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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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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介绍:
雾泽景介
私立白州高等学校一年A班学生。人称“黑心眼镜仔”。
其实生性并不黑心(……自认)。
灰原吉乃
和景介自国中时代便认识的同学。
个性怕生而且消极内向。
秋津依纱子
景介隔壁座的女孩。丽质天生、成绩优秀。
是众人的偶像。
宫川/荒木
同班同学1号/2号
日崎步摘
同班同学、排球社社员。
……天然呆?
木阴野枣
同班同学,柔道社社员。
举止很像男人婆的女生。
棺奈
随侍枯叶的……女仆?
枯叶
突如其来出现在景介面前的少女。
序幕 寒椿时节
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
大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那时应该还没开始上小学吧。
时值冬季。
外头遍地白雪,院子和屋顶全成了白霭霭的一片,也因为这景色难得珍贵,尽管天气冷到仿佛快冻僵了我也毫不在意,和小狗约翰在院子里宛如身处童话世界般地东奔西跳。
穿着长靴留下脚印真的很有意思。
愈滚会变得愈大的雪球则让我兴奋不已。
我想,那应该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冰冷洁白的东西从天而降的不可思议,以及熟悉的风景全都被涂成白色的新鲜感吧?总之,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有趣。十年后的今天回忆起来,我仍然有种温馨怀念的感觉。
可是,在我那独自一人玩得不亦乐乎的记忆之中,有个事后回想起来感觉还颇为奇特的——异物。
就是那个少女。
她不知何时赫然出现在家里院子、出现在嬉戏玩闹的我身边。
那个年纪的我自然不晓得私闯民宅这种术语,甚至也没有自宅是家人专属的活动空间这种认知,也因此并不觉得她的存在有何不对劲之处。然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当时在屋檐前看着我和约翰嬉戏的姊姊并没有责备她的不是。或许姊姊曾经问过“你是谁家的小孩呢?”这种问题吧,而少女也有回答自己来自何方也说不定。只不过时至今日,详细的情形我已印象模糊了,我也不敢确定有没有过这样的问答。
我唯一记得的,就是那少女的服装和身材。
年龄大概跟我不相上下。
她身穿深蓝紫色的和服,留着一头长长的黑发。
那副模样在白洁的雪景中,有如滴落在和纸上的墨汁。
她开口说了:
“第一次看雪吗?”
“嗯。”我点头称是。
“不觉得冷吗?”
“不会呀。”我笑说。
我还隐约记得她的口吻格外成熟就像个大人一样。
“你好活泼、好有精神哪。”
我才不叫“你”呢。我叫景介,雾泽景介。
“景介、吗?好名字。”
“那你又叫什么名字啊?”还记得,我因为瞧她讲得一副很臭屁的样子,所以就反过来这样问她。
“我——”
不过我已经想不起来她说她叫什么名字了。
后来,我和少女在雪中玩耍了一段时间。加上约翰,两个人和一只狗一起。
我想起雪兔的事。
“我来做一只雪兔吧。”
对于只知道雪人这种东西的我而言,她的话教人惊艳。少女堆起一团雪,然后摘下长在院子里椿树的叶子,撕成两半放在上面。
不过作业进行到这个阶段后,她的手就停下来了。
“没有南天竺吗?”
我家的院子没有栽种南天竺。当然,我并不晓得她指的是要拿来充当兔子的红色眼睛的南天竺果实,只得露出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后来是姊姊灵机一动。
姊姊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拿来两颗红色的珠子交给了少女。
雪兔也因此巧妙地大功告成,我和姊姊都笑得好灿烂。
“表现得很好,我就赞扬你吧。”
少女就像个公主一样,趾高气昂地表示道。
我的姊姊果然不是盖的。我怀着幼稚的优越感向少女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
然后——就在大姊姊说出“太好了呢”的同时……
一朵桩花孤零零地在雪兔旁落下。
“好美。”
少女看着那朵花,貌似开心地笑了出来。
我对这件事的记忆只到这里为止。
她是哪户人家的孩子、又为什么会独自一人来到我家,事到如今已无从知晓。我也没有把握机会询问她为何会在不是新年也不是※七五三节的时候身穿和服。(译注:七五三节为日本当地的风俗节日,男生在三岁和五岁,女生则在三岁和七岁那年的十一月十五日前往神社参拜,祈求能平安长大。)
就连她的长相我也不复记忆。虽然“漂亮的女孩”这个印象还存留在我儿时的回忆之中,不过我仅止记得自己曾为她脸红心跳,其他的细节我全都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如果是当时已是高中生的姊姊,一定还记得很清楚吧。
不过,我没办法跟她求证。
因为姊姊在两年后失踪了。
大学入学考试迫在眉梢的年末,姊姊仿佛从学校返家的路上凭空消失般突然不见了。由于遍寻不到姊姊有被牵扯进事故和犯罪的迹象,警方无情地判断这是一起‘离家出走’的事件。
即便提出失踪人口的搜寻申请,也全然掌握不到她的行踪。就在去年——姊姊被判以法律上的死亡。
我的爸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直到现在仍未帮姊姊举办葬礼。
姊姊的房间依然维持当年的原貌,只不过一张照片也没留。或许是爸妈把照片收到别的地方去了吧?家里的气氛也不容我多问。
也因为这个缘故,我现在连姊姊的脸长什么样都记不太得了。
※
但,就在相隔约十年后的冬天……
因为姊姊失踪所带来的冲击,导致将少女的事情整个抛诸脑后的一介高中生——我,雾泽景介。
……将与扑朔迷离的怀念记忆再次重逢。
第一幕 笼中女、笼中女
1
冻寒的空气沉闷地淤滞在阴天的夜里。
朦胧月色从破裂得琐碎的云朵缝隙中探出脸来,但并不足以让黑暗恢复光明。然而整齐划一竖立在巷道旁的路灯,则拥有充分的亮度,让走在路上的人影无所遁形。
这里是个夜阑人静的住宅区。
一名女子随着远方响起的狗吠现身。
她看来年纪不满二十岁,相当年轻。
称她的模样“奇特”亦无不妥。
这座在昔日经济高度成长之际窜起的小镇,尽管仍保留有昭和末期氛围的复古老街,但仍嫌太过现代化不足以粉饰女子的异常之处。
女子穿着深蓝紫色的和服,前面围上了白色的西式围裙。那身宛如战前地方豪门的佣人所做的打扮,在这个时代可以算是有点奇装异服了。
不仅如此。
女子身上还携带了几件相较下甚至可以将她那一身服装归类于‘普通’的装饰品。
首先是抱在她手上状似鸟笼的东西。
虽然将球形切成两半并纵向拉长的那个形状和鸟笼相似,但因为上头盖了一块白布的关系,无法判断出那是否真的是鸟笼。所以才说是‘形似’。那个东西的顶部装设了挂勾,女子用右手的指头勾住那里,然后以剩下的左手托住底部。
另外还有一个东西就是……
背在女子背上的白木方形大箱子。
那东西就跟她的身高相差无几,看起来就像棺木一样。
“……大小姐。”
女子一边不声不响地走在夜路上,一边喃喃说道。
“似乎、没有追兵。”
她停下脚步,转过整个身子回顾身后表示。
“该如何、是好?”
女子的发音听不出任何的感情,缺少了抑扬顿挫。
每一个字汇都断一下,不带人情味的说话方式,更加助长了那个无机质感。
对于她的问题——
“是吗。依你看呢?”
有一个年轻——严格说来仍算稚气未脱的少女嗓音答腔了。
明明女子的周围不见任何人影,只有她独自一人在这夜晚的街道。
但女子却无动于衷地向那个声音应答。
“前往‘迷途之家’、才是、明智之举。”
迷途之家,唯独在说这字眼时女子有略为加上抑扬顿挫。
“最好、暂时在那里、重整态势。”
“傻子。”
和女子音调死板的回答相较,对她的意见提出指正、不见踪影的少女的声音,则显得极其气定神闲。
“现在哪来那个闲情逸致。”
“可是、大小姐您……”
“……对。问题在于奴家。”
少女的嗓音以充满男子气概的语调断然表示。
“一旦躲到迷途之家藏匿,就等于承认自己输了。先是任凭分家的那些人摆布操纵,最后向离乡背井的人寻求依靠?本家的继承者岂能这么做。”
女子陷入了沉默。
与其说她是无言以对,比较像是在等少女开口说话。
“只是,在无家可归的当下,栖身于迷途之家也并无不可。但……就凭奴家现在这副模样,纵使动身前往,恐怕也只是会碰一鼻子灰。”
“您是说、以‘祭品’为、第一优先吗?”
“唔。虽然情非所愿……不过情况紧迫,只要是一族的人任谁都好。不求做到丧服这个阶段。”
女子暗中窥察身后,确认没有追兵踪影停下了脚步。
“那么、您觉得、那个地方、如何?”
在女子举头仰望的地方,有一幢和附近的民房相差悬殊的大型建筑物。
被铁栅栏围住的门、林荫大道,以及操场。是一栋三层楼的无机质校舍。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学校。”
女子回答少女充满诧异的声音。
“‘白州高等学校’。”
“……白州?是那个‘白州’吗?”
“是的。如果在这里的话、或许——”
虽然话中意有所指,不过女子的腔调果然还是不带感情。
在一阵沉默后,少女从容不迫的声音响起了。
“是吗……原来如此。毕竟这里对奴家来说人生地不熟,所以才没有估算到还有这一步,想必这里应该敌我混杂吧?这下咱们就有机会出其不意放冷箭,或者寻求援助也说不定。”
“可是、一旦天亮、这里人潮就会、增多。不知有无地方、可以藏匿、大小姐您的身体。”
“无妨……想想你现在身后背的东西是什么?只要有地方安置棺柩即可。”
“是。”
女子颔首答应。
“那么、就趁天亮前行动。”
于是……
女子背着棺柩手捧鸟笼,微微屈膝。下一瞬间——
咻的一声。
女子仿佛不受地心引力影响般纵身跃起,她无须助跑便一举轻松跃过有两个成人高的校门,姿态轻盈地降落在校园里。
“棺奈。”
少女呼唤了再一次窥察身后确认学校外头有无追兵的女子的名字。
“奴家还能活多久?”
“这得视、大小姐您的气力。大概、三天便是极限。”
“那日期就定为两天。要是两天后依然走投无路,那咱们就前往迷途之家。”
“是。”
女子——棺奈的脸作势要融入黑暗般轻轻上下晃动。
这里已没有路灯的存在。月光的强度也不足以照亮女子的身影。
在这条夜色朦胧的林荫大道上。
装扮异样的女子往校舍走去,身影逐渐消失了。
2
二月的空气冰冷刺骨,教人的身体隐隐作痛。
这一天,天气预报表示因为寒流的影响最低温度将来到冰点以下。不过站在学生的角度而言,纵使天气冷了点,依然是平凡无奇的一天不会有变。在“今天好冷喔”这波淹没了前往学校的路上和校门口的家常便饭问安声中,雾泽景介一如既往于七点四十分后来到自己的学校——私立白州高中上学了。
他就读的班级是一年A班。
由于八点开始有辅导课,所以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经来上学了。景介脱下大衣,把它塞到设置在走廊上的个人专用置物柜后,才走进教室。
“唷。”景介轻举了一下手向出声跟自己打招呼的朋友示意,一边来到自己的座位把书包挂在桌边。明明是私立学校,却连一台冷暖气机都舍不得装,摆明就是学校小气想省钱。不过多亏了人的体温和湿度,教室还是比户外温暖多了。景介一时之间还为脸上的眼镜会不会因此起雾而担心呢。
隔壁座位的女生正在和几个围聚在一起的同学谈笑闲聊。
“早安。”一看到景介来上学了,她便爽朗地打了声招呼。
“啊,早安。”
景介回以问安的同时,看了她的脸一眼。
那张笑眯眯的脸上,鼻子有些泛红,大概是跟景介一样才刚到学校没多久吧。
秋津依纱子是这个班级成绩最顶尖的,换个说法就是资优生。
而且还不单只是一般的资优生。因为她不仅学业一流,又天生丽质,再加上为人亲切,广受班上同学的爱戴。宛如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存在。其清纯和楚楚可怜的模样就算顶着一副有点泛红的鼻子也丝毫不受动摇。即便是每天打照面的景介,照样有种仰慕的感觉。
话虽如此,景介并不会像其他男生一样对她有过多的反应。
景介确实认为她长得很漂亮,跟她讲话也会感到些许紧张。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景介总觉得她好像为自己跟外人画了一道界线。当然,那是景介的一己之见。大概纯粹是因为她不是景介喜欢的类型,又或者她太过完美无缺了,以致于景介无法感受到她身为女性的魅力吧。
景介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别人后,就遭同学回呛“你这家伙标准到底是有多高”、“不,是标准低到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境界才对。你这吃惯垃圾食物的死现代人”、“既然那么嫌,那立刻跟我换座位啊。有眼无珠的笨蛋”等等。可惜的是景介并没有要让出这个座位的意思。
“秋津,世界史的作业你写完了吗?”
毕竟,坐在资优生隔壁真的好康捡不完。
“嗯,我写完啦。”
“借我抄一下吧。”
“好好好。”
“啊,雾泽,你又靠依纱子解决作业了。”
“你太依赖成性了吧。其实也不只你啦,坐在依纱子隔壁的男生通常都是这样。”
依纱子的朋友们七嘴八舌地开始挖苦景介。
“我的世界史就很烂嘛。”
景介耸耸肩膀,随口敷衍了事。话虽如此,其实他也无法否定她们的说词。不光只是作业,景介就连上课被老师点名起来作答的时候,也少不了依纱子的帮忙,真的是视她如至宝。
从依纱子的手中接过讲义后,景介坐了下来。
这时,眼尖的同班同学荒木走了过来,脸上挂着贼笑开口说道:
“喂,也让我一起抄嘛,黑心眼镜仔。”
景介用鼻子闷哼了一声,不甘示弱地回嘴:
“自己去跟秋津下跪乞讨,别跟我要。还有,别叫我黑心眼镜仔,阿呆。”
黑心眼镜仔。
有一部分的朋友都这么称呼景介。
至于当事人的景介,则早已不记得这般既不名誉又无视人权的糗名是如何得来的了。由来应该不外乎是纯粹讲话很尖酸刻薄、个性差劲、眼镜底下的眼神很不友善,或者戴了一副眼镜成绩却只有一个烂字可形容等,诸如此类枝微末节的事吧。景介自己想到“理由就是全部都‘黑透了’”这个说法便一肚子火……不过,若让景介为自己打分数,实际上不管哪一项都算马马虎虎‘还不错’便是了。
至少就可以客观判断的部分而言,他的成绩算是中上程度。只是有几科比较不擅长,然后那些一口气拉低了全班的平均分数而已。
刚刚从秋津手中接过的世界史讲义就是其中一科。
“跟我下跪我会头痛啦。你们俩一起看吧。”
秋津苦笑着如此回答,荒木则一脸色眯眯陶醉地说:“依纱子人好好喔。”
“你别一副色龟脸的模样啦,阿呆。你要抄讲义的话就快点准备啦。”
景介不自觉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啊?我才没有一脸色龟样好吗?”
眉头紧蹙脸上清楚写着‘不要乱讲话’的荒木也跟班上大半的男同学一样拜倒于秋津的石榴裙下。绝大多数男生都有人家是高岭之花的自知之明而罢手,唯有这个男的完全不晓得自己有几两重。频频献殷勤、试水温结果都遭到人家委婉地打枪的日子,已经持续快一年之久了。
——班级都快重新洗牌了,这家伙真的有够死缠烂打哪。
景介这回没说出口,只是在内心默默想着。
只是,荒木下一年度很有可能还会和秋津依纱子同班。这小子在第二学期所举办的出路规划调查中,从选择科目到升学配套全都设定得跟秋津依纱子一模一样,着实是个硬汉。就为了和心上人的女孩处在同个一教室而决定自己的未来,教人目瞪口呆到想对他脱帽致敬了。这样的行径可是景介模仿不来的。
“唉,雾泽同学、荒木同学。”
就在景介一边想着这种事情,一边适当地在讲义的空白处填上答案时,秋津暂时脱离同学们的谈天说笑,把脸凑过来问了个问题。
“你们昨天有看电视新闻吗?”
“啊啊,那个喔。”
荒木抢先第一个反应。
“感觉超夸张的,很难相信就发生在这附近说。”
听到“这附近”三个字,景介才总算意会到她在聊什么当话题。
“那个火烧山事件吗?”
“对,就是那个。”
虽然秋津说是昨天,不过正确而言发生的时间是前天晚上到隔天天亮这段期间。
地点在距离这所高中不远的山地。那里的林子整片都起火燃烧了。
在这座从中心繁华区开车行驶二十分钟左右便会抵达感觉仿佛是动画‘龙猫’里面一景的田园和山林地带的乡下小镇,很难得会闹出全国性的事件。
昨晚电视频繁地播映出被烧成焦土的树林的画面。那座山好像是个人的私有地,不过据说山里没有人居住,因此无人伤亡。那些正在冬眠中的栗鼠、山猪还有獾之类的动物搞不好都被活活烧死了。
“唉,你们觉得起火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看是蠢大学生在玩营火吧?”
意兴阑珊的景介在作业讲义的空白栏上填字,随口这么回答。虽然一旁荒木射来了类似“你这臭家伙,干么回答人家依纱子同学的话题回得那么敷衍啊”这种意思的视线,但景介却视若无睹。
实际上,距离本高中有一站之远的私立大学生偶尔会闹出莫名其妙的骚动。想必这又是那所学校的学生捅出的娄子吧?要不然就是山的主人放火烧地烧过头失败了。
“原因好像还没查出来对不对?”
荒木似乎选择不理会景介,自己和秋津相谈甚欢。
“嗯。如果是像雾泽同学所说的事出意外倒还好,故意纵火那就很糟了。”
景介漫不经心地听着秋津不安的声音,觉得她说的颇有道理。
发生火灾的山离景介的家和学校都不远。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乐见自己居住的地方发生动乱不安的问题。
……不过再怎么担心也无济于事,包括景介自己,秋津和荒木都不过是一介高中生罢了。
现实又不是连续剧和漫画,不可能做出挺身追查真相或者揪出犯人这种事。
“啊啊,好恐怖耶。”
“对呀,好恐怖喔。”
在两人分享了极其老掉牙的感想之后,火灾的话题三两下就结束了。
“荒木,你不赶快抄作业没关系吗?”
景介刺了刺乐开怀地和秋津面对面谈天的荒木背部。其实景介也有考虑过反正这家伙跟自己不一样,他又不是真的担心作业,所以干脆放弃算了。
“我等你抄完再抄就可以了啦。”
这回答真是绝顶聪明。荒木根本是打着可以趁景介写作业的期间和秋津讲话,同时又能强调自己心地善良的一箭双雕之作战计划吧。
景介终于忍不住想要破坏他这如意算盘打得很精的作战。
“很遗憾的是我已经写完了。”
——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叫黑心眼镜仔吧?
景介一面为自己的性格苦笑,一面看了荒木。
“是吗?”他用一脸快要抱怨出“你可不可以机伶一点啊”的表情如此答腔,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过头来。
“多谢你的帮忙啦,秋津。”
“不会,不用客气……如果答案有误那就抱歉啰。”
“没关系。反正我抄归抄也有适度地穿插一些跟你不一样的答案。”
“啊哈,雾泽同学在这方面就深得要领呢。”
秋津的笑容真的非常具有魅力。
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巴。留长的头发有一小撮系上了轻薄的缎带,乍看之下很朴素,却给人一种清纯的气息。就连那一双没有微笑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无机质人偶的眼睛,也藉由眯细让眼睛变成惹人怜爱的形状。或许那就是让景介感觉到落差的原因。
仿佛看穿了景介内心冷不防小鹿乱撞的心思般,秋津她——
“景介同学,我记得古文你很拿手对吧?”
她稍微把身子挪近,用自然毫不矫饰的上飘眼神朝景介看来。
如果这样的举动是出自于无意识,那她还真是天生的高手,景介心想。
“啊——还好啦,还不算棘手。”
“既然这样,那你借我看当作交换好吗?我想确认答案。”
“抱歉,我还没写。”景介坦承回答。虽然不失一个好提议,不过无论是再怎么擅长的科目,景介也没有习惯在家乖乖写完老师指派的作业。
“真是的……你怎么这样。”
秋津有些生气而将嘴巴嘟得尖尖的表情,令一直都在竖起耳朵偷听的荒木停下抄写作业的手。
景介无奈地在心中耸起肩膀,打趣地说道:
“秋津,你古文不好吗?亏你的名字听起来很有古风的味道耶。”
依纱子这名字感觉不是很常见。
“我有些地方没信心答对嘛……顺便告诉你喔,我的名字是奶奶帮我取的。可是我毕竟是现代人,古文读起来很吃力。”
景介有那么一点点羡慕这么无聊的对话也能乐在其中的依纱子了。
反正自己又不是女的,应该不需要笑呵呵地一搭一唱吧。特别是在对喜欢的女生跟其他男生感情很好地聊天感到不爽的朋友面前。
“话说回来,荒木这个阿呆把你的答案原封不动地誊写上去了耶。不会被老师抓包吗?”
不管转得够不够自然,总之景介先把话题抛给荒木。
“谁是阿呆啊!”
“咦,你整个照抄我会有麻烦啦,荒木同学。”
“没有啦,我没整个照抄,是那个黑心眼镜仔瞎扯……”
“就告诉你别叫我黑心眼镜仔了。”
景介拿起笔记本从位子上站起来,敲了荒木的脑袋瓜后便离开现场。
虽然离开自己的座位看似不合情理,不过实际上景介指派给自己的清早任务尚未完成。昨天派下来的作业除了世界史和古文以外,还有地理。
景介前往了教室后方靠窗的角落。
另一个同学正在那里神情木然地眺望着窗外的风景。
顶着一头显得蓬松又土气的发型,身形削瘦得感觉很不健康。平时没事也是一副看似带着忧郁哀愁的脸。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洋溢着梦幻气息,难听一点就是个性阴沉——总之她就是一名散发着此般气息的女孩。
“灰原。”
“……咦?”
听到景介呼唤自己名字的灰原吉乃像是吓了一跳般转过头来。
“地理作业你有写吗?”
“呃、呃……”
被这么一问,灰原吉乃支支吾吾地猛眨眼睛,然后微微垂下了头。
景介判断不出这个反应是代表YES还是NO,不禁苦笑了出来。
灰原向来都是这个模样。
景介从国中便跟灰原就读同校,但几乎不曾看过她开心大笑的样子。因为极度不善表现情感、加上个性内向,所以一直没什么朋友。
景介曾有好几次无意间听到女生暗地批评她说‘那女的好阴沉喔’、或者‘搞不懂她脑袋在想什么东西’之类的。在同性间的评价都这么惨烈的话,更遑论男生对她的看法了。因此灰原在班上是被众人视为空气般的存在。
不过景介并不讨厌她这个人。
无论是有些阴沉郁闷的气质,还是难以聊开的内向个性,景介都没有班上其他同学所说的那么在意。即便人家沉默寡言了点,也不代表人家无法沟通或个性不好。
此外……
雾泽景介对于灰原吉乃这名少女,抱有极度私人的、单方面的亲近感。但这个念头毕竟不方便实际说出口,而且也不是啥值得刻意拿来当话题的内容。因此景介从来没有确认过——单纯只是自己这么认为而已。
——这女生跟我大概有些地方很相像。
“如果你有写,可以借我参考一下吗?我地理糟透了。”
“……好、好的。”
灰原从桌子抽屉拿出笔记本,递给景介。
“那个,我的字……有点……”
“你的字写得清楚明了又很工整呀。”
景介收下笔记本的同时,向整张脸红通通且口齿含糊不清的灰原如此说道。虽然景介一有机会就会跟她借作业抄写,可是她每次都会用生涩的口吻说一模一样的话,所以景介早就习以为常了。
就算是这样,直接借了就跑,对人家也很不礼貌。
“谢谢你,灰原。我会找一天回报你的。”
尽管还没具体决定,景介还是笑着如此告诉灰原。灰原露出像是感到吃惊表情,又垂下头微微动了下嘴巴。景介听不出来她喃喃说了什么,不过虽说是要回报,也只是借个作业抄一下而已,所以他没打算回赠什么大不了的礼物。了不起午餐时请她喝果汁一个礼拜。让人家请客应该不至于会有什么不方便吧?
“笔记本我要什么时候还你才好呢?可以的话我是想跟你借到第二节课左右啦。”
“啊,好……”
这回她轻轻地点头示意。
——话说回来,为什么她总是说敬语呀?真是的。
景介带菩苦笑回到自己的座位。
离开座位不过短暂的时问,留着继续谈天说笑的人数和面孔都不一样了。
男生除了荒木以外还多了个宫川。女生则是原本就在的秋津,另外还有木阴野、日崎;男生方面只多了一个宫川,女生阵营却除了秋津以外整批人都换了。女生早上还真忙着到处串门子呢——
“喂,英,让开我的位置。”
景介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抓了抓死皮赖脸霸占自己座位的宫川英的头。
“不要闹啦,景介。头发会被你抓得乱七八糟的耶。”
“我故意的啊。再不赶快让开,养在你那鸟窝头上的可爱小鸟们就要被凄惨得蹂躏死啰。等母鸟回来就要哭天喊地了。”
“很过分耶你……这个发型整理起来很麻烦的。”
宫川英个子矮小、长相又中性,一副就是会勾起母性本能的相貌。事实上,光论外表的话他还满受女生欢迎的。可惜的是他有点自恋的倾向,所以女生们对他的评价只停留在中上程度。是说,他至少比没有女人缘的荒木要来的好也说不定。
“阿景,别这样啦。小鸟感觉很可怜耶……”
日崎步摘说了句听似没头没脑的话。一头齐肩的秀发和可爱动人的五官给人的感觉就是偏那种会迷倒众生的妹系,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她的思考逻辑有点脱离常轨。
“这么说来,好像有那种把孵化到一半的小鸡连同蛋一起下锅煮熟的料理耶。”
很自然地把恶心的事情挂在嘴边的人是木阴野枣。相较于充满童话风格的名字,她的个性显得相当海派豪爽,不分男女生都很喜欢她。只是,当中有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把她当女生看。
“你们这些家伙为啥一大清早就这么有精神啊?”
推开宫川坐回椅子上的景介忿忿不平地说道。
“因为我有乖乖吃早餐呀!”
“呃……我想他不是那个意思喔,步摘。”
慎重地向日崎提出纠正的人是秋津。真不愧是资优生,心思缜密。
“荒木,世界史写完了没?”
“不,还没!”
“……还没写完又不是啥值得大声宣扬的事,阿呆。话说英你是来干么的啊?”
“我?我是来找乐子的。”
宫川照着镜子整理被景介弄得一塌糊涂的发型,若无其事地说道。
“拜托不要边照镜子边说‘我是来找乐子的’,看了就想吐。”
“哦~~黑心眼镜仔本日的状况也维持在巅峰是也,上尉。”
对于木阴野捧腹大笑调侃他,景介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上尉是怎样?哪个机关的啊,木阴野军曹。”
“啊,基本上是军官。”
既然是军官,那拜托你把这群呆子教好。在内心咒骂的景介开始埋头写地理作业。虽然陪这群家伙斗斗嘴还挺有意思的,可是这样会对不起好心出借笔记本的灰原。
“唉、唉,阿景。”
也不顾景介把想法付诸实行正在和作业苦战,日崎自顾自地打开了话匣子。
“干么?”
景介头也不抬地答腔。
“那本笔记是你去跟灰原同学借来的吧?”
日崎压低声音询问。
“啊啊。”景介点头称是,然后侧目瞥了日崎一眼,她脸上挂着兴致勃勃的表情。
“灰原同学是怎样的女生呀?”
“你是怎样?都已经第三学期了。”
“哎唷,可是……人家没怎么跟她聊过嘛。”
景介把原本快说出口的“你们都是女生,你应该比我清楚吧”这句话给吞了回去,心想或许事情也未必如此。
灰原总是自己一个人。既然如此,问题就跟性别无关了。搞不好反倒正因为彼此都是女生的缘故,所以才不了解她也说不定。
“你去找她聊聊不就知道了吗?又不是灰原不想理你。”
“嗯~~我是有坐过她的旁边啦。可是总觉得有点不知该怎么跟她认识耶。而且……依纱有时好心找她说话,她也没啥反应说。连依纱都不理了,她更不会理我啦。”
日崎有些落寞地笑了出来。
“我也想跟她打好关系……再说学期都快结束了。”
秋津如此替日崎的说词做补充。
“在我们班有跟那女生聊的,就只有雾泽你喔。”
木阴野的话令景介抬起了头。
“……我?”
坦白说,景介对于班上的同学跟灰原生疏到那种地步很吃惊。
自己跟灰原吉乃也是好几天才有一次对话的机会,次数上却算是频繁的了。
“是这样……啊。”
听到这件事,景介不知怎的有种厌恶的感觉。
这股厌恶针对的并非是不肯和灰原对话的同学,也不是不善沟通的灰原,而是完全没注意到这个事实的自己。
国中时候的她,也没有一个人孤单到这么夸张的程度。
当时的她就跟现在一样极端沉默寡言。虽然因为内向的个性导致在校内一点都不引入注目,至少还是处在一个跟孤独无缘的状况。
灰原还是有朋友的。
名字就叫做尾上梨梨子。
她跟灰原向来形影不离,和灰原相反,是个生性活泼的少女。两人好像就是因为个性截然不同,所以才合得来的样子。如果不是和尾上同班,景介也不会注意到灰原,恐怕连长相和名字都不记得了吧?
可是,在国中二年级的时候,那个身为灰原朋友的少女——突然失踪了。
学校因此人心惶惶,关于她的失踪亦众说纷纭。
最后这件事被当成离家出走处理。她的家人现在应该还没放弃寻找她吧。
那个时候的事,景介记得十分清楚。
理由并不单只是因为自己跟尾上算是交情不错的朋友。
突如其来的失踪。这跟景介的姊姊一样。
自从尾上失踪以来,景介就对灰原吉乃抱持着复杂的亲近感。
当然,事发当时景介的心情并不是这样。因为这起事件距离姊姊失踪不过短短四年的时间,而且是发生在家里开始弥漫‘或许姊姊再也回不来了’的这种气氛之前,加上景介本身也受到不小的冲击,所以没有余力关心灰原的事。
然而随着时间经过,景介开始慢慢在意灰原更胜过自己。
灰原一整个意志消沉再也没跟人开口说话的身影,跟姊姊消失不见时的自己重叠在一起了。如果对灰原置之不理,就等同弃过去的自己不顾一样,让他感觉浑身不对劲——在这种念头的促使下,景介开始偶尔会找灰原说话。
只不过,景介从未跟她谈起尾上的事。
他不是不谈,而是无法谈。
如果不是闹失踪而是碰上意外死亡之类的话,彼此或许还可以互舔伤口取暖吧!甚至可以当成一段回忆来聊。在这个层面的意思下,死别的结果可能还比失踪好。
不知道那个人是死是活;不知道那个人最后是不是死了;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消失不见;也不知道那个人现在人在何方正在做什么。
此外,就连被遗留下来的人该如何是好——也一样没有头绪。
该放弃是好?该悲伤是好?该四处寻人是好?还是该怀着希望是好?
一切的一切都没办法明确地做出个划分,也因此被遗留下来的人无法共有情感。
景介自己家里的现状正是如此。始终怀抱希望相信姊姊还活着的父亲,和主张已经可以死心放弃的母亲,由于想法的抵触导致关系变得紧绷,景介本人对于父母的态度也拘谨了起来。尽管现在父母表面上看起来已和好如初,姊姊的话题至今依然是触碰不得的禁忌。
就连自家人都如此了,景介还有什么办法跟灰原表示什么?
“喂,黑心眼镜仔。”就在景介沉思这些事情的时候……
荒木一脸感到诧异似的表情直盯着景介。
“呜哇!干么啦,你这个阿呆,脸贴太近了!”
“你才是阿呆啦!不要突然沉默不语好不好。”
“好啦,抱歉。”景介叹了口气搔搔头。
一蒙头思考就会忽略四周情况是他的老毛病了。下次要留心点。
但,如果说日崎、其他女生们都是这么看待灰原的话——或许稍微改变一下她们的看法比较妥当。当然了,这些事是没办法直接跟灰原本人反应的。
不过——
“……呐,秋津。”
“嗯?什么事?”
秋津依纱子是这个班上女生的灵魂人物。那么找她帮忙的话,事情会比较简单吧。
“要不要找一天出来玩?大家一起。”
“……!”迷恋秋津的荒木倏然倒抽一口气。
——很遗憾,我才不是为了你提议的。
“大家是指?”
“啊——哪些人都可以啦。反正很闲吧?日崎你排球社很忙吗?”
“嗯?我喔~~,只要翘掉就好了啦。”
相对于笑得傻呼呼的日崎……
“唔唔,我不晓得有没办法翘掉社团活动耶~~”
……木阴野倒是很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
“只要吃点心喝茶就好的茶道社是在装什么忙。”
不过景介明白这是她个人风格的玩笑。
总之,在场这些成员要约出去玩是轻而易举的事。
问题在另一个人。
景介稍微放低音量,指了指窝在教室角落看书的灰原说:
“所以说啊,秋津。如果你乐意的话……可以去约她一起参加吗?”
“灰原同学也要约?”
“她这个人就是不太爱讲话,个性嘛,也是满阴沉的啦……不过,其实是个好人。”
坦白说,实际状况并不全然是如此,而且是自己也太鸡婆了也说不定——景介心想。如果她乐于一个人独处,是自愿选择孤独的话,那么问题便没有自己涉入的余地。
可是灰原的朋友失踪已经将近两年的时间。
这两年没有结交任何朋友总是独自一人,也不积极跟其他人接触,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淡淡地走过这些日子的呢?这样的心情对景介来说并不难想像,让他内心一阵揪痛。
灰原她大概是为了有一天可能会回来的尾上,才一直空下自己身旁的空间的。就在如果把那个空间填满——好朋友便或许再也不会回来的那种恐惧伴随之下,决定这么做。
问题是,就算让那个空间维持空白再久也唤不回尾上。
景介对此有切肤之痛般的体悟。
“如果灰原她可以更……不对,我觉得她只要稍微多一点点笑容的话,那就很棒了。”
一如像是在告诉自己般喃喃说道后,景介窥看了秋津的脸。
景介视线射去的对象一瞬间露出陷入思考般的神情……
“嗯,说得也是。”
……接着脸上挂起微笑,点头附和。
“时间定在何时好呢?反正第三学期没有期中考……如果定在二月中,大家没问题吧?”
“啊啊,我没意见,完全没有问题。”
尽管故装冷静,但怎么看都是一副乐不可支模样的荒木抢先第一个赞成,宫川也点头答应说“好啊”。至于日崎和木阴野则先是相互使了个眼色,不知何故看着景介咧嘴而笑,然后才异口同声地表示“我们OK!”……那个笑容真令人耿耿于怀。她们该不会是想歪了吧?
景介本来想声明这是一场误会,不过选在这个时机撇清反而会招惹奇怪的怀疑,所以还是打消了念头。况且一旦说明起来,自然就得谈及灰原的过去。
再说,如果日崎和木阴野因此想多管闲事,到时再阻止她们就可以了。
而且说到多管闲事,自己也没资格批评她们。
不知灰原她接获邀约会怎么想呢?或许会对她造成困扰吧?虽然景介为自己的冲动隐约感到了后悔,不过到时再换个心情当作原本就不抱任何希望吧。
预备钟响了。
早上的休息时问告一段落。原本聚在一起的同学们做鸟兽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和隔壁的秋津对上视线后,她用眨眼做为回应。
景介耸耸肩膀,将灰原的笔记本收进了抽屉。
3
午休时间。
景介一如往常和荒木、宫川三人一同前往合作社,拿随便买来的面包祭完五脏庙,然后借看了秋津依纱子的作业准备下一节课——在差不多还剩十分钟左右第五节课就要开始时,景介离开了教室,打算先去厕所解决生理问题。
走廊上学生纷纷攘攘,大家都在打闹谈笑。景介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和其他班的学生混在一起的日崎。大概都是排球社的社员吧。因为和她对上了眼睛,景介便用视线简单回应了一下。
在走廊上移动数公尺距离后……
景介发现了另一名独自盘起双臂眺望窗外的朋友。
“……你在这里干么?木阴野。”
“是雾泽吗?”听到景介从旁唤声的木阴野枣回过头来嘀咕道。
话说回来,这个女的摆出‘独自一人盘起双臂’这种充满男人味的姿势感觉就是特别帅气哪——景介如此心想,接着又对她怎么没加入朋友的聊天一个人耍自闭感到好奇。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啊?”
“没有啦,我这不是在忧郁。”
笑出来的木阴野仍是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跟你说喔,雾泽。”
顿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说:
“有关早上灰原同学的事……”
“啊,你已经去询问过她的意愿啦?”
“不,你误会了,不是出去玩的事。啊——这该怎么说才好呢?”
木阴野虽然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好似犹豫不决般,不过景介明白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会优柔寡断、烦恼事情的个性。“唉——好吧。”她轻轻搔了下脸颊点点头。
“那个,你知道我是高中以后……才搬过来的吧。”
“是啊,我知道。”
他记得木阴野来自外地的国中,会来到这里好像是配合父母的调职。
“不过我也是很努力在结交朋友喔。”
“……是啊。”景介听得出来她想表达的意思。
这间高中包括景介在内,和灰原同一所国中毕业的学生为数不少。所以说,灰原绝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处在一个完全孤立的环境,也没有外力强迫她必须孤单一人不可。
相对地,木阴野她——则是以外地人的身分,来到了这块隐约还留着一股排他风潮的半调子乡下地方入学就读。如今木阴野在班上的人气却和灰原成了强烈的对比。
“人际关系跟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个性也是有关啦。”
景介觉得木阴野想说的意思大概是“如果灰原让自己学得更社交化一点不就好了”,所以轻轻耸了一下肩膀这么表示。没想到木阴野的回答显得更为含糊不清。
“啊,不是……抱歉,我想说的也不是那个。”
“不然到底是什么?我被你想说的重点搞迷糊了。”
“我丑话先说在前,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有点刺耳。”
木阴野长叹了一口气。
“不瞒你说,我看她有点不耐烦是真的。我觉得朋友自己想办法交不就好了吗?可是……该怎么说呢,我没有资格跟灰原同学讲这种话。”
“为什么?”
“我打个比方。假设眼前有一个问题存在,而且现在必须去处理它好了。可是那个人却找一堆有的没的理由企图逃避面对那个问题……不对,不是‘现在必须去处理’,而是‘一直以来早就该处理了’才对。”
“……木阴野?”
“我始终以为自己有在面对处理,可是我大概只是在逃避而已。因为这样比较轻松,可以不用为麻烦的问题烦恼。”
“是类似恋爱之类的烦恼吗?”
其实景介完全听不懂木阴野在说什么。感觉得出来她是故意不想明讲,无奈内容实在太过抽象,导致景介抓不到话中的头绪。
“啊——总之,重点就是,就逃避眼前问题这一层面来说,我跟灰原同学没有两样。所以我没资格批评她有什么不对,而且到头来这只是在厌恶我自己罢了。不好意思,跟你讲了莫名其妙的话。”
“是啊,真的很头痛。跟我讲这些我也没办法做任何回应。”
景介开玩笑地耸耸肩,露出了微笑。
看来木阴野确实身怀烦恼没错,但从口吻来判断,她又避讳人家深入追究;而且以她这个人的个性,问了八成也不会说吧。就算顺利问出个所以然好了,景介也不晓得自己能否帮得上忙。
此外,景介对于木阴野的自白也抱有一种类似同理心的感觉。是因为这不是他人的事呢,还是自己真的也能理解呢?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不方便多问吧。
“把自己的问题投射到那个女孩身上然后满腹牢骚怎么行呢……唉。”
木阴野别过头去不看景介,语带自嘲地喃喃自语。
对——就是这样没错。
木阴野大概是把自己的问题投射到灰原身上了吧。一如景介把自己的境遇和灰原的境遇重叠在一起。但两者绝对不会是一模一样的。像归像,终究还是截然不同的两码子事。不管他为灰原做再多,自己的问题也绝不会因此获得解决。
“看来……真的是我太鸡婆多事了吧。”
景介就像被木阴野传染一样唉声叹气道。
“没那回事啦,依你的情况……”
可是木阴野的回答却澄澈得一如彻底扫除了迷惘似的。
“……你只要做你想做的就对了,因为你不像我之前一样一直满腹牢骚。”
你现在也跟满腹牢骚没两样啊——这句话景介没敢说出口。
“放心,我会从旁协助你的。刚才我虽说看得不耐烦,但是我并不讨厌灰原同学这个人,反而觉得我应该可以跟她当个好朋友说……啊啊,换个念头一这么想就感觉很不可思议呢。人类真的很有意思耶,在很多方面。”木阴野呵呵地笑说。
“现在是怎样啊?”
最好都自己一个人妄下结论啦。
在内心不平地抱怨的同时,景介发出一声闷哼转过身。
“我都忘了我原本要去上厕所呢……都怪你没事露出无精打采的表情眺望窗外啦。要是我上课迟到都是你害的。”
“哎呀,那还不快点去。只剩不到两分钟啰,雾泽少尉。”
“早上的时候我还是上尉吧……干么没事帮我降格,你这三等兵。”
景介边拌嘴边跟木阴野告别。
他向窗外看去,外头正飘起了雪花。
——也难怪会觉得冷。
也因为注意力被外头飘起的雪花分散的缘故,景介他并没有注意到身后轻声响起的呢喃——“我想我也是时候做好觉悟了”。
都怪跟木阴野来了一席富含启发性意味的谈话,景介第五堂课整堂的时间都在沉思。不过景介的个性原本就擅长胡思乱想。
再三思考后所做出的结论——那就是‘算了’。也就是说,跟早上没有差别。
景介的坏习惯就是一听到人家说什么,马上就会对自己的想法失去自信,可是最后又会任凭自己的冲动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虽然明知是坏习惯,但要改又太麻烦了,所以提不起劲去做。都怪木阴野,害我胡思乱想——景介最后选择把责任推给了别人,等到一下课便立刻跟坐在隔壁的秋津攀谈。
“嘿,有关早上的事——”
“早上怎么了?”
代替秋津答腔的,是第五堂课下课的瞬间便跑来找秋津玩的日崎。这家伙,不过才半天的时间就忘光光了吗?单细胞生物就是不一样,景介苦笑着心想。
“就是灰原啦。”
名字一说出口,景介就开始不安地担心自己的声音会不会让本人听到了,所幸下课的教室吵翻天,没有这个疑虑。转头一看,灰原还是老样子独自窝在教室角落的座位默默看书。
会看书是基于兴趣还是因为闲得发慌没事做,景介就不得而知了。
“嗯嗯,我打算放学后课上完了再去邀约看看。”
秋津点点头,如此告知景介。
“是喔……依纱加油唷。”
日崎仿佛不关己事般拍了拍秋津的肩膀打气。
“喂,不要丢给秋津一个人,你也加油一下好吗?”
“什么嘛——阿景你不也是丢给别人还敢说我。”
“啊——是没错啦,‘坐享其成’是我的座右铭。”
“怪了?上个礼拜你不是说‘反躬自省’是你的座右铭吗?”秋津说。
“谁说过那种话了?”
景介话一脱口就想起来了。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啊啊,我似乎有说过耶!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连这成语是啥意思也忘了。”
只记得那时在和荒木还有宫川乱打屁,然后自己胡乱举了一个四字成语。
“这种芝麻小事亏你记得那么清楚。”
“呵呵……还好啦。”
秋津面露莫名意味深长的笑脸,要是荒木在场的话他应该会郁卒得昏倒在地吧。
“嗯……问题是,约她她就会来吗?”
日崎突然露出不安的表情脑袋倾向一旁。
“这个嘛,我不知道。”
她继续向坦承回答的景介抛出疑问。
“而且要是给她带来麻烦那该怎么办?”
“……抱歉,我还是不知道。”
这家伙瞧她平常呆头呆脑的,在奇怪的地方心思倒是挺细腻的嘛——景介在心里头苦笑。
“也是啦,把邀约的任务丢给你们,万一被拒绝了留下不好印象的人也是你们,不是我……还是我去说好了?”
追根究柢,这只是我个人的任性和自我满足。既然如此,利用秋津和日崎来满足一己之私或许太便宜自己了——大概是午休受到木阴野影响的关系,景介浮现了这样的想法。
“哎呀,雾泽同学,你好难得有这么精神可嘉的一面喔?”
“很失礼耶。我这个人向来都是精神可嘉的好吗?”
景介用要嘴皮回应半开玩笑的秋津。这时——
“不用啦不用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有人用力摇头否定景介的意见,是日崎。
“没关系啦。而且我觉得我们女生跟她说,比阿景亲自出马成功率还高喔。”
“是吗?”
“嗯,交给我们吧!”
日崎点头点得特别有精神。
虽然那个笑容依旧好像是个傻女孩没有改变,不过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
“那就拜托你们了……仔细想想,要去哪里玩也得快点决定才行呢。”
既然都已经约了秋津、日崎、木阴野,就算到时灰原婉拒邀约,半途取消约定也不够意思吧。这样感觉就宛如计划因为灰原的关系临时生变一样,会让人事后心里有疙瘩。况且顺便为一早就陶醉得无法自拔的荒木着想一下也好。
“你们觉得哪里不错呢?”
“去卡啦OK……又怕灰原同学她不喜欢唱歌呢。”
秋津用手指抵住脸颊动脑。
“而且小枣她只听演歌喔——”
“咦,是喔?”
“啊!我忘了这是秘密……”
日崎不小心踢爆木阴野出乎意料的兴趣。
“啊哇哇哇,刚刚听到的不要说出去喔!”
景介很怀疑她这个人是不是习惯把“不要说出去喔”挂在嘴边然后自己到处去跟人家广播宣传。抱歉了,日崎,等一下我就要把这个秘密当梗把木阴野调侃得无地自容了。
“可是这样就头大啦,卡啦OK不行的话还有哪里能去呢?”
景介仰望天花板苦思。
乡下地方的娱乐场所寥寥无几,卡啦OK已经是最便宜又老少咸宜的活动了。
即使到市区随便闲晃,能去的地方也有限。以学生的身分来说,口袋里通常也没几毛钱可花,选择也就更少了。总不能跑去饮酒作乐吧?
“还是我们找部电影看,看完去大众餐厅聚餐如何?”
尽管景介本人也自认这样的活动实在是有够冷的了……
“这样的安排或许还不错喔。毕竟是第一次跟灰原同学出去玩。”
不过秋津却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赞同景介的提案。日崎也“嗯嗯”地点头附议。
“那就这么说定啰。”
虽然没有问过荒木和宫川的意见就这么拍板定案了,不过应该无所谓吧?男生大概只要能跟女生一起出门去玩就够乐的了。再说,那两个男生很意外地其实挺会看气氛的。毕竟这次有他们应该从未交谈过的灰原出席,所以他们俩一定会乖乖地配合我们三个决定的计划,不会白目吵着要去卡啦OK唱歌才对。
“日期要决定什么时候呢?选这个周末的话……那就只有明后两天可以选择,好像太赶了耶。下一个礼拜日如何?”
“啊啊,我OK。日崎呢?”
“没有问题。啊,那等一下我去跟小枣通知一声喽?”
“顺便帮我跟她说,很抱歉没有机会让她表演一下装饰音的唱腔。”
景介半开玩笑地说。可是——
“咦?什么※装饰音的唱腔啊?” (译注:演歌的技法之一。)
日崎似乎听不懂笑点,真不愧是单细胞生物。该不会连几秒前自己才刚踢爆木阴野秘密的事也忘了吧。
“没事,算了。”
要重新说明感觉也非常尴尬,所以景介挥手不再多谈。
另一方面秋津则在一旁忍不住咯咯娇笑。至少还有人听懂笑点所以就算了。
“反正不管去哪玩我都好期待喔。之前都没什么机会大家一起出去玩呢。”
“是这样吗?”
经她这么一说,景介才想到自己跟秋津虽然在教室算是很常聊天,可是却没有一起出游过的印象。是因为她是资优生所以比较不会在外头逗留的关系吗……只不过,景介本身和日崎、木阴野以及其他男生也是半斤八两。在这个火烧山会演变成耸人听闻的消息的小镇上,不管要干么,去车站前那一区就可以统统搞定,根本就没有其他供年轻人遛达找乐子的地方。
大概是这个镇里的每个人日子都过得很无聊,而且内心深处对刺激感到饥渴,所以才会为了同学一起去玩这种枝微末节又稀松平常的活动感到兴奋吧。
——会不会……
景介的姊姊和灰原的朋友是受够了这个无聊乏味的乡下小镇才离乡背井的呢?为了寻求平凡乡下的日常生活里绝不可能存在的刺激,离开家乡前往某个遥远的都市去了。就在这不满足于和班上同学出游、或者被火烧山的话题搞得鸡飞狗跳这种程度的日子的心态之下。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景介心想。
总比死于意外事故或事件之中这种没有未来的假设要好太多了。
她们现在神采飞扬地生活在东京的某处,和景介等人一成不变的日子不同,展开既刺激又充满活力的人生——一这样想,他的心情就会舒畅点。
当然,景介也心里有数,这样的想法只是在自欺欺人。就算这个小镇再怎么落后,要去都市也犯不着闹失踪。只要搭电车一路摇摇晃晃两个小时就行了。有心的话,当天来回迪士尼乐园也不成问题。
可是,这样的自欺欺人对于被遗留下来的景介等人大概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不用那些失踪的人如今过得比自己还要快乐这种理由催眠自己,那么就会被不安给击溃,甚至连笑的时候都会萌生罪恶感。
跟自己的风格不太一样,景介开始期盼下个礼拜日的到来了。尽管灰原的问题令人挂念,而且她也不见得会参加,不过景介还是抱着一丝期待——可以的话,希望她也能一起来创造开心的回忆。
——就在景介想着这些事情时,下课时间和第六节课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
一放学,班上的同学们便露出获得解放的表情。有的去参加社团活动、有的留在教室喋喋不休地聊天、有的则直接打道回府,开始各自运用时间。景介和荒木、宫川闲扯淡一番后,便整理书包独自离开教室。
荒木和宫川都是社团成员,所以景介一向自己一个人回家。他扛着随手乱塞了几本教科书的书包,简单地和挥手说再见的同学招呼几句,便往校舍出入口走去。
景介手插口袋,心中想着灰原的事。
在第六堂课之后班会开始之前,秋津去到灰原的座位提出邀约了。灰原的答覆好像是“请让我考虑到礼拜一”。从远方看去,她还是老样子微微垂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判断不出是高兴还是困扰。
“她会参加吗”的期待和“果然是我太多管闲事了”的后悔在景介心中交错混杂。当然了,就算想破头也是无济于事。
“唉,算了。”
景介把脸缩在缠住脖子的围巾里喃喃自语,拿起鞋子放在玄关。
午休时间所下起的雪已经停了。不过天色阴森森得有点奇怪。虽说明天放假,所以就算积雪也没什么不便之处,景介还是讨厌冷冰冰的天气。
就在景介对着从校舍出入口可见的灰色云层皱起眉头、打算穿上鞋子的时候——
“那个……”
身后传来了仿佛在说悄悄话般的细语声。
景介一回望……
“——灰原。”
……灰原吉乃就站在那里。
看到前一刻还在自己思考中心的人物出现在眼前,景介显得有些吃惊。
“原来你还没回家吗?”
景介不禁问出口。刚刚离开教室时,灰原应该早就不见了。
灰原轻轻地点了下头。
“我刚才去了一趟图书馆。”
灰原的肩膀正微微上下晃动。她是一路跑来的吗?因为看到景介的身影。
“是这样子啊。那个,灰原……我想你应该有听秋津提过了……”
景介以为她来应该就是为了出去玩的事,于是主动提及。
“下个礼拜日,荒木啊、宫川啊、秋津啊、还有日崎和木阴野……要一起出去玩。”
“嗯。秋津同学说……雾泽同学希望找我一起去。”
一如在低声呢喃般,灰原说出这句话时头仍是垂得低低的。
“……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啊——”
景介伸手搔头。灰原的问题令他非常尴尬。
——‘为什么会来约我呢?’
会有这个疑问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她希望我怎么回答呢?
“呃,就……”
当不晓得该坦白是好或者该找个理由搪塞是好的景介回过神时,嘴巴已不受控制说出了话来:
“我想你应该不知情吧。家姊在我小时候失踪了。”
“……咦?”
灰原拾起了垂低的头,脸上清楚地写着震惊。
“啊不……不是的,我不是那种意思。”
正因为话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也因此很难整理出一个条理。
“我不是那种意思……可是,我每天都过得满开心的。”
——我到底在说啥啊我?
既然要谈这种内容,那么自然是从头开始说明起才不会过于突兀。先从彼此的境遇相似说起。然后再表示自己因为如此才会注意到你这样。可是在景介按照顺序归纳出一个清楚的条理之前,球就无端自己滚动起来了。
“我并不是想说我们俩同病相怜。我想灰原你有你许多不为人知的苦衷。但是……该怎么说呢?记得国中的时候,你还挺常笑的吧?跟尾上在一起时,你们相处得满愉快的不是吗?”
尾上梨梨子。
灰原在失踪的朋友的名字出现的瞬间,她的表情明显有了动摇。
“抱歉……我不是要强迫你什么。只是想说如果你愿意来那当然是最好,所以倘若你不愿意也不用放在心上。”
连景介也搞不清楚自己想表达的重点了。
就在事情交代得支离破碎的状态下,满心悔意的景介噤了声。
一段漫长的沉默。
灰原慢慢垂下听到尾上名字时所撩起的眼帘。
她的嘴唇在微微张动。好像是在喃喃自语。虽然听不见声音,可是景介判读得出她所说的字。
——梨梨。是尾上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子吗?”
打破沉默的人是灰原。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咦?”
——误会?
这是什么意思呢?景介想问清楚,可是灰原摇了摇头。
“不,请别介意……原来雾泽同学你也有过这种经验吗?”
接着她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浅笑。
为什么呢?在景介的眼里看来,那个笑容显得莫名沉重。
仿佛松了一口气,又宛如得到了救赎一般。
“那个,我……”
但灰原的脸旋即恢复成平时那张感觉有点拘谨的表情。
“请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我现在心情还没整理好……因为太突然了。”
灰原像是真的觉得很抱歉似地低下头。
“是吗?”
原本深怕自己的话触犯了人家禁忌的景介把手插进口袋,将汗湿成一片的双手抹干。
“不好意思,都是我自作主张。”
“不会。没那回事……我会在下个礼拜前给你答覆的。”
“好啊。”
如果没那个意愿,不用强迫自己也没关系的。
此话才刚来到喉咙,景介突然浮现了一个念头,从书包拿出手机。
“对了,你有手机吗?”
景介还记得国中时,有看过灰原和尾上在研究手机。
“啊,基本上是有的。”
灰原点了一下头回答。
“只是自从梨梨不见以后……我就再也没使用过了。”
她所掏出的手机是外型格外古董式好几年前的机种。看样子她在购入这只手机后,便没有换过新机了吧?又或者是尾上失踪后才一直没有再买新的。
既然没有在使用,为何现在还随身携带呢?——心里浮现疑问的景介马上察知了答案……
——她是为了随时都能接到尾上打来的电话。
“告诉我你的简讯信箱和电话号码吧。”
景介虽为那令人同情的动机感到心痛,却硬是让自己表现出轻松自然的态度。
因为如此一来,即使她最后选择拒绝,至少用简讯也比较容易启齿。
“好的。啊,可是……呃……”
灰原盯着手上的电话不知所措。景介苦笑地说:
“方便借我一下吗?”
景介操作灰原递上的手机,使画面显示出电话号码和简讯信箱。
“看,就是这个。”
“啊……真的耶。”
看着映在画面上的登录情报,灰原涨红了脸。不出所料,看来她不但不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和信箱,也不清楚显示的方法。“她到底是多久没用过手机啦?”景介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声,不过对没有朋友的灰原来说,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景介先是在自己的手机登录灰原的信箱,接着再用简讯打上自己的电话号码传送给她。她的手机旋即振动起来,提示收到了简讯。
“那是我的电话号码和信箱……你知道怎么登录吗?”
“啊……大概知道吧。呃……好了,我登录成功了。”
尽管负责按压按钮的手动作很生硬,不过她似乎顺利完成了登录。
结束操作的灰原扬起了脖子。
景介愣住了。
灰原她——脸上挂起了像是开心之中又带有些许羞涩似的微笑。
“除了家人以外,你是我第二个加入的人。”
和刚才沉重的笑容不一样,这回极其自然。
那正是在国中时期经常可以看到,有如含苞待放的花朵般的轻柔微笑。
——果然这家伙还是比较适合笑容啊。
“如果有事,你尽管打电话或传简讯给我吧。”
景介在灰原笑容的带动下也莫名感到开心,笑了出来。
“好的……那个,雾泽同学。”
然后灰原唯唯诺诺地开口说。
“谢谢你……我……果然还是很高兴你来约我参加活动。”
面红耳赤的灰原深深地将头垂低行了个礼,表示还有事必须跑图书馆一趟,不是往玄关而是掉头转身又往校舍折回。景介目送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为止。
灰原刚刚的笑容令景介深思。
她所欠缺的,大概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契机。
基本上,要耍孤僻钻牛角尖让自己变得沉重是个人的自由,但可以透过让自己变得沉重来成功解决问题的人毕竟少之又少。通常他人——有可能是朋友、班上同学、父母或兄弟姊妹——所释出的意见和行动会是解决问题的线索。不对,或许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会是线索。大概也有那种踢踢路边的石子就能解决问题的人吧。
但,纵使只是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它仍无疑是一个外在因素。
这座小镇既沉闷又无聊,稍一松懈便马上停滞下来。正因为风景平凡乏味的日子欠缺刺激,所以光是寻找契机都得费尽一番苦功。
说不定,现在的景介也是如此。
“……哼。”
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了。或许这不是什么鸡婆或多管闲事,只是景介单方面希望把一名叫做灰原吉乃的少女当作契机而已。大概是由于为了朋友的失踪迟迟无法走出阴霾的她,宛如象征着这座仿佛从好几年前时间便停止流动似的小镇,而令之前的自己感到厌烦吧。
“我这个人真是差劲透了。”
语带自嘲地嘟嚷后,景介离开了玄关。
隆冬的寒风莫名地令景介有种彻骨心寒的感觉。抬头一看,天空又开始飘下了白色的物体。
于是景介掏出手机,寄了封简讯给才刚完成登录的灰原的信箱。
‘外头开始下雪了,建议你早点回家比较好喔。’
几分钟后回讯传来了。
‘好的,谢谢你的提醒。雾泽同学回家时也请路上小心。’
附加在文末的微笑表情符号一点都不适合灰原的印象。一想到她以前和尾上互传简讯时一定很频繁使用这个符号,景介便不由自主地眉开眼笑。
实际上,景介依然不确定自己的所做所为是否正确。但是,可以看到这个表情符号那么一切都值得了,后侮的心情也跟着烟消云散。
4
冬天的日照时间很短。
才刚过下午六点,四周的天色便暗了下来。依稀泛白的西端也因为乌云的缘故失去亮度,天上甚至不见星月的踪影。不知是学期末将近还是开始下雪的关系,学校的操场看不到有人和在进行社团活动的学生,早早便弥漫着一股静谧的气氛。
僻静的校园内,特别栋三楼的美术教室。
在隔壁间安置了石膏胸像和油画等物品的器材室里,有一个奇妙的物体。
那个物体被巧妙地藏匿在置物架的角落和道具器材放在一起,乍看下一点都不引人注目。
但那无疑是一个大小有成人身高之谱的白木箱子——棺木。
“大小姐。”
棺木里面有声音响起。
那个音量不至于流泄到外头,而是一种仿佛在窃窃私语、同时又不带感情的声音。
“太阳、下山了。再过一会儿、救兵、应该会出现吧。”
仿佛在为每个字汇一做出区隔的声音源自于女性。
“……你还真是乐观啊,棺奈。”
回话声音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呆住了,同样来自棺木里面。
音质比前一个女性显得稚嫩,但相对地说话的方式又感觉骄矜自大——那是少女的声音。
“单凭你昨晚摸黑贴出的信号,希望太渺茫了。”
“不、大小姐。”
在鸦雀无声的器材室内,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
“至少、海良的千金、在这里就读。”
“步摘吗?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信号呢?”
“她一定、会来找、大小姐您的。”
“那当然。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儿……但,心地善良不见得就是好事。火烧山至今不过才一天的时间,奴家可不认为她会找到这种地方来。”
女子——棺奈噤声了。少女继续接着说:
“再者,信号不可能不被繁荣派的人发现。这里有多少他们的人马?”
“四个人。分别是、供子大人、槛江大人、巳代大人、通夜子大人。”
“不许你尊称那帮贱民为‘大人’。”
“没办法。我就是、被设计成、这样。”
“奴家明白。这是在迁怒,原谅奴家吧。”
面对丝毫没有表露出歉意的少女,棺奈一点都不生气。
“繁荣派的人、现在并没有、余力上学。目前、他们远比步摘大人、还要勤于寻找、大小姐的下落。”
“他们要找的不是奴家……而是‘通连’。”
“意思一样。大小姐是、本家的继承人。所以是、‘通连’的、负责人。”
“这真是烫手山芋哪。”
少女一声叹息。然后有一段时问,两人都一语不发。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少女。
“要不是发生那种事,奴家也能过着安稳的日子吧?”
那个声音听似充满怀旧之情,又好似悲从中来。
“……枯叶大小姐。”
棺奈唤了少女的名字。
“忘了奴家说的吧,这不过只是没有意义的牢骚。安稳的日子横竖如浮云。不……就是因为之前日子过得太安乐了,奴家才未能保护得了胞姊、家父还有家母。如此一来奴家生为次女的意义也就失去了。而且,奴家也对棺奈你做了过分的事。奴家……”
“责任不在、大小姐的身上。此外、棺奈现任的主人、是您。”
“是吗,说得也是。”
少女隐隐作笑般的声音在器材室模糊不清地响起。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其他的杂音……
“棺奈,这是……”
“大小姐、请安静。”
一段吵嘈的对话声仿佛由远至近般往这里接近。
原本模糊沉闷的声音随着房门打开的“喀啦”声一举变得清晰。
“天啊,你竟然还留在学校,难不成是在等我们吗?”
“啊哈哈,我看才不是吧。这家伙是在勾引男生才会在学校待这么晚啦。”
“我没有……是你们命令我等,我才……”
“哎唷,好难得竟然反抗我们啊?也不想想自己个性有多阴沉!”
进入美术室的人数大约在三、四人上下。全部都是女的。
在仅相隔一扇门的器材室,棺奈窃声说道。
“大小姐。”
“……是繁荣派的人吗?”
“看来、不是。不过、状况有些、异常。”
“所以说呀。”
也不知道隔壁房间安置有藏了人的棺木便贸然闯入美术教室的其中一人,发出感觉傻里傻气的鼻音——只不过,声音里充斥着恶意。
“刚才那是在干么?果然是在勾引男人对吧。”
“我没有……勾引……”
“啊哈哈!废话,像你这种女生,勾引也只是让人家觉得恶心想吐而已啦!”
碰,传出一个仿佛被推倒般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悲鸣。
“你在‘呀!’什么,以为装可爱就能被原谅吗?”
数人哄笑的声音响起。
紧张的气氛也飘到了器材室。
“棺奈。咱们出去探探究竟?”
枯叶试探性地问道。
“不可、大小姐。太危险了。”
“但这明显是有人被施暴吧?奴家也明白袖手旁观才是明智之举。可是要奴家对这种行为视若无睹,心情着实不快……特别是现在的奴家……”
“恕难从命。而且、即使现在的、大小姐出马、也无济于事。”
“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罢了,奴家定教她们鸟兽散。毕竟现在是这副德行……只要让她们看看奴家的样子即可。”
“不可让人、看见您的样子。”
“棺奈!”
“万万不可。现在要、以大小姐的、人身安全、为优先。”
棺奈固执地不肯答应枯叶的催促。
这时传出了将金属碰撞得当啷作响的声音。大概是水桶或桌子翻倒了吧。
“重点啊,老娘一看到你就觉得一肚子不爽。”
某人的咆啸在教室回响。
骚乱的声浪愈来愈显激烈。
器材室里的棺木中,“咚”的一声传出了仿佛在槌打内壁般的细微声响。
5
四周的天色在抵达家门口前的短短十分钟内、眨眼间便暗了下来。
看样子似乎仍没有停雪的迹象。照这个雪势看来,大概马上就会积雪了。
自己的家离高中很近倒是没什么大凝,但灰原就不晓得要不要紧了。在自家玄关突然担心起灰原的景介掏出了手机。虽然才刚交换电话号码就频频狂传简讯戚觉有点怪怪的,不过景介心一横,准备调出她的信箱。
“……噢?”
按钮压下一半的同时,电话唐突地开始振动了起来。
显示在荧幕上头的文字是——来电 灰原吉乃。
“怎么这么巧。”
景介会心一笑,心想“真是少见的偶然” ,并怀着“打给我有什么事呢”的疑问按下按钮。
就在他把手机凑在耳边把“喂?”说出口的瞬间。
“……嗯?”
耳里听到的是奇妙的声响。
首先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受话器的“沙沙沙”声。
接着是闹哄哄的叫嚣声。好像有人在远方大吼大叫一样。
而且——在那‘闹哄哄的叫嚣声’中。
——‘……的啦!啊哈哈!你是白……吗?去!’
——‘……!住手……!’
那是分不清楚是谩骂或者嘲笑的刺耳声音还有莫名陷入绝境般的悲鸣。
“喂……喂,灰原?”
没有应答。一如无视景介的呼叫般,吵杂的人声仍不绝于耳。
景介原以为是手机收讯不良的问题,但事实并非如此。噪音始终不曾中断过。
对了。这感觉就好似——把手机塞在口袋里拨号通话一样。
“喂!灰原!”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景介放声咆啸,可是依然没有听见回应。不仅如此,从扬声器传出的噪音里,还开始夹杂“喀锵”的刺耳声响。
“灰原!你听得见吗?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景介不死心地又唤了一次灰原的名字,结果仍是一样。
在震撼着耳膜的扬声器所传出的险恶气氛的更深处,有另一个显得慌乱紧迫的鼓动声响起。当景介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时,人已经跨上了脚踏车。
令人一头雾水。事情到底是怎么样?
但这个状况——并不寻常。
“灰原!回答我!”
景介再一次朝着受话器大喊。可是——
——‘唉,刺青……有吗?雕刻刀……在器材室……’
——‘不要!’
尽管声音又闷又糊,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和令人不忍听下去的惨叫仍一同传进耳朵。
“……喂,听得到我说话吗!”噗滋。
通话——终于被挂断了。
她有可能在回家路上遭遇暴徒侵犯,也有可能是偶然碰上了什么事故。电话挂断前所听见的几个字眼抹除了原本在脑海里盘旋不已的各种可能性。
‘刺青’?‘雕刻刀’?‘器材室’?
让人联想到的地点无疑就是……学校。
“畜生!”
景介把随身物品丢到脚踏车的篮子里,用力踩踏踏板。快马加鞭地骑着脚踏车沿着前一刻还在慢条斯理地行走的路途折返。
景介一边踩脚踏车,一边主动试着回拨电话给灰原,但却没能拨通。
“这是怎样……别开玩笑了!”
透过电话得知的只有片断的情报,算不上是证据。可是……
——这明显是霸凌事件,而且还是极其残暴类型的。
同班至今约一年的时间,在班上看不出她有遭人欺负的样子。灰原在班上虽是存在感薄弱的人,但应该也没有公然被嫌弃排斥才对。
只不过,假设霸凌是由女生主导的话,或许身为男生的景介也无从察觉异样。刚刚手机也只听得见女生的声音。
此外如果主谋是其他班级的学生那就更甭提了,景介等于被蒙在鼓里。
骑车到学校不用三分钟的时间。
“所以拜托你再撑一下吧。”景介在内心向灰原如此呼吁。
无关正义感和使命感,景介只是基于类似神经反射的冲动狂踩脚踏车一路往前冲,就在数分钟后终于抵达校门前。景介心怀比平常睡过头时还要高出好几倍的感激,庆幸自己住得离学校很近,然后以滑行之姿跳离脚踏车直冲校舍。
自己预测的地点是正确的吗?万一猜错那就回天乏术了。
问题是‘雕刻刀’和‘器材室’。在推测得出来的可能性中,只有那个地方最有可能了。
尽管校园内感觉空无一人,校舍的出入口却没有关上。除了教职员室以外,还有几间教室灯是亮着的。景介看也不看那些地方一眼,他前往的不是一般上课所使用的校舍,而是另外一栋校舍——平常只有换教室上课时才会造访的特别栋。
他三步并作两步般爬上楼梯狂奔。
抵达三楼之后,睁大眼睛直盯位在走廊尽头的目的地……
“……!”景介懊悔地咬牙切齿。
灯是熄灭的,没有点亮。
话虽如此,事到如今才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还有另一个可能性是对方欺负完灰原将她解放了。如果不是这样,景介也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景介一面单手操作手机重新拨打给灰原,一面往黑漆漆的美术教室走去。
“灰原!你在的话回答……”
就在景介如此简短地呼喊并且打开教室门的那个瞬间……
……他的思考停止了。
“……咦?”
呈现在眼前的……
是完全不同于景介所预期、希望和推测的光景。
一片晦暗。
虽然不到伸手不见五指,可是美术教室和走廊都没有光线,户外也是黑的。
有一个人站在教室里面。
“灰原……?”
景介口头上虽这么问,但看得出那个身影的轮廓很特殊。那并不是灰原吉乃的轮廓。
下垂的宽大袖子跟服贴双脚的下摆,看起来仿佛和服一般。
一声不响的那个人——女子——做了一个仿佛在摆架势般的动作。
“退下,棺奈。”
有一个声音制止了女子。尽管声音听似少女,说话的方式却带有古风。
“瞧你这么早赶来,应该不是外人。”
“可是、大小姐——”
“奴家说过了,退下。”
感觉女子好像放松了肩膀的力道。
只要张大眼睛仔细一瞧,黑暗中也能看到较为细节的部分。
站在美术教室的女子穿的果然是和服。不过和服上面又多围上了一件西式的围裙,那身打扮好似服侍于※大正时代有钱人家的佣人。从面相看来对方岁数比景介稍长,不过应该也不到二十岁。(译注:大正时代约在西元1912~1926这段期间。)
无论如何,女子和学校这个空间一点都不相称。
然而,四下都不见先前跟女子说话的少女的身影。景介环视美术教室,赫然发现有东西躺在亚麻油合成地板上。
——是人。
那个人一如失去意识似地仰卧着,瘫在地板上。
身上穿的是这所学校的制服。胸襟敞开,微睁的双眼空虚无神——噗通。
景介的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嗡、嗡。
在刺耳的寂静中,从那名倒地不起的人物的口袋里传出了有东西在振动的声音。就像在呼应那个声响般,握在景介手中的手机也有一道等候接听的嘟嘟声正在轻轻作响。
眼熟的长相。不对,岂止眼熟而已。
“灰……原?”
灰原吉乃。
十五分钟左右前才在校舍出入口道别,后来在五分钟前打来了可疑的电话,然后景介现在所拨号的对象——就躺在那里。
为什么?景介自问。
为什么倒在地上的人会有灰原的手机……不对。
为什么灰原会倒在地上?
睁着一双眼睛,宛如没有呼吸了一样。
“灰原!”
景介无视站在眼前的奇特女子,冲上前去。
他抛下手机,搂起灰原的肩膀。好暖,身体还是温热的。
被抱起的灰原头部随着地心引力颓然地往后仰。连忙去扶住头部的景介感觉到掌心触摸到了湿滑的液体。他深吸一口空气,鼻腔中满足血腥味。
把耳朵贴近她的嘴边,却感觉不到一丝呼吸的气息。
“咦……喂、这是怎……”
灰原没有回应。
“大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头顶上方的女子说话的语气不带感情,一如在照本宣科地念着台词般。
这是怎么一回事?
素昧平生的女人。形迹可疑的人物。动也不动的灰原。刚才的电话。当下的状况和自己的思绪难以串连。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现在又是什么情形?不懂。真的不懂。
“你……究竟是……”
景介抬起脸向女子询问。
“是你……杀了灰原?”
“动手的不是咱们。”
回话是另一个方向传来的。
“抱歉。咱们未能阻止事情发生……也没想到会闹出人命。”
人命?灰原死了?骗人。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这一切太没有现实的感觉了。甚至有种自己是在做梦的错觉。
无视景介的感情,少女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但实际上,奴家十分中意这个娃儿。”
“大小姐?”
“这也是缘分。棺奈……此刻起,奴家要施行丧服。”
意味不明的字眼传进了耳里。同时景介注意到一件事。
明明有听到少女的声音,却四处不见她的踪影。
“什么啊……就是你!刚才说话的家伙!你到底在哪……”
“在此。”
景介朝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那里空无一人。
被唤作棺奈的女子向少女的声音点点头,举步前进。穿过紧抱着灰原神情木然的景介面前,一路往教室里的其中一张桌子走去。
放在那里的,是一个盖上了一块白布的半球形物体。
女子搂着那个物体轻快地解开了白布。
那是一个用铁丝编织而成的吊钟状的笼子——鸟笼。
只不过……
在笼子里的不是金丝雀,而是少女的头颅。
“噫……!”
景介情不自禁地发出惨叫。
透过纵向排列的格子缝间射出的锐利目光。挺直的鼻梁,细薄的嘴唇。
头颅以下是空的,只有一整颗头放在鸟笼的里面。
戏法。魔术。虽然脑子里浮现出这一类的字汇,但不知何故有一股真实感告诉自己‘事实并非如此’。冷静下来思考,这明明是一幅超脱现实的画面,然而却有一种莫名逼真的感觉。
“大小姐、让这个、男的……”
“无妨。”
少女鲜红的嘴唇张动了。看似在笑,又像是在同情。
“这是一种礼貌。至少奴家是这么认为的……这小伙子是察觉这娃儿状不对劲才赶过来的吧?既然如此,岂有道理不让他见证奴家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
在数秒的沉默后,女子终于回答:
“明白了。”
女子将鸟笼的把手旋开。栅栏从底盘上松脱,少女的头颅毫无遮蔽地显露了出来。
打开鸟笼后,女子掉头走到美术教室的角落,触碰一具立起来靠在墙上的巨大白木箱子,叽的一声打开盖子。她将手伸入,从箱子中取出的是——
一把巨斧。
“请你、让开。”
女子把脸凑上前,和景介四目相对。
她有一双黯淡无光、空虚、又宛如失去了意志般的眼睛。
“呜、啊……”
景介一边发出不成话语的声音,一边加强了抱住灰原的力气。灰原开始失温变得冰冷的身体感觉仿佛也在逐渐夺走自己的体温似的。
“不要、过来……”
无力地左右摇动脖子的景介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
那是对‘未知’所感到的恐惧。
无论是和服的女子也好、只有头颅的少女也好、还是冰冷的灰原也罢,所有的一切都超越了理解的范围。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请你、让开。”
女子又说了一次。
呼在景介鼻子上的吐息带有一股菊花般的芳香,可是感觉不到体温。
“拿你、没办法。”
女子朝灰原的身体伸长手,冰冷的手指从景介的掌心滑过,然后毫不费吹灰之力地——
夺走了灰原的身体。
“啊……”
是因为恐惧让身体使不上力,还是因为女子拥有压倒性的力量?或许两者都是吧。灰原身体的触感一下子便从景介的手中消失,她抱着灰原站了起来。
“让奴家瞧瞧她的长相。”
少女说道。女子将灰原的脸移到少女的面前。
“这娃儿长得真是标致……奴家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的脸。”
女子重新让灰原在地板上躺平。
然后双手握住巨斧的把柄,高举过头。
景介尖叫,可是声音却出不来。
无关乎景介的反应——斧头——被重重地挥击而下。
肉被斩断的声音、刀锋砍进地板的声音。这些都是景介生平从未听过的不快声响。
“鏮啷”的一声,斧头被扔到了一旁。
女子慎重地用双手捧起了少女的头颅。
“你的身子,就由奴家收下了。”
少女的声音就宛若在向谁祷告似的。
然而……
景介的意识无法接受接下来所发生的事。
少女的头颅。
灰原的身体。
滚落在一旁的,是被斧头砍断的灰原的头部。
女子捧着少女的头颅屈膝蹲下,让灰原的身体和少女的头颅合在一起。
静止了一瞬间,灰原的身体爬了起来。
脖子上——顶着少女的头颅。
“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少女一如恍然大悟似地轻抚自己的脖子和灰原身体的接缝。
她的视线向景介这边投来。
她漆黑的眼眸如同一滴垂落在和纸的墨汁。
“景介,你是个幸福的人……尽管引以自豪吧。”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名字?
景介在产生这个疑问前便失去了意识,因为他的意识拒绝了眼前的光景。
身体往前倒下的景介视野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
所以少女接下来所说的话景介也没有听得进耳里。
“灰原吉乃……奴家同样也以你为傲。”
少女——枯叶把手放在胸口上如是说。
“大小姐、恭喜您、完成了、丧服的仪式。”
女子——棺奈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说道。
第二幕 尸体游戏
1
景介恢复意识后率先感知到的就是气味。
一股青草般的味道。
景介注意到刺激了嗅觉的物体是榻榻米,因为他对那气味虽然不习惯,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平常没什么机会闻到的那个味道,和某年盂兰盆节回老爸家乡省亲的记忆连结在一起。他还记得那栋屋子是纯和风的,小时候曾跟姊姊在榻榻米上铺了两条床单一起睡觉。
只不过,怀念的气氛一晃眼便转变成违和感。
——这里是什么地方?
景介爬了起来。自己被安置在一间和祖父母家一样铺了榻榻米的和室,并且睡在棉被里面。
左右张望打量环境后,发现不仅光线昏暗而且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似乎是因为他没戴眼镜的关系。反射性地在枕头边的榻榻米上摸索,也摸到了一个东西,是眼镜没错。他试着将它戴到脸上,所有东西的轮廓透过镜片都变得一清二楚,看来这副眼镜的确是自己的吧。
眼前是一扇※袄,回望身后则有※障子。四下异常安静,耳中听不到任何的声响。(译注:袄是衹门;障子一般为格子状的拉门。)
景介用头昏脑胀的脑袋回想自己在睡着前做了些什么。
夜晚的学校。
同班的灰原打来了电话。
匆忙赶去后偶然碰上的奇妙女子。
变成了一具尸体的灰原。
鸟笼里面有一个只剩一颗头的少女,然后——
“……我在做梦?”
脑子里还记得的,是一连串怎么样都无法跟常理划上等号的经过。看来自己是梦见了一场神经错乱的怪梦吧?真是够了,脑袋是不是有毛病呀?如果跟灰原谈起这件事,不晓得她会一笑置之,还是发起脾气来呢!感觉生气的可能性比较高,看来还是保密为妙。
“不对……慢着。”
就算那是梦,现在也已经醒来了。
既然如此,我现在所身处的这个地点到底是什么地方?
景介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蹒跚不稳。他想看时间口袋里却找不到手机,身上穿的还是学校的制服,后来才发现自己的外套被人用衣架悬挂在袄上方横梁的沟槽上。景介走过去翻了一下,只找到钱包,至于钱包的内容物则完好如初。
我是遭人绑架了吗?还是碰上意外事故导致记忆产生了混乱呢?
就在景介抱头苦思该如何是好时,身后传来了声响。
景介回头。
“……你醒来了吗?”
女性的声音随着气息一同出现在障子的另一侧。
“你是……谁?”
碍于形势比人强,景介说话的方式自然也变得生硬笨拙。
一瞬间的沉默。一会儿后,门外的人随着一声叹息说道:
“我要开门了喔。”
沙——
障子在木头摩擦声响起的同时打了开来。门外的走廊正对着庭院,冰冷的空气猛然灌进了室内。户外是一片白色的世界。不知不觉间已积起了一层薄薄的雪。
浮现在雪光中开门者的身影令景介讶异地睁大了双眼。
有一瞬间景介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因为对方身穿跟这栋和风屋子十分相称的和服,和景介所熟悉的日常装扮完全不一样,此外表情也很沉重,仿佛为了什么事心烦意乱般。
可是,她那略显修长的个子和绑在后脑杓上的头发,以及——
“早安。虽说现在是晚上了。”
有些大剌剌的说话方式,景介无疑对这些都有印象。
“……木阴野?”
他茫然地喊出同班同学——木阴野枣的名字。
“你是木阴野吗?为什么你……会做这身打扮?”
她轻轻点头后,挤出了一个干笑说道:
“过来吧,我来为你说明。”
木阴野招了招手催促景介,一如在班上叫人时所做的那个动作。
景介没有拒绝那个招手的理由与抗拒的手段。就在满脑子塞满了问号的情况下,景介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跟在身穿和服的木阴野身后离去。
木阴野将景介带到了一间分辨不出是※居间或座敷的房间。(译注:居间即起居室,座敷是铺上榻榻米的日式客房。)
“你在这里等着。”木阴野留下这句交代后便消失去了别的地方,剩景介独自一人。
这房间地板铺的是榻榻米,主位的后方有一个壁龛。上头毫不马虎地挂了一幅画轴。
天花板上悬挂了一具萤光灯,房间的中央则设有被炉,至于壁龛的旁边——记得那个空间叫做‘※违棚’——则安置了一部小型的电视机。虽然是纯和风的装潢,却莫名地饶富生活感呢——有了这般感想的景介看到被炉上面放有一笼橘子,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起来。(译注:违棚类似多层置物架,一般都设在壁龛旁。)
虽然很好奇现在的日期和时间,可是四处都找不到时钟。
就在景介心想可不可以自己打开电视看的时候……
“让你久等了。”
……回房的木阴野打开了障子。
——而且还有另一个人同行。
对方是个少女。应该跟自己同龄吧?
她跟木阴野一样穿着和服。不过木阴野的和服感觉比较正统,是以绣球图案做装饰的浅葱色,相对地少女所穿的和服则是素面的红色。
有如火焰一般,抑或鲜血般的红色。
相较之下,她的腰带和头发则乌黑得让人会错看成绿色或蓝色。
少女有一副清新秀丽的五官。白皙的肌肤、大却不失锐利的眼睛、笔挺的鼻梁、形状优美的嘴唇。是一个走在街上会吸引众人回头观望的美少女,说不定她甚至比秋津还要亮眼。
“你睡醒了吗?景介。”
少女如此说道。尽管嗓音莫名稚嫩,口吻却显得格外狂妄且盛气凌人。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疑问才刚浮上心头……
“很冷吧,快坐进来。”
……少女劈头便邀请景介坐进被炉。
“不……稍等一下,重点是我怎么会……”
出现在这种地方呢?景介原先想这么问,但——
“这可是地板有挖洞的被炉,里头很暖和喔。”
“所以说问题不是……”
“也有橘子可以尝尝,味道很甘甜。”
“不是啦,跟甜不甜没有关系,那个……”
“怎么,你比较喜欢吃零食吗?枣,有什么零食可准备?奴家想要马钤薯片。”
“很遗憾这里什么也没有。话说你知道马钤薯片这种东西啊?”
“家母只有偶尔才肯让奴家吃。说是对身体不好。”
“啊,是这样吗……”
“啊啊,怎么没有茶水呢?连杯茶水也没倒给客人,本家的颜面怎挂得住。”
“……反正准备的人是我对吧。”
木阴野一边埋怨,一边消失在纸门的另一头。
景介在各种意思的层面下,完完全全地被无视了。
“拜托等一下……呃、对了。我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
景介向一溜烟独自钻进了被炉的少女询问。
“枯叶。”
“咦?”
“奴家名叫枯叶。”
“……枯叶。”
是从枯掉的叶子而来的枯叶?这名字真教人想见识一下她的父母长什么模样。
“噢,景介可以直呼名字也无妨。奴家允许你这么称呼。”
“慢着,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别问了,先坐下来便是。”
对方完全我行我素。不过对景介而言这里本来就是陌生的场所,自然不太可能掌握到主导权。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坐进被炉里后,立刻感到果如少女所说的温暖。
他的身体还不由得地打起了哆嗦,想不到自己似乎真的着凉了。
“来,久等了。”
木阴野捧着放有茶壶和茶碗的盘子回来了。
“枣,这样成何体统。”
看到木阴野用脚打开障子,少女不悦地皱起眉头指责。
“我跟你不一样,没什么家教可言啦……重点是你自我介绍完了吗?枯叶。”
“啊啊,刚刚介绍过了。”
“呃……喂,木阴野。你是木阴野没错吧?”
“嗯。放心吧,你没认错人。我就是白州高校一年A班的木阴野枣。”
“那拜托你听我好吗,我求你……”
景介坦然地说道。
“我一醒来人就在莫名其妙的屋子里,睡前发生了什么事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最后的最后还碰到一个自顾自讲个没完没了的女生,我已经完全混乱了。没有头绪到一个极点,害我现在该问什么问题才好连个眉目也没有……到头来,这里到底是哪里啊?你家吗?那女生是你的亲戚?话说你没事干么穿和服?你非演歌不听,该不会是一整族的人都对那个有兴趣的关系吧?”
“等……等一下,雾泽!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听演歌!”
“啊。”
糟糕。日崎千叮咛万交代过要保密的。
“原来如此啊,枣。你喜欢演歌那种老气横秋的东西吗?”
“枯叶你给我闭嘴。”
“奴家可也是会听摇滚的喔。记得那叫什么来着,呃——对了,是门户合唱团(The Doors)。”
“为什么你这个人的传统特质会这么半调子呀……”
“家父生前也很欣赏他们。记得有一首歌是Break On Through对吧?”
“……我哪知道。”
木阴野一脸愕然地叹了口气后,用茶壶为碗注入茶水,递给景介。
“总之,我来为你说明吧。呃……该从哪里谈起呢?”
“你想从哪说起都行,反正没有一件事是我知道的。”
“说的也是啦。”
木阴野稍稍思索景介的话,接着开口:
“啊——首先是……这个女孩是我的亲戚没错,不过这里不是我家。呃,简单地说,这里就好比这个女孩……枯叶家的别墅,不过代代都由我家负责管理。嗯,这样的说法应该没有错吧?”
“这里是哪?在我们的镇里吗?”
“嗯,基本上是。算是在……我们高中的后山吧。”
木阴野不知怎的讲话有点含糊不清。
“我懂了……然后呢?”
景介催促下文。
“呃……你听我说,雾泽。”
这时木阴野像是犹豫不决似地把视线投向了景介。
她脸上的表情和先前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显得莫名严肃和沉重。
“接下来我要说明的部分,我想已经完全让人摸不着头绪了。”
“你这样讲我也很头痛耶。”
“总之,得请你听我解释,否则不会有开始,所以你尽量好好听我说。”
“啊——好啦,我安静听你说就是了。然后呢?”
张口向催促下文的景介答腔的,是坐在木阴野身旁的少女——枯叶。
“你都不记得了吗?不……还是说,你以为那是一场梦?”
“你在说哪件事。”
“你不是亲眼目睹了奴家的丧服吗?”
“丧服……?你在说什……”
汗毛直竖。
这个耳熟的字眼令景介的背脊流过一道冷汗。
打从来到这间起居室和自称枯叶的少女碰面,景介便一直不愿去思考一件事。
没错。
我曾看过这张脸。
而且是在梦里。
此外还有那妄自尊大的语调、相较下显得格外稚嫩的嗓音、冷酷的相貌。
不过那是……对。那应该是梦吧。所以说……
——景介的思绪被木阴野的话给打断了。
“所谓的丧服,是我们一族的成人仪式。”
“一族?”
“钤鹿。咱们是以始祖之名来如此称呼的。”
“什么东西啊。这样听来,你们不就好像是少数民族……”
“你说得没有错,雾泽。”
本来是想强作风趣地开玩笑,没想到却是获得对方点头表示同意。
“少数民族……要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可是,有其他更为恰当的说词可以形容。”
木阴野的脸跟刚才一样,分外严肃正经,同时又带有一丝悲伤。
“我们并不是人类。”
“……啥?”
“我们是妖魅、妖孽。换句话说……就是怪物。”
“……咦?”
木阴野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枣,什么怪物!咱们可是非常出色的……”
“对不起,枯叶,请你保持安静。这家伙……是我的朋友。我和他同班了一年的时间,所以我有义务用我的表达方式亲口告诉他。”
“……木阴野?”
“怪物或妖怪,我们一族自古便被人类如此称呼至今。”
“等一下,你是在说哪部少年漫画的剧情啊?”
心慌意乱的景介笑了出来,摇手说道。心里一边默想:“这实在太荒唐可笑了。”
——就这样逃避面对自己的背部已经起了鸡皮疙瘩的事实。
“同班同学其实是妖怪这么老掉牙的设定,连载十个礼拜就会被腰斩了吧?怎么,你们是狐狸变身伪装的吗?会有耳朵还是尾巴冒出来吗?”
虽然景介打趣地表示,可是两人连笑也不笑。
“没礼貌,别把咱们当※玉藻了。” (译注:玉藻是日本民间传说中九尾妖狐幻化而成的美女。)
枯叶很认真地鼓起腮帮子表示不满,木阴野仍是一脸沉重的表情不为所动。
从常识的角度判断怎么想都是开玩笑的说明继续了下去……
“雾泽,你知道土蜘蛛吗?在日本史学过吧?”
“……土蜘蛛?”
无巧不巧,日本史和世界史景介全都学得一塌糊涂。
“不,我不记得了。”
“土蜘蛛指的是违抗古代朝廷的刁民。”
“啊啊。”
听木阴野这么一说,他才勉强想起。印象中教科书的一开头有写。
“当初源赖光……就是因为金太郎的故事而家喻户晓的那个传说。当时和他们一战的,也是土蜘蛛。”
“金太郎扑灭的不是鬼吗?”
景介如此问道。
“所以说,正是如此。”
木阴野——点头附和。
“土蜘蛛并不单是指和朝廷作对的刁民而已……换句话说,土蜘蛛是鬼。因为和人类不同,是拥有人类外表的怪物,所以才会被彻底扫荡。”
“……既然是鬼,那你的角长哪去了?”
“我这不是在开玩笑。”
还不都是因为你们想用奇怪的故事来蒙骗我。
话来到嘴边,景介赫然自觉到……
……他背部冒起的鸡皮疙瘩。
还有自己的手指头正在频频颤抖。
——啊啊,对了。
景介明白自己发抖的理由。
也很清楚为什么自己那么希望把木阴野的说词当成笑话好一笑而过。
是因为恐惧。
那场梦。眼前这名自称枯叶的少女所出现的梦。
她在梦中是以什么姿态现身的?
那应该是梦才对呀。
如果不是梦,那种事怎么可能——
“咱们一族过去在更遥远的西方有一座村落。”
再次加入对话的枯叶,声音听起来就好像跟梦中那颗头颅所发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了。
“然而咱们在与人类的战役中吃下了败仗,最后被逐出村落逃往了这块东方之地。咱们遁逃到了山里,决定尽量不与人类往来,仅和自己的族人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这已是上千年前的往事了……只是,期间曾和其他的异族有过多次的交战,所以也称不上安和乐利……无论如何,铃鹿一族幸存了下来。咱们离群索居,部分的族人则融入人类民间的生活,同时一面消灭其他的种族。先前你说的玉藻一族,三百年前似乎也曾跟他们有过一战,但胜利的是咱们。”
景介忍不住打了个岔。
“等等。拜托先等一下……既然这样,那你们和人类的不同之处到底在哪?”
“不同的地方可多了。”
木阴野应答的声音令景介心跳加速。
“当中差异最大的,就属生命力了吧。比起你们人类,我们的生命力要强大、强大太多了……强大到一个人类会称呼我们为鬼也不足为奇的程度。”
“……别说了。”
景介连否定的声音也显得微弱。
早知道就不要多问了,景介心想。刚才的问题无疑地让她们的自白更加贴近自己所害怕的结论。偏偏离那个结论愈接近,要否定她们就变得愈困难。
因为,自己所做的那个梦就是证据。
清清楚楚地证明木阴野的话并非无聊荒唐的妄想——
“拜托,那些意义不明的话……”
然后,木阴野终于说出口了:
“雾泽你亲眼看到了不是吗?”
“我叫你别……”
——啊啊,该死的畜生。
景介用力抿住了嘴唇。
那个——
“鬼呢……就算只剩一颗头颅,也是死不了的。”
那个不是我在做梦吗?
“在灭鬼的传说里,鬼的头被砍掉后照样会咬人的故事不是多如紧星吗?那不是什么传说,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至少对我们一族而言是这样没错。”
景介回想烙印在脑里的画面。
被关在鸟笼里的枯叶的头颅。
——只剩一颗头,却能正常讲话。
“只是,不晓得是因为生命力太强带来的坏处,还是因为近亲繁衍长达千年以上的时间导致血脉过纯,一族在物种方面渐渐出现了异状。雾泽啊,我们‘铃鹿’一族呢……如果用与生俱来的身体,怀孕的可能性是非常低微的。”
“基本上连男的都生不出来。奴家听说一族最后一次产下男婴已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所以为了解决那个问题……在我们一族之间,发展出了一个名叫丧服的仪式。”
丧服。
那正是少女、枯叶先前曾经说过的字眼。
——此刻起,奴家要施行丧服。
“我们为了生下小孩,必须得到人类的身体……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让人类的身体和我们的血液进行融合,然后以人类的男性为夫,生下小宝宝。”
又是怀孕、又是小宝宝的,平常若听同学谈起这种事,或许该一笑置之地说“拜托别讲这么沭目惊心的事行不行”。可是现在耳里听到的真相实在太过惊心动魄了,景介一点都笑不出来。
这简直就是寄生虫。
夺取人类的身体换插上自己的头颅,就为了产下婴孩?
景介看了坐在眼前、被炉对面的枯叶。
下巴底下那副纤细的脖子——上头连一丝的伤痕也没有。
已经不见任何伤痕了。
这件事反倒成了奇妙的真实感袭向景介。
——我再也逃避不了那个昏睡前的记忆了。
“呐,木阴野,回……回答我一个问题。”
在恐惧的笼罩下,景介用颤抖的喉咙挤出了话。
“一个问题就好,我视它来决定要不要相信你说的话。”
“……说吧。”
景介先是吸气,然后呼气,接着又重新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
“灰原她……后来怎么了?”
木阴野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
“……灰原同学她……”
瞧她貌似难以启齿似地噤下声来,枯叶便代她答腔。
“你也看到了不是吗?”
枯叶直定定地望着景介……
“吉乃死了。她的身体就在此。”
……一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说道。
那副态度是那么的光明磊落,说是真挚也不为过。
“……那、我所看到的那个是……”
“是现实……我晚了一点才抵达现场,所以只有听枯叶描述经过。”
即使只剩一颗头也不会死的鬼。
换掉人类的头颅,将身体占为已有的怪物——
——那个不是我在做梦?
承认了这个事实的景介内心突然充满了某种感情。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心中所涌现的既不是恐惧也不是困惑,而是另外一种极其切合实际并且现实的情感,也就是——
“是你吗?”
愤怒。
啊啊,没错。
站在我的立场,是不可能毫不怀疑就把你的话照单全收的。
“所以是你……杀了灰原?”
“凶手不是奴家。”
“……你别跟我闹了。”
虽然景介之前一直努力欺骗自己那是一场梦,实际上却记得一清二楚。
有一通电话打来。险恶的声音和悲鸣从扬声器宣泄而出。所以景介骑上脚踏车。横冲猛撞地赶到学校。冲进了美术教室。
在那里看到的是倒地不起的灰原和只剩一颗头的枯叶,还有身穿和服与围裙的女子。
“对了……是那个女的吗?那个让人心里直发毛,感觉像死人一样的……”
“也不是棺奈。还有,奴家不允许有人把棺奈形容得那么不堪入耳。即便那个人是你也一样。”
枯叶用锐利的视线瞪视,然而景介并没有退缩。
“不然凶手是谁,你说啊!”景介怒吼道。
“至少,是那个女的把灰原的……”
头给砍了。
景介话还没说完便为之语塞。他说不出口,因为这样仿佛就等同承认了灰原已经死了的事实。
“雾泽,冷静下来好吗?”
“这教我怎么冷静得下来!灰原她……”
“杀害了灰原同学的人不是枯叶啊。虽然我和一族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的密切……但是我可以拍胸脯保证枯叶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情来。”
“废话少说!就算我退让一百步相信人不是她杀的好了,可是那种行为……!”
“对于砍头一事奴家没有藉口好说。若非丧服,奴家早晚难逃一死。只剩一颗也不会丧命,并不代表只剩一颗头也能永远活下去。”
那你原先的身体是跑到哪里去了?
尽管景介有些好奇,但对方有什么苦衷并不关自己的事。
“那关我屁事!到头来——”
枯叶以强势的语调打断了想继续咆啸下去的景介。
“……景介,再继续冒渎吉乃的死会有失厚道。”
“冒渎?开什么玩笑!你凭什么……”
“奴家并不清楚详细的来龙去脉,但奴家知道吉乃看到现在的你有什么感想。吉乃她啊……不但不愿意看到你混乱得失去理智,也不希望你去可怜她。”
“她怎么想你又怎么会知道……”
木阴野回答了口气近似怒骂的景介的疑问。
“将头部移植过去的族人会同时继承那个身体生前的部分记忆和感情。不过我现在还是与生俱来的身体,所以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枯叶接着补充说明:
“那个感觉并未鲜明到足以用言语形容,但奴家能明白吉乃的心情。”
“这些屁话教我怎么相信……”
就连否定的语气也显得无力。
景介心中有着一把怒火,而且也觉得这个口说无凭的家伙根本就太荒谬了。
但他就是想不到自己该做什么表示才好。不光只是这样——现实不可能发生的事态,同班同学在眼前死掉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经验。他的感情和思考逻辑都跟不上这种经验法则完全派不上用场,也不晓得该怎么去面对处理。
“……畜生。”
景介忍不住破口咒骂,一如字面所示地抱起了头。
“到底是怎样啊,我受够了……”
一时之间有太多的状况发生,耳里也充斥了过多的资讯。
看到景介彻底陷入了混乱的模样,木阴野开口说道:
“反正夜也深了,今晚你留下来过夜吧。”
“现在几点?对了……今天是几号?”
景介一将气到忘记问的基本情报问出口,木阴野便笑了。
“已经过十点了。今天还没过完呢,雾泽你刚差不多睡了四小时吧。”
“是吗?多谢你们的好意,我要回家了。”
“不用客气。我看你就住下来吧。”
无视完全不会看人脸色的枯叶,景介找了一个听起来就是子虚乌有的藉口搪塞。
“不用了,我要回家。再说我也不方便没跟家里通报一声就在外面过夜。”
但——
“放心。刚刚已先知会过你的母亲,说你今天要在朋友家过夜了。”
枯叶把手伸进袖子里掏出了景介的手机。
“没搞错吧!”
“不要误会。奴家不太知道该怎么操纵这个玩意,是枣干的。”
“喂,分明是枯叶你命令我的耶!”
“等一下,你们干么擅自帮我决定啊……!”
“唉,别这么说。”
“不要闹了!”
面对脸上挂着调皮笑容退还手机的枯叶和只用眼神表示歉意的木阴野,一股气到哑口无言的感情涌上心头。景介站了起来。
“总之我要回去就对了!”
“独自回去?”
“反正这里不是学校的后山吗?用不着你们送我!”
就算瞪视着莫名笑得诡异的枯叶,她也毫不为所动。
正当景介怀疑那个表情似乎有诈时,木阴野心软了。
“抱歉,雾泽。你自己一个人是回不去的。”
“……为什么啊?”
“这里不是普通的地方,这里叫做‘迷途之家’。”
“迷途之家?”
陌生的字眼令景介眉头深锁。
“如果不照一定的路径走,是无法抵达和离开的。”
“……又想用莫名其妙的话骗我……”
景介口头上虽这么说,却没有断定这必然是谎言的自信。既然记忆中枯叶一颗头也能活生生讲话的模样是真的,那么就算还有其他偏离常识的状况也不奇怪。
“站在我的立场,你想回家的话我是可以带你离开……可是……”
“别说了,留下来过夜便是。”
被木阴野悄悄地以眼神试探的枯叶坚持己见,得意扬扬地如此主张。
景介检查拿回来的手机后,从中发现了完全没有印象的简讯。
‘我今天想住在朋友家里用功读书,可以吗?’
收件匣里则躺了一封老妈的回信。
‘我知道了。注意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为什么我家老妈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特别开明啊!
景介垂头丧气地垮下肩膀,有种气力放尽的感觉,疲倦感一鼓作气袭上了心头。
虽然不采信木阴野的说词掉头就走也是一个选项,不过万一真的无法离开的话,那自己将在冰天雪地的深山成为迷途羔羊。
“……我住下来就是了。”
就这样几经波折,最后景介还是留在这间日式民房过夜了。
2
虽然决定留下来过夜,但景介也没有胆大到能在陌生的屋子里放松心情、悠然自处。
后来的两个小时,景介顽固地推辞了洗澡晚餐等一切服务,在自个儿的房间一点睡意也没有地躺在床上。也因为睡不着的关系,一堆思绪在脑海里不停打转。
感觉自己的感情好像被遮蔽住了。
明明有同学死了、朋友还是个怪物,而且自己正被囚禁在那个怪物的家里,自己的心中却没有一丝的焦虑与悲伤。
是因为现在还未能相信这一切吗?还是因为没有确切真实感的关系呢?
那种感觉就像脑袋很清醒,内心却没跟上来一样。
景介想起了灰原。
约她一起去玩,结果没能听到答覆,不晓得她最后下了什么样的决定。是打算回绝邀约吗?还是提起兴趣想参加了?或者是还没打定主意呢?
后来,他从枯叶口中得知了灰原是怎么丧命的。
她好像是跟好几个对象起了争执。
在争执中,她似乎因为被人推倒还是怎样撞到了头。就这样——不巧撞到要害死了。枯叶的说法不仅单纯明快又合乎逻辑,而且也和从灰原打来的电话中隐约听到的冷嘲热讽的人声以及类似水桶翻倒的碰撞声一致。
可是,景介说什么就是没办法接受这套故事。
理由显而易见。
他就是不想去承认。
万一枯叶说的是事实,那就表示灰原长期饱受欺负。
而且还是相当阴狠的那种。光是想像就令人浑身不舒服。
确实,灰原这个人很少跟人讲话个性又畏缩内向,搞不好女生里面也不乏有讨厌她的人存在。就算当事实真是如此好了——也没办法用“喔原来是这样啊”一句话来说服自己接受。
此外还有一件事。
当时她打给景介的电话是偶然吗?
不可能是偶然。灰原她打来大概为的就是向景介求救。她应该是把手放在口袋里面用摸索的方式调出来电履历然后按下通话键的吧?
——除了家人以外,你是我第二个加入的人。
道别时灰原如此笑着说道的表情在景介脑海中浮现。
她能求救的对象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却——
“……是我太慢了……吗?”
一说出口,他的呼吸突然变得困难了起来。明明感情就像一滩死水一样消失了,心脏的鼓动却加快强烈到觉得刺耳的程度。
如果说真相是枯叶杀了灰原抢走她的身体那还比较好。
实际上,当初听到说明会反射性这样想,也是因为这么一来比较轻松。只剩头部也活得好好的怪物少女……如果把原因归咎到她的身上,还能用“我会无能为力也是无可奈何”的理由来自欺欺人。毕竟对方是怪物。不是一介高中生有能力应付的存在。
但景介终究未能继续这样蒙骗自己下去。
会是因为木阴野现身的关系吗?或者是因为她的——枯叶的眼神格外真诚的缘故呢?
说完灰原之死的经纬后,枯叶向景介致歉了。
——奴家只剩头部而且躲了起来,所以未能阻止遗憾发生,对不起。
她的表情交织了后悔与自责,显得十分复杂。
看了那个表情的景介最后也提不起劲责怪枯叶——
景介愈想愈是难受,实在躺不住,于是离开被窝站了起来。
他打开障子来到走廊,想要看看外头的景色排遣烦闷。
也不管雪正下个不停,遮雨棚一直开着没有关上,外头冰冷刺骨的空气毫不留情地迎面扑来。不过身体因为先前都窝在被窝里的关系热得发烫,所以这股寒意反倒给景介一种沁凉的舒畅感。
这时——只见走廊的角落、面对庭院的缘廊有个人影。
坐着眺望庭院景色的她,察觉到景介的气息回过了头来。
“怎么,睡不着吗?”
和自命不凡的口吻一点都不相称的稚嫩嗓音。
是枯叶。
“……还好。”
他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僵硬了起来,但枯叶丝毫不把景介的态度放在心上。
她略微扬起嘴角一笑,语带自嘲地喃喃自语。
“这也难怪。奴家也是一样。”
“咦?”
“坐吧。”
枯叶轻轻地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缘廊木板向景介示意。
“不,我……”
本来想摇头拒绝的,但枯叶的视线莫名有种不由分说的魄力。景介叹了口气后抱着觉悟乖乖坐了下来,但是和枯叶保持了一点距离。
算了,反正我也睡不着,而且想问的问题多得数不清。
景介用眼角余光扫过枯叶一眼后,将视线射向积雪的院子。石造的灯笼和椿树全化成了雪白色。忽然,景介有种过去好像曾在某处看过这种风景的感觉。一股奇妙的既视感在脑海中浮现。
“奴家还没跟你谈过自己的事吧。”
不过那股既视感被身旁少女的呢喃声给半途打断了。
枯叶持续望着院子开口说道:
“奴家……是铃鹿一族首领的女儿。”
“首领?”
枯叶没有理会景介原封不动送还的疑问,反倒抛出问题。
“你知道前天鸢食山失火的事件吗?”
“知道。”
这则新闻在学校也造成了话题。
鸢食山位在距离学校约五公里远的地方。四周被森林围绕,山路也没有完整规划,是个人迹罕至的场所。
不过枯叶说出的却是和景介的认知有所落差的事实。
“奴家的村落……就在鸢食山上。”
“咦?”
“说是村落,居民也不过五十来个上下罢了。”
“五十个占了多少?呃……我是说占你们一族全体的比例。”
“约莫占了全数。咱们和人类不同,数量并不多。即便把像是‘木阴’……枣的一家一样离开村子的人口也算进来,数量也不足一百。”
“有那么少吗?”
景介怀着小小的震撼如此低语后,枯叶有些落寞地淡淡一笑。
“听说我族原本人口就不算众多了……无奈我族又是濒临灭亡的一族。当年人类称我族为鬼,人人喊打,逼得我族只得逃进山里与外界隔绝,血统经过漫长的岁月逐渐凋零了。此外,我族曾为争夺势力范围和同样逃进山里的‘异族’大动干戈,情况更是因此雪上加霜。如今除了独一无二的本家以外,也仅剩几支分家了。”
“刚才也有听你提起。那个……所谓的‘异族’指的是?”
“他们是一群和我族一样不属于人类,向来都被心怀恐惧的人类唤作‘妖怪’、‘妖魔’的家伙。我族也和你先前提到的妖狐……玉藻有过一战。听说以前尚有始祖远在海外的吸血鬼、体积有一座小山那么大的大蜘蛛等等数不清的种族存在。只是他们都跟我族一样,是个体稀少的种族。”
“……什么跟什么啊。”
这已经荒谬到不是能否置信的问题了。
又是妖狐、又是大蜘蛛,最后还来个吸血鬼?这些名词枯叶讲得朗朗上口。
宛如把民间故事当史实来叙说一样。
“脸色不用那么复杂。奴家自己也不曾看过。只是想跟你说曾有这么一段故事。”
听枯叶这么一说,景介才恍然大悟。
她们一族对于‘不可思议事物’界线的划定大概远不如人类明显吧。换个角度思考,这也很合乎情理。就拿一颗头还能活着这个现象来说,这对一般人来说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不过在她们看来不过是种常识。同理可证,妖狐和大蜘蛛的存在对她们来说或许也是‘合情合理’的历史认知吧——是否为事实则先搁置不予以讨论。
无论如何,景介的兴趣并未投注到那些是否真正存在过也没个标准答案的怪物上。比起那些怪物,景介还有更关心的事情,于是把话题拉了回来。
“可是新闻没有提到山上有人居住啊?”
关于失火现场有发现任何焚毁民房的报导连看都没看过。
“咱们的村子是隐密的村落。纵使焚毁了也不用怕被人类发现。”
“是这样子吗……那为什么会发生火灾?”
景介无意提起这个问题。
但——听到这问题的瞬间,枯叶的表情明显紧绷了起来。
就是那种看似在笑又看似愤怒的表情。
“因为无聊的内哄。”
尽管枯叶的语气显得蛮横粗暴,可是身上所散发的气势却精明强悍。
景介一头雾水地慑服于枯叶的气势。
“我族之人要凭与生俱来的身体受孕产子机率是十分低微的。因此代代都以移植头颅的方式来获得人类的躯体。正如枣跟你说明的内容,奴家也是在今天把吉乃的躯体纳为己用……然而即便是如此卑贱的我族,也是有矜持的。”
矜持——尊严。
“……什么意思?”
景介茫无头绪地发问。枯叶并未对他的问题做出回答。
仿佛在独白似地一吐为快。
“那帮混帐也不想想自己抛弃了那份矜持,还敢厚颜无耻地自称‘繁荣派’,最终背叛了本家。不仅同时杀害了家父和身为首领的家母,就连下任首领的胞姊亦不肯放过,最后还纵火烧了村子——本家幸存的人口就只剩奴家一人了。”
“……咦?”
景介面露诧异的颜色,一时之间未能理解意思而蹙起了眉头。
母亲和父亲——还有姊姊都——?
眼前的这个少女才刚在前天一口气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吗?
景介原本想嗤之以鼻的。就算告诉我这种憾事,我也不会对你感到同情或怜悯。毕竟这家伙不久前不过是个陌生人,而且还是个夺走了灰原身体的女怪物。
可是……
景介内心所涌现的,却是和脑子里的念头相反的锥心之痛。
姊姊——一听到这个字眼,就会有发作性的反应。
“奴家也在那场战斗中失去了本来的身体。那便是奴家跟你见面时只剩一颗头的理由。照理说,原本不该是身为次女的奴家施行丧服,而是身为继承者的胞姊才对……啊,抱歉。此事与你无关。”
虽然枯叶一如窥探反应似地看了过来,但景介并没有心思去应对。他为自己内心的软弱感到狼狈,轻轻地咂舌。
——原以为自己早就克服了,结果我终究还是陷在泥沼里没爬出来。
景介对枯叶所感到的心痛和对灰原所怀抱的同理心是一样的感情。
姊姊的死。朋友的失踪。身边关系亲密的对象消失不见的情况。
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其他同病相怜的人存在所带来的安心感。
这样的感情真是卑劣。到头来,自己莫名牵扯一堆,为的就是那种感觉也说不定。自我厌恶的情感裹住了全身,令景介快要无法自持。
可能是误解了景介咂舌的意思。枯叶蓦然一改原先的表情……
“……你还是无法原谅奴家用了吉乃身体一事吗?”
……像是有所愧疚似地如此说道。
“不是那样的。”景介虽想这么告诉她,却发不出声来。
景介没有来由地相信着灰原并非枯叶所杀。但这两者是不可混为一谈的问题。景介找不到原谅枯叶所作所为的理由。
无论如何,这家伙利用了灰原的尸体是事实——认真想想,这种事是可以接受的吗?
景介看了从枯叶和服袖子里伸出来的手和手指。
这只手是属于灰原的。今天早上,景介才从这手指接过了地理笔记本。现实则是,如今它像这样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东西。
“……我不知道。”
心乱如麻的景介吐出了这句话。
“我不知道。毕竟这不是能不能原谅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景介也自认这个问题显得暧昧又不得要领,可是该去思考的东西真的多不胜数。
同班同学意外毙命,而且还似乎长期受到欺负。
眼前的怪物少女,眼前上演砍断头部和身体接合的异常现象。
这些无一不是重大的事件,而且一口气接连爆发。该从何处着手是好,景介全然没有头绪。就连悲伤、悔恨这一类的情绪都整理不出个所以然。
在低头不语的景介身旁,枯叶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开口了:
“或许这个答案你无法接受吧。”
“什么啦。”
“不过对咱们‘铃鹿’而言,丧服是极为重要的仪式。”
丧服。
他们这些人,似乎替移植自己的头颅来取得人类的身体这样的经过取了此名称。
“你不妨想想。要将天生的身体舍弃,头部以下全都换成新的……不仅如此,还会继承躯体原先主人的部分记忆和思考。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
虽然景介像是在说“那种话不过是你们自圆其说的藉口”般瞪了枯叶一眼,可是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显得莫名沉重,同时——也格外地真挚。
“因此,拒绝来路不明摸不清底细的身体。此乃咱们的矜持。”
“咦……?”
“好歹是往后要和自己白头偕老一辈子的身体。如果原先的主人一无是处,送给咱们也不屑。所以咱们……不,至少奴家只愿意把自己的头接在能以原主人为荣的身体上。所以奴家只选配得上让奴家继承其记忆与感情的人做为丧服的祭品。吉乃正符合奴家的要求。”
“等一下。”
景介忍不住打了个岔。
“你从以前就知道灰原这个人?”
她刚刚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早就观察灰原很久了一样。不过枯叶却一脸木然——
“不。奴家今晚才第一次见过她。”
她迷迷糊糊地如此说道。
“正确而言并没有见面。因为奴家和棺奈当时躲了起来,只有在叫做‘器材室’的地方隔着一扇门偷听吉乃死前所发生的争端。”
“啥?可是你……”
“这样便足以判断配不配得上了吧?”
和眉头紧皱的景介成对照,枯叶一脸理直气壮的样子。
“吉乃好像遭到好几个人施暴。那是阴狠低劣的行径,而吉乃散发出了害怕得受不了、讨厌得受不了的氛围。不过,她这个人绝非如此简单而已。”
枯叶挺起了胸膛,一如引以自豪般。
“完成丧服后,证明了奴家的识人眼光并没有错。她是个优秀的女娃儿。既坚强、又有尊严、而且人格高洁。不如这么说吧……她美丽得就如这雪花般。”
景介哑口无言了。
坚强。有尊严。人格高洁。美丽。这些字汇全都和景介心目中的灰原吉乃形象有着天壤之别。就景介所知,她是跟那些形象无缘的女生。软弱,态度消极,总是一副好像惊弓之鸟的模样,而且外表也有点土气……
景介本想回呛不要胡说八道。可是另一方面,不知怎的又有种觉得自己对灰原真正的姿态一无所知的感觉。这都怪枯叶太过自信满满了。
“所以,景介你也可以感到光荣。”
“啥?我有什么好光荣的?”
面对喜形于色的枯叶,景介狐疑地歪起脑袋。
枯叶反倒露出傻眼的表情打量了景介的脸。
“怎么,原来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一反问,枯叶突然贼头贼脑地挂起淘气的微笑。
“啊啊,是吗。原来是这样啊……这个呆头鹅。”
紧接着……
“也罢。浑然不知虽然也是一个问题,不过吉乃并没有看错人。”
在她为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点头如捣蒜地表示认同后——
她发表了令人跌破眼镜的惊人声明。
“景介,你当奴家的丈夫吧。”
“…………咦?”
景介的大脑停止了运作。
花了约莫十秒,景介才总算理解那个名词的意思。
丈夫?
丈夫是老公的意思吗?
“你过门入赘给一族本家的继承者吧。这提议还不赖吧?”
入赘?
——呃,那个意思是……
“啊……这是日文没错吧?”
本来景介还以为是她们族里发明的独特字汇。
“那当然。简单地说就是结婚。”
不过看来并不是如此。
丈夫。入赘。结婚。
看来我好像被求婚了。
眼前的这个家伙在向我求婚?
就算景介可以理解字面上的意思,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脑海和心里同时浮现了一堆问号乱纷纷地飞舞。基本上景介是个有常识的人,而且是个高中生,甚至连女朋友都不曾交过。可是现在却被人劈头提出啥成为丈夫还是女婿之类的超现实要求。不会因此讲话语无伦次的人才是怪胎吧。
尽管如此,枯叶所说的话却愈来愈激情奔放。
“奴家想生你的孩子。”
“啥?咦?孩子是?……孩子?”
“奴家已完成了丧服,身为本家的继承者也不能不繁衍后代。当然不是急着今天或明天就要的意思。别担心,等到奴家将这无聊的自家内哄收拾结束,立刻就献出初夜……”
“喂、喂!”
景介慌忙阻止无视自己的意见,兀自往莫名写实的方向勾勒下去的未来预想图,大声斥喝:
“你没头没脑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幸好现在天色昏暗,不怕被人看到自己满脸通红的模样,景介在心底如此深感庆幸。
该怎么说呢,自己和她认识是透过同学的尸体这种最糟糕的邂逅方式,而且也知道她是非人的怪物。话虽如此——如果光论外表,枯叶她可爱到一个不论从何处打量都无可挑剔的境界,而且也有与众不同的令人心动之处。在这个世上,是不存在突然被这样的美少女求婚,却不会反射性地脸红心跳的高中男生的。
“你别露出那样的脸,奴家也很难为情。”
窥探景介脸色的枯叶显得格外开心,脸上还微微飘起一抹红晕。
——慢着。
我看得出这家伙的脸色不就表示她也看得到我的——?
“等一下,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景介用手遮住脸庞,边别过眼睛边拚了老命否定。明明也没被人家找碴。
“劈头就说要生小孩确实是太急躁了点。虽然奴家不曾离开过村子,可是对你们人类的常识还略知一二。这种时候得先举行过那个没错吧,记得好像是叫记者会之类的。”
“举行给谁看啊!你从哪吸收到这种常识的!”
“电视有演过。”
看来这家伙只有透过电视这个管道来猎取人类世界的情报。
“……反正,我没有要跟你……”
好不容易挤出应付枯叶思想脱离常轨的余裕了。景介一口回绝枯叶的狂言妄语。
到底,如果冷静做个分析的话——应该说从一开始答案就很清楚了,这是不可能的。跟霸占了同学身体的家伙结婚?我又不是变态!就在如此心想的景介夹杂着叹息垮下肩膀,打算狠狠瞪枯叶一眼时,他受到身后气息的吸引一回头,只见木阴野站在那里。
“……咦。”
木阴野正端着放了茶水的盘子出现在走廊的尽头。
“雾泽你……”
“你听到了吗?等等,你干么那种脸?”
木阴野眉头深锁杏眼圆睁,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枯叶要生小孩?和你?”
“噢,枣。你来得正是时候。奴家决定要认景介为丈夫喔。”
丝毫不会看人脸色的枯叶,起身从木阴野所端的盘子上轻轻地拿起两只茶杯,嘴边不忘夸说“你真窝心,奴家正觉得冷呢”之类的话。
“来,景介你也喝吧。身体会暖和起来唷。”
景介条件反射地接下茶杯,同时间看了木阴野。
她将完成任务的盘子紧搂在胸口前,嘴唇频频抽搐。
“……雾泽?”
“什么啦,我是……”
“枯叶她这个人不谙人情世故。是在温室长大的大小姐。贵为本家千金的她几乎不曾踏离山上一步,对人世间的险恶可以说一无所知。可是就算人家再怎么可爱,你也不能……”
“等一下,你那说法是怎样,不就好像我在……”
“少花言巧语欺骗无知少女了你这头野兽!”
“不是那样的!”
木阴野脸色大变地飙高了音量。景介同样也脸色大变地吼了回去。
“你从哪个部分开始听的?你有听到重点吗!”
“我都听到了好不好!耳朵自己听到的!很厉害嘛,有办法说服枯叶很想帮你生小孩!我知道你这个人很黑心,但从没想到原来你还喜欢拈花惹草!居然企图拐骗刚认识不久的女生一逞兽欲,是傻了吗你这呆子!”
“才不是我!是她突然主动提议的!还有,不管是傻子还是呆子——不对!我才不傻也不是呆子,总之我哪里黑心了!”
“啥?突然?枯叶主动?……她怎么可能会这么说!”
“她就是说了!是这家伙突然莫名其妙提起的啊!”
虽然景介和产生重大误会的木阴野一触即发地杠上了,不过事件主角的枯叶却一脸不甘己事的模样隔山观虎斗。景介忍不住把矛头指向了她。
“你这个元凶也表示点意见啊!”
“你们俩真是出口成脏。谈吐就不能再更文雅一点吗?”
“没人问你那个!” “没人问你那个啦!”
两人异口同声地吐槽。
斜眼瞅了茫然不知该作何解释的景介一眼后,木阴野搭住枯叶的肩膀让她面朝自己。先是一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是一句“刚刚发生过什么”地一一向枯叶盘问。
——该说她这个人很热心吗……
“……你一定很受女生欢迎吧。”
“雾泽你给我住口!”
本想说笑的结果却惹木阴野发了顿脾气。等一下,搞不好这是一个大好机会?
“嘿,我……”
景介刻意打了个岔探问后,不出所料,木阴野挥挥手做了个打发景介的动作。
“啊——已经没你的事了。我会跟枯叶问清楚真相的。”
“且慢,枣。奴家有话要跟景介说。”
“听我的!”
正合我意。木阴野开启了说教模式,焦点已经从景介身上转移。
此时不开溜更待何时。
“好吧,那我回房去了。”
“奴家话还没说完喔,景介。”
“枯叶,你现在说话的对象是我!”
“就是这样。刚才的事下回再谈吧。”
景介口头上虽说是下次,实际上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向貌似不满地交互打量自己和木阴野的枯叶挥挥手,快步离开了走廊,赫然发现自己的手上还拿着茶杯。不过明天再还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杯中装满了热腾腾的茶水。景介将手伸向背后拉上障子啜饮了一口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是什么鬼日子啊,有没有搞错。”
莫名其妙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都快累到昏天暗地了。
虽然可以听到枯叶和木阴野在走廊另一头说话的声音,不过没多久谈话声便逐渐远去。大概是转移阵地到其他房间去了吧。不一会儿,四周又恢复了仿佛耳朵会被无声刺得隐隐作痛的静谧。
“……累死我了。”
又不是村上春树的小说,景介边想着边唉声叹气,重新钻进了被窝。
原本景介对自己能否入睡并不抱太大的期望,最后却撑不到十分钟便进入了梦乡。不知是疲劳累积到了极限还是大脑拒绝保持清醒。总之,意识一下子就飘得远远的——枕在陌生的枕头上的脑筋逐渐沉入了深邃的黑暗之中。
还好没有做梦。
要不然昨晚铁定早被梦魇缠身了吧——一觉到天亮的景介如此感激自己的迟钝。
3
枯叶和木阴野所言不假,那间屋子似乎真的非比寻常。
在木阴野的带领下来到公路后,景介有了切身的体会。
昨晚下雪的天气为之一变,今早是个出太阳的大晴天。可是,下山时所走的天然山路除了被积雪抹上了一层淡妆以外——还被一团浓雾所笼罩。一路上时而右转、时而左转地四处东折西绕,当景介以为浓雾散去的瞬间,眼前的地面已经是柏油路了。
“……我看,被狐狸迷惑的感觉差不多就是像这样吧。”
景介傻眼地如此喃喃自语后,惹得在前头带路的木阴野哈哈大笑。
“下次来的时候,没有我或枯叶带路你是到不了的喔。”
话虽如此,大概也没有下次了吧。
沿着山在公路走了约五分钟的路程后,来到了一座公车站。
下山的出口不是往学校的方向,而是另一侧。离家有满远的一段距离。
盖有屋顶的站牌长凳是木制的,还显得老旧。景介查看了时刻表。离下一班公车还有三十分钟之久。虽说现在才大清早的又适逢假日,所以也没办法抱怨,不过乡下就是这样才让人觉得不便。
“我陪你一起等公车吧。”
景介坏心眼地跟弯腰在长凳上坐下的木阴野说道:
“不用回去照顾枯叶喔?”
“我又不是她的专属保姆。”
“可是昨晚看起来你根本就是耶。”
景介一打趣地说,木阴野便回了个苦笑。
“好啦,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但木阴野的表情随即复杂地一沉。
“不过,枯叶千真万确不是会去谈那种话的女孩。不对,照这个情况应该说她过去并不是那种女孩才正确吧……至少,我可以肯定她以前的个性听到儿女之情会不屑地用‘无聊’两字嗤之以鼻。”
“啥?那怎么会这样?”
景介一面回忆昨晚那异常唐突的告白一面询问。
“……这东西。”
木阴野没有回答问题,取而代之掏出了一只手机。
景介顿时瞪大眼睛。因为……
“我想还是由你保管比较好。”
那只手机——是灰原吉乃所持有的。
“我保管?应该交还给她的父母才……”
话还没说完,景介便语塞了。
灰原的父母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丧命。更何况现在连遗体都没有,就算据实以报八成也不会被采信。这个状况就跟失踪是一样的。既然如此,把手机交还给他们又能怎么样?
景介很清楚。
横竖都是失踪的话,不要留下任何一线的痕迹,心理上还比较轻松。无论是遗物、精神上的慰藉、微薄的希望,这些东西根本无法救赎什么,反而只会助长悲伤。
“我是有考虑过还给她的父母,可是警方会从来电循线抓你去盘问一堆有的没的问题喔。虽然说不管怎么样,警方都有可能找上门就是了……而且到时谁拿着这只手机,说词便会有所不同。不如雾泽你拿去藏起来,就可以装傻了。”
木阴野的话感觉另有隐情。或许她说的是事实没错,可是背后另有其他理由存在——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这样。她继续向蹙起眉头的景介说道:
“你如果要打开电源,那就等半夜再开。不然她爸妈打来就麻烦了,而且要是警方在追踪这只手机,从讯号就能查出位置。此外……”
木阴野垂下脖子,轻轻地叹息说。
“要不要看里面的内容,由你自己决定。”
“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对了,还有这个。”
收下手机的景介这回被递上的是一张纸。
“这是目前在我们学校的‘铃鹿’姓名与班级清单。用蓝笔注明的是对人类友善的一方,可以放心照常接触,可是红笔的就要小心了。你要极力避免跟她们接触喔。”
“她们就是所谓的繁荣派吗?”
“对,昨天你应该有听枯叶稍微提起吧。三天前的火烧山事件,肇因是一族的内乱。然后……那帮烧了村子的家伙简单地说——对人类并不友善。”
透过这些透露的内容和枯叶她们的态度大致可以想像。
景介心想,这意思是不是表示原先铃鹿一族并不会积极去杀害人类呢?说不定原先铃鹿一族向来都跟枯叶一样会慎选对象,或者不直接动手杀人而是等中意的对象变成尸体之后才进行移植头颅的仪式——丧服的。
从这个角度去思考的话,可以理解为何一族会濒临灭亡边缘,以及如此异常的生物怎么有办法避人耳目悄悄地存在至今。
不过,大概是有一帮对一族的这股风潮高唱异论的份子冒出来了吧?
繁荣派。简言之,就是抱持“无须顾忌尽情繁衍人口”主义的一派吗?
枯叶曾说那帮人舍弃了矜持。假设所谓的矜持是慎选丧服的对象的话,那么舍弃矜持代表的就是随自己高兴杀人抢夺身体的意思。
无视对方的背景和人格,没有选择的标准也没有杀人的顾虑。
这样的心态对人类无疑是种威胁。
“你不要以为自己是男的就不会遭受到直接伤害。因为繁荣派里面好像也有人主张播种后干脆就把失去用处的雄性杀掉。”
“这算什么……她们当自己是螳螂吗?”
景介夹杂着叹息收下纸张,提不起劲当场确认名单的内容。光是现在就有堆积如山的烦恼来不及整理了,要是在名单里发现熟人的名字,那日子就会变得更是难过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反正不论如何,我们都会尽量避免给雾泽你带来麻烦的……还有枯叶说的话你也忘了吧?一听到本家的女婿人选,繁荣派二话不说就会帮你贴上敌人的标签了。”
先是边叹气边点头答应,景介把名单和手机塞进大衣的口袋。
“呐,木阴野。”
紧接着景介把忽然浮现在脑子的疑问说出口。
“你昨天午休时间跟我说的那些……”
“嗯,没错。”
木阴野点了点头。
“我妈她觉得待在村子里被一族的习俗束缚并不是一件好事,于是极力在人类的环境中栽培我长大。所以当我们听说山被烧掉的时候真的吓了一大跳……尽管我们和一族保持距离生活,可是我们对以枯叶为首的一族的女孩们有很深的认识,事情发生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坦白说,现在也是一样。当然我们没办法接受繁荣派的想法……可是要我们跟着枯叶作战也很困扰。”
“那高中入学时才搬来这里是骗人的吗?”
“对不起。其实我没有上国中,而是在家自读,偶尔回村子看看。”
这家伙好像也有许多属于她自己的复杂苦衷。其实,因为跟木阴野当了一年的同学的关系,景介对木阴野是怪物的事实没什么实感。
所以——
“如果有什么麻烦,你就跟我说吧。”
忍不住一如既往地脱口说出了这样的台词。
“谢谢你。原来你也会说贴心话嘛,雾泽。”
“笨蛋。我这是暗示你不要连累我啦。”
“哈哈。”木阴野笑了出来。
“我要收回前言。你这可恶的黑心眼镜仔。”
接着她斜眼瞅了景介一眼后,把视线投往道路喃喃地嘟嚷道:
“你还真是个怪人呢。”
“哪里怪了。我超普通的好不好。”
景介本来以为她在挖苦自己的嘴贱,但木阴野的表情看来却不像那么一回事。
“……或许我可以理解枯叶肯接纳你的理由了。”
“咦?”
木阴野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出乎景介的意料。
“唉,我爸大致上也是个怪人,差不多都是这副德行吧。”
“你在说什么啊?”
“多少会有那种人存在啦。对于我们一族……不对,应该说对于异质的事物不怎么有抵抗感的人。通常一知道像我们这种怪物是实际存在的,要嘛不是害怕、要嘛就是不敢相信、不然就是会去抗拒吧?不过像你这种人在那方面的感情就比较微弱。不知该说神经大条呢,还是脑袋糊涂一知半解。会和一族的女性结婚的人类男子基本上都是这种人。”
“说我神经大条?重点是我又没有要结婚……我先跟你声明清楚,我可没说自己一点都不害怕又不敢置信又都没有抗拒感哦!”
“嗯。我知道。在那层面的意思下,雾泽这样比较令人放心吧。想当年我妈下定决心跟我爸说出真相后,我爸好像只回一句‘然后呢?’就没再多问了。在我出生时提议离开村子的反而是我妈。”
“你爸还真的是胆识过人。”
“他是太欠缺危机感了。我觉得身为人类那样子比较糟糕吧。”
大剌剌地如此批评亲生父亲的木阴野笑得一副很腼腆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没打算转换阵营到你们那里去。”
所以景介同样也回以笑容。
“聪明的抉择。唉,要是你来我也会很头大。”
虽然聊的是异常话题,不过木阴野的口气还是跟平时在教室一样轻松自然,这教景介稍微安心了点。
之后景介跟木阴野开始闲聊了起来。
像是“之后会常请假不来上课吗?”、“你喜欢演歌是遗传自爸爸还是妈妈的兴趣?”之类的。木阴野也跟平时没两样,用赢得男女双方好感的那个熟悉的高亲和力微笑与态度回答景介的问题。有时又会半开玩笑地插嘴扰乱。
没多久,公车进站的时问就快到了。
“那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啊啊。还要充当公主的保姆,辛苦啦。”
“就是说啊。”
木阴野站了起来。道路的另一头传来听似车子引擎运作的重低音,划破了冬天清晨的静寂。看样子公车终于来了。
坦白说,他真的累了。
回家后再睡一次回笼觉,然后再来盘算将来该怎么办吧。
景介打定主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雾泽。”
“嗯?”
身后唤了自己名字的木阴野冷不防——
“其实我也不晓得该不该跟你说。”
用格外正经、不对——应该说沉重的声音如此说道。
“干么,怎么了吗?”
景介转头回望时,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公车的影子。大概再十秒左右就抵达了吧。
木阴野像是踌躇不定似地紧抿着嘴唇。景介用眼神催促,但她依然低头不语。
公车在景介俩的身后停下,打开了车门。
“车来了。我得上车了。”
下一班得再等三十分钟。如果有事下次再当面问清楚好了,作罢的景介举起手跟木阴野道别踩上阶梯走进了车内。
于是——不,然而……
木阴野一如下定决心似地说出了一段话。
景介一字不缺地将其听进了耳里。
“咦……?”
情不自禁地发出疑问的同时,车门发出气压声关上了。
车窗外的木阴野又再次垂下头去。
公车缓缓驶动。
景介愣住了。
在开始流动的乡下风景和只搭载了稀稀疏疏几个老人的公车中,景介甚至无法在空荡荡的座椅上找个位置坐下,只是杵在出入口前动也不动。
“喂……等一……”
虽然景介觉得是玩笑,但应该不是。
“别闹……了吧?”
这话确实说得通。
……昨晚枯叶为何会突然提议要自己当她丈夫的疑问,这下也迎刃而解。
木阴野当初说什么也无法轻信。那也难怪,因为木阴野所认识的枯叶,并不是会说那种话的女孩。
原因就出在,移植了头部的铃鹿一族会受到原身体主人的影响——
景介再也受不了地在原地蹲坐了下来。
这真的不是闹着玩的。自从昨天开始,一下子是发生曲折离奇的闹剧、一下子是被强迫听了一堆荒腔走板的内幕,光是这样已经够让自己混乱的了,现在却又补了这一刀……
明明脑袋都快负荷不了爆炸了。
明明已经快要吃不消了。
所以才会决定晚一点再看木阴野给的名单。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最后的收尾会是最痛苦的呢?
“……太过分了。”
景介多么希望是自己耳背听错。
但木阴野刚才确实是这么说的。
“灰原同学她啊,好像喜欢雾泽你喔。”
第三幕 常世之惑
1
过去曾有一个交情算不上亲密的同学。
然而很凑巧地,她也有一段跟我相似的惨痛经历。所以我一直觉得,如果往后我们交情变得更熟了,那么我们可以就彼此相似的境遇分享心情,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对景介而言,对她的感觉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她在景介的眼中只不过是一个不曾当作异性来意识,顶多只是觉得脸上尽量多一点笑容会更好的一般同学而已。
可是有天她毫无预警地死了。
光是这样就已经让景介茫然不知所措了——偏偏在那之后,还从他人口中得知“其实她喜欢你”这件事。
没有比这更糟糕差劲的了。
整个礼拜六,景介满脑子杂念。
想起每次去跟她借笔记本,她都惭愧地表示自己字很丑的模样。
她的字一点也不难看。虽然也不是会让人看得赞叹连连的一手好字,至少工整清爽,看起来舒服。可是她每次都会这么说,想必一定是觉得不好意思吧?景介的无心之托,对她而言却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平时上课的时候,她一定也是一边心想景介有可能会来借笔记、一边努力抄写重点的。要不是发生这种事,这样的想法还可以用“自恋过度”来一笑置之。可是那个对象如今已不在人世。害怕对方是不是真的为了自己这么努力付出的内疚反而盖过了景介原本的心情。
想到礼拜五约她出去玩的事。
景介单纯只是鸡婆。不过,那个邀约对她造成的震撼,大概是天翻地覆的等级吧。以她内向又怕生的个性,照理说应该早就一口回绝邀约了。可是灰原却说“请让我考虑到礼拜一”,因为她在犹豫要不要去。
原因就只有一个,因为这是心上人所提出的邀约。
交换电话号码的时候,她笑得有些腼腆尴尬。
为什么当时会没有发现呢?她会那么高兴地表示景介是“除了家人以外,继尾上梨梨子之后第二个加入的人”,并不是因为她在感叹自己都没有朋友,而是以灰原心目中的地位来说,雾泽景介是一个重要性和尾上梨梨子——一个自从失踪以来,便令她意志消沉到无法再主动去结交其他友人的宝贵亲友——一个不分轩轾的存在。
可是她应该也没料到自己随后会打电话跟那个人求救吧。
说不定她在打电话时也曾陷入了犹豫。虽然不晓得灰原是自何时开始被欺负、一直以来又是怎么被欺负的。不过,那一天她可能是碰到了没办法闷不吭声地咬牙撑过的凌虐,所以她才会在口袋里面用手机拨号。拨给那个数分钟前才刚登录好的贵重号码。
更令景介痛苦的是……
一想像假如灰原还活着,然后有天因为某个机缘来向自己告白的这种不可能发生的未来,景介就有种万般无奈的心情。
恐怕自己虽然会觉得很高兴,但还是会拒绝她吧。
景介虽不讨厌她,可是对她也不抱有恋爱的感情,有的只是同病相怜所产生的共同感和亲近感。他也没办法换个角度教自己想说“反正人家都跟自己告白了,不如先试着交往看看吧”那种轻率的决定,那只有来者不拒的家伙或更善于恋爱的大人才做得来。
礼拜六日两天,景介想的不外乎都是这些事情。
泪水倒是一滴也没流。
然而查看木阴野所托管的灰原手机的勇气,也没有代替泪水冒出来。
想必语音留言信箱里一定保存了好几通父母的留言吧,就跟景介的姊姊失踪时一样。她的父母现在一定很挂念迟迟没有回家的女儿,电话一通又一通地拨打。
自从灰原从世上消失以后,她的存在感在景介的心中便益发膨胀。
——每次都是这样。
姊姊失踪时也好,尾上失踪时也罢。当她们还在的时候完全不会察觉到的事,全都因为她们的消失而显露了出来。过去自己对她们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她们对自己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全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忍不住就是会去想“那个是不是那样、是不是这样、早知道那样做就好、这样做就好”这种滑稽可笑、早已无法亡羊补牢的事——但也正因为事到如今无法挽回,才会一直去想。
但无论景介再怎么懊恼,时间依旧是不等人的。
周末一眨眼间便过去,礼拜一毫不留情地到来了。
景介完全没有去上学的心情。
虽然理由诸多繁杂,重点是他没办法瞧灰原的位置上空无一人还能保持平常心。
校方有可能早已经接到灰原失踪的消息。若是这样的话,班导应该会在早上的班会将这件事公告出来吧?到时班上铁定会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之前好端端的时候明明没人搭理,一旦人消失了、死掉了以后,却马上成了众人话题的中心,这实在讽刺得教人反胃想吐。他根本不想待在教室里。
尽管如此,景介还是决定要去上学。
理由很肤浅,就是为了明哲保身。警方迟早都会循线查到灰原在失去下落前最后联络的对象是自己。不难想像光凭这个事实,自己就会被抓去查遍祖宗八代。为了那个时候着想,不要让人抓到同一时期请假没来上课的内疚心理当把柄比较保险。
礼拜一终究来临了。景介照常起床、照常换穿上制服、照常披上外套,唯有心情是异于平常的情况下,离开了家门。
同时,心里对藏放在房间书桌抽屉里的灰原的手机,怀着一股莫名的愧疚。
2
一如预期的发展,班导宣布了灰原从礼拜五晚上就没有回家、以及如果有人知道她的下落,请立刻联络之类的事项。这个话题顿时在班上发烧了起来。虽说这样的发展一如景介的预期,心情依然难逃消沉。
造成忧郁的原因不单只是灰原的问题。
礼拜六回到家的景介确认了木阴野所给的纸条。上头罗列的是在这所学校就读的铃鹿一族所属的班级和姓名的清单。虽然繁荣派那一帮该小心的人的名字没一个认识的,这教景介暂且松了一口气,可是——
‘对人类友善者’的名单里,出现了班上同学的名字。
“……嘿,阿景。”
班会一结束,日崎步摘便来到景介的座位。
“事情我听小枣说了。”
“啊啊。”
景介点头示意后,她那张平时仿佛脑袋空空的脸微微一沉,放低了音量:
“灰原同学她……该怎么说呢。”
——对,就是这家伙。
本以为是单纯少根筋的女生,没想到竟然不是人类。
“所以说啊,我……”
“别露出那种不适合你的表情,笨蛋。”
景介向一副“抱歉我一直瞒着你没说”表情的日崎淡淡地一笑。
“唉,坦白说,我确实是有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的部分。”
话虽如此,就算做表面工夫也无济于事,所以景介选择老实回答。
如果问景介知道事实后对于木阴野和日崎的印象有没有产生变化,那么答案是肯定有的。不过另一方面,景介也认为,即使对她们改了个态度也不能怎么样。再怎么说彼此都同班相处了一年,而且感情也混得不错,不可能一下子就翻脸不认人。
“谢谢。阿景你好善良喔。”
日崎如此说道,看起来好像真的很高兴。因为景介对眼前的笑容感到不好意思,便回答:
“我只是神经大条而已啦。木阴野也这么说我。”
“咦——才不会呢——阿景你人很好啊。”
“接下来你怎么办呢?要请假吗?”
景介问了一个礼拜六晚上也问过木阴野的问题。木阴野今天没来上课。昨天她传来简讯说自己跟枯叶另有急事之类的。
日崎摇摇头,露出了有点俏皮的表情。
“没有。小枣和枯叶吩咐我盯好阿景你。”
“盯我?”
“当然不是只有盯你而已啦,还有学校的状况。因为不晓得繁荣派的人会使出什么奇招嘛……只是今天有来上学的人还满少的。”
景介原本是想趁午休时先去确认繁荣派长相的,如果她们都请假的话搞不好就白跑一趟了。
“……其实我很不想这样。有亲戚关系的人彼此水火不容,那种感觉很讨厌对不对。”
一脸忧郁的日崎令景介稍微感到放心。
——啊啊,这家伙果然是日崎。
喜欢无忧无虑地过每一天,讨厌险恶的气氛和斗争。她的这般形象并不会因为她不是人类而有所动摇。
“之前你们族里都不曾有过斗争吗?”
“在我们出生前好像有发生过一次类似的事件。当年首领大人的姊姊……也就是枯叶的阿姨,她认为人类这种生物干脆全都消灭算了。可是当时的人齐声表示反对,最后那个人据说遭到流放和杀害了。”
“是吗……”
既然是首领的姊姊,那应该就是本家的人了吧,而且原本理应是继承者。当时若有一个差错,铃鹿一族说不定早已分裂了。一族的状况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错综复杂哪,景介心想。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小孩的数目变得愈来愈少。于是倡导同样理念的族人们又冒出来了。她们觉得只要更无顾忌地繁衍以增加人口数,问题就没了。首领大人——枯叶的母亲强力表示反对,并且将那个声浪给镇压了下来,可是……”
偏激的意见会死灰复燃或许也是正常的吧。
如果一直在深山的隐村这种狭隘的人际关系中生活,摩擦只会随着时间愈来愈激烈。在这个意思层面下,她们和这座小镇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从以前就打着这种主张的人就不提了,还有家族是因为那场火灾的关系才决定依附繁荣派的。此外,也有女孩是因为父母或未婚夫是繁荣派的,所以就一起依附了。当中也包括本来和我们交情不错的女孩说……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日崎貌似痛苦地抿住了嘴唇。
但景介对另一个字眼感到疑问。
“等一下,你说的未婚夫……应该是人类吧?”
记得她们一族已经有很长一段岁月只生得出女性了。
“对,没错。”
点头的称是的日崎带着落寞的表情笑了。
“人类里面不乏讨厌人类的份子呀。搞不好就是因为这样才跟我们结婚的呢。”
结婚。
成为异种族——和人类不同物种的伴侣不晓得是怎样的一个情况呢。
‘我爸是一个怪人。’木阴野是这么说的。她爸并不在意种族的差别。不过相对的,也有那种因为讨厌人类、无法融入社会所以才选择另一边的家伙存在。
除此之外,大概多的是其他形形色色的理由吧。好比说左思右想后还是爱情胜利、或者抱着不为人知的意图在另一边卧底等等。
在这一层的意思下,其实跟一般人类的婚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
“不过,阿景你也要小心喔。”
这时——日崎忽然面露像是感到担心、同时又有些亏欠般的表情。
“啊?小心什么?”
“我跟你说喔,虽然这种时候讲这些可能有失谨慎啦……”
她先是一副忸忸怩怩的模样,然后唯唯诺诺地说道:
“和我们结婚的人里面,最常见的就是和原先身体有关系的人。”
“……咦?”
“例如朋友啦、亲戚啦、男朋友啦……我的爸爸就是一个例子。他是我妈身体原主人的表弟。据说是身体原主人是病死,然后在那个时候遇见的。”
这样的理由完全超乎景介的想像,同时也受到不小的打击。
“啊……对不起!我果然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些的……”
“没关系啦。我觉得没什么。”
灰原尸骨未寒,这样的话题确实会比较敏感,心情上也不是很舒服。不过日崎是为了景介着想才这么说的。简单地说,这是在暗示“别跟我们有太深的牵扯”。
同学归同学,要是太过深入介入对方的家务事,情况就会愈陷愈深,无法自拔。很有可能动辄便被卷进一族内的纷争。
“对了,那个丧服,你有施行过了吗……”
景介突然感到好奇,便试着问道。
“我还没耶。而且我跟小枣一样。都没那个打算。”
景介为这答案感到安心时,忽然又觉得“安心”这个反应似乎对她们太失礼了。
但,即使是亲兄弟也得明算帐。站在她们的立场虽然事关种族的繁衍,可是就人类的立场来说,放弃那样的行为比较没有威胁。万万不可以忘记这一点。
在这层面的意思下,我们人类和她们铃鹿一族在根柢的部分是迥然不同的。
“哎,怎么啦,两个人单独凑在一起?”
回到座位上的秋津依纱子见着景介和日崎便出声攀谈道。
她的口吻好像含蓄地在影射什么。
“嗯。我们在聊天啊——”
不过日崎回答得理直气壮,令秋津好像有些被泼了一盆冷水似地微笑说:啊,是这样子喔。
“你们在聊秘密?”秋津问。
“在讲灰原的事啦。”
景介尽量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秋津一听便蹙起眉头。她不知灰原已死,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正常的吧。
“……不晓得灰原同学她还好吗?”
瞧秋津一脸不安,景介不知怎的有股罪恶感。
灰原早已死掉不在这个人世的任何一处角落,就算担心也唤不回她的存在。可是秋津却是以现在进行式忧心她的安危。
那大概就跟景介在姊姊失踪时所怀抱的心情一样——
“看来周末的计划还是延期好了。”
秋津挤了一个僵硬的笑容说道。
“毕竟丢下灰原同学我们自己去玩也很不好意思。”
“啊啊……说得也是。”
胸口苦闷到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景介勉强挤出声音回答。
“等灰原回来再说吧。我会去转告英他们的。”
——等她回来?她不可能回来的。教别人对不可能到来的未来抱什么期待啊?别闹了!景介一边如此痛骂自己。
“那小枣就由我去帮忙转告好了。”
景介用眼神答谢日崎的掩护。
第一节课开始的钟声在此时响起。老师走进了教室,原本在各个角落随性聊天说笑的学生们纷纷连忙回到自己的座位。
少了灰原的教室看似跟平时并无特别的不同,但果然还是有一种心浮气躁的感觉。他今天一整天大概都会分心在这件事上以至于无心听课吧。
午休时间。
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但景介一整个提不起劲跟朋友谈话。不过庆幸的是,宫川和荒木等人整个午休时间都很识趣地长话短说不多作打扰。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景介抑郁寡欢的真正原因。大概都当景介是因为邀约一起去玩的同学这么不凑巧地闹失踪所以受到打击吧。
即便如此,景介还是忍不住发闷而打算趴在桌上装睡要孤僻,这时秋津依纱子独自一人走了过来。
“雾泽同学,方便打扰一下吗?”
景介扬起脖子,看了位在秋津脸后的时钟。距离第五节课开始还有十分钟左右。
“嗯,有事吗?”
景介一反问,秋津便一边观察四周一边低声说道:
“我们去走廊外面说吧。”
是要讲什么悄悄话吗?——如此心想的景介从位子站了起来。远方有一个视线射向了跟在秋津后头的景介身上。是荒木。视线和他对上后,景介被回敬了一个脸上仿佛写着“今天我法外施恩,就让依纱子同学安慰你吧”,还附上一个看似在笑又好像在瞪人的表情。
——拜托,你又不是秋津的男朋友。
景介苦笑着稍稍举手示意。很遗憾的是景介跟荒木不一样,就算被秋津抓去安慰,除了‘朋友的善意真教人欣慰’以外,也感觉不出还有其他什么意思。
如果是平时,或许还会觉得被正妹呵护一下感觉也挺不赖的,不过今天真的是没那个心情……总觉得会对灰原有所亏欠。
加上,秋津的脸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安慰人的样子。
一来到走廊,秋津又东张西望环顾四下。
“唉,雾泽同学。”
直到来到离教室有段距离的地方,秋津才稍微靠近景介压低了声音说话。
瞧秋津脸往自己贴近,景介便有些焦虑。景介从以前就在想她这个举动是不是出自于无心。以男生的立场,难免会觉得有点困扰。
“到底怎么了?”
但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要论秘密,景介现在也有心虚的地方。
关于灰原同学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没说?要是被她这么一问,即使有什么动摇也不奇怪。实际上,景介惊慌失措地冲向美术教室和灰原被人抓去美术教室的过程难保不会有目击者。
“跟你说喔……就在刚刚我听到了一个谣言。”
秋津接下来透漏的内容和景介原先担心的事情相距不远。
“听说,灰原同学她可能遭到其他班级同学的欺负。”
差点脱口说出“是啊”两字的景介慌忙闭紧了嘴巴。自己一定得装作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情报。可是他又拿不出表现大吃一惊的演技,只好保持沉默等候下文。
“灰原同学不见说不定跟她被欺负的事有关呢。”
“……知道欺负她的人是谁吗?”
这件事景介一直挂念于心。
礼拜五晚上接到灰原打来的电话时所听到的声音。
好像在嘲讽护骂、又好像乐在其中般——光是回想就有不舒服的感觉。对景介来说,有关欺负灰原的人的情报远比铃鹿一族的事要来得重要。
“这只是谣传……所以你不要跟其他人说喔。”
看来这是只有在一小部分女生的口耳间流传的小道消息。
光是这样就有它的可信度了,当然纯属捏造的可能性也不低。
“我才不会那么大嘴巴。况且又不是跟人家说,就能知道灰原的下落。”
景介一下子就说了个谎话。
其实景介是知道的——那批人正是杀害了灰原的凶手。
当然,就算知道了也不可能复仇,那太不切实际了。只是,好歹希望可以揪出凶手交给警察,让她们伏首认罪。
按捺激动的心脏,暂歇一拍。在心中要求自己保持冷静后,景介开口问了:
“麻烦你告诉我……对方的班级和姓名吧。”
“一年D班的字森雏子。你认识吗?”
“不认识。”
景介松了一口气,总之不是熟人。也不在‘一族’的名单上。
可是……
一张脸闷闷不乐的秋津从感觉得出迷惘的嘴唇——
“你听我说,那个人……”
紧接着编织出了仿佛要将景介的安心感推翻的内容。
“听说是茶道社的。”
“……咦?”
茶道社。
那是一个只有两三只小猫的文化性质社团,大家都知道茶道社的社员感情都很好。
其中一名社员就在景介的班上。
不是别人。
“不知道她知道这件事吗……”
正是——木阴野。
“不,怎么可能……”
虽然景介二话不说就予以否定,但他的喉咙在颤抖着。
秋津好奇的,恐怕只是木阴野是否有参与欺负灰原而已。可是,对手中握有其他情报的景介来说,木阴野枣这个名字另有其他的意义。
这个线索和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连系了起来。
铃鹿一族。
景介被枯叶连接自己头部和灰原身体的画面吓得失去了意识。当醒来时人已在‘迷途之家’,看到身穿和服的木阴野又吓了一跳。
问题是,为什么木阴野会出现呢?
枯叶联络她来的——这样的联想是最自然也不过。可是,感觉枯叶不可能有手机这种东西。那个和服围裙女也是一样。再者,如果是接到联络通知的话,那么再多找来日崎为首的其他人也比较好不是吗?
是因为她负责管理迷途之家才被叫出来的吗?还是说——不,这只是假设。
假使是在枯叶完成丧服、景介陷入昏迷之后……
木阴野才又折回美术教室的话——
加上她曾经这么说过。
那是礼拜五午休时间,景介打算去上厕所时途中偶然碰到她的时候。
——不瞒你说,我看她有点不耐烦是真的。
——我觉得朋友自己想办法交不就好了吗?
景介不认为这能当作什么证据。心情上也觉得这纯属偶然。可是另一方面,在听到了秋津说词的当下,不安也跟着浮上了台面。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去跟日崎打听吗?只是,从早上对话时的口吻看来她好像什么都不知情。
还是去质问枯叶?如果能请她详细描述当晚经过,或许可以问出个什么端倪来。而且,他记得她们曾说过完成丧服的一族或多或少会继承身体原主人的记忆和感情。或许枯叶会记得欺负灰原的家伙的长相。把茶道部所有社员的大头照拿给她比对,只要有其中一人符合的话——
“雾泽同学你没事吧?”
秋津担心的声音令景介回过神。
“啊、啊啊。抱歉。”
“……现在怎么办呢?我拐弯抹角地试探看看好了?”
“不,不用了。”
景介摇摇头。绝不能让秋津也受到波及。如果这只是一般的失踪事件也就罢了,问题是牵扯其中的可能还有一帮非常识又非现实的家伙。
“我们暂时观察状况吧。再说灰原也有可能突然跑回来,若欺负的事件是真的,到时再问她本人就可以了。况且我觉得现在不适合讲太多引发风波……所以你先不要跟其他人讲这件事。”
“嗯,没问题。”
景介慎重地叮咛后,秋津点头答应。
“把女孩子们的悄悄话跟别人说,我自己也会觉得惶恐不安。”
“不好意思,让你好像在当间谍一样。”
“不会啦。”
秋津对景介露出一个感觉有些羞涩的微笑。
“如果是别人我才不讲呢……是你我才说的喔。”
听到这句话景介的心脏不禁怦然跳动。
“谢谢。如果我有接到什么消息也会跟你报告的。”
对方毕竟是秋津,这番话肯定没有什么其他的含意。
“等到事情完美解决了,我再回敬个谢礼什么的吧。”
但,秋津的回答反倒教随口做了承诺的景介为之吓得半死。
“真的吗?那请你跟我约会好了?”
“……啥?”
“我长这么大还没约会过呢!还挺向往的说。”
“不、不好吧,约会还是等你交到男朋友再说啦。”
以秋津的条件,男朋友应该是随便你挑吧——景介本想藉由这句玩笑话来转移焦点的,但是——
“……真是的,所以人家一直很想交呀。这一年来再怎么努力示好还是一直都被当空气,我也是会气馁的耶。”
令景介讶异的是,对方又说出了更不得了的话。
“咦…………啥?”
“唉,算了。反正我也觉得这种时候不适合想这种问题。总之……如果发生了什么记得联络我喔。我也很担心灰原同学。”
“啊,不……啊啊。”
面对含糊的回应,秋津以一句“那我先回教室了”结束对话掉头转身离去。景介反应不过来。只是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茫然目送秋津的背影。
——喂喂,那是怎样啊?
明明出生十六年以来,直到不久前从来没有受到女生青睐过。
结果现在一下子是经由第三者口中得知已不在人世的同学对自己的好意、一下子是被继承了同学身体的少女求婚、最后甚至有荣幸得到学年数一数二的美少女才媛的约会邀请,脑袋瓜被陨石直接砸中感觉都还比较贴近现实……要不是现在这种状况,景介早就乐得随便抓一个人紧抱狂贺了。
不过现在实在无法为自己的桃花运开心起来。
景介深深地长叹一口气后,一如要尾随秋津离开般无精打采地举步而行。
自周末以来,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陆续在发生。为什么幸运和不幸偏偏全都要挤在一起同时到来呢?景介不禁愤恨地诅咒了神明大人。
3
景介接下来整天都在犹豫要不要找日崎商量,但她似乎因为内斗的问题和一族的其他女孩来往频繁,每节下课时间都不在教室。就在时机不对的情况下,一眨眼就到了放学时间。结果,景介什么事情都没有问到,一个人踏上了归途。
——对了,名单那帮人的长相我也还没去查呢。
该处理的事情全都晾着没有进展。
虽然只要自己对木阴野尚有一丝的存疑,名单或许就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不过这样的想法终究只是在为自己的拖拖拉拉找藉口。
“我到底在搞什么鬼啊……嗯?”
当景介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自言自语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是简讯的提示铃声,于是景介拿出手机打开。检查内容后,发现是母亲传来的。
‘蛋一盒,鸡胸肉五百公克,一公升牛奶两瓶。’
“这是怎样……”
原来是购物的指令。要景介回家时顺便去一趟超级市场当跑腿。
话说回来,简讯上连个一句“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也没有,这样根本不算文章,顶多只是罗列物品的清单罢了。难道语气就不能客气一点吗?景介叹息一声。如果换作是自己为了同样的事传简讯给家人,结果大概也是半斤八两吧。一想到这景介不觉苦笑起来。有其父必有其子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姊姊她就不是这样呢。
虽然景介现在已想不太起来姊姊的脸长什么样了,不过个性倒是记得很清楚。她跟父母一点都不像。她的脾气温和,不论做什么事态度都很稳重大方、气质优雅——
“……啧。”
景介咂了声舌。会去想到姊姊,也就证明自己现在处于非常心烦意乱的状态。
从以前就是这样,只要一碰上棘手的麻烦,就会去做‘换作是姊姊的话不晓得会怎么做呢’,或者‘要是姊姊还在的话’这种无谓的假设。
不晓得身上有没有带钱。景介抓抓头打算换个心情,翻开皮包确认。
因为金额应该够买东西,所以景介便直接前往了附近的超市。尽管不在回家的顺路上,不过也没远到需要先回家骑脚踏车。
——说到这个,脚踏车后来怎么了?
礼拜五晚上景介是骑脚踏车折回学校的——然后就随手抛在校门前还是校园里没去牵回来了。
话说今天上学时,也不记得有看到被自己丢在一旁的脚踏车。枯叶和木阴野也不可能好心到连脚踏车都替他保管起来。
恐怕是礼拜六的时候被其他人就这么顺手牵羊骑走了吧。
看来只好找个藉口跟爸妈说脚踏车被偷了。这不是在说谎,大概吧。
景介抵达了超市。
历史悠久的陈旧店面不改些许萧条冷清的模样。乡下特有的超大型停车场上只停放了零星几部车,不免令人替老板担心起经营状况。
景介穿过店内的自动门,拿了一个购物篮。此时,赫然有一个异样的影子,从正打算调出手机的简讯收件匣重新确认购物清单的景介的视野内横越而过。
“嗯?”
景介抬起头朝感觉不对劲的方向看去。
“……等一下,喂。”
异样人影的真面貌令景介为之哑口无言。
是那个和风女仆。
她深蓝紫色的素面和服上头多穿了一件围裙,并将色素淡薄的头发系起来披在肩口上。虽然衣衫整洁,却唯独脸色显得格外惨白,一副让人嗅不出丝毫生气的异常样貌。
她在肉贩区的前面提着购物篮手拿各式各样的混合绞肉比较衡量,这般画面令景介怀疑自己脑袋是否错乱了。
路过的大婶还用打量疑似可疑人物的眼神凝视着她的背影。说‘疑似’也不对,百分之百就是可疑人物。
“喂。”
踌躇了一会儿,景介下定决心出声向那名女性——记得是叫棺奈——攀谈了。
她回过头。那个动作让人感觉不到呼吸和气息,宛如死板的电脑动画般。
和景介对上视线后,她微微垂低头的角度打了个招呼。
“景介大人。”
“为什么要加上敬称啊……”
和服围裙的女性尊称高中生为‘大人’,此举引来其他顾客刺人的视线。
“大小姐嘱咐我、对待您要像、对待一族一样。”
“枯叶她?”
棺奈点点头。
“那你到底在干么?”
“汉堡。”
“啥?”
“今天的晚餐、是汉堡。”
她开始说出了让景介穷于反应的话。
“我不是要问你那……”
“上面还要、放凤梨。”
“肉配凤梨是旁门左道吧……唉,重点不是那个。”
景介情不自禁地插嘴干涉别人家晚餐要怎么吃。
“景介大人。请问、这边这个、三百九十五日圆的肉、和四百五十九圆的肉、有什么、差别?棺奈、分不出来。”
她双手拿着肉盒,面无表情发问的那个模样教景介忍不住噗哧一笑。
“让我看看吧。”
“是。”
“啊啊,产地不一样。比较贵的肉质比较好。”
“味道、有所不同吗?”
“坦白说我觉得没有差那么多啦……汉堡是枯叶要吃的吗?”
“大小姐、喜欢吃、汉堡。”
有没有搞错,那家伙竟然喜欢吃这种孩子气的东西。
“买这个就可以了啦。”景介指了售价较便宜的肉向棺奈推荐。
“那么、就选这边。”
“买便宜的就够了。吃得那么奢侈干么。”
“我会这样、转达大小姐的。”
“……那种废话就不用告诉她了。”
“不然、我转达大小姐、肉是景介大人、挑选的。大小姐听到、一定会、很高兴。”
“……也不用跟她讲那种肉麻的事。”
应该说,现在不是聊这种会使人会心一笑的话题的时候。
虽然场合有些诡异,不过能偶然碰上棺奈对景介而言求之不得。
“啊啊,呃……棺奈小姐。”
“叫我棺奈、就可以了。”
“好吧,棺奈。我有事想拜托你。”
“是。”
等到棺奈把肉放进购物篮后,景介询问:
“能让我跟枯叶见个面吗?”
“好的。您想、选在、什么时候呢。”
景介本以为就算被拒绝也不意外,不料却轻松就得到对方点头允诺,不禁有些错愕。
“可以吗?方便的话就今天吧。”
“要跟、大小姐、共进晚餐吗?景介大人、喜欢吃、汉堡吗?”
“不必连晚餐都一起吃啦。”景介苦笑答道。
虽然面无表情的她很难猜透脑筋在想什么,不过搞不好还挺喜欢照料人的呢。
她正是动手砍下灰原脑袋的那个刽子手。其实,当时的记忆在见到她的瞬间又重新复苏,景介本想放弃搭理她的念头。说不觉得可恨那是在自欺欺人,即使理智上可以理解灰原并不是死于她的手下,但感情上就是无法轻易说变就变。
只不过——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听她谈起家务事的缘故,景介不可思议地卸下了心防。
虽说她砍下了灰原的头,但其目的也是为了拯救自己的主人枯叶。就当她应该不是出于恶意的吧。至少在这个场合对她心怀芥蒂也不能怎样。
“我有事想要问她。用电话联络也可以。”
“迷途之家、没有电话。”
“既然这样……不好意思,那就约晚上九点会合吧。由我过去找她也无所谓。”
“我明白了。那么、该在哪里、会合呢?”
“这间超市的停车场如何?”
“没问题。”
成功订下约定后景介总算安心了。
总之,如果不向枯叶问清楚当晚的详细经过,就不会有任何的进展。包含木阴野实际上是否有涉入那起事件的疑问在内,景介只想尽早弄清真相。
“那么、我会在九点、前来迎接,到时、麻烦您、来停车场。”
直立不动且面无表情的棺奈令景介羌尔一笑。
“谢谢……话说你也真辛苦呢。”
“辛苦?”
“啊,我的意思是你还要照顾枯叶之类的。分家还得像个佣人一样被本家差遣使唤,好像上一个时代的风格呢……啊,不过枯叶对木阴野和日崎好像就没有这样说。”
这只是景介一如话家常般所无心说出口的一句话。
但——棺奈的回答让景介疑惑地歪起了脑袋。
“本家与分家之间、并未有、主仆关系存在。”
“咦?”
“分家、尊敬本家。也表现出、敬意。关于一族的决定、最终的决定权、握在本家的手上。前提是、必须获得分家全员、一致的同意。”
“可是你……”
“棺奈、并不是、一族的人。”
她说道。
“棺奈是、腐女。”
陌生的字眼令景介皱眉。
“那是啥?”
“其实、这是禁止、跟一族以外的人、透露的。”
尽管口头上说是禁止,棺奈却毫不犹豫地继续往下说。
“不过大小姐、有吩咐、凡是景介大人、过问的事情,都要、据实以报……棺奈是、腐
女。是身子里、埋了‘藏物’的、活死人。”
“藏物?”
不对,重点是。
——她说自己是活死人?
是活着的尸体的意思吗?或者是另有其他对应文字的一族特有方言呢?掺杂了不安的疑问突然蠢蠢欲动。
“藏物是、一族间所流传的、秘传道具。是透过、诅咒与疾病、肮脏与污秽、所制造出来的、禁忌法宝。”
棺奈始终面不改色。
不对,是没有表情。
她的脸上并没有表情这种东西……就宛如死人一样。
“棺奈是死人。胸口、被插了一把、‘合谋之枪’。被插进、这个藏物、的尸体,将会成为、为一族、为本家效力的、腐女。”
K us arime。
※锁女——腐女?(译注:原文在此使用的是平假名,景介是从发音去推敲有可能对应的汉字,而锁女与腐女同音。)
“那你……难不成……”
恐惧使景介颤抖着问道。
“棺奈、本来跟景介大人、一样。是平凡的、人类。”
那声音就好似电脑模拟音声,断断续续地听起来十分地无机质。
——这么说来。
那天晚上她从景介手中抢过灰原尸体的时候,景介无法从她的手指感受到体温,甚至有种仿佛碰到了陶瓷器的错觉。因为一族体温都很低?那是不可能的。枯叶的吐息和掌心所带有的温度都跟常人无异。
“你……是说真的?”
景介的声音微弱到仿佛快要消失了。
此事对他造成的打击就是如此的巨大。
为什么会感受到这么强烈的打击呢。比这感觉更疯狂又超乎常理的事情——同学的脑袋被砍断改插上另一个少女的头颅的经过,自己不是都亲眼看过了吗?
现在只不过是尸体会动会说话而已,为什么——
“……啊啊”
景介是直到某种感情涌上胸腔后才察觉那个理由的。
“原来是这样啊。是吗……该死的畜生。”
感情。那就是——
近似痛苦的愤怒。
枯叶和灰原交换脑袋是为了活下去。枯叶她当时命在旦夕。如果不使用灰原的身体,就有性命垂危之虞。况且,铃鹿一族若不行丧服便生不出小孩,最后导致绝种。如果是出于这种不得已的缘故,那么自己还能勉强接受这种无可奈何的行为。就跟我们人类不吃生物就无法生存的道理一样。
而且景介看得出来枯叶特别厚爱灰原。枯叶曾豪气地表示选上灰原并且拿她的身体做为己用是自己的光荣。
所以他还能原谅她。不——是无法责怪她才对。
可是不一样。
现在这个不一样。
“让人类……的尸体复活以供自己使唤?”
开什么玩笑。少作贱他人了。
当人类当作一般的道具随心所欲地使用。
这样的行为哪里有什么尊严?跟繁荣派又有什么不同?
现在得知这些事情后,棺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委也跟着可疑了起来。是跟灰原的情况一样,一族的人凑巧发现尸体的吗?或者是自己弄出尸体来的呢?就算是后者,他也不会感到不可思议。
“你……难道都不介意吗?死都死了还被人家搞成莫名其妙的东西……”
景介按捺不住怒火质问棺奈,但她依然无动于衷。
“棺奈、没有生前的、记忆。”
“你都没有自己的想法吗!”
“也没有、所谓个人的、意志。棺奈的、行动准则,就只有被封印在、‘合谋之枪’里的、对于一族的、忠诚规范。”
“感情呢?例如快乐或悲伤……”
“没有。”
“痛楚呢?如果被打还是跌倒好歹会流血吧?”
“棺奈、也没有痛觉。血液循环、也停止了。”
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人家问什么就回答什么一样。
那个模样令景介非常痛心。
照理说,她这个人走过一段有泪水、有欢笑、有愤怒的平凡人生。
应该也有自己的家人吧。就算有恋人也很正常。
或许她过得很幸福,也或许不幸。不论如何,这样的经历、人生遭人以这种方式拿来利用——对同是人类的自己来说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如果灰原运气差了点,搞不好早就变成这样了。尸体被人当作道具压榨,即使碰到生前的朋友也是一张面具般的表情,一点感情也没有。
光是想就让景介觉得发指。
追本溯源,枯叶的说词真假也尚未定论。
自从这种东西活生生摆在自己眼前以后,不光是虚无飘渺的矜持还有对灰原的敬意,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疑点重重。对——也包括关于美术教室那起事件的一切。
枯叶是这么说的。
她被繁荣派的那帮人追杀,所以躲到学校美术教室旁的器材室。就在这时,偶然有几个人带着灰原前来。加害者们在欺凌的过程中,因为不知拿捏轻重,偶然造成灰原死亡,于是惊慌逃离现场,然而就在枯叶俩于美术室现身时偶然景介到场。
仔细想想,也未免有太多的偶然了。
该不会实际存在的偶然就只有最后的那个部分吧?
从一开始枯叶就锁定灰原,打算杀害她,然后利用木阴野把灰原带到美术教室。问题是发生了灰原打电话向景介求救的突发状况,既然已经被景介撞见,也只能想办法拉拢景介——这样的假设,和秋津所透漏的“木阴野的朋友似乎有一起欺负灰原”的说法不谋而合。
换句话说,如果不光只有木阴野,一族的所有人都是共犯关系的话——
到底,繁荣派的人攻击村子的事情也不见得是真的。
谁晓得是不是她们一族都只把人类当作饵食或道具来看待,至于所谓的斗争其实也只不过是一般的内部分裂,然后我们人类因此蒙受了池鱼之殃而已呢?
“……喂,等一下。”
这时——
景介脑中的思考逻辑忽然串连了起来。
杀害人类来利用的怪物一族——以及被一族抓去利用的人类的末路。
被一族夺去身体的人类终究一死。
可是却不见尸体的踪影。
这么说来,难道……
“……啊。”
对了。
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之前会都没有发现呢?明明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事。
一定是自己在内心深处试图抗拒的关系吧。因为那是景介不愿去面对的结果。同时也是最糟的可能,将彻底粉碎景介一直紧抓不放的微薄希望。
“……我改变心意了。”
愤怒。悲伤。冲击。
超越一切的感情,连景介自己听了也浑身鸡皮疙瘩的冰冷声音从喉咙冒了出来。
“刚才的约定我要把时间提早。改成七点好了。”
“确定吗?”
棺奈连理由也不追究。
恐怕她连疑问也没有吧。尸体是不做思考的。
“对,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呢。”
“地点我要定在学校。”
景介没有蠢到明知迷途之家是敌方的地盘还刻意直捣黄龙。
“另外……枯叶一个人赴约就好,不用通知木阴野和日崎。”
不然外力介入就麻烦了。
“是。了解了。”
尽管景介的表情和气氛都产生了丕变,棺奈依然很干脆地颔首答应。
“那就麻烦你了。”留下这句话后景介便掉头背对棺奈。
我一定是哪里有毛病。
之所以迟迟没有想到道理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有其他的理由。那就是我差点对于她们信以为真了。因为木阴野和日崎是我的同班同学,因为枯叶的态度看起来很真诚。反正不论如何我都是一个笨蛋。再怎么迟钝也该有个极限!开什么玩笑!
景介甚至把买东西的任务抛到了脑后,直接离开超市穿过停车场。脚步飞快地走了一阵子之后,才在一处冷清的巷子口停下脚步。
景介环视四周。
这是座单调乏味的小镇。在经济高度成长的时代有达到一定程度的发展,但也不到高楼大厦林立的程度。虽不至于生活不便,相较之下也缺少生活非必要的娱乐。这里就是这种半调子的乡下地方。不只是新兴住宅地和早期留下的古老建筑,就连商店街和田园也全都混杂在一块,只要稍往山区方向前进,就可以看到一整片有如卡通‘龙猫’世界般的日本风景。
景介多么盼望她们是因为受够了这样的小镇而远走他乡的。
多么盼望她们现在正快乐地在东京或某个远比这里还要刺激的地方生活着。
“不要闹……了。”
为什么和这里接壤的不是东京,而是非常识的怪物所存在的世界呢。
“姊姊……”
景介低下头——说出了睽违八年的那个名词。
不是向他人说明时所使用的‘家姊’,而是呼喊那个人时所用的称呼。
不单只有姊姊。
包括尾上还有灰原。
不是她们跑去了什么地方。
而是她们哪里都不能去了。
“……畜生。”
景介忍无可忍蹲下身子,当场强忍着声音哭了出来。
这里不见半个路人经过。
只闻市公所于五点准时播放的‘晚霞’歌曲旋律从远方传来。
4
‘今天会比较晚回家没办法去买东西。’景介只传了封简讯虚应故事,并没有回家。
其实景介也想先回家一趟让心情沉淀下来,但现在看道母亲的脸内心会觉得难受。
更何况要是真让自己冷静了,说不定取而代之浮现的会是恐惧感。
砍断头也不会死。会操纵人类的尸体。拥有需要走特殊路线才能到达的根据地。或许还有其他未知的秘密。应该说,如果秘密就只有这些反而不寻常。自己不过是对武术和格斗技都丝毫没有兴趣的一介高中生,面对这种怪物无疑是螳臂当车。
战斗还是杀害那就更别提了,根本连想都没想过。
虽然景介很想帮姊姊、灰原、还有尾上报仇,可是也不愿因此反遭对方迫害。景介太清楚一个人突然消失会有什么样的情况。如果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结果也是一样。姊姊才刚失踪没多久的时候,尚不太懂事的景介曾跟母亲说过“我也要去找姊姊”这种话。母亲当着年幼儿子的面前陷入错乱,抱住景介痛哭失声。还说,你不要乱讲那种话,拜托不要连你都消失不见。
只是,景介的修养也没好到可以在疑似杀害了自己的朋友与姊姊的对象面前忍气吞声。不埋怨个几句、不把自己的感情发泄在对方身上的话,这要教人如何气消。
至少能知道真相也好,景介心想。
灰原是怎么死的。到底是谁杀害了尾上和姊姊的。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我就无法跨出下一步。我受够在悲痛化作自己的一部分之前,只得继续抱着它们得过且过——把它们交给时间来解决的鸵鸟心态了。
在超商逐字浏览着无心观看的杂志直到七点后,景介又回到了学校。虽然跟礼拜五晚上一样校内还是有人留着的样子,不过也不到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引人注目的程度。而且校园也算满大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直到这时景介才注意到……忘记指定详细地点了。
“啊……完蛋了。”
自己也未免太疏忽了。应该说,刚刚整个脑充血以至于根本没想到那么多。
景介为自己的糊涂感到愕然。这么一来连能不能顺利碰面都是个问题。
而且,要是枯叶为了寻找景介而在校内四处徘徊的话有可能节外生枝。那家伙大概对学校是什么样的场所欠缺基本的认识。别说是便服了,她有很高的可能性是直接穿和服报到。
“该怎么办呢……”
景介搔了搔头,打算先去美术教室探探情况。
毕竟那里是两人第一次相会的地方,枯叶应该会过去瞧瞧吧。
带着回忆起当天而变得有些苦涩的心情,景介举步朝校舍走去。
前方可见连接体育馆和校舍的回廊。景介本想从那里进入校舍,无奈上锁的关系只好转向前往正面的玄关口。
就在这个时候……
“咦,是阿景?”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昏暗处往这里传来。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那是一种悠哉、要说无忧无虑也不为过的轻柔说话方式。
从暗处现身的是——
“……日崎。”
日崎步摘。
“我才要问你在干么勒。”
难道是枯叶跟她说的?景介抱起戒心询问。
“排球社才刚结束练习呀。”
日崎一个人单枪匹马,模样也不像有朋友在附近。
“是吗?”
“怎么了?你感觉好阴沉喔……”
“我有事情想问你。”
既然不晓得能不能碰到枯叶,那么找这家伙开刀也可以。
“咦,问什么……?”
感觉到身体随着紧张在逐渐发冷的同时,景介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尾上梨梨子,还有雾泽雅。你对这两个名字有印象吗?”
“阿……景?”
“回答我。”
“咦,等一下啦!人家不懂你在问什么意思,而且阿景你的脸色好恐怖……”
“废话少说快回答我!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景介的口气不禁凶狠了起来。
日崎就像被吓到了似地往后倒退。这个态度教景介失去了耐性。
为什么这家伙要因为我这点狠劲就感到退缩?
人类对你们来说应该只是区区的道具和饵食。就跟随时都可以轻易捏死的虫子差不多。可是——为什么你的态度却偏偏要像个人类一样?
“尾上是灰原的好朋友。自从她消失不见以后,灰原就自我封闭起来,不再结交新朋友了。雾泽雅则是我的姊姊。原先……我以为她们两个是失踪了。不过事实应该不是这样吧?其实……跟你们有关对不对?”
尽管日崎低头不语……
“你知道多少就跟我说多少,快说啊!”
……景介还是一如在谴责她似地继续嘶吼。
两人停顿了一会儿。
日崎仍然头也不抬,以极其微弱的声音缓缓地喃喃说道:
“……假设真的有关,阿景你……打算怎么办?要杀了我们……吗?”
“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
景介嗤之以鼻说道。他没有余力去顾虑对方的感受。
“只要能证明你们是怪物……我就心满意足了。跟你们不一样,我可是人类。如果只是因为朋友和姊姊被杀就要以牙还牙,那就跟怪物没啥两样了。”
自己也明白得很,这种义正词严的说词只不过是自我防卫和欺瞒罢了。
其实我根本无法原谅,也很想杀了对方。
但我办不到。因为我没有那个力量和勇气。
啊啊,对了——既然这样我索性发挥黑心的本性,竭尽所能地讽刺和挖苦吧。
“阿景……为什么?”
“或许你没有不对。毕竟你说过你还没行丧服嘛……但是你们一族杀死人类来繁衍的事实还是没有改变,对人类来说你们就是怪物!所以灰原会失去尾上,我会失去姊姊和灰原……都是你们的错!”
短暂的沉默。
“……是吗?”
首先开口打破沉默的人,是日崎。
“果然阿景也不例外。”
仿佛泪水即将溃堤般的同学的脸。
这令景介产生了罪恶感。胸口隐隐作痛。
“连你也说我是怪物。可是我……很喜欢人类的喔?而且我也结交了很多很多的朋友。这样……还是不行吗?”
“那关我屁事啊!”
在同情与愤怒的纠葛下,景介自暴自弃地咆啸。
“我也一样把你当朋友,很喜欢你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对我而言,很重要的那些人可能因为你们的关系全死了!所以……所以我只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姊姊和尾上她们到底怎么了……如果不知道答案,我会……”
啊啊——没错。就是这样。
可以的话,景介也很想要信任她们。
总是少根筋又傻呼呼、但是个性温柔的日崎。为人豪爽可以像哥儿们一样称兄道弟的木阴野,还有以灰原为荣的枯叶。
她们都不是什么坏蛋,景介一点都不希望她们背叛自己对她们的印象。
“我恨自己生下来就是这副身体。”
日崎颤抖着声音说道。
“就算和大家在学校聊天还是一起出去玩,我的心里总是会有疙瘩。一想到我这个人有说不出口的秘密、没有人认识真正的我,我就觉得我好像没半个朋友。所以……所以啊,我拿出勇气告白过了喔?”
日崎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样。一如在跟景介以外的第三者说话似的。
“我以为这个人可以信任,所以就告白了。向对方坦承我不是人类,也拿出了证据。可是结果还是失败了。我吓坏了对方,还被说是怪物……”
“喂……等一下。”
景介听到这里,这才发现状况不对劲。
——拿出勇气告白过?
景介刚才确实是对日崎表现出拒绝的态度没错。问题是,景介并非从她本人口中得知她是一族的,而是看了木阴野的名单以后才晓得。再说,也不知道有什么‘证据’。
那……她是跟谁告白过?
日崎一边喃喃地罗织话语,一边在书包里面摸索东西。
“我喜欢人类喔。”
她抬起头,朝景介看来。
那个眼神和平时的日崎有所不同。
“可是也最讨厌了。我最讨厌人类了。我为了受到大家喜爱一直费尽心思努力,还硬要自己故作开朗想逗大家开心……可是一知道我与众不同,就立刻翻脸不认人。钦,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我都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不行?偏偏那种……个性阴沉又内向,也从不试着努力跟别人打交道的女生有比较重要吗?因为她也是人类?不可原谅。这是不可原谅的对吧?”
“……日崎,难不成……”
她从书包中拿出的,是一个棒状的物体。
原先以扣夹为中心折叠起来的东西被打了开来。那是一把浊黑色的金属制扇子。
“难道你……”
“我们是国中时在补习班认识的,一下子就变成了好朋友,然后我也喜欢上她了。她跟只是做表面工夫的我不一样,是真的个性开朗活泼,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会很愉快。阿景你应该也对她不陌生吧?因为‘阿景’这个称呼,原本是她在使用的。”
当初景介升上高中第一次被日崎这么称呼时,确实是有一种既视感。可是从以前就不乏有人这么称呼自己,所以也就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骗人。这不可能是真的。
原来那个人一直近在自己的眼前,这怎么可能——
打开扇子的日崎带着一脸结冻般的冷笑朝景介跨出一步。
“对不起,我骗了你一件事。我……已经行过丧服了。”
她拿着扇子的手指显得格外白皙。
没错。那个女生的皮肤也很白。
身高也很接近。就跟当时还没发育长高的景介差不多高。
那时还常常被拿身高的事情说嘴。
你还没长高啊?搞不好你已经停止发育啰。唉,吉乃,你觉得呢?
景介开始回想。那是国中一年级第二学期的事。
她也不在乎突然被抛了个话题的灰原不知所措了起来,不过那也是她独到的贴心表现。大概是想开个话题让没正式打过几次照面的两人聊聊吧。
这么说来——说不定灰原从那时就对自己有意思了。
记得有次自己不小心说溜嘴讲出“那女生感觉好阴沉喔”这种话的时候,还惹得尾上有点生气地呛说:“拜托,人家是好女孩耶。体贴温柔,个性又坚强,跟我完全是相反的类型,可爱得很呢!”
不懂吉乃的魅力,证明阿景你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啦——她又这么说。
“……尾上。”
“没错,阿景。”
日崎笑了。
“梨梨她就在这里唷。谁教她拒绝我……我只好用抢的了。”
你杀了她吗?
“难道你连……灰原都?”
“不是我带头的喔。”
日崎无视景介想要听到她亲口说不的希望,态度干脆地肯定。
“提议的人是排球社的同年级学生,因为她看灰原同学不爽。详情我是不知道啦,理由似乎是她喜欢的男生跟灰原同学告白,结果被拒绝的样子。很无聊对吧?人类真的有够烂的了。所以,其实我本来不想加入的。可是……后来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梨梨常常提起的‘好朋友’,我就忍不住想测试一下。灰原同学是不是如梨梨所夸奖的那么坚强又温柔呢?是不是比我还有做朋友的价值呢?”
扇子被日崎的——原是属于尾上的身体的手轻轻地挥动了起来。
同时,有某个透明锋利的物体被掀起,并划过了景介的脸上。景介反射性地伸手一碰,脸上有温热的液体,痛楚慢了一拍接着袭来。原来脸颊割出了一道伤口。
“这叫‘白银魉牙’。”
是所谓的藏物之一吗?
铁扇发出低鸣。
“梨梨也是被它杀死的喔。还有阿景也是……拒绝了我的阿景也要死在这把扇子下。”
日崎的脸上失去了笑意。
平时那个傻里傻气始终面挂微笑的同班同学已不复在。
“这是……为什么啊?”
在景介的心中,悲怆和痛苦远大于愤怒和怨恨。
杀害了尾上的犯人。害死了灰原的凶手之一。
明明仇恨的对象就在眼前,裹住景介内心的,却只有空虚感。那就跟当初得知姊姊和尾上失踪时一样——是一种关系亲近的人消失不见的感觉。
自己先前是那么渴望知道真相,现在却觉得早知如此就不要追究了。
“永别了,阿景。是我不该有那么大的期待的。”
恐怕就跟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的景介一样,日崎也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吧?
感情无处可宣泄。我就要这么死去吗?就在景介茫然地如此心想时——
“……到此为止。”
身后所传来的一个莫名傲慢却又稚气未脱的嗓音令他回过了神来。
“离开景介的身旁……步摘。”
日崎高举铁扇的手也停下了动作。
“你们俩在干什么呢?真是。”
枯叶的口吻听似慨叹,同时还带着一股哀戚的韵味。
神色错愕的日崎将那个人的名字说出了口。
“枯叶……”
一头乌黑秀发笔直地垂挂在背后,辅以红牡丹图案的纯白和服。
她缓缓走近,然后……
……一如要保护景介似的,挡在日崎的面前。
“对不起啊,景介。”
枯叶转过脖子所露出的侧脸挂着落寞的微笑。
“奴家不会找藉口。棺奈原先确实是人类……听在你耳里一定觉得很刺耳吧。”
“棺奈、本是服侍、枯叶大小姐的姊姊、木春大人的、腐女。”
后方传来了说话断断续续的女性嗓音。是棺奈。
“制造了、棺奈的、是前首领。据说是、和木春大人、情谊深厚的、生前的我,在病死前、留下遗言、自愿这么做的。”
语毕,棺奈又向景介鞠躬致歉:“是我、交代不清。”
背在她身后的巨大白木箱也随之晃动了一下。
“景介,唯有一点奴家希望你能明白。棺奈绝非如你口中所言的丫鬟或道具。她不但是在家父家母与胞姊惨遭杀害的那天——帮助受伤的奴家脱困的救命恩人,同时是奴家眼下唯一的……家人。”
景介说不出话来。
在思考信与不信的问题前,已经先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枯叶的眼神与声音是如此的率直与澄澈。如果说——她能露出这样的眼神来说谎的话,那只能说这家伙肯定是当代罕见的诈欺师。
“看来是咱们一族的家丑给你添麻烦了。伤势还好吧?”
“还、还好。”
“太好了。”景介反射性地点头后,枯叶如此笑说。以一脸仿佛打从心底感到安心的表情。
“那么……步摘。”
枯叶重新面对日崎。
“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的脸色一沉。
枯叶散发出的气息和先前一整个大逆转,说是苛刻也不为过。
“奴家本来也不愿相信……结果是真的吗?”
“什……么?我不懂……”
相较下日崎的模样明显地十分狼狈。
“我……只是……和阿景吵了起来而已……”
枯叶打断不成理由的狡辩开始追究。
“说!奴家藏身在此的那天。奴家在建筑物里贴了好几张签条,上头以人类看不懂的文字记述了奴家的窝身之处。发现签条的人是枣,她在读完后似乎便随即撕下了。毕竟情报不能走漏让繁荣派的人知道啊。”
讲到此,枯叶莞尔一笑说:“此举真是鸡婆。”
“后来……枣明明有透过啥简讯的东西通知你这个消息。然而你在做什么?”
“我……在……”
“‘没有注意到通知,真的很抱歉。’你当初是这么说的对吧。但事实果真是如此吗?若是真的,为何那天……在美术教室欺负吉乃的暴行你会没有参加?”
“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景介忍不住提出疑问。枯叶回答:
“先前你们的对话奴家都拜听了。看来平时欺负吉乃的那帮人里你也有一份。问题是,那晚就藏身在现场的咱们完全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你早知道奴家躲在那里了吧?所以才没加入她们。”
日崎惊也似地身子抖了一下。是被枯叶说中了吗?
“而且,那天你怎么会跑去上学?村子适逢火灾,包括奴家在内,本家所有人全都行踪不明。不只繁荣派那帮人,支持本家的同伴无一不向学校请假到处寻找咱们的下落,唯有你例外;以及离开村子生活、对该如何处理一族突发事故态度显得举棋不定的……枣而已。”
的确,周末星期五那天,日崎看起来跟平时没啥两样。
现在想想真的不太对劲。村子都被人家烧掉了,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来上学。而且就算班上有人提起火灾,印象中她也是面不改色。
“枣在黄昏得知奴家的藏身之处后联络了你,为的就是让这条消息传开。你却迟迟没有回音,于是她便动身前来解救奴家。只是当她赶到时,奴家才刚行完丧服,景介也昏倒了哪。”
枯叶调侃似地望向景介笑了出来,但表情和气息随即又散发出凌厉的锐气。
“其实啊,步摘……今天会只让你一个人去学校,是型羽的建议。”
“型羽……她?”
这名字景介不曾听过,大概是一族的人吧?
“她说,假如步摘是叛徒,有可能会趁这机会和繁荣派的人联络。不过奴家可是持反对意见的喔?因为奴家不相信你会做这种事。”
“喂,那木阴野呢?”
“抱歉啊,景介。枣在奴家的命令下负责监视你和步摘。姑且不论步摘,奴家担心你会受到繁荣派那帮人的连累,只得出此下策。”
景介完全没发觉自己被人监视。有可能是利用那个叫啥藏物的奇妙道具吧。
“总之……结局完全出乎奴家的预期,变成了现在这样。”
轻声嘟嚷后,枯叶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情报和枯叶的轻声感叹成反比例,在景介的脑海中泛滥成灾。
景介无法将状况有条理地吸收整理。简面言之,这是怎么一回事?
灰原死亡的那天,日崎并不在现场。
原因在于她背叛了枯叶和本家。所以这意思是表示,当时她光为了不要让自己的背叛曝光就棘手得应付不过来了,才无暇参加欺负同班同学的游戏吗?
若日崎真是如此,那么也间接证明木阴野跟灰原被欺负的事无关。枯叶自然也是一样——一切都是景介钻牛角尖所产生的误会。
不过,杀害了尾上的凶手可以肯定就是日崎。此外,灰原长期持续性地遭人欺负,日崎有参与这也全都是事实。
“这是为什么,步摘。”
枯叶平心静气地向日崎问道。
“你不是喜欢人类吗?那怎么会做这种事?”
“我……”
低着头,并且无力地垂下握住铁扇的手的日崎以略带悲壮的声音回答。
“我被那个人类拒绝了耶?”
她抿紧嘴唇说。
“亏我一直都当她是朋友,满心期待她可以理解我的心情,结果得到的却是背叛。一如过去一族的始祖铃鹿当初所遭到的对待……被人家形容成怪物耶?”
“所以你杀了尾上梨梨子吗……?”
“因为……这么一来!”
大概是百感交集吧,只见日崎扯开嗓门大嚷。
“这么一来,我就能永远跟梨梨在一起了!不对……为了让我和梨梨在一起,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方法了!为了让我这个怪物不再被惧怕,为了不被梨梨拒绝……我只能这么做!”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欺负灰原啊?”
景介忍不住从旁打岔。
那天放学后被灰原叫住的事在景介的脑海中浮现。
她迷惘地询问自己受邀的理由。大概是因为出去玩的成员里面有欺负她的日崎在吧,所以才会不安。不对——说不定她担心的是景介明知自己被日崎欺负还刻意约她去玩当作开玩笑。
对无恶意向灰原提出了残酷邀请的自己,景介感到罪恶感。
更残酷的是。
尾上是灰原的亲友。对她来说尾上是一个宝贵到即使消失了好几年,依然舍不得从手机删除资料的人物。这样的她为什么——必须接受过去亲友的身体残忍的对待?
太没有天理可言了。这种事应该是不容许发生的。
“一族的人不是会继承原先身体的记忆和感情吗?照理说,你也应该可以和灰原当好朋友……才对啊。”
“……过。”
日崎的回答音量很微弱,有如在喃喃细语般。
“以前曾经把她的课本丢到厕所过,还有便当。也扁过她的肚子,用水管浇她一身水。我也知道她喜欢阿景的事。因为知道她喜欢阿景,所以阿景跟她说话的日子,就会污辱她‘不要想色诱男人’并且揍她。我……总是闷不吭声地看排球社的人这样对她。我以为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一吐心中的怨气了。只要让梨梨瞧瞧她无助难堪的模样,梨梨一定会大失所望。这样的话……梨梨就会庆幸选择的是我,还好有成为我的身体才对……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不久她的声音因哽咽而开始抽搐。
“看着看着我也只有觉得痛苦而已啊?只有……痛苦。”
最后——模糊得不成话语。
而她的哽咽——
“唉,为什么呢?为什么人类做得出那么过分的事?为什么对同是人类的对象做得出那种我这个旁观者看了也会心痛的事呢?那种行为我恨之入骨!至少我没办法像那些人一样看了那种画面还笑得出来!可是却偏偏……!可是却偏偏!”
逐渐转变成了尖叫。
“如果那些人也配称作人类的话,那被这种人类认定是怪物的我又算什么!如果说那种行为对人类来说习以为常,那么我才不屑人类!即便是我们一族,一定也会被人类当作怪物,然后一边像那样被耻笑一边被杀死的!”
“……所以你背叛了奴家吗?”
“没错!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没办法跟人类和平相处下去!但是……我也讨厌一族!砍头也不会死的怪物根本不该存在!包括枯叶、小枣、型羽!还有通夜子她们繁荣派都是!”
日崎上气不接下气的恸哭模样令景介哑口无言。
——我跟她口中的那些人一样。
我说过日崎是怪物。
我也怀疑过木阴野和枯叶,就因为她们本质上跟自己不一样所以心怀恐惧。
就连尾上——那个个性随和待人亲切的尾上也曾拒绝过日崎。
“日崎……”
景介情不自禁想向日崎靠近,突然一只和服的袖子挡住他的去路。
那个人正是枯叶。
“你错了,步摘。”
枯叶静静地吐出话语来。
“不要自欺欺人了,愚蠢的家伙。你应该是喜欢人类,也喜欢一族的才对。”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说话的对象。
“你厌恶的……是背叛了她们的自己吧?”
那模样愈是表现得冰冷,态度就愈是严厉。
同时也因为内心愈是温柔,外表愈是看似痛苦。
“别再憎恶自己了,也停止憎恶旁人吧。不论是你、奴家还是人类……大家全都是这样诞生的、半斤八两的生物。确实,咱们的身体有卑劣丑陋之处。人心也是一样,拥有以咱们的角度看来感觉卑劣丑陋的地方。但你过去为什么会为人类着迷呢?尽管为人类着迷,然而却无法像枣一样离开村子又是为什么呢?”
枯叶脸上挂起淡淡的微笑,语带自嘲地说。
“一族与人类并无二异。两者同样的污秽,同样都病了;但也同样的动人,同样的美好。因此根本无须过度地去追求完美,也无须过度地去揭露疮疤。”
这些话是否有打动日崎的心坎。
景介并不晓得。
但日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抬起了头来——
“已经太迟了,枯叶。”
她一如做好觉悟似地笑了。
“我再也回不了任何一方,两边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因为我杀害了梨梨啊。而且还对灰原同学做了恶毒的事,也背叛了枯叶你。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本家和村子遭人纵火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在杀人……我亲手杀了我的爸爸和妈妈。然后再一脸无辜地装作自己是从大火逃出的模样,跑去跟枯叶你哭诉说什么能活着真的太好了。”
日崎的笑容是那么的寂寞,而且——
“我已经没办法折回去了,只能向前冲刺。现在的我除了继续不停冲刺,直到衰弱灭亡为止以外,没有别的路了。对不起喔,枯叶。所以……”
泪湿的双眼即使藏在夜色中,依然显得通红。
然后——
日崎步摘重新提起握住铁扇的手,面对枯叶侧身摆出架式。
“所以枯叶你也要死在我的手下。”
“是吗。”
枯叶不动如山。
维持原先的姿势宣言道:
“那么,阻拦你便是身为亲友的奴家的责任了。”
5
就连景介也感觉得出来两人之间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虽然景介对格斗技的认识仅有偶尔在电视上看过,不过就算离比赛的擂台再近,大概也感受不到这股气氛吧。那是跟热血和斗志完全无缘——而是冰冷得有如冬雪般的紧凑杀意。说穿了,这根本不是打斗,单纯是要杀个你死我活的血战。
“棺奈。”
枯叶直盯着眼前的日崎不放,向她身后、景介的更后方唤声。
“刀。”
“遵命。”
棺奈放下背在背后的白木箱子,直方体的箱子看起来就宛如棺木一般。
棺奈打开盖子,其中取出一把白色刀鞘。
“你不要想留一手喔,枯叶。”
看到枯叶的武器,日崎像是错愕地叹息道。
“你打算……用那种不属于藏物的平凡刀剑来招架‘白银魉牙’?”
日崎挥舞铁扇,就跟先前对景介示威时一样一道呼啸声“咻”地响起,日崎脚边的地面随即被划出了一道鸿沟——仿佛被一把大刀切开了一样。
“我不介意你拿出来用喔……‘通连’。”
——通连?
再三出现、听在景介耳里却又十分陌生的字眼令枯叶笑了出来。
“杀鸡焉用牛刀。”
仿佛在嘲讽似地,枯叶嗤之以鼻地说道。
“你对它也有所认识吧?那是一族的宝刀……始祖所留下来的灭族之刀。若被你这种遗忘了一族的矜持和对人的敬畏的邪魔歪道的血给弄脏,那也太不值得了。”
接着又说。
“此外,你的目的无非是将那把‘通连’带回繁荣派吧?‘通连’形同本家首领的证明,也是繁荣派垂涎三尺的东西,对它的兴趣甚至胜过奴家的性命哪。奴家可没蠢到轻易地在敌人眼前亮出来。不对……还是说,你的觉悟是使用‘通连’将咱们与繁荣派彻底扑杀光吗?”
“枯叶,我看你才没那个胆量把我杀掉吧?”
“要来试试看吗?”
两人唇枪舌剑,互相挑衅。
日崎端起扇子摆出架式,接过了刀的枯叶则迅速地将刀子从刀鞘拔出。
“要开打了。”如此心想的景介突然被一个声音唤住。
“景介……你可以回去了。”
出声的人是枯叶。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已与你无关,也不是你可以扯上关系的事……是奴家失策,把你牵连进来,害你也扯上了关系。”
“我建议你听话照做喔,阿景。”
日崎也跟着附和。
“因为我打算在杀了枯叶之后,也要夺走你的性命……前提是如果你还待在这里啦。你若逃走的话我不会追杀,照常过你的生活我也不会加以危害。”
景介的立场突然从旁观者摇身一变变成当事人,被这么一说后浑身僵硬。
坦白说,这不是听她们两个说“你快回去”、“与你无关”,自己就可以摸摸鼻子算了的事。
对景介而言,枯叶与日崎的互相残杀另有其他的意义。
说穿了,这等于灰原跟尾上这一对前亲友的身体在相互伤害。要当作没看到这件事拍拍屁股走人?将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逍遥快乐地生活?这样跟过去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自己留在这里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日崎也说了,景介也是杀害的目标之一。如此一来,枯叶非得边保护景介边战斗不可。更别提枯叶所使用的武器似乎较为不利,这种状况下真的有办法再分心保护景介吗?就算可以,景介肯定会变成碍手凝脚的拖油瓶。
“……景介。”
枯叶再次开口催促。
“快走。然后忘了这一切吧。你不该来咱们这边的。”
“我……”
铁扇与刀子——两人所持的刀物当前,景介发现自己的脚在不停发抖。
这两把都是真货,是不折不扣的凶器。不仅如此,其中一把还具有异常力量悖离常识。
——没错。
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你想死吗?
前面是人外的领域。不是自己该踏进去的地方。
两脚的发抖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接下来将会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杀戮喔?一介高中生怎么可能抵抗得了。下场一定是没三两下便一命呜呼,而且是在脑袋搬家、穿肠破肚这种惨不忍睹的痛苦中。
忘了吧。
忘掉这一切吧。尾上、灰原、姊姊她们不是死了。她们只是失踪而已,目前正在东京之类的遥远都会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
我只要像以前一样这么以为就好了不是吗。这样会有什么麻烦——?
名曰恐怖的藉口在眨眼间便遮蔽了思考。
“……我知、道了。”
景介以沙哑的嗓子如此呢喃道。在心里下定决心的瞬间,双脚便开始擅自往后倒退。
身体毕竟还是忠于生存本能的。在拉开整整五十公尺距离后,景介就地掉头转身。
拔腿就跑。
背对枯叶和日崎,朝着黑暗、校门的另一头。
朝着至今为止自己所生活的——平凡日常生活。
一旦往前奔跑就不再有回头观望的余裕。
因为刀剑交错的声响同时大作。那和电视影集以及电影上所听到的音效不一样,是感觉非常浑厚沉重的、刀锋与刀锋互相撞击的真实悲鸣。就宛如一阵从后方朝自己扑来的暴风雨般。
拜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景介以惯用的玩笑话掩饰内心的恐惧,从现场逃离。
至于转身逃离之际枯叶所说的那一句“要好好活下去喔”,景介则根本没有听进耳里。
第四幕 喋血歧路
1
斜砍而下的刀锋挥了个空。
向上挥起的扇子所掀起的龙卷风仅止于掠过和服袖子的程度。
尽管接连互砍了数回,双方仍是毫发无伤。
为了暂喘一口气,两人不约而同退开保持距离,并拉开彼此的间距。
“果然很有一手嘛。”
日崎步摘——一族的分家‘海良’之女·步摘脸上挂起了冷酷的微笑。
“这客套话一点都不有趣。”
枯叶——本家之女因为这番赞扬锁起眉头,毫不领情地回斥。
“至今不曾输过奴家任何一场比试的人在胡说什么。”
“比试跟实际相互厮杀又不能相提并论。”
两人的对话就好比朋友之间的闲聊。
但两人手上所拿的,既非木刀也不是竹剑。
“说得也是……你这娃儿心地最善良了。是因为现在手上握的是真剑吗?怎么比比试时还要弱呢。”
“我的身手并没有比较迟钝耶。我看是枯叶你变得比平时还要矫健吧?你有那么怨恨我喔?有那么想要我的命喔?”
“哼……这是专注力的差别。说到这儿,每次读书习字你往往心不在焉的呢。常常分心眺望窗外的小鸟,然后被砂姬斥责专注力散漫不是吗?”
“还不都是因为读书很无聊嘛。”
“不然你喜欢砍砍杀杀吗?奴家一直以为你不喜斗争呢。”
“我现在一样很讨厌啊……不过呢,喜不喜欢跟行不行是两回事。”
“是吗?”
“是啊。所以呢,我也差不多该……拿出真本事了喔。”
步摘将手中的铁扇——‘白银魉牙’横放,往前比出。
好像开始跳起舞来一样,两膝微微往下沉。
“求之不得。比试连败中的奴家若能战胜拿出真本事的你,那是再愉快也不过的事了。”
“不要说笑了!”
一声大喝。
步摘就地低空跃起,以身体为中心旋转了一圈。描绘了圆形的铁扇轨迹当场化作飞越了间距的无形刀锋,朝枯叶砍来试图将她拦腰斩断。
枯叶弯下身子,放无形的刀从头顶呼啸而过,同时压低重心一个箭步向前冲去,刺出银白的刀刃。
但这一刀被躲开了。身子结束旋转着地的同时,步摘又蹬了地面一脚往侧方回避。
尽管枯叶随即将前刺的动作改为横劈,但使尽浑身解数的一刀轻轻松松便被随手一挥的铁扇招架住。步摘的嘴唇微微张动。
“——退。”
一阵疾风倏地从铁扇吹出。
枯叶持着被压制住的单刀的手猛然被往上弹开。步摘见机不可失,藉着弹开单刀的力量顺势将扇子往枯叶的喉头砍去。枯叶即刻后跳闪避,但并未安然无恙。扇子所射出的真空波的尾劲擦过了她的颈子,并且有几丝黑发被切断融入夜色中。
嘶——一道红色的液体从枯叶白皙的颈部滑下。
枯叶随手抹过那道伤口。当她的手指一从肌肤移开,伤口便消失不见了。
此乃铃鹿一族所具有的强韧生命力所发挥的功效。
“……不过是道划伤罢了,也那么拚命治疗,这样好吗?”
但步摘说的也不无道理,那股力量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治愈伤口会累积相对的疲劳。假若一一愈合不起眼的小伤口,当受了重伤的时候,就会碰上体力不足治疗的窘况。
“又有何妨。”
不过枯叶毫不引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奴家这副身体是跟吉乃收下的。不想伤及任何一根寒毛。”
“……原来灰原同学那么受到你的关爱啊。但是呢,枯叶。她这个女孩可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伟大喔。因为她是个被我们欺负到哇哇大哭的爱哭鬼呢。”
面对语带挑衅的嘲讽——枯叶却是这么回答的:
“你在胡说什么?”
她的表情与其说是错愕,更像是真的摸不着头绪。
“奴家对俗世虽称不上耳热能详,好歹也知道欺负是怎么一回事。所谓的欺负……就是强者对弱者施以阴狠的暴力对吧?”
“对呀,所以……”
枯叶打断话未说完的步摘……
“既然如此,那么弱者对强者施以的阴狠暴力便不算欺负。”
……并堂堂正正地如此说道。
“吉乃常常哇哇大哭、吗?奴家确实也有察觉到这个现象。自从行了丧服以来……泪腺就跟着发达了起来哪,动不动就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差点流泪呢。说来可耻,昨天奴家收看每个礼拜都不会错过的电视节目时,在以往无动于衷的场面哭成了泪人儿哪。奴家指的是‘庸才魔女古露露’第四十五集。你也有看吗?”
“我没看……重点是,你还在看那个节目啊?年纪都老大不小了。”
“说那什么话。好节目就是好节目,与年龄无关。”
枯叶有些恼火地反驳,后来大概是发现自己扯远了,便以一句“总之,言归正传”将话题带回。
“你不懂吗?步摘。”
枯叶的语气显得平心静气,就像在说教般。
“吉乃是个爱哭的女孩应当是事实吧,而且她肯定也有软弱的一面。但……动不动就哭的软弱少女将你们的狠毒暴力隐忍下来了,想必一定比一般人的忍耐还要艰苦吧。即便奴家也无法想像她当初是怀着什么样的感受。可是吉乃却没有选择复仇、逃避和服从,也并未像你一样去憎恨他人,只是一味忍气吞声。如果那……那不叫坚强的话又叫什么呢?”
步摘的双眼一如迸开似地猛然睁大。
“你为何就是无法理解那个道理呢?难道你的身体从来没跟你表示过什么吗?”
见步摘那副模样,枯叶的脸上渗出了怜悯与哀戚。
“梨梨子和吉乃不正是亲友吗?那么你应当早就明白了。只要你有心倾耳聆听身体所发出的无音之声,不可能会没有传达给你知道的。”
“少啰……唆。”
“你之所以未能感受到那个心声,原因就出在……你舍弃对祭品的敬畏,遗忘了借他人身体使用的感谢,强硬逼迫梨梨子成为自己的东西。咱们一族的丧服,说穿了就是共生。不只接受对方的身体,也要接受对方的心,否则共生便不成立。你强迫对方服从又能如何?胡闹也该适可而止。”
“少啰唆……”
“你喜欢的不是人类。你喜欢的唯有甘心接受你的人类罢了。”
“少啰唆,闭嘴!”
步摘的情绪终于激昂了起来。
她忘我地扑向枯叶,胡乱地挥舞铁扇。扇子所掀起的狂风一点一滴地逐渐将枯叶的和服撕碎。然而枯叶不受动摇。她千钧一发地闪过黯色的扇子与无形的狂风,同时高高地往后跳跃,以刚强的目光瞪视了这样的步摘。
“步摘……就由奴家来教导你何谓真正的强吧。”
2
出了校门以后,景介才渐渐放慢全力冲刺的脚步。
气喘如牛的他停下来把双手搭在膝盖上喘息。
景介一路上都呼吸不过来,他自己也晓得紧张的缘故大于疲劳。
逃到这已经可以了吧。原本紧绷的弦断了开来,景介用力闭上双眼。
真的是乱七八糟的一天。
要是别专程绕去超市乖乖直接回家的话,可能就不会碰上这种事了。或者说,真正倒楣的地方在于偶然跟日崎碰了个正着呢。话说回来,自己之前从来没想到尾上竟然会跟日崎那家伙扯上关系。简直是无端惹出了风波来。
原本是要和枯叶见面,质问她一些问题后就风平浪静地结束。照理说现在自己应该是问完话也达成了目的,厘清所有疑问重回日常了才对啊。
“真是够了。”景介喃喃叹气后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冬天晚上天气正冷,自己却跑到满身大汗。没有比这更滑稽的模样了。
就当打算对这样的自己苦笑时——景介赫然发现。
自己笑不出来。
平时每当自己出了什么纰漏,向来都可以用一句“拜托,搞什么鬼啊”来置之一笑。半自嘲半搪塞这一招是景介的老习惯了。
可是现在整张脸却硬邦邦的,就连景介自己也清楚嘴巴并没有翘出一道弧线来。
为什么会笑不出来呢?为什么平时习以为常的行为会突然做不到呢?
答案显而易见。
因为这个状况异于平常。
如果是可以笑一笑就算了的失败,那就尽管笑吧。
——那么,现在这是可以一笑置之的失败吗?
景介不假思索否定这个浮现在脑中的疑问。
“不对,我又没有失败。”
今天景介一连串的行动确实都不值得称赞。要不是自己一时做错了选择,也不会遇上性命的危险,事情早就圆满画下句点了吧。但是……
这时,脑海中响起了自问的声音。
——真的吗?
景介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了起来,就像是在确认一样。
“是啊,那不是我的责任。是她们‘族’的斗争的台风尾……”
——事情真的已经圆满结束了吗?
质疑的声音仍不罢休。
“与我无关。”
景介说。
——无关?
脑中的声音问。
“对啊,跟我又没有关系。”
景介恼怒地开始滔滔说道。
以人类的角度来看她们是危险的存在。不单是尾上和灰原,搞不好就连我的姊姊也是被卷入以铃鹿一族为中心的风波而死的。不过——
——这样你还觉得那跟你无关吗?
脑海中的自问声比实际说出口的话语还要吵嘈,跳过耳朵的传递直接在脑中作响。
——这样你真的觉得那跟你无关吗?
“……喂,慢着。”
景介睁大了眼睛。
“我在想啥……”
对方是怪物。是一帮不仅砍了头也不会死,还会使用感觉好像魔法的道具的家伙。一旦跟这些人扯上关系,即便是九命怪猫也会嫌命不够用。
相对的,自己又不是命中注定的超能力人士,也不是国王授命的勇者。只不过是凡夫俗子,平凡无奇的高中生。教这样的少年去跟不死身的怪物挑战看看吧,两秒就一命呜呼了。说不定只需一秒。下场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死了就没戏唱了,所以跟自己无关。
——虽然明明有关系,但就是想要催眠自己无关。
日崎步摘是景介的同班同学,交情也很好。可是她杀了尾上。
景介和尾上梨梨子是朋友。景介当初耳闻她失踪时,也受了不小的打击。
至于灰原吉乃,则是尾上的亲友,而且也喜欢景介。这样的她饱受日崎的小团体的欺侮,最后也死了。
后来枯叶占用了她的身体。
她曾亲口说。吉乃在她的口中是个坚强又美丽的女孩。
口气就仿佛在夸奖自己的朋友般,一脸开心的模样。
如今,枯叶和日崎正动起了武来。曾是亲友的两人正在杀个你死我活。
用的正是灰原跟尾上——彼此曾是亲友的身体。
“我是怎么了……”
还是算了吧。去了又不能怎么样,只会扯枯叶的后腿而已。
“我在……干什么啊。”
可是脚却不听使唤地朝和归途逆向的校门跑去。
夜晚的校门。
那天景介骑着脚踏车二话不说地赶来。
当时为了灰原打来的不寻常电话心急如焚,不假思索便火速前往,结果还是来不及挽回。自己的心意没能回报给向喜欢的对象求救的灰原。
现在枯叶大概也不奢望景介的支援吧。可是,万一她被日崎杀死,那就无法挽回了。事情就又再一次无可挽回了。
——喜欢自己的人又将死去。
虽然劈头就要人当她的丈夫实在是很荒唐的要求,不过那应该不是景介自作多情的误会。因为枯叶她多多少少都继承了灰原的感情。
枯叶应该是接纳了那份感情吧。
她基于对吉乃的敬意,所以决定把吉乃对景介的感情当成是自己的。
那是一种觉悟。
景介又自问。
灰原所喜欢的雾泽景介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心地险恶、老是爱要嘴皮、面对所有事情只会说一些没营养东西的肤浅家伙吗?
所以意思是说灰原吉乃——一个就连那个讲话很跩的狂妄枯叶也曰之‘尊敬’的女孩——喜欢上了一个这么没有内涵的人?
别闹了。不准这样污蔑灰原。
她才不是那种肤浅的女生。
岂能让她变成那种喜欢上了肤浅男生的女生呢?
“啊啊……畜生。”
这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会死,铁定稳死的。
两秒就会死,搞不好一秒就嗝屁了。下场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死了就没戏唱了。
可是那又怎样。
“……该死,我这个混帐东西!”
景介放声大叫向前冲。
不对——是往后折了回去。
思考已完全被感情与冲动淹没了,冷静的判断力也早不知飞到哪里去。即便如此,内心深处出现了悬殊的变化。向自己提出质疑的声音也消失了。
景介穿过校门,横越操场。
目标是向刚刚巧遇日崎的体育馆侧面、校舍与校舍间的狭小空间一路跑去。然后,景介在昏暗的天色中发现了三个人的身影。
其中两人眼花缭乱地交错过招,剩下的另一人则在一旁观战。
其实,景介根本没有想过来了又该怎么做的问题。
所以他只得姑且发出不成话语的大叫声,同时作势要闯入手持刀器交战的枯叶与日崎之间——
“呜呀啊啊啊!”
然后以分不清楚是纵身飞踢还是头部滑垒的姿势整个人飞扑了过去。
结果彻底扑了个空。
察觉突然有人闯入的枯叶和日崎,停止交锋向后退开的速度当然远比景介的动作还要迅速。景介就这么一头冲撞在地。
他用难堪的姿势打滚了三圈后,才撞到体育馆的墙壁停了下来。
“阿景……?”
日崎摆着高举铁扇的姿势喃喃说道,一如忘记了自己正在与人砍杀似的。
“……景介。”
枯叶同样也是维持端着单刀直指对手眉心的姿势,凝视景介滚倒在地的糗样。
“痛死人了……”
爬起身的景介注意到她们两人错愕的视线。
事到如今,景介仍不免觉得丢脸,自己的举动是不是愚蠢过头了呢?
“你没事吧?”
尽管打得正火热,枯叶依然赶向景介的身边。
“傻子。谁教你要做不擅长的事。”
在枯叶的搀扶之下,景介站了起来。
“……你来干么的,阿景?”
大概是回过神来了,日崎的声音显得冰冷。
“我说过了吧?我会杀了你。你听不懂那个意思吗?”
——坦白说,我也开始搞不太清楚自己是来干么的。
在人家打得火热的时候尖叫着飞扑过来,而且还跌了个狗吃屎,最后落了个糗态百出的下场。会被人家这么质疑也是无可奈何。就在景介穷于答辩时——
“步摘。”
站在一旁的枯叶不知何故——露出一脸莫名喜悦的表情。
“你不懂吗……景介是前来救奴家的。”
——还说了莫名其妙的事。
“咦,不是的……”
我人是来了没错,可是我除了碍手凝脚,什么忙也帮不上,这点你应该是最清楚不过吧。虽然景介如此心想,但枯叶丝毫不以为意。
而且一副莫名备受感动的样子。
“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了……仰慕的男子为了奴家赴汤蹈火。啊啊……步摘,奴家赢定了。奴家找不到会败在你手下的理由。”
“不,慢着。”
景介反射性地插嘴吐槽。
“那是什么歪理?喔,不!应该说你不要有奇怪的误会好吗?我才不是为了你跑来的。我啊,是你和日崎的……”
“哦哦,奴家知道这个。在电视上看过。这就是所谓的傲娇是吧?”
“大错特错!听人家把话说完啦!”
为什么这个家伙会挑这种时候讲这种装傻的东西啊。景介傻眼地仔细一瞧,枯叶的面容整个和缓了下来……难不成她正感到沾沾自喜?
看样子她是真的很开心。明明是一个拖油瓶傻呼呼地跑了回来。
景介专程来了——就只是为了这样的理由?
“真是的::搞不懂你这家伙。”
受到枯叶的影响,景介也夹杂着叹息向她露出微笑。同时……
“……呜!”
他冷不防被一把推倒,又在地上滚了起来。景介吓得起身一看,先前所站的那个位置的背后、体育馆的墙上赫然出现了一道十字架状的巨大龟裂,宛如被刃物斩开般的锐利爪痕。原来是日崎朝景介挥下了‘白银魉牙’。
救了景介一命的枯叶早已重新提起单刀。
“傻子,哪里会有人在交战途中呵呵傻笑的。”
枯叶一本正经地教训着他。
“你也半斤八两啦!”
“……你打算怎么办呢,枯叶?”
日崎瞧也不瞧景介一眼,直瞪枯叶。
“唉,恋爱中的少女想法还真是乐观耶。你是不是没有理解自己现在身处的状况啊?希望我先从谁下手呢?枯叶和阿景你们两个。”
她的嗓音变得比先前更为冷酷。
“‘奴家赢定了’?……在开什么玩笑呀。你不会真的这么以为吧?信任自己的人来了所以就不会输?”
“啊啊,当然是认真的。奴家绝不会败给因为遭到背叛便对他人失去信任,舍弃了一族矜持的你哪。你忘了吗?咱们一族……正因为是非常人之身,故与人同在,也不得不如此。此乃深爱人类、嫁予人类的始祖——铃鹿大人所流传下来的我族至理。既然如此,与景介同在的奴家怎可能会败给抗拒人类的你呢。”
枯叶的一席话仿佛是教训日崎般。
瞬间。
“……不要再讲那些好听的表面话了!”
以景介的角度来看,日崎这声大叫极为唐突。
“枯叶每次都是这样!一副好像自己最懂的样子,满嘴觉悟矜持的!也不想想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半步,也没有被人类拒绝过……你凭什么有脸像那样跟我说教啊!你说你哪里有那个权利了!”
“确实,奴家和你境遇并不一样。但……”
“闭嘴!”
无视枯叶的解释,寒光一闪。铁扇掀起了一阵比先前还要猛烈的狂风。
那阵风就形同龙卷风般——以日崎为中心,卷起了四周的尘埃。
“……啧!”
咋舌的枯叶衣袖迎风飘摇,景介则因风势强烈而睁不开眼睛。
“棺奈!”
枯叶大喝。旋即,景介才一察觉到身旁有人出现,身体便被抱了起来。
“魉牙……撕咬吧!”
将紧握铁扇的手高举的日崎大喊。
冲击声随之响起。
龙卷风聚合收缩,一如扬起脖子的蟒蛇向枯叶袭去。
“……呜……”
枯叶虽连忙提刀试图招架,但力不从心。被一头弹飞的枯叶在全身被划下数道割伤的同时,猛地冲撞上背后的墙壁。
被棺奈抱着逃到暴风圈外的景介耳边响起了低沉的金属声。枯叶所持的单刀从中间折断,一分为二了。尽管枯叶一边微微呻吟,一边爬起身重摆架式,但手中的武器早已失去了威胁性。在肆虐的狂风中,日崎缓缓地朝落魄的枯叶逼近。
“喂,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被放回地面的景介向棺奈问道。局势一面倒,对枯叶很不利。这样下去岌岌可危。
棺奈摇了摇头。
“腐女、无法做出、会伤及一族的、行为。”
“我不是要你下去打啦!”
景介直觉上感觉得出来她是依照那样子的逻辑在行动的。
因为棺奈自始至终只有在旁观看两人的缠斗,丝毫没有助拳的打算。就景介所见,她应该也没有被枯叶下达‘不许出手’的命令。换句话说,凡是一族的人她都无法与之为敌,不光只有枯叶、即便日崎也是一样。
不是不肯也不是不想,而是无法。就好比机器人一样。
只不过,现在不是去跟她分析讲道理的时候。
景介寻求的,不是棺奈的助力。
“你那具棺木里塞了很多东西吧!快给我类似日崎使用的道具!我要拿它去帮枯叶!”
“恕难从命。”
但棺奈的回应依然不改冷漠。
“让一族以外的人、接触藏物、是被禁止的。”
“拜托,你这家伙真的不知变通耶!”
就在两人的对话没有交集的期间,枯叶依旧处于性命交关的险境。日崎杂乱无章地掀起狂风,然后在风阵中挥起铁扇攻向枯叶打算将她碎尸万段。枯叶目前只能以断刀苦撑着闪避攻击……很难判断能撑到何时。
怎么做?该怎么办——
景介拚命转动即使奉承也称不上优秀的脑袋思考,忽然灵机一动。
虽然那只是个歪理,但景介抱着无所不用其极的心态孤注一掷。
“棺奈,傍晚的时候你有说过吧?什么你被枯叶命令‘把我和一族的人同等视之’之类的……那是真的吗?”
“是的。”
“既然这样,我的请求跟一族的人是同等的吧?就算让我碰碰藏物,跟一族的人碰也是一样的意思。所以……拜托你借我吧!可以的话最好是威力强大、我又能轻松上手的道具!”
应该没有人会听信这番狡辩吧。反正本来就是死马当活马医。
但结果却出乎他意料之外。
“……是的、遵命。”
沉默了一拍,棺奈颔首答应。
她放下背在身后的棺木,打开盖子开始在里头东翻西找。
“……搞什么啊,这样的理由竟然说得通喔……”
总之结果可以接受。虽然不期待可以一发逆转,至少能将日崎的注意力分散一点到自己身上,这就行了。
“景介大人,请用这个。”
棺奈拿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
“这啥?”
景介皱眉收下。那东西看起来也有点像匕首,是个棒状的物体。
握柄是白木。可是从握柄延伸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刀锋,而是一个弯曲幅度缓和、貌似粗针或猛兽牙齿的东西。表面是奶油色并且泛着黯淡的光泽,不过上头浮现有好几道既像微血管又像神经的蓝色条状纹路,坦白说外观颇为沭目惊心。
“这是‘贺美良之枝’。”
棺奈报出武器的名字。
“……枝?”
这名字听起来好不堪一击。
“这种玩意儿真的管用吗?”
难道没有感觉更强的道具了吗。话说,这玩意儿要如何使用?
不安与疑问在景介的脑海中错综交杂。他用眼神询问棺奈后,只见棺奈微微歪起脑袋。
“不清楚、使用方式吗。”
“对,这要怎么用?”
“棺奈、不知道。”
“……啊?”
慢着。
等一下。
“不会吧,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不知道。”
竟然连说了两次。
“棺奈、获准使用的、藏物,就只有这具、‘黑暗墓穴’。”
棺奈指着白木制成的棺木,面无表情地表示。
“不过、棺奈感觉得出来、谁适合、哪个藏物。那是存放在、‘黑暗墓穴’的、物品中,景介大人、使用起来、最为得心应手的、道具。”
——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再者,‘这里面使用起来最为得心应手’的说法其实也就是那个。说穿了不就是‘反正没一个你行的,这已经是最妥当的了’的意思吗?
景介开始感到不安,心想:看来我果然难逃一死哪。
话虽如此——现在已没有时间再烦恼犹豫下去了。
景介握牢了‘贺美良之枝’的握柄。
既然这样那就豁出这条命吧!来个出其不意的突击。
所幸眼前展开的这场战斗嗅不出任何现实味。
日崎的铁扇所掀起的狂风,就连水泥墙壁也能割出裂痕。要是挨个正着的话,大概轻而易举就能卷走一、两只胳臂吧。不过对景介来说毕竟是前所未见的现象,无法实际感受到那威胁究竟有多大。
简而言之,就是不怎么害怕。
恐惧会令脚步打结,使行动迟缓。光是不会腿软就算还不错了。
吸气。吐气。
望向不停设法闪躲日崎一轮猛攻的枯叶。
干脆藉这机会一起算帐好了。燃烧怒火来失去理智吧。
“开什么玩笑。我不准你……到死了还要欺负灰原!”
景介朝狂风中心里的日崎冲了过去。
只要在脚上砍个一刀,总能阻止她的攻势吧。虽然要对同班同学动武感觉很是过意不去,但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就别想那么多了。只要一心专注于阻止这场暴行就好。
“……景介你别过来!”
察觉景介企图的枯叶旋即大声警告。
当我那么听话吗?就在景介无视警告打算一头冲进暴风中的时候——
日崎瞥了景介一眼。
“……!”
景介反射性地定下脚步。瑟瑟地打起颤抖。
日崎的眼神——给了景介压倒性的沉重压力。
直觉是正确的。但是,景介的防卫本能只能对常识性的现象产生反应。
铿。
忽然有一道仿佛用手指轻弹了一下耳膜般的不曾听过的声音响起,紧接着——
一股有如被起重机的铁球砸中般的冲击袭击了景介的全身。
“嗄……!”
下一秒,万有引力消失了。一阵天旋地转,视野内的景色在流动。
当景介意识到自己是被吹走时,已经是身体撞破玻璃窗被抛飞到身后的校舍、连同好几张桌椅一同摔在亚麻油合成地板上几秒后的事了。
“啊、嗄?哈……”
没办法呼吸。全身都麻痹了。“怪了,这下该不会完蛋了吧?”虽然景介试着轻松思考,可是这样的伪装并未带来任何效果,绝望感遮蔽了内心。
景介这下终于理解了。
枯叶之所以现在还能和日崎对峙,不是因为那把铁扇威力贫弱,也不是因为日崎手下留情。说穿了——这是因为枯叶熟知日崎的武器的属性,并且发挥无比高超的体能以一线之差闪避狂风。
说不定扑进日崎的怀里反而比较安全。或者,这把武器也有可能看似轻巧,其实出招空隙很大。不过景介缺乏这一类的知识,而且运动神经也不若枯叶发达。
刚刚的举动之愚蠢,就跟不识车子为何物、傻傻地被辗死的猫一样。
“呜……呼啊!”
好不容易终于又能呼吸了。同时,生平不曾经验过的痛楚在全身扩散了开来。骨头没断吧?内脏没有破裂吧?会不会实际上伤势远比内外伤的等级严重,过没多久自己就要失去意识并撒手人寰了呢?
虽然脑子里充斥着各种不安,不过看样子心脏还没有要罢工的迹象。
景介因剧痛把脸皱成一团,挺起了上半身。
手脚都好端端的,姑且可以松一口气。话虽如此,绝望的心情并没有改善。
景介深深体认到。
在那个力量面前,已经不是怎么和日崎交手或会不会连累枯叶的问题了。景介甚至连拖油瓶也不是。就跟地上的蚂蚁没两样,在不在场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问题是,枯叶那个样子不像有能力逆转战局,也无法奢望棺奈助拳。
用言语说服日崎这招如何?哭天喊地地跟她道歉诉之以情,即使下跪也在所不惜,这样的话能求得她高抬贵手吗……不可能。
那双眼睛——在被吹跑前所看到的日崎双眼令人不寒而栗。
她说她手刃了自己的父母。关系不过是同班同学的自己要拿什么说服觉悟如此深刻的人?况且,说服这招枯叶现在已使尽浑身解数在尝试了。可是日崎照样对同族的童年玩伴展开那么毫不留情的攻击,感觉上她已经不可能善罢甘休了。
“畜生,到底该怎么办……”
尽管脑海的一角浮起了束手无策的念头,但景介不愿就此坐以待毙。
算了。反正这条命也快没了,干脆舍身扑向日崎,只要能侥幸让她分散注意力,或许枯叶就能找到一线生机。
“真是没辄哪……再来挑战一次吧。”
景介强忍痛楚,拿出毅力站起身来。
对了,那个叫啥‘贺美良之枝’的东西跑哪去了。四下张望后,发现它就掉在自己的脚边。空有不知道怎么发挥的道具也没有屁用就是了——景介如此心想并将其从地上拾起。
就在这个时候。
噗噜噜噜。
制服裤子后面口袋的里面忽然有东西振动了起来。
是电话。景介反倒为手机经历这么大的冲击竟然还没摔坏感到讶异,从口袋中掏出。
原本景介是想当作没有听见,不过这通电话若是妈妈打来的,好歹想跟她做今生最后的告别。对景介而言,闷不吭声地失踪是最不孝的行为。
一以发疼的手指打开手机,马上就听到一个慌张的声音。
电话不是妈妈拨来的。
‘雾泽,你没事吧!’
“木阴野吗……”
而是景介曾一度怀疑是欺负灰原的犯人的同班同学。
‘你还活着吗?啊啊,老天保佑……你直接挨了魉牙的狂风耶。我还以为你这下死定了说。你大概不知道那有多危险吧,实在是太鲁莽了!’
看来她全程看到了景介被摆平的经过。
“等一下,你现在人在哪?”
木阴野回答道:
‘我在迷途之家。目前正紧急赶往你们那边。’
“什么?你不是在学校吗?为啥你在迷途之家还能对我的一举一动那么清楚?”
‘因为我有那种道具。老实说,我一直都用那个在监视你……’
原来所谓的监视并不是偷偷躲起来在学校跟监吗?
先不论那个。
“监视的事情现在不重要。我另外有事想问你,木阴野。”
‘在我抵达前你想办法撑住……啊,你想问我什么?怎么了吗?’
虽然景介不免有“要来怎么不早点来”的念头,不过光是肯打通电话来就足以谢天谢地了。那个戚觉就好比在被封死的山窟里发现了光源。
“你知道‘贺美良之枝’吗?一族的人应该知道吧?如果不晓得就快点帮我联络对这东西有了解的人。十万火急。拜托,这是我生平最大的愿望!”
‘我是知道啦……啊,该不会你刚刚跟棺奈讨到的东西就是……’
“快教我怎么用!”
景介对着受话器嚷嚷。
“尽量以简单、迅速,同时又能让我听懂的详细说明方式,木阴野军曹!”
天助我也。太好了,谢谢你木阴野!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的。
景介一面拚命压抑想将所有的戚谢宣泄而出的冲动,一面仔细倾听木阴野的说词。听完一段说明之后,他仅交代一句“拜托尽快赶来”便挂断了电话。
——原来如此,这东西是要这么用的啊。
听起来感觉颇为便利的。搞不好还能一举打破这个困境。景介将无止境地毒打全身的痛楚抛到脑后,以吃奶的力气握紧了‘贺美良之枝’。
身体的伤势比想像中还要难受,每走一步都令景介险些陷入昏厥。若要说得更切合实际一点,整个作业几乎都是在地上爬行的状态进行,根本没能好好行走。
景介挤出这辈子以来最大的气力,设法让自己保住意识以进行那个作业。窗外现在还听得见厮杀的声音。
在担心厮杀声随时都有可能停止的焦虑指数不断节节上升的途中,景介判断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打量着昏暗的教室。
扣除景介落地的场所,排列整齐的桌椅各有三十五张。
完成作业的是其中的十组。
坦白说,这样的数量可能还不够。可是现在的状况由不得再慢条斯理地拖下去了。
藏物——‘贺美良之枝’。
使用方法听起来非常简单。
景介阖上眼睛。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景介没有自信能顺利成功,但也只能放手一搏。
回想从木阴野口中得知的说明。
——‘让自己的意识扩散,去想像画面。’
“尽可能地……”
——‘尽可能地把那个想作是自己的延长。’
看似獠牙和粗针,遍布蓝色筋脉的刀身。
以及被那个刀口留下痕迹的十组桌椅。
——‘如果觉得连在一起了,就去移动它。有动的话就表示成功了。’
叩的一声。
紧接着四周也陆续传出同样的声音——
将刺过的东西纳入自己的支配下。
那似乎就是‘贺美良之枝’所具有的特性。
——我可以的。
景介胸有成竹。
张开眼睛,往窗外看去。
日崎现在正背对这个方向。枯叶则气喘吁吁,仿佛随时都会不支倒地。
已经没有时间了。
“枯叶……快闪开!”
“景……”
被喊声吓一跳的枯叶往这里看了过来。日崎也狐疑地回身一望。
以此为信号。
“……去啊、混帐东西!”
景介高举疼痛不堪的右手,一如军队的指挥官般往前方一指。
仿佛是在呼应他的领导似地——
教室的桌椅纷纷从窗户飞出直往日崎头上落下。
“什……!”
日崎似乎也难掩惊愕之情,停下动作睁大了眼睛。
“难道是……‘贺美良之枝’?”
日崎紧急挥舞铁扇。掀起的狂风和桌椅们迎面对撞。有的遭到了破坏,有的被吹到了上空,有的则被重摔在了地上。
可是,无论风再这么吹,景介对桌椅的支配仍不会受到解除。
被破坏的椅子尽管外形变得七零八落,依然来势汹汹。飞往上空的桌子反过来利用重力加速度,以抛物线状朝日崎的脑门落下。哪怕结果是被砸在地上,也只是又重新浮上半空向敌人袭去而已。
唯一不在意料之中的是,原本放在书桌里也不晓得主人是谁的铅笔盒和课本和参考书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抱歉了,同学们,要怪就怪不把东西收拾回家的你们吧。
景介现在多出了余力可以在心里一如平常地嘴贱挖苦。
只不过,问题在于能不能做到细腻的操控。
如果只是要操作物体击中锁定的目标倒还不成问题,可是对方会以狂风来妨碍。而且景介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正面砸中日崎而感到忐忑不安。
可以的话他不想杀了她,也不想让她受伤。
生死关头还在担心敌方安危或许是太天真了。但——那家伙好歹是日崎步摘,景介的同班同学。固然她是逼死灰原的黑手之一、也是杀了尾上的犯人,可是景介说什么就是无法亲手杀害一年以来都在同个教室上课而且交情还算不错的同学。
桌椅宛如瓦砾般在日崎的周围堆叠了起来。
“呀……!”
虽然日崎呼风试图力保视野,可是吹跑一个,还有下一把椅子;破坏一个,还有下一张桌子,前仆后继地团团围住日崎不肯离开。
“喂!”
景介一边封锁日崎的行动,一边大喊。
“你快趁现在想想办法啊!”
枯叶点头示意,向一直在旁观战的棺奈伸出手。
“棺奈!”
“遵命。”
以平时的腔调应声的棺奈从‘黑暗墓穴’取出一把斧头抛给了枯叶。恐怕就跟那天棺奈砍掉灰原首级的斧头是同一把吧。
枯叶灵巧地一把抓下在空中旋转飞舞的斧头,不顾到处裂开得破破烂烂的和服下摆变得暴露直奔而去,用斧头横劈桌椅堆成的小山。
劈飞几张桌椅后,日崎的身影从中显露了出来。
“呜……”
“……太迟了!”
枯叶当机立断挥下斧头。
日崎准备挥扇的手臂连同手掌顿时腾空飞起。
桌椅坍塌的嘈杂声。
地上卷起的尘烟。
然后——
当视野恢复清晰时,枯叶已用斧头的刀口抵住仰卧在地的日崎的喉咙。
“你输了。”
低头睥睨的枯叶说道。
“只不过,若论刚刚那番厮杀奴家没有胜算就是了。你的武艺果然高超哪。”
日崎不但没有搭理她……
“厮杀现在才要开始吧?”
……而且是以不带感情的声音无机质地嗤鼻道。
“虽然凭那种斧头是杀不死我的。不过只要把我的头砍下随便找个地方丢就行了。反正不消三天就会失去意识到黄泉报到。”
“……枯叶。”
位在枯叶身后的景介按捺着痛苦,好不容易成功从教室的窗户爬出来,唤了她的名字。尽管明知自己没有干涉的立场,他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
“求你不要……”
可是就在他想要为日崎求饶的同时——
“别胡扯了,步摘。”
枯叶以静如止水但又不容分说的口吻,表达了心中的愤怒。
“奴家不会杀你,也不许你死。”
短时间的沉默。
然后日崎装腔作势地嗤笑了起来。
“哈、哈。什、么嘛……什么嘛。你这是在同情我吗?你晓得这样一来我的心情会有多么痛苦不堪吗?”
泪水在日崎的眼眶打转。
“我可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耶。还有梨梨,灰原同学也是。不仅如此,我还想杀了枯叶你。我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你还是选择原谅吗?”
“啊啊,没错。”
“我背叛了你耶……我所认识的枯叶是不可能原谅这种行为的。可是你现在为何这么说?这算对我的惩罚吗?”
“……如果是以前的奴家,大概就不会原谅了你吧。”
枯叶露出了一抹微笑。
——这是为什么呢?
明明长相和气质都不一样。
但那个时候在景介的眼中,不知怎的灰原的脸和枯叶的脸重叠在一起了。
那是国中时代灰原和尾上相处时所挂在脸上,仿佛花朵绽放般的——温柔微笑。
“呐,步摘。你觉得何谓亲友?”
“亲……友?”
“奴家始终视你为亲友。毕竟咱们自幼便一起长大,而且感情比谁都还要来得亲密。还记得吗?以前枣偶尔来玩时,常常抱怨你总是跟奴家黏在一起,型羽也是嫉妒得很哪。没有朋友的槛江则一脸羡慕地一直盯着咱们看。”
日崎状似苦涩地向怀念地叙旧的枯叶答道:
“亲友指的是不会背叛的人啊,枯叶。所以我……”
“不对。”
枯叶摇了摇头。
“即使被这个人背叛也无所谓。能这么认为的才是亲友。”
“……咦?”
枯叶的这一番话——
令景介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
那是国中时代的事了。
尾上和灰原在下课时间谈天说地,景介凑巧就坐在附近的位置,记得当时因为前一晚电动打过头,所以昏昏欲睡地趴在桌上打盹。因为无意间听到她们的对话,于是便把她们聊天的声音当作安眠曲了。
详细的内容已不复记忆。只是……
尾上不知聊到什么突然把这句话挂在了嘴边。
——要是那样的话,我搞不好会背叛吉乃喔。
这话应该只是说着玩的吧。感觉好像是在聊“万一喜欢上同一个男生”这一类的话题,所以灰原的回答也一样听起来很欢乐。
她是这么说的。
——如果是梨梨的话,我不介意会被你背叛喔。
以发自内心的微笑,极其自然地——
“……这是为什么呢?现在奴家的心里,找不到饶不了你这条选项。”
枯叶抛开了抵住日崎咽喉的斧头。
“你手还好吧,步摘。有疗伤的气力吗?”
看来就算手被砍断也照样能治好的样子。是说连脑袋搬家都没问题了,所以这也是当然的吗。
往日崎一看,她正用另一只手掩面。
她的身体频频抽搐。景介也看得出来她哭了。
“抱歉啊,景介。”
枯叶重新面对这里,一副深感愧疚的模样。
“或许步摘在你眼中形同仇敌……但奴家不忍心杀了这家伙。”
景介忽然灵机一动,露出捣蛋的表情试着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我无论如何就是坚持要日崎的命呢?”
大概是发挥了默契吧。
枯叶也笑答。
“到时奴家只好与你为敌啰。”
“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而且……换作是吉乃她也会这么做吧。”
“大概吧……不对,是一定。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杀她的。”
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景介耸了下肩膀。
“……我已经不想再看到失去尾上而封闭自我的灰原了。”
隐含着对枯叶表示的微薄体贴、与对日崎表示的微薄苛刻——
然后以更为收敛、不明显的形式向自己说道。
日崎一语不发地兀自啜泣着。
没人清楚她对这个结果抱有什么样的感觉。再者,她流泪的理由有可能是因为充满悔恨,而非喜极而泣。但那也无所谓。
如果没能让这家伙今后彻底感到后悔,那才是个大问题。希望她在对枯叶和景介感到羞愧抑或仇恨之余,也能清楚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错的。
不过自己是不会去恨她,也不会仇视她,更不会感到内疚。今后继续把她当作一般同班同学来对待,就是景介对日崎的复仇——
景介如此下定决心,打算先帮日崎捡回她的手臂而环视四周。
然而和映入眼帘的人物对上视线,也正是在他回头张望的那个时候。
4
那个轮廓很眼熟。
不是枯叶。不是棺奈。当然也不是日崎。和急着赶来的木阴野也不一样。
景介很好奇对方为什么这么晚了还留在学校,而且时机又偏偏这么无巧不巧。
可是——那个人留意到四周的惨况和景介,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景介……同学?”
“呃,不……”
那个人就是秋津依纱子。
“景介,你认识她吗?”
朝这里走来的枯叶压低声量问道。
“是我班上的同学。这下完了。”
没想到居然会被撞见这个局面。这下该怎么找藉口呢?
例如我们在为明年的文化祭做练习?未免也太牵强了。
那不理她直接溜之大吉呢?这招虽然看似有效,可是要抱着受伤的日崎一起逃走可能困难重重。而且明天要是在教室被她追问起来,又得耗费一番工夫粉饰。
干脆打昏她再把她送到保健室躺着如何?
景介拚了命想破脑袋,但就是想不出一个好点子。
就在自己犹豫不决的时候,秋津走了过来。得设法在事情变得难以挽回之前!!
“步摘!”
突然。
秋津一声惊叫,无视景介朝曰崎跑去。
看来她也发现日崎的存在了。不仅如此。
“你怎么了!那个伤口……好严重!”
看到被手臂被砍断的伤口,秋津开始慌乱得手足无措。
不妙。这下真的惨了。
事到如今没办法再讲究那么多了,只剩最后的手段。现在只得把她撞晕,找个地方让她躺好——之后再用“你是不是做了啥怪梦啦”来当挡箭牌,硬是一路装傻到底了。所幸日崎的伤势好像马上就能治好,只要把接回去的手臂秀给她看,到时也由不得她不信吧。
“枯叶,不好意思……”
剩下的“拜托你让她昏睡一下”还没说出口,景介忽然觉得有地方不对劲。
——慢……慢着?
有一个最根本的疑问。
秋津她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会待在学校呢?明明连参加社团的学生都已经解散回家了,没参加任何社团的学生怎么还留在这里?
在忙委员会的活动?不对,记得她好像是只有秋天的文化祭才有事干的文化委员。
假设她真的是因公留校,为何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个空间不但夹处在体育馆和校舍之间,还偏离通道,很少会有人经过。会是听到骚动声吗?如果是因为这样,她一个人独自前来有点奇怪吧。依秋津的个性,她应该会先去职员室报告才对。
不……不对。问题不在那里。
那里可疑归可疑,真正不对劲的地方是在其他的理由上。
“步摘,你忍忍,我马上帮你止血……”
秋津一边焦急地随口安抚,一边开始在书包里面翻找东西。
——止血?
少了一只手可是严重到普通的女高中生一瞧就会当场昏倒的伤势吧?
虽然样子看似手忙脚乱,但慌乱的方式却显得温温吞吞。
这家伙的态度为什么跟碰到人家跌倒擦伤的时候那么像——
就在疑问越发膨胀时,景介冷不防意识到了。
违和感的真面目,那就是——
“枯叶!”
景介毫不迟疑地出声大叫。
“不要让那家伙接近日崎!”
“景介……?”
秋津站了起来,从书包拿出某个东西。
“那家伙……是敌人!”
“你感觉很敏锐嘛,雾泽同学。”
她转过头一笑。紧接着。
“可惜太迟了。”
啪的一声,纯白的物体在刹那间覆盖住了视野。
尽管立刻闭上眼睛,仍然被夺去了视力。景介拚命搓揉烙印了光痕不断匆明匆暗闪烁的眼睛,好不容易终于看见的是——一个刺眼的聚合体。
那是一头身上到处缠绕着一道道仿佛爆裂开来的火花的野兽。
正确而言是拥有野兽外型的光芒。貌似猿猴、又与龙相似,乍看之下瞧不出是什么生物,但可以分辨出有四条腿和头部以及尾巴。大小约及人类的腰部。
“白鵺……不会吧?”
和景介一样用衣袖遮住眼睛的枯叶惊愕地说道。
这恐怕是一族的藏物。为何秋津会拥有就不得而知了。但——
“喂,现在不是震惊的时候吧!”
既然她会搬出这种东西来那就表示……
“快救日崎啊!”
“呜……!”
枯叶一个箭步冲出。
景介也重新将意识送往堆叠在日崎四周的桌椅,开始默念:如果还能动的话就拜托快点动吧。但早被解除支配的那堆物体已不再是自己的手足了。
手无寸铁的枯叶同样也是无能为力。那个叫做‘白鵺’的野兽——恐怕那本身其实是电气的聚合体——轻轻跃起,一如要拦住她的去路似地降落在枯叶的面前。
使她无法如愿以偿地接近。
“步摘!步摘!”
枯叶以悲痛的叫声呼唤。最后,甚至不惜以身体冲撞野兽也要赶到日崎的身旁。
棺奈一把揪住了枯叶的肩膀。
“大小姐、此举危险。要是、被那个、烧到,即便、一族也——”
“放开我,棺奈!步摘她……”
“恕难从命。”
棺奈从背后架住伸长手的枯叶好阻止行动。站在棺奈的立场,主人的安危才是第一优先吧,但这对枯叶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了。
秋津的侧脸被光照得闪闪发亮,静观着她们两人的互动。
脸上挂着和平常在学校一模一样、感觉随和亲切的气质微笑——
“……”
景介从她的表情感受到不寻常的恐怖。
像日崎一样因为悲伤或愤怒瞬间变脸还比较有人味。
为什么这个人在这种状况下还能笑得一如往常?
为什么还能用跟同学说笑、互抄作业时没两样的表情观望放声嘶喊的枯叶和出面阻拦的棺奈呢?
秋津用手掩住嘴角咯咯地笑着说道:
“放心,我不会杀了她的。只不过呢……”
不知不觉间她手上亮出了一把劈材刀。
她将刀子高高举起。
“家母有令,必须在她被丫头怀柔以前将她带回。”
“秋津,住……!”
景介的制止并没有意义。
劈材刀被用力地劈向日崎所倒卧的地面。
虽然在桌椅和光之野兽的阻挡下看不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难想像。
因为秋津蹲下身子,宪宪窣窣地在原地进行某个作业……
然后捧着一个用白布盖住的半球形物体站了起来。
那个形状景介曾经看过,就跟当初枯叶装在里面的那个东西外型是一样的。
鸟笼。
只不过里面装的恐怕不是金丝雀,而是日崎的——
“秋津……原来你也是一族的人吗?”
景介一边压抑满腔的反胃感,一边询问。
“别傻了!”
眼中烧起怒火的枯叶即刻否定。
“一族里没有这样的人!无论本家还是繁荣派!”
“唉,雾泽同学。”
无视怒火中烧的枯叶,秋津不改微笑。
“你怎么会察觉呢?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很高兴的。”
“任谁都会察觉……我反而算是后知后觉的了。”
要是当秋津一出现就察觉到的话。
不,只要能早个几秒发现的话,说不定就能成功保护日崎了。
“你在白天跟我说了谎吧?”
没错。
秋津在今天的午休时间把景介叫出来告知了一个消息。
有关枣的朋友在欺负灰原的八卦——
景介在那个当下对秋津的说词深信不疑。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比不打草稿的谎话还夸张。欺负灰原的其实是日崎的社团伙伴,并不是木阴野的朋友。
“当我知道真相的时候,我本来还以为你纯粹是把听到的八卦照单全收而已,于是我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开什么玩笑啊!这已经不单只是耍糊涂了。”
若当时有用心思考的话,秋津现身的瞬间就能采取对应了。
但一度遭到自己怀疑的木阴野事后证明了清白,这也让景介心怀罪恶感,导致无意识地产生了“怀疑同学真的很糟糕,不准自己再重蹈覆辙了”的想法。
“那是……你为了让我怀疑枯叶她们所设计出来的谎言。”
这家伙打从最初就对一切了若指掌。
大从一族的内乱,小至灰原受欺侮、对景介抱有好感,之后那份感情由枯叶继承以及日崎早背叛了枯叶等所有的事……她恐怕是紧荣派那一帮的人吧。枯叶虽说不认识这个人,但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如此一来,这一连串的事情逻辑都说得通了。
用谎言蛊惑景介,为的就是动摇木阴野与枯叶。光是这样的伤害就会让人少势寡才刚从村子脱逃而出的本家一方变得不堪一击。接着只要再伺机放出日崎背叛的消息,本家一方即使因此一举瓦解也不足为奇。
“原来你没有相信我,我好伤心喔。”
“讲什么屁话。”
“有件事我先跟你声明清楚,步摘和雾泽同学你碰面并不在我的盘算之中。其实呀……我打的主意是让你把枯叶给引诱出来,然后我再把目前尚不知藏身之处的枯叶杀掉,这才是我预谋的计划。原本一直进行得好好的说,都怪步摘的关系,计划全泡汤了……唉,这也是没办法的啰。不只枯叶和日崎,一族几乎没人认识我嘛!包括繁荣派的也一样。”
“你这家伙谁啊……?”
是基于步摘被抓去做人质的愤怒呢,还是身为一族首领之女不允许有未知的一族之人存在呢?只闻枯叶的声音在颤抖着。
“真的是一族的人吗?若是,报上你父母的名号来。”
面对枯叶的问题……
“我不认识父亲,反正他也不过是无名小卒。不过我的母亲你应该认识。”
……秋津望着光之野兽回答道。
“这头‘白鵺’的主人……神乐。枯叶,也就是你的阿姨喔。”
阿姨。
印象中白天的时候日崎有说过。在她们出生前族里有人意图引发叛乱,而那个人就是枯叶母亲的姊姊,可是记得日崎说——
“不可能!神乐阿姨她早已……!”
最后那个人被杀死了不是吗?
“你的想法也太天真了。你有亲眼看到我母亲死去的那一幕吗?没有看到吧?纯粹是听旁人这么告诉你而已。”
“且慢,若这么说来……”
“是呀,没错。”
和模样狼狈的枯叶呈对照,秋津则是显得泰然自若。
“我就是繁荣派之长暨铃鹿一族正式继承人的……神乐的女儿。而我们母女的目的,就是夺回你母亲从我母亲手中抢走的首领宝座。”
“……岂有此理……”
“原本我想顺便把‘通连’一并带回去的,不过照步摘这模样看来……你今天似乎没有带在身上嘛?还是舍不得拿出来用呢?”
原本一脸错愕的枯叶一听到‘通连’这个字眼马上有所反应,态度重新强硬了起来。
“岂能动不动就随身携带宝刀。即便奴家有带在身上,也没有道理把它交给你这背叛村子又烧了山的主谋之女哪。”
“啊,是吗?”
秋津依然表现得气定神闲,脸上不见丝毫的动摇。
“那也没有关系。反正下次有机会我再杀了你抢过来就好。”
景介从她的笑容又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其实,关于一族的详细内幕景介一点都不关心。应该说是因为资讯太零星了,他无法完整理解,所以提不起什么兴趣。现在景介更为在意的是秋津这个人。
换个说法,现在的秋津和平时在学校的秋津,哪个才是发自她内心的真正微笑呢?
如果其中一个是伪装出来的话,这样还在景介的理解范围。因为可以说她这家伙非常会演戏。
可是——万一。
假如她和景介的印象一致,也就是说她的内心跟笑容一样并没有任何改变的话。
假如她是怀着和在班上谈天说笑一样的心情砍下日崎头颅的话。
——这家伙根本是异常。
跟人类还是一族的身分无关,总之她已疯狂失常了。
或许这是因为景介是人类——是这个现场全是一族的异常场合中唯一的异物,才能感受得到这个违和感。
景介可以明白日崎最后会变成那样的理由,枯叶跟木阴野也是一样。纵使多少有点偏差,想法行动还有思考模式大抵跟人类无异。所以即便是不同的种族,理解也不成问题,甚至还能相互交心。
但秋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和人类、景介有着一道明显的隔阂。
全然不觉得可以跟她沟通。
“……你是什么人?”
景介忍不住脱口说出了话来。
这问题不仅十分抽象,而且光从字面上听来感觉偏离了状况。
但……
“你这问题好有趣喔,雾泽同学。”
秋津却像听懂了话中的意思一样,咯咯地娇笑。
“我是什么人?这个嘛。在场的人中你大概是唯一一个知道,也是唯一一个不懂的吧。因为你我之间不存在任何的关联。正因为你以为你是最懂我的,结果却变成对我的事一无所知了呢。”
秋津脸上挂起高雅的微笑。持续了一会儿之后她开口说道:
“我就是我呀。不是其他东西,也不和任何人雷同。在这世上是独一无二的,那就是我的自我本色……这样有回答到你的问题吗?”
被秋津那副不把人看在眼里的态度,把景介刺激得牙痒痒的,忿忿不平地回以气话:
“有讲等于没讲啦!白痴。用我听得懂的语言说话好吗,你这宇宙人。”
“啊哈哈!”
听到景介的回答,秋津又貌似开怀地笑说:
“你这个人果然跟我想像的一样。真的很有意思呢。早知如此早点邀你去约会就好啰……我本来是真的有那么一点欣赏你的喔。”
语毕,秋津就这么捧着鸟笼背过了身子。
“站住!你要把步摘带往何方!咱们话还没说完哪!”
尽管枯叶大叫想追上前去,但‘白鵺’就是不放她越过雷池一步。
‘白鵺’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这里,一边缓缓倒退,仿佛是在警告来犯者杀无赦一般……当然很难相信这会是生物就是了。
有一半的身体融入了黑暗里的秋津转过脖子耸起肩膀。
“你很爱担心耶。我不是说过不会杀她的吗?放心好了。我们的目的只有你的性命和‘通连’而已。我母亲她呀,可是很重感情的喔。”
她这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这么打算呢?抑或日崎对她们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鸡肋?挥挥手说再见后,秋津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
接着白鵺也像算计好秋津已经逃离了一样,一如荧幕切掉电源的那道光般顿时从原地消失不见了。
现场只留下一片静寂。
以及脖子以上的部位变得空荡荡的日崎——尾上梨梨子的身体。
5
“……枯叶。”
景介按捺不住,唤了杵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少女。
被日崎背叛时依然展现出不屈不饶态度的枯叶,这时却没理会景介的呼唤。
她一身破破烂烂的和服,颈子微微低垂,不让脸孔露出来。
——畜生。
看着她的背影,一股悔恨之情油然高涨。
这是为什么。
明明历经百般曲折才终于再次相逢,明明以为又能重当彼此的亲友。
为什么要一再拆散灰原(枯叶)和尾上(日崎)呢?
景介对于眼前再次发生的离别倍感无力。
黑色的夜幕中开始夹杂了白色的物体。
雪花正零零落落地自天空飘下。
终幕 樱之彼岸
隔天中午,景介被叫到了迷途之家。
阔别几天旧地重游,景色和当初的雪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在枯木与褐色稻草屋顶以及灰色庭石的点缀之下,洋溢着一股让人戚觉寂静冷清的风情。虽然冬天的日本民房大致都是这般感觉,不过还是让当下的景介颇有感触。
“你来啦。”
由木阴野领进门后,枯叶亲自出来迎接。
在枯叶的领路下来到座敷。被炉上有一篮橘子。老旧的电视正在播放适合儿童观赏的教育节目。像这样重新再观察一遍后,这画面还真像在乡下过新年的感觉,景介不禁苦笑了出来。
“今天你方便待到何时?”
当景介正剥着橘子心不在焉地看着那教育节目时,枯叶问了个问题。
“七点前后吧。”
结果昨天景介因为疗伤和一些有的没的拖到很晚,回家后被父母修理了一顿,所以今天必须早点回去——作为一个瞒着父母翘课的学生那就更甭提了。
话说回来,这些家伙到底是荒谬到什么境界啊。
秋津离开之后。
她们利用姗姗来迟的木阴野所带来的藏物,将景介的伤势十之八九都治愈了。明明全身跌打损伤外加断了几根肋骨,现在却能正常行走。虽说痛楚尚未彻底痊愈所以多少有点吃力,不过效果简直就有如魔法般。
相较之下,枯叶明明全身满是刀伤和跌打损伤,却不用接受藏物治疗便一晚完全康复了。真是好一副铁打的身体,景介也感到又讶异又佩服。
不过,还是有无法变回原状的东西。
头颅被带走的日崎的身体——如今变成了一具普通的尸体。
“你会用完晚饭再走吧?”
枯叶又往这里看。
“可以吗?”
“当然了。今晚吃的是汉堡,因为昨天没吃到哪。而且预定会放上凤梨喔。”
“……等一下,我不要加凤梨。”
“为何?味道甘甜,很适合与肉一起食用啊?”
“你是呆子吗!肉和水果的搭配是旁门左道,我的菜单没有这种东西!”
“啊啊,这怎么得了。”
枯叶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这么快就发现喜好的不一致。这么一来夫妻生活前途堪虑了。”
“谁要跟谁结为夫妻啊?我可没答应你。”
“你这傲娇。”
“就跟你说我不是了!”
枯叶乐开怀、捧腹大笑的样子就宛如稚气的小孩。
——受不了。明明严肃起来的时候所展现的觉悟连大人也会为之乱了阵脚。
就在景介想着这种事的时候,木阴野帮忙端茶来了。昨天她还为自己没能赶上打从心底感到懊悔,现在则全然瞧不出那个模样,举止都很正常。
厨房传来的菜刀声规律得令人怀疑是否以厘秒为单位来调整。棺奈正在为料理做准备。是说死人做的菜,味道不会有差错吧?
因为现在正值下午第一节课的时间,总觉得眼皮愈来愈重了。况且昨晚的疲劳尚未恢复,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被炉暖烘烘的。
就在景介闭上眼睛准备打瞌睡的时候,枯叶静静地开口说话了:
“景介……可以奉陪奴家一会儿吗?”
“怎么?”
一张开眼睛面对她,枯叶便站起身子。看来她似乎打算到外头去。
凭直觉不难预料她想去的地点。
景介默默地跟在枯叶的身后。木阴野啜饮着茶水目送两人离开。二人拉开居间的袄,穿过走廊,在缘廊穿上草鞋来到室外。接着沿着房子外围绕了半圈,前往空间有些空旷、阳光从枝叶的缝隙洒落一地的后院。
“……就是这儿。”
果然如自己所料没错——
目的地有两块插在地面略显偏大的石头。
地面的泥土铺整得很用心,石头的外型也颇为气派壮观。大概是从别的地方找来的吧!
“抱歉。奴家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种东西了。”
“已经很好了啦。”
景介面露微笑。
坦白说,自己一点都不在意形式和体统。毕竟平时也没有在信奉什么宗教,所以对于该怎么祭吊才是最适当的,景介并没有一定的坚持。
不过——
要是两人能和乐地并肩长眠在一起,那就没有比这更棒的结果了。
景介蓦然扬起视线。
刚刚一直光顾着看石头以至于没注意到,原来旁边还有一颗高大的樱花树。在这个季节,树上自然是光溜溜的一片,相信等春天来临时一定会变得繁花锦簇吧。
“……呐,枯叶。”
景介一边想像樱花盛开的画面,一边轻轻地吸进一口气。
“你不要太逞强喔。”
他以略带斥责的语调如此说道。
“我很感谢你有这样的心意,我想她们两个也会很高兴。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已不在这个世上的人也不是办法。你也有你的人生。”
“……景介。”
“我也一样。虽然灰原和尾上的事情令人伤心,可是等着我去做的事情堆积如山呢。不但得把日崎救回来,我也想查清楚姊姊她到底怎么了。”
“你确定?”
枯叶问说。
简言之也就是“你确定要涉入这场风波吗”的意思。
确定今后也要继续跟枯叶、一族的内乱扯上关系吗——的心意确认。
“先说好,太危险的话我就不奉陪了喔。”
所以景介也一如往常打趣的回答。
“……是吗?”
枯叶呢喃的声音和往常狂妄的语气不同,难得地极为顺从。
背后隐约有一股制服的袖子被拉住的感觉。
仿佛有所矜持又犹豫不前般,但又不失强力的手指。
那是出自于枯叶自己的意思,还是灰原促使她这么做的呢?
“谢谢……你果然是善良的好人哪。”
“听你在鬼扯。”
虽然不晓得问题的答案,不过现在姑且就先接受这样吧,景介心想。
后记
初次见面的读者幸会。过去曾捧场过的读者好久不见。我是藤原佑。
在和前系列作‘虚轴少女’有了长达约八个月的空窗期之后,总算来到可以展开新系列的阶段了。这此向期待已久的读者说声抱歉。
……话说,虽然我在上一本的后记脸不红气不喘地写下了‘下回的作品预定是奇幻故事’,这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项,不知该说结果不出所料还是在预定之外,总之最后竟变成非奇幻故事了。就这件事而言我也对各位非常抱歉。新作刚开始便突然拚命道歉真的很抱歉。啊,一不小心我又道歉了。
若广义解释奇幻故事的定义,感觉本篇故事勉强也能算上奇幻之作——这样的藉口似乎显得很牵强,是吧?乱找藉口也太难看了,我看我还是放弃好了。
言归正传,不晓得新作‘赤色/罗曼史’各位读者看得还高兴吗?都怪自己迷糊在书名加上了斜线,导致纵向书写时的稳定感有些瑕疵,只能说自作自受了。
如果内容大家还喜欢的话,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由衷希望能让从前系列作捧场至今的读者们,感受到不枉等候了八个月的乐趣。况且我想我也尽力写出让内心挟带着“说好写奇幻却摆了人家一道大人全都是骗子可恶的畜生啊”这种不满的读者也能勉强接受的作品。应该说,作者的心理还是个小孩,所以请饶了我一马吧。不光是大人,小孩也是会说谎的。
对了,这回也延续‘虚轴少女’的模式继续和椋本夏夜老师搭档合作。制度上也跟前作一样,是按照经过责任编辑、插画家还有我三个人一起密集讨论之后,再从文章.插画双方面对故事和角色、设定等细节进行补强的体制着手。
虽然我不清楚这套方式对读者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而且也很难瞧出和其他做法的差异,至少我敢保证这本作品是制作者对细节部分也戚到满足、可以接受才推出市面的。到目前为止我们已尽了全力。如果对增添读者乐趣有带来一丝帮助的话,那是再幸福不过的了。
因此,担当负责编辑的佐藤先生及插画的椋本老师,各方面感谢你们了。特别是这次原稿一拖再拖真的很抱歉……下次我会当个好孩子的,希望我真的能当上。我会加油的,请不要放弃我!
还有以编辑部为首的ASCII·Media Works各部署的工作同仁,以及校阅、设计人员,烦劳你们关照了,应该说总是受你们的关照吧。虽然我还是有很多不够完善的地方,还请多多包容。
特别感谢有泽まみず先生以及成田良悟先生。在我执笔本作时提供了许多协助,真的非常感谢两位。特别是成田先生还跟我撞在同一个月出版,在谁会先完成原稿的意气之争中……不,还是就此打住不说了。
最感谢的还是各位读者。由衷感谢你们愿意捧起本书观赏。
我会尽我所能写出有趣的故事。
所以今后还请各位多多关照本系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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