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之女王与烙印之子 2[杉井光][台/简][伪娘,敢跟太子党抢王女]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5-5 00:1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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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之女王与烙印之子 2
  作者:杉井光
  插画:夕仁
  译者:陆怡帆

  克里斯在一场激战中打倒了柯尼勒斯大公,
  阻止了他和女王之间的婚礼,之后又过了半个月,
  米娜娃的妹妹一一圣王国的托宣女王-希尔维雅身边
  出现一名美少年守护骑士-朱力欧。
  在王宫之中,总是没有人可以信任、
  始终孤立无援的希尔维雅在朱力欧率直的谈吐之中
  渐渐冰释了她封闭的心灵。
  另一方面,札卡利亚公王千金-弗兰契丝嘉为了夺回大教堂,
  决定亲自率领千余人的银卵骑士团团员出征。
  然而,在激烈的战事之中,
  克里斯身上的烙印等不及新月之日便又露出了嗜血的猿牙——
  一部由少年少女挺身对抗紊乱命运的王道奇幻故事第二集展开!

  杉井光
  1978年生于东京。以『火目の巫女』一作夺得第十二届电击大赏银赏后出道。代表作计有『离别的钢琴奏鸣曲(全4集)』、『神的记事本(13)』、『闲狼作家是美少女妖怪?12)』、『とㄑらファミリア!13)』(一迅社)等等。
  HPNEET TEEN
  http://www.d3.dion.ne.jp/~hikaru_s/nvs/

  Illustration
  夕仁
  曾于电玩游戏公司任职美术设计,离职后转而成为自由美术工作者。代表作有『静野さんとこの苍绯(电击文库)』、『螺旋の国3ドリル(HJ文库)』、『死神ナッツと绝交デイズ(MF文库J)』、『Another Time Another Leaf镜の中の探侦(负责游戏角色设定)』等等。
  HPPLASTIC GIRL
  http://p-girl.sakura.ne.jp/

  ——我要永远待在这里!
  To stay here.
  ——我要永远待在妳的身边……
  And never to leave her side.
  ——就算我非得和自身的野兽去拼斗,我也必须如此。
  I dare to fight the beast in me.
  因为有道声音在呼唤我。
  Because I hear the voices calling me.



  朱力欧
  GIULIO
  「微臣是您的守护骑士。就算牺牲一切,臣也要守护您,希尔维雅陛下。」
  I am a guardian knight.I will protct you no matter what I may have to sacrifice.

  希尔维雅
  SILVIA
  「请直呼我的名字。我允许你这么做。」
  You may call me SILVIA,You have my permission.













  CONTNTS

  1.染血的托宣
  2.白蔷薇骑士
  3.大主教
  4.虚伪女王
  5.波澜之间
  6.波澜之下
  7.波澜之末
  8.死者的呼唤
  9.冥王之印
  10.来袭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5-5 00:00 编辑


  1.染血的托宣

  男子左手抱着一名裹着布的婴孩。
  婴孩刚长出的稀疏发丝,像是出生时染上了鲜血般红艳。她睁开眼,在迎向生平第一道光芒的同时,望向这里。
  男子将婴孩环抱在胸前,染血的右手握着匕首,映出了烛光。鲜血流过刀柄的羽翼纹饰,不断滴落。米娜娃躺着,仰望这片景象——这一刻,她才察觉……
  (那是我的血……)
  瞬间,胸口的剧痛让她意识到石砖地的冰冷,和鲜血流淌的热度。
  米娜娃咬紧牙关,试图从痛楚的意识中挣脱。
  (这场死亡并不是现实!
  托宣——这是女王血脉蕴含的力量,能让米娜娃看见未来。眼前的景象只是这股力量的其中一次体现罢了。
  米娜娃想喊叫,但无声的黑暗却只轻微晃动着。她咽下喉间涌出的鲜血,剧痛穿透她全身骨髓折磨着她。
  她用仅存的力气撑住地板,勉强抬头,望向男子怀里的婴儿。
  (那头发……)
  (是我的小孩吗?不会吧……)
  (那么、那么……这个托宣是……)
  男子缓步走向米娜娃,踏过血泊,发出了黏腻浊重的脚步声。他弯下腰,探头靠近明亮的烛光。
  (是谁!
  (是谁成为我的丈夫,还杀了我——)
  火光照亮的面容,让米娜娃全身冻结。
  那张脸不论在梦里,还是现实中,米娜娃都非常熟悉——他有一头比暗夜更深的黑发、冰雪般的肌肤。在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残留着泪痕,像是幻影般十分地不真实。
  (——克里斯……)
  (不会吧,为什么克里斯会……)
  (骗人!这不是真的!
  米娜娃无声嘶喊着,黑暗中的血泊微微震颤。
  克里斯抱着婴儿,将脸贴近米娜娃,手中的匕首掉落,坠入血泊。他伸手握住米娜娃的手。
  (这不是真的——这样的未来……)
  (克里斯是我的丈夫?
  (够了,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不要为我哭泣——)

  ※

  「——够了!
  米娜娃吶喊着,冲破了弥漫着血腥味的黑暗,猛然起身。被褥刷的一声从她的肩膀滑落,现实中干冷的空气接触到肌肤,让她不禁寒颤。窗缝间筛落一道细细的月光,将床铺划成了两半。
  「……米娜娃,你没事吧?
  耳畔传来声音,米娜娃颤了一下。她转头,梦中那位少年的脸庞就在眼前。
  少年的视线不经意地飘到米娜娃胸口,瞬间脸颊泛红,别开目光。米娜娃赶紧低头察看,凌乱的睡衣领口露出血色红润的肌肤。她急忙拉起被子遮掩。
  「你……你……」米娜娃语气充满责备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什么为什么?因为妳的梦呓听来很痛苦呀……」
  「这是我的房间耶,你为什么可以——」



  米娜娃咽下颤抖的声音。她的意识清醒了,也想起了这里是哪里。
  半个月前,银卵骑士团挟女王为人质,好不容易从一场攻城战脱身。他们在圣王国数万大军的追击下,安全逃回札卡立耶斯戈。但弗兰契丝嘉下令部队维持编制,全员留在军营待命。
  这是因为圣王国军囤驻在圣卡立昂,银卵骑士团必须保持戒备。这也是第一次部队回到札卡立耶斯戈,却一天假也没有放。
  在平时,米娜娃都会在城堡的房间就寝。但这次她得跟其它男士兵们一起睡在军营——克里斯跟吉尔伯特的房间就在她隔壁。
  「是我去找他过来的啦,对不起嘛……」
  床铺的另一侧传来声音,米娜娃转头,看见一位大眼睛的褐发女孩正探头过来。
  「宝拉,妳也太鸡婆了吧!
  「可是妳不是说,要是发现妳又喊痛了,就要尽快赶过来吗?」克里斯说。
  「啊……」
  米娜娃感到双颊一阵灼热。
  「……妳……又梦到什么了吗?
  克里斯问。米娜娃垂下眼帘。
  她确实做了梦,是被克里斯杀死的预知梦,梦中的克里斯抱着婴孩。拥有燃烧般红发的女婴,那是圣王族女性的特征。
  「米娜娃,妳是不是又梦到被谁杀了呀?」克里斯问。
  「你闭嘴!」米娜娃忍不住推开克里斯的头。「你、你给我出去!
  克里斯困惑的脸蒙上阴霾。
  「该不会……又是我吧?
  「你少啰唆,出去就对了,这可是女人的寝室耶!
  「妳虽然这么说,可是我的手被妳抓得这么紧……」
  克里斯说完,米娜娃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正紧握着克里斯的手。她气得涨红了脸,粗鲁地甩开手,「你、你少误会了,我、我只是……好了啦!你快出去啦!
  「蜜娜,妳这样对克里斯有点……」
  「宝拉也一起出去啦!
  米娜娃边喊着,边拉起被子蒙住头。在那两个脚步声犹豫不决地走出房门后,米娜娃仍旧感觉全身发热。
  (为什么克里斯会抱着我的孩子……)
  虽然米娜娃从小就逃离王城,没有受过女王的栽培教育,但她知道,那个梦正是一个女王最重要的托宣。
  (那把短剑……跟杀死母亲的短剑一样……)
  为什么会是克里斯——托宣女王的丈夫理应从固定的血脉、三大公家的当主中挑选才对……不,不只是这个问题。米娜娃终于留意到更重要的事,一阵灼热从脸颊传到了耳根。
  (这、这是代表我跟克里斯会有……小孩吗……)
  她在棉被里猛踢着双脚,拚命想摆脱『夫妇间夜生活』的想象画面,完全不顾大腿上未愈的伤口仍隐隐作痛。
  「……是,蜜娜的样子有点奇怪……我想她大概又梦到什么了……」
  透过被子,米娜娃听到宝拉的声音又回来了。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
  「喂,蜜娜,妳又不是蛤蜊——怎么啦?
  米娜娃搓了搓绋红的双颊,将被子拉开一道细缝。她看见了蜂蜜色的长发,和黎明前海水颜色的眼眸,赶紧翻身背对着她。
  「……没事啦。」米娜娃说。
  她知道弗兰契丝嘉察觉有问题,先转身避开她。听到了弗兰契丝嘉的叹息,米娜娃知道她正兴致勃勃地想要追根究底。
  「宝拉,妳回避一下——还有,不可以在门外偷听喔!
  「我、我才不会偷听呢!
  啪哒啪哒的脚步声跑出房间,接着是木门关上的声音,之后房里只剩一片寂静。
  弗兰契丝嘉猛然掀开被子,米娜娃气得转头挺身想找她理论,弗兰契丝嘉却先一步在床前低头跪下,金色的发尾垂到了地板上。
  「陛下,臣来给您问安了。」
  「……我不是叫妳不准再这么做了吗。」
  「反正陛下很少有机会跟臣独处,就请陛下偶尔也享受一下臣子的礼仪吧。」
  弗兰契丝嘉抬起头,露出坏心眼的微笑。
  米娜娃虽然逃离了王位,但她终究是个女王。公爵家的人是她的臣下,弗兰契丝嘉只是遵照礼仪行事。但米娜娃知道,她其实在消遣自己,想到这点她就生气。
  「陛下,您怎么了吗?您如果不愿意跟身为骑士团长的微臣说,就当作一个人在对家具自言自语吧。毕竟臣就像您身边的桌椅一样,是为了服侍您而存在的。」
  「……什么椅子、桌子的,我从没把妳当成这种东西。」
  米娜娃别开眼,双臂交抱。
  「再说,我一直都在麻烦你们……虽然态度上没有表现出来,不过我可是很感谢妳的。」
  「真的吗?微臣好高兴!」弗兰契丝嘉合起双手,露出和一般女孩一样可爱的笑容。「那陛下可以把心里的话跟我说吗?
  「呜、呜……」
  米娜娃从床边垂下双脚摆动着,不知该怎么办。
  其实她一直对弗兰契丝嘉怀着歉意。因为自己很多事情都没有告诉过她。像是克里斯的事情,还有关于野兽烙印的事也是。即使弗兰契丝嘉觉得自己应该要知道,用尽各种手段旁敲侧击,但她始终没有要米娜娃把事情说清楚,她觉得现在还不急着这么做。因此,米娜娃犹豫了。她不知道该不该自己告诉弗兰契丝嘉——为了双方的信赖关系……
  「那我就回到团长对团员的身分问吧,蜜娜。」弗兰契丝嘉很快地转换语气。「妳真是个麻烦的家伙。看来我不用命令的方式妳是不会说了,妳不听话,我就让妳跟克里斯睡同一间房啰。」
  「妳——我、我已经要说了嘛,但这惩罚是怎么回事呀!
  「妳要是不说,我就跟大家讲:妳不说是因为想跟克里斯一起睡。」
  「弗兰——!
  米娜娃的红发像是火焰般竖起来。她激动地跳下床,冲到弗兰契丝嘉面前。
  「妳从实招来不就没事了——好了,快点说吧。」
  米娜娃坐回床上,揪起棉被一角,对着弗兰契丝嘉发出狼嚎般生气的低吼。弗兰契丝嘉摆明要捉弄她,米娜娃就算对她发飙,恐怕也只是浪费时间。
  即使这样,米娜娃仍想表示一下反抗,她转身背对弗兰契丝嘉,双手抱膝坐在床上。
  避开了年轻骑士团长那明艳的、猛禽般的视线之后,米娜娃发现,似乎可以轻松地说出心里的话。
  「……我梦见了托宣预言。」
  她感觉到背后的弗兰契丝嘉非常惊讶。
  之前,米娜娃从未说过『托宣』这个词;她不愿想起身为女王的身分,更不想将这种痛苦和屈辱,当成是杜克神的恩赐。
  但是这个梦,除了『托宣』,没有更适合的词汇可以称呼。
  令人惊讶的是,弗兰契丝嘉已经察觉到了。
  「妳梦见父亲了吗?
  米娜娃叹了口气。站在她身后的,就是这么厉害的女人。幸好弗兰契丝嘉不是敌人,她想。在犹豫了一段时间后,米娜娃回话:
  「……对,不过……还有……」话说了一半,她却再度沉默。
  「是克里斯吗?
  米娜娃以龙卷风般的气势猛然转身,床铺发出了巨大的轧轧声。
  「妳、妳为什么——」她扑向弗兰契丝嘉,抓住她的双臂猛力摇撼:「妳为什么连这个都知道!
  「妳的反应很明显呀;如果是别人,妳会说出对方名字,或者说不知道那人是谁,对吧?妳的握力真的可以掐死一头牛耶,请不要掐这么紧好吗?
  「啊、啊……」
  米娜娃害羞得全身发烫,手一松弗兰契丝嘉咻的一声就挣脱了。
  她有气无力地坐回床上,弗兰契丝嘉跟着坐到她身边。穿着无袖睡衣的两人肩并肩,肌肤微微轻触。
  「我听很多人说,柯尼勒斯大公的额头和手背上,有某种纹样。」弗兰契丝嘉说。
  米娜娃握紧了膝上的拳头。
  在圣卡立昂攻城战中,米娜娃和克里斯、还有其它搭乘破城槌的突击队员们,曾经与柯尼勒斯大公交战,亲眼目睹他的力量。在柯尼勒斯使用妖剑、操纵傀儡时,他的手背浮现出刻印的光芒。
  「真是难以相信,克里斯竟然跟王配侯有关联。」弗兰契丝嘉说道。
  「听柯尼勒斯说话的口气,似乎早就知道克里斯的事。」米娜娃说。
  「对呀,这两人的共通点……第一就是烙印了吧。」
  被诅咒的烙印;幸运的烙印……柯尼勒斯知道这两种烙印的渊源。如果作为女王夫婿的人必须拥有这种刻印,那么克里斯……
  「克里斯到底是什么来历呀……蜜娜,妳有听说吗?
  米娜娃垂下目光,暧昧地摇摇头——或者说是点头,连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响应——不过,米娜娃觉得不能再沉默了,她把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了弗兰契丝嘉……
  吞噬命运之兽的事;克里斯过去所经历的……被诅咒的命运的事……
  弗兰契丝嘉听完,语气依然没变,「所以妳才一直没把事情告诉我呀。」她抬头望向天花板,轻呼一口气,「没想到我竟然养了一头吃人幸运的野兽呢。」
  「妳不会……把克里斯赶出去吧……」米娜娃越过肩膀望着弗兰契丝嘉,畏缩地问。
  「不会啦。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可爱的亲卫队员呢。妳跟克里斯也太胆小了吧,这种小事都不敢跟我说。」
  「才不是什么小事呢!这诅咒可能会把大家都卷进来呀……」
  「妳确定吗?
  米娜娃张开嘴,呆望着骑士团长美丽的双眼。
  「克里斯真的会把所有人的命运吃掉吗?妳有确认过吗?没有吧?
  「——可是之前他……」
  「他可是跟在我身边整整一个月了呢,有发生什么事吗?
  「那是因为我阻止他了!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弗兰契丝嘉意味深长地笑了。
  「克里斯的事,妳知道的不多吧?妳也不知道他身上为什么有烙印,对不对?
  米娜娃点点头。她想大概连克里斯自己也不知道吧。但如果克里斯知道却没告诉她……米娜娃想到这里就觉得一肚子火。
  弗兰契丝嘉故意叹了一口气。
  「真悲哀呀,要是预见的是生产时的疼痛就好了。」
  「……妳!」米娜娃忍不住抓住弗兰契丝嘉的肩膀,「妳在想什么啦!
  「圣王国为了让女王生下拥有托宣能力的后代,而必须将女王杀死不是吗?
  米娜娃呆了一下——弗兰契丝嘉说的没错。米娜娃从没想过真有人会往这方面猜想。
  托宣女王代代都不容易受孕,这条血脉因为只能生出女儿,家系也无法壮大。因此,圣王国以最令人忌惮的方式,来维系这条血脉——女王的夫婿必须在女王留下后代,确认托宣之力得以传承后,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
  托宣女王只能预知自己即将遭遇的危险,因此能够预见未来杀死自己的丈夫,究竟是什么人。
  「生产时也很痛嘛,妳没办法预知这种痛楚吗?要是可以的话,妳跟克里斯也会觉得幸福吧?」弗兰契丝嘉说。
  「妳妳妳——妳在说什么啦!什么幸福呀!
  「不就是两人住在一起养儿育女的幸福啰?
  「妳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米娜娃气得脑充血,忍不住大叫:「克里斯是——是因为我要他吃掉我的死兆,所以让他跟在身边!才不是因为我想跟他在一起咧!
  「真的吗?」弗兰契丝嘉转过来,直视着她。
  「我干嘛没事说谎呀!」米娜娃别开头。
  「这样的话……」弗兰契丝嘉贴近米娜娃耳边,小声地问:「如果他没有烙印,妳没有托宣之力——克里斯不留在妳身边也没关系啰?
  米娜娃呆望着弗兰契丝嘉,脑中回荡着她的话——如果有一天,她和克里斯可以挣脱束缚彼此的命运,结果会如何呢?
  「这……这种假设……」米娜娃的声音梗在喉中,好不容易才吐出来。「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不,应该说我根本无法想象。」
  从米娜娃出生以来,就背负着这种力量。她完全没办法想象,『要是没有这种力量』会是什么情况。但弗兰契丝嘉听完之后笑道:
  「不知道呀……可是,我觉得这就是妳的答案啦。」
  「妳在说什么啦?
  「没有啊。」弗兰契丝嘉嗤嗤笑着,把手放在米娜娃的肩膀上,站了起来。
  「既然克里斯可以吃掉妳的死兆,那么他应该有办法扭曲刚刚这个托宣,不是吗?
  「嗯……嗯……」
  「那妳就好好把事情告诉他嘛。」
  澄澈的声音中,米娜娃抬头望着弗兰契丝嘉诚挚的笑容,那副坏心眼的表情早已消散。
  (我知道呀……我知道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克里斯,可是……)
  (可是这么做,我就必须……把克里斯变成我丈夫……还有小孩的事……一起……告诉他了……)
  该用什么态度跟他说呢?米娜娃也不知道,实在很难决定。
  留下垂着头的米娜娃,弗兰契丝嘉走出房间。但她忽然在门前停下脚步,喃喃地说:「……不知道希尔维雅殿下,是不是也预见同样的托宣。」
  米哪娃掹然惊觉。
  (对呀!我都没想过这件事——不过确实有可能!
  之前,米娜娃曾预见被克里斯杀死的托宣。后来听说,似乎连顶替自己坐上王位的妹妹-希尔维雅也梦到同样的托宣。那么现在……
  (要成为希尔维雅丈夫的柯尼勒斯已经死了,她现在应该会再预见新的托宣。这样揣测很合理。)
  这表示,克里斯将代替柯尼勒斯,成为新的女王招婿。但为什么会是克里斯呢……
  弗兰契丝嘉的脚步声已经走出房间。走廊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原来是克里斯正在询问米娜娃的情况。米娜娃急忙关上门,然后回到床上抱着膝盖。
  (为什么……为什么是克里斯……)
  (如果希尔维雅也预见了同样的托宣……)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她闭上眼,一抹红色在眼底的黑暗中飘荡。
  那是婴孩的眼睛,还有泪水盈眶的克里斯……
  (为什么我跟克里斯必须以这么残酷的方式相遇——如果我们以别的方式相识,或是有一天能够摆脱命运……)
  果真如此会怎样呢……米娜娃并不知道,但她的胸口却悸动着。
  (……他——克里斯对我来说,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一段鲜明的记忆浮现在她混乱的思绪中。
她想起那个时刻,克里斯紧握住她手心的温度。

  2.白蔷薇骑士

  圣都内王城西北方有座宫殿叫翡翠宫。它位于高耸的城郭,俯视着供给圣都用水的塔雷米雅湖,这是王城中最古老的建筑。每到夕阳映照湖面的时刻,城墙上的青苔就犹如燃烧般染成美艳的红色,这正是翡翠宫命名的由来。
  这里比最神圣的女王寝宫更加静谧,平时鲜少有人出入。近年来,更只有即将步入老年的王配侯-格雷烈斯会来造访。
  但这天,却有另一个人跟随着格雷烈斯来到这里。他们在回廊左边的一扇白木门前停下。
  「还在休息的样子,我们先到旁边等一下吧。」格雷烈斯对随行者说,两人一同走进白木门前一座宽敞的露台。
  这里布置成一座空中花园,正迎接着五彩缤纷的春天。园内繁花似锦、小鸟鸣唱,松鼠在掩映的枝叶间嬉戏。眺望栏外,城内繁华的街道与湖畔苍郁的森林都能尽收眼底。
  「这里视野不错吧?」他回头问身边的年轻人道。
  「是!
  年轻人脸上浮现自然的微笑,宛若少女般秀气;及肩的银白长发束在颈后,露出形状漂亮的耳朵。他穿着骑士的正式礼服,披肩上缀着纯白的蔷薇徽章——这是白蔷薇骑士的证明,全圣王国军只有不到十人获得这项荣誉。



  「如此美丽的城市、如此美丽的国家,我会誓死用生命守护她。」他说。
  格雷烈斯叹口气,心想,这年轻骑士难道不能多赞叹一下眼前的美景吗?
  「朱力欧,你那种什么都扯上骑士义务的习惯最好改一下。至少在眺望美景时,把身上的配剑给忘掉吧。」
  年轻的骑士-朱力欧脸色变得凝重道:「臣认为,为了守护国家和平献上生命,才能符合蔷薇章的典范。」
  「整个国家不可能只靠你一人保护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岗位。今天开始,你将担任这座翡翠宫的守卫,你只要专心维护这座城的安宁就好了。」
  「臣了解了。」朱力欧恢复开朗的模样,声音宏亮地回话。
  这人真能做好这份工作吗……格雷烈斯有点哭笑不得地想着。但对于这份工作的必备要素,朱力欧却近乎满分。他剑术超群,对国家忠诚坚贞;他年轻,因而未被任何势力染指,这是非常必要的条件。而他少女般的美貌,更彷佛是为了这个任务所量身订做的。
  但他过于纯真的性格,却令人觉得不安。
  「待会儿要谒见陛下。陛下年事已高,身体多少有些病痛……」
  格雷烈斯审慎的口吻,像是为信封盖上蜡印一般,让朱力欧也显得有些紧张。
  这座王城中,会被称为陛下的只有两人:一位是住在寝宫里的女王希尔维雅,另一位则幽居在这座翡翠宫中足不出户。
  「不过陛下长年隐居在这里,难免会觉得无聊。除了照顾陛下起居的仆人之外,就只有我陪陛下谈天。他见到你,一时高兴可能会有说不完的话,你会吃不消的。所以你待会儿报告完公事就赶快回避,不要在陛下面前久留。」
  「臣明白了。」朱力欧低头领命,接着抬起视线,「……臣听说,陛下是格雷烈斯殿下的兄长。照理来说,陛下应该也还年轻,会成天待在这座翡翠宫中,是身体有恙吗?
  这种不知分寸的好奇心还真是年轻特有的表现呢……格雷烈斯心想。这位年轻骑士近乎愚忠的忠诚,跟他这种好奇心非常不协调,令人不禁莞尔。朱力欧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但这也加深了格雷烈斯对他的不信任。
  这个职务必须具备即使身陷泥沼,也能闭眼执行的强韧意志。但格雷烈斯并不认为少年拥有这能力。
  「陛下年事不高,身体也安然无恙。但他为什么寸步不离这座宫殿,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而且看到什么也不能表现得惊讶。」
  格雷烈斯说完,转头望着走廊方向。白木门内刚走出两名少年,看到格雷烈斯旋即恭敬行礼,然后朝走廊左侧走去。
  侍从出来了。看来太王已准备好接见他们。
  「我们走吧。」
  格雷烈斯说完,正跨步往走廊方向,却看到朱力欧不知为何仍站在原地不动。
  「……怎么了?」格雷烈斯问。
  「殿下,抱歉……有一只松鼠……」
  朱力欧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望着格雷烈斯,让他忍不住皱眉——松鼠?
  「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朱力欧的披肩里不知何时钻进了一只松鼠,蓬松的尾巴就垂在披肩外。格雷烈斯手上的拐杖差点滑了出去。
  「请殿下稍后,臣小心把牠移开,不要吵醒牠。」
  朱力欧试着维持身体平衡,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松鼠。
  「蠢才!不过是只松鼠罢了,快把牠赶走!
  「可是殿下,您说过微臣的工作就是要维护这座宫殿的安宁。这只松鼠也是宫殿里的一份子,不也该享有安宁的生活吗?
  格雷烈斯哑口无言。朱力欧弯腰,轻轻将松鼠放回树荫下。格雷烈斯不禁觉得这个动作很可爱,猛然回神,才觉得这副景象让人恼火。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天真也该有个限度吧!
  (……这家伙果然不适合这个职务吗?
  不过,现在也不能拉着朱力欧就这么离开。他已经没力气训斥朱力欧了,转身直接迈向走廊。身后传来朱力欧慌忙跟上的脚步声。格雷烈斯推开白木门,门内飘出一缕甘甜的香气。
  这是一间宽敞的寝室。门边两侧各摆了一具高脚桌,桌上堆满古籍,像是守卫般伫立着。在烛台微光的环绕下,一张附有篷顶的大床放在隆起的高台上,四周厚重的紫色纱帐密不透风地盖住了整张床铺。
  「格雷烈斯参见太王陛下——」
  格雷烈斯恭敬地低下头,正要往下说,却被纱帐内的声音制止:
  「好了,格雷烈斯,冗长的问候就免了——后面那个人快把名字报上来吧。」
  格雷烈斯带着纠结的表情噤口,回过头去。而站在他身后的那名年轻骑士却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没有动静——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吗……格雷烈斯带着一贯的悲观心理思索着——是因为太王——女王之父的睡房太过杂乱了吗?还是被连光也透不进去的纱帐让他觉得惊讶呢……
  不,是太王的声音把朱力欧吓到了。太王作为格雷烈斯的兄长,理应年过五十。但这声音实在太过年轻,听来标本剠侮是少年的声音。
  「别慌,朕不知道格雷烈斯对你说了些什么,不过朕只是身体怕太阳晒而已。朕看得见你,也听得见你的声音。」
  格雷烈斯瞟了朱力欧一眼。这名年轻的白蔷薇骑士努力不让自己惊讶的表情外显,同时上前跨了一步,「……微臣是赛尔维地方的下级贵族——葛齐欧-杰米尼亚尼的儿子,臣名唤朱力欧。」
  「这朕已经从格雷烈斯那里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不过听说杰米尼亚尼教养孩子的方式非常有趣。」太王这句话说得低着头的朱力欧脸颊还有耳根子都染上了些许的红润色泽。「听说你原本是被当作神婢养大的是吗?」这句话听来更带有丝毫不假修饰的愉悦反应。
  「是,家父自幼便要微臣将志向摆在成为一名内宫总管这个方向。」
  但朱力欧回话的方式不仅没有丝毫惧色,亦没有表现出羞愧的模样。这话听得纱帐里头忍不住传来一阵笑声。格雷烈斯听了朱力欧奇异的儿时经历也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反应。
  朱力欧的父亲,葛齐欧-杰米尼亚尼是个下级贵族。他的脑子里没有其它东西,一心只想要出人头地,但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加上长年未能得子,让他在抑郁之中精神似乎受到了什么创伤。年过四十之后好不容易盼得了一子,但看着自己的儿子样貌愈长愈像个可爱的女孩,葛齐欧终于崩溃了。
  然而,若要飞黄腾达,在整个圣王国中最靠近女王身边的大位其实不需要男孩也可以坐得上去——即是成为神婢们的总管,内宫总司……葛齐欧脑中冒出了这样的主意,于是乎将朱力欧当成女儿,以神学为中心将他抚养长大。
  但最令人感到震惊的是,他这样的意图完全没有被拆穿,朱力欧就这么在十二岁时考进了上信院,成功以神婢身分入了王宫。
  察觉到朱力欧其实是个男儿身的并非神婢,也非神官或同窗的女孩们,而是凑巧在当时被招进宫里来的一名知名剑士——在内宫这么一片花丛之中,朱力欧必须隐藏自己的身分,小心不要引人注目,但他『隐藏气息』的方式却被这名剑士给留意到了。
  这样的邂逅对朱力欧来说是非常幸运的。因为他若是继续以女儿身爬到了一定层级的高度,却在那时候才被揭穿,问题肯定非同小可。但那名剑士在答应成为王宫剑术顾问的同时,也把朱力欧纳入了自己门下。
  朱力欧自此收起了教典,拾起了剑;他脱下神婢的衣服而换上了铠甲。不过数年,他便把这名剑士身上的一切所学给融会贯通地记下来了。
  而现在的他以骑士身分被王室授与了白蔷薇勋章,攀上了这个国家另一个领域中的顶点。
  原本他的父亲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的,却反而患了心病,住进深山里的疗养院被与世隔绝了起来。而朱力欧虽然经历了这么一段荒唐的大半辈子,却也因为有过这样的遭遇,而接下了现在这个翡翠宫护卫的职务。若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是个步履骑士之道一路爬上来的正统骑士身分,恐怕就进不了这道门了吧。
  「朱力欧,你今后将部属于骑士团的一份子,直接由朕指挥,没有异议吧。」太王透过纱帐说。
  「是,这是微臣无上的光荣!
  「不过你表面上的职务会是女王身边的守护骑士喔。」
  「女王陛下的守护骑士?」朱力欧听了脸上露出鲜明的喜色。
  「对!」太王充满生气的声音却在这时候沉了下来:「但是包含今天在内,你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绝不能对外透露;若是让朕听到什么风声,朕会要你们一家人直系旁系全都人头落地。」
  这句话重得让朱力欧听了也不免微微皱起了一张脸——事实上,关于这点格雷烈斯也始终觉得非常苦恼。一方面他不知道到底该告诉一介骑士多少关于这里的事情。然而,若是不告诉他够多的信息,面对榭萝妮希卡内宫总司的刺探,朱力欧恐怕又没办法应付……但太王接下来的发言却让格雷烈斯一张脸顿时失去了血色。
  「对了,你不知道吧,这一代的女王其实有两个人。」
  「陛下!」格雷烈斯禁不住向着床台这边凑了过来。
  「你不要插嘴。不把事情告诉他,他怎么能做好自己的职务?
  格雷烈斯咽了一口气,但只能退开了——不过话说回来,太王说得没错……格雷烈斯即便内心可以理解,但仍掩不住一张仓皇的表情窥视着朱力欧的反应。
  「……陛下的意思是……」
  「朕所生的女儿是一对姐妹。而这对姐妹同样都继承了杜克神的托宣之力。」
  「怎么会有这种事——」
  「姐姐叫做米娜娃,她自己对于继承女王之位的义务极为厌恶,因此自幼便逃离了王城。现在人在札卡利亚骑士团里面;你如果上过战场,应该也听过她的名字,她就是那个『战场上洒盐的死神』。」
  朱力欧忍不住咽了一口气,「……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米娜娃陛下……」
  「女王肩上的责任就是这么沉重。」太王没让朱力欧把话给问完。「不过杜克神的托宣之力大部分是留在米娜娃身上。所以其实原本应该是由她来继承王座的。至于希尔维雅,她身上的托宣之力较弱,而且现在还拒绝吐露托宣预书,不肯开口说话了。」
  格雷烈斯打消了插嘴的念头。而这时候的朱力欧,他光明的未来也恐怕要消失了。因为听到了这些内幕,这名年轻的骑士肯定是无法再走回正常的人生了。
  「也因为这样的状况,内宫里的那些小人们也就乘势而起了。那些神官长期常驻于内宫,她们可以解释托宣;就算希尔维雅不肯说话,她们还是可以从希尔维雅身上得到某种程度的托宣预言。而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就挟着这些托宣预言,对朕,还有对向来领导着整个圣王国的三大大公家宣示自己在内宫的主权。不过现在内宫的神宫团里面,有许多你在上信院时的同窗……这样你该做些什么,能够了解了吧?
  格雷烈斯窥视朱力欧苍白的脸庞——他的脸上写满了懊悔。懊悔自己来到这个地方,懊悔自己身上被强加上了这般严苛的工作。如今这个坦率而满怀着忠诚的少年,竟要成为神官、神婢和女王之间的间谍。要是他打从一开始就循骑士的正道,堂堂正正地作为一名骑士,今天就不会碰到这种事了。但现在的他已经知道太多内幕,不能不从了……格雷烈斯带着一丝丝怜悯的心情别开了视线。
  「臣听不懂。」
  朱力欧回话的方式意外地干脆,让格雷烈斯听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什么?这家伙说了什么?
  ——陛下刚刚这些话什么意思,他听不懂吗?
  「臣是获颁了蔷薇章的骑士。臣不明白的是,陛下刚刚交代的事,究竟有哪一点符合了身为骑士的义务。」
  纱帐底下的王兄现在不知道摆出了什么样的表情……格雷烈斯忍不住这么猜想着。他完全没有料到朱力欧竟会搬出骑士的义务。
  「女王陛下不愿意开口说话,这是女王陛下自己的意思。保护女王陛下的安全是臣身为白蔷薇骑士的义务,但这样的义务并不包含了刺探陛下心思的部分。」
  「住口,朱力欧!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格雷烈斯终于忍不住插嘴了。「这可是太王陛下的命令呀!
  但这名年轻的骑士却不顾警告继续开口说道:「刚刚的事情微臣已经听到了,臣自知已经无法全身而退了。而这如果是太王陛下的命令,那么臣愿意割掉自己的耳朵,切掉自己的舌头来表示守密的决心。但若要臣违逆女王陛下的心意行事,恕微臣难以从命。」
  他这番话听得格雷烈斯哑口怨言——这人不只是个坦率且忠诚的男人,他坚强的意志让格雷烈斯也觉得羞愧。他这才体认到了朱力欧坚韧的心智,甚至觉得这种心智坚强到了不必要的程度,同时也因此为了朱力欧这般异样的表现感到害怕而发出颤抖。
  格雷烈斯站在一旁听着,深深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个性上十足软弱的人,总是对人言听计从,而且随波逐流。而他想知道,像朱力欧这般坚强到甚至有可能造成自我毁灭的精神意志,究竟是怎么锻炼出来的……
  现在格雷烈斯已经不可能袒护朱力欧了——他恐怕要人头落地了吧……就在格雷烈斯这么想的时候,纱帐中传出了笑声。
  「……有趣。朕看过的骑士,看待自己身为骑士的义务,全都像是一条细绳一般脆弱。而他们宣示忠诚的对象,全都只有财富。」
  听到太王这么说,朱力欧仍没有显露出半分惧色,目光依旧直视着眼前的纱帐。
  「你拒绝的话,朕可是要诛杀你们家直系旁系的所有亲人呀,这样你还要拒绝吗?
  「如果太王陛下要微臣保护女王陛下的安危,那么臣必定欣然接受。但若是要微臣以白蔷薇骑士的身分违背女王陛下的心意,还有蔷薇章的荣誉以求家族的安泰,将来也会成为子孙们眼中的家丑的。」
  太王听了大笑,笑声大得甚至摇撼了罩在床上的纱帐。
  「陛下,请留意您的形象。」
  格雷烈斯点了太王一下。太王的笑声暂歇,取而代之的是如呼吸困难一般,忍着不笑,却藏不住愉悦心情的干咽。
  「……好了,这轮不到你多事。格雷烈斯,你真的带了一个很有趣的家伙进来了呀。」
  这人不是为了让你的无聊有地方排解才选进来的——格雷烈斯差点将这话吐了出来,但选上朱力欧来办这件事情的懊悔却着实在他心里漫开。
  「那朱力欧,你就别把朕刚刚说的话当回事儿吧。朕这在重新给你一道命令——你今后就好好当个女王的守护骑士吧。」
  格雷烈斯忍不住咽了一口气。而太王接着又补上一句:「今后你的职责就是保护希尔维雅,没其它的了,怎么样?
  「陛下,请等等,这样的话——」
  「格雷烈斯,闭上你的嘴。」
  「臣遵旨。」
  朱力欧说完,对着太王深深地一鞠躬。格雷烈斯带着一脸阴郁的表情,但还是退开了床台边——其实也是……现在也只能这么做了。毕竟除了朱力欧,大概也找不到其它人选。他口风紧,让他接下这个任务大概也还是可行的办法……
  尽管格雷烈斯这么想,心里的不安却着实凝结成了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他担心自己是不是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样的阴影深深地罩在他的心上。
  「朕现在想拿剑也拿不起来了。」太王说:「格雷烈斯,你替朕帮他举行仪式。虽然这个任务一点也不光明,但这个年轻人似乎就喜欢这种硬邦邦的仪式呢!
  格雷烈斯接过了朱力欧手中的剑,褪去了剑鞘,将剑身拍了拍他的两侧肩膀,然后喃喃吟颂起了蔷薇章的第一道宪章。这虽然只是一个精简的仪式,但却是王室对于骑士下达命令时该有的仪式。
  ——卿须对神、王冠,和军旗献上绝对的忠诚……
  就在朱力欧正要离开太王寝室的时候,格雷烈斯压低了音量对着朱力欧开口说道:
  「你听好,由于你既年轻又受过神婢教育,因此可以进入后宫,大概也可以得到榭萝妮希卡的认可吧。但进了宫之后,那里全是你的敌人。神官团非常不喜欢女王陛下跟三大大公家人还有军人打交道的。」
  「殿下的叮嘱,臣会谨记在心。」
  朱力欧答话的同时脸上带着像是百花齐放一般的笑容。看来他似乎是打从心底感谢格雷烈斯的忠告,让格雷烈斯差点就想补上一句:这话才不是为了你而说的……然而,「不过臣作为一名骑士,内心只会惦记着守护女王陛下一事,不论这么做会对臣自己引来任何危险都是一样。」
  格雷烈斯倒抽了一口气。这下他什么话也对不出来了。
  在白蔷薇骑士离开了太王寝室之后,当下的空气忽然又沉了下来。
  「……这人真是可惜。」太王待在床上,透过紫色的纱帐说:「不过格雷烈斯,多亏你能找到这么一个人选,朕该好好称赞你呢。」
  「这不是我的功劳,是那些章鱼们找到他的。」格雷烈斯冷冷地吐了一句。而他口中的『章鱼』其实是谍报员的通称——或者说蔑称。
  「你看来你倒是养了一群眼光很尖的家伙嘛。朕还真没有看过一个拥有这般美貌的男人呢。还有,那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头的目光可是相当锐利的呢——呵呵,真是可惜,若不是要交付他这么一个任务,那朕还真想把他留在朕的身边。」
  「王兄,你也真学不乖。你的身体根本不许你有这样的想法吧。」
  现在这间房里已经没有其它人了,格雷烈斯说话时的口吻也变得自然而轻松了。
  「朕的身体最近可是安分了许多喔。你要不要试试?
  「那太可怕了。我看都不想看。」
  「你没过想要试试呀?
  「我还没爬到可以隐居的身分。再说,我也没怕老怕成这样。」
  「呵呵呵,要是让你来一场病,你的想法可是随随便便就会被推翻掉了。你看吧,我的左手已经稳定下来了。」
  太王说完,紫色的纱帐开了一条缝隙,一只手从里头伸了出来。格雷烈斯瞟了一眼,整个人的表情顿时纠了起来。那只手的关节处皱巴巴的模样明明已经显出了老态,但关节以外的部分却没有任何皱纹,樱桃色的肌肤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少年的手。
  然而,这只手骇人的地方在于腕关节以上,裸露的骨肉像是去了一层皮一样。格雷烈斯整个人抽了一下,接着赶紧背过了床台——丑恶,不论这只手或者这人的执念都是,丑陋得令人作呕。
  「还是比不上榭萝妮希卡呀。」
  格雷烈斯彷佛感觉到太王的声音仍不肯罢休地持续掐着他的颈子。
  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内宫的神官团便是由这个人全权管理。无论时间经过多久,她的相貌永远都保持同样年轻貌美的模样,因此总给人一种诡异而恶心的印象。
  「看来似乎还是少了什么,就是没办法弄得像榭萝妮希卡那样。」
  结果这才是这人真正的目的吗……格雷烈斯心里顿时涌出一股绝望感。
  太王对于圣王国的安宁还有三大大公家的未来丝毫没有任何兴趣。他的眼中只有榭萝妮希卡独门的青春之术。而他之所以派遣朱力欧潜入内宫的真正目的为的也是这个,希尔维雅怎么样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而格雷烈斯根本不想把时间花在这个老人的执念上头,他从未有过想用这种方法变回年轻时模样的想法。不论是自己的王兄还是榭萝妮希卡,给他同样都是令人作呕的感想。
  不过这不重要。既然朱力欧已经预定要潜入内宫,那么格雷烈斯也得开始盘算怎样最大限度地利用他来为圣王族还有三大大公家谋事了。
  「对了,你也早点把米娜娃给弄回来吧。」太王将手抽回了紫色的纱帐之中,然后又嘟哝了一句:「好不容易有两个女儿呢,呵呵。」
  格雷烈斯背脊发凉。他一边试图摆脱这种不寒而栗的感受,同时也起身离开了太王的寝室。
  翡翠宫外的风景中,春天的太阳已经垂下来贴到了湖面上头。格雷烈斯将目光移向中庭,看到了朱力欧正朝着门那头走去——这名相貌清秀的年轻骑士一旦被安上了这么一个任务,未来的人生恐怕也会就此沉入湖底茂密的水藻之中,再也无法重见天日了吧……但格雷烈斯脑子里涌现的并非怜悯或同情,而是该怎么利用这名年轻的骑士-朱力欧。
  其实不用太王叮嘱,格雷烈斯也打算早一刻将米娜娃给带回来。但这么做并非为了成全那个老人心里的执念,而是为了圣王国的安泰。格雷烈斯一边盘算着能否让朱力欧也在这边有所贡献呢,一边也迈开脚步顺着走廊走去。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5-5 00:01 编辑


  3.大主教

  札卡利亚位在东方七个公王国的西南部。若是把海路一起考虑进去,它是距离教廷普林齐诺坡里最近的一个公王国。然而,这个公王国里的百姓对于帕露凯诸神信仰的依赖程度却并不深。有一说是因为这个公王国的百姓生活富裕;也有人说其实是因为贸易频繁而带来了大量的异地文化使然。总而言之,在公王居城,札卡立耶斯戈搭建的教会跟紧华的城镇比起来,真的是朴实许多。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不想来札卡利亚呀!
  大主教坐在礼拜堂的讲台上,带着一副不悦的神情抱怨道。那肥胖的身体用一张讲台还挡不住,从正面看去仍可看到他的屁股从讲台两侧溢出来的模样。
  「这教堂这么窄,大概塞不到两千人吧。还有,这架管风琴也太小了。这样每天的公餐礼也有问题呀!
  被逐出普林齐诺坡里的大主教之所以优先求助于圣卡立昂,而非邻近的札卡立耶斯戈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圣卡立昂城内的教堂即便和大教堂比起来也不会显得逊色。
  「这东西怎么配称得上管风琴嘛!管风琴的钢管要架得可以撼动整座教堂,可以让镇上的百姓都听得见帕露凯诸神的神威才行!没有这种设备,我根本不能主持公餐礼呀,你们要是知道我们在普林齐诺坡里用的是什么样的设备,你们就会知道这间教堂究竟有多寒酸了!
  大主教表现出一副气呼呼的模样,对于自己曾几何时舍弃掉的圣座却十分自豪地拿出来说嘴了。
  「大主教座下,请您先忍耐一下吧。」弗兰契丝嘉站在大主教的右手边,带着殷勤的笑容安抚着他。「合唱团部分,我们准备了很多可爱的女孩子呢。」
  「嗯。」大主教一听马上露出了愉悦的表情,甩着肥厚的三层下巴拚了命地点头,「颂歌的部分我可以从头到尾亲自指导喔,呵呵。」
  「那就太好了。合唱团的女孩子们应该都会很高兴吧。不过座下,您还是顾好自己的身体要紧,有您的心意所有人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弗兰契丝嘉赶紧想把丢出去的饵给抽回来,但身旁的骑士们已经有人蹙起了眉头,表现出一副非常感冒的样子。这样的景象看在位于礼拜堂门口站岗的克里斯眼中非常清楚。
  克里斯之前受顾于圣王国军的时候早已经听说过普林齐诺坡里的大主教有什么特殊『嗜好』了。而这个人的目光现在也正仔细地打量着弗兰契丝嘉——至于弗兰契丝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穿着一袭胸前开岔的煽情礼服;就连谈话的内容根本也跟军事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在礼拜堂入口处站岗的人还有另一端的吉尔伯特。克里斯窥探了他的反应。这名黑色装束的骑上带着一张宛如岩石般硬质的表情,一直盯着礼拜堂里头看。他看来就像是绷紧了神经、只要主子弗兰契丝嘉一有什么状况就会实时化身成一把钢质的箭矢奔进礼拜堂内的样子。
  「座下,我们差不多该把问题拉回到军事议题上头了吧?
  这时北方强大的公王国拉坡拉几亚的军团长咳了两声插上了话。克里斯曾经一度和这名军团长在战场上遭遇,不过他大概不记得了。而现在聚集在弗兰契丝嘉身边的几名骑士,也全都是七个公王国的军事将领。
  「我等以座下之名聚集了七个公王国所有的兵力,现在应该是要讨论军事议题的时候。而且圣王国还有两万军力驻留在圣卡立昂,现在我们实在不能松懈呀。」
  「是呀,请您尽早宣达神旨,让我们去把圣卡立昂打回来呀,座下。」
  这会儿挺上前来的是日前吃了败仗、从圣卡立昂连滚带爬地逃出来的梅德齐亚将军。
  「我可是帕露凯诸神的代言人呀!」大主教不悦地顶了一句:「你们少拿我的名字来为你们的私利出兵。你们的剑是为了夺回我宗教的圣地。普林齐诺坡里而聚集的。而以我的名字出兵的行动,只有倾注所有兵力,对圣地发兵的那一刻而已!
  「座下!可是——」其中最年长的札帕尼亚骑士团长忍不住扬起了声音开口说道:「就算真要派兵夺回普林齐诺坡里,我们也需要梅德齐亚作为军事据点呀,圣卡立昂是东方要地,圣王国驻军在那里,我们根本无法动弹。就算绕过海湾南进,发兵不要多久就会被赶上了呀!
  「不是可以经由海路移动吗?从这里出船,不要三天就可以抵达普林齐诺坡里。」大主教说。
  「没有船可以运送数以万计的军队呀!
  「没有就造呀!以札卡利亚公王的财力,这几艘船又算得了什么——怎么样,旗舰就用我的名字命名吧。」
  众人虽然不敢叹气,但任谁也都感受得到现场一片低迷的氛围。不管什么事情都是这样的结果。大主教根本从没考虑过,打造万人搭乘的军舰究竟需要多少资金跟人力……
  圣卡立昂攻城战在双方都有伤亡的情况下结束之后,聚集了所有公王国兵力的军事会议旋即展开,但却在大主教冥顽不灵地执着于直接夺回普林齐诺坡里的情况下,公国联军始终无法达成共识。于是弗兰契丝嘉直接把各国的军事将领聚集起来,却仍只能得到同样的结果。
  ——就是因为这样公国联军才不堪一击。
  过去曾经身为圣王国军佣兵,打下了许多祭司封领的克里斯非常清楚公国联军无法有效凝聚力量的情况。看来现在哼了一声,转身背对着讲台坐在椅子上的大主教也是这个问题的其中一环了。
  ——弗兰契丝嘉还打算以这样的人作为发兵的号召吗……克里斯想,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东方的七个公王国,每一个国家的历史都比圣王国来得悠久。因此这些贵族们的尊严,都远比起自己国家的国力来得要高,却从不肯正视这个现实问题。而弗兰契丝嘉既年轻,加上她又是个女人;虽然现在肩膀上披着救出了大主教的功勋,但能够召集大家聚集起来开会已经不容易了。她的威名还不足以统合各国将领们的意见。
  「算了算了!你们这些信仰不够坚实的家伙!」大主教带着满身的横肉,在圣袍衣襬的摆动中起身,「你们就看看少了大教堂,你们的国家还有人民会不会再有老天的眷顾吧。圣王国崇拜的杜克神信仰本来不过只是帕露凯诸神之中的一个支派,现在却玷污了整个帕露凯诸神的圣地-普林齐诺坡里,还拿不回来!你们没感受到帕露凯诸神的愤怒吗,你们再这样下去,看我改天把你们逐出帕露凯信仰的门外,把你们全当成异端!
  异端——听闻这个词汇,在场的骑士们全都吓得脸色发白。
  信仰在战场上不过只是个笑话,而这些骑士们的反应看在终日在战场上搏命的克里斯眼中尽管难以理解,但对于这些从小接受帕露凯宗教信仰洗礼长大的教徒来说,被当成异端可是比被判死刑还严重。因为他们就连死后的安逸也被剥夺了。
  在一片僵硬的空气中,大主教晃荡着肥胖的身躯离开了祭坛。
  「……没想到座下竟然会气成这样。」
  「我们根本没有要亵渎神灵的意思呀。可是……」
  「要做个样子吗?如果派出少数部队,从陆路进兵的话……」
  「这么做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呀。」
  「如果我们现在往普林齐诺坡里发兵的话,多久可以到?
  「走陆路大概五天吧。」
  「可是要是我们的行动被圣王国军发现,他们从圣卡立昂进军就算再慢也不过七天,我们会从背后被攻击的。」
  「两天……我们可以只花两天打下普林齐诺坡里吗……」
  「现在驻扎在普林齐诺坡里的圣王国军部队还有一万呢。而且要是南方的驻军上来支持,要打下来谈何容易呀。」
  就在几名骑士们狼狈地议论著的时候,一个女孩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如果是千人的部队,走海路就没有问题了。」
  所有人听了同时噤声转过头来看着弗兰契丝嘉。他们脸上全都写满了惊讶的反应。
  「弗兰契丝嘉殿下,您在说什么呀?
  「以千人部队走海路移动……这样要来回多少次大部队才过得去?那还不如骑牛走陆路还快些呢。」
  榭露齐尼亚的将军丢出这么一个玩笑,让周围也跟着传出了几个轻蔑的笑声。
  「没那回事,只有我们银卵骑士团打先锋先走水路过去。各位同样循陆路进兵,保护大主教座下往普林齐诺坡里移动。」
  弗兰契丝嘉的发言又让周围的人全愣住了。
  「您该不会打算用千人部队打下普林齐诺坡里吧?
  「当然,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怎么行呀,殿下,您不能以为什么事情都可以用奇策成事呀!
  「圣卡立昂一仗只需要夺回座下一个人也就罢了,要夺回大教堂可是要和敌方一万驻军交手呀,我们的援军走陆路根本来不及支持呀。」
  「这可是大主教下的神旨,诸位还有其它办法吗?
  弗兰契丝嘉面带微笑地打断了众骑士们的声音道:
  「诸位将军就大张旗鼓地往圣卡利昂出阵吧。不过还请小心间谍,听到消息的话王国军就不会把兵力从圣卡利昂调离了。」
  周围的几名将军歪着头听着。
  「一等诸位抵达南端半岛的入口处时,差不多就会听到我们银卵骑士团打下普林齐诺坡里的消息了;若是我军的旗帜没有在普林齐诺坡里升起来,就请各位带兵撤退吧。这样就不会被从诸位背后发兵的圣王国军堵住退路了。」
  「嗯。」「原来如此……」「这么一来至少不会吃一场惨败的仗。」
  几位将军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从门外的吉尔伯特看到这副景象却面无表情的反应看来,这大概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觉得不妙而显得慌张的只有克里斯一个人。
  「但这么一来若是殿下没能打下普林齐诺坡里的大教堂,那您可就孤立无援了呀?
  「关于这点,我当然已经做好觉悟了。」
  众将军又是一片哗然。
  「我们是不介意,大主教座下那边应该也可以说得通了吧。不过座下有可能会希望以自己的名义号召出兵的行动是由自己坐镇指挥的呀。」
  弗兰契丝嘉说这个部分交给她来处理,征得了大家的同意之后便解散了这次的会议。
  待众将军离开之后,在单独留下来的三名银卵骑士团成员之中,克里斯忍不住对着弗兰契丝嘉提出质问:
  「这是什么作战方式呀?妳到底在想什么呀!
  空荡荡的礼拜堂中,唯有克里斯高亢的嗓音回荡在挑高的空间中。
  「我所想出来的作战方式可没有一次失败的喔。」弗兰契丝嘉耸耸肩答道。这样的反应让克里斯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若是冷静下来、站在其它诸位将军的立场去想,弗兰契丝嘉的想法确实是正确的。因为先遣部队如果没有打下普林齐诺坡里,那么公国联军就会遭受到圣王国军从背后追来的圣卡立昂驻军,还有前方杀到的普林齐诺坡里驻军两方夹击。
  一但打下了普林齐诺坡里之后,光是只有我们银卵骑士团守城,就算我再厉害也是不可能办到的。所以我才要他们能够安心地从陆路带兵过来呀。」弗兰说。
  「那万一打不下来——」
  弗兰契丝嘉伸手将纤细的食指贴到克里斯的唇上,堵住了克里斯的嘴。克里斯红着脸赶紧将上半身后仰缩了回来。
  「你听好,输了该怎么办,这永远是指挥者该去思考的事,你们不可以去想。」
  克里斯听了忍不住咽了一口气——确实如此。这不是一介士兵能够决定的事。他们能做的只有相信指挥者,或者不相信指挥者而已。
  「话说克里斯,同样类型的作战、同样严苛的条件,你不是也完成过好多次了吗?
  这句话补上来之后,克里斯再也没有话好说了。
  早先圣王国发动的普林齐诺坡里攻略战——这是当时那一次远征中规模最大的战役——克里斯同样也参与了那次没有人怀抱着希望的突击作战,最后踏着自己同袍的尸体,从门内把城门推开了。但这件事情才经过整整一年,他实在无法相信自己将以银卵骑士团一员的身分再来一次,更无法相信自己会担心这场作战失败。
  ——那时候我就只是什么也没想地奉命参与突击而已……难道,我开始怕死了吗?为什么我会变得这么软弱呢……
  弗兰契丝嘉笑着摇摇头。
  「不是你变了,而是你已经不再是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战场上了。」
  她边说边将视线移到吉尔伯特身上。而一旁的黑衣骑士却只是耸耸肩,其余什么话也没说。
  ——我……已经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所以我变得软弱了吗……
  这时候,一阵脚步声从他的身后传来。
  「弗兰,我带了衣服来给妳换了。」
  克里斯和声音的主人视线撞个正着——是米娜娃。她在教堂两侧的长椅中间停了下来,然后赶紧把视线移开。
  她刻意绕了远路,从教堂墙边绕过克里斯走到弗兰契丝嘉面前,嘟着一张嘴说:「妳不要因为宝拉有事情去办,就把我当成下人使唤啦!
  「嗯?不然妳觉得还有谁可以帮我去我房间拿衣服来呀——谢谢啰,接下来就拜托妳一起帮我换上吧。我们就用那边的告解室来换吧。」
  「都教妳别把我当成下人使唤了,妳还这样!再说,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
  「蜜娜不要的话,那克里斯,你来帮我一起换衣服。」
  「妳开什么玩笑啦!
  米娜娃右手抓着衣服,左手勾住了弗兰契丝嘉的手臂,拉着她大步走进了告解室。
  ——米娜娃……她从那天开始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因为她又梦到自己被我杀死的预言了吧……
  ——要是真往普林齐诺坡里发兵,那这个预言发生的机会……
  这时候克里斯察觉到——原来,我已经不是孤独一个人了……是这么回事……
  ——所以我会害怕上战场。因为米娜娃随时都会闯进敌人的刀锋,还有我的刀锋触手可及的地方……
  克里斯抬头望着米娜娃和弗兰契丝嘉进去了的那间矮木墙隔间。他知道自己在想的事情非常愚蠢。他是个永远只能作为佣兵而活的人,而他更不可能活在没有刀光剑影的地方。
  就在他沉思着的同时,米娜娃的声音忽然飘了出来:
  「……喂,弗兰……这、这衣服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妳要换这件衣服穿啦!
  「蜜娜要不要也穿穿看?我看妳一定很适合喔!
  「谁要穿这种衣服啦!
  木门里头传来了这样的对话。克里斯莫名害臊了起来,转身便打算往礼拜堂出口出去。
  「弗兰殿下还没有说我们可以走了。」
  吉尔伯特低沉的声音却在这时候刺进了克里斯的脑门,让他停下脚步。
  「……没有啦,我是想说,会议已经结束了嘛。再说,她们又不知道为什么在换衣服……」
  「弗兰殿下主持的军事会议现在才要开始呢!现在不过只是我们的护卫工作结束了而已。你也差不多该了解弗兰殿下的习惯了吧。」
  吉尔伯特说得颇不耐烦。克里斯歪着头不太了解——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候告解室的木门打开,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从门里走了出来。克里斯看着看着撑开了下巴,完全忘了要收回来了——刚才弗兰契丝嘉身上穿的衣服那艳丽的模样已经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骑士团长,但现在换上的这套衣服却更是贵族女性时下流行的风格,煽情程度甚至像个娼妇一般,就算马上让人从礼拜堂赶出去也不奇怪。
  「这……这是怎么回事呀……」克里斯说。
  「很好看吧?
  「这……是很好看——不对啦!
  「我接下来要去跟大主教座下单独进行一场军事会议。听说他喜欢女人作这种打扮——吉尔,没事别进来打扰喔。」
  米娜娃听到也大惊失色。而弗兰契丝嘉则脚步轻盈地挥着手,朝大主教刚才走进去的祭坛旁大门方向走去。
  「弗兰,妳站住!
  在米娜娃回过神来追上去的同时,那扇门已经——碰的一声,在米娜娃的面前狠狠地关上了。
  「我教妳站住,弗兰——吉尔伯特,你放开我……弗兰,妳脑筋有没有烧坏呀!」米娜娃大叫。
  「『女人』这种身分是弗兰殿下的一项武器,这点妳早应该认识到了,别打扰她。」
  「就算真是如此——你、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冷静呀!
  吉尔伯特没有回话,倒是转身朝着和弗兰契丝嘉消失的那扇门相对的方向,爬上楼梯往楼上开始移动。
  「喂!吉尔伯特!
  「蜜娜,教堂里面不要乱叫,我现在去可以看得到弗兰殿下的地方待命。」
  吉尔伯特打开的门是管风琴的机关室。这里低矮的天花板中并排着多支铜管。
  「总主教的房间就在这下面。里面的声音可以透过铜管传过来。要是真有什么情况发生,我们可以从主要的通风管跳下去。」
  吉尔伯特的解释听得克里斯跟米娜娃哑口无言——结果他们还是跟上来了。
  「你……之前就已经调查过了吗?
  「当然。我听弗兰殿下说过,她要用这种方法说服大主教。」
  说完,吉尔伯特便将耳根子贴到了其中一根铜管上头。这真是一副非常诡异的模样,但克里斯也同样担心弗兰契丝嘉的安危,只好跟着做了。米娜娃插着手,即便脸上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但除此之外,她也没其它办法。
  「克里斯,不准你贴得这么紧,到那边去啦。」米娜娃说。
  「这……去哪里呀?这边很窄耶。」
  「你们安静点,不然我听不见底下的状况。」
  吉尔伯特用手肘戳了克里斯一下,克里斯也赶紧屏息集中留意钢管内传出来的声音。从通风管内空气流通的呼啸声中,同时传来了房间里的动静。
  『……没想到,呵呵,像妳这样一个美人儿竟然是个骑士团长呢,真是太可惜了。真搞不懂札卡利亚公王到底在想什么。明明就有很多方法可以让妳不要从军的。』
  『妾身早就已经把自己的身心全都献给军队了。』
  『嗯,妳是说,妳是为了夺回帕露凯诸神的领土还有子民们而身赴战场的吗?
  『当然,还有为了大主教座下您呀。』
  『好,好。等我们夺回了大教堂的那天,妳来当我的圣堂守护骑士吧,怎么样?这可是任何时候都要在我身边随侍的重要职务呀。』
  『这可是妾身的荣幸呢!
  克里斯听得身子冷不防地抽了一下;米娜娃尽管没把这样的对话当真,但她同样也觉得这样的对话内容实在恶心。随着大主教的声音,好像他那身肥油还有横肉都沾上了自己的耳根子一般。
  『只要妳愿意的话,在我留在札卡立耶斯戈的时候,妳也可以留在我身边服侍我。我可以帮妳做特别的祝福仪式。军事会议结束了吧,现在我就可以用特别的袒顺仪式来慰劳妳喔。』
  唧唧唧~~一阵刺耳的金属扭曲声让克里斯赶紧抬起头来……那是米娜娃蹙起了眉头用手——用她那一股惊人的握力掐着铜管掐到变形所发出来的声音。
  「米娜娃,妳冷静点,下面会听见啦!」克里斯说。
  「这教我怎么冷静,那个猪头竟然敢打弗兰的主意!
  『——啊,座下,您这是干什么……』
  『呵呵,妳别怕,这只是藉助拥抱跟接吻进行的秘密祝福仪式而已,妳就再靠过来一点吧。』
  米娜娃手中的一根铜管已经快被她给掐断了。
  『座下,在此之前,我们先讨论出兵的议题吧。』
  『什么,还要说出兵的问题呀?为什么妳要作部队的先锋?由我带领整个部队一起出兵就好啦。』
  『妾身想要在普林齐诺坡里迎接座下,所以得当先锋把普林齐诺坡里打下来呀。再说,战争过后,大教堂还有祭坛,以及祈祷室都有可能弄脏的,得有人在迎接座下之前先行整理呀。妾身认为,被圣王国玷污了的大圣堂不应该出现在座下面前。』
  『呵,呵呵,妳真是有心,都快像个刚出嫁的新娘了——好,好,我知道了,就这么办吧。』
  司感谢大主教座下成全。』
  『那妳就在我的寝室等我吧,这没问题吧?
  『遵命,妾身会的。』
  『话说,现在妳身上这身衣服也不错,不过我的喜好是像这样……』
  『座下,不行啦~~』
  米娜娃满脸通红地转身就要往出口飞奔出去,克里斯也赶忙站了起来。现在这已经不是可以坐视不管的程度了。但吉尔伯特却实时出手拉住了米娜娃的肩膀制止她。这里的空间不大,克里斯也无法动弹。
  「你在干什么,弗兰已经快要被那个猪头给——」
  「弗兰殿下一个人可以脱身的。妳是想让她刚才所做的努力全付诸流水吗!
  「你现在还说这种话!
  米娜娃说的没错。那个带着满身横肉晃来晃去的粗俗男人,光是伸手去碰弗兰契丝嘉已经让大家觉得恐慌了。而她现在甚至也将这股怒意转嫁到了吉尔伯特身上——为什么弗兰契丝嘉非得遭受这样的待遇不可!这个作战就真的这么重要吗……但就在她才要开口的那一刻,她却也察觉到了。吉尔伯特腰际上的长剑已经从剑鞘中浮了起来,顶在剑锷上头的拇指正微幅地发出颤抖——他其实也在压抑着内心的怒气。
  就在这时候,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将耳根子从铜管上移开之时,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从礼拜堂中传了过来——接着还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弗兰殿下!弗兰殿下,您在吗?抱歉,我回来晚了!您跟我说要我去您的房间拿衣服,可是我找不到呢!没办法只好先过来找您了——』
  是宝拉的声音。克里斯跟米娜娃彼此对望了一眼,然后又是一阵慌慌张张的开门声,再加上大主教的咆哮——
  『呜哇啊啊啊啊啊——?
  随后是一阵肥胖的肉身滚倒在地上的震荡。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宝拉尖锐的叫声回荡着;一阵混乱之后,管风琴的机件透过铜管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声响,现在已经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间机关室里头了——米娜娃从一脸惊魂未定的心绪中回神,露出一张不怎么愉快的表情,拨开了吉尔伯特的手。
  吉尔伯特耸耸肩叹了口气,接着推着米娜娃一同走出了这间机关室。而克里斯看着他们这副模样,终于在安心之虞也露出了笑容。

  ※

  「克里斯、蜜娜,你们都太爱瞎操心了啦。」
  弗兰契丝嘉在近卫军同桌的晚餐时刻道出了这么一句话,接着大声笑了出来。
  「本公爵千金的身体可是只会献给我所爱的男人呢。」
  「弗兰殿下所爱的男人是谁呀?」宝拉一边舀汤到自己碗里,同时兴致勃勃地开口问道。
  「我还没找到哪个男人值得拥有我的贞洁,所以现在还一个人只身在战场上穿梭着呢。」弗兰契丝嘉将这番话脱口而出的同时,刻意面向房门方向,让门外的士兵们也听得见。
  他们没在城堡内用餐,而是在军营里的其中一间房间里面。聚集在门外的银卵骑士团的战士们早已经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了。他们听了好像安了心似地全都同时松了一口气。这声音大得就连克里斯等人也全听见了。
  当然是因为大主教对弗兰契丝嘉毛手毛脚的消息传开了的关系。



  「贞、贞操!为、为什么现在会忽然谈论到这样的话题呢!
  宝拉红着一张脸,手中的汤碗差点没滑出去。这个在千钧一发之际保住了主子贞操的当事人,似乎完全没有理解从头到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弗兰契丝嘉也笑着看她,什么也没对她说。
  「我不知道妳究竟是怎么盘算的,不过妳实在是太没有警戒心了啦!」米娜娃从头到尾都鼓着一张脸,气呼呼地咬了一口手上的面包。
  「我才不是没有戒心呢,是我打开城门引诱他进来的。」
  「这样更糟啦!
  「人家有事先把这个计划跟吉尔伯特说过了呀。」
  听到话锋转到自己身上的同时,生性沉默的禁卫队长也不过只是把视线短暂提起来一下。
  「只有吉尔伯特会相信人家可以同时保全我所提出的作战计划,还有我的贞操。」
  这里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弗兰契丝嘉竟然会将自己打算色诱大主教的计划事先告知吉伯特,而吉尔伯特竟然也带着一副心平气和的表情跟自己的主子一起商讨整个计划。
  「如果彼此之间拥有足够的信任,那可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呢。」
  弗兰契丝嘉边说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克里斯,然后接着将目光移到米娜娃身上。克里斯愣了一下,一双眼睛随即被弗兰契丝嘉的视线迁到了同一个目标上头。
  ——如果彼此之间拥有足够的信任……
  ——可是……她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关于她作梦的事……
  这时候米娜娃的视线也和克里斯对上了。她手里拿着的一块起司冷不防地从手指间滑落。接着她赶忙站了起来,脸颊也同时泛起了红潮。
  「蜜娜?妳吃饱啦?
  不理睬宝拉的询问,米娜娃转身便朝着房门走了出去。
  「咦?」「啊!」「哇哇……」
  房门唐突地被米娜娃给推开,让门外银卵骑士团土官兵们堆起来的人墙瞬间倒塌,激起了地上一阵尘土飞扬。米娜娃拨开成群的男人朝走廊冲了出去。她的脚步声远去,而克里斯也忍不住站了起来,「米娜娃!」他跑到门边,这时候围在门外的同袍却全都凑了上来,「喂、喂,克里斯,那个……团长到底有没有事呀?
  「那个……听说她被大主教给……是真的吗?
  「嘴唇该不会被啾~~了吧?
  「啊,喂!克里斯!
  克里斯没回答半句,被他推开的一群同胞跌坐在地上,自己则赶紧追着米娜娃而去。
  他跑下楼梯,然后在军营的入口处追上了那个一头红发的背影。
  「米娜娃!妳等等!
  在他出声的同时,这一头红发像忽然是张开的羽翼一般遮住了克里斯的视线,然后向下坠了下去——是米娜娃忽然蹲到地上去了。
  现在天色已黑,军营外头除了站在墙边等客人上门的流莺之外完全没有其它人经过。
  「……米娜娃……」
  当克里斯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的肩膀忽然抖了一下。
  「弗兰说的话,你会当真吗……」
  「咦……」
  「有、有些事情你根本——根本不用知道嘛……」
  米娜娃环抱着自己的肩膀,喃喃的说话声听来有些无助。
  「所以能不能拜托你不要一直追问嘛……」
  「可是……」
  克里斯追出来凭的全是一股冲动,他其实并不晓得自己到底想跟米娜娃说些什么。
  要是米娜娃不把做了预知梦的内容告诉他,原因是出自于无法对他怀有足够的信赖,想到这点确实会让他觉得悲哀。但现在的他看着心里怀抱无法倾诉的痛苦而难过的米娜娃,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样的自己更令他觉得可悲。
  「如果妳真的梦到了什么令妳这么难过的事,就算不能一次全说出来,也可以一点一点地说给我听呀……」
  「猪头,你少表现出那种无聊的同情心啦!」米娜娃仍旧没有回过头来。「我跟弗兰不一样,那种事情教我怎么拉得下脸来说嘛!
  ——那种事情?
  克里斯想了想……难道米娜娃难以启齿的事其实不是什么令她觉得难受的事,而是——令她感到羞愧的事?
  ——对呀,若是终日在战场上穿梭的女性,确实是有可能碰上这般难堪的境遇……
  「那个……那个,米娜娃,妳做的梦……」克里斯其实不该脱口说出自己的揣测,但嘴巴却不自觉地动了,「该、该不会是……跟贞操还是……这类的事情有关吧?
  米娜娃转身站起来的同时,凶猛地将一头红发狠狠甩在克里斯的脸上,「你、你——你这个笨蛋——」
  接着一击重拳将克里斯打飞,狠狠地撞在军营的外墙上。

结果接下来整整两天,米娜娃见了克里斯又不肯开口说话了。

  4.虚伪女王

  女王的一天从早上的沭浴净身开始。
  女王寝宫位在王城的核心位置,天花板是成片的玻璃打造。盖着纱帐的床台终日都有四面折射打进来的阳光和月光照耀,因此打从希尔维雅即位以来,她便从没有尝过熟睡的滋味了。
  但话说回来,只能浅眠的原因不只是外头照进来的光线使然;要是睡得深了,她便无法从带来剧痛的梦境逃脱。因此自她开始接受托宣预言的那一刻起,她就意识着不让自己熟睡,渐渐也变成了一种习惯。
  「甘露滋润了天堂车轴,在同样的阳光下,赐下喜悦……」
  希尔维雅在神婢们圣词齐唱、晨曦洒下的时刻清醒了。她被带到了净身池前,用热水和香精净身。而这时候,巫女们会用手触摸她身上的每一吋肌肤,以确认昨夜的梦境是否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痛楚。
  神婢们帮她擦干身体和头发,再让她穿上一件薄裳,接着要走进净身池的时候有一个人影等在那儿。这是一名脸上罩着蓝色纱巾的女子。她身上穿的圣服单褂上绣着天鹅徽章,象征杜克神的侍从丝缪露娜神。她就是圣王国神官的统领——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
  「女王陛下,微臣向您问安。」榭萝妮希卡跪伏在希尔维雅面前的地板上,明知故问地说:「陛下,您昨晚梦到了果胎的托宣是吗?
  所谓果胎的托宣,即是女王一生所接受的托宣中,最重要的预言——即女王被夫婿所杀的预言。
  「……嗯。」
  希尔维雅别开视线,小声地回答。
  内宫总司这个女人身上的气息,总会令人不安和忌惮。她那张光滑的脸庞彷佛是融化的玻璃一点一滴凝结而成般,美丽的外表打从希尔维雅有记忆以来就从没有出现衰老的迹象。她那紧迫盯人的视线,总让希尔维雅觉得自己不论躲在内宫的什么地方,都好像被人监视着似的。
  「您说您还没有梦到王绅的脸是吗?
  「嗯。」希尔维雅没有说出实话。但榭萝妮希卡的沉默让她怀疑自己的谎言是否早已被看穿,不寒而栗的感觉窜上心头——即使如此,她仍不打算说出真话。
  她不能说,梦里杀死她的人其实是和姐姐在一起的少年-克里斯。她想说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会是他呢……)
  (虽然他的额头和双手都有刻印,但他不是说自己是个佣兵吗……)
  象征诸神之力的印记,理应是三大公家成员才有的特征。希尔维雅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叫做克里斯的少年身上竞有这样的印记。
  「微臣明天会把艾比梅斯家的众卿招到陛下面前,请陛下仔细看过他们的长相。」
  「好。」
  (就算这么做也不会有结果的。因为那个人现在跟姐姐在一起。)
  只是,希尔维雅不知道这个秘密究竟能隐瞒多久。
  「最近陛下接受托宣的能力似乎不如预期,要不要再用点药呢……」
  榭萝妮希卡的话让希尔维雅抱紧了自己的肩膀赶忙摇头:「我现在喉咙很痛,不能用药。」
  榭萝妮希卡使用的药,是让痛觉变得敏锐的药。这能帮助托宣预言以更鲜明的方式呈现。而希尔维雅接受托宣的能力较弱,因此常需要用到这种药物。现在她以感冒为借口拒绝用药,但过不了多久,这药还是一定得用的。
  「臣明白了,请陛下保重身体。」榭萝妮希卡带着虚假的微笑退开了两步,「但陛下,选出王绅是国家大事。柯尼勒斯殿下辞世的事情对百姓来说是非常严重的困扰,所以圣王国还是必须尽早再举办一次维内拉利亚庆典不可,这点还请陛下铭记。」
  「……我知道。」
  之后,就在希尔维雅在众神婢引导下离开净身浴场的时候,榭萝妮希卡忽然补上一句话:
  「微臣听说,今天陛下身边将会有一名守护骑士赴任。」
  「守护骑士?
  希尔维雅停下脚步,再次转过身来面对榭萝妮希卡。
  「是,这是太王陛下跟格雷烈斯殿下的意思。臣不好替陛下推辞,毕竟日前发生了那样的事……」
  希尔维雅深深吸了一口气。所谓日前发生的事,是指王配侯被刺、女王遭掳这些前所未闻的意外事故,因此军方也不得不加强戒备吧。
  「微臣为了避免打乱陛下的思绪,因此自作主张接受这个安排,还请陛下见谅。」
  希尔维雅对于榭萝妮希卡毫不掩饰言语中的意图感到非常不快。这人根本从不征询她这个女王的意思。而这次的事情也是守护骑士就任当天才让她知道,希尔维雅当然不可能拒绝了。
  (又多了一个人来监视我……)
  「这名守护骑士将被安置在一宫东北方的一间房间里头。」
  「这个人会住在内宫里头吗?
  这倒是让希尔维雅觉得惊讶——所谓一宫是内宫之中,最靠近女王寝室的一排宫殿。虽说这名骑士是女王的贴身侍卫,寝室当然会安排在就近保护女王的位置。但令她觉得挂心的是,榭萝妮希卡竟会同意让军方的人进驻内宫的中枢位置。
  「是,这名守护骑士名唤朱力欧-杰米尼亚尼。由于他的身分比较特殊,才让微臣觉得这件事情可以通融。」
  榭萝妮希卡接着说出朱力欧的经历,让希尔维雅更觉得诧异。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名骑士竟然被当成神婢教育,更考进了上信院。
  (那么神官团中也有他在上信院的同僚了,原来如此……若不是这样,非神职人员应该不可能住进内宫吧。)
  但榭萝妮希卡最后又补上了一句:
  「不过,这人虽然接受过神职教育,但他身上穿戴的仍是不洁的战甲,因此请陛下绝不可以透露您梦中的讯息。」
  这件事不用她说。希尔维雅就连面对榭萝妮希卡也是如此。打从姐姐逃出王城之后,她就没有对任何人敞开心房。一次也没有。不论是三大公家的人、内宫神职人员,全都是意图攀附她的托宣能力而聚集的水蛭罢了。
  她回到寝室,让神婢们退下之后,一个人倒在床上。脑中浮现出那天晚上生平第一次一个人走在宽广天空下的情景。姐姐和她的同伴们目送着自己离开。在充满疼痛记忆的人生中,唯有这段深刻的回忆让她觉得甜美。
  (姐姐有人在背后支撑着。)
  (如果可以,能不能让姐姐就生活在这样的人群中,然后永远忘掉战争呢……)
  闭上眼睛,黑暗中又浮现克里斯的脸庞——和托宣预言重叠在一起。在预言中,他抱着婴孩,将匕首刺进希尔维雅的胸膛。
  (但我的命运终究还是会把姐姐跟她的同伴们一起卷进来呀……)
  希尔维雅用被子捂住了脸,强忍着身心的疼痛。

  阳光从寝室上方的半球型玻璃天窗洒下,希尔维雅从梦中清醒。她全身每处肌肤都隐隐作痛。腹部浮现出一块红斑。
  (净身的池水掺了药……)
  她这才发现这件事。八成是榭萝妮希卡下的指示——看来是三位王配侯缺了一个,让她觉得非常焦急吧……希尔维雅对这件事没有愤怒或埋怨的情绪。
  (我该告诉她吗……说我的夫婿现在人在札卡利亚……)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即逝,希尔维雅赶紧胡乱拨了拨头发,让自己赶快忘掉这个念头。
  (要是我真这么做,他跟姐姐都会有危险的。而且我……也只不过是可以短暂从药物中解脱而已。)
  她掐住了自己的衣角,用力一拉。衣服在凄厉的哀嚎声中一点一点绽开。
  (只要我自己一个人忍耐就好——我忍住的话,永远忍住的话……)
  这时候石造门扉那头忽然有人出现。有好几个脚步声,接着一名神婢的声音传进来:
  「打扰陛下。」
  「……进来吧。」
  希尔维雅带着忧郁的声音回答,心里对于她们这时候跑来觉得有些不满。
  镶着有翼车轮图样的石门被推开,希尔维雅惊呼了一口气。因为进门的三名神婢中问夹了一个身着铠甲的人物。
  「臣等带了陛下的守护骑士殿下来了。」
  希尔维雅忍不住盯着这名骑士的容貌,让他瞬间脸红,赶紧低下头去。
  ——原来如此,榭萝妮希卡说得没错……这名骑士将头发束在颈后,整齐的发丝像是初雪过后,地上清扫后留下的一道道银白痕迹;一张凛然的美丽脸庞给人的印象,和白蔷薇徽章很相称。进了上信院却没人发现他是男生,希尔维雅起初不大相信,但此刻却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名骑士绕过他面前的年长神婢来到床台前,跪在地上伏首行礼。额前透明的发丝也跟着垂在地上。
  「景仰台前通晓命运的圣上,诸位神祇,请容您的子民带着虔敬之心祈愿,感谢圣上的圣恩……」
  骑士口中最先说出的,是一丝不苟的圣词。他的声音听来就像一支放了玻璃珠的水笛一般透明澄澈。
  「……许君体认天堂车轮每一柱辐条。」
  希尔维雅做了一个简短的回应,伸手示意要他拾起头来。但前额紧贴地板的骑士却红着耳根始终没有动静——是怎么了吗……
  「把头抬起来吧。」
  「是……不,那个……臣惶恐……」他欲言又止,「陛下……陛下您刚起身,还没有更衣……」
  希尔维雅起先没听懂他的意思,想了想才发现,这里是她的寝室,而她现在这副刚睡醒的模样,衣服都还没有整理过。
  事实上,希尔维雅已经好久没有意识到这样的问题了。毕竟从她小时候这间寝室就有许多人进出。但这些人不是神婢就是已经动了刀、割下男人身分的神官。而现在这名骑士外表又像女孩子,让她根本没想到,这其实是除了王配侯之外,第一次有『男人』来到她的寝室。
  这下换成希尔维雅忽然害羞了起来,慌忙将衣服的领口和下襬整理好,然后拉起被子,将颈子以下的部分全部盖住。
  「这、这你不需要介意……你从今天开始就是内宫的守卫了,不可以为了这点小事就乱了方寸。」
  希尔维雅尽管察觉到自己才是那个乱了方寸的人,却无法压抑紧张高亢的声音。接着眼前的骑士畏缩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希尔维雅的眼眸却莫名流露出哀伤。
  (哀伤——不对,是怜悯吗?这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希尔维雅觉得讶异,她强忍着身上残余的疼痛对着骑士开口道:
  「名字呢?
  「微臣是赛尔维地方的下级贵族,葛齐欧-杰米尼亚尼之子,名唤朱力欧。」
  「听说你是父王还有格雷烈斯卿举荐的……你,见过我父王了是吗?
  「是。不过因为太王陛下微恙,微臣没能拜见太王陛下的尊容,而是直接衔命前来保护女王陛下。」
  ——照这么说,这人就是大公一派送来的间谍了……希尔维雅已经久末见到自己的父亲,太王提贝烈斯-尼洛斯了,却仍记得那双狡猞的眼眸。至于王配侯,格雷烈斯-尼洛斯,希尔维雅也鲜少需要接见他。这人同样只顾着将所有心思花在如何扩张大公一派的权势,他和太王两人根本不可能关心她的安危。如今派了守护骑士进来,目的就是牵制榭萝妮希卡和她底下的神宫团,同时打探女王的夫婿、圣王绅的情报。
  「其余的人退下吧,我有话要问朱力欧。」
  周围的三名神婢显得不知所措,脸上写满疑虑,不知该不该留下这个不属于神职体系的人和女王独处。但希尔维雅瞪了她们一眼,她们只好慌慌张张地点头离开。希尔维雅这才发觉,遍布全身的疼痛让她不论是态度还是说话方式都显得非常不耐。看来她们下的药真的非常有用。
  希尔维雅将目光移回朱力欧身上,眼眶不禁泛起泪光——这是怎么回事?这人真的是间谍吗……她不禁怀疑了起来——像这样似乎连摘一朵花都会犹豫不决的人,真是间谍吗……
  「我问你,在你接到这道命令之前,你在做什么?
  这声质问让朱力欧的表情有些失望,彷佛这不是他希望听到的问题。
  「微臣原本以代理剑术顾问的职位,任职于埃勒维雷欧斯将军殿下的直辖部队。」
  他之前是王宫剑术顾问,负责指导王宫禁军还有圣王国军核心部队的剑术,是个非常重要的职务,没想到像他这么年轻的人竟能担起这个职务。而她这时想起,宫廷招来的剑术顾问因为生性豪放不羁,所有的工作几乎都交给自己的弟子去做,一个人周游列国去了,这名弟子大概就是眼前这位骑士。朱力欧了吧。
  ——像这么一个重要人物却让父王还有格雷烈斯调遣过来当我的守护骑士?他们就这么想要探询内宫的秘密吗……
  「……我有杜克神庇佑,可以预见任何危及性命的凶险,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什么守护骑士。这点你清楚吧?
  希尔维雅明知故问。这人是曾经在王室中服役的神婢,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臣知道。」朱力欧将手贴到胸前,表情沉痛地回答。「可是陛下,当您触得旋转车轮的那一刻,您的身上都会留下痛楚吧。」
  这句话让希尔维雅整个人冷不防地抽了一下,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朱力欧。
  「臣作为一名守护骑士,即使只是那么一点点的痛楚,待在陛下身边为陛下分担也是微臣的责任。」
  (分担——我的痛楚?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这是她过去从未听过的话,更遑论这句话现在是由一个带着剑的战士口中说出……
  「微臣今后将住在一宫,未来陛下圣巡之际,微臣也将和陛下共乘一驾,请陛下恩准。」朱力欧再次叩首,「微臣将与陛下形影不离,随侍在侧。」
  希尔维雅的脑中纷杂的思绪无法沉淀。
  所谓圣巡,即托宣女王巡视王国各地,以判断有无天灾、叛乱,或者犯罪之征兆的例行性活动。这阵子由于希尔维雅的身体状况恶化,因此暂停实施。但日前的三位王配侯却仍不断促请希尔维雅恢复这项活动。
  (这人果然是父亲派来的人……绝不能疏于防范。)
  希尔维雅暗自叮咛自己,同时揪紧了身上的衣服和被褥。她点了点头,小小声地勉强挤出了回应:「这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然而,朱力欧听了话却没有照办,仍屈膝跪在地上抬头注视着希尔维雅。他的视线深深刺穿希尔维雅的心房,让她忍不住别开目光——为什么,为什么这人要带着彷佛要哭泣一般的眼神看我……
  「怎么了?我不是要你退下吗?
  「您……一个人可以吗?
  「什、什么可不可以?
  「微臣想问,陛下您现在身上感受到的痛楚,有没有微臣可以帮忙分担的?
  希尔维雅忍不住咽了一口气——被他发现了,现在我身上遍布全身的疼痛,被他发现了……为什么?难道他知道吗?难道他知道我作为托宣女王,必须终日生活在疼痛之中吗——不可能,即便是上信院应该也不会告诉神婢们这种事才对……
  ——那他不过就只是看了我的反应,就发现我身上的疼痛了吗……
  希尔维雅别过头,将视线移到自己膝上,颤抖着说:「你、你在胡说什么……退下吧!
  朱力欧深深地行了礼。在他的动作中,希尔维雅彷佛看见他的眼泪滴落到地上。接着,当他转身走向房门,希尔维雅更不知道自己竞为何叫住了他:「……朱力欧。」
  「是!
  那张脸庞回过头来,像是雨过天晴一般,希尔维雅受不了这张灿烂的表情,向后退到了床边。
  (难、难道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吗……)
  希尔维雅赶紧摇摇头,甩开脑中这些无法捉摸的念头。
  「没事……如果有事我会叫你的。」
  「微臣随时听候差遣!
  朱力欧的声音充满喜悦,亢奋的程度让希尔维雅费解。
  在朱力欧的背影被镶着有翼轮车雕饰的石门吞没之后,希尔维雅又将脸埋进了床铺。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自己身上的疼痛,竟莫名被这名守护骑士在她脑中留下的疑惑给驱散了。
  (他可是父王派来的人,绝不能疏于防范。)
  希尔维雅不断地在脑中告诫自己。

  ※

  狂风掠过城墙上方,将并排的圣王国军紫色旌旗拨弄得像是竖琴般发出阵阵声响。城墙下方成群的马车、板车、还有士兵们不断来回穿梭,弥漫的铁锈味甚至连墙上都闻得到。
  格雷烈斯稍稍抬起视线,眺望河流彼方丘陵地上圣都美丽的街景。这里是圣都外围的军事防卫据点-哈德利雅奴斯要塞。这里现在也有数以万计的圣王国军部队,针对东方诸公王国摆开战时戒备的态势。
  「格雷烈斯卿,不好意思,百忙中把你找来。」
  格雷烈斯回头望向声音的方向。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从瞭望台朝他走过来。这人有一张四四方方的脸庞、一双锐利的目光,身上的铠甲外罩着一件紫色披肩。他是王配侯-路裘斯。
  路裘斯身后带着四名随从。四名随从身着轻装,只穿着一件胸甲,腰上系着配剑。他们拍了一下刀鞘,同时对着格雷烈斯恭敬行礼。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穿着铠甲的模样呢,真是有够不适合的。」格雷烈斯哼了一声讥讽着。
  「格雷烈斯卿不也是吗?您这副体态已经不适合穿戴锁甲了。」
  被路裘斯回呛了一声,格雷烈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色披肩露出苦笑。这次再度穿上这身装扮,已经隔了几十年了。三大公家为了彰显威信,由大公家族长担任将军几乎已经是一种义务了。但事实上过去几年,由于柯尼勒斯擅长军略,所以这方面的工作几乎都交给柯尼勒斯一人去做。
  「今天我能不穿吗?」格雷烈斯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是个就任仪式,有这么沉重吗?」路裘斯问。
  「不是仪式的问题,我只是一想到将军一职要交给这样的家伙来干,心里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格雷烈斯不顾身旁还有路裘斯的侍从在场,毫不掩饰地道出了心里的不满。不过其实这个继任将军的恶评早就已经传开了,也不需要顾忌什么。
  「你不也觉得这么做其实是个还满巧妙的安排吗?」提案人路裘斯微微皱起眉头。
  「是啊,是很巧妙呀。不过我就是对这个人很感冒嘛。」
  这时候,路裘斯将视线移到城墙下方。而格雷烈斯也跟着望过去。楼梯下延伸出去的一条走廊上出现一支部队。这支声势浩大的部队前方,一名男子身着战甲,威风凛凛地披着绣了家徽的旌旗领着队伍,看来非常醒目。这人的年纪比起格雷烈斯稍微年轻一些,应该还不到五十。而他身上的披肩——同样是紫色的。
  这名披着紫色披肩的军装男子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跟柯尼勒斯有几分神似——但更明显的是,在他身上完全看不见柯尼勒斯那样的气质。
  (如果柯尼勒斯多活个三十年,看起来也会跟现在这个人一样吗……)
  格雷烈斯脑中浮现令人不大愉快的想象。
  「哈,这家伙都还没正式领命呢,竟然已经把将军旗戴在身上了。」
  路裘斯嘲弄地说道。
  「带了这么一大群家仆在后面,他该不会以为自己当上王配侯了吧?
  「就是了吧。」
  格雷烈斯也不怎么愉悦地低声附和着——这时候,他的目光和楼梯下方这名男子对上了。男子一脸得意的笑容,对他行了个注目礼,他只有不情愿地点头回应。
  迪罗涅斯-艾比梅斯,他是遭刺身亡的王配侯-柯尼勒斯的父亲。
  「听说那家伙之前是因为行为放荡被赶出了艾比梅斯家?
  听到格雷烈斯的询问,路裘斯点头:「连爵位跟封地都被没收了。这几年因为烽火连绵的关系,才让他有机会带着一个小小的骑士团好好在战场上发泄。听说他还是布劳佛瓦那一带的领主时真的很夸张,对于封地内的女人,不管是谁都会被他抓进城里呢。」
  格雷烈斯听了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三大公家有这么教人厌恶的规定呢。我觉得柯尼勒斯实在死得太早了……」
  「看了柯尼勒斯的老爸,我还真能体会柯尼勒斯为何这么忌讳我们举用跟他有血源关系的族人了。」路裘斯笑着附和。
  然而,柯尼勒斯过去的坚持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王配侯的位子若是空下来,将暂时过继给第一顺位继承人——如果父亲健在就由父亲继承——他也将代理族长职务。这种规定不论是格雷烈斯还是路裘斯都是第一次听到。因为受神眷顾的王配侯竟在意外中丧生,是过去前所末闻的情况。
  于是迪罗涅斯获得了他原本盼不到的族长大位,成为大公家的当主代理开始嚣张起来了。
  「听说这人蛮横的行径,就连元老院也非常头痛呢——他好像还跟元老院要求了伯爵封号之类的。」
  「喔?我还听说他要求迁居王城呢。」路裘斯搭话的语气听来倒是相当愉快。
  「最令人不齿的,还是他以为自己理所当然有权利谒见女王陛下,因此不断提出要求呢。」格雷烈斯说。
  当柯尼勒斯被选为王配侯时,迪罗涅斯竟然赤裸裸地吐露自己对女王的邪念,并羡慕着自己儿子,这件事格雷烈斯也听说过。从这角度来看,路裘斯的判断是对的。因为拨给他将军一职,就能将他远远地驱赶到战场上。
  「要是这人能死在战场上就更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路裘斯说:「你别看他那样子,其实他在战场上还满有一套的呢。柯尼勒斯也知道这点,所以好几场重要的前线战役都交给自己老爸处理。不过就是个不满千人的部队,却立下了彪炳的战功。这次升上将军,其实军方也不全然都是反对的声浪喔。」
  「这样他到现在还拿不回爵位呀?
  「诸侯国那边不说,听说他连在女王的直辖领地驻军时,都照样掠夺居民,强掳民女,所以才拿不回爵位嘛。」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就是尽早把迪罗涅斯赶出圣都,这是两名王配侯之间的共识。
  「听说南征将军的位子还是他自己要来的是吗?」格雷烈斯问。
  「他根本是条疯狗,只要有血腥味的地方他都想去,不过这倒是称了我们的意。」
  这时候,清脆的铠甲碰撞声愈来愈近,接着听见一个浑厚粗鲁的声音:「两位王配侯殿下!有劳你们特地跑来哈德利雅奴斯要塞,我真是不胜感激呀!
  原来迪罗涅斯已经从楼梯下上来了。在他身后有一名随从提着艾比梅斯家的旗帜,加一加有十多人已经来到了城墙上。
  「没想到我也会有手握大军指挥权的一天。」
  迪罗涅斯打从心底发出了笑声。和格雷烈斯等人不同,在他那饱经锻炼的肉体上,镗甲就有如天生的肌肤般匹配。
  「既然我拿到了将军之位,我就一定会把东方七国那几个公爵的首级,挂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城墙上,供陛下欣赏!
  路裘斯试图藏住笑意,嘴角却仍不听话地微微上扬。格雷烈斯则皱着眉头,才想着要怎么损他,他的额头和两只手背却忽然发出疼痛——是刻印之间的共鸣。他看着迪罗涅斯,忍不住瞪大眼睛。迪罗涅斯的额头上清晰地浮现出泛着青光的图腾。
  「迪罗涅斯!不要随便解放自己身上的刻印!
  格雷烈斯的怒斥声中,只有迪罗涅斯身旁的随从们吓了一跳。而当事人却露出毫无歉意的轻蔑笑容,伸手掩住自己的额头:「唉呀,这还真是失礼。我嗅到了战场上的气味,一不小心亢奋过头——不过话说,王配侯殿下……」迪罗涅斯瞇起眼睛:「您也该叫我一声将军吧?我的部下都在场,您这么直呼我的名字,教我以后怎么带领部下呢。」
  「你还没有正式领命吧!
  「我怎么说也是艾比梅斯家的族长,至少可以跟两位王配侯殿下站在一起念个三句圣词吧?
  格雷烈斯愈听愈觉得不快。迪罗涅斯这么说简直是主张自己的地位和王配侯相当,加上敌人不在眼前,竟擅自解放刻印之力,让格雷烈斯觉得这人真是无礼至极。
  「真是将军的话,迪罗涅斯卿,您现在不是更应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路裘斯上来插了嘴——因为迪罗涅斯比他年长,因此姑且保留了敬称。但想必这并非他的本意。「您现在不是理应把所有心思放在守护圣卡立昂才对吗?我听说有军情指出,联合公国军已经聚集到了札卡立耶斯戈,准备再次挥军北上呢。既然要取东方七个公王的首级,像您这样总表现得像个小小的前线部队队长,我们会觉得很困扰的。」
  「这件事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迪罗涅斯脸上露出戏谑式的笑容,将手平举在胸前微微点头。
  「那我们就赶快进行就任仪式吧。毕竟我现在还没机会见到女王陛下,所以至少由两位王配侯殿下给我一点值得期待的嘉勉吧。」
  迪罗涅斯句句不忘露骨地挖苦两名王配侯。
  「现在千人队的队长还在集合,你去中庭等着吧!
  格雷烈斯不耐地应了一声。迪罗涅斯也行了礼,然后走向方才的阶梯。但在楼梯口前却又转身。
  「对了,两位王配侯殿下是不是真的认为公国联军其实是要攻打圣卡立昂呀?
  格雷烈斯听了蹙起了眉头。而路裘斯也歪着头对迪罗涅斯的问话感到不解——难道除了圣卡立昂之外,公国联军发兵还有其它打算吗?那里可是七个诸侯国的要地,要是落到了敌人手里,东边的诸侯国可就随时都得面对敌人的威胁了……
  「嗳,没有啦。只是我接获一个有趣的军情,听说那个札卡利亚女狐狸的骑士团没有参加这次北伐。」
  「这我有听说了。」格雷烈斯不快地答道。
  札卡利亚的女狐狸——弗兰契丝嘉--札卡利亚,这号人物就连柯尼勒斯在世的时候都不敢忽略她的一举一动。她所率领的银卵骑士团,以其在战场上活跃的程度来说,没参加这次北伐是很令人在意,但这次其实也有留守札卡立耶斯戈的理由——他们团中有女王陛下的亲姐姐米娜娃在。
  在圣卡立昂一役之中,柯尼勒斯成功引诱了米娜娃现身,而对方也知道米娜娃是三大大公家觊觎的目标,加上日前接获榭萝妮希卡曾派出暗杀部队行刺米娜娃这件令人诧异的报告,这只女狐狸按兵不动维持戒备其实可以理解——不过这件事迪罗涅斯应该不知道,而格雷烈斯和路裘斯也没打算告诉他。
  「这女狐狸怎么说也是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小女娃儿,而且札卡利亚公爵看着自己宝贝女儿整天驰骋在战事激烈的前线,不是一直想把她留在国内吗;不是进攻才叫作战,我想这女狐狸应该是打算留下来防卫札卡利亚吧。」
  「是吗?这才是诡异的地方呀。」迪罗涅斯挽着手,颇有愚弄发言的王配侯的意思。
  「是怎么了吗?
  「我听说这次公国联军的北伐是以大主教作为号召而发兵的。不过那家伙脑袋里只容得下教会的事,我怎么想都觉得他会同意这次北伐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个把他救出来的女狐狸藉着救命之恩说服他的。」
  「……这我可以理解,然后呢?
  「两位殿下听说过大主教的兴趣吧?」迪罗涅斯龇牙咧嘴地笑着说:「我以为,要让那个大主教同意随着部队一起发兵攻打圣卡立昂,这位号称东方诸侯国第一美女的札卡利亚女狐狸,非得伴在他身边不可。」
  「嗯……」格雷烈斯听了也觉得颇有道理地点了头——大主教的好色程度就连圣都也听过他的传闻。而这可是他借口把那个弗兰契丝嘉--札卡利亚摆在身边的大好机会。他不可能放过的。但即便如此,这女狐狸也不是全然没有留守札卡立耶斯戈的理由吧。
  「所以我想请两位王配侯殿下留意札卡立耶斯戈的动静——说到这里……」迪罗涅斯嗤嗤地笑着,「打探情报不就是养了成群章鱼的格雷烈斯最擅长的领域吗?
  那我们待会儿中庭见吧——迪罗涅斯丢下这句话,转身便带着旗手走下了阶梯。
  「……看来这家伙并非只有粗鄙的一面。」
  路裘斯在军靴踩过的脚步声远去后嘟哝了一声。
  「这样更糟。」格雷烈斯不悦地提出反论:「你知道他身上的刻印拥有的是什么样的力量吗?
  「不,这我倒不知道。不管他拥有什么力量,我们就把他放在战场上好好利用吧。不过,要是他的力量跟柯尼勒斯相似,那可就教人害怕了。」
  ——不论如何,这家伙绝不能掉以轻心……
  迪罗涅斯最后留下的警告令两名王配侯挂心。虽然他的口吻令人不快,却不能忽视这个问题——弗兰契丝嘉--札卡利亚与银卵骑士团为何会驻留在札卡立耶斯戈呢……
  (我得去查查这件事——对……公国联军的目标不见得真是圣卡立昂。)
  迪罗涅斯提出的疑点逐渐化成格雷烈斯心中的疑惑。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5-5 00:01 编辑


  5.波澜之间

  克里斯过去十年中曾在数以百计的战事间闯荡;虽然没有经历过海战,却也搭过不少次船。他从没吃过晕船的苦头,当然也不知道抒解这种痛苦的方法。
  「嗯?解决晕船的办法?喝酒啰——醉了之后就不知道到底是晕船还是酒醉了。」
  队上的军医尼可罗指着一旁的酒桶说。克里斯很后悔找他帮忙,因此离开了医务室,回到甲板上。
  耀眼的阳光洒在深色的帆柱上,他站在帆柱的阴影下稍微透个气——其实他自己不会晕船。但船上却有好几个身经百战的勇士晕得脸色发青。
  「克里斯,你看来也太事不关己了吧……」其中一名百人队的队长忍不住嘟哝了一声。
  船才不过稍微在运河上开了一下,就已经是这副德行了。发兵往普林齐诺坡里的行程只剩下没几天,甲板上却只看得见零星几名银卵骑士团团员坐在船上,武器的搬运作业也没什么进展。这是为了防范国内藏有圣王国军的间谍,避免这次的作战计划走漏消息所做的安排。
  于是队上只派出尼可罗、克里斯,还有其它几名团员参与试乘,大致看看若有士兵晕船到底会是什么情况。
  尼可罗从医务室出来,看着船上尸横遍野的晕船团员说:「克里斯,你听好,人的耳朵里面住着蜗牛呢!
  「……蜗牛?



  「是啊,这是我们这些医生才知道的事,所以你也听听就好。不过因为住在耳朵里的蜗牛身上有水,所以就算我们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翻滚也知道哪边是天、哪边是地。这都是因为我们耳朵里的蜗牛帮忙。」
  「啥?
  「不过蜗牛身上的水若是哗啦哗啦地摇晃起来,就会出现晕船之类的情况。」
  这种说法克里斯可是头一次听到。不过因为他过去从没看过尼可罗像个医生的模样,因此现在倒是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
  「我们把你拉上这艘船,其实是为了让那些说什么『会喝酒的人就不怕晕船的家伙』知道自己说的话到底有多蠢。」尼可罗说。
  「嗯……我、我们知道了啦,尼可罗……」
  其中一名瘫软在船舷边的士兵哀声说道。
  「没想到我在船上竟然不如一个滴酒不沾的克里斯……」「恶、恶恶恶恶~~~~」「喂!你朝那边吐啦!」「嗯、嗯……你害我也想吐了啦!
  船上的惨剧正不断扩大。克里斯叹了口气。他没想到这竟然只是一次实验。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慌张地戳了戳军医的背。
  「喂,尼可罗,米娜娃呢?她不是也被带到这艘船上来了吗?
  「当然啦。因为她比你更不爱碰酒,就连红酒她都不喝呢。」
  「不过她没搭过船吧?怎么也派她上来做实验——」
  尼可罗举起手,指着船头方向,克里斯看到整个人愣住了——船头的长杆上,米娜娃的一头红发正在海风中翻飞着。他赶忙往船头冲过去,「米娜娃!危险啦!
  米娜娃站在船首细长的长杆上俯瞰着脚下的运河水面。她听到了克里斯的呼唤,转身轻盈地一跃回到甲板上,「既然搭船出征,就有可能在船上战斗吧。那我当然要先确认哪些地方可以活动啰。」
  「不会在船上打啦,至少驻守在普林齐诺坡里的圣王国军根本就没有船呀!
  米娜娃听了不太高兴地嘟起一张脸,转头环顾着周围平静的海面,「为什么我们非得打下大教堂不可。既然有船,顺着河川朝上游的塔雷米雅湖北进,直接杀进圣都就好啦!
  尽管米娜娃嘴里这么说,但想必她也知道这只是没有意义的埋怨吧。毕竟帆船不可能溯行;再说,就算可以,他们所乘的船肯定会在中途被击沉而全军覆没。现在也只能跟着整个部队的战略行动了。
  「可是就在我们绕远路的时候,希尔维雅她……」
  米娜娃远眺着西北方——圣都方向的天空,紧咬着下唇。
  米娜娃的妹妹-托宣女王希尔维雅,若说有什么方法可以拯救她,就只有推翻圣王国的体制一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关于这点,不说弗兰契丝嘉,就连米娜娃自己也曾这么说过。
  因此尽管米娜娃现在表现得焦急,但其实她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应该很清楚这点,却不知为何会有现在这种反应。
  ——那天晚上梦见的预言,她是不是另外还看到了什么……克里斯猜想着。
  米娜娃很少会梦见和自己妹妹.希尔维雅同样的托宣预言。因此,这是不是危险即将降临的征兆呢……克里斯提出了这个疑问,但米娜娃却瞪大眼睛赶忙摇头,然后别过头去,「不是——不对,也是啦,可是……」她支支吾吾地没能把话说清楚。
  ——她,还是不愿意跟我说吗……克里斯心想。
  「……是希尔维雅的事吗?
  他畏畏缩缩地开口。米娜娃暧昧地点点头,「嗯……也许……是吧。」
  女王现在到底怎样了……柯尼勒斯,这个并非出于她意愿所挑选的夫婿死了,因此让她暂时得以解脱。但想必不要多久就会有新的托宣降临,为她找来新的未婚夫了吧。米娜娃焦急地想在此之前把妹妹救出来。这点克里斯知道。
  「希尔维雅跟我不同,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信赖;所有人脑子里想的永远都只有如何利用女王这条血脉。」米娜娃环抱着双臂,肩膀发出颤抖……
  「而我却……而我却自己一个人逃到安全的地方,我实在太可恨了……」
  「我觉得妳不应该为了这件事责备自己。」克里斯说。
  「这我知道。可是她从小就是个什么话都闷在心里、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的家伙。我讨厌听内宫总司上课,所以都会一个人逃走,要希尔维雅帮我随便编个借口。」
  「上课?
  「就是无聊的历史课、神学课,还有愚蠢至极的仪式规矩之类的……」
  克里斯怎么也无法想象米娜娃专心坐在桌前、努力向学的模样。这时他也才想起来,自己曾经也有这么一段经历。
  「你也有过?」米娜娃一脸讶异对着克里斯开口问道。
  「我曾经受雇于一个望族,担任他的护卫,因此接受过各种说话方式还有仪态等等方面的训练。那时我还小,所以他似乎想让我伪装成他的男仆留在他身边保护他。」
  克里斯边说边笑着回忆当年那段往事。当时他深受雇主喜爱,因此家里的管家费尽心思想把克里斯教养成一个乖巧的男仆,为主人服务。那是个和平的封地,跟在主人身边的护卫工作不过就是陪他打猎,但克里斯却也因为主人的厚爱,每天都必须专注地学习直到深夜。读书写字也是那时候学会的。
  「喔,所以你的言行举止才会跟一般佣兵不一样啊。」米娜娃靠在船舷上说。
  「咦……这、这真的看得出来吗?
  「当然啦。大家都说,你看起来就好像哪个没落贵族的么子呢。」
  米娜娃边说边伸手指向船尾那群晕船想吐而不断哀嚎的战士们。
  ——原来大家是这么看我的……克里斯觉得有些害臊,忍不住也回了一句:「妳还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妳时,也觉得妳身为战士、言行举止却像个贵族呀。结果知道妳其实是王族的人之后,反而觉得妳的神经实在太大条了。」说完他马上觉得后悔。毕竟米娜娃对于自己身上的女王血统极为厌恶,从这个角度来看,说出这些话真是有欠考虑。
  但米娜娃却只是嘟起一张脸:「有什么办法嘛。我才不想去管宫廷里教的礼仪什么的咧。倒是你,你又不是生下来就被迫要去学习那一套,坐在书桌前面竟然还坐得住呢。」
  「咦……啊、嗯、嗯……」克里斯安了心,一股喜悦也涌上心头。因为他感觉到米娜娃没有因为他的话而生气。
  克里斯走到米娜娃身边,将手靠在船舷上,「毕竟我没这么讨厌这些东西嘛。而且那时候,除了挥剑,我真的什么也不懂呢。」想想,这搞不好是他第一次这么自然地跟米娜娃对话。随着船身在水流中摇晃,周围的景色也随着律动舒服地摇曳着。
  ——这样下去,也许米娜娃真有一天也会对我敞开心房吧……他想。
  「你这么喜欢学习,那你干脆一开始就跟我交换,换你生在王宫里算了。」
  米娜娃说完吐出了舌头,克里斯也笑了。
  「王宫里的规矩这么严吗?
  「这说呢,我不想学躲到后院里去,结果内宫竟然出动了所有神婢把我抓回去耶!
  「那不是当然的吗?」克里斯耸耸肩说——比起米娜娃专心向学的模样,克里斯更能想象米娜娃躲在茂密的树丛中,想办法压抑着自己的气息的模样。
  「你笑什么笑呀!她们很过分耶!说什么要教我维内拉利亚节的仪式跟流程,全都凑上来——」话说到一半,米娜娃整个人忽然僵住。接着只见她连头也垂下去了。
  「怎么了吗?
  「……没有,不说这个了。」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阴沉,把克里斯吓到了。因为他光从米娜娃的侧脸就可以看出来,她此时心思正紧紧纠结着——她挂在嘴边想说却又吞回去的,是维内拉利亚节,即女王圣婚的话题。
  ——我是不是,让她想起了什么不愿触碰的回忆呀……
  「那个……对不起,是不是我让妳……」
  「我就说没事了!
  她激动地喊了一声,接着起身离开船舷,飞快地朝着船尾方向跑开,让克里斯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扔进了茫茫大海。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吗……克里斯这么告诉自己——他告诉自己说,自己不是米娜娃的谈话对象,纯粹只是为了当她的奴隶而存在的。他像是一张纸,为了将沾染在她身上的死兆如同吸水一样吸干而存在……这种想法让他觉得非常难过,目光忍不住追着红发身影望去。
  米娜娃跑到船尾之后,左一脚右一脚猛踹瘫在甲板上的士兵们,要他们赶紧从地上站起来,「快点起来,我们要回去了!
  「蜜娜,拜托妳温柔点嘛……」
  「猪头,不过就是船身微微摇晃一下而已,自己起来啦,你们打算用这么难看的样子,出席待会儿的献刀仪式吗!
  「喔、对、对呀,我马上起来!」「我分不清楚哪边是天,哪边是地了啦……」「啊,我知道,那个红色的太阳那边是天!」「猪头!那是我的裙子啦!不准碰!
  米娜娃跟一群士兵们不正经的对话声中,尼可罗忽然进来插嘴:「喂,你们再玩下去天就要黑啰。真要去献刀的话就赶快去吧!
  在他的催促声中,米娜娃和一群走路颠颠倒倒的同袍一同朝着甲板下走去。克里斯茫然地站在甲板上呆望着他们的身影。
  ——献刀仪式……是献给战场上阵亡的同伴们的……
  他将一双手摊开来摆在自己的面前,确认手上没有血迹,也没有烙印焕发的光芒。
  所谓献刀仪式,即是为了那些在战场上阵亡的、没有留下遗体的同袍们举办的丧礼。
  这时候正要走下船的同伴们望着他,脸上带着不解的表情。但克里斯仍没办法迈开脚步跟上去。
  ——我……我可以去吗……
  ——杀死他们的人……是我呀……
  那是一段浸润在血海中的记忆。是他怎么也不愿回想的记忆——当时他们杀人圣卡立昂城内,柯尼勒斯使出妖剑将成群的同袍变成傀儡,是克里斯杀死他们的。银卵骑士团在那场战役之中没几个人阵亡,就只有那些人殉职而已。
  ——我没有资格去祭吊他们……
  「克里斯!
  忽然间,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让他赶忙惊讶地拾起头来。一双黑色的眼眸之中,出声唤他的人已经狠狠揪住了他的衣领。
  「……米娜娃……我……我不能去……」
  他无法别开自己的视线,也不能保持缄默。克里斯勉强挤出了这些话:「拜托你告诉弗兰契丝嘉,说我不能为他们送行……」
  「胡说什么,你来就对了!」米娜娃回话时狠狠拉住克里斯的衣领,硬将他拖下船。

  这座山崖可以眺望札卡立耶斯戈热闹的街景。山崖上立了一支绣着银母鸡图腾的大旗,在傍晚的海风中飘扬着。
  「来太晚了吧?搭船这么好玩吗?太阳都要下山了呢。」弗兰契丝嘉对着克里斯等人面带微笑地说。而她身后,穿戴整齐战士礼服的银卵骑士团团员们也全都集合列队。
  「好了,我们来为同伴们送行吧——宝拉,把剑发下去。」
  宝拉随即摊开系在一个包裹上的队旗,将里头收的剑发下去给百人队队长,还有弗兰契丝嘉的亲卫队队员。这些剑的剑柄全都刻了战死者的名字,几乎都是新铸的。
  在战场上阵亡的将士们很少有机会找回他们的遗体;虽然战役结束后,敌我双方有时会交换士兵遗骸,但能被寻获的阵亡者毕竟是少数。多半情况下,这些将士们的遗体都会在染血的尘土中埋没,连遗物都找不回来。
  但部队仍必须为这些阵亡将士们安葬。
  宝拉走到克里斯面前,将最后一把剑交给他。然而克里斯却无法举起自己的手,甚至还把目光别开,让宝拉脸上也蒙上阴霾。
  「喂,克里斯!
  米娜娃站在他身边严厉地唤了他一声,但他垂在身旁的手却仍不听使唤。
  ——为什么是我……献剑的仪式,根本不需要特地交到我的手上呀……
  周围有好几个同伴纷纷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但这样的体谅却让他觉得更加难受。
  ——我果然还是不应该来的……
  「那个……克里斯……」
  就在宝拉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她手中的剑却被人接走,然后抢站到她的面前。那是一个身材高大、黑色的人影。这人将剑柄抵住了克里斯的胸膛,要他接下。克里斯在哽咽的情绪中抬头,看到的是一双如钢铁般硬质的双眼,和一头灰色短发。
  在许许多多不安的眼神中,吉尔伯特带着冷冷的表情开口,「卡拉老师曾经说过……」
  ——卡拉老师?是米娜娃和吉尔伯特的剑术师父……
  他说,「战场上的死亡,那份沉重的责任应该由身处同一战场的所有人共同承担。在死亡之前,没有敌我之分。不管谁杀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死在战场上,在兵器交锋的声音停息,与玷污了夜色的火花消散之后,所有人都该为了死者哀悼。」
  吉尔伯特抵在克里斯胸前的剑柄,此时更加上了一股强劲的力道。他觉得疼痛,但这股疼痛不是在剑柄抵住的胸口,而是在更深邃的地方……他单手接下了剑柄……
  「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背负伙伴们死亡的责任,也不允许你一个人从这个责任中逃脱。」
  ——所以把剑拿过去。
  克里斯仍表现出些许犹豫。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将手从剑柄移到剑鞘上,接过了吉尔伯特手中的剑。他缓缓抬起头来,看到米娜娃站在自己的身边,看到吉尔伯特和宝拉身后的弗兰契丝嘉,也看到背对着夕阳站在一旁的银卵骑士团同袍。这些人脸上明明没有一丝笑容,周围的天空亦逐渐染上了漆黑的夜色,但克里斯的身边却感受到了一股温暖。
  他将手中的剑连刀带鞘紧紧地抵住了自己的胸口。
  「……对不起……我不知道,献刀仪式该做些什么……我需要你们教我。」
  过去他从没有为死者悼念过;他驰骋在战场上,永远都只是放纵自己身上的野兽扑杀猎物,贪婪地吮噬所有人的幸运。因此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祭吊死者。
  「把剑拔出来。」
  一旁的米娜娃喃喃提示。她手中也同样握着剑。出鞘之后,剑刀上映照着夕阳,反射出鲜血般浓艳的绋红色。
  弗兰契丝嘉和其它负责献刀的人也同样将剑刀出鞘。克里斯也跟着做了。
  山崖上立着二十多把刻着名字的长剑作为墓碑,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圈。千余人的口中唱着古老的挽歌。
  此时克里斯忽然忆起了柯尼勒斯。
  ——我是不是也该为他哀悼呢……
  那是他亲手杀掉的敌人;是个利用了克里斯,折磨着米娜娃和希尔维雅的家伙。很不可思议的是,现在这个时候,克里斯的心中已经没有丝毫对此人的憎恶。
  ——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变得跟他一样呢?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就连克里斯自己也不清楚。不过,在这个晨昏交接的时刻,耳边回荡着哀歌,让克里斯的内心也忍不住涌出了想为这人祈福的想法。
  ——所有人都必须一同承担死者生命的重量,即便这人是个敌人……
  「那我们开始吧。」
  当众人口中的挽歌随着残阳一同西沉、没入远方的海平面下,弗兰契丝嘉淡淡地开始唱书:
  「希望我们有一天可以不用再记住这首歌的歌词。也希望这天早日来临。但我们绝不能忘记刚才的这一刻。现在,让我们再次起身回到战场上吧。」
  于是,宝拉揭起了队旗,跟着数名百人队队长领头带着部队一同走下了红褐色的山丘。
  尼可罗和米娜娃走在部队后方。就在克里斯正打算追着那身曳着红发的背影离开的这一刻,一阵像是气泡浮出水面般的声音忽然震荡着他的耳根:
  (——吾主……)
  他赶忙回头,暮色中只有二十余支剑影并排着。
  (——吾主乃是……)
  但这声音却确实地传人了他耳中。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个瞬间,他的额头忽然窜起了一阵烧灼般的疼痛。接着,视线的顶端也实时染上了淡蓝色的光芒。
  ——为什么野兽的烙印会在这时候?
  (吾主乃是……所有已死之人,和将死之人的王者。)
  这声音不只一个,而是层层重叠的说话声吐出同样的话语,萦绕在克里斯的耳边。一支支作为墓碑的长剑中,忽然冒出了幢幢人影朝着克里斯逼近。他们身着铠甲,苍白的脸庞缠绕着黑布蒙住双眼——这是东方公王国之间埋葬死者的习俗——这些人全是克里斯手刀的同袍们。
  ——这、这些是……死人吗?
  ——为什么我看得见这些东西……为什么我听得见他们的声音!
  在变得强劲的风势中,克里斯紧紧环抱自己的身体,紧接着,他身上的颤抖甚至传到了双脚……
  (请吾主呼唤吾等之名。)
  (请吾主以您的尊名,呼唤吾等。)
  (——呼唤吾等死者之名。)
  ——住口!
  ——我不能听!不能听!
  克里斯捂住耳朵屈膝蹲到地上。然而,这些死者的声音却像是冰冷的油液一般渗入了他的指缝,将刺骨的寒意带进他的心髓、带进他身上的每个角落。
  (请呼唤吾等——)
  (将吾等自冥府唤回这个世界……)
  ——住口!住口!
  「——克里斯!
  一阵凛然的声音将克里斯从黑暗中拉回来。
  「你怎么了?
  海风吹乱的一头红发撩拨着克里斯的脸颊。不知不觉中,米娜娃已经蹲在他的面前了。浑浊的夕阳和墓碑拉出来的黑影,还有成群的死者全都从克里斯的眼中消失,只留下米娜娃一张带着些许不安和愤怒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
  「你身体不舒服吗?是、是不是因为我硬把你拉来的关系?
  克里斯注视着米娜娃,一会儿之后才摇摇头。
  「……不,我没事。」
  「你这样子哪里像没事——」
  克里斯的反应让米娜娃吓了一跳。就在她打算伸手去摸克里斯额头的时候,克里斯竟一个不小心就把她的手给拨开了。
  「……你的烙印……」
  「我说过没事了!
  「这怎么叫做没事!现在还不是新月,为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克里斯推开米娜娃的肩膀站起来。站在远处的同僚们已经走远了。其中只有尼可罗发觉克里斯的模样不对劲,赶忙跑回来。克里斯直觉他现在一定得假装没事,因此即使拖着脚步也硬是缓缓地走了出去。
  「克里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点告诉我!你身上的野兽会——」米娜娃说。
  「妳自己不也一样!」克里斯意图遮住米娜娃的声音,说话的方式不禁变得大声:「妳不也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吗!
  话一出口,耳边彷佛响起一阵冰块摔碎的声音——我、我到底在说什么呀……
  ——我现在埋怨她又能怎样呢……
  克里斯紧咬下唇,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窥视着站在身后的米娜娃。而米娜娃的模样让克里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彷佛山雨欲来般,他的嘴唇忍不住发出颤抖。
  ——我不该将刚才那句话脱口而出,我不该对她说这样的话……然而,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克里斯想不出解决的方法。所以他拚了命地向前跑出去。
  「……喂、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
  他和赶过来的尼可罗擦身而过,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尼可罗的呼唤和方才那群死者的声音重叠,仿佛全都在背后追赶着克里斯,让他觉得自己要是稍微放慢脚步,就随时可能被黑暗吞没。

  ※

  王城中央,谒见厅进去走到底,有一支巨大的石柱将墙壁划分成左右两块,传说是圣都出现之前就立在这里的,而王城便是以这支石柱为基础而搭建的。
  这支石柱取自神话中出现的名字,叫做天堂轴。女王的王座也是直接从这支石柱的根部刻凿出来的。坐在上面总感觉整个天空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希尔维雅从小就讨厌这个位子。因此若非遇上什么大事,她几乎都在寝宫谒见访客。
  但这天来了两名王配侯,希尔维雅不能在寝室谒见他们。其实之前柯尼勒斯造访她的寝室时,榭萝妮希卡也在事后发了很大的脾气。
  「……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南征将军一职就交由迪罗涅斯接掌,而上任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负责镇守梅德齐亚……」
  现在站在殿前报告战况的人,是个身型有如希尔维雅身后的石柱一般粗壮的王配侯,路裘斯。这人不过三十出头,但声音却带着强烈引人不快的特质,回荡在整间宽广的谒见厅中。希尔维雅一边觉得不悦,却也安静地听他一点一点把话说完。
  (军方大概不会发兵攻打札卡利亚,而北伐的公国联军之中也没有札卡利亚的部队。这么一来,姐姐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事吧?
  希尔维雅心里关心的只有这件事。
  「我听说迪罗涅斯卿是个血气方刚的勇士,不能派他来当北卫将军吗?
  坐在女王王座左侧的榭萝妮希卡忽然插话,让路裘斯上扬的眉毛忽然抽了一下,然后疑惑地看着榭萝妮希卡。
  「安哥拉的王位异动,势必将威胁到女王圣领的安危。迪罗涅斯是个对于战争丝毫不讲情面的勇士,与其要他对内,不如让他来压制外敌。」
  安哥拉是和圣王国隔着一道海峡的北方大国,百年来始终都与圣王国之间维持着互不相让的竞赛关系。此时神官团的首席。榭萝妮希卡提出主张,要迪罗涅斯移防镇守圣王国的北境。而关于这点,路裘斯也不能只是用他一贯的冷笑方式响应了,「我还真没想到,内宫总司会插手过问圣王国的军务。榭萝妮希卡,妳要是太过关心地上的事务,难道不会让妳疏于观测天机吗?
  路裘斯回话时没忘记要调侃榭萝妮希卡一下。而一旁的格雷烈斯则是明显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阵子神官团的势力已经大到常常会插手国政。这点希尔维雅也察觉到了——充满斗争意识的暴戾之气已经蔓延到了宫中。刚才的事情因为路裘斯没有多加理会榭萝妮希卡的意见而继续报告战况,因此争端没有扩大。但路裘斯的报告一结束,格雷烈斯上前跨了一步之后,道出的言词便引燃了双方之间的战火。
  「陛下,关于您接收到的果胎托宣,可否容微臣向陛下一问?
  这句话让伴在女王宝座左右两侧的神官和神婢们全都倒抽了一口气——所谓果胎托宣即女王预见和自己夫婿有关的预言。这是最忌讳在公开场合提及的事;即便是王配侯,在谒见女王时出口询问,神官团也绝不能视而不见。
  「格雷烈斯殿下,请您自制。」榭萝妮希卡已经从位子上站起来了,「这已经是您不能过问的领域了。」
  一旁的希尔维雅心想,刚刚这位内宫总司明明也没顾及自己的身分、出口过问军事方面的事呢。对此,想必眼前的两位大公也有同样的想法。
  「现在三大公家的圣三角缺一块已经缺了半个月了。这件事关系到我们大公家的未来,不能什么事都等到神官团来告知。」格雷烈斯面不改色地将内宫总司的发言给挡回去。
  「殿下能参透命运车轮的运转幅度吗?在杜克神降旨于其代言人之前,在凡人眼中部是雾里看花吧。」榭萝妮希卡也不甘示弱。双方彼此睨视着,使得谒见厅中的气氛好比长满水藻的古老水塘一般浑浊。
  希尔维雅被逼得只能开口说话了:
  「……我梦到好几次了。」
  这番话令榭萝妮希卡全身僵直。格雷烈斯倒是听得挑起了眉毛。而一旁的路裘斯也兴味盎然地提起了下巴。
  「我在梦里面预见他好多次、好多次……但我就是记不起他的脸庞。」希尔维雅又重复说了一次她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谎话。
  「不过陛下应该有看到王绅陛下的手吧。」格雷烈斯忽然丢出了这么一声提问。
  「……手……是吗?
  「殿下,请您自重!」榭萝妮希卡怒声斥道。
  「对,是手。」但格雷烈斯无视于这番制止。
  「您看王绅陛下的手指关节,应该看得出陛下的年龄吧?
  希尔维雅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但若是针对一些固定的质问撒谎,却对其他问题沉默不答,肯定会激起怀疑。而王配侯已经知道她看得到梦里王绅的手了,若说她这次连对方的手都没看到,那就太奇怪了,希尔维雅说不出口。
  「……他很年轻。」
  「敢问陛下,是比起柯尼勒斯更为年轻吗?
  希尔维雅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照实回答了,「对。」
  格雷烈斯睨了在场的神官们一眼。这恐怕是榭萝妮希卡从没有问出来的情报,而这也是可以想见的,平时面对三大公家总是毫不掩饰地露出敌意的神官团,非常习惯私藏情报。
  (我终究只是政争的工具,但我说什么也得尽力保护姐姐呀……)
  「还有一个问题。」格雷烈斯这次更是毫不犹豫地单刀直入,「陛下这次的果胎托宣大约是多长的内容呢?
  (……咦?
  「格雷烈斯殿下,您怎么可以如此无礼!」榭萝妮希卡惊呼道。
  「恕臣斗胆,在王绅陛下将女王陛下送往神灵的居处,与神灵同在之后,这个托宣预言还有后续的内容吗?
  「——殿下!」榭萝妮希卡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的袖子用力一挥,周围的神婢们便赶紧围上来挡在希尔维雅面前,将希尔维雅和格雷烈斯隔开。
  「女王陛下要回寝室去了,殿下您这次无礼的行径,我们神官团绝对会追究到底!」榭萝妮希卡的怒斥听来就好比一只被绞杀的天鹅一般。希尔维雅几乎是在被人拉下女王王座的情况下被带离,她望着格雷烈斯冷酷无情的脸庞,身上猛然窜起一股小虫子爬满全身般的恶寒。
  ——格雷烈斯问的是,当希尔维雅被自己夫婿所杀之后,这个预知梦是否还有继续下去。
  在此之前,希尔维雅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问题。但希尔维雅接下来确实还看到了克里斯的脸庞,看到他泪眼朦眬地伸手握住她,彷佛他正开口说些什么。
  ——这个梦中,在我被杀了以后,我的意识一直没有消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当希尔维雅被神婢们带着从谒见厅回到走廊之后,守在门外的一个娇小人影便赶忙迎上前来。这人身着一袭仔细抛光过的铠甲,还有一头银白色的头发,他是朱力欧。
  「陛下?您怎么——」
  朱力欧不安的询问声忽然中断而僵直住了。希尔维雅回头望向朱力欧凝视的方向,穿过神婢们薄裳之间的空隙,看到了格雷烈斯的身影。他正朝着这边点头。
  (……这——这不是对我,是在对朱力欧点头?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格雷烈斯没有说话,但希尔维雅总觉得他将这样的讯息传递给朱力欧。而当希尔维雅被周围的神婢们强迫她转头回来,看着她们移动的方向时刚好也看到了朱力欧。而他却旋即将脸避开。
  (他是格雷烈斯派来的间谍,我绝不能对他吐露半点讯息……)
  希尔维雅紧咬着下唇,任身后的神婢们推着快步朝着走廊彼方移动。

  当希尔维雅回到寝室之后,榭萝妮希卡又再次严厉地质问了关于果胎托宣的事。希尔维雅带着恶心的不快感,再次叙述梦中痛苦的记忆。
  「格雷烈斯殿下到底在盘算什么……」
  榭萝妮希卡抬头睨着顶上的天花板嘟哝了一声。她的焦虑想必是因为关于女王夫婿的消息似乎被大公一方掌握了更进一步的线索。
  (他到底看穿了什么呢……)
  希尔维雅掩不住胸中的不安。
  (他是否看穿了什么,可以把线索连结到姐姐身边的那人身上吗……)
  当内宫总司领着神婢们离开女王寝室之后,希尔维雅将头埋进柔软的床铺中。她恐怕永远都得持续着没有胜算的战争——这场战争中没有敌兵、没有敌将领、没有敌人的城塞,也没有敌人的旗帜,是一场永远的撤退战。
  (我还能做什么吗……比方说,编织假的托宣欺瞒榭萝妮希卡还有大公一方……)
  (恐怕是行不通,毕竟刻印的图样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虽说她不过只是一个接受托宣的器皿,但她终究也是个女王,手中理应握有某种程度的实权才对,而她过去只是因为害怕而从没有试着开口过。
  但当她撑起了身子,寝室冰冷的空气拂上脸颊,让她气力全消——面对狡猞的内宫总司还有两名大公,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忽然间,她发现视线一隅闪耀着一道银光,赶忙回头。是朱力欧屈膝跪在宽广的寝室墙角。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希尔维雅完全没有察觉到。
  「……我没有叫你。」
  「是格雷烈斯殿下担心陛下,所以要微臣陪在陛下身边。」
  这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希尔维雅想。
  「你其实是为了刺探我的托宣而来的吧?在大公的命令下。」
  这句话让朱力欧的脸庞顿时变得僵硬,甚至让人觉得可以听到什么东西龟裂而迸出声音似的,这让出言质问他的希尔维雅也吓了一跳。
  「……不,微臣!微臣绝不是为了这种理由而来到陛下身边的!
  ——这人焦急的样子,难道不是被人揭穿时的反应吗?他还想狡赖……就在希尔维雅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打算直接要朱力欧退下的时候,她却发现到,自己唯有面对像朱力欧这么一个女孩样的人才能表现得强硬,这实在太让人羞愧了。
  (像这样的我,根本不可能面对得了宫廷里的战争……)
  她又将脸埋进了床上,在心里不断地责备着自己。
  (我得要从根本上变得更强悍,更坚定,更冷酷才行……)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脚步声和年轻女性的声音传了进来,「陛下,神婢帮您送晚餐过来厂。」
  希尔维雅没有回话,但房门却在一会儿之后被推开,然后几名神婢端着一台玉舆走进了她的寝室,上面盛满了食物。
  此时朱力欧人就在房门边,但这些神婢发现了却只是看了看他,并没有出言训斥的意思。
  「我不想吃。」希尔维雅看着摆在她床前的食物器皿喃喃地嘟哝了一声。这里有装在碗里的清粥,含水量丰富的水果,是她早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
  「可是陛下从昨天晚上就只喝了水而已呀。」其中一名神婢跪到地上,伏着首说:「这样对陛下的玉体不好,请陛下多少吃点东西吧。」
  确实,希尔维雅从昨天开始就没吃东西。因为两名大公谒见的事让她感受到沉重的压力,当然就没有食欲了。
  「……好。」
  她不想再跟这些人继续对话,姑且敷衍地应了一声。但不知为何,这些神婢却没打算离开。
  「还有什么事吗……难道我吃饭还要有妳们作陪吗?
  「不、不敢。」
  「我待会儿想吃就会吃了,还是妳们打算等我等到那个时候?
  神婢们听了纷纷露出紧张的模样相互张望了一会儿,然后赶紧从地上站起来。希尔维雅目送着几名穿着薄裳的神婢离开之后皱起了眉头。她刚才确实是用了比较不客气的语句挖苦了这些神婢,但希尔维雅心想,搞不好她们其实是真的打算等到她吃完了才离开呢……
  (她们怀疑我还是不肯吃东西吧……)
  希尔维雅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畜养的动物一般。她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去拿装着食物的器皿——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扣住她的手腕,让她惊讶地连忙抬头。
  「请原谅微臣无礼!
  「——朱力欧?你、你在干什么?
  此时朱力欧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的床边,另一只手抓起汤碗便端到嘴边喝了一口。随后他的脸庞开始扭曲,「……这粥……里面……有下药……」
  希尔准推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榭萝妮希卡竟然做到这种程度!
  抓着她的那只手渐渐因失去力气而放松。然后她听见朱力欧口中开始发出痛苦的哀嚎。他瞪大眼睛,双手掐住自己喉咙用指尖不断妪抓着。此时朱力欧从胸口到整个颈子开始泛出异样的红色斑纹。
  「朱力欧,快把粥吐出来!
  希尔维雅抓紧了这名骑士的臂膀摇撼着他,沉痛地呼喊着。这是用以增加希尔维雅对痛觉的敏锐度,让预知梦能够更加鲜明的药物。她从小服用,已经有某种程度的抗药性。但是没用过这种药的人,初次服用便会产生强烈的剧痛。朱力欧喝了没马上昏倒,代表他的忍耐力已经非比寻常。
  「快点把注意力移开.这种疼痛只是错觉,不要去意识它!
  「呜、啊……啊!
  然而朱力欧的身体开始出现痉挛,这是危险的征兆。
  「来人呀.快拿水来!快拿水来!
  希尔维雅抱住朱力欧前屈的身体,几近哀嚎地大声呼喊。

  这场几乎将内宫掀翻的骚动,直到深夜都还没平复。始终显得非常痛苦的朱力欧被赶来的神官们拖出希尔维雅的寝室,而榭萝妮希卡也在神婢的通知下赶来。她似乎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即刻作出了形式上的道歉。这让希尔维雅稍微松了口气,若不是这样,还不知道榭萝妮希卡会为了这件事说出多难听的话呢。
  不过希尔维雅神圣的寝室被弄脏了,因此神婢们带了玉箒、铃铛还有绢布,口中边念着圣词边绕着床台仔细地清扫着。在迷蒙的咏唱声包围下,希尔维雅坐在床上沉浸于自己茫然的意识中。
  (朱力欧……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银发下那双蓝色眼睛在泪水中痛苦挣扎的模样,深深烙印在希尔维雅的脑海。他没事吧……希尔维雅想起自己第一次吃下那副药的时候也整整两天高烧不退,非常难受。
  (但我是从稀少的药量开始吃的,他却一下子就喝下了那么重的药量,那他——)
  黑暗吞没朱力欧一身银白色的光芒。希尔维雅将头埋进盖着双膝的棉被里,拚命忍耐着。胸中那股让她几乎窒息的感受甚至比药物带来的疼痛更令她难以承受。

  希尔维雅抬起头来,空无一人的寝室里,此时已经沉浸在一片靛色的黑暗中。玻璃天窗洒下了月光,照在垂挂的纱帐上拖出一道长长拘黑彭。
  希尔维雅竖耳倾听,四周一片静默。她从床上将一双脚掌放下来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到底……我到底在做什么?我——我打算要去哪里吗?
  在她自问自答的同时,脑海中浮现一双蓝宝石般的瞳眸。现在的她不论站着坐着,脑中始终萦绕着朱力欧的脸庞……
  她穿过了宽敞得甚至让人觉得冷漠的寝室,推开镶着车轮图样的石门,走廊上冰冷的空气迎面袭来,让希尔维雅差点缩回寝室。
  她屏住呼吸,强迫自己穿过石门走了出去。
  希尔维雅知道内宫中安排了好几个人站岗,以防止可疑人物进入。但听说这些守卫都是镇守在二宫和三宫之间的交界处。因此若是只在以寝室作为圆心的第一圈同心圆建筑-一宫这边活动,应该是不会碰到这些守卫才对——但希尔维雅仍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的脚步声。
  走廊上没有点灯,因此希尔维雅摸索着墙壁前进。也因为周围一片黑暗,让她完全掌握不到自己和周围对象之间的距离。就在她以为自己可能得在天亮前一直在走廊里摸索的时候,手边的墙面忽然传来异样的触感。那里有一道门。
  她打开门,溜进房门内,看到天窗洒下的月光正照在一件镗甲上。这件胸甲还有护手被人散放在桌上,一旁地板上还放有一把细长的剑。
  她接着在角落看到一张小床。她小心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地跑到床边,看到朱力欧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他的脸色苍白,胸口看来似乎完全没有的起伏,希尔维雅跪坐在床前。
  (……还有呼吸。)
  她将脸贴近朱力欧鼻前,勉强感受到气息流动,这才涌出一股安心的感受,整个人差点就要瘫软了。
  这时候,朱力欧苍白脸颊上的眼皮微微颤抖,然后缓缓张开。一双蓝色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清透,清楚地映出了希尔维雅的脸庞。
  「……陛下?
  朱力欧的呢喃声中,希尔维雅整个人抽了一下,反射性地想起身离开床边。接着朱力欧猛然从床上坐起,让希尔维雅吓得差点惊叫。
  「陛、陛下?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朱力欧像是滚下床般赶紧跪到床边,声音尚未恢复元气。
  「……我、我只是……来看看……看看你的样子。」
  希尔维雅双手掩住胸口,试图不让朱力欧察觉自己慌乱的心跳。
  「这怎么可以?陛下,您不可以到臣下的寝室来呀……」
  「你不也是!」她回话的音调忽然拉高了,「你不是也不知分寸地随便拿起我的晚餐就吃,我可没准你这么做呀!
  朱力欧铁青着脸,直挺挺的上半身赶紧伏到地上。
  「请陛下网开一面……」
  「我、我才不是为了追究这件事过来找你的!
  希尔维雅慌张地扬起嗓音纠正,声音响彻整个房间,吓得她赶紧捂住嘴巴。
  「……不过看来你应该是没事了吧?」她这次压低了音量,语气平板地说。
  「是,微臣现在已经可以站起来了……抱歉,让陛下您看到微臣丢脸的模样。」
  「没关系。」希尔维雅愈说愈觉得一肚子气,「我已经习惯那种药了。今后不准你再有这么不自量力的行为。」
  朱力欧听了眼眶湿润,彷佛下一刻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抬起头道:「就算微臣无法承受药力……微臣还是会继续这么做。」
  「你——你说什么呀你……」
  「敢问陛下,她们为什么会在陛下的食物里放这种药?是榭萝妮希卡卿的指示吗?还有您说您已经习惯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微臣不敢相信,为什么有人会做出这种伤害陛下的行为?
  那一双蓝色眼眸的视线贯穿了希尔维雅的心房,让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响应——朱力欧不知道这回事。就算在上信院,他所接触到的也只有信仰美善的一面。在上信院的学生以神婢身分来到宫里之后,才会知道女王接受托宣时得承受的痛苦,还有要能清楚地接受托宣,更非得用药不可。
  「这是……那个药是——」
  希尔维雅回想着药物带给她的痛苦,忍耐着对朱力欧说出一切。朱力欧听完,那张美丽的脸庞,就好比枯叶在掌中被捏碎一般崩溃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
  「……是。」朱力欧带着阴郁的表情点点头。
  「父王还有格雷烈斯都没告诉你吗?难道不是他们要你刻意在我面前演这场戏的吗?
  朱力欧紧咬着下唇,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摇头。他语带哽咽地说:「……微臣确实接到太王陛下的命令,要微臣刺探女王陛下的托宣逗言,但微臣拒绝了。」
  希尔维雅听了胸中不禁呼出一股炙热的气息。
  「微臣是骑士,来到陛下身边,为的就只有保护陛下这一个目的。」
  哽咽的声音中,唯有这句话对希尔维雅而言如雷贯耳……微臣来到陛下身边,为的就只有保护陛下这么一个目的……
  ——他难道要我相信这种信口雌黄的说词吗?他难道要我相信格雷烈斯纯粹只是派了他来作我的护卫的吗……
  (若果真如此,那么当我告诉他女王的命运就是被自己的亲夫杀死时,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他还会说要保护我吗?即便为此他得将自己手中的剑指向内宫的神官团,还有大公家人也是一样吗?
  希尔维雅没办法说服自己——这话不能说。因为一旦说了,她就再也无法从这人身上别开目光……希尔维雅握紧了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按在胸前。朱力欧低垂着头,一头银发似乎融进了月光之中。
  (我不能对他宽心。)
  (我得变得更强悍、更坚定、更冷漠……)
  她非得这么说服自己,因为胸中就是有一股力量抗拒着让她违背这样的意念。因此她转过身去。就在她正打算走出房门的时候,后面却有一个脚步声跟上来。
  「……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去。」
  希尔维雅颤抖的声音就连自己也感觉得到。
  「走廊太黑了。请容微臣与陛下同行,将陛下送回寝室。」朱力欧甩着一头银发,站上前来挡在希尔维雅的面前。他说话的同时,一双手也握住了希尔维雅的手,传来温暖的体温。希尔维雅吓了一跳,想把手抽回来之前朱力欧却已经先放开手,并且走在希尔维雅前方领路。
  这段步行走回寝室的距离,对她而言如同永远一般漫长。朱力欧在石门前对着她行礼,接着正打算循原路回去的时候……希尔维雅叫住了他。
  「是!」朱力欧带着打从心底感到高兴的声音转过头来,让希尔维雅忍不住低下头来——她从没想过,要将一句话脱口说出竞需要这么大的勇气。经过了好几次呼吸之后,她张开嘴道:「……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黑暗之中,一股疑惑的气息飘了过来,「陛下,您这话的意思是……」
  「……你叫我『陛下』这样不会把我跟父王搞混了吗?你今后就直呼我的名字好了,我准你这么做。」说完,希尔维雅胸口莫名发热,(我到底在说什么呀……)但就在一阵令人感觉到焦虑的沉默空气中,胸中的温度却也被搅乱而驱散了。
  ——我不该这么说的……要把话收回来吗?还是就这么奔回自己的寝室,然后把门关起来呢……就在她思索时,眼前的银色身影在黑暗中轻晃了一下,「……臣明白了……感谢……希尔维雅陛下的圣恩。」那声音甚至带着温暖的体温一起传了过来。
  当脚步声远去,一切的声音又再度消失在夜色之中,希尔维雅一个人靠在寝室冰冷的门板上,细数着自己胸中的鼓动。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5-5 00:03 编辑


  6.波澜之下

  银卵骑士团发兵的时刻定在深夜。虽说这一行就只有这么一个部队,但总人数也多达千人。他们分别挤进了三艘商船的仓库中启航。漆黑的仓库里,人挤人的蒸腾热气和海潮味充斥着整个空间。周围不断传出海浪拍击船身发出的声响,堆积一旁的武器也因此而发出碰撞声。
  「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盐腌鲱鱼。」
  「等船靠岸大概就腌好可以吃了吧。」
  「既然要腌,放几条大黄瓜应该会比较好吃吧。」
  士兵们无聊地消遗着,声音似乎也失去了原本的活力。
  「这次出兵后勤补给队没有跟来啦。」
  「那红酒没了怎么办?
  「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搭船出兵……」
  银卵骑士团一般远征都有负责运送食物、酒,还有享乐品的后勤补给队随行。但这次因为征调的船只无法凑足数量,因此只带了战斗部队出动;加上晕船的问题,士兵们的士气也变得低落。
  「既然军监都来了,干嘛船上不能多载几个橡木桶呀?
  「可不是吗?」「那些家伙,明明跟我们是不同体系,每个人说话都比嚣张的。」「每个人的眼神看来都好像在鉴定我们的战力,真有够讨人厌的。」
  所谓军监即是其它公王国的部队为了确认战果,并回报由陆路出发的部队,而从各军团派来的人员。这些人全都是有身分的骑士,他们全带着军旗与昂贵的铠甲,让船舱内的空间变得更窄了,也因此引发银卵骑士团成员的不满。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也就忍耐到普林齐诺坡里而已嘛。」一名年轻的士兵说。
  「也是啦,我们可是出发要夺回大教堂的神圣部队呢。」
  「对百姓来说,我们可是救世主呀,百姓肯定会准备丰盛的酒菜,还有舒服的床铺等我们去吧!
  「这……很难说吧。」
  克里斯终于忍不住插嘴。
  「怎么,克里斯?难道你觉得他们不会吗?
  「话说,这家伙确实是知道普林齐诺坡里的状况呢!
  周围的人全将目光聚集到克里斯身上,让他不知该不该继续开口——的确,他确实清楚普林齐诺坡里的状况。而座落在大教堂周边的几个大都市也几乎没有在之前的战争中被波及到。因为圣王国军攻打的也就只有大教堂而已。
  「那里的城镇现在仍住着许多虔诚的帕露凯教徒没错,不过我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会欢迎我们过去呢……毕竟他们恐怕会觉得公国联军舍弃了大教堂而撤退了。」
  「这我们有什么办法嘛?啊不就打输了吗?
  「这太没有道理了吧,真觉得军队不中用的话,普林齐诺坡里的百姓就自己聚集起来保护大教堂呀!
  要是他们没准备酒菜,看我们到了就先打劫他们……其中几名士兵丢出了这样的玩笑话,引发了众人开怀的笑声。克里斯叹了一口气,屈膝蹲到地上。
  「哼,克里斯,你的态度也未免太事不关己了吧?」一名老兵语带调侃地对着克里斯说。
  「这家伙不喝酒嘛。」
  「他还不赌博,对帽子上的饰品没兴趣,也不穿亮晶晶的靴子呢。」
  大家被关在狭窄的船舱里头,除了这般碎嘴消遣也无事可做了吧;众人聚集到克里斯身边,开始谈论他。
  「这家伙也当了十年佣兵了吧,真不知道他的生命中到底有什么称得上是享受的。」
  「他对嫖妓好像也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那个……」
  这个令人困扰的话题让他满脸慌张,但关在船舱里却无处可逃。
  「这家伙作为老板的亲卫队,常常跟三个女人同睡一张床不是?
  「对呀,你看过蜜娜的裸体吧?你们在攻打圣卡立昂前,不是一直待在同一个帐棚里吗?
  「有喔,有喔!他看到了蜜娜的裸体,结果被轰出来了!
  「咦?你、你们在说的是那时候的事吗?
  ——有人看到啦……克里斯脸色发青。
  「真有你的!
  「那是意外——」
  「蜜娜的阴毛是什么颜色!」「你猪头喔!应该问——克里斯,她有阴毛吗!
  无数只眼睛闪烁着光芒团团围上,克里斯开始觉得生命受到威胁。这时救命的船舱舱门忽然打开。一名顶着钢丝般短发的男子提着油灯说:
  「克里斯,弗兰殿下找你。」
  吉尔伯特对于仓库内的蒸腾热气,和士兵们异常的亢奋情绪完全不为所动,仅简单说明来意。克里斯连滚带爬奔出舱门,楼梯上方迎面吹来沁凉的海风,令他心神舒畅。
  「什么嘛,队长什么时候不出现,偏偏挑这时候。」「克里斯,这回别失手啦!」「我打赌没长毛两枚银币!
  克里斯背对着仓库关上门,挡住了士兵们持续的骚动声,「吉伯特,谢谢你……总算得救了……」
  「我不是为了救你而来的。」吉尔伯特蹙起了眉头说。
  由于身在船上,吉尔伯特没穿铠甲,但仍旧是一身黑色装束。克里斯看着他,心想即使他没有全身武装,那身筋骨看来仍旧像是钢铁铸造的一般。
  「还有,我不是告诉过你,叫我吉尔就好了吗?
  「咦?啊、嗯……可是……」
  克里斯对于用昵称称呼对方仍觉得不自在,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说过了,这不是什么昵称。在战场上叫全名,只会浪费时间徒增危险罢了。」
  即使同样的话已经听过好几次,克里斯仍对和弗兰契丝嘉用同样方式称呼他有些犹豫。但吉尔伯特没有继续追究,转身便上了阶梯,克里斯也慌张地追着他手中的油灯赶上去。
  「我说,我们是要去弗兰契丝嘉那儿吧?
  吉尔伯特被克里斯叫住,但没有停下脚步,只瞥了他一眼。
  「……那……米娜娃也在啰?
  「这有什么疑问吗?船上可没有多的房间可以让队上的女人一人一间。」
  这也是。但克里斯一想到要跟米娜娃面对面,就觉得心情沉重。
  从那天献刀仪式以来,克里斯跟米娜娃之间又没有开口说话了。这阵子忙着准备出兵,克里斯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其实这段时间他们碰过好几次面,只是他跟米娜娃其中一人都会先别开眼睛。
  ——我得跟她道歉……
  ——我竟然将自己无聊的牢骚发泄在她身上……这实在……
  然而,这时克里斯却忽然想起当时那群亡者的身影和声音。在包围着他的黑暗和浪涛声中,亡者们的声声呼唤鲜明得教人不寒而栗。
  吾主乃是所有已死之人,和将死之人的王者——那些亡者们是这么呼唤他的。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烙印的反应……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这件事到底该怎么解释才好……
  他下意识将手掌贴在额头上。在夜晚潮湿的海风吹拂中,克里斯觉得自己的额头似乎仍在发烫,不禁胆寒。
  ——可是,这是跟烙印有关的事,我非得告诉米娜娃不可。
  ——因为我就是为了自己身上的烙印所以才留在米娜娃身边的呀……
  海风开始变得凶猛,胡乱拨弄着克里斯的发丝。他来到船尾的甲板上,跟着吉尔伯特走下阶梯。这时忽然听到船舱里的一间房间传出声音:
  「唉呀,他们来了,蜜娜,妳就认命点吧。」
  「什么认命点,都是妳干嘛把他找进来嘛!
  「咿呀!弗兰殿下,我、我已经快压不住她了——」
  克里斯听得整个人僵住了。但吉尔伯特却丝毫不以为意地打开门,门内的宝拉和米娜娃两人纠缠在床上,而弗兰契丝嘉则是坐在一旁桌子上观战。她们这时候一同把视线移到门口。
  「——你……」
  你干什么……克里斯被吉尔伯特一把揪住,还没开口就被吉尔伯特扔进房里。房内非常狭窄,让克里斯差点撞上米娜娃。
  「放、放开我啦!
  米娜娃扭动着身体,甩开从背后架住她的宝拉,然后仿佛想从克里斯的视线中逃开一般,一个人蜷缩到房间角落的另一张床上。
  「好了,既然克里斯人都来了,那我们就出去吧。」弗兰契丝嘉搀着宝拉的手臂,将摔倒的她扶起来。吉尔伯特则始终站在门外,似乎一开始就不打算进来。
  「……咦、咦?
  克里斯一愣一愣地看了看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
  「我不这么做,你跟蜜娜根本就没打算说话了吧?」弗兰契丝嘉说。
  「我又没说我想跟克里斯说话!
  「咦?那妳想怎么样?找克里斯还有其它事情吗?在这间有床的房间里头?
  「弗兰——!
  米娜娃涨红着脸,但弗兰契丝嘉对她挥了挥手就关上房门离开了。门关上之后,房里只剩下克里斯和米娜娃两人……



  「啊、呜……」
  米娜娃瞄了克里斯一眼,然后表情不悦地坐到床边,「可、可不是我找你过来的,我根本没想要跟你说话——」
  「那妳刚刚把宝拉甩开逃走就好啦?如果妳真的不想见他,宝拉一个人怎么拦得住妳嘛?
  弗兰契丝嘉愉悦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米娜娃瞬间满脸通红,一把抓起椅子就往门上丢。
  「好啦,我们就丢下这个别扭的小妞儿,去找军监商量一下今后部队的进兵方式吧。」
  三人的脚步声远去。刚才的骚动让克里斯着实吓了一跳。深呼吸后,他坐到其中一张床边,畏缩地微侧着头,透过肩膀窥视着米娜娃。
  米娜娃坐在床的另一侧,背对着克里斯。她现在没穿着那件袖子宛如羽翼一般的披肩,白皙的肩膀赤裸地呈现在克里斯面前,让他慌张地转回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他和米娜娃背对背,一阵沉默的气息荡漾在两人之间。
  ——我得跟她道歉,然后好好谈谈……
  他屏住呼吸,下定决心转过身去。就在这时米娜娃也同样转过来,两人视线相对,吓得他们赶紧又把身子转回去。
  ——我、我在干什么啦!这样就吓一跳怎么行,
  克里斯一双紧握的拳头紧紧抵在大腿上,但却没能再次挤出回头的勇气,只能背对着米娜娃开口:
  「……那、那个,我说——」「那时候——」
  这次,两人的声音又重叠在一起了——呃……忽然一个声音梗住了克里斯的喉咙,让他把原本要说的话又吞回去。而米娜娃也同时沉默了。他可以清楚听,米娜娃因为羞怯而摆动双腿的声音。
  「——米娜娃,对不起。」这会儿他终于挤出了僵硬的声音,对着米娜娃开口说:「我、我还没有整理好该怎么说,所以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你干嘛道歉啦!
  米娜娃唤了一声抓住克里斯的手臂,让他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到米娜娃通红的脸庞,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因为、因为那时候我没把话告诉妳,所以妳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是我没把话说清楚的!
  「那个、可是……妳、妳生气了不是……」
  「我、我才没有生气——」
  这下克里斯真的不懂了。米娜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紧紧抓住克里斯两臂,脸颊的红晕蔓延到耳根,久久说不出话。
  「总、总之——」之后她放开了克里斯,然后大声说道:「是我先没把话说清楚的,我应该先道歉,先开口把话说清楚,这样你听懂了吗!
  即使如此,米娜娃此时的表现,怎么看也不觉得是要道歉的样子,而且看来还非常生气。但那一双黑色的眼眸泛着泪光,让克里斯也只能噤口点了点头。
  ——太好了,她愿意把问题告诉我了。
  ——这是代表她开始信任我了吧?这真是太好了。
  「你转过头去。」
  「……咦?
  「把头转过去啦!
  米娜娃抓住克里斯的肩膀。她的力道让克里斯差点觉得自己的身体要被扭断了,急忙顺着她的力道转身,背对着米娜娃。
  船底木板在浪涛起伏间发出规律的声音,克里斯默默数着,坐在她身后的米娜娃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梦到了托宣预言,那是被你杀死的预言。」
  克里斯听了,扫在膝盖上的手指颤抖着。他早就猜想应该是这么一回事了。但真的从米娜娃口中确认时,心里却觉得格外难过。
  ——我明明是为了从死兆中守护米娜娃,才伴在她身边的……
  ——为什么我会变成为她带来死兆的人呢……
  「这是很久以后的未来,所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米娜娃说。
  「地点呢?」还有我是怎么……
  「地点……应该是在……」
  在断续的语句问,克里斯听到她深深地咽了一口气。
  「在圣都……王宫里的银阴宫……」
  克里斯听了差点把头转过去——圣都的王宫里头?米娜娃刚刚是这么说的吗……
  「银阴宫在内宫的地底下。刚出生的公主在确认得到杜克神的庇佑之前,都在那里被抚养长大。」
  我四岁前都住在那里……米娜娃痛苦地低吟着。
  「……为什么……我会在那里?
  克里斯开口时感受到自己激烈的心跳。
  「你抱着一个婴儿。」
  ——婴儿?
  「你左手抱着婴儿,右手拿着一把短剑。那是我父亲杀死母亲时用的短剑。那把剑的剑柄尾端镶着一对翅膀,是一把吮噬了历代圣王族女王鲜血的短剑。」
  ——什么?
  ——米娜娃……在说什么?
  耳根的血液像是岩浆般涌入脑髓,烧灼着他的头颅。
  「是你——可恶!我根本不想相信这是真的!可是!」米娜娃的指甲狠狠嵌进了克里斯的背;接着划过他的肩膀,还有颈子。嵌进肉里的指甲就好比搅拌暖炉的铁棒炮烙一般疼痛。
  「那是果胎托宣!是你!是你让我——」
  米娜娃说到一半忽然收声,将额头重重贴在克里斯背上。接着说出的话,更使克里斯身上的骨髓为之震颤:
  「是你让我——你的孩子!然后把我杀了——怎么会……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你是我的——夫婿!
  克里斯吓呆了。他在米娜娃的摇撼中,直视着墙壁方向,思索着米娜娃话中的意涵——忽然间,紧扣着他的十指失去力量,让他猛然回头,看到米娜娃向他倒下。米娜娃勉强在贴到克里斯身上之前撑住身体。她拾起泪眼迷蒙的双眸注视着克里斯。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
  克里斯像是坏掉的投石机般无力地摇着头,「……是我吗?真的是我吗?」张开嘴,能问的却只有这么一句话。
  「我怎么会看错嘛……」米娜娃声音颤抖的回答。
  「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王配侯,只是……」
  「你不是有烙印吗!
  听到米娜娃这么一句话,克里斯才吓得倒抽了一口气。
  「你一定跟大公家有关系!不然的话——」
  ——柯尼勒斯知道我的事……
  ——他也知道印记的事。
  ——不只如此,他也有同样的印记……
  克里斯咬着牙,在自己硬直的呼吸声中听见锁骨发出僵硬的声响。他一字一句忆起了柯尼勒斯对他说的话……
  ——那我……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死了,村子也烧掉了……
  ——我……
  米娜娃忽然用力推开克里斯,翻过身跳下床,「总之我说呀!」她背对着克里斯将脸庞和肩膀藏进一头红发底下,「我可是把我该说的话都说完啰!你可别忘记!这、这种未来绝不可以——」
  「啊、嗯、嗯!」克里斯抱着自己的胸膛,试图驱散胸口的疼痛,坐起身来,「……米娜娃……谢谢,还有对不起。」
  「你到底为什么要道歉,又为什么要谢我啦!」米娜娃背对着他,狠狠朝床上槌了一下,「你是为了吃掉我身上的死兆而陪在我身边的……我、我当然该把这件事告诉你呀!
  「……嗯。」然而,克里斯脑中却忽然浮出一个疑问,「可是,那妳又为什么一直没跟我说呢?啊、不是啦,我不是说妳这样不对,可是……」
  米娜娃的红发在空中甩了一圈,转身露出骇人的表情看着克里斯,让他吓了一跳。但克里斯还是继续把话说完:「这、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不是吗……」
  「你、你——」米娜娃的脸几乎比自己的红发还红,像是笼罩在夕阳绋色的余晖中一般,「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呀.你会变成我的丈夫耶!
  「咦?啊……」
  「我、我还会——你的孩子耶!
  她这句话中间藏住了一个词汇,涨红着脸,又像要哭、又像生气似地猛一脚将克里斯踹下床,然后把他赶出房间。
  「这件事你绝对不可以跟任何人说!
  米娜娃大声警告克里斯,然后狠狠把门关上。
  克里斯将背靠在随着船身摇晃的走廊墙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米娜娃怀了……我的孩子?
  在静默包围下,这番想象让克里斯连耳根都红了。这个预言实在太讽刺,克里斯想,也难怪米娜娃说不出口了。
  ——都是我逼她不得不把这种事告诉我。
  虽然不觉得后悔,但一想到今后跟米娜娃碰面,又会有一番不同于以往的尴尬,他就觉得有些泄气。
  ——而且我还有话没告诉她呢。
  他坐在通往甲板的第二节阶梯,将额头贴到膝盖上。听完了米娜娃的自白,他不知道身上的烙印将会把他带往多么黑暗的命运,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种命运……
  ——我、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
  克里斯脑中没有出口的思绪,在浪花拍击船身的声音中被逐渐吞噬。

  ※

  王城内宫的后庭中,春暖花开的季节已经到来。花坛中开满了罂粟和番红花;东楼墙上遍布的藤蔓也开出朵朵铃铛般的小花,这里对希尔维雅来说是个躲藏的好地方。
  「陛下!陛下!您在哪里呀,陛下!
  「陛下!净身的动作还没有完成呀!
  神婢们近乎哀嚎的呼唤与慌乱的足音,在走廊上的白色石柱间来回穿梭。希尔维雅屏息蹲在茂密的树丛间。她在净身过程中从净身室里逃出来,身上只披了件半透明的薄裳,头发也湿淋淋的;若是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她手上还有胸口的肌肤都泛着斑斓的红色。
  现在净身时用的药,药量已经多得连闻都可以闻得出来了。只要净身室里的水气接触到皮肤,马上就会产生反应。
  今天榭萝妮希卡没有陪同净身,在场的全是年轻神婢,因此希尔维雅心一横便逃了出来。
  (不过,就算逃出来,我又能怎样呢……)
  她在草木间压低身体,轻叹了一口气。
  (就算被找到拖回去,也不过让榭萝妮希卡痛骂一顿而已。)
  此刻,军方开始拟定再次远征的计划,战争就要来了。希尔维雅对于世事不太了解,所以王宫现在几乎任凭两位大公自由进出。但这阵子神官团开始变得嚣张的情况,希尔维雅也有深切的体认。
  (但就算只有一个人,我还是得逃,得和他们对抗才行。)
  冷风拂过湿润的肌肤,让蹲在地上的希尔维雅冷得发抖。
  (要是有……有人可以陪在我身边的话。)
  这时,希尔维雅脑中浮现出银发少年那双带着笑意的蔚蓝瞳眸。她慌张地摇摇头——他可是格雷烈斯的手下呀……然而,希尔维雅不禁要想,若是在净身的时候让他跟在身边,他是否会像之前那样,在神婢们对她用药的时候保护她呢?想到这,希尔维雅不禁脸颊发热。
  (我到底在想什么?朱力欧是个男人呀!榭萝妮希卡根本不可能让他进去净身室的……)
  在胡思乱想的过程中,一阵几乎让希尔维雅汗毛倒竖的疼痛忽然从她的手脚末稍蔓延。虽然之前淋在身上的药量不多,但恐怕浓度相当高,现在已经开始产生作用了。
  她的手瘫落到泥地上,双臂失去力气。
  (不好了,麻痹的情况变严重了……)
  希尔维雅开始为自己没有考虑后果而贸然逃走的行为感到后悔。麻痹和剧痛瞬间遍布全身,让她不支倒地。
  (我该大声叫吗?
  (可是是我自己要逃出来的,这样实在太没用了。)
  这时,耳边传来踩过草坪的脚步声。
  「老大,要是我们找到陛下,可以拿几枚金币当奖赏呀?
  「你白痴呀!现在我们在找的又不是敌方大将的首级;还有,不准再叫我老大了!我可是将军呢.叫将军殿下!现在我的身分已经可以在宫中昂首阔步,搜索女王陛下了呢!
  「呵哈哈哈!听说陛下可是衣衫不整地跑出来了呢!
  「那可真是我们的眼福呀!
  「搞不好我们还有机会一亲陛下芳泽呢。」
  猥琐男人的交谈,让希尔维雅听得全身僵硬。这是她从未听过的声音。然而,他们却是来找她的?那会是谁……她打算躲进树林的深处,这时头上的树枝却被拨开而发出悉搴声。
  「啊!是红色的头发——」
  上方传来的声音让希尔维雅吓得僵直在原地。她跟头顶上这名男子四目交会。男子穿着磨得发亮的崭新铠甲,披着华丽的斗蓬。然而,那张脸上露出的狞笑却像个粗野无文的莽汉。
  「老大,找到了!
  他扬声大喊,接着无数个脚步声踩过草坪围向希尔维雅。这些令人联想到熊和野猪的骑士们围成一圈,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希尔维雅的身体。
  一名高大的身影拨开周围的人墙走进来。他披着一件紫色披肩,希尔维雅不用看披肩上的徽章就知道他是三大公家的人。希尔维雅的咽喉不断痉挛着。她屏住呼吸,往身后的树林深处一点一点后退。此时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嘴唇的颤抖到底是因为药效还是恐惧了。
  (这人……跟柯尼勒斯长得很像……)
  希尔维雅从眼前的男子脸上,明显看到了原本要成为她夫婿的年轻王配侯的形象。这名男子年纪应该不到五十。若是柯尼勒斯那张看来像是狡猞毒蛇般的脸庞再多敷上些许污泥,看来就会是眼前这名男子的模样了吧。
  男子在几乎要触碰到希尔维雅赤裸双足的地方,屈膝跪下。
  「这是微臣初次谒见女王陛下。微臣是柯尼勒斯的父亲,艾比梅斯家的迪罗涅斯-艾比梅斯。」
  那双好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女王全身上下。希尔维雅觉得毛骨悚然,勉强举起几乎不能动的双手遮住胸部和下腹部。
  「微臣在出发前往圣卡立昂前想谒见陛下,跟陛下打个招呼,但一直没得到正面回复,正打算放弃了呢。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拜见陛下的尊容,呵呵。」
  希尔维雅吓得几乎不能呼吸。这个宣称自己是迪罗涅斯的男子挺上前来,凑近希尔维雅面前,粗鲁地伸出双手抓住了希尔维雅的肩膀。
  「……你、你干什么!
  「微臣看陛下身体不太舒服。想带您回到您的寝室呀。」
  「住、住手!就算不用你帮忙我也可以……」
  在半透明的薄裳下,希尔维雅几乎像是一丝不挂。而迪罗涅斯的手此时已经贴在她的身上来回游移着。
  「柯尼勒斯也真是个蠢才,竟然让这么美丽的身体还保有清白之身就自己先死了。」
  希尔维雅忍不住瞪大眼睛。周围的骑士们齐声发出了粗鄙的笑声。
  「老大,这档事儿跟大公家的族长位子可不一样呀,不会掉到你头上来啦。」
  「呸呸呸,你们胡说什么,我只是在陛下迷路时,协助陛下回到自己寝室罢了。」
  「那我们也一起来吧,!
  与其说这些人引起了希尔维雅的愤怒,不如说他们令她费解。她吓得全身僵硬——为什么这些人面对杜克神的代言人竟丝毫没有敬畏之心?看来根本就是一群山贼……终日生活在宫中的希尔维雅,从未跟如此粗暴的人接触过。这时因为用药而变得敏感的肌肤,在恐慌中产生了几近撕裂全身的痛苦。
  他就是传言中柯尼勒斯的父亲啊……因为品性不良,所以被剥夺了爵位、驱离王都。
  (原来如此……柯尼勒斯死后,现在是由这个人来代理大公家的族长位子……)
  这人站在贵族的顶点,没人可以非难他,因此培养出这种蛮横的行事风格。希尔维雅感到不寒而栗——若是这人再在战场上立下宏大的战功,那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好了,陛下,请您将手交给微臣——唉呀呀,陛下的肌肤真是无比滑嫩呀。」
  「住、住手……住手——放开我!
  「陛下,您这么大声好吗?您也不想被神宫团找到吧?
  「你——你知道你在谁面前,表现出这副猥亵的模样吗!
  「当然是女王陛下您啦。在臣出发前往战场之前,就想让陛下为臣来这么一次祝福仪式呢,呵呵。」
  希尔维雅战栗着——这人疯了……之前听闻他被剥夺爵位时,还疑惑怎么需要祭出这种重罚,现在看到他充满兽欲的举止,觉得终生流放还算便宜他了。为什么这种人竞能任意进出王宫呢……
  迪罗涅斯的手已经滑向希尔维雅的胸部……
  (住手!来人呀!快来救救我——)
  就在这时——「混蛋,即刻从希尔维雅陛下身上退开!
  一阵凛然的声音让迪罗涅斯瞪大眼睛站了起来。周围几名骑士跟着回头望向声音的主人。
  「怎么啦,小妞?妳是哪里来的女官呀?
  「哈哈,你们看,他身上还穿着骑士铠甲呢!
  迪罗涅斯越过自己钢铁般的臂膀,瞥见身后的一头银发。希尔维雅忍不住咽了一口气。
  (——朱力欧?
  「小妞儿,妳在王宫里也穿男装呀?不会太可惜了?穿漂亮点一定不差~~」
  「现在陛下有陛下的节目,我们来玩我们的吧~~」
  在场唯有迪罗涅斯察觉到朱力欧身上的杀气,「别靠近他——」他大声警告,但为时已晚。朱力欧身后那束整齐的银发倏地跃起,纤细的身影像风一般轻盈掠过:宛如枯枝摧折的断裂声中,骑士们的哀嚎也同时响起。
  「什么,这、这——可恶!」「眼、眼睛看不见了呀!
  朱力欧左侧两人捂着眼向后退开,「你、你这家伙到底干了什么!」「我、我还以为这家伙只是个小鬼,没想到——」
  其余众人口沬横飞地咒骂着全扑了上去,但下一刻这些人也同样捂住眼睛大声唉叫。这次希尔维雅稍微看懂他的动作——朱力欧从一个布袋上抽出捆绑用的花绳,准确地甩在每个人脸上。
  迪罗涅斯在黑闾的愤恨情绪中站起来,「你是什么人!」他的声音仿佛水蛭吮噬鲜血的声响。
  「我叫你从希尔维雅陛下身边滚开。」朱力欧低沉的嗓音发出警告,但仍保持和迪罗涅斯间的距离——他感受到迪罗涅斯身上散发着非比寻常的气息。
  「……哼,仔细看才发现,你是白蔷薇骑士呀。」迪罗涅斯发出粗哑的笑声。「是陛下的护卫吗?我才想问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呢——我可是南征将军呀!
  「我不管你是什么将军。总之,你给我快点从希尔维雅陛下身边滚开!
  朱力欧向前踏出一步,迪罗涅斯也同时举起右手。他的手背发出蓝色光芒,希尔维雅忽然毛骨悚然。
  ——快逃……希尔维雅想警告朱力欧,无奈喉咙仍痛得无法出声。
  (竟然在这种地方放出刻印!
  朱力欧的表情开始扭曲,双脚僵直不能动弹。周围迪罗涅斯的部下也全都发出哀嚎滚倒在地上。
  「老、老大,停、停手呀!拜托你别在这种地方用这招呀!」「呜、呜哇.哇呀啊啊啊!」「好、好冷,好冷好冷……」「别碰到我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希尔维雅揪紧衣角,拚命压抑身上的颤抖。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力量是……)
  「……霍勃斯……」朱力欧勉强开口,说出一个神祇的名字。
  「喔?你知道这个印记呀?」迪罗涅斯愉悦地说:「对,我这身印记就是带来恐慌的神祇-霍勃斯的印记。我会把你的神智彻底摧毁掉。」
  迪罗涅斯粗暴地踏过地上的花草,一步、又一步……慢慢朝着朱力欧逼近。白蔷薇骑士的手脚颤抖着,完全不听使唤。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咬牙瞪视着迪罗涅斯。
  「哼,你可真漂亮得不像个男人呢,让我不禁想看你哭叫的模样。不过区区一个骑士,竞胆敢忤逆圣王国的将军,谅你受了罚也无话可说。」
  希尔维雅彷佛听见朱力欧咬牙切齿的声音,这时,她的身体忽然不听使唤动了起来——起身时骨肉活动造成的剧痛甚至蔓延到全身。她赤脚踩过草坪,冲向迪罗涅斯的背影。
  「——陛、陛下!」迪罗涅斯瞪大眼睛。
  希尔维雅抓住了迪罗涅斯的右手,瞬间,周围紧绷的空气进出龟裂的声响。卧在希尔维雅手中的迪罗涅斯的刻印,此时光芒激烈地闪烁着。伴随着一阵怪异的声音,刻印的图样扭曲,然后像燃烧殆尽一般消失。
  「呜——」
  迪罗涅斯甩开了希尔维雅,向后跳了一步。同时,朱力欧的身体激烈痉挛,整个人瘫到地上,而希尔维雅也向后翻倒了。此时就连心跳也让她感到剧烈的疼痛。朱力欧起身,将希尔维雅从地上扶起,恶狠狠地瞪着迪罗涅斯。
  「你竟敢对希尔维雅陛下出手,这般龌龊的行为,我一定会在蔷薇章评议会中纠举你!
  面对朱力欧强硬的警告,迪罗涅斯却只嗤嗤地笑了笑,「这种评议会能干什么呀?我可是将军呀,呵呵,你才应该担心自己身上的白蔷薇会不会枯萎呢。」
  希尔维雅感觉浑身像是爬满毛虫般难受。迪罗涅斯这人手中的权势,已经足以让他蔑视礼仪,恣意妄为了。
  「但今天我的兴致已经没了——陛下,等微臣结束这场战争,再回过头来等陛下召见。但下一次可得请陛下跟微臣在更私密的场合会面,因为微臣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南征的呀。」迪罗涅斯发出恶心的笑声,「柯尼勒斯死了,但微臣未来当上太王的命运不会改变,微臣这回可是深深感受到杜克神的眷顾呢!
  「你、你说什么……」希尔维雅紧抓住朱力欧的手臂。
  (太王?这是怎么回事……)
  但迪罗涅斯没有回话。他踹了踹自己的部下,要他们起身,接着回头瞥了朱力欧和希尔维雅一眼。
  (不行!这人太危险了,不能放着他恣意妄为!
  希尔维雅心想。迪罗涅斯龇牙咧嘴地露出笑容,故意惹人嫌地做出骑士敬礼的动作,带着部下离开了王宫后院。
  令人生厌的铠甲摩擦声和脚步声远去后,希尔维雅终于可以安稳地呼吸。因为紧张而没意识到的疼痛,再度回到身上。
  「希尔维雅殿下!
  朱力欧唤了一声撑住她的肩膀。他感受到女王陛下手臂痉挛着,不断地颤抖。也许她身上的药效已经完全发作,但这身颤抖传来的情绪却是恐惧。
  「……我、我好害怕……我好怕那个人……」哽咽的声音无法压抑地从希尔维雅口中流露,「他看我的眼神……他摸我的手……我都觉得……好可怕、好可怕……」
  她伏在朱力欧身上,不断吐露心里的感受,似乎要将毒害她浑身血液的恐惧全都排出体外。
  「抱歉,希尔维雅陛下……微臣一直把保护陛下的誓言挂在嘴边,结果……」朱力欧的声音温柔地萦绕在希尔维雅耳边,逐渐融化她身上僵直的恐惧,「结果微臣却因为有事离开,直到前一刻才知道希尔维雅陛下不知去向,找到陛下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
  希尔维雅开始觉得奇怪,朱力欧怎么那么多话?而且他从刚才就别开视线,始终没有直视希尔维雅,耳朵更染上一抹绋红。
  「……朱力欧?怎么了吗?我很奇怪……吗?
  问完之后,希尔维雅才惊呼着发现,自己全身只披着一件濡湿的半透明薄裳,这实在太丢脸了!
  「非、非常抱歉!那、那个!因为希尔维雅陛下抓着微臣的手,所以——」
  朱力欧焦急地为自己辩驳。希尔维雅则是羞得赶紧从朱力欧身上离开,然后一把抓住朱力欧的披肩,遮住自己胸部,「这个借我。」
  「是、是——啊!请稍等一下,那件披肩——」
  朱力欧慌张地叫了一声。希尔维雅也发现披肩下有东西在蠢动。
  「……咦?啊、呀、咿呀啊啊!
  异样的触感爬过了希尔维雅的胸部,从胸前探出头来——情况完全在希尔维雅意料之外,她的思考与动作瞬间冻结。
  一团茶褐色的绒毛上,黑珍珠般的眼眸眨呀眨地——是一只松鼠。牠大概原本躲在朱力欧披肩里,在希尔维雅抢过披肩后爬到她胸膛,从胸口采出头来。
  松鼠东张西望窥探着四周,然后狐疑地注视着希尔维雅。
  「那、那个……」希尔维雅表情羞愧地垂下头。
  「牠、牠好像很喜欢我待在我的披肩底下,已经把那里当成牠家了……所以……」
  希尔维雅目瞪口呆地直视朱力欧徘红的脸庞,然后看了看自己脚边——一只布袋落到草坪上,开口洒出了一堆花的种子。
  「……你说你有事离开……是为了找、找这只松鼠的饲料吗……」
  「是、是——对不起!希尔维雅陛下!
  希尔维雅感觉胸前一阵奇异的触感,再度低头看了看那只松鼠。此时牠似乎正抓起什么东西啃着——是绳子。
  「这是……」
  「啊!那、那是我的发带!」朱力欧慌得一头银发在肩上散开,「这家伙,就算肚子饿也不能吃我的发带呀!
  希尔维雅笑了。也许因为紧张情绪一下子放松,她整个肩膀都颤抖着;笑得眼睛渗出泪水,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松鼠低垂着耳朵蹲在希尔维雅的胸口,朱力欧也看呆了,他跪伏在地上,不时抬头窥视着希尔维雅。而希尔维雅却觉得朱力欧这般畏缩的模样也很滑稽,开怀的笑声一直没能压抑下来——也许,这样的笑容是她出生以来的第一次吧。
  「希尔维雅陛下,那个……您没事吧?
  朱力欧终于忍不住担心地问。这时她才好不容易压抑住笑意,但仍时而忍不住噗哧地发出笑声。
  「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不,请陛下不要这么说。」朱力欧仍维持着跪姿,再度伏首,「微臣是希尔维雅陛下的守护骑士,不计一切代价都要保护陛下。」但令他不解的是,这句话似乎让希尔维雅觉得失落。她低下头,将手轻轻放在松鼠的身上,以朱力欧听不见的音量轻叹了一口气。
  (是因为身为骑士的义务吗……)
  (是呀,朱力欧是基于身为骑士的义务才保护我的。)
  (因为我是女王……)
  希尔维雅胸口一阵莫名的绞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将手伸进胸口,揪起松鼠将牠从披肩里拉出来。这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在她的手中不断挣扎。但当希尔维雅将牠放回眼前这名骑士的肩膀后,牠却不可思议地安静下来了。
  希尔维雅将自己侧边的一条发带解下,帮朱力欧把头发扎起来。
  「希尔维雅陛下?
  「你别管,乖乖别动。」
  头发扎好之后,朱力欧这才把头抬起来。
  「我们回去吧。我得跟神官那边道歉,也得找个理由解释。」希尔维雅此时已经无法将目光停在朱力欧脸上——她看着小松鼠说:「你会陪在我身边吧?
  「是。」
  希尔维雅握着朱力欧的手。朱力欧的手和她一样颤抖着,这却让她觉得稍微安心了些。

  ※

  隔天正午,朱力欧一个人来到王宫北部的庭院。这座向阳的庭院就座落在冰冷而宁静的翡翠宫旁。庭园内看似无人整理,在态意生长的茂密草木间,几乎没有人员走动的气息。女王希尔维雅正在寝室里,一个人孤独地被神婢的祈祷声所包围。她们正在占卜圣巡的地点。朱力欧身为守护骑士,这时理应待在一宫待命,但这是他第一次擅离职守。
  朱力欧动摇的心绪连自己也可以清楚地意识到。他将手探进帽子里,摸了摸后颈,摸到一搓毛茸茸的触感之后,这东西也一溜烟地穿过他掌心,跳上手臂跑到他面前。
  松鼠停在朱力欧的手背上。朱力欧抽出一条发带贴在松鼠鼻尖,看到牠似乎觉得痒而蹭了蹭鼻头。朱力欧将牠放到草坪上,只见这只茶褐色的松鼠一跳跳进了草丛中,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朱力欧蹲在草地上,深吸一口气,然后在脑中自问——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从内宫通往这处庭院的每一道门锁,他全解开了。若是被人看见他跑来这里,肯定会受到弹劾;就算他搬出这是女王的命令,恐怕也难辞其咎。
  昨天,希尔维雅在离开前对朱力欧说,外面好好玩呀。因此,朱力欧自作主张地选择了这违背骑士义务的行为。
  (现在神婢们都是陛下的敌人,是会伤害她的人。而我身为一名骑士的义务,就是要把陛下从这些人手中拯救出来才对。)
  这是他的借口。但这番借口没人听见,自己说服自己的行为让朱力欧觉得滑稽得可怕。
  他从内宫中溜出来,挑了平时没人经过的路来到这座庭园。朱力欧此时脑海全是希尔维雅那双泪水盈眶的眼眸——还有她握着自己掌心传来的温度。什么蔷薇章的规范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我到底该保护什么……)
  (我该保护的这座城堡,这个国家,这些全都在折磨着希尔维雅陛下……)
  因此,他选择来到这座有着夏日青草香的庭院中,抱膝坐着等待。而他现在也只能这么做了。
  一会儿之后,轻柔的足音响起,朱力欧原以为耳边会有一声呼唤,但在此之前,一头红发已经先在他的眼前飘散开来——他惊讶地抬头,看到希尔维雅正蹲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他。希尔维雅的脸庞就近在咫尺,朱力欧忍不住咽了口气,稍稍向后挪了一个位置。
  这时候,那个茶褐色的小东西——松鼠从红色的发丝中采出头来,一溜烟跑上希尔维雅穿着宽袖衣裳的肩膀,接着爬上了银色皇冠。
  「……你有带小松鼠的饲料吗?」希尔维雅小小声问。
  「是、臣有带。」朱力欧从怀里取出一只饲料袋,将里头装的种子交到希尔维雅手上。
  「唉呀!等一下!不要咬人家的手指啦~~」
  希尔维雅被松鼠抓着手指头轻轻啃着,觉得很痒。而朱力欧紧张的心绪也豁然开朗。
  「话说……」希尔维雅将松鼠放回朱力欧肩上,「你有帮小松鼠取名字吗?
  朱力欧瞪大眼睛,「……不,微臣还没想到要帮牠取名字。」
  「那就由我来想啰。」



  希尔维雅说完笑着从地上站起来。朱力欧看着她,胸中的烦闷瞬间烟消云散。
  「没想到王宫里有个像是森林般的庭园呢。」
  希尔维雅张开双手转着圈圈,边转边望着周围景色。庭园里的树木非常茂密,草丛也很茂盛,是个非常好的藏身之处。
  「这里可以喂松鼠的饲料也多,是个可以让牠悠游自在的好地方呢。」朱力欧指着小松鼠的头说,希尔维雅也嗤嗤笑着。接着她转身望向背后一堵高耸的楼阁外墙。
  「这边看不见湖水呀?
  「是……啊、不是,只要爬到墙上,应该还是看得见才对。」
  「这是命令喔。」希尔维雅眼神哀凄地对着朱力欧说。
  「可是……」朱力欧垂下眼,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不知是否该将这话说出口。这样的思绪在他脑中盘旋着。但最后他还是决定开口:「微臣会找到一个不会被别人发现,但可以看得见湖泊的地方,所以,请陛下明天——」
  (结果我明天也得像今天一样……)
  「——请陛下明天再颁这道命令好吗?找到了微臣就会通知陛下的!
  朱力欧低着头,默默等待希尔维雅回话。
  「那我就请你明天再带我去看得到湖的地方吧。」
  听到希尔维雅的声音,朱力欧心中涌出一股掩不住的喜悦。

  ※

  隔天,朱力欧找到一处位于城堡外围城墙、高度约在中间位置的老旧箭窗。这扇箭窗内的庭院里长满茂密的灌木。朱力欧这天也同样派了松鼠去把希尔维雅带来。希尔维雅望着这片景色,在喜悦中显得容光焕发,她说:
  「以前要看塔雷米雅湖,都只能在圣巡时透过马车车窗才看得到呢!没想到今天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到这座湖泊!
  希尔维雅因为身高太矮,构不到这扇窗。因此朱力欧接到女王眼眶泛泪的命令,蹲跪在墙边。当希尔维雅双脚一前一后跨上他肩膀,朱力欧发现她的体重意外轻盈,不禁怀疑她是不是用羽毛堆成的。朱力欧接着扶住城墙,缓缓起身,希尔维雅在害怕之余——咿呀,地叫了一声,却在看到窗外景色的剎那,惊讶得说不出话。
  湖上吹来的风撩拨着希尔维雅的红发,发出窸窣的声音。宛若夏天般灿烂的阳光,在湖面洒落成千上万闪烁的金片。此刻,几艘小渔船的远影拖着长长的尾巴滑过湖水,成群的鸟儿飞过胡面。
  「……原来这座湖泊的景色竟是这么美丽……」
  那声音犹如曙光中蒸散的朝雾,朱力欧不禁觉得,原来希尔维雅陛下的声音竟是这么美丽……他想看看希尔维雅沐浴在室外微风中露出舒畅表情的脸庞。不过,他当然不可能把头拾起来,因为希尔维雅正坐在他肩上。阴影笼罩下,他也看不见自己披肩上蔷薇章的颜色。他甚至希望,若是这片令人愉悦的阴影能够多持续一会儿就好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几个人踩过草坪的脚步声。
  「……陛下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呢……」
  「这很难说,毕竟这里的门是开着的。」
  「我们连城墙那边也找找吧。」
  是内宫的神婢们。希尔维雅吓得在朱力欧背上抖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往侧边栽倒。幸好朱力欧连忙转身,一把抱住希尔维雅,然后用身体当作缓冲,和希尔维雅双双摔倒在树丛中。痛是不会痛,但他担心发出的声音会被外头的神婢听见,因此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然后抱着希尔维雅,将她拉进树丛深处蹲下。
  「那边有吗?
  「没看到呢。」
  「通往上面的门是锁着的。」
  「那么陛下是不是根本没有离开内宫呢……」
  神婢的交谈声终于远去,庭园恢复了沉睡般的宁静。朱力欧深呼一口气,这才发现怀里的希尔维雅微微扭动着身子。
  「啊……对、对不起!
  他赶忙松手跑出树丛。希尔维雅也满脸羞红,低头从地上站起来,拉了拉被扯歪的衣服,同时拍掉身上的叶子。
  「……朱力欧……下次小心一点。」
  「请陛下宽恕,微臣一时之间想不到有什么其它办法」所以——」
  「我不是说那个。」
  忽然间,希尔维雅的声音轻盈地飘了过来。她伸手指向朱力欧胸口,「就算事发突然,你也不可以忘记有这只小松鼠在呀。你看你差点压扁牠,害牠慌成这样。」
  朱力欧这才猛然惊觉,他低头望着自己敞开的衣领,看见小松鼠正蜷缩着不断颤抖。朱力欧茫然抬头望着希尔维雅,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开了。

  「那明天也要喔,这是命令。」希尔维雅回到内宫,在寝室门口对着朱力欧小声说。
  (明天……我也要找到不一样的风景。)
  (明天……我也要看到希尔维雅陛下脸上不一样的笑容。)
  笨重的石门关上,朱力欧望着门上雕饰着有翼车轮的徽章,不断地告诉自己。

  ※

  在迪罗涅斯将军带兵移防圣卡立昂之后四天,格雷烈斯召见了朱力欧。
  三名王配侯在王宫内的居所基于神学的原因,被安排在包围着内宫的正三角形三个顶点。格雷烈斯的房间在内宫正北方,南侧墙壁和围绕在女王寝室外的六重米白色隔墙相接,到了晚上好比墓园一般宁静,非常适合读书或思考事情,因而比起王宫外的尼洛斯家宅邸,格雷烈斯更喜欢住在王宫的房间里。
  「王宫守护骑士,朱力欧-杰米尼亚尼参见格雷烈斯殿下。」
  门外传来声音。格雷烈斯将桌上并排的古书稍微摆放整齐后,提起油灯点亮了房间角落的两盏烛台,「进来吧。」
  昏暗的室内,一道长柱状的光芒洒下。门开了。门口站着一名年轻骑士,对着格雷烈斯行了礼。
  「这房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进来吧。」
  格雷烈斯怕他怀有戒心,重复了一次要他进来的意思。烛光中浮现这名骑士少女般的面容。他脸色苍白,表情显得有些僵硬。格雷烈斯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
  「听说这阵子,你跟女王陛下变得十分亲昵是吗?
  「……是。」
  朱力欧简短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多做说明。格雷烈斯叹了口气,「打从任命你担任王宫的守护骑士以来,内宫里的骚动忽然一下子变多了呢。」说完,格雷烈斯望向朱力欧,打量着他紧闭双唇的沉默模样,「听说陛下还在净身的时候从净身室里面跑出来。还有,榭萝妮希卡因为得不到确切的托宣内容而焦急,甚至连净身池里都掺了药。」
  「这微臣也有听说。」
  「不过后来找到陛下的人是你吗?
  「是。」
  朱力欧答得干脆,却也让格雷烈斯觉得扫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力欧垂下目光,「陛下没说的话,微臣不可以透露。」
  「你这种冥顽不灵的态度,迟早会害死自己。」
  「为了保护陛下而牺牲,微臣求之不得。」
  格雷烈斯又叹了口气,这是他预料中的反应。
  而他之所以会猜想四天前的骚动中,一定有发生什么事,其实是因为希尔维雅什么都不肯说的关系。
  (比方说,那天在净身时用药之后,是否得到了确切的托宣预言——之类的事。再不然就是另外还有其它问题,有可能跟朱力欧有关吗?
  格雷烈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算了,不说也没关系。)
  格雷烈斯将两只手掌交扣,掌心开始发出微光与热度。朱力欧惊呼一声瞪大眼睛,瞳孔中映出格雷烈斯额上烙印焕发的青光。接着,朱力欧被捕获、吞灭、吮噬殆尽只是一瞬间的事了。
  朱力欧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跪到地上,这时格雷烈斯额上的烙印已经消失。格雷烈斯站在椅子旁没有移动。他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眼前这名年轻骑士,「……原来,你在上信院学过这些呀。」他想,要是朱力欧不知道,对他来说反而还好些吧。
  朱力欧学过神学,也熟知关于烙印的事。而他肯定知道格雷烈斯额头和双手的烙印寄宿着什么样的神祇,带有什么样的力量。
  (我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啊……)
  「我不会要你原谅我,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你知道吧,女王陛下拥有杜克神的庇佑,烙印的力量对她无效。」
  「……但是对我可以……是吗?所以殿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所以让我……」
  「对,就是因为这个目的,所以我才派你去当陛下的守护骑士,没要求你多做些什么。」
  而且,现在格雷烈斯也确实从朱力欧身上得到他所渴求的情报。
  格雷烈斯经过茫然跪在地上的朱力欧身边,走向自己的房门,在离开前背对着朱力欧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你是个忠义的骑士,别为此责备自己。」

  过去柯尼勒斯用的房间位在内宫外围的西侧,现在挂上了黑布代表王宫正在为他举行丧礼。但格雷烈斯此时却命令守卫解开了封锁。
  「这样神官那边会说话的……」
  守卫对于丧礼中入侵死者生前的居处感到害怕,说话时的语气非常怯懦。
  「这个责任我会承担,你别管,开门就好——还有,待会用跑的去把住在东房的路裘斯叫来。」
  时值深夜,格雷烈斯形同掘墓般的野蛮行径并没有目击者。待王配侯路裘斯来到房间时,格雷烈斯已经坐在书桌前,在油灯的光晕下翻阅着柯尼勒斯的藏书。
  「我说,这样真的好吗?现在柯尼勒斯的丧礼还没结束呀。」路裘斯环顾着书架上的书说。
  「我们有必要进来一趟。因为柯尼勒斯那家伙私藏情报没有对我们透露。也因此,让我们浪费了很多时间。不过我已经找到线索了,而且比起榭萝妮希卡更先一步找到。」
  「你知道王绅是谁了吗?
  格雷烈斯点点头道:「我从安排在女王陛下身边的守护骑士那边问出来的。」
  「你是说那颗敢对太王陛下提起蔷薇章的顽固石头吗?你是怎么从他口中问出来的?
  格雷烈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路裘斯忍不住露出苦笑,「……原来如此,是你读出来的呀……我以前就曾经这么想过,其实你比柯尼勒斯那家伙还可怕。因为柯尼勒斯控制别人的方式是从颈子以下,但你却是脖子以上呢。」
  「别说了。我也不喜欢这种力量呀。」格雷烈斯哼了一声。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抱歉,我们回来谈正事吧。」
  路裘斯说完,格雷烈斯也点点头,随即将从书架找到的一份纸卷扔到路裘斯面前,「迪罗涅斯那家伙之前说过,柯尼勒斯死了,但他未来将成为太王的命运却没有改变。」
  「所以说?」路裘斯将纸卷摊放在书桌上。
  「这种事真的非常讨厌,掌握真正讯息的人竟然只有迪罗涅斯那家伙一人而已。」
  路裘斯听了格雷烈斯的话,忍不住皱起眉头。
  「我看那家伙八成之前就从柯尼勒斯口中听过消息,再加上最近果胎的托宣释意之后自己推敲出了结果。难怪他会自己请命担任南征将军,目的就是札卡利亚的银卵骑士团了。」
  「怎么说?他是想把米娜娃殿下带回来吗?
  「不是。说来讽刺,其实王绅陛下也在米娜娃陛下身边。」
  路裘斯听了不禁嘴角扭曲,而他此时也看到了纸卷中的一行字,忍不住瞪大眼睛,「……野兽……『噬星之兽』……」
  「对。」格雷烈斯从胸臆间深深吐了口气,「柯尼勒斯那家伙看来早知道那个『噬星之兽』拥有烙印了。要是他早点告诉我们,我们也不需要浪费这么多时间。」
  「为什么!他不是一个身世不明的佣兵吗?怎么会当上希尔维雅陛下的夫婿?这怎么可能,这家伙到底是——」路裘斯激动地翻着纸卷,然后忽然在其中一张纸上停了下来唉了一声。
  「对!」格雷烈斯带着不快的语气说道:「他是柯尼勒斯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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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波澜之末

  伊雷-戴尔-葛雷寇,过去曾是距离大主教圣座,普林齐诺坡里最近的繁华港都。众多巡礼者们带着大量的资金、货品和技术造访这座港都,吸引了许多商人聚集在此交易买卖。圣王国东西方的物产经由运河以这座港都为集散地,输往各地的仓库、商会,还有许多行商者手中。
  然而,当圣王国开始加强集权,东方公王国则以长久累积的财富与之抗衡;两方对立风潮一旦形成,大教堂在圣王国境内的重要性就逐渐减弱,而过去伊雷-戴尔-葛雷寇作为国内货物流通枢纽的地位,也因此被东方公王国札卡立耶斯戈,和海湾北侧的圣都邻近港口所取代,如今已不见当初繁荣的光景。
  现在的伊雷-戴尔-葛雷寇,已经变成只有几艘小型破船停泊的穷酸港口。而这天,港口竟驶进了三艘高挂着札卡利亚旗帜的豪华商船,在港边的货运工人间造成不小的骚动。
  「因为战火连年,许多商会都歇业了。」旅馆女主人将收来的银币仔细地重新堆栈在柜台上,忍不住抱怨道:「大主教逃出去了,朝圣者的人数也因而锐减。小姐您该不会也是去了一趟普林齐诺坡里,结果败兴而归的其中一个吧?毕竟去了那里,看到大教堂周围全都插满了画着车轮跟翅膀的旗子,再怎么坚定的信仰也会受到打击吧。」
  朱力欧抓紧斗蓬的领口摇了摇头,「我这才要出发去普林齐诺坡里呢。」虽然被误认为女人,他却没有否认。就算面前这人不过是旅馆老板娘,但自己的骑士身分能不被认出来,当然最好不过。
  「唉呀?大主教座下不在,妳还要去呀?大教堂可进不去喔?还有,听说圣王国军很多人很乱来呢,小姐妳一个人去不太好吧?
  也许是被朱力欧坚毅的眼神凝视着,旅馆老板娘的气势屈居下风,下意识收起原先轻佻的语气,「……嗯、嗳,我是不该管那么多啦。毕竟这时候我还有新铸的布里格登银币可以数;不管是异教徒、死尸,还是猴子,给钱的就是客人,要住就住吧。」她说完便带着朱力欧走上二楼的一间房间。这是间带有霉味的四人房,里面摆了两张双层的单人床。
  朱力欧确认老板娘的脚步声从阶梯上消失后,将行李放到床下,然后深呼吸。这是距离港口最近的旅馆,因此选择在这里投宿,朱力欧并不期待这间旅馆会有多舒适。他打开窗,看见铁窗外阴霾的天空、灰色的海洋与扬着船帆的帆柱。
  那是札卡利亚的商船。
  即使这些商船看来像在卸货,却瞒不过朱力欧的眼睛。从甲板上下来的人太多了,以走路的方式来看,一眼就可看出他们全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朱力欧心想,若是绕到普林齐诺坡里等他们,肯定会来不及吧。
  朱力欧受命单独执行一件紧急任务,他从圣都驾着快马花了三天赶来这里,手脚都已经累得不听使唤,但脑中只想着要握紧缰绳。一有时间让他放松下来,心里浮现的便全是那天的事:那天他离开圣都之前和希尔维雅的对话,还有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庞——他只要一想到自己被解任那天早上发生的事,胸口就隐隐作痛。

  ※

  那天早上,将朱力欧召到自己房间,并解除他女王守护骑士一职的人,并非格雷烈斯,而是仍在壮年的王配侯-路裘斯。
  「你别看格雷烈斯那个人,他可是非常容易受到他人情绪影响的呢。」
  路裘斯挺着宛如石柱般高大的身躯,灵活的双目露出觉得滑稽的表情笑着,让人非常不舒服。
  「他好像因为窥视你脑中的记忆,对你觉得很抱歉呢。我说他不需要跟你碰面,所以由我来下令解除你的职务。」
  朱力欧跪在地上,紧咬着下唇。一想起当时的情况,身体便不自觉地颤抖。
  即使过去他曾待在王宫中,却从未亲眼目睹过烙印的力量。对朱力欧来说,这些都只是上信院教授的神话罢了。但这力量确实存在,他更不只一次亲身经历这种力量。
  「我听说,你之前在上信院念书,然后转而跟着那名剑豪习剑,才被培养成骑士,真的吗?
  为何这名王配侯的表情那么开心?朱力欧不明白,但他仍答应道:「是,殿下说的没错。」
  「你不但信仰着杜克神,又怀有骑士道精神,应该很难忍受女王陛下周围那些人对待陛下的行径吧?
  (殿下为什么特地把我找出来说这些呢?
  朱力欧抬起视线望向路裘斯的脸庞,终于恍然大悟。
  「也是啦,毕竟不管圣瞩大典还是蔷薇章教条,写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内容……呵呵,结果呢?神官团还有我们三大公家,并不只是为了保护女王陛下而存在的。」
  王配侯打量着朱力欧,似乎觉得非常有趣。朱力欧感到愤怒与懊悔,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恐怕连对方都听得见。
  「……其实我隐约也察觉到了。因为老师曾经说过,女王陛下是孤独的。」
  「喔?
  路裘斯的笑容从有趣转变为好奇。而朱力欧则狠狠瞪着他,「但我的失望还有愤怒,绝不只针对这些事。」
  「那是为何呢?这位纯洁的白蔷薇骑士到底还为了什么愤怒呢?
  对方的揶揄声中,朱力欧语气坚定地回答:「因为没打算保护女王陛下的人,身上却也拥有神祇的庇佑。」
  就连迪罗涅斯那种人也拥有刻印之力,格雷烈斯也是。为何诸神没有舍弃这些人?这个疑问深深打击了朱力欧的信仰。
  如果有人打算玷污女王,那只要降罪于他即可。但朱力欧不明白,为何就连诸神也要背弃杜克神——这位天堂的主神在地上的代言人呢……
  路裘斯瞇起了眼睛,「……虽然我之前就从格雷烈斯卿口中听过你的事,不过你这人实在太有趣了。」他嘴边扭曲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过。
  「——有趣,真是有趣。你在内宫里都亲眼看到这些龌龊的事了,怎么还能如此冥顽不灵呢?为什么你还可以继续高唱着你要守护女王陛下的理想呢?
  「因为蔷薇章的教条中——」
  「是喽,教条中写到,要对天堂诸神和圣冠效忠,是吗?这位神又是怎样的一位神祇呢!!我看你迟早要知道的,杜克神的车轮不过是为了践踏世间万物而存在。不论我们人类,还是天堂其它诸神,都是祂车轮下的牺牲品。还有,车轮上那双羽翼其实只是为了保护杜克神的代言人而存在的——蔷薇章教条不过是一连串空话,女王陛下根本不需要她的国家,也不需要守护她的骑士——我们根本没有受到杜克神的眷顾呀。」
  朱力欧喉中的呼吸瞬间冻结。
  「你知道吗?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教条、骑士团,还有我们身上的刻印,其实全都是为了从杜克神手中保护自己而来的呀。」
  朱力欧已经无法直视路裘斯的脸庞,忍不住垂下目光。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你还是决定要贯彻你的骑士道吗?
  朱力欧只能点头。就算他此时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保护什么了。
  路裘斯的窃笑在弥漫着早晨冰冷空气的房间中回荡,「好吧。其实格雷烈斯早告诉我你会这么回答了。所以我现在再给你一道命令——」
  朱力欧暗自讥笑着路裘斯,心想,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还会愿意听你们王配侯下的命令呢……但路裘斯接下来的话,却让朱力欧全身冻结——

  「我要你去杀掉托宣预言中的王绅。」
  朱力欧花了些时间,才从硬直的身躯中回神。他僵硬地拾起头来,愣愣地盯着路裘斯的下巴。
  (他、他刚刚说了什么?
  「我们得知了即将接替柯尼勒斯的新王绅来历,他人在札卡利亚骑士团中。我想你既然也是个战士,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他就是曾经受雇于我军麾下,令人闻风丧胆的佣兵,『噬星之兽』。」
  朱力欧确实听过这名字。这名佣兵在德克雷希特主教领地之役、拉坡拉几亚之役,还有普林齐诺坡里攻略战等战役中立下傲人功勋,从许许多多被认为无人生还的战场上,一个人带着战功活着回来了。
  「……为什么?」朱力欧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困惑,情绪开始失控,「为什么这种人会当上王绅……他不是一介佣兵吗?
  「这你不用知道。」
  「而且您还要我杀了他……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出身卑贱吗?就因为大公家的利益,您就要我离开希尔维雅陛下的身边——」
  「不对,要你杀了他是因为,这人迟早会杀死女王陛下。」
  朱力欧一脸惊愕,整个人僵住了。
  朱力欧回到一宫,稍微整理了一些随身物品,背后的门忽然发出声响。他回过头去,看到一双盖在红发下的眼睛,正透过门缝窥视着他。
  「希尔维雅陛下,您不可以在这种时间一个人——」
  朱力欧慌张地赶到门边。虽说他自己好几次带着女王到庭院游玩,没立场说这种话,但现在是深夜,地点又是他房间,若是两人在这种情况相会被人窥见,可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我听神婢说,你不当我的守护骑士了?」希尔维雅只有脚尖踩进房里,别过头喃喃地说。
  朱力欧低头望着自己脚尖。
  「为什么?你不是说——说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保护我的吗?
  听到希尔维雅的质问,朱力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渗出血来了。
  「……微臣……」他才出声,就觉得喉咙好比吞了块烙铁般难受,「微臣是格雷烈斯派来希尔维雅陛下身边的间谍。就跟希尔维雅陛下猜的一样,微臣已经没有资格在留在陛下身边了。」
  「你说什么——」
  「格雷烈斯殿下能够窥见人的内心。」朱力欧说话时听到希尔维雅咽气的声音,而非得告诉她这件事,更让朱力欧觉得难受。「他说,刻印之力对于受到杜克神庇佑的希尔维雅陛下不管用,所以他才派微臣去担任您的守护骑士……微臣、微臣应该早点察觉这件事的……」他的声音明显颤抖,就连自己也感受得到。「所以……微臣今后绝不能再待在希尔维雅陛下身边了。」
  「这——」
  「微臣要回到战场上。微臣要在沾满鲜血的武器和铠甲之间,从远方守护希尔维雅陛下。」
  「你——你想干什么!
  朱力欧低着头,看到希尔维雅的脚尖已经踩在自己面前,「札卡利亚的骑士团中,有希尔维雅陛下的姐姐在吧?」他从眼角余光看见希尔维雅双手微震,红发轻轻颤动。
  「微臣要杀死米娜娃殿下身边那个叫做克里斯托弗洛的男人。」
  「为什么!
  希尔维雅惊叫着抓住了朱力欧的手臂,指尖掐进肉里。朱力欧忍不住抬起头,看着那双湿润的漆黑瞳眸。
  「果胎托宣中出现的就是那个人吧?」朱力欧在希尔维雅颤抖的嘴唇中找到了答案,「微臣从路裘斯殿下那里听到了,关于托宣女王的命运……在产子之后……会被杀死的命运……」
  希尔维雅的指尖发热,仿佛直接触到了朱力欧的骨髓。
  「所以微臣……微臣要去杀掉那个注定杀死希尔维雅陛下的人。」
  「不可以!
  希尔维雅悲痛的哀叫撕扯着朱力欧的耳膜。
  「你——你这样做又能改变什么呢!他死了之后,接下来又会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的命运中,什么也没变呀!
  之前,路裘斯也语带嘲弄地说出了和希尔维雅相同的话——就算你杀了他,杜克神也还是会选出继任的王绅吧。这么一来,女王还是得和这个人成婚,然后产下继承杜克神之力的女儿,被杀的命运仍旧没有改变。不过我想,即使如此,你还是会愿意听从我的命令吧?
  路裘斯说得没错,因为这是朱力欧唯一能做的事了。
  「下一个人也好,下下一个人也罢,只要微臣还有一口气在,所有会伤害希尔维雅陛下的人,臣都会用手中的剑毁灭他。」
  「不可以,他是,他是——克里斯是姐姐身边非常重要的人呀!
  「希尔维雅……陛下……您认识这个叫做克里斯托弗洛的人吗!
  「拜托你,朱力欧!就算你杀了克里斯,事情一样不会有转圜的余地,你不要为了这个理由回到战场去!
  (对呀,希尔维雅陛下在圣卡立昂时曾经一度被银卵骑士团掳走……是在那时遇见这个人的吗?
  (所以希尔维雅陛下和他的命运已经接轨了……)
  朱力欧带着沉痛的心情,将抓住他两肩的希尔维雅扶起来,「微臣,非得杀死这个家伙不可。」
  「为什么!
  「希尔维雅陛下,请问果胎的托宣之梦究竟持续了多久呢?在希尔维雅陛下……被杀了之后……您有看到他的脸吗?他在梦里有伸手碰陛下您吗?或者他有对陛下您说过什么话吗?
  希尔维雅铁青着脸从朱力欧身上退开,退到了合上的门板上,「你……你怎么……问了跟格雷烈斯一样的……问题?这是为什么?这代表了什么意思吗?
  「这个人身上的刻印,非常危险……那是可以维系住和死者之间关系的刻印。」
  这是可以将死亡玩弄于股掌之间,侵犯昼夜交界之人的刻印。其实朱力欧若是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刻印也无法确认,但如果格雷烈斯大公的推测正确……这人身上的刻印,代表的正是一位不能道出名讳的受诅咒之神。
  「要是没杀死他,不只希尔维雅陛下,就连米娜娃陛下的性命恐怕也会受到威胁,所以微臣一定得亲手杀死他。」
  说起来,他手中这把剑原本就是为了杀人而铸造的。
  (我已经不能再继续待在希尔维雅陛下身边了,这样的话……除此之外,我已经没有其它方法可以保护希尔维雅陛下了。)
  他转过身,将身上的铠甲勒紧,把剑挂在腰上,然后扛起整理好的行李往门边走去。但希尔维雅却挡在门前不肯让开。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双手抱着自己肩膀,低着头,一头红发垂在面前,以皇冠为中心分成了左右两侧,留下了两道浅浅的阴影在脸颊上。
  「……不要……去。」
  她沙哑的声音落到了冰冷的石砖地上。朱力欧紧握着剑柄,力道重得几乎要把剑柄折弯。他想跨出脚步,但两脚却有如冻僵般疼痛。
  「愿希尔维雅陛下今后事事如意安康。」
  朱力欧出声道别,声音冷淡得连自己都觉得害怕。在他推开门扉的那一刻,他感觉到希尔维雅抓住了他的衣角。朱力欧闭上眼睛,没有回头,甩开身后的一切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

  铁窗外传来警笛声,将朱力欧从回忆拉回现实。不知不觉中,札卡利亚商船已经卸完货、准备收起架在船和码头间的木板。他们动作实在快得诡异,恐怕连商船回程该载的货都没搬几样上船吧。朱力欧再次确认房门已关紧,接着掏出望远镜回到窗前。他将望远镜贴在眼窝上,深深觉得这种等待非常痛苦。因为一旦静下来,脑中就会不断浮现希尔维雅的声音和身影。
  (希尔维雅陛下觉得很难过呢!
  (我是不是真的不该来呢……)
  绝没有这回事,朱力欧在心中告诉自己,要是他继续留在后宫,也只是任凭大公们利用而已。他曾以为只要有坚强的意志、信仰以及对蔷薇规章的信念就能克服一切,但现在他却痛恨自己的愚昧与天真。在诸神赐与的力量之前,一个人的意志就如同沙堡般不堪一击。
  (我只有这么做了。)
  朱力欧这么告诉自己,然后努力摆脱脑中希尔维雅泪眼婆娑的脸庞。
  傍晚,他在这里等着普林齐诺坡里驻军派来的使者。听说军方在这座伊雷-戴尔-葛雷寇港都早已布下许多眼线,将登陆的银卵骑士团动向一一传回了普林齐诺坡里。
  「所以,骑士殿下大可放心,专心处理大公交代的任务。在下不知道骑士殿下究竟肩负什么任务,不过还是预祝殿下武运昌隆。」
  使者说完便离开了。
  看来军方在骑士团仍驻守札卡立耶斯戈的时候,就已经在查探这名札卡利亚女狐狸的动向了——迪罗涅斯作为一名军人的才干确实可怕。然而就算是迪罗涅斯,恐怕也不知道朱力欧被赋予的任务吧,否则绝不可能放任他态意行事。
  夕阳西沉,商船再次架起搬卸货物的木板。朱力欧在趁着暮色下船的幢幢人影中,发现一名红发少女的身影。她穿着连帽披肩遮住头顶,一头红发却仍像燃烧的火焰般显眼。
  (是她了,大概想看错也难——她就是希尔维雅陛下的姐姐。)
  结果,札卡利亚骑士团不会进军圣卡立昂,而是经由海路直达普林齐诺坡里的消息,终究还是由南征将军迪罗涅斯率先掌握到了。而他之所以请命担任南征将军,恐怕就是想亲手把自己儿子带回王城——回去坐上女王夫婿的位子。
  结果这也会造成迪罗涅斯那家伙成为希尔维雅的父亲,坐上太王的宝座,光想就让人觉得作呕。这么一来,王宫恐将陷入永无宁日的乱象了。
  (——所以我非得杀了他不可。)
  (我得在迪罗涅斯赶来之前,先一步杀了他——克里斯托弗洛。)
  朱力欧握紧手中的望远镜,试图压抑急躁的心绪,同时仔细观察红发少女的四周。
  这队人马由一名雍容华贵的金发女孩带头。这人八成就是大名鼎鼎的弗兰契丝嘉--札卡利亚了。她左边跟着一名浅褐色头发的年轻女孩。女孩穿着蓝衣,戴着蓝帽,大概是医务兵吧;右边则伴着一位铁灰色头发,眼神锐利,身材颀长的男子。他在斗蓬之下还穿着一件铠甲——是他吗?不……朱力欧再把望远镜移回米娜娃身上,看到一个人影跟在她身后半步。是位脸庞看来稚气未脱的男子。
  (是他了。)
  (这人穿戴的胸甲是北方安哥拉王国的高级舶来品;左肩的肩甲镶着宝石,那是德克雷希特主教的伯爵徽章……这身沾满了鲜血的战利品——错不了了,这人就是『噬星之兽』!
  (他就是注定杀死希尔维雅陛下的家伙!
  朱力欧透过两枚镜片窥视这名男子额头上那枚遭到诅咒、彷佛蚯蚓盘结而成的红色烙印。然而,那张脸却怎么看也不像带着成群亡灵啃噬活人幸运的野兽。
  (只要上了战场,他肯定会露出真面目。)
  (这个『噬星之兽』写下了许多战场传奇。虽然以讹传讹的过程中会被夸大,但凭他的刻印之力,并非不可能。)
  (面对痛苦和牲礼之神庇佑的家伙……我要怎么做才杀得了他呢?
  一会儿之后,这批人马已经全躲进了仓库的阴影中,再也看不见了。朱力欧这才放下望远镜。
  (首先我得掌握银卵骑士团接下来的计划才行。)
  (我已经知道他们会住在哪里了。所以,我得紧盯着弗兰契丝嘉--札卡利亚的动向,因为这个克里斯托弗洛一定会待在指挥官身边才对。)
  他手心出汗,想起自己现在就算想祷告,也没有可以聆听他祷告的神祇了。因此,他打开了行李袋,从中取出长剑。现在他所能倚靠的,就只有这把剑了。

  ※

  「你们仔细想想,我想知道有什么东西是地图上看不见的。像墙壁厚度、石砖堆砌的方式、天花板多高……等等。」弗兰契丝嘉说。
  她和克里斯,加上几名老兵正一起聚集在旅馆最宽敞的房间中。
  桌上摊着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的平面图,图上四个角落都各摆了一盏油灯作为照明。
  「但我去朝圣的时候可是我老妈还在世的时候呀……」
  这名年过五十的老兵忍不住搔头发着牢骚。
  「我之前去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这边是不是有扩建呀?这跟我印象中的格局好像不太一样呀。」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克里斯也开始对自己的记忆感到不安。
  聚集在此的兵士们,都曾去过普林齐诺坡里。在信仰变得徒具形式之前,参访大主教的圣座可是信徒们一辈子最值得高兴的事,因此稍微有点年纪的人,一定都曾造访过普林齐诺坡里的大教堂。但在银卵骑士团中,却很少有上了年纪的士兵。
  「我记得这面墙之前应该是一块大石头吧?
  「这边这根柱子有三层楼高呢,上面的雕刻也漂亮得不得了呀。」
  大家一点一滴挖掘脑中模糊的记忆,一边用木炭在平面图上涂写注记着,但写出的内容却有多处互相矛盾。
  「看来我们能倚靠的,就只有克里斯一个人的记忆了。」弗兰契丝嘉双手交抱在胸前看了看克里斯,叹了口气。
  「我知道啦,我尽力回想就是了……」
  距离那次大规模远征已经过了一年多。圣王国派出两万大军攻打普林齐诺坡里,但部队规模不足以包围敌军,因而演变成一场消耗战,最后只好采用形同自杀的潜入作战——当时『噬星之兽』也被编入了这支两百人的部队中。
  克里斯仍清楚记得,他从染着同袍鲜血的城墙里推开城门的画面,那段记忆彷佛烙印在脑中。因为他当时手背上的烙印就是散发出这般炽烈的温度。
  「——克里斯?
  一声呼唤将他拉回现实。他猛然抬头,一位蜂蜜色头发的女孩正哀伤地直视着他。
  「啊、对、对不起,我不小心发起呆来了。」
  「我没要你把整件事全部想起来呀。」弗兰契丝嘉冰凉得令人意外的手忽然盖在克里斯手上——那只随着记忆涌现而使得烙印即将放出高热的右手上。
  「咦?啊、那个……」
  克里斯羞赧地别开目光,从弗兰契丝嘉掌心抽回右手,抓起一块木炭。
  「不、不是妳想的那样啦,妳不要介意。
  ——我……我已经不想再经历那种情况了。
  ——现在的我,身边已经不再是不认识的圣王国军人了……他对着自己说,然后重新画了一张大教堂的平面图。
  「话说,团长,妳是认真想靠我们自己打下大教堂呀?
  「难道不是要唬弄一下那几个军监,然后把大部队从北方骗来进行总攻击吗?
  士兵们不安的视线全都聚集到弗兰契丝嘉身上。她笑着摇摇头,「我可没有逞强喔;就像我在军事会议中说的,只要我们银卵骑士团出动,大教堂就能打下来。不这样的话我怎么在公国联军面前独占大主教的褒奖呢?」她自信满满地宣言,周围的人都笑了。
  「既然团长这么说就没错了。」
  「不过我们该怎么做呢?之前圣王国有两万兵力,还打了一个月啊,我们人数只有十分之一,却得在三天内打下大教堂呢……」
  「这你们不用担心。」弗兰契丝嘉挺起胸膛,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跟圣王国军不同;他们因为不想让大主教逃走,勉强维持着包围网,结果才会变成消耗战。但我们的部队只需要杀进去绕一圈,把敌人全部歼灭而已。」
  「原来如此。」「那可就轻松了。」「这跟我们平常干的事儿一样嘛。」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笑开了。
  「那我们要从哪里杀进去呢?
  在老兵们悠哉的谈笑中,克里斯插嘴问道。
  大教堂东方的正门冠了帕露凯信仰中的主神,伊诺-摩勒塔的名字,在祭典时会开启通往城镇的大道,让数以万计的信徒可以自由进出大教堂。克里斯在前次战争中打开了这道门,将圣王国两万大军引入城内,打下了大教堂。当初的两万大军,如今只留下一万人驻守在大教堂。敌人非常清楚该如何进攻大教堂——换句话说,也知道该防守哪些地方。
  「他们理应会防范对手以同样手法进攻,而把兵力全集中在正门。所以……我不觉得同样的方法这次也行得通。」
  「不过那不是唯一可以进出大教堂的门吧。」一名百人队长指着平面图说。
  这座大教堂毕竟不是军事设施,除了正门外还有许多出入口。
  「爱诺米雅、尤丝泰提雅、阿丝特雷雅……喔,原来每道门都是以帕露凯诸神的名字来命名呀。」
  「我听说这些门都是为了献祭给帕露凯诸神而建造的。」
  「所以这座大教堂才有这么多道门呀?这样不是从哪里都可以进攻吗?
  「不过除了正门,其它门都很窄,要让百人部队依序进去会花很多时间。」克里斯慌张地说:「我之前参与作战时也是从侧门进攻。结果部队被截断,只有一半进城,最后被包围歼灭了。」
  结果,大部队攻城的唯一路径,就只有从正门破门而入了。
  「不过这么多门,敌人不可能在每个门前都布下防御网吧。我们就从敌人布兵较少的地方派一个分队杀进去呀?」一名身上满是旧伤的先锋队长用手指敲了敲平面图说。
  「可是从外面看不出哪里布兵少呀。」
  「嗯,对呀。」
  「如果像这样咧?从天空中往下看呀,看到他们哪里布防较弱,就这样——嘿、嘿……移动地图上的棋子,调动分队,这样所有人都可以攻进城去啦,!
  其中一名最年长的骑士在平面图上把木炭排起来,一只一只滚进门内。围在桌边的团员不约而同发出笑声。接着,大家同时把视线移到弗兰契丝嘉身上。这名美艳的骑士团长始终面带微笑听着大家讨论,她这时环顾在场同伴一眼,然后说:「是呀,如果我是女神的话,这样的作战计划也许就能成功喔。」
  「团长对我们来说就是女神呀!
  「不过我们的女神要的不是祈祷,而是我们胜利的欢呼呀。」
  室内忽然响起一阵欢愉的笑声。这时克里斯却发现背后传来某种异样气息,赶紧回头望向窗外。他在漆黑的夜色中似乎看到一道银光闪过。
  ——是谁……有人在那里吗?在屋檐底下?
  ——不对,没听到声音呀……
  他赶到窗边,将窗子推开,漆黑的街道上什么人也没有——克里斯,怎么了吗……背后传来问话声。他回了没事,然后把窗关上。
  ——是我多心了吧。
  将详细平面图描绘完毕时已经过了夜半。每位百人队队长都拿到了一份手抄本。
  「大家听好,门的位置还有名字,以及教堂祭祀的每位神明都要牢记在心喔。」弗兰契丝嘉说完,几名百人队长面面相觑,然后歪着头——为什么我们得熟记见习僧侣要记的内容呢……面对他们的疑惑,弗兰契丝嘉将指尖抵在唇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因为我不是女神,是人,所以作战计划必须保密。」
  老兵们鱼贯地离开房间,就在克里斯一脚踏上走廊时,手臂忽然被人拉住,然后拖到了阴影处。
  「咦?怎么——弗兰契丝嘉?
  被拉住之后,一只食指抵在他的唇上。金黄色的头发下,宛如蓝宝石的双眼紧靠在他面前,「不要出声。」弗兰契丝嘉在克里斯胸前低声说。
  「咦?啊——可是、那个……」克里斯扭动着身体,「弗兰契丝嘉,我的手,那个……」
  弗兰契丝嘉丰满的胸部正压在克里斯手臂上。不知为何她的腿也缠在克里斯身上。克里斯感觉脑中一片炙热——这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情侣在昏暗走廊上搂搂抱抱一样……



  「安静,我们要表现得像是在亲热,我们被监视了。」
  弗兰契丝嘉小声警告,克里斯的脑袋瞬间冷静下来——被监视了?弗兰契丝嘉也察觉到刚才的异样气息了吗……
  「所以我才没把作战计划告诉大家。总之,现在我不能轻举妄动,这件事就由你来告诉其他亲卫队员。」
  克里斯点点头——但,是何时开始的呢?是从部队登陆之后就开始了吗?这样的话,我们的行动不就被普林齐诺坡里的圣王国军察觉了吗——那……
  ——该不会在札卡立耶斯戈时就已经被监视了吧……克里斯不禁寒颤。果真如此,那么大部队发兵佯攻圣卡立昂,实为进兵普林齐诺坡里的作战计划,是否也被拆穿了呢……
  「弗兰,会议结束了吗?
  米娜娃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克里斯差点吓得跳起来
  「寝室可以用了吗?宝拉已经忍不住在楼梯上睡着——」她和弗兰契丝嘉怀中的克里斯目光交会,一头红发气得竖起来,眉头紧皱。
  「你、你——你们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啦!
  「咦?啊、没有——那个、这是……」
  「唉呀?蜜娜,妳来得真不是时候,人家好不容易跟克里斯打得火热呢。」
  「弗兰契丝嘉,妳这种坏心眼的行为是不是——」米娜娃大步向前,一把从弗兰契丝嘉怀中拉走克里斯,「现在是作战中,妳到底在想什么啦!
  「妳不要红着脸大叫嘛,现在可是深夜耶。」弗兰契丝嘉不以为意地说:「嗳,蜜娜,妳不用担心啦,人家只是做做样子嘛。不然旁边就有一张床,要是我真想做什么,才不会在走廊上呢。我现在就把克里斯还妳,事情原委妳就问克里斯吧。」她还是刻意吐出一番引人遐想的言词,说完便将克里斯一把推向米娜娃,然后伸手握住房间门把。
  「什么还给我啦,他又不是我的——」
  「不就是妳的吗?妳自己说的妳都忘啦?
  米娜娃一时哑口无言,弗兰契丝嘉接着关上门。现场只剩克里斯和米娜娃,令人难耐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
  他们现在仍会下意识回避对方。在船上虽然敞开心说了话,但也只是把尴尬带往另一种方向,一旦目光相对,两人总不约而同地把视线移开。
  他们成了夫妇,有了小孩。对于这个预言,两人都不知该如何面对……正当克里斯犹豫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米娜娃先出了声:「弗兰要你跟我说的事是怎样……」
  米娜娃恶狠狠地瞪着克里斯,让他支支吾吾找不出适切的言词回话。他想,现在可能有间谍潜伏在身边,暂时别让对方知道我们察觉他的存在比较好……
  「嗯、嗯……是很重要的事;因为她不想让其它人知道,所以我们到没人的地方去说吧。」
  这句话不知道引来米娜娃什么联想,她的脸变得像酒渍苹果一样红,「我、我跟弗兰可不一样!这、这种事……」
  「妳不来不行啦——快点,跟我来一趟就是了。」克里斯抓住米娜娃胡乱挥舞的手,将她拉着往一楼移动,在楼梯上还差点踩到某个蓝色物体,险些没有摔下楼梯。
  「……嗯?呜、嗯……嗯嗯、嗯……」
  是已经忍不住睡着的宝拉。不知道她是睡昏了还是怎样,竟然抱住了克里斯的脚。
  「宝拉,快起来,我有事情要告诉妳,我们到外面去。」
  克里斯蹲下去把宝拉挖起来,跟在身后的米娜娃却凑近他耳边,「为什么连宝拉也要一起来?你、你该不会是打算每个人都——」
  「是弗兰契丝嘉要我跟所有亲卫队员说的啦。」
  明明是要谈论作战相关内容,不知道米娜娃在慌张什么……她脸颊徘红,半张着嘴愣住了,「……咦?亲、亲卫队员?
  「有、有人叫我吗?我、我也是亲卫队员喔~~」宝拉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该不会跟这次的作战行动有关吧?」米娜娃抓住克里斯的手臂,用力地掐了一下。
  「我不是早就跟妳说过了吗?
  「你哪有说呀,这种事情早点说嘛,你猪头喔!
  「妳干嘛生气啦——对了,吉尔伯特呢?
  「他去南方三里外的村子调查圣王国军的动向了。」
  看来,克里斯是不可能一次把事情告知所有亲卫队员了。宝拉的睡意似乎已经到了临界点,因此,克里斯干脆叫她回寝室睡觉去,只把米娜娃带到旅馆外面。
  虽说夏天已经快到了,但晚上还是冷飕飕的。克里斯带着米娜娃躲到建筑物的阴影下,告诉她,部队的动向已经被圣王国发现了。
  「这是真的吗!」米娜娃表情蒙上一层阴霾。
  「嗯。我也发现我们似乎被人监视着。」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不知道。」
  说是说不知道,但他们彼此知道,对方担心的恐怕是同样的问题。而弗兰契丝嘉虽然没说,恐怕也有同样的疑问——若是部队从札卡立耶斯戈出发的时候,敌方就预期到部队将会渡海而来,那么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这就很难预料了。
  「米娜娃有预见什么未来的迹象吗?比方说在普林齐诺坡里会发生的事。」
  黑暗中,米娜娃的红发左右摇晃,「我的力量没这么方便;这阵子因为没有打仗,所以变得有些迟钝。再说,若不是很凄惨的死状,不到现场是没有办法预知的。」
  ——若不是很凄惨的死状……克里斯低下头去真/心想,自己竟已经好几次在米娜娃的梦中,让她预见凄惨的死状了。
  此时,米娜娃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克里斯的想法,伸出拳头狠狠抵在克里斯的胸膛上,「你不要去想这种事。」声音中丝毫不带体贴和温柔,「你就是为了吃掉其中部分的死兆而存在的。那种莫名奇妙的托宣预言,谁要理他——我、我怎么会跟你……那个……」
  克里斯瞄了米娜娃一眼,却和满脸通红的她视线对上,两人不约而同低下头去。原本抵在克里斯胸前的拳头也加重力道,将他用力推开。
  「嗯……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安——有种不好的预感……」克里斯边说边伸手贴到自己的额头上,竖起了指尖抓着额头的烙印。
  「怎么了?不是还没到新月吗?
  「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克里斯这时终于把之前在献刀仪式中看到死者身影的事说出来让米娜娃知道;而且还不只那天,后来只要在日暮时分,克里斯耳边就会传来细声的呼唤。
  「死人的……身影?
  米娜娃愣住了,双眼瞳孔不自觉地放大。
  吾等的主人——克里斯告诉她,那些死人是这么喊他的。
  「之前都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嗯,所以我才觉得不安。」
  米娜娃伸手摸了摸克里斯的额头还有手背,然后轻轻地摇摇头,「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之前就该好好听听内宫总司那些无聊的课程,也许现在就可以知道这个烙印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了。」
  没错,虽然形状不一样,但柯尼勒斯的额头同样也有烙印。而米娜娃和克里斯也确实亲眼看见过,因此圣王族周围的人肯定非常清楚跟烙印有关的事.
  「你会害怕吗?会怕那些已死之人对你造成危险吗?
  克里斯摇摇头。他从不觉得死亡可怕。
  「我怕的是,也许真是我呼唤他们的。呼唤他们的自己让我觉得很可怕。」
  米娜娃歪着头听不太懂。
  「我害怕的是我自己。我总觉得我的意识好像随时都会被什么东西给吞噬进去,比如化身为这个烙印的野兽。」
  虽然还没开始打仗,但若是在普林齐诺坡里将引发一场血战,到时又会变得怎样呢……
  「不是有我在吗?你就只要吃掉我身上的死兆就好啦!
  「可是只有这样也许无法满足这头野兽……」
  「你去想这个又有什么用呢?你不要想这个……」
  「——所以到了那个时候!」克里斯用僵硬的声音打断了米娜娃,「就请妳杀了我。」
  那双漆黑眼眸显出了动摇的心绪。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是米娜娃的道具,所以当我吃掉了哪个伙伴的性命,妳就要杀了我。」
  「是……是这么说没错……」
  ——为什么?米娜娃到底在犹豫什么?
  ——这不是她把我带进银卵骑士团之前自己说的话吗?
  米娜娃生生咽了一口气,靠上前正打算对克里斯说些什么。忽然,她的背后传来一阵压抑着气息靠上来的、轻盈的脚步声。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吉尔伯特!
  高大的黑色身影背对着月光朝他们走来,让米娜娃慌张地从克里斯面前退开。他身着一袭黑色的轻装,没有穿戴铠甲,袖口和裤管分别塞进了手套和靴子里,一头蓬乱的头发,显然是赶着快马回来的。
  「弗兰殿下人在哪里?
  「她……在二楼寝室里头。」
  克里斯也嗅到了这名亲卫队长带来的,非比寻常的气息。而米娜娃应该有同样的感受。
  「快把百人队长召集起来,你们也马上做好动身启程的准备。」
  「现在可是深夜耶?发生了什么事吗?
  米娜娃上前跨了一步,却被吉尔伯特一双硬质的视线挡了回来,「圣王国派往南方国境的远征军调头转向了。」
  克里斯听了,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之前平定大教堂的两万兵力,其中一半直接转而派往圣王国南境,以剿平当地动荡的情势。但现在掉头转向的话……
  吉尔伯特点点头道:「他们恐怕是打算回防普林齐诺坡里。」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5-5 00:05 编辑


  8.死者的呼唤

  暗夜中耸立着好几座黑色尖塔。从城镇外的丘陵望去,整座大教堂看来就像是融进了黑暗夜空的倒竖冰柱。其中包含圣堂和钟楼,还有西边一些建筑都还没有完工,扩建的速度慢得就好比在怜悯人们的生命周期短暂,不希望为此剥夺掉工人们太多时间一般。
  大教堂前方壮阔的街景和诸多建筑比起圣都丝毫不逊色。即便到了深夜,仍有一盏盏的明灯在黑暗中照亮了石砖砌成的民宅。
  这里是普林齐诺坡里——是聚集了帕露凯诸神的圣地。
  虽然这个信仰在一般百姓心中早已式微,但东方七个公王国却仍将结盟地点选在这里,而圣王国军也选了此地作为首要进攻目标。这理由朱力欧非常清楚。
  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因为对人民来说,这里仍是帕露凯诸神居住的圣地。而每个来到普林齐诺坡里朝圣的人,也都会受到圣地庄严的气息震慑。他们会觉得撼动了他们心灵的,正是神灵的神圣光辉,而大主教一直以来也是以此掌控了帕露凯诸神信仰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面对这种愚民作法,朱力欧丝毫没有瞧不起这些信徒的意思,因为朱力欧和他们一样。
  他曾经深信不疑的信仰,在迪罗涅斯和格雷烈斯展现出的刻印主力面前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因为没有比这种方式更能展现神灵的力量了。原本他以为坚强的信仰,在这种慑人的力量之前受到恐惧的心理作祟,竟如此轻易地被扭曲了。教他怎么能嘲笑百姓伏首于大教堂庄严的建筑,和大主教一身华丽的圣袍之前的模样呢?
  (算了,不想这些了。)
  朱力欧骑在马上,握紧手中的缰绳。
  (我现在得专心执行我的任务,专心去思考该怎么杀掉克里斯托弗洛这个人。)
  他望向驻扎在城镇外的营区。抱着银卵的母鸡旗帜在黑夜中飘扬,是银卵骑士团。
  普林齐诺坡里并非防御性高的都市,只有大教堂外有厚厚的城墙作为屏障,外围街道则是态意地向外扩张,没有依循特定的规则。但即便如此,大教堂外围的城镇仍有抵御敌方部队进犯的作用。一年前圣王国远征队的将军就曾经这么评论过——
  『如果真要为司掌傲慢的神祇命名,那这个名字一定就是普林齐诺坡里了。』
  那一批远征军最后只占领了大教堂,没有一并镇压外围的城镇。面对圣王国两万大军,当地的市民代表这么说:
  『这里是受到神灵眷顾的都市,异教徒的军队不可以进来。若是你们执意要占领这里,那就做好遭受天谴的觉悟把这座城市全烧掉吧!
  这句话当然引发了圣王国军士兵的怒火,但整个部队却仍接到了不能对城镇百姓出手的命令。这其实不是因为圣王国军的将军害怕受到天谴,而是担心把这个历史悠久的宗教都市烧了,将引发国内帕露凯信徒集团式的反抗行动。
  结果这支远征军非但不能把大规模的攻城武器运进去,更只能张开到处都是漏洞的包围网,攻了几个月都打不下大教堂。
  但其中最令圣王国军感到惊讶的,还是普林齐诺坡里居民的态度。当信仰的中心-大教堂遭受敌方部队威胁,联合公国军拚了命地守城时,外围城镇的百姓却丝毫不为所动。这些高唱着异教徒的军队将会遭受天谴的信徒,这时却大门深锁地将自己关在家里。
  然而,在大教堂被攻陷、大主教流亡之后,这些居民竟将矛头指向联合公国军背弃了教会,说联合公国军的部队信仰不够虔诚,所以才会输给异教徒。
  现在,银卵骑士团就要面对这么一个『傲慢之神』普林齐诺坡里。他们受命要夺回帕露凯宗教的圣地,而现在挡在他们面前的,就是这么一个傲慢之神——此时讨伐南方蛮族的万名大军接到札卡利亚部队来袭的消息,已经要回防了。这么一来,若是银卵骑士团不趁早打下大教堂,那么他们就要在后防空虚的情况下面对敌人的夹击了。
  (妳要怎么办呢,札卡利亚的女狐狸?
  (情况比起一年前那场战役更加险恶。面对驻守在普林齐诺坡里的一万大军,妳要怎么打这场仗呢?
  朱力欧这两天一直寻找刺杀克里斯托弗洛的机会,同时也监视着银卵骑士团团长弗兰契丝嘉。这个女狐狸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似乎已经察觉发兵的消息走漏,完全不召开作战会议。
  (圣王国军熟知大数堂的内部结构,现在应该已经完成部署,防止敌军进犯。这么一来,就算他们想要趁夜偷袭,肯定也行不通。)
  对于银卵骑士团来说,非得将驻守的圣王国军全部赶出普林齐诺坡里,才能打赢这场仗。即使弗兰契丝嘉--札卡利亚拥有高明的谋略,这场攻城战的局势也太险恶了。
  (还有那个克里斯托弗洛,妳又会怎么用他呢?
  如果朱力欧读不出银卵骑士团接下来的进兵计划,那么他就只能在大教堂里等待机会了。但若是银卵骑士团开始行动,他的目标对象肯定会有落单的时候……朱力欧用脚拍了一下马儿的侧腹,骑马离开了山丘。

  ※

  大教堂外的城镇的入口处,有一座大型的马车停车棚。银卵骑士团部队临时驻扎在这里。这么做其实是因为当他们来到普林齐诺坡里时,市民代表就跑来告诉他们,军队绝不可以踏进城内。
  「你们要是敢让我们神圣的市民身家财产受到损伤,一定会受到帕露凯诸神愤怒的天谴!
  髭须满面的普林齐诺坡里市长口沫横飞地对着弗兰契丝嘉说:
  「普林齐诺坡里会陷落,原本就是诸侯的信仰不够坚定而招致的结果,现在我们每天都得承受这个神圣的大教堂被敌人夺去的屈辱,我才不相信你们领有大主教座下的神命呢!
  这般惹人嫌恶的说话方式,在这个马车并排的、简陋的停车棚中激起了周围一盏盏油灯不平地轻曳着。
  「唉,有没有搞错?我们可是救世的军队呀。」尼可罗和几名亲卫队员一同站在弗兰契丝嘉背后,对一旁的克里斯低声发着牢骚,「还连夜赶来的耶,原以为这里的居民会大肆欢迎,还派些美女来为我们出征前斟酒,好提高我们的士气,结果呢?派个糟老头是怎样?
  市长应该没有听见尼可罗的抱怨,但他身后一个彪形大汉,似乎是志愿警察团的团长却已经站了出来,瞪了所有人一眼,「而且就这么千余人的军队是怎么回事.这样怎么打得下大教堂,不过就只是没事刺激一下这里的圣王国军而已!
  「而且听说南进的部队还要调兵回防了呢!」一名刚步入老年的肥胖男子——商会会长带着一副尖锐的嗓音插话:「像这种一看就知道没有胜算的穷酸发兵方式,反而还会带来困扰呀,拜托你们快点撤退离开吧!
  「你们别担心。明天早上,我们一定会把普林齐诺坡里从圣王国军手上夺回来,交还给帕露凯诸神,还有各位市民的手上。」弗兰契丝嘉笑容柔和地回应着。
  「哼,不过就是一支千余人的部队,你们能干什么!
  「明天早上,我看给你们一万人也不够吧,妳以为有军神跟在你们身边呀!
  「与其有时间在这里吹牛,还不如早早退兵回札卡利亚去吧!
  市民代表团把想说的话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去。随队的军监也开始吐露不满:
  「为什么我们的行动会被王国军发现,这都是弗兰契丝嘉卿的保密工作不够!
  「我们部队本来就人数不多,竟然还走漏发兵的消息!
  「现在还吹牛说明天早上就可以打下大教堂,弗兰契丝嘉卿到底在想什么呀,这下子卿擅长的奇袭战术根本就不管用了吧!
  几个军监全都围上来指责弗兰契丝嘉的不是。
  这些人全是其它公王国派来的、具有身分地位的骑士。他们的任务是要随军观察,判断是否要通知大主教领兵的大部队退兵。而他们此时对于弗兰契丝嘉的批评非常严厉。克里斯看了他们,无奈地想着,这些人不论在哪里都不是自己亲自站上前线作战,意见也未免太多了吧……他抬起头来,看到吉尔伯特站在团长身边,表情凶狠地瞪着周围的几名军监;米娜娃也紧握着手中的巨剑剑柄,肩膀气得微微颤抖。再看看周围骑士团里的几名骑士们,光从脸上的表情,也可以看出他们此时有多生气。
  「我早知道会这样了。」弗兰契丝嘉倒是带着平淡的语气说,「我们的部队只有一千个人呀,只要行军过程中不被攻击那就够了。反正不能在城镇里行军的又不是只有我们,这点圣王国军也是一样呀。而且我们的部队就是擅长快速进兵转进的攻势,只要在居民起床前强行穿过城镇,我们就可以轻易地接近大教堂了。」
  「呜……」
  弗兰契丝嘉话回得干脆,让几名军监愣得说不出话来。只有其中一人没有退缩,还是顶了一句:「那妳打算拿那一批从南方折回来的部队怎么办?这样不是会被两万大军前后夹击吗?
  「南进的部队迟早要回来的。我们只要在一天之内打下大教堂,然后撑到大主教座下领兵的大部队赶到就好了。」
  「一天?妳做得到吗?
  「当然。」弗兰契丝嘉面带微笑地答道。但克里斯知道她的笑容底下藏着不安——若是出兵的消息早在银卵骑士团自札卡立耶斯戈搭船出港前就被发现,那么事情的严重性就非同小可厂。
  「他们兵力有我们十倍,而且是守城的一方呀!
  「我都没看妳召开什么军事会议,部队不是到时候要分散作战吗?
  周围的骑士团团员们听了全都露出一副不以为然、要这些外人别管的表情——弗兰契丝嘉的确没有交代杀进城内后的行动,团长是否会下达进一步指示,也没人知道。但即便如此,这些骑士们还是对弗兰契丝嘉怀抱着十足的信赖,每人手里拿着一张平面图,领兵各自带头进击。
  敌方战力是我方的十倍,再加上背后还有同样数量的大军即将赶到,现在根本没时间担忧和犹豫。而这些将士们倒是丝毫没有半分怯懦——原因无他,就是因为团长挺着胸膛,自信满满的笑容。
  克里斯心想,相较于一年前他在圣王国军担任佣兵时,这次的攻城战条件更加艰巨严苛;不论时间、人手都严重不足,但此时他的胸中却有一股当时完全无法比拟的热情。
  「你们不用担心。」弗兰契丝嘉对着眼前的几名军监说:「各位就在这里等着,不然跟进大教堂里,局势混乱时很危险的。」
  「这真是太好——」
  「不对,等一下,我们军监随军移动的目的就是要观察战况!
  是啰?谅你们也没这种胆识——忽然间,周围的士兵不知道谁丢出了这么一句话,使得昏暗的马车停车棚中接连响起一阵阵笑声。几名军监却只能红着脸,以完全没有魄力的眼神回瞪着周围的银卵骑士团团员。
  弗兰契丝嘉在这个难堪的场面中,面带微笑地最后补上了最后一句:「我会让这场仗赢得漂亮,让各位在这里就可以看见胜利。所以就请各位在这等着,心里只要想着接到消息后早一步赶回去报告大主教座下就好了。」

  遥望棚外的天空,大教堂几座尖塔的黑影外围已经出现浅蓝色的彩霞。天就要亮了,再过不久,足以将这片天空染成血红的激烈战事即将揭开序幕。弗兰契丝嘉率领部队主力分乘在几辆马车上,停在大教会南方大门外待命。
  克里斯先从马车上下来了。他在圣王国军时曾有成功突击大教堂的经验,因此担任部队的前导工作。
  「我也要去!要是城墙上对着我们放箭,只有克里斯一个人挡不下来的!」米娜娃说。
  「妳的剑不适合用在潜入作战,我去。」吉尔伯特说。
  「什么你去,你自己明明就只擅长攀岩而已!
  背后传来米娜娃和吉尔伯特的争执声……包含克里斯在内的潜入部队总共五十人,这是最重要的任务。虽然还需要一位亲卫队员参与这项任务,但人选到现在都没法确定。
  「弗兰殿下,请您快点决定吧~~不然吉尔跟蜜娜还要继续吵下去!」宝拉说。
  「嗯?这很有趣呀?亏我还想看他们再吵一会儿呢——算了,吉尔,你这么担心克里斯呀?
  「谁担心他呀?我只是想在他阵亡时收回我借他的剑而已。」
  「那你现在就跟他要回来呀?不然你要借他借到什么时候?」米娜娃问。
  「那家伙使剑的方法太糟糕了,要是没有够高档的武器在手上,马上就会曝尸沙场了。」
  这话说得实在有点难听。但问题是,马上就要天亮了,这两人到底在吵什么呀……潜入部队的成员全都无奈地望着两名争执的亲卫队员。
  「嗳,好了啦,吉尔,你就把这项任务让给蜜娜吧?人家蜜娜没有克里斯握着她的手,都快要睡不着觉了呢。」
  「才、才没有这回事呢!」米娜娃赶紧叫了出来。
  克里斯叹了口气,正抬头望着眼前高耸的大教堂时,空气中忽然飘来一股阴湿的气息——他感到一阵耳鸣,汗毛悚立……
  (……吾主……)
  耳边障来异漾的声音。
  (吾等的主人……)
  每到昼夜交替的时刻,死者的声音便会从异界飘来,飘到他的耳边——就像现在一样……克里斯紧握手中的长剑,屏息眺望东方渐白的天空。
  (——又来了……现在竟然连黎明前都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即将开战的关系吗?
  (请呼唤吾等,主人——吾等死者之王呀……)
  他发现这声音直接来自他脑中。而这般炽烈的温度,是烙印带来的吗?但为什么会听到这种声音呢……克里斯之前不管杀了多少人;烙印中的野兽不知吮噬了多少人的好运,却从没听过这种声音。
  ——不好……
  ——我身上的血开始沸腾了……
  他的身体沉浸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感中。这种令他甚至觉得怀念的亢奋情绪,之前也曾经历过——那是在圣卡立昂之役中,他挥剑砍杀受到柯尼勒斯控制的同袍们,身上溅满温热鲜血的时候。
  ——不行,这样下去……克里斯闭起眼睛,咬着牙,试图将死者的声音嚼碎驱散。他回头向马车车棚奔去。
  「克里斯稍微不注意就会一个人蛮干乱来,所以我一定要待在他身边才行!」米娜娃说。
  「妳自己不也一样?」吉尔伯特说。
  「如果我不用杀进去的话,我是想让你们两人都参加这次潜入作战啦……」弗兰契丝嘉说。
  关于潜入部队的人选,似乎仍没法决定。这时克里斯探头进入马车车棚呼唤:「弗兰契丝嘉!
  金黄色的头发在昏暗中轻晃了一下。
  「不用另派一个亲卫队员随行了,潜入部队也不要,我一个人去!
  他的声音说完果断地收了起来。米娜娃回头看到克里斯忍不住瞪大眼睛;吉尔伯特的表情没变,但原本要说的话也吞了回去;此时正打算从马车上下来的潜入部队队员全都愣住了。而宝拉环视了周围的脸庞后,不安地回头注视着克里斯。只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为什么?」弗兰契丝嘉问道。
  克里斯低着头,支吾其词地试图蒙混:「我……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再说、再说我之前也是一个人去的……」
  米娜娃推开吉尔伯特挤到车棚边来,「笨蛋,你要是一个人去,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之前我也是一个人,所以才办得到……因为周围只剩下尸体还有敌军了。」
  米娜娃望着克里斯的眼睛,哑口无言地愣住了。
  ——我只要不停挥剑,将剑锋扫过的所有人都杀死,全部撕裂成碎块就好……
  ——这样比较轻松。
  ——所以现在……
  「我又听见了……」克里斯低声说:「我又听见死者的呼唤。而且身上的烙印也蠢蠢欲动。」
  米娜娃双手猛然抓住克里斯的脸,将他拉到自己面前望着他大喊:「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为什么你要自己一个人冲进去!
  「因为——我又有不好的预感……这样下去,我会把所有人都卷进去的。」
  「不行,我不同意。」克里斯望向米娜娃身后的弗兰契丝嘉——她说:「要是你一个人去,结果失败的话……」
  话没说完,克里斯额前涌出一股炽烈的高温,米娜娃双瞳映出烙印青色的火光。
  「——咿呀啊啊!
  马车里的宝拉忍不住高声惊叫,抱住了一旁的弗兰契丝嘉,将脸埋进她怀里;待命的骑士们也全都在哀嚎声中跳起来,露出僵硬的表情。就连吉尔伯特也瞪大眼睛,嘴唇颤抖。
  米娜娃将手中巨剑举在胸前,边后退边嘟哝着:「克里斯,住手……你的烙印……」
  克里斯的烙印冒出了黑烟——这是……怎么回事?这力量是……
  手背烫得像在燃烧一样。他抓着手上的烙印,踉舱地不断向后退……
  ——这是……在散播什么吗?
  他的指尖像是要将它凿穿似的扣紧额头,却阻止不了烙印燃烧着。
  克里斯转过身,拚命朝着大教堂方向冲去。死人的耳语再次浮现,像是要盖过身后的骚动声般,一句句轻抚着克里斯的耳根……
  (在昼夜两端的夹缝间……)
  (请您打开地狱之门——呼唤……)
  (呼唤吾等……)
  (呼唤吾等……)
  (呼唤吾等——)

  ※

  圣王国军占领大教堂已满一年。过去每日两次,在日出、日落时分回荡在大钟楼四周的钟声,已然消失。然而这天,破晓的钟声却以另一种形式响彻四方——是钢铁清脆的敲击声、哀壕,还有怒孔……
  「敌人真的攻过来了吗?多少人?从哪里攻过来的?
  「我军正和对方在城墙内交战!在南堂的城墙里!
  「——一个人?喂,你给我好好去确认一次,我知道札卡利亚那些家伙会分兵进击,那个人后面还会有援兵上来掩护他的!
  「可是光是他一个人——」
  圣王国军的司令部设在可以鸟瞰大教堂内正面广场的一座圆顶建筑上。这时室内正充斥着骑士们的报告声。朱力欧在露台上听着后方传来的声音,同时留意着中庭流窜的火把动向。
  (来了!果然是在天亮时行动。)
  这时候,几名骑士的交谈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噬、『噬星之兽』……」「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他吗——」
  朱力欧赶忙回头,「是之前那次攻城战中他走过的水沟——当时他就是从那里进来,然后把城门打开的!
  「朱力欧卿?真是这样吗!
  骑士们一阵哗然——驻扎在普林齐诺坡里的圣王国军队中,多数人都参与过之前的攻城战,也目击到当时连自己人都杀的『噬星之兽』嗜血的模样。
  (我该主动去找他吗?
  (——不,现在现场一片混乱,有可能会追丢。)
  「可恶,这群胆小鬼!像这样四处逃窜怎么打仗呀,敌人只有一个,不要迷信无聊的传说,每个人都吓得浑身发抖!」被任命为驻留军司令的骑士站在朱力欧身边的露台上,用力地槌了一下栏杆,「敌人的部队总共也只有一千人,他们不知道我们布防的情况,就算正门被攻破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人的行动恐怕也只是佯攻吧。」
  「——报告,敌兵现在正往尤丝泰提雅门去了!」另一侧的露台冲上来一名传令兵大声唤道。
  「你讲那些古神的名字谁知道是哪里啊,到底是哪一道门!」司令听了大声咆哮。
  「是东南方的小门。」朱力欧第一时间就答了出来。但对于向来只信奉杜克神的圣王国人民来说,帕露凯宗教的相关知识几乎是一概不知。
  「那里只有两名守卫呀……」不知道谁出的声,但驻留军司令旋即以宏亮的嗓门将声音盖过:
  「别理他——听好了.在黑暗中去追一个人——一支少数部队反而容易因此而造成危险,去把南方广场都封锁起来,现在只要巩固正门两侧的弧形通道,就算门被攻破了,要迎击也非常简单!
  破晓前昏暗的光线中,成群踩过草坪的脚步声,还有火把滋滋的燃烧声已经将克里斯团团包围。他的左手边是城墙,右边是在黎明薄霭中染成青色的礼拜堂。从石柱阴暗处冲出成群的士兵排成了长枪阵——
  「这个札卡利亚的走狗!」「背、背叛者啊~~」
  克里斯跳跃着闪过一把长枪,然后踩在其中一人头上一剑刺穿另一个人的头颅……背叛者——一声咆哮从克里斯的侧腹边传来,他以哀嚎着倒下的士兵作为挡箭牌,避开了后方大量涌上的箭矢,然后冲进树林那头冒出来的另一个部队中。
  「喔?」「这、这家伙!
  克里斯挥剑,将一名骑士的手连同盾牌一同斩断,对方蜷曲在草地上痛苦地翻滚着。
  距离目标的那道门还有几乎令人绝望的距离。他已经杀了好多人,铠甲上沾染的鲜血变得无比沉重。
  「这个『噬星之兽』——」「这家伙果然带着灾祸回来了——」



  克里斯一剑又朝着开口咆哮的家伙咽喉里刺进去,一阵令人胆寒的触威传回来,拔出剑的时候顺便也划开了邻近士兵的额骨。血花四溅的躯体倒地,在早已经浸湿的草皮上抽动着。
  ——这些都是曾经跟我一起并肩作战的同袍。
  一阵阵毛骨悚然的快感窜上了克里斯的手臂。
  ——快感?
  ——不,我不能去想这种事!我现在该做的是早点赶到目标的那道门前……
  他踏过尸体,沿着城墙狂奔。飞箭擦过了他的头和手臂,插在身边的石墙上、或者弹开……那里传来的,是死人的声音。
  ——不要去听!
  ——我现在只能去想先前拟定好的作战计划!
  此时,足以占据克里斯左半边视野的大门——雕刻着尤丝泰提雅神像的门终于出现了。门前的卫兵脸上写满恐惧,带着不成声的喊叫举起长枪冲了上来。克里斯双手一挥,将对方头颅连着头盔一同砍下。劈断金属、肉,还有骨头的手感传回克里斯手上,让他忘我地呼出一口沉醉的气息。
  他伸出染满鲜血的左手,正打算拨开门闩时,门后传来一声呼唤:
  「——克里斯,你没事吧,快回答我,笨蛋,你干嘛一个人杀进去啦!
  是米娜娃的声音。克里斯的手顿时僵硬了……
  ——这样好吗?
  ——我该把门打开吗?我该把这副连同伴都杀的模样,展现在所有同袍面前吗?
  ——要是让他们看到我现在亢奋得不断颤抖的模样……
  无数足铠踏过地板的脚步声,斩断了克里斯的思绪——作战还在进行中,我得赶紧行动,不能停下脚步,继续杀掉后面的追兵……克里斯像是狠狠掐了下心脏般点醒自己,然后用肩膀撞门,伸手拨开了门闩。
  「报告,尤丝泰提雅门有一个部队杀进来了!」传令兵的声音响彻了圆顶建筑内部。朱力欧抽回探出露台栏杆外的上身,回到屋里。
  「好,他们集中在南庭了吧?敌人有多少?后面的援兵呢?
  「报告,这个部队应该不满百人,后面也没有援兵跟上来!
  「哼,我看他们八成是打算派小部队从小门杀进来,然后冲往正门开门让大部队进来吧。这种战法太容易摸透了!
  朱力欧也跟驻军司令抱持同样意见。既然如此,现在就是杀死克里斯托弗洛的最佳时机;虽然突击部队应该是由精锐组成,但只要到达正门前先把他们围起来,他们就进退两难了。这时候一定得杀了克里斯托弗洛——得在这个吮噬同伴生命苟活的家伙解放烙印、展现受诅咒之力前杀了他,
  朱力欧提起剑走向阶梯的时候,站在露台的年轻伺侯兵高喊出声:
  「报告,敌人没有往正门方向移动!
  朱力欧听了反射性地回头望向圆顶建筑的楼梯口处。
  「你说什么!」驻军司令也赶忙冲上露台,「那他们往哪里去了!
  「报告!他们应该是沿着城墙往西边去了!
  (……西边?
  (那可是正门的反方向呀?是大圣堂的背面,还有多数建筑尚未建造完成……)
  「他们往西边是想干什么!那边没有门呀!
  驻军司令的吶喊在朱力欧脑中回荡——对呀,大教堂西侧没有门呀,所以也没有布兵防守……但西边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刚好司令也问到同样的问题,周围的人只能胡乱回答。
  「这……有钟楼、音乐厅、管风琴间,还有管风琴的机关室——」
  (管风琴?
  朱力欧此时忽然想起他在港都伊雷-戴尔-葛雷寇的旅馆中听到的事。在那问旅馆里,弗兰契丝嘉--札卡利亚召开了这次出兵过程中唯一的一次作战会议。而朱力欧也躲在屋子的外墙上偷听到了。
  (不对,那时他们只确认了整座大教堂的格局,要大家记住门的名字还有圣堂的名字而已……)
  ……门的名字、大教堂的详细格局——还有管风琴……这些词汇在朱力欧的脑中激荡,进出了火花,「是管风琴间!」他赶紧奔向圆顶建筑中央的驻军司令面前,抓住司令的肩膀大声叫道。
  「你、你说什么?朱力欧?
  「敌人的目标是管风琴,快点!快把部队集中到音乐厅去!

  蔷薇窗外洒下了黎明时分淡淡的晨曦,照在并排在石砖墙上的管风琴铜管上,闪耀着金色光芒。弗兰契丝嘉心想,难怪大主教会瞧不起札卡立耶斯戈的礼拜堂了。这间室内挑高三层楼的音乐厅,整面墙布满了管风琴的铜管。在复杂的铜管排列中,彩色镶嵌玻璃巧妙地点缀其间,整栋建筑彷佛是一件精致的工艺品。然而她现在可没时间去欣赏这些杰出的设计。
  「动力方面可以吗?
  弗兰契丝嘉对着一根通往地下室的铜管大声叫道。
  『再一会儿就可以开始送风了』』铜管回传了部下的声音说。
  这架管风琴拥有四排琴键:舞台就设在一座细长高塔的音乐厅前方。宝拉稍微推敲了一下这架管风琴的机件结构,「……我、我大概弄懂了!
  「那就拜托妳啰!」弗兰契丝嘉斜倚在铜管上说。
  「团长!敌人的部队围上来了!」尼可罗从音乐厅敞开的门外探头大喊。
  「拜托你们稍微挡一挡啰,现在绝不能让他们闯进来。」
  「了解!看我们的吧!
  (来得及吗……)
  四面八方传来无数的军靴踩踏声,朝着音乐厅集结。到底是银卵骑士团的目的被发现了,还是他们看出队上的指挥官人在这里,抑或者是……弗兰契丝嘉在刀剑交锋的清脆撞击声中听见骨头被劈断的声音,冰冷的寒意冷不防窜上背脊,让她整个人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她总会有这种反应。每次带兵作战,随着计划顺利推行一步步将敌兵推进死亡深渊,直到最后闻到血腥味的时候,她总会忍不住颤抖——她不是女神,不论部下怎么美化她,敌人显露出如何嫌恶、忌惮的反应,她都不是。
  弗兰契丝嘉向来只是仔细地观察蛛丝马迹,探询着每个微小的可能性,并将这些可能性汇集起来而已。
  (真是讽刺。人在大教堂里头,除了祈祷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弗兰契丝嘉抛开耳边的声音,将脸颊贴在冰冷的铜管上。
  曙光洒在大圣堂的象牙色白墙上,音乐厅前的草坪中,如雨飞溅的血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飞舞的铠甲碎片和折断的刀枪间,米娜娃犹如一道白色烈焰,手持巨剑疯狂地舞动。
  「是、是『洒盐的死神』……」「这怎、怎么可能!」「原、原来她在这个部队里面呀!!
  恐惧的哀嚎在赶来音乐厅前的圣王国军中此起彼落地蔓延。米娜娃甩开沾染鲜血的前发,用巨剑撑住地面向后跃了一步。瞬间,她原来站的位置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箭矢。
  「蜜娜!妳不要逞强,先退开!
  身后传来吉尔伯特的呼唤,米娜娃却充耳不闻。
  「放箭!快放箭!
  弓箭队的队长连嗓门都喊破了。
  「这是迷信,什么『洒盐的死神』还有『噬星之兽』都只是传闻!你们害怕才会称了他们的意——继续放箭!不准停!
  米娜娃用力地蹬了一下草坪,朝着长弓并排的队伍冲去。她手中巨剑一扫,先将弓箭队队长的上半身铲飞到天空中,一个返身又把周围弓兵们的身体连同锁甲和长弓一同劈断到地上。
  (克里斯!克里斯在哪里!
  米娜娃只身杀进了在畏惧中吓得发愣的部队里,她挥着手中的巨剑,用鲜血在空中画出一道道杀戮的红色弧圈。她拚了命地找,却找不到克里斯的身影。她记得克里斯从内侧打开门后,明明曾经看到他……
  「蜜娜!不可以深入敌阵!」吉尔伯特跟上来在她身后大喊。「我们的任务是保护弗兰殿下!难道妳已经忘了吗!
  「我找不到克里斯!」米娜娃挥舞巨剑挡开迎面的箭矢,边退边大声叫着。
  「我也跟丢了,不过现在不能管他了!他不会随随便便就栽在敌人手上的!
  敌人的咆哮依旧围绕在他们四周,左手边的弧形通道中出现一群举着紫色旗帜的部队。绵密的箭雨中,米娜娃被吉尔伯特拉着躲到音乐厅周围的石柱后方。此时团里的骑士也有好几人中箭,躲在石阶上头……
  「这群家伙真是烦死人了!
  「呼……喝……只有一百人果然很难保护团长的安全吗?
  「蜜娜!妳快点进去音乐厅!要是连妳也被敌人围住就不妙了!
  「可是克里斯他——」
  敌方再次箭矢齐发。千名敌军杀到,这和米娜娃早先预见的死兆影像重合,战场上的亢奋化成高热流经全身,米娜娃身上的力量开始不断拆解未来可能出现的各种形式。
  (不行,这群敌人我穿不过去……)
  (我该撤退了吗?我该丢下克里斯一个人撤退吗?
  (克里斯,你到底在哪里呀,蠢蛋——该不会、该不会……)
  宽敞的石阶上忽然出现手持长枪的部队。米娜娃挥舞着手中巨剑刮起一道道剑风,将敌方好几名士兵卷得血肉模糊。她一边挥剑,一边和吉尔伯特一同被逼退到音乐厅入口前方。即便银卵骑士团的精锐在这里筑起了人墙,却也一个个中箭倒下露出缺口。
  (我的剑不适合防卫战……)
  米娜娃在这种被敌人从正面围死的情况下,无法使出她一贯只身冲入敌阵,然后再快速抽身的战法。因为要是她冲进敌营,就会让敌人有杀进音乐厅的机会了——不能给敌人有突破的机会,
  「不要放松对音乐厅侧边的警戒!
  米娜娃听到声音回头,看到二楼窗边尼可罗探出身子大声呼喊。他手持着短剑一把接一把向下扔,短剑划破空气精准地刺进了朝着贴花玻璃窗前进的士兵眼中。
  「他们会破窗冲进去的!
  此时米娜娃身边又一名骑士上臂挨了一剑不支倒地。米娜娃扶起他,带他一起退到音乐厅入口。吉尔伯特也挥舞着手中的细剑挡开了长枪,一点一点地往后退。
  「我们到底要守到什么时候呀!
  米娜娃忍不住大叫。
  「相信弗兰殿下就对了!
  吉尔伯特的声音夹杂在恼人的钢铁摩擦声中传过来。米娜娃扶着的骑士吐血倒下——他的腹部受了枪伤。米娜娃接着砍下踏着尸首冲上来的敌兵,将他一刀两断。血花四溅的同时,箭雨和长枪也一起涌上——
  米娜娃忽然觉得有一股莫名的飘浮感——彷佛脚底喷出热气,要将她的身体抬起般令她颤了一下。

  「团长!水车接上了,现在要开始送风了!
  铜管传出地下动力室中团员的声音。弗兰契丝嘉张开眼睛,庄严的管风琴间洒下的晨曦照在她的眼帘上。
  「宝拉!」弗兰契丝嘉呼喊时,仍将耳朵贴在管风琴的铜管上,「阿丝特雷雅颂第六号!
  「是!」宝拉坐在管风琴前方,一头浅褐色头发与披着蓝衣的娇小背影,在曙光照跃下显得非常耀眼。弗兰契丝嘉受不了刺眼的阳光而瞇起了眼睛。接着,宝拉纤巧的两只手便开始在黑白两色的琴键上舞动。



  管风琴奏出的庄严曲调,就连待在大圣堂顶端的圆顶建筑中也听得见——不,这么说并不正确——这首在严谨对位法中谱出的六部钢琴合弦大声地摇撼着整座大圣堂,乐声响彻了云霄。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他们在弹琴吗?
  「不会吧!在这种时候弹管风琴吗!
  这是一首献给阿丝特雷雅、歌颂战功的圣歌。而察觉到这点的只有曾经作为神婢、学过神学的朱力欧一个人。毕竟圣王国的人向来只信奉杜克神,对于古老帕露凯诸神的赞歌根本一无所悉。
  换言之,这首圣歌对于圣王国军人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就是他们占领管风琴间的理由吗!
  「是阿丝特雷雅门,敌人的分队会从那边杀进来,快点准备迎击!」朱力欧揪起了捂着耳朵、被管风琴吵得皱起眉头的驻军司令,对着他大喊。
  「朱力欧卿,你说什么!
  「敌人一开始瞄准的就是管风琴间!」他用力摇撼驻军司令的肩膀,「对方打算用管风琴来告知城外的部队要从哪里进攻——要攻破这座大教堂的哪一道门!
  「什么——」
  回荡的管风琴声中,一阵慌忙的足音靠近。但报告声却被雄壮的旋律掩盖,几乎根本听不见。
  「报告,南南东的门被攻破了,又是敌人的百人部队——」
  就在传令兵报告战情的时候,管风琴的旋律又改变了,这次是献给爱诺米雅的圣歌。
  「报告,敌人的小部队从水沟旁的门杀进来了!」另一名传令兵大声叫道。
  「你不会把待命的弓箭队派过去把他们全射杀呀!
  「可是待命的弓箭队要绕过去,会被已经派往西侧广场中的部队挡到呀……」
  「可恶,不过就是偶然被敌人攻破了布防较弱的几扇门而已,大家不要慌!
  (不对,这不是偶然!
  朱力欧凝神谛听频频改变曲调的管风琴旋律。
  「可恶!反正他们都会全部往音乐厅移动吧,他们肯定会沿着城墙内的弧形通道移动,在那里迎击他们——还有把大部分的部队都聚集到音乐厅去,快把弹奏管风琴的人给料理掉!
  然而,接下冲进来报告战情的传令兵,却让驻军司令顿时哑然——
  「报告,包围音乐厅的部队被敌人从后方突袭了!
  「敌人是从大圣堂二楼发动攻击的!
  「——你、你们胡说什么!
  驻军司令手里握的指挥杖差点滑出手中。此时管风琴的乐声和札卡利亚士兵的歌声、圣王国士兵的哀嚎交织着回响在耳边。
  「他们穿过了大圣堂中央吗?不是走广场吗?在大圣堂里待命的大部队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简单就让他们穿过!
  不顾驻军司令大叫,朱力欧冲上来在司令耳边喊着:「快点把士兵全都集中到正门去!要是正门被攻破问题就大了!
  「什么?正门?可是现在应该要先把敌人的分队个个击破才对呀!
  「敌人早就已经掌握我们布防的方式了!现在若还想着将敌军个个击破,只会让损伤扩大而已!
  「怎么可能!你说他们已经掌握我们布防的方式了吗!
  「管风琴的铜管是延伸到大圣堂的每个角落的!
  司令的脸庞瞬间扭曲成难以形容的模样,之后崩溃,「你、你是说……他们是……听声音……来判断的……是吗?这怎么……怎么可能?
  朱力欧点头。现在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因此,弗兰契丝嘉--札卡利亚才会这么执着于确认大教堂内每一面墙,每一根柱子的结构。这座大教堂为了让朝圣的信徒感受帕露凯众神的神威,因此管风琴的铜管架设方式,是从音乐厅经由地下延伸到教会每栋建筑的每个角落。而这些铜管现在就成了这名天才军事家的耳朵,还有手指,让她摸透了整座大教堂内的一举一动。
  「这、这怎么可能,光、听、听声音……就可以……」
  驻军司令慌乱的呼吸声,已经让他无法好好说话了。
  「这、这种事情……是人类可以办到的吗——可、可可可、可恶,该、该死的札卡利亚女狐狸,这个该死的魔女!
  司令举起了指挥杖,「把所有人聚集到音乐厅去!去把那个女狐狸大卸八块——」
  「不行!要把兵力聚集到正门布防呀!
  「死小鬼!你住口!正门怎么样!现在就算正门被攻破了,札卡利亚的部队也早就已经杀进大教堂里了!他们的部队不过千人呀!我才不管什么正门呢——把所有部队调往音乐厅去!
  「不可以,正门要是被攻破——」
  朱力欧冲上来摇撼着驻军司令的肩膀。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失去理智,这人现在露出一副诡异的眼神,面对朱力欧的劝告完全不为所动。
  (糟糕!这样下去正门就没人防守了!
  朱力欧狠狠踹了驻军司令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上,然后自己冲上露台,「第一到第十六小队全部聚集到正门广场去,快点聚集到正门广场去——移动、移动!不要让他们攻破正门!
  原本圣王国士兵遭受敌军袭击,又听到撼动整座大教堂的管风琴声,已经全部陷入慌乱。但朱力欧凛然的声音似乎唤醒了他们的集中力,视线全集中到露台上。朱力欧拔出了剑,遥指向正门大喊:「快点防守正门!
  就在圣王国军高举着紫色旌旗、再次有组织地移动时,管风琴的乐音却也瞬间转换成慷慨激昂的下降分散和弦,如暴风般席卷了整座大教堂。
  (这是——)
  (是帕露凯宗教的主神——伊诺-摩勒塔的愤怒之歌,是他们攻击正门的信号!
  「札卡利亚的部队要杀过来了!弓箭队快点散开!
  朱力欧的视线两端,高举着银色旗帜的军队从正门两侧的庭院中,像是大水奔流般朝正门进攻。圣王国军在布防完全被敌方掌握、截断、个个击破之后,现在只剩下敌方一倍的兵力。若是再加上双方士气的落差,根本就完全打不过对方。
  接着,绝望更降临在朱力欧身上——在列队重整过后,一个灰色的身影竞直接冲进这批镇守在正门前的部队。这人的身分一看就知道是谁——他手中冰晶般的长剑在朝阳下闪闪发亮,双手和额头上焕发着青光舞动的长长残影……
  (是克里斯托弗洛!
  重重哀嚎声中,圣王国军一群又一群被卷入血腥的风暴。战火延烧到了正门内侧。朱力欧毫不犹豫地翻过露台栏杆,沿着陡峭的屋顶滑下,然后在镶着刻纹的瓦片上蹬了一下,旋即跃进剑风呼啸的战场中。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5-5 00:06 编辑


  9.冥王之印

  克里斯周围充斥着怀念的火烫铁锈味,这是他闯荡了好几年的战场中独有的气味。他挥着剑,炽热的鲜血溅到身上,同样的味道弥漫在他口腔。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甜美气息。克里斯待在银卵骑士团的这段期间,几乎遗忘了这种味道。因为当他在米娜娃身旁——或者和吉尔伯特背靠背并肩作战;又或者在弗兰契丝嘉注视自己的时候,他根本不需要沉浸在甘甜的血腥味中麻痹自己。
  然而,现在克里斯却只身驰骋在敌人的怒吼和长枪阵中。
  那时,当克里斯打开尤丝泰提雅门的时候,一道曙光连同燃烧般的红发映入眼帘。克里斯赶忙回头,再度冲进围上来的圣王国军中。
  克里斯不希望自己脑中不断回荡的死者呼唤被其它人听到,他不希望自己过去沾染着敌兵鲜血、面露恍惚笑容的模样被其它人看到。
  他沿着城墙奔跑,路上腹部几度遭到箭矢和长枪划开,鲜血飞溅到身旁的草坪上。但手上的长剑和周围的墙上却淋上了更多、几百倍的敌人鲜血。
  (主人……)
  (请呼唤吾等!
  (将吾等从地狱的沙漠底层……)
  (唤回到这个世界!
  死者的声音不断萦绕在他脑中。但他仍贴着身边的石墙、拚命地向前跑——这时,管风琴奏出了献给神的圣歌,笼罩在克里斯的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在弹管风琴!是札卡利亚那些人吗!开什么玩笑呀!
  圣王国军的咒骂声在下一刻全变成尖锐的哀嚎。克里斯身后忽然洒下箭雨,凶猛地灌进了前方敌人的部队中。克里斯回过头,看到一道门外杀进一支高举着银母鸡之旗的部队。
  ——开始了!部队开始行动了!
  ——接下来我要打下正门……
  ——就跟我之前做过的事一样,非打下正门不可!
  聚集在庭院中,人数超过两千的圣王国军此时正受到门外冲进来的札卡利亚精锐攻击,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弗兰契丝嘉以她神乎奇技的听力,读取遍布大教堂各处的铜管内传回的讯息,藉此掌握圣王国军布防的位置跟动向,同时不断大声指示宝拉更换圣歌。
  但此刻正门前方又聚集了一批紫旗部队。
  ——奇怪!为什么正门的兵力没有被分散?
  ——难道我们的行动被对方发现了吗?
  克里斯似乎听见有人嚷嚷着要防守正门,看来似乎有人看穿部队的目的。果真如此,情况可就不妙了……银卵骑士团兵力只有圣王国军的十分之一,要是没办法打开正门,气势就会被打断,整个情势肯定会瞬间扭转。
  ——不对,现在去想这些已经无济于事。
  ——我要杀,不论如何都要多杀掉一个人!
  克里斯抹去长剑上的鲜血,振作起已经疲软的双腿,再次朝敌军冲去。城墙上的天空透出微光,夜色褪去,阳光和黑夜间的交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揭开了。克里斯杀进这群勉强维持着队形的重装骑士中……
  「呜哇……这家伙——」
  「是『噬星之兽』!
  「这个为了钱而成为敌方走狗的畜生!
  骑士们的咒骂声被耳边高涨的死者耳语声完全掩盖。他冲向其中一名骑士挥出手中长剑,剑身像是被对方的铠甲吸进去一样刺穿了铠甲间的接缝。剑刀嵌进骨头的触感传回克里斯手中,沉重的铠甲滚到地上,将正门门板和周围的土地染成一片红黑色。
  「你们说对了,我就是为了吃掉你们而来的!」克里斯喉中吐出的声音像是燃烧时窜出的黑烟一般,「看我把你们全拿来喂我身上这头饥饿的野兽!」话一说完,长剑的刀刃又划向了扑向他的骑士们。
  「污秽的野兽!你就永远被诅咒吧!」「死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吧!
  怒骂声中,骑士们同时举起长矛进攻。克里斯用手中的长剑挡开。瞬间他细瘦的身体忽然消失,同时一名骑士的铠甲也被削飞。肉块带着血水滚落草坪,失去力量的身体也跟着倒下。
  「——什么!
  其它几名骑士全在惊吓中愣住了。因为克里斯忽然出现在队伍背后,正拨开长剑上沾染的鲜血。
  「他、他什么时候——」
  回头的骑士,手臂连同长枪都被削掉,落进地上的血泊之中。惊慌的哀嚎声四起,克里斯化成了一阵黑色旋风,在残影中卷起一件又一件甲冑,铁片混合着血沬刮起一阵凶猛的风暴。
  「好快!」「不、不见了,他、他跑到哪里去了——」
  圣王国军惊慌失措的叫喊随即被哀嚎声和血水飞溅的声音吞没。克里斯肩膀狠狠撞向正门门板,他的动作也好不容易稍停片刻——他简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躯。每当他的双脚用力在地面上一蹬,他的身体就会瞬间变成锐利的暴风;刀刃刺进敌人的重铠,传回的手感却比刺进水里更加轻松。然而,在这个短暂的停滞动作中,死者的声音像是凝冻的鲸油般流入他耳中,竞引发四肢难以忍受的疼痛。
  ——我不能停!
  ——我还要杀——还要杀死更多敌军!
  此起彼落的恐惧哀嚎、金属足铠踏过血泊的狂乱脚步声、黎明天空下长剑和斧枪的暗影……这些全是克里斯用以填补内心饥饿的食粮。他扶着门撑住身体,手掌触碰到门上的血迹。这时候,世界的光与影反转了,黑色的曙光在门板上投射出克里斯散发光芒的身影。那是不断泼溅的新旧鲜血交叠形成的暗影,宛若一只展翅飞翔的天鹅。
  ——这是……
  (……呼唤吾等。)
  克里斯的记忆和耳边的声声呼唤交融成为一体。
  ——我看过这个血水溅成的轮廓……
  (——呼唤吾等……)
  (吾等的主人——请您从地狱的深渊之中……)
  ——我知道这是什么——是我的剑刻画出来的,死亡的痕迹。
  (——将我们唤回这个世界吧!
  (请您——把门打开!
  ——对呀,我回来了……在这个黎明时分——
  (请您把冥界的大门打开吧——吾主!
  ——真正的我回来了!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克里斯喉中窜出意欲吞噬天地的野兽之吼。圣王国军骑士们包围着克里斯——这个曾经受雇于他们的背叛者——正举起手中的长剑欲大力劈砍,但这时,他们脸上全都露出因恐惧而扭曲的表情,然后意识变得恍惚……
  无数的咆哮声撼动了大教堂正门内的广场,连门板都发出震荡。这是野兽的咆哮。克里斯举起手中的长剑,手上摇曳着烙印燃烧发出的青光。
  「上呀!大家上呀——」
  在主人强势的号令之下,周围的圣王国军骑士们涎着唾沫发出了疯狂的嘶吼。
  朱力欧从三楼高的屋檐上滑下来,落到正门前广场的草坪上。他将落地时双脚受到的冲击抛诸脑后,对着周围的圣王国军大叫。
  「把门巩固起来!采扇型列队——快,左右两侧通道的札卡利亚部队要杀过来了!
  「朱力欧卿!为什么现在还要防守正门呀!」站在一旁的骑士队长忍不住大喊。
  「对呀!敌人不是在音乐厅里面吗!
  「现在他们部队应该已经全冲进大教堂了才对呀!
  「敌人不是只有札卡利亚的部队!
  朱力欧的大声驳斥引来众人讶异的眼神。但他现在根本没办法解释,因为现场混乱的嘈杂声加上撼动整座大教堂的管风琴声,让所有的说话声部很难听得见。
  「总之!快点把正门挡下来就对了——」
  这时候,来自右方的阵阵嘶吼让朱力欧全身汗毛悚立。这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是人发出来的,是充满饥饿的咆哮,而且声音不只一个——朱力欧赶忙回头,吓得整个人都傻住了。
  正门前出现一道宛如星光般的蓝白色光芒。
  ——是克里斯托弗洛的烙印!
  是野兽之子。他两眼带着深邃的黑暗气质,高举着一把宛如冰柱的长剑指向天际。而站在他身边的,是一群带着怪异嘶吼声的、穿着铠甲的圣王国军骑士。
  「上呀——」
  野兽主子大声吆喝,而周围的圣王国骑士也扔掉头盔,跟着齐声放出嘶吼。
  「什么——」「这……住手啊!」「是自己人!你们看不出来吗!」「快醒醒呀!
  远处的圣王国军士兵们用带着胆怯的声音如此高喊,却又在瞬间化夹带了血液及唾沬的悲鸣。因为眼神中散发着疯狂气息的骑士们,全都纷纷举起手上的剑或长枪,袭向身旁的友军。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弓兵队!」「等、等一下!他们是我们的上司耶!
  正门广场已经笼罩在一片浑沌之中,陷入恐慌的士兵们挡住朱力欧的去路,让他完全无法靠近正门。
  「别理他们!快放箭!」「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回事!」「快撤退——」
  骇人的嘶吼声逐渐向外扩张。明显可以看见疯狂气息在圣王国军之间,以克里斯为中心向外蔓延。野兽之力贪噬鲜血,被砍伤的士兵,只要没死,全都会带着恍惚的眼神再从地上站起来,然后袭击周围的人。其中有些人即便丢了手上的武器,或者少了一条手臂,却也还是用牙齿继续攻击。
  成群的猛兽张开喉咙大声嘶吼,这已经不是人会发出来的声音了。但朱力欧知道,这其实是一首圣歌。眼前成群的野兽口中唤的,其实是古老神祇的名讳,是令人忌讳的名字,是早已经被从石版上削去、深深埋进地底下的、司掌痛苦和牲礼的神祇名讳。此刻他们正歌颂着。
  (这就是——这就是死者之王的力量吗……)
  忽然间,朱力欧的两侧眼角余光瞥见了飘扬的银色旗帜。成簇的箭矢飞过空中洒在成群饥渴的野兽身上。
  「什、什么,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圣王国军的部队吗!
  「这些人疯了!」「干、千万不要靠过去!
  札卡利亚的部队赶上来了。然而,朱力欧根本没空理他们。他拔出了剑——
  (这些人搞不好也会被感染上这种发狂的气息……)
  (不过我不能退,我要……)
  (——我要杀掉克里斯托弗洛!
  朱力欧拨开四处逃窜的圣王国军部队,也拨开了野兽意欲玷污管风琴乐声的咆哮,只身冲向了成群发狂的野兽中央处。

  在米娜娃赶到大教堂正面广场时,这里已经是一片血水淤积如地狱般的泥泞情况了。除此之外,还有杀红了眼、手中的剑不问敌我一律照砍的圣王国军士兵踩着尸体,口中扬起欢愉的嚷叫。
  黎明前的微暗庭院中,血腥味浓得几乎让人作呕。米娜娃用自己的白色宽袖遮住鼻子靠上前去,双腿却忽然僵住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呀!
  一队银卵骑士团的弓箭队正躲在城墙边的弧形通道暗处。其中老经验的队长铁青着脸对着米娜娃答道:「我不知道,他们忽然就像发了疯似的——喂、喂!蜜娜!
  米娜娃忽然扛起手中的巨剑飞奔出去,因为她在染血的铠甲交错间看到一道蓝色的光芒。
  (——克里斯!
  她越过几名倒下的弓兵尸骸,踏过了沉在血泊中的紫色旌旗、一边砍杀逃窜的圣王国军骑士,一边朝着正门冲去。就在这时候,一道白银般的光芒从她的视线角落切进来划开了原本一片血红色的景致——一名骑士拖着身后的一头银发冲进了野兽群中。他手持的一把细身剑,和飘逸的头发一般轻盈地画出优美的曲线,将左右两侧围上来的骑士们全部撂倒。
  「那家伙……是什么人呀?
  屈膝跪在血泊中的札卡利亚士兵忍不住嘟哝了一声。
  「周围的人根本连碰都碰不到他……」「是、是我们的幻觉吗?
  米娜娃冷不防地打了寒颤。那名甩着一头银发的骑士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刀刃,全都以毫厘之差闪过,然后挥舞着手中的细身剑,像是蜜蜂掠过天空一般将对手一个一个撂倒,然后朝着正门逼近。然而,让米娜娃觉得胆寒的,并不只是他的剑术。
  (那彷佛踩着圆形舞步般的身段——该不会是……)
  (不对,我现在不能为这种事情分心。)
  米娜娃重新握紧手中的巨剑,再次跨步冲进眼前的一片血海之中。
  (那家伙想杀死克里斯!

  「快醒醒呀!我们都是圣王国军的!你不记得了吗!
  朱力欧大声呼唤,却传不进自己的同袍耳中。几名同样穿戴着圣王国军徽章的同袍眼中充满红黑色的血丝,放出野兽般的气息朝他前进。
  这些人已经发狂,掷出的剑已经没有丝毫的犹豫,让朱力欧根本没办法手下留情。他以毫厘之差闪过了对手劈过来的剑,然后顺势斩断了对手的脚腱;返身刺穿了从身后扑上的士兵眼窝,挡下了他的攻势。接着右边一把带着剑风挥过来的斧枪,朱力欧下腰避开,然后以一记时击顶上去,狠狠槌在左方攻过来的骑士下颚上头。他从镗甲和血花飞溅的烟雾间看到伫立在正门前的一个黑色人影。这人将手上宛如冰柱的长剑垂在身边,两眼无神地抬头望着黎明时分的天空,口中念念有词地嘟哝着——而他的每一声呢喃,似乎都是死者的名字。
  「——克里斯托弗洛!
  朱力欧踏过同袍的尸体,举起手中的剑一跃拉近了双方之间数公尺的距离。野兽之子的眼睛捕捉到了朱力欧的身影。烙印闪闪发光,同时一股漆黑的气息忽然缠上了朱力欧的四肢。
  (错不了了!这幅烙印,这股力量——)
  朱力欧现在处在野兽之印面前,相较之下就连之前感受到的迪罗涅斯将军身上的刻印之力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迪罗涅斯身上的烙印即便会将人的心智连根拔起,让人陷入发狂的心绪之中,但现在朱力欧所遭遇到的烙印之力却是一种诱人的甘甜气味,要是注意力有丝毫松懈的情况出现,神智马上就会被对方牵走。
  然而,朱力欧还是朝着对方跨出了最后一步——野兽之子瞪大眼睛,举起手中如冰柱般晶莹剔透的长剑挡下了朱力欧的攻击。
  「你这头受诅咒的野兽!我要为了希尔维雅陛下杀了你!
  他让自己变得亢奋,同时大声咆哮。因为若非如此,笼罩在他身上、引他发狂的气息就会入侵他的心绪。他和野兽之子手中的剑锋交错,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各自朝一方退开。朱力欧落到了门边,回头却被升起的太阳照得差点睁不开眼睛。克里斯朝他横向劈了一剑。朱力欧在千钧一发之际用剑柄挡下。即便如此,强大的冲击力道不但让他撞上门板,还让他觉得自己的手差点断了。他将折腾着喉咙的呛辣气息吐了出去。嘴唇边传来血腥味,朱力欧咬着牙抛开遍布全身的痛楚重新站了起来。克里斯的身影就在眼前,而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让朱力欧浑身涌上一股寒意——他急忙将头挪开,长剑旋即刺进了原本相当于右眼的位置,被贯穿的木板落下了几片木屑……
  两剑、三剑……朱力欧倾注全力挡下克里斯挥出来的每一记攻击。他已经没有余力做出其他动作,双手也几乎麻痹了。接着克里斯一剑从下方捞起来,击碎了朱力欧的剑柄,撬开了他的手甲——在一阵强烈的冲击力道中,他整个人向后方飞了出去。
  朱力欧翻了一圈,摔进了自己的同袍堆跌出来的尸体堆中。他从血泊中推开一副压上来的身躯站了起来。
  (好强……我连伤都伤不了他……)
  (再这样下去——)
  忽然间,一阵呼喊让朱力欧猛然回神。
  「朱力欧殿下!」「趁现在干掉他!」「殿下!快逃!
  野兽之子的背后,三名圣王国军骑士高举着手中的剑朝着对手扑了上去。一阵几乎要震碎头骨一般的高分贝金属撞击声中,朱力欧瞇起的眼睛忍不住瞪大而愣住了。
  他看到一幕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光景——克里斯托弗洛在被刀砍伤的那一瞬间扭动了身子,他用右手挥剑接下其中一人的攻击,再用左手抓住另一把长剑。三名骑士的表情全都变得扭曲——锵的一声,野兽之子左手抓住的剑刀应声折断。接着,一阵血风呼啸,将被刮起的三名骑士卷到了空中,然后洒下红色的雨水落到了地上的泥泞之中。
  接着,野兽之子转头回到朱力欧的方向,他将口中咬着的三名骑士中剩下之人手中的剑松开,让剑滚到地上。朱力欧忽然觉得一阵不寒而栗——原来,从正面迎来的攻击他是用牙齿接下来的……
  (这家伙已经不是人了……)
  野兽之子将手中的长剑插进地上,抬头对着慢慢点亮的天空呢喃着有别于正常语言的说话声。那是死者的名字,是欢呼声……
  接着,朱力欧的周围,躺在血泊中的骑士尸首忽然开始发颤。血水沾湿的铠甲在抖动中发出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住手!别、别碰我!
  「啊、啊啊啊啊!声音、声音跑进来了!跑到脑子里头来了!
  「住手!住手喔喔!住手呀啊啊啊啊啊啊!
  身后的哀嚎声搅乱了地上的血泊激起一阵阵涟漪。朱力欧回头,看到了还活着的圣王国军士兵以及刚赶来的札卡利亚士兵,每个人的脚底下都被淌开的血水浸润,然后一点一点地向下沉,集体陷入了恐慌。接着,朱力欧的耳中传来一阵地鸣。地鸣的声音听来好比脚下的大地化成一头巨兽,颤动着下颚,龇牙咧嘴地开始吸血一般。
  而这阵地鸣的中央,站的就是野兽之子。
  (是、是冥界之门就要被打开了吗?
  朱力欧在血泊中拾起自己的剑。这支剑的剑柄已经被削掉了,因此他只能握住剑身的根部。指尖传回了沉重的痛楚,然而,他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把心思放在这样的疼痛上头了。他集中精神,将力量全都集中到瘫软的四肢,然后拖行着身子在血泊中移动。
  (我得杀了他……我得在这里杀掉克里斯托弗洛。)
  此时他的意识大半都已经被杀死这头野兽的念头给占据。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用爬行的方式靠向克里斯。
  (我得杀了他,不然所有人都会被他吞掉……就连希尔维雅陛下也是;所有人的生命都会被卷进这个深红色的漩涡之中——我得杀了他.)
  野兽之子的双眼扫过了地上的血泊,「啊————~~~~~~~~!」高分贝的叫声,朱力欧不知为何,竟可以听出那是呼唤着将死的他的名字。因此,他也张开了沾染了鲜血的咽喉,大声怒喊:
  「——冥王欧克斯!这头连神都吃的野兽!滚回你住的深渊里去!

  他用几乎快要断掉的脚撑起身体,将剑向上举了起来。然而,一只手却忽然伸过来从他的背后将他的手抓住。一阵冲击让他全身上下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哀嚎;手脚上的疼痛在动作停下来的这个瞬间,像是身体就要崩溃一般,但朱力欧还是仰起了头——曙光之中,他看见一头宛如火焰般燃烧的红发。几搓红色的发丝就垂在他的脸颊上头。这人黑色的眼睛像是平静无波的水面一般,焕发着坚定的意志,目光紧紧拙在野兽之子的身上。
  ——是希尔维雅陛下?
  朱力欧脑中短暂浮现出了这样的疑问,但他也马上就察觉到,这张凛然的面容不是王宫里孤独女王会有的表情,而是战场上磨练出的强韧意志。
  野兽之子呼出的气息中沾染了血腥味,带着热气撩拨着红发女子的发丝,和她一身如羽翼一般的白色衣袖,卷住了她手中的巨剑。
  (……米娜娃陛下……)
  「这人是我的奴隶,由我来阻止他,其它人不准插手。」
  「……不行。」朱力欧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回了话:「米娜娃陛下您不可以靠过去。难道您看不出来吗……」他的双腿已经挤不出力气,但仍用手抓住了米娜娃的袖子,「他是『噬星之兽』,即便您有杜克神的庇佑,照样也会被他吃掉的,米娜娃陛下!
  米娜娃听了对朱力欧投以一个温柔的眼神,托起了朱力欧身后的银色发束。她问:「……你是……希尔维雅身边的人吗?
  朱力欧倒抽了一口气——是希尔维雅那时候给我的发带……
  「对!米娜娃陛下!这个人——他是未来将会吃掉希尔维雅陛下的野兽!微臣是来杀死他的!不然要是再这样下去,米娜娃陛下您也会——」
  「你住口!」米娜娃瞥了朱力欧一眼,没让他把话给说完,「我会阻止他的。」
  接着,朱力欧伸出手,还打算说话,但视线却被一块厚厚的铁片给遮住——是米娜娃将手中的巨剑拄在他的面前。
  「——米娜娃陛下!
  朱力欧靠着米娜娃的剑,对米娜娃一身白衣的背影大声叫道。
  (不行!米娜娃陛下会被吃掉——)
  (陛下会被吃掉——)

  米娜娃一个人踩进了地上的血泊之中。野兽之子也抬起头,恶狠狠地瞪视着她。对方的眼睛已经染成了血红色,如燃烧泛着青光的烙印在眼窝处产生了黑影,让那一双血红色的双眸沉入了阴影底下。
  「……克里斯。」米娜娃喃喃唤了一声克里斯的名字,而这头野兽却对她露出了獠牙。
  「米娜娃陛下!请快点退开呀!
  朱力欧用他仿佛被大火灼伤一般隐隐作痛的喉咙挤出声音。但这时候野兽之子的双手已经抓住了米娜娃的手。他的眼中短暂地取回了人性,颤抖的嘴唇在血腥味中呼出了声音。
  「……米娜娃……」他沾染了鲜血的目光游移,缓缓凝聚出了焦点,「米娜娃,杀了我……」他的四肢在痛苦中颤抖,看来似乎是在压抑自己肉体涌出的冲动。
  (杀了他……我该杀了他?依照我们之前的约定……)
  「——杀了我!米娜娃!!趁我还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时候!
  在克里斯哀痛的央求声中,米娜娃摇摇头。
  (为什么不?这明明是她自己说过的话呀……)
  (她说过,只要我吃掉了团员的性命,她就要杀了我的……)
  (她说我只是她避开死亡的道具——她明明这么说过呀!
  这时候米娜娃不可能说谎的。因为她早已经把剑插在身后了。所以她现在只能看着克里斯额头上的烙印取回原有的光芒,再次将拾回了人性的目光给遮蔽掉,然后发出凶猛的咆哮。
  她走向克里斯,张开双手将他抱住,抱进自己的怀里。她的右肩传来了剧烈的疼痛,因为克里斯左手弓起的手指狠狠嵌进了米娜娃的肩膀。她忍着痛,微微挣扎着。
  (那时候,克里斯即便受到柯尼勒斯操弄,却仍为了救我而咬破了自己的手臂……)
  一股不像个人该拥有的强劲力道掐着米娜娃的肩膀,渗出的血水沿着手臂顺流而下。
  (所以现在你可以咬破我的肉,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听见我的声音了!

  「——克里斯!

  米娜娃将克里斯的头紧抱到自己的胸前,再一次呼唤着他的名字。
  「你听好!你是我的东西!要杀要留,是由我来决定的!
  持续不断的疼痛摇撼着米娜娃,令她的声音发出颤抖,就连膝盖也快要不听使唤地跪到地上。现在的她已经不知道到底是她撑着克里斯,还是克里斯撑着她了。
  「你听到没!你不准自己决定要我杀你!你不准自己决定你要离开!你要是不回来,那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炙热的呼唤烧灼着喉咙,沿着颈子滑入了心底。野兽的嘶吼声高涨,嵌在肉里的指尖也向下采得更深……
  (还是没听到吗……)
  (克里斯的心智会在这里被完全吞噬了吗——)
  「克里斯!你这个蠢蛋!振作一点呀!你、你不是——」
  此时的米娜娃就连自己口中喊的是什么样的字句,自己都已经快要分不清楚了。
  「你不是要当我的——吗,你怎么、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方法扭曲这样的命运,我不准你丢下我一个人!我不准——」
  米娜娃的膝盖再也撑不住了。她抱着克里斯,两个人一起跪到了地上。但周围成群的野兽咆哮声却消失,紧接着——
  ——管风琴的旋律再次回荡到了耳边。
  克里斯的颈子失去了支撑力量——咚地一声,靠到了米娜娃的肩膀上。身上的疼痛换成了另一种方式呈现,将米娜娃朦胧的意识又拉回到了现实。
  周围并没有泛滥的血水。前一刻浅浅地掩盖了整个广场的血泊全是一场幻觉;被踏破的草坪和堆积如山的尸体全都是躺在充满血腥味的干空气中——但米娜娃肩膀上湿润的疼痛却是货真价实的,还有靠在胸口的温度也是。
  克里斯微微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眼前一双泛着泪光的黑色眼眸,蓬乱的红发和沾着血水的脸颊。他看着她。她的一双眼睛浸在朦胧的泪水中,迷蒙得瞳孔的轮廓都快要无法辨别了。
  「……米……娜娃……」克里斯挤出来的声音在含着血水的喉音中变得模糊,「我……我……」他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经过——黑色的野兽之力在他的体内流窜,他在正门门板上摸到的血水交叠出来的影像、耳边传来的死者呼唤。当他被这一切给压垮的时候,黑暗降临了……

  ——我一直……都处在泥沼之中……
  他一直告诉自己要多杀一些敌兵。但这样的声音却被野兽的咆哮和死者的欢呼给盖过……就在他完全堕入了黑暗之中,将他拉回来的人是——
  「……我听见了……我听见……妳在叫我……对吧?
  米娜娃噘起嘴,然后将目光移开。
  ——是米娜娃在呼唤我……要我不可以一个人离开。
  克里斯将头贴紧了身边传来的温暖。一会儿之后,他才察觉到,自己是靠在米娜娃的胸口上的。管风琴美丽的音色丝毫没有停歇地回荡在耳边,克里斯细数着米娜娃的心跳,享受着片刻温柔的时光。
  ——我……我到底打开了什么?
  ——这、这东西里头到底住着什么?
  克里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烙印还带着微微的余温,但发烫的火焰却已经消灭。此时他忆起了这一幅曾经燃烧过的野兽之印到底带来了何等慑人的力量。
  「……我、我竟然……唤醒了……这么可怕的力量。」
  ——我吃了多少人的性命?
  ——我到底吮噬了多少敌人、多少同伴的性命?
  ——我应该要被杀死的。但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活着呢?
  克里斯的视线之中,天空忽然反转了半圈,他的背重重地摔在地上。米娜娃站在被晶莹剔透的晨曦打亮的天空底下,带着愤慨的眼神低头瞪着他。
  「……米娜娃?
  米娜娃弯下腰来,揪起了他的衣领,将他的上半身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给我住口!
  米娜娃将自己的袖子塞进了克里斯的嘴巴里头。她用粗鲁的手段翻搅着克里斯的口腔,让他差点不能呼吸。
  「你是银卵骑士团的人,变得这么脏你不觉得丢脸呀!你又不是什么流浪汉!
  「呜、呜——我、我快要不能呼吸了啦!
  「好了啦!你快点站起来!」米娜娃说完又再将他摔到了地上,「你别忘记!我们的作战计划现在还没有结束呢!
  她想从地上站起来,但手先贴到自己受了伤的肩膀上,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克里斯看了她,慌慌张张地赶紧从地上站起来,然后搀起米娜娃纤细的身子,但四肢宛如麻痹一般的疼痛此时忽然传遍了克里斯的身体,看来这是烙印所引出的庞大力量的副作用。
  耳边起初传来的是零落的脚步声,接着愈变愈密集,然后声音大得开始足以摇撼整座正门广场。接着,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足以遮住管风琴声的呼唤:
  「我们要攻破正门了!大家快点聚集起来!

  这声呼喊让朱力欧一惊,从拄在地上的巨剑前方想赶紧站起身来,但他的脚不知道是哪里断掉了还是肌肉被拉伤了,此时完全不听使唤。不过他现在可顾不得这些了。黎明时的天空中仍回荡着管风琴弹奏出来的曲调,这首曲子在此时忽然转变成通往天堂的阶梯一般庄严神圣的连音。
  周围的声音又变回战场上的砍杀声。银色的旗帜从左右两侧涌上,札卡利亚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恢复了神智,全都加入队伍朝着广场冲了上来。
  「撤退!快撤退!先退到圣堂里头!
  在这声惊慌的喊叫声中,朱力欧猛然回头。他看到从大圣堂二楼的露台上探出头来的驻军司令。他脸上冒着青筋,大力地挥动手中的指挥杖。
  「不行!不能退!」朱力欧用干涸的声音叫道。「我们得要巩固好正门的防卫,不然的话敌人会杀进来的——」
  「住口!门外哪里还有敌军,根据报告,根本就没有了——大家快点退防!退防到大圣堂内重新整理队形!快点——」
  司令嘶声力竭的喊叫声让正面广场中还残存的士兵一个接一个都重新站起来逃往大圣堂内。「朱力欧卿也快点逃呀!」圣王国军的同袍中有人对他这么叫着;加上撤退中铠甲轻轻的撞击声,还有逐渐变得慷慨激昂的管风琴声——现在开始响起的是昭告帕露凯庆典即将展开的圣歌——朱力欧已经完全绝望了。
  (啊啊……正门要被攻破了……)
  米娜娃率着一群银卵骑士团的团员全都聚集到了无人防守的正门开关机具前方,大力地转动着齿轮。高大厚实的正门门板从中间敞开了一道门缝,透出的朝阳照在朱力欧的脸上,他瞇起了眼睛,从门缝中听到犹如数万大军压境一般的雄壮歌声,让他差点忍不住想把耳朵遮起来。
  沉重的开门声在管风琴的乐声和门外传来的歌声中完全听不见了。朝阳之下,普林齐诺坡里的大教堂正门广场上涌入了大批的民众,高举着拳头晃呀晃地像是海水倒灌的波浪一样。
  「什么——这是、这是……」
  「是城外的居民吗?
  「这、这怎么可能?为什么他们会——」
  圣王国军的士兵在朱力欧的背后一个接一个扬起不可思议的惊叫声。然而,敞开的伊诺-摩勒塔门涌入的群众却丝毫不顾他们的反应而继续涌进了大教堂中。
  「还给我们!还给我们!
  「还给我们圣洁的早晨!还给我们安泰的生活!把我们神圣的教堂还给我们!
  「好呀!干得好!
  「札卡利亚的圣女!妳是我们的救赎呀!
  广场上充斥着欢呼声的这一刻,管风琴声短暂地中断了,众人的声音也惊讶地停了下来抬头仰望四周;就连朱力欧也是……数以万计的人们将视线全都聚集到了露台上——
  (啊啊……我们输了……彻底地输了……)
  (怎么、怎么有这种战法……)
  (这、这人真是圣女吗?还是魔女呀……)
  一名身着黑色装束,顶着一头铁灰色头发的年轻骑士在露台上高举起着圣王国军折弯的指挥杖。接着,一名黄金色头发的女孩在晨曦和暖风中走上了露台前方。她缓缓将掌握了民心的那只手高高举起——

  弗兰契丝嘉--札卡利亚说:「把敌人歼灭掉!

  瞬间,管风琴带着原来两倍大的音量和激昂的快节奏再次摇撼了整座大教堂。普林齐诺坡里市民的怒吼瞬间爆炸,在札卡利亚士兵手中的旌旗引导之下开始涌入了大圣堂中。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5-5 00:08 编辑


  10.来袭

  「我都说她一定是个女生了!」宝拉在通往教堂地下的一段充满霉味的石阶上,边说边嘟着嘴巴。「结果尼可罗他硬说人家穿着镗甲一定是个男生,所以他要为她看诊,就把人家强行带走了!
  「结果不就是个男的吗?」弗兰契丝嘉转头对着跟在后头的尼可罗开口问道。
  「很不巧地,是个男的没错。」尼可罗耸耸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交给宝拉去料理他了,我可没有这种嗜好……」
  「你看!你果然是期待人家是个女生才要帮他看诊的吧!」宝拉说。
  「那张脸谁看了都会有这样的期待吧——唉唉~~真是太糟蹋他那一张脸了啦!上天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让一个男人拥有这么一张美貌呀……」
  「结果到底怎么样了?他可以说话了吗?
  米娜娃走在最前面,似乎再也听不下去尼可罗和宝拉之间愚蠢至极的争执,带着非常不耐烦的语气开口问道。
  「……嗯?啊、嗯。」站在她身后的宝拉出声答道:「昨天我帮他端晚餐过去的时候,看他应该已经没事了。不过他似乎什么话也不肯说。」
  「怎么说他也是个白蔷薇骑士嘛。」弗兰契丝嘉有气无力地说:「这些人可都是凭着满满的忠诚心把剑术练得可以劈山碎石的呢!我记得圣王国军中不过也就只有五个人获颁白蔷薇勋章,他们才不会对我们这些逆臣透露半点情报呢。」
  「我会让他说的。」米娜娃看着持续向下方暗处延伸,好似没有尽头一般的阶梯,一个人嘟哝着。
  「蜜娜,妳还真是死心眼呢。说要留他的命,把他抓起来的人也是妳。」
  「不过就算蜜娜不说,我看团长也会下令要活捉他吧,为了赏心悦目这等理由之类的……」尼可罗带着轻佻的语气插了嘴,却被米娜娃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而赶紧噤口。
  「……蜜娜,妳认识他吗?那个叫朱力欧的骑士……」弗兰契丝嘉把话题拉了回来。
  「不认识。」米娜娃边说边再次往阶梯下方走去,「不过他认得我。」
  「可是蜜娜的事,只要圣王国那边地位较高的人知道应该不算奇怪吧?」宝拉畏畏缩缩地开口问道。
  「不过我猜……他应该跟希尔维雅有过接触才对,而且他还知道克里斯的事,因为他就是为了杀死克里断而来的。」
  说到这里,米娜娃身后昏暗的楼梯问中传出了一声不知道是谁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
  「……所以妳才非要他开口说话不可呀?

  大教堂底下的地下室其实不是什么监牢,而是为了让犯了错的信徒闭门思过,以净化其罪孽而造的。这里隔成了好几个狭小的隔间,只留了一扇坚固的木门作为隔间的出入口,实质上跟牢房没什么两样。
  木门推开,油灯的光芒照进室内,一头银白色的发丝轻轻晃了一下。朱力欧抬起头,在刺眼的光线中忍不住瞇起了眼睛。现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武装了,双手也被紧紧地捆住。
  「手会不会绑得太紧?腰跟脚会痛吗?还是有其他方会痛?如果你的血液不太流通的话……那个,我有带热水来,要不要我帮你擦擦?
  宝拉跑到朱力欧的身边,熟练地为他做了些检查。尼可罗说要在外面等而没有进来,因为这问隔间包含囚犯站进三个人就会嫌挤了。
  「普林齐诺坡里的百姓已经一连持续了三天的庆祝活动,你在这边应该也听得见吧?」弗兰契丝嘉面带微笑地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通风口,「我呀,每天从早到晚也都被市长呀、富商啦这些人邀请到家里参加宴会,都觉得厌烦了。这个受到帕露凯诸神庇佑的都市居民也真的是够现实的了,在我们刚到的时候还要把我们赶出去呢,现在却把我当成了圣女一样款待了。」
  「……不就是妳让他们这么做的吗?」朱力欧小小声嘟哝着,米娜娃惊讶地挑起眉毛。因为打从朱力欧被囚的这三天以来,他从没有开口说过话。
  「妳竟然想出了占领音乐厅,用管风琴发出指示的作战计划……其实比起这种方式,还有其它更多更安全的方法吧。所以妳根本是一开始就打算用这种方法煽动普林齐诺坡里的百姓了吧?」朱力欧说。
  这时候米娜娃想起了当初开门时的情景……普林齐诺坡里的居民被管风琴的圣歌吸引过来,带着所有能用的武器聚集到大教堂前。虽然当时圣王国军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动,不过应该是银卵骑士团的两倍以上吧。
  然而,圣王国军失去了部队的指挥中枢根本抵挡不了大量涌入的居民百姓。一切就跟弗兰契丝嘉先前的预告一样,她只花了一天就把大教堂内的一万圣王国驻军给歼灭掉了。
  「会用管风琴这一招其实还有要让军监也听见的意思啦。」弗兰契丝嘉说。
  待在城镇入口处待命的军监想必应该有听到管风琴的乐声,还有数以万计的百姓高唱着凯旋歌才对。他们没等到弗兰契丝嘉的战果报告,已经先出发与北方的大部队会合去了。
  「真是一群急躁的家伙。他们根本就不用自己去回报战况嘛,就这么想在大主教座下面前邀功呀……」弗兰契丝嘉说。
  「这不也是在妳的计算之内吗?妳为了让军监及早动身回报战果,特地让他们在城镇外头待命,不然大教堂内一片混乱,到时候他们就出不去了。」
  我们该更谨慎一点的……朱力欧咬着嘴唇说。
  「还好你不是驻军司令。」弗兰契丝嘉笑着说:「虽然我想给你一个深吻代表我的敬意,不过我看要是我再靠近一步,我的喉咙就会被你咬破了,真可惜。」
  米娜娃听了瞟了自己的主子一眼,心想,这家伙真不得了——从朱力欧身上散发的、满布着整间牢房的杀气,连弗兰契丝嘉也而感受到了。这名忠诚的白蔷薇骑士看来也发现这名年轻的札卡利亚公爵千金将会是圣王国最大的敌人,要是有机会下手,他肯定不会有任何犹豫。
  「咦??咬、咬破喉咙?
  帮朱力欧擦着身体的宝拉紧张得赶忙站了起来。
  「妳不用担心啦,宝拉。白蔷薇骑士不会做这种有损名誉的事啦,妳安心照顾他吧,结束之后妳就出去,然后把他交给蜜娜处理就好。」
  「是、是!
  朱力欧带着讶异的眼神瞇起了眼睛,米娜娃也看了弗兰契丝嘉一眼。
  (交给我处理?
  「如果要他开口说话的话,不就只有妳才有这个能耐了吗?」弗兰契丝嘉说着拍了一下米娜娃头顶上的王冠。
  待弗兰契丝嘉和宝拉离开之后,米娜娃将油灯提到面前,将头面向蹲在暗处的朱力欧。
  ——我该怎开口问他呢……什么样的话他才会肯说呢……
  「……希尔维雅……」米娜娃最后还是把心里最关心的事脱口说了出来:「希尔维雅还好吗?
  朱力欧听到这声询问,身子在油灯光线勉强照得到的昏暗处稍微晃了一下。他压抑住了呼吸,摇摇头说:「希尔维雅陛下非常担心米娜娃陛下的事,就连微臣说要来杀死拥有野兽烙印的人的时候,陛下她也……」几声难以启齿而梗住的呼吸声之后,朱力欧继续说:「陛下说,这个人是米娜娃陛下身边非常重要的人,所以要微臣不要杀他……」
  米娜娃听了咬起了自己的下嘴唇。
  「米娜娃陛下,您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朱力欧的质问让米娜娃肩上还没愈合的伤口又隐隐作痛。
  「要是当时没能阻止他的话,所有人都会被他给吃掉的……」
  「我知道。」米娜娃说。
  「那陛下您为什么——」
  「我……我说不上来。」
  这句话让朱力欧清澈的双眸在疑惑中颤动。
  米娜娃不想让克里斯死掉,但原因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朱力欧用冰冷的眼睛望着她,听着她在沉默中诉说的话语。
  「原来如此,原因就跟希尔维雅陛下说的一样对吧?
  (重要的人……)
  (是吗?真是这样吗……)
  「为什么这个人对陛下您有这么样的重要呢?他不是本来还是您的敌人吗?微臣……也不明白,为什么希尔维雅陛下跟您一样这么袒护他……」朱力欧口中的话语这里稍微顿了一下,抬头望向粗糙且昏暗的天花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米娜娃陛下,微臣没办法将希尔维雅陛下的事情透露给您知道。因为,微臣觉得,希尔维雅陛下非常不希望您因为她的事情担心。」
  这番话让米娜娃觉得自己的胸口传出一阵揪心的疼痛。
  (换句话说,希尔维雅身上发生的事,根本没有一件事可以让我听了觉得安心的。)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毕竟王宫里头,她的身边站的神官团还有大公家人,每一个都只是想要利用她身上的预言能力而已……)
  米娜娃弓起了手指狠狠掐着自己裸露的上臂。她觉得自责,被拉扯到的伤口因此传出阵阵的疼痛。
  「……难道……难道就没有人可以陪在希尔维雅身边吗?
  这声质问让朱力欧的脸庞扭曲得整个揪在一起。
  米娜娃跪在眼前这名骑士面前,抓起了他束在后头的白银色发束,「你呢?你知道多少关于希尔维雅的事?你知道她现在必须承受怎么样的痛苦吧?这条发带是她的,所以你之前曾经待在她的身边对吧?是这样没错吧?
  朱力欧一张宛如年轻女孩怯懦而苍白的脸庞之中,一对嘴唇不断发出颤抖,什么话也答不出来。他不由得将目光从米娜娃的脸上移开。
  米娜娃松开手,一束银色的发束就顺着朱力欧纤细的肩膀落到了身前。
  (我在干什么呀我……)
  (我根本没资格为了希尔维雅的事去责怪任何人呀。)
  (因为我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米娜娃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过身背对着朱力欧。油灯在牢房的石墙和木门起伏间映出的黑影幢幢,像是感染了热病时的颤抖。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是骑士吗?为什么骑士可以进得了后宫?
  米娜娃待在王宫里的时间虽短,但她从没看过王配侯和神官团以外的人进出后宫。另外,她想问的还有一件事——
  「……你的剑是跟谁学的?
  对方没有回话。米娜娃呼了一口气——虽然这个人的身分让她觉得非常在意,但她还有更多事情想问。
  「你知道克里斯的事是吗?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朱力欧还是没有作答,甚至一点反应也没有。一股冥顽的静默空气凝固在米娜娃的身后,始终不肯散去——作为圣王国的骑士,绝不能对敌军透露任何事情。如此一来,他能说的就只有跟米娜娃人身安全有关的事了。
  「关于野兽烙印的事也不能说吗?」米娜娃背对着朱力欧问。油灯贪噬着燃料的滋滋声不绝于耳。
  「……是欧克斯。」
  这个受诅咒的神祇名讳让米娜娃整个人冷不防地抽了一下,她不寒而栗地紧抱着自己的肩膀。
  「这个禁忌的神祇名讳,想必米娜娃陛下也曾经听闻过吧……那个男人非常危险。」
  「我没听过。」米娜娃甩乱了一头红发并没有承认,「我在学习到关于诸神祇的事情之前就已经逃离王宫了,所以我不知道,关于烙印的事我全都不知道。这些神祇的烙印代表了什么意义吗?
  「杀死柯尼勒斯大公殿下的人就是他吧?」朱力欧忽然丢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诸神祇将这头野兽封印在地下的深渊之中,但这道封印的其中一条锁链被斩断了,所以他现在取回了能够呼应来自地狱的呼唤能力,我原本也以为这是个神话,但米娜娃陛下也看见了吧?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死亡——他、他……」
  「……你住口。」
  「他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将米娜娃陛下您——还有希尔维雅陛下杀死的人,是唯一一个可以杀死受到杜克神庇佑的托宣女王的人呀!所以我们得趁早把他解决掉——」
  「那又怎么样!
  米娜娃激动的声音在石室中产生了嗡嗡嗡的共鸣声。她回过头,看到朱力欧一双困惑的眼神,「反正到头来我跟希尔维雅都会被杀的不是吗,我们必须产下受到受到杜克神庇佑的女儿,然后就会被杀——你说要杀死克里斯是吗?这是王配侯的命令吗?还是你自己的意志?少无聊了,你这么做能保护的只有圣王族的血脉而已!
  白蔷薇骑士的脸庞此时似乎渗出了裂痕。他圆睁着双眼,嘴唇不断发出颤抖。米娜娃转身背向了朱力欧,她在离开之前向身后丢了这么一句话:
  「我才不管什么命运呢!那些神祇要怎么互咬、要怎么自取灭亡都随弛们的便!不论是我、希尔维雅,还是克里斯,我们都不是为了要成为牠们彼此斗争的道具而生的!

  克里斯听见一阵脚步声从阶梯下方飘了上来,因而将头从膝盖间抬起。窗外洒下耀眼的阳光将随性散布在地上的行李晒得非常温暖。这里是普林齐诺坡里最好的旅馆,因此床不过两张,但整个房间却宽阔得让人觉得有些寒冷。铃铛、鼓声和笛声合奏着献给帕露凯诸神的圣歌、醉鬼胡言乱语的声音,这些庆典中的喧噪声让克里斯觉得不快。
  ——这样的庆典到底要持续多久?
  ——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庆祝的?
  他察觉到有人来到门外,于是不由自主地将双脚缩到了床上。
  「……嗯,他可能会有一些发泄的动作……所以交给妳了。」
  是吉尔伯特的声音。门开了,一阵脚步声走进门内。克里斯没抬起头,但他从映在地上的影子就可以看出来这人是米娜娃。米娜娃还没有靠近到克里斯可以看到她的鞋尖,脚步就停了下来。门关上了,应该是守在门外的吉尔伯特关的门吧?
  克里斯不知道该说什么,连头也没拾起来,就这么不发一语地抱着自己的双膝。
  窗外一群欢声喜庆的队伍走过,「……你的伤好点了吗?」米娜娃的声音随着阳光一同洒下。
  「我没受伤……」克里斯冷冷地把话说到一半,却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脸颊上传来一阵酥麻的疼痛——那里肯定肿起来了。
  「这是被吉尔伯特打的。因为我说我要把剑还给他……然后他就把我关起来了。」他说着说着,自己干笑了几声。
  「是因为你说要退团的关系吗?」米娜娃问。
  「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妳不也看见了吗?
  ——妳不是差点就要被我给吃掉了吗?为什么还要问这种话?
  ——妳不是生气了吗?因为我答应要成为妳的奴隶却自己一个人冲出去了……
  克里斯拾起头,紧绷的心绪几乎要让他觉得窒息。米娜娃就站在眼前,她那纤细的身段,怎么看也不像驰骋在战场上的战士。现在她没有穿着平时那件两只宽袖宛如羽翼的衣服,一对纤弱的肩膀坦露在外。右肩上,克里斯造成的伤口缠绕着绷带还渗出了干涸的血渍——她藏在红发底下的一双黑色眼眸正深深沉在泪光之中。
  ——为什么?
  ——为什么妳要哭呢……
  「我已经不行了。」克里斯开口说话的同时,缠在膝盖上的双手也跟着发出颤抖,「现在已经不只是新月的晚上会变成这样……就连黄昏,还有天亮的时候也会,那些声音都会出现……只要我身上沾染了鲜血,我就——我就无法克制自己了!
  ——我杀了好多人,就连银卵骑士团的人也杀……
  ——所以我已经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不是克制住了吗……」
  米娜娃的声音让克里斯低垂的头反射性地拾了起来。她紧咬着下唇,正拚了命地想要忍住眼眶中快要决堤的泪水,「你不是……在我的呼唤中……克制住了吗?
  「可是、可是——」克里斯的喉咙里忽然涌出了一阵滚烫的情绪,连同血腥味一起流入了他的口腔:「难道妳要在我每次都无法克制自己的时候,用那种方法阻止我吗!我、我才不要这样——如果妳不愿意杀了我,那我就只有自己消失了!
  「不是我阻止你的!是你自己克制住自己的!你不要推给我!
  克里斯哑口无言地愣住了。他看着米娜娃浸润在泪水中颤动的一双黑色眼眸。
  ——是我自己……克制住的?
  「妳在说什么呀!这怎么可能!我不可能——我不可能自己……」
  「这才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呢!」米娜娃穿过窗外洒在地上的阳光,站在克里斯的面前,「你不是……在杀死我的梦中对我说过好几次……说过好几次你妈妈的事吗?
  ——我妈妈……的事?
  「我不准你说不记得了!」米娜娃的声音和她湿润眼眶中的双眸同样颤抖着,「你说你从出生之后一直到离开村子以前也经过了好几次的新月不是吗?你说过你在这中间听过好几次、好几次野兽的怒吼!那那时候呢?你怎么做?你杀了她,然后吃掉了她的好运了吗?没有吧!你给我好好想想啦!
  克里斯忽然觉得自己的头颅内侧似乎窜出了一道裂痕……
  ——只有我跟母亲……两个人的时候……
  ——我在每个新月之夜都听到了野兽的呼唤……但即便如此……
  克里斯回神的时候,米娜娃冰冷的手已经掐在他的脖子上头。火红的一张脸贴到他的面前,两人的鼻尖差点就要碰在一块。
  「是你克制住了……」米娜娃细碎的声音戳进了克里斯的记忆之中,挑起了曾几何时的每个新月之夜。
  ——是我……克制住了自己,让身上的野兽……没能得逞,吃掉母亲的吗?
  「既然如此!那你现在也做得到吧!
  米娜娃嘶吼声中,肩膀猛力地发出颤抖。克里斯没办法直视着她的眼神,因而低下头,「……我、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到……」
  米娜娃豆大的泪珠砰通一声落到了克里斯的脸上。大声哭出来的米娜娃脸色变得更加红润。接着,她用力地推了一下克里斯,让他狠狠撞在床板上,「你是说,你可以为了自己的母亲办到。但为了——为了我你却没有把握吗!
  一股气梗在胸口,克里斯咳了两声然后撑起了身子。他看着米娜娃带着一头蓬乱的头发,一张脸在愤怒和泪水中变得火红的模样。她退到了离开床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在窗边洒下来的阳光底下,「讨厌!我、我不管你了!随便你要离开,要死在哪里好了!
  米娜娃激动得将地板上散落的行李一件一件扔到克里斯身上,然后冲出了这间寝室。房门被用力地关上,克里斯这才猛然回神,从床上跪到了地上。
  ——我……我到底……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怎么说出了这么过分的话?
  ——米娜娃一直都在为我担心……但我到底在干什么呀!
  克里斯用力地踹开了门板,冲出寝室,但这时候甩着红发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只还勉强听得见脚步声是从楼下传来的。
  克里斯这时候没看到原本应该要守在门外的吉尔伯特,但也没时间觉得讶异了。他差点要跌倒地狂奔了出去,跑下楼梯然后大叫:「米娜娃,对不起啦!我、我——那个,米娜娃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他下了楼梯,还差几阶就来到一楼的酒吧,但人却呆在楼梯上僵住了。
  米娜娃的背影就坐在距离克里斯最近的一张桌子边。她右手边坐着的弗兰契丝嘉轻抚着那一头红发说:「没办法啦,怎么能比得上人家老妈呢?那可是女人一辈子最大的敌人呀!」坐在左边的宝拉也说:「那个,要是蜜娜也学得像个人家的母亲,也会煮饭的话一定也可以绑住克里斯的——」话没说完,米娜娃便气得肩膀发抖,大声叫道:「妳们猪头呀,才不是这个问题啦!」周围的骑士同袍们也纷纷插嘴:「唉呀,他还没有断奶嘛。」「这一定是因为蜜娜没什么胸部的关系啦!」「妳去跟团长分一点过来吧?
  站在最靠近克里斯的吉尔伯特是第一个发现他跑下来而望过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克里斯的呼喊,米娜娃甩了一头红发,转过头来,露出了一张泪眼汪汪的模样。
  「唉呀呀,太好了,蜜娜!」弗兰契丝嘉拍了拍米娜娃的肩膀,「妳对人家来说非常重要呢。」
  米娜娃听得连耳根子都红了,「才、才没有咧——克里斯!谁、谁教你喊这么大声的!你不知道大家部在吗!
  克里斯仍没办法开口说话。他带着瘫软的脚步,像是滑下阶梯一般走进了一楼的酒吧。几名男子绕过米娜娃坐的那张桌子朝着克里斯围了上来。
  「……你、你们……你们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说你要离队,然后被队长狠狠揍了一拳关紧闭了吗?
  「我们还没揍你呢!当然要来了!
  「你看了蜜娜的裸体就这么逃走,看我们放不放过你!
  「我没有被他看到啦!」米娜娃朝着人墙气得大吼了一声。
  「克里斯,我说你呀,第一个攻破城门的人竟然没有出席宴会,你在搞什么东西呀?」一是呀!喝酒的时候你也要当第一个呀,怎么能跑呢!」「战功跟奖金你也是拿最多的耶!一一对呀!你要请全队的人喝酒耶!」「——好,那现在就把克里斯拉进来,大家再庆祝打了胜仗喝一杯吧!」「可以吧?团长?
  「我说,南方的远征军要调回来了耶?部队里的士兵们全都出去侦察,或者挖壕沟去了,怎么你们这些当人家队长的在大白天里……」弗兰契丝嘉这句话说得所有人都露出了一张阴郁的表情,她没办法地叹了一口气:「……只能喝一巡喔?
  大白天的酒吧中扬起一阵欢呼声。克里斯被强壮的两名骑士抓着肩膀跟两脚抬到了米娜娃身边的椅子上。烤肉的油香弥漫,酒杯对干的清脆声响此起彼落,年老的佣兵口中开始高唱着战场上广为流传的、歌词下流的歌。米娜娃则只是偶尔狠狠踹了克里斯的小腿腔一脚,从头到尾都闷不吭声地别过头,看也不看克里斯。因此,其实克里斯已经感动得快哭出来了,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吧。



  ——我要待在这里,我要为了大家……
  他握紧了酒杯,紧紧地闭上眼睛,强忍着不要让周围的温情惹得他真的掉下眼泪。
  ——我要为了待在米娜娃的身边……
  ——就算我非得永远跟身上的这头野兽拚斗不可。
  因为,这里有人呼唤着他。

  ※

  隔天早上,几具尸体在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前的广场上被人给发现。发现尸体的人是教会的老僧。银卵骑士团则是接到了市长的通报之后,弗兰契丝嘉把克里斯挖起来,带着亲卫队跟尼可罗一起赶往尸首被人发现的现场。
  广场中央的石柱周围聚集了大批围观的群众。这些人全都露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容,看着被绑在石柱上的尸体吓得说不出话来。克里斯拨开围观的人群,来到石柱前看到同样的景象,忍不住也跟着倒抽了一口气。
  三名死状凄惨的尸体被乱绳捆绑在石柱上头,铠甲上刻的是公王国的徽章,还有无袖外罩衫也是。
  「……是……是军监……是吗?
  弗兰契丝嘉抬起头来,带着颤抖的声音喃喃问了一句。一旁的吉尔伯特则点了点头。被绑在石柱上的三人,脸全被刮花了;眼窝处绑上了一条紫色的布条,不太容易认出他们的长相。宝拉吓得嘴唇发紫,双手十指交扣地不断念着为死者镇魂的祈祷词。
  这三人确实是拉坡拉几亚、榭露齐尼亚,还有札帕尼亚三个公王国国军派出来的军监。他们在攻城战时在城镇外头待命,之后应该是在得知部队打赢了这场仗之后便旋即离开,去和北方大主教带领的主力部队会合,报告战果去了。但……
  「快点先把他们放下来吧!不然我没办法验尸!」尼可罗带着僵硬的语气说道。
  躺在石砖地上的尸体像是冻僵了一般非常僵硬。
  「距离他们被杀的时间应该已经整整一天了。还有这个……」军医说着伸手指着缠在死者眼窝上的布条,上面绣着一块由两只独角兽头顶着的徽章。
  「……是艾比梅斯家的徽章。」弗兰契丝嘉嘟哝了一声。朱力欧听得整个人愣住了——艾比梅斯,是三大公家,柯尼勒斯一家的姓氏。照这么看来,难道这三名军监是在往北方移动的过程中被圣王国的人——而且是三大公家的人给杀了吗……之后还被送回到了普林齐诺坡里?
  「吉尔,派侦察兵北上。」弗兰契丝嘉说。
  「侦察兵在接到通知的时候就已经派出去了。」
  尼可罗解开其中一具尸体上的披肩,裸露出尸体的上半身。他的胸口上不知道是用短刀还是什么东西刻的,留下了一道像是图腾一般的伤口。
  其它两具尸体也有着同样的刻印,宛如是种签名一样。
  ——是烙印?
  ——不对,这东西跟我的很像,但是……
  这时候,陪伴着验尸的老僧看到那副图样,整个人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了吗?」尼可罗赶忙回身开口问道。
  这名老僧举起了皱巴巴的手指,指着尸体胸口那一副看起来像是某种图腾的伤口,「……霍勃斯……」这时候所有人的视线也跟着从老僧身上移回到了那一道伤口上头。
  「……这是司掌恐慌的神祇,霍勃斯的印记。」
  这个名讳像是湿润的纸张一般贴到了克里斯的颈子上,接着,一阵军靴赶上前来的声音让克里斯惊呼一声抬头——
  「团长——」
  随着声音拨开人群一同挤了进来的是三名银卵骑士团的轻装骑兵。他们一齐跪在弗兰契丝嘉的膝前,由其中一个人带着急促的呼吸开口,「是圣王国军,他们从北方二十公里左右沿着河川下来,兵力大约两万!
  「……从北方也有?」尼可罗唉了一声。
  弗兰契丝嘉铁青着脸点了点头,再次低头看着脚边死状凄惨的三具尸体。


本帖最后由 七夜 于 2010-5-5 00:09 编辑


  后记

  我在还没有窗口操作系统的时候曾经做过游戏程序设计师,那时候程序设计师无论如何都得将自己埋在816的倍数数字堆里头;比方说我看到25565535这两种数字的时候就会觉得好像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塞满了整个衣柜一样安心。再来像是画面横移一次都是以8像素为单位,能用1像素移动图像的程序那根本就是神乎奇技。
  现在技术进步,那样的时代结束了,相隔数载之后,我最近又开始对16的倍数非常在意。至于原因,那则是因为我成了一个小说家。
  一本书是由一张纸折成两半,然后一张张排起来装订的。因此书的页数怎么样也跟二进制脱不了干系;大致上都是8页、16,或者32页合起来作为一个单位(称为『一台』)。所以如果文字量变多,绝对不坷能只增加1页,必须以32页做为基准增页(或者减少)。
  所以我偶尔就会有这么一次来一篇这么长的后记。但这绝不是因作者喜欢写后记的关系,而是因为以一台来计算,就是剩下这么多页数。
  这个世上有两种作家:一种是完全不觉得写后记辛苦的作家,跟每次出书都会为了后记而觉得苦恼的作家。如果要说我的话,我应该算是前者。但这次听到编辑部说:「这次后记有六页要写。」我还真的是一个头两个大。而且明明就有夕仁老师补上的2页豪华后记插画了, 结果我还是得写上整整6页。所以我有在想,以后是不是要稍微考虑一下小说内容的文字量去写……因为照道理推算,一个不小心最多会有31页的后记要写,光想就觉得毛骨悚然。当然,也有剩余的页数过多,干脆多写个极短篇,结果大家反而高兴的情况……

  其实,如果我早点交稿的话,搞不好这些页数可以放些角色插画的先行稿之类的设定数据等等比较有意义的东西,但这次真的来不及了,所以留着下次用吧——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所以让我们接续前一本的后记,再来谈谈故事中角色的的名字好了……

  上次提到,女主角的名字『ミネルヴァ(中译:米娜娃)』是在刚有这本小说的创作概念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不过说得确切一点,这本小说的概念一开始就是从『挥舞着巨剑的女王陛下』来的,而『米娜娃』这个名字则是源自于扑克牌的黑桃女王。不过这次要说的是,米娜娃其实是罗马神话中的女神,所以这个名字当然是源自于拉丁语,写作『Minerva』。但拉丁语中的『v』的发音其实是相当于英文的『w』,所以正确写起来会比较像是『ミネルウァ』,而不是『ミネルヴァ』;至于若是完全采取英文方式发音,那么字尾的『ヴァ』虽然没有变,但英文中的『—near—』则会读做『ナー』,所以又该写成『ミナーヴァ』。所以ミネルヴァ这个翻其实是半拉丁半英文,但不知道这种拼凑式的译名为什么会变成日文中的标准译名。我猜原因应该是有人觉得这样翻最好,所以就这么翻了吧。
  在日文的外来语中,有许多文字其实都是从各国语言中拼凑出来的。而我私自将这种情况命名为『歌德堡现象(ゴールドベルク现象、Goldberg)』;其它同样的翻译方式还有『福斯(フォルクスワーゲン、Volkswagen)』、『克里斯托弗-哥伦布(クリストフトファー-コロンブス)』等等。这些东西要是随便排一排,简简单单就可以把页数填满了,让我现在觉得神清气爽,非常舒畅。(译注:前两者为德文,该语文『r』的发音接近卷舌的『喝』;后者为意大利文,而哥伦布的名字不论日文或中文都实行英文发音方式翻译。)

  好了,既然米娜娃的名字是源自于拉丁文,所以其它角色我也就非得从同样的神话内容中去找了(虽然不是非这么做不可,但这么做会让我觉得比较舒服)。也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故事中有头有脸的角色我都是从古罗马时代的伟人去找,跑龙套的角色就都是从近代的意大利人名去找。不过令我觉得困扰的是古罗马人的女性,能找得到的人数实在太少了,而且没几个可爱的名字,所以在想希尔维雅的名字时真的是花了不少功夫呢。总之,罗马人的名字真是饶舌的多呀。

  话说到近代意大利人的名字,因为各式各样要什么都有,所以倒是没怎么困扰到我。意大利人的名字男人都是『o』结尾,女人都是『a』结尾,几乎没有例外。这就好像日本男人的名字都是『○郎』,而女人都是『○子』这样。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从名字就很容易想像这个人给人的印象吧。

  如此这般,非圣王族的人名字就很快地一个一个决定下来了:弗兰契丝嘉是但丁神曲中登场的悲剧女主角,弗兰契丝嘉--里米尼的名字来的——之前我为了写一本以基督教为题的小说而买了神曲当作参考数据,结果完全没有用到,想说钱白花了。结果倒是这次运用上了,这么一来,我就不用怕税务署查察,可以安然地过我的生活了。
  亲卫队的宝拉跟吉尔伯特则是我个人喜爱的乐团:Mr.BIG中的吉他手,保罗-吉尔伯特的名和姓,转换成意大利文发音——这么说完全是骗人的……这其实只是我在写后记的时候,把两个人名排起来刚好想到可以这么拗。但因为不写实在太可惜了,所以我也把这个硬拗的典故写进来了。不然根本不是所有故事中登场的角色都有命名故事可以写……基本上,多数角色都是我从人名录中翻了觉得喜欢的就选了而已。
  这里面唯一让我在命名时有些犹豫的是主角-克里斯。克里斯给人的感觉是比较偏向中性的,所以本来想给他一个结尾不是『o』,也不是『a』的名字,因此他是唯一让我从俄语去找合适名字的角色。但用片假名写出来怎么写怎么怪——我是把其它故事中出现的角色的名字借来用的,非常饶舌。结果责任编辑也说:「要不要换个比较像男生的名字来用?」我想了想,最后决定是用了『克里斯托弗洛』这么一个冗长的名字,然后取『克里斯』这个昵称平常使用。基本上在小说角色命名的规则中是犯规的……
  这个克里斯托弗洛,看就知道是跟耶稣基督有关的名字。希腊文中的克里斯托弗洛即是『背负着耶稣之人』的意思,是耶稣亲自授与背他过河的人的名字。这个人原以为要背的不过只是一个孩子,结果背起来却重得要死,让他觉得自己背上背的人绝不是普通人物,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人就是耶稣。故事还说,耶稣的体重其实是他身为救世主所背负的全人类罪孽的重量……名字背后隐藏了这么一个像是『儿啼爷』一样的故事。(译注:儿啼爷为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妖怪,会发出像婴儿一样的哭声引人靠近,结果抱起来愈来愈重然后把人压死。)
  话说回来,这个被赐名为克里斯托弗洛的人在现今许多基督教的教派之中都被奉为圣人。不过诸如各位所见,这本小说故事其实跟耶稣基督八竿子打不着千系,克里斯身上背负的是另一种重担。不过这样的重担到底是什么?他又会因此而将周围的伙伴们拖入什么样的深渊,这点就请诸位读者今后也一起持续关注吧。

  结果名字排一排,这篇后记就这么漂漂亮亮地填满了(完美得就连作者自己都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希望小说故事也能像这篇后记一样。
  这部小说这次也得到了好几张夕仁老师精美的插画。当夕仁老师把故事中的另一个男主角-朱力欧的设定稿拿给我看的时候,我觉得夕仁老师真是把这个角色的感觉抓得维妙维肖,看得我高兴得差点晕倒了。至于本书目录中的地图也是我用非常含糊的方式解释了各个地名之间的相对关系,然后由夕仁老师帮我画出来的。而这两本故事中的内容也是我一直盯着这张地图看才想出来的呢。结果都是我受到夕仁老师的帮助,真是让我觉得既惶恐又感激。所以请容找在这里借一点篇幅致上我的感谢。





  各位好!
  这次有幸在卷末跨页中登场,
  让我觉得万分惶恐……
  初次跟各位读者寒暄!我是这本书的插画家-夕壬~~
  话说,第二集有少女般的年轻骑士(?)朱力欧登场,
  但是在我刚接到消息说
  「第二集有希尔维雅的守护骑士登场喔!」——的时候,
  我还想说,这家伙到底会是怎么样一个粗狂的男人呢?
  应该都是肌肉肌肉吧~~!
  结果看到原稿才发现——
  唉呀,原来是这样的角色呀。
  第二集的内容也在非常令人在意的地方结束了,
  希望赶快可以看到下一集~~
  话说,我原以为杉井老师很闲,
  结果他可是非常忙碌的呢。

  ※コケッコ团 团员 夕仁

  ※コケッコ团是剑之女王制作团队的团名喔!(咦~~)

  这次都没什么机会画到宝拉,
  所以籍着这个篇幅来好好画画!
  也因为她是个医务兵的关系,所以让她拿了针筒……
  至于眼镜则是个人兴趣!
  ……其实我原本是想让她穿护士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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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yyy988 騎士
支持中文的,顶

13 年前 0 回復

one1996 平民
加油啊[s:02]

13 年前 0 回復

变态的猫 勳爵
这集依然精彩啊!要努力往下看…恩…!

13 年前 0 回復

wind111 騎士
这卷是主角开无双,然后敌军讨取的故事阿
不过关于战斗的描写,我总是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就像是历史军事的小说,两军数万人对垒;然后某个人跳出来放了个禁咒......
关于弗兰殿下的计谋或许是不错的,但在主角狂开金手指的情况下却显得有些画蛇添足,另外这次有稍稍提到主角的家世,我倒是希望可以看到关于这段往事的全貌
继续第三卷

14 年前 0 回復

暗黑之翼 子爵
看标题还以为米娜娃喜欢上了朱利欧呢- -虽然克里斯由主角光环笼罩,但还是为他捏了一把汗啊。
克里斯加油!推倒弗兰

14 年前 0 回復

牛肉酸辣粉 伯爵
米娜娃王道的说~那种一遇到在意的事就结结巴巴脸红的样子太可爱啦~太子党指得是某野兽的差劲老爹么?

14 年前 0 回復

cartridgf 平民
哈哈,主角真是有夠帥呢。不過所謂的太子黨是什麼意思?有搶到嗎?我就不明白了。

14 年前 0 回復

ET100 伯爵
希尔维雅的另一半终于登场了!!

14 年前 0 回復

ryudarks 伯爵
刚看完第三卷,不过情节个人感觉还是第二卷好。于是回来怀念怀一下

14 年前 0 回復

jibieqiang 平民
剧情还好,很喜欢插画,期待男女主人公新冒险

14 年前 0 回復

seedpk5079 騎士
感謝樓主錄入

小弟來朝聖了XD

14 年前 0 回復

qa8626 子爵
辛苦了,不知道第3本什么时候出呢

14 年前 0 回復

会发光的猪 騎士
'克裡斯果然有王族血統,莫非是克裡斯每殺死一個擁有烙印的,就能恢復一種能力,當他恢復所有能力的時候就能殺死神,幫助蜜娜他們解脫詛咒 raul1977 发表于 2010-5-6 12:27 '



65楼说的很好啊 - -弄不好就是死一个就获得对方的能力。
不知道父子对抗会不会比较纠结呢。。希望速度便当得了

14 年前 0 回復

勇者王 侯爵
出到第二集了
光只是解開第一道封印克里斯的能力就增加不少,不過相對意志就快被野獸吞噬,要是在殺第2個....
不就

感謝七夜大分享

14 年前 0 回復

knight_swan_d 子爵
居然是三大公家每个人都有一个烙印~
冥界之王果然很强大~
难道最后是要弑神~

14 年前 0 回復

jhjhs0016 子爵
這集有兩個非常討厭的人物
第一個當然是跟太子黨搶王女的偽娘拉
朱力歐以正義忠誠之名行誘拐羅莉之實
實在是令人羨慕阿,阿不是,實在是可惡的傢伙阿!
第二個是柯林勒斯的父親迪羅涅斯
柯林勒斯已經夠人渣了,沒想到他父親更出色,不塊是父子
竟然對王女做猥褻之事,看的很生氣
真希望克里斯用野獸之印能把迪羅涅斯給吞噬掉

14 年前 0 回復

pql1192 騎士
终于出了LZ辛苦了

14 年前 0 回復

ft5716 騎士
感觉还行,期待后续

14 年前 0 回復

shingo007 子爵
感觉这个烙印就是神的转世或者是象征啊~原来主角那么无解啊……
依旧很期待米娜和克里斯的情感路线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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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 王爵
我华丽地飘过~~~(((m ̄▽ ̄)m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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