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王国7~目容之毒[毛利志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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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毛利志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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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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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三位王妃
二、紫檀之箱
三 、毒之所在
四、侍女自尽
五、 塔布之旅
六、 神嘱
七、利吉姆归城
终章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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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场人物介绍

利吉姆 吐蕃国的年轻国王,曾对翠兰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前妻已逝,育有一子。
李翠兰 唐朝李世民的侄女。在商人世家被抚养长大,是个无论骑马或剑术都不输男性的少女。
刘朱璎 翠兰的密友。以侍女的身份与翠兰一同前往吐蕃。善于占卜。
拉塞尔 利吉姆与前妻蒂卡儿所生之子,把翠兰当亲生母亲般仰慕。
噶尔 吐蕃的宰相,头脑清晰,和利吉姆的前妻蒂卡儿之间似乎有些什么?
桑布扎 吐蕃贤人,同时也是忠心侍奉利吉姆的大臣。
松赞·干布 利吉姆的父亲、吐蕃大王。在西吐蕃的王都雅隆建城。
尺尊 松赞·干布的第二王妃,7岁时从尼波罗门嫁过来。
特拉 雅隆的次席祭司,辅佐大祭司巴桑的俊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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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三位王妃
夏末秋初,收割完毕的麦穗在宽广的田边堆起一座平坦的金黄色小山,黑犛牛仔老妪的牵引下,缓步走在上头。
用犛牛的重量来去除麦壳要花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之后人们会将这座金黄色的小山抛向空中排秸筛谷、收集麦粒。
坐在马上的翠兰望着老妪们心想,等到那个时候,利吉姆应该就回来了吧。
赛德雷克造反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这段期间,翠兰留在藏地辅佐利吉姆,为造反一事处理善后。只是事情还未处理完之际,藏地西南方领地相邻的象雄小王却率领部属跨越国境。
当时藏地的新领主卡库连,正为了将苏孜的首级交给松赞·干布,在前往雅隆的路上。
利吉姆和藏地大臣及亲自率领的雅隆大臣商量过后,决定前往藏地西南部击退入侵者,但他却命令翠兰回雅隆城。
“我不想让你留在藏地城。”
听到这句话,翠兰明白了利吉姆的想法。
藏地的家臣们虽然皆遵从雅隆的指示,但难保利吉姆出城之后,心怀不满的人会有所行动,他们十分有可能将翠兰当作交涉的王牌。
虽然心向利吉姆的藏地臣子们应该会保护翠兰,但这些举动及小心谨慎的态度,恐怕会让好不容易定下心来的藏地大臣之间,产生新的对立。
翠兰并不想离开利吉姆身边,既然利吉姆不放心将翠兰留在城里,翠兰希望能够和利吉姆共赴战场、并肩而战。
然而王妃的任务就是国王不在时留守京城,况且若是翠兰一同上战场,旁边的众人也会觉得混乱,翠兰深知这一点,因此无法轻易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我知道了,我会回去的。”
“回城的时候,我会派噶尔与你同行。”
这声宣告让翠兰倍感不安。
噶尔是辅佐利吉姆不可或缺的人物。无论是随同上战场,或是留在藏地,他的一举手一投足,应该都是远远超过翠兰能协助利吉姆的。
翠兰费劲唇舌反对这件事。
利吉姆打多充耳不闻,却在翠兰话说到一半时,将她抱进怀里吻住她。
接着便二话不说前往战场。
翠兰和噶尔回城的途中,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回到雅隆。
这趟旅途平淡无奇。
噶尔不多赘言,只是一味策马赶往雅隆;翠兰则是不分昼夜在担心利吉姆出征战场的安慰,丝毫无与他人谈笑风生的心情。
翠兰从来没有将利吉姆一个人送上战场的经验。
她独自睡在帐篷里,因作恶梦而惊醒的情况也不喜爱数次。
然而,沿途的风景会让她想起已逝去的侍女塔瓦,给总是郁郁寡欢的翠兰一些动力。翠兰记忆中的瓦塔总是笑得很沉稳,只要心里浮现出她的笑容,翠兰便能静下心来。

雅隆城终于出现在眼前晚夏的景色里。
这座建于“虎峰”上的黑色城堡,带给翠兰一种与初次见到时截然不同的感慨。
那既不是怀念,也不是恐惧。这种轻轻压迫在内心深处的感觉,想必是源自即将见到熟悉之人的喜悦吧。
马匹似乎也感受到翠兰的雀跃之情而加速前进着。
噶尔却随即从旁边拉住翠兰坐骑的缰绳。
“请不要一个人走在前方,况且前往城堡的路是上坡,用跑的很危险。”
“您说的是,我原本也没打算要催马前进的……”
“请不要疏于控制马匹,另外希望您能再多点笑容。您现在的样子,只会让众人更加不安。”
“…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看起来很闷闷不乐。”
噶尔直言不讳地评断。
“我现在很高兴。”
“光是在‘心里想’是不够的,请保持爽朗的笑容,让大家都看得到,请注意千万不要板着一张脸。”
噶尔以不带感情的语气命令翠兰后,接着便径自策马来到队伍前方。
当他们爬上前往城堡的斜坡后,有大批人马在城门前的广场列队欢迎。虽然大多是穿着同样衣服的卫兵和侍女,但还有数名背向城门站立的男女,各自身着不同款式的衣裳,一眼便知其地位高低。
站在正中央的,是一身礼服的雅隆事务辅佐官俄梅·勒赞,他是个面如土色的矮个男子,他那紧绷的脸,给人相当冷淡的印象。不过从他变化多端的表情来看,可以察知他其实是个真诚切善解人意的人。
站在勒赞左侧的是抱着拉塞尔的桑布扎,这位年约三十七岁的白发大臣,还是和以前一样维持悠然自得的态度。
另一方面,桑布扎怀里的拉塞尔看起来比分离时又大了一些,但由于站在左边的齐夫尔过于高大,使翠兰不是很确信自己的见解。
齐夫尔手中则是抱着朱璎。
朱璎双眼炯炯有神地望着翠兰,桃红色的唇也仰起客气的笑容。
站在勒赞右侧的是妃勒托曼。知道了赛德雷克曾对她做出残暴的事之后,翠兰现在看到她平安无事的样子,不禁松了一口气。
妃勒托曼身边站着一位身穿红色衣裳的女性。
她应该就是松赞·干布的第二王妃,尼波罗门人——尺尊。
尺尊身边站着第三王妃茹央妃。
看到众人精神奕奕的模样,让翠兰回到雅隆的喜悦更加强烈,虽然翠兰很想立刻飞奔到他们身边,但在那之前,还有一件非解决不可的事。
那就是接受祈祷他们平安归来的神之祝福——
在一群牵着马的仆人和士兵对面,已放有仪式用的巨大银盘,并有数名仆人抱着羊只在一旁等候。
巨大银盘旁边站着身穿华丽装束、头戴羽饰的祭司。
这位年轻祭司不高不矮、身材纤细,他注意到翠兰的视线,并回她一个爽朗的笑容。
——咦…是别的祭司。
翠兰内心感到有点诧异。
雅隆的大祭司应该是一名叫作巴桑的壮年男子吧。
大约两个半月前,翠兰首次进雅隆城时,从巴桑手上接过银杯,之后巴桑还在宴会上正式向她问候过。巴桑的体型矮小、减半宽敞,与其说像祭司不如说比较像是身经百战的士兵。
大祭司这个称号同等于擦宿的“古辛”。随着利吉姆的即位,国家中枢移至擦宿,雅隆臣子们的职称也有所变更。当时只要侍奉国王的“古辛”,也跟着变为擦宿的祭司,于是松赞·干布的祭司也重新受封为“大祭司”这个称号。
翠兰一行人长途跋涉来,迎接他们原本应该是大祭司巴桑的人物,但实际上指挥仪式的却是这位年轻的祭司。
翠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面探索记忆的深处。
他曾见过这位眉清目秀的祭司,他也曾在宴会上问候过翠兰。
——我记得他好像叫做特拉。
侍卫向翠兰介绍这位俊秀的祭司是“次席祭司”。
特拉的职务应该就是负责辅佐巴桑。从他在宴会上的态度来看,感觉得出他是想要衬托巴桑,但偏偏他本身非常抢眼,因为他那端庄秀气的外形和巴桑刚好形成强烈的对比。
当时翠兰没有机会和巴桑及特拉聊其他话题。
因此翠兰并不晓得祭司们在迎接的时候替换的理由。
或许是松赞·干布认为迎接没有利吉姆的队伍,不需要动用到大祭司的缘故吧。
“翠兰殿下,请面向前方。”
听到噶尔的提醒,翠兰才恍然回过神来。现在利吉姆不在,所以现在队伍是以翠兰为首。
翠兰抬起头来。
当她走到巨大银盘前方时,特拉望着翠兰,眼中充满笑意,接着便高举长刀砍下羊的头。
羊头应声落下。
特拉抓起羊头,一名仆人立刻从他沾满鲜血的手中接过。
待巨大银盘中装满羊血后,以为外貌年约十岁的少年上前,恭敬地接过特拉手中的长刀,并递给他银杯。
特拉舀起羊血,红色的鲜血从他白皙纤细的指尖滴进银杯。
翠兰接过特拉递给她的银杯,屏着气息将杯中的羊血一饮而尽。
血液滑过喉咙时的腥味,让翠兰全身发抖,若是平常的话,她一定会尽全力抑制这股恶寒,但现在翠兰打从心底祈祷利吉姆平安无事。
“国王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特拉突然在翠兰耳边轻声说道。
祭司在仪式途中和人窃窃私语,让翠兰倍感惊讶。
但特拉似乎没有任何恶意,他注视着翠兰的眼睛,嘴边浮现爽朗的笑容。他的眼里充满阳光般的明朗。
翠兰目眩神驰地将杯子还给特拉。
特拉及诶过杯子后,开始舀第二杯羊血,这次是递给噶尔。
这是翠兰已经完全被解放了。
翠兰瞄了一眼正在为队伍中的人赐福的特拉后,快步走向朱璎等人身边。
照顺序来说,她应该要先问候代替松赞·干布而来的勒赞,但勒赞对翠兰深深一鞠躬,把顺序让给了其他人。
翠兰有所犹豫地将头转向茹央妃。
接着有个声音宏亮的女人大声对翠兰斥责。
“请先向身为正妃的妃勒托曼殿下请安。”
声音是从翠兰的正侧方传来,翠兰不需要转头,便知道说话的是身穿红色衣裳的女性。那名女性在翠兰回头看时,不够言笑地对翠兰以目致意。
女性抬起头来用黑边大眼盯着翠兰,她有一身如蜂蜜般深色的光滑肌肤,和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丰厚红唇。
“请向妃勒托曼殿下请安。”
红唇女性又重述了一遍。
翠兰呆板地将眼神移向妃勒托曼,禀告她回城了。妃勒托曼歪着她的小脑袋,一脸茫然地轻轻点头。
向妃勒托曼行完礼后,翠兰再度将视线转移向身穿红色衣裳的女性。
她婉然微笑,左手贴在胸前,膝盖微弯,虽然这只是小小的动作,却能从她那包裹在红色衣裳下的丰腴身体感受到无比的生气。
“初次见面,我是松赞·干布王的第二王妃尺尊。”
“初次见面,我是翠兰。”
翠兰也跟着回礼。
之前她曾经听擦宿的侍女长燕莎提过,尺尊王妃是从尼波罗门嫁过来一事。由于这门亲事已是二十三年前的事,翠兰自行将尺尊想象成是微胖的中年女性,但实际上出现在翠兰眼前的尺尊,看起来和妃勒托曼年纪没差多少。
尺尊穿的是一条柔软的布环绕在身上的衣裳,虽然有许多皱褶,还略显宽松,却可以完全衬托出身体的曲线,给人一种娇艳的感觉。
眉间贴的是金色额饰,有点类似喊人女性常用的花钿。但是紧紧盘起的头发分线处涂的红色染料,和她左边鼻翼上的金饰,翠兰都是第一次看到。
“接下来请向茹央妃殿下请安。”
尺尊不苟言笑地指示着。
她的声音非常高亢,虽不尖锐,但那独特的音色还是让耳朵麻痹。
翠兰点了点头,再次对尺尊以眼神示意,接着将视线移向在隔壁的茹央妃。
茹央妃握住翠兰的手,眼里泛出泪水。但翠兰看到她的脸色之差,以及更加消瘦的身体,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翠兰明知这样很无理,却还是开口询问。
隔壁的尺尊马上大声斥责。
“这种事请不要在人前询问。”
“不要紧的。”
茹央妃淡淡一笑,用瘦如包骨的手拍了拍翠兰的手臂。尺尊低下头来表示愿意遵循茹央妃的意思。
等翠兰向所有人都请过安后,勒赞领着松赞·干布的众妃子消失在城内。翠兰来到了朱璎等人身边,从桑布扎手中抱过拉塞尔。
“我回来了,拉塞尔。”
“欢迎回来,母亲大人。”
翠兰手上感觉得到拉塞尔的体重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重。
还有他的态度看起来也比之前稍微成熟了些,虽然一开始还表现得很客气,但还是紧紧环抱住翠兰的脖子。
翠兰也竭尽全力抱紧拉塞尔。
翠兰回房间后,为了去向松赞·干布通报回城一事,用侍女拿来的水清洗手脚,并换下行装,改穿燕服。在那之后,还得将从藏地回雅隆的途中,经过的各地领主寄放在翠兰那的礼物,送去给各王妃们。
等翠兰都准备好后,噶尔前来迎接。
松赞·干布在翠兰初次来雅隆城时的同一房间内等候着,但他看起来比那时候还要漫不经心,几乎对翠兰视而不见,待他心不在焉听过翠兰的请安后,便立刻命她退下。
但就在翠兰要离开的时候,松赞·干布叫住噶尔,命噶尔在办完事事后再度回到房间。噶尔恭敬地回应松赞·干布的要求后,便和翠兰一起走出房间。
翠兰等人紧接着前往妃勒托曼的寝宫。
翠兰代收的礼物中,并没有送给妃勒托曼的礼物,大多是献给尺尊的。尽管如此,翠兰也不能过门不入。
妃勒托曼的寝宫,在她前往藏地之前总是非常冷清,现在则多了数名卫兵在外守候,以及来来往往的侍女们,这让妃勒托曼的寝宫变得比较有生气、热闹。
妃勒托曼本来还是和先前一样一脸茫然地迎接翠兰等人,但当翠兰一靠近,她便站起身来,温柔地握住翠兰的手。
“…欢迎您回来。”
妃勒托曼一和翠兰对上眼,嘴角便微微上扬,还有那失去焦点的眼睛,也呈现浅浅的弧度。
“…拉塞尔殿下没有一起来吗?”
“是的,因为我接下来还要去尺尊殿下和茹央妃殿下的寝宫……”
“…您其实可以带拉塞尔殿下一起过来的。”
妃勒托曼一脸遗憾。
翠兰笑着点点头,她一直在心里烦恼要不要告诉妃勒托曼关于夏拉的下场。
但妃勒托曼丝毫不知道翠兰的心情,只是零零碎碎的告诉翠兰日常发生的事情。虽然她口中说的全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从她手指细微的动作及眼神透露出来的光芒,以及时而上扬的嘴角,在表示出她所感受到的幸福重量。
翠兰和妃勒托曼谈了一段时间,到最后还是没提及夏拉的名字。
这段期间,噶尔便耐着性子在房间一角等候。
当翠兰离开妃勒托曼的寝宫时,翠兰穿过夕阳西斜的中庭前往尺尊的寝宫。
尺尊的寝宫位于雅隆城东侧,和茹央妃的寝宫相邻,不过尺尊寝宫的庭院被枪毙层层包围,乍看之下像个巨大的储藏室。
翠兰请人代为通报后,带着没有帽缘直筒帽的卫兵立刻转过头去,呼叫正在做庭院工作的年轻女孩。
和尺尊身穿同款桃红色衣裳的女孩立刻跑了过来,两手交叠放在胸前,用一种奇特的动作向翠兰行礼。
“请问是贡松·贡赞大人的正妃殿下吗?”
“是的,我想拜见尺尊殿下。”
“遵命,请在客房稍待片刻。”
女孩朝气十足的回答,并领着翠兰等人进入寝宫的庭院。
墙壁包围下的庭院绿意盎然,除了高达的常绿树木外,还有其他长满花木果实的灌木。
树木地下还种植花朵,大多是翠兰从未见过的品种。
“好漂亮的庭院。”
翠兰放慢脚步,环视整座庭院。
突然发现有个人影伫立在树荫底下,让翠兰吓了一跳。
但也仅有一瞬间而已,因为她发现那只是个石像。
树荫底下有个小小的神堂,里头的石像在阳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就像是个人形。
翠兰很好奇那是什么的石像,但身穿桃色衣裳的女孩,却撩起轻飘飘的裙摆快步向前进,翠兰没有出声叫住她,只是继续跟在女孩身后。
女孩走上楼梯,带着翠兰来到二楼的房间。
这个房间没有墙壁。
周边没有墙壁,而是用几根柱子与外面相邻,在粗大的柱子之间,可以看到晚夏的庭院被染得花花绿绿,沁凉的夕阳晚风徐徐吹进房间深处。
高栏在大唐并非罕见的建筑,但在吐蕃却不平凡。
女孩留下因清爽舒适而眯起眼睛的翠兰,独自离开房间。
坐在毛皮上的噶尔低声说道。
“这个寝宫是尺尊夫人嫁过来时,请尼波罗门的建筑师盖的。吐蕃的木工盖不出这种建筑物,因为不管是对材料方面的知识,还是施工技术,都远远比不上尼波罗门。”
翠兰觉得噶尔似乎在如此告诉她,这就是迎娶尺尊来当妃子的理由之一。
片刻之后,尺尊跟在手端饮料的女孩身后出现了。
“欢迎大驾光临。”
尺尊请翠兰一行人坐在毛皮座椅上,自己也在他们斜前方坐下,接着亲自将女孩端来的饮料放在翠兰等人面前。
因为这个动作,让翠兰的眼神自然地落到尺尊的手指上。
“怎么了吗?”
尺尊注意到翠兰的视线,不解地问道。
“您的指甲非常漂亮呢!”
尺尊在翠兰称赞的瞬间,露出讶异的表情。
她将眼睛睁得大大,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翠兰的脸。
但又立刻恢复冷静,不过听得出声音还带点动摇。
“大唐是否也有染指甲的习惯?”
“有的,但并非每个人都会染,而且也没有人染得像尺尊殿下一样漂亮。”
“这是用凤仙花的叶子染的。”
尺尊张开手指,亮出指甲说明。
“将凤仙花的叶子捣碎后,在里头加入鬱金、盐和精油炼制,涂在指甲上后,再用清水洗干净即可。”
“颜色不会扩散到手指上吗?”
“当然会,所以在染指甲的时候,需要特别仔细小心……我的国家结婚时都会用这种染料,在手脚涂上精细的图案。”
原来如此,翠兰心想。
尺尊身穿的衣服,手肘以上全都裸露在外,若是在那边的肌肤上画一些图案,或许又能更增添一番风味。尤其是红褐色的花纹,感觉更能衬托出尺尊蜂蜜色的肌肤。
“那么,尺尊殿下在嫁来吐蕃的时候,手脚也有画这些图案啰?”
“…没有。”
尺尊在吐一口气后,僵硬地否认。
“对吐蕃人而言,在手脚上画图案,是非常奇怪又丑陋的习惯。”
翠兰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在她低下头思考时,尺尊开口了。
“翠兰殿下,您真是位幸福的人。”
“咦…?”
“若是只有一名王妃,就可以不用顾虑到其他王妃,什么都能对国王说吧?”
尺尊的眼里散发出光芒。
“只是,利吉姆殿下还不够可靠。”
“没有那种事。”
翠兰立刻否认。
她的语气太过粗暴,尺尊回她一个严厉的眼神。
“当然对您而言,他或许是个可靠的丈夫,但身为一国之王,利吉姆殿下还是个半吊子。这部分就需要身为王妃的翠兰殿下帮忙注意,随时给利吉姆殿下正确的建议才行。”
“…请问尺尊殿下是认为哪个地方有问题?”
翠兰忍住盘旋在胸口的不愉快,尽量压低姿态。利吉姆的确不是一名“完美”的国王,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半吊子。
翠兰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偏袒利吉姆,但仔细想想后,她还是认为并非如此。当然有许多事都是需要噶尔等人的协助才能完成,但擦宿的政务从未发生任何问题,他对小王们的应对、税制以及军事,却是翠兰想都没想到的地方。
“赛德雷克大人的待遇。”
尺尊将其丰腴的身子靠在布制的凭肘几上,用僵硬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您知道吗?我的母国历经过长期内乱,因为在我那身为君主的父王过世后,他的弟弟杀了新国王篡位,王太子殿下因父王被杀害,便逃到吐蕃来依靠我和松赞·干布王。然后在两年前,向吐蕃借兵回到尼波罗门,总算从篡位者手中夺回王位。”
“大致情形我都听说了。”
“那您可知两年前的战争中,赛德雷克大人惊人的战绩吗?”
翠兰点点头。
她听说赛德雷克是为勇猛果敢的战士,且拥有凌驾利吉姆的本事。
实际上他使剑的功夫实在了得,连翠兰都感受得到他的能力之高。但是在尼波罗门一战中,赛德雷克却违反指挥官勒赞的命令,最后还因为殴打责备他的勒赞而被抓起来,翠兰反而对这件事比较印象深刻。
“赛德雷克大人的言行举止有许多不被认同的部分,在他反叛之际会被赐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并不是对赛德雷克大人被处刑一事有所不满。”
“那您指的是…?”
“我是想说利吉姆殿下没有好好发挥赛德雷克大人的能力。先不管他的人品如何,毕竟他是个优秀的战士,他的能力绝对会对国家有所帮助。能够好好掌握这份能力,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执政者不是吗?”
快口如刀的尺尊越说越激昂。
“就算赛德雷克大人是前宰相苏孜的孙子,但当他的行动出现各种问题时,就该给予严厉的处置,这么一来他也不会轻易做出叛变这种愚蠢的行为了。”
“但是这……”
这并不是利吉姆一个人的责任,翠兰是这么想的。
现实中要约束赛德雷克的行为是不可能的事。
国王的权限并没有强大到能完全控制臣下的意志,吐蕃臣子的发言权,大多数的场合都有凌驾大王个人意见的权利。
更何况赛德雷克是利吉姆的友人,即便是他引发叛变、遭到噶尔讨伐,这仍是不变的事实。利吉姆也很懊恼为什么总是原谅赛德雷克的种种暴行,但这件事本身不该只责备利吉姆一人,翠兰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她会在心里不断找借口,也是因为发现到尺尊意见的正确性。若是找了一堆理由延后对人的处置,的确很有可能会马上就产生让王权动摇的问题。
尺尊说的是正确的言论。
翠兰咬着下唇,低头望着指甲紧握在膝盖的拳头。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伤害您。”
尺尊继续感慨地表示。
“但我毕竟是为了吐蕃和尼波罗门的和平而嫁过来女人,为了吐蕃的繁荣,我把我认为有必要的意见说出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是。”
“请不要露出这种表情。要不要和噶尔大人一起共用晚膳呢?”
到刚才为止一直没出声的噶尔,事务性地回应尺尊礼貌性的邀约。
“承蒙您的邀请,但小的还得向松赞·干布王报告藏地的事情。今天主要是来将藏地回来途中,从诸侯那手下的赠礼送过来的。”
噶尔命令站在走廊上的侍女们把礼物搬进来。
当中都是一些金银饰品及上等布料这些小东西,但尺尊只侧眼看了一下,完全不打算伸手去碰。
正准备要报出赠送者之名的侍女,对尺尊的漠不关心感到迷惑。只见尺尊再度叹了口气,不耐烦地表示她有在听。
侍女们在报完赠送者名单后,逃也似地离开房间,随后屋外又传来另一位侍女的声音。
“打扰了,王太子殿下和其随处求见,请问可以让他们进来吗?”
“当然,快请他们进来。”
“不用了。”
翠兰的声音掩盖过尺尊的命令。
“拉塞尔应该是追着我来的吧,我今天就此告辞。”
“那日后再邀您一起用膳吧。”
尺尊握住翠兰的手,像是忘了刚才的对话般。
尺尊跟到了庭院,目送翠兰一行人离开。
但途中却突然丢下翠兰向前跑了出去。
她的视线前方是拉塞尔等人。
拉塞尔站在开了许多红花的树木下,并捡起落在地上的几片花朵,递给抱在齐夫尔怀里的朱璎。
但是——
在朱璎收下花朵之前,尺尊便以惊人的气势拍打拉塞尔的手。
啪地一声,红花散落在地面。
拉塞尔整个人楞在原地,下一面立刻放声大哭。
但尺尊却抓住大声哭喊的拉塞尔的手,不让他用手拭泪。
“您这是在做什么!?”
朱璎虽然大声抗议,但尺尊没有理会她,只是命令带路的侍女。
“快点拿水过来帮王子殿下洗手!”
“是、是……马上去!”
侍女惊慌失措地回答后,跑向寝宫里头。
尺尊二话不说地将拉塞尔的手放进水桶里,并用力搓洗。
“拉塞尔的手怎么了?尺尊殿下!?”
尺尊擦了擦拉塞尔的手后,终于转过来面对翠兰,拉塞尔被放开后立刻冲进翠兰怀里,靠在翠兰肩上抽噎着。
尺尊喘口气后,抬起头来用充满疲累感的手擦拭额头的汗珠。
“那个花有毒。”
“毒…!?”
“是的。当然毒性还没强到光是碰到就会致命。”
“那您刚才可以先做解释啊。”
“若是慢吞吞地在那边说明,恐怕就来不及了吧?王太子殿下的行为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幼小,很喜欢吸允手指头。”
翠兰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次尺尊说的完全没有错。
但是她还是觉得无法完全认同,拉塞尔被指出这个还无法完全改掉的陋习,哭泣之余,内心还感到一阵动摇。
翠兰在愤怒的反作用下,将拉塞尔抱在胸前。
翠兰抱着抽抽搭搭哭个不停的拉塞尔,连同朱璎、齐夫尔一起回到房间。
尽管坐在床上,拉塞尔还是哭个不停,让翠兰实在无法丢下紧贴在她胸前的拉塞尔,前去茹央妃的寝宫。
“我去向茹央妃夫人转达翠兰殿下明早会再前往问安。”
噶尔向翠兰保证,拍拍拉塞尔的背后走出房间。翠兰在感激噶尔贴心的同时,也突然觉得他对拉塞尔总是莫名地宠爱。
“噶尔大人是不是很喜欢小孩子?”
翠兰这么一问,让同行至寝室的齐夫尔笑了。
“或许吧。我曾见过噶尔大人的家人,虽然只有一次,但噶尔大人对他的孩子疼爱得不得了。”
“那可以把他们叫来雅隆城里啊!”
翠兰晃了晃膝盖,摇摇拉塞尔的身体征求他的同意。
在前来雅隆的途中,拉塞尔也表示想见噶尔的孩子们。但是对拉塞尔而言,当下的问题视乎是尺尊对待他的态度。
“我讨厌尺尊殿下……”
翠兰抓起拉塞尔冰冷的收,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尺尊殿下是因为拉塞尔的手碰到毒,才会急急忙忙帮你洗手的喔!”
“但是人家的手很痛嘛!”
拉塞尔抬起头来,开始用他那少数能使用的词汇,来说明尺尊抓住他的手时力气又多大,以及在水中多用力搓他的手掌。
翠兰听拉塞尔说完后,向坐在身边的朱璎问道:
“朱璎,尺尊殿下回雅隆已经快一个月了吧?这段时间,她都没有邀请拉塞尔进宫吗?”
“有是有,但拉塞尔殿下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了?”
被翠兰这么一问,拉塞尔撅起嘴说:
“因为…尺尊殿下很恐怖嘛。鼻子上挂着金饰,嘴巴和指甲都是鲜红色,一定是半夜去挤家畜鲜血的关系。”
拉塞尔的辩解让翠兰差点笑了出来,但他接下来的话,实在不是好笑的内容。
“铁帕说对家畜下毒的是尺尊殿下。”
“…下毒?”
床单上的齐夫尔不怎么感兴趣地对一脸疑惑的翠兰点点头。
“其实这一个月,城中陆续发生家畜中毒的时间。是从大约一个月前,有马吃下饲草后口吐白沫开始,陆续还有犛牛和狗也倒下了。”
“狗…难道是……”
“不是乌摩和耶布立姆。奸诈狡猾的乌摩和胆小如鼠的耶布立姆,是不会这么轻易吃下有毒的饲料的。”
朱璎用尖酸的语气说道。
“死掉的是茹央妃夫人的狗,是只非常可爱的狗,和乌摩它们也很要好,却在吃下饲料后,就突然倒下身亡了。”
“是茹央妃夫人的狗啊……”
翠兰觉得心情很复杂,虽然她很庆幸还好不是乌摩或耶布立姆,另一方面,一想到茹央妃的心情就觉得很难过。
“鱼是村里送来烹饪用的。”
朱璎对着低头不语的翠兰一个劲地说道。
“就在厨师不注意的时候,鱼肚皮全都翻白。松赞·干布王为了小心谨慎,命令今后要加强试毒。关于家畜中毒一事,是由桑布扎大人在调查,虽然现在什么都还没查出,但齐夫尔大人也直接收到命令,要随时守在拉塞尔殿下身边。”
“另外还有人暗中散播家畜中毒是尺尊夫人所为的谣言。”
齐夫尔眉头深锁,打从心底叹了口气。
“有人还煞有其事地灌输这件事给拉塞尔殿下知道。虽然家畜中毒发生时间和尺尊夫人回城的时间差不多,但光是这样既说是尺尊夫人所为实在太武断了。”
“那个叫做铁帕的就是其中一人吗?”
翠兰晃了晃膝盖,望着拉塞尔的眼睛问道。之间两眼泛红、闪着泪光的拉塞尔激动地回答。
“铁帕是祭司见习生。”
“祭司见习生?”
“嗯。他一面帮忙准备祭司的仪式,一面学习占卜和用药。铁帕虽然还是小孩子,但他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喔!”
“这样啊,真是厉害。”
翠兰也打从心底感到佩服,但一方面又对他将一些空穴来风的谣言灌输给拉塞尔一事感到困扰。有尊敬的对象虽然是好事,但小孩子总会把自己喜欢的对象所说的话照单全收。实在不能因为拉塞尔年纪还小,就对他作出如此不慎的发言。
此时朱璎察觉到翠兰的心情。
“铁帕那边就由我去提醒他吧,请您不要太生气。他现在也很头痛,大祭司巴桑正因反对松赞·干布王的计划,而拒绝来城内出勤呢!”
“松赞·干布的计划?”
“就是建造寺庙的事。”
齐夫尔苦恼地说道。
翠兰突然啊地一声,表示她知道这件事。
她之前曾听利吉姆说,松赞·干布打算在逻些建造寺庙,尺尊就是为了准备此事前往逻些,翠兰上次抵达藏地时才没见到她。
“巴桑大人反对建造寺庙吗?是不是因为…他认为这是在冒渎吐蕃的神…?”
“嗯…应该是吧。”
齐夫尔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翠兰很明白他无法断言的理由。因为齐夫尔住在擦宿,不太可能知道雅隆的详细情形。
“事实上我也不清楚僧侣是什么样的人。之前曾听噶尔大人说,大唐的僧侣是专研学问的人,但是我完全无法想象尼波罗门的僧侣是什么样子。包括松赞·干布王的近身侍卫、雅隆的君主们也都一样,陷入无法插入巴桑大人及松赞·干布王之间的对立状态。”
“那都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松赞·干布王要建造寺庙吗?”
“应该是为了尺尊夫人吧!竟然尼婆罗门之间的帮交很重要,加上松赞·干布王非常宠爱尺尊夫人。”
“在迎接仪式的队伍中,没看到巴桑大人,也是因为他反对建造寺庙的关系吗?”
“恐怕就是如此。次席祭司特拉大人和强硬派的巴桑不同,似乎是站在不反对建造寺庙的立场,城里的人都在谣传说不定会把祭司换掉。”
“真是谣言满天飞。”
看到翠兰一脸无奈,齐夫尔和朱璎也苦笑了出来。
“正如您所说,再过一个月就要举办祖灵祭了,大祭司竟然拒绝进城,加上尺尊夫人从以前就有许多谣言,翠兰殿下想听吗?”
齐夫尔一副不想继续谈的样子。
翠兰表示想听之后,齐夫尔并没有马上说下去,而是请翠兰移驾到隔壁寝室,留下一脸不悦的拉塞尔及朱璎在原来的寝室。
“是不能让拉塞尔听到的内容吗?”
“从某个角度看来,是个比下毒更恶劣的传闻。”
齐夫尔脸上写着,若是可以的话,也不希望让翠兰听到,但他还是悄声说了下去。
“尺尊夫人从以前身边就都是尼波罗门人,她不太喜欢让吐蕃的侍女和卫兵接近,当然,更不允许吐蕃人进入她寝宫的庭院。但是曾有只迷路的小羊来到尺尊夫人寝宫的庭院,吃了里面的草后,口吐白沫身亡了。于是城里的人就开始谣传,尺尊夫人是为了一些特殊目的而栽种毒草的。”
“什么特殊目的?”
“…毒杀松赞·干布王,或是茹央妃夫人、利吉姆殿下等等。”
“动机为何?”
“翠兰殿下可知道尼波罗门的王太子曾长期呆在雅隆一事?王太子来到吐蕃时是十四岁,尺尊夫人十二岁,尺尊夫人经常去拜访王太子,因此有人怀疑两人私底下有勾结。也即是要杀害松赞·干布王控制吐蕃,或是毒杀利吉姆殿下,让自己生下的孩子继承王位等传闻——”
“原来如此,的确很恶劣。”
翠兰发现指甲的声音很冷淡,但那并不是因为对尺尊的轻蔑,而是她觉得若是有亲近的人从大唐搬来这附近的话,自己也会频繁去拜访吧。
“但是,尺尊夫人不是没有子嗣吗?”
“是的……对了,还有人在怀疑利吉姆殿下和尺尊夫人的关系。”
“和利吉姆…!?”
“当然那也是谣言而已。”
齐夫尔慌张地接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尺尊夫人非常在意利吉姆殿下,经常去看利吉姆殿下骑马和练剑,也经常邀他来寝宫。当然利吉姆殿下不是那种会对父王的妃子无礼之人……”
“我知道。”
翠兰在心里多加了一句大概吧。
无意间抬头看,便能看到小小窗外的夜空中有个淡淡的月影,空中虽然没有半朵云,但月光看起来却很朦胧。
翠兰扳开拉塞尔抓住她睡衣袖口的手指,轻轻起身。
宽敞的石造房间,被宁静的黑暗填满。透过这层黑暗,可以看到朱璎躺在拉塞尔的另一侧,沉沉地睡着。
翠兰轻轻溜下床,到隔壁室换衣服,没拿灯台来到走廊,便被卫兵们压低声音叫住。
“请问您要上哪去?”
“我想去庭院散个步。”
“那么请带人一起去。”
“年长的卫兵指着年轻的卫兵诚恳的说道。”
翠兰露出淡淡的苦笑,但还是点头答应,卫兵们露出安心的神情。
翠兰在年轻卫兵的随从下前往中庭。
城内夜深人静,耳边只听得到翠兰自己的呼吸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在那之中,稍稍跟在后方的卫兵,踩在石造地板上的脚步声听起来特别沉重。
这种防滑鞋的声音让翠兰想起利吉姆。不,应该只是她让担心利吉姆的心情浮上了意识表面,平常的翠兰连在潜意识中都经常想起利吉姆。这也是因为她接连真实感受到利吉姆不再身边的感觉。
来到中庭后,冰凉的空气吹拂在脸颊上。
就算抬头还是看不到半颗星星,浑浊的夜空只剩下月亮无依无靠地高挂着。
庭院中的黑暗会让人感到孤独,是因为翠兰想起刚来到擦宿城时的痛苦。吐蕃的食物无法合她胃口,裁缝也学不会,无法融入吐蕃习俗,凡事都畏畏缩缩的翠兰,也在侍女之间传出许多难听的传言。
但是利吉姆却在翠兰迷失在夜晚暗处时抓住了她。
一想到那时候的事,就让翠兰觉得心情轻松多了。但又马上因为利吉姆不再身边而心情沉重了起来。
翠兰带着若沉若浮的心,漫步在深夜的庭院里。
她一直若有所思的样子,所以当她看到前方伫立的人影时,受到不小的惊吓。
但她冷静下来定睛一看,马上知道对方是谁了。
伫立在黑影树下的是身穿白色祭司服的特拉。
他也马上注意到翠兰,并轻轻点头示意。
带有光泽的头发发出沙沙的声从肩头落下,他那如果实般滋润的嘴唇,缓缓画出一个弧度。
“您出来散步吗?”
“…嗯!睡不太着。”
“是在担心利吉姆殿下的事吧?”
特拉眉头紧锁,并将手伸向翠兰。
翠兰虽然有点犹豫,但却受到特拉毫无迟疑的动作影响,顺势拉住他的手,顺势拉他的手。特拉的手滑顺温暖,让翠兰无意间发现自己手指有多冰冷。
“利吉姆殿下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的。”
两人再度走在夜晚的庭院,特拉含笑地说着。
“初夏的圣寿大祭上,巴桑大人占卜出‘虽然多少会有点问题,但王室方面并无大碍’的结果。圣寿大祭上算的都是和王室有关的内容,所以利吉姆殿下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但其实我也是担心祖灵祭的事而无法入眠……”
“我听说巴桑大人拒绝出勤。”
“您已经听说了吗?正如您所说,再这样下去,祖灵祭会发生很多阻碍。”
“…会变成由特拉大人代理职务吗?”
翠兰问完后,特拉轻轻拉起翠兰的手。
翠兰本来还以为是不是自己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但其实是因为她脚边有石头。翠兰害羞地笑了笑,小心翼翼的跨过石头。
“若是松赞·干布王如此命令的话,那就由我来举行仪式,我就是为此而存在的次席祭司。只是到时候,巴桑大人就会失去大祭司的地位吧。大王和大祭司之间的对立,也会带给受邀前来参加祖灵祭的各方人士不好的印象。”
“特拉大人,您是赞成建造寺庙的吗?”
“我并不赞成,但这是松赞·干布王所决定的事,因此我认为这是对我国必要的事业。再说侍奉在城里的祭司,本来就是为了大王和王室而存在的,若是因为违反大王的意愿而伤了名誉,那就违反我们存在的意义了。”
特拉一口气说完后,突然发现之间的多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真的非常抱歉,我太多嘴了。”
“不,没关系的。反正听的人都是我——”
翠兰说到一般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她发现前方的墙边有其他人影。
靠在城堡外墙仰望夜空的人是尺尊。
她那一头垂肩的黑发融入在黑夜中,和身上一些略带光芒的配件形成对比,她的眼里还带有微暗的光芒。
“尺尊殿下…?”
翠兰出声唤道。
这一生让尺尊迅速转过头来。
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怒气般的险峻,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名的动摇。
翠兰犹豫着该不该继续开口。
但是她已经没必要出声了。
因为结束了短暂的沉默后,尺尊便转身离开。
“尺尊夫人怎么了啊?”
特拉担心地低喃道,翠兰没回他,只是抬头看着刚才尺尊望着的方向。
往前方城堡外墙上方一看,有两个人影在瞭望台上。虽然瞭望台并不明亮,但或许是因为从黑暗的庭院看过去的关系,可以很清楚判别那两个人的脸。
那是松赞·干布和妃勒托曼。
他们两个紧贴在一起,仰望着绽放微微光芒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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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紫檀之毒
隔天早晨,翠兰来到茹央妃的寝宫。昨天晚上,有侍女前来向翠兰表示,茹央妃想邀请她一起共用早膳。
于是翠兰抱着拉塞尔、齐夫尔抱着朱璎。一前一后快步前往茹央妃的寝宫,他们怀抱着清爽的心情,就像早上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样。
茹央妃坐在寝宫的会客室中,笑盈盈地等待一行人的到来,但她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和表情成反比。茹央妃的身体原本就很纤细了,现在看起来更加消瘦,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一圈。
“早安。”
翠兰坐在位子上后,向茹央妃问安,茹央妃那塌陷的眼睛也再度眉开眼笑。
“好不容易回来了,您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精神。”
“一定是在担心利吉姆殿下。”
送餐具过来的年长侍女,摇晃着丰腴的身躯,苦涩地说道。
“茹央妃夫人年轻的时候,也常在松赞·干布王出征时,说出一些傻话呢。”
“你真是嘴下不留情。”
茹央妃轻笑一声,又立刻恢复正色。
“…塔瓦的事情真是可怜。您也一定很担心利吉姆殿下吧?不用担心,利吉姆殿下是个坚强的人,说不定明天就会回雅隆来了。”
“是……”
“来请用膳吧,翠兰殿下也得健健康康地迎接利吉姆殿下归来才行啊。”
茹央妃亲自拿起木勺帮翠兰等人盛汤,而翠兰身边的拉塞尔正拿着烤饼,不熟练地涂着奶油。
拉塞尔昨天晚上也吃下涂奶油的烤饼。
记得在翠兰抵达藏地之前,拉塞尔还很不喜欢奶油,光是放进嘴里都觉得讨厌。但他现在已经能够自己伸手去拿来吃了,虽然从他表情来看,吃之前还需要一些心理准备,不过这已经让翠兰倍感惊讶。
只是没想到——
“来,这是母亲大人的份。”
拉塞尔一脸得意地将奶油涂得非常均匀的烤饼递给翠兰,翠兰向拉塞尔道谢后接过烤饼,但看到饼上满满一层奶油还是忍不住噤口。
“请务必吃下去喔。”
朱璎含笑说道。
“拉塞尔殿下已经可以吃奶油了,身为母亲的翠兰小姐可不能挑食喔!”
“说的也是。”
翠兰在拉塞尔面前一鼓作气地咬下烤饼,面对这满满的奶油,已经不是喜好的问题了,烤饼卡在喉咙难以下咽,但翠兰还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吞下。
“您听说尼马翠塔的事了吗?”
茹央妃忍住笑意向翠兰问道。
翠兰点点头,并用指尖擦拭眼角的泪水。
尼马翠塔是松赞·干布送给拉塞尔的迷你马,拉塞尔不断练习,终于学会一个人骑马了。
“我们约好用完午膳后,要让我看看练习的成果。”
“真不错。”
“奶奶也来看啊!!”
拉萨尔用沾满奶油的手拉茹央妃的袖子。
翠兰慌了一下,但茹央妃却笑眯眯地制止打算拉开拉塞尔的翠兰。
“好啊,那我也去观摩一下,要不要约妃勒托曼殿下她们一起?”
“不要叫尺尊殿下来!!”
拉塞尔强硬地拒绝了茹央妃的提议。
“她不只会骂我,还会讲尼马翠塔和母亲大人的坏话。”
“她不会说你们的坏话的。”
茹央妃委婉地驳回拉塞尔的主张。
“尺尊殿下说的都是‘忠告’。”
“是啊,就是会帮你们矫正错误的地方,告诉你们正确的方法。”
“可是…她把人家弄痛了嘛,尺尊殿下很粗鲁。”
茹央妃笑眯眯地看着拉塞尔的眼睛。
“告诉你一件好事吧!‘尺尊’忠告名字吐蕃人的名字吧?但是尺尊殿下是尼波罗门人,所以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喔。”
翠兰小小地啊了一声。
正如茹央妃所说,‘尺尊’的确是吐蕃人的名字。虽然翠兰对尼波罗门的名字不熟,但既然使用的语言不一样,名字的意思和发音应该也会有所不同。
“为什么她不用本来的名字呢?”
拉塞尔向茹央妃问道。
茹央妃嫣然一笑,用手拭去孙子脸颊上的奶油。
“尺尊殿下原本的名字发音又难又长,若是侍女或卫兵叫错的话就不得了了。所以她一嫁来吐蕃,便拜托松赞·干布王赐她一个吐蕃的名字。”
“那是为了帮助大家吗?”
拉塞尔问完后,茹央妃点点头。
拉塞尔用鼻音嗯地做回应。
翠兰也对茹央妃的这段话感触深刻。
“她真是个伟大的人。”
“…但也是个相当顽固的人。”
茹央妃一反翠兰的见解,轻声叹道:
“您可知道大祭司巴桑大人反对建造寺庙一事?”
“是的,我从齐夫尔大人那里听说了。”
“是吗?昨天他没有出息列队迎接翠兰殿下的仪式,但松赞·干布王说不要管他,尺尊殿下恐怕也不好主动表示什么,所以我想去拜访尺尊殿下,请她代替松赞·干布王和巴桑大人谈谈。”
茹央妃突然压低了声音。
“但其实最好的方法,是中止建造寺庙……”
“茹央妃殿下,您也是反对建造寺庙的吧?”
“…是的,毕竟王室是神明的血脉,翠兰殿下应该也知道吐蕃的神明吧?”
在茹央妃细声询问之下,翠兰点头表示知道。
在吐蕃有天神和地神。
天神住在七层天界,有好几名兄弟姐妹。古代降临到地面上的神变成国王,带领人民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故有王室是神明的血脉之说。
“翠兰殿下,您也可以一起帮忙吗?”
“我该怎么做呢?”
“我想拜托您到巴桑大人的宅邸去邀请他,虽然我很想亲自去,但因为腰痛没办法骑马。光是派使者去的话,巴桑大人大概不肯来吧……”
“我知道了,我明天就到巴桑大人的宅邸去传达茹央妃殿下的意思。”
茹央妃握住翠兰的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翠兰殿下回来真是太好了。”
茹央妃的手指瘦到只剩皮包骨,布满无数皱纹的肌肤干燥冰冷,尽管如此,翠兰还是可以从她手中感受到紧握自己的力量。
翠兰一行人用完午膳后,为了看拉塞尔练习骑马的成果,来到了马厩。
装着义肢的马夫长正在门口附近修补马鞍,他一看到翠兰一行人进来,便稳稳地站了起来。
“欢迎回来,公主殿下。”
翠兰苦笑着接受这个迟了一天的问候。
马夫长笑颜逐开地敲敲挂在旁边横木上的马鞍。
“我把有问题的马鞍都修补好了,只是公主殿下的马匹现在还有些疲倦,若您要出去的话,小的立刻帮您准备别匹马。”
“不用,我们只是想来看拉塞尔骑马。”
听到翠兰的话,马夫长露出一口黄牙。
“原来是这样啊。王太子殿下进步很多喔。您要在装上马鞍前看看松赞·干布王赠送的吗吗?虽然还很小,但是匹骨骼良好的马。”
“嗯,让我看看吧。”
翠兰在马夫长的带领之下,穿越午后的马厩。
马厩中带着沉重的气息。
马儿结束了上午的运动,各自站在围栏中披着干草,呆滞地享受午睡。有时还会突然用鼻子发出声音,金色的飞沫飞溅在天窗照下的日光里。
“您听说之前马匹中毒的时间了吗?”
走在前方的马夫长放慢脚步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问道。
翠兰望着左右两排的马匹点点头。
“我听说还好没有马死亡,知道原因了吗?”
“这群家伙不是那种可以自由吃草的身份,所以会把丢进自己围栏内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比放牧在外的马还要贪吃。”
马夫长干笑两声。
“城内使用的饲草都是在专用的草地上收集而来的。虽然集中在马厩内的干草全都换过了,但还是无法安心。毕竟除了马之外,连吃其他干草的犛牛、鱼和狗都受害了。”
马夫长又再对翠兰说明其他两三个事件。
最大的问题出在替换过储藏室的干草后,又发生了两次马匹弄坏身体。当然马夫长并没有提到这个是因为某人的而已所引起的马匹中毒事件,他感觉只是认为自己平日的苦心就这样化为泡影,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
当翠兰一行人和马夫长一起走在马厩里时,四面八方正在忙着的马夫们纷纷站起,放下手边的工作低头行礼,其中有个十岁上下的少年穿着和马夫们不同的服装。
翠兰记得那名少年的脸。
实在进城前的仪式中,递杯子给祭司特拉的少年。
“啊…是铁帕!”
拉塞尔一看到少年,便开心地大叫出声。
翠兰仔细端看那名少年,只见他羞涩地低下头来。
“那名少年是……”
“啊…他是祭司见习生铁帕。”
马夫长立刻回应翠兰的低喃。
“这里也有祭司大人的马匹,所有他都会来探勘一下马的状况。”
翠兰看着少年手上的麦秆。
那撮麦秆是用来帮马匹擦拭身体用的,优点是能让污垢脱落,也能促进血液循环,让马匹不易疲倦,也也能让毛发更加有光泽。少年手上的麦秆已经很破旧,看来他很辛勤在保养马匹。
“听说他和拉塞尔是朋友。”
“公主殿下等人前往藏地的这段期间,是他陪同王太子殿下一起练习骑马的,铁帕很会控制马匹喔。”
马夫长大叫一声,要铁帕过来。
铁帕战战兢兢走了过来,但感觉不是因为害怕翠兰等人。
这种谦卑的态度,似乎是表达敬意的方式。
铁帕一来到翠兰等人的面前,便跪在地板上,深深低下头。
“快点起来!”
翠兰命令铁帕起身,她很惊讶自己的声音竟然充满威严。下跪请安是拥有官位之人在正式场合的礼仪,也是民众为了向执政者表达毫无虚假的敬意的一种方式。虽然马厩打扫得非常干净,但仍是不适合下跪的地方,况且这里不需要这种礼节。
翠兰很不喜欢有人向她下跪。
“王妃殿下安好。”
铁帕用宏亮的声音向翠兰请安后起身。
他看起来就和刚才远远看时一样,是个十岁上下的少年,一脸俊秀,单眼皮的眼角带点爽朗。
身高还不是很高。
纤细的体格让身上朴素的衣服看起来有点宽大。
这件衣服虽然整齐干净,但到处都有摩擦的痕迹,让他看起来比较像是马厩的打杂宫,不像是祭司见习生。
“拉塞尔受你照顾了。”
“不敢当,小的进城当祭司见习生虽然已过两年,但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
“去牵拉塞尔殿下的马过来。”
马夫长拍拍铁帕的屁股,豪爽地说道。
铁帕大叫遵命,并向翠兰等人行一鞠躬后转过身去,不一会儿就牵了一匹金色尾巴的栗色迷你马过来。个子矮壮的迷你马,用被浓密的鬃毛盖住的白眼望着翠兰。
“母亲大人,它就是尼马翠塔喔!”
“它是匹非常优良的马。”
铁帕迅速装上马鞍,笑眯眯地补充。
拉塞尔还没等铁帕说完,就用一脸认真的神情调整马镫,然后不太灵活地跨上马鞍。
看到这样的拉塞尔,翠兰发现自己非常紧张。
马厩的通道是石造地面,若是不小心从马鞍上摔下来,很有可能会受伤,或是马突然听到什么声音吓到跳起来的话该怎么办——?
但朱璎和齐夫尔却不约而同的拍起手来,对年幼的拉塞尔所表现出来的英姿表示赞赏。
“太棒了,拉塞尔殿下。”
“您已经完全学会正确的姿势。”
“我帮您拉缰绳到中庭吧。”
铁帕牵起缰绳,一面注意拉塞尔的样子,一面让马前进。
翠兰一行人则排成一列跟随在后。
等出了中庭之后,拉塞尔立刻让铁帕退下,自行握住缰绳策马前进。
尼马翠塔踩着小小的步伐,摇晃着银灰色的鬃毛,穿过翠兰等人面前。
“拉塞尔…?”
拉塞尔和尼马翠塔一直笔直前进越走越远,让翠兰有点担心。只见拉塞尔停下马匹,等铁帕走过来将马头转向,然后又小步小步地走过翠兰等人面前。
看来拉塞尔还没学会转换方向,也没有让马匹转弯的技术,连让马匹绕圈行走都没办法。
尽管如此,翠兰还是感到很骄傲,她看到拉塞尔驱马前进的样子觉得很感动。
“拉塞尔好厉害,朱璎。”
“是的,拉塞尔殿下非常努力练习。”
坐在马上的拉塞尔似乎听到翠兰她们的对谈,往这边看了一眼。
翠兰和朱璎一起向拉塞尔挥手。
但还是不能太过分心,不管是骑马还是剑术,在刚学会的阶段都是最危险的。
翠兰用眼神向等候在一旁的铁帕求救,铁帕点点头表示明白后,一脸紧张地看着拉塞尔。
拉塞尔完全没注意到翠兰和铁帕的无声对话,得意洋洋地骑着尼马翠塔来回走动。直到噶尔和桑布扎从城里走出来,他才一脸紧张地用力拉住缰绳。
噶尔向翠兰行完礼后,便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拉塞尔。
“进步很多呢!”
“非常了不起的成果。”
噶尔称赞完后,桑布扎也跟着称赞。
两位重臣并肩观看拉塞尔骑马。平常尖酸刻薄的噶尔,也对拉塞尔的壮举无可挑剔。他眯起僻静的双眼,望着驾驭马匹的拉塞尔看得入神。
初秋的高空下,中庭被悠闲的气息包围。
远在藏地地国境的战争好像假的一样,但是利吉姆并不在这里。
翠兰看着拉塞尔的笑容,突然很想让利吉姆看看他儿子的英姿。

拉塞尔从翠兰等人面前经过好几次,突然松赞·干布在尺尊的伴随下出现了。
穿着皮革上衣的松赞·干布,和身穿赤红衣裳的尺尊各自穿着不同风味的服饰,但看起来却是很般配的一对。
“我听尺尊说拉塞尔正在展现练习的成果。”
翠兰行完礼后,松赞·干布从容不迫地说道。
“事物辅佐官勒赞强迫我要来看看这个表演。”
“这才不是表演呢!”
尺尊责备松赞·干布。
她今天披着一条红色的薄布来遮蔽阳光,底下的黑边眼睛遥望着拉塞尔。
翠兰担心尺尊说不定会对不会策马转向的拉塞尔说出些什么严厉的‘忠告’,心里又更加紧张。
拉塞尔的起码技术的确还有改善的余地,而且考虑到拉塞尔的立场,他的发育已经过晚,但他还是很努力练习,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所幸拉塞尔现在只顾骑马,似乎完全不在意尺尊等人的出现。但只要尺尊在这时候说出什么严厉的批评,拉塞尔可能会马上失去对骑马的热情。
翠兰在心里祈祷至少她什么都不要说。
尺尊眯起了眼睛,没发现翠兰的想法。
“他进步很多呢!”
这句话让翠兰差点惊叫出声。
“…您认为拉塞尔有进步吗?”
“是啊,他每天早晚凉爽的时间都会来练习…有时候还会和妃勒托曼殿下一起骑马……”
最后一句话就这样消失在尺尊的喉咙深处。尺尊凝视着拉塞尔的严重带有空虚的色彩,她的脸颊微微颤抖,像是正在紧咬着牙根般。
松赞·干布丝毫没注意到尺尊的异状,只是继续望着拉塞尔与翠兰攀谈。
“妃勒托曼昨天从楼梯上摔下来扭伤了脚,虽然没有大碍,但她的个性就是这样迷迷糊糊的,我怕她脚伤恶化,就派人看住她,让她待在房间里。”
“茹央妃殿下则是腰的状况不太好。松赞·干布身边只有我,您有什么不满吗?”
尺尊像是玩笑般地补充说明,但她的眼神深处却藏不住凶狠的感觉。
松赞·干布低头轻笑。
“尺尊在生气了。她大概是因为茹央妃为了祖灵祭,希望她和巴桑同席一事感到不开心吧。”
“不敢当。茹央妃殿下的请求,我必定尽力完成。”
尺尊收回对翠兰说的话,板着一张脸继续说道:
“但这次恐怕无法太过期待,因为巴桑大人想说服的是松赞·干布王。只要大王不答应他中止建造寺庙,他恐怕不会轻易妥协。但我无法答应他,毕竟我是在松赞·干布王的命令下做事的。”
“你认为那是命令吗?”
“是的,是命令。因为松赞·干布王从来没有拜托过我做任何事情。”
“我一直很仰赖你不是吗?”
“那只是您想要让人这么认为,但不管什么问题,您总是一个人自行解决。”
“言下之意,是尺尊殿下愿意接受茹央妃殿下邀请的意思啰。”
尺尊的话越来越严肃,为了不让尺尊继续说下去,翠兰抓准对话的缝隙,插嘴提出这个问题。
尺尊惊讶地晃了一下肩膀,她透过红布望着翠兰,脸上带着些许后悔和动摇。
“这应该不是茹央妃该烦心的问题才是啊!”
松赞·干布感叹道。
“话说回来,公主殿下听说家畜中毒的事了吗?”
“是的,听说茹央妃殿下的狗也成了牺牲品。”
翠兰的回答让松赞·干布眉头一皱。
“最近怪事接连不断,好像还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谣言。祖灵祭也快到了,巴桑也真是令人伤脑筋的男人啊!”
“茹央妃委托我带话给巴桑大人,请问我可以去找他吗?”
翠兰决定还是先确定松赞·干布的意思。
松赞·干布爽快地答应了。
“无所谓,尺尊也答应和他见面了,该是劝他回来值勤的时候。这是个好机会,就让桑布扎和你一起去吧!”
“多谢大王。”
翠兰抱着晴朗的心情向送松赞·干布道谢。如此一来,茹央妃希望巴桑能出席祖灵祭的心愿或许就能够实现。
隔天午后,翠兰在走廊上快步走着赶往马厩。
但出了本殿,来到中庭后,却看到铁帕在树荫对面。他手中提着一个水桶,走在墙旁边的小路上,接着正准备绕到房子后方。
“你要去哪里?”
铁帕听到翠兰的声音惊讶地回头。
“啊啊,是王妃殿下。我正要送鱼去厨房。”
翠兰看到他手中的桶子里,有几只鱼正游在清澈的水中,午后的阳光照射在水面上,让鱼鳞不时因反射而发亮。
“这些是你钓来的吗?”
“不是的,是我刚好有事下乡,厨房的人叫我带来的。”
“这也是祭司见习生的工作吗?”
“不是的,但我也不能拒绝。”
铁帕愁眉苦脸地望着自己手上的水桶。
翠兰拿起铁帕手中的水桶放在地面,希望能他好好谈谈。
“铁帕,你是想陈伟祭司,才在巴桑大人身边修行的吧?”
“是的……巴桑大人是我的伯父。我父母双亡后,巴桑大人收养我,所以我便开始做祭司的修行。但是…巴桑大人现在却窝在家,特拉大人又忙着准备祖灵祭,我完全没办法学习祭司的东西。”
铁帕强烈地表示这样实在很奇怪,想要征求翠兰的认同。
“巴桑大人说祭司的任务就是祈祷国王的长寿和国家的繁荣,但他自己却窝在家里,也不出席迎接王妃殿下的仪式,您不觉得应该由特拉大人来取代没做好大祭司任务的巴桑大人吗?”
“铁帕,你认为应该写下巴桑大人大祭司的职位吗?”
“我认为大祭司应该要由特拉大人来担任。”
“特拉大人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可以的话,希望可以一直站在辅佐巴桑大人的立场。”
原本低着头的铁帕,突然啊地一声抬起头来,翠兰也转过头去,看到桑布扎和特拉正在中庭。
他们似乎也注意到了翠兰和铁帕。
在他们四目交接的瞬间,桑布扎和特拉快步走了过来。
“您要去马厩吗?”
桑布扎爽朗地问道,特拉也跟着说:
“我拜托桑布扎大人让我一起前往巴桑大人的家了。我现在立刻去把翠兰殿下的马牵到前院,请在前院稍侯片刻。”
“不,我自己去就行了,我想要自己装马鞍,掌握马的身体状况和心情。”
特拉微微一笑,表示了解。
铁帕默默一鞠躬后,再度拿起水桶朝本殿后方走去。
翠兰出城后,和桑布扎及特拉的马并肩而行。今天和昨天一样是个大晴天,小鸟愉快地飞舞在宽广无际的蓝天。
路上经过的宽敞牧地和农地到处人声鼎沸。
翠兰好几次与装满收割完麦子和麦秆的货车擦肩而过。拉着货车的人们,一发现翠兰一行人都纷纷让路,低头行礼。就连领着羊群的少年们,也在宽广牧地的尽头行礼。
来到村子中走了一段路后,特拉客气地问道:
“请问您刚刚和铁帕聊了些什么呢?”
“我们在谈巴桑大人的事。铁帕说大祭司应该由特拉大人来担任。”
“这并不是铁帕、巴桑大人或特拉大人能够决定的事。”
桑布扎用洪亮的声音打消铁帕的希望。
“侍奉王室的祭司并非大王的个人意见能决定的,而是先由各地祭司一起讨论,再加上大王的意见才能决定的。光靠大王个人的想法没办法废除已就任的祭司,当然也不能只因为祭司自己的方便就随便替换。”
“…那若是巴桑大人说他不能出席祖灵祭的话该怎么办?”
“人头落地。”
桑布扎简短的回答后,立刻放声大笑。
“当然不会有这种事。巴桑大人会出席祖灵祭的,他很清楚若是他拒绝出席,那就会危害到松赞·干布王的立场。巴桑大人不是那种会放着这种事不管而随心所欲的人。”
“还真是复杂。”
“是的,真的很复杂。因为在这种祭祀活动上,祭司和大王是同等地位的。”
“听说巴桑大人能够爬上大祭司的地位,是松赞·干布王强烈要求的,所以他才能这么强势吧。但这对大多数的祭司而言,是很令人担心的事,再这样下去,祭司和诸侯之间可能会有对立危机。”
“因为关于建造寺庙一事,诸侯们反而都表示赞成。再怎么说,尺尊夫人都是松赞·干布王的第一宠妃,应该没有人敢和她唱反调。”
桑布扎伤脑筋地歪着头。
“本来应该支持巴桑大人的祭司们,似乎也和诸侯一样想借由建盖寺庙讨尺尊夫人欢心,才会让巴桑大人感到很不愉快吧。”
“他原本就是个顽固的人。”
特拉这次发出一个很明显的叹息。
“服侍于城内的祭司,有时也会帮住在城外的人占卜,但是…很多人害怕巴桑大人刚正不阿的态度…于是都到我这边来。老实说,我实在不想丢下巴桑大人,做出太引人注目的行为……”
“但是,巴桑大人住在城外的话,不就能帮助需要用药的人了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是相对的城内的人手就会变少。我并没用药的相关知识,虽然王族的人都有各自的御用魔法师,但还是需要具有深厚医疗知识的祭司在身边才行。”
“对了,古代祭司也兼任药师吧?”
翠兰现在才想到这件事。
掌控占卜的穆门神也是药神,为了实行自己占卜出来的结果,因此具有拯救人类性命的力量。但并不是所有祭司都会用药,有时是魔法师代替其职。擦宿城中,因为桑布扎对药草很有研究,连具有医学知识的人都会退让一步。
“其实巴桑大人是我一起研究药学的同伴。”
桑布扎笑着说。
“在我去印度前,他教了我各式各样的药,相对的,我从印度回来的时候,也会带一些特殊的药回来送他。”
“所以桑布扎大人才会被任命来当使者啊?”
“卡库连大人现在回藏地了,勒赞大人又要忙着准备祖灵祭。祖灵祭前雅隆近郊的税收也会上涨,这时若有不清楚雅隆状况的擦宿重臣在城内徘徊的话,松赞·干布王大概会觉得很碍眼吧!”
“关于这一点我也一样吧。”
特拉立刻否认翠兰互有心得的对话。
“请千万不要这么说,两位不是都完成了许多伟大的任务吗?”
“但是家畜中毒事件到现在还没解决,若是至少能知道混在饲料中的毒草种类就好了……”
桑布扎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专注看着眼前一点。
他视乎看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特拉转过头一看,立刻命令护卫的士兵。
“货车的车轮掉到洞里了,快点去帮忙拉起来。”
桑布扎驱马转头,翠兰也率领护卫兵往站在路边、愁着不知该这么办的人群中赶去。
如特拉所说,他们眼前有辆堆满麦秆的货车,有一边车轮掉到路旁的大洞里去了,拼命支撑倾斜货车的,是一群尚还年幼的小孩和一对瘦小的老夫妇。
拉着货车的犛牛,因为扭曲的车把压住了腹部而发出痛苦的叫声。每当犛牛的交踩踏地面,倾斜的货车就会大大摇晃,眼看货车就要倒下了。
若是货车倒下,那群小孩和老夫妇恐怕会被压扁。
士兵们立刻冲下马,代替小孩撑住货车,另一方面,其他士兵则拉住犛牛的缆绳,叫大家冷静。
翠兰也想去帮忙拉货车。
因为货车太大,士兵的人数太少。
但当翠兰下马准备往货车走去时,特拉从身后压住她的肩膀。
“翠兰殿下,请您在这里等候。”
特拉一说完,便敏捷地挤进空着的地方。
抓住犛牛缆绳的士兵撑住车把,大伙儿齐声出力,落下的车轮终于开始往上浮起,加上犛牛用力撑住地面,货车总算成功从洞中脱离。
士兵们发出安心的声音,老夫妇和孩子们连声道谢。他们特别感激身穿祭司服的特拉,不惜弄脏自己的手,一起来帮忙支撑货车。
巴桑的宅邸是间朴素的房子。
虽然比一般民宅大,但比雅隆重臣的宅邸小而雅致。周围没有犛牛或羊只,也没有家畜的粪便或干草的味道。毫无生气的石造房子,安静到让人怀疑是否真有住人。
“是不是不再啊?”
士兵放低声音询问桑布扎。
接着这位白发苍苍的大臣扬起嘴角轻笑一声。
“您认为呢?特拉大人?”
“我想巴桑大人在家,他一定是躲在最里头的房间埋头学习。”
特拉表示由他出声,于是向前走一步敲打紧紧关闭的木质门扉。
“巴桑大人,祖灵祭快要到了,在此有事相求。”
“请等一下,特拉大人。”
桑布扎将手放在特拉的肩上。
“一开始就把我们的目的说出来的话,老顽固的巴桑大人说不定会更加意气用事。”
“你说谁是老顽固?”
突然有个含糊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桑布扎他们的对话。
士兵们开始交头接耳,所有人开始东张西望。
翠兰也跟着转头,房子周边有很多树木,让他们一直找不到出声的人在哪,但最后终于发现巴桑的身影出现通往在地后方的小路上。
这位大祭司看起来约五十岁上下,身材壮硕却个子娇小,身穿朴素的衣服,手中还抱着一个大篮子。
篮子里头装了数种像是药草的植物。
翠兰瞄了一眼篮子里头的东西,巴桑便将耸起的肩膀抬得更高,并用锐利的眼光怒视翠兰。
“巴桑大人。”
特拉和桑布扎同时叫出巴桑的名字。
巴桑眉头一皱,露出他那因一道横向伤痕而凹陷的下巴。
“吵死了,不要再别人家前面吵吵闹闹。”
面对巴桑耳朵斥责,特拉眉头深锁地闭上了嘴巴,但桑布扎却轻笑一声。
“巴桑大人,您还是老样子!”
“那是当然的…老夫和以前一样,是吐蕃最忠实的臣下。”
巴桑大声宣告,虽然中间有停顿一下。
桑布扎笑得更加开心,并用沉稳的声音挪揄巴桑。
“忠实的臣下不是应该要出来迎接从战场回来的王妃殿下,并给予她神的祝福吗?”
“你若是来挖苦我的,就请回吧!”
巴桑哼地一声,便从翠兰一行人身边穿过,准备进入屋内。
只是因为房子被士兵们包围,加上篮子挡在前面,让他开不了门。
翠兰从旁伸出手来,想帮巴桑将门拉开。
这个举动让巴桑将实现一直放在翠兰身上。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闷哼一声,便穿过翠兰帮他压住的门,毫不犹豫地进屋。
桑布扎略带歉意地说声打扰了,跟在巴桑身后进屋。
“我们也进去吧!”
特拉代替翠兰撑住门,伸手请翠兰先行进去。
翠兰慢慢走近巴桑的宅邸中。
微暗的石造建筑中,充满冰冷宁静的气息。
这里完全感受不到有人住在里头的气息,耳边只听得到巴桑和桑布扎走在前方的脚步声,翠兰一面习惯眼前的昏暗,一面追着他们的脚步声前进。
他们穿过大门内侧的宽敞空间,进到更加黑暗的屋内,墙边有个窄小的阶梯,其中半面没有扶手也没有墙壁,就只是个石头砌曡而成的阶梯而已。
翠兰仰赖着上方照射下来的细微光线继续往上走。
打开位于尽头的门扉后,便可以看到巴桑和桑布扎都在里头。
但是屋内墙边柜子上摆放的各式物品,比他们两个更引人注目。靠窗比较明亮的地方,摆放着一种叫做占木的占卜道具,光芒照射不到的地方,则排列着碗、研磨棒,还有装着数量惊人的药草的篮子。
翠兰将手伸向其中一个篮子。
就在这个时候,巴桑怒声扬起。
“不准碰!那些可是药草。”
“巴桑大人,请您有礼貌一点。”
桑布扎难得用如此强硬的口气责备巴桑,但面对这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斥责,反而是发出怒吼声的巴桑露出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
翠兰急忙说道:
“没关系,不要紧的,是我不好。”
“…您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吗?”
巴桑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
“这些是药草和占卜的道具吧?擦宿的祭司也曾用过。”
“没错,祭司会画出阵型丢出占木,占木是神明表示意思的道具,占卜时会用到五根,虽然形状都一样,但颜色都各有些不同。”
“…有好多种喔!”
“占卜是配合算命的人身份的不同而分成九种阵型。投掷占木的次数也是根据其显示出来的结果有所增减,且必须去除有缺口或裂痕的占木。制作占木就跟训练判读结果及斋戒沐浴一样,是祭司的重要工作之一。”
“但是迎接从战场回来的王妃殿下,赐予她神的祝福不也是和制作占木一样,是祭司的重要工作之一?”
桑布扎再度指摘巴桑,巴桑瞪着翠兰。
“我知道我对公主殿下做了很失礼的事。但公主殿下是佛教徒吧?一想到公主殿下接受吐蕃的仪式只是为了外交的表面功夫,我就是在无心进城去。”
“巴桑大人!”
翠兰身后的特拉大声斥责巴桑,但巴桑丝毫不介意,他把手上的占木放回柜子,接着看都不看翠兰一眼,开始毫不客气地说着。
“噶尔大人说邀请大唐的僧侣是为了进口国政必要的文物,但是我已经无法相信那句话了。那些重臣全是卖国之徒,光是和他们说话都令我觉得厌烦。”
“您到底在说什么啊?巴桑大人!!”
特拉一脸悲痛地吼着。
他或许是考虑到翠兰的心境吧,但翠兰却丝毫没有受伤的感觉。
翠兰之所以会被迎娶来成为吐蕃的王妃,最大的理由即使为了能够顺利和大唐交涉,获得对国政有利的文物。关于这件事她已经听过很多遍了,而且大多数的人都不觉得应该要对翠兰隐瞒这件事,也没想过这些话可能会伤到翠兰。
若翠兰是真正的公主,她或许会对那些将她拿来当交易工具的人们感到不满,但翠兰只是皇帝的养女,并非真正的公主。况且先不管战争和婚姻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对身为王妃的翠兰还是会有一定的尊敬。
“巴桑大人认为和我说话是件很令人厌烦的事吗?”
翠兰用沉稳的声音问道。
巴桑眉头一紧,再度盯着翠兰看。
“…我没这么说。”
“那么您愿意听我说句话吗?我是来转达茹央妃殿下的话的。由于巴桑大人不肯出城,让茹央妃殿下感到相当不安,她希望能在祖灵祭之前,设席和巴桑大人好好谈谈,不知您意下如何?”
听到翠兰的问题,巴桑低哼了一声。
刚才他还立即拒绝,但这次开始犹豫了。
翠兰看到巴桑的样子,更加确定了自己的见解。
巴桑的讲话措辞虽然充满攻击性,但他想责骂的对象是‘大唐公主’,和情意招入异国之神的人们,而并非针对翠兰个人。
他甚至对攻击翠兰一事感到犹豫,所以他才会没在宅邸外的士兵面前提到佛教徒云云吧。
现在也是犹豫地避开翠兰的眼神,这表达了巴桑的心情。
“我不是吐蕃人,如巴桑大人所言,我是个佛教徒。但接受仪式并不是为了做表面功夫,我是真的有心向神祈祷,特别是现在…利吉姆殿下正在藏地打仗……”
翠兰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和茹央妃殿下一样都希望巴桑大人能够出席祖灵祭,希望能拜托祖先的灵魂守护利吉姆殿下。”
巴桑看到翠兰拼命地恳求下,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那么我就先接受茹央妃夫人的邀请吧!”
翠兰一行人在离开巴桑的宅邸、回城的途中,顺道来到了特拉的家,因为巴桑交给特拉一袋装有麦子的布袋。特拉虽然请翠兰他们先行回城,但特拉家就在回城的路上,没有必要特地分别行动。
特拉家建在一条细细的水路旁边。
特拉家没有巴桑的宅邸大和庄严,长条形的平屋建筑,可以从街道看到房子的全景。泥泞的后院牧养数头样和几只鸡,前院则是晒着大量的洗濯衣物。
“这里住了很多人呢!”
特拉听到翠兰的话,脸上浮现淡淡的红晕。
“因为有很多小孩子。”
特拉一边策马前进,一边说道。这时从屋子里飞奔出来的小孩子,认出翠兰等人发出高亢的叫声。
“特拉大人回来了!”
这句话一说完,屋子里又跑出七、八个小孩。大多是七、八岁的年纪,身穿粗衣粗布,手脚都弄得脏兮兮的。
“不要大吵大闹!”
特拉下马后,面带笑容地说道。
“这边是王妃殿下和大臣桑布扎大人。”
“您好。”
“您好,王妃殿下。”
年长的两名少女开口问安,接着其他少年也一起开口。
听起来也像是在问安。
但因为声音太大了,加上每个人都很激动,几乎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
“这些都是特拉大人的养子吗?”
“是的,每个孩子各有各的背景——”
当特拉在说明的时候,有一个看起来最小的女孩扑向他的脚,女孩看起来才四岁左右,她含着左手拇指,睁着水汪大眼抬头望着翠兰。
翠兰深处双手,女孩战战兢兢地靠近,把手放在翠兰脖子上,接着翠兰轻轻抱起女孩。
女孩看起来很怕生,一脸害羞地低着头,身体也乱动个不停。但是不一会儿便靠在翠兰的肩头上笑了出来。
翠兰看到脚边的孩子都在注视着她,桑布扎让最小的少年坐在肩上。
“我也要!我也要!!”
“换我!换我!!”
年少的少年们纷纷大喊。
屋内两位老妇和一名中年女人听到吵闹声走了出来。枯瘦的鹰钩鼻老妇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略显丰腴的中年女人则是惊叫出声。
“你们几个!!怎么可以做出这么没有礼貌的事!”
“你那个态度也很失礼喔!”
特拉提醒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立即捂住嘴巴,笨拙地低下头,这是年长的少女命令孩子们集合,没想到年长少女一声令下,孩子们便乖乖离开翠兰一行人身边,跑进家里去。
“真是听话。”
“因为我们过的是集体生活。”
特拉苦笑着,并用手巾轻轻擦拭翠兰脖子上沾到的污垢。
“特拉大人是个了不起的人。”
中年女人插嘴道。
老妇们点点头,开始异口同声地拥护特拉。
“他是个很了不起的祭司。”
“年纪轻轻却身怀慈悲之心。”
特拉恳请老妇们不要这么说。
老妇们各个露出发黑的牙龈开心地笑着。
尺尊和巴桑都答应要商谈后的三天,都没发生任何事。
翠兰和拉塞尔来到野外郊游,每天过着以骑马和狩猎为兴的日子。
外出时,除了齐夫尔之外,还有几名雅隆侍女、武官和铁帕都会同行。但是身体不适的茹央妃和受伤的妃勒托曼,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寝宫。
翠兰有好几次都想邀请尺尊。
但每当她想派使者去找尺尊时,拉塞尔就会显露出不安,加上雅隆的侍女中也有人不希望尺尊同行。
一名年纪稍长的侍女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谨慎小心地给翠兰忠告。
“尺尊夫人平常只有在松赞·干布王的命令下才会外出,加上拉塞尔殿下也不喜欢与尺尊夫人同席。”
都有人这么说了,翠兰也就不硬去邀请尺尊了。虽然她也很想透过多多交谈来了解尺尊的为人,但这似乎不是光靠翠兰一个人的想法就能办得到的。在这种情况下邀请尺尊好像也显得失礼,结果翠兰一次也没派使者去找尺尊。

浮现在东边空中如白纸片般的月亮,逐渐在黑暗中绽放出金色的光芒,城内的其中一个房间开始举办静肃的酒宴。
虽然这是茹央妃主办的酒宴,但还是由出席者中身份最高的翠兰坐在主宾的位置。
尺尊和茹央妃分别在翠兰左右两旁相视而坐。茹央妃左侧是巴桑和特拉,尺尊右侧这是桑布扎。
共有六人出席此酒宴。
室内铺有上等的桌巾和毛皮,还有金线刺绣的凭肘几,桌上的菜肴也是在茹央妃的指示下,费尽心思准备的。
但出席者全都食之无味地低头用膳。
酒宴的目的原本是要商谈祖灵祭的事,但巴桑和尺尊一开始就沉默不语,丝毫没有要改变己意的意思。
他们会出席宴会全是看在茹央妃的面子上,但两人似乎都认为愿意出席,就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祖灵祭快要到了呢!”
桑布扎为了打破沉重的空气,已经做了好几次挣扎。
但尺尊还是完全不加以理会。
“夫人的衣裳都准备好了吗?”
特拉立刻帮忙接话,却也被尺尊一举击沉。
“男士们不需要担心女人家的衣服。”
“是…是我考虑不周。”
“我先失陪一下。”
尺尊对茹央妃说完后,便以流畅的动作离开宴席。
她离开室内后,特拉静静地叹了口气,桑布扎也忍不住苦笑,喝了一口刚才完全没动的酒。
“巴桑大人不说点话吗?”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等尺尊夫人回来后,我也要失陪了。”
巴桑似乎对松赞·干布没出席一事感到很灰心。
主办人和来宾的气氛,也感染到站在墙边的侍女和送菜肴及餐具进来的侍者,她们尽量避开翠兰等人的视线,悄悄地移动,屏气凝神地等待酒宴结束。
翠兰喝口酒滋润已经干涸的喉咙,深吸一口气环视整个宴席。茹央妃的脸色虽然没有想象中的差,但布满皱纹的脸上略显疲倦。桑布扎仍然面带苦笑地耸着肩,特拉则是一脸沮丧地默默左右摇头。
翠兰心想是不是差不多该解散了。
就在这个时候。
中途离席的尺尊,连同一名捧着钵盆的侍女回到房间来。
她弯到下座来,坐在茹央妃旁边。
“茹央妃殿下,我做了一些糕点,您愿意品尝看看吗?”
“这是尺尊殿下亲手做的吗?”
“是的,这是用尼波罗门的果实制成的糕点。这个果实非常滋润有营养,点缀果实的犛奶和蛋液非常顺滑好下咽。”
尺尊令侍女将钵盆放在茹央妃面前。
蒸汽伴随着香味从钵盆中飘起。
翠兰和宴席上的所有人都伸出身体来看钵盆里的糕点。
“我无论如何都想请茹央妃殿下品尝,于是在厨房亲自下厨,吃了这个之后,夏天的疲劳也能马上消除喔!”
“嗯,我来品尝看看。”
茹央妃表示愿意享用后,尺尊亲自拿起勺子,将钵盆里的糕点装进碗里,蛋黄色的糕点绽放出金黄色的光芒,滑嫩地溜进碗中。
尺尊将碗递给茹央妃。
茹央妃微微一笑,向尺尊道谢后接过碗。
“味道好香喔,还有好多呢!”
茹央妃面带微笑地接过侍者递给她的汤匙。她吃了好几口碗中的糕点。
但没吃一口,茹央妃脸上的笑意就减少一分,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皱眉。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尺尊面露不安地问道。
茹央妃硬挤出一个笑容,轻轻地摇摇头。
“只是…有点苦味。”
“苦味…?”
“…是的…舌头有点麻。”
“茹央妃殿下,不要再吃了。”
尺尊抓住茹央妃的手——一直面带微笑的茹央妃突然表情一变。
茹央妃皱起她的细眉,紧闭着的嘴角向下,凹陷的眼里充满了疑惑,下一刻她突然睁大双眼。
茹央妃的喉咙深处发出低吟,她用纤细见骨的手压住了自己的喉咙,手上的碗掉到桌巾上,蛋黄色的糕点四处飞散。
茹央妃继续这样压住自己的喉咙,停下了动作。
接着她慢慢低下头,吐出了少量的液体。被液体弄脏的膝盖,马上就被向前倒下的茹央妃身体挡住。
周围的侍女和侍者们个个发出悲鸣。
这时巴桑、桑布扎和特拉都已站起身来。
“快去拿热水来!还有准备茹央妃夫人的床铺!”
巴桑命令侍女,并扶起茹央妃上半身,用手插进她的嘴里,想要让她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去向松赞·干布王报告!”
特拉在桑布扎的指示下冲出房间。
翠兰则是跪在茹央妃的身边,握紧茹央妃的手,她那骨瘦如柴的手用力伸长就像是要求救般。
接着茹央妃突然用惊人的力量拉住翠兰的手,翠兰将脸靠近,发现茹央妃眼里充满泪水,她声音颤抖地说:
“尺尊殿下……”
不要放她一个人。后面这段话小声道快要听不见了。
茹央妃在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完后,便失去了意识。
——尺尊殿下…?
翠兰四处张望,看到尺尊一脸茫然地坐在糕点前方。茹央妃是在吃了她做的糕点后倒下的,也难怪她会吓成这样。
当翠兰这么想着的时候,尺尊突然表情一变,急忙冲出房间。
翠兰解开茹央妃的手,跟在尺尊身后追了上去。
尺尊离开房间后,卷起红色衣裳的裙摆,在阴暗的走廊上奔跑。每当她踏出一步,灯火照耀在墙上的细长影子就会跟着摇晃。
翠兰在途中发现尺尊是要回自己的寝宫。
经过短暂的犹豫,翠兰还是决定从身后叫住尺尊。
她叫了尺尊的名字好几次,尺尊才发现翠兰的存在。
“…翠兰殿下。”
“您要去哪里?”
“我的房间。”
尺尊毫不犹豫地回答翠兰的问题。
但尺尊并没有详细说明,也没有叫翠兰不要跟来,因此翠兰一路跟着尺尊进房间。
充满浓郁熏香的房间里头布满金银的装饰,不管是衣柜或是床铺,几乎所有日用家居都镶着金银的装饰,看来这些物品不是从尼波罗门带过来的,就是仿照尼波罗门的样式制成的。
尺尊冲进房间后,完全不在翠兰的目光,迅速跑到床旁边和装衣箱前方。但是她好像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一面拍打床铺、墙壁和地板,一面来回寻找,最后终于停下脚步,用绝望的声音大喊。
“没有…!”
“请问您在找什么?”
“箱子,一个这样大小的紫檀之箱。”
尺尊比出约一尺四方的大小给翠兰看,然后不顾会将头发弄乱的拼命搔着头。
“难道有人拿那个箱子去用吗……”
“请问里面放了什么吗?”
尺尊没有回答翠兰的重重问题,再度脚步蹒跚地往外跑。
离开寝宫的尺尊往本殿的方向跑去,翠兰认为她可能是要回举办酒宴的房间,但当她进到一楼走廊后不久,就被从前方跑过来的噶尔叫住了。
“请问您刚才去了哪了!?”
“尺尊殿下的寝宫。”
翠兰代替动摇不已的尺尊回答,当她想要说明得更详细的时候,这回有个年轻侍女从走廊深处跑了过来。
侍女似乎还不晓得这阵骚动,看到尺尊后露出安心的表情,她手上拿着一个大约一尺四方大小,镶有螺钿装饰的紫檀箱子。
“这是您忘的东西,尺尊夫人。”
侍女递出箱子,就在她正要将箱子交给尺尊的时候,噶尔从旁将箱子夺走。
侍女吓得身体都僵了。
噶尔却不加以理会,只是用锐利的眼神瞪着尺尊。
“尺尊夫人,这个箱子是……”
“有人从我房间拿走那个箱子!!我刚才是为了找这个箱子才回到房间的。”
噶尔没对尺尊的解释做任何回应,他转过来看着侍女。
“这个箱子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厨房,这是尺尊夫人的东西吧?”
侍女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她应该是看到这个箱子上的镶工,才猜到箱子的主人吧。
噶尔再度把视线转向尺尊。
尺尊靠在翠兰的肩膀上,她低着头全身颤抖,放在翠兰肩上的手像冰一样冷。
“可以打开箱子吗?”
“…嗯,当然可以。”
尺尊激动的回答。
噶尔一面观察尺尊的表情,一面快速打开箱盖。
但是走廊上照亮脚底的小灯,照不出箱子里头的东西。
翠兰拿了一盏灯放在箱子旁边。
只见里头有五颜六色的小布袋。
“这里是什么?”
“是植物的种子和果实。”
“也就是说,不是毒啰?”
噶尔问了一个相当惊人的问题,尺尊立刻开口辩解。
“…这些东西也可以拿来当作毒药使用,但我当然不是为了拿来下毒,这些是吐蕃没有的植物种子,为了侍奉我的…神,这些是必要的植物。”
“可以请您到别室好好说明箱子里面的东西吗?”
“当然可以…只是,茹央妃殿下没事吧?她平常身子就够虚弱了……”
“巴桑大人已经在帮茹央妃夫人治疗了。”
噶尔的态度虽然冷淡,但他知道并没有做什么太完整的治疗。只是让她喝下热水,吐出肚子里的东西,让茹央妃好好静养而已。
翠兰有种难以忍耐的焦躁,但她认为噶尔和尺尊一定也和她一样。
噶尔和尺尊要进入附近的房间时,翠兰表示希望同席。既然翠兰是当事人之一,这让噶尔对盘问尺尊一事更加神经质了。
三人进入房间后,围坐在箱子旁边。
尺尊打开箱盖,开始整理包有种子的鲜艳布袋,她解开袋子后,里面有一个用丝棉包起来的东西,打开丝绵后,里面是黑色种子和枯萎的球根。
“全部都还在吗?”
噶尔制止准备一一说明的尺尊,迅速问道。
尺尊点点头,并从箱底拿出紫色的布。哪里面原本视乎也有包着种子,但被塞进布袋旁边的丝绵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这里面原本应该包着朽罗的种子。”
“朽罗是什么?”
噶尔听到尺尊的低喃,不耐烦地问道。尺尊平常虽然总是桀骜不驯的态度,但她这回却乖乖回答噶尔的问题。
“是一种会长橙色果实的树木。因为这种树里面封印着恶魔,所以种子有毒。”
“是什么样的种子?”
“灰色有光泽,圆形而平坦的种子。”
“大概有几粒?”
“…这个嘛…大概一撮…那个种子还满大的。”
尺尊继续低声说道。
“但是,如果是中了朽罗种子的毒,应该回全身抖个不停才是。”
“还有其他东西不见了吗?”
噶尔感叹地问道。
尺尊解开所有袋子,一脸茫然不是很有自信的样子。
“我不是很清楚,啊啊…早知道我就一粒一粒数清楚就好了。”
“今后请务必这么做。”
噶尔丢下这句话后,就暂时没开口。他手肘靠在左膝上,左手撑住下颚抬头斜看尺尊。这是吐蕃男子常会有的姿势,但噶尔难得用这种态度对人。
“想请教一个失礼的问题。”
噶尔维持这个姿势强硬地问道:
“对茹央妃夫人下毒的,不是尺尊夫人吧?”
尺尊摇摇头。
“我知道了,但还是不能完全放尺尊夫人自由,请在自己的寝宫紧闭,如后我会好好去查证事实真相的,可以吧?”
噶尔问完后,尺尊点点头。
“很好,那么就请翠兰殿下负责监视尺尊夫人,生活起居都和她在一起。”
翠兰好不容易才吞下差点涌上喉头的惊讶声,因为噶尔的提案,翠兰也现在才听到内容。
但仔细考虑过所有事情之后,会发现噶尔的这个提议是再合理不过的。
虽然不管在谁眼里,尺尊都是最可疑的,但那也都只是猜测,若是正面将她当作犯人看待,她的身份又太高,一切都对尺尊很太不利了。
“箱子就由我先保管了。”
噶尔盖上放有种子的箱盖。
尺尊起身表示要先行离开,翠兰也跟着她要离开房间,就在翠兰正要走出房间之际,噶尔从背后抓住她的手臂。
翠兰转过身来,只见噶尔二话不说塞给翠兰一把短剑,不知是让她护身用,还是护卫用的,翠兰虽然不清楚噶尔的用意,还是收下短剑。
这把短剑刀身虽短、没什么装饰,却比想象中还要沉重。


本帖最后由 copass 于 2010-5-20 14:51 编辑


三、毒之所在
松赞·干布在收到侍女的通知后,立刻与同在事务室的噶尔及勒赞一同赶往举行晚宴的房间。但是噶尔在途中人不见踪影了,一行人冲进室内,也不见尺尊和翠兰的身影。
举行到一半的宴席,有六张座位空虚地排列着,抱着茹央妃的巴桑和桑布扎坐在角落。他们前方有餐具翻倒,从茹央妃手中掉下的碗和里头的食物也散落一地。
松赞·干布大步穿过房间,从巴桑手中抱起茹央妃。茹央妃全身无力地整个人靠在松赞·干布身上,但却丝毫感受不到她手臂的重量。
松赞·干布低头望着茹央妃苍白的脸庞,只见消瘦的眼窝凹陷,瘦骨嶙峋的嘴边沾有茹央妃自身的呕吐物。
松赞·干布内心有如怒火中烧。
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激动了。
茹央妃倒下的模样让他想起四十多年前,自己的父亲被毒害身亡的样子。
“她还有救吗?”
松赞·干布对着手拿热水的巴桑发问。
巴桑用手背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不顾自己手已弄脏。
“…茹央妃夫人并没有吃下太多,而且几乎马上就吐出来了,只是夫人身体原本就很虚弱……”
“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这时特拉突然大喊,打断巴桑口齿不清的说明。
松赞·干布再度环视整个宴席,数名侍女和侍者在墙边发抖着,而桑布扎不知不觉已在装有糕点的钵盆前做了下来。
桑布扎非常熟悉毒的种类。但只要没抓到犯人,恐怕也没办法断定毒的种类。
因此茹央妃是否能获救,就得看她的体力了。
“把厨房的人全部集合起来,不要让人从厨房拿出任何东西!”
松赞·干布低声命令在一旁待命的勒赞,他自己则抱起茹央妃离开宴席。

松赞·干布将茹央妃抱进附近的房间,陪伴在妻子枕边一段时间。躺在床铺上的茹央妃虽然面色苍白,但看起来并没有痛苦的样子,只是她的呼吸过于微弱,感受不太到活着的气息。
盖在腹部上的毛毯几乎没有起伏,交错在肚子上的手指动也不动。
“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救她!”
松赞·干布向巴桑恳求后,便走出房间。
当他掀起门口的垂帘时,刚好碰上手持箱子的噶尔。
噶尔虽然有点吓到,但立刻恢复平常那种冷静透彻的态度,举起手上的箱子压低声音表示:
“我有话想跟您说。”
“单独吗?”
“最好也能请桑布扎同席。”
“那正好,现在举行酒宴的房间里面应该只剩下桑布扎。”
松赞·干布先行走了出去,和噶尔一起来到房间。
一进到房间,只见桑布扎还坐在糕点前方。
“茹央妃夫人的状况怎么样了?”
桑布扎放下交叉的两臂,转过头来问道。
松赞·干布将巴桑的见解和茹央妃的状况告诉桑布扎。
听完全部的话后,桑布扎指着装糕点的碗。
“茹央妃夫人是在吃下转过之后立刻倒下的。夫人原本身体就不好,加上夫人吃下糕点时的样子来看,应该是因为毒而产生的骤变没错。只是……”
桑布扎粗鲁地抓着头。
“但就算是这里面有毒,问题是,到底是谁下的毒?当初因为这是尺尊夫人做的糕点,所以才没有进行试毒的……”
“请看这边。”
噶尔不理会桑布扎的报告,径自在松赞·干布他们面前伸出手上的箱子。
打开箱盖一看,里面是五颜六色的小布袋。松赞·干布原本要伸出手去拿,却突然想到什么般而停下动作。
“这里面是毒吧?”
“是植物的种子。”
“但几乎都是有害的吧?”
松赞·干布眯起眼,用指尖轻抚布袋的表面。很久以前尺尊曾让他看过还包在这鲜艳布袋中的种子。
“…糕点里面掺杂的是这箱子里面的种子吗?”
“目前还不能确定,但犯人是想让人这么觉得的吧?”
噶尔冷静地将与尺尊的对话内容重述一遍。
包括有人偷偷从尺尊房间拿出那个箱子、箱子被放在厨房、尺尊表示朽罗的种子有变少等等。
当噶尔口中说出朽罗这个字时,桑布扎立刻皱着眉头,提出不同意见。
“听说朽罗的种子非常苦,我去印度留学的时候,曾听过好几次。朽罗种子虽然可以当作治疗腹痛的药,但若是药量弄错,就会全身发颤,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松赞·干布喘了一口气后,看着箱盖上方绽放着七彩光芒的花鸟螺钿。
“尺尊一直很怕会有人不小心吃下这个种子、伤到身体。”
“是的,记得利吉姆殿下年幼的时候,也曾被尺尊夫人叫去当面警告。但尺尊夫人也有可能是利用这一点。”
噶尔冷淡地断言。他的意思是说,其实是尺尊下的毒,那些都是为了隐瞒这件事所演的戏。
“总而言之,得好好调查一下厨房才行。”
松赞·干布准备站起身来却被桑布扎叫住。随后勒赞进到屋内,他慌慌张张地向松赞·干布行礼,接着半跑步地来他面前。
“我尽速问过厨房的人大致上的情况了,可以现在禀告吗?”
“嗯,说吧。”
松赞·干布答应后,勒赞点头示意,并激动地坐了下来,快速阐述问到的内容。
“宴席上的菜肴全部都经过试毒,厨师、侍者、侍女和卫兵的话都一致。只有尺尊夫人亲自做的糕点,没有经过试毒就端上来了,糕点的事前准备,像切果实这些全是尺尊夫人一手包办,厨师只有帮忙调解炉灶的火和取水而已。”
“紫檀之箱放在哪里?”
“嗯…紫檀之箱…吗?”
勒赞一脸疑惑,视乎不晓得那是什么,他的眼神游移,最后才将视线停留在地板上的箱子。
“…尺尊夫人有带这个进厨房吗?”
但勒赞马上反驳自己的自言自语。
“没有人提到这一点,我之后再去确认一次。”
“但是就算是尺尊夫人犯下的罪,她想要茹央妃性命的动机是什么呢?”
桑布扎环视现场所有人,这是勒赞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个嘛…应该就是为了建造寺庙一事,互相对立的巴桑大人和尺尊夫人所举办的。虽然茹央妃夫人表面上并没有反对,但夫人对这件事感到不太满意是众所周知的事。对尺尊夫人而言,说不定会把这场酒宴看成是对她的责难。”
噶尔嗯了一声。
“现在该怎么办?松赞·干布王。”
“这个嘛…目前就只能减少厨师人数,并在厨房内也配置卫兵了。桑布扎去调查毒,勒赞和噶尔继续问厨房的人。我想要暂时待在茹央妃身边。”
“遵命!”
三位高官异口同声低头行礼。
松赞·干布正要走出房间时,突然想到一件事而停下了脚步。
“有派人监视尺尊的寝宫吗?”
“啊…我忘记禀告这件事了,监视尺尊夫人一职,我拜托翠兰殿下了。”
噶尔突然想起这件事。
“翠兰殿下原本就是个好事之人,请她担任相称的职务也比较叫人放心。加上翠兰殿下追着冲出宴席的尺尊夫人这点来判断,相信她今后也会尽力协助尺尊夫人。”
“毕竟公主殿下的本领非同小可。”
松赞·干布冷笑一声。
“那有把这件事的大致情形告诉拉塞尔和妃勒托曼了吗?”
“即时去禀告了。”
勒赞回答。
他向松赞·干布报告,已经派各自能够信任的使者,前往拉塞尔的房间和妃勒托曼的寝宫,还有命令卫兵长加强戒备了。
翠兰躺在长椅上,在黑暗中尽量压低气息。
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吧,但目前还是没有黎明的气息。翠兰现在已经习惯黑暗,她的视野里面有尺尊躺在床上的影子。
酒宴之后,回到自己房间的尺尊,像是完全忘记翠兰也跟随在旁般。
一会儿坐在床上沉思,一会儿又移动到窗边看窗外。四方形的小窗子外头应该只看得到一片黑暗,但尺尊却伫立在窗边好长一段时间。
两人直到深夜都没说半句话,知道前来添加灯油的侍女看不下去,开口呼叫尺尊为止,她都没把翠兰放在眼里。被侍女提醒后,尺尊表示要再搬一张床过来,但翠兰为了避免在深夜制造噪音,决定睡在长椅上就好。
尺尊房间里的长椅,坐起来比吐蕃或大唐的椅子还要舒服。不管是椅脚的稳定性还是椅身特别的线条,全都很卓越超群。除了长椅之外,尺尊房间里头的日常用品,都是些制作精良的物品。
不过尽管躺在舒适的长椅上,翠兰还是毫无睡意。
翠兰屏住气息,沉溺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她认为她刚才或许已经有一点想睡了。
但在她将两眼突然张开的瞬间,睡意又马上全消。翠兰现在全身的神经都是清醒的,让她恨不得立刻起身活动。
只不过尺尊还在睡眠中。
或许她也是醒着的,但翠兰不敢出声叫她,只能尽量将动作放小,并在毛毯下紧紧握住噶尔交给她的短剑。
就在这个时候,黑暗中有东西在摇晃。
翠兰只转动眼球,望着门口垂下的布帘。
在模糊不清的黑暗之中,布帘被拉了起来,有个黑影从中溜进了室内,之后房间内便充满了类似松树皮的香味。
人影尽量不发出脚步声,摸索着接近床铺。
翠兰握住短剑剑柄,小心翼翼地起身,尽量不让椅脚发出声响。她现在只想着不能发出声音,和要敏捷地行动。
所幸嵌入室内的人影并没有察觉到翠兰的存在。
翠兰从背后接近人影,当人影将手伸向睡眠中的尺尊时,翠兰用左手缠住了人影的脖子,同时用短剑抵在对方的脖子上,命令他停下来。
“不要动!!”
那个人影丝毫没有半点动摇,但还是缓缓举起双手,表明没有要抵抗的意思。
“真是英勇啊,公主殿下。”
没想到对方含笑出声挪揄翠兰,让翠兰大吃一惊。
“失……失礼了……!!”
翠兰惊慌失措地道歉,并收回短剑。
松赞干布笑着回头来耸耸肩。
“我是想来看尺尊的。噶尔有向我报告公主殿下护卫在尺尊身边,只是我没想到你会留在同一个房里就寝。”
“…松赞殿下?”
“一个微弱的声音喊了松赞·干布的名字。”
尺尊似乎是听到了翠兰他们的对话醒来的,她缓缓坐起上半身,纤细的手臂从背后环绕住松赞·干布的腹部,并默默地将他拉近自己。
松赞·干布坐在床上,回应尺尊依赖的眼神。尺尊将手移到松赞·干布的肩上,再度紧紧抱住他。
翠兰向松赞·干布用眼神行礼后,便捡起掉落在长椅旁的毛毯,静静地离开尺尊的房间。
翠兰对尺尊和松赞·干布都没有负面的感情,反而对关心尺尊的松赞·干布环抱着一种类似感激的心情,她也从尺尊身上感受到对大王的信赖。
翠兰怀着一种满足感,走在灯火摇曳的走廊上。
小小的寝宫走廊上没有人和卫兵。
翠兰离开尺尊的房间后,在走廊尽头楼梯旁的小窗子下,盖上毛毯摆出阵势。
望着摇晃的灯火沉思,比躺在长椅上屏住气息还要轻松多了,让她的身体也得以好好休息。
翠兰虽然没有什么睡意,但也不是一直处于神经紧绷状态。当她猛然睁开眼时,周围的黑暗已经淡去,灯油快要烧尽的灯火也逐渐失色。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淡淡的曙光,从翠兰头上的小窗子上落下。
翠兰站起身来望向窗外。
只见庭院朝雾弥漫,宛如一片乳白色的海。
海中吐出几根树枝,还有几只小鸟撼动朝雾,飞舞在绿色树梢之间。
翠兰望向尺尊的房间。
毫无人气的长廊上,沉淀着黎明的寒气。
侍女和卫兵们应该都知道松赞·干布来到尺尊的房间,翠兰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觉得应该不需要再护卫了吧。于是便轻轻下楼梯,迈向朝雾弥漫的清晨庭院。
当她踩在微微滋润的土地上时,一股冰冷的空气包围全身。翠兰每走一步,朝雾就会随着她的动作飘动,尽管已听得到鸟鸣声,沉睡于雾海中的花朵却仍紧闭着花蕾。
翠兰停在一棵橘红色花蕾的树下。
那是害拉塞尔捡起落花而被斥责的树。
“那个花有毒喔。”
当翠兰朝花伸出手时,有个含笑的声音给她警告。
翠兰并没有察觉人的气息,但她没有被吓到,因为翠兰刚才就在黑暗中,确认过这个人的气息一次了。
“早安。”
翠兰压低声音向松赞·干布请安,松赞·干布从烟雾之中走了出来。但他并没有回应翠兰的问候,只是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要是让利吉姆知道我们让公主殿下当卫兵,他一定会生气吧。”
翠兰轻笑了一声。
翠兰昨天一直感到很不安,她不知道倒下的茹央妃平安与否,也没办法相信尺尊。虽然她没想到自身的危险,但她不愿意相信同样身为松赞·干布的妃子,她们之间会有各自宁愿赌上性命的坚持。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办法确认尺尊是犯人。这和无法完全相信她的心情有矛盾,但翠兰一想到尺尊慌慌张张帮拉塞尔洗手的样子,就否定了对她的怀疑。
“茹央妃殿下平安无事吧?”
而当下的问题却是这个。翠兰认为松赞·干布都前来看尺尊了,茹央妃应该是没有大碍,但还是压低声音询问。
“她没事…虽然还不能说很好。”
松赞·干布面无表情地说道,眼角还透漏着类似怒气的歪斜。
“这次的事件,公主殿下有什么想法?”
“我的见解…吗?关于这件事我还没有什么想法,但我认为在糕点中下毒的不是尺尊殿下。”
“这样就够了。”
松赞·干布会心一笑。
“公主殿下,你知道吗?尺尊嫁给我的时候才七岁而已。原本是她的姐姐要嫁过来的,但因为突然暴毙身亡,当时统治尼波罗门的是尺尊的父亲——鸯输伐摩,他是个热爱学问的严君,接到她姐姐的讣闻时,同时知道了他们打算改成让妹妹嫁过来,那时就连我都有点犹豫了……”
“七岁的新娘…真的太年幼了。”
“尤其她是身负外交责任下嫁过来的。尼波罗门虽然军事方面不及吐蕃,但文化和技术却卓越超群。尺尊的奶娘也对她们一片苦心养大的公主要下嫁蛮国一事感到愤慨,还和茹央妃和赤姜的侍女产生对立。”
“茹央妃殿下的侍女…吗?”
听到翠兰的低喃,松赞·干布大笑出声。
“她们都有一定年纪了,所以变得比较圆滑,但公主殿下大概很难理解吧。只是宫廷中女人之间的争妍斗艳,就像男人在战场上比拼本事一样激烈。对于侍女和女官们之间的对立,不要说我了,就连身为她们主人的茹央妃等人都没办法插嘴。尺尊原本是个活剥的女孩,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一点都不畏缩地接近我,衷心向我表示愿意来服侍我。”
松赞·干布视乎想起尺尊当时的样子,脸上含着笑容。眯起来的眼睛深处,透露着温暖的光芒。翠兰深信松赞·干布对尺尊的爱意,绝对是一般的夫妻之情无法比拟的。
“尺尊虽然讲话严厉点,但其实是个很会为人着想的人,因此也常会被旁人的企图所愚弄。她绝对不会杀人,更不用说是对茹央妃出手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尺尊是被人嫁祸的。”
松赞·干布望着尺尊的房间,翠兰也跟着将视线移向上阶的小窗子。
不知不觉间,雾已经散开了。
但还是看不到朝阳,天空还是有点乌云,阴暗早晨的空气中,开始混入沉重的湿气。
“公主殿下以前不是曾在狩猎场救过我吗?”
松赞·干布依旧压低着声音,带点浑浊的淡色瞳孔目不转睛地望着翠兰。
他思考了一下,最后拿起自己挂在腰间的剑交给翠兰。
“我认为这次的事件,犯人是想针对尺尊,因此希望你能帮我保护尺尊。在一切事情解决之前,我准许公主殿下在城内带剑。这把剑上面有我的刻印,这样应该就没有人会说话了。”
“可以吗?”
“利吉姆似乎会有话要说。”
松赞·干布笑了笑,用力地耸耸肩。
“松赞·干布王已经大概知道犯人是谁了吗?”
“…这个嘛,还不知道。”
“我担心拉塞尔他们也会有危险…!”
翠兰拘谨地问道,松赞·干布拍拍她的肩膀。
“我会在拉塞尔身边多派一些护卫。齐夫尔是个可靠的男人,相信公主殿下的侍女们也会保护他的,毕竟这种需要体力的工作,我可帮不上什么忙。”
松赞·干布子午挪揄后,不说半句话道别的话便穿过翠兰身边。
翠兰也转过身子,向即将离去的松赞·干布背影低头致意。

尺尊在屋内偷偷望着松赞·干布从院子离去的背影。
她已经好几次这样目送自己的夫君离开了,松赞·干布也曾转过身来向她挥手,但今天他只留下紧绷的气氛便速速离去。
二十三年前。
尺尊在七岁的时候嫁来吐蕃。
那个时候两国的邦交还没有那么深。虽然已有商人往来,但吐蕃这个国家还没完全成形。
不过尺尊的父亲鸯输伐摩预料,吐蕃在不久的将来会变成一个大国,所以才决定将女儿下嫁给松赞·干布。
尺尊代替骤逝的妹妹嫁进吐蕃。
吐蕃城和壮丽的尼波罗门宫殿不同,是栋用枯燥无色的石头盖成的黑暗建筑,人们的衣裳也是一样死板单调、俗不可耐。
尺尊很讨厌被人一直盯着看,虽然她年纪很小,但也感觉得出来,隐藏在他们眼里的不是赞赏,而是好奇。
尽管如此,尺尊还是决定保持毅然决然的态度,并用宽大的心来为两国的友好竭尽全力,努力完成自己被赋予的使命。
因此婚礼上她也是穿着吐蕃准备的嫁衣,尽管还不是很会讲吐蕃话,但穿着打扮全都交给吐蕃的侍女。
只有手上的指甲,是请尼波罗门一同前来的侍女帮忙染成红色。在尼波罗门,新娘在婚礼当天都要染指甲,除了指甲之外,手脚上都要描绘美丽的团,这只是为了接受神的祝福。
只要看着染红的指甲,尺尊就会雀跃不已,同时也会保持着庄严的态度。
但是——
吐蕃的侍女一看到尺尊用凤仙花染红的指甲,个个面露难色,还斥责她不该在婚礼当天玩草,把指甲弄脏。
尺尊用不熟悉的吐蕃话反驳这段文不对题的责骂。赶到现场的尼波罗门翻译,向大家解释自己国家的习惯,但吐蕃的侍女们只是表面放弃擦拭尺尊的指甲,心中还是充满了无法理解。
对她们而言,涂指甲的理由一点都不重要。
对吐蕃人而言,红色指甲就是误会的象征。
婚礼上,尺尊从头到尾将两手的指甲紧紧握在拳头之中。
她已经听不进祭司的话。
就连她一直很期待的赛马和隆重的犛牛游行,都只是眼神空虚地观赏而言。她将人们的话语当耳边风,觉得她们的视线都一一刺在肌肤上。
等到这段充满痛苦的仪式结束后,尺尊回到房间立刻扯掉身上的衣服。
她好想将想回尼波罗门的心情大叫出声。
想回去告诉自己温柔的母亲吐蕃人有多无礼,让慈善的母亲来安慰她。
但她心里很清楚她无法回去。尺尊已经成为吐蕃的王妃,她这一生就只能住在这个国家。若是她大声吵闹,也只有侍女会来哄自己而已,所以她并没有出声大叫。因为她没有办法接受别人不断责骂她一些早就知道的内容。
尺尊无声地流泪,一个劲地踩踏新娘衣裳。
就在这个时候,松赞·干布走了进来。
尼波罗门的侍女们脸色大变,想要将新娘衣裳从尺尊那抢过来。
尺尊不断抵抗,她希望至少要让松赞·干布看到自己的愤怒,她现在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了,先表露出敌意的是吐蕃人,所以自己应该也有战斗的权利。
松赞·干布命令侍女们离开房间,让尺尊恢复自由。
只是一旦只剩他们两个人,尺尊就突然觉得自己的举动好愚蠢,因为她知道不管自己再怎么哭泣、再怎么践踏衣裳,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用手背胡乱拭泪,这时松赞·干布开口了。
“碰到盐水的话,你精心涂上的指甲颜色会脱落的。”
“…没关系。”
尺尊用尼波罗门语回答,她很不甘心自己现在因为哭泣的关系,讲话都是鼻音。
“因为在吐蕃没有染指甲的习惯。但我觉得很可爱啊,就像是小小的花蕾般娇艳。”
“……真的吗?”
“真的。”
松赞·干布在尺尊面前跪了下来,并拉着她的小手放在额上。接着往上一看,露出恶作剧孩子般的笑容。
“无知的鸿沟总有一天会被埋起。你要哭也行,只不过要适可而止,哭太凶的话,你那美丽的大眼睛会融化的。”
松赞·干布比尺尊的父亲年轻,但也大她有三十二岁。尺尊很惊讶这样一个大人,居然和自己站在同样的视点,分享她的愤怒。
同一时间,尺尊也感受到松赞·干布是能够理解她的人。
而这个事实拯救了尺尊快要枯萎的内心。
这份信赖从尊敬和共享变到爱慕之情,并没有经过很长的时间。
尺尊嫁给松赞·干布时,他已有两名妃子,茹央妃和利吉姆的生母赤姜。赤姜不久后便过世了,接着在尺尊二十岁时,松赞·干布便迎娶象雄的妃勒托曼。
茹央妃年事已高,无法强求缠绵的爱情;妃勒托曼时间的流动则是过得比一般人慢。
因此松赞·干布和尺尊度过的时间是最多的。
但那并不是因为松赞·干布爱尺尊,而是因为他深知尺尊容易嫉妒又贪恋的个性。
然而小王们还是有所误解,他们对无法割舍尼波罗门风俗的尺尊带有轻蔑之意,在背后说长道短,却又将尺尊当做和松赞·干布相关的利用品。
尺尊认为他们怎么想并不重要。
她连建设寺庙一事都不太关心,只是因为松赞·干布想盖,所以她才帮忙的。尺尊想看松赞·干布开心的脸,并希望能够独占他。
不过尺尊心里很清楚,就是其他的妃子死了,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独占夫君的爱情。所有王妃都是松赞·干布的得力帮手,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就算其他妃子死去,松赞·干布也不会忘记她们的功绩,那一部分的‘心’是不可能倾向于她的。
所以——
尺尊不会杀害茹央妃和妃勒托曼。若是失去同时吐蕃人,又是最元老级的妃子,松赞·干布一定会相当难过吧,因为有这个想法,尺尊才会想要做些有营养的糕点献给茹央妃。在茹央妃倒下时,她会想到箱子的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是在赤姜过世的时候,尺尊闷闷不乐了好长一段时间,现在也是一想到正在忍受煎熬的茹央妃及忐忑不安的妃勒托曼,心里就会有股和嫉妒般同等级的波动。
那一定是因为她们虽然是‘情敌’,同时也是能够理解尺尊心情的少数几个对象的关系。
“我真傻……”
尺尊自嘲完后,便缓缓踏出脚步。
当她的皮制凉鞋踏在潮湿的土地上时,站在树下的翠兰,因为听到那微弱的声音而转过身来。
数只小鸟从绿叶覆盖的树梢上飞起。
高亢交错的鸟鸣之中,出现微微的脚步声。
翠兰转身一看,和慢步接近的尺尊四目交接。
她穿着一件圆领长条的蓝色上衣,配上一条宽松的同色裤子,微卷的头发垂放在背后。
或许是因为现在的妆没有平常浓的关系,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眼神看起来也比较柔和。
尺尊默默地注视着翠兰一段时间。
她看起来像是在揣测翠兰心中的想法,也像是在犹豫该说些什么才好。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尺尊将手伸向含苞待放的红色花朵。
由于树木过高,尺尊的手碰不到花朵。
但她还是没有把手放下。
“你知道这棵树叫什么名字吗?”
“夹竹桃。”
尺尊看也不看翠兰一眼,抚摸着夹竹桃的树枝。
“这棵树是我嫁到吐蕃时奶娘们种的,为了献给我们的神。”
“神…吗?不是佛?”
“我并不是佛教徒喔!”
尺尊轻轻一笑,摘下几朵红花,朝庭院深处走去。
她往前的树林前方,有一座石造的神堂。
翠兰追着尺尊流畅的脚步进到堂中。深度很浅的神堂中心,放置一座裸着上半身、用璎珞装饰着的风华青年。青年拥有一张异国的脸庞,淡淡地微笑着,手上拿着一个杯子,身边被许多野兽包围。
尺尊供花在石像前。
“我的神是兽王,是有时会从凯拉斯降临到尼波罗门森林的湿婆神。”
“…我一直以为尺尊殿下是佛教徒。”
“是啊,大家都这么想吧。但是我一点都不在意这种事。”
“我在意的是和自己的丈夫信奉不同的神,那死后该这么办。翠兰殿下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吗?”
被尺尊这么一问,翠兰才想到的确有这个问题,同时也觉得跟尺尊有点亲近感。她们同样身为从异国嫁过来的新娘,而且都非常仰慕自己的丈夫,她也一定希望能够对自己丈夫有所帮助。
大概——
“我是第一次考虑这种事,但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我总觉得不管是吐蕃的神,还是尺尊殿下的神,一定会帮忙撮合这一部分的。”
“是要我和那些神商量吗?”
尺尊笑了笑,但当中并没嘲笑的意思。
翠兰点头致意,接着为了不打扰尺尊继续祈祷,静静地离开神堂。
随着窗外射进来的光芒角度变浅,室温也逐渐升高。不知从哪里来的黑色苍蝇飞了进来,发出刺耳的振翅声,苍蝇聚集在桌巾上的食物中,之后又散了开来。
膳食都已经冷掉了,但这和苍蝇无关。它们停在脂肪凝固的肉块上,忙碌地搓着前脚,接着又突然跑到盘子边缘,飞在空中的苍蝇则和同伴们一起画圆。
桑布扎愣愣地望着这个画面。
只有苍蝇飞到他眼前的糕点上时,他才会用手挥开苍蝇。
自从昨天晚上茹央妃倒下后,桑布扎就一直呆在这个举办酒宴的地方。
宴席上享用的菜肴、出席者所用的盘子和汤匙,以及凭肘几、毛皮全都还留在室内。
桑布扎环视整个房间,一次又一次地吐着气。
茹央妃是吃了尺尊做的糕点后倒下的,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他是在不觉得在糕点里下毒的人是尺尊。
但是从厨师们说的话听来,除了尺尊以外没有人碰过这个糕点,又是尺尊亲自将糕点端进室内。
“桑布扎大人,您都没去休息吗?”
“不,我有睡。”
“…睡在这里吗?”
特拉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室内。但桑布扎一笑,他也笑容满面地递出手上的盘子。
“听说你什么都没吃,我带了点简单的膳食过来。您可以在其他房间用膳,这里可以换我来顾……”
“啊…我在这里吃就好了。”
桑布扎改变身体的方向,从特拉手中接过盘子。特拉莞尔微笑,面对桑布扎坐了下来。
“知道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有。但状况实在太明显了,再这样下去,尺尊夫人会被抓起来。”
“尺尊夫人可是松赞·干布王的妃子耶。”
特拉皱眉表示。
桑布扎发出一声叹息,喝了一口特拉端来的犛奶润润干渴的喉咙。
“这对和尼波罗门的邦交可是一件大事,但既然被危及性命的是茹央妃夫人,这件事就不能含混过去,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得请尺尊夫人回尼波罗门吧。”
特拉说完之后,桑布扎表示认同,或许犯人的目的就是要将尺尊赶出吐蕃。
“会不会是反对建造寺庙的人下的毒?”
特拉低声表示。
特拉提到一个很大的重点,让桑布扎相当惊讶。
“表面上反对建造寺庙的只有巴桑大人一个吧。”
桑布扎直接了当地表示后,特拉愣住,发现自己的发言太过冒失,忍不住发出一声苦笑。
“我在说什么傻话,巴桑大人不可能会是凡人,为了阻止寺庙的建筑而杀害茹央妃夫人,这是违反神的意志的行为。”
原来如此,桑布扎低声表示,当他正想要再继续追问的时候,特拉突然在桑布扎面前伸出手,他是想要赶跑接近热汤的苍蝇。
桑布扎往旁边一看,在糕点上飞舞的苍蝇变多了。
“还是将糕点移到其他地方去比较好。”
“说的也是,继续摆在这里也无计可施……”
桑布扎哭丧地说着,接着喝下用到一半的热汤。虽然他丝毫不以废寝忘食为苦,但有东西吃的时候还是要吃时他的信条,也因此养成他这种不太选择地方用膳的个性。
“那我就稍微离开一下,在我回来之前,可以请您待在这里吗?”
“我知道了。但请快点回来,我不太喜欢苍蝇。”
“苍蝇可是有趣的生物,虽然我也不是很喜欢。”
桑布扎给弯起眉梢的特拉一个感谢的微笑,接着便捧着装有糕点的钵盆离开房间。
朱璎在昨晚就得知茹央妃倒下的消息,守在房外的卫兵增多,另外还有齐夫尔和两名武官一整天都护卫在身边。
但却没有人命令他们留在屋内。
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拉塞尔,在用完迟来的早膳后,所想带狗狗们去草原,还有骑尼马翠塔。朱璎透过齐夫尔寻问松赞·干布的意见,最后决定照拉塞尔的希望去做。
“带便当去吧。”
听到朱璎的提议,拉塞尔高兴地点点头,却又马上皱起脸来问道:
“母亲大人不去吗?”
“听说翠兰小姐在尺尊夫人的寝宫。”
“啧,真不好玩。”
拉塞尔弹了一下舌头,装出用脚踢小石子的动作。
朱璎和齐夫尔面面想窥,拉塞尔的态度虽然称得上是小孩子闹别扭的方式,但他们从来没看过拉塞尔这样。
但这并不是什么需要吹毛求疵的事。齐夫尔抱着朱璎,带着拉塞尔,随同两名武官前往马厩。城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如往常。
一接近马厩,耶布立姆视乎是听到了拉塞尔的声音跑了出来。拉萨尔这只又白又大的爱犬愉快地摇晃下垂的耳朵,在拉塞尔脚边跳来跳去,最后趁势朝正殿的方向奔去。
“啊…耶布立姆!!不行!”
拉塞尔大叫跑出去。
朱璎和齐夫尔也跟着追了上去。
所幸耶布立姆看起来还算懂事,在梁柱中间的走廊上停了下来,就算在这一带吵吵闹闹,声音也传不到茹央妃所在的本殿。
乌摩也在不知不觉间来到朱璎他们脚边,但它似乎没有要参与这阵胡闹的意思,它伸出右脚坐在向阳处,享受日光浴,一副悠然自得的态度,但尖尖的耳朵却小心地注意周围的状况。
乌摩的耳朵突然转向走廊的一端。
手持钵盆的桑布扎从屋内走了出来。
乌摩立刻站起身来,尖声咆哮一声。
那震耳欲聋的警告声,似乎在告知朱璎他们想不到的危机。
本来一直在和拉塞尔玩耍的耶布立姆,这回突然冲向桑布扎。
“快站住,耶布立姆!”
在朱璎大叫的同时,耶布立姆已经扑向桑布扎。
被一只庞大的白犬撞上,桑布扎也束手无策地跌了个狗吃屎。虽然他有听到朱璎的声音,但没想到耶布立姆会扑上来。
欣喜雀跃的耶布立姆大概以为桑布扎是一起来玩的。
但桑布扎当然不是来玩的。他怕糕点被苍蝇弄脏,于是想改放到没有窗户的凉爽小房间,并想办法判别毒的种类。
只是他手上拿着的钵盆,却落到铺满石头的走廊上摔破了。盆里的糕点散落四方,一股令人作呕甜味散了开来。
耶布立姆毫不犹豫地把脸钻进糕点里。
“啊…等等!!不行,耶布立姆!”
桑布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起身,抱住正在吃糕点的耶布立姆脖子。但耶布立姆甩甩头,轻轻松松地甩开桑布扎,再度埋首于糕点之中。
“快来人阻止它!”
跌坐在地上的桑布扎,使劲全力大喊,命令其他武官。
但武官们都畏惧耶布立姆提醒过于庞大,都不肯出手相救。
齐夫尔将朱璎放下,当他好不容易将耶布立姆从糕点移开时,糕点已经只剩下一些残渣。
朱璎手放在柱子上支撑住身体,表情相当讶异地表示:
“请问这是谁的膳食呢?”
桑布扎一脸苦恼,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这是昨天晚上茹央妃夫人吃的。”
“咦……!?那不就是……”
毒,朱璎拼命吞下原本要说出口的话。还不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的拉塞尔,来回看着头被压住的耶布立姆和一脸为难的桑布扎。
桑布扎心想是不是要在耶布立姆倒下前,让拉塞尔离开比较好,但耶布立姆却若无其事,愉快地不断舔着齐夫尔压住它脖子的手。
“…看来它好像没事。”
齐夫尔低声表示,接着放开耶布立姆的头。恢复自由之身的耶布立姆雀跃地绕着拉塞尔转了一圈,并用上头有紫色斑纹的舌头舔着拉塞尔的手。
“这是对动物无效的毒吗?”
朱璎压低声音问道。
桑布扎和齐夫尔面面相觑,两人同时耸耸肩。
虽然有些草食野兽吃了对人体有毒的草也不会有事,但狗和人类应该没相差那么多才是。
因此结论只有一个。
那就是糕点之中没有毒。
桑布扎默默地回想昨夜发生的一连串时间。端碗过来的尺尊,结果碗用汤匙将糕点送入口中的是茹央妃——
“是汤匙…!!”
桑布扎喃喃说道,接着立刻转身离去。
桑布扎来到松赞·干布的事务所,恰好噶尔和勒赞都在。
他先说明刚才发生的事,再度取得盘问侍者的许可,接着和勒赞一同走出事务所,这回他走向厨房。
桑布扎一进厨房,厨师长一脸不安地走了过来。
厨房内虽然正在准备膳食,但厨师们之间却充满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息,平常的厨房应该是欢笑声不断的地方才对,但现在所有人都紧张望着自己的手,时而刺探性地看着周围。
“真不喜欢这种气氛。”
勒赞一脸忧郁地说道。
桑布扎吐了一口气后,将视线转回到厨师长身上。
“不好意思,可以分条鱼给我吗?”
“鱼的话刚好有刚处理完的……”
“不,我想要活鱼。之后可能没办法还你,所以请给我没有准备要烹调的鱼。”
厨师长表示遵命,却一脸不解地命令仆人去准备鱼。一名红脸的高个子男仆,将两条手掌大的鱼放入小桶子中,拿到桑布扎面前。
“把这个端去之前举办酒宴的房间。还有帮我招集送餐具到宴席上的侍者。”
桑布扎说完后,便和勒赞及手持水桶的仆人,前往举行酒宴的房间。
一进到室内,便是一片惨淡的模样。
飞来飞去的苍蝇变多,振翅声酝酿出一股莫名的热闹感。看起来快要昏倒的特拉伫立在宴席的一角。
松赞·干布等三名男子站在离特拉稍远的地方。嘴角带着苦笑的松赞·干布、相对的一脸愁眉苦脸地噶尔,以及身穿祭司服、一脸惆怅的巴桑。
他们注意到桑布扎等了走了进来,一起转过头来看他们。
手持桶子的仆人,忐忑不安地观察桑布扎的脸色。桑布扎让他将桶子放在宴席一角后,便命令他退下。
擦身而过的是率领七名女人的进到屋内的厨师长,厨师长让女人们排在墙边,自己则是叩拜在地板上,等待桑布扎接下来的指示。
并排在墙边的女人们,坐立不安互相交换眼神。
或许她们已经从厨师长那里听说,这是为了追究昨晚发生的事才招集他们过来的。至少这和昨晚对全员盘问的情况不同,特地招集负责某工作内容的人来,几乎等于断定了她们当中有人和事件有关。
“尺尊夫人做的糕点里头并没有被下毒,我认为毒是被涂在茹央妃使用的汤匙上。”
桑布扎沉稳地把刚才已对松赞·干布说明过的事重述一遍,接着拿起掉落在桌巾上的汤匙放进水桶里。
因为有异物入侵,水中的鱼动作变得更加活泼,当鱼摇摆着银色的尾巴,反射在天花板上的光线也跟着摇晃。
但是并没有说明异状发生。
水中的鱼还是继续在桶子里游着。
不过桑布扎并没有气馁,茹央妃汤匙上涂的毒,是溶在她吃的糕点上,然后才送进她口中的,若是毒性有强到会让水中的鱼立即死亡的话,茹央妃本人已经送命了才是。
桑布扎稍微沉思了一下,这次捡起尺尊端来时拿到的新汤匙走来走去。
就算是要在茹央妃的汤匙上下毒,也不需要只涂这么一根,只要事先知道尺尊的糕点是要先给茹央妃享用的,直接在所有汤匙上涂毒还比较简单。再怎么说一定会是茹央妃先使用汤匙,只要茹央妃倒下,就不会有人再继续用餐了。
桑布扎又拿起放置在他人面前的汤匙放进水中,经过一段寂静后,水中的鱼突然开始弹起。
鱼看起来很痛苦的将身体打在水面上,在水桶中激烈地扭着身体,嘴巴像是在求救般地一张一合,最后终于静止不动,水面上飘着银白色的鱼身。
“昨天晚上在尺尊夫人端糕点过来后,是谁在茹央妃夫人面前摆上新汤匙的?”
噶尔严厉地追问。
女人们面面相觑,缩着身子望着彼此的摸样,不久后有个看似二十岁上下、个子娇小、身体丰腴的女人脚步蹒跚地上前。
女人的表情惊慌失色,连嘴唇都在发抖,拼命地开口说:
“放汤匙的是我,但是我没有在上面涂毒!是真的!我只是将准备好的汤匙送上来,按照顺序排列而已!请明察秋毫!”
噶尔不理会女人的呐喊,望着厨师长。
“宴席上使用的汤匙食怎么管理的?”
“从前几天就摆放在厨房隔壁的台子上。平常用膳食的餐具,都会在当下才准备,但按照惯例,宴会时的餐具,都是前几天就准备好了。”
“也就是说,谁都碰得到啰?”
噶尔的推测让女人们悉悉索索了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并没有办法特别指出犯人是谁。这件事虽然将那名被点名出来的女人从绝境中救出,却也表示排在墙边的女人们,会继续被怀疑。
“这下该怎么办呢?”
特拉战战兢兢地问道。
噶尔咬着下唇,沉默了一段时间,接着命令厨师长和负责餐饮的女人们离开房间,到其他房间去等待。

女人们和厨师长离开房间后,室内充满雪白的空气。
“总之,这下子尺尊夫人的嫌疑算是洗清了。”
松赞·干布调停般地说道,但巴桑却用凶狠的语气提出不同意见。
“还没有洗清,只是嫌疑犯变多了而已。”
“是这么说没错……”
这是特拉突然表示想要发言,征求大家的同意。松赞·干布用下指了指他,让特拉先发表意见。特拉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听说先前苏孜大人反叛一事,翠兰殿下的御用占卜有做出预言,我们祭司占卜的是神的指示,如果是那位占卜师的话,或许可以算出更通俗的内容…也就是,说不定可以借此找出对茹央妃下毒的人物是谁。”
“你的意思是要让朱璎占卜吗?”
松赞·干布好奇地望着桑布扎。
桑布扎清咳一声,否决掉特拉这个不合逻辑的提议。
“真不好意思,毕竟现在什么都还不知道,在这种茫然地状态下,朱璎小姐是没办法占卜的。朱璎小姐要找出答案,必须要有一些确切的事情发生起源。”
“事情发生起源是指什么?”
特拉一脸不解。
桑布扎难得会有这么不耐烦的感觉,要是特拉再继续说下去,松赞·干布搞不好会命令朱璎占卜,但就现状看来是不可能知道任何事情的。桑布扎担心若是硬推给朱璎这个难题,到时候她反而要接受处罚。
“就是要先知道‘谁’、‘为了什么’要下毒。如此一来朱璎小姐才能像解线头一样,解读出事情的现象。”
“‘谁’、‘为了什么’…?若是知道这些的话,就不用占卜了。”
巴桑诧异地说道。
这两个祭司都不了解朱璎占卜的本质,这让桑布扎更感焦虑,但他又觉得只要朱璎不要被盯上就好了,于是继续维持沉稳的表情,接纳其他人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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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侍女自尽

翠兰和尺尊两人在房间休息,直到有侍女拿灯过来,她们才知道桑布扎等人来访。
翠兰和尺尊急忙赶到桑布扎一行人等候的会客室。
一进会客室,便看到拉塞尔一脸不悦地伸出双脚坐在毛皮上,朱璎坐在拉塞尔面前,齐夫尔和桑布扎则站在两人身后。
“欢迎两位大驾光临。”
尺尊在门口停下脚步,僵硬地出声欢迎,她的脸从旁边看起来充满紧张感。
翠兰发现尺尊很怕自己被抓起来,但是看到桑布扎恭敬地行礼,并为自己突然来访的无礼道歉,尺尊紧闭的嘴角也稍稍松缓下来。
“我是来告知茹央妃夫人暗杀未遂一事的消息的。”
“那请将拉塞尔殿下带到其他房间去吧。”
听到尺尊一劈头就这么说,拉塞尔不禁低下头嘟起嘴来,但眼尖的桑布扎笑着请尺尊不用担心。
“接下来要禀告的并非拉塞尔殿下不能听的内容。首先向您报告茹央妃夫人已经恢复意识了,刚才已经可以喝下两口热水。”
“…是吗?”
尺尊面无表情地回应,同时间又松了一口气,翠兰用眼角瞄到她原本紧握在膝上的拳头松开了。
“接着关于毒杀未遂一事,由于拉塞尔殿下的爱犬耶布立姆的暴行…抱歉,是英勇的行为,让我们知道了尺尊夫人做的糕点里头并没有掺杂任何东西。”
“但我的嫌疑还是没有洗清吧?”
尺尊嘴角微微上扬地反驳。
“现在厘清的只有我做的糕点里面没有毒这件事而已,正常人一定会怀疑我用其他方法下毒的,只要不逮捕到真正的犯人,我的嫌疑永远不会洗清。”
“您说的没错。”
桑布扎苦笑道。
“曾经怀疑过尺尊夫人的人,或许会认为这是尺尊夫人为了保身所设下的双重诡计。”
“松赞·干布王的看法是什么?”
“打完还没有做出任何结论。若犯人是想要陷害尺尊夫人,那就有可能是反对吐蕃与尼波罗门邦交的人,若单纯只是想要茹央妃夫人的命,那就是国内的问题…也有可能和藏地的内乱有关。
桑布扎这句话让翠兰感到动摇,她想起还在藏地的利吉姆。
尺尊从旁边紧紧握住翠兰的手。
那只手温软有力,这突如其来的打气,让翠兰心中闪过一丝诧异和安心的感觉。
“调查应该是有在进行吧?”
尺尊强势地问道。
“现在既然还不晓得对方的目的,那也得小心注意妃勒托曼殿下才行。拉塞尔也是,要派更多人护卫在身边,请派松赞·干布王的得力爱将。”
尺尊接二连三的命令,桑布扎都一一回应。
“我们就是为此带拉塞尔殿下来这里的。虽然翠兰殿下受命要继续住在这个寝宫,但毕竟不忍心让拉塞尔殿下与好不容易回来的母亲大人分离,大家聚集在一起也比较好护卫,所以想请问可以让拉塞尔殿下留在这个寝宫吗?”
“…哎呀。嗯…我是无所谓。”
尺尊望着拉塞尔,态度突然软了下来,拉塞尔则是闷闷不乐地低着头。虽然他想和翠兰在一起,但若要住在尺尊的寝宫他又是百般不愿意。
桑布扎看出尺尊一脸为难,轻笑出声,眼尖的尺尊注意到这一点,立刻扬起眉毛大声说:
“快点找到犯人。”
“是,小的会竭尽全力……啊,话说回来,特拉大人说犯人有可能是反对建造寺院的人,这么一来,巴桑大人就成为最可以的嫌疑犯……”
“开什么玩笑。”
尺尊大声吐出这句话,打断桑布扎的话。
“那个莽撞的祭司,才不会这种对茹央妃殿下下毒,再嫁祸于我这种拐弯抹角的行为。若是他真的认为我很碍事,就会亲自拿剑闯进我的寝宫来了。”
桑布扎一本正经地表示同意。
翠兰发现尺尊和巴桑虽然表面上是敌对的,但其实却意外地互相理解,对此她有点感到惊讶。
桑布扎一离开,室内便充满紧张的气息,因为尺尊和拉塞尔的对立越来越表面化。当然尺尊本身不打算和拉塞尔对立,拉塞尔也不想和尺尊战斗,只是两人之间确实有难以抹灭的紧张感。
这时尺尊突然开口了。
“拉塞尔殿下,您要不要和我比赛。”
“…比赛?”
拉塞尔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尺尊却一脸正经地点点头。
“尼波罗门有一种在棋盘上竞赛的战斗,若是拉塞尔殿下漂亮获得胜利,我就由衷为日前的无礼向您道歉。”
“…那才不是无礼。”
“我指的不是洗手的事,而是指摘您吸允手指一事。”
尺尊的话让拉塞尔满脸通红。
翠兰不明白为何尺尊现在还要旧事重提,朱璎和齐夫尔则是面带微笑地守着两人的一来一往。
“您觉得如何呢?拉塞尔殿下?”
拉塞尔被迫做决定,他用求救的眼神望着翠兰。
“你就接受吧,尺尊殿下说是在棋盘上战斗,也就是说是一种游戏。”
“感觉挺有趣的呢!”
朱璎微笑地补充道。这句话像是推了拉塞尔一把,拉塞尔心不甘情不愿地转向尺尊。
“那要怎么玩?”
“我马上去准备棋子和棋盘。”
尺尊兴高采烈地回答,命令侍女们去准备游戏。
侍女立刻搬来一个大游戏盘,旁边摆放了几十颗棋子,尺尊在其中一方就位,简单说明棋子的移动方式。
这种棋盘游戏叫做恰图兰卡。
由四名玩家各就棋盘的一方,由移动大象、骑士、战车、步兵四种棋子来扩张自己的领土。
每个棋子的移动方式都有复杂的规定,但只要直接在游戏中一面移动棋子,一面说明,拉塞尔马上就能记住规则,自由自在地移动棋子。
尺尊和侍女们都大方地称赞拉塞尔的聪慧。
但翠兰等人并不感到惊讶。
因为拉塞尔在智慧方面,原本就具备过人的能力。
不管是语学、算术,只要有人教过的东西,他马上就会记起来,更不用说是在愉快地游戏中,更是能够毫无保留地发挥他这份能力。
拉塞尔一一破解侍女们的阵仗,直逼尺尊领地,但尺尊却使出各种手段将拉塞尔的棋子赶回去,经过数次激烈地来回攻防战,尺尊获得了最后的胜利。虽然尺尊如此彻底抵抗战的样子稍微不成熟,但认真比赛反而让拉塞尔觉得很尽兴,逐渐挥去害怕尺尊的感觉。
也因此晚膳中准备的尼波罗门料理,拉塞尔也吃了不少。加了许多香料的菜肴比吐蕃料理味道还要重,但也因此完全去除了肉食的腥味而显得更加美味。

隔天、还有第三天,拉塞尔都在和尺尊下棋。
虽然他们都没办法出门,但这两天从早到晚都埋头比赛,让尺尊的侍女们都相当傻眼。
但就在第三天下午,铁帕和特拉前来说明祖灵祭的流程时,不小心绊到对战到一半的棋盘,上面的棋子全部都倒了。
这场对战是拉塞尔第一次占优势,而且已经快到比赛终盘了。被棋盘绊倒的拉塞尔趴在地上转头望着散落一地的棋子,他泪眼汪汪沮丧地歪着嘴唇,发出充满悲伤的哭声。
但是铁帕却将拉塞尔抱起来,并向他保证不用担心,接着向尺尊行过礼后,毫不迟疑地将倒下的棋子重新摆起来。
虽然无从去人铁帕重新摆放的棋子是否和原本的位置一模一样,但其正确度完全不会妨碍到刚才那场大战的局势。
拉塞尔和尺尊再度对决,这场对战拉塞尔首次获得胜利。

一进到室内,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噶尔借由灯火环视室内。
木制台子上的木简没有动过的迹象,床旁边的装衣箱也还是锁着的,床上的寝具也都和早上噶尔离开房间时摆放的位置一样。
为了做确认,噶尔掀起挂在窗上的皮革望着窗外,感受黑暗中的花香。大概是白天的余韵弥漫在空气中,室内香味甚浓。
噶尔厌烦了香味后,放下皮革。
接着迅速换上睡衣,手上握着剑在床上坐了下来。
当他脱下宰相的衣装后,身体的紧张感稍微放松了一些,但同时也让他想起茹央妃毒杀未遂事件,内心冒出一股轻微的焦虑。
到底是谁做出这种对大王的妃子下毒的愚蠢行为?
那个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性命收到威胁的茹央妃,但将紫檀之箱放在厨房,很明显是想将嫌疑指向尺尊,光从这一点来看的话,就很可能是如特拉所言,是反对建造寺庙的人做的。但这么一来,最可以的就是巴桑。
但噶尔所知道的巴桑,就像桑布扎笑着向他报告的尺尊的话一样,是个不会用这种拐弯抹角方式去陷害他人的人。
然而这一点尺尊也是相同的。
她的直来直往个性和巴桑很像。虽然他们绝对不愚蠢,但那种急性子反而会为周围招来混乱。
利吉姆年幼时,尺尊就屡次邀他入宫,因为她想将松赞·干布的儿子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于是对他来说了许多忠告和教训,但人们却怀疑这对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王太子和王妃有男女之间的关系。
尼波罗门的王太子那陵提婆逃亡到吐蕃来时也是这样,她只是想要去抚慰自己国家的王太子,却因为过度热心地前往他的寝宫,而遭受一些尖酸刻薄之人的抨击。
噶尔叹了口气,将放在一旁的剑摆在膝上。
目前的状况是最可以的人根本不值得怀疑,而现在他根本想不出任何新的嫌疑犯,让噶尔感到更加无力。
噶尔抚摸着剑鞘上的雕饰,脑海里浮现城中的所有主人。
那些人的脸突然变得遥远,让噶尔的意识差点陷入睡眠状态。
噶尔一惊,急忙伸直背脊。
他原本已经要躺下休息了,没想到却在坐着的状态就有睡意,但他现在身体并没有很疲倦,因此觉得很匪夷所思。
只是不知道是怎样的,他的意识却很神奇地快要被吸进睡眠的深渊。
噶尔整个人仰躺在床上。
虽然他心想不能睡着,但手脚的关节已经使不出力。
剑从噶尔膝盖上掉落。
他现在已经连捡起剑来的力气都是不出来了。

自己大概有睡了一会儿吧。
但是当翠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的同时,身体却已毫无睡意。
她会这么迅速地清醒,是因为有股杀意透过了黑暗传送过来的关系。
在翠兰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她就注意到了。
因为是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的,翠兰隐约可以看清整个室内。她只转动眼球环视整个房间,却看到门口垂下的布帘微微地开着。
有人正在从那里屏息凝神地观察室内的状况,从那空隙中杀气逐渐逼近。
翠兰感觉到毫不保留的恶意,不自觉皱起眉来。
翠兰本来怀疑对方或许是故意放大杀气,想要混乱护卫的意识,但看来对方并没有想得那么周到。那人一看到室内一片宁静,便直接掀起布帘潜入室内。
房间的空气开始动摇,还飘散着一股甜甜的香味。
在那一瞬间,翠兰认为会不会是松赞·干布来访。
这几天翠兰一行人过着被隔离的日子,因为茹央妃下毒事件丝毫没有任何进展。
但翠兰马上舍弃自己的胡思乱想。
翠兰看到一个较小的身影压低脚步声,手上戴着一把像是剑的东西。
翠兰只看得到这部分。
这时翠兰立刻起身,人影靠近床铺之前,扣住对方拿剑的手,转到背后,压倒在地板上。
——女人…!?
翠兰很讶异这个贼人手的触感竟会如此柔软,但却丝毫不敢大意。
“来人啊!!快拿灯过来!”
翠兰考虑到还在睡眠中的拉塞尔和尺尊,本来有点犹豫,但还是决定大喊出声。
尺尊听到翠兰怒吼的声音,立刻惊醒。
她抱住慢慢起身的拉塞尔,像是要保护他一样,接着掀开窗上的皮革,呼叫守在庭院的卫兵。
不一会儿就有数名卫兵和手持灯火的侍女进来房间。
在灯火的照射下,发现贼人是名二十五岁左右的吐蕃侍女。

蒂卡儿站在黑暗之中。
她往上盘的头发上装饰着金色的齿梳,身穿金线缝纫而成的白色婚礼服,眼神有如秋天的天空般明亮地望着噶尔。
噶尔虽然知道这是在做梦。
但他不晓得从梦中醒来的方法。
第二默默地凝视着噶尔,仿佛就像她被利吉姆迎娶为妃之前,还是个年幼少女时一样——
她是噶尔以前曾被服侍过的岩波王家的后裔。
岩波的王是个毫无大王资质又残虐的人,在好几个氏族众叛亲离之下,最后被松赞·干布的父王征服。
岩波王家被以小王的身份继续存续下去,并开始过着像个地方领主般的朴素生活,也开始被周边各国领主特别看待。
噶尔一族在战争中袒护土蕃王,他们看清过去的君主而转为攻击。
但是当岩波王的人头落下、白旗扬起、胜负分明的同时,所有战争就都落幕了。
岩波王驾崩后,王室的管理全都托付给噶尔一族了,同为根据战争常礼,能够担起“家业”的男丁全被杀死,被允许继续存在的王室,却没有能够守护家财的人了。
这个关系延续了数十年,尽管噶尔一族已经和土蕃的中枢息息相关,岩波王一族还是有噶尔一族来侍奉。
蒂卡儿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
噶尔就算在自己的领地吉曲,也不曾忘记对岩波王室的礼节。
因此蒂卡儿非常仰慕噶尔,她总是跟在比她大十岁的噶尔身后,想要一直和他在一起。
但尽管他们走在一起,蒂卡儿也不会多说话,她从不表现出想要知道些什么的表情,就算她总是跟在噶尔身后,并摆脱亲人让她来到雅隆,她也只是一直默默望着噶尔而已。
但噶尔并不认为她是个非常拘谨的人,因为她靠着不断凝视噶尔这一点,成功地让周围的人误解自己的存在。
噶尔在心知独明之下,以不伤害两人建立起来的主从关系的程度下,和蒂卡儿在一起,接着迎娶对今后同盟有利的吐谷浑重臣之女为妻。
在那之后,松赞·干布便命令利吉姆和蒂卡儿成亲。
蒂卡儿的父亲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利吉姆虽然面有难色,最后还是表示同意。
蒂卡儿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默默地迎接婚礼当天,然后从那天开始无视利吉姆。
蒂卡儿的这种态度让噶尔感到很失望。
噶尔或许是期望籍由岩波王室和土蕃王室的结合,能够多少加强自己在政治上的立场,或是只要蒂卡儿能够好好控制利吉姆,从旁协助噶尔的行动。
但实际上利吉姆并没有对蒂卡儿抱持负面的情感,而且他对蒂卡儿说话的态度比噶尔还要亲密,因为只要有噶尔在的地方,利吉姆大多都会在。
利吉姆对这场婚姻感到面有难色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一直相信蒂卡儿是噶尔的恋人。若是蒂卡儿能够对他稍微温柔点,利吉姆一定也会爱着他,成为一名体贴的丈夫吧。
但蒂卡儿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默默地注视则噶尔,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想做的事——
和那个时候一样,噶尔往着伫立在梦中的蒂卡儿想着。
婚礼后过一段时间,蒂卡儿便透过侍女,召唤噶尔来到她的个人房间。
当噶尔想要规劝她说这不是王太子妃该有的行为时。
蒂卡儿突然抓住自己的衣领,撕裂自己的衣服。

噶尔心想,得快点从梦中醒来才行。
但他的眼睛就是睁不开,眼皮的肌肉动都不动。
噶尔听到桑布扎在叫他,有双冰冷的手碰触他的额头。
“请快点起来,噶尔大人。”
没有花太久的时间,噶尔就发现桑布扎的呼叫声是现实中的声音。
只是他的嘴巴动不了,眼睛也还是无法睁开,他的头非常疼痛,全身像泥土一样沉重。
尽管如此,噶尔还是想办法起身,逼自己睁开眼睛。
灯油盘上的火焰相当刺眼。
光芒当中,噶尔看见桑布扎的脸,他就坐在噶尔床铺的脚边。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对,我连他坐在我床上都没发现,我到底睡得多熟?噶尔想着想着,发现特拉站在门口。
发生什么事了?噶尔开口问道,桑布扎拿出一把剑放在噶尔的眼前。
“这是噶尔大人的剑吗?”
“恩…是啊。”
噶尔慢吞吞地回答。
他现在连发出声音都觉得麻烦,噶尔将双手放在脸上,想要支撑自己头的重量。
“这是我的剑,怎么了吗?”
“刚才有贼人闯进尺尊夫人的寝宫,那个贼人手上拿着这个。”
“……怎么可能?”
噶尔本来想要发出一声闷笑,喉咙却因为呼吸的流动而感到疼痛,一股不舒服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开来。
“我不会把剑交给任何人,这一点桑布扎大人应该也很清楚吧。对土蕃男人而言,剑和马就像自己的性命一样重要。”
“但是贼人的确握着噶尔大人的剑。”
桑布扎用安慰的口吻重述一遍,那沉静的声音,反而让噶尔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噶尔努力伸直不稳的背脊,打算走下来,但桑布扎坐在床上,他的摇挡住噶尔的脚,让他无法将脚放下来,他连屈膝闪过桑布扎都办不到。
噶尔不耐烦地发出呻吟声。
此时桑布扎压住噶尔的肩膀。
“请问您打算去哪里?”
“我要去见见那个贼人。”
“不行,盘问贼人的工作由我们来。”
“…那个贼人是何许人也?是怎么进城的……”
“对方脂油一个人,贼人是在城内的侍女。出身于岩波,名字叫燕璃。”
“…燕璃…?”
噶尔蹙眉深思,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这虽然不是什么罕见的名字,但既然是出身于岩波的话,那一定是他认识的人。
桑布扎快速告诉正在沉思的噶尔。
“非常抱歉,我们必须将噶尔大人监禁起来,因为知道那名侍女拿着噶尔大人的剑的不只尺尊夫人寝宫的人,数名卫兵和侍女也都知道了。”
“这是理当的处置。”
噶尔丢下这句话。
侍女被抓起来后,翠兰一行人全都集中在同一个房间等待天亮,齐夫尔和另外两名护卫也手持剑同席。
现场虽然一片凝重,拉塞尔还是又再度睡了下去。
翠兰望着拉塞尔的睡脸,思考着自己抓住的侍女。
她当时直接走向尺尊的床铺。
但她被抓住之后,却几乎都没看尺尊一眼,若是她恨尺尊恨到想要她的命,就算被抓了,应该还是会怒视着她才对。虽然她有口出恶言,却完全没有看着尺尊。
卫兵拿灯照在她脸上时,甚至还有一种满足的感觉。
若是她不是对尺尊本人有恨意的话,为什么想要杀她呢?不对,话说回来,她一开始就有打算要杀她吗?
——真搞不懂。
翠兰在心底祈祷噶尔或桑布扎可以带点新消息回来。
只知道侍女行凶和毒杀茹央妃有关系而已也行,若是有关的话,尺尊毒杀茹央妃的嫌疑,这回应该就可以完全洗清了。
大伙儿引颈期盼的报告,是在太阳都高升了之后才来的。
翠兰和尺尊尽速赶往桑布扎和特拉等待的会客间。
两人站在墙边等候翠兰一行人的到来。
气温开始逐渐上升,庭院吹来舒适的风。但翠兰和尺尊都将意识集中在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
“知道什么了吗?”
翠兰一走进便开口问,桑布扎点点头。
“贼人的名字叫做燕璃,出身于岩波,她说是噶尔大人将剑交给她,命令她去杀害尺尊夫人的。”
“…骗人的吧?”
翠兰眉头深锁,桑布扎点点头。
“当然是骗人的。但这是比坚持说什么都不知道还要聪明好几倍的方法。弱是她不肯说…还可以使用一些相对应的道具,但尽管她是说谎,她都已经算‘招’了。若是为了推翻这个说法,而对她进行拷问的话,会有人质疑我们是为了逼她说出对我们有利的谎言。”
“谁会做出这种事?”
翠兰感到不解,桑布扎理所当然地表示:
“有些家臣想要削减王室的权威,也有人想要废除噶尔大人,让自己就职高位,并且到现在都还有人反对与大唐的邦交,对这些人而言,现在的状况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有人会为此而陷害噶尔大人…?”
“不,我认为是没有。最近才刚平定苏牧大人的反叛,现在又正值祖灵祭快要到的时期,至少觑觎噶尔大人地位的人,不会在这种时候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
“这和茹央妃殿下的毒杀未遂有关系吗?”
“关于这一点还无法断定。”
“我还有一个疑问。”
翠兰一脸认真地伸出左手食指。
“土蕃的武人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也不会让剑远离自己手边,更何况噶尔大人不是那种会熟睡到有人潜入都没发现的人。那个侍女…燕璃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偷走噶尔的剑的?”
“啊啊,这个很简单,用安眠药。”
桑布扎非常直接地说道。
“恐怕是将安眠药弄成烟状,让噶尔大人在不知不觉间吸入吧。我们进入噶尔大人房间时,油灯盘上是空的,以噶尔大人一丝不苟的个性,我想绝对不会点着灯就睡着的。若是他正在做事做到一半灯油没了,他应该也会叫侍女过来补足。既然都不是的话,那就是他在非本意的情况下睡着了。”
“变成烟吸进的安眠药?”
尺尊蹙眉表示。
“看来你们的来访,并不是只为了报告这些事。薰香制成的安眠药在我的母国常常被拿来使用,我自己也有,你们是来确认这一点的吧?”

与翠兰接受桑布扎一行人来访的同一时间。
巴桑回宅邸时,从铁帕那听说尺尊遭到贼人袭击,被翠兰所救一事,他那活泼聪明的侄子还说贼人表示想见巴桑。
“听说那个女的是岩波出身的。”
铁帕一边准备巴桑的祭司服,一边说道。
“什么,贼人是女的!?”
“是啊,她刚刚还说是受到噶尔大人的命令才行动的,但她应该是想见见同乡的巴桑大人,说出事情真相吧。”
巴桑闷哼了一声。
虽然他的确是在岩波出生的,但在成人之前就为了做祭司的修行,离开家乡,若是对方想要拜托他联络她家人,巴桑恐怕也帮不上忙。
而且若那个女的真的想要尺尊的性命,不管怎么样都绝对免不了死刑,就算信口胡说被噶尔命令的也是一样。
“你和那个女的直接见到面了吗?”
“没有,我是端水去牢房时,听到那里的狱卒说的。”
铁帕流利的回答,让巴桑眉头一蹙。
“为什么是你要端水去牢房?”
“是侍卫长拜托我的。”
铁帕果然还是流利地回答。
巴桑闷哼一声,开始思考自己的态度所导致的弊病。
铁帕虽然是见习生,但应该还是要受人尊敬的立场才是。当然他必须照顾身为老师的巴桑和特拉的生活起居,但是像端水去牢房这类工作,是和祭司见习生毫不相关的杂事。巴桑在城里时,没有人叫铁帕去做那些事。
“特拉都没说什么吗?”
“呃…您是指什么?”
铁帕似乎不太了解巴桑生气的原因,停下手来一脸疑惑的样子,那个表情让巴桑想起自己的弟弟。铁帕过世的父亲,和顽固、凡事不懂得变通的哥哥不同,是个对谁都很亲切温厚的老实人。
让铁帕学习当祭司或许是个错误的选择。祭司需要有不输给孤独、不断向学的勤奋心,但铁帕似乎比较适合和人群接触的职业。
但是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铁帕的未来去向,要等釐清建造寺廊的正确与否,及茹央妃毒杀未遂开始的一连串事件完全解决了之后再说。
“松赞·干布王知道那个女人的要求了吗?”
“我想应该知道了。”
铁帕吐了吐舌头,说声抱歉。
“我听完狱卒的话就直接回来了。”
“是吗?总之,我们先进城去吧。”
巴桑换上铁帕帮他准备的衣服,并将要在前往城内的途中,送去给特拉家的麦子装成袋放到驴子上。这样就可以将整头驴子寄放给特拉家的小孩,然后孩子们在前往田地或山上的途中,再将驴子送回巴桑宅邸的马厩里就行了。
“安眠药就在这个里面。”
尺尊回到自己的寝室拿出一个箱子,并把整个箱子交给桑布扎。
“那我就打开来看了。”
桑布扎打开小箱子一看,里面放了好几个同样大小的布袋,尺尊解开其中一个袋子,给大家看里面的白色粉末。
“虽然一包不代表一次的分量…但是布袋的数量有少。”
“这个药尺尊夫人有在使用吗?”
“…湿婆神的信徒,都会使用这个药和湿婆神会面,但我并没有使用,因为尽管是在梦中,我还是害怕见到神。”
尺尊最后的话消失在喉头,但她马上想到什么般地抬起头来。
“但是对非湿婆神信徒的人而言,这就只是普通的安眠药而已。今年春天,我有给茹央妃殿下一包。”
“给茹央妃夫人…!?”
“是的,她说她因为腰痛睡不着觉,这个药也有缓和疼痛的效果,身体不舒服加上谁不着觉一定很痛苦吧。”
但尺尊寂寞地笑了笑。
“只是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有使用。”
“若是茹央妃夫人没有使用的话,她寝宫中应该也会有。其实那个燕璃是茹央妃夫人寝宫里的侍女,很久以前曾侍奉过蒂卡儿殿下……”
“蒂卡儿殿下…是指利吉姆殿下的前妻?”
尺尊低声说道,并侧眼往着翠兰,特拉也有所顾忌地看着她。
翠兰不明白他们的视线是什么意思。
只是希望这次的事件和蒂卡儿的存在没有关系。
“总之我们先去茹央妃夫人的寝宫询问安眠药的事吧。”
特拉提出这个意见后,桑布扎也表示同意。
他们表示会尽快再度来访,便离开了寝宫。但是翠兰等人听到安眠药的消息时,已经是太阳完全西沉的事了。

巴桑来到城内,向勒赞提出想要和贼人见面谈谈的请求。
许可马上就下来了,桑布扎被叫来跟随在一旁。
和桑布扎一同来到地下牢房的巴桑,看到贼人的脸后大吃一惊,眼前这个坐在潮湿的石牢地板上,泪流满面的是个虽然没有交谈过,但却很眼熟的女子。
她是服侍茹央妃寝宫的侍女。
“你终于来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
巴桑谨慎地回应。
“可以的话,我想和巴桑大人单独谈谈。”
女人看着桑布扎的脸色说道。
“就算你单独和巴桑大人谈,这些内容也会报告给松赞·干布王众人听,若是想要正确传达你想说的,多一点人听不是比较好吗?”
“不,我没有办法在众多人面前讲。”
女人的声音很细,但却很坚持地说着。
“我知道我一定逃不了斩首之罪,所以我只是想请同样出身与岩波的巴桑大人听我说说话而已。”
“怎么办?”
桑布扎这回是询问巴桑的意思。
巴桑虽然想叫桑布扎不要离开,因为对方是有见过面的女子,反而让他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卷入什么奇怪的事件。
但是看到女人被囚禁在这个阴暗发霉的牢房中,被内心的同情心给刺激到了。
坚持要同乡人聆听的这句话,也触动了巴桑的心弦,在这个广大的国家中,和自己一样知道祖国的风景、水的味道的人是特别的。
而且谈话内容很有可能会提及茹央妃的毒杀未遂事件,若是能够掌握到一丝事情的真相,搞不好能够一口气将事情解决。
巴桑想要抓住对茹央妃下毒的犯人,他认为做出这种非人道行为的人,应该要受到相对应的惩罚。
“我一个人来听她说吧。”
巴桑有力地回答,桑布扎露出不安的表情。
但是他却没有反驳。
他大概也知道这是巴桑深思熟虑后的回答吧。
“那么我在牢外等候,若是感到有危险请大声叫我。”
巴桑点点头后,桑布扎走到外面的房间,隔壁房有供狱卒使用的床铺和床单。
等桑布扎离开后,巴桑面对女人,女人走向前,两手抓住自己和巴桑之间的铁制栅栏。
“噶尔大人被关起来了吗?”
女人一开口就压低声音问道。
巴桑本来以为她一定是要对他说出真相的,所以有点惊讶地回答。
“我听说是被关起来了……”
“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不知道,不是为了问这个才叫我来的吗?”
巴桑声音中带着愤怒,女人突然抬头往上看。
在那阴暗的眼里,散发出有如野兽般的光芒。
“我虽然犯了罪,但是受到噶尔大人的命令,所以噶尔大人应该也受到相对的惩罚。”
“你说你受到噶尔大人的命令?那么只要在行动之前,去向松赞·干布往报告不就好了。既然你手上握有噶尔大人的剑,那么就算不特地潜入尺尊夫人的寝宫,他们应该也会听你说。”
女人讥讽地笑了出来。
“只要噶尔大人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完蛋了。松赞·干布王不会因为一名侍女的片面之词就将宰相阁下抓起来吧。站在上位的人总是这样,完全不肯听位居下位者的话,总是若无其事地对我们做出残酷的事。”
“…你对噶尔大人有恨意吗?”
巴桑刺探性地问道。
女人随即发出干笑声。
“您说的没错。我以前侍奉利吉姆殿下的夫人蒂卡儿殿下,大家都知道噶尔大人是蒂卡儿殿下的监护人,蒂卡儿殿下也非常爱慕噶尔大人,然而噶尔大人竟然想利用这一点,企图将自己的血脉注入王室之中,他不知廉耻地对蒂卡儿殿下做出无礼的行为。”
“…你说什么…”
巴桑硬挤出这句话。
虽然他并没有相信这个女人的话,但这可不是个能够一笑置之的严重发言。
看到巴桑惊讶的样子,女人更加精神抖擞,口若悬河地说下去。
“我是诚心诚意的在侍奉蒂卡儿殿下,但噶尔大人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将我调到茹央妃夫人的寝宫。”
“那你为什么那时侯不提出反对意见?”
“我哪说得出口!?”
女人大叫出声。
“要是事迹败露,连蒂卡儿殿下都会被问罪,噶尔大人也为了堵住我的嘴,说若是自己的罪行被揭发,他就要主张蒂卡儿殿下也同意这件事,我实在没办法再伤害蒂卡儿殿下了,先不管会不会被问罪,若是她怀孕了,不晓得会被怎么处置……”
女人最后的话消失在喉咙里,原本屏气聆听的巴桑也叹了口气。
就算他没听到最后,也猜得到女人想讲什么。因为当时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蒂卡儿已经确定怀孕了,她想说出事实真相的机会也就永远地流失了。
“那么你这次为什么会听从他的命令……”
“我是为了拉塞尔殿下。”
巴桑静静地提问,女人也一面落泪,一面冷静地回答。
“拉塞尔殿下是蒂卡儿殿下的遗子,噶尔大人威胁我说拉塞尔殿下的立场很危险,如此一来,我也只能乖乖照他的话做。只是……”
女人用气音继续说道。
“现在被关在这里,我突然想到,就算被知道我是受到噶尔大人的命令去袭击尺尊夫人的,拉塞尔殿下的地位也不会有任何动摇。噶尔大人毕竟自己也有率领一个族群,为了那些人,他不可能会说出自己对蒂卡儿殿下所做出的无礼举动,他说要把一切说出来,或许只是为了威胁我而已吧。”
“但是刚才那些话……”
“请您不要告诉任何人。”
女人含泪笑着。
“只要真相不被揭发,噶尔大人迟早会被释放,而我会被处刑,这样就够了,我的这条命就献给拉塞尔殿下,这么一来,当我在‘永远不死之国’见到蒂卡儿殿下时,她也会原谅我当初无法守护她的无力吧。我现在已经不畏惧死亡,也不盼望真相能够被揭发出来……我只想对噶尔大人报最后的一箭之仇而已。”
女人说完后,便在微笑中闭上嘴巴。
巴桑听到这段自白,突然没办法让身体保持平衡。
就算是假设,他也说不出噶尔是王太子父亲这种话,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该不该将这些内容对松赞·干布据实以告。
但是他又不得不说。巴桑虽然认为噶尔不是这么愚蠢的人,但这已经不是他可以自行解决的事了。
加上若是女人真的是受噶尔威胁,那就不能让他受到不当的刑罚,自己没犯罪而被制裁是件不幸的事,很多人因为被嫁祸而遭逮捕,结果失去洗清自己冤屈的手段。
“抱歉,刚才这段话我得向松赞·干布王禀告,你大概也得在大王面前再重述一次这些内容吧。”
女人茫然地望着沉稳道歉的巴桑,她并没有急着想要阻止巴桑的样子,可能是在怀疑巴桑真的会说吗,也或者只是知道制止也没用,已经放弃了?
“你可不能自尽喔。”
巴桑强势地说道。
“因为若是噶尔大人真的有犯罪的话,那该接受处罚的就是他,而不是你。”
女人看起来像是点头了,于是巴桑也跟着点头,然后急忙到在隔壁等待的桑布扎身边。
原本狱卒应该也要在的房间,现在只有桑布扎一人站在里头,他似乎从巴桑脸上看出他有重要的事要和他商量,于是大声呼叫到楼上去的狱卒们回来。
年轻的狱卒们立刻下来,桑布扎拍拍他们的肩后,命令他们好好看守,接着便离开了牢房。巴桑也跟在有如原木般的桑布扎身后。
但是——
当他们走上地牢连接地面的阶梯,在走廊上走了一小段路后,突然听到地下传来狱卒的悲鸣声。
巴桑和桑布扎对看了一眼,接着争先恐后地再度赶往地牢。
或许是已经回到明亮的地面,让他们觉得地牢变得特别阴暗,只见狱卒们愣愣地站在这个充满压迫感的黑暗之中。他们的脚边隔着铁制的栅栏,散落着有光泽的线。
不,那并不是线。
而是女人的头发。
巴桑一注意到这一点,立刻扑到栅栏上,刚才和他说话的女人倒在地上,黑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她的侧脸,她躺在一片鲜血中,那个身影看起来比黑暗还要深。
“喂,快点起来!”
巴桑大喊着,虽然他想叫那个女人的名字,但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尽管他们刚才谈了满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询问女人的名字,巴桑对这件事感到无比心痛。
“快打开栅栏!!她说不定还有气息!”
巴桑命令狱卒,并打算亲自打开牢房上的锁。
但桑布扎却从旁压住他的手。
桑布扎脸上充满悲伤,他注视着巴桑的眼睛,轻轻地摇头。
“她已经死了。”
“还不晓得呢!”
巴桑怒吼着,虽然内心也有同样的感觉。
“她刚才明明还好好的,只要快点帮她治疗……”
“她已经断气了……我已经确认过了。”
桑布扎从头到尾都保持冷静的态度,他拿出手上一个磨成板状的黑曜石,由于地牢的气温很低,只要将黑曜石放到她嘴边,看黑曜石有没有起雾,就能够确认她是否还有气息。
个子矮小的巴桑,无法透过栅栏触碰到女人的手,但身材高大的桑布扎,却很轻易能碰到。

当巴桑正在接见燕璃的时候,特拉为了确认安眠药的有无,来到茹央妃的寝宫。
在告知情况之后,年长的侍女急忙进宫去,不一会儿便一脸苍白地回来。
“里面没有尺尊夫人给的药。”
“那就是燕璃拿走咯。”
特拉将想都不用想的事说出口,他也没有特别惊讶,因为燕璃是个使用别人东西也丝毫不会犹豫的女人。
“现在该怎么办?特拉大人。”
侍女全身发抖地问道。自己管理的寝宫中,竟然出现这种趁主人不在时,做出非法之事的侍女。
“应该把所有事情禀告松赞·干布王知道。”
特拉温柔地回答。
“我想松赞·干布王一定会谅解你的,毕竟要监视所有侍女的一举一动是不可能的事,该受惩罚的人是燕璃,不是你。”
就在特拉出声安慰的同时,有位年轻侍女带来松赞·干布的传话,他想向管理茹央妃寝宫的侍女询问燕璃的为人。
侍女紧张地抓住特拉的手,要求他一同出席,于是特拉便和她一起前往指定的房间。
室内除了松赞·干布外,还有桑布扎和勒赞。
特拉刚才才和桑布扎在尺尊寝宫外分开。
因为有卫兵前来通知他,巴桑愿意接受燕璃的请求和她见面。
于是桑布扎便和巴桑一起前往牢房,只剩特拉一人为了确认安眠药的所在,前往茹央妃的寝宫。
那时分开的桑布扎回到松赞·干布身边,也就是表示巴桑已和燕璃见完面了吗?
特拉向松赞·干布用眼神致意后,便退到墙边。
等侍女来到指定的位置后,勒赞便开始询问。
“那么请立刻告诉我们关于燕璃这位侍女的事,你个人的意见也没关系,从她平常的样子,到周围对她的评价,请尽管告诉我们。”
茹央妃的侍女恐惧不安地点点头,犹豫着是要坐着说还是站着说,她的腰上上下下好几次,最后还是决定站着说。
“燕璃…用一句话形容,就是派不上用场。”
“怎么说?”
“…我们都对能够服侍茹央妃夫人感到相当荣幸,只要茹央妃夫人能过着愉快健康的日子,就是我们最大的喜悦,但燕璃完全不去思考自己该做些什么,是个连工作都懒的女孩。”
“听说燕璃曾经是蒂卡儿的侍女。”
松赞·干布低声问道。
“那么会和噶尔熟识也不稀奇,她说是噶尔命令她去杀尺尊,也不见得是说谎。”
“可是噶尔大人是被人下了安眠药。”
桑布扎小心谨慎地提出不同意见。
“我听说燕璃是在蒂卡儿殿下还活着的时候,被调去茹央妃夫人的寝宫的,贴身侍女在主人还在世时被免职,是非常罕见的事,燕璃应该是因为某些理由对噶尔大人怀恨在心,才会陷害他的不是吗?”
“但是现在已经无从确认了,因为燕璃刚才已经死了。”
勒赞说完后,茹央妃的侍女双脚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
特拉皱着眉头。
但他心中其实觉得很痛快。
燕璃死了,那一定是因为她喝下了特拉给她的毒药,今后再也不会被她烦了,光是这么想,特拉的内心便雀跃不已。
她是在昨天晚上炮来找特拉谈话的。
在那之前,她就企图接近过特拉好几次,但特拉都拒绝她的接近,她兵不是对身为祭司的特拉表示敬意,而是对他身为男人的部分感到有兴趣。
但是特拉却对她没兴趣。
就算她用充满欲望的眼神看着他,特拉也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会被污染,所以他总是在暗地里对她冷淡,不让她接近自己。
只是昨天晚上他却无法赶走燕璃。
因为燕璃表示她知道特拉的秘密。
“我来帮你杀了巴桑大人吧。”
燕璃脱口列举出好几个例子,接着望着特拉,嘴边浮现出淡淡微笑。
开什么玩笑,特拉一口拒绝燕璃的提议。
要是巴桑被杀害的话,特拉也会被怀疑。
特拉年纪轻轻便当上次席祭司,但是也因此产生罕见的变化。
四年前,隶属于巴桑底下的次席祭司,被提拔为“最高祭司”而前往擦宿。这个人事移动,是松赞·干布独断之下的产物,但因为有少数祭司都担心他们的发言权会缩小,于是由当时辅佐次席祭司的特拉替补这个位子,因为住在地方的祭司也没时间去选其他祭司了,结果就由不接受松赞·干布的人事移动安排的特拉当选。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松赞·干布并不喜欢特拉,要是发生什么重大事故,特大很哟可能会被立即放逐出城。
“但是你很想当大祭司吧?”
燕璃用黏腻的声音问道。
“不过我并不希望巴桑大人死。”
特拉毅然决然地回答,只听到燕璃轻声一笑。
“好啊,那我就帮你嫁祸给巴桑大人,但是相对地,我被抓了以后,您可要放我离开牢房,然后在那之后,您就是我的了。我不期望当您的夫人,只要当您的秘密恋人就够了。”
“我没办法放你离开牢房。”
不,特拉马上又提出反驳,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方法,永远封住燕璃的嘴,逃离她那纠缠不清的视线的方法——
“我给你一种可以假死的药,大概在一天的时间内不会被发现,等你被送进棺材里,我再偷偷救你出来,记得里面要放石头。”
“哎呀,真不错,诈死的药,好像什么神话一样。”
燕璃虽然觉得有点可疑,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特拉拿了真正的毒药给她。
特拉并没有问她详细的计划,虽然有一点不安,但他认为不要问的话,之后比较好为自己辩解。而且消息都是从桑布扎和勒赞那得来的。
就像他现在才知道燕璃已经死了一样——
勒赞扶起瘫坐在地上的侍女。
“是噶尔大人命令燕璃不要当蒂卡儿的侍女的吗?”
“…不,是燕莎大人的命令。”
侍女因为太过震惊,声音充满惊讶。
“本来是要她回乡的,是蒂卡儿殿下帮她说话,才让她能够留在茹央妃夫人的寝宫,但那女孩不但没用,还不知感恩。”
侍女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带着愤怒。
“蒂卡儿殿下很在意燕璃的事,曾问过我好几次燕璃过得好吗?但燕璃本人就算看到蒂卡儿殿下也不会问候,更叫人不能原谅的是,她竟然在蒂卡儿殿下的葬礼中打哈欠。我…根本就不敢想像茹央妃夫人会死掉这件事。”
“你有听说燕莎将燕璃调离蒂卡儿身边的原因吗?”
松赞·干布开口问道,侍女一脸茫然地说:
“没有,不就是她实在不适合担任王太子妃侍女的关系吗?难道还有别的原因吗?”
“那正是我想问你的。”
松赞·干布笑着说,这时周围的人们也放松紧张的心情,不自觉发笑,但特拉现在实在笑不出来。
“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可能只有已被调到擦宿去的燕莎大人,至于噶尔大人该怎么处置,应该快点下决定才是,被区区一名侍女的策略影响,而将自己国家的宰相关进牢笼里,我想这不是一名有智慧的人该有的行动。”
听到特拉的发言,松赞·干布冷笑一声。
“噶尔可是在怀疑尺尊为了向茹央妃下毒,特地制造出这种明显的状况,想要反过来掩盖自己的罪行。”
“您的意思是说,噶尔大人命令燕璃杀害尺尊大人,然后自己吸入安眠药,制造出让自己掉入陷阱的假象吗?”
特拉提出反问,接着轻轻摇着头。
“他有什么理由做出这种事么?就算真的是如此,噶尔大人也不是那种会把剑交给自己派出的刺客的人。”
“ 你很包庇噶尔嘛。”
特拉在松赞·干布的挪揄之下,眉头一皱。
“我并不是在包庇他,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事实?觉得噶尔不会这么愚蠢,这应该只是你个人的意见而已吧?”
“…或许吧。”
特拉不继续反驳。
虽然他有一股想要说服松赞·干布的冲动,但还是决定不要太多嘴,因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对茹央妃下毒的犯人到底是谁。
就连特拉也察觉不出来到底谁。
巴桑坐在小房间的地板上,望着墙上伸长的影子。
我刚进房间时,只有地板上有影子,现在已经伸长到和窗户一样高的地方了。太阳明明已经快西下,室内却还是莫名地闷热。
自从侍女自尽后,桑布扎便命令赶到现场的卫兵,将巴桑和狱卒分别带到不同的房间。胃病的态度虽然很温和,但望着巴桑一举一动的眼神却很严厉,显示出不让他做出任何任何莫名举动的意图。
巴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桑布扎的意图。
有鉴于鉴于被囚禁的侍女的死因,现在巴桑和狱卒都是不能轻易相信的状态,当然侍女自行喝下毒药的可能性最大。
但相反的也有可能是巴桑或狱卒让她喝下药的。
巴桑那个被关进一个离地牢很近的小房间里等候。肃然他从来没有看过审问犯人的情形,但他心想这里大概就是审问犯人的房间。
巴桑转过头去看着窗户,从那小小的窗户中照射进来的夕阳很刺眼。
影子不断伸长,巴桑的身体慢慢被黑暗包围,就在黑暗布满整个房间的时候,桑布扎和勒赞走了进来。
桑布扎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勒赞却一脸痛苦,嘟嘟嚷嚷地征求巴桑的同意。
“很抱歉,得请您换上其他的衣服,这是规定,请见谅。”
勒赞一说完,不等巴桑回答,就准备伸手解开巴桑的腰带。
这下就算是巴桑,也忍不住怒上心头,导致头晕目眩。
但是他那喉头的愤怒涌上却发不出声音来,
因为有一个紫色的小布袋从巴桑腰带中落下。
“这是…?”
就在桑布扎准备弯下腰来捡布袋时,巴桑抢先一步捡起,替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知道那是对他不利的东西,虽然他注意到自己的态度会助长自己的可疑性,但那时他已经捡起布袋放入怀中。
“把那个布袋交出来。”
勒赞伸出手,用沉静的声音命令巴桑。
巴桑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布袋放在勒赞手掌上。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巴桑回答得有点自暴自弃。
“为什么想要藏住这个?”
“因为那是我没看过的东西,我本来打算若是有看过的危险物品,就从窗户丢出去或是塞进墙壁缝隙的。”
巴桑点点头,觉得自己的说辞很有道理。
但是这个布袋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塞进来的?
萨布扎看到巴桑的表情,大概知道怎么问也没用,于是换别的问题。
“那么,那个自尽的侍女…燕璃跟您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巴桑又是一惊。
现在燕璃已经死了。他在犹豫是否能这样毫无防备地说出她的自白。 弱那不是事实,将会带给噶尔和拉塞尔莫大的困扰,加上巴桑本身并不觉得那好是事实。
“桑布扎大人…可以让我和噶尔大人谈谈吗?”
巴桑抱着被逼到绝境的心情问道,但桑布扎的回应和他想的一样冷淡。
“那可不行。”
“…说的也是。”
巴桑想起燕璃倒在自己吐出来的血泊之中的侧脸低声说道。
卫兵送灯前来突然变暗的房间,那盏灯的光芒,让巴桑深刻感受到自己被多么深的黑暗包围。
夜深人静之夜,桑布扎前来报告侍女已死的消息,让翠兰,尺尊来那个人面面相觑,她们从早上就一直在等候关于安眠药的消息。
看到翠兰和尺尊说不出话,桑布扎又说了巴桑持有药一事。
“我用鱼确认过了,那的确是相当强烈的毒药,就算是人类,只要一小撮就会致命了吧。”
“是巴桑大人杀的吗?”
尺尊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
翠兰也无法相信,虽然他不太清楚巴桑的人品,但是被拘禁起来,身上带着毒药,怎么想都很不自然。
“我也不敢相信。”
桑布扎看到翠兰等人的反应,耸耸肩说道。
“但是松赞·干布王命令暂时将噶尔大人和巴桑大人软禁在城内。”

侍女死后已经过了三天了。
翠兰等人还是住在尺尊的寝宫。
虽然整天被关在寝宫,还过着被大批护卫包围的日子,但拉萨尔倒是很愉快地玩着恰图兰卡。
桑布扎时而会前来报告城内的情况。
茹央妃的意识已将完全恢复,回到自己的寝宫了。在宴席的汤匙上下毒的人还没找到,打听燕璃品行的臣下之间,产生了激烈的争论。
有人认为应该撤掉噶尔宰相的地位,也有人认为应该撤掉巴桑大祭司的位子,让特拉来一手包办祖灵祭的活动。
对巴桑严加以待的人多于噶尔。
巴桑在燕璃自杀前和她在一起,以及持有毒药一事似乎已传遍整个城内。
藏地的战乱都还没平定,这下还发生了撼动整个王国的事件,让翠兰的内心暗淡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
松赞·干布前来尺尊的寝宫。
他叫翠兰独自来别室,面带笑容地对她宣告。
“您应该已经听说城内的骚动了吧?在这样下去祖灵祭会受到阻碍的,不管有多么可疑,我都很清楚巴桑是无辜的,所以我打算让噶尔来背这个黑锅。”
“让噶尔大人。。。背黑锅?”
翠兰眉头深锁,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但松赞·干布只是望着翠兰微笑着。
“没错,为了让巴桑不受到一些无聊的谣言所害,我要让噶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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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塔布之旅

被软禁在城内一室的噶尔,被人毒杀是在燕璃死后四天的事。
噶尔的葬礼是在濛濛细雨中举行。
所有人皆掩饰住宰相突然死亡的震惊,一语不发的走到墓地。
由于噶尔是在巴桑被拘禁的时候被毒杀的,一语不发地走到墓地。
巴桑虽然被释放,但葬礼的各项仪式还是都交由特拉来执行。
特拉穿上葬礼用的祭祀服,一手包办所有工作。那庄严圣神的姿态和嘹亮的声音,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翠兰也牵着拉塞尔的手,望着为噶尔祈祷前往“永远不死之国”之旅的特拉。雨滴打在特拉细致肌肤的脸上,并从秀丽的下巴落下直顺的发丝也不断滴着雨。
那个水滴就像是老天爷在哀悼宰相之死的眼泪。
葬礼半天就结束了。
放有遗体的棺材虽然已经被埋葬,但之后还会建造陵墓,重新盛大举行一次葬礼现在的埋葬只是暂时性的处理。
翠兰一回到城里,便迅速整理行囊。
因为她明天一早,就要以使者的身份,前往噶尔的领地,向噶尔的妻小传达噶尔死去的消息。噶尔在臣子之中是地位最高的,因此需要表示相对应的敬意。

隔天早上。
翠兰率领由二十骑组成的队伍出城。
虽然是一大早,尺尊还是带着拉塞尔出来目送翠兰到雅隆城郊外。
一离开雅隆城郊外,天空突然布满乌云,吹起狂风,翠兰策马赶往前方的碉堡,那是他们第一个住处。守着这个离雅隆相当近的碉堡的,是噶尔的妹妹和她身为武官的丈夫。
一行人在阴天下用完午膳后再度启程,此时突然吹起一阵几乎能吹倒树木的强风,并开始下起暴雨。
随行的武官中,有人提出应该等雨势变小后再继续前进,但帐篷恐怕撑不住这阵雨,加上没有打雷的关系,所以还是按照翠兰的意见,继续往碉堡前进。
因为这阵漆黑的阴雨,天很快就黑了。
翠兰一行人全身湿透地踏进碉堡里。
加上因马的步伐飞溅的雨水,所有人身上都沾满泥巴,从先行派来的使者那听说翠兰一行人要来访的噶尔的妹妹,急忙欢迎队伍进入,并准备好热水供翠籣使用,同时也送火给队伍的护卫们。
一行人换下湿透的衣服,总算回过神来,他们一面享受着因意想不到的灾难所带来的幸福,一面大快朵颐碉堡主人送来的膳食。当身体冷到极点时喝到的汤,比任何豪华的料理都还要美味。
护卫们用完膳后,听着打在碉堡上的雨声就寝,当然除了翠籣之外,大家都没有床铺,他们在空地铺上垫子和毛皮躺了下来,为了节省灯油,于是早早就熄灯,护卫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入睡。
但是,深夜时居然听到一个突如其来的惨叫声。
护卫们一起跳了起来,往声音的方向前进,想要知道发生什么事。
发出惨叫声的是碉堡的主人。
丰满的下巴留着络腮胡,未满三十岁的年轻堡主,跌坐在雨中的中庭,惊讶的睁大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
一位年长的护卫问道,堡主举起抖个不停的手。
急忙赶到现场的护卫们,一同看向手指的前方,只见中庭四周的走廊上,有个灰色的影子。
那个影子轻飘飘地跑进碉堡内部。
“那是。。。!?”
“是噶尔大人!噶尔大人来了!”
堡主像是在说梦话般地叫道。
有几名护卫跑去追影子,但是堡中相当阴暗,只要地面有小小的段差,都很容易绊倒脚,但灰色人影却轻快地穿过走廊,来到碉堡外头。
护卫们脚步蹒跚地走到碉堡外时,人影站在碉堡背后的悬崖上。
这时一阵雷鸣闪电交加。
灰色的人影是个披着连身帽斗篷的人物,在帽子往上飞起的那一瞬间,闪电再度贯穿黑暗。
喔喔。。。护卫们都惊叫出声。
闪电的光芒照射出来的,确实是噶尔的脸。年轻的吐蕃宰相脸色苍白地望着护卫们,但下一瞬间,人影便消失在黑暗中。
爽朗的我清晨取代了狂风暴雨的夜晚,外头晴空万里,被雨洗过的树木也闪耀着绿意。
昨天应该是在做梦吧,堡主笑眯眯地目送这群使者,护卫们也在脑海里不断重复堡主这句话,策马前往噶尔的领地。
但是位于队伍正中央的翠兰,头上盖着斗篷的帽子,从早就没说半句话。利吉姆的共生契尔古说,她可能是太操劳了。因此护卫们都决定不要主动去和翠兰谈话。
若是有人要她回应,“翠兰”会很困扰。
身穿翠兰的衣服,坐在翠兰马上的,并不是翠兰。
真正的翠兰还在碉堡中。
和队伍一起出发的“翠兰”,其实是噶尔的妹妹。
队伍当中,只有契尔古知道这件事。
在碉堡的塔上目送队伍离开的翠兰,直接走到马厩,往队伍相反的方向出发。
她的同行者只有一人——那就是宰相噶尔。
翠兰和噶尔并肩催马赶往塔布。

让噶尔假死的人是松赞·干布,他命令噶尔欺骗大众,然后偷偷前往塔布去调查特拉。
而他选择翠兰和噶尔同行。
翠兰知道这个计划是在噶尔死前,在松赞·干布来到尺尊的寝宫和她面谈的时候。
当时翠兰听到松赞·干布要噶尔死的时候相当惊讶,但松赞·干布却轻笑了一声,然后低声告诉翠兰所有的计划。
“我希望公主殿下能和噶尔一起去塔布,我已经命令噶尔去调查特拉了,但噶尔也是个嫌犯,所以我希望公主殿下能帮我监视噶尔。”
“…为什么您会怀疑噶尔大人?”
翠兰一脸疑惑地皱着眉。
松赞·干布笑着说:
“那个燕璃在自杀前,似乎对巴桑说噶尔玷污了蒂卡儿。”
这句话翠兰差点疯狂大喊出声。
“可是…那是…”
“我也不相信有这种事,这恐怕是燕璃为了堵住巴桑的嘴,故意说些让他不能公然说出口的话吧。但仅此如此,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噶尔,“将计就计”这句话可会死噶尔自己说的。”
“可是噶尔大人应该没有攻击尺尊殿下的动机吧?”
“嗯…说不定是为了避免吐蕃和尼波罗门的邦交太过紧密。虽然若是能和东南西北所有国家都建立良好的邦交,国家就会安泰,但不可能面对所有国家比例都一样重。噶尔偏好大唐,若是雅隆的邦交倾向南方的话,他多少会有点担心吧。”
因此松赞·干布才会判断要让翠兰同行。
“和公主殿下在一起的话噶尔也不会乱来了吧。塔布是个历史悠久的土地,公主殿下就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情去吧。”
翠兰默默地望着松赞·干布的脸,黑白混杂的胡须、稀薄的头发、具备品格和威严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但因年龄而混浊的双眼里头,却隐藏着不容反驳或反抗的无言宣告。
前往塔布一事已经决定了,要她策马前进她没有异议,就算这趟旅程会非常严苛也无所谓,翠兰虽然担心拉塞尔等人的事,但就是她不在,松赞·干布也一定会掌控好一切吧。
“我知道了,我愿意前往塔布。”
翠兰叹口气后,开口应允。
松赞·干布笑容满面地点点头后,离开了房间。

松赞·干布的计划原本只有让翠兰在一开始住宿的碉堡,和噶尔的妹妹交换,这时比队伍先来到碉堡的噶尔,却提出自己要装成幽灵出现在大家眼前,关于这个提案,噶尔并没有多做说明。
翠兰只是保持沉默,昨晚从头到尾都装作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他们从碉堡离开后,就跟受命奔往战场没什么两样。途中有替换过两次马,所以翠兰和噶尔没有休息的必要。
只是强行军需要配合日落而停止,因为跑在黑漆的夜路上,不管对人对马都是相当危险地行为。
翠兰感到全身疲惫,并在噶尔准备的笼火旁坐了下来。噶尔丝毫看不出疲惫,迅速准备食物递给翠兰。
“若是这件事和特拉大人有关,他一定会有所行动。”
噶尔选择离街道稍远的森林当做夜营地,他现在正丢了一些小树枝到火里。
翠兰努力抵抗着被摇晃的火焰唤起的睡意,毫无气势地问道:
“为什么噶尔大人会怀疑特拉大人呢?”
“因为就现状来看,唯一能有好处的只有特拉大人而已。”
噶尔用一根长树枝调整快要崩落的木炭,接着将树枝从中对折。
突然间啪地一声,有个像是野兽的身影从翠兰身后的草丛中跑出来但翠兰并没有吓到,因为坐在她斜对面的噶尔还是维持悠然自得的态度,加上翠兰腰间有松赞·干布赐给她的剑。
“因为巴桑大人有嫌疑,因此有人认为祖灵祭应该交由特拉大人来主办。一旦大家接纳这个意见,巴桑大人恐怕就再也无法回到大祭司的地位了吧。”
噶尔不苟言笑地断言道。
“若将暗杀茹央妃夫人未遂和暗杀尺尊夫人未遂个别来看的话,特拉大人的存在就会更明显了。这次发生的事,对他而言是再也不会有的好机会。虽然他是受到祭司们的推荐,才能年纪轻轻就登上次席祭司的地位,但基本上只要大王还在位,就不太可能会替换大祭司。也就是说,只要巴桑大人不退位,特拉大人永远无法成为大祭司。”
“可是,就算特拉大人计划将暗杀茹央妃殿下和尺尊殿下未遂之事嫁祸给巴桑大人,那不就是说那个侍女…燕璃赌上自己性命,也想让特拉大人当上大祭司的意思吗?”
“燕璃是为了陷害我而行动的吧。”
“…噶尔大人,您有做出什么会让燕璃恨您的事吗?”
“有,那就是我并没有回应蒂卡儿殿下的要求,后来燕璃被调离蒂卡儿殿下身边…燕璃可能是因为这件事而对我反目成仇吧。”
“噶尔大人…您知道燕璃为什么会被调离蒂卡儿殿下身边吗?”
“因为她…好几次带我到蒂卡儿殿下的身边去。”
噶尔压低声音回答,眉间微微一皱。
“若是个好侍女,就会在主人命令她带不必要的客人来时,给她忠告才对,而我也不想出现在蒂卡儿殿下面前。蒂卡儿殿下的娘家,代代都是我们一族的主人。只要她召唤我,我就不得不去拜见。但燕璃丝毫没考虑到这些情况,只是一昧得想讨蒂卡儿欢心,所以燕莎才会将燕璃调离蒂卡儿身边。这件事我也早已向松赞·干布王禀告过了。”
“…您对松赞·干布说过了吗?”
“是啊,我说了,但我还是无法证明我的清白。等到自己被陷害后,才会发现想证明自己清白原来是这么难的一件事。但是不管怎样……”
噶尔突然提高声音,并抬起向前弯的身子。
“为了避免在祖灵祭前发生混乱,就算我被逐出雅隆,我还是会尽全力调查特拉大人的。”
“…难道说我也是被逐出来了?”
“不,您难道都没有发现吗?若是让您遇到危险,利吉姆殿下说不定会不惜和松赞·干布王对立,松赞·干布王不会希望发生这种事的。”
翠兰叹了口气,望着噶尔端正的脸庞。
他的话毫不留情,但是却正确地汲取到松赞·干布的意图。有这么多人因为他的死落下眼泪,是因为惋惜他的能力,而不是平常对外所作的表面工夫吧。这是因为知道隐藏在他冷静的观察力下的人格呢?
桑布扎、勒赞、尺尊和茹央妃都知道噶尔是诈死的,翠兰当然也是事前就知道了。但若是她不晓得的话,一定会和所有哀痛年轻宰相死亡的人一样,由衷留下惜别的眼泪吧。
“怎么了吗?”
噶尔看到翠兰透过火焰凝视着他,焦躁地问道。
“没有…我只是在想要怎样让您起死回生……”
翠兰信口说说后,这次换噶尔叹息了。他拿出毛毯,向翠兰提议该睡了。
“明天一天亮就出发。”
翠兰嗯了一声,便横躺在地面上。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肌肤碰到的皮革睡袋相当冰冷,但没多久就睡着了。

翠兰一行人从雅隆出发才第六天,就已经抵达了塔布郊外的赛尔肯·雷根。
从这个距离来看,他们的速度算是相当惊人。
若同行者不是噶尔,翠兰沿途大概会一直吐苦水吧,或是弄坏身体,扰乱原本预定的行程,但是噶尔把翠兰照顾得很好,虽然这趟旅程很艰辛,但他还是提供刚捕捉的鸟和兔子给翠兰当食物,并尽可能让翠兰得到充足的睡眠和休息。
有时翠兰会在马鞍上睡着。
当马匹静静地翻山越岭时,就算毫无防备地睡着,也不会给身体太大的负担,体力也会逐渐恢复。
前往塞尔肯·雷根的途中,噶尔尽量不和翠兰说话。翠兰也忘了自己是王妃,也是个女人,只是拼命地追赶噶尔。
但那都仅止于他们抵达塞尔肯·雷根领主——宪根·米赞的宅邸之前。

满身泥巴污垢的翠兰一进到宅邸,便借助妇人们和热水的力量打里外在装扮,噶尔也立刻变回宰相的表情。在迎接的飨宴上,翠兰看到噶尔几乎会让她起鸡皮疙瘩的恭敬态度,牵着她的手前往上座。
翠兰的斜有前方是迎接比自己地位高的客人的主人席位,坐在这个位子的是有如小岩山般的宪根·米赞。宪根·米赞看起来和松赞·干布是同一世代的人,严肃的脸上布满伤痕,还有一身宽壮的身材。
“欢迎大驾光临。。。”
米赞以和他的身材很不符合的轻细声音说着,并举起杯子。
这段时间翠兰就和米赞的家人及家臣欢谈。
米赞的妻子已经过世了,现在这个家的女主人是米赞的女儿,她笑盈盈的推荐翠兰当地的料理。米赞的女婿看起来不太会说话,每次讲话一碰壁,就会面红而出的抓抓头,两人的儿子坐在左右两边,不时拍拍父亲的膝盖和肩膀帮他打气。
长男擅长骑马,以为年老的家臣说道。次男擅长使用长矛,另一名家臣补充道。
他们喝酒越多,话匣子就会越开,开始说起了米赞年轻时的丰功伟绩。
米赞似乎是在松赞·干布攻下塔布下,由一介武夫被提拔到总司令官的地位。
年老的家臣又说米赞擅长使用长矛。
米赞在攻下塔布时立下大功,因此松赞·干布才会赐给他塔布的一部分塞尔肯·雷根当作领地,人们也称米赞是靠一把长矛获得大地的英雄——家臣们有继续说下去,就在这个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米赞故意用力放下杯子,发出举出声响。
那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再看米赞的脸色。
米赞皱起满是伤痕的脸,低声说了一句,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倒是我想请教一下王妃殿下和宰相殿下摆放此地的理由,根据进宅邸时说的话,这应该就是松赞·干布网的命令,但两位并未带其他随从一同前来,是否有什么特殊的事情?”
“我们想知道以为叫做特拉的祭司的事情。”
翠兰立刻回答米赞的问题,她从一开始就决定不拐弯抹角,等接受过款待后,就要迅速提出要求。
“听说侍奉于雅隆城的次席祭司特拉大人,是赛尔肯?雷根附近的村子出身的,他的祭司老师似乎已经过世了,但我们想来打听他在这里修行的评价。”
“…是指安德可村的特拉大人么?”
米赞的女儿静静地问道。
啊啊,老年家臣敲了手一下。
“是在说‘神之子’吧,我有听过他的传闻。”
“那孩子已经当上次席祭司了么?”
“大概是在四年前吧。”
“我还以为他才十多岁……”
每个人的感叹声像涟漪一样散开。
米赞将酒一口饮尽,闷哼了一声。
“王妃殿下……”
“您可以叫我的名字。”
翠兰立刻报上自己的名字,米赞用白浊的眼睛望着她,但那丰厚干燥的嘴里并未反对,翠兰这句话听起来像允许也像是要求,米赞就这样答应了。
“请问翠兰殿下是想在这里听传闻,还是想进到特拉大人的故乡,听听认识他的人说的话呢?我也曾听说过这位被称为‘神之子’的祭司,但没见过本人,我想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可以的话,我想和认识本人的人谈谈。”
“那么明天一早,我就带两位到安德可村去。今晚我已经吩咐好小女准备好房间了,请两位先在这里休息吧。安德可村需要经过一些危险的道路,您看起来相当疲倦,还是好好休息,等身体恢复后再出发吧。”
“我看起来有这么累么?”
听到翠兰的提问,米赞降低视线回答:
“您的呼吸很紊乱,年轻时总是很难发现自己身体的不适。”
“不愧是过去的大将军。”
噶尔微笑称赞,接着用流畅的动作扶起翠兰的手。
翠兰被催促着站起来,他望着米赞的脸,觉得他的眉间,刻画着显露苦恼的深刻皱纹。

隔天清晨,翠兰和噶尔便在米赞率领的五骑士兵的护卫之下,前往特拉的故乡安德可村。
如同昨晚米赞的说明,前往村子的路上需要爬越危险的闪,夏天的久雨让道路泥泞,到处都有土石崩塌的伤痕。
“请不要往下看。”
米赞拉住翠兰的缰绳,慎重却迅速的走在悬崖的小路上。
翠兰更加小心背脊不要用力。
骑马的人如是紧张,马立刻会察觉到。若是不让马匹信任骑乘的人,马会变的很难驾驭。
“要下雨了。”
骑在翠兰身边的噶尔低声说道。
怎么可能,翠兰小声回应。这条紧贴在悬崖边的漫长小路,时而夹杂着陡峭的的上坡,时而也会出现缓坡,眼前的万里无云的蓝天,有时还会有几只小鸟乘着往上吹的暖风,愉快的鸣叫着,并在空中和崖下来回飞舞。
但是当他们越过山顶,来到第一个山谷时,空中覆盖着灰色的云朵。
米赞原本预定在第一个山谷时稍作休息,并提早吃午餐,这下改成催马前进下一个山谷。第二个山谷有狩猎或采伐时可以用的小屋,在这附近用餐的话,就不怕被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袭击。
翠兰一一行冲进小屋,等候雨势变弱。
但他们有时间在小屋等到完全放晴,翠兰一行人等雨势稍弱后,就包着斗篷出发,雨开始变成濛濛细雨,细小的雨滴钻进斗篷的隙缝,淋湿翠兰等人的脸。
索性下来已经没有第一座山那样的难关,翠兰为了避雨低下了头,完全是靠米赞等人在引马前进。
等到周边完全陷入黑暗后,他们终于抵达安德可村的村长家。
米赞一行人所走的道路,似乎并非正规的街道,而是伴随着危险的捷径,因此没有遣人前来通报,村长看到一行人,惊讶的睁大眼睛。
噶尔说安德可村并不是米赞的领地,而是隔壁凯布氏统领的土地。
但村长还是知道米赞的大名和长相。
立刻有人为他们准备热水和生火取暖,有几个女人前来帮翠兰取下斗篷,挂在墙边晾干。
“这位是王妃翠兰殿下和宰相噶尔大人。”
村长从米赞的态度,早就觉到翠兰等人身份之高,这是米赞正式介绍翠兰和噶尔。
翠兰点头行礼,并对眼前留着稀疏白髯到胸前的村长微微一笑。
“很抱歉突然前来打扰,来访前我们来不及派出使者来通报,但我们只是想来打听一些事情。”
“单怎么会是王妃殿下亲自……”
“这是极为机密的调查。”
噶尔接着说道。
“听说特拉大人这这里出身的,请问我们可以问谁话呢?”
“如果不嫌弃的话,由我来吧。”
村长背后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女子走了出来,她客气的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村长的女儿,叫做朴叶,是特拉的表姐。”
“那就麻烦朴叶小姐了。”
翠兰和噶尔互相点头示意后,便拜托村长设席。
村长着急人手,将自己房间的家具搬出来,然后在这个没有很大房间里头铺上粗糙的座垫,并把所有的毛皮全部拿来。
小村子请别见怪,朴叶不好意思的笑道。
米赞和噶尔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类型的骚动,一直遵守客人的本分,坐在旁边等待众人准备座席。
房间终于准备好了。
首先由村长和朴叶先入内迎接噶尔和米赞,等两人就坐后,再请翠兰进来,最上座的位于房间最里面,但慌慌张张从仓库拿出来的座垫充满霉臭味,让翠兰哑口无言。
但坐一段时间后就习惯了。
等全员就位后,村长开口说:
“特拉是我妹妹的孩子。”
“请问特拉大人的母亲现在在哪里?”
“她嫁到陶拉格的木工师傅家去了,我妹妹曾经嫁给别人家,但她前夫因为战争身亡,所以她就回来了,然后再婚了。”
村长叹着气。
“真是的,通常就是丈夫过世,还是应该住在丈夫婆家才对啊,但她说怎么都和公婆合不来,就带着特拉回来了,也因此害我们变成这个村子的笑柄。”
爸,朴叶用责备的声音制止村长继续讲下去,然后望着翠兰说:
“姑姑是个温柔的人,特拉…也是个好孩子,他在离开这个村子之前,救过很多人。”
“特拉大人也是个优秀的祭司。”
噶尔微笑回应,朴叶对着噶尔微笑点头示意,接着开始说起。
特拉的母亲带他回村是在他五岁的时候。
特拉是个开朗又亲切的孩子,因为他聪明伶俐又能干,所以很受大人们的疼爱,就连说他母亲坏话的人,也都不曾责备过特拉。特拉虽然拥有称为孩子王的实力,但比起率领群众一起玩,他比较喜欢照顾小孩子和小动物。
“特拉七岁的时候还曾预言过悬崖会崩塌。”
“预言…?”
翠兰眉头一皱,和噶尔面面相觑。
朴叶点点头,闭起眼睛开始探索自己的记忆,蜂蜜色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酝酿出一种飘离现实的感觉,她就像是个熟练地说书人。
“来这个村子的时候,不是要爬过一座很危险的山吗?这个村子四周有很多这种地方,特别是夏天下过很多雨后,地面容易滑,也有悬崖崩塌的危险……特拉预言是在秋初的时候,他对前往西山砍柴的人说大柏树的根部会崩塌。”
“解雇有崩塌吗?”
“当然有。”
朴叶自信满满的回答。
“大家都非常感谢特拉,一直问他怎么会知道的,然后特拉就说是神告诉他的。”
“神……吗?”
噶尔低喃道,朴叶再度用力的点头。
“开始大家都说特拉有魔法师的能力,有一些好的精灵,时常会告知危险来当做供品的谢礼,像是迷你马脱逃,放牧的摮牛迷路等等,这些的确是魔法师工作的范围,但特拉是连人的死亡都能预言,遵从特拉的预言的人都获救了。”
“都没有死掉么?”
噶尔始终面带着微笑问问题。
朴叶小声的低头回答有。
“因为那些人不相信特拉的预言。”
“死亡的人数有多少?”
噶尔嘴边的笑容从未停过,但翠兰却在昏暗之中,发现他的眼神并没有在笑。
“三人……”
“恩,有三人啊。”
噶尔阴险的眯起眼睛。
“在这三人之中,有几个人是因病身亡?”
“因病吗?…没有耶,都是因为事故,对吧?爸爸。”
朴叶征求村长的同意,村长也一脸为难的点点头。
“请问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详细情形而已。”
噶尔脸上明明写着有问题,但口中还是否认了,接着村长战战兢兢的说起死因。
“…有一个人是从悬崖上掉落,还有一个人是掉进湖里死掉的,另一个人是被蛇咬到的,这一带虽然没有毒蛇,但有时被咬到的地方会腐烂,那个人是从伤口处开始肿起,断气时全身都变成了紫色。”
“谁叫他们不听特拉说的话。”
朴叶嘟着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特拉说不能去湖边的草樶,那个人听都不听……”
“那个时候你有在特拉大人的身边么?”
朴叶听到噶尔的问题用力的点头。
“因为我是特拉的表姐,所以比其他孩子还要和特拉亲近。”
“那么那个时候特拉大人有清清楚楚说出‘会被蛇咬’这些话?”
“恩…有,他有很清楚的提醒说,如果跟进草樶里会被蛇咬。”
翠兰直觉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特拉恐怕没有说的那么完整。
但是因为朴叶想要相信特拉力量,所以才会将模糊的记忆说的那么肯定,而朴叶自己本身也很相信这些话。
“特拉大人是何时离开这个村子的呢?”
噶尔还是用同样的口气询问,朴叶有点落寞的笑着,她歪着她的小脑袋思考,这个很少女的姿势看起来不太符合她的年纪。
“那是在特拉十二岁的时候,姑姑突然说要带他去陶拉格,村里的人虽然都有阻止她,但最后姑姑还是离开了。”
“他在陶拉格住了几年呢?”
“我听说是住到十五岁,他是在陶拉格开始做祭司的修行,后来有个从圣地来的伟大祭司收他当弟子后,他就离开陶拉格了。”
“也就是说特拉大人开始做祭司的修行,是搬到陶拉格后的事情?”
“是的。”
“特拉大人离开村子后,有回来过么?”
“…没有。”
朴叶一脸受伤的否定。
“但那是没办法的事,陶拉格虽然离这里不远…但是道路非常险峻,还有…姑姑带特拉离开那段时间,突然出现拜托特拉帮忙治病,还有增加马匹这种奇怪愿望的人……”
“他能预测天气么?”
“恩…啊,可以,他很小的时候曾好几次预言过快下雨了,但是之后就很少在谈天气的事了。”
“原来如此,我懂了。”
噶尔向翠兰表示差不多了,虽然翠兰不晓得他的本意,但还是充满威严的点点头。
接着米赞用僵硬的声音表示要离开,接着站起身来。
翠兰也在自然伸出来的手的引导下站起身。

因为夜已深,翠兰直接留在他们谈话的房间,护卫的士兵则被分配到附近的房子,但噶尔和米赞则留在和翠兰同一栋房里。
“明天要去违抗特拉大人预言的村人身亡的场所,我觉得情况有点危险,今晚请让我也待在这个房间休息。”
帮翠兰搬运行李进来的噶尔,一面和米赞交换视线,一面压低声音宣告。
“噶尔大人也要一起睡么?”
“我并不是要一起睡,我只是要留在这个房间护卫而已。”
噶尔一脸怅然的推开翠兰的问题,翠兰坐在床铺上,噶尔跪在一旁,取出行囊中的剑放在翠兰的膝上。
为了避免剑过度摩擦,进村前一直放在行囊里头。
“请放在伸手可以拿到的地方,还有尽量不要熟睡,这个村子搞不好比想象中还要危险。”
“那时松赞·干布王的剑吧?”
米赞低声说道。
这个昏暗的房间只有一盏灯,米赞眯成一条线的眼睛绽放出微弱的光芒。
“翠兰殿下会使用剑么?”
“不怎么厉害就是了。”
翠兰这么说并不是因为谦虚,但噶尔却强势的接着说:
“翠兰殿下的本领是足够和利吉姆殿下的共生交手。”
“这是真的么?”
米赞皱起眉问,一脸不相信噶尔说的话的样子。
“这是真的,所以也请求米赞大人不要轻易接近翠兰殿下。”
“话虽这么说,但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噶尔大人是以随行的身份,保护翠兰殿下,我也有以领主的身份保护翠兰殿下的义务。”
米赞轻轻点头致意后,便离开房间。
翠兰本来想问噶尔和朴叶对话后的感想,只见到他忙着整理少数的随身行李,端正的侧脸照耀在淡淡的灯光下。
翠兰望着他的侧脸一段时间,也没换衣服就躺在床上,她原本只是想让身体休息一下而已。
但却还来不及思考任何问题就陷入睡眠之中。

铁帕好久没回到巴桑的宅邸了,他穿过宁静的大厅,前往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在厨房旁边,铁帕在门口停下脚步,环视室内一周。
这间石造的小房间内铺着边线头已经展开的垫子,以及防了一个旧的木制装衣箱和床铺。这些都是巴桑收养他时,巴桑给他的东西。这些家具丝毫没有任何装饰,让铁帕很失望,但巴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很重视物品的机能,对他而言,床铺只要床脚没断,还能睡就算是优质品,装衣箱只要适当大小,老鼠或虫子没有空隙跑进去就足够,垫子也只要能够御寒就足够了。
但是就算铁帕认为不实用也没关系,他想要更漂亮的垫子,身为大祭司的巴桑,只要开口,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巴桑回留心的只有祭祀服和仪式上会用到的马而已。
铁帕对巴桑的这一点感到很不满。
铁帕从装衣箱中,拿出一个刚好可以放在双手上的大布袋,他把布袋放在床上,自己在旁边坐了下来,慢慢解开上面的绳子。
里面有枯萎的球根,一束甘草和灰色却鲜艳的圆盘状种子。
球根和甘草是他从尺尊的寝宫庭院偷偷挖出来的,那个植物就做水仙,球根茎叶都有毒,这是尺尊宫里的侍女告诉他的。
他还听说曾经有只小羊迷路到寝宫的庭院里,结果口吐白沫而死,铁帕问说是水仙的关系么?侍女回答他说应该是。
侍女说花一开完就应该挖出来,但水仙的球根若是不等上面的叶子自然枯萎,下次就会很难开花——
但是就是那些能说善变的侍女也不知道这个毒性有多强,所以铁帕才将水仙的球根挖出,然后放枯萎的一束叶子到年长马匹的饲草里。
马匹虽然口吐白沫,但马上就恢复健康。
只是没想到被绑在厨房外的摮牛,会因为混着球根而死去。
厨房的鱼,茹央妃的小狗,遭遇第二次灾难的马匹,都是铁帕为是试验朽罗的毒。
铁帕从多嘴的侍女那听说尺尊的房间有个放种子的箱子。
于是铁帕就嵌入尺尊的房间,连箱子一起把种子偷了出来,他会经过那么多的实验,并不是为了要杀害谁,而是为了不让任何人死掉就解决问题。
铁帕和巴桑一样反对建设寺庙,若是引进佛教,特拉的地位就会被动摇,铁帕对于这一点感到强烈的愤忾。
对铁帕而言,特拉就像是被神选中的人。他虽然不反对建设寺庙,但他所说的一字一句全是为了守护自己的下属,那时神的意思。
所以铁帕行动了。
举办酒宴的前一晚,铁帕嵌入厨房旁边的小房间,将溶于水的朽罗粉末涂在排成一排的汤匙上,只要茹央妃倒下,尺尊被怀疑这样就足够了。他是从一名打杂的少年那里听说尺尊要做糕点的。
铁帕选择茹央妃当目标的原因,是因为她虽然标榜着信仰神明,但她明明就拥有能够改变事态的地位, 却没有阻止寺庙的建设,而打算陷害尺尊,当然是因为她是站在推动建造寺庙的立场。
铁帕又在酒宴举行的时候把箱子放到厨房,但却没有人盘问他。
铁帕就算是走在城里头,也没有人会注意他,就好像根本没有铁帕这个人存在一样,不管他进入什么地方都会被允许。
但是——
但他想起燕璃的脸时,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的气息。
铁帕转身一看,是特拉站在身后。
特拉微微睁大眼睛,淡色的瞳孔里带点阴影。
“那是什么?”
特拉指着布袋,悲痛的问道。
铁帕低着头,紧闭双唇。

茹央妃倒下后,铁帕马上被茹央妃的寝宫的侍女燕璃教出去。
“你是笨蛋么?竟然对茹央妃下毒。”
燕璃笑着说道。
“你会被处刑的。”
这句话让铁帕脸都绿了,铁帕的意志虽然是跟随神的意志,也是为了特拉才做的,但他还没有为此赌上姓名的觉悟。
“我知道你是为了特拉大人在这么做的,所以我可以帮你隐瞒这件事。”
燕璃压低声音,用温柔的语调说道:
“相对的,你也要听我的要求。我会去偷噶尔大人的剑,然后去刺杀尺尊大人,但是我真正的目的是要被抓起来。”
铁帕一脸疑惑的听着这段不通情理的话。
“等我被卫兵抓起来后,我会请巴桑大人过来,我会说我有重要的事只能对巴桑大人说,巴桑大人一定会过来的,到时候我要你把这个药偷偷藏在巴桑大人的腰带里。”
燕璃递给铁帕一个小布袋。
那个布袋比铁帕的手掌还要大,他戳戳那个布袋。
“不行喔,要小心点,那里面可是毒。”
“毒…!?”
铁帕不自觉惊叫出声,燕璃立刻制止他。
“不要这么大声,我只是想要设下一些陷阱,让巴桑大人的立场稍微动摇,然后被撤下大祭司的位子而已。”
“你打算怎么做?”
“在和巴桑大人见面后,我会喝下毒药,但那只是假死的药,喝下那个之后气息会变的很微弱,身体也会很冰冷,就好像真的死掉了一样,但是当然不是真的死掉,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的。”
“为什么要喝下那种药?”
“为了从牢里出来啊,只要狱卒以为我死了,就会把我放出劳外吧。”
“可是……”
就算燕璃或者逃出牢房,也不能回到大家面前了,这么一来,巴桑就会被当成杀人犯,铁帕心想。
燕璃看到铁帕犹豫的表情,故意放话说:
“不愿意就算了,我去把你的所作所为告诉勒赞大人,这么一来,你就会被斩首,巴桑大人也会受到惩罚吧。”
“不要!!不要说出去!”
铁帕抓住燕璃的手恳求着。
同时也在想为什么燕璃一开始不这么做,她自己也会有相对的危险。
“我想要报复噶尔大人。”
燕璃察觉到铁帕的疑惑。
“我是为了服侍王太子妃才进城的,现在却在一个干腐的老太婆寝宫内打杂,我会变成这样有一半责任都在噶尔大人身上,但他这么久没回雅隆,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想给他点颜色瞧瞧。”
燕璃对铁帕使了个眼色,铁帕只好点头示意,因为他现在除了答应外,并没有其他路可走,他想就算巴桑大人被怀疑,一定也能顺利为自己脱罪吧。
但现在燕璃死了,巴桑被囚禁,这次连噶尔都被毒杀。
“事情到底会变怎样……”
特拉站在门口,轻轻叹了口气后,用沉静的声音问铁帕。
“在巴桑大人腰带里藏毒药的是你吧?”
铁帕点点头。
虽然巴桑被释放了,但铁帕的罪状却增加到两个。
面对因不安而颤抖的铁帕,特拉温柔的在他的耳边说道:
“你那想要引导愚蠢人们的志愿相当令人尊敬,但是什么都不要再做了,燕璃就是因为谎报神意才会丢掉性命的。”
听了特拉的话后,铁帕点点头。
他并没有责骂铁帕,铁帕听到特拉认同他,原本被恐惧和困惑支配的内心,也涌起一股安心感。
“不要对任何人说出你做过的事,茹央妃夫人恢复健康,想必也是因为神表示原谅你了吧,结果并 没有产生任何问题。”
是,铁帕再度点头示意。
一切都如特拉所说。
但是铁帕的内心深处,还是会浮现燕璃拿毒给他的脸,她将永远从这个城中消失了,铁帕突然想到,这难道不是个问题么?


本帖最后由 copass 于 2010-5-30 14:19 编辑


六、神嘱

巴桑坐在垫子上,听着人们像是强风吹过树林般的声音。
大批人马集合在大厅,以实物辅佐官勒赞为首,上至各部署长官,下至仓库管理员,厨师长都齐聚一堂。
松赞·干布坐在上座,尺尊随侍在旁,他还是一脸沉稳的表情,树耳倾听每个人的意见。
众人是在讨论祖灵祭的事。
噶尔的葬礼结束后,财务副长官盖特,带领外交官培马荷和卫兵长辅佐官罗尔克,上奏松赞·干布,希望能够替换大祭司。
燕璃死后,就一直有人提出这个意见。
若是以前的巴桑,一定会对盖特的提议感到愤忾。
但现在的巴桑已经无法同意或反驳其他人的意见了。
侍女死后,从他腰带里调出来的布袋,让他开始怀疑铁帕。在布袋掉落的瞬间,他本来还稀里糊涂的怀疑是不是勒赞丢过来的,但冷静一想,他根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巴桑在出城前只有铁帕碰过他的衣服。
但他不觉得铁帕会对侍女下毒,也不相信他会陷害自己,更不用说去毒杀噶尔了。但这一连串事件一定和铁帕有关。
这个确信让巴桑在精神上大受打击。
他认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担任大祭司了,他虽然将燕璃跟他说的话,禀告了松赞·干布,但却不打算说出铁帕的事。
这样的自己,让巴桑感到相当强烈的厌恶,他一贯的主张就是犯罪的人就要接受惩罚,但一旦怀疑起自己家的人,他却打算隐瞒这个罪。
“巴桑大人实在太过可疑了!!侍女死前去接见她,噶尔大人死亡后又获得自由!”
财务副长官盖特高声喊叫。
交官培马荷和卫兵长辅佐官罗尔克也表示同意。
这时钱外交官金赞却提出不同意见。
“并还没证明巴桑大人有罪。”
“没错,只因为可疑,就在祖灵祭之前换大祭司是不可能的事。”
一位年长的将军同意金赞的意见,接着有连续好几个人开口,被负责主持的桑布扎警告。
原本会议应该是要由下位者先发言,那是为了能够让他们阐述自我意见,并且不被上位者发言影响。
但现在这个形式已经乱掉了,人们忘记倾听他人的意见,只顾着发表自己的意见。
就在这个时候——
“巴桑大人的占卜没有错么?”
盖特不客气的说道。
这个发言引起在场人士一阵喧哗。
虽然有人提出不该让巴桑继续担任大祭司,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对他占卜出来的结果有异议。
因为否定占卜的结果,就等于否定神的存在。
盖特的发言切入了一个比争论是否建设寺庙更深入的部分。
“说详细点。”
松赞·干布用像是划破紧绷空气的锐利刀刃的沉静声音命令道。
盖特一脸紧张的点点头。
“在今年夏天的圣寿大祭上,巴桑大人占卜出‘虽然多少会有点问题,但王室方面并无大碍’的结果,但实际上苏牧大人的反叛,城内发生一连串毒杀事件,宰相噶尔身亡。”
“你是说巴桑占卜出来的结果是假的?”
松赞·干布说出这个难以启齿的话。
盖特那皮细薄的脸上浮现出汗水,结结巴巴的继续说道。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想,有可能是巴桑大人误判占卜的结果。”
这个发言真的让巴桑生气了,他成为祭司将近四十年,一直苦心钻研和斋戒沐浴,全是为了做好祭司所有的工作。
巴桑默默听着盖特和松赞·干布的对谈。
“过去从未有人质疑过祭司占卜出来的结果。”
松赞·干布的声音带点揶揄。
“盖特,你是、应该知道自己说的这句话有多严重吧?”
“…我…我只是提出一个可能性……”
盖特有点胆怯的说道。
打听又开始喧哗了起来。
这时特拉突然站起身来,他就像一朵长在杂草中的花朵,特拉的样子耀眼夺目,让室内安静了下来。
“巴桑大人不可能会误判占卜的结果。”
这位次席祭司用满腹同情的目光看着巴桑,并用嘹亮的声音主张到。
“现在的状况的确蕴含了一些问题,但可说是符合巴桑大人的占卜,再说噶尔大人并不是王族。”
特拉的这句话,让盖特脸色大变。
“就算巴桑大人没有失败,但也有可能是精灵的恶作剧。”
这句话让特拉眉头深皱,他看起来虽然没有生气,但他望着盖特的目光有类似怜悯的目光。
“大王的共生、席上的魔法师会抑制精灵的行为,城内也有护身符的守护者,我不认为会有精灵来扰乱圣寿大祭。再说他们本来就不太喜欢和人类接触,最多会对打破界限的人类发出警告而已。”
大厅内发出第三度喧哗声,在这阵喧哗声中,这次换武器库管理官沃隆大喊出声。
“那要不要再来为祖灵祭占卜一次呢?”
这位年长的管理官摇晃着松弛的脸颊提议,松赞·干布轻轻挥动手掌,让沃顿坐下发言。
桑布扎让沃顿开口发言,沃顿出声道谢,做了下来,深呼一口气后开口说道:
“虽然近几年来次数减少了,但在过去几乎所有事情都会占卜,我在想要不要遵照古法,向神请示看看,这次的祖灵祭是否能够顺利成功。若是出来的结果无大碍,那就表示巴桑大人受到神的认同,可以继 续担任大祭司,若神表示有问题,那就请特拉大人代理即可。”
“好,那就请特拉占卜,看看是否要继续派用巴桑。”
松赞·干布果断的接纳了沃顿的意见,其他人也都赞成沃顿的意见,因此就这样接受松赞·干布的命令。
但只有接受占卜的特拉一人反对。
“为什么是我?”
“因为大家都不相信巴桑,此时就算巴桑说‘没有大碍’,也无法平定大家的心吧,但若是你说‘没有大碍’,巴桑的立场也能正式定位下来。”
“…只是结果不一定是没有大碍啊。”
特拉一脸严肃的说道。
没错,巴桑差点大叫出来,根本不需要请示神的意思,包庇了铁帕的自己,已经没有指挥祖灵祭的权利了。
但是他无法将这件事说出口。
“到时候在想其他办法,当然也有在触怒神明的恐惧下,硬推巴桑上台的选择。”
松赞·干布放声大笑,缓缓的站起身来,坐在他身边的尺尊则用流畅的动作跟在他后面。
“什么时候可以占卜,特拉?”
“…后天早上。”
特拉不是很有意愿的回答。
好,松赞·干布同意后,等所有人举手附议后,带着尺尊离开大殿。
松赞·干布离开后,大厅开始了呵刚才不同的喧哗,但众人的表情开朗多了。
讨论不出答案的问题交给神明解决,如同沃顿所说,是自古以来的惯例。


两天后的早晨,特拉在大厅准备占卜用的场地。
帮贵族占卜使用的阵叫坎破阵。
特拉在地上画出七重方阵,并在所有线上摆满灯火,于方阵外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摆放祭坛,坛上堆满了献给穆门神的花果谷物和金银财宝。
里方阵有点距离的地方,有个更大的祭坛,在占卜和王室有关的内容时,必须在面对王室守护神住的雅拉香波山的方向,也拜访一个祭坛。
身穿祭祀服的特拉站在七重方阵的正中央。
在阴暗的室内,特拉知道自己有多耀眼。
他从以前就这道自己有过人的俊美相貌,但他是等到进雅隆城时,看到真正举行仪式的古辛,才知道纯白祭司的模样能够捕获多少人的心。
灯光照耀在古辛的头发上,放出耀眼的光芒,清爽的容貌充满了不容侵犯的庄严和神圣。
那个姿态让平常对他人容貌不关心的特拉离不开眼睛,人们注视着古辛,忘记了呼吸,当中还有感触太多留下眼泪的人。
特拉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种人,他渴望成为接受人们单纯的称赞,及投向崇拜眼神的立场。
因此他对巴桑都是用优雅的态度,另一方面来提出反对意见吸引松赞·干布的注意,收养孩子们在家里,供给他们衣服和食物也是为了想要被称赞,他来往于贵族之间帮忙占卜,刚好也可以吸引他们的关心。
但今天的很谨慎才行。
只要顺利就能将巴桑从大祭司的位子上拉下来,若是弄不好,搞不好连自己都会被拉进去。
特拉偷偷瞄了一眼在前方阵外等候的铁帕。
他跪在地板上,低头垂着,特拉真想拿斧头往他那头短发的正中央砍下去。
他为什么要为了自己对茹央妃下毒,若是要做,那还不如让巴桑本人吃下能够致死的毒药。不,要是事情闹大了也不好,再说如果他没有吧装毒药的布袋放进巴桑的腰带里的话,巴桑应该会被追究的更紧吧。
不要再轻举妄动了,特拉在心里不断的命令铁帕。
过来一会儿,松赞·干布领着小王和众妃子、诸侯进入室内,并坐在围着方阵排定的座位。
从进入室内到入座为止,没有人发出声音。
占卜开始的瞬间,一切便交给祭司特拉。
但特拉一直没动作。
他只是嘴角边带着淡淡的微笑,一动也不动,用稳重的眼神望着空中。
让对方等待,是特拉惯用的伎俩。
等越久对方就会越焦急,那种感觉会变成不安,然后就会加强对特拉的信任感。
特拉继续默默的望着空中,右手握着三根占木,左手捏着两根占木。
突然间他将两手的占木放在一起,搞搞往上投掷,坚固的占木落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掉在方阵内的占木形成一种叫做迦普的形状。
迦普是在语言国王之死。
是十六卦中最差的形状。
但特拉却无动于衷。
因为占卜的结果是要在投出数次占木之后,才开始解读的。只要迦普之后投出离津或为刻这些吉兆的话,迦普的意思就会被抹掉。
特拉慢慢的捡起占木,再度从头上丢下去。
这次占木显示出来的形状,是一种叫做离津,占木会直线站立的吉兆。
第三次投出来的也是离津。
特拉迟疑了。
投出两次离津,就代表着希望占卜者投出第三次离津。若是出现三离津,就暗示连死者都会复活的特别吉兆。
但现在是在算是否要让巴桑继续当大祭司,出现这种罕见级吉兆对特拉来说很困扰。
但是能解读占木形式的,只有接受老师教导进行修行的祭司而已。
特拉瞄了铁帕一眼。
他正一脸畏畏缩缩的望着下方。
特拉迟疑了一会而后,还是将占木投掷出去,阵内出现的果然是他所担心的第三次离津。
特拉叹了一口气,接着走出阵势来到松赞·干布面前,然后用平淡的口气告诉结果。
“穆门神对让有嫌疑的人指挥祖灵祭一事感到愤怒,这是显示他心意的凶兆。”
“有嫌疑的人指谁?”
“…是巴桑大人。”
听到特拉的话,松赞·干布冷笑了一声。
“你之前不是认为巴桑没有造反之意吗?”
“这不是我的意见,是神嘱。”
糟糕,特拉在心里这么想。松赞·干布和为了占卜而拜访圣地的人们、怀有烦恼的贵族完全不一样。他或许相信神,但他不是那种会轻易相信祭司的人。
“神有指名道姓的表示着一连串事件的犯人是巴桑么?”
“…正如您所言。”
特拉用快要消失的声音回答,只听到松赞·干布豪爽的大笑出声。
“你这是在说,只要免除巴桑的大祭司的职位,就能镇压穆门神的愤怒是么?”
“是的。”
“若是不免除会怎么样?”
“…若是不遵守…王族的某个人会死,穆门神在我耳边说的。”
特拉的言论开始让诸侯们交头接耳。
他们面面相觑,开始迅速阐述各自的见解,但最后还是在等待特拉接下来的说明。可是松赞·干布却不等他。
“无聊透顶,我才不相信穆门神会做这种报复行动。”
“您不相信也没关系。”
特拉果断的说道,但是脸上带着恳求的色彩。
就算松赞·干布不行动,也得给其他人加深映像。特拉已经派刺客去追杀前往塔布的翠兰了,对松赞·干布心有不满的人,他也施加了一些心理压力。就算他们被抓,也不会说是特拉命令的,只会说是神的指示,然后在侩子手刀下丧命。
为了那一瞬间,他会完美的扮演正身清心的祭司。
“拜托您,就算只有祖灵祭的时候也好,请将巴桑大人调离大祭司的座位,我不希望因为我占卜的结果,而让某人死掉,”
“但是已经没办法准备新的祭司了。”
松赞·干布的言外之意,就是始终不打算听从特拉的意思。
“我知道了。”
特拉摇晃着有光泽的头发,深深的向松赞·干布低下头,并将手伸向两旁的卫兵。
“我相信神对我下的神嘱,但是松赞·干布王不相信我,那么为了不让巴桑大人一样,被众人怀疑,请在事情发生前把我关在牢里吧。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似乎对祖灵祭帮不上什么忙。”
“呃…但是……”
带他去牢里。松赞·干布命令迟疑的卫兵,卫兵才抓住特拉的手,恭恭敬敬的带他进牢房。
特拉在离开大厅前,转过头来看了铁帕一眼。
借以想要告诉他——什么都不要说。

来到安德可村打听完特拉年轻时期的故事后,隔天早晨,翠兰一行人在朴叶的带领下,前往反抗特拉预言的人丧右侧是令人命的场所。
其中一个地方是最多一个人通过的细长山路,左侧是陡峭耸立的岩壁,右侧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
翠兰冒着冷汗走在被前一天雨淋湿的泥泞的道路上,噶尔和米赞好几次想提出往回走的指示,但现在他们被夹在护卫兵中间,脸转向都没办法。
到路途中停下脚步眺望远方,能够看到一望无际的绿色森林,当中有个美丽的蓝色湖泊,但只要往崖下一看,高深的谷底布满大大小小的岩石,由下而上吹起的风还发出奇怪的声音。
“王妃殿下,请小心头。”
朴叶看到小石子掉落,突然想到要提醒翠兰。
这里的落石犹如家常便饭,道路上常常有大大小小的石头掉落,光是要跨过那些石子都要费一番功夫。
但噶尔的步伐相当轻盈,看起来不怎么需要留意脚下,等他们一起抵达村人坠落的场所,噶尔便向朴叶询问前方有什么。
“这里有一些罕见的药草,如您所见,这里的道路十分危险,所以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
原来如此,噶尔四周张望,若有所思的表示理解。
在检查完山路的状况后,翠兰一行人继续往湖泊的方向前进。
山间的湖泊虽小,但仍然不可能游的过去,而且这里的湖水和吐蕃大多数的湖一样冰冷清澈。
湖面相当宁静。
也没有水鸟飞起来的样子。
只是虽然没有风,但是湖水还是哗啦哗啦的打在覆盖白色沙砾的湖岸。
朴叶站在湖岸上,洒出一撮麦粒开始祈祷,接着米赞、翠兰也和票也一样向湖中的女神表示敬意。
“死在这里的男人,总是划船出去捡湖底的石头,因为都是一些形状奇特的石头,所以拿去城里可以高价卖出,但其实这里不能划船。”
朴叶忿忿的说明。
“那艘船沉下去了么?”
“是的,一定是因为触怒了女神。”
“或许吧。”
噶尔表示同意,让朴叶心情变好,她指着湖边的草樶,那边是覆盖着灌木和草的难行泥地。
“第三个男人大概就是在这一带被蛇咬到的。”
“有人目睹那个人呗蛇咬到么?”
“没有,村子里的人都很讨厌那个被摄咬到的人,所以等到他死掉之后,大家才发现他是被蛇咬到的。大家虽然都不难过,但特拉却觉得那个人很可怜,还是拿了药草过来。”
“特拉大人那药草?”
翠兰想起特拉大人说他不会用药,听到翠兰的低喃,朴叶满脸笑容的点点头。
“特拉大人既聪明又美丽,也是个非常善良的人,王妃殿下应该也很清楚吧?”
翠兰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睛,说不出半句话来。

翠兰一行人结束了在安德可村的工作,再度穿越险峻的山,赶往特拉年少时居住的陶格拉。
陶格拉是和米赞一起征服塔市的凯布·斯姆赞·盖波连统治的领地一角,这里有塔布以前的王都。
从安德可村到陶格拉不管怎么赶都要花上3天。
翠兰等人都在途中沉静少言,只顾着催马前进。
一行人离开村子那天夜里,在山谷间的岩石地扎营,米赞的家臣们需素准备帐篷,并为翠兰等人生火取暖。
翠兰、噶尔和米赞围在篝火边,刚吃完噶尔抓来的兔肉。
“噶尔大人有什么想法呢?”
翠兰问起在朴叶等人面前问不出口的勘查结果,隔着篝火坐在翠兰斜对面的噶尔,把玩着手中的小树枝,然后丢入火中。
细碎的火星在夜晚的黑暗中散开,火红的炭火发出崩裂的声音,此时噶尔开口说了。
“特拉大人可能谎报了神嘱,第一次悬崖的预言恐怕只是偶然,他或许和我们一族一样,拥有判读天候的知识,只要能预知连日的湿气和会吹狂风,就能预言出那时事故。”
“我们听说过噶尔大人会判读天候,但是那和魔法师不一样么……”
“不一样,魔法师是可以和一般人看不到的精灵对谈,但能够判读天候的人,是能够看到其他人‘虽看得到,却不以为意’的东西,我们可以从晕的厚度和颜色,以及小动物的行为和鸟的声音,来掌握天候的变化。”
“例如说?”
听到翠兰的问题,噶尔冷冷的望了她一眼,这个问题的却和特拉的话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他大概也懒得争论,于是故意发出一声叹息,接着回答翠兰的问题。
“当小鱼一直把嘴巴面向水面时,就代表回下雷阵雨,晴空万里的夜晚,若是月亮看起来朦胧,就代表隔天的天气不怎么好,我只是靠着这点知识在判读天气的,而真正的预知者还能使用其敏锐的直觉,但那似乎不是什么太好的感觉,想我母亲每次在报分与来临之前,一定会卧病在床不起来。”
“噶尔大人的母亲……”
“已经过世了。她在我还小的时候,教了我很多东西,虽然当时觉得很麻烦,但判别天候的知识在战场上非常有用。”
翠兰觉得噶尔这句话好像在说,所以他才想和利吉姆一起留在藏地。但那只是一点小牢骚,并不是对翠兰的怨言,翠兰自己也很想留在藏地,这份心情似乎和噶尔是相通的。
结果噶尔和翠兰居然一起被赶了出来,这让翠兰感到非常不甘心,噶尔一脸不悦的表情,在翠兰眼里就像是小孩子遇到事情不如己意时,在闹脾气的感觉。
“怎么了么?”
噶尔凶狠的问道。
翠兰赶紧假咳一声。
“没有…也就是说,特拉大人也有那种直觉和知识罗。”
“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应该就是了吧,但他却说这些事‘神嘱’,像迷你马逃走和摮牛失踪这些,只要特拉自己将栅栏打开,拉绳带它们到远地就可以了。”
“但是有人死掉的预言呢?”
“他叫村人不要去的地方,因为大家都没去,所以得救了,但实际上,只要没有人去,就没有办法证明是否真的算是得救,或者他是否说谎,加上完全没有预知或预言病人,若是真能够的到神嘱,应该不管死因为何,都得救才是。”
噶尔皱眉轻声回答。
“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三名死者这一点。”
“是啊,就是这三名死者证明了特拉大人的能力。”
“可以想说是他杀的。”
“怎么可能?”
翠兰一想起特拉那俊秀的外表,不由得低喃出声,或许他真的有说谎,但为了那些谎言就杀人,翠兰实在没办法这么认为。
“再说要在悬崖小路上推下一个大人,应该没办法吧?”
“他不需要亲自手推,那条道路又窄有危险,只要在某个地方设陷阱让岩石滚落的话,就会很轻易坠落了。”
“可是也无法确定他是否会真的踩到陷阱吧?”
这个简单,只要在踩过岩石的地方设机关就行了,就算是步伐较大的大人,在跨越一定大小的岩石时,落地的位置几乎是差不多的。”
原来如此,翠兰喃喃自语的说道。
她想起回到雅隆城的夜里,特拉拉着她的手走进庭院里的情形。
当时翠兰也是为了跨越石头失去了原本的步伐。
“那溺死在湖里的人呢?”
“那个村子里的人,生活上原本就没有在使用船,若是只有那个溺死的男人在使用船的话,想必对船的保养一定做得不怎么样吧,只要在牛皮弄出一个小小的缝隙,或是弄松接缝就很简单了。”
“…的确是这样的没错。”
翠兰脑海里浮现摮牛皮革裂成的四方形小船。
她在第一次坐木头外包牛皮的小船时,本来很怕会不会沉下去,但皮革的船的浮力并不比木制的船差。
只是皮革的接缝处必须涂上大量的油脂,不小心碰到油脂的翠兰,在这段时间吃饭时,都会因为闻道手指的味道而蹙眉。
“但是被蛇咬死的那个人又怎么说呢?难道特拉大人会操纵蛇么?再说被蛇咬的时候根本还不晓得伤口会不会恶化啊。”
“之前朴叶说的那个村人很讨厌他,就算他不是真的被蛇咬,只要设陷阱让他受伤,并在伤口上涂毒也行的,因为是特拉大人拿药草过来的。先不看从悬崖坠落的男人,后面的两个人物似乎不太受欢迎的人物,村民也不会去怀疑他们的死因了吧。”
噶尔突然停下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但是再怎么说,这些只是我的猜测。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确切的证据,而且特拉大人在这个村子时,还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
噶尔不在乎的下了这个结论。
翠兰虽然想问更多的问题,但她知道的基本知识太少,或许应该为朴叶一些更详细的问题,但那个样子看来,她不会给一些太客观的意见。
“等到了陶格拉后,就能获得新的情报了。”
米赞低声断言道,并将手放在马鞍上站起来。
“翠兰殿下,您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要去的地方虽然不难走,但我们会加快马匹速度。若是从并排成列的马匹上摔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听到带点威胁的建言,翠兰点点头,并向噶尔等人问安后走向帐篷。
虽然躺在床垫上,但她还是很清醒睡不着——但这只有一瞬间,翠兰连什么时候自己闭上眼睛的都不晓得,直到听到早晨的鸟鸣之前,她都沉沉舒适的睡着。
隔天万里无云的日子。
翠兰一行人如米赞的预告,骑马并驰在草地上,快到正中午时,他们抵达附近一个小村落,这里不需要搭帐篷,一群人大快朵颐的吃着当地人为他们准备的午餐。
除了午餐之外,还分给他们晚餐用的熬肉和乳酪。
翠兰向他们道完谢后,对方用非常惶恐的态度看着她,但其实他们尊崇的对象不是翠兰或噶尔,而是米赞。
他们称米赞为“将军”。
他们日常话里头还会提到将军有多么英勇,翠兰等人经过的地方,都有小孩靠在窗口,偷看米赞那满是伤痕的脸,并发出开心的笑声。
在那之后,他们在日没之前,还经过数个村落。
人们一知道对方是米赞一行人,都央求他们来自己家里休息。
虽然他们并没有真的到谁家去,但家臣们似乎都以自己的主人如此受爱戴为傲,只是翠兰很在意,只要有人过来招呼,米赞严厉的脸上就会掠过一丝阴影。
隔天傍晚,在周围陷入一片黑暗之前,翠兰一行人就来到了陶格拉。
这里果然是塔布最大的城镇,家家户户的灯火为众人指示着道路,虽然没有很灯火通明,但只是够让翠兰等人不在暗夜中走错路,他们终于抵达凯布氏的邸宅。
门外的守卫立刻去通知翠兰等人的来访,马上便有一位和米赞年纪相仿的男人出现,满脸笑容的对他们表示欢迎之意。
“王妃殿下的来访,小的深感荣幸。之前王妃殿下前往雅隆时,小的没机会招待您,但在先前雅隆的宴会上,有机会向您请安。”
翠兰听到他那流畅的口条,让他想起他的名字——盖波连。
这个长脸小个、略长的灰色头发齐肩、大眼小鼻、有点年纪的男人,曾在雅隆介绍翠兰的喜宴上,尽早向她问安过。负责告知来宾身份和出身的随从,想翠兰介绍他是统治旧塔布最大领地的领主,在进攻塔布的时候和米赞被称为两大英雄,也是王室自古以来的亲戚。
“我想知道有关次席祭司特拉的事。”
来到宅邸会客室的翠兰,在为自己的突然来访表示玩歉意后,直接了当的告知自己的目的。
“我听说特拉十几岁的时候,曾在陶格拉进行祭司的修行。”
“您说的没错。”
盖波连微笑回答。
“特拉大人在陶格拉住的时间相当短暂,本地孕育出来的祭司能够入城服侍,对身为领主的我而言是最大的荣幸了。”
“那盖波连大人也知道特拉大人小时候的事吗?”
“是的,特拉大人会预言对吧。听说他可以听见神嘱、拯救世人,有一部分人还称他为‘神之子’,可是……”
盖波连难为情的低下头。
“也有人说特拉大人会蛊惑人心,所以我禁止特拉大人继续预言,并规定如果有人找他预言要接受惩罚。”
翠兰的内心支持盖波连的,但也要看惩罚的内容是什么。世上没有什么比领主被奇怪的东西吸引更危险的事。大唐的皇帝也曾一味保护外国的宗教,却严格取缔蛊惑人心的淫祠邪教。
问题是特拉说话的内容,就相当淫祠邪教。
“那您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我现在当然承认我当时的处置是错误的,特拉大人是塔布的骄傲。”
盖波连毫不迟疑的断言道。
翠兰不知道这句话是出自他内心,还是身为凌准的立场发表的言论。现场陷入一片沉默后,盖波连抬起右边的腰,抓了抓股部,他的举止和他恭敬的说话态度相反,较为粗鄙。
“要不然我去召集一些和特拉大人较为亲切的人。明天——”
“不,请在今晚召集完毕。”
噶尔强硬的说道。
盖波连皱了一下眉,一脸怒气的瞪着噶尔。
但他似乎没打算正面反驳,只是不情愿的说了一句遵命,便下令给附近的卫兵。
卫兵走出房间后,翠兰等人在会客室等了很久一段时间,盖波连当然也准备了晚饭供翠兰等人享用,房间内也准备了暖火,但身为主人的盖波连却在中途离开了房间。
噶尔和米赞各有所思,一句话都没有说。
翠兰是因为白天的疲惫,意识已经快要被睡魔占据。

直到深夜,盖波连才带了五名男女回到会客室。
这群人的年纪哥有不同,当中有老人也有少女,他们似乎都已经听盖波连说了,于是一个一个来到翠兰面前,阐述自己所知的特拉。
被召集来的男女,并非全是特拉的信奉者。
根据这些人话中所说,特拉是从十二到十五岁住在陶格拉的,和在安德可村时一样预言了他人的死亡,虽然得到了许多信奉者,但是有很多人不相信他的话,也有违反他的预言,前往被制止的地方而丧命的人。
最后一位牺牲者是特拉的老师,因为这位年老的祭司责备了特拉的预言。
“担任特拉大人老师的祭司,是坠崖身亡身亡。”
盖波连叹了口气,补充说道:
“那时候特拉大人来到这个宅邸,在他的老师过世后,特拉大人被另外一个在圣地修行的祭司带走,离开了陶格拉,之后就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了,当然是指他在当上次席祭司的这段时间。”
“听说特拉大人的母亲住在陶格拉,但是她好像没有来?”
听到噶尔的问题,盖波连耸了耸肩。
“她说没什么可以对王妃殿下说的。”
“所以就不来!?把她传唤过来,这应该是身为领主你的责任吧?”
噶尔粗声说道,之间盖波连挑了挑半边眉毛。或许他打算威吓噶尔,但看到那布满皱纹的脸诡异的扭曲,还有脸颊上的抽动,看起来只像单纯的被吓到。
噶尔呼叫站在墙边的卫兵,命令他们去带特拉的母亲过来。
但是盖波连却抓住正打算走出房间的卫兵的手,二话不说的揍他一拳。
胸前有穿铁质铠甲的卫兵,身体失去平衡坐在地,盖波连用后脚跟踩他的胸前。
“您这是在干什么!?”
听到这句话回过头来的盖波连,看起来就像喝醉酒一样满脸通红,他激动的大吼:
“这是我的领地!!就算你是宰相,同样身为侍奉大王之身,不对,噶尔大人侍奉的是我的主人松赞·干布底下的儿子,也就是说就算您获得宰相这个称号,也和小孩子做的花冠没什么两样。这样你还敢自以为了不起地命令我么?”
噶尔面无表情,虽然他没显示出他的愤怒,但他注视着盖波连的眼里,却寄宿着惊人的冷淡光芒。
“讲话客气点!盖波连!”
“住嘴!臭小子!”
噶尔和盖波连怒视着彼此。
翠兰缓慢的起身,并命令卫兵将盖波连聚集带来的人带到会客厅外,室内只剩下翠兰、米赞、噶尔和盖波连四人。
“怎么办?米赞大人?”
“请不要阻止他们,若是不能呢个应付这点程度的反弹,他也没有当宰相的本事,再说盖波连也不会真的拔剑……”
米赞的话还没说完,盖波连就抓住剑柄,但他脸上却出现迟疑的表情,噶尔似乎看穿了这一点,于是继续用冷淡的眼神看着他。
若是噶尔有意思惊吓,盖波连或许就会笑着拔剑也说不定。
但是噶尔的视线却让盖波连别扭起来。
至少翠兰是这么认为的。
“快住手!盖波连!”
米赞突然大声怒吼,盖波连因为这一声而拔出剑,不对,他是准备要拔剑。
在那一瞬间,翠兰冲了出去,钻进噶尔和盖波连之间,同时将自己腰间的剑连鞘拔出,抵在盖波连的剑柄上。
她不需要使出太大的力气,只要配合彼此站立的位置,还有抓对剑的角度,翠兰便能轻易封住盖波连的动作。
“你要是敢拔剑,我就砍下去了。”
翠兰演示自己的紧张,对盖波连笑了笑。
翠兰虽然不觉得自己会输他,但也没办法二话不说朝他砍下去,这个部分,不管对方年纪多年长,都很有可能被实战经验丰富的盖波连看透。
之间盖波连闷哼一声,接着米赞发出如雷鸣般的笑声,并亲自抱住盖波连的肩膀。
“怎么样?你看,盖波连·利吉姆殿下引以为傲的夫人,不管是骑马还是剑术都相当的高超,不愧是松赞·干布王选出来的女人啊。”
“…实在了不起地本领。”
盖波连低声说道,并用缓慢的动作放开剑柄。他面色有点苍白,或许是瞬间涌上来的血推下去的原因吧。
“不好意思,留你们带那么晚,也多亏你们,我们才能听到这么详尽的说明。”
翠兰向盖波连道谢,并向在门口一脸担心望着房内的年轻女性招手。她看起来是都可以当盖波连孙女的花样年华,但是用晚膳的时候从侍者的话中听出来,她似乎是盖波连的姘妻。

盖波连离开后,会客室内的气温好像突然降低似的,此时米赞突然低声说道:
“刚才您真是好身手,翠兰殿下!”
“不敢当。”
翠兰苦笑着,当时盖波连的动作比他预料中的慢,还让她差点失误。
米赞似乎也察觉到这个情形,低声笑道:
“我们都已经老了,但是…这些虽然都是翠兰殿下出生前好久的事…盖波连真的是个本领高超的吾人。”
“而且现在也是塔布的英雄。”
噶尔哼了一声,表示要退开后便离开会客室,接着走廊里传来他命令侍女带他去房间的声音,然后听到两个脚步慢慢远离。
“噶尔大人是不是生气了?”
看到翠兰歪着头,米赞又笑了出来。
“光着这样就动怒的话,是当不了宰相的,盖波连虽然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但是对王室的忠诚心可比别人高上一倍多,噶尔大人应该也知道这一点。”
米赞嘴边的效益突然消失,他认真的望着翠兰。
“翠兰殿下,您有见到苏牧大人最后一眼么?”
“嗯…嗯,我当时人在藏地。”
听到这个让人意想不到名字,让翠兰的话哽在喉中。
米赞继续望着翠兰,继续低声说道:
“我和雅隆的友人,都是使用鸟来传递彼此的状况的,我是用马送鸟过去的,只是被我女婿提醒说,请不要做出会被怀疑谋反的举动。”
“鸟通知您藏地的消息了么?”
“是的,包括翠兰殿下被吊在塔上,还有担心士兵安全等等…但是,鸟能够送来的情报微乎其微,我想问的是,苏牧大人真的背叛松赞·干布王了吗?”
翠兰犹豫是否该回答这个问题,藏地内乱时将此罪冠在苏牧底下,是为了留下环保家的领土,以及让卡库连有继续当主人的权利。
自刎的苏牧也是看透这一点,如此期望着。
但是翠兰看到脸上布满伤痕的米赞和他的眼神,开始犹豫是否要继续禁口。米赞虽然比苏牧小,但他们是一起度过同个战乱时代的武将。
“苏牧大人他…并没有背叛松赞·干布王,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臣,才选择让自己的人头落地的。”
翠兰虽然没有提到妃勒托曼的事,但还是尽量告诉米赞详细情形。
米赞不断点头,直到听完所有故事,才将视线落到双脚的中间。
“盖波连听到苏牧背叛的事,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他在两年前的尼波罗门远征也没被叫去,正直意气消沉之际呢,或许是因为过分不满,才会让他对噶尔大人使出那种态度吧。”
“那是……”
“我们除了战斗之外,没有其他才能,但是近来战争减少,我们被要求继任领主的工作,可是……”
米赞一脸落寞的苦笑着,他叹道:
“我们实在没有政治的才能啊,我是刚好有个虽然很罗嗦但很温厚的女婿,但盖波连却和他儿子合不来,已经完全断交了。”
“米赞大人,您想要去出征么?”
“不,我已经再也不会拿长矛了……翠兰殿下,您可曾听说过当时进攻塔布的事。”
“我有听说松赞·干布王的父王驾崩的时候,塔布国企图谋反而遭到处刑。”
“…那连小女孩都被杀尽一事呢?”
“这个也有听说了……”
是么?米赞叹了口气,接着用手掌搓着自己的膝盖。
“您来到塔布时,都不觉得很不可思议么?塔布人民皆对我表示诚挚的敬意。”
“那是因为米赞大人很用心担任新领主的关系……”
“因为原本居住塔布的人,全都被我杀光了,所以会对我包着仇恨的人已经不在了。”
米赞的眉间出现深刻的皱纹,和他的表情相反,他用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说道:
“那已经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朗日松赞王过世后,有许多部下背叛新的松赞·干布王,就我们这些亲信看来,那是不可原谅的背叛……另一方面,又想要立大功和拥有自己的领地,于是在讨论要又谁来担任进攻塔布的将军时,我很不自量力的自告奋勇。”
“盖波连大人也是么?”
“没错,但他是名门出身,和仰赖伯父的战功成为亲信的我等级完全不同,可是松赞·干布王还是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们…想要打出一场想让其他背叛松赞·干布王的他国小王也吓到发抖的仗…于是胡乱趾高气昂…做出吐蕃人不该有的额残杀行为……”
米赞的声音越来越低,翠兰若是不屏息聆听,根本听不到他最后说什么。
而且米赞说的内容,跟翠兰听到的有点不一样,大家都告诉翠兰,塔布的残杀行为时松赞·干布下的命令。
“米赞大人……”
“塔布的人民拼了命的抵抗我们,其他战争中都没有人抵抗到这种地步 ,我心一急…就开始疯狂的残杀,溅洒了我们的军装、马鞍和马匹上的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等我们抵达塔布王的城堡时,全身已经被染成红色黑色。”
也就是这里,米赞用手掌摸摸地上的垫子。
“塔布王的城堡和这间宅邸是在同一个位置,那是个不利于打仗的平地城镇,士兵们也都逃走了…我们抱着凯旋归来的心态,得意洋洋的走进里头才终于发现,为什么众多塔布人民不肯逃走,抵抗我们的原因。”
“…是人质么?”
翠兰的这句话,让米赞有点惊讶。
“这对汉人而言是很理所当然的作法么?”
“吐蕃人不会这样么?”
“不是的,只是负责这个任务的是这块土地领主的女儿,大都已经结婚了……就像翠兰殿下嫁到吐蕃一样。”
“但是塔布王也从村子抓到了一些人质吧?”
“…是的,然后就在他们舍弃城堡时把这些人全部杀了,只是为了不让松赞·干布王获得‘人力财产’。”
“塔布王后来怎么了呢?”
“在他想要逃到远方的途中,就连同家人一起被抓到了。”
“松赞·干布王有说什么么?”
“他无言。”
米赞无力的笑了出来。
“好几次有士兵紧急向他报告我们的打仗方式太过残忍,但松赞·干布王本身正在前往其他战场,等他解决了之后,他来到塔布…看到眼前的惨状,他说不出半句话。”
因为现场全是死尸,米赞望着天花板,开始笑了起来。
“在那之前,我也曾好几度和松赞·干布王一同出战,但他露出如此恐怖的表情,就只有那一次而已吧……尽管如此,他还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对我们说出干的好这样慰劳的话……”
或许是因为这样,大家才会认为塔布的残杀是松赞·干布下的命令吧,但松赞·干布本人也不否定,就这样接受这个结果。
米赞和盖波连各自得到想要的领地,也得到他们在战争中计划的,让其他背叛王室的家臣都下到发抖。
到现在还有人说松赞·干布打仗方式是毫不留情的,虽然这对国政有相当大的帮助,但松赞·干布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让大家因为这个非他命令的残杀,而对他投以批评和恐惧的眼光呢?
“米赞大人…有很后悔么?”
“…那个时候并没有,我完全没有发现松赞·干布王的心情,只觉得塔布的人民也有不是,还因为获得领地而得意不已,而所剩不多的塔布人民,被从其他地方迁移过来的人压制着,连声抱怨都不敢说……毕竟在吐蕃肥沃的土地很少,因此从其他地方来的人,本来就不太可能会有所怨言。
“那为什么……”
“因为我的孙子出生了。”米赞冷淡的说道。
但之后他就说不出话来了。虽然他看起来很想再继续说,但是涌出来的泪水,却冲走了他要说的话。
这名过去的名将,用他那骨节分明的粗厚大手盖住自己的眼角。
翠兰默默等着米赞开口。
她大概可以察觉他的心情。环境的变化,会让心情也产生变化,那个变化唤起了米赞的痛苦。
但是翠兰还是决定听到最后。
他自己的心情说出口可以减少一点沉重感,这或与是翠兰唯一能够献给米赞的回礼。
“我但是养育自己的孩子花了好大的力气。”米赞用湿润的声音低声道。
当我孙子出生时,我想起被我杀掉的孩子们。或许是因为我已不再出战场,所以现在只能用想的,结果很可能不可思议的,我脑海中浮现出那群孩子们,还有为了保护自己小孩而死的女人。为什么…我当时会丝毫没有半点犹豫,就用长矛刺死他们呢……”
不对,米赞反驳了自己的话。
“我当时想立功,我想成为让大家尊敬的对象,我想让松赞.干布王称赞我,为此我舍弃了在战场上无乱如何都得遵守的规定,那等于是抛弃身为无人的骄傲。。。只是非但没有人指责我的错误,我还一直被大家称赞。”
不知不觉见,米赞脸上已经被痛苦所支配。
翠兰也被他吐露出来的痛苦吸引。
这就是米赞虽然总是被塔布人民用尊敬的眼光看待,却还是偶尔会露出阴郁表情的原因。
“那即是像逐渐入侵身体内部的毒一样。”米赞低喃着。
“就算实际上没用能力,我也不能忍受被人当作室无能,所以我才会在战场上虚张声势,办不到的是也要说办的到,拼死风狂的战斗,毕竟武官的攻击,是看杀多少敌人而定的,必须杀到死尸能够堆成山,吸引大王和长官注意才行连声抱怨都不敢说。。。。。。毕竟在吐蕃肥沃的土地很少,因此从其他地方来的人,本来就不太可能会有所怨言。
“那为什么…”
“因为我的孙子出生了。”米赞冷淡的说道。
但之后他就说不出话来了。虽然他看起来很想再继续说,但是涌出来的泪水,却冲走了他要说的话。
这名过去的名将,用他那骨节分明的粗厚大手盖住自己的眼角。
翠兰默默等着米赞开口。
她大概可以察觉他的心情。环境的变化,会让心情也产生变化,那个变化唤起了米赞的痛苦。
但是翠兰还是决定听到最后。
他自己的心情说出口可以减少一点沉重感,这或与是翠兰唯一能够献给米赞的回礼。
“我但是养育自己的孩子花了好大的力气。”米赞用湿润的声音低声道。
当我孙子出生时,我想起被我杀掉的孩子们。或许是因为我已不再出战场,所以现在只能用想的,结果很可能不可思议的,我脑海中浮现出那群孩子们,还有为了保护自己小孩而死的女人。为什么…我当时会丝毫没有半点犹豫,就用长矛刺死他们呢……”
不对,米赞反驳了自己的话。
“我当时想立功,我想成为让大家尊敬的对象,我想让松赞.干布王称赞我,为此我舍弃了在战场上无乱如何都得遵守的规定,那等于是抛弃身为无人的骄傲…只是非但没有人指责我的错误,我还一直被大家称赞。”
不知不觉见,米赞脸上已经被痛苦所支配。
翠兰也被他吐露出来的痛苦吸引。
这就是米赞虽然总是被塔布人民用尊敬的眼光看待,却还是偶尔会露出阴郁表情的原因。
“那即是像逐渐入侵身体内部的毒一样。”米赞低喃着。
“就算实际上没用能力,我也不能忍受被人当作室无能,所以我才会在战场上虚张声势,办不到的是也要说办的到,拼死风狂的战斗,毕竟武官的攻击,是看杀多少敌人而定的,必须杀到死尸能够堆成山,吸引大王和长官注意才行……我在想特拉大人或许也是用和我们武人一样的方法。”


连声抱怨都不敢说……毕竟在吐蕃肥沃的土地很少,因此从其他地方来的人,本来就不太可能会有所怨言。
“那为什么……”
“因为我的孙子出生了。”米赞冷淡的说道。
但之后他就说不出话来了。虽然他看起来很想再继续说,但是涌出来的泪水,却冲走了他要说的话。
这名过去的名将,用他那骨节分明的粗厚大手盖住自己的眼角。
翠兰默默等着米赞开口。
她大概可以察觉他的心情。环境的变化,会让心情也产生变化,那个变化唤起了米赞的痛苦。
但是翠兰还是决定听到最后。
他自己的心情说出口可以减少一点沉重感,这或与是翠兰唯一能够献给米赞的回礼。
“我但是养育自己的孩子花了好大的力气。”米赞用湿润的声音低声道。
当我孙子出生时,我想起被我杀掉的孩子们。或许是因为我已不再出战场,所以现在只能用想的,结果很可能不可思议的,我脑海中浮现出那群孩子们,还有为了保护自己小孩而死的女人。为什么…我当时会丝毫没有半点犹豫,就用长矛刺死他们呢……”
不对,米赞反驳了自己的话。
“我当时想立功,我想成为让大家尊敬的对象,我想让松赞.干布王称赞我,为此我舍弃了在战场上无乱如何都得遵守的规定,那等于是抛弃身为无人的骄傲…只是非但没有人指责我的错误,我还一直被大家称赞。”
不知不觉间,米赞脸上已经被痛苦所支配。
翠兰也被他吐露出来的痛苦吸引。
这就是米赞虽然总是被塔布人民用尊敬的眼光看待,却还是偶尔会露出阴郁表情的原因。
“那即是像逐渐入侵身体内部的毒一样。”
米赞低喃着。
“就算实际上没用能力,我也不能忍受被人当作室无能,所以我才会在战场上虚张声势,办不到的是也要说办的到,拼死风狂的战斗,毕竟武官的攻击,是看杀多少敌人而定的,必须杀到死尸能够堆成山,吸引大王和长官注意才行……我在想特拉大人或许也是用和我们武人一样的方法。”
“一样的方法……”
“是的,今晚聚集在宅邸的人都说,特拉没有因为帮大家预言获得任何物品,光从这一点来看,他的确是个清廉的人,但说不定他的目的不是物品。”
“是想要引人注目…是么?”
“赞赏的眼神对会忘记骄傲的人而言是毒,一开始会很愉快的沉醉其中,但渐渐的也会带来痛苦……我希望特拉大人不是为了这个原因帮大家做预言。”
米赞深深的叹了口气,无力的低下头。
他那坚挺的肩膀,在阴暗的房间中,在翠兰眼里看起来比实际上还要小而无力。
虽然他很想去轻拍米赞放在膝上那双没什么弹性的手,但翠兰还是告诉自己,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这么做比较好。
“米赞大人……”
“…但是不管怎么样痛苦,我都不能死,我死了的话,会给家人和家臣带来不必要的辛劳,也会为松赞·干布王治理天下的污点。”
米赞说到最后站起身来。
翠兰默默的目送没说一句道别的米赞离开房间,他那肌肉结实的背影,看起来不像是历经百战的勇士,而是像个迷路的孩子那般无助。
被留在会客室的翠兰,等等米赞的气息完全消失后才走出走廊,走廊上没有卫兵,也没有帮翠兰带路的侍女。
可是她不晓得房间在哪里。
翠兰仰赖着走廊上的点点灯火,前往他们帮翠兰准备在宅邸中的房间。
当她走到一半时,突然发现有个手拿灯火的人形朝他接近。
对方停下脚步,拿灯火照着翠兰。
哎呀,翠兰听到一个纤细的女生声音,接着那个手持灯火的人影快步来到翠兰面前。
“这不是王妃殿下么?”
出声的是盖波连的姘妻,这位何翠兰年纪没差多少的姘妻左看右看,低声指责侍女的怠慢。
“真的非常抱歉,我现在马上带您去房间。”
“不用了,我一个人没问题的,夜已经深了,请夫人也快点休息吧。”
“您真是个善良的人。”
姘妻露出一个令人怜爱的笑容,但马上就收起笑意歉道:
“我知道有点无礼,但是是否可以跟王妃殿下谈谈呢?因为在陶格拉,没有人可以和我商量盖波连大人的事。”
“有什么问题吗?”
“……在这里不好。”
可以吗?姘妻又问了一次。
“是没关系,那到你的房间去吧。”
“不……我房间和盖波连大人的房间相邻,可以的话,到别栋的会客室里去吧。”
翠兰表示答应后,边和姘妻一起前进。
她回过头来好几次,用灯光照亮翠兰脚边行走,虽然盖波连是领主,但因为是个人的宅邸,所以内部比城里还要暗得多。
因此在她们走出庭院时,翠兰看到夜空中皎洁的明月,松了一口气。杂乱而茂盛的树木因月光落下浓浓的影子,多亏有姘妻的灯光,让翠兰不会被伸出小路的树枝打到脸。
“想必您一定很累了吧——”
姘妻突然安静下来,听下脚步。
翠兰差点撞上她的背。
但翠兰还是及时停下脚步,这时她耳里传来姘妻压低声音的细小声音。
“ 您有听到谁的声音吗?”
“我什么都没听到啊……”
“不,能搞到了,是有人求救的声音。”
在这里。姘妻不等翠兰回应,便赶往建筑物的一角。翠兰竖耳倾听,却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想说放她一个人太危险了,所以还是跟着姘妻走去。
姘妻虽然是个个子娇小又纤细的女性,但脚步很快。也或许是地利的关系,她很快地便走进两栋建筑物 之间。
翠兰走进由两栋建筑物的墙壁作成的小巷,她虽然很担心月光再度消失,但眼前还是有姘妻受伤的灯散发出的朱红色光芒。
她在小巷中间停下来等翠兰。
“……我是从这里面听到的。”
姘妻害怕地皱着眉,并用灯光照亮自己的脚边。
那里有个石头堆砌而成的物体,上面盖着用麦秆支撑的铺席,那像是个现在已经没有在使用的贮水槽伙食储藏室的痕迹。
“应该不太可能有人掉进去吧。”
翠兰想办法要让姘妻冷静下来。
“你看,这个还盖着草席,所以如果真有声音,应该也是别的地方传来的。”
“但是我真的是在这里面听到的。”
姘妻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她放下灯,掀开草席。
翠兰听到有点像是小石子落入水中的声音。
这果然是个贮水槽。
“夫人,还是不要靠近没在使用的贮水槽比较好,这里的石头看起来也很旧了,万一边缘崩裂掉进去里头就危险了。”
“……但是声音……”
姘妻终于落下了眼泪。
翠兰想要带着抽噎哭泣的她回宅邸去,于是也走到了贮水槽旁边。
但下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翠兰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就这样被抛在空中,她反射性地舞动手脚,指尖却有冰冷湿滑的触感,接着整个身体跌入冰冷的水中。
没入水中的声音响遍全身,翠兰被细小的水泡包围,水一口气从她的嘴巴和鼻子里流入。
但是翠兰立刻停止呼吸,想办法保持冷静。
她并不擅长游泳,但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落水了,她知道这是个会输给焦急的危险状况。
翠兰忍住不咳嗽,放松全身力气。
这样身体较能轻易浮起,也还好她身上穿着能够防寒的皮制上衣,皮革会反弹水,加上塞在脖子上的东西也有浮起的效果。
翠兰小心不让浮力消失,撑起身体用脚划水。
她往上一看,只见盖波连的姘妻背对着圆弧状的天空俯瞰着翠兰。
这里虽然没有像井一样那么深,但伸手还是碰不到顶,姘妻本来想要拿灯来确认翠兰的样子,但是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让翠兰堕入贮水槽是她一开始就计划好的,她不慌不忙地再度盖上麦秆草席。
贮水池内变暗的瞬间,翠兰陷入一片恐慌之中,深不见底的水,让她脑海中浮现出更多想象。
“夫人!!夫人!”
翠兰大声喊叫,但一出声,身体就失去平衡沉了下去。
她想抓住贮水槽内壁稍作休息,但石头却都结合得刚刚好没有半点空隙,唯一一些突出的地方也都长了青苔而滑手,加上水又寒冻刺骨,让翠兰的脚都麻痹了。
尽管如此翠兰还是拼命地抓着墙壁,划着双脚。


本帖最后由 copass 于 2010-5-30 14:21 编辑


七、利吉姆归城

不知已在水里漂浮了多久时间。
翠蓝现在身体冰冷,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意识也越来越遥远。
这时身体就会沉入水里。
沉下去的瞬间,翠蓝又会因为痛苦而回过神来,急忙往上挣扎。
喝下好几次谁,又激烈地咳过好几次的关系,她的喉咙和鼻子深处的感觉也麻痹了。
我不会就这样死掉,翠蓝心想着。
但是她也认为这个想象离现实很远。
噶尔是为了调查特拉而来的,一定也知道这个调查会伴随着危险,翠蓝一直认为若是真有的万一,一定会是被手持刀剑的男子们袭击,所以才会疏忽大意掉进盖波连姘妻的陷阱,但噶尔有谨慎小心地注意周遭,想必是在揣测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吧。
问题是,在噶尔发现翠蓝之前,翠蓝的体力撑不撑得住。
有头发滴到脸上的水滴让翠兰赶到难受,轻轻呼吸喉咙就会赶到疼痛,但翠兰还是拼命地抓住湿滑的石壁。
随着体力的消耗,黑暗给她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遮蔽她视线的黑暗,带着现实的重量,包覆在翠兰的身体和意识上。
她放开紧抓在墙壁上的手,已经无法再举起手来了。
翠兰虚弱地划动脚。
这时头上突然射进一道光芒。
“翠兰殿下?”
同时间噶尔的声音从天而降。
在石壁中回响着的声音,让翠兰的耳朵觉得刺痛。
辛辛苦苦抬起头来的翠兰,看到了照进贮水槽里的灯,和像是噶尔的人影。
“您没事吧?”
是米赞的声音。
嗯,翠兰小声地回应。
在腰间绑上绳子的个人立即下到贮水槽来。
翠兰伸出手,想要抓住噶尔德肩膀,但她已经抓不住了,翠蓝的双手因为冰冷和疲倦,已经完全失去力气。
“失礼了。”
噶尔快速道完歉后,一副非本意的样子将翠蓝抱了起来。
拉上去,噶尔下完令后,他们就随着绳索发出的声音被拉往空中。
翠兰从水中离开后全身失去了力气,但当她被拉到贮水槽外时,又有一阵新的寒意扑向身体。
好冷,翠蓝很想开口水。
但是她的嘴巴动不了。
噶尔解开翠蓝腰上的绳索,又更加不情愿地将他抱起,将她带出十多名士兵包围的小巷,然后来到宅邸的澡堂。
接着不发一语地脱下翠蓝的外衣,然后连衣带人丢进浴池中,
在一旁等候的女人们,都对噶尔德粗暴赶到吃惊,
翠蓝虽然也饱受惊吓,但被丢进浴池的瞬间,原本感觉滚烫的热水透过湿透的衣服,变成刚刚好的温度。
她的手脚不久后就能自由活动,也可以自己脱衣服了。若是翠兰被救出贮水槽后就这样被丢在澡堂的话,负责照顾她的女人们,大概也会不知该怎样处理较为高大的翠蓝,反而需要花更多时间也说不定。
翠蓝从澡堂出来前,噶尔一直待在外面。
盖波连向噶尔保证这些女性都值得信任,但毕竟想要王妃性命的是他的姘妻,所以还是得小心谨慎。
原本个人自己也想到盖波连的姘妻会有此行动,若是她没潜入噶尔房间的话,他也不会察觉翠蓝的危险吧。
这一点倒是姘妻的愚蠢救了噶尔德疏忽。
她本来相近将噶尔从房间里引诱出来。
但噶尔打了她,逼她说出翠蓝的下落,当时的他毫不知情。
姘妻不知是因为这一打,顿悟到噶尔是认真的,还是单纯输给面对暴力的恐惧,姘妻立刻带噶尔去藏在两栋建筑物中间,已经没有在使用的贮水槽旁。
当噶尔看到深不见底的贮水槽时,身体内部产生一种类似头晕目眩的感觉,他叫着翠蓝的名字,当他听到那微弱到不行的回应声时,打从心底感谢守护王室的神。
从贮水槽里头被拉上来的翠蓝身体相当的冰冷,手脚都失去了力气,但是从抱住她的感觉看来,噶尔确信她一定马上就能恢复。
这女人真不是普通的顽强,噶尔在内心苦笑着。
这份顽强可说是翠蓝最大的优点吧,她若是普通的女人,早就不晓得送过几次性命了。她的这份强韧,不止在肉体,在精神上也高人一等。
但或许只是她太迟钝了而已。
在安德可村,她和噶尔于同一个房间内休息时也是一样,翠蓝丝毫没有半点危机感就熟睡了。噶尔对翠蓝的神经大条很傻眼,同时也觉得这样比较轻松,因为这样噶尔就不需要花费太多信息去怀疑她,并且还对她怀有适度的信赖,这样一来,在紧急场面时,噶尔就可以多留一些余力去应付其他的事情。
被推下贮水槽时翠蓝的错,原本不该感谢她的,但也因此让噶尔能够抓到特拉的手下,不对,接下来才要让她把一切内情全部说出来,噶尔有信心一定会盘问成功。
“噶尔大人……”
翠蓝从澡堂走出来,有点拘谨地喊着噶尔的名字。
她现在已经换好了衣服,并将吹干的头发重新绑了起来,且已经恢复成了和平时一样的脸色,眼中还带着光芒。
“我们走吧。”
“要去哪里?”
“去让背叛者自白。”
听到噶尔的回答,翠兰不禁皱起眉头。
翠兰连同噶尔回到会客室。
只见里头有满脸苍白的盖波连和米赞,以及盖波连的姘妻在等候。但对于盖波连等人是坐在坐垫上,姘妻则是被卫兵押着头,趴在坐垫上。
噶尔命令卫兵放开姘妻。
姘妻战战兢兢的抬起身体,只见她左半边的脸肿了一块红紫色。
翠兰不由得到吞一口气,噶尔冷淡的说:
“是我打的,请不要在意。”
尽管噶尔这么说,翠兰还是觉得很在意,但还是决定不对他的行为多说什么,只是在盘问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让噶尔使出更残忍的手段。
“……你为什么要把我推进蓄水槽?”
翠兰一面偷瞄噶尔,一面向姘妻问道。
翠兰也不认为对方会这么轻易就招了,当他正在思考要怎么样让她说出一切时,一旁的噶尔突然拔出剑来。
刀鞘碰触时,发出独特的声响。
那个声音让现场的空气凝结。
白色的刀刃上罩着朱红色的灯火,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
噶尔大人!?快住手!”
翠兰大叫,并反射性地抓住噶尔的手臂。
“请放开。”
噶尔用洪亮的声音喊道。
但翠兰不遵从,依旧抓着噶尔的手臂望向姘妻。
“你快点招了吧!!噶尔大人,也请您冷静一点!”
翠兰拼命规劝噶尔。
她不想再看到手无寸铁的女性被斩杀了,但噶尔冷静的应对让翠兰更加焦虑。
“看来这个女的并不想说出理由,即然这样我只好削断他的鼻,撕裂他的口了。”
“我不是叫您等一下吗?”
翠兰用眼神向米赞求救,米赞点头示意后,代替翠兰抓住噶尔,翠兰急忙抓住姘妻的肩膀,用力的摇晃她。
“快点说吧,若是有什么正当理由,我们还可以好好考虑,就连盖波连大人也无法包庇你的所作所为了。”
“我并没有要包庇她的意思。”
盖波连大吼,连他都拔出了剑。
姘妻趴在地上发出了惨叫声。
翠兰在姘妻面前张开双手,想要阻止盖波连的行动。
但是盖波连却杀红了眼,设法想要绕道翠兰身后。
翠兰不得已,只好抓住盖波连的右手,小心翼翼地绊住他的脚。
虽然被成为过去的勇士,但盖波连和米赞不同,很早就没有在每天锻炼,因此在用剑时,身体的轴心没摆好,轻易的就失去平衡。
叠在地板上的盖波连一脸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过一会儿后又满脸通红的爬起,他的双肩因紊乱的呼吸激烈的上下摆动。
翠兰很担心盖波连会不会越来越激动,但好险是她多虑了。盖波连站起身后,让呼吸冷静下来,接着收起剑,眉间刻画着深深的皱纹,身体动也不动了。
“看来盖波连大人也放弃了。”
噶尔望着姘妻冷冷的说道。
听到这句话,翠兰才发现盖波连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姘妻不要被严加拷问,但盖波连施加在她身上的这份恩情,似乎是他的自作多情。
“我不想看到你被斩杀,也不想看到你被大卸八块。”
“请你告诉我原因,我会好好听的。”
姘妻望着翠兰,一脸疑惑的表情,她那大颗的黑眼珠里,透漏着犹豫。
“王妃殿下……您是为了什么来到塔布?”
“我是来调查特拉大人的品性的。”
这件事应该之前就告诉过他们了,翠兰一脸不解地说明这。
只见姘妻摇摇头,低下头来。
“但是……我是听说你们有些不良企图...王妃殿下和噶尔大人是想要来陷害特拉大人吧?我听说你们是为此才背着松赞,干布王来到塔布的。”
“你是听谁说的?”
“……我在雅龙东边的碉堡执勤的哥哥说的。”
“不是特拉达人的命令么?”
“不是,特拉大人不会对我们下这种命令的,但是我哥哥在十五岁的时候,曾被特拉大人的预言救了一条命。所以这次哥哥就派使者来告诉我,这次我们要回报那个时候的恩情”
“就是把我们给杀了么?”
“……是的。但是……我知道我没办法杀了你们,所以才想说让你们行踪不明。毕竟照例说噶尔大人已经死了,翠兰殿下应该是要前往岩波才对,所以就算在这里失踪,也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
请原谅我,姘妻小声求饶,趴在垫子上哭了起来。
盖波连发出一声叹息。
米赞轻轻摇了好几次头。
翠兰望着噶尔,只见噶尔微微点头,并再度命令盖波连抓住姘妻。
“等等,噶尔大人,盖伯里安大人和他的夫人应该都不会被处刑吧。”
“您又想对觊觎自己性命的人求饶么?”
翠兰请客一声吼,大声反驳。
“夫人是被骗了,虽然她说不是特拉大人下的命令,但是说出我和噶尔大人是有别的企图才来到塔布这种话,她的目的无非就是想杀害我们,她只是因为被骗才会做出那些举动,若是因为这样就被处刑,夫人就太可怜了。”
“那就请交由我来处置吧。”
米赞提出这个建议。
“噶尔大人之后就会回雅隆了吧,若是要带着盖波连和他的夫人一起回去很费时,相对的,我会派数名士兵取代布夫人位于雅隆东边碉堡的兄长。”
“我派飞鸽去通知。”
这个是盖波连提出建议。
“特拉大人有谋反之心一事,在噶尔大人回城之前,先通知大王吧。若有明显的嫌疑,城内的戒备应该也会加重才是。”
“好!!那就这么决定。”
翠兰露出安心的表情,迅速站起身来。没想到突然间下腹部产生一阵激烈的疼痛,他脚步不稳的往前跌坐在地板上。
“翠兰殿下!”
“您怎么了?”
从内侧突如其来的刺痛,和噶尔及米赞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但是翠兰并没有回答,她只要一想出声,全身就开始盗汗。
——利吉姆……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翠兰看到利吉姆的脸。
记忆中的利吉姆,看起来有点生气。

特拉占卜完的这几天,城内充满紧绷的空气。
人们因为害怕突如其来的事故或中毒,比平常还要认真做自己的工作,因为他们担心若是遇到王室的[死亡]现场,会被追问责任。
厨房的人会特别细心去选择食材;侍女门连要给茹央妃及妃勒托曼穿的衣服上面沾到的小垃圾,也会特别注意;卫兵们在执勤中不随意聊天,只要感觉到有一点不对劲,就会立刻前往确认,同时也为了不被同事的失败连累,都会互相监视彼此的行动。
这时刚好有人来报告雅隆近郊农地麦子的收获情况,为此,平常在城下工作的财务官也会整天在建于城内外的国库来来往往。加上为了要准备祖灵祭,有许多士兵从旧成雍布拉康和雅隆城间来回,工人们也连日进城。
在城内工作的人,紧张感又更加剧了。
此时,巴桑突然把铁帕叫到自己的房间来。
“我明天要开始斋戒净身了。”
巴桑隔着灯用沉静的语气对铁帕说道。
是,铁帕小声回应。
祭祀为了接近神,在举行重大仪式之前需要净身,得到前往雅隆附近的圣地,早晚将身体泡在泉水里,不能和任何人说话,引用犛奶,如此度过七天。
“特拉在占卜之后,我曾向松赞·干布王提出希望能卸下我的大祭司之职,但大王却不肯应允。”
是,铁帕再度回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可是他又肯怕默默听巴桑说话。
巴桑突然闭上嘴巴。
一旦陷入沉默,室内变得越来越阴暗。城内为巴桑所设的房间,用的是不必铁帕房间差的素材,里头准备的垫子。床铺和制衣箱虽然都很华丽,但他从自己家中带来的寝具却很单薄,墙上也没有什么装饰用的布薕。
可是就因为什么都没有,反而让更强烈感受到巴桑的存在。
“看来松赞·干布王无论如何都想要让我指挥祖灵祭,既然如此,我也只能专心在自己的任务上,只不过我很担心特拉占卜出来的结果。松赞·干布王虽然在怀疑特拉,但不管他有什么企图,我相信世上没有会伪造神嘱的祭祀。”
铁帕想起当时在占卜现场出现的三离津。巴桑虽说相信他,但特拉却谎报了结果。
只是随着日子过去,铁帕对自己的见解越来越没有自信。
“在我腰带里藏毒的,是你吗?铁帕。”
突然被这么一问,打断了铁帕的沉思。
铁帕因全身冒出来的汗感到冰冷,并在一阵迟疑之中点点头。
是吗,巴桑微微叹了口气。
“那杀害茹央妃夫人的侍女燕璃的,是你吗?”
“不是的!”
铁帕大叫,接着巴桑嘴边浮现有点虚弱的安心笑容。
“巴桑大人……”
“你已经不用叫我[大人]了,等祖灵祭顺利结束,我打算辞去大祭祀的职务。我已经如此向雅拉香山波祈祷了,希望满怀慈悲的穆门神,我愿意奉献出我的地位,或者是我的性命。”
“怎么可以……”
铁帕哑口无言。
但说不定特拉会成为下一个大祭司,他伪造占卜结果,为城内带来不必要的紧张,这样的他能够掌控所有祭奠——?
“巴桑大人,特拉大人他……”
说谎了,铁帕原本要这么说的。
到底要以特拉口中说出来的结果为优先,还是占卜原本显示出来的形状才是正确的?若是年长担任大祭司的巴桑,一定不会像铁帕一样如此迷惑,一定会明辨正邪吧。
可是当他要讲事实说出口是,铁帕却想起特拉知道自己犯下的罪。特拉叫铁帕不要再轻举妄动,那是为了堵住她的嘴吗?
若真的是这样——?
当铁帕说出特拉在说谎的瞬间,铁帕的罪行也会被揭露在阳光之下。
“怎么了?铁帕,不用担心,我之后也会好好想想该如何安置你的。若你想继续进行祭祀的修行的话,可以和我一起来,若是想要留在城里,我会帮你向勒赞大人拜托,请他帮你找个有希望的职务,让你当见习生。”
巴桑为了警戒净身离城的这三天,铁帕不眠不休的思考着。
一开始是在思考特拉到底是正是邪,后来又注意到其它问题。特拉说若是让巴桑担任祖灵祭的大祭司,王室就会遭到不幸,但是占卜却没有显示这种结果,那他打算怎么解决这种不一致的情形?
想着想着,他突然想到一种假设。
特拉或许是像铁帕一样,想籍由自己的行为来表示神的愤怒,想亲手造出“不幸”。
但是他被关进牢里了。
铁帕告诉自己不会有事的,只要到祖灵祭之前都平安无事,巴桑之后就会辞去大祭司一职出城去,铁帕只要跟巴桑一起去就行了,只要离开雅隆城,就和他无关了。他只要用功学习祭司,做个对世人有贡献的人就行了。
可是,他虽然这么想,心中又涌出另一个疑惑。
就算他闭口不言,事实也不会被抹灭,他对茹央妃下毒,对特拉做的坏事视而不见,这些事实会继续存在于铁帕的心里。
铁帕每天晚上都躺在床铺上,躲在毛毯中屏息思考着。捂住他嘴边的毛毯因为呼吸关系有点湿湿的,妨碍了铁帕的睡眠。

数日后,住在尺尊寝宫的拉塞尔提出想要出去外面。尺尊将拉塞尔的要求告诉松赞·干布,最后在由桑布扎同行的条件下批准了。
铁帕也被要求随侍在旁,于是他便来到河边帮忙照顾尼马翠塔。
数名士兵一大早就在河边搭帐篷,准备铺垫和热水。
汲取上来的好几桶水,在日光的照射下变热,刚好是拉塞尔可以使用的温度。
铁帕和拉塞尔一起清晰尼马翠塔的身体,并用麦杆梳整马毛。
“好厉害喔,铁帕。”
拉塞尔相当高兴,他在面无表情的爱马身旁东张西望、走来走去。
“来点点心吧,拉塞尔殿下。”
朱璎坐在河边的一块垫子上,呼叫在马尼翠塔周围来来去去的拉塞尔。
铺垫上面摆着糕点和水果。
是有沾上蜂蜜的炒果子和果肉厚实的朱红色水果。那个水果和尺尊做给茹央妃的糕点里用的水果是一样的。
“这是尺尊大人国家的水果,很好吃喔。”
拉塞尔将水果递给铁帕,自己也将切成月牙形的水果送进嘴中。
这时铁帕突然觉得心跳得很快,因为他想起自己在宴席上汤匙上的毒。
但是水果本身并没有毒。
拉塞尔的嘴边被果汁沾湿,正愉快地吃下好几个果实,接着还未等朱璎用手指帮他擦拭,就伸手去拿沾蜂蜜的炸果子。
“拉塞尔殿下…!!”
铁帕忍不住大叫出声。
拉塞尔、齐夫尔、朱璎和桑布扎,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望着铁帕。
“怎么了?铁帕,你也可以吃啊。”
“不快点吃的话就没了喔,拉塞尔殿下也非常喜欢这个果子呢,但是吃太多会弄坏肚子的。”
“你口会渴吗?听说一边吃水果一边喝水不太好。”
齐夫尔和朱璎相视而笑,一人一句地劝铁帕快吃。
他们看起来太没有危机意识了,这样真的好吗?铁帕感到一股焦躁。但最后又想到自己才是那个禁忌的存在,因为为了显示神的愤怒,而在茹央妃的汤匙上下毒的,不是别人,就是铁帕自己。
铁帕突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铁帕错了,他没有想太多,只因为自己擅自的认定,而打算对茹央妃等人进行制裁,他不但欺骗神,还想要自以为是地惩罚他人。
在这样下去不行,就在铁帕这么想的时候,齐夫尔突然左右张望,接着迅速抱起拉塞尔。
“有马蹄声,好像是村人的马。”
齐夫尔出声警告,并把拉塞尔交给桑布扎,桑布扎呼叫护卫的卫兵,告诉他们齐夫尔担心的事,十多名护卫立刻摆出将桑布扎等人团团包围的防卫队形。
齐夫尔叫桑布扎他们不要动,然后带着两个士兵,亲自骑马前往河边茂盛的夏季草丛。
之后,除了河流的声音外,他们还听到从远方传来男子们说话的声音。
“…是父亲大人。”
拉塞尔小声说道,接着从桑布扎手臂上跳下来,跑进草丛里。
铁帕随即追在后面,他一面注意脚边,一面和拉塞尔一同穿过草丛,来到一群骑着马匹的男子聚集的地方。
“父亲大人!”
拉塞尔大声呼喊,位于马群中心的男子回过头来。
那是松赞·干布的儿子,土蕃王利吉姆。
他晒得比带翠兰进雅隆城时还要黑,原本就很精悍的脸庞,现在看起来又更加刚毅,这名土蕃王展开笑颜,对自己的儿子张开双手。
“拉塞尔。”
“欢迎回来,父亲大人!!”
拉塞尔扑进利吉姆的手臂里,当利吉姆一把将拉塞尔抱起,拉塞尔便用快到差点咬到舌头的气势问道:
“母亲大人呢!?”
“翠兰已经先回去啦。”
“利吉姆一脸疑惑地皱起眉,这时齐夫尔上前开始向他说明。平常口齿清晰伶俐的齐夫尔,不知为何讲话有点含糊。”
利吉姆对这段没有要点的说明很不耐烦,于是打断齐夫尔的话。
“翠兰现在好吗?”
“…是的,关于这一点请不用担心。”
“那就待会儿再听你说。”
利吉姆让齐夫尔安静,并看着铁帕。
铁帕恭恭敬敬地跪在地面。
但利吉姆却亲切地挥手要他过来。
“你是拉塞尔的随从吗?”
“是的,我是个祭司见习生,我叫做铁帕,有种恭喜您平安归来。”
铁帕的问安让利吉姆喜笑颜开。
“藏地那已经平定了,我想尽量赶上上祖灵祭,于是飞马回城,没想到再这里就有人迎接我了。”
“…我是来照顾拉塞尔殿下的马匹的。”
“是吗?有个年纪相仿的随从,拉塞尔想必也会很开心吧。”
利吉姆颇具风范地道谢后,又将视线移向后方。
他的视线前方,有位和铁帕年纪相仿的少年,及一名白发老人走了过来。铁帕虽然没见过那名少年,但那个老人是他曾经和父母一起住过的土地的祭司,也是再他父母双亡时,将他送到巴桑身边的人物。
“…那达大人。”
“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嘛,铁帕。”
老人——那达用细入树枝的手拍拍铁帕的肩膀。
“你和巴桑大人过得如何啊?他从以前个性就比较乖僻,一定又很多地方让你觉得很难受吧?”
“过得…非常好。”
铁帕的回答带着迟疑,那达轻轻笑了笑。
“是吗?是吗?我这次也被邀请来参加祖灵祭,松赞·干布王又派使者来说,祖灵祭之后要说明建造寺庙的相关事宜,这次的祖灵祭,想必会聚集很多祭司吧,铁帕,你也要好好协助巴桑大人才行。”
“我们在途中遇到,所以打算把他带回雅隆。”
利吉姆队齐夫尔说道,接着轻轻把有空的那只手放在那边身边的少年的肩上。
“他是藏地葛拉尼家的儿子桑德克,由于他们当家的希望,我就把他带回来当拉塞尔的共生候补。”
那达一手抱着少年的肩,一手抱着铁帕的肩。
“拉塞尔殿下也开始有家臣了,你们两个都要好好互相合作,成为拉塞尔殿下的得力助手喔。”
“是!!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懂,要向您多多请教!!”
少年像铁帕行李。
铁帕像对他微笑,但脸却僵住了。
两年前铁帕在前往雅隆的途中,也和少年一样对新生活充满希望,也下定决心要对大家有贡献。
但是现在的自己却又变成这样。
隐瞒自己犯下的罪,禁口不说特拉做的坏事,这些明明都有可能让拉塞尔等人遭到危险——
铁帕的内心已经无法忍受这种罪恶感了,但他队桑布札他们说不出口,不过若是对一无所知的利吉姆,他觉得就能有办法将一切全盘托出。

利吉姆带着铁帕等人来到松赞·干布的事务室大吼。
他没接受出来迎接的一起,迅雷不及掩耳泡在雅隆城走廊上的年轻国王,让所有人看到目瞪口呆,但是松赞·干布却面带微笑地迎接儿子的归来。
他双手轻轻抱住利吉姆的身体,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怒气,接着又慰劳远道而来,一脸为难的那边,并劝利吉姆有话坐下再说。
“您能说明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大致情形桑布札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
松赞·干布言下之意是不想再重复同样的话。
利吉姆为了压抑自己想冲过去揍松赞·干布的心情,双手紧紧握住拳头。
他的确在进城的途中听桑布札说了。
虽然前往的城里的距离很短,但桑布札的说明很有条理,全都抓重点,让才刚抵达雅隆的利吉姆,能够迅速理解这一串的奇妙的事件。
“桑布札说噶尔被毒杀了……”
“啊,等一下。”
松赞·干布打断利吉姆的话,将视线移向伫立在门口的铁帕。
“怎么了?铁帕?你不是应该和拉塞尔去河边玩了么?特拉现在被拘禁起来,你应该非常忙碌,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去松口气啊。”
“听说是铁帕队义母大人下毒的。”
利吉姆压抑自己的怒气,低下姿态地说道。
“是吗?是铁帕做的啊?”
松赞·干布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只是队铁帕全身上下打量。
“杀害侍女燕璃的,也是你吗?”
铁帕用力地摇摇头。
“…燕璃是自己喝下毒药的,她说会假死离开牢房……”
松赞·干布再度闷哼了一声。
“真是骗小孩的说法。但这时深知如何压抑对方个性的方法,这么大胆的手段,不是每个人都办得到的。”
“铁帕的处置该怎么办?”
桑布札问道,但松赞·干布却说之后再决定。
“照理说伤害王室的人应该是要斩首的,但是在这个时期,巴桑的亲人中出现罪人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能完全不给他惩罚。”
铁帕泪如雨下,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松赞·干布轻轻挥挥手,要桑布札等人退下,于是桑布札便带着那达和铁帕离开了事务室。
等他们离开后,松赞·干布拿出一个被揉成小小一团的布条,丢给利吉姆。
利吉姆慌忙接住布条,并用指尖抓住打开,上面有用针尖写出来的小小文字,写着‘特拉的谎言,会招来死亡’。
“…这是?”
“是从塔布传送过来的飞鸽密书,那家伙还没死,我想你也不相信桑布札的报告吧?”
利吉姆队这种被看穿的感觉感到非常厌恶,粗鲁地点点头。
“为了闪避众人对巴桑的责难,必须引发其他事件,我派噶尔前途塔布调查特拉的身世了。”
利吉姆拼命压抑再度高涨的怒气。
“…翠兰也一起吗……”
“没错…公主殿下也一起……”
“既然怀疑特拉,那为什么要让他占卜。”
“那是为了让他露出狐狸尾巴,但是特拉也算挺聪明的,他自己进入牢房,打算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假装不知情。”
不用担心,松赞·干布微笑说道。
“茹央妃身边有我精心挑选的卫兵和侍女在守着,我让妃勒托曼进入尺尊的寝宫,那边也是有严加选出的卫兵和侍女包围。”
“但是会有很多人因祖灵祭前来,若是严选出来的人当中,有人起异心的话,您打算则呢办?”
“那等那时候再说。”
松赞·干布收起笑容,用极为沉静却惊人的声音断言。
“你应该也知道吧,利吉姆。我们要让一个国家行动,实际在工作的是家臣们,不管是国政还是战争,都需要线拥有看透家臣的能力。缺乏这种能力的人事之缺,就得用我们已身来偿还,这就是所谓的执政者。”
“这个道理我懂,可是……”
“茹央妃,尺尊和妃勒托曼都和你一样懂这个道理,至于拉塞尔还有必要多多提醒他。”
这种话你说得出口?利吉姆差点就要动怒说出这句话。
关于铁帕的事,松赞·干布绝对早就察觉了,但他却没提醒齐夫尔或朱樱,就拿拉塞尔当饵。
“关于翠兰,您是怎么处理的!?和她一同前往塔布的队伍当中,应该都是值得信赖的人吧?”
利吉姆粗声问道。
松赞·干布惊讶地叹了口气,接着用小指挖挖右边的耳朵。
“你太过在意公主殿下,若是将她保护得太过无微不至,反而会为公主殿下惹祸上身喔。”
“那是因为,翠兰是那种自己跳入危险之中的人。”
“恩,或许吧。”
松赞·干布嘴边微微扬起。
“但是公主殿下很强,噶尔也和她在一起,所以不用担心了。从盖波连飞鸽传书过来的日子来算,他们也差不多该回城了。”
“…我要去接他们。”
“国王想要在祖灵祭之前离开成都吗?”
松赞·干布含笑问道,让利吉姆无言以对。
再怎么想似乎都不可能。

在祖灵祭到来前的这几天,利吉姆一直过着焦虑的日子。
城内的紧张气息也逐日提高。
和这份紧张感相呼应,来自四面八方的祭司开始聚集。
他们队身为祖灵祭而准备的供品感到相当满意,并对勤奋工作的卫兵和侍女注以赞赏的眼光。
接着,到了祖灵祭的前一天。
利吉姆等人来到雅隆旧城雍布拉康。这里是个只有两层组成的小城堡,是吐蕃再度统一之前,松赞·干布住的地方。
王室的人和祭司都想要在这个城里住上一晚,为明早的祖灵祭作准备。
确认完该准备的东西后,松赞·干布带着利吉姆和巴桑来到城堡附近的岩山。
虽然说是岩山,但只有个和山丘差不多高度的小山,这里没有半棵树木,全是赤裸裸的岩石地。松赞·干布到山麓前都是骑马前进,之后他放下马,徒步来到岩山一角。
岩山中间有个小小的洞窟。
松赞·干布不发一语地进入洞窟内,手持灯火的巴桑也急忙跟了上去。
利吉姆则是握着剑柄,跟在他们身后。
进入洞窟后,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正当他们因为刺鼻的味道而皱起脸来时,有一群蝙蝠从天花板飞下来。蝙蝠群围成一团在洞窟的中大大地画着圆,就这样转了好几圈后,便用流畅的动作消失在洞窟深处。
「这里。」
松赞·干布向利吉姆等人挥挥手。
最然这里的入口很小,但听到那个回响的声音,发现这个洞窟其实出乎意料之外的深。
巴桑手上等,在岩壁上画出长长的身影,那些身影随着利吉姆一行人的动作,诡异地摇晃着。
等他们再往前走一段路后,便抵达了一个宽广度刚刚好的地方。
在模糊的灯光中,放着一些腐朽的道具,墙壁上刻着像是伤痕的几何图形。
「这是梵文?」
利吉姆小声说道,松赞·干布笑了笑,但却没有往常那样傲气十足的神情,他那眯起来的眼里,带着缅怀过去的神情。
「在我还小的时候,有两名僧侣住在这里,他们是因为南方的战乱逃到这里来的。只是在我们的语言能沟通时,花了不少时间。」
「所以您才会想要…建造寺庙吗?」
巴桑低声问道。
松赞·干布听到这个谨慎的疑问,含笑说道:
「若说不是是骗人的,但我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消减祭司的权利。」


手持灯火的巴桑的手震了一下。
松赞·干布看到墙上摇晃的影子,确认了巴桑内心的动摇。
他知道自己说出了非常残忍的话,这句话等于是否定了巴桑担任王室祭祀这二十多年来的职务。
但是他并不打算撤回前言,相对地,他决定告诉巴桑事实,这是对巴桑的礼仪,也是为了在最后不让他下舞台的布局。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那身为上上代吐蕃王的父亲被毒杀,我当时还很蠢,怎么也无法理解父王被杀害时,诸王一起背叛王室的局势。」
所以才攻陷了塔布,松赞·干布压低声音说道。
「我不断派兵去波窝薄,还有东吐蕃诸王这些有背叛者的地方,当中我才发现到,我完全没有出发到犯下最大过失的人。」
「是指…祭司吗?」
巴桑用低到快要听不到的声音问道。
没错,松赞·干布不改语气地说道。
「在我父王被毒杀的那一年,城里的祭司占卜出城内不会有灾难。但实际上不到两个月内父王就过世了。可是祭司却不打算负起这个占卜错误的责任。那群人老是这样。」
「松赞·干布王……」
「但你不一样,巴桑。」
松赞·干布用充满慈爱的眼神望着巴桑。
「你的言行一致,并且可以以祭司一职为傲,虽然因此个性有点顽固和偏执,但绝不会伪造神嘱。只是一些不法祭司,却自以为是神的代言人而随意使用权力,甚至还会谎报神嘱。」
「没有祭司……」
会做出这种事。巴桑还没说完时,松赞·干布就打断他的话。
「有的。你也知道吧,当我打算迎娶第二王妃时,有个祭司推荐自己的亲属,说是和神选上的人,虽然我全力将那个人拉下了台,但可费了不少的功夫。」
松赞·干布弯下眼尾微笑,他说的那名祭司是巴桑的前一任祭司,松赞·干布知道巴桑也对他的厚颜无耻感到惊讶。
但实际上确实有这种祭司的存在。
在松赞·干布年幼的时候,祭司拥有能够凌驾于国王的权力,不管是战争时期、葬礼的内容,还有国王结婚,凡事都要经过他们的占卜。
所以松赞·干布想要『新的』祭司,他想要一个会将自己摆在国王之下,以王国一员的身份,无私的贡献己力的祭司——
「你就是我选中的祭司,而你也如我所愿,全心全力为我工作……虽然有时候会太过头。」
松赞·干布的嘴角加深了笑意,并用左手无名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巴桑的下巴上有个伤痕,那个伤痕是巴桑在当上最高祭司之前,曾一同前往战场,为了挡住刺向松赞·干布的剑所受的伤。
被救了一命的松赞·干布问巴桑想要什么奖赏,但巴桑一脸认真的回答说,这是侍奉在城里的祭司理所当然要做的事。
在那之后的二十余年岁月里,他总是用自己的行动,来表示自己的话里绝无二心。
到底要怎么培育出这种人呢?
没错,松赞·干布虽然能够找出这种人,但却没办法培育出像『他』这样一个人物。
顽固偏执,却对自己的职务感到骄傲,正正当当地活在自己的人生里,巴桑的人格是由他自己选出来,也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因为有些人背后的支持,才会有王国的『现在』。
松赞·干布选出必要的家臣,因为要建立一个国家,靠的就是家臣。
之前住在这个洞窟里的年轻僧侣,也才说过类似的内容。
这个世界是在所有的个体息息相关、互相影响下才成立的,而非单独的个体。年轻僧侣用清澄的眼神对年幼的松赞·干布如此说道。
僧侣的话的内容相当多元化,让年幼的松赞·干布很动心。
但他在听那些僧侣对话时,还是个孩子,所以不太有自信当时是否有正确的理解他们说的话。获学士因为如此,他才会选择佛教当做消减祭司力量的宗教。虽然这是输入尼波罗门建筑技术实力上的副产物,但是松赞·干布个人也希望能够更加了解佛教的教义。
但他并不打算沉溺在其教义之中。
最重要的还是让王国的基盘不被动摇。
松赞·干布收起嘴边的笑意,用沉重的声音说道。
「只要转述神嘱的祭祀是『人』,就一定会出现被欲望冲昏头脑的人,祭司只要以『神嘱』为后盾,甚至有可能引起国破家亡的事态。国家乱的话,一定会流下不少不必要的血吧,我已经看过太多血流成河的画面了……我希望就算我死后,吐蕃的人民也不要再流更多的血了。」
巴桑默默地望着松赞·干布的脸。
他那睁得大大的圆眼,映照着灯的赤红色。
你老了,松赞·干布突然这么想,巴桑虽然比松赞·干布要年轻个十几岁,但是看起来却像个活了将近一百岁的老人。

松赞·干布连同巴桑和利吉姆一起走出了洞窟外。
一行人在明亮的阳光下,感受着炫目神怡的感觉,此时有几个男人手拿已经拔出来的剑从岩石后面走了出来。
率领这群男人的是外交官培马荷。
他在会议上一直推举特拉担任祖灵祭的祭司,而为了实现这句话,他现在亲手拿着剑。
松赞·干布看到培马荷因紧张而苍白的脸,笑了出来。
特拉恐怕并没有下令说要杀松赞·干布,他现在被关入牢里。但在这一串的事件当中,他让培马荷深信,让他爬上大祭司的地位是神的意志。
人总是会为了自己的理想赌上性命,也会为托付着自己理想中的那个人搏命。但是特拉到底是怎么让他们认为,帮助他当上大祭司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使命的?
松赞·干布重新感受到神的存在对人们的影响真的很大,他打从心底佩服特拉的手段,另一方面也对他的做法感到反感。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就像毒药一样会侵略杀害他人,而只有他自己躲在安全的地方。
松赞·干布此时首度下定决心,一定要攻陷特拉。
“你被草空了吗?培马荷。”
松赞·干布的问题让培马荷上下耸肩。
“您…您的做法,总有一天会毁了土蕃。”
“是特拉说的吗?”
培马荷的圆脸上,突然开始冒出汗水。
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口,指向松赞·干布的剑也无力地发着抖。
他失去了武人的本质了吗?松赞·干布突然这么想着。若是对峙的人是过去的武将们的话,面对一旦决定刀剑相向的人,绝对不会做出让人看出恐惧的事。
“拔剑时应该要平心静气才是。”
听到松赞·干布沉静的斥责,培马荷大喊出声攻了过来。
当松赞·干布思考着,是否应该不把家臣当作挡箭牌的时候,利吉姆已经将培马荷的剑打落在地上。
听到剑和剑互相碰触的声音,同行至岩山山麓的共生们急忙赶过来。
在一阵短暂的乱斗之后,逆臣全部被逮捕,他们的刀刃已经完全碰不到松赞·干布和巴桑了。

祖灵祭当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人们列队拉着堆放供品的马车前往王家的墓地。
巴桑位于前方旗手的后方,骑在装饰华丽的马匹上。
设在墓地一隅的祭坛上堆满供品,以松赞·干布为首的王室之人全都排在祭坛前,当中也有坐在轿子里的茹央妃。
巴桑挥动长刀,开始感谢神明赐给本国如此丰衣足食的成果,并祈祷王国的繁荣及人民的安宁。
仪式当中,巴桑感受到祭司服的重量,但是一想到他最后一次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下,述说神的恩惠,便抱持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气息。
昨天他和松赞·干布一行人一起进到岩山的洞窟里时,他就知道了,松赞·干布打算废除特拉和巴桑,迎接新的祭司。作为建造寺庙的先驱,这是必要的人事移动。
巴桑原本就打算要辞去大祭司之职,而关于铁帕所犯的罪,昨晚利吉姆已经暗中告诉他了。
还有在他们出洞窟,遭到培马荷手下袭击的时候,他就理解松赞·干布的先见之明是对的,同时也注意到了。
刀剑相触的声音,带领巴桑回到在战马上奔驰的年轻岁月。
当时尽管在艳阳高照之下,他们还是不眠不休地策马前进,夜晚则是钻进皮革袋,就地而睡。一遇到敌人便闯入血肉横飞的战场之中,并一个劲地追在松赞·干布身后。整天只听到男人们喧嚣大吼及刀刃相向的声音——
那段日子他从来没快乐过,因为巴桑已经决定为了完成祭司该做的任务,他愿意臣服在松赞·干布之下。
因为他是继承神之血脉的男人。
只是,若“土蕃大王”不是松赞·干布这个人的话,自己是否还能完成祭司的任务呢?
结果是巴桑自己选定松赞·干布当自己的主任,巴桑是被松赞·干布这个人所吸引,才会对他俯首称臣的。
但是,巴桑很感谢神赐给他致谢巧合,正因为松赞·干布是大王,他才能不失一丝骄傲担任祭司这个任务,虽然和他多少有些互相对立的部分,但那些日子绝不是不幸,反而让他充满宁静的喜悦。
既然如此,当松赞·干布认为不需要他的瞬间,他也应该离开他身边而去。
就算离开王家,巴桑还是会继续当祭司,今后他也会留在乡野,和人们一起寻求答案,画阵掷古木。

特拉被放出牢里,是祖灵祭三天后的事。
因为他被关在牢里已经超过祖灵祭的日子,因此特拉知道自己的计划失败了。
但是来迎接他的卫兵,态度还是和之前一样充满敬意,虽然不晓得翠兰等人是生是死,但似乎还不需要碰到什么困难的局面。
特拉在心里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这样销声匿迹当然是最保险的办法,但他又觉得失去次席祭司的地位太过可惜,他可是为此放刺客去塔布,自己还进了牢笼。虽然要是小时候凡的罪被详加调查很伤脑筋,但又还没确定已经找到了他犯法的确切证据。
就算特拉用言语煽动某些人袭击王室的人,反正也不是他命令他们去杀害的。
因此特拉的结论就是不会有问题。
“松赞·干布王传唤您,请立刻整装前往大厅。”
听到卫兵的话,特拉点点头。
大概是要责备我解读的占卜有误吧,若是要追究责任,我也一定会辩解成功。
只是身着祭司服的特拉,一进到大厅,现场却没有人看向他。不,坐在末座的两三人还有意思对他点头示意,但其他人则是顾着和位居上座的松赞·干布说话。
松赞·干布身边还聚集许多祭司,下座是以一些重臣为中心,所有与政治中枢相关的人齐聚一堂,坐在座上位的身穿祭司平服的巴桑,和一名看起来年约三十岁上下的男人。
松赞·干布说了些话后,齐聚大厅的人们开怀大笑。
这阵愉快的笑声,让他们的谈话停止了。
松赞·干布似乎终于发现特拉进来了,于是从容不迫地挥挥手,催他入座。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特拉明知这样很不敬,但还是在不安的驱使之下开口问道。
松赞·干布并没有生气,只是用眼神望着巴桑等人,接着将他们对话的内容简单说明。
“我们在谈建造寺庙的事,之前因为忙着准备祖灵祭,一直无法详细讨论,巴桑一直很担心呢。而现在就请这一带的祭司们前来,要顺便选出新的大祭司。”
“新的大祭司…是吗?”
特拉继续保持微笑重复道。
他一直很担心会发生这种事,但实际上在他面前发生后,他感到心中怒火中烧。
“巴桑大人有什么想法?”
“巴桑说他想变回市井小民中的一名祭司,你最好也快快出城去吧。”
松赞·干布理所当然地命令道。
特拉收起笑意反驳道:
“我并不打算辞去次席祭司的职务。”
虽然这么做看起来有点狼狈,但是为了哪一天能够再度有机会成为大祭司,他无论如何都得守住次席祭司的地位。
“你还打算继续坐在次席祭司的位置上吗?”
松赞·干布嘲笑般地说道,坐在大厅里的数名祭司之间,也发出嘲笑般的闷笑声。
特拉不理会那些杂音。
“我是为了辅佐巴桑大人而来的,但不代表我必须跟随巴桑大人的一举一动,我今后也打算要继续侍奉王家。”
“真是顽强。”
松赞·干布笑道。
特拉非常厌恶他的笑,大王的笑容总是不失自我,让特拉觉得眼前有道突破不了的高墙,而且他那笑眯眯的眼里,给人一种看透一切的感觉。
但是特拉封闭那种感情,他难过地垂着眉毛,低下头来。这么一来,大家就会知道自己的俊美有多出色。
“…您是在气祖灵祭,我的占卜失败的事吗?”
“那倒不是,既然是神显示的结果,怎么会有所谓的失败与否呢,我想要说的是,你判读错误的问题。”
在那一瞬间,特拉脑中一片空白,好几滴汗水从腋下滑落。
那时候显示的结果是迦普之后三离津,这是老人会返老还童、死者会复活、泉水里头会涌出酒和奶之极致的吉兆。
但是,特拉却说出完全不同的结果。
就算他们有看到占木的形状,看得出那些是三离津的,只有累积修行的祭司,巴桑当时在其他地方,应该不可能看到占木的形状才是。
占木的形状并没有留下来,也就说没有明确的证据以显示说谎。
若是说证据的话,就是在祖灵祭之前,王族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幸。
特拉告诉自己要冷静,这点程度的差错,他应该可以用口头蒙混过去。
“你看看那个。”
松赞·干布在特拉开口前,指着搭在大厅墙边的四个台子。特拉看到台上的东西,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在黑色的石壁上,摆放着各种形状的占木,而那个形状由左自右正是迦普、离津、离津、离津,也就是特拉之前占卜出来的结果。
“…请问那是什么?”
特拉压抑住自己的动摇寻问道。
这是之前占卜的结果,松赞·干布一脸无趣地回答。
“不是那种形状。”
“铁帕说没有错。”
“…铁帕…!?”
怎么可能?特拉差点叫了出来。
但是台上占木的形状,的确和他占卜出来的结果相同。
特拉的心跳个不停,发出激烈的声音。
“不是那种形状。”
“那是哪种形状?你用其他占木,排出和那时同样的形状给我瞧瞧。”
松赞·干布用眼神示意,接着侍女们拿了新的占木过来,周围的人皆清出一个场所,并在特拉面前铺上垫子。
特拉本来想随便排出一个形状,但却动弹不得,但突然想不起来自己说出来的结果,应该要是什么样的“形状”。
“…占木不是用来儿戏的东西,在让我犯罪前,请先证明铁帕是正确的。”
“你是在命令我证明给你看吗?”
松赞·干布低声说道。
特拉发现自己犯了不敬之罪,但他不肯在这里退缩。
松赞·干布叹了口气后,便命令侍女准备数十支汤匙,接着叫了一个名字,铁帕从聚集的人群中,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特拉、蓄特、沃隆,你们各拿五根汤匙,丢在垫子上。”
被指名的男人们纷纷走出来投掷汤匙,特拉也投了,木质汤匙应声落在垫子上。
接着卫兵拿着汤匙连同垫子一起移开。
这次又铺上了另一个垫子,铁帕在上面放上新的汤匙,他分别摆出特拉、蓄特和沃隆投出来的汤匙形状。
接着有人在旁边放上刚才被移开的垫子。
汤匙的形状、位置和方向完全一模一样。
在那一瞬间,铁帕就记住了汤匙丢出来的形状,并用其他汤匙重现出来。
喔喔…大厅内发出阵阵惊叹。
“惊讶吧?特拉?我也很惊讶,每个人都有意想不到的才能,特别是小孩子,是最难看出究竟有什么超越他人的才能。”
“您这好是什么意思?”
特拉继续装蒜。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松赞·干布到底知道了什么?难道没有其他路可逃了吗?特拉拼死命地死考着。
“就算铁帕卓越的记忆力,也没证据说他没说谎。”
“但是他没必要说谎啊。”
“他说不定是想包庇桑大人。”
“为什么要包庇他?”
“这个……”
“辞掉大祭司,是巴桑自己所愿。”
“…这个少年不值得信任。”
“他可是辅佐你的人喔。”
“但是特帕在宴席的汤匙下毒……”
特拉一不小心说漏嘴,立刻捂住嘴巴。
松赞·干布望着特拉的眼里,有着轻蔑和失望的色彩。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特拉吞了口口水。
松赞·干布的指摘,是他还有办法托词的内容,但他突然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白费,他越是顶嘴,就越掉入陷阱。
我果然还是太着急了,特克知道性急会要了人命,但他实在无法让出现在的眼前、成为大祭司的大好机会就这样溜走。
穿着大祭司的衣裳挥舞长刀,所有赞赏的目光都只集中在特拉一个人身上,对于那一瞬间的渴望,让特拉的判断力变得迟钝。
自从他预言悬崖崩塌后,周围的人看的眼神就为之一变,他还这么小的时候,就饥渴地要获得人们赞赏的眼神。
只要将力量展示出来,周围的眼神就会改变。
那一瞬间,让他在冷眼看待他母亲的人们的束缚中逃离,转而变为“神之子”。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松赞·干布往特拉方向前进,此事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利吉姆阻挡了松赞·干布的去路,用背后挡住他。
他一定以为特拉会打松赞·干布吧。
但他现在并没有那个心情。
“请原谅我,松赞·干布王。”
特拉压下内心的激动,跪倒在地板上。
“你是藏匿铁帕的罪这件事吗?这件事我就原谅你吧,但是我不饶恕你谎报占卜结果的罪。”
特拉继续跪在地上,紧咬下唇。
并下定决心若是能够逃离这个危机,绝对要想办法报复松赞·干布。
大厅里的沉默,重重的压在特拉的肩头上,祭司和诸侯们都屏住气息等待事情解决,这当中也有对松赞·干布抱持造反之意的人,特拉随便想想超过十根手指头。
就在这个时候。
有个卫兵发出惊吓的声音,跑进大厅来。
之后室内发出和先前完全不同的喧嚣声。
特拉反射性的抬起头来。
结果看得噶尔站在眼前。
噶尔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一样,身上毫无装饰的旅装沾满泥巴,脸和头发也都沾满泥土煤炭,手臂沾有红黑色的飞沫。
“噶…噶大人……”
老年的祭司们声音在发抖。
“就跟神所指示的三难津一样。”
巴桑低声说道。
目瞪口呆的年轻家臣们像是被这句话触动般,个个嘴边露出微笑,同时间欢呼声响彻整个大厅。
松赞·干布站起身来,走向噶尔握住他的手,家臣们的欢呼声有更高亢了。
他们的反应应该就像是相信噶尔真的是受到神的恩惠,从“永远不死之国”回来。怎么可能?特拉心想。死者从墓穴中爬出来这种事,只有母亲在孩童枕边说的故事才会有。
但巴桑却面向雅拉香波山的方向跪下,开始说一些感谢神明恩惠的话,其他祭祀也都仿效巴桑的动作,诸侯口中也开始出现称赞神明的话。
特拉不晓得他们并不是真的相信噶尔复活了,只是看到噶尔的出现,知道他等于是从相当于的地方生还回来。曾以为已经死去的宰相,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会给人们整顿事态的力量。
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是纯粹在为宰相的平安无事开心。
这正是神的恩惠。
占木显示出正确的形状,这个结果揭发了特拉的罪行。
松赞·干布再度来到因屈辱而颤抖不已的特拉面前,他又再度单脚跪地,用含笑的声音问道:
“那么接下了该怎么办呢?”
那一瞬间,特拉生气到忘我。
他朝松赞·干布满脸皱纹的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松赞·干布发出如雷震的笑声。
这个笑声让特拉发现自己犯了无可挽回的罪。
但是已经太迟了。
松赞·干布用手背擦去额上的唾液。
之后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在特拉耳边轻声说道:
“看来你还没真正理解,你想利用的国王权威有多沉重呢。”
无聊透顶,松赞·干布低声说道,接着站起身来,命令等候在墙边的卫兵。
“命令刑官割下这个人的舌头,在他其他罪行调查完毕之前,不准让他离开牢房。”
卫兵们立刻上前抓住特拉的两只手臂,特拉拼命挣扎不顾站起身来,但还是敌不过卫兵的力气,就这么被拖去走廊。
特拉在心里拼命求救,但已经没有人愿意看他一眼。


本帖最后由 copass 于 2010-5-30 14:22 编辑


终章

松赞·干布将特拉交给卫兵后,与祭司及诸侯们的会议也告一段落,他命令利吉姆等人移动到事务室。
但噶尔却难得地反抗了。
“我是奉松赞·干布之命前往塔布的,但现在事态似乎都解决得差不多了,利吉姆殿下也平安归来,首先我有件事要向利吉姆殿下报告。”
“是公主殿下的事吗?”
松赞·干布看了看噶尔和利吉姆的脸,闷哼了一声。
“…好吧,你们两个都算刚完成一项大任务,关于在塔布得到的情报,之后再向我报备吧。”
“感谢大王。”
噶尔恭敬地低下头,接着带利吉姆前往尺尊的寝宫。
尺尊看到平安归城的噶尔急忙来到自己寝宫,感到非常震惊,立即准备酒食要来为两人接风。
等所有人就座后,噶尔喝了两杯酒。
但那并不是为了让心情平定下来,而是因为他口渴了。
利吉姆等着噶尔开口。
他很在意翠兰是否平安无事。和翠兰一起行动的噶尔,现在却独自归城,想必翠兰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无法回来的事。
但噶尔却聊起这段旅途中的苦难。就像祖灵祭前的这几天,城内陆续发生许多骚动一样,不难想像城外也有特拉勾结的人。
“我在雅隆城前,被一群像是强盗的人包围,虽然我认为松赞·干布王一定会做出万无一失的行动,但为了抹去特拉的影响力,还是要做点应对比较好。”
说得也是,利吉姆低声说道。
苏牧也曾反对建造寺庙,而实际上,松赞·干布的计划,的确对这个国家带来无数改革时必备的危险。
但多亏有他花费数十年的时间所作的前置准备,让大多数的人没有发现这件事的严重性。
而特拉却想要掩盖这个计划,这或许不是松赞·干布计划下的东西,但是能够将灾害转为好事,不得不说他的布局之精准,的确值得叫人惊叹。
“这样尺尊殿下实在太可怜了。”
利吉姆拿起酒具,面向坐在隔壁的父王王妃。
利吉姆帮尺尊倒完酒后,尺尊悠然地说道:
“我只是奉松赞·干布王的命令在做事而已。但…我很担心翠兰殿下的身体。”
尺尊用眼神命令噶尔快点说。
噶尔叹了口气后,开口说道:
“其实我们预定应该更早回到雅隆的,但在离开陶拉格之前,翠兰殿下突然因为腹痛而倒下了。”
哎呀,尺尊皱了一下眉头。
利吉姆则为了让心情冷静下来,喝了一口酒。
“在翠兰殿下恢复之前,我也不敢从她身边离开。”
“但是她应该有恢复健康吧。”
“有的,现在她正待在赛尔肯·雷根,米赞大人的宅邸里。”
“为什么没带她回来?”
“那是因为米赞大人的女儿说现在还不要让她乱动比较好,我也这么认为。”
“她的病有这么严重吗?”
“不,翠兰殿下并不是生病。”
“…不是生病啊?”
看到利吉姆一脸茫然的样子,尺尊看不下去地说了。
“噶尔大人,您看起来很开心呢。”
听到尺尊的指摘,噶尔笑了笑。
“翠兰殿下似乎是怀孕了。”
“……你说什么?”
“哎呀,利吉姆殿下怎么突然重听了?”
尺尊冷冷地说道,但嘴边还是有压抑不住的笑意,她命令站在身后的侍女去召唤拉塞尔和朱璎过来。
侍女立刻冲出房间。
“恭喜您。”
“翠兰…要生孩子了吗?”
利吉姆茫然地低喃着。虽然喜悦的心情慢慢在他心里扩散,但这里并没有可以让他辨明真伪的人在。他好想握住翠兰的手,望着她的眼睛,从她口中听到这个事实——
“请到塔布去吧,然后让翠兰殿下直接回擦宿去,雅隆太纷乱了。”
“就这么办吧。”
听到尺尊的建议,利吉姆点头答应,接着站起身来,他向告知他翠兰怀孕一事的噶尔深表感谢,但是这件事还得向松赞·干布报告才行。

“王妃殿下,这个送您。”
翠兰半坐在床铺上,米赞的第二个孙子恭恭敬敬地将蜗牛壳放在翠兰手上。比拉塞尔大一岁的他,眼睛闪闪发光地期待着称赞的话,翠兰也由衷向他道谢。
“谢谢你,好漂亮喔。”
“明天我再送一百个蝉脱下来的壳来。”
因为翠兰的居留,突然觉得自己有使命在身的少年,用力向翠兰保证后,便离开了房间。接着进来的是米赞的女儿,她一看到放在寝具上的壳,脸色都变了。
“啊!!真的非常抱歉!”
“不,没关系的,这是令郎送给我的礼物。”
翠兰拿起蜗牛壳微笑着。
翠兰在岩波连的宅邸倒下后,好几天没办法离开床,急忙赶来的产婆告知有流产的危险。
但是翠兰不久后便恢复健康,并在噶尔的随行之下移动到米赞的宅邸,因为这里值得信赖的女性比盖波连宅邸多。
这时翠兰虽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米赞的女儿还是不准翠兰离开床铺。
米赞的孙子前来送礼物给无所事事的翠兰,他战战兢兢地拿出一个维持坐姿、被太阳晒干的青蛙,青蛙还保留着鲜艳的绿色。
翠兰不惜余力地称赞这个岁有点干腐,但完美保持圆形的干尸。
从隔天起,他开始送来一些希罕物品。
但是有时候会摘花来、日渐增加的赠品,排在床铺旁的置衣箱上。
青蛙的干尸、小小的野花,每个都让翠兰觉得很美。但是却比不上雅隆的飞鸽带来的书简。
“国王陛下已平安归来。”
写在小小布条上的这一句话,比任何东西都还要让翠兰感到安心。
不久后一定会有雅隆的使者前来吧。
既然利吉姆回城了,就不用担心拉塞尔和尺尊了。
只要她很在意一件事,那就是——假扮成死者的噶尔要怎么起死回生?
“你一定很想快点见到父亲大人吧?”
翠兰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说道。
虽然还没有真实的感觉,但她很兴奋。她那还未隆起,也还没稳定下来的腹部,并没有任何回应,但取而代之的,是米赞的女儿满面笑容地对她点点头。


本帖最后由 copass 于 2010-5-30 14:22 编辑


后记

大家好。
在此为各位读者献上《风之王国》第七集。
这回翠兰从藏地回到雅隆,为祖灵祭做准备。本作中虽然出现“旧城雍布拉康”,但根据当时记载的文献,城名是不一样的,只是一般的见解是,那个城堡和现在被称作雍布拉康的城堡是同一个,因此还是使用这个名字。
据说这个城堡是古代西藏最古老的建筑物,前一阵子被重建了,真是遗憾。虽然我不知道重建的原因,但能够想得到的,就是因为太破旧了吧。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我非常喜欢遗迹和古物,我认为就算那些东西会腐朽老化,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另一方面,我很想看看这些损坏严重的遗迹崩毁前的样子……

虽然不是遗迹,但我想去三年后在比利时伊泊尔的猫祭,所以正在存履行费用。
据说这个猫祭是三年一次,是中世纪为了杀死恶魔使者猫所举行的恐怖祭典,但自从知道猫能够扑灭老鼠,并能够预防害虫的传染病之后,便改成是感谢幸福使者猫的祭典了。
祭典当天,城中似乎会有人打扮成猫的模样,或画猫的装扮,只要能接到位于城市中心的塔丢下来的黑猫玩偶,那一年就会过得很好,有点像是西洋版的节分祭。(注:节分为日本的一个节庆,为立春前一天,日本人会在这天洒豆子驱鬼,希望在春天即将到来的这一天,把鬼驱除,带来一年的好运。)

感谢各位读者阅读至此。
在文章最后,我也要感谢总是帮我画出美丽插图的增田惠老师。
在梅雨季前的天气预报中,据说今年会是个炎热的夏天,那么请各位读者小心身体,祝大家有个愉快的夏天。

毛利志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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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8

10000
suzyxu 平民
冷门无奈啊TAT。。。挺好看的~

13 年前 0 回復

gumuzhimi 王爵
风之王国第七卷出来了,极喜欢这风格的小说!

14 年前 0 回復

o0princess0o 騎士
翠蘭懷孕真是可喜可賀呀~
話說這集的夫妻戲份真是太少了~
第八集應該會加回來的吧?
幸好青文6月會出第八集,
真想快點看到翠蘭的寶寶呀~

14 年前 0 回復

crawd 公爵
一开始看成了风之大陆,结果看了任务介绍才发现了自己的错误。

14 年前 0 回復

cs0089 勳爵
有扫图吗,我想看看图片

14 年前 0 回復

baocast 子爵
唉,看到这标题,我还以为是风之圣痕,仔细一看,昔人已去,书已成坑。不过风之王国好像坑了万年了

14 年前 0 回復

copass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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