社办大楼墙壁。
  我钻过树枝,穿过角落的祠堂边。
  “咦?远野,你来拜狐仙啊?”
  这道突如其来又脱线的声音吓得我跳了起来。
  回头一看,坐在塑胶布上的正是由利。她大剌剌地盘腿而坐,朝我挥着手。
  ……我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勇者,原来是你们?
  小栗由利既是广播委员长,又同时参加三个社团,是个精力旺盛的女孩。礼拜五的午休时间不广播,因此她和其他委员就在这里享受悠闲的午餐时光。
  “不是,我是要去社办大楼。”
  岩石上的鸟居和祠堂便是用来供奉南高兴建以前就有的狐仙像,规模虽小,却有个颇为气派的香油钱箱,只不过我从没看过有人来这里拜拜。非但如此,香油钱箱上还贴了张“请勿投钱”的告示,据说是因为钥匙不见了,无法打开之故。我对祠堂视而不见,走向社办大楼。
  社办大楼的窗下正如拉梅儿学姊所言,贴着磁砖;大块的白色磁砖光滑无比,用手指摩擦还会发出吱吱声。觉得它像白板的似乎不只我一人,上头画满了涂鸦,窗框上还有好几支水性笔,也不知道是谁放的。
  上头画的大多是些没意义的东西,比如沙勿略的画像、维妙维肖的漫画角色、噘着嘴的信长及额头格外秃亮的坂本龙马。其中只有一个小鸭涂鸦,就在右边数来第三个窗帘拉起的窗户底下——
  〈十只白小鸭来也!〉
  磁砖的斜下方画了只小鸭,从鸭嘴延伸而出的对话框里有着奇怪的叫声。〈S0000〉。就是这个吗……?字写得很丑,而不知何放,唯独那个〈也〉字是左右相反的镜像文字。
  “唉,由利,你常来这里吃午餐吧?你看过是谁画了这个涂鸦吗?”
  我回头询问由利,由利的脑袋几乎歪成了九十度。
  “唔……不知道耶!我没在注意。”
  “啊!白小鸭的涂鸦是很久以前就有了喔!”
  由利身后的学妹伸长脖子说道,她的辫子晃了一晃。
  “是吗?”
  “是啊!我常去看。有个人画涉川老师画得很像,我很期待他的新作。”
  “很久以前就有了?可是那是用水性笔画的,下了雨图案应该会掉吧!”
  “好像有人会定期重画。每当我看见白小鸭的涂鸦不见,隔个几天就又会出现。”
  为什么?这和命案有关吗?正当我思索之际,由利起身朝我走来。
  “唉,先别管这个了。”
  她笑眯眯地将手放到我的肩膀上,但她一背对学妹,表情却突然变了。
  “远野,你和里绪是好朋友吧?”
  她低沉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由利认真时的声音相当有魄力。
  “她最近是不是常打工?”
  “咦?嗯,好像多排了好几个班……”
  我心惊胆跳地回答之后,由利便伸手环住我的肩膀。
  “你跟她说,不要随便借钱给朋友。”
  “她……借别人钱?”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里绪借钱给别人。
  “二班有个女生常向她哭穷,跟她借钱。我知道里绪不擅长拒绝别人,可是这样下去对双方都不好。”
  虽然我难以置信,但由利都这么说了,应该错不了。就在我不知所措、楞在原地之时,由利松开了我的肩膀。
  “有机会再跟她说就行了。”
  “呃,由利,我问你,向里绪借钱的女生是谁?”
  我小声询问,她更小声地回答我:
  “田中洋子,一个有点怪的女生。”
  
  我记得有部电影的台词是这么说的:“抱着一个热呼呼的女人和抱着一个热呼呼的平底锅时的一秒是不一样长的。”
  看着黑板上条列的公式,我不由得想起了这句台词。我很想尽快和拉梅儿学姊讨论涂鸦的事,可是又不能跷掉下午的课。我坐立难安地听着课,课程内容完全没进脑袋里,时间似乎过得比平时还要缓慢,甚至令我怀疑时钟的指针是否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又往回走了。
  我茫然地看着坐在斜前方的里绪。由利说的是真的吗?里绪真的借钱给朋友?
  我觉得朋友间不该借钱,再说里绪是家里有困难才打工,应该没多余的钱借人才对。
  可是我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她。每个人都有不愿别人过问的事,她要怎么运用自己赚来的钱,或许不是旁人该出口干涉的。
  班会时间终于结束,我急忙收拾书包。呃,地图集和参考书就留在学校好了。
  “远野,你不带参考书回家啊?”
  我抬头一看,中山把下巴放在桌上。
  “啊,嗯,我今天回家应该用不到。”
  “那借我。后藤说她今天补习要用,可是她忘了带。”
  我循着中山手指的方向一看,教室门口站了个五班的女生。我的视线和她对上,她向我点头致意。我还来不及说好不好,中山就把整袋参考书拿走了。
  怎么这样!把人家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东西用,简直和胖虎没什么两样。不,该说是胖虎的妹妹才对。
  这种时候是不是该坚决地说“不”?不过这种事好像只有对〈麻吉〉才会做,中山这么对待我,让我觉得挺高兴的。我露出苦笑,打开书包,开始塞教科书。
  “咦……?”
  平时放车票夹的那个口袋是空的。
  “咦?小绫,你又弄丢了?”
  向来温柔的里绪竟然狠心地用了“又”字。没错,我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常弄丢车票夹。
  “可是今天早上还……”
  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对了,我把车票夹放进提袋里了。
  “中山,刚才那个女生……”
  我连忙抬起头来,但走廊上已经看不见刚才那个女生的身影了。糟了,现在去追还来不来得及啊?
  “啊?你把月票放在那里面啊?拜托你固定放在书包里好不好?亏你书包那么大一个,一点用都没有。”
  都是你擅自把提袋拿走,还敢怪我?
  可是……没办法,今天只好用现金搭车了。
  “还有,远野,你老是把书包到处乱放,总有一天钱包会被偷。”
  为什么我得挨这种毫无关系的训啊?没天理三个字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不过中山的确是个书包不离身的人,现在她的书包就放在她的膝上。她打量着我的黑色书包说道:
  “不过你的书包真的很大耶!没人的书包像你这么大的。”
  “才不会呢!啊!对了,佐野的书包也很大啊!”
  我环顾四周,看见佐野正要走出教室。他用的是一个和他的矮小身材完全不相称的四角大书包,大家都说他背著书包上学的模样就像小学生一样。不,与其说像小学生,我觉得他看起来更像……
  “我从以前就一直觉得佐野和二金很像耶!”
  听中山这么一说,我的脑里闪过了校门旁的二宫金次郎像。啊,对!背著书包的佐野和那个铜像十分相像。
  咦?我最近好像听谁提过二宫金次郎的话题?
  “佐野,等一下!”
  那个谣言该不会是……佐野没注意到我叫他就走了,我到了走廊尽头才拦住他。
  “唉,佐野,你是不是开过中庭的香油钱箱?”
  拉梅儿学姊曾提过二宫金次郎偷香油钱的谣言,莫非那是佐野?在昏暗的天色之下光看人影的话……
  我话一问完,他的脸色就变得一片铁青。
  “不、不是,不是啦!远野!”
  啊……对喔!我一时没想到,假如那个谣言说的真是佐野,他不就成了香油钱小偷?
  “我只是一时好奇而已,我什么都没偷,真的!”
  他一面发抖,一面说道。我什么都还没说他就紧张成这样,看来他是个做不了坏事的人。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其他班级的学上停下脚步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再这样下去恐旧会把大家都引过来,我连忙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箱子打不开,哪偷得到东西?”
  唔?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想开啊?”
  应该没有人会丢香油钱到那个箱子里啊!上面贴了张那么大的告示,佐野不知道吗?
  他把视线从我身上别开,说了句令我意外的话。
  “我看见有人投钱。”
  “谁啊?”
  “就在暑假前,我碰巧看见四班的西荻野把一万圆钞票放在信封里,丢进了那个香油钱箱,所以我才忍不住……可是我打不开锁,手又伸不进去,所以什么都没拿,真的。”
  一万圆钞票?这香油钱也太多了吧!再说干嘛特地放在信封里?
  “她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知道,不过除了她,还有好几个人也这么做过。上上个礼拜我就看见隔壁班的莲川放东西进去。”
  佐野恳求我别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我告诉他,他并没犯法,用不着害怕,接着就直接走向中庭。
  我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香油钱箱和那个涂鸦一样,都位于中庭;或许这只是巧合,两者并不相关,但我就是忍不住怀疑。
  中庭空无一人。狐仙像座落于校舍旁的角落,高约一公尺的岩石之上安着鸟居及祠堂,大约有狐仙像的一半高,走近一看便可知道已经相当老旧。
  就像一般神社一样,香油钱箱是放在祠堂前方。钱箱是木制的,虽然小却做得很漂亮。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坏事,虽然没人看见,还是先朝狐仙像微微鞠了一躬,才探头往箱里看。什么也看不见。两片板子正好成了倒三角形,遮住了箱内。在板子和箱口栏杆(?)的阻挡之下,手也伸不进去。我绕到旁边,透过矮小的树木从后窥探,看见了一个偌大的锁。这就是丢了钥匙的锁吗?看起来很坚固,一般的老虎钳应该撬不开。
  真的有好几个学生投钱进去吗?我想要确认,可是箱子牢牢地嵌在土台上,也不能拿起来摇摇看。
  有没有其他办法?这是人打造出来的东西,不可能开不了。我四处施力,看看能不能把箱子举起来。不知道能否把锁撬开?就算锁撬不开,或许可以像北高的顶楼大门一样旁敲侧击,从铁片部分下手。嘿!
  咕咚!
  啊!我暗叫不妙,但已经太迟了。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或许是我施力的方式不对,香油钱箱被我一推,竟然跑出了土台,从岩石上滚了下去。
  “啊啊啊啊!”
  我伸出手,但没构着,手指扑了个空,撞上地面的香油钱箱摔得四分五裂。
  哇啊啊啊啊啊啊!我连忙跑下去捡碎片,可是就算捡齐了也无法让箱子复原啊!怎么办?我把箱子弄坏了,得去向老师自首……啊,神社是学校管的吗?
  我虽然焦急不已,却没忘记在碎片中寻找佐野说的〈信封〉。
  什么也没有。除了破碎的木片及已经派不上用场的锁以外,什么也找不到。
  
  在教职员办公室狠狠挨了一顿骂之后,我垂头丧气地走到走廊上来,此时四周已被夕阳余晖染得一片通红。
  来到车站前的Y字路口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周围。唉!真倒楣。头上的大荧幕显得格外炫目。我一面在人群之中等着绿灯,一面茫然地看着大荧幕。啤酒广告、汽车广告、还有某个歌手的MV。
  灯号转为绿色,人们一齐迈出步伐。我随着人潮流向了巴士站牌,拿出了皮包。今天得用现金搭车。
  接着我一阵愕然。钱包里几乎没有钱。为什么?钱呢?我一阵混乱,这才想起昨天去过餐厅。天啊!这点钱连坐一趟巴士都不够。
  算了,反正走个二十分钟就能到家,还不算太累。平时我忘了带月票,向来是走路回家;只不过现在我实在不想独自行动。我东张西望,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可是哪有朋友会刚好经过?
  我叹了口气,抬头看了圆环的时钟一眼。这个时间朋友早就回到家了。没办法。虽然我极不愿独自走夜路回家,也只能下定决心,迈开脚步了。
  车站北侧民家极少,大多是农田,教人怀疑真的是位于同一座城市里吗?替代道路上往来的车辆虽多,一般道路上却几乎没有车子。
  抬头一看,天空一片漆黑。白天越来越短了,毕竟九月都过了一半。四周没半个人,也没半条狗,只有始经迂回道路的车声偶尔从远处传来。
  一个人走着,越来越觉得恐怖。
  这么一提,一界的我就是在走路回家途中被杀的。
  一想起这件事,我开始发毛。那一天,八月三十日,一界的我是否也忘了带月票?就像今天的我一样。好死不死,那一天我忘了带月票,在回家的路上碰巧遇上凶手……不,这不合理。如果真如一哉假设,两个世界的差异极少,那么凶手在同一个时段、不同的地点〈碰巧〉遇上我们,不是很奇怪吗?与其说是发生了两次巧合,倒不如说是计划性行凶比较合理。
  那么凶手是早就埋伏好等着我?还是跟踪在我身后?不管是哪一种情形,如果当时我搭上了巴士,或许就不会死了。学校到车站之间的人很多,巴士站牌又在我家附近,离超商和警局也很近,凶手见状也得死心。
  因为我刚好忘了带月票,所以才被杀的?假如我没忘记,世界会变得如何?想到这里,我猛然停下了脚步。
  刚好……真的是刚好吗?
  曾数次闪过脑海的可怕念头又再度浮现。
  凶手应该早就知道我不会搭巴士了吧?如果我弄丢或忘了带月票,八成会像今天一样告诉身边的朋友;凶手听见了,就能预料我当天会走路回家。
  这是个可怕的推测,因为听得见这些对话的只有少数人。可是……脑中有道声音对我说,是该去思考这个可能性的时候了。
  一哉是在学校里被杀,那是外人难以进入的场所。之前待在顶楼门前的是个男生,而白小鸭的谣言则流传于南高及北高。
  拉长的影子映在夜晚的田间小路上,我低头看着影子,捏紧了手。
  我们或许是被校内的人所杀。
  飞蚁扑向黯淡的路灯,拍动着翅膀。心脏的声音大得吵人,如果当天我是弄丢了月票,而连这件事都不是偶然呢?
  我常把书包四处乱放,只要有心,要拿走月票很简单。
  只要是了解我的人,就不难办到。
  沙!背后传来了些微的声音。
  刚才的是脚步声……?我的身体就像麻痹了一般动弹不得。
  不会吧?不会吧!我背后有人?我的心脏猛然缩起,耳朵开始紧绷。
  周围的黑暗似乎慢慢蠢动起来。
  为什么?我觉得不可置信。为什么从前的我能若无其事地走这条又暗、又长又空无一物的道路?这条路的两侧就像张大了嘴巴迎接我到黄泉一样。
  我开始奔跑。不,不会的,不会有事的,一定只是遛狗的人。最近双薪家庭居多,得到晚上才有空遛狗,对吧?嗯,那个人一定觉得前面的高中女生神经兮兮的,说不定连狗都觉得受不了呢!不会的,再不然就是和我一样正要回家的人。对啊,北高正值园游会前夕,大家都忙到很晚,住在车站附近的人当然是走路回家。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到底有没有脚步声?我连这件事都无法确定,又不敢回头确认,只能拚命地跑。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似乎有什么在后头紧紧追赶着我。他现在伸出手来了,他就在我身后,我会被他抓住,我知道被抓住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我会被刺杀,被菜刀正面一刺,就像切肉一样——
  视野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光线、震耳欲聋的喇叭声。直到眼前有个巨大的鱼图案通过,找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车道上。
  我跌跌撞撞地走回步道上,回头一看,车流的另一端——什么人也没有。
  我茫然呆立了好一阵子。
  车灯的光芒从我的脚上经过了好几次。啊!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来到了替代道路。
  我觉得手痛,看了看手边,才发现书包的带子嵌进了手腕。我的头发变得乱七八糟,被汗水沾得湿淋淋的。觉得自己真像个白痴。亏我还夸口说要报仇,却怕得在夜路上独自奔跑。
  我很软弱,脑筋不好又没胆量,光是在路上看到模样较为可怕的人,就会尽量闪到路边去;我怕痛,稍微割到手指就要哇哇大叫;导师叫我到办公室,我就会胆战心惊地担心被骂。这样的我找到了凶手,又能怎样?
  我真是个白痴。我摇摇晃晃地走着,等我回过神来,人已经在自己的房里望着天花板。
  “一哉……”
  昏暗的天花板。那一天,去替一哉守灵的那一天我也是这样望着天花板。现在的我和那一天的我有什么不同?我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待在同样的地方,动弹不得。
  有道震动声傅来。这是……电话?电话,电话。
  “一哉!”
  我没看来电显示便立刻接起了手机。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道歉!”
  “咦……?呃,你是远野吧?”
  电话彼端传来的是女生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把手机拿开耳边一看,荧幕上显示的是陌生的手机号码。不过这个声音我听过,应该是同班的——
  “时田……?”
  “嗯。呃,你说的一哉,是北高的村濑一哉吗?”
  糟了,我刚才叫了一哉的名字。〈这一边〉的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我叫了他的名字吗?我可能是睡糊涂了,我刚才在打瞌睡。”
  我一面解释,一面思考。时田为何打电话给我?她是向谁问来我的手机号码的?
  “呃,我现在人在你家附近,你能下能出来一下?”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凝重,不知有什么事?我还没换衣服,随时都能出去,不过……
  我正要回答,却被一道哔哔声给吓了一跳。哦,是插拨的声音。荧幕上显示的是……
  “喂,远野?”
  “抱歉!等我五分钟,我会立刻回电给你!”
  我没等她回答就立刻切换电话。因为,因为打电话来的人是——
  “绫……?”
  这次如假包换,真的是一哉的声音。
  “一哉,对不起,对不起。”
  “我之前也说得太过分了。”
  我开口道歉,回覆我的是温柔的声音。听了一哉的声音,我觉得全身上下就像乐器一样平静下来。为何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就能这么安心?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能忍受再也听不见一哉的声音,绝对不能。同一时间,走在夜路上的无力感再度袭来,我是不是该放弃找凶手?
  “你一个人也在找凶手?”
  我迟疑了一瞬间,还是承认了。我的念头总会回到这件事上来。即使再怎么软弱,再怎么害怕,我还是不能放过杀害一哉的凶手,让我们两个天人永隔的人。
  “对。因为我还是无法饶恕凶手。”
  “是吗……我也一样。昨天我去找那个叫里绪的女生了。”
  “一哉,你肯继续帮忙?”
  我惊讶地问他,他叹了口大大的气。
  “要是我管得到你〈那一边〉,我会用尽全力阻止你。可是我只能口头劝阻你,就算我说破了嘴,你还是不会罢手,对吧?既然如此,还不如继续帮你的忙。”
  他苦笑着,要我答应绝不冒险,收集到证据或感到危险时就要报警,还有即使是再怎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得向他及拉梅儿学姊报备。
  “嗯,我知道了。”
  我好高兴。光我一个人果然这是不行。只要一哉站在我这边,我就什么也不怕。当然,或许我会紧张,或许我会发抖,或许我会哭泣,但我的心一定没问题。
  “其实我也没资格教训你。我也是经过朋友提醒,才想到学姊会有危险。”
  一哉又跟我说了声“对不起”,接着告诉我这四天以来发生的事。
  他去找里绪,问她是否就如日记里所写的一样,曾听我提起白小鸭的事。
  “齐木记得很清楚,她说因为那是你和她最后的谈话。”
  据说八月二十八日回家途中,我在多向行人穿越道撞上了一个北高生,白小鸭玩偶从那个人身上掉了下来。
  “北高生……?”
  是谁?我每天都在那里和一堆北高生擦身而过,实在想不出会是谁。
  “里绪是怎么描述那个北高生的?”
  “〈这一边〉的你没跟齐木提到那个北高生的名字。齐木一开始也以为是开玩笑,但你好像认识那个北高生,还很懊恼地说该拜托对方让你拍照才对;可是你和对方只见过一面,不好意思厚着脸皮提出这种要求。”
  我只见过一次的北高生?
  “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我认识的北高生只有你和拉梅儿学姊。”
  国中的同学是有好几个上了北高,但他们不是〈只见过一面的人〉。那我是见到了谁?分歧点是二十八日,如果是在那之前曾见过一次的人,〈这一边〉的我应该也认识才对,可是我完全想不出来。明明是自己的事却不明白,教我又气又急。
  “那你呢?这四天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有好多事要告诉一哉。涂鸦的事,还有香油钱箱的事。
  “打不开的香油钱箱和万圆钞票?的确很奇怪。那箱子里真的是空的吗?”
  “嗯,老师还罚我把现场打扫干净,所以我敢确定除了箱子的碎片以外什么都没有。”
  “唔……那就是那个长得像二宫的男生看错了,或是他说谎,再不然就是……那个锁是什么样子?有没有最近被人开过的迹象?”
  “对不起,我没看那么仔细。”
  现场已经整理干净了,所以那把锁如果没被丢掉,就是在教职员办公室里。听我这么说,一哉又沉吟起来。
  “如果箱子没坏,以后也会有人来放信封?”
  “或许吧!佐野说他头一次看到有人放信封进去,是在七月的时候;而上上个礼拜他也有看到。”
  “我看去盯梢好了。”
  “咦咦?”我忍不住大叫。
  “我的意思是找个地方躲起来监视香油钱箱,等到有人来放钱,再逮住那个人。”
  “你在说什么啊!箱子已经摔破了耶!”
  “你才在说什么咧!〈这一边〉的香油钱箱还没坏啊!”
  啊,对喔!一界的我已经不在了,被我摔坏的香油钱箱当然完好如初。
  “不过你是北高生,要监视有困难。”
  “那倒是,而且也不见得会有人刚好在我监视的时候来投钱。”
  再说还不知道这件事到底和我们的事有没有关连。我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床上。
  “呃,这四天发生的事我们都说了吧?”
  事关人命,务必慎重。我已经拍下了涂鸦的照片,要给拉梅儿学姊看。这样应该不算危险吧?其实我也很想让一哉看,但又不敢傅简讯。
  “说到这件事……绫,你有个姓中山的朋友,对吧?”
  我点头,一哉不知怎么了,沉默了一会儿。
  “听说她最近在书包上别着白小鸭。”
  “咦咦咦咦?为什么?”
  我大吃一惊,嘴巴一张一阖。白小鸭不是买不到的吗?我们不是疑似看到了白小鸭才死的?再说中山自己都说白小鸭是都市传说,根本不存在,为什么她会有?
  奇怪的还不只这些。今天我见过〈这一边〉的中山,她的书包根本没别着白小鸭啊!两个世界的差异不是维持在最小限度之内吗?还有,还有……
  “齐木也觉得奇怪,所以去问过她,她回答说‘蓝色的已经给了远野,这个正好留着自己用。’”
  呃,这么说来,这是受我死亡影响而改变的事,所以算是在最小限度之内?一界的中山把蓝小鸭拿来供奉我,所以她的书包确实多出了一个空位。
  不过若是没拿到白小鸭,要怎么别在书包上?她的白小鸭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最重要的是,她会不会有危险?
  “齐木也听过诅咒的谣言——再加上〈这一边〉的你和她提起白小鸭以后立刻就遇上了那种事——所以她很担心,劝中山赶快丢掉……可是中山却回说要是带着这个,杀了你的凶手就会找上门来,她倒要趁机看看对方长什么模样。”
  “现在哪是说这种风凉话的时候啊!对方是杀人犯耶!”
  我知道中山很顽固,一旦决定了就不会改变,也知道她不太看重自己,可是还是得想办法阻止地。
  “冷静、冷静,后来在齐木拚命说服之下,她把白小鸭丢掉了。”
  听一哉这么说,我总算放下心来。
  “一哉,你有看到那个白小鸭吗?”
  “不,我去的时候她早就已经丢掉了。就这层意义来说,我还真希望她晚一点再丢,不过安全比较重要。我有提醒她小心一点。”
  接着我们聊了些与命案无关的话题。一哉还记得明天就是南高的运动会,他说要来看看加油看板,但我郑重地拒绝了。虽然我很希望他看,但〈那一边〉的看板并不是我亲手昼完的。
  接着我们笑着谈论电视及电影话题,在和乐的气氛下挂断了电话。我觉得耳朵发热,照镜子一看,吓了一跳。我的耳朵变得一片通红,是手机贴得太紧了吗?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我把时田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我连忙回拨,但等了一分钟左右,她澴是没接电话。
  她大概生气了吧?我死心阖上手机,又打了通电话给中山。之后再向时田道歉就行了,但白小鸭的事得尽快确认才行。
  “干嘛?”
  “唉,中山,你最近有没有看过白小鸭?”
  她一开口,语气便显得不太高兴,听我提起白小鸭就变得更凶了。
  “果然是你啊,远野!你真的很低级耶!”
  “咦?咦?”
  我僵住了。为、为什么要骂我?我一头雾水。她那眯眼瞪人的样子鲜明地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让我把事先想好的问题全忘得一干二净。
  “不、不是我啦!”
  我总算成功地挤出了这句话。中山怀疑地反问:
  “不然是谁?”
  “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真的不知道?就放在鞋柜里啊!”
  “白小鸭吗……?”
  她说“对”,我更加混乱了。为什么?什么时候放的?是谁放的?
  “这个月的十一日,社团结束以后,我要换室内鞋,结果发现那个鬼东西塞在鞋柜里。先前我才和你谈过那种话题,所以我还以为是你故意涂白放进我鞋柜里想整我。”
  啊……我想起之前的午休时间,她曾对我说过一些奇怪的话;而更之前的那个礼拜,我才刚听中山提起诅咒的谣言。
  “不是我,我才不会做这么低级的恶作剧呢!”
  “是吗?也对。”
  不才远野绫,绝不会拿人的死活与不幸开玩笑。
  “对啊!”我一面回答,一面整理思绪。呃,0界和一界发生了这种事,然后变成这样。
  我渐渐搞懂了。首先,九月十一日,有人把白小鸭放进了中山的鞋柜里。这一点在一界及0界都一样,不过后来的发展就不同了。
  一界的中山刚把蓝小鸭放在我的遇害现场当作供品,所以就把白小鸭当成替代品,别到了书包上。
  但0界的中山仍然拥有蓝小鸭,又因为和我说过那番话,以为是我想整她,所以就没别到书包上了。
  真的就像弹珠台一样。因为我存在与否而变化的世界,似是而非的世界。
  “那……你怎处理白小鸭?”
  “太恶心了,所以我丢了。”
  是吗?我垂下肩膀。我真想看一眼,不过已经过了一个礼拜,现在白小鸭大概在垃圾处理场吧!话说回来,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把白小鸭放进中山的鞋柜里?
  只是单纯的恶作剧吗?我不认为。




  第四章 没遇见你
  
  南高运动会平淡无奇地进行着,毫无高潮。
  南高生的本色如实反映在这个冷清的例行活动之上。每个人除了土风舞以外的活动完全提不起劲,总到了比赛前一刻才开始关心自己参加的项目;而广播根本傅不到操场的尽头,因为负责广播的不是由利率领的广播委员,而是不熟悉流程的体育委员。唉!这就是叠床架屋的行政组织啊!
  本来想找时田谈谈昨天的事,但她和我不同队,分配到的座位离得也远。虽然和她照了一下面,但她并没说什么。今天又和平时不一样,没一起吃午餐。
  午餐时,我去找邻队的中山。
  “唉,中山,你知道二班的田中是哪一个吗?”
  由利说向里绪借钱的女生。我记得之前中山好像曾提过她。
  “啊?”
  穿着体育服的中山正要打开便当盖——福利社和杉商都关门,所以她又带便当来了——一脸不耐地用下巴朝着旁边一指。
  “就是她,红队的。”
  啪一声打开的便当盒里装满了冷掉的黑轮。
  “妈的,那个臭老太婆!”
  我随口附和着她的咒骂,眼睛瞥向了红队。
  视线前端,中山所指的方向所示的,是一个瘦得让红头巾看起来像是病头巾的女学生。
  “那个臭老太婆老是这样,我一忍让她就得寸进尺。等高中毕业我就搬出去住,绝对要搬出去住!妈的,我应该把诅咒小鸭送给那个臭老太婆!不知道还在不在?”
  中山的牢骚几乎没传入我的耳朵。我在动弹不得的状态之下一直看着〈田中〉。
  因为她正是之前在走廊上叫住我的女生,那个要我别再打探泷埼信隐私的二年级生——
  
  下午的运动会也平淡无奇地进行着,比完自己参加的项目以后就没事干了。我们看板队和舞蹈队不一样,当天根本没事可做。
  傍晚参加完接力传球比赛以后,我的工作结束了。仰望着竖立在操场上的看板,我感触良多,不过也仅止于感叹而已。
  然而运动会结束以后,我却有点落寞。从暑假前开始一笔笔画下的看板马上被拆除,收进了体育仓库里;到了明年,又会画上别的图样。得见天日的时间真的只有一天。
  站在夕阳下,我开始觉得还是该叫一哉来看看板。暑假时我负责的部分只有底色涂白、背景色及线稿,但也花了我不少时间;我想让一哉看看我努力的证明。
  
  隔天补假,我决定去找拉梅儿学姊,让她看看上次的涂鸭。我原本想跑一趟北高,但她说约在Y字路口的麦当劳就好,所以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窗边橡树盆栽旁的座位。我似乎太早到了。我望着窗外的路口,看看拉梅儿学姊来了没,突然想起我们决定找出凶手那天看见的、那个飞舞在人行道彼端的扯铃。
  那个人今天也有来吗?
  “怎么了?外面有什么东西吗?”
  正当我将椅子拉近窗户时,有张充满睡意的脸隔着我的肩膀探了过来。是拉梅儿学姊,她手上还拿着上次带走的两个档案夹。
  “抱歉,我迟到了。”
  她抬头看了店里的时钟一眼,充满歉意地说道。
  “我整理社办花了太多时间。”
  整理那个社办……?没拖到晚上已经很好了。
  “我早想着要打扫了。现在社办变得像鹿鸣馆一样美丽。对了,你刚才在看什么?”
  “啊,嗯,之前我看到那里有街头艺人表演。从前这一带没有街头艺人表演吧?”
  “哦!那应该是北高请来在园游会中夜祭表演的人。听说他们提早来到这里。”
  她转了个方向,在我对面的位子上坐下。
  “中夜祭?不是后夜祭吗?”
  “嗯,就是一般的后夜祭,一堆人聚在体育馆里听演唱会或跳舞。因为不是最后一天办,而是第一天办,所以叫做重夜祭。好了,你说要给我看什么?”
  我连忙拿出手机。
  “嗯,镜像文字啊?”
  看了照片中的白小鸭涂鸦,拉梅儿学姊埋头思索。
  “这应该不是普通的涂鸦。这内容也没有有趣到要在同一个地方画好几次的地步。”
  “会不会是什么暗号……?”
  “谁晓得?看起来涂鸦的人似乎想掩饰笔迹。”
  我仔细察看画面,的确,这字与其说是丑,还不如说是歪七扭八比较贴切,似乎不是以惯用手写出来的。拉梅儿学姊拿出一张空白活页纸,用笔在正中央写下了〈镜像文字〉四字。
  放在桌上的档案夹显得比上次借我的时候还要厚,似乎又增加了好几页,所以我又借来重看一次。哦,她把之前我说的话都记下来了,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没漏掉。她真的是个很仔细的人。
  拉梅儿学姊看着自己写下的字,沉吟片刻,突然又抬起头来。
  “远野绫,我一直在想,谣言的顺序或许应该反过来解释才对。”
  “顺序……?”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有人宣称看到白小鸭的时间比小鸭联队流行的时间还要早,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对,你还说或许是事后加油添醋,把日期往前推。”
  “也有这个可能,不过或许更单纯,真的就像谣言所示的顺序一样。换句话说,不是开始流行以后才出现白小鸭的谣言,而是先有白小鸭的存在,之后小鸭联队才开始流行。”
  我眨了眨眼睛。
  “可是这样的话,之前存在的白小鸭到哪里去了?”
  如果白小鸭本来就存在,那现在也应该存在啊!到了现在才被当成稀有款看待,也未免太奇怪了。但事实上,现在的确没有白色款式。
  “嗯,这就和这个谣言有关了。”
  拉悔儿学姊翻开档案夹,用笔尖敲了敲内文的某个部分,又灵巧地用手指将笔尖转向我。
  “‘把白小鸭的事告诉别人,会变得加倍倒楣。’很可能是在开始流行之前,白小鸭因为某种缘故变成禁忌,所以才会产生这种谣言。这个看法如何?”
  “呃,唔,换句话说,起先有个拥有白小鸭的人,他发生了不幸,然后有人谣传他是被诅咒了,所以大家不敢再碰白小鸭,但这时候小鸭联队开始风行,从前看过白小鸭的人不知道这些缘由,就以为白色是稀有款,到处宣传?”
  拉梅儿学姊点了点头。
  “很抱歉,这个看法没办法成立,因为从前和现在都没卖过白色款,这一点我向杉山商店确认过了。”
  乍看之下,拉梅儿学姊的看法颇为合理,但白小鸭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所以这个假设完全无法成立。
  “可是你的朋友看过吧?”
  “她是看过没错……”
  可是中山立刻把它丢掉了,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白小鸭。说不定只是有人恶作剧,把它涂白而已。
  拉梅儿学姊的视线再度垂落档案,我也拿起另一本档案来看。手机挡到了位置,我把它拿开,挂在上头的绿小鸭跟着摇摇晃晃。
  假如从前白小鸭真的存在过,那就是杉爷爷搞错了,或是某人把它涂白的。不过,就算拥有白小鸭的人发生了不幸,会有人归咎于玩偶吗?它长得这么可爱。我说出我的想法以后,拉梅儿学姊微微绷紧了表情。
  “说到这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
  她翻开活页纸,拿出蓝色及红色原子笔,开始到处打圈。
  “你在做什么?”
  “你先等一下。”
  她举起一只手制止我,又继续打圈。安静的店里只有走笔声沙沙地响着。
  “呃,接下来是……”
  “啊,接下来的在这一本。”
  我把看到一半的档案夹递过去。拉梅儿学姊将档案夹转了一圈,好让活页纸里的文字正对自己……
  “唔?”她像猫头鹰一样歪了歪头。“这该不会是……”
  她又看了一次手机昼面,喃喃说道:
  “远野绫,或许这个镜像文字并不是暗号。”
  我问她为什么,她把餐巾纸和原子笔推到我眼前。
  “你在这里写下‘白小鸭来也’,不过是要写给我看,上下要颠倒。”
  我依言拿起原子笔写字,没想到挺难的。〈白〉和〈小〉还算简单,但写到〈也〉的时候我根本分不清左右。
  好不容易写完了,拉梅儿学姊瞥了一眼,把纸巾转过来对着我。
  “啊……”
  眼前的字歪七扭八,和我平常的字完全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倒着写的缘故,显得歪歪斜斜,和那个涂鸦很像。
  最重要的是〈来〉字的〈人〉部分和〈也〉字的方向……
  “这是镜像文字!”
  左右颠倒。我已经很注意了,没想到还是把左右给搞混了。
  “你说那块被涂鸦的磁砖正好在社办大楼的窗户下方,对吧?”
  我终于了解拉梅儿学姊的意思了。对喔!从窗户探身倒着写字,或许就会写成这样。
  “上面的窗户是哪个社办的?”
  “我记得……是化学社。”
  拉上窗帘的社办。我循着记忆回答,拉梅儿学姊微微皱起眉头。
  “我只是碰巧想到,看来是歪打正着了。化学社就是泷埼信参加的社团。”
  “啊……”
  我叫出声来。泷埼信,暑假时过世的三年级生,据说曾拿着白小鸭玩偶。白小鸭,涂鸦,看不见前端的线又在这里和那个三年级生接上了。
  “难道是‘Parasite’……?”
  拉梅儿学姊喃喃说着,她抬起头来,咖啡色的眼睛望着我。
  “远野绫,你可别冲动喔!”
  她翻开档案夹递给我,里头夹着的是各社团提交给学生会的名册。
  化学社之下列着七个人名,最上头确实写着〈社长:泷埼信〉。化学社的几乎都是三年级生,只有两个二年级生,没有一年级生。
  看到列在下方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田中洋子,向里绪借钱的女生。
  还有时田枫。
  
  我抱着狸猫布偶,在床上翻来覆去。
  化学社里一定有问题。然而在这里又遇上了瓶颈。
  有问题,会是什么问题?泷埼信担任社长的社团。如果拉梅儿学姊对镜像文字的推测无误,那个涂鸦十之八九是化学社的人写下的。田中洋子,这个向里绪借钱又叫住我的女孩也是社员,只是巧合吗?
  我想起白小鸭的诅咒之中也有〈瘦成皮包骨〉这一项。她要我别再调查,或许不只是出于忿怒,而是警告。
  警告……
  还有时田,虽然每天都会在学校碰面,但我们并不熟,她打电话给我做什么?
  或许只要追问她们两个就能得到答案,但我就是下不定决心。
  老实说,我觉得好害怕。如果去追问她们,会得到什么答案?也许她们和杀人凶手有关连——和杀了一哉及我的人有关连。
  手机响了。十一点,是我和一哉通话的时间。
  我站起来摇摇头,想甩去灰暗的念头。时田和我同班,一定有机会从我的书包拿走月票。
  一哉也想不出好主意。虽然知道化学社一定有问题,却不知道是什么问题。再说,南高化学社和一哉之间并无关连,就算真的牵涉到他的死,理由又是什么?又或者我们真的是死在不同的〈凶手〉手下?
  拉梅儿学姊在活页纸上做的记号又是什么意思?我摊开档案夹来看,记号分为两种颜色。
  蓝色的几个圆圈分别是〈扒窃〉、〈砸车偷窃案〉、〈倒贴中年人〉、〈借钱〉、〈香油钱箱〉、〈打工〉。
  红色的圆圈则分别是〈妖怪〉、〈忧郁症〉、〈感冒药〉、〈缺货〉、〈监视〉、〈皮包骨〉、〈集中力〉、〈歇斯底里〉、〈白小鸭〉。
  事后我询问拉梅儿学姊,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肯把理由告诉我。我觉得她似乎有点怪怪的,虽然她本来就是一个表情不多、不知道在想什么的人。
  我想起化学社办的厚重窗帘。我会知道那是化学社办,是因为去年在中庭曾发生一场异臭风波。听说化学社违反规定,在社办大楼里进行实验;当时有个二年级生出面和老师协调,才平息了这场风波。那个二年级生是否就是泷埼信?
  
  再怎么烦恼,早晨依然照常到来,我还是得到学校上课。我定学生,这是我的本分。
  我们的空缺被其他几十亿人给填补了。我想起一哉说过的这句话。无论有无一哉都没有变化的世界,和因为少了一哉而改变流向的世界,哪个比较沉重?我只觉得好难过。
  中午我们将桌子排成圆形,等着去福利社买面包的中山回来。她和她妈妈似乎还在吵架。
  啊,我还没洗手。我走向走廊的洗手台,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人了。瞧那头短发,是里绪。
  我走到她身边,打开水龙头时,她突然对我说话。
  “小绫……”
  “唔?”
  里绪没再说下去。我觉得奇怪,抬头一看,发觉她正默默地看着我。
  “唉,小绫,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想村濑的事?”
  她的语气充满关怀,显得非常担心。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确实想着一哉的事,但和里绪所想像的不同。可是看她那么担心,我觉得自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我没事。他都已经走了两个礼拜,习惯了、习惯了。”
  我微微一笑,对她比了个握拳打气的手势。但里绪仍然默默地注视着我的眼底,似乎在揣测我的真正想法。
  “当然啦,有时候我会想,要是能在他活着的时候见一面,该有多好。”
  我话一说完,里绪便露出了想哭的表情。
  “对不起,小绫,要是共同练习有办成就好了。”
  “为什么你要道歉?”
  我纳闷地询问,她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难以启齿地说道:
  “我没跟你说,其实是我在见面讨论隔天打电话回绝的。北高是想办的。”
  这件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我一直以为是日期无法配合,或是我们社团不够格当练习对手,所以对方才打消念头的。我忍不住直盯着里绪,里绪更显得抱歉,垂下丁头。
  “代表北高来讨论的人是副社长,对吧?那个人给我的印象很差,我不想再看到他,所以才回绝的。”
  里绪居然会批评别人!我大吃一惊,里绪越来越内疚,简直快缩进了走廊的水沟里。见了她的模样,我露出苦笑。唔,那个副社长有那么糟吗?我和他没说上几句话,不太明白。
  咦?
  我的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梗住了,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咦?咦?代替一哉来讨论的合气道社副社长当然也是北高生。虽然参与讨论的主要是担任社长的里绪,但当时我也在场;一来我是联络人,一来我以为当天能见到一哉。所以我见过那个人,只有那么一次,在讨论会以后就没看过了。
  我在死前的日记里写着,在路口撞到的人拿着白小鸭玩偶,而那个人是——
  只见过一次的北高生——
  我忍不住压住胸口,双脚发起抖来,声音在打颤。
  “唉,里绪,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怎么了?小绫,你没事吧?”
  “快告诉我!”
  里绪虽然不安地望着我,还是给了我答案。
  “他叫望月,是北高二年级生。我觉得他的眼神很恐怖。”
  我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高大男生的脸庞。我误以为他是一哉而叫住他时,他冷漠地告诉我村濑感冒不能来。
  “哇,齐木,你真过分!”
  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吓了我们一跳。
  “中山……”
  不知道中山是什么时候来的?只见她晃着哈密瓜面包的包装袋,啼笑皆非地说道:
  “要说长道短是你们的自由,不过可别在时田面前说啊!”
  “咦……为什么?”
  中山耸耸肩,以美式作风摇了摇头。
  “望月是时田的男朋友。这种事总该晓得吧!”
  全都连起来了——
  
  我的死和一哉的死,北高与南高,连接这两者的人就是望月修一郎。
  北高合气道社副社长,时田枫的男友。假如我的日记所言无误,带着白小鸭,在世界分歧的那一天与我在路口相撞的人就是他。而一哉过世的那一天,想必他也在场。
  我的身体不住打颤,是因为亢奋?还是因为害怕?
  或许在北高顶楼看着我的人,以及先前我感受到的视线也都是他。
  “是吗?是望月……”
  我说完以后,一哉沉默了片刻,才这么喃喃说道。
  我是头一次听到一哉如此落寞的语气,而听了以后我才明白,他和望月的交情一定很好。一哉是社长,望月是副社长,他们的合气道社是活动频繁、每天练习的社团,一定有着许多我不知道的回忆。
  我也常听见一哉开心地谈起“我们的副社长”。
  这样的人说不定与命案有关。
  我想安慰一哉,告诉他或许这只是巧合。
  “你还记得我们吵架的那一天吗?”
  但一哉低声说起话来,我就没开口了。
  “那一天望月训了我一顿,他问我该不会是想报仇吧?还要我多替家人及朋友着想。”
  啊,一哉的确说过有朋友提醒他。
  “原来他说那些话,不是因为担心我啊……”
  一哉的语气平淡,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一样。假如望月和我们的死有关,他的这番话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警告。
  我有种讨厌的感觉。时田的脸庞及和她一起笑着回家的中山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
  “我去问望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你觉得他会说吗?”
  “我和他是朋友,只要我认真一问,他一定会……”
  说到这里,一哉没再说下去。或许他们真的是好朋友,但事情并没简单到坐下来好好谈就能解决。如果我们的推测正确,望月或许杀了他的〈好朋友〉一哉。
  “一战,我们去化学社的社办看看,好不好?”
  “咦……”
  “我才不要这样疑神疑鬼的。我们偷偷进去调查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可是社办门门不是锁起来了吗?”
  对喔!社办大楼的门得输入密码才能打开。虽然绝大多数社团都嫌麻烦,没设密码,但如果化学社藏着什么东西,一定会设定密码的。
  不过我并没死心,因为我想起来了。
  “唉,之前你不是说过‘听说有的社团是用生日当密码’?这是不是望月告诉你的?”
  “嗯……对。”
  “既然这样,很可能就是化学社吧?设密码的社团本来就不多,而密码这种事不会跟不熟的人说。”
  如果是望月告诉一哉的,说的很可能就是女友时田的社团。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藏了什么,怎么可能随便告诉我?就算我是北高生……啊,不,也许不要紧。”
  “怎么了?”
  “望月是在去年夏天集训时跟我说的。”
  我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或许那时一切还没开始,如果是在还没隐藏任何东西时不经意提起,说不定连他们都忘了自己曾说过,到现在还用原来的密码呢!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知道是哪个社员的生日啊!化学社有几个人?”
  我再看了名册一次,垂下了肩膀。社员有七人,虽然和去年没有变化,可是密码只要失败三次就无法使用,逐一输入的话,猜中的机率还不到一半。
  望月说的社团就是化学社的机率、密码没被改过的机率、从七个生曰之中选中正确密码的机率——全部合起来实在太低了,风险太高。我们两个一声不吭,周围一片寂静。
  也许还是放弃较好。即使成功进了社办,说不定什么也没有;就算真的找到什么,或许会伤了一哉的心。怀疑朋友的痛苦一定就像内脏被针刺一样难受吧!
  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我正要这么说,一哉却“啊”了一声。
  “怎么了?”
  “等等……对!绫,说不定我们能打开化学社办!”
  “咦?可是就算密码是生日,成功率也不到一半耶!”
  他的话教我一头雾水。成功率只有3/7,43%。
  “不,不对。唉,你送给我的车票夹,你不是也在用吗?”
  “呃,嗯,我拿来放月票。”
  “换句话说,我们两个共用一个车票夹。”
  “啊……”
  “对,世界有两个,所以一个就变成两个,机率也会提高为6/7。我〈这一边〉可以试三次,你〈那一边〉也可以试三次。”
  “对啊!”
  没错,就算0界的密码因输入错误而不能再使用了,也还有一界啊!世界有两个,机会也变成两倍。
  “可是,一哉,等等……”
  但一界没有我,到时就得由一哉进入社办大楼。我被发现的话,至少还找得到藉口;但一哉是外校生,可就百口莫辩了。
  “是啊!只能等晚上没人的时候再偷偷进去了。”
  “真的要去吗?就算成功,或许里头什么也没有耶!”
  又或许里头有看了会后悔的东西。
  “总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我要把一切弄个明白。”
  他都这么说了,我也无从反对。
  “偷偷潜入的事,我们要不要和拉梅儿学姊商量啊?”
  我做好觉悟,问了这个问题。一哉硬着声音回答:
  “还是不要好了。说不定她会反对,再说我们也不能连这种事都拖她下水。”
  “嗯,好,就我们两个去。”
  你可别冲动喔!这道声音在我脑海中回响,但我选择忽略它。
  
  我们决定在礼拜五实行计划。我花了几天调查社办大楼的状况,进行准备。
  化学社办果然锁住了。我曾看过好几个社员出入,却没看出他们输入的密码。社办的窗户总是关着,又拉上窗帘,看不到里头。里头究竟有什么?
  九月二十六日。当天我从早上就开始坐立不安,放学后决定去看里绪她们练习。
  小社团没有武道场使用权,所以合气道社在体育馆二楼的桌球社里铺了张榻榻米垫,充当练习场。我爬上楼梯时,她们两人正在练习。白色的道服和蓝色的宽口裤,服装和弓箭社很像。她们今天难得认真练习,我不想打扰她们,便选了角落坐下。
  待会儿我会到生物教具室等候夜晚来临。我也教一哉躲在那里;裘利从来不锁门,平时又没人会去那里,最适合藏身了。
  榻榻米上,中山对里绪挥落手臂,里绪却抓住了她的手,下一瞬间,中山的身体便飞到了半空中。
  我忍不住“喔喔!”叫出声来。人的身体翻转一圈、大声摔落榻榻米上的画面总是那么充满魄力。不过这并不是因为里绪厉害。我刚开始看到人在空中翻转时非常惊讶,后来才知道那不是被摔出去,而是护身动作。
  手被抓住时,为防被扭断,就先自行翻转,卸去对手的力道;如果是用在不懂得翻转的人身上,根本飞不起来。当然,高手只要一接触就能打飞对手,不过高中生哪有这种本事?再加上这种武术基本上不比赛,所以声音听起来虽然吓人,社团活动内容却是极为和平。
  “小绫,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里绪一发现我便露出了笑容,中山则是毫不掩饰地露出“麻烦家伙来了”的表情。
  “怎么样?练习得还顺利吗?”
  “差不多要结束了。”
  放学到现在应该还不到一个小时……这样不行啦!
  “我接下来要工作,不是偷懒。”
  中山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瞪了我一眼。别看她这样,其实她是学生会成员;每当编列经费的时期到来,她总会一手拿着蛮牛,一面咒骂南高生一面工作。
  “唉,化学社是个什么样的社团啊?”
  “化学社?感觉上像是个实验社,做一些电解实验或制造冰棒。不过他们不常申请经费,因为他们的社长……就是之前死掉的泷埼是个有钱人,想要什么都会自掏腰包去买。其他社团怎么不学学他,别来申请经费?”
  中山嘴上这么批评别人,其实我知道她也拿了一堆假收据去替合气道社申请经费,向学生会拐了不少餐饮费。学校正是社会的缩影啊!
  “话说在前头,今天提早结束可不光是因为我的缘故。齐木也要打工。”
  提早结束练习似乎让中山感到心虚,只见她撂下这句话后,就去拿打扫工具了。
  “里绪,你又增加打工时间了?”
  里绪正在收拾练习用的木刀,听见我的问题,便微微一笑。
  “没有啦!今天去打工,明天我就休假啦!”
  “可是你最近真的一直在打工耶!”
  我向背对着我的她提出长久以来的疑问。
  “因为你借钱给田中?”
  穿着道服的背影突然僵住了。
  “讨厌,你是听谁说的?”
  “也没听谁说……大家都在传啊!”
  我觉得不该把由利说出来。
  “连小绫都听说了,看来传得很广。”
  里绪略带困扰地笑了。里绪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对谁都很好,无论是对我、对中山或是刚认识的人都一样。
  比方大家一起去吃饭,说好饭钱平均分摊,但里绪就是会主动去当那个出钱出得最多的人。这种心情我也多少能体会;对我这种胆小鬼来说,占了人家的便宜反而不自在。不过里绪的情况有点过了头。
  “为什么?你应该也没有多余的钱借人吧?”
  里绪转身逃避,我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和上次正好相反。她略显迟疑,但在我的凝视之下,她终于低下了头,小声说出理由。
  “……田中的爸爸沉迷赌博,到处向人借钱,为了要钱,还打她和她妈妈。可是毕竟是爸爸,她又不能报警。”
  “这样就更不能借钱给她啦!”
  “我借她的钱,是拿来贴补家用的。听说田中的妈妈身体不好,不能工作。”
  可是田中的妈妈不是在杉家大儿子的工厂工作吗?我记得中山是这么说的啊!
  “那是真的吗?”
  “我有看过她身上的淤青……”
  里绪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笑容,抽出了她的手,转身离去。
  
  “才隔没多久,又要违法入侵啊……”
  一哉在电话彼端喃喃说道。
  傍晚的生物教具室,我们两个藏在黑色桌子之后,耳朵贴着手机,尽可能往角落坐,等待时间经过。
  “虽然我已经习惯了,不过要是被逮到,恐怕会被退学吧!”
  “……对不起。”
  我向他道歉,他笑着说是开玩笑的。
  “你不用道歉。不过好无聊喔!我又好渴,早知道应该带点东西来的。”
  我转过头,教室角落有个给社团用的冰箱。
  “你打开冰箱看看,里面是不是有红茶?”
  “有啊!可以喝吗?”
  我也伸手拿出了红色保持瓶。
  “那是我买的。大家都没在饮料上写名字,所以只有本人才知道哪罐饮料是哪个人的。既然我死了,就没人知道这是我买的了。反正放着也没人会喝,你就喝掉吧!”
  “那就多谢啦!”
  我把手机夹在肩头及脸颊之间,打开保特瓶盖。
  “干杯!”
  我在四下无人的教室高高举起保特瓶,送到嘴边。接着我们两个都闭上嘴,耐心等待。要是说太多话,说不定会引起走廊上的人注意;在所有学生回去之前,我们不能展开行动。
  我发着呆,脑里出现了化学社办的幻影。银色大门像是魔王的城堡一般高高耸立,一打开门,满坑满谷的白色小鸭就一同看过来,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叫。
  我猛然抬起头来,眼前是一片灰暗的教室。原来是作梦?也对。
  这时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了穿着体操服的中山。这么一提,中山在运动会时好像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诅咒小鸭——不知道还在不在——
  还在不在?都已经丢了,为什么这么说?不管是丢在家里还是校内的垃圾桶,每礼拜收两次垃圾,小鸭现在早就到了垃圾处理场,为何中山会那么说?
  我忍不住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把视线移向旁边。
  唉……该不会……
  我和中山通电话的那一天,她说在练习结束后发现了白小鸭;练习结束后,她都会来这里,来生物教具室喝冰箱里的茶,喝光了就把空瓶丢掉。丢到哪里?
  黑暗中有个侧面凹陷的铁制垃圾桶,里头的垃圾只积了一半左右,已经有半年没倒过——
  “在这里……?”
  “绫,怎么了?”
  “抱歉!你等我一下!”
  我扑向垃圾桶,拉出保特瓶,抓起纸屑放到一旁。这样太慢了。我迟疑了一瞬间,决定把整个垃圾桶翻过来。我抓住侧面,将垃圾桶倒转,里头掉出了一堆纸屑、灰尘、零食包装袋,还有——
  叩咚一声掉下来的白色物体。
  “有了……”
  黑暗之中,白小鸭的白色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真的有白小鸭。我拿起来看,虽然有点脏,但大小、形状确实相我书包上的红小鸭一模一样。啊……是睫毛吗?左眼旁边稍微凸了出来,但右眼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很奇怪。
  “一哉,我找到了。”
  我一面报告,一面将白小鸭翻转过来,两只短短的脚也是白色的。我用手指摸了摸,触感非常光滑。这不是被涂成白色,而是尚未涂过色的塑胶底色。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除了睫毛以外,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奇怪之处。我摇晃看看,虽然没有声音,可是感觉上有点不一样。我伸手握住脖子,果然很紧。我一用力,脖子就被转开了。
  “里面是空的吗?”
  不,不是。它的身体里装着一个小小的塑胶袋。
  我把手指伸进去,将塑胶袋勾出来。那是个封口袋,里头装着颜色黯淡的粉末。这是什么?我举起来看,看见结晶状的物体闪动着光芒;凑近鼻子一闻,有种刺鼻的药味。
  “一哉,这是什么啊?该怎么办?”
  一哉在电话彼端焦急地思索着。
  “我们是看不出来的,不知道可以送去哪里检验?”
  “唉,我舔舔看好了?”
  “苯蛋!要是毒药该怎么办!”
  ……我只是开玩笑而已。我把袋子封好,放回小鸭里。下次去找拉梅儿学姊商量吧!
  此时,当!周围响起了寺庙的钟声。
  “哇!刚才的是什么声音啊!”
  接着博来的是诵经声,起初很小,渐渐变得越来越大。和尚的低沉嗓音叠成了好几重唱,响遍校舍。我抬头望着天花板附近的扩音器。
  “这个?是广播啦!要学生快点回家的广播。”
  我还没说完,一阵连贞子都自叹不如的恐怖声音从扩音器中流了出来。
  “现在已经到了……关门时间。呜……还在……学校里的……学生……咕……呃……”
  “好恐怖!喂喂喂,我们学校放的是骊歌耶!你们的广播委员太奇怪了吧!”
  “可是她们说这样大家才会快点回去啊!”
  “那当然!”
  就在一哉满嘴牢骚之际,诵经来到了最高潮的段落,接着又和开始时一样,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在广播器材的关闭声响起之后,沉默又再度降临了。
  我们默默等待时间经过,四周只有空气泵浦的声音隆隆作响。记得国文课曾经教过,有种声音叫做寂静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已完全不见人影;一哉小声地说道:
  “走吧!”
  我点了点头,瞥了在水槽里玩耍的青蛙一眼,将白小鸭收进书包里。
  
  无人的中庭,黯淡的月色照耀着鸟居。我打了个冷颤。虽然电话是接通的,但实际上站在这里的还是只有我一人。
  “这就是那个涂鸦啊?”
  一哉似乎站在那块磁砖前方,只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如此说道。我也转过头去看,涂鸦还留在同一个地方,并末消失。
  “七只白小鸭来也?”
  “七只?”
  我仔细察看磁砖。
  “〈这一边〉写的是十只耶!位置一样吗?是第三个窗户的下面喔!”
  对照过后,我们说的似乎是同一块磁砖没错。为什么小鸭的数目不同?
  “只有数字部分脏脏的,是有人涂改过吗?反正我先照下来。”
  没时间了,我们决定以后再来思考数字问题,离开了磁砖前。
  “快一点,一哉,社办大楼的入口在另一侧。”
  “不,我想先去另一个地方。在那边的就是你说的香油钱箱吧?其实我有带铁撬来,我把它打破看看,说不定里面有东西。”
  “不好吧?”
  我差点大叫,连忙把声音压低。这可是毁损公物耶!不过,摔坏箱子的我实在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我希望让0界和一界尽量维持在相同状态。我怕要是差异越来越大,我们会无法应付。其实我本来想摔破它的,不过这样声音太大。好了,我打开以后再打电话给你。”
  阖上手机以后,周围又变得更暗了。夜晚的学校里只有我一个人。
  阴森森的中庭树木,朦胧地浮现于黑暗之中的红色鸟居。我的脑袋里开始出现灵异故事,连忙想别的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呃,丢信封进香油钱箱的学生有两个,一个是西荻野,一个是莲川;我记得西荻野就是那个因扒窃而被停学的人。佐野是在暑假前看到的,那就是在停学之前的事啰?根据拉梅儿学姊的档案,她之所以停学,是因为偷了大量的CD和DVD。
  “CD和DVD……”
  她为什么这么做?偷窃有很多理由,或许现在去想也没有用;不过不管有什么理由,一个顺手牵羊的人会丢一万圆以上的钱到香油钱箱里?就算她想求神保佑,也未免太大方了吧!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莲川是隔壁班的,我记得他和中山……
  手中的手机闪烁了一下,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开手机,在震动功能发挥功效之前就按下了通话键。
  “我撬开了!里面有两个信封。”
  “你快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一哉的声音虽小,但显得很亢奋;我也紧张地等着下文,心脏噗通噗通地跳。
  “一个是褐色信封,另一个是卡通信封。褐色信封里面有五张一万圆钞票,还贴了张便条纸,上面写着‘NY 鞋柜’。”
  什么意思?总不会是纽约吧?
  “另外一个,哇!十万,还有一张纸条,写着‘石井沙良 邮寄’。”
  “邮寄……唉,褐色信封的‘NY’会不会也是代表姓名啊?”
  “会是缩写吗?可能姓山田,或是山口之类的。”
  我看着祠堂前原本放着香油钱箱的地方,掩住了口。
  “钥匙孔很干净,不像是很久没人开过的样子。虽然外传钥匙不见了,但我猜有人会定期拿着钥匙来开锁。”
  然后拿走里面的信封?一哉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是10-1-2=7。”
  “咦……?”
  “那个涂鸦上面的小鸭,不是叫着50,000吗?”
  我回过身看小鸭图对话框上的〈S0000〉,仔细一看,〈S〉看起来也挺像〈5〉的。
  “如果一只五万,那五万一只,十万两只,少掉的只数正好和这些钱的金额相符。”
  〈这一边〉的涂鸦还是维持在十只,是因为我摔坏了香油钱箱吗?
  
  我蹑手蹑脚地进入社办大楼,走在漆黑无人的走廊。从右边数来,一、二、第三个门。
  化学社办的门相当朴素;其他社团总是贴满了一堆海报,但这里却是毫无痕迹,连社名标示都很小。我打开左边墙壁上的面板,出现了十个并排的数字键。
  “我先来。”
  我从口袋中拿出纸条。头一个输入的数字早就决定好了,是泷埼信的生日,十月二十四日。1·0·2·4。
  哔!错误警示声响彻四周,吓得我心脏差点跳出来。
  “……不对。”
  “接下来换我〈这一边〉。竹下明,1213。”
  错误警示声再度响起。我听见一哉抽了口气的声音。
  接着又轮到我,我输入时田的生日,还是不对。这是第三次了,如果是在同一个世界,门已经不能开了。
  第四次轮到一哉。0718,这个也不对。再来又轮到我,第五次,我开始着急了。机率是6/7,并不是绝不会失败。再拖下去,说不定警卫就要来了。我伸出颤抖的手指,带着祈祷的心情按下按键。0·5·0·7。
  叮咚!随着一道轻快的声音,上方的灯变成了绿色。
  “开了……打开了,是久保田翔太,0507。”
  “我知道了。你先别开门喔!”
  声音的彼端可听见一道小小的“叮咚”声。
  “好,数到三一起开。”
  “嗯……一 、二、三!”
  我们的声音气势十足,不过开门时却是又静又慢。踏入别人家时感觉到的那种引人不安的气息扑鼻而来。
  “电灯开关……哦,在右手边。”
  虽然知道窗户对着中庭,又有厚重的窗帘遮挡,但要开灯还是需要相当的勇气。我在心中咀嚼一声,打开了开关。
  眩目的光线刺得我一时睁不开眼。我慢慢地抬起眼皮。
  这里和化学器材室有点像,大概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吧!摆了张大桌子及玻璃柜,说不定实际上还要更大。
  玻璃柜里井然有序地排放着烧杯、烧瓶等常见的实验器材,还有书,书果然和化学有关,从快乐做实验等儿童用书到和圣经一样厚的原文书一应俱全,还有历代考题及漫画书。
  桌上摆着利用空罐做成的笔筒、风景区礼品店里常见的玩偶、零食、教科书,还有瓶装饮料的赠品。我有点错愕,这里不管是摆放的物品还是脏乱的程度都和一般社办没什么两样,似乎找不到我们所预测和期待的东西。
  “这种弯弯曲曲的器材是用来干嘛的啊?”
  玻璃柜的最下排放的是些只在参考书上看过的器材,看在我这个外行人眼里,每个都显得很贵。我想靠近一点看,却绊到了东西。喀当!一道巨大的声音响起。
  “你没事吧?”
  “呃,嗯,抱歉。”
  我连忙回头一看,原来是被垃圾桶绊了脚。
  “感冒药……?”
  几乎空得见底的垃圾箱里放着一个空药盒,是中山常用的那个牌子。
  “这么一提,这里光有实验器材,却没有药品耶!”
  “那当然,怎么能让学生管理药品?”
  对喔!有些药品具有危险性。要进化学器材室,也得要有老师陪同才行。
  “那这里其实没在做实验啰?”
  我看着走道窗户边的水龙头,喃喃说道。异臭风波只是谣言吗?
  “不,我收回前言。你看看窗边那个柜子。”
  我转过头,看见窗户下方有个矮柜。我蹲下来,轻轻打开拉门,拉出里头的纸箱;一阵铿铿当当的玻璃撞击声传来。
  “这是……”
  我窥探箱内,里头排列着褐色及透明的瓶子,前排的瓶子里还有液体摇摇晃晃。我抽了其中一瓶,见了上头的标签大吃一惊。《HC1》,哇!是盐酸!幸好我拿的时候很小心。
  “这种东西应该不能放在这里吧?”
  “应该要有执照才能用。”
  那就是从化学器材室偷来的啰?我想起教化学的香山老师温和的脸,觉得有点同情她。
  更里头还有一个纸箱,不知放的是什么?我伸手一探,碰到了冷冰冰的东西,吓得赶紧缩手。我战战兢兢地探头去看,发现纸箱上放着一个点心盒。
  点心盒上印了只蓝色的熊。我拿起点心盒,盒子发出了微小的沙沙声。我小声地打开盒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眼睛。
  万圆纸钞,而且还不只一、两张。这里到底有多少钱啊?整个盒子都装满了钱,而且没有新钞,全是用过的。钞票之上放着黑得发亮的老式钥匙一把。
  “一哉。”
  “嗯,果然有关连。”
  钥匙柄上刻的图案和香油钱箱的南京锁一样。这么说来,这些钱是从香油钱箱里拿来的?
  点心盒下的纸箱里放着令人意外的物品。满满的盒装感冒药,和垃圾桶里的是同一种牌子。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数量这么多,就算全校学生都感冒了,大概也够用吧!
  这么一提,中山曾说过去年跑了好几家店都找不到这个牌子的药。是被化学社买光的?为什么?应该要不少钱吧!
  “或许还有其他东西,我们分头找吧!”
  我点了点头,将手机放在柜子上,站了起来。先打开身边的长柜。
  “呜!”
  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塑胶袋里装满了白色的小鸭,几十只白眼直盯着我瞧。
  白小鸭。这里果然有,而且还这么多。
  长柜里有两个大垃圾袋,其中一个只装身体,另一个装了一堆头。我拿起一个头放在掌心里看,和在生物教具室垃圾桶里找到的那个一样,也有睫毛,不过这一只是在右眼。我又拿出一个来看,这次是在帽子上长了毛。不,不对,仔细一看,那是气泡的痕迹。
  原来如此,这是瑕疵品。身体部分也尽是些翅膀大小不一或形状歪曲的东西。我懂了,这是工厂在上色之前筛掉的瑕疵品。
  我想起田中洋子的妈妈是在杉家长子的工厂工作。原来这就是白小鸭的真面目?说穿了没什么,只是本来该被丢掉的瑕疵品。
  钱,白小鸭。话说回来,化学社到底在做什么?我正要陷入沉思,视线再度对上了垃圾桶。感冒药,我记得拉梅儿学姊在这三个字上打了红圈。她早就猜到这里有药了吗?
  “唉,一哉,你知道‘Parsite’是什么意思吗?”
  我想起拉梅儿学姊低声说出的单字。那时她的样子就有点奇怪了。
  “嗯?寄生虫的意思吧?”
  没错……那天拉梅儿学姊到底想说什么?
  “还有食客的意思……对了,有部电影就叫这个名字(注:中文片名为〈老师不是人〉),学姊推荐我去看的,演的是外星人寄生在人类身上攻打地球,而且占领了某个高中。”
  “这电影的情节还真老套。”
  我露出苦笑。总不可能和外星人有关吧!
  “是啊!不过主角的战斗方式很好玩。你猜外星人的弱点是什么?”
  “唔,病原菌之类的?”
  “不对,是毒品。被寄生的人只要吸毒就会现出原形,所以每个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都要吸毒,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之下战斗。”
  “什么剧情啊!毒品是从哪里来的?”
  “主角虽然都是高中生,不过其中一个人本来就常制造毒品来学校卖……”
  说到这里,一哉停住了。
  四周静谧无声,整个社办里只有我一个人,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钱,钱和药,不能被看见的东西,蓝圈和红圈。忧郁症?歇斯底里?妖怪?监视?幻觉、幻听、被害妄想和禁断症状。
  “唉……一哉,我从前在新闻上看过……”
  集中力、变得敏锐的感觉、坐立不安的举动、眼神、消瘦的身体。
  “听说感冒药可以用来制造安非他命。”
  默默无语的我们注视的应该是同一样东西——垃圾桶里那个小小的感冒药空盒。




  第五章 我们俩
  
  “我们去报警吧!”
  那一天,我头一次锁上了房门。爸妈和姊姊都不是会随便开我房门的人,所以我以前从来没锁过门。
  “可是,一哉……”
  “你也明白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我们能够应付的了吧?”
  我明白。把社办里看见的物品和过去发生的事联想起来,就可以知道化学社的人是在——制造及贩卖安非他命。我实在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在学校做这种事。
  他们在社办里制毒,在学校里贩卖。那个涂鸦是广告,香油钱箱里的钱则是订购金。时田枫的男友望月修一郎应该也有参与。
  泷埼信是为什么死的,不得而知。是闹内讧?或者只是单纯的巧合?不过我们的死因却不难推测。
  八成是因为我们看见了望月身上的毒品。因为某种缘故,我们发现了那是毒品;我们认识他,也知道他的姓名,要是我们把这件事说出来,他们的罪行就会曝光。滥用药物和贩毒的刑责可是大不相同的。
  “可是……可是时田是我的朋友耶!”
  是啊,我们的交情并不算很好,只有一群人聚在一起时才会在一块。我知道事态很严重,也知道不是我们两个人能够应付的。
  可是,要是报警之后才知道她们其实和这件事无关呢?
  就算有关,被警察约谈可是大事,一定会上新闻,风声马上就会传开。学校呢?其他的学生呢?家人呢?大家的未来都会被影响,我们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俗话说得好,死人没有人权;要是演变成这种地步以后,才发现一切只是个不幸的误会呢?如果时田她们是在阴错阳差之下被人利用的呢?我想替一哉报仇,也知道不能放任不管;可是一到紧要关头,我又好害怕,怕得不得了。
  再说,田中是里绪的朋友,中山和时田的交情也很好。
  不光是对我,对任何人都很好的里绪,还有和我在一起时不知道到底开不开心的中山。或许我们并不是朋友,只是相识的人,但她们的确为了我的死而哀悼。
  “可是……”
  “那你呢?你能向警察检举望月吗?”
  我知道他说不出话来。虽然我感到过意不去,但说出的话是不能再收回的。
  “唉,再等一天,一天就好。过了一天,我们两个再一起去报警吧!”
  一哉沉默了近一分钟,才小声地说好。
  我挂断电话,叹了口大气。全身松弛下来以后,才发现自己流了满身汗。我咚一声往后倒向床铺,此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远野!明天要不要去北高逛园游会?”
  按下通话键后传来的是中山的声音。啊,对喔!明天是北高的园游会。我发现这阵子完全没和一哉谈到这件事,心里有点痛。
  我略微迟疑过后,才回答:
  “对不起,我已经先和别人约好了。”
  “什么嘛!你这个人很扫兴耶!”
  “对不起,你可以约里绪啊!她说她明天不打工。”
  “唔,那我问她看看。”
  她没说再见就挂了电话。我望着昏暗的手机画面片刻,微吸了口气,按下“通话记录”。
  对方似乎有点惊讶。
  “我有话跟你说,明天能见个面吗?”
  经过一阵迟疑的沉默之后,时田枫答应了。
  
  青蛙游来游去,钝口螈摇着鳍,阳光照着黑色的桌子,空气泵浦的声音一如往常地响着。
  九月二十七日,刚过中午,我在生物教具室等着时田。我想不出其他适合碰面的地方。
  我是不是该先和一战商量?但要是我告诉他,他一定会反对。再说一哉无法在〈这一边〉做任何事,我们终究只能各自行动。
  距离约定的时刻还有一点时间,我没事可做,见了之前社团活动用过以后没归位的椅子,便动手重新排好。我不想坐下。桌上放着某人忘了带走的笔记本及印着卡通图案的原子笔,这种日常感反而让我更加坐立不安。
  放在裙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吓了我一跳。一哉?不对,显示的是里绪的名字。怎么办?我现在不想和她说话,还是之后再……可是我想像不出〈之后〉会是什么时候,只好接起电话。
  “小绫,不好了!聪子出了车祸!”
  手机刚放到耳边,便传来了不可置信的话语,令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怎么会?为什么?她没事吧?”
  “她没事,还活蹦乱跳的。”
  我差点往后倒。干嘛说得那么吓人啊!
  “我们约好一起去北高逛园游会,聪子要骑脚踏车来,可是她骑到坡道的时候刹车不灵,冲进了替代道路……”
  啊!她是说过脚踏车最近刹车不太灵光。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定就死了。我冷汗直流。
  “所以一切都平安无事啰?”
  “虽然奇迹似的无人伤亡……”
  “奇迹?”
  “有台油罐车为了闪她而打横,油都洒出来了,车子又倒在路中间,搞得鸡飞狗跳,替代道路完全不能定了。现在西区塞车塞得很严重。”
  ……简直一塌糊涂嘛!
  我们说好之后再联络,便挂断了电话。我不敢相信地看着手机,又望向窗外。这里看不到西区的情形,风和日丽,简直像是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此时,手机又震动了。
  这次又是谁?我看了画面的同时,心脏抽痛了一下。
  一哉——
  怎么办?不理他吗?如果我没接电话,一哉会不会发现我要做什么?可是他无法跑来阻止我。犹豫了片刻以后,我按下通话键。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想听一哉的声音,即使只是一分、一秒也好。
  “绫……”
  “唔……?”
  “不,没什么。”
  怎么了?明明是一哉自己打来的,却什么也不说。我找不到话说,也跟着沉默。
  “呃,一哉……?”
  “不,呃,对了,你送我的那个车票夹很好用。”
  “是、是吗?”
  为什么他突然提起这个?我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很高兴他称赞我。“那个皮有点硬,我本来还担心你会觉得不好用。”听我这么说,一哉微微笑了。
  “用一阵子以后就会变软了啦!”
  这是我最喜欢的笑法,我好想看看他这么笑时的脸庞。
  这个念头一浮现,我便想起了自己所在之处。
  都到了这个关头,同样的事我还要想几次才甘心?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肯承认有些事物是再也回不来了?毫无长进、烦人、窝囊又无趣的我,无论再怎么分析道理,都无法接受事实。如果电话没拨通,或许现在的我已经放下了。
  “不是我自夸,卡放在里面很好抽,因为开口的弧度刚刚好。”
  我搁下纷乱的思绪,以开朗的声音回答,我的心和身体似乎变成了不同的两个人。如果有人看见现在的我,或许会察觉我的心思;不过光听声音,却是连十分之一也听不出来。
  “对啊!猫的图案也很可爱。”
  我摇摇头。我得转换心情,现在的我根本没时间烦恼。
  “对了,你〈那一边〉塞车严不严重?新闻有报吗?”
  谈论礼物令我痛苦,所以我改拿刚才的车祸当话题。但一哉却纳闷地反问是什么车祸。
  “〈这一边〉没发生车祸,也没有塞车啊!”
  啊,对喔!我的耳朵贴着手机,眼睛则看着照射在桌上的阳光。中山会冲到替代路上,是因为要和里绪一起去逛北高的园游会;而她们会一起去逛北高的园游会,是因为我告诉中山里绪今天不打工。
  在没有我的一界,中山一定以为里绪今天也忙着打工,便放弃去逛园游会,车祸也就不会发生了。
  我像是吞了铁块一样,胃部变得沉甸甸的。
  这么说来,车祸是我引起的?因为我的存在才发生了车祸?
  我差点害死了中山,甚至其他人;还有处理车祸所花的钱,对周围产生的影响——
  造成半个城市阻塞的大车祸是否发生,对历史产生的影响必然有别。两个世界就这么逐渐变得完全不同。
  数十亿的日常填补了我们的空缺。世界分割还不到一个月,差异就已经大到无法填补的地步了吗?
  “一哉。”
  “唔……?”
  我好喜欢你。这句话没说出口,因为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
  我微微地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
  我在沉重的气氛之下继续等待。待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不知几时之间拿着桌上的原子笔,没按出笔尖,在笔记本上空画线。
  我按下笔尖,喀嚓声出奇地大。喀嚓、喀嚓,我放空脑袋,漠然地听着这个声音。
  突然有人敲门,我吓了一跳,绷紧身体。情急之下,我把原子笔放进了口袋,尽可能安静地转向门口。
  我说了声请进。门静静地开了,出现的是每天都会在教室看到的脸孔,时田。而她的背后还有张瘦削的脸孔。
  她们默默无语地进入教具室,后面没有其他人了。我松了口气。现在我才想到时田有可能会叫望月或其他社员来。
  我们三人面面相观,不发一语。
  时田紧紧抓住双臂,直瞪着我;田中则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躲在她的身后。
  仔细一想,这似乎是我第一次细看时田的脸。我不擅长与人相处,无论是再怎么熟识的人,都不敢正面直视对方的脸。时田留着一头长到肩膀以下的头发,还有一双丹凤眼,假如不是在这种时候,看起来应该很温和。
  我将手伸进右边口袋,把〈东西〉拿到她们面前。
  “你们看过这个吗?”
  白色的小鸭玩偶。她们的表情变了。
  “有人看见白高的望月拿着这个。望月是时田的男朋友吧?”
  她们两个像是变成了雕像一般,一动也不动。
  “有一个叫泷埼信的三年级生也有这个。你们和他是同一个社团的吧?你们知道吗?这明明是非卖品,为什么大家都有?有人看到那个三年级生在暑假前拿着这个和两个女生说话,不过不知道那两个女生是谁。对了,这里有睫毛耶!这个……”
  “够了!”
  时田大叫,声音就像摩擦金属一样,从平时的她难以想像。
  “远野……你知道多少?”
  “不知道,所以我才要问。你们和村濑一哉的死有什么关连?”
  我一搬出一哉的名字,她们的脸色就明显地改变了。她们果然知道内情。
  “我希望你告诉我一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当然也可以把这个交给警察,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
  啪!时田粗鲁地将玩偶打掉,仿佛根本不愿看见这种东西。她瞪着我的眼神变得比刚才更为锐利,我有点胆怯,但我知道不能显露出来。
  “是你们杀的?”
  杀了一哉,杀了我,杀了我们。
  “是你们杀的?”
  这或许是我自出生以来头一次这么大声说话。正要开口的时田慑于我的声音,闭上了嘴巴;田中则是青着一张脸看着我。她们两个似乎在害怕什么,是我的错觉吗?
  “如果我说出来……你会放过我们吗?”
  田中说道。她现在仍是一副想哭的表情。
  “洋子!”
  “不然还能怎么样嘛!连续两个人,一定会被警察发现的。到时候,到时候……”
  “只要你们全部说出来,我就不报警。我发誓。”
  一哉的脸孔闪过脑袋,但我话已经说出口了。
  “要我从哪里开始说?”
  “全部,全部都说。”
  田中扑簌簌地掉下泪来。看她连话都说不出来,时田重重地叹了口气,默默坐下。从她的表情,已经完全找不到和中山一起开心回家时的影子。
  “我们是同一所国中的,化学社的人都是。”
  她替田中拉了把椅子,田中战战兢兢地坐下。
  “阿信还没当上社长之前,化学社只是个小社团,有四个三年级生,没有二年级生,听说阿信是被拉去凑人数的。不过三年级毕业以后,只剩下阿信一个人,他就邀我们入社,说要合力重振这个社团。”
  我想起名册上的七个名字。
  “起先我们是做一些参考书上的实验,还有电视及杂志上介绍的实验。”
  “那为什么会……”
  “后来有人在新闻上看到感冒药可以制造安非他命,我们就问阿信真的做得出来吗?他笑着说只要知道方法,连小学生都能做。”
  “真的吗?”
  我好惊讶,如果制毒这么容易,那世界上不就到处都是毒虫?
  默默坐着的田中脸上一瞬间浮现了嘲笑的表情。
  “谁都能做,但谁都不会去做,因为不划算;无论是在时间面或是金钱面上。要制毒,得买一大堆感冒药来当材料才行。”
  她的脸上虽然还留有泪痕,但说明时的表情却显得有点得意。我微微绷紧身子。
  “感冒药会卖得那么贵,就是为了防止被人滥用。不过阿信很有钱,我们大家分头去买,再一颗颗磨碎。”
  “你们觉得很好玩?”
  我瞪了她一眼,她打了个冷颤,眼眶再度涌出泪水。时田伸手搭住她的肩来安慰她,看着我说道:
  “是很好玩。虽然味道很臭,可是单纯做实验、看着只有在新闻上才听过的毒品逐渐成形,真的很好玩。”
  “你们根本不是单纯做实验啊!”
  “起先我们只是想做做看而已。可是去年园游会庆功时,学长他们一时兴起,就拿来用了。听到人家说用了感觉很好,自己就会想尝试看看;试过的感觉果然不错的话,就会想推荐给别人,这是人之常情啊!容器用哪种都行,只要别让人发现里面装了毒品就好。正好洋子家有一堆她妈妈带回来的小鸭玩偶,我们觉得可爱,就把毒品放在里面,随身携带。”
  被她搭住肩膀,田中又开始哭了。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得意忘形了。上课的时候,办活动的时候,生涯规划指导的时候,老师正经八百地讲话,我的书包里却有一堆毒品。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很好玩,就变本加厉……”
  “……向朋友炫耀,还分送给她们。”
  “那你们一开始没收钱啰?”
  她们点了点头。
  “要是我们收钱,阿信会骂我们。就连分送毒品的事都是瞒着三年级生做的。我们本来只打算分给好朋友,可是风声越传越远,一发不可收拾,连不认识的隔壁班女生都跑来问,还有人故意在老师面前谈起毒品,搞到最后,竟然有不知情的人说要拿小鸭当球赛的吉祥物。”
  “我们赶紧回收白小鸭,又担心这样下去这件事会曝光,就交代大家绝不能说。”
  “可是……太迟了。”
  在不搭轧的明亮阳光之中,她们同时喃喃说着:被那家伙发现了。
  “那家伙……?”
  我一追问,田中的脸色就变得更为铁青,时田的表情也紧绷起来。
  “别问,假如你爱惜生命的话。”
  我这才发现时田的脖子上有淤青,田中的身上也有。
  “所以我们才需要钱。”
  “或许你不相信,但起先我们是想要自己想办法的。”
  “可是想不出办法,所以只好向大家收钱。那个时候已经有很多人说为了毒品,付再多钱都愿意。”
  这番非现实的话语就像音响一样左右回响着。越来越多的扒窃及砸车偷窃案,田中向里绪借的钱,还有香油钱箱里的钱。
  “如果用简讯,只要一个人被抓,剩下的人都会因为简讯记录而曝光,所以我们用传统的方法。反正买的人是固定的,只要用纸条或涂鸦联络,把东西放到鞋柜或寄给他们就好了。”
  我想起莲川这个名字。隔壁班的莲川鞋柜正好在中山的隔壁,每个鞋柜长得都很像,那只白小鸭或许是放错了,才放到中山的鞋柜里去。
  “可是泷埼学长不是有钱人吗?可以拜托他出……”
  “怎么能告诉阿信!他连我们偷偷吸毒和分送毒品的事都不知道耶!”
  她们大声尖叫,表情就像是在问我为什么说这种蠢话。对她们来说,被泷埼信瞧不起似乎要比起贩毒给同学和向烂好人借钱不还来得严重许多。
  “就是因为你们这么做,才会铸成无法挽回的错误!”
  无法消除的过去,无法恢复原状的世界。这些我通通知道。
  “我知道!可是阿信被杀了!被那家伙杀了耶!”
  “那家伙到底是谁?”
  我又问了一次。我才想哭,我才想叫呢!
  田中害怕地低下头,时田则喃喃地说出一个新闻及报纸上常出现的黑道名称。
  “怎么会?为什么?”
  “不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啊!可是那家伙发现了我们做的事,还说我们敢不经过黑道贩毒,就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田中卷起制服袖子,削瘦的手臂上有着无数的淤青。那个人是怎么把她弄成这个样子的?
  “那家伙说本来不是这样就能了事,不过只要我们交钱,他就不告诉上头的人。”
  我无法相信,这种乡下地方会有黑道组织?我从来没听说过。
  “那个人真的是黑道吗?”
  “阿信也这样讲!说只有一个人太可疑了,一定是假的,还说他要去找对方说清楚。可是阿信却死了,是那家伙杀的,一定是的!”
  “可是,泷埼学长不是病死的吗……?”
  “谁晓得是不是啊!那可是个能操控医院的黑道组织耶!那家伙还笑着说要是我们不准时付钱或报警,就要让我们有一样的下场!”
  不知几时之间,连时田也开始哭了。她们就像得了疟疾一般不断地发抖。喀当喀当,喀当喀当,连椅脚都被抖出了声音。
  她们很害怕,害怕的程度是我无法想像的。可是她们还活着,并没有孤伶伶地被人用菜刀刺死在夜路上,并没有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死在校舍顶楼上。
  “那一哉呢……?又是为什么死的?”
  听了我的问题,时田的肩膀猛然抖了一下。
  “阿修……望月他是负责卖药给北高生的。”
  时田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她的脸完全没动,只有眼泪不停地流。
  “那一天,八月二十八日,我们在车站见面交货,后来回家时阿修遇见村濑,被他看到了里头的毒品。”
  她说他们是碰巧在车站前的Y字路口相遇的。汹涌的人潮之中,通过多向行人穿越道的一哉幻影。我们果然采取了一样的行动。
  “要是村濑说出去,被老师或警察知道了,那家伙不知道会怎么对付我们,所以,所以我们就……”
  “……就只是因为这样?”
  我的喉咙发干,觉得不敢相信。
  “一哉只是看见里面的粉末而已耶!他怎么可能知道那是毒品!怎么可能因为这样就去报警!你们竟然,你们竟然……”
  “村濑跟阿修说……”
  红肿的眼睛看着我。
  “他想跟阿修借那个玩偶给某个人看。”
  啊……!仿佛有个冰冷的物体贴住我的胸口。我想起拉梅儿学姊说过的话,她说一哉想让我看白小鸭。
  “远野,假如村濑跟你说他看到白小鸭,你会怎么做?”
  空气泵浦的声音和带着责备之意的声音。我会怎么做?如果听到白小鸭的消息,我一定会和里绪说,也会和中山说。小鸭联队那么流行,我一定会向所有的朋友宣传,或许也会提到粉末的事和望月的名字,中山一定也会把他和时田的关系告诉大家。到时或许会有人联想到谣言和毒品,发现化学社的所作所为。
  这么说来,是因为我……?
  “可是你们只要装蒜,说是看错了就好了啊!就算我四处宣传,反正又没有实物,大家只会认为我在胡说,哪会有人联想到毒品和谣言……”
  “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怀疑是药物中毒了,白小鸭和毒品的谣言也还没消失,不能让任何人看到毒品!你什么都不知道,才能说得这么简单!你没被打过,没看过阿信的遗容!”
  我想鬼吼鬼叫四字,就是在形容这种声音。田中的叫声响遍整个教具室。
  “是啊!我没看过泷埼信的遗容,我只看过一哉的遗容。”
  待她的余音消失,我开口说道,声音冰冷低沉得不像是自己的。
  时田咬紧嘴唇,田中则像个耍赖的孩子一般猛摇头。
  “不然要怎么办嘛!那是白小鸭耶!你和村濑一定会告诉所有人的啊!万一被警察知道,一定会曝光的,到时候我们……”
  我的心莫名地冰冷,胃袋下方像是沉了条船似的。
  “带着毒品到处乱跑的是你们吧?制作毒品,把毒品放进玩偶里,造成玩偶流行,流行以后还继续使用白小鸭的也全都是你们。可是你们却……杀了一哉?”
  她们捂住脸,点了点头。削瘦的手臂,因吸毒而消瘦的手臂。果然如此,一哉果然是被杀的。我早就猜到了,脚却不住地微微颤抖。我拚命克制着。
  “一哉是怎么被杀的?”
  “只有望月……知道。”
  我望向窗外,想起北高今天举办图游会。望月修一郎也若无其事地参加园游会吗?不知为何,我完全想像不出园游会的光景。
  “你……要去北高吗?”
  她问我,我点了点头。我想知道全部的真相。
  时田打了通电话,大概是打给望月的吧!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要怎么动。
  
  在校门上跳舞的龙虾,摊位传来的咖哩香。茄汁乌龙面已经卖完了。流行音乐社的表演将在下午两点开始。五点半请前往体育馆参加中夜祭。摔角研究社将连续两天举办表演赛。校花选拔开始!满出来的垃圾桶,薄纸做成的粉红色花朵,群聚的制服,笑声。
  踏入北高时,我觉得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天色渐渐晚了,摊位也开始收拾了。我们三个一起朝着武道场前进,谁都没说话。经过文艺社附近的走廊时,我想到了拉梅儿学姊,但还是直接打开了武道场的门。
  “望月……”
  有个男生站在木板地上。
  他长得很高,大概和一哉一样,头发剃得短短的,下巴很细。我对那张略显神经质的脸确实有印象,可是同时又怀疑他上次是这副模样吗?他默默地点头示意,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坚持不看着我。
  “你好。”
  犹豫片刻之后,我只说了这两个字。这个人也杀了我吗?被一个连长相都记不清的人所杀时,我是什么感受?
  望月修一郎默默地背向我。我总觉得他似乎不是真的在眼前。
  “我就是在这里……”
  他打开更衣室的门,看着后面说道:
  “让他吃了药的。我骗他说那是营养食品。”
  他的声音完全不带感情。不知他和一哉说话时是什么样子?他用下巴指了指校舍的方向,我们四个人一起走到外头。
  “当时其他社员都回去了。一哉是社长,总是留到最后。”
  我们沿着走廊折回,走到第二栋,爬上通往顶楼的楼梯。这里和喧闹的第一栋正好成了对比,完全不见人影,周围一片安静,楼梯仿佛是连接着异界一般。
  “等了一阵子,我看他已经开始恍神,就拉着他到顶楼。我本来是想把他推下楼的。”
  我们跨过绳子,打开门,一阵冷风迎面袭来。夕阳低悬在天空中,望月握着生锈的扶手,看着下方;时田和田中从刚才就不发一语。
  “到了顶楼,我等他完全失去意识以后,就把他抬起来,想把他从扶手丢下去。可是人一旦放松了就变得很重,我当时又着急,一直抬不起来。试了好几次以后,我手一滑,他的头撞到地板,接着血扩散开来,我才知道他死了。”
  他淡然地描述一哉的死状。这是我一直想知道的事。我就像是在游泳池里听他说话一般,声音显得好远好远。
  我想吐。
  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有个人把手伸进了我的肚子,徒手翻搅着我的胃。一哉的死,一哉死时的状况,要求他说出来的是我啊!
  一阵天旋地转,混凝土逼近我的眼前。我这才发现自己蹲了下来。
  怎么办?我快吐了,好像有一只大手抓着我的脑袋掹晃一样,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不行,我得听完全部,我得知道一切,我得站起来。一哉他……
  眼前突然有道黑影伸了过来。
  我的体育成绩很烂,田径和垫上运动都不在行;所以这时候我能躲开挥落的木刀,已经近乎奇迹了。
  我连滚带爬地在混凝土地板上翻了一圈,回头一看,六只亮晃晃的眼睛正看着我。
  “远野……对不起。”
  不知几时之间,田中的手上多了把木刀。那是社团练习时用的。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那家伙马上就会来了。”
  她的脸满是泪水,因恐惧而扭曲,瘦削的身躯不停地发抖;但她对我发出的,却是不折不扣的杀意。时田在她的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远野,我们还不想死。你就当作为村濑殉情吧!这样他在那个世界也比较不寂寞。”
  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木刀挥空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我飞身一扑,在地板上滚了一圈。
  我得快点逃走!
  我穿过时田和田中之间,撞开了门,冲下楼梯。
  快逃,快逃!我在干嘛?每次看到悬疑剧场里那些把凶手叫到悬崖边的糊涂侦探,我都还会笑他们笨,现在我居然做出一样的事!
  因为……因为我以为时田是我的朋友啊!
  有东西飞过来砸到了我的头,我滚下楼,眼冒金星,手脚咕咚咕咚地撞击着阶梯。
  我怎么这么天真?他们受人威胁,吸毒,已经杀了一个人。他们杀我时根本不会迟疑,这件事早在〈另一边〉证明过了啊!
  滚到底端的同时,我跳了起来,拔腿就跑。脚上一阵疼痛,但我没时间检查伤势。只要能跑就行了,没骨折就能跑,现在管不了疼痛了,要痛以后再痛。园游会的展览品、鬼屋及咖啡店流过视野,我跑了好久,周围还是不见人影。太阳已经下山,大家是否都前往中夜祭的会场了,总之先躲起来,对手有三个人,我得躲起来。我拚命加速,随便冲进了一间教室。
  “啊……”
  糟了,那个教室的后半部堆满了纸箱。
  我猛然回身,三个人的脚步声渐渐接近。不行,从这里出去会撞个正着,可是后门又被纸箱给堵住了。我扑上前去,想把纸箱弄垮,这才发现脚步声已比想像中的更为逼近。不行,来不及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环顾四周,尽是并排的桌椅。有没有什么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
  啊!走廊旁边,从后面数来的第三个座位上放的是——
  逼近的脚步声,三个人的声音,我没时间犹豫了。我抓起那个东西跑向门口,大步踏向前,在门打开的同时将手中的重物朝着对方挥落。
  锵!飞散的白影,令人不快的触感掠过了我的手。
  随着一声惨叫声,一个按着肩头的人影在地上打滚。是望月。知道打中的不是时田,我微微松了口气。
  后头的两人似乎没料到我会反击,大声尖叫。望月站不起来,满地打滚,或许是骨折了。
  “不要!”
  时田大叫,抓着倒地的望月,田中也一屁股跌坐到地板上。她们就像绷得过紧而断裂的丝线一般。
  立场瞬间颠倒过来了。手拿武器昂然而立的我,以及流着眼泪的女学生。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以为我才是杀人犯。望月似乎已站不起来,只是按着肩头呻吟。我看着他,脑中似乎有烛火在晃动。
  “哼……”
  刚才还想杀我的人,杀了一哉的人,居然这么不堪一击?
  一被黑道威胁就害怕得唯唯诺诺,只敢对付弱小的人,现在一被反击就变成这副德行?
  我默默地举起脚,以分毫之差狠狠地往他眼前踩下。咚!巨大的声音响起。不知现在的我是什么表情?我感觉到动静,抬起脸来一看,时田和田中大声尖叫,退向走廊。她们的脸色比灰暗的走廊还铁青。有什么好怕的?刚才不是还想杀我吗?因为最厉害的被干掉了?缺了一个人就什么事也办不到了?
  ……不如把握这个机会,真的替一哉报仇吧!
  我的脑中开始打起了黑暗的算盘。我一向是个乖孩子,不管这算正当防卫还是防卫过度,应该都成不了重罪。谁教这些人要犯罪?这世上没有比一哉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他们死了也是活该。
  “……让开,我要去报警。”
  我前进一步,她们又动了。
  “滚开!”
  我把手上的东西——紧握的玻璃花瓶砸向地板。
  “要是你们敢逃,我绝不放过你们。我不知道〈那家伙〉是谁,但你们别以为我会比较好说话!”
  在水滴及花朵四散的走廊之上,她们就像人偶似地点了点头。
  我怎么可能下得了手杀人?
  
  一阵音乐传来。
  走出玄关,周围已完全暗了下来。太阳是几时下山的?北高生为了即将展开的中夜祭,大多到体育馆去了;不过或许是离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吧,仍有不少人留在校庭里,喧闹声让我松了口气。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动,全身都在发疼。
  啊……电话。我得向一哉报告,把所有来龙去脉都告诉他。我茫然地按下按键,荧幕上显示出一哉的名字。我看着这个名字几次了?
  接起电话的一哉和精疲力尽的我截然不同,声音显得相当有精神,令我非常安心。
  “猪头绫!”
  当我告诉一哉自己一个人约时田谈判以及被他们追杀的事情之后,果然被骂了。啊,是一哉的怒吼声。
  “对不起,可是……”
  我正要解释,他吐了口气。
  “总之你平安无事吧?绫。”
  “嗯,我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同时却又庆幸着我的平安,令我的歉意再次油然而生。接着我把在南高和顶楼发生的事,还有如何逃走、用花瓶反击的事全都告诉了他。
  “花瓶……有教室放花瓶吗?”
  “你不知道吗?三楼东侧的教室,靠走廊的第三个座位。”
  他突然吐了口气。
  “那是我的座位。”
  “啊……”
  这么一提,花瓶里插了白菊花。
  “原来我们班上的人也替我供了鲜花啊!”
  他落寞地说着。我能明白他的心境。那个下雨的日子,我在生锈的路灯下听见有人为我供奉鲜花时,也有相同的感受。
  “对不起,我把花瓶打破了。”
  “没关系啦!”
  “唉,这么说来,是你救了我啰?”
  我们微微笑了。假如一哉活着,那里就不会有花瓶;但若一哉活着,这些也不会发生了。
  校庭的扩音器宣布中夜祭即将开始,周围谈笑的北高生一齐走向了体育馆。这时我才发现,电话彼端似乎传来了相同的广播声。
  “一哉,你现在人在北高吗?”
  我有点意外。我们约好明天一起去报警,就算今天的园游会是非参加不可的,一哉也不用留到这么晚啊?
  “呃……”
  我只是随口问问,但一哉却结结巴巴。
  “一哉,你该不会……”
  “我约望月出来,因为我想听他亲口解释。”
  “猪头一哉!为什么不说一声就做这么危险的事!”
  “你哪有资格说我啊!”
  呃,也对。虽然身后没人,我却拿着手机回过了头。
  “那望月呢?”
  “还在校舍。我正要去叫警察和保健室老师来。”
  是吗……同样的状况。我们并未互相联系,却采取了完全一样的行动。
  一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八月三十日,时田偷偷从我的书包拿走了月票,望月则埋伏在夜路上等我。
  “这次真的得报警了。”
  听了他的同意声,我迈开脚步。我和一哉应该位于同样的位置。
  “唉,〈那家伙〉到底是谁啊?你觉得他真的是黑道吗?”
  “不,我从没听说过这一带有黑道组织,再说他们说是在校园里被发现贩毒的,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校园里……黑道跑到学校里来?”
  不可能吧!连一般人都很难进学校。
  “你〈那一边〉的望月也没提到〈那家伙〉的名字吗?”
  “嗯,我想他们可能不知道。”
  越来越奇怪了。不是学校的相关人上是无法进入校内的,但假如是相关人士,时田他们应该知道名字才对,更不可能相信他是黑道。
  或许现在想这个问题也没有用。等警方开始调查,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了。我们找出了杀害我们的凶手,但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的只是疲累而已。
  “那待会儿再联络啰!”
  说着,他挂断了电话。我虽然感到落寞,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报警。
  我抬头看了明亮的体育馆一眼。事情就快解决了,但我的心情却很沉重。
  “喂、喂!”
  我阖上手机,正要迈开脚步之际,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回头去看,眼前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
  “教职员办公室在哪里啊?”
  “啊,我不……”
  这个人是谁啊?我正要回答我不知道,却发现我看过这个人。
  “我是头一次来这个学校外送,搞不清楚东南西北。”
  是杉爷爷的二儿子,他常来南高的教职员办公室送便当,没想到也外送到北高来,因为今天是园游会吗?算了,现在没时间管这个。我努力挤出礼貌性微笑,打算闪人。
  “啊……抱歉,我不是北高生,请你找别人问。”
  “没关系啦!”
  杉家次子抓着我的手,大步朝着校舍走去。怎么回事?我开始觉得不对劲。
  “呃,等一下!”
  “这边是正门的玄关吧?校舍的灯几乎都关了,老师是不是都在体育馆啊?”
  温和的口吻,如钢铁一般的手。我有一种强烈的厌恶感,脑中似乎浮现了什么东西,又立刻消失了。
  “抱歉!我有急事!”
  我试图抽手逃走,但手腕被他紧紧抓住,动弹不得。
  不知不觉间,我被他拉到了校舍的玄关前。周围不见人影,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怎么回事?脑中的警铃哔哔作响,身体却动弹不得,手也抽不出来。不知何故,我的喉咙发干,完全发不出声音。
  无人的玄关一片漆黑,莫名地冰冷。眼前的男人一面拉着我,一面喃喃说道:
  “起先我是在送便当的时候,看到有学生拿着我哥工厂做的非卖品玩偶。”
  “咦……”
  “我以为是偷来的,拿来打开一看,吓了一大跳。呃,你叫远野绫是吧?”
  我打了个冷颤。背对我的男人继续说道:
  “哦,我叫杉山浩二。你们学校的人每天跟我订便当,却不知道我的姓名,只叫我便当店老板。”
  他的背影仿佛突然膨胀了。平时送便当时戴着的帽子及夹克现在都没穿在身上。
  我的脑里浮现中山的脸庞。当我喃喃说着:“老师今天是叫外送便当啊?”她是这么回我的:“这种事谁知道啊?”常来南高,老师都认识,但学生不认得的人。
  “你……你该不会就是……”
  在无人的走廊上,杉山浩二依然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却回过头来不怀好意地笑了。
  “泷埼真的是病死的。我不过轻轻一推,他就掉到喷水池里去了。我只是想吓吓他嘛!看来我不该压着他的头连灌他好几口水。”
  我觉得毛骨悚然。时田她们害怕的表情和身上的伤痕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
  就是这家伙——
  田中在顶楼是怎么说的,那家伙马上就会来了。时田是打电话给谁?当时她用的是不是敬语?被抓住的手臂直冒冷汗,但我却抽不出手来。成年男人的臂力很大,光是手腕就有我的一.五倍粗;要是被这只手一打,我的颧骨一定会碎掉,鼻子也会被打扁。大概没两下就会被打死吧?
  “你真的是黑道?”
  我从紧绷的喉咙中硬挤出声音来。浩二哈哈大笑,让我觉得好可旧。生存本能告诉我不能反抗这个男人。
  “怎么可能?这么讲他们才会乖乖交钱嘛!那间学校里都是些认真好学的乖宝宝,竟然这么拚命去做那种掏出钱来就能轻易买到的毒品,真让我佩服啊!”
  “钱……你为什么需要钱?是因为便当店的生意不好吗?”
  他的笑声突然停止了。
  “唉!我的店有破到让高中女生担心的地步吗?当然不是。就算生活不成问题,钱永远不嫌多啊!这可是名言。”
  他又开始大笑,笑容清楚地浮现于黑暗之中。
  是吗?原来还没结束。我在手臂受制的状态之下如此想着。杀了我,杀了一哉的人是望月;不过促使他这么做的是恐惧,是这家伙带来的恐惧。
  “凶手……我终于找到你了。”
  “啊?”
  我的左手滑入口袋之中,指尖碰到了从生物教具室带走的原子笔。我抓起原子笔,高高举起,将笔尖狠狠戳进他的手背。
  “哇啊!”
  “我不饶你!绝对不饶你!”
  趁着他的手稍微放松,我硬生生地抽出自己的手臂,采取了和嘴上完全相反的行动,拔腿就跑。只要到了外头就有人,只要求救,就是我赢了。
  我的脚自然而然地朝着文艺社办的方向前进,那附近有个通往外头的门,只要我冲出去大声呼救,一定会有人赶来。我跑过贴满宣传单和海报的走廊,扑向通往户外的门。
  锁起来了!
  “为什么?”
  转动门把的手因汗水而打滑。为什么?刚才我们才经过这里进入武道场的啊!因为入夜了?因为中夜祭开始了?我拚命环顾四周。文艺社办的另一边是死路。折回去……不行,会撞上那家伙。我迟疑了一瞬间,跑上楼梯。光是第二栋就有两座楼梯,和其他校舍的加起来就有六座,再加上安全梯,只要从其他楼梯下楼逃跑,一定可以避开那家伙。
  每当我踩上一阶,刚才硬抽出的手臂就开始发疼,或许是伤到了关节。二楼,还不安全。三楼的话,既可往上,也可往下逃。可是三楼的构造是什么样子?我一面气喘吁吁地往上跑,一面打电话给一哉。第一道铃声还没响完,电话就被接起来了,那一头传来的是急促的喘息及焦急的声音。
  “绫!”
  “一哉!你现在在干嘛?”
  “被人追杀!”
  果然如此——!
  “猪头一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那你又在跑什么?”
  “我也被人追杀啊!”
  “猪头绫!”
  猛跳的心脏,发疼的肺部。我弯过楼梯间的平台,爬了十二阶楼梯,到了三楼!
  “你现在在哪里?”
  “穿过走廊的二年四班凡尔赛咖啡馆前!”
  “真巧,我也是!”
  我穿过二年三班的行星什锦烧店,旁边正好是浮现于黑暗之中的玛莉皇后像。
  “一哉!前面有安全梯!”
  “啊,那个……”
  我用力抓住门把,换来的却只是空洞的喀嚓声。
  “锁起来了,因为怕学生跳楼。”
  “既然要锁,不如一开始就别盖安全梯!”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我跑向西侧的走廊。夜晚的校舍,晦暗的园游会装饰,走廊仿佛透视图法般看不到尽头。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觉得像在一座无尽的迷宫里奔跑。远方传来脚步声,是追兵的脚步声。我的手好痛,跑得七零八落。我从没想过手对跑步有这么重要。
  “新馆没有班级,安全梯应该没上锁。”
  我点了点头,转换方向,一面奔跑一面在脑中描绘着校舍的形状。只要继续往前,弯过那个转角直走,通往新馆的走廊就——没有?
  “为什么——?”
  “啊,对喔!三楼和新馆不相连。”
  “为什么啊!”
  “这是全体北高生长久以来的疑问。”
  不会有疑问才怪!我一面跑,一面转头往后看。我没听错,脚步声越来越接近了。我没减速,直接在死路前转了弯,皮鞋鞋底和地板摩擦,发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声响。万事拜托了,春田牌!
  通往第二栋的走廊两侧只有窗户。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为什么跑得那么快啊?
  我猛然一惊,停下脚步。前方也有脚步声,是谁?
  “是望月吗……?”
  怎么会?我还以为他已经不能动了,难道他又来追杀我们?我急得冒了满脖子的汗水。这样会被前后夹攻。窗户,下面是中庭。我回头瞄了一眼,还不见浩二的身影。我灵机一动。
  “一哉,跳吧!”
  “啊?”
  我打开面向中庭的窗户。果然有!
  “我们跳下去,不然会被前后夹攻的!”
  “等一下,慢着,这里是三楼耶!跳下去不死也重伤!”
  “听我的就对了!要从靠中庭、第一栋数来的第三个窗户跳,别搞错了!”
  “可是我有惧高症,惧高症耶!”
  “别往下看就好了!相信我!”
  我没能拯救〈这一边〉的一哉,不知道为此后悔了多少次。这一次我一定要救他,一定要保护他。
  脚步声从两侧渐渐逼近,没时间了,我扶住窗缘。
  “别跳太远,朝着正下方落下就行了。跳吧!”
  同时起跳!
  我在半空中往下看,下方是铺得扎扎实实的厚垫,是摔角研究社的。世界的差异还不大,一界一定也有这些厚垫。
  “一哉!”
  随着一道冲击,世界转了一圈。我从肺部呼出口气,爬出厚垫,将手机放到耳边。
  “呜……”
  “你没事吧?”
  “我认真考虑要买个蓝芽耳机。”
  一哉,跳的时候不能把手机放在耳边啦!
  我抬起脸来。很遗憾,两个中庭出口都被摊位给挡住了;不过校舍入口是开的,只要沿着走廊直走,马上就能到玄关,到时就安全……
  “绫!看上面!”
  听了一哉急迫的声音,我抬头往上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那家伙的脚正跨在走廊边的窗户上,他打算从三楼跳下来?
  趁他落地的瞬间制服他……我办不到,不过一哉应该可以。我正要对一哉这么说,却听见电话彼端传来了轻微的呻吟。
  “呜!”
  听起来很痛苦。难道一哉——
  “你受伤了?”
  是着地的位置偏了吗?该不会……该不会一界没有铺厚垫吧?
  “不……我没事。我们进校舍,往玄关跑。”
  我点了点头,开始奔跑,可是电话彼端的声音显得越来越痛苦。他没事吧?
  我也是浑身上下都发疼。手痛,脚痛,汗流浃背,心脏猛跳。玄关好远,真的好远。四周都是上了锁的特别教室,接连出现的教室标示牌教人为之气结。
  “呜!”
  “一哉!躲起来!我们躲起来,等他们经过!”
  一哉的喘息声听来非常痛苦,说不定他根本跑不动了。讨厌,从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一样令我如此痛切地感受到我们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就算一哉身负濒死的重伤,只要他的声音装得精神饱满,我就无法察觉。
  “你继续逃吧!玄阐就快到了。”
  “不要!我才不要!”
  我无法动弹。那家伙从三楼跳下来了,再不快一点他就来了。
  “理科教室!理科教室应该没锁!”
  我依书冲进了旁边的门。
  理科教室布置得像个咖啡厅,黑色的桌子上盖着方格桌巾,八○年代风格的墙壁上挂着唱片。“烧杯咖啡 一百圆”。窗户呢?啊!可恶,被纸箱做成的墙堵住了。从纸箱上的假窗射入的路灯光线照耀着几可乱真的音乐点唱机。
  “那里面可以躲人。”
  我惊讶地打量首乐点唱机。它看起来就和真的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哪里有入口。
  “下面。”
  我依言真蹲下一看,原来机体上沿着海报线有个切痕。我往上扳开,爬了进去,里面刚好可勉强容纳一个人。令人惊讶的是,原来这竟是纸箱做成的。
  在我完全爬进里头并关上入口的同时,教室的门喀啦一声被打开了。我胆颤心惊,屏住呼吸,缩起身子。那家伙来了,神啊,请保佑我们别被他发现。
  来回踱步声和时而夹杂的咒骂声回响于理科教室之中。这个纸箱又窄又不牢固,要是被发现就真的无路可逃了。一想到这里,我的胃就开始紧缩,时间漫长得犹如永远一般。
  不久后,一道大大的咂嘴声响起;或许是死心了吧,他打开另一侧的门,走出了教室。
  但我们依然留在原地没动。不知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等到四周全无动静以后,一哉提议报警。
  “可是我好怕,不敢出去。”
  虽然知道离校外只剩一点距离,但一旦躲进了箱子里,就不敢再离开了。我总觉得那家伙就在外面等着,无论我再怎么偷偷摸摸地爬出来,都会被他发现。
  “再说你跑不动了吧?”
  “我们用不着出去。我们手上拿的是什么?”
  ……是手机.对啊!可以打一一○啊!
  我们暂且挂断电话,立刻报警。我按住跳个不停的胸口,尽可能压低声音,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通话途中,我一直担心那家伙的脸会不会突然从纸箱缝隙间探进来;等到讲完电话,我已经满身大汗。
  来电显示灯亮了,我连忙接起电话。
  “你报警了吗?”
  “嗯。”
  “明知那家伙要是还在附近的话就糟了,但电话没接通,就是觉得不安心。”
  嗯,我懂。我们要是没通电话,就等于互不存在。
  我们将手机维持在通话状态,放在耳边,不发一语,默默地等着警察到来。
  纸箱的缝隙射入了些微的光线,纸和颜料的独特臭味扑鼻而来。
  这里就像天文台,我和一哉坐在一人份的位子上,在同样的地方看着同样的东西。箱中的南十字星。
  “就算是地球的另一侧,也还到得了啊!”
  一哉喃喃自语,我无言以对,只说:“马上就结束了。”
  警察马上会到,杉山浩二也会被捕;只要知道他根本不是黑道,时田他们应该也会站出来指证的。
  只要在这里屏息以待,就能替一哉报仇了。
  “啊……来了!是警察!”
  一哉小声但高兴地说。电话彼端隐约传来熟悉的警笛声。他吐了口气,呼唤我的名字。
  “走廊上有一堆脚步声接近,已经没事了。你〈那一边〉呢?”
  〈这一边〉还没有任何声音。不过我们是同时报警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那我先走一步了,在警察来之前,你可别动喔!”
  说完,一哉又略带腼腆地笑了。
  “其实我刚才肩膀好像脱臼了。”
  “咦咦?你为什么不说啊!猪头!”
  我轻声怒斥,这会儿他哈哈笑了起来。
  “我怕你担心嘛!不过现在就可以说了。”
  唔……
  “对不起,是跳楼的时候受的伤吗?”
  “不,是和望月打斗的时候。”
  “真是的,都怪你不和我商量就自己跑去谈判。”
  “抱歉、抱歉。不过我赢了啊!我替你报仇了。”
  一哉的声音带着笑意。声音是笑着的,但人呢?
  那声音和一切发生之前,他对我提起“我们的副社长”时一样轻快。
  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我又该作何表情?
  唯独现在,我很庆幸我们看不见彼此的样子。
  窸窸窣窣爬出纸箱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吐了口大气的声音。两道声音都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模糊了。
  “一哉……”
  “唔?”
  “太好了。”
  “嗯。那我先挂电话啰!”
  手机似乎离开了一哉的嘴边,听到远远传来他呼唤警察声音:“在这里!”接着,通话便切断了。




  第六章 永远
  
  躲在纸箱里,我尽可能地缩紧身子。警笛声还没响起,在警察赶来之前最好别大意。不过……啊,太好了,一哉得救了。
  透过电话传来的确实是巡逻车的声音,那家伙一定会被捕的,一哉安全了。我松了口气。我的体温把周围变暖了些。
  缝隙透着微弱的光线。刚才我还怕那家伙从缝隙往里窥探,不过现在却觉得这道光令我安心许多。
  我静静地倚在墙边,静待巡逻车的訾笛声响起。沉静的空气,附近没有半点声音,只有远处传来了音乐,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中夜祭已经开始了吗?
  或许是一曲结束了吧,音乐中断,随即再度响起,但成了另一首不同的歌曲。还没听到警笛声。我在黑暗中开始焦急起来。为什么?我们明明是同时报警的啊!我已经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为什么警察没来?
  啊……
  我这才想起原因,捏紧了手心。是塞车,中山引起的车祸造成0界半个城市的交通瘫痪,警车也过不来。这下子不知道警察何时才能赶来了。
  该怎么办?我窥探四周。是不是该自己逃出这里比较好?附近感觉不到人的气息,趁现在……不行,我好怕,我总觉得等我一爬出去抬起头来,就会看见那家伙站在面前,我不敢动。还是要在这里等到天亮?明天也是园游会,到了早上,就会有北高生来了。
  这也不行,我不敢独自在学校待上一整晚。可是……
  “远野?”
  我的心脏猛然缩起,差点叫出声来。
  “你在吧?”
  不远处有道声音又呼唤了我的名字一次,是时田的声音。
  “刚才对不起,我们是一时糊涂。”
  沙哑的声音喃喃地在黑暗中回响。我没回答也没动,但她仍然继续说话:
  “已经没事了,刚才警察从后门来,那家伙逃跑了。你可以出来了。”
  真的吗……?汗水弄湿了捏紧的掌心。我还是没回答,隔着纸箱传来微微的沙沙声。
  “对不起。对不……你一定不相信我的话吧?我们真的是一时糊涂。我知道就算道歉你也不会原谅我们,可是……”
  听着她的抽泣声,我的怒气又渐浙涌了上来。这又不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以为哭泣就能得到原谅吗?
  “对不起。”她又小声地道了一次歉后,就再也没出声了。时间又经过片刻,但连呜咽声也听不见。怎么了?死心到其他教室去了吗?
  我耐不住沉默,弯下身子,从入门微微地探出头来,窥探四周的情形。
  “你果然在这里。”
  杉山浩二站在眼前。
  嘎!喉咙发出了怪声。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这里?隔着两眼炯炯有神的浩二,可看见一脸害怕的时田站在后头。我上当了。这么想的瞬间,我的眼前冒出了金星。
  “呜!”
  就像是被人硬生生地将空气挤出肺部一般,我滚到了地板上。我挨揍了。在我认知到这一点之前,我已经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逃跑。一阵天旋地转,我这才发现自己的体力所剩不多。手臂好痛,肩膀好痛,腰、脚和脑袋都好痛,血管就像被捆紧了一样在全身四处脉动,空气也拒绝进入喉咙。
  脚步声渐渐逼近。怎么办?怎么办?我左思右想,却什么也想不出来。玄关在哪边?这里是几楼?
  见到《女子更衣室》的标示,我便立刻冲进里面。因为那时的我脑海浮现了一个愚蠢至极的念头——男人不能进《女子更衣室》。
  等我关上门猛省过来,已经太迟了。这里是个死胡同,连窗户都开在天花板附近,除了二十个并排的铁柜以外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这么做没有用,还是冲进了靠里侧的一个铁柜里。细长的铁柜顶多只能容纳一个女生。我刚从内侧把铁门关上,更衣室的门就开了。
  “躲在哪里!”
  随着一道怒吼声,最外侧的铁柜被粗鲁地打开。下一个,又下一个,喀当喀当的开门声越来越近,每当声音一响起,围住我的铁箱就跟着振动。
  被发现只是时间的问题。不行,没救了。我好想哭。那家伙的眼神好恐怖,手臂好恐怖。我只想逃,逃到哪里都可以。一哉,救我,快来救我!
  我好想听一哉的声音。电话,不行,我只要一出声,就会被那家伙发现我在这里。可是,可是……
  
  救命 女子更衣室 有人要杀我
  
  我不顾一切地打着简讯。此时的我一心求救,已经完全忘了要是这么做,或许会切断两个世界的联系。
  “求求你住手!”
  时田的叫声响了起来,开门的声音停止了。
  “远野并没做错什么,拜托你不要,不要再……”
  后半变为抽泣,不成言语。下一瞬间响起的是金属撞击声及她的惨叫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时田没再出声,取而代之的是啧的一声。
  铿!附近的铁柜开了,下一个就是我旁边的铁柜,振动大得直教我担心薄薄的铁板是否会变形。我的心脏猛然紧缩。
  接下来一定是这个铁柜,怎么办?我一定会被发现的。
  门一打开就冲出去,用身体冲撞他?我办得到吗?啊,早知道我就别当幽灵社员,好好参加合气道社的练习。我明明知道合气道可以防身的。
  铿!门被粗鲁地打开,炫目的光线黥得我睁不开眼。
  “噫!”
  完全没有行动的时间。他揪住我的头发,用力把我拉出来。
  “臭小鬼!”
  日光灯下,我的侧脑受到一阵冲击,整个人撞上了铁柜。他压着我的额头,我的骨头结结实实地抵着金属。逼近眼前的浩二脸孔呈现暗红色,教人毛骨悚然;点点黑色胡渣看起来极为可怕。
  不行,没救了。成年男人的手臂,从骨头粗细就已经和我完全不同,我要怎么对抗?不可能赢的。
  他抓起我的头,这会儿是后脑撞击铁柜,铁板凹了进去。亮晃晃的眼睛。我的脑袋因痛苦而昏昏沉沉,视野之中开始出现莫名其妙的银线。
  我在〈这一边〉也会被杀吗?死了以后会变成怎样?我能到一哉身边去吗?还是我们连上的天堂都不一样?我不要,绝对不要,可是我动弹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
  凌厉的声音响彻四周。
  是谁……?手电筒的光线太过耀眼,我看不清来人的脸。
  “放开她!”
  一哉……?
  门口的人影留着一头长发,穿着一袭长裙。
  “拉梅儿学姊……”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拉梅儿学姊——叶月丽华站在敞开的门口,目不转睛地直瞪着杉山浩二。
  浩二没动,依然压着我的头,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女高中生。
  “我叫你放手,你没听见吗?还是太蠢听不懂?”
  这句话激怒了浩二,他松开手,没看软倒在地的我一眼,粗鲁地抓住学姊的手臂。
  下一瞬间,他飞起来了。
  就像魔法一样,看来有八十公斤重的浩二宛若CG动画似的在空中转了一圈,接着重重地撞上铁柜。
  匡匡匡!铁柜起了回音。回音沉静下来以后,我依然动弹不得。我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也不敢相信浩二居然就这么倒地不起了。
  “你没事吧?远野绫。”
  直到拉梅儿学姊对我说话,才解开了我的束缚。
  “呃……刚才那是……?”
  “怎么?村濑没跟你说过?”
  “咦?呃……”
  “我是他社团的学姊。”
  啊……原来如此。我一直觉得奇怪,一哉上高中前和拉梅儿学姊并不熟,为何上了高中以后会这么景仰她?原来拉梅儿学姊是合气道社的学姊啊!
  我看了被狠狠摔开的杉山浩二一眼,吐了口气。
  “这个人不要紧吧?”
  “谁知道?今天是我第一次对人实际出招。”
  我战战兢兢地看着浩二的脸,他似乎已经昏过去了,不过还有呼吸。我松了口气,却又觉得自己为了这种人的平安而安心是件怪事。
  时田也倒在拉梅儿学姊的附近,大概是被浩二打昏的。她的脸颊一片红肿,不过似乎没有其他外伤。
  “望月呢……?”
  “应该在二年级的教室,他肩膀受伤,好像不能动。”
  我回答以后才觉得奇怪,惊讶地抬起头来,只见拉梅儿学姊满脸歉意地垂着眼。
  “你认识望月……”
  “他也是我的学弟,我当然认得他。”
  “那……”
  “对,那天想上顶楼的是望月,在餐厅打电话给我的也是他。我早觉得他的样子看起来怪怪的,没想到……抱歉,瞒着你。”
  我静静地摇了摇头。拉梅儿学姊曾提醒我别冲动,是我不听劝告,怎么能怪她?拉梅儿学姊一面伸手拉我起来,一面竖起耳朵。
  “有警笛声,是警察?”
  “啊,对,我刚才报过警。”
  “哦!”
  她没再多问。她已经知道一切了吗?为什么会刚好在这里出现?我说出我的疑问,她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你还问我?不是你发的简讯吗?”
  “咦……?”
  拉梅儿学姊拿出一只银色的手机,和之前她用的不同,是放在书包里的另一只。看了画面,我倒抽了一口气。
  救命 女子更衣室 有人要杀我
  上头显示的确确实实是我傅的简讯。
  “这只手机是一哉的……?”
  “对,是村濑的手机。”
  拉梅儿学姊啪一声阖上手机,足球队的手机吊饰在她手边微微地晃动。拿着球的绿色兔子,这是一哉支持的球队。
  “暑假快结束时,那个笨蛋把手机放在文艺社办里忘了带走。我本来想还他,没想到却发生了那种事。原来手机还没解约啊!”
  “那你是看到简讯才……”
  这封简讯在0界的手机里,是否代表没传到一界去?还是分成两封传送?
  我这才猛省过来。我得联络一哉,他现在一定在担心我。我向拉梅儿学姊说了一声,急忙拿出自己的手机。
  一按下拨出键,周围便响起了帕海贝尔的卡农。这是一哉最喜欢的曲子。一哉的手机在拉梅儿学姊的手中闪烁着。
  “对不起,请你别接。”
  原来如此,电话也会打到那只手机去啊!静静流动的旋律。一哉曾说他把我的来电铃声设为这首曲子,这样就能常听见。我将手机放在耳边,一面回忆,一面等着一哉接电话。
  可是他并未接听。我的两只耳朵分别听着一再重复的铃声与旋律,不知等了多久,我才猛省过来,战战兢兢地看着拉梅儿学姊的脸。
  “呃……之前那支电话接到过我的来电吗……?”
  “没有。我一直放在书包里,如果响起来应该会发现。”
  我的脚边突然转暗。啊!是吗?果然如此。
  我早就有预感了,早就猜到也许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刚才传了简讯?或许不是。假如真如一哉所言,我们的世界之所以相连,是为了让我们找出杀害彼此的凶手——
  浩二与时田倒在地上。警察不久之后就会赶来现场,他们也会被逮捕,而这就意味着一切的结束。
  这次世界真的完全一分为二了。
  “怎么了?你脸色发青耶!”
  拉梅儿学姊看着我的脸。警笛声越来越大,警察来了。
  她一脸不可思议,但我实在无心说明。警察一来,我就得做笔录吧?可是我根本没这种气力,光是想像就快昏倒了。
  “拉梅儿学姊,我不想见警察……”
  她有点错愕。是啊!是我报的警,哪能这么任性?
  “好,你现在开始不舒服吧!”
  咦……?
  我抬起脸来,她淘气地笑着。
  “我送你就医,事情的经过就在路上说吧!”
  我们两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拉梅儿学姊什么话都没说。她刚才说要在路上听我说明事情的经过,或许只是替我找台阶下而已。我心里很感激,却连个谢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摇摇晃晃地跟在她身后。
  警察应该已经抵达女子更衣室了吧!拉梅儿学姊将浩二五花大绑,又把毒品放在一旁,只要警方调查,就会立刻查出那家伙及化学社所做的事,也会发现一哉并非死于意外。可是……
  那又怎么样?
  无论怎么做,一哉都不会回来了。既然他不会回来,结果还不是一样?我到底在做什么?一哉说过这么做毫无意义,无济于事;当时我觉得自己明白,觉得即使如此还是要找出凶手,结果什么都没了。这就是我想要的吗?才不是。
  可是,一切都结束了。
  灯号转为红色,机车经过眼前。
  “拉梅儿学姊……”
  “唔……?”
  “电话……”
  一哉的声音,和一哉共度的时光,全都……
  “电话打不通了。”
  我不过是要传达如此简单的事实,喉咙却痛苦得像是快报废了。摇摇晃晃的脚步不时感受到柏油路面的坚硬。原来我的脚是连着身体的啊!
  拉梅儿学姊只说了声“哦”,又或许她其实什么也没说。
  路口的车辆交互往来,大楼墙上的荧幕播放着秋季大衣广告。液晶荧幕中舞动的橘色落叶和那个未能给一哉看就被拆掉的看板是同一种颜色,更让我明白夏天早已结束了。
  就像那天一哉所说的一样,这一个月全是没有意义的吗?
  那一天,一哉要我罢手,他说希望我能幸福。
  幸福,我应该是幸福的——能够再一次听见无缘再会的人说话,能够帮助那个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与力量去保护心爱的人。能和一哉一起从走廊跳下楼,我应该是幸福的,即使再怎么痛。
  是啊!我还送出了礼物。本来一切早该在八月结束的。最重要的是,我邂逅了一个光是听到声音就能让我感到幸福的人……虽然无缘见到他。
  “一哉在〈那一边〉会过得幸福快乐吧?”
  我只是自言自语,但拉梅儿学姊却回过头来。
  “一哉让望月这个好朋友受了伤,还让他被警方逮捕,之后媒体应该会一窝蜂地找上门来……”
  我无法陪在他身旁,也无法说话安慰他。
  “没问题的。”
  拉梅儿学姊拍拍我的头。我抬起头来,看到一双温柔的眼睛望着我。
  “一界也有我这个人吧?假如村濑那个笨蛋垂头丧气,我就送他一脚,才不给他沮丧的机会呢!”
  她的声音充满自信,我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
  “对喔!〈那一边〉的拉梅儿学姊能陪着一哉啊!”
  “是啊!真令人羡慕,好想和她交换。”
  见了她耸肩长叹的夸张举动,我笑出声来了。见状,拉梅儿学姊也哈哈大笑。灯号变绿了好几回,但我们依然停在原地,继续笑着。
  我漠然地看着穿过路口彼端的红光。
  “警察该怎么办?”
  “应访没关系吧?反正他们会到你家找你。”
  对喔!我有留下姓名,警察没找到我们,应该会找上门来。
  我回过头。现在就算去找警察,我也没有足够的气力说明案情,更无法谈一哉的事。我想到了明天应该也一样。
  “下次一起去扫墓吧!”
  拉梅儿学姊突然说道,我抬起头来看着她。在车灯的照耀之下,拉梅儿学姊又笑了。
  “也得向那小子报告一下啊!”
  见了她的笑容,我泪水盈眶。啊!为什么我居然忘得一干二净?
  “是啊!”
  打从守灵的那一天以来,我从未去见〈这一边〉的一哉。
  〈这一边〉的一哉,与我住在同一个世界的一,。现在仍独自长眠的一哉。或许我是不愿承认他死了吧!嘴上说要为他报仇,其实却一直逃避着他。
  “拉梅儿学姊……”
  “唔?”
  “我今天可以哭吗?明天我就会打起精神来的。”
  她将长发拨到一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必限定在今天吧?想哭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哭啊!”
  灯号开始闪烁。我握紧手机代替回答。
  是啊!明天也可以哭,后天也可以哭。
  只要有一天这支电话再度响起的时候,我能笑着说话就好。
  不过现在的我,还无法将这个决心说出口。




  终章 于是结束 也许是开始
  
  绣球花开了,梅雨季节的晴空一片蔚蓝。
  我走下巴士,看着手里的伞,露出苦笑。
  “这把伞是多带的。”
  这是我去年买的淡蓝色雨伞。
  “有什么关系?说不定回程会下雨啊!”
  拉梅儿学姊剪了头短发,戴着帽子的她眯起眼睛仰望天空。我拿好小小的花束及雨伞,与她并肩走在熟悉的柏油路上。
  自那天以来,已经过了近一年,日子称不上安稳;要问我是否后悔自己的选择,我的确后悔了,非常后悔。那件事在整个社会掀起了一阵大风波,有好几个人被捕,好几个人转学,学校也受恶名所累,今年报考的学生少了许多,有些学长姊的大学甄试甚至因此受了影响。
  虽然我还没自虐到把这一切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也不认为应该放任他们逍遥法外,但引发这些状况的导火线毕竟是我,有时总不免消沉起来。
  不过,有的也不尽是后悔。
  “看来今年的夏天也会很热。”
  拉梅儿学姊一面望着步道旁的小溪,一面打了个小呵欠。
  水面反射着日光,波光粼粼。早上的雨积成的水洼上笼罩着热气。
  在老旧的民宅转弯,爬上石阶步行片刻,就是一哉的墓了。
  我和拉梅儿学姊每个月都会一起来祭拜一次,在路上分享近况,然后回家。
  “你大学要怎么办?”
  爬上细长的石阶,拉梅儿学姊问道。
  “我决定升学。导师也说只要我这个夏天拚命用功,秋天能再突破自己的极限,应该就没问题了。”
  “……这不能叫没问题吧?”
  我在树荫之下的折返点停下来喘口气,拉梅儿学姊追过了我。
  “你开始用功啦?”
  我点头,点了头以后又开始爬上阶梯。直到去年都还别着红色小鸭的包包旁,有只绿色兔子摇晃着。
  在那之后,我颓废了好一阵子。
  该做的事很多,但我却动也动不了。我的心仿佛和一哉一起消失了。
  不过,只要活着,时间就会解决一切。
  有对我展露笑容的里绪、依旧是老样子的中山,还有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拉梅儿学姊。
  到了石阶的尽头,我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回头一看,市容尽收眼底。天空的高和大地的辽阔教人目眩,我有种快要倒转过来的感觉。
  “我常在想,墓地怎么不选在矮一点的地方?这样祭拜也比较方便啊!”
  “对了,一哉怕高,为什么他的墓地偏要选在这么高的地方?”
  “嗯……说得也是喔?”
  略微湿润的空间里,墓碑排排并列。
  刻着村濑家三字的大理石位于最底端,是个能清楚看见市景的位置。一想到这里这么高,墓中的一哉或许正浑身发抖,我的嘴角便忍不住浮现微笑。
  “我去提水和拿扫帚。”
  我原想说让我来,但拉梅儿学姊制止了我,转身走向一旁的小路。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我独自站在墓地里环顾四周,不知该做什么。对了,趁现在把旧花丢掉吧!体积较大的垃圾没有扫帚也能处理。
  橡树的枝头在风中微微摇曳。我站在黑色墓碑之前,有点紧张地小声说了句抱歉,伸手拿起枯萎的花朵。
  “唔,这种花果然一下子就枯了。”
  我对着无言的墓碑说话。啊!旁边有好多落叶。下过雨就是这样。“我把叶子清掉喔!”说完,我又自然而然地继续说道:
  “一哉,我决定考大学了。”
  我知道不会有回应,但话却接二连三地脱口而出。
  “之前也跟你提过吧?是那间我从以前就一直很想上的大学。我和老师讨论过了,他说现在开始用功应该没问题。”
  树上掉下了一颗果实,三片叶子。
  “对了,你还记得我那两个朋友吗?叫齐木里绪的那个本来放弃升学了,不过现在决定努力争取奖学金;另一个朋友居然说她毕业以后要当漫画家。她完全不像是要当漫画家的人,所以我听了大吃一惊。”
  把较大的叶片清掉以后,整个墓立刻变得焕然一新。这是因为常有人来扫墓,我想应该是一哉的父母吧!
  “对了,拉梅儿学姊说她要升合气道三段了,好厉害喔!十几岁能升到三段的人不多吧?不过她说现在道场里的人处得很不好,每天搞得乌烟瘴气的。就是东京那个道场,你以前也跟我说过……”
  我笑了。一哉说的话,我八成全都还记得。
  “还有,一哉……”
  鸟儿在天空中翱翔。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能独自来祭墓,花了半年的时间才不再流泪。
  我到现在还是会想,那一个月间的电话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有人说是幻听,我也没办法反驳。
  
  “我好喜欢你。”
  
  风吹得橡树沙沙作响。
  包包里的手机似乎响了。
  
  
  
  
  后记
  
  我现在还记得初次阅读高畑京一郎大师的《タイム·リ-プ》时那种震撼。
  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我相当沉迷于那些极富魅力的角色,但最令我钦佩的这是文章内容。
  字字珠玑。
  每一段文字都连接得极为漂亮,宛如一台精密的机械;那种震惊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只看过红砖塔的人突然见识到艾菲尔铁塔一样,让我读着读着再也坐不住,最后竟在房里一面踱步,一面阅读。
  当时我曾想:有一天我也要写一部这样的作品——不过实际上我并未动笔。
  杰出的作品往往能激发新手的创作欲,再不然便是彻底打击新手的信心,让他失去所有干劲。毫无疑问地,这部作品属于后者。
  时光飞逝,转眼间过了十年。我常写些拙劣的小说自娱,不过内容尽是奇幻及冒险类,至于“校园”、“推理”、“科幻”及“恋爱”,我是一步也无法靠近。
  直到去年,我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写得出来。
  于是我一鼓作气,坐在电脑之前,运用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笔法写作。
  写出来的东西果然拙劣不堪,教我没脸宣称是受了大师的影响;不过我仍竭尽全力推敲琢磨,一边想着:“如果能进入决赛,让大师看到这部作品,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一面将完成的原稿放入信封中。
  回过神来,我人就在这里了。
  ……这是真的吗?
  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置信。稿也润完了,颁奖典礼也参加过了,但在过了数天后的今日,我仍然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劳师动众的整人游戏,用来惩罚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不,我知道自己没时间发愣。既然得了奖,就不能让大家失望,必须努力校稿,好让尚未谋面的读者们更满意这部作品。
  没错,加油吧!私底下的工作也到了一年中最忙的时期,哪有时间发愣呢?啊!可是这真的好像一场梦!
  我想感谢的人有许多。各位评审委员、编辑、替我加油打气的家人、大学社团的伙伴、长年阅读我所写小说的朋友、成为登场人物原型的朋友、替我绘制精美插画的越岛はぐ老师(我敢打包票,一定有人因为封面而买这本小说),还有陪我一起作设定,帮我润稿,时而鼓励我,时而斥责我,在我陷入瓶颈时充当出气包,在我得奖时替我高兴的T君,以及现在拿着这本小说的各位读者。
  在此,我谨以誓言代替感谢。我一定会努力写作,写出不让各位失望的作品。
  啊,我想还是说出来好了。有话想说时必须把握机会嘛——
  谢谢大家!
  祝大家幸福快乐。
  也希望我有一天能够筑起那么美丽的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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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xzxa698 王爵
感謝錄入
懸疑氛圍營造很棒
吸毒犯一律死刑

5 年前 0 回復

刻印 子爵
不管是恋爱还是悬疑都欠一把火的作品。正常来说男主消失的结局应该会让人难过,然而看的时候只有一种事情终于解决的解脱感。比起对话进行推理,实际上推动剧情的还是冒有风险的行动。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冒险”的成分似乎多了一些。
虽然前面说了一些缺点,但是这部作品的风格比较清新、整体感也不错。而且女主角虽然懦弱但是挺可爱。假使喜欢看校园剧的人的话可以看一下。最后,比起人生赢家的拉梅儿学姐,我更想知道那个阻止了最终BOSS的妹子到底怎么样了。

10 年前 0 回復

livekrad 王爵
本帖最后由 livekrad 于 2012-1-19 15:24 编辑


原以为是恋爱小说,没想到比较偏重推理部分,

绫所在的零界里,一哉在顶楼摔倒死去
一哉在的一界里,绫被不名人士所杀死

同一个事件,发展出不同的两个结果,互相平行的两个世界,奇迹似的靠着绫与一哉的手机微弱的连系着。

故事虽然在恋爱部分稍嫌薄弱,但在推理部分还不错,在看似平常的对话与日常中,往往埋了不少解谜的关键,所以看到后面谜团慢慢解开时,会有原来如此的念头。

不过在看到白色小鸭时,就猜想到可能是未上色的未成品,没想到结果是报废的瑕疵品,但小鸭头可扭下藏东西加上白色的外形,藏得是毒品这方面倒是不让人意外,只是没想到前面中山买感冒药这部分就是一个小线索。

有趣的地方在于因为有两个世界,所以两人可靠手机来了解彼此熟悉的事物,像是一哉进入绫的家中拿日记就是由绫来引导,以及绫在北高遇险时就由一哉指引藏身处。还有解密码锁那段也很有意思,可尝试错误的地方多了一倍的机会,开锁机率从37升到67,这种想法是我所没料到的。

美中不足的就是结尾虽然绫与一哉各自为对方报了仇,但也断绝了连络,两个世界不再相通,自己所处的世界对方又早已死亡,看得颇有淡淡的哀伤。
...

12 年前 0 回復

johappy00 子爵
还以为有什么阴谋 结果真是平行世界 不错的小品

13 年前 0 回復

koo 騎士
直接看,难道有秒速5cm的感觉,有下载就下。

14 年前 0 回復

寂靜之夜 勳爵
之前看到介紹就還蠻感興趣的  
懸疑 又帶戀愛的成分
很特別的故事設定
還蠻值得一看的小說

14 年前 0 回復

月下流麗 王爵
本帖最后由 月下流麗 于 2010-5-20 22:05 编辑


插画美,剧情棒
名为恋人,内容却是悬疑,很神奇的一部小说
在我看来,此书的悬疑成分不是很重,疑悬得太低
因为有学姐这个BT角色,在中段就给读者很大提示,虽然最后的boss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也没带来什么震惊
对比来说,感情成分就显得很重
两人因为担心彼此而互相责备,一面阻止对方一面做着相同的傻事,女主对手机的重度依赖(明明可以用来报警却只想到能和对方联络)
平行世界的设定也创造出别样的浪漫,没有送出的月票夹变成情侣款,测试密码时双倍的成功机会,以及最后两人相同的逃跑路线,都很让人羡慕。
虽然注定无法见面,但是知道世界上曾经存在一个这么了解自己的人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14 年前 0 回復

zeroblox 子爵
构思很独特呢。在第一章麦当劳那儿,那种“在不同的世界仍在一起”的感觉很揪心啊。

14 年前 0 回復

bbr123 平民
平行世界这一题材用在非日常中感觉非常有趣,但植入日常故事就得有点悲伤啊。。。。。。不过我好喜欢学姐这个角色,因为我觉得她不仅是一个提供线索的人,还是缓冲男女主角之间的感情上的悲伤的一个重要角色。

14 年前 0 回復

moonNight 子爵
剧情很能勾住人啊,一口气看完了,感谢录入

14 年前 0 回復

SAYA 騎士
不行了如此纯真的眼神,云淡风轻的上色,细腻单纯的面容……虽然我是冲着书名来的,可是插画把我俘虏了

14 年前 0 回復

KnightBLACK 騎士
感谢LZ,这本小说真的是挺不错的。即使不好,也是清新的。

14 年前 0 回復

小G 伯爵
上一年已经注意到这本小说了!
但当时没有人翻译!~
现在终于有人接坑了!

14 年前 0 回復

shinzhize 王爵
應該是好作品,推理小說比較有意思,可讀性高

14 年前 0 回復

枫铃 侯爵
看名字,还以为是爱情悲剧……谁知道是推理的,稍稍有点失望的说……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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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
狂奔 皇帝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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