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守护者[简][初校]


精灵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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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上桥菜惠子
  插画:二木真希子
  译者:曾铃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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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ONE的图源太棒了啊 绝赞
谢谢校对的逆推了 我犯了不小的过错呢


序章 拯救皇子

  帕尔莎走过鸟影桥的时候,皇族的队伍正好抵达位于上游的山影桥。帕尔莎的命运从此改变。
  鸟影桥是百姓专用、粗制滥造的吊桥,桥面上的木板多半已腐坏掉落,从缝隙间可以看见流经桥下的青弓川。虽然平常看来就是让人不舒服的情景,但是今天正值秋季,阴雨不断、河里的水量增加,呈褐色混浊的河水溅起白色水花,波浪翻腾奔流的情景看来格外恐怖。
  身穿磨破的旅人服装,把杂物袋挂在长矛上扛着的帕尔莎,眉头却皱也不皱一下,从容走过缓缓晃动的鸟影桥。帕尔莎今年三十岁,身材虽不魁梧,但有着结实肌肉的柔软体型。
  长而清爽的黑发绑在颈后,不施脂粉的脸经太阳晒黑,已经有细微的皱纹。
  第一次见到帕尔莎的人,首先会被她的眼睛吸引。漆黑的双瞳中,有着令人吃惊的坚忍精神。看到她结实的下巴与眼神,一定会明白帕尔莎不是个轻易受人摆布的女人。若是以习武之人的眼光评断,则会注意到她身怀绝技。
  帕尔莎快步走过摇晃不止的吊桥,朝着上游的方向瞥了一眼。耸立的山峦,因为转红的枫叶染上鲜红。枫树底下,一辆使用闪亮黄金装饰的贵族牛车,有约莫二十个护卫一起缓缓前进。从她的位置看去,一切都是渺小的。
  夕阳西下,挂在牛车上的锦缎以及金属装饰反射着太阳,夺目的光彩逐渐远去。牛车前方悬挂的红旗,彰显着车上乘客的身分。
  (这是二皇子的队伍吗?正要离开山中离宫到京城去吧?)
  帕尔莎眺望着停下脚步的队伍。隔了这么远,不下跪行礼应该不至于获罪;再说,太阳西沉,阳光从背后斜照过来,处于逆光中的帕尔莎,身影看来也不过是个小点。总之,在山的背阳面,枫树底下的队伍,有如图画般美丽动人。
  帕尔莎不是出生于这个国家的人。因为有某种不能忘怀的理由,她对国王或皇帝之类的人,毫无敬意。她不过是因为眼前如画般的美景,看得入迷罢了。
  就在下一瞬间,发生教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牛车行至贵族专用、坚固牢靠的山影桥中央时,牛突然发狂了。牛挣脱随从双手拉着的缰绳,躬起背、前后抬脚狂踢,狂舞的牛角四处冲撞。随从别说加以制止,还因为牛车大幅甩动而东倒西歪,其中有个小小的人影被甩上空中。
  小小的人影慌乱挥舞着手脚,眼看就要摔落河面……千钧一发之际,帕尔莎丢下行李,脱掉外衣,在长矛握柄的尖端金属部分,绑上从怀里拿出来的绳索,咻的一声掷向岸边。长矛一直线飞到岸边,深深插入岩石缝隙之间的地面。尽管眼角瞥见三、四个随从跟着皇子跳进河里,帕尔莎依然抓住绳索,跳入混浊的河水中。
  有如撞击石板一般,帕尔莎一瞬间呼吸不顺、意识模糊。她奋力在浊流中前进,拉着绳子,爬上最接近的岩石。把又湿又乱的头发往后拨,双眼不停地搜索,看见一个小小的红色物体漂了过来。那个红色物体漂流不定,有时看得到手,有时又沉入水中。
  (希望只是昏倒。拜托,只是昏倒就好!)
  帕尔莎如此祈祷着。一抓到大致的方位,便再度跳进激流。逆流往前游去,预测皇子漂流的位置,帕尔莎努力划水前进。冰冷的水像是将身体四分五裂般,耳朵深处充满咕噜咕噜的水声。在混浊的河水中,好不容易才看见皇子的红色衣服。
  皇子的衣服边缘,擦过帕尔莎奋力伸长的手。
  (糟了!)
  懊恼的瞬间,奇妙的事发生了。约莫是一眨眼的短短瞬间,帕尔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奔腾的激流静止,水声也消失了,所有的地方都静止在清澈的蓝色空间之中,皇子的身影此时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帕尔莎再度朝着红色衣服伸出了手。
  抓住皇子的瞬间,手掌却传来有如撕裂般的冲击。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刹那,只不过是梦境吗?激烈的水流将两人的身体有如蝼蚁般玩弄着。
  使尽浑身的力量,帕尔莎将皇子拉到身边,把他的衣带绑在绳索前端的金属部分。在冰冻的冷水中,能够靠着冻僵的双手成功救人,无疑是个奇迹。帕尔莎游到固定绳索的岸边,虽然全身上下累得虚脱,依然奋力拉住绳子,把精疲力尽、动也不动的皇子拉过来。
  拯救上来的皇子,脸色一片苍白,他的年纪约莫是十一、二岁左右。值得庆幸的是,一如方才的祈祷,似乎只是因为坠河的惊吓昏过去而已,腹部并无水肿。帕尔莎对皇子施行急救措施,不久,伴随着咳个不停的声音,皇子的呼吸恢复了。
  (哎呀,看样子总算把命给救回来了。)
  帕尔莎叹口气,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这只是序幕罢了。

  第一章 寄宿于皇子体内之物

  1 逃亡的序幕

  喝光最后一滴酒,帕尔莎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
  (不过,真是吓人。)
  这里是京城二之宫的贵族宅第。虽然救了二皇子一命,但帕尔莎的身分是比平民卑微的外国人,原本以为最好的情形就是领到一些赏金,然后就没她的事了。实际上,救起皇子之后,随从在那片河滩上说要给她赏金,希望她可以告知今晚投宿的地点,然后她就跟皇子的队伍分道扬镖了。
  可是,来到落脚在便宜旅社的帕尔莎面前的使者,却不是来送赏金的,而是接待她到二皇子母亲二妃的宅第作客,随后再颁发赏金给她。
  那里一定很热闹,帕尔莎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通常皇室或皇族之类的人善待平民的时候,背后一定有什么内幕。虽然心里有该不会惹上什么麻烦事的想法,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因为拒绝邀约而被视为举止无礼,才会变成麻烦事吧?无可奈何的帕尔莎只好依约前往,但二妃对她的款待,其实充满热忱。
  在“新悠果王国”中,传说是神之后裔的皇帝娶了三位妃子:先产下皇子的妃子成为一妃,生下二皇子的妃子则是二妃。虽然听说过当今这个国家的皇子只有两位,三妃还没生下皇子,不过这些都是王宫贵族的事情,帕尔莎不知道更多的详情。
  二妃应该格外疼爱二皇子吧?帕尔莎被带到宅第内装潢最普通的“下之间”,但烧着大型取暖火盆的房间当中,已经摆妥她从未品尝过的豪华美食佳肴。
  在这个国家,卑贱者看到皇族的眼睛,双眼就会失明。这是因为皇族是神的子孙,眼睛拥有神力。那种力量,就像水往低处流,是无意识间流露出来的,要是无法承受神力的卑贱者接触到就会受伤。
  虽然是受邀前来,但妃子本人并没有现身,而是命令二皇子的侍卫长,陈述由衷的感谢之情。
  帕尔莎非常享受美食与装在精美玻璃杯中的醇酒,完全没有想到可能会被下毒。假使因为什么缘故要让她闭嘴,根本没必要故意在人前邀她到皇宫来。派个刺客到那间廉价旅社,伪装成窃盗杀人还来得容易些。
  享用过以油炸得酥酥脆脆,一咬下去就冒出鲜美肉汁的鸡肉;还有以牛奶制成,拥有复杂美味的汤制品等等料理,帕尔莎对侍卫长说道:“承蒙招待——对我这种卑下之人,这实在是太过奢侈了。”
  说完,鞠躬道谢。整理着高雅白须的侍卫长,点了点头。
  “您客气了,以殿下生命的代价来说,这点小东西怎么能够表达谢意?二妃殿下吩咐,希望您今晚可以放松心情,在此暂住一宿。”
  帕尔莎轻轻皱起眉头。
  “不用了,对我这么好,我反而深感过意不去。请您转告殿下,今晚能够享用一顿美食,我已经非常感激了。”
  “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呢?”
  侍卫长像是在说“你就别坚持了吧”一般,走过来拍抚帕尔莎的肩膀。
  忽然,他在帕尔莎耳边快速地低语:“殿下很信任您,有件事情无论如何都想要请您帮忙。拜托您,在这里住一晚。”
  说完,侍卫长的声音马上恢复常态地补充:“这座宅第的温泉泡起来是一大享受,希望您能慢慢享受,留下一生中的美好回忆。”
  帕尔莎低下头,也只能接受侍卫长的说辞了。
  侍卫长说的没错,这座宅第的浴室完美至极,似乎是衔接没上釉的素陶长水管,将附近涌出的温泉引入宅第浴室内。从毫不吝啬地大量使用光滑大理石制作而成的豪华浴室,帕尔莎走到庭园一角以屏风围出来的露天浴池。室外空气虽然让暖和的肌肤发冷,不过迅速泡进温泉的话,温度就会慢慢地蔓延全身,感觉非常舒服。
  夜晚的冷空气中混杂了白色热气,庭院到处燃烧着彻夜不熄的柴火,朦胧的光线里,叶子转红的树木摇曳着。抬头仰望,则是满天繁星。
  (事到如今,也只能看着办吧!)
  从温泉起身,帕尔莎穿上事先预备在竹篮里的新内衣,外面则是套上老旧的旅行用服装,此时随侍在侧的侍女皱起眉头。
  “帕尔莎小姐,那边也有准备给您的新衣服……”
  帕尔莎露出微笑。
  “我知道,谢谢你。我觉得睡觉的时候还是穿容易入睡的服装比较好,所以才不穿新衣的。特别是在这种奢华的地方,我担心自己会睡不着呀!”
  侍女苦笑。
  “而且——虽然这件衣服破破烂烂的,也不是只有这么一件而已。我有一样的两件衣服,可以换洗的。”
  侍女领路走过又长又暗的长廊后,帕尔莎进入卧室。卧室四方的拉门,都挂着以金丝银线编织而成的锦缎。打开之后虽然看不到,但是在四扇拉门的另一边,应该还有一间相同的房间。比地板高一段的榻榻米上头,已经铺妥被盖。
  帕尔莎确认她的长矛与行李都有好好放在被盖边,才宽衣解带钻进被窝,舒舒服服伸展身子。软绵绵的寝具,睡起来感觉真好。
  (这简直就像——唔,飞在云端一样呀!王公贵族每天晚上,都是睡在这么舒服的地方吧?这就是所谓一辈子一次的享乐吧?虽然不知道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帕尔莎的胆量非比寻常。白天的疲劳再加上泡过温泉后的放松慵懒,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般人的睡眠会慢慢加深,再转为深浅交替,即使醒过来,也没办法立刻恢复到平常状态;但是帕尔莎的睡眠就像是坠入谷底般,一下子就进入深眠,醒来的时候,也是马上就清醒。靠着从小开始的修练,她已经锻炼出这样的身体。
  帕尔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半夜。让她睁开眼睛的原因,是有人靠近的感觉。不是从走廊过来,而是从里面的寝室传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虽然对方小心翼翼,但并不知道隐藏脚步声的要领,走路的方式像是个门外汉——帕尔莎坐起上半身。
  “帕尔莎。”
  让人吃惊的是,拉门另一边传来的低语声,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
  “我已经起来了。请进——”
  拉门悄悄拉开,手腕套着银手镯的人影,带着一个小小人影走进来。昏暗的光线中浮现出少年的脸庞,帕尔莎一看,瞪大了双眼。
  (天呀,不会吧?)
  她不可能看错的。那张脸,就是她傍晚从河里救起来的少年。
  “您是二皇子殿下?”
  视线交会的瞬间,就连帕尔莎都不禁想:自己的眼睛该不会因此瞎掉吧?不过,没有发生这种事。看着她的那双眼睛,并不是蕴藏着雷霆万钧般力量的双眼,而是疲惫不堪、睡眼惺忪、眼看就要睡着的少年眼眸。
  “我很担心,不过看样子你是不要紧了。不愧是传闻中的坚强女人,就算看了我们的眼睛,似乎也不会失明。”
  帕尔莎不得不推测,眼前年轻且纤弱的女子就是二妃。她立刻正襟危坐,恭敬地移到符合身分的末座去。二妃轻声细语地对她说道:“今天你尽全力救了皇子对吧?我经过山上离宫的时候,也觉得那条青弓川很恐怖。你从高挂在那条河上的吊桥跳进水里去的吧?虽然皇子的四名随从也跳进去,但是除了其中一位在下游被岩石卡住获救,其他人都失踪了。”
  (真可怜……)
  帕尔莎闭上双眼。那种情况下,随从要是不跳下去,大概也会被定罪说对皇子见死不救吧?帕尔莎对于这种无路可退的人们之死,实在感到难以忍受的厌恶。
  “你认为,为什么我们要在这种深夜里亲自过来找你?帕尔莎,头抬起来,让我看看你。”
  帕尔莎听了,顺从地抬起头来看着二妃。然后,大吃一惊。仔细一看,那张还保留着青春的脸庞,带着有如病人一般的苍白,憔悴至极。然而二妃的眼眸中,浮现出光芒。
  “嗯,就像我刚才所说,随从说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人。随从之间的传闻传进侍女耳里,侍女再转达给我。说救了皇子的女人,虽然是个女儿身,却以拯救人命为业。他们说在这些人之中,无人不知”长矛高手帕尔莎“的。还说面貌像是遥远北方的亢帕尔王国人,在流浪者之中擅长各国语言,使用长矛当武器,救过许多人的性命……没错吧?”
  帕尔莎视线低垂。
  “……请恕我冒昧开口。这些都是言过其实的传闻。用老百姓的话来说,我只是个保镖,工作是保护付钱给我的雇主。”
  二妃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付钱给你,就可以请你保护某人吧?”
  “唔,也不全然如此。”
  帕尔莎一时语塞。
  “是啦,简单来说就是您说的这个样子,可是,不能保证一定能保护。”
  二妃的表情变得严肃。
  “这就奇怪了。我就算跟平民生活无缘,可是也知道商品跟定价要有同等价值这一点。如果你卖的东西是保护人,不成功的话就不该拿钱。”
  脸上忽然浮现出笑容——她似乎是一位出乎意料,很有骨气的妃子。
  “您说的对。所以,我没办法做到的时候,我也不会拿钱。”
  二妃皱起眉头。
  “为什么?钱要在工作完成之后再拿是吗?”
  “大部分的工作,订金都是半价,等到完成之后会再收取剩下的部分,不过就我刚刚说到的部分,意思是不一样的——所谓我的工作失败之时,大概就是我死了,我想说的是这样。”
  二妃瞬间无言以对。
  “你为什么要靠这种赌命的职业谋生呢?”
  “很抱歉,如果要讲我个人的遭遇,会讲到天亮的。”
  二妃犹豫地看了一眼靠在拉门上睡得正酣的儿子。
  帕尔莎猜测,二妃大概是想要拜托她,来当这位皇子的保镖吧?宫中似乎也有什么不安定的情势,所以,担心皇子安全的二妃,才会想要拜托跟宫内没有关系的帕尔莎来当皇子护卫。
  也不是偶然吧?半个月之前,皇子在洗澡的时候,温泉涌出口的岩石忽然崩塌,热水突然从水管里喷出来。那个时候真的很凑巧,因为皇子踩到浴缸里头的水垢滑了一跤,所以只有后颈部跟耳朵受到轻微烫伤。如果不是这样,皇子就会全身烫伤,然后丢掉性命。”
  “不好意思……不过,这应该是意外吧?”
  帕尔莎猜想二妃该不会动怒吧?不过她却是一脸倦容地叹口气。
  “大家都说那是意外。可是这是因为没有人知道这孩子性命受威胁的原因,所以才会这么说的。”
  烛台上的蜡烛熄掉了。
  “从两个月前待在山中离宫开始,这孩子晚上就常常说梦话,他说是因为作了奇怪的梦。
  每天晚上、每天晚上都是一样的梦。可是醒来之后,又不记得梦到些什么。他说:心中只留下一种强烈的感觉。”
  帕尔莎催促着似乎难以启齿,停顿下来的二妃说下去。
  “怎么样的感觉?”
  “他说,那是一种‘想回去’的感觉。”
  “想回去?回去哪里?”
  “某个地方,某个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他说那种想要回去的感觉,强烈到心都乱糟糟的。那段时间,晚上我要是不看着他,他就会开始到处游荡。这事情传进陛下耳里,便派遣观星博士到离宫来。”
  所谓的观星博士,精通于掌管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理的“天道”,是星之宫的博士。
  这点小常识,帕尔莎也很清楚。
  “那位观星博士名叫卡该,他听完皇子的话,开始通宵守夜——那天晚上,就发生了恐怖的事情。”
  二妃的双唇颤抖。
  “到了半夜,大家都睡了,我也开始打盹起来。忽然,我就清醒过来了。虽然神智清醒,但是身体却动弹不得。我死命转头去看皇子,结果吓了一大跳。皇子的身体,居然散发出蓝白色的光芒。而且,同时缓缓跳动着——皇子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个虫蛹,好像有什么生物寄宿在他身上。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观星博士一边发抖,一边不知道在诵念什么。我看见观星博士在皇子身上举起一把发光的刀子,我一时间出神地竭尽浑身力量大叫出来。就在那个时候,光芒突然消失了。就像是从梦中醒来一样,忽然间声音还有深夜的寒意都恢复了,我发现在那段期间,我什么感觉都没有。皇子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般地安睡着,我还以为自己是在作梦。
  但是,证据显示那不是一场梦,因为观星博士有如被浇了热水似地汗流浃背,狠狠地瞪着我。”
  “他是在瞪二妃娘娘吗?”
  二妃紧咬着嘴唇。
  “那个男人在找我麻烦——非常过分的事。大概是因为被我看到他发抖的样子,觉得很没面子吧?那个男人居然……居然……”
  二妃虽然颤抖,但不久之后,下定决心开口了:“他居然指着皇子问我:‘现在躺在这里的,真的是继承陛下血脉的皇子吗?’”
  “为什么这么说?”
  二妃瞪着帕尔莎。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原因。不管我怎么追问,观星博士始终没有回答我。他只是不断跟我说:‘如果皇子真是继承陛下血脉的人,那种东西就不会寄宿在他身上。’我问他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只是直摇头。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对我说:‘睡在这里之人,要不了多久,大概就会死了。’”
  二妃口中传出按捺不住的啜泣声。
  “我生气地大叫:‘你是告诉我,你根本就救不了皇子,只能预言他快死了是吗?’然后,观星博士对我说:‘如果是真的皇子就不会死。因为真正的皇子,身上不会有那种东西寄生。所以,我并没有预言皇子的死期。’”
  母亲高亢的声音,让一直睡得迷迷糊糊的皇子,吓得清醒过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胆怯地拍抚着啜泣的母亲背部。
  皇子转身面对帕尔莎,视线直直地盯着她。那双眼睛与二妃不可思议地十分相像,不知道为什么,也带着哀伤。
  “你对母后做了什么无礼的事情!”
  “嘘。”
  二妃用小小的手捂住皇子的嘴。
  “不是的。你醒的正是时候,恰克慕。我正在拜托这位小姐拯救你的性命。”
  就连帕尔莎也感觉到,自己正被卷入不得了的困境之中,因而开始冒出冷汗。
  “不,请等一下,二妃娘娘……”
  “等等,请你听我说完,拜托你。”
  名唤恰克慕的皇子吓了一跳,抬头看着母亲。大概是从未见过母亲对一介平民做请托的情况吧?
  “恰克慕也好好听我说——虽然要你做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委屈你了,但是,我只能在今天晚上告诉你。请你要牢牢记在心里头,好吗?”
  恰克慕似乎被母亲的气势给震慑住了,安静地点点头。
  “我夜以继日不停思考着观星博士所说的事情,然后,我终于明白了。观星博士并没有把话跟我说清楚。我总觉得,那位博士也不知道寄宿在皇子身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可是,到最后——他真正想说的应该是这样吧:恰克慕皇子的身上,正寄宿着某种恐怖的东西,要是置之不理,那个东西不久之后就会取走这孩子的性命。
  能够确切知道的是,继承生为神子——皇帝——血脉之人,那种东西是不可能得以寄宿在身上的。如果寄宿在身上,就表示这孩子不是陛下的孩子。博士想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是父皇的孩子吗?”
  睁大双眼的皇子凝视着二妃,二妃虽然冷静,但仍以宛如铭刻般的声音说道:“我对天地诸神发誓,你是陛下跟我的孩子。”
  然后,二妃望着帕尔莎。
  “这一点,绝对千真万确。果真如此,就是有观星博士也不明白的力量,作用在这孩子身上。所以,我私下找着京城中评价很高的咒术师。以谜语的形式,不直接提到皇子,把这件事情诉诸文字,交给了他。”
  “那位咒术师叫什么名字?”
  “他叫特罗凯。”
  “喔!您找到他了呀!那个人像风一样到处漂泊,不太容易找得到呢。”
  皇子再度露出吃惊的表情。大概是第一次听到二妃亲口告知,自己去找过平民吧?帕尔莎一露出微笑,皇子就眉头紧皱——真不可爱。
  “他的能力可靠吗?”
  “嗯。就我所知,他是最厉害的。”
  二妃的脸上恢复一些冷静,嘴边微微地浮现笑容。
  “总之,那位咒术师给我的回答是:——虽然很难说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但万一是很久以前遭到灭绝的东西,寄生的宿主要是死了,那对寄宿其中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好处。宿主如果可以活到夏至,寄宿的东西获得好处,应该会让宿主也活下去——这是他写给我的文字。”
  “只有这样吗?”
  二妃点头。
  “确实只有这样,充满了谜团。虽然我立刻写信给他,请他再说详细一点。可是那个时候,特罗凯已经离开京城,动身前往某个地方了。不过,即使只看见一丝希望,我也很高兴。”
  二妃的眼中,再度染上沉重的色彩。
  “但是,我们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皇子已经开始碰到危及性命的意外了。所以,我察觉到观星博士说过的话,其中有另一个恐怖的意思。”
  皇子紧握双拳。
  “如果身为皇子的这孩子,身上遭到什么恐怖的东西寄生,这种传闻散播出去,身为神之子孙的陛下威信,就会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所以……陛下会在这件事情曝光之前,让这孩子看来像是死于意外,置他于死地——”
  “父、父皇会这样?父皇竟然会这样做!”
  一边捂住皇子颤抖喊叫的嘴,二妃一边紧紧抱住儿子。
  “我并不恨陛下。毕竟对陛下来说,也是无计可施的事。听好了,为了救你,要是没有方法除掉寄宿在你身上的东西,这事情一定会从某个人的嘴里泄漏出去,散播开来的。这样的话,事情就不单只是你个人的问题,而是会变成这个国家继续存在下去最重要的——皇帝的威信问题。陛下不会为了救你而心存仁慈,只要你身为皇子,陛下就必须取走你的性命。”
  二妃说话的语尾颤抖,声音减弱,室内一片沉默。
  清了清喉咙,努力忍住抽咽,年轻的妃子望着帕尔莎。
  “我已经思考过,也下定决心了。今天,我看着这个孩子,他沾湿的头发黏在苍白脸颊上的时候——我希望这个孩子活下去。即使他不能当个皇族度过一生,但只要活下去,就可以度过充满各种喜悦的时刻吧?谈恋爱、生儿育女……只要想到这孩子正在某个地方过着这样的人生,就算见不到他,我也能努力撑下去。比起看着这孩子的遗容悔恨,这样实在是、实在是好得太多了。所以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这么做——现在就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了。
  帕尔莎,你是个厉害的高手。我会给你一般平民终其一生都赚不到的报酬,所以,请你救救这孩子——代替我保护这孩子,让他度过幸福的一辈子。”
  二妃动作轻柔地让恰克慕皇子站起来,然后从怀里拿出两个袋子。二妃解开豪华锦缎袋子的细绳,其中一个袋子松开的袋口里看得到金币;另一袋装的则是珍珠,两个袋子在蜡烛摇曳的灯光中,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之后,二妃瞠目结舌,惊讶地看着帕尔莎。因为帕尔莎看见这么多的金银珠宝,神情居然丝毫没有动摇。
  “二妃殿下,刚刚我已经说过了。要是没命的话,不管有多少财宝也无福消受——我会反省自己的失礼之处,请恕我直言:您这种态度,实在是太卑鄙了。”
  二妃的脸上,浮现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后脸色霎时转白,因为愤怒而全身开始发抖。
  “你说卑鄙是什么意思?”
  “我救了皇子殿下的性命,但是,得到的赞美却得丢掉自己的性命,这让我觉得很卑鄙。”
  “没有人说过要取你的性命!”
  帕尔莎从正对面凝视着二妃。
  “是这样吗?我是个身分卑下的人,被叫到这里来,一定会心生恐惧。娘娘要跟我说话,我也非听不可——听完这些话,我剩下来的路就只有两条:一条是因为达成娘娘的心愿而死;一条则是因为拒绝娘娘而死在这里。不管哪一条,都意味着我个人悲惨的末路。”
  尽管知道皇子正在瞪视自己,但是帕尔莎特意加以忽视,只是持续望着二妃。这条命正处在生死关头,才不管什么礼貌或是你这个家伙呢!这就是帕尔莎此时此刻的心情。
  “原来如此——我是卑鄙的人呀!”
  二妃孤单地说道:
  “可是,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不管是卑鄙,还是什么都好,为了保护皇子,我什么都愿意做——帕尔莎……”
  二妃咬着牙,悔恨清楚地表现出来。
  “确实,我不能让知道这个秘密的你活下去。如果你希望死在这里,不想要保护皇子,不稀罕这些财宝的话……你决定如何?‘长矛高手帕尔莎’!”
  帕尔莎微笑着,冷冷地笑着。
  “我背后有三个人,其中两个在走廊。您的背后也有三个人。您还真是出人意料地信赖我,带来的侍卫挺少的嘛,娘娘,要是有谁敢轻举妄动,我一眨眼,长矛就可以刺中皇子。不准动!”
  帕尔莎手握长矛——她稍早掌握到二妃与皇子视线移开的空档,先把长矛抓来手边——房间四周早巳充满杀气。
  “这财宝还有皇子我就收下了,娘娘。”
  “……”
  二妃紧紧抱着皇子,张大眼睛瞪着帕尔莎。
  “好了,动作快。天亮之后可就逃不掉了。
  为了让我们平安逃出去,请拿一条可以遮住皇子长相的黑头巾来。然后告诉我安全逃脱的路线——还有,估计一下我们抵达那条路的时间,并在这宫里的皇子房间内点上灯火,当作是皇子作了那个梦惊醒过来,自己点着烛火引发火灾就好。接着,迅速在火焰周围,布置成救不出皇子的样子——一定要布置成皇子死亡的情况,不然我们就逃不掉了。例如说,一旦有人怀疑火场中怎么找不到尸体,到那个时候就会知道我们的生死了吧?娘娘,请您不要忘记,事情成功与否,全看您的演技如何。”
  二妃目瞪口呆地望着帕尔莎,帕尔莎笑容中的冷漠消失了。
  “你……”
  “我只是稍微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不过不可能会选择死在这里的,我可是个保镖——皇子就由我来照顾了。好了,快点行动吧!”
  二妃的双眼,眼看着就要涌出泪水。
  由于这座宅第内的人并非全是二妃的同伙,得尽可能避人耳目完成一切准备,于是花费了不少时间。抱着因为命运剧烈转变而一脸茫然的皇子,帕尔莎遵循指示,动身前往通往河流的捷径时,黑夜已经转为略带蓝色的黎明之际。黎明前夕刺骨的寒冷包围着两人,呼吸都成了白烟。
  远远地传来人声,虽然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是感觉得到骚动,事态越来越大了。沉潜在黑影中的宅第一角,不久,便看得见微微闪烁,模糊得像是灯火般的火光。
  帕尔莎把年幼皇子的小小身躯拉近身旁。皇子刚开始有些抗拒,但不久后也就随帕尔莎碰他了。
  “你看,身为皇子的你,此时正死在那团火焰之中——天亮之后,你就不再是皇子,而是一个叫做恰克慕的人。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皇子紧咬的牙关缝隙,传出呜咽声。
  “人的命运,没有人知道会怎么样。活下去的话,总有一天,说不定你可以再见到母后。要是死了就到此为止——你懂吗?恰克慕。”
  恰克慕紧咬着的牙关发出打颤声,抬头看着帕尔莎。接着,一边胡乱抹去流下来的泪水,一边轻轻点头。
  (皇子殿下还真有骨气。)
  帕尔莎露出微笑,跟着推了恰克慕的背一把,踩进硫磺味扑鼻而来,利用温泉排水沟制成的捷径。

  2 星之宫的「猎人」

  刚升起的朝阳底下,曝晒着二之宫宅第的惨状。让人作呕的味道四散,有个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大火过后依然冒着烟的痕迹。
  他看起来简直像是与那些在现场四处慌乱走动的人们,处在不同的空间中独自驻足一般。身穿深蓝色单衣,轮廓深邃的端正脸庞上,有着一对有如毛笔画出来的工整眉毛。眉毛底下,则是一双充满可怕严峻光芒的浅褐色眼睛。这位年轻人,正是人称“星之宫第一英才”
  的观星博士修格。
  (这不可能是火灾造成的。如果我的推测没错,这个本性应该是水。)
  修格在内心深处,焦躁地喃喃自语。
  (所以,那个时候就该把事情交给我才可靠,卡该根本就束手无策。看吧,事情接二连三,越来越糟糕了。)
  修格发出小小的不满声,轻轻转身背对着火灾残骸离去。昨晚,因为正好是观星轮值,所以他没睡。虽然眼睛深处沉积着郁闷的疲惫,但也没有心情直接回宿舍。犹豫了一会儿,修格最后决定回去星之宫,提出拜见圣导师大人的要求。
  “圣导师”是观星博士最高位者的尊称,具圣导师尊号者被视为这个国家中至高无上的贤者,拥有足以左右皇帝意向的强大权力。
  为什么观星博士拥有这么高的权力?要了解这一点,必须知道这个国家的历史。《新悠果王国正史》所记载的建国史,可以当作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来看……
  这个“新悠果王国”,北倚险峻的青雾山脉,南、东、西三面环海,以宽广的那佑洛半岛为领土。“新悠果王国”建国前,居住在此地的是叫做“亚库”的种族。他们有明显的宽大下颚,皮肤黝黑。几十人形成一个聚落,如此的小聚落零零散散,分布在气候宜人的半岛平原上,以农耕及狩猎野兽维生。
  正当亚库族在这座半岛上安稳生活之际,海洋的另一边,有好几个王国兴盛起来,互相争夺领土,展开激烈的攻防战。
  距今约两百五十年前,那些王国之中,以势力最强而自豪的“悠果王国”里,诞生了一位名为凯南·纳纳伊的奇男子。传说他有着奇大无比的头颅加上细小的身体,非常其貌不扬,但是这男人却是个难得的奇才。靠着观察星宿就能知道远方发生的事情,甚至可以占卜未来——纳纳伊擅长观星。
  所谓的“天道”,乃是延自于“悠果王国”的前身——“古悠鲁萨王国”——流传下来为人所信仰的东西,既是宗教也是学问。一般人认为,“天神”驱动这世界,表现出来就称为“天道”,一天分为八个时刻,依据天在各个时刻的样子进行解读,便能预测这个世界将会如何运行。纳纳伊信奉“天道”,是祭祀“天神”的神官。现在的观星博士,也是继承“天道”的人们。
  当时“悠果王国”有四位皇子,为了继承重病将亡的皇帝,彼此不断进行着血腥斗争。
  然而第三皇子悠果·托尔克尔不久之后便对亲兄弟之间丑陋的斗争感到厌恶,主动宣布放弃王位继承权。当时二十五岁的托尔克尔,在远离京城的北方海边宅第中深居简出,与妻子一起过着宁静的生活。
  某天夜里,凯南·纳纳伊出现在宅第中,传达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预言:托尔克尔以及那佑洛半岛的命运将会产生剧变。
  “你将横渡北方海洋,到达枝叶茂密的半岛。那里是平静的乐园,是最能听见‘天神’声音的地方。
  半岛北方有云雾缭绕的险峻山脉,能够防止北面诸国的侵略。半岛三面环海,能够防止这块大陆上的诸国侵略。
  从浓雾高山流下来的河川,孕育出来的扇形平原适合建立京城。这块上地充满‘天神’的威严。因为,你是为了发扬‘天神’的伟大意志而来到这个世界,全身获得庇佑而诞生的天子。”
  托尔克尔接纳了纳纳伊的预言,这样的传闻眨眼间就在国内流传开来,吸引了大批想要跟随天子托尔克尔前往乐园的民众。托尔克尔下定决心,率领民众组成船队,离开祖国。
  纳纳伊从船上观星,找出正确的航道,船队横渡大海洋,抵达枝叶茂密的那佑洛半岛。
  托尔克尔依照纳纳伊的引导溯河而上,不久,到达两条源自青雾山脉河流的分流处。那里如同纳纳伊所预言,有块由两条河流包围、丰饶的扇形平原。
  身为一个深思熟虑的人,托尔克尔不以武力驱赶居住于该处的亚库族。然而,听说从未见过的华丽访客到来之后,亚库族大吃一惊,他们抛弃了聚落,全都逃到深山去了。
  托尔克尔听从纳纳伊的话语,建立了壮丽的京城,开垦田地,奇怪的是,第一年连一粒稻谷都没有成熟。纳纳伊进行观星,知道歉收的原因乃是在于这个地方有仇恨“天神”威严的魔物。这个魔物,居住在河川发源的青雾山脉深山之中,在水源涌出的地方下了诅咒。
  纳纳伊坚信“天神”会保护天子,因此绝食了七天七夜,专心致志地祈祷着。然后,在第八天夜里,纳纳伊听见“天神”的声音。
  “叫托尔克尔来拿刻有我印记的圣剑,带着八名勇猛的武士,到青雾山脉的深处,青弓川源头涌泉的地方来。
  在那里,有个精灵附身的魔物。打倒魔物,让魔物的血流入河中即可。
  魔物的血将洗净魔物所下的诅咒,此后这块土地就会洁净,成为充满‘天神’恩惠的大地。”
  纳纳伊将这项指示告诉托尔克尔,他的剑上面刻着象征“天神”的北极星。直到今天,这把剑就是皇室流传下来的神剑“星心之剑”。托尔克尔从家臣之中,挑选出最正直勇敢的八名武士,腰上只佩带“星心之剑”便深入青雾山脉的深处。
  上山之后,他们遇到三个亚库族人正在悲伤叹息。托尔克尔问他们为何如此悲伤难过,他们回答:因为自己儿子的灵魂被魔物吃掉,儿子变成魔物的样子,消失在深山中。
  亚库族一边掉着眼泪,一边诉说他们从远古时代开始,就在魔物百年一度清醒的时候,将孩子的灵魂贡献给魔物食用。他们对托尔克尔磕头,求他打败可怕的魔物。托尔克尔对亚库族承诺,表示自己受到“天神”庇佑,一定会打败魔物。
  溯河而上,越来越深入浓雾弥漫的茂密森林。在最深处,有个泉水滚滚涌出的地方。泉水的旁边,居然有个幼童独自坐着。幼童看了看托尔克尔等人后,指着泉水说:“崇敬我吧!我乃是掌管这块土地的清水之神,如果你们崇敬我,我就对这泉水施法术,让你们的水田得以丰收。”
  但是,托尔克尔并未被魔物的甜言蜜语迷惑。他一口气把“星心之剑”拔出来,幼童立刻变成滑溜溜的水妖,朝着众人近逼。托尔克尔和八名武士,与水妖战斗了三天三夜,最后砍下水妖的首级,让水妖身体喷出来的蓝色血液,流入泉水之中。
  忽然间,闪电划破天际,击中泉水。泉水之上满是白色光芒,水发出咻咻的声音直冲上天,不久,在天空中化为干净的雨水落下,滋润大地。
  于是,托尔克尔使这块土地得到丰收,奠定他是货真价实受到“天神”庇佑的天子,进而成为“皇帝”,并宣告意旨:“在‘天神已庇护下的国家’是‘悠果王国’的崭新开端,故国号为‘新悠果王国’。”
  因为观星而听见“天神”之声的纳纳伊,被尊为“圣导师”。他培养出一批进行观星、祭祀“天神”的“观星博士”。他不问身份,从国内四处召集聪颖的少年,随着修行阶段的不同,有“实习生”到“博士”等各种不同的称号。而且,只有一位最优秀的人,可以从前一代的圣导师手中传承所有的神秘仪式,升到最高位的圣导师。建立这个制度的人,也是纳纳伊。一旦成为观星博士,同时也会拥有贵族身分。对平民少年们来说,被选进星之宫,可说是一辈子的梦想。
  纳纳伊往生之后大概过了两百年,由星之宫圣导师领导国家的制度,依然毫无改变。甚至可以这么说:人们虽然相信是贵为天子的皇帝在运作这个国家的政治,实际上一路推动国家前进的却是圣导师。
  人们紧张得脸色苍白,朝着火灾过后的痕迹前进,随着人潮,修格走出二之宫的大门,加快脚步朝着星之宫所在的“东坪”前进。
  “新悠果王国”的京城光扇京,一如其名,是座位在扇形平原上发展而成的巨大都市。如果以扇子做譬喻,扇轴的部分就是最北边的山脚处,那是以皇帝居住的宫殿为中心的悠果之宫所在地。这座宫殿一般称为“扇之上”,与贵族居住的“扇之中”之间,以围绕着高耸灰泥
  墙的外城墙区分开来。城墙的中央有扇大南御门,开启之后就是面对着贯通京城的“一大路”。
  “扇之上”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坪”。“北坪”边缘镶着金色与绿色屋瓦,是皇帝居住的美丽宫殿;“东坪”则是观星博士居住的星之宫;“西坪”有第一皇子与其母一族所居住的一之宫,以及第二皇子与其母一族所居住的二之宫;“南坪”则是第三王妃居住的三之宫。
  修格脚踏砂砾,沿着绘有金绿双色蔓草图案的内城墙,走到星御门。穿过这扇象征繁星闪耀,镶嵌着夜光贝的大门,修格便感到全身充满宁静。尽管已经住了八年之久,每次穿过这扇门的时候,依然会有相同的感觉,这很不可思议。而且,他也总是这么想:观星博士以外的人要是看见这幅风景,大概会有种莫名的寂寥感吧!
  其他的宫殿,全都是由娇翠欲滴的美丽树木包围,唯有这座星之宫,四周是广大的砂地——一草一木都没有的灰色砂地。
  为什么采用砂地呢?这一点,只要是观星博士,不管是谁都很清楚——观星的时候,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能听见“杂音”。所谓的“杂音”,指的不只是声音而已,还包含生物的气息,本身内在的欲望等等,这些全是杂音。
  想要从围绕着天空的繁星运行之中听见神的微小絮语,在专心竖起耳朵倾听的时候,任何一点多余的杂音,都会变成巨大的阻碍。于是,第一代圣导师纳纳伊,在星之宫的周围铺设了大片砂地,还建立另一条规定:“只有男性可以居住在此,如有家人者则住到‘扇之中’去,再从那边过来。”男女或家人,也很容易形成杂音。
  踩着砂地发出沙沙声,修格往星之宫走去。实际上,星之宫有着奇怪的形状。要进入星之宫,必须接受一个叫做“星之试炼”的测验,修格初次看见这座宫殿的时候,吓了一大跳。铺着黑瓦,以白石造成的星之宫,从空中俯瞰的形状是六角形。中央矗立着一座高塔,是为观星而建造的“观星塔”,轮到值班的人一整夜都待在塔中凝视着夜空。此外,白天的“观空”也在这里进行。
  清晨是星之宫最悠闲的时候。打杂的老先生缓缓移动着扫帚,把玄关旁的砂子扫平。他注意到修格,停下手边的动作抬起头。从明亮的阳光底下一进入宫中,眼前会忽然一片漆黑。宫里有些阴暗,沉淀着寂静。虽然有将近一百个人居住其中,但他们四处走动的声音,或是低声说话的声音,全都隐没在这片宁静中,死气沉沉。
  修格在地上没有铺木板的房间脱掉草鞋,走上冰冷的石板回廊。放置在每个六角形转角的香炉,冒出的淡淡紫烟围绕着身体。他朝着圣导师居住的“奥之间”前进。“奥之间”的拉门外头悬挂着白布,修格看着白布叹一口气。如果挂的是紫布,就表示圣导师正在冥想,短则一天,长则好几天都见不到圣导师。
  正当修格打算从门外出声探询的时候,忽然门的内侧有人拉开了门。修格吓了一跳,但从里头出来的矮个子中年男人,也吓了一跳。运气实在太差了,正是修格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师兄卡该。
  修格行礼之后让出位置,卡该迅速地走进走廊。修格以为两人会这样错身而过,卡该却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修格。
  “你找圣导师大人有什么事情?如果是二之宫的事情,我刚刚才向他详细报告过。”
  卡该的眼里,有着强烈的警戒神色。
  “不是的。昨晚的观星之后,我有事情想向圣导师大人报告。”
  我怎么可能是要来跟圣导师大人打你失败的小报告?修格在心里小声嘀咕,卡该不屑地哼一声。
  “是哦?这样的话,你身上的衣服怎么闻起来有烟味?”
  修格的表情毫无变化。
  “因为观星结束之后,我看过二之宫的火灾现场。”
  卡该再度开口之前,房间内部传出声音。
  “在那里的……是修格吗?”
  修格立刻挺直背脊。
  “是的,圣导师大人,我是修格。”
  “进来吧。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卡该非常不痛快地瞪了修格一眼后,迅速离开。
  “奥之间”指的是比广大的“石板之间”深处,还要高一个阶段的“榻榻米之间”。“榻榻米之间”的左边深处,以厚重的锦缎加以划分开来的地方,就是圣导师的寝室,右侧则是全部面对着高塔所在中庭的开放空间。现在只挂着纱制的窗帘,遮光防雨的板窗全都拆掉,白色的晨光穿过布幔,和煦地照着屋内。
  圣导师端坐在照着阳光的“榻榻米之间”,单手在火盆前烘着,等着修格。圣导师席比·多南是个身强体壮、肩膀宽阔的高大男人,与其说是观星博士,看起来还比较像是武士。虽然高龄七十四岁,眉毛都白了,但是每次被他的双眼一盯,修格还是会感到全身僵硬。长年处于最高权力的男人,拥有自然流露的威严,与圣导师的身分非常相称。最恐怖的地方是,年纪大了,却完全没有衰老的迹象,脑袋依然灵光。
  修格端坐,深深磕头行礼,圣导师轻轻点头。
  “昨晚似乎是忙碌的夜晚——你说有事情,是二之宫的事情吧?”
  “是的。”
  “这样的话,我也是要讲同一件事情。卡该跟你在门口起过争执了,他过来很高兴地跟我报告,说皇子已经烧死,问题很快就会解决了。”
  修格抬起脸。
  “很抱歉,我有话要说——我不认为事情是这样子。”
  圣导师点了点头。
  “我也一样。但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说来听听。”
  修格下定决心,开始依序把内心长考过后的事情说出来。
  “您找了我跟卡该先生一起过来,询问我们皇子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寄生的时候,我想起两件事情:一件是在《建国正史》之中记载的,圣祖托尔克尔陛下击退水妖的故事;另一件则是大概从今年夏至开始,出现在天空上的‘干旱之相’。今年虽然还没有出现旱灾的征兆,但从天象判读,明年恐怕就会发生旱灾——这件事情,大家已经商量过好几次了。
  我对于两者之间的关系,实在非常忧心。我在书库中依序调查过古老的纪录一遍,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座半岛,大概每一百年会遭逢一次像这样的大旱。而且,距今正好一百年前的大旱年,据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虽然没有详细的纪录,但是有魔物吞食儿童,或是撕裂儿童身体之类的血腥故事。
  百年一度的大旱,攻击小孩的魔物——这听起来不是跟《建国正史》中记载的水妖故事如出一辙吗?正史里头也明确记载着,亚库族传说魔物百年会出现一次,会吃小孩的灵魂。
  今年,正好就是那个百年一度的时间。我一点都不认为只是单纯的偶然。怀疑圣祖击退水妖,净化这块土地的故事真假会受到严惩的。但是我认为,因为可能触犯不敬之罪,就不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这样不是真正的观星博士。”
  圣导师的双眼之中,浮现出兴味盎然的光芒。
  “如果我的想法正确,那么寄宿在皇子身上的魔物,性质属水。我不认为属水的魔物,会布局引发火灾。所以,我怎么也不能认定,皇子已经死在那场火灾之中。”
  一时之间,圣导师不发一语。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透过窗帘射进室内的晨光,在榻榻米上形成的阴影图案,半晌,他抬起脸看着修格。
  “唔……我果然选错人了呀——你来跟我报告皇子事情的时候,就应该把一切交给你的。
  卡该是我的弟子中年纪最大的,我想给他尽力表现的机会,可是这个轻忽,却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
  圣导师专心凝视着修格,修格从容不迫地面对圣导师的视线。
  “非常好。你虽然只有二十岁,还太年轻,但是足以成为我的左右手的人,就只有你了吧!卷进这件事情的话,你很快就会步上一条不归路,就算这样,你也愿意吗?”
  修格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觉得这件事情,似乎隐藏着意义非常深远的内幕。”
  “哦……但是,我有件事情说在前头,这可不是个光明洁净的工作喔。如果你卷入了这件事,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会看见这座神圣的星之宫,黑暗又让人厌恶的一面,那是让你想像不到的污秽面。”
  修格忽然觉得内心深处,似乎碰触到什么冰冷的东西,胳臂冒出鸡皮疙瘩。但是,修格的直觉告诉他,了解这座星之宫的阴暗面,是成为圣导师的必经之路。他知道,自己现在正站在人生的分岐点上。
  “光明与黑暗,彼此互相影响,形成了这个世界——您是这么教导我的。我想只要继续观星,迟早都会面对这样的事情。不管是多么黑暗曲折的道路,只要是与天道相通的道路,我就会大步向前迈进。”
  圣导师的眼中,兴味盎然的光芒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曾见过的认真光芒。
  “你要好好地继续保持这个想法。这会照亮你的道路,成为你唯一的光线。成为圣导师的路,是一条恐怖黑暗、飘散着恶臭的道路。要是失足了,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黑暗。”
  圣导师站起来,掀起窗帘,环顾着中庭。中庭里空无一人,圣导师放下窗帘,坐回位置后,平静地说:“击退水妖,净化这块土地,是皇帝身为天子、神之后代的血统证明。要是被别人知道,理应被击败的水妖,竟然寄宿在皇子身上,这实在太严重了……所以,陛下曾经决定再度暗杀亲生的二皇子。杀害年幼皇子这种残忍的事情,目前还没有曝光在世人面前。”
  修格什么也没说,茫然望着圣导师。
  “两次暗杀,不管哪一次都巧妙布置成意外的样子。第一次,布置成温泉的热水泼洒到皇子全身上下的意外,结果皇子跌到温泉里头,捡回一条命。
  第二次,就是昨天从山中离宫离开,经过山影桥回来的时候,对着拉牛车的牛头刺入吹针,让牛失控。皇子虽然从那座高高的吊桥坠入急流,可是没想到,这次又失败了。一位女保镖挺身救了皇子。”
  修格开口,说出想像不到的话语:“水——两件事情部跟水有关。”
  “没错。这些暗杀计划是我拟定的。因为我认为,一旦皇子的性命受到危害,寄宿在他身上的东西就会露出本性,果然那个东西的本性跟水有关。”
  “那么,昨晚的火灾不就是——圣导师大人,您为了要用火烧死皇子……”
  圣导师苦笑。
  “没错,我想迟早都要用火烧死他。但是,我所计划的并不是昨晚,我本来预计要等人们逐渐淡忘第二次意外之后再动手。而在动手之前,我想先确认寄宿在皇子身上的水妖到底是什么来头。所以,昨晚的火灾,并不是我策划的。”
  “那么是……”
  “我怀疑是二之宫的王妃所为。二妃的头脑很好,我想她察觉到儿子有生命危险,所以拟定了逃脱计划。那名王妃,在卡该不小心说溜嘴之后,立刻就采取了行动。据说她送了一封信给京城一个叫做特罗凯的咒术师,询问是什么东西寄生在皇子身上。
  我虽然下令马上暗杀特罗凯,但是他看来是个机灵的人,很快就听到风声逃之夭夭了。
  现在虽然有好几个‘猎人’出动,不过依然没有收到成功的消息。”
  “猎人?”
  “他们是生存在这座宫殿黑暗面的人们,听从陛下与我的命令,从事暗杀工作。除了我跟陛下之外,没有人知道谁是‘猎人’。而你,已经成为第三个知道‘猎人’存在的人:从今以后,你也可以命令这些人了。”
  修格感觉到背部冷汗直流。星之宫的恐怖黑暗面……难道,指的就是这么若无其事地进行恐怖行动吗?修格有种奇异而空虚的恐惧感,觉得至今为止自己所见的世界,仿佛忽然之间在黑暗中彻底改变了。
  “怕了吗?”
  圣导师的声音,隐藏着有如钢铁般的冷酷。
  “没有。”
  “很好——好了,我再告诉你另一个理由,另一个我认为是二之宫王妃让皇子逃走的理由:我收到潜伏在二之宫里头监视的‘猎人’送来的报告。昨天晚上,二妃邀请从河里救起皇子的女保镖到府里作客。本来是给笔赏金就能打发的事情,却刻意把人找进府里招待,还让对方在府里住宿——那名女子趁着火灾一阵忙乱,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无踪了。”
  “原来如此。您认为二妃把皇子托付给那名女子了吧?那位女保镖到底是什么来头?”
  “她是个流浪者。根据‘猎人’所言,她的身型像是位在青雾山脉另一边亢帕尔王国的人,但是讲起悠果话完全没有口音。由于是使用长矛的高手,所以有个名副其实的称号:‘长矛高手帕尔莎’。至今一直都是颇负盛名的保镖,听说在那个行业很有名气,是个颇厉害的女人。”
  修格皱起眉头。身为女儿身且使用长矛的保镖?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女子。
  “已经有四个‘猎人’在追她了。迟早,会有更详细的消息传来吧!万一那个保镖带着皇子,会在找到人之后马上杀了她,送皇子回来。”
  圣导师停止说话,看着修格。
  “观星完毕之后,得好好睡个觉才行。你睡一觉之后,在三二之中左右的时间,穿正式服装到这里来就可以了。今天晚上,我把你介绍给陛下。”
  修格觉得自己心跳加速。深深磕头之后站了起来,一边从“奥之间”退下,修格一边感受到自己很快就要踏上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了。这一条路,正是通往圣导师大位的必经之路。不过这个时候,他并不认为这个位置就在眼前闪闪发光。

3 万事通陶亚

二之宫的排水口,并非通往青弓川,而是进入流经光扇京东方的鸟鸣川。从简直让人窒息的恶臭中进入河滩之后,教人深刻感受到,空气原来是如此芳香浓郁。恰克慕似乎觉得草鞋底部滑溜溜的不太舒服,正在岩石上摩擦鞋子。森林里虽然还笼罩着黑暗,不过河滩上的白色晨露已经慢慢消散,就在恰克慕一脸茫然望着的时候,天色逐渐亮起。
“好了吧……我们要上路了喔,恰克慕。”
帕尔莎一出声,恰克慕便不快地皱起眉头看她。帕尔莎毫不在意,用力抓起恰克慕纤细的手臂,开始往前走。
要救这个皇子,首先就必须把他视为一个普通的小鬼头,并且让他习惯这一点。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吧?帕尔莎在心里叹气。因为恰克慕打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是被人视为神之子孙而备受尊崇的孩子。现在忽然说要改变,也没办法马上连心情都跟着变化吧。
“我们要去哪里?”
传来了不满的声音。
  “这个嘛……嗯,首先我们要休息一下。然后得做很多的事情,所以我想先去朋友家。”
  恰克慕再度沉默不语。朝着下游走去的短暂时间,帕尔莎注意到恰克慕偶尔会差点跌倒。
  “你呀,走路半梦半醒的吧?”
  帕尔莎露出苦笑。这真是个不习惯走路的皇子殿下,他大概快累死了。
  “来吧,我背你。”
  虽然帕尔莎转过身子准备背人,但恰克慕完全没有动作。
  “怎么了?快点上来呀!”
  “你说‘背”,是什么意思?“
  “哦……唉,原来是这样呀!”
  即使曾经被母后或是奶妈抱过,可是除此之外,生活中大概都是搭轿子或是其他交通工具吧?
  忽然间,帕尔莎同情起这名少年。他到现在都没哭过,是个非常坚强的孩子。明明自己什么事情都没做,父亲却要他的命,因而被迫与母亲分开,甚至连原本温暖围绕着自己的所有东西都遭到剥夺,被抛弃到没有半个亲人的世界中。
  “恰克慕。”
  帕尔莎蹲下身体,与少年的视线高度相同。
  “所谓的‘背’呢,意思就是负载在人的背部上。平民的小孩从小时候开始,母亲在工作的时候,都是由母亲背着的。这是你不知道的事情,要好好听我说。你会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不必放在心上,接下来慢慢习惯适应就好了。”
  恰克慕紧咬着牙关,死命不让自己掉下泪水。帕尔莎迅速地抓住恰克慕,轻轻转了一圈,仿佛把他当成婴儿,毫不费力就把他给背在背上。
  “这样一来,应该暖和一点了吧?你可能会睡着喔。”
  帕尔莎用长矛与行李支撑着恰克慕的臀部下方,开始前进。一开始,恰克慕的身体虽然很僵硬,但是不久之后,就逐渐放松下来,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帕尔莎的背上,脸颊贴着帕尔莎的后颈,陷入沉睡之中。
  (哎呀……真是的。)
  帕尔莎在内心深处叹口气,自己卷入相当严重的事情了。
  走在慢慢亮起来的山路上,帕尔莎思考着活下去的方法。总之,在越来越多人看见之前,必须到达“扇之下”不可。帕尔莎加快脚步,通过农民零零散散正在开始早晨工作的农田,进入平民城镇“扇之下”。
  每走一步尘土就会些微飞扬的道路,有如迷宫般地围绕着城镇。这里与经过精密计划兴建而成的“扇之中”与“扇之上”不同,随着人口增加而增补,随着时间流逝而扩张的庶民城镇“下之扇”,是个道路跟水渠环绕得乱七八糟,混乱而充满活力的城镇。
  帕尔莎来到有着一整排店面的“百店大道”后方。店铺后面是以石墙建造堤防的渠道,这是为从后门搬运小船运送来的商品所设置。在架设于渠道之上的桥面底下,那个弹丸之地建有贫民小屋。虽然说是小屋,但是天花板就是桥面,在桥墩披挂着草席防风,夏天为大量蚊虫所苦,冬天寒风刺骨,是个生活困难的地方。
  帕尔莎确认周围没有别人之后,停在其中一家店铺面前。
  “喂!你在家吧,陶亚!”
  对着替代门帘的肮脏草席出声询问之后,传来悉悉索索走动的声音,不久,草席掀了起来。一张削瘦的脸庞,配上一头乱蓬蓬的褐发,眼睛特别大的十五、六岁少年,一脸想睡觉的样子探出头来,发现是帕尔莎而目瞪口呆。
  “唷,帕尔莎大姐!怎么啦?这么七早八早就跑来。”
  “可以让我进去吗?我有点事情,不想被别人看见。”
  “当然没问题。”
  名唤陶亚的少年赶忙侧过身子,让帕尔莎进到屋内。朝阳透过用来当墙壁的草席上头四处可见的破洞射入室内,微暗的小房子里,脏得彻底,满屋子的汗臭让人呼吸困难。两张当地板的草席上,有张稻秆编成的床铺。那张床上,还有个忽然起身的人影。虽然头发上都是稻秆的碎屑,却是一位外表颇为标致的少女。
  “莎雅,不好意思吵醒你了。让我进来暂时躲一下。”
  帕尔莎低声说完,少女便笑咪咪地点头。大概是被人说话的声音吵醒,恰克慕稍微动了一下,帕尔莎轻轻地把他放下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恰克慕皱着眉头,环顾着小屋内部。陶亚看了恰克慕一眼之后,以一副说不出话的表情抬头看着帕尔莎。
  “帕尔莎大姐,你说有事情,就是绑了个贵族小孩吗?”
  帕尔莎抓了抓头发。
  “不是这样,原因我不能说出来。你们还是别知道的好,这件事情实在太麻烦——我需要你们的帮忙,当然,我会给你们谢礼的。”
  “你这样太见外了,帕尔莎大姐。只要是帕尔莎大姐开口,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帕尔莎噗嗤一声笑出来。
  “谢谢你们。这孩子就跟你注意到的一样,出身地位颇高。因为某些缘故,生命受到威胁,我则受托为这孩子的保镖。”
  “唉。”
  帕尔莎失去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陶亚。
  “听好了,绝对不可以让人知道你们曾经见过我们,我们离开之后也是一样。不然的话,不只我们,连你们都会没命的。”
  陶亚的睡意似乎一下子全没了,他眨了眨眼。
  “虽然我不想给你们添这么大的麻烦,但是我们也是在赌命。今天晚上如果你让我们待在这里,我给你两枚金币。”
  陶亚的一双大眼睛,像是吃了顿大餐般睁得大大的。一枚金币,就可以过两年生活。要是有两个,对他来说可是会让人头昏脑胀的巨款。二妃给了不少赏金,加上保镖的订金还剩很多,帕尔莎的荷包现在可饱得很。给受到打扰的陶亚更多金币也没关系,不过太多的金钱反而会引起其他麻烦。
  “但是,在明年夏至之前,你不可以用金币。所以,我先给你一百枚铜币。懂了吗?你要好好听我的话。要不然事情会变得非常严重。”
  手掌上摆着两枚金币,还有装着铜币沉甸甸的袋子,陶亚一时之间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这不是作梦吧……”
  他一脸快哭的样子看了看帕尔莎,然后看着里头,同样茫然地望着这些钱币的莎雅。帕尔莎在他的手上,再放上四枚铜币。
  “还有事情要拜托你。我希望你用这些钱帮我买东西回来。听好了,要好好记在脑子里头喔。”
  陶亚吞了吞口水,点头。
  “首先,去买符合我身材的男性衣物,要旅行专用的轻装。还有这孩子穿的衣服也要买。
  但是,不可以在同一家店里头买我们两个人要穿的衣服。要是被人怀疑可就麻烦了。然后,买两张大油纸,还有一张熊皮。再买大约十天份的干饭跟肉干……”
  帕尔莎打算越过青雾山脉。陶亚的生意是“万事通”,也就是便利店。对于客户的要求,他什么都能够处理,要记住这么点购物清单,对他只是小意思。由于陶亚的工作是代替别人跑腿买东西,任谁都不会起疑心,帕尔莎因此才来拜托他的。
  陶亚表情认真地听着,听完用力点头。
  “交给我吧,帕尔莎大姐。我会小心不引起别人注意,办事周到。莎雅,你今天也来帮忙吧!”
  沉默的莎雅从陶亚手中接过铜币,开心地点头答应。
  “帕尔莎大姐,你肚子饿了吧?这位少爷也一脸饿翻了的表情。我会先跑一趟诺奇的店,买点早餐回来。当然,我会说是渡船的阿杏要我帮忙买早饭的,放心吧!”
  陶亚像旋风般地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四个冒着热气的便当回来了。诺奇的店,是家个人渡船户,兼做粗工等人会光顾的便当店,一大早就开门营业了。
  恰克慕不想坐在肮脏的地板上,虽然闹了一下别扭,但帕尔莎铺条手巾在地上之后,也就勉勉强强坐下。陶亚与莎雅互看了一眼,只能无奈苦笑,并未特别动怒。
  “好了,吃早饭吧!”
  拿下弯曲原木薄片制成的便当盒盖子后,香味扑鼻而来。稻米与麦子各半混合煮出来的饭,配上一种附近一带称为果夏的白肉鱼,还有涂上甜辣酱烘烤得香喷喷的烧烤,洒上一些稍微刺激味觉的辛香料,再附上颜色鲜艳的腌菜,看起来相当可口的样子。
  战战兢兢地伸出筷子,恰克慕把少量的鱼跟饭放入口中,然后双眼瞪得老大。
  “很好吃对吧?这里的便当店里头,诺奇的店是最好吃的喔。”
  恰克慕看了陶亚一眼,轻轻点点头。
  热呼呼的便当,吃起来非常美味。四个人专心地动着筷子,狼吞虎咽地吃着渗入酱料味道的饭。早餐结束之后,陶亚与莎雅便精神奕奕地出门购物。
  帕尔莎把两个人睡过的稻秆整理好,钻了进去。恰克慕一时之间不知所措,扭扭捏捏踌躇不前。但是过了半晌,把铺在地上的手巾放到帕尔莎身边,手巾垫在头部底下,躺了下来。帕尔莎闭上单眼,露出笑容。
  “现在已经是深秋,天气都这么冷了,没有虫的,你放心吧!要是身体不好好钻进稻秆里头,可是会感冒的喔。”
  帕尔莎忽然起身,从行李中拿出另外两块薄布,交给恰克慕。桥上面有人经过的时候,脚步声会隐约透过天花板传来,还有零散的泥土会掉落。
  “用这个盖在脸上面,稍微侧过脸睡,就可以呼吸了。”
  看着恰克慕听话地照做之后,帕尔莎再度钻进稻秆堆中。
  应该是早晨工作刚开始的缘故吧,人潮往来十分热闹,小屋里头回荡着人的脚步声、马或牛的脚蹄声、车子轰隆隆接近又远去的声音,怎能安静下来?尽管如此,双眼一闭上就累得睡意袭来,喧嚣的声音逐渐远去,觉得声音在远远的某处,帕尔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帕尔莎醒来的时候,陶亚他们还没有回来。从阳光照射的角度看来,应该快中午了,而恰克慕依然睡得很熟。
  (大概会派出追兵!—应该会吧?他们差不多该发现火灾遗迹中没有皇子的尸体。这样的话,企图暗杀皇子的那些人发现事情真相,也不可能花多少时间。)
  今天晚上非得度过青弓川进山里去不可。就在帕尔莎这么想的时候,恰克慕忽然发出呻吟,翻身成仰睡的姿势后,他张大嘴巴,吐出一大口气。
  帕尔莎全身寒毛直竖。从恰克慕的胸口、喉咙,到头部附近,开始渗出有如磷火的蓝色光芒。那光芒看来虽然只是淡淡的,但确实是缓慢有如脉动般地发着光。恰克慕有如鱼一般,嘴巴一张一合,眼睛闭着起身,接着朝着门帘走去。
  帕尔莎回过神来,跳了起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恰克慕的身体,阻止恰克慕走到外面去。恰克慕闭着眼睛,做出仿佛是要抬头看帕尔莎的动作。帕尔莎注意到,恰克慕的身体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好像曾经在哪里闻过,但她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味道。
  “恰、恰克慕!恰克慕!”
  帕尔莎拚命摇晃着恰克慕的身体想叫醒他。恰克慕口中念念有词,瞬间全身痉挛般地颤抖,双眼张了开来。
  “恰克慕?”
  恰克慕眨眨眼睛,一脸惊讶地看着帕尔莎。
  “你、你——你没事吧?”
  恰克慕点头,一副不知自己身处何方的模样,发愣看着周围,不久之后,似乎完全清醒过来。
  “嗯。”
  他低声回应。帕尔莎浑身再度冷汗直流,心脏就像要从喉咙里头跳出来般狂跳下已。感到外面闹烘烘的声音逐渐恢复后,才发现到刚才都没有听见外界的声音。
  (真不是开玩笑的……)
  帕尔莎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虽然在听二妃讲述此事的时候,心中还怀疑真的有这么回事吗?却未感到特别害怕。然而,用耳朵听别人说,与用眼睛亲眼看到,是完全不一样的,帕尔莎全身害怕得颤抖。
  身为一个保镖,在数不清的刀光剑影中出生入死,肩膀到腹部也曾经受过严重的刀伤,不只一、两次心想这次铁定完了。但是,眼前所见的奇异景象,跟死亡的恐怖不一样,是种原因不明的恐惧。
  帕尔莎此时舍弃了先前拟好的计划。光是逃亡,绝对不可能拯救这个孩子。没有理由,只是直觉地知道这一点。这孩子,真的被什么东西给寄生了。她想,这远比皇帝的性命受威胁,还要来得严重。
  (一定要救他。这件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可以独力完成的。)
  问题不是如何以武艺保护他,而是面对怪物的无计可施。
  “恰克慕,你刚刚作了什么梦?”
  恰克慕眯着眼睛回想。
  “我不记得了。可是,应该是跟平常一样的梦——我想回去。”
  “回去?回去你母亲的身边吗?”
  “不是……”
  恰克慕有些欲言又止,然后,抬头看着帕尔莎。
  “我醒来的时候,是真的想回到母妃身边。但是作梦的时候,是想要回去某个地方,一个蓝色的、冰冷的地方。”
  (原来如此……那是——水的味道。)
  帕尔莎终于想起来了。刚刚抱着发出蓝光的恰克慕时,闻到的味道……
  (不过,那不单纯是水的味道。是什么地方的——什么地方的味道?)
  虽然着急,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外头传来脚步声,帕尔莎迅速拿起长矛,摆出应战的架式。
  “我们回来了,不好意思去这么久。东西都买齐了喔,还顺便买午餐回来。”
  一边掀起门帘,陶亚一边以爽朗的声音说道,莎雅跟在他后面进来。他们把沉重的包袱放在地上,一边说明是衣服与熊皮等物品。
  “请看看有没有弄错的。”
  说完,看着帕尔莎,陶亚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帕尔莎大姐,你的脸色好苍白呀!”
  “唔……没事,没什么事。我刚刚还以为,你们是来追我们的追兵。”
  “哦,原来是这样呀。对了,街上大家部在议论纷纷,听说‘扇之上’的二之宫在黎明时烧光光了。”
  “你看到像是官员或是卫兵在找什么人的样子吗?”
  “没有,我没看到。为了慎重起见,我叫莎雅到堤防上面去,去确定看看有没有人在跟踪我,或是有没有人在监视这里,结果没看到半个可疑的人。是吧,莎雅,我说的没错吧?”
  莎雅一脸正经地点头。
  “这样呀,真是谢谢你们。你们脑筋动得很快,真的帮了我大忙。”
  陶亚与莎雅露出开心的表情。
  “对了,你们知道特罗凯吧?”
  “嗯,当然知道。”
  “就算只是传闻也可以,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陶亚看着莎雅,莎雅摇摇头。
  “嗯……就在前一阵子,我听到风声说他在‘扇之下”的某个地方,现在则是完全没有消息了。”
  “这样——那就没办法了。你们就忘记我刚刚问的吧!”
  原本特罗凯就是个像风一样,居无定所的咒术师,要找出他是不可能的。
  (这么一来,还是除了靠那个家伙之外,别无他法了。)
  帕尔莎的脑海中浮现某个男人的脸,叹了口气。可以的话,真下想跟那个人有瓜葛,不过实在没办法。
  “好吧,那就先来吃午饭吧!”
  陶亚他们买回来的是鸡肉饭。把一种叫做甲因的辛辣果实粉,涂在叫做纳来依的甜美果肉上,再把鸡肉放进去腌,烤得恰到好处后切块摆在白饭上头,是道非常美味的菜肴。陶亚他们还买了装在竹筒中,冒着蒸气的热茶以及水果。
  “采买东西本来就是我的正职,因为我很清楚哪边有物美价廉的好东西,才能够比普通人用便宜许多的价钱买到手。所以啰,我就用剩下的钱,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回来。”
  恰克慕目不转睛地望着得意洋洋说着话的陶亚,陶亚注意到了,问他:“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陶亚这么一问,恰克慕立刻摇头,以很不可思议的样子问:“你为什么……讲话可以这么快?”
  一瞬间,陶亚陷入沉默,看了看莎雅,又看了看帕尔莎。
  “我讲话很快吗?”
  “不是……恰克慕,你听我说,这里的每一个人,讲话都是这么快的。居住在不同地方的人们,讲话的方式也会不同。商人的说话方式非常流利快速;农夫则是叽叽喳喳,不太有高低起伏。到了沿岸地区,船员之类的人,则是说起话来像是在怒斥别人一样喔。”
  恰克慕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听着帕尔莎说话。
  “因为帕尔莎大姐四处游历过嘛,不然不大有人会知道这么多事情的。而且呀,她还是很厉害的人喔。你知道吗?我跟莎雅,都曾经被帕尔莎大姐救过一命喔。”
  陶亚双眼闪闪发光地看着恰克慕。
  “那些小事不用再讲了,陶亚。还有,不要那么大声讲到帕尔莎这个名字。”
  “糟糕!那我就小声讲了……你听我说喔,大少爷。我们是没人要的小孩,连爹娘的长相都不记得,从小就住在这里。这里的商人满有钱的,所以我会去拿他们剩下的商品。不过有时候也会偷东西维生,莎雅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这是因为我把她当妹妹,跟她一起生活的关系吧!”
  恰克慕目瞪口呆,听着这直言不讳、得意洋洋的言论。
  “可是,莎雅就像你看到的这样,一张脸长得还可以看。两年前的夏天,在西边街道那一带,街上有坏人对她毛手毛脚。
  我当然马上跳到前面阻止,可是对方多达五个人,所以我被痛揍了一顿,倒在地上还被他们踢。旁边虽然有一堆人在看,可是没有半个人出来救我。因为我们是贫穷的万事通,再加上对方是占据镇上西边、一个叫做凯的老大手下……大家也是怕得要死。那些坏人大概觉得对弱者又打又踢很爽快,加上又在气头上火冒三丈,所以毫不留情一直踢我踢个不停。
  可是,忽然之间,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都没有继续踢我了。我心想怎么回事?张开眼睛一看,就看到帕尔莎大姐站在面前。大少爷,那可是五个打一个呀!而且对方还是擅长使用暴力的大坏人,我那时候只怀疑自己的眼睛有没有看错。说起来很不好意思,不过帕尔莎大姐那时候看起来,只像是个普通的妇人罢了。
  不过、不过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那样耍长矛的呀!简直就像是闪电一样。因为摸不清接下来会怎么样,所以五个坏人都倒在地上人仰马翻。没有半个人在哀哀叫,全都动弹不得——天呀,实在是太厉害了!总之,无论如何,我最高兴的地方是,帕尔莎大姐出面救了我们一命。而且,也没有跟我们要求谢礼。”
  “你讲得实在太夸张啦!”
  帕尔莎苦笑。
  “我不是说过了吗?那个时候,我在这个城镇刚开始做生意没多久,只是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能耐,好赢得名声而已。我不是什么好人,也没有救你们一命。”
  “嘿嘿嘿……可是,光是这样,你怎么可能会给我们那些昂贵的药品呢?我就是这样长大的呀!我很了解所谓的人情冷暖是怎么回事,没有人会想做那些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情。不过,在这些人里头,也有不要求回报,更愿意主动帮助我的人。像这样的人,内心终究还是很善良的。”
  “没错。”
  莎雅低声回应,让恰克慕吓了一跳,看着这名少女。因为过于沉默寡言,还让人以为她不会讲话。莎雅对着恰克慕露出微笑,小声地说:“帕尔莎大姐外表虽然看起来可怕,实际上却是个善良的人——她一定会保护我们的。”
  “谢谢你们的夸奖。真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4 经验尚浅的「猎人」

每当命令传达:“明日开始进入‘皇帝之影’”的时候,孟就会感觉到让人愉快的紧张感流窜全身上下。孟这个名字代表“一”,说明他是“猎人”的领袖。但是,他身为“猎人”一事,以及他名字的涵义,只有皇帝与圣导师与去年往生的父亲和他手下的“猎人”们知道而已。
“猎人”就是两百年前跟随圣祖托尔克尔击退水妖的八名武士子孙,但不是那些武士所有的血脉都会当上“猎人”。通常只有家中最小的儿子会继承“猎人”的技艺,服从皇帝的命令。么子成为父亲之后,再把技艺传给自己的么子——这种传统,已经持续超过两百年了。
而且,“猎人”一定会伪装成近卫士度过一生。近卫士有两种工作:一种是称为“皇帝之盾”的普通护卫;另一种则是称为“皇帝之影”必须避人耳目的工作。称为“皇帝之影”,是为了不让外人知道“猎人”的存在,这也是在两百年前由圣导师构思出来的。
担任“猎人”的职务,必须长时间秘密工作。虽然一般的官吏或武士要是长时间没有工作,就会遭到怀疑到底是在做什么,不过暗中保护皇帝的“皇帝之影”,却不会遭人怀疑——
  因为,“进入‘皇帝之影’”的意思,对孟等人来说,就表示要开始身为“猎人”的工作了。
  从孟懂事开始,父亲就不断传授给他“猎人”的技艺:一击杀人的技术、寻人的技术、乔装成他人的技术……空手的武术自是不在话下,另外则有如光芒闪耀地挥舞长剑的独特剑法或吹箭等,全都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他。
  父亲几乎都是在深夜偷偷教导他“猎人”的技艺。孟也曾经对艰辛的修行感到疲惫至极,心想为何只有自己得如此吃苦受罪,因此怨恨着父亲。即使被迫半夜奔驰于险峻的深山,早晨也必须跟其他兄弟同时起床;就算母亲责备他太晚起床,也不能说出真正的原因。
  但是,在十五岁成人仪式之后,他却受到就算是贵族也经常无法晋见的皇帝召见。隔着帘子,皇帝直接告诉他:“你的诞生,是为了成为一个‘猎人’,你没有除此之外的生存方式。为什么?虽然不为外人所知,实际上‘猎人’才是一路支撑这个国家壮大兴盛的幕后英雄。”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孟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孟在十八岁的时候,接到皇帝的命令,暗杀当时的左大臣。他潜入左大臣的卧室,用中指的关节在大臣头上的一点重击,杀死了大臣。这么一来,一小点的淤血藏在头发中看不见,左大臣看起来是在睡梦中忽然病死的。自己的手掌上头,承受着断气老人的头部重量时,孟终于对自己成为“猎人”一事,有了切身的感受——他想,掌握权势让人畏惧的左大臣,对他来说也不过只是个普通的猎物罢了。孟低头看着气绝身亡的左大臣,露出无声的笑容。
  不过,就算是经验丰富的他,在接到皇帝要制造意外暗杀二皇子的命令时,也吃了一惊。虽然他绝对没有手下留情,可是皇子竟然两次都能逃过暗杀,有生以来的首度失败,让他尝到气得七窍生烟的滋味。
  然而得知失败的消息时,圣导师却向他揭露令人错愕的真正原因。
  “你不必为失败感到丢脸。老实说,我就是预料到暗杀会失败,所以才拟定这次的计划——我要让皇子生命受到威胁,好得知寄生于皇子身上的东西其真面目。孟,你听好:皇子身上寄生的东西,应该跟当年圣祖托尔克尔陛下打退的水妖一样。所以,你也跟你的祖先有着相同的使命……这是多么荣耀的事呀!
  你听你父亲说过吧?一百年前,水妖也曾经现身于这块上地上。但是‘猎人’正要开始调查的时候,也许是受不了水妖的妖气,遭到寄生的孩子就身体断成两半死了。在那之后的一百年间,都没有再听到水妖的消息。
  但是,今年距离当时正是第一百年,这次出现的征兆居然显示:恰克慕皇子遭到水妖寄生——也许这是水妖的报复。果真如此,这一次就非得彻底消灭现身的水妖才行。
  幸好,恰克慕皇子不愧是流着皇帝血脉的殿下。跟一百年前的小孩不一样,好像尚未完全受到水妖的妖气控制。在皇子遭到水妖杀害之前,还有在人们发现此事之前,一定要暗中把他抓回来。带着皇子逃跑的保镖杀了无妨,但是不可伤及皇子,要把他带回这里,懂吗?“
  “是。”
  “水妖似乎控制了皇子。你要注意这一点再追捕,也要告诉你部下这件事情。”
  孟了解到,对自己来说,这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重要任务——自己一定是为了这次的任务才诞生到这个世界的。
  孟率领着接受过与身为“猎人”的自己同样锻炼的七名部下,其中的两个人,已经出动暗杀知道皇子秘密的咒术师特罗凯。他要剩下的五人其中之二担任联络工作,自己跟其他三人,出去搜寻皇子。
  帕尔莎等人偷偷进入陶亚小屋之时,孟等人正为了寻找帕尔莎,打扮成摊贩的模样往“下之扇”前进。首先,他们开始分头彻底调查帕尔莎这个人的背景。他们去帕尔莎曾经担任过保镖的某户人家,表示“自己也想雇用保镖”,向对方打听帕尔莎的评价或是人品,还有身边亲近的人等等线索。
  刚过正午,孟在事先约好的旅馆跟所有人会合。
  “帕尔莎这个女人,好像是个评价非常好的保镖。”
  称为“晋”的部下首先开始报告。从他们打听到的消息浮现出来的,是一个擅长使用长矛,难以对付的聪明保镖。而且在这座城镇中,有非常多的人都认识帕尔莎,尤其是在商人之间颇负盛名。他们刚开始都吓了一跳,觉得女人当保镖实在太奇怪。但是帕尔莎这个女人,靠着过人的实力,赢得原先怀疑她的商人信赖。
  孟在追踪人的时候,有个一定会用的方法——就是彻底变成那个人,逐步思索当事人会采取的行动。他闭上双眼,依据部下的话语在脑海中想像出帕尔莎的模样,开始揣摩帕尔莎的想法。
  (在街上会被人看到,去其他的街道也一样,总之这一带实在太多人了,不可能完全隐匿行踪。而且,四边的街道守卫,一定早已经部署完毕……)
  孟继续思考着。
  (如果带着皇子逃命,还是要到没有人烟的深山,得越过青雾山脉才行……但是,在天气逐渐转冷的季节,自己独自一人也就罢了,还要带身体虚弱的皇子同行,要是勉强翻山越岭,说不定会丢掉皇子的性命。
  (真伤脑筋。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关于皇子旅费之类的事完全没有准备好。)
  孟忽然张开眼睛。
  (这么一来……首先非做不可的事情、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快买齐必要的物品。可是,又有很多人都认得自己,没办法亲自去采买。这样该怎么办才好?)
  孟小声地喃喃自语,晋立刻回应:“不能亲自去买,就只能托别人买了。”
  孟点头同意。
  “很好。就锁定这一点调查。全力查访帕尔莎的朋友之中,有没有帮忙她买东西的可疑人士。特别是,有没有为翻山越岭的旅行购买必备品的人。但是,‘扇之下’很宽广,就算我们分头找,也得注意不要引起别人疑心,这样一来一定会花掉许多时间。所以现在要试着先从上午打听到的消息中,找出可能帮助帕尔莎的人。”
  晋稍微思考片刻后开口了。他的外表是随处可见、毫不显眼的男人,但是在孟的部下之中,头脑最为聪明灵活。
  “没错。首先是聘请过保镖的商人本身。就算不用专程采买,也可以把自己店里仓库有的东西拿出来。”
  “嗯。有没有找帕尔莎当保镖使性命得救的商人,又像是帕尔莎信得过的人?”
  “口风很紧,打从心底感谢帕尔莎的人对吧?”
  晋看了其他两个人一眼。“染”正眯着眼睛,这个男人几乎没有表情,旁人完全无从得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永”抓着下巴,目光栘到晋的脸上摇摇头。
  “就我查访过的资料来看,没有这种人。药材批发商伊席罗,还有布料批发商盖撒克,两个人都是很有商人本色的人,他们说帕尔莎始终只是为了钱在工作而已。要是我的话,根本不可能相信这些家伙。”
  “再说——”
  染轻声开口说道:
  “要做翻山越岭的旅行,需要粮食、动物毛皮,还有避雨的油纸。”
  晋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在同一间店没办法买齐所有需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到处采买才行。不过,找人代买或是让小孩帮忙买齐东西,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孟专心地思考着,不久后却摇了摇头。
  “不对……商人这条线索可能很薄弱,理由有两个:第一,要求店里的人买东西,一定有什么人会走漏风声。如果是经常走山路的商人,需要备齐那些东西,可以让这样的人帮忙买。否则别人会觉得奇怪,会询问是谁要用的,为什么忽然需要这些东西吧?”
  “要是把原因告诉那个帮忙的人呢?”永问道。
  不过对于他的问题,不只孟,连其他两人都跟着摇头。
  “无计可施的话,也有可能会这么做。但是,像帕尔莎那样厉害的人,应该清楚,越多人知道内情,就越容易走漏风声。
  而且,商人这条线索可能很薄弱的另一个理由:二妃娘娘想要救皇子殿下,这就表示,娘娘已经察觉到,我们暗杀皇子殿下的行动了。这么一来,她不可能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帕尔莎。
  也就是说,帕尔莎知道我们的存在。如果我是她,一定不会去投靠自己曾经当保镖保护的商人,因为那种人是追兵一开始就会找上的人。“
  部下纷纷点头。
  “不过,帕尔莎应该没有拟定完善计划的时间。怎么样?有没有谁想到什么线索?有没有什么偶然打听到,帕尔莎可能会想投靠的人的线索?”
  部下虽然绞尽脑汁思考,但是没有半个想到有用的线索。
  “没办法了。”
  终于,孟放弃了。
  “这是一场跟时间的竞赛。总之我们只能先到街上,找出贩售翻山越岭旅程必需品的商店,调查有没有跟帕尔莎有关的人买这些东西。走吧!”
  晋、染、永点头,立刻分头上街,孟本人也往街道出发。
  入夜之前是关键。到了晚上,帕尔莎拿到需要的东西,就会遁逃进山里去。就算带着年幼的皇子,像帕尔莎这种习惯四处奔波的人,一旦逃进山里,想找出来就会越发困难。
  时间仿佛射出的箭一般迅速流逝,附近的天色逐渐转暗,四处传来店铺关上大门的声音。
  终于,他们的好运来了——就在他们以为已经不行了的时候。
  晋随着渐暗的天色,脚步不稳地走进小巷后面,他忽然发现一间店铺。看来是店老板的男人,正熟练地收拾摆放在小店铺面前的干货。干货店里,摆着耐久放的肉干与干饭,是一家让人不得不注意的店——话虽如此,在这条街上,应当有好几十间这样的干货店,晋朝着店主走去,但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
  “唷,要收摊了呀,老爷爷。我可以买一点东西吗?”
  干干瘪瘪不修胡子的店主,回头看着他。
  “当然可以呀。你需要什么?”
  晋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太好了。我听人家说,这里的肉干挺不错的。有没有牛肩膀部位的肉干呀?我要翻山旅行,想买耐放的食物。”
  店主嗤之以鼻。
  “肉干呀,我这边每块都很耐放。不过,已经没有牛肩膀了。平常明明就没有这么好卖,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卖出去的都是肉干。”
  晋的内心产生些许期待。
  “哦,有时候也会这样子,老是卖出相同的东西呀!有这么多人跑来买肉干吗?”
  “不是很多人跑来买啦,只有一个人而已。可是,他把东西一个不剩地全买光了。唉,万事通的小鬼就是这样。一定是那些要越过高山回到亢帕尔去,到外地工作的零工拜托他来买的吧?”
  “万事通?”
  脑海的角落,有什么东西灵光一现的感觉。万事通的小鬼——今天早上,有某个人曾经提过,万事通的小鬼这么一个词汇。是谁呢?不,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到的……
  “说万事通是讲起来好听啦,实际上就是个乞丐。他住在这后面渠道的三之桥底下,是个脑袋满聪明的、个性很好的小鬼。而且他还有个妹妹长得挺漂亮的,当乞丐太可惜了……”
  晋的脑海中,灵光奔驰。双眼深处,浮现出一个口沫横飞说着话的男人脸庞——那个想要展现自己消息灵通而滔滔不绝的商人。
  “帕尔莎是在救了乞丐之后,才开始闻名的。她实在是太厉害了。当时有五个流氓在骚扰长得不错的乞丐女孩,转眼间就她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没错,然后那个被救的乞丐小鬼,就当起万事通,到处跟别人讲这个故事,所以帕尔莎的名声才会因此传开……”
  (就是这个!)
  晋对干货店的店主说:
  “没有牛肩膀呀,那就没办法了——我改天再来。”
  话一说完,忽然就拔腿狂奔起来。发现猎物的兴奋涌上全身。

5 逃亡者与追捕者

  帕尔莎把木制刃套套在磨利的长矛尖端上,刃套的尺寸恰到好处,她握住矛柄的手只要一个动作,就可以顺利脱下,没有必要用到危险的矛尖时,就像吸附在矛尖上一样紧密贴合,完全不会掉落。
  “对了,这就是你的部分。恰克慕,你要好好扛着。”
  恰克慕背着装了肉干、油纸与药物的布袋。虽然是轻便的行囊,但对恰克慕而言,这是第一次亲自背负的行李。帕尔莎设计了一个很好用的行囊,万一的时候,原先背着的行囊可以改用双手抓住。
  “我肚子附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来动去。”恰克慕噘着嘴抱怨。
  帕尔莎跟恰克慕穿上从腹部到胸口,加进软化过的皮革制作而成的上衣。帕尔莎把双手
  搭在恰克慕的肩膀上说:
  “你听好,试着想像人的身体中间有一条带状区域,跟头部差不多宽,从头顶到屁股直直下来——上面聚集着人类身体最关键的要害。”
  “要害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要害,就是被击中的话,人就会断气,马上死亡的地方。听好了,首先是头顶、眉、心……”
  帕尔莎二指出恰克慕身上的要害。
  “鼻子、鼻子与嘴唇中间的地方,下巴、喉结、心脏、胸口中间、心窝……”
  手指缓缓往下栘。
  “最后,就是你最要紧的地方,男性的要害。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要害就是了。以后有时间的话,我再慢慢告诉你。不过,总而言之,这里有没有保护,差别很大。从背后遭到刺杀,要是没有肋骨,就会直接刺中心脏。所以,为了预防背后袭来的暗箭,这个跟头部一样高的行李很有用。虽然看起来有点蠢,总比丢掉性命要好。”
  恰克慕勉勉强强点头。
  “好了,我们动身吧!陶亚、莎雅,给你们添麻烦了。要是运气好,后会有期。”
  陶亚兄妹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看着帕尔莎。
  “要不要我陪你们到山脚?我可以帮忙确认有没有人在监视你们。”
  帕尔莎斩钉截铁地摇头。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谢谢。要是有人监视,对方会在你发现他之前,直接让你一击毙命。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是不得已才来麻烦你们,你们为我做的已经够了。从今以后,你们完全不必对我们讲道义。要是追兵找上门来,就把一切都招出来,知道吗?我做这个工作已经很久了,就算你们把事情都讲出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我有自信可以顺利脱逃……懂吗?”
  陶亚点了点头。
  “好了,那我们就此道别。恰克慕,跟他们说再见。”
  恰克慕抬头看着陶亚兄妹。
  “再见了。”
  他低声说道。
  到了外头,弦月的光芒照出些微明亮的天空,河面隐约可见。帕尔莎暂时屏气凝神,留心着周围的动静。虽然没有特别感觉到人的气息,但也不能断定自己未遭监视。皇帝派出来的追兵,一定也不是轻易就让人察觉到动静的蠢蛋。
  就算对方注意到帕尔莎人在这里,也不会在市区里发动攻击。如果在住户众多的地区战斗,一定会遭人目击,而且空间狭窄,人数多也占不到便宜。帕尔莎估计,对方要发动攻击,会等到她进入田野一带的宽广区域。于是帕尔莎扯起恰克慕的手迈开脚步。
  藏身在水塔边的永,看到两个人从桥下走出来。永屏住呼吸动也不动,望着两个人往东边而去。
  孟告诉过部下,不要在市区或是水边发动攻击。
  看着两人走到非常遥远的距离之外后,永朝着人在对岸的晋发出暗号——狩猎开始。四名“猎人”,仿佛以猎物为圆心描绘出一个大圆圈般,从前后左右,开始慢慢跟踪。时而放慢脚步,时而加快速度,保持一定距离地进行跟踪。跟一个人进行跟踪不同,人多气息会分散,目标很难发觉到自己遭到跟踪。
  不久,帕尔莎两人通过街道,到达收割完毕、面积广大的田地。孟在帕尔莎等人走上田埂之前的片刻,对等待停在距离帕尔莎有段距离的道路一隅、不发出任何声音集合完毕的部下小声地说:
  “猎物已经进入无处可躲的地方。上吧!”
  帕尔莎从踏上田埂的那一刻开始,就感受到无比的紧张。我方的身影毫无屏障,没有藏身的地方,也没有人迹。追兵也进入无法藏身的地方——要发动攻击的话,就是在这里了。
  考量到背后射来的暗器可能造成危险,帕尔莎让恰克慕走在前方。她右手拿着长矛,尖端的刃套已经收进怀里,左手掌心还准备好五个长型飞镖。
  弦月白色的光芒照耀着田地表面,只有走在泥土田埂上的脚步声回荡在四周。
  就在即将看到田地对面,森林的黑色重重树影时,帕尔莎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奋力扑倒恰克慕,吹箭从头顶上方飞过。
  帕尔莎立刻丢掉妨碍行动的背包。
  吹箭跟接下来射出的箭之间,只有短短的空档。在第二根吹箭射出之前,帕尔莎转过身去,朝着吹箭飞来的方向,一口气击出五枚飞镖,背后隐约传来使用吹箭箭筒格开飞镖的声音。
  三个人影有如飞行一般,逐渐缩短距离。宛如蜘蛛手脚的长影,散发出白色光芒。帕尔莎的长矛,以直接旋转弹起的力量,弹开孟从右侧切入的长剑。
  帕尔莎的长矛并不是往前刺击而已,她以画着八的形状,发出呼啸声旋转,同时接下三方的攻击反弹回去。在弹开对方长剑的同时,掌握住微妙的角度,让剑刃每次遭到反弹的时候逐渐造成损伤。这一点,“猎人”都心知肚明。但是,帕尔莎也没有时间主动攻击。掌中发出的暗器,只能射向单一方向。瞄准其中一人的时候,就会遭到另外两人砍杀。即使拥有帕尔莎神速的长矛,也没有办法抓到攻击的空档。光是一个就足以让人害怕的“猎人”,现在是三人一起发动攻击——万一被逮到空隙,就是帕尔莎的末日。
  帕尔莎被正要跨出脚的恰克慕绊倒,为了不踩到恰克慕,她赶忙跨了过去,露出极大的破绽。虽然勉强避开永伸出来的剑,但帕尔莎也让恰克慕暴露在她与“猎人”之间的区域。
  (恰克慕会没命!)
  帕尔莎后悔莫及。恰克慕不知所措,以帕尔莎把他往下压之后的姿势,直接趴在田埂上。万一遭到攻击,一切就结束了。
  但是,仿佛冻结一般的瞬间,“猎人”微妙地变换位置,攻击集中到帕尔莎身上。
  (……)
  帕尔莎吓了一跳。方才攻击者的行动只代表一个意思,帕尔莎决定把一切机会赌在唯一的可能上。
  帕尔莎放弃掩护恰克慕,朝着染冲去。染面对帕尔莎出人意料的行动,只能勉强转过头,避免长矛尖端刺穿他的脑袋,但是矛尖划破了染的左肩。帕尔莎靠着冲刺的力量,直接冲撞染受伤的左肩。染因为伤口的剧痛,一瞬间感到胆怯,错失抓住穿越自己身边的帕尔莎时机。
  帕尔莎持续往前直线奔去,背后永与孟的脚步声逐渐近逼——忽然,碰的一声,左肩传来遭到击中的痛楚,让帕尔莎差点向前仆倒。虽然知道对方射出飞镖,可是帕尔莎还是毫不畏惧地狂奔。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大,眼前则是森林的树木逐渐逼近。
  就在“猎人”们以为帕尔莎会跃进森林里的那一瞬间,以树木为支点进行半圈旋转的帕尔莎跳到他们眼前。受到对方出其不意行动的影响,永挥剑的速度晚了,一瞬间帕尔莎的长矛差点划破永的脸,朝一旁的孟刺了过去。
  但是,孟不愧为“猎人”之首。以最小的动作避开矛尖,在帕尔莎让长矛转向的同时,逼近帕尔莎,来到近在眼前的位置后,帕尔莎的长矛便变得难以施展。孟的长剑,划伤帕尔莎的躯体。帕尔莎感觉到有如火烧般的灼热流窜腹部,但因为罩在腹部的毛皮保护,伤口并不如孟预期的那么深。
  帕尔莎受伤之后并未停止行动。孟跳到她面前的瞬间,她正在进行下一个动作。
  帕尔莎让长矛的杆子滑进手心,握住杆子底部的金属部分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把金属部分往旁边猛力挥舞。孟感觉到长矛杆子底端的金属部分从视野之外逼近,别过头去。不过,他没有完全闪开,太阳穴下方——要害下面一点点的地方,遭到金属部分强力撞击,瞬间失去意识。帕尔莎看也不看倒下的孟,转身跑进森林。永忍耐着脸上划破的剧痛企图追上,赶上来的晋抓住他的肩膀,阻止了他。
  “我去追。你叫醒老大,把皇子殿下带走。”
  没有半个“猎人”料想得到,帕尔莎居然有办法对付三个“猎人”。不管评价再怎么好,但她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完全没有料到她竟然会如此厉害。染遭到割伤,眼睁睁看着包围被突破的时候,晋就感到担忧。
  晋从监视的位置赶过来的空档,帕尔莎利用森林的地势逃出孟与永的追击——这实在是无法想像的耻辱。
  欣欣向荣的树叶遮盖天空的森林,身处其中一片黑暗的晋停下脚步,动也不动地调整气息,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在一片漆黑中,听觉才派上用场。帕尔莎逃走的声音,会泄漏帕尔莎所在的位置。但是,森林静悄悄的。大概是因为带着杀气的人们冲了进来,鸟兽都屏住呼吸了,总之晋只能听见树叶受风吹拂产生的摩擦声。
  (在哪里……人藏在哪里……)
  判断只要屏住呼吸,不移动就能逃脱的帕尔莎,难以对付的程度让晋非常吃惊。即使脑袋一清二楚,但是常人受到如此逼迫的时候,本能就是只想立刻逃离。就算藏匿起来,也会因为恐惧而无法屏住呼吸。做得到这一点,表示帕尔莎是多么习惯于生死交关。
  而且,帕尔莎还受了伤。飞镖刺伤她的背部,老大应该也划伤了她——尽管如此,还是听不见任何鲁莽行动的声音。
  (要一直等到帕尔莎有所行动吗?或者,应当救助受伤的三位同伴,把皇子带回去?)
  晋心中有些迷惘,妨碍他集中精神。在他背后,传来拖拉着人逐渐远去的声音。老大似乎还没有恢复意识。当然,因为他的太阳穴遭到棍棒重击,若是有个万一,也可能从此长眠不醒。
  晋的心中开始胆怯。他们已经抓到皇子了,最重要的工作已经完成。即使帕尔莎逃脱,他们对一介平民又能怎么样呢?晋下定决心:现在自己应当做的事,就是代替伤势过重的三位同伴,暗中把皇子带到圣导师大人身边。晋一边警戒着背后,一边走出森林,对正背着老大痛苦前行的永说道:
  “我带皇子殿下回去——不经过市区,直接到鸟鸣川去,沿着河川进入星之宫。你跟染带着老大,慢慢跟在后面就好。记得不要经过市区,老大的样子太引人注意。”
  永忍着难耐的剧痛点头。靠近头部的伤口会非常疼痛,纵使伤口本身不深,但是永的伤口是经过眼睛下方,从一边的耳朵一刀划到另一边的耳朵。
  染抱着皇子走过来,已经给他吸了麻药。昏迷的皇子手脚软瘫,晋从染的手中接过皇子,交代刚刚跟永说过的相同事项。染的喉咙深处应了一声,从永的背上把老大放下来,换成他扛。
  “混蛋……”
  染像是吐露心声般地暗骂,这也是三人都想一吐为快的话。如果是光明正大的一对一,或许可以杀死帕尔莎。但是,对于三对一的优势太过自信,反而松懈了他们的戒心,使他们犯下绝对不能发生的疏失。
  晋等人的气息逐渐远去,帕尔莎动也不动地等待着。
  帕尔莎感觉到晋离开森林之后,才把飞镖从背部拔下。虽然刚拔出来时血流下止,不过要是留着不拔,情况危急时动作就会变得迟钝。折好的布放在伤口上,外面再紧紧绑住止血,腹部的伤就暂时放着不管。宛如烧灼的疼痛阵阵刺着她,伤口流出来的血沿着脚往下流,但目前没有时间可以好好处理。对帕尔莎来说,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重要工作。
  当她看到带走皇子的人,抛下其他三个缓慢移动的伙伴,独自朝着河川走去的时候,帕尔莎心想:好运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帕尔莎灵活地避开杂草,在森林中开始朝着河川慢慢走去。
  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选择的晋,背着昏迷的皇子小跑步前进。水流声越来越大,不久他们到达水面波光点点的鸟鸣川。晋沿着河边走过河滩,走到河的北边。这样一直往东北方,然后再转向西边,就有一条通往星之宫的秘密通道。小心搜索着看似难以发现的记号,晋停止奔跑改采步行。河水的味道,仿佛紧密纠缠着人一般,让人感觉十分诡异。水声也比平常更刺耳,吵得不得了。
  (可恶!我是紧张吗?真是太嫩了……)
  晋在心里发着牢骚——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不是水声的某种声音,顿时他往上一跳。脚边的岩石啪的一声爆出火花,发出金属撞击的尖锐声音。
  伴随着第二枚飞镖,人影从森林中奔跑而出,跃了过来。晋一闪身避开飞镖,立刻把皇子放在河滩上,拔剑迎击。她挥舞着令人眼花撩乱的招式,长矛尖端闪耀着光芒袭击过来。
  晋从容不迫地接连挡下刺击,正面与长矛交锋,使得剑身都弯曲了。他一边掌握小小的角度,一边反弹长矛,等待着靠近的机会。
  帕尔莎受了伤。平常应该可以一口气连刺五次的帕尔莎,此时只能够以剑能闪避的速度挥舞着长矛。无法出其不意在一瞬间杀死对方,事态越发对她不利。
  (蠢蛋——这根本是专程来送死的。)
  看着帕尔莎紧绷的表情,晋在内心中窃喜。配合着帕尔莎把长矛收回的动作,晋靠近帕尔莎,长剑朝着帕尔莎的脑袋刺去。帕尔莎转身闪过攻击。要是平常,可以直接往前踢中晋的心窝,不过现在腹部疼痛难耐,只能脚步不稳地往后退。
  晋的剑划出圆弧状的白色残影,使劲往下砍去。帕尔莎勉强以长矛拨开剑,忍着剧痛,绕到晋的左手边。她将长矛往前刺,晋往后退一步企图避开,却被躺在地上的皇子给绊了一跤。
  帕尔莎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地刺出长矛,晋闪了开来,长矛伸进晋的左胁下方,然后以弧形上举。
  晋痛苦地呻吟一声。伸进胁下的长矛柄,仿佛牢牢黏住一般,绕住左手臂,手肘关节遭到束缚,晋整个身体跟着扭曲,脸部朝下摔到地面,左手臂发出喀嚓的恐怖声音后骨折了。
  下一个瞬间,帕尔莎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晋无视于断掉的左手会加重伤势,碰的一声把双脚靠近身体下方,利用脚的弹力,整个人往上一跃。他单手从下方发动砍杀,帕尔莎无法闪躲,血从她左臂喷了出来。
  彼此都以单手应战,激烈喘息,屈着身体,等待着对方的破绽。不论是谁,似乎都没有放弃的打算。
  两个人都感觉到,自己身处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之中。不久,黑暗里,开始充满着哽咽般的感觉。
  晋与帕尔莎注意到那幅景象的瞬间,全都瞠目结舌地停下动作。应该正处于昏迷状态的皇子,站了起来慢慢走进河里。河水与皇子,都被白中带蓝的光芒包围,出现了脉动。河水像是紧紧贴合一样,逐渐爬上了皇子的身体……
  先行动的人是帕尔莎。她把长矛丢在河滩上,以负伤身体可以容许的最快速度跑进河里——跑进去后,大吃一惊。
  (这……这是什么?)
  河水仿佛都变成黏稠浓重的浆糊,缠绕住双脚,让人难以前进。随后追上来的晋,朝着慢慢吞吞动弹不得的帕尔莎脑袋,使劲挥剑砍下去。
  脑袋应当会四分五裂的帕尔莎消失了。双脚被河水绊住的帕尔莎跌入水中,接下来的瞬间,晋的双脚也被河水缠住,接着被拖进河中。
  在无声无息,双耳似乎越来越痛的蓝色光芒之中,帕尔莎看到恰克慕蹲了下去。那副模样,就像是在母亲怀里睡着的婴儿般。帕尔莎在缠绕全身的河水中,慢慢接近恰克慕,使力抓住恰克慕的手臂。
  她一抓住恰克慕,有如打破双眼看不见的薄膜,声音全都恢复了。帕尔莎感觉到冰冷的河水哗哗地冲刷全身。她甩甩头,抓着恰克慕的手臂,直接站起来。恰克慕也在甩头,似乎恢复了意识。帕尔莎抱起脚步蹒跚的恰克慕爬上河岸,回头看着晋。晋虽然也站起来了,但是找不到剑,正用手在河里拚命摸索。
  帕尔莎捡起长矛,用右手单手使劲投掷出去。长矛刺中晋的右肩,晋像是被撞倒一样,脸朝上倒卧在浅滩上。帕尔莎走进河里,脚踩着晋的胸口,把长矛从他的肩膀拔出来。就算是晋,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行动了。晋爬上不远处的河岸后,在那里昏了过去。
  与其在恰克慕面前致这个男人于死地,帕尔莎宁可选择立刻离开这个地方。拖拖拉拉让其他三人赶过来的话,现在的帕尔莎不可能打赢他们。总之,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帕尔……莎,你、你没事吧?”
  恰克慕担忧地问道。帕尔莎的头发湿了,黏在睑上,全身都是血。
  “嗯。你呢,感觉如何?”
  恰克慕因为药物的关系,脑袋还昏昏沉沉,头也痛得很,不过还不至于动弹不得,所以回答他没什么事。
  “走得动吗?”
  恰克慕点点头。
  “那就渡河到对岸去吧!可是,请你一定要绷紧神经,不要被河给吸引过去喔。要是像刚刚的情况再来一次,我可没有把握能救你。”
  恰克慕虽然不是很懂帕尔莎在说什么,但依然点了点头。他们彼此互相扶持,挑了浅滩渡河。帕尔莎先把恰克慕拉到河岸上,再稍微在水中走动,让血迹难以追踪后,才爬上岸边。
  进入森林,两人与缠住双脚的杂草奋战,继续往前走,但是在黑暗之中,努力支撑、脚步踉跄的帕尔莎,与没办法好好走路的恰克慕老是在跌倒,几乎没有前进多少距离。
  (这样下去不行。)
  帕尔莎站了起来,她有时感到意识模糊,身体似乎变得不属于自己。在倒下之前,非得想点什么办法才行。帕尔莎在恰克慕耳边小声地说:“恰克慕,你听好。还可以走吧?”
  恰克慕点头。虽然害怕身处黑暗之中,不过药效已经退去,身体恢复了。
  “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忙——这座森林里头,沿着河一直走上去,有个像熊一样的大岩石。
  在那块岩石的后面,有条野兽出没的小路。沿着那条小路走,会看到一块小小的草地,那里有间小屋。有个叫做谭达的男人住在那里。麻烦你把事情经过告诉谭达,请他过来救我。”
  眼前越来越黑了,身体无依无靠地颤抖着。
  “听好了,不要离开森林,要走在可以看得到河的地方。到小路之后,一边看着天空,一边慢慢沿着小路前进。就算脚边暗得你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有路的地方一定就没有树木,看起来是空空荡荡的,所、以……”
  说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帕尔莎倒下去失去意识。恰克慕一脸快哭的样子,暂时放开帕尔莎,随后一面抽咽一面开始前进。
  他不希望帕尔莎死去。恰克慕重复着帕尔莎刚刚告诉他的话,踏着无助的脚步,往谭达的家前进。


第二章 食卵魔物

  1 药草师谭达

  帕尔莎身处漆黑之中的时间十分漫长。在那段时间内,常常觉得些微地疼痛。心想是冰冻般的寒冷让身体颤抖个不停,但这次却像火烧一样全身发热,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不停地喘息。在断断续续的记忆中,帕尔莎感到有人搀扶起她,就像是在黑暗里,看着摇晃烛火的感觉,也记得腹部与手臂传来刺伤的剧痛而大叫。
  好不容易,终于真正清醒过来。帕尔莎完全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不记得她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在床铺旁边抱着双臂、似睡非睡的男人脸庞,从午后淡淡的阳光里浮现出来。
  “谭达?”
  帕尔莎以沙哑的声音呢喃,男人立刻清醒过来。他有近乎黑色的褐色肌肤、蓬乱的褐色头发、长皱纹的眼尾及散发温和光芒的双眼。似乎是个为人非常善良,二十七、八岁的男子。
  “唷,你醒过来了呀!”
  “我是不是又输给秦库洛了?”
  谭达的双眼睁大一些。
  “你受了重伤,所以记忆都跟着混乱了——你想想看,秦库洛老早就往生了吧?我们不是一起送走他的吗?”
  帕尔莎眯起眼睛。身体的疼痛让帕尔莎回到少女时代,回到受养父秦库洛严格训练,被狠狠又打又踢到昏过去的那个时候。
  虽然厉害得让人畏惧,又很严格,但反过来说,挽救帕尔莎原本注定会遭到杀害的命运,那样对她疼爱有加,拉拔她长大的和蔼养父容貌在眼底深处浮现。接着想起养父已经辞世,帕尔莎的双眼涌上泪水。
  “是呀,你说的对——秦库洛已经不在了。”
  帕尔莎接过谭达递过来的碗,饥渴地喝下清水。
  那个时候,少年跪坐着移动到谭达身旁,忧心地看着帕尔莎。
  “恰、克慕?”
  一看到恰克慕,所有的记忆,全都蜂拥而上。
  “惨了——我昏倒多久了?谭达,虽然你不知道,可是这孩子正被人追杀……”
  谭达举起手,推着帕尔莎躺下。
  “不要紧的,我都明白。这孩子不但坚强,而且聪明。那天夜里,在山林之中,他满身割伤地翻滚到我这边来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他打从一开始,就把遭到追杀的事情告诉我了。所以我去救你的时候十分留意,四周没有其他人的动静,我也好好处理掉血迹让人不能追踪。“
  帕尔莎虽然叹了口气,但双唇扭曲。
  “真的不要紧吗?从以前到现在,你的武术完全不行,应该掌握不到周遭的动静吧?”
  “笨蛋!掌握动静这一点,我可比你们这些武士要擅长。简单地说吧,我在你的腹部缝了十七针,左手则是八针。左肩的伤口也妥善处理了。在骂我之前,你要先感谢我才是。
  对了,我实在很想问你:你到底想让我缝几次伤口?“
  帕尔莎无力地笑了。
  “我哪知道?”
  接着帕尔莎就闭上双眼,深切的安全感包围着她,让她陷入沉睡。
  帕尔莎再度张开双眼,已经是日落之后。难以言喻的香味飘散着,煮着某种东西的声音,听了让人心情愉快。她试着稍微转头看去,木板地面的房间中央凹下去的地炉中,挂着一个锅子。拿起盖子看着锅内的谭达,满意地点点头之后,从旁边的竹盘上拿起香菇。
  “那是什么?”
  恰克慕往前探出身体,好奇看着谭达手里。
  这是一种叫做坎太的香菇,虽然滋味很棒,不过要是煮太久就会有苦味。烹煮的秘诀就是在锅子放到火上的前一刻再放进去。“
  帕尔莎面露微笑。看样子,皇子殿下正在学习谭达拿手的山菜火锅制作方法。
  “好香喔。”
  恰克慕笑着的表情,完全是普通少年的模样。帕尔莎深深体会到,这孩子至今有多么绷紧神经——真庆幸没让追兵把他带走。
  “哎呀,你看你看!野蛮阿姨张开眼睛了。
  我不是说过吗?食物的香味一飘出来,她就会醒过来的,这个人从以前开始就是这副德性。”
  恰克慕看着帕尔莎。帕尔莎看到恰克慕眼眸发愣的模样,心底感到一阵温暖。
  “帕尔莎,你还好吧?伤口痛不痛?”
  “伤口很痛。不过我没事,很快就会康复了。”
  谭达转动杓子搅拌锅里,再把锅子放到火上。之后站起身子走到帕尔莎身边,熟练地扶起帕尔莎。他把弄成圆形的熊皮,垫在岩壁与帕尔莎的背部之间,让帕尔莎可以靠着墙壁坐着。帕尔莎抬头看着谭达:“我昏倒多久了?”
  “没多久。现在正好是第二个晚上。在天亮之前,就可以结束治疗,然后再过五天左右就能拆线。因为是你,所以说不定可以提早一点。”
  谭达装了刚煮好的麦子饭与冒着热气的山菜汤给恰克慕,另外也递给帕尔莎。
  “要我喂你吗?”
  “不用了,我自有办法。”
  虽然左手疼得很,但是对帕尔莎来说,这么点伤势下算什么。而且,曾经受过重伤的帕尔莎,从伤口疼痛的程度,就知道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够复原。
  充满着香菇鲜美滋味的汤汁,又热又好喝。谭达的气质,似乎让每个人都会感到放松。
  恰克慕比以前还要多话,讲了很多事。
  “好奇妙喔。我觉得比起我在皇宫里头吃过的东西,平民的食物好吃很多倍。为什么?”
  “谁知道?大概是因为刚煮好的关系吧?虽然我不知道宫中生活是什么样子,可是一定要经过试毒还是什么费时的手续,这样菜不是都冷掉了吗?”
  “对喔!我真的没有吃过像这样刚煮好的食物呢。”
  帕尔莎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想着必须改变恰克慕讲话的方式才行。像谭达这种不为外物动摇的人也就罢了,要是普通人听到这种话,一定会张大眼睛,发现这个少年是某个地方的贵族小孩。
  吃完东西之后,喝着拉蒙叶煮出来的茶,帕尔莎把所有的前因后果,详细告诉谭达。谭达没有插嘴,安静地边听边点头,直到帕尔莎说完。谭达一开始还露出觉得有趣的表情,随着帕尔莎的讲述,表情慢慢变得僵硬。帕尔莎一说完,谭达便静静地说了一句:“帕尔莎……这样的话,是纽卡·洛·伊姆。”
“咦?你说什么?”
  “就是寄宿在这孩子身上的东西——纽卡·洛·伊姆——也就是‘水之守护者”,亚库族人是如此称呼的。你刚才说过,这孩子睡觉的时候,会想要往水里头去吧?身体散发着蓝色光芒,河水都变了个样子吧?“
  “是呀。我问你,恰克慕在这里的两个晚上情况如何?似乎在他睡着,或是昏迷的时候,就会发生这种现象。在你这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都没有,也许是因为这里离河川很远的关系。恰克慕皱着眉头,听着两人的对话。
  “那么,那个叫做纽卡什么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不是河川的精灵?”
  “我也不清楚。但是,你没有听过吗?这个国家的圣祖托尔克尔陛下,击退水妖的传说。”
  “嗯,我听过。可是,他不是已经击退了吗?为什么现在还会出现?”
  谭达犹豫地张嘴,然后说道:
  “这个说来话长,故事有点复杂。”
  “无所谓,你说吧!夜晚还长得很。”
  谭达动也不动看着恰克慕,半晌,像是下定决心地点点头。
  “唉,总之,不是一下子就能讲完的故事——恰克慕,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也许会让你很生气。可是,请你听我说完好吗?”
  恰克慕的脸上笼罩着不安,但还是点头。
  “那我就开始说了。
  从前从前,亚库族人居住在这块上地上。他们住在显而易见的普通世界‘撒古’,大家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平时看不见,另外一个叫做‘纳由古’的世界。我希望你们不要搞错了,这个纳由古,并不是你们‘新悠果王国“人’所知道的‘那个世界’;也不是死者魂魄会去的天堂或是地狱。撒古与纳由古,同时存在于同一个地方,此时此刻在这里也是。
  最重要的是,撒古与纳由古这两个世界彼此互相支持。就连亚库族也不清楚撒古与纳由古如何互相支持。但是,有一件事情他们非常清楚——听好了,这一点你们要牢牢记住——据说,纳由古的某种生物,有时候会改变撒古与纳由古两边的天气。
  亚库族认为,那种生物一百年会产卵一次。产卵过后的第二年,不知道为什么就会发生大旱灾。如果卵在夏至满月的夜晚不能平安孵化,大旱就会一直持续下去,会造成严重的损失。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那种生物为什么要产卵在撒古的东西身上——那种生物,就是纽卡·洛·伊姆,也就是‘水之守护者“。”
  帕尔莎与恰克慕两人听得目瞪口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说那个纽卡·洛·伊姆产卵在恰克慕身上了?”
  恰克慕按着胸口,一副快要吐出来的表情。他忽然站起来,往外头冲了出去。谭达追上去,把脸色有点苍白的恰克慕带回来,用他大大的手掌,轻轻拍抚着恰克慕的背。
  “抱歉。这个听起来真的让人不太舒服。
  可是,亚库族非常珍惜纽卡·洛·伊姆。他们似乎称被纽卡·洛·伊姆产卵的那个孩子为纽卡·洛·恰卡,也就是‘精灵守护者’的意思。”
  “等等,谭达。这个跟圣祖托尔克尔陛下击退水妖的传说,也差太远了吧?圣祖的传说里头,不是说遭到水妖寄生的小孩死了,亚库族的父母亲哭着拜托圣祖击退水妖吗?”
  谭达面露困惑。
  “这就是会让恰克慕生气的地方呀!”
  “哦——原来是这样呀!”
  帕尔莎点点头,恰克慕苍白着一张脸,抬头怀疑地看着帕尔莎。
  “什么叫做原来是这样?我不会生气,你要把话说清楚。”
  “恰克慕,也就是说,不管在哪个国家,有身分地位的人都想要美化自己。例如说,将军通常都是个伟大的英雄。如果将军是个卑鄙小人,还有谁会尊敬他呢?
  我旅行过许多国家,听过很多很多故事。例如平凡的士兵千辛万苦赢得胜利,可是战功却是属于将军的。这样一来,随着时间流逝,有时候说不定就会慢慢变成一个传说了。”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圣祖托尔克尔陛下,也一样在说谎骗人是吗?”
  恰克慕僵着一张脸说道。帕尔莎与谭达不由得面面相觑,这孩子聪明得不像是十一岁,光是这个真相,恰克慕的内心大概就受到很深的伤害。但是,用谎言对他粉饰太平,以这孩子这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且,这孩子很坚强……帕尔莎心想:恰克慕必定有着不管任何困难都能克服的毅力。
  “我不想对你说谎,所以,我想把你当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来对话。没错,圣祖托尔克尔陛下的传说,里头有部分是真的,也有并非如此的部分。我现在已经了解这一点了。”
  “为什么你相信亚库族的传说,而不是圣祖的传说呢?”
  帕尔莎觉得自己的脸颊好像被打了一巴掌,嘴角不由得露出苦笑。这孩子,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有两个原因:第一,我非常了解谭达。谭达是个思考各种事情都缜密深入的人,几乎不会弄错什么。
  第二,强者流传的传说,与弱者流传的传说,从我的经验来看,大体而言,多半是弱者讲的传说会遭到扭曲。”
  谭达虽然兴致勃勃地听着两人对话,但在这里却插嘴说道:“帕尔莎,你说错了。的确有那样的事情没错,可是我认为,受虐待的人们也常常会粉饰传说。因为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保有身为人的自尊。不过,亚库族的纽卡·洛·伊姆这个传说,跟这一类的东西不同。早在圣祖托尔克尔陛下到达这块土地之前,那个传说就已经流传许久,并不是那种出于想要抗拒‘新悠果王国’的心情,才加以扭曲的传说。
  而且,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谭达看着恰克慕。
  “我想你看了我这身肤色应该就懂了吧?我身上流着亚库族的血,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是亚库族。我外婆从小开始就听她的祖父——也就是我的外曾曾祖父,讲过一个可怕的故事,也是我即将要讲的这个故事。
  圣祖击退水妖之后过了一百年,就是距离现在一百年以前,纽卡·洛·伊姆产卵了。那个时候,纽卡·洛·伊姆把卵产在我外曾曾祖父朋友的儿子身上。外曾曾祖父的朋友虽然是亚库族人,可是他的妻子却是悠果人。所以,那个小孩是亚库人与悠果人的混血后代。外曾曾祖父他们虽然努力保护那个孩子,但没有成功,最后那个孩子还是死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死?”
  帕尔莎厉色追问,谭达摇头。
  “外婆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所以详情我也不清楚。据说是被拉卢卡,也就是‘食卵者’杀害的。可是我不清楚,那是不是皇帝陛下的手下,为了保护圣祖的传说而做的,或是另有他人——特罗凯好像认为,拉卢卡是纳由古的生物。“
  恰克慕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尽管如此,依然以镇静的声音问道:“特罗凯,就是母妃送信给他的那个人吗?”
  “是的。他应该是所有活着的人里头,最顶尖的咒术师与贤者——他也是谭达的师父。”
  双眼圆睁,恰克慕抬头看着谭达,谭达抓了抓头发。
  “特罗凯身上也留着亚库族的血。”
  “可是,我听说亚库族是连文字都不认识的人,为什么称呼那样子的人是贤者呢?”
  恰克慕怀疑地问道,谭达轻轻一笑。
  “即使不识字,亚库族对这世界上的一切还是知之甚详的。你想想看,亚库族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居住在这块上地上了。不管是谁,应该都比别人更了解自己家里的事情吧?就是这样。”
  帕尔莎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握拳。
  “果然还是得想办法见特罗凯一面才行。如果没办法,就要找有没有其他很清楚纽卡·洛·伊姆的亚库族人。总之,要是不知道那个食卵的拉卢卡到底是什么,就不能保护恰克慕。如果拉卢卡是皇帝的手下,我还有几种可以保护恰克慕的方法。如果不是,我就无计可施了。”
  谭达虽然点头,但脸色阴沉。
  “我从刚刚开始就在思考这一点……师父是个居无定所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联络到他;再说,就像你知道的,虽说是亚库族,但到了现在他们早就像我一样,当一个只跟悠果人或是亢帕尔人混血的普通百姓在过日子。也不知道到底还有没有人知道纽卡·洛·伊姆……”
  “就算如此,也只能做了再说。去找你的外曾曾祖父朋友的子孙如何?说不定他们对自己祖先的故事,会比较清楚一点。”
  “有可能。嗯,明天就立刻展开调查吧!”
  谭达把手搭在脸色依然苍白的恰克慕肩膀上。
  “很恐怖吧?但是我认为一定有解决之道,这不是安慰你的话喔。你想想,要是纽卡·洛·伊姆是纳由古的生物,产卵留下了后代,卵要是不能孵化,不是早就灭亡了吗?就算我们不知道,但是一定有能够好好孵化的卵。
  再说,纽卡·洛·伊姆要是产卵在小孩身上进而害死小孩的生物,亚库族一定不会那么珍惜它的。”
  虽然帕尔莎心想,说不定那些孩子,是为了脱离大旱而准备的活祭品,但她没有说出口。这种事情到现在依然是没有断绝的恐怖真相,她不想让恰克慕更痛苦。
  然而,恰克慕抬头看着谭达,以出人意料的坚定声音说道:“特罗凯告诉母妃的回答,也是这么写的,说宿主只有在寄生者无法得到保护的时候会死。”
  帕尔莎惊讶地抬起脸,她都忘了这一点——于是,心里又萌生些微希望。
  “没错。娘娘确实这么说过的——谭达。”
  “嗯,果然无论如何得见特罗凯一面才行。”
  “我认为特罗凯一定是逃走了。他是聪明人,一定很早就察觉到皇帝的追兵来了。”
  “大概是吧。这么一来,他应该老早就越过青雾山脉了……”
  帕尔莎与谭达互相望着彼此,之后帕尔莎不由得喃喃自语:“我本来不想把你卷进来的。”
  谭达笑了起来。
  “没关系。这是以前我把你卷进来的谢礼呀!我很想弄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许很多事情都可以藉此找到答案。”
  “谭达想知道的是什么事?”
  恰克慕一问,谭达便语塞了。
  “很多很多呀,因为我以后也想成为一位咒术师。对咒术师来说,了解世界的真相是非常重要的。而且,不只是双眼可见的撒古,我也想了解双眼看不到的纳由古。”
  帕尔莎笑咪咪地说:
  这家伙从以前开始就是个求知欲旺盛的人。虽然武功怎么练都没长进,不过一讲到药草、精灵一类的事,就有惊人的专注力——虽然现在还没有成为咒术师,也靠着卖草药维生。他老是说,因为总有一天会变成知名的咒术师跟有钱人,所以跟我收高额手术费,然后再请我吃好吃的。”
  “别说傻话了。就因为我是没没无闻的药草师,所以才会免费替你缝伤口。我要是成了有名的药草师,一针就要向你收一枚金币喔。”
  恰克慕看看帕尔莎,又看看谭达。
  “你们从小就认识了吗?”
  “从这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
  说话的同时,也配合着手比出身高的动作。两人露出苦笑,谭达发自内心地说:“帕尔莎是一位名叫秦库洛的流浪武士养女。在我十岁左右那一年,他们来到这一带,因为修练武术在这里住了好几年。那几年就已经是毫不留情的艰苦修练了,帕尔莎这家伙常常因此身受重伤。
  那个时候,住在这里的特罗凯救了帕尔莎一命。由于秦库洛都有好好付钱,对于不太喜欢跟本地人打交道的特罗凯来说,那些钱应该是满有用的吧?
  “秦库洛挑好特罗凯住在这里的时间,严厉磨练帕尔莎……真是的,那哪是花样年华少女所过的生活呀?”
  帕尔莎对谭达的牢骚充耳不闻,谭达继续说道:“我比帕尔莎小两岁,可是从小开始,就常常趁着父母亲不注意,丢下田里的工作,跑到特罗凯那边流连忘返,所以认识了帕尔莎。特罗凯这个人是个精明的老太婆……”
  “老太婆?特罗凯是女的吗?”
  恰克慕吓了一大跳,插嘴打断谭达的话。帕尔莎回答:“没错。她是个健壮、精明,讲话既直接又狠毒的老太婆。那个时候她大概五十五、六岁,现在已经快七十岁了吧?”
  “是呀,正好七十岁吧!”
  “那么,她大概也跑不动了——有办法从那些可怕的追兵手下顺利脱逃吗?”
  “逃得了的,逃得了的。”
  帕尔莎与谭达再度异口同声。
  “那个老太婆一定逃得了。她呀,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更像是妖怪。”
  “帕尔莎,你呀,要是被特罗凯认出来,可别求我救你喔。”
  谭达苦笑。
  “我认为,哪天你变成老太婆,一定就跟她同一个样子。”
  一边说着玩笑话,两人一边把过去的事情告诉恰克慕。恰克慕逐渐感觉到与母亲分离之后,一点一滴浮现出来的寂寞。
  这里,虽然是泥土地的房屋,以及在唯一有地板的房间内挖出地炉的粗糙住家,可是恰克慕却非常喜欢。地炉中烧得劈里啪啦响的火焰,仿佛温暖了整间房子,让人愉悦。
  恰克慕离开皇宫之后,心里第一次感到安稳。

2 咒术师特罗凯

青雾山脉的深山中,有名矮小的老太婆伫立着。她身穿只用绳子绑住的简陋麻布衣,蓬乱的白发覆盖在满是皱纹的深褐色脸庞上。鼻翼开阔的鼻子,紧紧闭着的嘴巴,细细长长像是裂缝的眼睛——那双眼睛,湿润地散发着黑色光芒。
在蕨类覆盖着的泉水旁边,潮湿岩石之间的空位,细小且满布皱纹的双脚一伸,席地而坐的怪异老太婆,就是帕尔莎等人在寻找的特罗凯。她长得非常丑——可是有一张蕴涵着让人看过一眼就绝对不会忘记的有力脸庞。
她半闭着双眼,只有双手的手指微微移动。一下子抚摸着岩石表面,一下子又敲打着岩石。咚、咚、咚、咚咚——仿佛在演奏乐器一般,老妇人的手指敲打着岩石,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心里却在呢喃:
“纳由古的水中居民,居住在水中的发光者一组、修长者一族、弯曲者一族呀!现身出来与我对话吧!我是撒古的地上居民,在撒古大地走动的生物,居住在地上的生物。
纽卡·洛·伊姆之年终于来临,撒古与纳由古交会之时到了。与我对话,告诉我吧……”
  说着,蕨类之间涌出的泉水,开始传出声音。咚、咯、咚、咚——与刚刚特罗凯在岩石上敲击的声音一模一样。宛如是回荡在洞窟之中的空虚声音,开始从水里头传出来。
  周围变得微暗,这不是太阳西下,只是空气的颜色有如改变一般,阳光照不到特罗凯的周遭。
  从水中传来的声音,不久,在特罗凯心里,化为听得见的声音。
  “撒古的大地居民、居住于地表的干燥者一族、在大地上使用火焰者一族呀!我——不会现身回应呼唤。我是纳由古的水中居民,居住在纳由古水里的一族。”
  特罗凯的身影仿佛溶化在大气之中,逐渐变得稀薄。水面上漂浮着蓝色光芒,大气与水面之间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特罗凯把脸浸入大气与水面之间的空间。
  淡蓝色的雾气底下,逐渐出现一个本来不该在那里的物体。到方才为止,不过是看得见水底小砂石的浅浅泉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看不见水底了,带着绿色,美得让人心痛的深蓝色水,无止尽地、深深地延伸出去。
  深深的水底,隐约渗透出一个拥有与人类相似身躯的身影。长着像是水草的头发,滑腻的肌肤覆盖着蓝白色黏液。眼睛没有眼皮,嘴巴没有嘴唇,鼻子只有两个小小的孔。
  “感谢你的到来,‘水之民’由那·洛·凯呀!“
  脸凑了过去,特罗凯一说完,由那·洛·凯便回答:“地上之民‘特·洛·凯’呀!你要跟我对话?”
  特罗凯点点头,额头浮出汗珠。像这个样子把脸浸入撒古与纳由古之间说话,让人喘不过气,感觉十分难过。
  “由那·洛·凯呀,‘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似乎已经产卵了。“
  “产完了。五个卵在纳由古,一个在撒古。”
  “‘食卵者拉卢卡’,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由那·洛·凯害怕得浑身颤抖。
  “是的……产在纳由古的卵,已经有两个消失了——拉卢卡吃掉的。因为产在纳由古的卵,就是拉卢卡的饲料。”
  “拉卢卡怎么找到卵的?”
  “不知道。”
  “有谁对拉卢卡知之甚详的?”虽然呼吸困难,但还是尽力忍耐的特罗凯,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
  “拉卢卡是土之精灵,只能去问‘土之民’裘其·洛·凯了。”
  “要跟裘其·洛·凯对话,应该到哪里去?”
  “大地的裂缝——撒古与纳由古交会的地方……”
  一个水花之后,由那·洛·凯的身影消失了。同时蓝色的光芒也一并消失,空气潮湿的味道跟着恢复。特罗凯用力深呼吸,四肢伸展成大字状,精疲力尽地靠在背后的岩石上。
  “啊——可恶!我还以为没命了。这种事情居然还要再来一次!土里或水里都是一个样,难受的程度都没差。这真是不幸的咒术呀!”
  一边发着牢骚,特罗凯一边仰望着透过林间缝隙可见的天空。
  “而且,还有讨厌的猎犬纠缠不清……”特罗凯大大的鼻孔,微微抽动。
  “嗳,臭死了臭死了,我再也不想闻到那些家伙的味道了,干脆就在这里杀掉他们好了!”
  发泄完毕之后,她摇摇头。
  “这也不行。跟那个一辈子都只在看天空的死观星人,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烦死人了。纽卡·洛·伊姆也是,挑了个这么麻烦的时间产卵。为什么不在我更年轻时来产卵啦!”
  发着说归说却无计可施的牢骚,特罗凯抓起泥巴,用双手揉了揉之后,忽然皱着眉头拔下一根头发,塞进手里的上块。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将泥块慢慢仔细捏成人型。接着,迅速从怀里拿出某个东西,塞进土块。等到外型大致具备的时候,特罗凯停顿下来,动也不动望着对面的樟树根部。
  “喂!给我出来!”
  忽然,特罗凯对着樟树根部大叫。杂草晃动,手拿飞镖的“猎人”随即现身,“猎人”对着老妇人露出笑脸。
  就在那个时候,特罗凯的背后,咻的一声飞来两端绑着秤砣的绳子。其他的“猎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绕到特罗凯的后方。特罗凯的身体像猴子似地跳跃起来,避开秤跎绳。可是,她的动作都被“猎人”看穿了。在特罗凯抓住树枝之前,“猎人”的飞镖已经迅速射中特罗凯的手腕跟大腿。
  “啊——”
  发出一声惨叫,特罗凯坠落到地面。两名“猎人”逼近脸朝上跌倒在地的老妇人,从怀中拔出短剑,其中一人踩着老妇人的肚子,另一人紧紧压制住老妇人的双手。踩着肚子的“猎人”,用短剑割开特罗凯的喉咙。
  特罗凯的头颅碎裂一地,“猎人”们大吃一惊,往后跳开,老妇人转眼化为泥土。
  接着,切开泥土人头部位的“猎人”,忽然上半身往后仰,手在空中乱抓一通,倒了下去。双手双脚痉挛,口吐白沫。
  另一个人也没有要救助同伴的意思,立刻一跃而起当场消失无踪。他跳到岩石的另一边,再从那里跳起来,移动到树上。可是,在移动到下一根树干之前,“猎人”忽然感觉到身体变得像铅块一样沉重。身体逐渐冰冷,眼前白光闪闪,心脏怦、怦、怦地,跳动声在耳里有如击鼓般回荡着——冷汗直流,男人双手在空中胡乱挥动,就这样直接坠落到地面上。
  “美丽的花朵是有刺的,泥土人也是有刺的喔,你们这些笨狗。”
  老妇人敏捷地从树上落地,踢开失去意识的男人,面露微笑。
  “想要狩猎本人特罗凯,就跟作梦没两样,给我牢牢记住。”
  从一开始出声的时候,“猎人”们便彻底中了老妇人的术。然后,他们攻击泥人并且把泥人压倒的时候,手就被事先藏在泥土中的毒刺给刺中了。
  “感谢我的大恩大德吧,本来我也是可以涂上瞬间毙命的毒药,不过没关系啦,我这个温柔贴心的特罗凯奶奶,手下留情只用了麻醉药而已。”
  老咒术师迅速把“猎人”的衣带解开,然后脱掉他的上衣。在”猎人”的衣带上找出竹笔筒后,打开墨水盒,将笔仔细沾上墨水,在上衣的背面,唰唰地写上某些东西,接着再把那件衣服穿回”猎人“身上。
  “那么,好好给我带消息回去吧,忠心的猎犬。”
  特罗凯“啪啪”几声,拍了拍“猎人”的胸口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再次找出绑在“猎人”衣带上的小袋子,从里头拿出两枚银币。
  老咒术师的脸上露出笑容。
  “还满有钱的嘛!这个我收下了,就当作是想割下我脑袋的补偿啦!我要用这个去街上喝一喝好久没喝的美酒。对了,到白鹿屋去吃个热腾腾的鹿肉火锅也不错……”
  用满心喜悦的表情呢喃一番后,特罗凯“啪”地击掌。
  “哦!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了。我顶着这把老骨头忍受了一大堆苦头呀,应该要一边吃好吃的,一边看着精神饱满的弟子出面奋战不就得了?没错没错,这对他也是个很好的磨练,真是个好主意。果然,要不是受到臭死人的猎犬追捕,我的脑袋也不会这么清醒。”
  以不算是自言自语的洪亮声音说着,老妇人的身影消失在森林中。

3 特罗凯的信

  皇帝寝宫的地底深处,有个只有皇帝、圣导师与“猎人”知道的“秘密之间”。此刻,这个房间内充满着愤怒与焦躁,以及让人窒息的沉默。
  皇帝坐在帘子的另一边,与坐在帘子正前方的圣导师和修格,一同听取孟的报告。不但让皇子跑了,还出现难以置信的失误,甚至去追杀咒术师的“猎人”们,都在饱受轻视嘲弄后失败归来,简直让身为首领的孟丢尽了脸,恨不得以死谢罪。
  孟在与帕尔莎殊死搏斗之后没有多久便恢复意识,但因为头痛欲裂与晕眩,始终身体不适,因此,孟的脸色看来就像是个死人般惨白。
  “你说话呀!”
  圣导师非常不悦地低声催促。
  “二个脸被划伤,一个肩膀被刺伤,还有一个甚至受了危及性命的重伤。首领呀,就连你竟然都被打昏。”
  孟无言以对。
  “那个女人,真有那么厉害吗?”
  回想起那场殊死战,孟心想,帕尔莎厉害在于即使受了伤,动作也完全不显迟钝这一点。
  “那个女人……明知道会被我划伤,却毫无保护自己的动作。不管是多么胆大包天的人,一知道会受伤,一定都会反射性地做出防护动作。但是,那个女人知道自己的腹部会被划伤,却不保护自己,而是选择攻击我的头部——她的动作快于思考。这不是思考就做得到,也不是靠着心理准备就能做到的事情。要不是从小受过严格的训练,不可能做到。”
  “身为猎人首领的你都这么说……”
  冷酷的声音从帘子另一边传来。
  “你是说,你的修行还不比上那个女人吗?”
  孟没有抬头。皇帝高雅瘦长的脸庞,因为愤怒而颤抖下已。身为皇帝,他还没有自己命令不能贯彻的经验。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法实现愿望的他,心中满是冲动,想把额头叩在地上的孟狠狠痛揍一顿。但是,皇帝还是拥有勉强把这种冲动压抑下来的优秀能力。
  “而且,就连追杀亚库族咒术师的那些人,不也是遭到大肆嘲弄夹着尾巴跑回来吗?历代的皇帝,拥有这等无能‘猎人’的,应该只有朕一个人吧?“
  听到皇帝有如放狠话的说法,孟感受到全身如刀割一般的深刻痛楚。
  此时,传来微弱的声音,某位“猎人”在通往地道的门上敲着紧急暗号。孟行礼之后站起来,过去开门。
  地道里,一名追杀特罗凯的“猎人”,脸色铁青地站着。
  “干嘛?”
  孟不耐烦地问,“猎人”缩紧身子将自己的衣服翻过来,指着上面的东西。
  “我想要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上面写了这些东西……应该是特罗凯写的字。”
  孟从部下手中把衣服抢过来,上面确实写了细细小小的文字,这让孟感觉到全身如燃烧般的愤怒,他狠狠瞪着部下,要不是皇帝在后面,他差一点就要出手痛揍部下了。
  “下去。”
  发泄似地命令一出,部下立刻消失身影。
  “什么事?”
  对急着发问的皇帝,孟下跪回答:“特罗凯在部下的衣服上留了字。”
  皇帝与圣导师不由得面面相觑。圣导师站起身,做了防御咒术的动作之后,把孟献上的衣服拿到手中。
  “怕上面被施过咒,所以我先看看。”
  逐次阅读难以辨认的文字,圣导师眉宇间的皱纹越发加深。
  “上面写些什么?”
  皇帝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圣导师口中念念有词:“幸好是我先看了……这是针对陛下的咒术。我现在马上把咒反击回去,将衣服烧掉。”
  圣导师把文字翻到内侧,折好衣服。
  “陛下,我想明天再解除咒术——欲速则不达,我跟修格要再好好彻底考虑。”
  说完后恭敬行礼,留下似乎还有话想问的皇帝与孟,圣导师带着修格离开“秘密之间”。
  抵达星之宫自己的房间之前,圣导师一句话也没说。进入房间,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在之后,圣导师这才开了口:“可恶的亚库族咒术师!竟然传来这种怪文章。你看看内容……根本没有必要防咒。”
  圣导师从怀里拿出衣服交给修格,修格接过衣服,上面有着乱七八糟的文字:
  看星星的:
  老是在看天空,每次祭祀都精疲力尽,你们已经忘记自己的职责了吗?
  在这百年一度的重要时刻,要是有闲工夫来杀我,还不如给我好好保护寄宿在二之宫亲族身上的卵。
  如果没保护好,严重的干旱就会降临这块大地。
  食卵的拉卢卡,已经醒来追着卵。
  两百年前,你们的祖先跟我们一起联手杀死拉卢卡,这是非常聪明的。
  看星星的,真是遗憾,我们亚库族在时光的远方,有时也会忘记重要的事情。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忘记杀死拉卢卡的方法了。在你们那边,如果还流传着杀死食卵者的办法,别看天空,把视线放回地面,把食卵者杀死。
  特罗凯笔
  看了两遍之后,修格歪着头,看着圣导师。
  “这是愚弄人的信吧……”
  信内容的确满是自信——可是,这是在尖酸刻薄中,还有微妙的闲工夫惹人发噱的信。
  修格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国家里头,居然有人会称呼连皇帝都得乖乖听话的观星博士为“看星星的”。光是这一点,这信就相当惊人了。
  而且,写信的人是亚库族咒术师。亚库族居然会像是在号召地位对等的人一般,送来这样的信……
  “这个叫特罗凯的到底是什么人?这篇文章,似乎透露出来她比我们更了解水妖。”
  圣导师抱着双臂。
  “她是流着亚库族血液的咒术师,应该很清楚这块大地上头的妖怪才是。”
  “这个人说要保护寄宿在二之宫亲族身上的卵吧?在圣祖的传说中,亚库族不是很害怕水妖的吗?再说,她讲的好像是当时纳纳伊大圣导师与亚库族咒术师联手,打败‘食卵者”——那个叫做拉卢卡还是什么来着的东西。“
  修格因为忽然想到某种可能,感觉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难不成……”
  “难不成,怎样?”
  圣导师冷酷的双眼凝视着修格。虽然修格告诉自己要注意遣词用句,慎重地选择该说的话,依然无法压抑让太阳穴跟脖子冷得麻痹的恐惧感。
  “纪录在正史上的圣祖传说,是为了稳定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国家,我想,里头不会有欺骗大众的部分存在。
  倘若这篇文章是正确的,那么百年觉醒一次的东西并非只有单方面,而是有‘卵’,以及‘食卵’两方面;还有,圣祖与纳纳伊大圣导师,为了保护那个‘卵’,借助亚库族咒术师的力量,击退‘食卵’方面的东西,不是吗?
  在‘卵’这方面,某些型态是跟水有关的,如果不加以保护,便会发生大早……寄宿在二皇子身上的,就是所谓的‘卵’吗?唉,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
  圣导师没有回答,修格看到他的表情心想大事不妙。恐惧逼迫着内心,然后他发觉,自己这么说等于是批判圣导师的无知。
  可是,一方面后悔,另一方面又有一种要是这么点事情就动怒,那么这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念头,轻轻掠过内心的角落。
  “修格呀——”
  圣导师开口了。声音虽然冷淡,却感觉不到怒气。
  “人哪,随着光阴流逝,会发现许许多多的事情,会慢慢有所得,不过另一方面,随着光阴流逝,也会逐渐忘却许许多多的事情。这座星之宫,一直拥有两个不同的面:一面是你们用尽一辈子观星、了解未来的这一面;另一面,则是引导这个国家的政治走向正途。
  因为人是无药可救的东西,所以政治永远是个泥淖。圣导师不管在哪个时代,跟原本的观星工作比起来,往往被迫得操控政治。因此,在不知不觉中,看事物的角度都变得只剩下从政治出发了。
  我听到有什么东西寄宿在皇子身上的时候,虽然想着必须查出来到底是什么,可是还有另一个念头,在我的心中占据了更重要的地位,就是这件事情会对政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说着,圣导师声音中的冰冷消失,转变为平静的语气:“这不能只是斥责‘猎人’的首领吧?我也是打从一开始就彻底失败了……我首先必须做的,就是查阅纳纳伊大圣导师留下来的秘室。”
  “秘室?”
  “星之宫里,有个只有圣导师才知道的秘室。里头沉睡着纳纳伊大圣导师留下来,刻着极秘文字的石板。可是那石板是用‘古代悠果文字’写成的,难以解读,需要花费不少工夫。
  修格呀,我有必须好好管理政治的重要工作,不可能只做解读石板这么一件事情。因此,我要把这件事情交给你——快点把石板的内容解读出来,厘清在两百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修格深深鞠躬——他心想,这个人果然是值得尊敬的贤者。圣导师不忘再补充一段话:“听好了,你要多留心。那些东西,并不是听从亚库族咒术师而有所行动的。那些东西,是从水中开始行动的。如果因为你解读秘文而解决事情的话,正史上必定会将此视为观星博士的功绩流传下去——你明白吧?这是治理国家的手段。”
  修格点头。他在心中呢喃着:没错,也就是说,这样的事情在两百年前也曾经发生过。
  即使离开了圣导师的房间,压迫着肌肤的不安依然难以消退,它们啃食着修格的内心。
  这种不安,并不只是误会寄宿在二皇子身上的东西,因此搞错处理的手段一事使然——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不安。
  至今为止,他认为所谓的“天道”,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切,只要穷究一个观星博士应有的知识,总有一天可以通透真理,这一点完全是无庸置疑的。
  然而,事情真是如此吗?如同那位亚库族咒术师了解就算是圣导师也不知道的事情一样,这个世界上,说不定有什么跟“天道”不同的东西正在运行——想到这一点,修格的内心深处就开始不安。

4 亚库的传说

帕尔莎的伤口,愈合得比谭达预期的快。
“幸好是刀伤,如果是骨折,就不会好得这么快了。”
帕尔莎低声说道。拿开布条检查伤口的谭达,不悦地摇摇头。
“你呀,伤口复原神速,真让人想不到你的年纪。可是,你要给我好好记住,跟以前相比,复原的速度还是会越来越慢。因为你已经到了不能蛮横硬干的年纪了。
哦,这个伤口我记得,因为这也是我缝的嘛。”
谭达摸着帕尔莎的腹部侧边,帕尔莎转过身子。
“笨蛋,不要随便乱摸,这样我觉得很痒。”
把布条从谭达手上抢回来,帕尔莎自己包扎伤口。谭达不由得退开,搓着双手。帕尔莎忽然站起来,走到外头去。因为她不想让谭达发觉到,自己心中压抑不住而不断上涌的感情。
地炉旁边,一边收拾药膏罐,谭达一边叹气。
  “你为什么要叹气呢?”
  恰克慕依照帕尔莎的教导,一边抓着小刀笨拙地削着烤肉串要用的竹签,一边看着谭达的脸。
  “不注意你手上的工作,可是会割到手的喔。”
  谭达静默不语,拿着药罐子站起来。把药罐子放到里面的架子上头,谭达感觉到恰克慕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视线。
  “谭达……”
  “嗯?”
  “为什么你不娶帕尔莎呢?你们明明感情这么好。”
  谭达缓缓转身面对恰克慕。
  “别问我这个问题……你不该问的。”
  “可是——”
  “不要问我。特别是在帕尔莎的面前,绝对不要问我,拜托你了。”
  恰克慕虽然脸上罩着一层不服,但没有生气。谭达在恰克慕身旁坐了下来,声音沉稳地说:“帕尔莎的心里已经下定决心了。帕尔莎会成为保镖,会赌上性命帮助你,都是因为她的那个决心。在她的决心完成之前,她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个妻子的。”
  “决心?”
  “简单来说,就是帕尔莎发誓要拯救八个人的性命。”
  “为什么会发这种誓……”
  “将来有机会,你再去问帕尔莎吧,这不是我可以讲的事情。因为你很聪明,应该会明白什么时候可以开口问她。你可以试着在帕尔莎回忆过去,心情愉快的时候问看看。”
  谭达带着微笑,走到屋外去。帕尔莎站在树下,以缓慢的动作移动着手脚。先是缓缓像是在描绘圆圈的动作,接着忽然像是闪电般,猛力地踢打。
  “唔唔。”
  帕尔莎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抱着手臂在旁边看着的谭达,露出苦笑。
  “还很痛呀!”
  “当然啰……我现在要去亚锡罗村一趟,你要怎么办?”
  “你是要打听‘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的事情吗?“
  “嗯。我想调查看看。听说亚锡罗村里的人对这件事情很清楚。你要不要带着恰克慕,跟我一起去?”
  帕尔莎摇头。
  “我要留在这里。我还是不放心让恰克慕在别人面前曝光,要是放他一个人,我更不放心。我想,要慢慢敦那个孩子一些基础武术。希望万一哪天只有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也有办法保护自己。”
  谭达点头。
  “那么,我会从仓库里头拿出适量的食物,你们就别客气吧!说不定我今天晚上回不来,你们不必担心。”
  “嗯。”
  帕尔莎没有看谭达的眼睛,点头。
  谭达的目的地亚锡罗村,是位于青弓川上游的某个小村庄。大约三十个左右的居民,在河滩上开垦出些许田地耕种稻谷,仿佛刮掉倾斜山坡地一般开垦出来的梯田上头,则是种些杂粮与蔬菜。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亚库族与悠果人的混血,居住在形状有如碗公倒扣的泥墙房子中。
  住在泥墙房子里,是亚库族自古传下来的居住方式,不过身穿在胸口处接合,用带子绑起来的单层服装,长度到膝盖的直筒裤,则是类似悠果农民的装扮。皮肤颜色也各有不同,从亚库族的深褐色,到跟悠果人完全没有区别的白色都有。语言方面则是大部分人似乎都只讲悠果语了,亚库语只有老人们在受到惊吓时会用来喃喃自语。
  谭达穿过村庄边境的“避邪绳”——道路两旁立着原木柱子,柱子之间拉起草绳,上头挂着骨头,谭达依照往例以头部碰触骨头发出喀喀声后走了过去。这是一种叫做纳静的鸟骨头,亚库族相信它可以除魔。也就是说,这个“避邪绳”,是用来防止魔物从村外入侵的。
  (可是,为什么要用纳静呢?)
  谭达忽然思考起来。纳静是种候鸟,在接近夏至的时候,会从北方越过青雾山脉,朝着海洋飞去,并不是会特别带给这个地方什么恩惠的鸟类。
  尽管如此,居住在滨海村落的亚库族,会把在海上气力用尽,冲到海滩上罕见的纳静尸体予以慎重悼念,仔细漂白骨头之后拿到市场上贩卖。其他村庄的亚库族,则因为可以避邪,出高价把骨头买回去。
  谭达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古老记忆,仿佛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记得的细微记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祖父牵着他的手走过纳静骨头下方。他对于可以用头碰响骨头的祖父十分羡慕,曾经不满地说自己也想那么做。祖父露出苦笑,抱起谭达,让他碰到骨头。
  “纳静的翅膀快过魔物,应该也快过灾难吧?”
  祖父这么说,谭达就唱起歌了。
  “纳静,飞呀飞呀,若能飞列大海,降雨就能让稻穗饱满丰收!”
  “哦,这样就对了。这是夏至祭典的歌呀!没错,在夏至祭典之前种下去的稻谷,由于在祭典过后降下的丰沛雨水都能长得饱满丰收,这就是在讲这个的一首歌。今年要是也能大丰收就好了。”
  一边沉浸在出乎意料浮现出来的记忆中,一边走过山路,然后听到眼前的草丛发出沙沙声之后,看见其中出现一个矮小的人影,是个约莫十一岁的小女孩。背着满载小芋头的竹篓,水沿着竹篓滴滴答答往下滴。洁白的脸颊染上红色,手指头上也是鲜艳的红色。
  “啊,药草师大叔!”
  小女孩注意到谭达,露出笑咪咪的表情。
  “唷,妮娜,你去河边洗小芋头呀?”
  “是呀!”
  妮娜开始跟着谭达前进。这女孩的长相已经完全是悠果人的样子,即使到市区去,也不会有人发现她身上流有亚库族的血。
  (这样下去,再过个一百年,亚库族说不定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谭达在心中喃喃自语。
  “药草师大叔,你要去哪里?”
  “嗯,我有点事情想要请教你爷爷——我帮你拿那个竹篓吧?”
  “没关系。”
  空气中,飘来炊烟的味道。走出森林,出现在眼前的是个小村落。谭达每一季都会送药草到各个村庄,要是听到有人生病,就会亲自去看病。所以,村民看谭达的表情都充满和善。
  因为挑了人们从田地回来午休的时间,所以村里走动的人还不少,家家户户都冒着淡淡的炊烟。谭达一边与大家打招呼,一边朝着依山建造的一户人家前进。妮娜一下子走在前面,一下子又落后,再以小跑步赶上来。一到家门口,她“砰”的一声把竹篓放在入口处的旁边。
  “爷爷,有客人喔!”
  说着便跳进家门,谭达在稍微堆高泥土而成的门槛面前,做完踏步两次的“驱灾”动作后,进入阴暗的室内。
  屋子里头,弥漫着锅里冒出来的蒸气味道。在铺着稻秆编织席子的泥土地中央,挖了个地炉,老人与他的么子夫妇,再加上小孩,正围绕在地炉边。
  “不好意思打扰了,诺亚先生。”
  削瘦的老人眯起双眼。
  “哦、哦哦,你不是谭达吗?好久不见了。好了,起来起来,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煮芋头,你也一起吃吧!”
  谭达在泥土地上脱掉草鞋,在炉边坐下,从怀里拿出绑成一把的干药草。
  “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这是托特草。我听说您的媳妇有喜了,这个对害喜很有效果的。”
  小儿子的妻子,露出害羞的笑容。嘴里含混不清地道谢,仿佛催促妮娜快点把芋头拿来地招招手。
  “我今天来,是有事情想要请教诺亚先生。诺亚先生的爷爷,是我外曾曾祖父的好朋友对吧?“
  “是呀,他们感情好的不得了呢,我也常常要爷爷跟我说他们的趣事。你的爷爷,获得他老婆的爷爷遗赠的田地,所以搬到托米村去。从那之后就逐渐没有跟我们一家子来往了。”
  谭达静静地开口说道:
  “诺亚先生,我今天来,是来问令尊英年早逝的哥哥——也就是‘精灵守护者”纽卡·洛·恰卡的事情。”
  诺亚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老人骨瘦如柴的手,困扰地抚摸着下巴。
  “嗯。没错,伯父好像曾经是纽卡·洛·恰卡。我是听过这么一回事。可是,他没有成功保护‘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最后死状凄惨地走了……我祖母每次想到这件事情就非常难过,我们家里没有什么人会多说什么。而且,无论如何,这是正好一百年前左右的事情,我也不太喜欢这么一个故事,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一定会告诉你的。“
  谭达大失所望。唉,说的也是。从当事者的立场来看,这应该是个严重的悲剧,想要忘记这件事情也是人之常情。
  看着谭达的表情,诺亚深感遗憾地说:“大概是去年吧!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的母亲还活着。因为我母亲是村里讲述传说的先人女儿,不管是我伯父,或是纽卡·洛·恰卡,还是精灵的事情,我母亲都远比我知道得更为详细……不过,你为什么现在会来问这些事情?”
  谭达的心里,终于完全死心了。今年正好是第一百年,现在就连流着纽卡·洛·恰卡血缘的后代,都已经一无所知。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亚库族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丧失往昔的知识。
  (可恶。除了想办法找到特罗凯师父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了……可是,大概来不及。)
  这个时候,传来芋头咚咚落地的声音,妮娜吃惊地张大嘴巴。
  “爷爷!今年是纽卡·洛·恰卡遭到杀害之后的第一百年吗?不得了!这不就是纽卡·洛·伊姆又要产卵的时间吗?”
  众人惊讶地看着妮娜,其中最为目瞪口呆的人,就是谭达。
  “你知道得真清楚呢,妮娜。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情呢?”
  “我听曾祖母说过那个可怕的故事。”
  诺亚恍然大悟地击掌。
  “这孩子跟我去年往生的母亲一直很亲。不知道为什么,都会要求母亲说故事给她听——妮娜,你听曾祖母说过怎么样的故事?把那些故事告诉谭达。”
  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受人瞩目,妮娜不禁满脸通红。
  “妮娜,你是个好孩子。你过来,坐在我的旁边,慢慢来没关系,把你记得的事情告诉我。”
  谭达温和地说完,妮娜便坐到谭达身旁,有些踌躇之后,开始说道:
  “唔,我想想看……爷爷的伯父在小的时候,保护水的精灵纽卡·洛·伊姆产卵在他身上。”
  妮娜的叙事虽然不太通顺,不过应该是听过好几次的故事了。随着她逐渐冷静下来,也慢慢变得流利顺畅。
  谭达听着少女述说故事,领悟到这是料想不到的幸运——少女开始诉说就连他也不知道的故事。
  “纽卡·洛·伊姆是从撒古海洋中卵孵化出来的,到了青少年时期,就会逆纳由古的河川而上,到达水底很深的地方,然后在那里定居下来。可是,长大之后,就变得动弹不得了。
  曾祖母说过,这一定是长得很像巨大贝类的精灵。这个精灵吐出的精气会变成云朵,让天空下雨。
  可是,纽卡·洛·伊姆一百年会产卵一次,然后死亡。所以,纽卡·洛·伊姆一产卵完毕,云朵就会逐渐消失不见,变得持续干旱。
  所以,曾祖母说,亚库族决定要拯救纽卡·洛·伊姆的卵。希望纽卡·洛·伊姆可以安心产卵,并且好好吐出云朵。打从很久很久以前,撒古与纳由古的生物们还十分融洽的时候开始,一直都是这样子的。一直保护像是母鸟—样抱着蛋的纽卡·洛·伊姆,直到纽卡·洛·伊姆平安无事把卵孵化养大。
  可是,就像蛇会吃鸟蛋一样,恐怖的‘食卵者’拉卢卡,非常喜爱纽卡·洛·伊姆的卵,纽卡·洛·伊姆一产卵,拉卢卡就会跑来!”
  少女害怕得发抖。
  “爷爷的伯父,也是被那个拉卢卡的爪子撕裂的!被撕成两半!如果,今年是第一百年,拉卢卡会记得以前吃过的纽卡·洛·恰卡味道,跑来把我们吃掉吗?”
  谭达的手搭住少女肩膀。
  “不要紧的。拉卢卡只会吃纽卡·洛·伊姆的卵,一定不会吃掉你的,所以不要紧的,放心。这个时候,众人都在关注妮娜与谭达的对话。妮娜的母亲,甚至停下削芋头的动作。
  “妮娜,那个拉卢卡到底是怎么样的魔物,你有没有听曾祖母说过?”
  “有呀。曾祖母说,她的父亲曾经看过。虽然看下到拉卢卡完整的样子,但是在撕开纽卡·洛·恰卡的时候就看到了。曾祖母说,她的父亲记得,看到发出光芒的大爪子。”
  (拉卢卡,果然是纳由古的生物——不是皇帝派出来的追兵。)
  谭达在心中喃喃自语。
  “曾祖母有没有告诉过你,拉卢卡有什么弱点?”
  妮娜一脸遗憾地摇头。
  “没有。我也很想知道,因为,不管是怎么样的魔物,只要知道弱点,就有办法可以杀死吧?可是,曾祖母跟我说:‘如果知道这一点,就不会放在心里不跟任何人说,眼睁睁看着身上有卵的孩子被杀死’,对吧?”
  “说的也是……”
  谭达点头,然后拍了拍妮娜的肩膀。
  “真是谢谢你。托你的福,帮了我大忙喔。妮娜你也拥有讲述传说的天分呢,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像你曾祖母那样优秀的讲述传说者。”
  妮娜开心地笑了。但是,坐在她旁边的诺亚表情却笼罩着一层担忧。
  “不过,谭达,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你这次又想知道这件事情?”
  谭达环顾众人后,说道:“没错,就跟您猜想的一样——实际上,纽卡·洛·伊姆似乎又再度产卵了。所以,我想要保护那个卵。可是,我诚心拜托您,绝对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
  “为什么?”
  “圣祖陛下不是曾经击退纽卡·洛·伊姆吗?所以,万一亚库族又传出什么纽卡·洛·伊姆产卵的传闻,散播传闻的人们,一定会因为反叛皇帝而被砍头的。”
  众人以毛骨悚然的表情面面相觑。
  “所以,听我的话,不要把这事情讲出来比较好。”
  诺亚等人不发一语地点头,做出将左手小指放在嘴唇上的“沉默誓言”动作。谭达再次转身面对妮娜。
  “妮娜也要答应我,绝对不说出去。”
  妮娜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因为她原本还打算要赶忙到处去跟朋友们说。可是,看到爷爷他们恐惧的表情,再看看谭达的表情,妮娜也不得不把左手小指放在嘴唇上发誓,谭达欣慰地笑了。
  “谭达,你也要发誓,发誓你绝对不会告诉官吏,我们说过这些话。”
  诺亚厉声说道。谭达点头,立下了“沉默誓言”。
  对着陷入一片寂静无声的人们,行礼表示非常抱歉的心情后,谭达站起来,正打算走出门口的时候,妮娜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谭达大叔!我又想到一件事情了!曾祖母说过的事情!”
  谭达转身,妮娜的双眼闪闪发亮。
  “就是,她说有传闻说拉卢卡冬天的时候不会来。拉卢卡一定是在冬眠,就像山里的野兽一样。”
  听着孙女的话,诺亚也像是记起什么一般,用力地点头。
  “没错。听说我伯父遭到杀害的时间,已经是夏至了。所以,祖母似乎很感叹。她说唯有那一年,满心期待要是能一直持续冬天就好了。”
  谭达仿佛捡到料想不到的宝物般,欣喜不已。这无疑是十分重要的消息。由衷感谢地深深鞠躬之后,谭达离开了诺亚的家。
  回程,小心翼翼不要碰响纳静鸟的骨头,悄悄穿过“避邪绳”。纳静的骨头随风摇曳着,风中混杂着些微雪的味道。青雾山脉的另一边,帕尔莎的故乡亢帕尔一带,应该已经开始下雪了。
  透过树枝仰望天空,装饰着凄凉的灰色天空边缘,树林红叶也褪了色,仿佛只剩下枝条引人注目。总是让人静下心来的冬季气息,此时此刻,想来值得感谢。谭达一边沉思着,一边走过山路。

5 再会特罗凯

  恰克慕汗流浃背,帕尔莎双手叉腰地看着恰克慕。
  “很难受是吗?”
  恰克慕似乎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点头。谭达出门之后,帕尔莎就在房子前面的草地,教恰克慕武术的基本姿势。这是帕尔莎六岁的时候,养父秦库洛教给她,名为“齐基”的武术中最基本的姿势。一边沉稳地呼吸,一边让动作配合呼吸吐纳,缓缓冲撞、出拳或踢脚。右手出拳的时候,左手保护要害等等,攻击与防御一起施展的姿势,设计成一个人的时候也能够练习的武术。
  可是,光是一连串的动作重复个二十次左右,恰克慕的呼吸就已经紊乱了。
  “唔,必须要先这个样子锻炼身体才行。因为你还是个孩子,骨头还很柔软,我不会硬要你学做不到的动作,不过稍微动一下就喘不过气的身体,不多练练是不行的。”
  擦掉流进眼里的汗水,恰克慕皱起眉头。他一点都不知道,原来汗水流进眼睛里头会这么刺痛。
  “要修练多久,才能变成像帕尔莎一样?”
  “二十年。”
  帕尔莎不慌不忙地回答。
  “二十年?这样,不就来不及了?“
  “那么,你就说‘来不及’就好了。只要开口说,也许就不会遭人怀疑了。无论如何,十岁左右的孩子只修行一、两个月,铁定不可能跟追兵势均力敌的。”
  “那为什么我要做这种练习——要练吗?”
  一脸差点咬到舌头的表情,恰克慕说道。
  “很简单。因为练习比不练习更能增加顺利脱逃的可能。你听好了,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有时候也是生与死的分别。例如说,能在短短一瞬间让敌人感到恐惧,说不定就可以脱逃。如果你能帮我制造出敌人的破绽,我能救你的机会也会增加。总之,动手去做,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一说完,帕尔莎猛然一个转身,拿着长矛摆好架式。
  “谁!”
  帕尔莎长矛的矛锋正对着摇晃的草丛,其中出现一个像是猿猴的人影。
  帕尔莎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特罗凯……老师!”
  老咒术师不以为然地说:
  “哼。搞什么,原来是你呀!看来还是老样子,拿危险东西过危险生活。那边那个小男孩是谁呀?”
  恰克慕瞠目结舌,看着身穿破烂衣服的奇怪老太婆。
  特罗凯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沉默地绕过帕尔莎旁边,老咒术师到了恰克慕正对面,仔细端详着恰克慕。这么面对面之后,才知道特罗凯的身高几乎只跟恰克慕一般高。特罗凯削瘦的手指朝着恰克慕的额头伸去,恰克慕仿佛觉得?心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不要动!”
  特罗凯说道。刚一说完,恰克慕似乎遭到言语麻痹身体一样,完全动弹下得。特罗凯以指尖轻轻抚摸着恰克慕的额头,然后慢慢摸到胸口。
  恰克慕忽然之间,产生奇怪的错觉。特罗凯的指尖,仿佛静静地伸进他的胸口中。贯穿衣服、皮肤、肌肉……恰克慕全身冷汗直流。虽然完全不觉得痛,可是光是吐气,就感到恶心反胃。
  就在他心想已经受不了了的时候,特罗凯的手指忽然离开他的身体。一离开,身体就完全恢复自由行动的能力,恰克慕有如线被切断的傀儡,砰的一声跌坐在地面上。特罗凯的额头,也轻微浮出了汗珠。
  “真是的,真是的。”
  缓缓摇头的老咒术师,转身看着帕尔莎。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吧!这个世界的系统是非常奇妙的——你是不是受了二之宫的委托?”
  帕尔莎点头。这个老妇人的脑袋实在很灵光,她用不着对一切大惊小怪。
  “特罗凯老师,我正在找您呢。如果这是命运,很难得的,我也想对这所谓的命运道谢。”
  老咒术师露出微笑。
  “我也是。这么一来,就大大省事了——可是,唉!”
  她稍微一顿,看着终于站起来的恰克慕。
  “我真是活太久了呀,没想到还有亲眼看到‘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的卵的一天。”
  恰克慕双眼圆睁。
  “你、你看过吗?你看过我胸口里面吗?里头到底有什么?请告诉我!”
  特罗凯目不转睛看着恰克慕,然后,仰天大笑。
  “原来如此,这孩子是二皇子呀!怪不得,那些猎犬脸色难看地来追杀我。”
  大笑一阵之后,老咒术师再度面对恰克慕。
  “因为你的身体是撒古——也就是这世界的东西。你的肌肉里头,并没有卵的存在。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呀,看到以这个样子,让撒古生物的身体上重叠着纳由古的生物。我看到的东西是,发出蓝白色光芒的小小的卵。没有坚硬的外壳,就像鱼卵一样,软绵绵的。”
  恰克慕的表情扭曲。就算特罗凯说肌肉里头并没有,但终究听来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死命忍住不断涌上的恶心感觉,恰克慕用力摇头。
  老咒术师一点都不在意恰克慕这副模样。
  “你到底做过什么?为什么会变成在孵纽卡·洛·伊姆的卵?”
  她问道,恰克慕瞪着特罗凯。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记得了——我还以为遇到你的话,你就会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个精灵非得要产卵在我身上不可?”
  “我怎么知道?无论我再怎么行,总有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唔,这样子还真是可惜。我也很想搞清楚纽卡·洛·伊姆的卵是怎么产下来的。无所谓啦,说下定不久之后就会想起来了。就好好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吧!
  喂,帕尔莎,我的笨徒弟怎么了?该不会被你给吃了吧?”
  帕尔莎苦笑。
  “我要是吃了那种家伙,就不会觉得肚子饿呀。谭达他……”
  说着,帕尔莎看了背后一眼。不一会儿,草丛晃动,头上沾着树叶的谭达出现了。受到三个人的注目,谭达不由得呆若木鸡。
  “怎么了?怎么了……啊,师父大人!我找您找了老半天了!”
  由于他现身的时机太过凑巧,帕尔莎、恰克慕与特罗凯都忍不住面面相觑。特罗凯笑着对恰克慕说:
  “说人人到,好像说得还满对的嘛。”
  然后,对谭达大吼:“你的头发怎么会沾到树叶?这副不在意仪容的德性,你永远都讨不到老婆的。”
  谭达叹口气。
  “我说师父,您自己不也是全身上下都沾到树叶了?比起担心我的老婆,现在应该还有很多该做的事情吧——算了,我先去泡茶,我们一边吃点东西,一边谈吧!”
  谭达把黏在头发上的树叶挥落,进入屋内。啜饮着得心应手的谭达泡出来,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茶,众人谈起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情。
  大略的内容一讲完,帕尔莎便说:“也就是说,所谓的纽卡·洛·伊姆是居住在水底深处,会吐云出来的精灵,或是一种生物。由于长大之后本身没有办法行动,所以一百年有一次,会在濒死之前把卵产在撒古的生物身上,让那个生物把卵运送到海洋去。那么,如果我们接下来快点前往海边,把卵放到海里去……”
  特罗凯摇头。
  “行不通的,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因为恰克慕没有出现朝着海边去的行动,说不定,撒古的水为了要适应纽卡·洛·伊姆的卯,已经进行‘融合’了。
  你说过水变得黏稠了吧?说不定是因为卵已经充分成熟,所以才能操控撒古的水变成这样。
  唉,总之卵要是充分成熟的话,恰克慕自然有所行动吧!”
  “所以只要保护卵到夏至的时候平安产下,我就可以得救,这是真的吗?”
  恰克慕插嘴问道,特罗凯点头。
  “应该是。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是我听纳由古的水之民说过,纽卡·洛·伊姆的卵并不会伤害宿主。”
  恰克慕的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谭达把手搭在恰克慕的肩膀上,虽然面带微笑,却忽然恢复成一脸正经地看着特罗凯。
  “但是,如果不能顺利保护卵,卵就会被拉卢卡吃掉,就像一百年前一样——真是不可思议。的确,那个时候似乎发生了大旱灾,不过,并不是这一百年之间持续不断的。师父,纽卡·洛·伊姆真的是会生云的精灵吗?”
  特罗凯耸了耸肩膀。
  “就算是我,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呀!不过仔细想想,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那佑洛半岛,世界上的云不停涌上天空,纽卡·洛·伊姆应该不只一个。就像是鱼类、鸟类、野兽等等,就算是同一种生物,产卵的方式、成长的方式也会有所不同,生云的精灵应该也是各式各样。
  话虽如此,在那佑洛半岛这里,这个百年一度把卵产在撒古孩子身上的纽卡·洛·伊姆,如果卵没有顺利孵化,一定会造成严重的干旱,这件事情当然不可能放着不管。”
  “师父说的对。”
  谭达说道。
  “保护卵并不只是为了干旱而已,还有一个原因是牵涉到恰克慕的性命。”
  对话暂停,谭达把茶水倒进每个人的茶杯里。恰克慕一边看着正在喝着美味茶的特罗凯,一边心想,自己一定要问问看如此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特罗凯,谭达说我是纽卡·洛·恰卡,也就是‘精灵守护者’。因为纽卡·洛·伊姆是云的精灵。
  可是,所谓的精灵,不是应该拥有神奇的强大力量,是眼睛看不到的,像是灵魂的物体吗?
  星之宫的博士告诉我,精灵是聚集了包罗万象的精气,所产生出来的灵魂……从卵孵化出来,会产卵的物体,真的是精灵吗?”
  特罗凯抬起脸。
  “哼,悠果人是这么想的吗?小鬼头,国家或语言不同的人,不是拥有不一样的思考方式吗?例如说,帕尔莎是亢帕尔人,亢帕尔人认为雷是一种神。对吧,帕尔莎?”
  帕尔莎点头。
  “嗯。这个世界一开始的黑暗产生了漩涡,在里头爆发出光芒的,就是雷神佑拉木。”
  特罗凯的视线回到恰克慕身上。
  “就是这样。所以,恰克慕,你是悠果人,悠果人不是认为神明是在这个世界诞生之时,聚集了‘天’里头最强的精气所诞生出来的巨人吗?
  这个巨人搅拌黑暗的时候,分出轻盈的天空与厚重的大地。大地诞生女神,女神跟巨人交合之后,最初的人类就诞生了。那个人,就是你的祖先。我说的对不对?”
  恰克慕点点头。对恰克慕来说,这则神话讲述了祖先的诞生,是非常神圣的故事。一想到这个老咒术师该不会想要否定这个神话吧?恰克慕就不由得有所戒心。
  特罗凯看着恰克慕的表情,轻轻露出微笑。
  “你不用担心。我不是那种嘴里讲着他国神话,在脑子里却看不起那个神话的笨蛋!不管是哪个国家的人们,大家都是花了头昏脑胀的漫长岁月,努力去思考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与生成的过程。
  而且,悠果人相信巨人神,亚库族相信这个世界的开端存在着‘漩涡之蛇’。哪边释解了世界的真相,我也不能肯定。
  精灵也是一样,悠果人认知中的精灵,与我们亚库族认知中的精灵,并不是完全一模一样的东西。亚库族称拥有与水、土、火、气、木有关联的‘强大力量’的东西为‘精灵’。
  例如,不管山上有多少树木生长,亚库族认定为精灵的,就只有经历过数千年时光,拥有‘强大力量’的树木而已。即使,它在几千年之前,是棵从微不足道的树苗生长出来的树,我们依然会称之为精灵喔。”
  “你说的强大力量,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面对恰克慕的问题,特罗凯叹了口气。
  “喂喂喂,什么东西这种说法怎么能说明‘强大力量’?以木之精灵来说,就是如同生命之力的东西——也就是要拥有强烈的精气。我们就称这个为‘强大力量’。
  以纽卡·洛·伊姆来说,拥有的是操纵水、吐出云,产生雨的‘强大力量’。所以,就是一种精灵……就是这么回事。”
  看着恰克慕认真思考的表情,帕尔莎忽然笑出来。
  “恰克慕,你还真像二十年前的谭达呀!我对这种有点麻烦的事情非常没辙,不过,你好像很喜欢这种听起来不容易了解的事情?”
  恰克慕歪着头。
  “也说不上喜欢。不过,要是有我不懂的事情,我不思考到水落石出清清楚楚的话,就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静不下心来。”
  听到这个回答,谭达露出微笑。
  “恰克慕与其当皇子,更适合当一个学者呢!不过如果有个像帕尔莎这种不思考的人当皇子,国家的将来也会很有意思吧?”
  帕尔莎哼了一声。
  “你还真敢说呀——好了,回到正题吧。下管纽卡·洛·伊姆到底是什么东西,总而言之的意思就是说,一定要保护恰克慕免于‘食卵者’拉卢卡与皇帝追兵这两者的毒手对吧?”特罗凯喀吱喀吱地抓着胸口。
  “我的文章不知道能不能让那些看星星的改过自新。
  但是,值得高兴的是,亚锡罗村的小女孩,居然还记得流传下来的纽卡·洛·伊姆的事情——这样子,或许就有蛛丝马迹了。”“不过,为什么呢?纽卡·洛·伊姆是跟全国歉收有着密切关系的重要大事,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就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不见?”
  谭达的话,让特罗凯看了恰克慕一眼,才继续说道:“虽然在二皇子殿下面前讲这个很失礼,不过这应该都是因为政治的缘故吧!纽卡·洛·伊姆的事情,跟圣祖的建国神话有关,如果看星星的那些家伙想要将天地万物都掌握在手里,就不可能把亚库族的传说讲出来让人民知道。
  可是,就像亚锡罗村的小女孩一样,就算是我,也会把纽卡·洛·伊姆的事情流传出去。我从我的师父盖卒那边得知纽卡·洛·伊姆的存在。谭达也一样,是从我这边听到这存在是怎么回事的。
  遗憾的是,流传下来的知识并不完整。最重要的像是击退拉卢卡的方法,就没有流传下来。尽管如此,避开握有政权的人们耳目,珍贵的知识就是这样子,有如蛛丝马迹逐渐流传出去。“
  恰克慕紧紧皱着眉头,看着特罗凯。
  “星之宫的贤者们,真的是那样在操纵人民的吗?这种事情,要怎么做才办得到?”
  “例如说,夏至祭典。”
  特罗凯的回答,让恰克慕忽然眯起眼睛。
  “夏至祭典?我记得那确实是庆祝圣祖击退水妖,净化这块大地的祭典。话虽如此……”
  特罗凯摇头。
  “夏至祭典,原本对亚库族来说,是祈祷丰收的祭典。我认为,古代的夏至祭典,则是用来流传让纽卡·洛·伊姆的卵平安无事孵化的方法。因为纳由古的水之民说过,卵孵化的那一天,就是夏至。
  但是,现在的夏至祭典,已经变成赞扬圣祖托尔克尔陛下丰功伟业的祭典了。如今,即使是我们咒术师,也没有办法得知过去的夏至祭典是什么样子……就是这么无奈。”
  听着两人的对话,谭达再度想起,今天下午意料之外的记忆复苏。请祖父让他碰响纳静骨骼的时候,唱的夏至祭典之歌……
  (纳静,飞呀飞呀,若能飞到大海,降雨就能让稻穗饱满丰收……)
  河的两岸立着四根渗进油的柱子,加以燃烧冒出黑烟的样子;拿着火炬追赶激烈跳着舞的纸糊怪物的众人,以及斩杀被追赶的怪物的英雄戏剧;人们祈祷着雨水的歌声——谭达的心中,不知不觉浮现出某种东西。不过,在清楚了解到究竟是什么之前,谭达被特罗凯再次开始说话的声音给拉回现实。
  谭达错过的那个念头,实际上是非比寻常的重要线索。
  谭达这个时候,已经十分接近重要的真相了。然而,那小小的念头,直到变成遥远的痕迹,都没有再次在谭达的脑海中醒过来。
  “那些看星星的,不可能完全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吧?文字在这种时候可是很有力量的。
  如果击退拉卢卡的方法流传了下来,应该就在那些看星星的家伙手上的书本里头。
  唉,这两百年之间,看星星的不务正业,全心全意在搞政治斗争,说不定重要的书籍也被虫子给吃掉了。即使如此,只要看星星的不是呆子,应该就会注意到事情的严重性。随便杀掉皇子的话,也不会心安理得的。”
  帕尔莎插嘴说:
  “他们来追我们的时候也一样,并没有要杀死恰克慕的企图。”
  恰克慕吃惊地抬起头,帕尔莎看着恰克慕。
  “所以,我们才捡回一命。虽然你没注意到,不过那些人拥有杀死你的绝佳机会。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杀死你,那个时候,直接下手不就好了?
  可是,他们为了不要弄伤你,故意转变位置发动攻击。我才有机会暂时脱逃,分散他们。再趁着他们各自孤立的时候,把你救出来。”
  恰克慕身子前倾。
  “那么,父皇真的——陛下他,真的不打算杀死我?”
  帕尔莎迅速看了谭达一眼,抢在特罗凯开口之前,谭达说道:“当然,可能的话,令尊也不想杀死你,杀你是最后的手段。可是你不能就此放下心来。
  皇帝陛下并不是一个普通人,比起一个父亲的亲情,他必须最优先考虑的事情是,让国家稳固安定。所以——你千万不可因此有所松懈。”
  谭达的话语中包含着关怀,恰克慕坦率地接纳了他的话。
  “总之,先设想最恶劣的情况就没错了。要尽快动身到深山里头的‘猎洞’比较好。”
  特罗凯和谭达,在青雾山脉深处的洞穴里头,总是准备了柴薪、防腐的粮食等等。即使是隆冬大雪覆盖的季节,待在“猎洞”里头也不会冻死。
  他们决定尽可能迅速离开这里,动身到“猎洞”去。开始下雪之前,得将“猎洞”布置成舒适的家。
  第二天早上,趁着谭达上街购物时,帕尔莎带着恰克慕,巡视谭达平时设下的陷阱,把抓到的野鹿与野兔做成熏肉。
  剥下曾经活着的野兔皮,对恰克慕来说很恐怖。兔子还是温的,温度让人感到生命,恰克慕哭着,依照指示把兔皮剥下。
  “不要多想,多想就会觉得难受。什么都不要想,动手就是。”
  帕尔莎在猎物各脚的关节外侧,用猎刀割出缝之后,啪啪几声就把脚折断。做着把内脏分为可食与不可食的工作,很快就结束了。
  太阳下山之前,帕尔莎就处理完猎物,把许多肉块吊挂在熏制肉类的小屋里。
  “这样用烟熏过之后,就可以长久保存,味道也会变得很好喔。”
  即使入夜了,他们依然继续工作。帕尔莎把猎物身上剥下来的皮鞣好,收进要带去“猎洞”的物品袋子里。谭达把草药绑成束、磨药粉,也忙个不停。就连恰克慕,也是一有吩咐要他帮个小忙,就会协助两人工作,唯有特罗凯例外。
  吃完晚饭,特罗凯饮用着谭达买回来的酒,不久就在地炉旁边最温暖的位置横躺下来打鼾睡着了。她睡着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很幸福。
  他们大概花了两天将行李打包完毕,锁好家门后,便出发前往深山之中的“猎洞”。


第三章 孵化

1 冬季的猎洞生活

  因为大家都说是“猎洞” ,所以恰克慕以为那是一个小小的洞穴。不过,亲眼看到之后,才知道与原先的想像实在相差甚远。溯着青弓川而上,越过瀑布,再深入进去后,有块地方类似谭达家也有的小草地。那片草地的深处,矗立着灰色岩壁。虽说是岩壁,却缠绕着长春藤,树木强韧地扎根在岩壁细小凹处堆积的土壤中,覆盖岩石表面。此刻秋深了,冬天的气息越发浓厚,树木落了叶,灰色的岩石表面有很多地方都裸露出来。
  岩壁上头有个小小的洞,是一个人可以独自通过的小洞。谭达点起火炬进入洞里,过了一会儿之后呼唤恰克慕。恰克慕战战兢兢地走进里头,一进去吓了一大跳。因为跟皇宫大厅差不多大的巨大洞穴出现在眼前。天花板高到连光线也照不到,火炬的火光也照不进深处。
  以为里头会湿答答的,没想到却出乎意料地干燥。
  “我们叫这里玄关,这里太宽广了所以很冷。到那边去,带你参观我的家吧!”
  谭达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模糊,恰克慕赶忙跟上去,看到火炬的光线中浮现出三个洞穴,最左边的安了扇木板门。
  “听好了,不要独自进入右边的洞穴。里面很深,有很多岔路,要是迷路就出不来了。中间的洞穴,走进去一点有泉水涌出,水很好喝喔。最左边的是我家的入口。”
  喀啦喀啦打开了木门,谭达进入其中,恰克慕注意到前面有昏暗的光线。走进短短五步左右的距离,就是豁然开朗的空间。
  恰克慕忍不住发出欢呼。椭圆形宽阔洞穴的墙壁光滑无比,非常干燥,墙壁的左上方,有三个排烟用的洞,阳光从那里透进来。以切好的原木铺成地板,上面铺着蔺草编成的席子,正中间挖出地炉,洞穴深处则是排放着各种形状小壶的架子,以及三个大瓶子,还有避免受潮而以油纸牢牢包起来的棉被。
  “这真是很好的家呀!”
  “就说么,是过冬的洞穴呀!好了,你来帮我,晒棉被、打扫干净,该做的事情多得跟山一样高。”
  接下来的两天,帕尔莎等人为了准备过冬而忙碌着。准备大致完成的第三天早晨,特罗凯带着谭达到席库马诺峡谷。为了调查“食卵者”拉卢卡的事情,要去与“土之民”裘其·洛·凯见面。
  “在下雪之前,应该可以到达席库马诺,不过说不定裘其·洛·凯已经冬眠了。总之,也只能先去看看再说。帕尔莎,你要好好保护卵喔。”
  听了特罗凯的话,恰克慕不满地瘪着嘴。因为听起来像是只有卵才重要,他怎么样都无所谓。谭达笑了出来,看着恰克慕。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啦!师父就是喜欢惹别人生气。你要是上勾了,师父就会乐不可支——帕尔莎要小心喔。”
  帕尔莎抱着胳臂,皱起眉头。
  “是是是,你也要小心。下雪之前回得来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完成使命的。”
  两人出门之后,周遭忽然陷入寂静,恰克慕抬头看着帕尔莎。
  “总觉得这样有点寂寞。”
  “是呀。因为他们是比平常人更吵闹的家伙。可是,我们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没有时间寂寞了。首先,得好好锻炼你才行。”
  恰克慕露出扫兴的表情。
  帕尔莎的锻炼方式虽然严厉,但绝对不会强人所难。也不会煽动不停地说:“加油!加油!”只有口吻平淡的指导而已。日复一日,时间飞逝而过。帕尔莎一直在留心追兵的动静,不过既没有皇帝派来的追兵上门的迹象,也没有感觉到叫做拉卢卡的纳由古恐怖生物的气息。
  从早上起床之后到夜晚就寝之前,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不管是身处鸟儿清澈叫声交错的森林中,或是与帕尔莎围绕着地炉火焰的夜晚,恰克慕都曾经有着至今为止的所有遭遇都像是梦,这种不可思议的心情。明明只过了短短一个月,可是他已经觉得二之宫的生活是遥远的过去了。
  夜晚,他不再梦见那个“想回去的梦”,如果不思考在这里与帕尔莎如此度日的原因,就可以过着完全不会感觉到自己身上有着精灵卵的日子。傍晚,夕阳光芒斜射的树林里,独自一人捡着烧火用的木柴,恰克慕陷入沉思——思绪慢慢回到他一直在想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是其他人,精灵的卵为什么会选择产在自己身上呢?
  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答案是:“因为我是皇子。”可是,如果是这样,圣祖神话中出现的亚库族孩童又是怎么回事?一百年前的孩子,不是亚库族的人吗?那些孩子跟皇子之类的人,一定没有关系。而且,自己已经不是皇子了。
  每次这么想的时候,恰克慕就会伴随着心痛,忽然感到一股奇妙的心情。他以前曾经想过,就像自己是父亲与母亲的孩子这点,绝对不可能改变的事实一样,自己身为皇子,也一定是不可改变的事情。但是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自己就再也不是个皇子了!人的身分,不管有多少种,都是随时可能改变的。
  更奇妙的是,恰克慕并不讨厌此刻正在这样捡着柴薪的自己;他甚至不可思议地想过,以前衣服不是自己穿、身体也要别人帮忙洗的自己,到底是怎么过活的人呢?
  用绳子捆好柴薪,恰克慕发觉到,自己不知不觉中越来越熟练收集柴薪了。一开始,明明连绑条绳子都不会。缠绕绳子再加以绑好的动作,现在已经十分熟练,恰克慕露出微笑。
  (我觉得,像这样慢慢地可以靠自己做点什么事情比较好。举止动作一切都要听从别人的命令行动,真的很无趣——我才不要被皇子这个身分束缚住。)
  背好柴薪起身,抬头一看天空,云朵染上了枣红色。
  胸口隐隐作痛,昏暗的影子投射在恰克慕脸上。
  (可是……现在,我被“精灵守护者”的身分束缚住了。)
  恰克慕心想,不论何者,都不是自己主动选择的身分。并不是他想身为皇子才来到世界上的,更不用说是“精灵守护者”纽卡·洛·洽卡的身分了。
  接着,伴随着沉闷、无从发泄的愤怒,恰克慕再度回到一开始的念头——为什么是我?
  *
  谭达等人离开之后的第十天,随着宛如呼吸一般地自然下起雪了。雪花快速地不停飘落,盖过大地、树木,与所有的一切。
  帮忙洗刷工作的恰克慕,手指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皲裂破皮。晚上,一把手放在地炉的火旁取暖,恰克慕立刻慌张地缩手。因为皲裂的地方刺痛不已。帕尔莎察觉到恰克慕的样子,拉起恰克慕的手。
  “让我看看是哪只手——啊,这么漂亮的皲裂呀!”
  呵呵笑的帕尔莎站起来,在里头的架子上东摸西索,不一会儿,拿着膏药回来,涂在恰克慕的手指上。帕尔莎的手,跟恰克慕母亲的手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是有着使长矛造成的硬茧、厚实而粗糙的手。但是,那双干燥温暖的手一接触到自己,恰克慕的心中便涌上不明就里的悲伤感。
  虽然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眼里满是泪水。接着,泪水就不停沿着脸颊滚落。
  帕尔莎什么也没说,轻轻抚摸着恰克慕的手。外头在刮着暴风雪吧?但是,埋在雪里的家很温暖,宛如位在地底下一般寂静。
  “我讨厌……下雪。”
  恰克慕低声说道。
  “声音都被吸收掉了,感觉好像连呼吸都没办法。”
  帕尔莎轻轻拍了拍恰克慕的手,然后放开。
  “那么,我告诉你一个能让人呼吸的故事。”
  恰克慕的表情忽然开朗起来。
  “什么故事?”
  “遥远北方国家的故事。侍奉那个国家的国王医生,他女儿的故事。”
  帕尔莎凝视着烧得劈里啪啦响的柴火,开始说道:
  “越过青雾山脉,一直一直往北边走,那里有个亢帕尔王国。亢帕尔王国跟这里的国家不同,没有带来丰收果实的田地。只有一年到头顶峰都覆盖着白雪的险峻高山,以及满是岩石的倾斜坡地。人民耕耘贫瘠的土地,种植些许谷类、芋头,在岩山上放牧亢帕尔山羊,靠着这些方式谋生。
  岩山上住着一只巨大的鵞,它吃老鼠或是从岩棚摔落山谷的山羊维生。这只大鵞最爱吃野兽的骨髓,会从高空把骨头丢到岩石上弄碎——啊,即使到了现在,还是听得到骨头撞上岩石发出的‘喀——喀——’声,以及回荡在山谷里头的声音……我的故乡——亢帕尔,就是这样的国家。”
  帕尔莎继续说着:
  “虽然是如此贫穷的国家,但是国王有很多小孩,他有四个妃子,生下四位王子与五位公主。王子到了一定的年纪,仿佛是理所当然般,就为了谁要继承王位开始发生争执,这是常有的事情。尤其是次男罗库撒姆,他是个可怕的男人。他曾经拥护他的哥哥纳库尔为王,却在纳库尔有生育能力之前就下毒杀了他。可是,大家都没想到纳库尔是遭人毒杀的。因为纳库尔天生就体弱多病,那年冬天又得到感冒,恶化得很严重,城里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除了凶手罗库撒姆之外,知道纳库尔遭到毒害身亡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国王的主治医生卡鲁纳·佑撒;另一个是罗库撒姆的武术老师,也是卡鲁纳的奸朋友——秦库洛·姆萨。
  罗库撒姆威胁卡鲁纳·佑撒要杀死他的女儿,逼他下毒杀死纳库尔国王。卡鲁纳的妻子,在前一年往生了,卡鲁纳跟即将满六岁的女儿两个人一起生活。罗库撒姆是个可怕的男人,卡鲁纳心想,说下定罗库撒姆会以装成遭小偷的样子,杀死他的女儿。为了救女儿,他只好听命罗库撒姆,下毒杀害国王。
  可是卡鲁纳很清楚,成功下毒之后,要不了多久,知道这个秘密的自己还有女儿一定也会遭到杀害。所以,一毒死国王,他就拜托好友秦库洛带着他的女儿逃走。
  带着卡鲁纳的女儿逃跑,意味着秦库洛在自取灭亡。难道不是吗?因为不管是皇室的武术指导这个地位,或是到此为止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完全舍弃。而且,被掌握到弑君秘密的罗库撒姆,不可能默不吭声就放他走。
  但是,秦库洛依然点头答应了好友的请托。”
  帕尔莎的眼里,浮现出些许悲伤的神色。
  “然后,可怕的逃亡之旅开始了。一面与罗库撒姆派出来,接二连三追来的追兵战斗,秦库洛带着年幼的小女孩不停逃亡。途中,他们两个人听到传闻,说卡鲁纳遭到盗贼袭击身亡。
  小女孩尝尽心如刀割的悲痛,恨透罗库撒姆。她发誓,有一天必定要亲手把罗库撒姆碎尸万段。
  小女孩拜托秦库洛教她武术。一开始,秦库洛并不答应。他说,武术是男人在练的,不管怎么努力,女人天生就不可能学好——可是实际上,秦库洛不想教小女孩武术的真正原因,是不愿意小女孩步上染血的人生。
  学习武术的人,无论如何都会与人战斗,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武术与习武者彼此受到吸引,无论如何避免,还是会变成经常在与人战斗一样。
  可是到了最后,秦库洛还是让步了。他改变心意教小女孩武术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原因,他希望即使有一天自己遭到追兵杀害,小女孩独自一人也可以活下去;另一个原因,他发现小女孩拥有练武资质。”
  “怎么样才叫做拥有练武资质?”
  “有很多方面。以小女孩的情况来说,就是她能够精确模仿只看过一次的动作。而且——”
  帕尔莎立起食指,问道:“恰克慕,你能不能用食指每次快速点向同一个地方?”
  恰克慕照着帕尔莎的话,试着用食指朝着地炉边缘烧焦的黑色痕迹,咚、咚地点了几下。但是,这个动作出乎意料地困难。动作越快,指尖就晃得越厉害,实在无法每次都点中同一个地方。
  帕尔莎忽然在恰克慕点着的黑点旁边,用食指开始点击一个非常小的点。速度快得不得了,手指简直就看不清楚。而且,虽然是从远远的地方点的,但就像是被吸进去一样,指尖挖出了一个小点。
  停下动作,帕尔莎说道:“那个小女孩,天生就很擅长这样的动作。她的身体轻盈,个性也比普通的男孩粗野。秦库洛说,这孩子是天生的武者,教导这孩子武术一定是命运的安排,然后他终于接受了这一点。
  就这样,秦库洛一边教小女孩武术,一边继续逃亡之旅。一年、两年,时光逐渐流逝。
  为了温饱,他们也做肮脏的工作。秦库洛曾经受雇于地痞流氓,担任赌场的保镖。小女孩做过跑腿,艰困的时候也当过乞丐。
  即使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也无法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因为追兵不断在搜索他们。可是,不管多么小心、多么谨慎,追兵终究找上门了。”
  帕尔莎眼中的悲伤神色越显深沉。
  “秦库洛很厉害,不管哪个追兵都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小女孩知道秦库洛每杀死一个追兵,心里都饱尝着千刀万剐般的悲痛。,因为,所有的追兵都是秦库洛以前的朋友,是学习同一种武术的伙伴。那些追兵,也不想跟秦库洛战斗吧?但是,如果违抗国王的命令,家人的性命都会不保。所以,他们在痛苦不堪的情况下,前来追杀秦库洛。
  秦库洛杀了八名追兵——也是他的朋友,这都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有小女孩。直到罗库撒姆得到怪病死亡,由他的儿子继承王位,没必要继续隐瞒见不得人的秘密为止,其间总共过了十五年。这是地狱般的十五年呀!当年六岁的小女孩,十五年后都是二十一岁的女人了——甚至已经成为跟秦库洛比武,两场可以胜一场的武术高手。”
  漫长的故事结束之时,木柴大部分都已烧完,变成灰烬,昏暗的洞内笼罩着寂静。恰克慕低声说道:
  “那个小女孩就是你对吧?帕尔莎。”
  “没错,就是我。”
  “所以——”
  尽管犹豫,恰克慕还是开口:“秦库洛为你杀了八个人,所以你发誓要拯救八条人命?”
  帕尔莎睁大眼睛。
  “是谭达吗?他告诉你这件事情的吧?那么,你已经知道了?”
  恰克慕连忙摇头。
  “没有。我问谭达为什么不娶帕尔莎的时候,谭达跟我说,帕尔莎发誓要拯救八条人命,在完成这个目标之前不会嫁给任何人。我只知道这样而已。”
  帕尔莎叹了口气,露出苦笑,什么都没有说。她的侧脸,忽然之间满是深沉的孤寂。恰克慕霎时打从心底同情起帕尔莎。然后,自己被这样的心情吓了一大跳。这么厉害的帕尔莎——不论多高强的武士都匹敌不了、厉害得有如鬼怪一般的帕尔莎,自己居然会觉得她可怜……
  但是,帕尔莎此时的侧脸,浮现出一个遭到绝望命运摆布,伤痕累累的小女孩影子。如果是以前不曾遭到命运翻弄痛苦的恰克慕,一定看不到那样的影子,然而现在的恰克慕,却无奈地看穿一切。
  突然,恰克慕的内心深处,涌出对帕尔莎的仰慕。虽然心想非得说点什么,不过什么都想不到。恰克慕只是低声说着脱口而出的话语:“帕尔莎。”
  “嗯?”
  “我是第几个?”
  帕尔莎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住恰克慕说:
  “秦库洛快要过世的时候,我曾经跟他说过悄悄话。我说:‘父亲,您犯下的罪过,我会负责偿还的,请您安心地走吧!’我说我会救八条人命,才刚说完,秦库洛就苦笑着对我说:‘救人,比杀人还要困难,你不必这么拚命。’秦库洛说的对。为了要救身处在争斗之中的某个人,就必须伤害其他人不可。在救一个人的时候,就要会遭到两、三个人的怨恨。这早就没有办法以加加减减算清楚了。我现在,只是努力活着而已。”
  暴风雪持续两天,在第三天的黎明停止了。那一天,天空放晴,白雪闪耀得让人觉得眼睛都痛了起来。刚过中午没多久,踏着刚下的雪,谭达回来了。
  “特罗凯怎么了?”
  帕尔莎一问,谭达露出微笑。
  “她是死都不要在山里过冬的人呀!她在京城不知道看到什么,说想去西边温泉街坦喀尔过冬,在雪溶化之前会回来这里的。”
  “什么呀?算了算了——不过,这样比跟她一起躲在洞穴里头过冬要好吧?对了,你们有见到重要的‘土之民’裘其,洛·凯,或是其他什么人吗?”
  “没有。很遗憾,白跑一趟了。每个人都不声不响的,我不知道是因为冬天到了,还是因为他们不想讲同样是居住在土里的‘食卵者’拉卢卡的事情。总之,只能等到春天再去试试看了。”
  谭达在地炉边坐下,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微笑着。
  “有什么好笑的?”
  帕尔莎虽然皱着眉头,但是谭达静静地摇头。要是把微笑的原因说出来,说不定帕尔莎又会离开了——如果他说很高兴接下来的漫长冬季,可以跟帕尔莎一起在这里度过的话。

2 沉睡的秘室手札
  
  对修格来说,这是个难忘的冬季。圣导师交给他秘室的钥匙,他放下日常的所有工作跟修行,专心投入阅读沉睡在秘室中长达两百年之久的大圣导师纳纳伊手札。
  通往秘室的门,位在圣导师的房间“石板之间”,所以其他的观星博士还以为修格一整天都在圣导师的房间里头,做圣导师交代的工作。每天两次到“食之间”吃早餐跟晚餐的时候,修格就会遭受到前辈与同僚冷酷的视线、特意的忽视等等,显示大家讨厌他的态度。
  修格想,人类实在是很无聊的东西。应该是遴选出来,以通透天理为一生职志的人们,也压抑不了对正在沿着飞黄腾达阶梯,往上走的修格其嫉妒之情。要是立场对调,自己是否也会露出这等嘴脸?修格如此问着自己——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做的另一方面,却又觉得不是这样,自己还是会非常嫉妒吧?总之,修格不是会为了这点小事烦恼的男人。
  随着辛苦阅读在秘室中找出来的大圣导师纳纳伊手札,修格逐渐深陷其中,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有时甚至离开了秘室,看到其他观星博士冷淡的眼神,才忽然回到现实——纳纳伊的手札就是如此引人人胜。
  日光完全照不进来,地底下的秘室只有几个通风孔,是个狭窄的地窖。修格带了十根粗蜡烛进去,配合镜子,成功让内部变得明亮。若是可以,他想带火盆进去,不过在密闭的地窖烧炭,一定会被炭火散发出来的毒气毒死。即使秘室里冷得刺骨,他也只能穿着棉袄,靠着烛火的些微温度取暖。
  大圣导师纳纳伊的手札,密密麻麻地刻在薄石板上。纳纳伊本人一定是用墨水写在布或是皮的上面吧?后世的人花了许久时间,把那些文字刻在不会消失的石板上。这无疑是项规模超乎常理的工作——因为纳纳伊手札多达数百块石板。
  手札内容从纳纳伊的回忆开始。接受“观星是了解未来发生事情的方法”这种教育的少年时代,以及学习“天道”的每一天……手札的内文极为详尽。依序不停读下去,修格忽然发觉,为何纳纳伊要留下这么详细手札的理由——时间必定会歪曲事实。为了粉饰太平,或是为了创造神话,纳纳伊从在世的时候开始,就知道自己在不久之后,会成为这个国家创世神话的主角。所以,他在为了用于维护国家的基础,成为扭曲神话的故事背后,企图秘密留下自己真正经历的事实给后人。
  不久修格明白了,为什么这份手札必须秘密收藏在这里。手札中出现的皇帝祖先——圣祖托尔克尔陛下,实际上是个胆小、没有主见的软弱男人。他虽然厌倦愚蠢的王权争夺战,却没有退出斗争,只是从随时可能遭到杀害的恐惧中逃脱而已。不过,纳纳伊非常注重托尔克尔这样软弱、温顺的个性——也就是说,他把对方当作一个容易操纵,穿着皇帝外衣的人偶,因而才看上托尔克尔。
  纳纳伊搬迁到那佑洛半岛的原因,是听曾经渡海到这座半岛探险的观星博士说,这座半岛温暖丰饶,而且是块易于防守敌人攻击的土地;还有一个原因是,纳纳伊深受那位观星博士转述的亚库族宇宙观所吸引。亚库族的宇宙观是:双眼看得见的世界“撒古”与双眼看不见的世界“纳由古”,彼此互相扶持支撑,生气勃勃地形成整个世界。
  于是,纳纳伊来到这块土地的时候,对亚库族全都逃进山里一事深感遗憾。可是,他必须要拖着无能的皇帝完成建国大业,实在不能悠悠哉哉地寻找亚库族的下落。手札里头,到处都写着纳纳伊的牢骚。也有部分写着他对托尔克尔陛下破口大骂,要托尔克尔偶尔也要自己动脑的事情。修格对于尽管热衷于建国此等伟大事业,却忍不住大发牢骚的纳纳伊,觉得这样的人还满亲切的。
  由于手札用“古代悠果文字”写成,光是阅读,就十分费工夫。读到约莫纳纳伊等人开始建立京城的部分为止,新的一年来临了,冬天几乎已经过完。
  修格虽然不知道,但是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少,一如观星博士们事先预测,这块大地确实逐渐显现出“大旱之相”。
  修格待在秘室的时候,外面发生了一个更大的变化。十四岁的皇长子撒克慕在冬天一开始,罹患感冒迟迟未能痊愈,病得奄奄一息。圣导师与医师成天待在一之宫里,尽全力拯救皇长子。皇帝的儿子只有皇长子撒克慕与二皇子恰克慕,三之宫只生下一位公主。
  “圣导师,这可能会有什么万一。你觉得恰克慕的事情,该怎么办比较好?”
  —皇帝愁眉苦脸地偷偷询问圣导师。对皇帝来说,恰克慕是自己的儿子,如同平民百姓的父子,虽然不是从小紧跟在身边长大,终究是个可爱的孩子。
  皇帝完美尽到身为皇帝该负的责任,也有争强好胜的地方。所以,知悉恰克慕遭到水妖寄生的时候,立刻依照“皇帝应当如此做”的判断,决定抛弃恰克慕。但是,这种冲动一冷却下来,恰克慕的事情便让他感到万分痛苦。
  “陛下,千万不可焦急。端看事情如何演变,再采取适当的应变措施。您不必担心。总之,现在得尽力救撒克慕殿下。也要命令“猎人”找出恰克慕殿下,无论如何尽快把人带回来。”
  圣导师如此安慰皇帝。
  从皇帝身边退下,返回星之宫的途中,圣导师忽然抬头看着夜空。仿佛撒上银砂,完美得让人屏息的星空,在天上伸展开来。圣导师感觉到内心深处涌上像是痛苦的感觉。
  (真的很久……没有观星了呀!观星者,居然没有在观星。)
  圣导师心想:自己在实质意义上,早已不是个观星者了。手拿灯火照亮前方的随从领着路,圣导师再度缓缓地前进。
  (我不只是个观星者,我是照亮这个国家将来道路的人。)
  他感到精神分散在每日的忙碌上,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自己所承担的责任重量,随着疲惫逐渐苏醒过来。
  回到星之宫,受到召唤前来的卡该已在等着。
  “你已经准备好发布大旱预言了吗?”
  圣导师问道,卡该点头。天界显现出来的“大旱之相”越来越明显,一旦可以断定今年出现大旱的预测,圣导师就会指示卡该向全国各地发出“大旱”预言。
  “这是整理出来传达给各村长的讯息。”
  点头之后,圣导师从卡该手中接过纸张。阅读之后,圣导师的眼里出现严厉的光芒。从纸上抬起视线,圣导师静静地凝视着卡该,卡该的额头渗出汗珠。
  “这跟我下的指示不一样。我应该是下令:稻田的面积减为五分之一以下,改种耐日照的锡盖芋还有杂粮才对。为什么要擅自变更稻田面积为三分之一?”
  卡该虽然在擦汗,但是目光坚定地回看着圣导师的眼睛。
  “很抱歉我擅自更改您的命令,可是管理粮仓的长官强烈反对您的意见,他说稻田面积要是缩小到五分之一,国家财政会出现困难……”
  稻谷是这个国家赋税的基础,原本就是重要的农作物,从各地收集而来当成税金,先送到国家的仓库,然后仓库释出定量卖给商人变现。稻米是每年供应国家财政的来源。
  所以,负责国家财政的粮仓长官会出现强烈的反对声音,是圣导师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的事情。
  圣导师在心底深深叹息——卡该这个人,果然不是个当圣导师的料。
  “粮仓长官是这么说的吧?说不让国家的收入减少,就是他应负的责任。可是,卡该呀,你身为观星博士,为什么要全盘接受,盲目听从他的话呢?”
  卡该的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因为……我们观星博士,也以保护这个国家为优先考量。”
  圣导师慢慢地摇头。
  “你在宫里待了这么久观星,到底学到了什么?天空的繁星与这片上地上居住的所有生物,都有眼睛看不见的复杂连结,看着世界运行的壮阔模样,你还看不出来国家是什么吗?
  不光是粮仓长官,所有跟政治有关系的人,都想要保有国家的财富。他们会说与其减少一点点的税收,不如饿死平民一、两百人也无所谓,这都是为了国家。尤其是从商人那边拿好处,坐享其成的官吏特别会说这种话。
  因为这样,所以必须有观星博士。我们比起其他人,想得更远、看得更宽。因为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所以能够领导国家走向正途。
  若是现在计较税收,让百姓多种稻谷,秋天一到,国内到处都会充满干掉的稻壳,加上痛苦不堪逐渐死亡的人们呻吟。为什么你不懂呢?这种怨恨,会深深地、静静地累积,总有一天会动摇国本。”
  卡该低下头去。圣导师虽然很冷静,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把预言重写,然后立刻颁布到国内各地。听到了吗?”
卡该只能点头。

3 变化的序曲

移居到“猎洞”居住,很快就要满四个月了。山上的积雪开始溶化的某个早晨,恰克慕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那个早晨,平常总是准时起床的恰克慕,却怎么也起不来。
“喂,恰克慕,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帕尔莎把棉被掀开,恰克慕睡眼惺忪地抬头看着帕尔莎。
“帕尔莎……我觉得好难受,身体好沉重。”
帕尔莎把手放在恰克慕的额头上,疑惑地歪着头。
“该不会是感冒了吧?摸起来也没有特别烫——谭达,你来一下!”
帕尔莎回头,正在煮水的谭达也抬起头。
“恰克慕说身体不舒服。”
谭达跪在恰克慕床铺的旁边,先让恰克慕伸出舌头,摸摸恰克慕双耳的下方。然后,拿起恰克慕纤细的手腕把脉。不久,谭达说:
  “嗯……脉搏变得有点慢。恰克慕,你除了觉得有点无力之外,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我觉得很想睡——有种像是要被拉进地底去的感觉。”
  才这么一说完,恰克慕就闭上眼睛,一下子就睡着了。谭达与帕尔莎看着彼此。
  “你认为这是卵的影响吗?”
  “天晓得。要说只是单纯的感冒,这样子也有点怪怪的——春天也差不多来了,说不定卵开始成长,恰克慕的身体开始产生变化了。”
  “怎么办?是不是叫醒他比较好?要是醒不过来的话……”
  “冷静一点。如果是因为‘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造成的,应当对恰克慕无害;如果是‘食卵者’拉卢卡,那我们应该会感觉到异常。我完全没有感觉到杀气,你呢,感觉到什么了吗?”
  帕尔莎安静不语,感受着恰克慕周围的感觉。
  “没有,我没感到杀气——可是,对手可不是人类呀!对手是眼睛看不到的纳由古的生物,我的感觉能派上用场吗?”
  “不是这样的吧?为了攻击活在撒古的恰克慕,纳由古的东西,非得现身在撒古不可。一百年前,撕裂孩子们的爪子,不就是看得到的东西吗?如果来到这里,不会完全没有半点感觉才是。
  “总之观察一下比较妤。”
  谭达摩擦手掌之后,眯起眼睛,嘴里开始念念有词。然后轻轻地拉开棉被,把手放在恰克慕胸口一带的上方。屏气凝神看着一切的帕尔莎,忽然注意到谭达的手变得模糊不清。
  仔细一看,恰克慕的胸口也跟谭达的双手一样,变得模糊起来。帕尔莎似乎看到了……
  轮廓不清楚的双手与胸口,忽然融合在一起的模样。
  谭达把手从恰克慕胸口移开的同时,宛如从水底深处浮上来一般,大大吸了好几口气。
  “你没事吧?”
  帕尔莎伸长脖子,在谭达的脸前面,轻轻挥动着手。
  “唔,好难受,好难受呀!”
  然后,谭达翻过来仰躺在地板上,暂时用双手盖住脸,稍微调整呼吸后,才恢复精神起身。
  “卵果然产生变化了。变得满大的,好像看得到里头有什么在跳动似的。”
  帕尔莎皱起眉头。
  “我问你,谭达。我还是觉得有一点担心——这个样子,在身体里头有另一个生物在成长,恰克慕本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吗?就像,把卵下在地蜂身上的虫子一样,恰克慕本人难道不会遭到啃食死亡吗?”
  谭达把因为汗水紧紧黏在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拨,摇着头。
  “我认为不会。处在撒古的恰克慕,身体并没有特别衰弱。”
  “可是,他不是说觉得身体疲惫,还睡得这么沉吗?”
  “我认为恰克慕说他觉得累,想睡觉什么的,反而是因为卵的成长,身体自然在予以适应的反应。你刚刚不是看到我累得要命吗?即使学了咒术,横跨撒古与纳由古两边,也是一件非常累人的事情。恰克慕的情况,虽然常常横跨两边,可是到现在为止他都很平静,这不就表示他的身体自然适应了吗?可是,卵会成长到新的阶段,这种情况下身体要适应的话,一定需要很多体力。我想,睡眠就是为了不要浪费掉不必要的体力。”
  谭达看着目光怀疑地盯着他看的帕尔莎,露出微笑。
  “你呀,因为这些话都是我说的,所以觉得无法相信吧?可是,师父也是这么说的。虽然现在还不清楚纽卡·洛·伊姆产下的卵,如何进入撒古的人类体内——如何选出要产卵在他身上的那个人等等。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绕一圈看看,不会动的花朵,靠着吸引虫子让花粉到处授粉;不会动的树木,靠着野兽吃下果实,让种子远播他方。就像这个样子,恰克慕一定是拥有适合搬运纽卡·洛·伊姆卵的某种特质吧!
  师父那个人,虽然是个不会把心里知道的事情讲出十分之一来的人,可是万一有了危险,一定会把事情好好交代给我知道的。所以,恰克慕不要紧的,你不用担心。”
  帕尔莎若有所思地看着谭达的脸,谭达的脸上完全没有丝毫紧张神色。
  “你倒是非常冷静,不是吗?”
  “是吗?这是因为我早就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吧?好了,来做早饭。恰克慕的事情,不顺其自然的话,我们也莫可奈何。”
  帕尔莎叹口气,听从谭达的说法。可是:心底蔓延着紫黑色的担忧,不管谭达说什么都无法消失。谭达和特罗凯是咒术师,是一直跟精灵或其他存在打交道的人们,但是帕尔莎不一样,对帕尔莎来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像谭达他们一样,打从心底相信纽卡·洛·伊姆之类吐出云的精灵,不会伤害人类。
  用地炉煮好稀饭,两个人开始吃着热呼呼的咸稀饭,但谭达注意到帕尔莎停下筷子,茫然望着火焰的模样。
  “帕尔莎。”
  “嗯?”
  “你的表情好忧郁,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冬天要结束了。”
  “嗯,这真是不错的冬天呀!我们跟恰克慕三个人,一边工作一边玩乐……这不是在引用诺亚先生祖母的话语,可是就这个冬天来说,我觉得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该有多好。可是,春天已经来了。”
  “要跟平静的生活告别了,拉卢卡应该也醒过来——重头戏要上场了。”
  谭达凝视着帕尔莎。
  “没错。接下来,一定会出现赌上性命的地狱。”
  谭达仿佛接着帕尔莎的话,继续说道:“如果能从这个地狱活下来,我们可以永远三个人,像这个冬天一样一起生活吗?”
  帕尔莎的视线飘摇。谭达平静地说:“我永远都会等你的。你明白吧?我会一直等你完成誓言。”
  谭达的眼眸中,忽然浮现既非愤怒也非悲伤的神色。
  “可是,就算我等着你,你也永远不会回来吧?因为,地狱已经变成你的人生了。不知不觉中,为了战斗所以变得想要战斗。”
  帕尔莎没有回答,不过内心深处同意谭达的说法。她已经连骨髓都沾染了战斗,甚至变得无法想像一直过着安稳日子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尽管如此度过冬季时光,但有时候还是会感觉到宛如熊熊燃烧般,想要战斗的冲动——这样子,跟斗鸡没有两样。
  “该怎么办才好呢……”
  帕尔莎苦笑。
  “你有没有好的解药?”
  谭达的嘴角浮现带着寂寞的笑容,摇摇头。
  “我不认为有这种药,所以除了等下去之外别无他法了。”
  说完这么一句话后,谭达便起身走到外头去了。
  留下来的帕尔莎,动也不动地,看着煮得滚滚冒泡的稀饭。帕尔莎的心中,沉重的悲伤,也发出沸腾的声音。
  一瞬间她想着,该不该追上去抓住谭达的手臂。但是,帕尔莎并没有站起来。帕尔莎闭上双眼,用手摩擦脸颊。
  (谭达那个混蛋东西——现在不是烦恼这种事情的时候,现在明明就是要紧的重要时刻。)
  眼里,渗出了什么热热的东西,不过帕尔莎没有张开双眼,只是闭着眼睛不动。
  谭达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到了中午也没有回来。帕尔莎默默熟练地做着平常的工作,度过宁静的一天。
  恰克慕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帕尔莎抱着柴薪走进“猎洞”之时,恰克慕正好嘟哝着张开双眼。
  “恰克慕,你还好吗?”
  恰克慕一时之间以仿佛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看着帕尔莎,低声说道:“帕尔莎,我觉得好暗喔。”
  “因为已经傍晚了。你睡了一整天呢,身体还觉得很不舒服吗?”
  恰克慕摇头。起床之后,声音沙哑地说:“口好渴。”
  帕尔莎装了一碗水过来,恰克慕喝得咕噜咕噜,一下子就把水给喝光了。
  “还好吧?”
  “嗯。可是,我觉得脑袋好像昏昏沉沉的。”
  “是因为你一直在睡觉的关系吧?如果身体不要紧的话,就到外面去稍微吹个风,这样感觉会舒服很多的。”
  恰克慕点点头,站了起来。坐立难安地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帕尔莎把地炉里的灰烬拨到旁边,想要重新添柴进去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恰克慕的惨叫,她立刻抓起长矛冲到外面。
  不可思议,完全感觉不到杀气或是反常的气氛。只有在洞穴的出口,明亮的夕阳底下,看到逐渐变成黑影的恰克慕而已。恰克慕身体僵硬,手捂着嘴,正在浑身颤抖。仿佛绷紧的细线就要断裂一般,紧张的感觉充满恰克慕全身上下。
  “恰克慕!发生什么事情了?”
  恰克慕回过头。帕尔莎看到他的脸,吓了一大跳。翻着白眼,因为异常的恐惧而脸部痉挛。帕尔莎立刻紧紧抱住恰克慕,恰克慕的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也没有任何气息——可是,紧紧抱着的恰克慕身体,却感觉到好像立刻要从手中消失一样,帕尔莎感觉到反常的无助感。
  原因她也不知道,但她头晕目眩。帕尔莎眨眨眼睛,看到的景色模模糊糊,好像在摇晃……
  “帕尔莎!”
  腹部响起砰的一声,打醒了帕尔莎。虽然知道是谭达的声音,但是那个声音是从来没有听过的,强悍而且充满力量的声音。
  “肚子用力!不要让恰克慕被带走!恰克慕正要被拉去纳由古,你要当恰克慕固定在撒古的桩子,帕尔莎!”
  帕尔莎冷静地深深吸一口气,把气集中在下腹部。随之镇静下来,腹部产生热气的累积,晕眩的情况也慢慢消失了。
  恰克慕跟着笛声般的呼吸,发出细微呻吟。
  “我会掉下去!我要掉下去了!救我!”
  “恰克慕!”
  谭达的声音回荡着。谭达的声音仿佛大鼓声响般,重重地、深深地,敲打着恰克慕的身体。
  “冷静下来,没事的。你看到的是纳由古。”
  “这里没有地面!这里是深深山谷的……”
  然后,就没有声音了。恰克慕紧闭着双眼,大叫出来。帕尔莎虽然手臂使尽力气,却停不了恰克慕的呐喊。
  “我该怎么办才好?谭达!”
  帕尔莎怒吼的时候,一双强壮温暖的手,用力抱住帕尔莎与恰克慕。谭达在恰克慕的耳边,开始低声呢喃着什么。那并不是话语,而是声音。宛如波浪靠近后又离开,稳定心灵的声响,从谭达的嘴巴逐渐传进恰克慕的耳朵。
  恰克慕停止喊叫,全身的颤抖开始些微减缓。
  “冷静下来,恰克慕。你看到的山谷,并不是你现在站着的地方。你看到的是纳由古的景色。你听到了吗?你的身体,还好端端地在这里,在撒古这里。不要紧的,你没有掉下山谷。”
  说着,谭达轻轻松开双手,身体离开帕尔莎与恰克慕。
  “恰克慕,静下心来,好好感受帕尔莎双手的触感——怎么样?感觉到了吗?”
  恰克慕点头。
  “依靠着帕尔莎的身体,藉着碰触帕尔莎来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的——手臂、背部、胸口、肚子……然后是双脚。你有没有感觉到双脚的存在?”
  恰克慕再度点头。
  “感觉脚底下的地面。怎么样,感觉到了吧?感觉到坚硬的地面。”
  帕尔莎感觉到,恰克慕身体的颤抖逐渐停止。恰克慕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身体仿佛要往上浮般地垫起脚尖,缓缓把双脚放上地面,感觉到地面承载着自己的体重。
  “谭、谭达,真的有地面欸!”
  “对吧。让你的心回到这里来,想起这里的风景吧!你现在正站在一整个冬天生活其中的‘猎洞’入口。”
  恰克慕安静地张开双眼,汗水淋漓流了满头满脸。
  “你看得到我吗,恰克慕?”
  恰克慕看着谭达。茫然晃动的视线,缓慢地开始固定下来。
  “嗯……看得到。”
  “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了。你刚刚是因为被拉过去,所以突然看到纳由古的景色,现在已经没事了。就跟游泳一样,你想着‘一旦知道了方法,以后会不会这么辛苦呢?’的时候,就已经会游泳了对吧?就跟这种情况一样。你的心,应该已经习惯看得到纳由古的自己了。虽然只是看着撒古,应该也可以看到纳由古吧——是不是?”
  恰克慕擦拭着脸庞浮出来的汗水。
  “嗯。”
  在大大叹了一口气的恰克慕身边,帕尔莎也是精疲力尽。谭达看着帕尔莎,感触良多说道:
  “真的很庆幸你就在他的身边,你真是随时都会碰到危险的人。要是普通人,这样忽然找回自我之后,根本就没办法担任‘固定桩’——因为紧抓住你这个‘固定桩’不放,恰克慕才得救了。如果只有恰克慕一个人,说不定就会精神崩溃。”
  “因为有你的怒吼,所以我才醒过来的。我都不知道,你可以那么奋力使劲,要是再努力一点,就可以当个优秀武士了。”
  谭达一脸“你下要开玩笑了”的表情。然后,一边推着恰克慕的背部,催他往“猎洞”里头走去,一边对他说道:“今天早上我看过之后,知道卵已经长得更成熟了。所以才会发生像刚刚那样的事情。从今以后,应该会有接二连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不过你就像刚刚那样,记得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就害怕,首先必须镇静自己的心。因为说不定这就是决定你生死的关键。”
  恰克慕紧紧闭着嘴唇,用力点头,脸上再度浮现淋漓汗水。恰克慕似乎是在死命忍着恶心的感觉,虽然吞了一、两次口水,但是,不久后却开始全身发抖。
  恰克慕发出呻吟声,狠狠乱抓胸口。恰克慕的口中,仿佛决堤一般地用有如惨叫的呐喊爆发出来:
  “不要!不要!我不要!”
  涕泪纵横。
  “混蛋!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非得要落得这步田地不可!管你是什么卵,都给我去死!
  干嘛要擅自跑到我的身体里头!”
  帕尔莎从背后抱起双脚在空中乱踢,然后又乱踢岩壁,闹得天翻地覆的恰克慕,转了一圈之后丢出去。被丢到草地上的恰克慕,采取防护姿势后一站起来,就大声吼着扑向帕尔莎。帕尔莎的身体不动如山,紧接着,恰克慕再度被丢到草地上。扑上、被丢出去……直到气喘吁吁,没办法移动身体,恰克慕一直都在持续扑向帕尔莎。直到爬不起来,恰克慕仰天倒在草地上,不停哭着。
  哭了一阵子之后,慢吞吞站起来,看着帕尔莎,恰克慕吓了一大跳——因为帕尔莎正在哭泣。帕尔莎没有擦掉眼泪,只是静静地握住恰克慕的手腕,与他一起走进“猎洞”。
  谭达伫立在“猎洞”的面前。眼前的光景,鲜明得唤醒谭达脑海里古老的记忆。然后,那个记忆刺痛着他的内心——喊叫着、哭泣着、拚命冲撞,年幼的帕尔莎,以及接住她,轻轻把她丢出去的秦库洛。
  那个时候,在幼小的帕尔莎心中,是否跟此刻的恰克慕一样,拥有被冲撞的对方所没有的愤怒呢?莫名其妙被迫背负悲惨的命运,对于非得采取特定生活方式所产生的愤怒……想到这里,谭达大吃一惊。
  (说不定,帕尔莎之所以停不了战斗的原因,在于是脱离不了地狱的那份愤怒,依然占据在内心深处,因而痛得翻腾不已?)
  谭达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甩开这个念头。恰克慕入睡之后,谭达犹豫又犹豫,结果还是决定要试着询问帕尔莎。
  帕尔莎浮现微微的笑容,听着谭达提出的问题。
  “哦……你也想起那件事情了呀!”
  帕尔莎看着小小的火焰摇曳,以及烧得通红的柴薪,低声说道:“愤怒——嗯,是这样没错吧!确实一直在闷烧冒烟呀,就跟这个木头一样。”
  抚着胸口,帕尔莎说:“可是,一边接着恰克慕,我一边在想的事情,跟你想的有点不一样。我第一次了解到,秦库洛那个时候的心情——秦库洛是以怎么样的心情,接住我然后又用力丢出去。”
  帕尔莎不会说,自己光是这样就能完全明白秦库洛的心情。只是,轻轻地,抬起双眼看着谭达,露出浅浅微笑。
  “可是,你终究不是个武士——愤怒吗?你认为,我无法从地狱脱身的原因在于此吧?”
  帕尔莎深深地叹一口气。
  “如果是这样,事情应该会更简单得多——谭达,我打从骨子里喜爱战斗。所以才无法停止战斗。并不是什么对悲惨命运怨恨的愤怒,这么冠冕堂皇的原因。我跟羽毛直立,不停进行无意义战斗的斗鸡没有两样。”
  那一天之后,恰克慕绷着一张脸闷闷不乐的时间越来越长。始终焦躁不安,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大动肝火,也曾经忽然冲出“猎洞”,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尽管如此,帕尔莎与谭达依然没有说什么,完全由着他去。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恰克慕手里拿着捡来当表面上敷衍了事的些微柴薪,悠悠哉哉地晃回来。帕尔莎正把兔子吊在树枝上剥皮。恰克慕忽然发现,帕尔莎用的刀子是他的短刀。
  恰克慕的胸口,突然涌上强烈的愤怒。就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不分青红皂白的愤怒,就像是弯曲的竹子,依照某种节奏猛力弹了出去。恰克慕放下柴薪,跑向帕尔莎想要夺回短刀。
  “还给我!为什么要擅自拿我的刀子来用!”
  帕尔莎抓住恰克慕的手,同时,只用单手,就轻而易举把恰克慕给丢到草地上。帕尔莎压制在呻吟着想要爬起来的恰克慕身上,用右手压着头部,以膝盖压着胸口,看进恰克慕眼中深处。
  “你也差不多……该停止逃避了吧?”
  恰克慕咬牙切齿。帕尔莎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恰克慕的眼睛,恰克慕颤抖着吸着气,眼中涌出泪水。
  “你很想哭吧?不管怎么做:心里就是觉得沉重、无奈,一想到这一点,就会气得不得了,压抑不住怒火吧?”
  帕尔莎喃喃自语般地说:
  “但是,只是乱发脾气,心情也不会变好。
  因为,你不是这么笨的蠢蛋。那样乱发脾气,只会觉得越来越空虚,更加焦躁不安——不要再逃避了,回头看看吧!好好想想你发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恰克慕闭上双眼,满眶的泪水默默往耳朵流去。一边抽咽着,恰克慕一边低声发牢骚:“混蛋!”
  帕尔莎放开恰克慕,站了起来。恰克慕躺着不动,双手交叠放在脸上。
  帕尔莎回到挂着兔子的地方,把皮剥好,再把短刀洗得干干净净开始磨刀。就在那个时候,恰克慕走到她的背后,呆呆地站着。帕尔莎凝视着刀子,平静地说:“磨好刀子,刀子就会变得锋利,这是千真万确的。如果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像这个样子,那就好了。”
  帕尔莎的视线对着刀子,闪烁光芒。
  “有时候,善良老实活着的人,会被游手好闲靠父母养活的混蛋杀害。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公平存在。”
  恰克慕在帕尔莎身边蹲下。
  “我以前也常常生气,对秦库洛乱发脾气。明明我什么错都没有,为什么我的父亲会被杀害,为什么我非得要过着总是饥寒交迫,流离四方的生活?每次我一想到这些,总是火冒三丈。
  等到稍微长大一点之后,我就再也没办法对秦库洛乱发脾气了。因为我发现,秦库洛不过因为是我父亲的好友,就被迫背负这种悲惨的人生,是比我更加不幸的人——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无药可救,我对秦库洛深感抱歉,愧疚感只是有增无减。”
  恰克慕的胃部附近感觉到一阵刺痛,同时涌上一股羞愧——仔细想想,对帕尔莎来说,她只是拿钱保护他,与他根本非亲非故。尽管如此,不知不觉中,他开始觉得帕尔莎是个可以放松撒娇,就算是对着胡乱发脾气也不要紧的人。明明帕尔莎根本不是他的母亲……
  仿佛察觉到恰克慕对于两人之间存在的距离有所感觉般,帕尔莎忽然回过头,对恰克慕微笑。
  “我十六岁的时候,对秦库洛说想要离开他,我可以保护自己了。我说,如果输给追兵而没命的话那就没命,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已经得到秦库洛太多帮助。我说已经够了,让我们回到彼此是陌生人的关系,我会想办法过好自己的一生。”
  恰克慕的嘴里喃喃自语:
  “秦库洛他怎么说?”
  “他跟我说,要我差不多一点,不要去预测人生会怎么样。有多少不幸,就有多少幸福。
  他说,那个时候,他欠了一屁股债……下过他并不这么想。如果像算帐一样,计算着过往的每一天,那只有无尽的空虚而已。他并不讨厌跟我一起过这种生活,如此而已。”
  帕尔莎把刀子用布擦干,还给恰克慕。
  “这么一说,我也是个大笨蛋呀!以前都把人命换算成金钱,我当保镖一直都是这样。所以,才会不管救了多少条性命,心情也没有丝毫舒坦的感觉。”
  帕尔莎双手搭在恰克慕的肩膀上。
  “可是,我现在觉得非常坦荡舒服喔——当你的保镖,让我开始体会到秦库洛的心情了。”
  帕尔莎双手的重量让人觉得很愉快。恰克慕大大地叹一口气,然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越是吃惊,嫩叶舒爽的味道就越在内心深处扩散开来。
  恰克慕的身体出现变化之后,两个月过去了。积雪从群山开始溶化,树林的翠绿每天都在加深,连风吹来都是软绵绵的,散发出浓浓的香味。
  对于恰克慕的身体接下来会接连不断产生变化一事,帕尔莎做好心理准备,可是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变化。
  带着鲜明的泥土香味,特罗凯回来的那个时候,恰克慕身体内的卵,也几乎没有变化。
  “没错,如果变成圆鼓鼓的样子,恰克慕的身体就保不住了。要是再过一个月,大概又会出现很大的变化吧!”
  听完大略的情况后,特罗凯如此说道。
  “可是,我觉得你好像变得不像是个皇子殿下了呀,已经完完全全跟那边的小鬼头一个样子了。恰克慕一脸生气地看着特罗凯,忽然发现老婆婆的脸位在很矮的位置。
  “奇怪?特罗凯婆婆,你缩水了吗?”
  “少胡说了,我再缩水还得了?是你长高啦!“
  帕尔莎重新审视恰克慕,露出吃惊的表情。
  “真的,你长高了不少呀!”
  “新年过了之后,恰克慕就已经十二岁了吧?接下来是男生改变最大的时期喔。”
  听着谭达的声音,帕尔莎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尽管一直把年纪比较小,个子也小的谭达当弟弟看,可是过了十二岁,谭达忽然开始长高,在帕尔莎不知所措之间,谭达的身高已经超过她。帕尔莎曾以不可思议的心情望着谭达,望着那个用成熟的声音跟她说话的谭达——那个时候,帕尔莎感觉到某种决定性的改变。
  特罗凯一现身,立刻又把谭达拉走,再度出门旅行去了。因为要再去跟纳由古的“土之民”裘其·洛·凯会面。不过,这趟旅行最后还是白跑一趟。大概对纳由古的土之民来说,“食卵者”拉卢卡是令他们敬畏的土之精灵吧!所以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肯透露。
  两个人甚至回到亚锡罗村,那个时候春天已经结束,宣告着初夏来临的蝉鸣声,回荡在山野之中。穿过森林到达河岸边,谭达不由得停下脚步。因为那里放眼望去都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如果是平常,应该早就插秧完毕,绿油油的新生稻谷随风摇曳的田地,此时却变得发白,地面全是裂痕。只有位在靠近河川处的小小田地,勉勉强强因为堤防围绕,注满河水,里头有少量的绿色稻谷在晃动——尽管如此,光靠这块小田地,是不可能养活全村的。
  “这真是……”
  谭达低声一说,特罗凯便以严厉的视线看着田地,说:“没错。这样下去,到了今年秋天,会有更多人丧命。”
  有个男人从沿着斜坡延伸的梯田往下走,发觉到谭达等人后用力挥手,稍微加快脚步走了过来。是告诉谭达“纽卡,洛·伊姆故事”的妮娜父亲——尤卡。
  “哎呀,特罗凯大师!还有谭达先生!好久不见了!”
  哈腰行礼之后,尤卡看着田地。
  “很惨吧……”
  尤卡的脸上长着无心刮除的胡子,浮现忧郁的表情。虽然强烈感受到逼近的天灾,但是束手无策的人们,其焦虑可以从他紧闭着的嘴唇感觉出来。
  “听说到处都一样。从春天开始就这样,连像虫子小便的雨都没下过,每天只有太阳闪闪发光、闪闪发光个不停。”
  说完之后,他赶忙快速说着对太阳神道歉的话语。然后,仿佛忘记谭达等人在场一般,凝视着田地,过了一会儿,视线又回到谭达身上。
  “谭达先生,你跟小女妮娜说过的就是这件事情吧?那个寄宿在伯公身上、纳由古的云之精灵故事——是真实的事情吧?”谭达点头。尤卡表情扭曲,溃堤似地开始说道:“啊,真是混蛋!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大的太阳。父亲他们说,从来没看过这么久的干旱。虽说有阳光就不会歉收,但也不是没有极限呀!稻子已经受不了,这田地的稻子要是一直这样,总会完蛋的。
  虽然新年一开始没多久,星之宫就发布公告说要防范旱灾,我们赶忙扩大耕种耐早的锡盖芋跟杂粮田地面积,可是,那些粮食只能勉强过活。我们穷得要死,不可能买得起街上那些奸商囤积的稻米跟麦子。尤其是现在,好品质的粮食价格根本就暴涨得没有止尽……也有商人说什么钱再多也不能当饭吃,不肯把手上的粮食拿出来卖给别人。”
  叹了口气,尤卡看着谭达两个人,双眼充满血丝。
  “你们能不能想点办法让天下雨呀?用你们的咒术呀!再这样下去,我才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一定……撑不过秋天的!”
  尤卡的眼中浮现些许泪水,特罗凯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们现在……也在努力。”

4 追求席克·撒尔亚

解读纳纳伊手札的修格,碰到石板上刻着的“纽卡·洛·伊姆”这个奇怪字汇的时候,春天已经结束,开始飘散着夏季气息了。“纽卡·洛·伊姆……是——云、云?啊,对了,是云朵。云朵,生,原因?精灵。百年,一度,产卵……”
修格一面读出声音,一面无法遏止指着文字的指尖颤抖不已。就是这个,这就是出现在圣祖建国神话中的水妖——亚库族的咒术师称之为“卵”的东西。
修格开始一步步接近,与以前听过的神话天差地远的真相。显示这块土地很快就会发生严重旱灾的天界状态——“大旱之相”的出现。纳纳伊把建立京城一事交给信得过的部下,为了见亚库族人进入山中。在那里,他遇见胸怀“纽卡·洛·伊姆”卵的少年,以及尽全力保护少年的亚库族人。
亚库族说,这是人类可以运转天地,百年一度的幸福,告诉纳纳伊有关“撒古”与“纳由古”的事情。
“纽卡·洛·伊姆”的卵,在过了冬天之后会开始逐渐成长,宿主也会跟着产生变化。与此同时,仿佛蛇想要吃鸟蛋一样,“纳由古的食卵者——拉卢卡”也会采取行动……
  在追随着纳纳伊与亚库族为了保护卵而采取的努力中,修格逐渐冷汗直流。因为他发觉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现在是几月?)
  修格从石板中抬起眼睛,仰望着阴暗的天花板。时间的感觉很混乱,修格一时之间得死命搜寻记忆。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快想想呀!那个时候,外面……
  (惨了——现在不是已经到了“蝉鸣月”了吗?距离夏至,剩不到二十天了。那么,“拉卢卡”已经开始去追皇子了?)
  修格静不下心来,阅读一块石板最快也要半天,困难的时候甚至得花上一整天。要知道纳纳伊与亚库族如何击退“拉卢卡”,成功保护“纽卡·洛·伊姆”的卵,应该还要再花个十天吧?
  修格劝告自己。
  (不要急。圣导师大人已经派“猎人”们去追皇子了,现在,我应该做的,就是尽快了解大部分的事实,即使只有一个事实存在。)
  修格废寝忘食努力研究石板,专心依序阅读文字。过了两天,他因为发现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眼睛从石板上抬起。虽然头痛得好像快裂开,下过专心思考了好一会儿之后,他迷迷糊糊地抓住梯子,从地底下爬出来。
  那个时候,圣导师正好打算休息而回到寝室,当他打开“石板之间”的门,看到爬上来的修格时,吓了一跳。
  “修格!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苍白。”
  修格脚步蹒跚,精疲力尽地坐到地板上。圣导师搀扶着修格的身体,把耳朵凑近正在喃喃自语着什么的修格嘴边。听着修格的话,圣导师的双眼开始充满光芒,不久,用力点头。
  “没错吧?修格你做得很好。我会把这些告诉‘猎人’,让他们抢先一步到达。这一次,一定可以顺利进行。”
  圣导师轻抚着年轻人的背部说道:
  “虽然继续阅读手札很要紧,不过你还是先休息一下。要是你倒下了,那可就没有人可以解读秘密了。”
  修格抬起充血的眼睛,低声说:“不能浪费时间……圣导师大人,您可不可以代替我,继续阅读下去呢?”
  圣导师考虑一下,但不久后还是摇头了。
  “很遗憾,我也没有时间了。为了救皇长子的性命,我也是不眠不休在努力。只有今天晚上有时间可以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开始,又得寸步不离照顾病人。”
  修格莫可奈何地点头。因为长时间没有好好进食,没有睡眠地持续阅读,他疲惫得简直快要昏倒。即使在这个时候勉强自己,也没办法改变什么。
  “今天晚上你在这里休息吧,我铺个床给你。不必等我,你可以先休息。”
  修格只记得圣导师离开寝室之前的事情,接下来,他马上就倒在当场昏睡过去。打杂的老人拿着铺床用的棉被过来铺床、自己的身体躺到铺好的床上头、圣导师返回寝室等等事情,修格完全一无所知。
  *
  恰克慕再次出现变化,是在特罗凯与谭达回来之后的第五天,已经接近夏至的闷热早晨。
  恰克慕表示身体无力而睡着的时候,这一次每个人——甚至是当事人恰克慕自己,都是不慌不忙的。不仅如此,反而有种终于等到的感觉。
  而且,这次的变化并不像先前花费那么多时间。恰克慕只睡了一些时候,醒过来之后,便察觉到自己体内,产生某种奇妙的欲望。
  “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好像跟很久以前的那种‘想回去’的感觉很像,无论如何,必须去某个地方不可——有种受到召唤的感觉。”
  “是谁在呼唤你?”
  帕尔莎的问题,让恰克慕疑惑地摇摇头。
  “该怎么说呢?这不是人类在呼唤的感觉。不是这个样子,而是有某种好像看不见的对象在拉我过去——非得拉我过去那边不可的感觉。”
  特罗凯开口说:
  “应该就是那个吧?一种生长在青弓川,叫做托布亮的鱼。大概就像这种鱼会出海一次,然后又会溯青弓川而上般,‘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的卵,也会以某种方式,呈现自己必须做的事情吧!像候鸟与生俱来就知道宽阔天空中的道路一样,纽卡·洛·伊姆的卵也是从出生开始,就知道什么事情是必须做的。那么,你想去哪里?”
  恰克慕毫无犹豫地指出一个方向,特罗凯皱起眉头。
  “哦?我还以为会是大海,结果方向好像有点不一样。看样子,在前往大海之前,似乎还有非做不可的事隋——总之,只能顺着卵的意思了。”
  帕尔莎等人赶忙打扫“猎洞”,做好要出门旅行的准备。地炉的灰烬扫得干净平整,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内,恰克慕感受到冷清的寂寥。他抬头,看着背起行李的帕尔莎。
  “帕尔莎,我问你喔。”
  “嗯?”
  “卵平安无事诞生,我的任务结束之后,我还能够回到这里来吗?我还能够再跟帕尔莎还有谭达一起生活吗?”
  帕尔莎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幸好,谭达正好走出去外面。
  “谁知道呢?说不定,可能喔。”
  以不清不楚的口吻说完,帕尔莎推了恰克慕的背一把。
  “好了,要出发了。”
  “嗯。”
  恰克慕比起去年秋天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已不可同日而语,双腿与身体都成长茁壮。一个人也会生火,因为帕尔莎等人持续的教导,也培养出即使独自被留在山里头,依然可以活下去的能力。
  恰克慕与帕尔莎等人走在山路上,偶尔会看到不可思议的风景。因为他只要想看,就可以非常自然地将纳由古与眼前的风景重叠在一起观看。
  纳由古的风景,远比撒古险峻残酷。山峰黑漆漆地高耸入天,云雾缓缓朝着山顶攀爬上去。没有人可以通过的道路,是一幅完全感受不到人气的风景。在撒古俯瞰山谷,沿着山崖小路前进的时候,试着把看得到底的山谷与纳由古的山谷重叠在一起,会看到纳由古的山谷仿佛没有底,又深,又暗。那个潮湿、微暗的黑暗深处,有时候也会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在移动。
  但是,纳由古的风景,并非只有恐怖,忽然之间也会有让人心情激动的美景。纳由古的水湛蓝如琉璃,每个地方都很深邃。花儿自傲生动地鲜艳盛开,空气澄净得让人心情愉快,呼吸起来甜甜的。
  “啊,恰克慕!路要好好走啦!”
  手臂被帕尔莎抓住,恰克慕吓了一跳。因为想要闪避位在纳由古的岩石,他差一点就要一脚踩空了。恰克慕连忙停止观看纳由古的景色。
  晚上,围绕着丢进青草当作蚊香的营火时,恰克慕一说完纳由古的事情,谭达就频频羡幕个不停。
  “真好,恰克慕。这真是最美妙的事情了。不管是怎么厉害的咒术师,都没办法像你一样,可以轻而易举就看到纳由古。啊——我也好想像你一样,可以轻松看到纳由古。”
  右手当枕头斜躺的特罗凯,也附和道:“真是的。让这种小鬼看,真是浪费。”
  帕尔莎插嘴进来:
  “恰克慕,你那样看着纳由古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食卵者’拉卢卡的气息?“
  “没有,完全没有。”
  帕尔莎看了看谭达。
  “夏至快到了,恰克慕也开始行动。我还以为拉卢卡很快就会现身,可是却没有动静。”
  “是呀。这样反而让人觉得不舒服。”
  特罗凯哼了一声。
  “胡说八道。你希望不要跑出来的东西,总有一天还是会出现喔。总之,你们还有小弟要好好眼观四面注意情况。”
  确实,虽说感觉不到气息,但可不能因此大意。帕尔莎与谭达决定要轮流睡觉与守夜。
  在青雾山脉中朝着西方前进的第四天,抵达青弓川的上游。一看到流经长满青苔的潮湿岩石之间的清流,恰克慕就莫名其妙感觉到心跳加速。从冲撞岩石溅起白色水花的河川,忽然飘来水的味道。
  “水位还真低。”
  帕尔莎低声说道。看着岩石上头先前浸泡过留下来的水痕,就很清楚知道水位只剩下平常的三分之一左右,遭到猛烈阳光晒成白色的岩石十分诡异。
  帕尔莎等人,一边不断说着干旱的事情一边往前走,但是,对恰克慕来说,那些声音几乎都没有进到耳朵里。
  (走这边——没错,越来越接近了。)
  恰克慕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口中冒出唾液。
  谭达回头看了看帕尔莎。
  “中午之前,不要靠近青池。青池在这个季节应该开满了席克·撒尔亚。”
  “席克·撒尔亚?”
  帕尔莎嘴里喃喃自语——有某个记忆在闪动。
  (是什么?为什么,刚刚……)
  然而,不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恰克慕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快。帕尔莎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发觉恰克慕的目标说不定就是那座青池。
  透过树木间的缝隙,开始看得到小小的池子之后,恰克慕就狂奔起来。
  要是平常,帕尔莎等人应该会阻止恰克慕奔跑。因为一跑起来,就会感觉不到周遭的动静。但是,到这里来的这段时间,完全没有追兵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受到恰克慕到底想要做什么的疑惑分散注意力,就连特罗凯也都放松警戒了。
  青池是个四面草地围绕,面积颇大的池子。跟谭达提过的一样,靠近岸边的水面,漂浮着圆形的绿叶,席克·撒尔亚长满密密麻麻的小白花。席克·撒尔亚的味道十分特殊,宛如夏季下过雨之后风的味道,类似猛然呼吸时闻到的水味。一闻到这种味道,帕尔莎就想起某件事情。
  (对了!就是这个味道!)
  带着恰克慕逃离二之宫的那个早晨,在陶亚桥下的小屋,紧紧抱住发出蓝白色光芒,跌跌撞撞想要走进河里去的恰克慕,那个时候,恰克慕的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就是这个席克·撒尔亚的味道。
  恰克慕看到的,则跟帕尔莎等人见到的景色不同。恰克慕看到的是,像湖一般宽阔,如镜的湛蓝水面。他看到纳由古的景色,与撒古的青池景色重叠在一起。风一吹过纳由古的湖,撒古的青池也会激起阵阵涟漪。
  恰克慕跑近席克·撒尔亚后,深深地呼吸着那个味道。对现在的恰克慕而言,觉得这个味道闻起来香得不得了。
  恰克慕在青池上摇曳着的席克·撒尔亚之中,找出生长在纳由古——同时横跨两个世界,所生长出来的一枝席克·撒尔亚,然后摘下那朵花,浑然忘我地含在口中后吃了下去。
  从小小花朵的外表无法想像的大量花蜜,通过喉咙进入身体。不可思议的温暖,缓缓地充满全身上下。恰克慕露出像是醉酒般的表情,在岸边坐了下来。
  帕尔莎等人始终不发一语安静地看着,但是忽然间,帕尔莎握住长矛的手加重了力道。
  “帕尔莎,不可以。”
  特罗凯低声说道:
  “我知道我们已经完全被包围了——可是,你不能用长矛突破包围。”
  “为什么?”
  没有因为周遭情况而分神,专注地看着恰克慕的帕尔莎尖锐地问道。
  “在我们到达之前,这里早就设好陷阱一事,应该就表示看星星的已经找到两百年前的纪录了。只要有纪录,一定就会知道击退拉卢卡的方法,我是想要弄清楚这一点。”
  “但是,这种杀气——想要杀掉除了恰克慕之外所有的人。”
  “我也知道。所以,我们要把恰克慕当成人质。”
  帕尔莎看着谭达的脸。明明对武术一窍不通,谭达的胆量却很令人敬佩。虽然有点僵硬,不过已经是一脸做好心理准备的表情了。
  “对方有八个人。因为师父施展过一次幻术,所以手法已经被识破,大概没有用了。我们除了照师父所说的去做,也没其他方法。”
  帕尔莎终于也点头了,她弯身凑近恰克慕。
  “恰克慕,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恰克慕眼神涣散,抬头看着帕尔莎。
  “我们被皇帝的追兵包围了。他们好像不打算要你的命,可是想要杀死我们。”
  好不容易,恰克慕的眼中,总算出现一丝紧张的神色。
  “所以,我们要你当人质——你信得过我们吗?”
  恰克慕紧紧闭着双唇,用力点头。恰克慕因为花蜜而头昏,只能隐约从周围树木的缝隙中,看到好几个人影出现的样子。
  站在包围恰克慕等人的位置上,四名“猎人”手拿短弓,不偏不倚地瞄准目标。短弓虽然射击的距离不长,但是可以快速连射,像森林这种狭窄的地方,是使用十分方便的武器。
  先前被帕尔莎划伤的伤口已经痊愈,永并不打算掩饰他爆发出来的杀气,双手拿着长刀与短刀,恶狠狠地瞪着帕尔莎。染则是空着双手,不过,他稍微调整膝盖的身影,显现他全身上下无懈可击。他们很清楚帕尔莎的能力有多么厉害,再也不会有丝毫大意。
  “猎人”的首领孟,迅速做出暗号,晋、染、永三人开始缩小包围圈,确保弓箭射出的路径畅通,跨步出去。看得出来他们甚至连脚边哪里有石头,都摸得一清二楚。帕尔莎虽然很想不管特罗凯要她别用长矛突围的话语,却动也不动思考着要用什么方法贴近什么地方,才能够突破这层包围网。
  (这个,行不通吧……)
  帕尔莎在心底喃喃自语。特罗凯是对的,光是这么点本事,要跟八个人为敌,不管怎么想都没有胜算。如果只是自己独自逃跑,也许还能够想点办法。
  “猎人”们进入马上就要发动攻击的距离,就在这个时候,特罗凯大叫:“给我站住!”
  空气冻结了。特罗凯直接喝止“猎人”们的杀气,看着孟。
  “咒术师,你的幻术已经没用了。”
  孟以非常响亮而冷静的声音说道。
  “我又不是会重复使用同样手法的蠢蛋。”
  特罗凯微微一笑。老咒术师脸上从容的表情,使得“猎人”们更加谨慎。他们之中有着如此的顾虑:这个像怪物一般的老妇人,不知道想做什么——然而特罗凯老早就看透了这一切。
  “给我听好了。我们并不想在这里开战。老实说,事情也没有这么严重。我们只是必须尽快见到圣导师才行。”
  孟内心产生了疑惑,因为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下愧是孟,并未让心中的疑惑在脸上流露分毫。
  “不要再废话了。让事情顺利进行的人是我们,不是你们。”
  “哦,这还真是进展顺利呀——但是,皇子要是看到我们三个人死了或是受伤了,他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把我们带离皇子的视线范围也是一样。如果你们知道这一点还想乱来,那就随便你们想干什么了。”
  “故弄玄虚是没用的。”
  特罗凯笑了,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笑容。
  “如果你觉得没用,就趁我们讲话的时候动手吧!来吧,主动出手吧!如果想要试试看我特罗凯下在皇子身上的咒术,就动手呀!”
  孟察觉到他们处于劣势。眼前这些家伙很清楚皇子的价值,“猎人”们也不会去尝试任何一点可能会伤害皇子的事情。想到这里,孟立刻舍弃自尊心,冷静地开口:“咒术师,你大概以为你赢了吧?你就这么想吧!我们的任务是把皇子带到圣导师大人身边,如果你们可以老实一点,跟着我们回去也无妨。这样做很省事,我们也落个轻松——但是,你要注意,星之宫根本就不把那种土里土气的咒术放在眼里,是座神圣的宫殿。”
  孟做了个暗号后,“猎人”们完全没有任何破绽,开始围绕住帕尔莎等人。帕尔莎右手拿着长矛,左手搀扶着依然脚步蹒跚的恰克慕开始前进。打算当场报帕尔莎一箭之仇的“猎人”们,虽然在心里头不见血地咬牙切齿,但不是会在态度上表现出来的愚蠢之人。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在抵达星之宫之前,一路上都会平安无事。

5 袭击而来的尖爪

走在最前面的是晋,左右是永与染,背后是孟。这样的安排,牢牢地在前进的时候把帕尔莎等人包围住。没有见到其他“猎人”的踪影。走过山中没有道路的地方应该是非常困难的,可是看样子其他的“猎人”是分散四方,沿着没有道路的地方前进。叫个不停的蝉鸣围绕四周,听得人仿佛都要耳鸣了。
恰克慕依然神智不清。在山路上他抓着帕尔莎的手走着,虽然早就知道这一点,但是有时候,撒古的风景还是会完全消失不见,只看得到纳由古的景象。因为是自己的身体,所以席克·撒尔亚的味道扑鼻而来,呛得人发慌。但是,闻到味道的只有恰克慕位在纳由古的身体,即使是身旁的帕尔莎,也没有注意到恰克慕正在散发着席克·撒尔亚的味道。
席克·撒尔亚的花蜜,会促进“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卵的成长。席克·撒尔亚的味道,乃是表示卵正朝着孵化开始成长的味道。就连恰克慕脚踩的大地,都沾染上了味道——而且,有种对这个味道非常敏感的东西。
帕尔莎忽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就像是被浇了盆冷水般,脖子后方的寒毛都站立起来。
  孟感觉到逼近的敌意,摆出警戒的架式,却立刻发现不是这么回事。“猎人”们、特罗凯与谭达,全都感受到了,有如蒸气一般从大地渗出来的气息,可是没有半个人能够判断这种感觉的源头位在何处。
  直到方才都吵闹不休的蝉,忽然间停止呜叫。这突如其来的宁静,更让空气中充满了比高音更高,让人无法承受的紧张。
  恰克慕陷入宛如心脏被紧紧攫住的恐惧之中,有双正在看着自己的眼睛。在纳由古有什么东西正在看着自己——虽然心想必须好好看清楚纳由古的情况,但由于过度恐惧,恰克慕反射性地闭上看着纳由古的眼睛。
  “帕、帕尔莎!”
  恰克慕吓得动弹不得,紧抓着帕尔莎不放。帕尔莎把长矛对着地面摆好架式,拚命搜寻敌人的气息。
  (开、开什么玩笑!“食卵者”拉卢卡居然有两个以上!)
  地底下冒出来的杀气急速上冲,这里、那里不停冲出……
  一注意到恰克慕的脚边好像有什么在发光,帕尔莎立刻把长矛刺去。虽然觉得长矛碰到什么坚硬的物体,但是马上就消失了,帕尔莎不得不把刺入地面的长矛拔出来。
  一拔出来,好几个地方就出现大小约莫跟人一样的巨大尖爪。杂草与藤蔓,甚至是树木的根部全都被瞬间截断,那个尖爪从四面八方,瞄准恰克慕急速逼近过来。永企图迎击的长剑,发出尖锐的声音断裂飞出。尖爪通过之后,右脚遭到深深割伤的永,呻吟着在地上痛苦打滚。
  帕尔莎猛然用双手抓住恰克慕的腰带,将恰克慕朝着空中丢出去。恰克幕掠过尖爪的前方,飞过空中。身体碰到小树枝,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用力伸出来的手碰触到粗树枝时,恰克慕虽然拚命想要抓住,但是树枝弯曲眼看着就要折断。
  帕尔莎神速俐落的手法,吓破“猎人”们的胆子。帕尔莎刚刺出长矛,马上就一跃而起,踩在那把长矛底端的金属部分,跳上去吊着恰克慕的树枝斜上方分岔处。然后,抓住恰克慕后颈部的领子,用力把他拉到树上。
  恰克慕的下方,从四面八方逼近的尖爪停止动作。四分五裂的土块飞散,尖爪眨眼之间就失去踪影。不是沉入地底,而是消失了。
  谭达与特罗凯口中念着咒语,打开看见纳由古的眼睛。一看,就了解到这里在纳由古是座柔软的泥沼。放眼望去,都是一片泥沼。而在这片泥泞之中,有如巨大蜘蛛的拉卢卡活动着。不,比起蜘蛛,更像是海葵或海星。除了扒泥土前进的六只脚之外,背上还伸展着六只尖爪,从爪子围绕的嘴巴里,伸出宛如细长鞭子的触手,正发出咻咻的声音蠕动着。
  看到这里就已经是尽了最大精力了。特罗凯与谭达让意识回到撒古这边,大叫:“大家快点爬到树上去!快!”
  谭达朝着不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拿出刀子摆出应战架式的晋跑去,在再次出现的尖爪差点撕裂晋的千钧一发之际,撞倒晋的身体。谭达的腹部侧边,瞬间喷散出鲜血。看到这幅景象的帕尔莎,脸色霎时刷白。
  “你要紧紧抓住,千万不能放手。不要离开这里,知道吗?”
  对恰克慕如此吩咐之后,帕尔莎跳到地面上。帕尔莎在事后万分后悔,后侮自己做出留下恰克慕独自一人,跑去搭救谭达的决定。然而,此时此刻,她脑海中只有搭救谭达的念头。
  帕尔莎一跑近谭达身边,就伸手穿过谭达的腋下扶起了人。
  “唔。”
  呻吟了一声,谭达转头看着帕尔莎。
  “我没事,我一点都没事!不要管我!去保护恰克慕!”
  谭达虽然想要推开帕尔莎,但是帕尔莎完全不管他,手抱住谭达的腰,用力撑起谭达的身体开始往前走。拉卢卡的目标是恰克慕,帕尔莎在树上看着拉卢卡的动作时,发觉到拉卢卡的尖爪,是以恰克慕为中心,出现的位置几乎形成一个圆形。如果在这个圆形之外,拉卢卡并不会特意追击上来。因为这个判断,所以帕尔莎才扶着受伤的谭达走出去。
  可是,就在帕尔莎移开视线,这短短的时间之内,恰克慕的身体内部,开始产生了第三次的剧烈变化。由于席克·撒尔亚的花蜜促进成长,纽卡·洛·伊姆的卵变化进入接近孵化的另一个新阶段,这对身为宿主的恰克慕来说,则是带来了前所未有,更为强烈的影响。这远比以前的变化来得快上许多——并且,对恰克慕而言,是更为恐怖的变化。
  恰克慕忽然发现,手脚尖端的感觉正在逐渐消失,因此大吃一惊。就像是贫血一样,感觉不断地在消失不见。很快地,应当是紧紧抓住树干的手指与手掌,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树皮的肌理了。周围的声音逐渐远去,眼前越来越昏暗。恐惧揪紧了胸口,恰克慕想要出声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一个称为“恰克慕”的自己,正在身体中逐渐缩小般的奇怪感觉。感受外在世界的五感,转眼间逐渐失去,最后完全消失了。在无止尽的黑暗之中,“恰克慕”的意识越缩越小,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意志开始在驱动手脚以及身体。
  刚开始,还害怕得差点要发狂,但是慢慢地,连“恐惧”这种情绪都不见了。不久,恰克慕的意识,陷入非常想睡的情况。
  可是,他是个倔强的少年。仿佛拚命与睡意对抗般,与正要消失的自己不停战斗。因为这样的努力,慢慢地,似乎与体内的另一个意志产生妥协。虽然断断续续,但是恰克慕偶尔可以像是从深深水底浮上水面般,感觉到自己之外正在发生的事情。
  恰克慕摇晃着身体转向后方,看着逐渐飞离的地面。接着,看见自己抓着爬满长春藤树枝的右手。这个消失之后,则是看到水量减少,河底岩石清晰可见的河面,迅速逼近眼前。
  水花溅起——水的味道,让身体深处缓缓涌出火热的力量。这段记忆到了最后,因为恰克慕的意识而延长,漂流在不可思议的世界中……
  让谭达躺在安全的地区后,帕尔莎回头一看,看到的是宛如猿猴似的,以轻巧得难以置信的身影跳入空中,从一根树枝移动到另一根树枝的恰克慕背影。帕尔莎一时之间,只能目瞪口呆地伫立不动。即使是经历过严苛训练的帕尔莎,也没有办法像那样毫不费力在树枝之间跳跃移动。恰克慕的动作,已经不是人类的动作了。
  一瞬间过后,回神过来的帕尔莎,朝着恰克慕消失的方向奔去。忽然,眼前出现了尖爪形成的高墙,土块如雨下个不停。一面把手挡在脸面前,防止泥土跑进眼睛,帕尔莎一面迅速避开尖爪,穿过尖爪的侧边。
  四处传来惨叫声,对拉卢卡来说,保护恰克慕的人们,可以说就是保护着美味鸟蛋的老鸟。要是不先杀掉老鸟,就吃不到鸟蛋,这种想法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但是,不幸的是,“猎人”们甚至不知道有个名唤纳由古的世界存在。虽然圣导师告诉他们,或许有种叫做拉卢卡的怪物会袭击皇子,可是事先完全没想到,这个怪物竟然可以一下子现身又一下子消失。
  倘若他们不是精通武术之徒,大概眨眼间就会全都遭到杀害吧?但是,幸亏如此,他们并没有轻易遇害。有的人听从谭达的喊叫爬上树木,有的决定正面迎战。不过,对手是心想看到了却马上消失的尖爪,根本无法战斗。
  帕尔莎专心追踪着恰克慕,可是一边警戒着不知何时会发动攻击的尖爪,还有像是鞭子会突然纠缠上来的触手,让她与恰克慕的距离越来越远。帕尔莎咬着牙,持续往前奔跑。忽然,注意到土块没有再飞过来,她似乎跑出尖爪现身的圆形范围之外。
  帕尔莎吓了一跳。
  (拉卢卡没有注意到恰克慕已经逃脱了,大概不会追击离开地面的人吧?)
  在她的背后,拉卢卡依旧不停肆虐。帕尔莎透过树林的缝隙,寻找着恰克慕的身影。不过,到处都没见着恰克慕的影子。帕尔莎镇静呼吸,搜寻着恰克慕的气息。然后,从远方传来微微的,有什么东西掉到水里的声音。
  (青弓川?对了,他往河边去了!)
  一路跑到河边的帕尔莎,哑口无言地停下脚步。
  宛如施放烟幕般,河上起了浓雾,直到遥远的上游,都笼罩在一片白烟之中。受到浓雾的遮蔽,到处都没有恰克慕的身影。
  “恰克慕——”
  帕尔莎尽力呐喊,可是声音空虚地埋没在浓雾中消失,没有一点回应。帕尔莎懊恼地咬紧牙关。就因为稍微分神到谭达身上,就这么一点小疏忽,竟然就招致如此的后果……帕尔莎因此深深感到后悔痛苦,茫然地伫立在原地。

6 纳纳伊手札的结尾

孟不发一语,环顾着周遭的一片惨状。永的右脚断了,散落各处的“猎人”其中两名,已经遭到尖爪撕裂。剩下的两名虽然只受了轻伤,但终究还是负伤了。大概是注意到恰克慕消失,“食卵者”拉卢卡终于消失无踪之后,还能平安无事站着的,就只有孟自己、晋还有染了。
特罗凯从怀里拿出消毒用的烈酒,把针线消毒过后,首先迅速缝合谭达腹部侧边的伤口,然后再去治疗其他受伤的人。谭达一边忍受着剧痛,一边站起来帮忙特罗凯。
“谭达,我没有看到帕尔莎他们的影子。你去找他们吧!”
特罗凯以强悍的口吻斥责,但谭达摇头。
“我会去找的。但是,这两个人现在不治疗的话就会有生命危险——帕尔莎就算我们暂时不在她身边,也有办法克服困难的。”
特罗凯接受这个说法,没有继续多说什么。没有受伤的晋与染,加上首领孟,也全都分头治疗同伴。初步的治疗结束之后,谭达注意到有个从森林深处往这里走来的人影,连忙站起来。
  帕尔莎一脸忧郁地快步走来,用力拔出一直插在地面上的长矛。
  “帕尔莎!恰克慕怎么了?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帕尔莎眼神锐利地看着谭达,轻轻摇头。
  “发生什么事了?”
  帕尔莎一走近谭达,就皱起眉头,深深叹气。
  “我不知道,他擅自跑走了。”
  帕尔莎把事情从头到尾告诉谭达。特罗凯与“猎人”们也凑过来听帕尔莎说话。特罗凯开口说:
  “因为他会操纵水呀,以前你也碰过同样的事情吧?”
  “是呀!可是以前只发生在恰克慕睡着或是昏迷的时候。”
  特罗凯眯起眼睛。
  “说不定……恰克慕已经没有意识了。”
  “咦?”
  “一开始‘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卵的意志,只会在睡眠之类没有意识的时候,操纵恰克慕的身体。接下来产生变化之后,连恰克慕清醒的时候,也会把卵的冲动当成是自己的冲动,也可以自由自在看到纳由古的景色。”
  “那么,一旦卵产生新的变化……”
  谭达喃喃自语,特罗凯点点头。
  “说不定,卵就会完全控制恰克慕的身体。现在距离夏至还有两天,也就是距离孵化还有两天。为了要平安诞生,卵应该会完全以自己的意志,开始控制恰克慕的身体。”
  帕尔莎忽然以长矛底端的金属部分敲击地面,众人吓了一跳,全都看着她。
  “混蛋东西!什么纽卡·洛·伊姆!什么云之精灵!”
  帕尔莎咬牙切齿。
  “要是恰克慕有个万一,在他被拉卢卡吃掉之前,我就会打死纽卡·洛·伊姆!那家伙竟然随意玩弄他人性命!”
  特罗凯看了谭达一眼。她的双眼在说:安抚这个恐怖长矛女的强烈愤怒,就是你的工作啦。没瞧见谭达耸了耸肩膀,特罗凯迅速把视线移到孟身上。孟目光锐利地回看着老咒术师。
  “你看到刚刚的尖爪了吧?我不知道圣导师给你什么指示,可是刚刚那个就是托尔克尔陛下击退的怪物,它的目标是寄宿在皇子身上的云精灵的卵。”特罗凯高明地简述至今为止的前因后果。“猎人”们静静地倾听着特罗凯的话,这是个让他们心中一直存有的疑问大吃一惊的故事。
  特罗凯如此下了结论:
  “所以,我必须去见圣导师,询问击退那个怪物的方法才行。可是,我很担心皇子。帕尔莎与谭达,虽然几乎不可能会被干掉,但是人手多一点总是比较好。你们当中,有没有人可以帮忙他们寻找皇子的?”
  “就算你不讲,我们也打算这么做。”
  孟像是低吼般地说道。然后,晋走到前面。
  “老大,让我去。”
  “我也要去。”
  染以不怎么听得到的声音加入对话,孟点头同意。两个人加入的话,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以奔走联络。孟自己则必须把事情经过的来龙去脉,全数报告给皇帝与圣导师知道,得到接下来的指示之后,剩下的办起来就快了。孟俐落地指挥下令:“重伤的人留在这里。达卡与苏,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照顾伤患并且过夜。我跟这位咒术师马上动身到京城去。等我们一到京城,会立刻派援兵过来这里。如果这位咒术师没有说错,那个长着尖爪的怪物,它的目标是皇子殿下,你们应该不用担心,听懂了吗?”
  “猎人”们点点头。晋与染跟着帕尔莎与谭达沉默前进,孟则与特罗凯一起朝着京城而去。
  他们的旅程非常辛苦。因为一路走过高山,也跑过平原。京城与这个地方,距离约是五十南(约五十五公里)。加上又是山路,即使是“猎人”也要花半天才能走完。特罗凯虽然拥有不像是已经过了七十岁老人的惊人体力,不过要直接一路下休息走到京城也不可能。接近傍晚的时候,孟终于下定决心,背起看来面露疲惫的特罗凯。
  孟的脑海中,想着病危的大皇子。管他纽卡什么的卵会怎么样,万一大皇子过世了,二皇子就会成为继承皇帝的皇太子,绝对不能让二皇子死亡。
  一边爬上一片漆黑的山路,孟忽然想到。两百年前,自己的祖先也为了击退那个怪物,曾经走过这条山路吧?
  他们抵达京城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老奸巨猾地在孟背上睡了一个晚上的特罗凯,精神恢复不少,虽说只是背个老人,但是背着一个人走了五十南山路的孟,也累得快要倒下去。
  两人被带到圣导师的秘密房间,却没办法见到圣导师。因为大皇子的情况越发恶化,圣导师不能丢下不管。但是,就在特罗凯不停咒骂的时候,有个年轻的观星博士走进房间——是修格。
  孟看到修格,大吃一惊。长时间待在地底下的密室,尽全力持续解读手札的修格脸色苍白,脸颊凹陷,像是个憔悴得不成样子的病人。
  孟一讲完事件至今的来龙去脉,边听边点头的修格便说:“幸好,赶上了……你们在青池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说完,他看着其貌不扬的咒术师,补上一句:“你就是特罗凯吗?我很想跟你见个面。”
  特罗凯哼了一声。
  “所以?你已经知道击退拉卢卡的方法了吗?”
  修格一脸阴郁地摇头,特罗凯大叫:“你不知道?你敢说你不知道!”
  遭到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修格的脸上霎时浮现出痛苦难过的表情。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只剩下深深的焦虑与疲惫。
  “与其说我不知道,不如说是根本没有方法。因为大圣导师纳纳伊与圣祖托尔克尔陛下,没有击退过‘拉卢卡’。”
  特罗凯目瞪口呆。
  “没有击退?那么,要怎么做,才能让纽卡·洛·伊姆的卵平安诞生?”
  “亚库族的咒术师呀,纳纳伊的手札是用‘古代悠果文字’写成的,有的部分我完全没有办法解读。到目前为止,我读到卵孵化的地方,知道那个叫什么‘拉卢卡’的,好像是住在叫做‘纳由古’的地方,是泥土中的生物。可是,我不懂的文字跟名词实在是太多了。“
  特罗凯探出身子。
  “是不是亚库族东西的名字太多了?把这部分的内容告诉我。这样一来,说不定我可以知道些什么。”
  修格点头。孟还以为修格要去把那个手札什么的拿过来,但是让人吃惊的是,修格只是闭上双眼,就凭着记忆开始讲述问题的部分。
  到了青池,身上寄宿纽卡·洛·伊姆之卵的亚库族小孩席可尔,吃下青池的席克·撒尔亚。追着那孩子脚步前来的纳纳伊与亚库族咒术师们,不久之后忽然遭到拉卢卡的袭击……
  修格将古代悠果语押韵的行文方式,直接转换成现代的话语说出来。孟得知昨日发生的事情,跟两百年前也曾经发生过的一模一样,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席可尔逃到树上,好不容易平安逃过一劫。亚库族的咒术师,施术看到‘纳由古’,说:‘这是不祥的土地。’然后背着席可尔逃离那个地方。咒术师说,‘拉卢卡’追寻着卵的味道。味道藉着席可尔的双脚传到上地里,然后吸引‘拉卢卡’过来。所以,才要背着席可尔逃命。”
  特罗凯啪的一声打了自己的膝盖一下。
  “原来如此!是味道呀!那个席克·撒尔亚的花蜜,让卵沾染上味道!可恶呀!”
  不管特罗凯在自言自语什么,修格继续说道:“接近夏至之际,席可尔到达‘萨阿南’那个地方。那里有座美丽的青色泉水,是青弓川的源头。虽然是小小的泉水,可是在干燥笼罩全国的那个夏天,那道清澈的泉水,成为生物维系生命的关键。成千上万的鸟儿,成千上万的野兽,都在这座泉水边解渴……
  但是,‘萨阿南’是‘纳由古’那个地方的泥沼,是座广大无边的泥沼。而且,正好是‘拉卢卡’的居住处。勇敢的席可尔走进了‘萨阿南’——一如我们自古以来传下来的传说,有四根大火炬围绕着‘萨阿南’,企图防止‘拉卢卡’入侵。尽管如此,寄宿着‘纽卡·洛·伊姆’的席可尔力量,让水源产生了水花,虽然想在火炬上头点火,但却点不着火。
  啊,多么可悲呀,我们的无力!席可尔还是被‘拉卢卡’撕裂了……”
  “你说什么!”
  特罗凯像是反弹一样抬起头。
  “席可尔死了!他死了是吗?”
  修格表情阴郁地点头。
  “这应该就是神话里头提到的,遭到水妖寄宿的孩子,流血到水源中的故事源头吧!没错……那个孩子,死了。”
  特罗凯咬牙切齿。
  “可恶,真是该死——我很久很久以前问过纳由古的水之民,他们明明说亚库族的小孩没有死,然后卵也顺利孵化了。”
  “是这样吗?那个故事里头,小孩是怎么从‘拉卢卡’手中逃脱的?”
  “水之民并不清楚这一点,而且处在纳由古与撒古之间是很难过的,我也没办法跟他们讲那么久的话。”
  修格缓缓摇头。
  “那么,说不定以前有孩子活下来了。可是,两百年前的孩子,现在也已经死了。”
  “那,卵呢?纽卡·洛·伊姆的卵被吃掉了吗?”
  修格低声说道:
  “事情也不是这样。亚库族的咒术师,你知道有种生物叫做‘纳阿纪鲁’吗?我不知道这是一种生物,还是风的名字。”
  “纳阿纪鲁?纳阿纪鲁,呀——不,我没听过。这是什么?”
  即使身为一个旁观者,修格依然感觉到非常失望。
  “你不知道?我还以为问你的话,就可以弄清楚了。我想,如果知道这是什么,就可以稍微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好意思……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感到失望啦!可是,唉,总之,你告诉我,是怎么样的文章提到那个什么‘纳阿纪鲁’的。”
  修格点点头。再度闭上眼睛,开始讲述手札内容。
  “亚库族的咒术师,赌上性命闯进‘拉卢卡’的尖爪之内,取走由四分五裂的席可尔身体诞生出来的卵,把卵往天空高高丢去。
  ‘纳阿纪鲁’过来抓住卵,往天空南边送去。看呀,那就是天之理。卵被’纳阿纪鲁’带走,到达了海洋。在深深的大海,卵孵化了,往天空吐出云朵……
  啊,这就是天之理。撒古的天空涌出积云,甘甜的雨水,滋润了大地。”
  特罗凯陷入沉思,不久,说道:.“对哦,原来是这样!啊……我懂了。是这么一回事呀——可恶!”
  许许多多的事情,在老咒术师心中结合成为一体。不断涌出的剧烈后悔,让特罗凯发出低吼。修格身体前倾,说:“你知道了吗?请告诉我,‘纳阿纪鲁’到底是什么?”
  特罗凯抬起头,狠狠朝地拍打了一拳。
  “我真是个大笨蛋!一直都没有发觉到这件事情,我算什么咒术师!”
  老妇人看了修格一眼,把“纳阿纪鲁”的意思——还有隐藏在刚刚的描述之中,击退拉卢卡的方法——迅速说明一遍。
  听完之后,修格睑色惨白。他好不容易解读了纳纳伊的手札,但是竟然都没有察觉到如此重要的事情!真是讽刺。特罗凯过度揣测观星博士们的计谋,修格则是对于亚库族的传说太不关心——所以,两个人都无法解读隐藏在夏至祭典当中的重要意义。
  “这是我的失败……这里距离萨阿南太远了,即使这个方法没错,现在也没办法告诉他们了。根本不可能来得及!”
  老咒术师站了起来。
  “只有一个办法,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顺利,但是现在只能试试看了。”
  “什么方法?”
  “传话给纳由古的水之民,我的徒弟一定会察觉到的。”
  特罗凯忽然回头,看着一头雾水,充满不安望着她的修格。
  “像这样跟看星星的说话,实在是很难得,所以我现在把话先讲在前头。只有这一次,为了无聊的政治,不要再隐藏真相了——因为一百年之后的人们,又会为这件事情想破脑袋的。”
  修格一瞬间垂下双眼,然后抬起眼睛,直视着特罗凯。
  “我也想这么做,打从心底真的这样想——亚库族的咒术师呀,如果我成为圣导师,我会遵守这个约定,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可以把真相流传下去的方法。”
  特罗凯紧紧闭着的嘴角,浮现出些微的放松。仿佛看到这个笑容后忽然想起什么,修格继续说道:
  “我也有事情拜托你。据说纳纳伊大圣导师也对亚库族的知识非常有兴趣,希望你能够教导我那些知识。”
  特罗凯张大了眼睛。
  “哦,你这看星星的,讲话还满有意思的么——好呀!如果你也告诉我,你们讲的‘天道’的话。”
  修格的眼中浮现出惊讶神色。
  “你的意思是,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想学习新东西吗?”
  “是呀,当然啰。可是,你要小心一点。要是被别人得知你对亚库族的知识有兴趣,可能会当不成圣导师,一定得要好好处理才行。
  从今以后,为了了解亚库族的知识,就必须让我们好好活着。你们应该很擅长创造神话吧?为了不伤害皇子的威信,我们也会嘱咐下去,火速想出说法巧妙的故事。这不会等到你当上圣导师才做,现在我们要马上先达成协议。”
  修格沉默地凝视着特罗凯,不久之后点头同意。
  “我会尽力的。”

7 云所作的梦

特罗凯等人出发之后,帕尔莎等人来到青弓川,企图判断恰克慕是往下游或是上游而去。接近傍晚,微暗的河滩上,已经看不到河面上的雾。
“‘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的卵,不是在海里头成长吗?这样的话,顺着青弓川而下,往河口那边去比较合乎自然吧?”
对帕尔莎的话语点头赞成后,谭达忽然看着河滩上的一个定点。
“那是营火的痕迹吗?”
试着透过谭达所指的河滩上岩石的影子看出去,帕尔莎焦急地点头。
“好像是吧。那是什么?又不是恰克慕生的火,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无视帕尔莎说的话,谭达跑进营火的遗迹。蹲下来看着痕迹,谭达动也不动。帕尔莎不满地发着牢骚,看了“猎人”们一眼,然后才走到谭达身边去。
“谭达!”
谭达缓缓地转过头,仰望着帕尔莎。
  “帕尔莎……我懂了。恰克慕往‘萨阿南’去了。”
  “萨阿南?”谭达拍拍膝盖上的泥上,站了起来。
  “就是水源的意思。用亚库族的话来说,就是萨阿南——你看这个烧过的痕迹,里头洒了盐巴。这是为了夏至祭典到萨阿南去‘取水’,负责主办祭典的村人烧过的营火。夏至祭典到了呀,可恶!“
  谭达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目光严苛地看着帕尔莎,以及站在帕尔莎背后的“猎人”们。
  “我真是个大笨蛋!土克水,火克土……这都是咒术的基本呀!身为水之精灵的纽卡·洛·伊姆,对身为土之精灵的拉卢卡没辙。然后,土之精灵拉卢卡的弱点,一定是‘火’!
  我虽然想到夏至祭典已经完全遭到皇帝与圣导师改变,可是正因为师父跟我都懂这一点,所以没看到这么简单的事情。可恶!
  为什么夏至祭典里头要点大火炬?挥动大火炬以驱赶怪物,这个做法就是击退拉卢卡的象征呀!”
  “啊……”
  三人异口同声回应道。水妖疯狂跳舞,四名抱着大火炬的男子,从四方包围靠近,用力挥动大火炬,把水妖逼得走投无路。人们杀死被逼到无路可逃的水妖……那些人就是模仿托尔克尔陛下的英雄。这出在半岛各地的夏至祭典部有演出的剧码,浮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
  “圣祖托尔克尔陛下的传说中,是在水源地击退水妖的。”
  谭达回头看着遭到拉卢卡袭击的森林,一边指着方向一边说:“受到纽卡·洛·伊姆控制的恰克慕,如果打算到河口去,应该会从那片森林往那个方向逃才对。可是,帕尔莎你去追恰克慕的路线,却是往这边的。”
  沿着谭达直直指出的路线看去,是一直线往上走的方向。
  “就是水源。”
  太阳下山之后,河滩逐渐笼罩了黑暗,但是帕尔莎等人依然不断往上游前进。即使入夜了,接近满月的月光仍旧皎洁照耀着河滩,对像是帕尔莎一行习惯山路的人来说,走起路来没有什么困难。但是他们在午夜之前停下脚步,避开入夜后越发寒冷的河滩,走进森林,烧起营火,进行露宿的准备。虽然焦急,但还是乖乖听从谭达的意见。谭达说,为了使出全力,与其胡乱急着前进,不如先休息比较好。
  帕尔莎把折断的树枝放进营火之中。虽然是夏天,但是山里的夜晚还是有点寒意。
  “总觉得,大家真是奇怪的成员呢。”
  帕尔莎看着围绕着营火的男人们,低声说道。晋与染不发一语咬着肉干,这两个人,都是曾与帕尔莎打斗的男人。以为他们会怀恨在心,不过现在他们的脸上丝毫没有杀气。
  晋吞下肉干,看着谭达。
  “你呀,到底是什么人?外表看起来像是有亚库族的血统,跟那位特罗凯一样,都是咒术师吗?“
  “我是她的不肖弟子,是个小小咒术师,名字叫做谭达。您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位可怕的长矛高手是帕尔莎。”
  “对喔,我们也还没自我介绍。我是晋,这位是染。”
  谭达轻轻露出微笑。
  ““二”先生跟“三”先生呀!”
  晋的嘴角浮现苦笑。
  “是呀。因为现在我们都是‘猎人’的缘故,这是我们此刻的名字。”
  稍微踌躇一下之后,晋补上一句:“那个时候,如果你没有告诉我,我就会被拉卢卡的尖爪杀掉了。我要向你道谢。”
  谭达愣了一会儿,不久,才恍然大悟地点头。
  “不用放在心上。我也不是特别要告诉你的。”
  晋的笑容,变得有些开朗了。
  “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对了,是因为你是咒术师,所以才可以看得到那个怪物的身影吗?”
  谭达的脸上笼罩一层阴霾。
  “看得到,但是只有短短一瞬间。就跟刚刚我师父说的一样,这个世上有两个世界。亚库族称这里为撒古,称拉卢卡所在的世界为纳由古。
  刚刚那一带,在纳由古是一片泥沼。我看到的时候,拉卢卡正从那片泥沼当中划动六只脚,就像游泳一样动作着。大得不得了,像是结合蜘蛛与海葵的生物,背上有六只巨大的尖爪,围绕着嘴巴生长,尖爪正中间的嘴巴里头,则是伸出好几条像是鞭子的触手。”
  帕尔莎开口说:
  “你认为,要怎么样才能找到恰克慕?”
  听到这种没有尊称皇子为殿下的说法,晋与染都吓了一大跳,不过帕尔莎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那家伙确实是因为找到恰克慕才跑过来的。可是,即使恰克慕透过树枝逃到河里,那家伙也不会察觉到——也就是说,接触到地面的话,就会产生什么问题吧?”
  “应该是。拉卢卡是土之精灵,从移动的方式来看,就算在泥沼或土里可以自由自在,但如果是坚硬的岩盘整片延伸的地方,应该就很难移动。恰克慕跑进河里之后,河面大概就起雾了。如果纽卡·洛·伊姆的卵驱使着恰克慕的身体,那么恰克慕就可以操纵水,进而逃离拉卢卡。
  我完全不晓得,在水源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们必须思考的是,要怎么做才可以保护恰克慕免于拉卢卡尖爪的伤害。”
  即使用火攻击,拉卢卡的本体还是在纳由古。要是可以攻击位在纳由古的本体就一劳永逸了,然而就算是身为咒术师的谭达,也没办法到纳由古去。
  “你不是说过拉卢卡有嘴巴吗?这样的话,为了要吃下人在这里的恰克慕,拉卢卡不得不到这里来吧?我们只能抓准这个时机了。”
  “不,我也不清楚。说不定利用那些触手抓到猎物之后,拉卢卡就会消失回纳由古了。”
  结果,话题都集中在“该怎么做才能从尖爪与触手底下逃脱”,以及如何有效使用各种武术、战术。谈话很快就结束了,要如何用火,他们讨论了好几个方法。
  最后,谭达用手慢慢擦拭脸部,胡子发出沙沙的声音。
  “啊,真可恶!累死人了。今天一整天真是要人命。你们都很厉害,我呀,已经精疲力尽了。不好意思,可以让我先睡吗?”帕尔莎露出微笑。
  “好呀。我们也会轮流睡觉的,要是累积疲劳,可是会没命的。”
  第一个轮值的人决定好是帕尔莎,其他人随便在地面铺好油纸,一眨眼就进入梦乡。虽然刚刚也没有大声说话,可是等到大家一睡着,周遭就陷入一片寂静无声。微风吹过,拂动头顶上的树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透过树枝间的缝隙,看见的蓝色夜空中,月亮散发着皎洁的光芒。
  恰克慕应该也在某处沐浴着月光吧?他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寂寞呢……帕尔莎叹一口气之后,挪动一下身体,背靠着树干。
  遇见恰克慕是去年秋天的事情。从那天开始,居然只过了八个月左右,真让人不敢相信。帕尔莎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手掌感觉起来冷冰冰的。
  以前,她爱母亲,爱父亲,然后也敬爱过秦库洛。可是,她曾深爱的这些人,全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帕尔莎看着正在睡觉的谭达侧脸。然后,想起恰克慕那张完全没有晒过太阳,还保有稚气的脸——再度深深地叹气。
  *
  跳进青弓川之后,恰克慕就一直待在河中。尽管如此,也不是持续在青弓川中游泳。恰克慕在日落之前离开青弓川,走过撒古的河滩与森林。但是,他所走着的地方,在纳由古全都是在河里。那是一条宽到看不见对岸,水量惊人,完全见不到底部的深水河。
  恰克慕感觉自己像是在作梦一般,同时看见撒古与纳由古的风景。身体自动避开撒古的岩石或树根往前进。撒古树木之间的空隙中,有纳由古的鱼敏捷悠游其中。脚边的地面是透明的,美丽得让人屏息的湛蓝色水,延伸直到光芒到不了的遥远黑暗深处。
  恰克慕走过鸦雀无声、生气勃勃的风景中。右边远远地看得到纳由古的河岸,清澈的水唰唰地冲洗着白色河滩,变浅的水底长着的青绿色水草,透过撒古的树根,轻轻摇曳。
  他忽然回神过来,从脚边的深渊,有什么东西一边扭动一边浮了出来。宛如水草的头发,滑溜溜的皮肤,像鱼一样的眼睛与嘴巴……那张嘴巴发出声音,透过水传来噜噜噜的声音,在恰克慕的心中回荡着。
  “啊,‘精灵守护者’纽卡·洛·恰卡呀!再等一下下,再等一下下就好。太阳下山,月亮升起,诞生之时就要来临了。”
  纳由古的“水之民”由那·洛·凯围绕在恰克慕身边,开心地、咻咻地游来游去。从深深的水底各处,聚集了许多“水之民”由那·洛·凯。他们愉快地使用长有蹼的手拍打水面,水花穿过撒古的地面,闪闪发亮泼散开来。
  “你将平安成为‘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继续受纽卡·洛·恰卡之托怀抱着的卵吧?快点吐出云朵,让甘美的水降临这块大地,还有那块大地吧……”
  直到太阳落下,黑暗笼罩着河流,他们都不停地在恰克慕身边游来游去。
  夜深之后,恰克慕在大树的树荫底下一处蕨类生长茂盛的地方躺下。朝着月光洁白照耀着的水面,从深深的水底浮出许多类似萤火的光点,轻飘飘地聚集在一起,又轻快地四处分散。一面望着那光点狂乱飞舞,恰克慕不知不觉之间就睡着了。
  那天晚上恰克慕作的梦,与纽卡·洛·伊姆“水之守护者”的卵产下之前,他打盹时作的梦融合在一块——那是,纽卡·洛·伊姆的灵魂送给宿主,绝无仅有的礼物。如果不是“精灵守护者”纽卡·洛·恰卡,就梦下到云之精灵的梦。
  恰克慕在梦中,变成比京城宫殿还要巨大,大得非比寻常的巨型贝类。在充满七彩光芒的坚固贝壳里,恰克慕梦到了世界……
  趴在深深的水底,渗透身体的大地之气,暖暖围绕着肚子内部,逐渐充满全身上下。
  各式各样的生命,活在这座半岛的撒古与纳由古的两个世界中,生命全数化为光芒滚滚的河流,流进他的梦中,再逐渐流去。强壮的生命,柔弱的生命。受到其他许多的生命保护的幸运生命,也有一诞生就立刻迷失在生命之河细小支流尽头,慢慢消失的弱小生命。
  他投身进入这样庞大的潮流中。
  (啊……)
  仿佛叹息一般,将流入体内的大地之气转换为呼吸吐出,意识立刻靠着这一口气,迅速朝水面上升,然后穿过水面,逐渐往天空上升……
  蓝色的天空中,呼吸变成了云,从让人头晕的高度,恰克慕俯瞰着湛蓝色的河,以及那条河蜿蜒流去的世界。自己的身体被风推行,风擦身而过,鸟儿咻的一声,愉快地穿越过去。
  与远方慢慢飘过来的云朵融合,闻到异乡的味道,漩涡膨胀起来……腹中诞生了光芒,伴随着闪电与雷鸣,化为雨滴再度回归到水底去。
  感觉到微蓝的黎明气息醒过来的时候,恰克慕感受到“那一天”终于来临了。胸口的卵正在作痛——诞生之日来临了。
  朝阳穿过覆盖天空的翠绿,斑驳地照着蕨类或小竹子底下的杂草。
  “等、等一下。”
  忽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让着急快步走在前头的帕尔莎停了下来。谭达蹲下去,看着大树底下生长在阴暗处的蕨类。
  “怎么了?”
  晋抬起头。
  “看样子,谭达的看法是对的。这里有人睡过的痕迹。从蕨类倒下的情况来看,是黎明之时才离开的。”
  站在晋旁边的染指着地面,低声地说:“是皇子殿下没错。你们看,还有小小的足迹。”
  帕尔莎拨开杂草走回来,看着染指出来的地面。确实,地面上留下些微的小草鞋印子,特别是看得到两条轮廓分明的绳痕。帕尔莎感觉到胸口一阵揪心的痛。
  “没错,这是恰克慕的足迹;还有我为了防滑帮他绑好的草绳痕迹。”
  帕尔莎站起来,看着谭达。
  “到水源还要多久?”
  “以我们几个的脚程,大概要二坦(约两小时)吧!”
  “如果黎明离开这里,恰克慕会比我们早半坦到达水源。”
  帕尔莎环顾众人。
  “把点燃火炬的时间算进去,我们完全没有多余的时间了——我要你们展现实力给我看。”
  两位“猎人”露出一抹微笑。

8 萨阿南之风与纳静之翼

  恰克慕仿佛受到卵的牵引,朝着水源前进。从森林进入河滩之后,恰克慕的身体就以全速持续步行。太阳升起,初夏强烈的日照,火辣辣地照着颈后,不过恰克慕感觉不到这份炎热。
  就在到达青弓川河宽缩小到有如小溪流,再一小段距离就看得到水源的地方,恰克慕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宛如作梦一般,只能隐约可见的世界,突然,清晰地逼近恰克慕的心。也许是恰克慕的生存本能使然,他的身体感觉到死亡危险,就硬把恰克慕从“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之卵的梦境中拖出来。
  恰克慕全身冒出汗水:冰冷的、温热的、恐惧的汗水。
  从撒古河滩的安稳风景所看见的纳由古景色是广大的泥沼之海,就像是湖干涸了一样,一整片的泥海延伸出去,只有撒古的青弓川水源——萨阿南附近一带,有一个像是小岛漂在水面上的草丛。草丛,中央有个黑漆漆、类似洞穴的东西。从那个洞穴冒出来的,是眼睛看不见的大地精气。恰克慕了解那些精气就是促进卵最后成长所必要的养分。
  可是,死亡的气息从泥海逼近眼前。那是“食卵者”——拉卢卡的味道。恰克慕开始直打哆嗦,胃部一带忽然收缩,心脏怦怦狂跳,激烈地扭转着身体。
  双脚因为惊吓动了一下。恰克慕毛骨悚然,全身僵硬,想要停止脚步。卵企图前进,正在驱动着身体。如果踏进泥海一步,发现卵散发出浓郁的席克·撒尔亚味道,拉卢卡一定会冲过来。那巨大的尖爪会撕开恰克慕的身体,把卵吃掉……
  (我不想死!我不要……)
  拖拉着他的脚步在前进。
  恰克慕一边颤抖,一边死命地使劲想要拉回双脚。恰克慕的灵魂,以及纽卡·洛·伊姆之卵的灵魂,在同一具身体里头激烈斗争。但是,纽卡·洛·伊姆想要诞生的欲望,高涨得难以压抑。又一步,拖拉着他的双脚前进了。
  在胸口中的卵似乎已经燃烧起来,对卵来说,接下来短暂的时刻就是生死的分水岭。会被杀死,还是逃过死亡,顺利诞生呢?仿佛全身沾满母亲之血诞生出来的婴儿,卵正迈向生命的律动,被当作这颗卵的母体的恰克慕,根本没有办法压得住。
  云之精灵的卵与恰克慕的恐惧,在这个时候,改变了青弓川的水。河上咻咻地起了白色的雾气,水本身有如溶化的糖一样变得黏答答的。带着些微金属味的水,是两个灵魂的恐惧味道。
  恰克慕的双脚开始往前移动。这次,不管怎么努力都停不下来。恰克慕像是渴求空气的鱼儿朝着空中,大声呐喊着:“帕尔莎——”
  *
  “再一下子就到萨阿南了。”
  低声说着的谭达,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帕尔莎焦急地回头。
  “可恶!”
  谭达尽力压低身体,在河滩上屈身,脸靠近到几乎贴上了青弓川。因为谭达的耳里,听见纳由古的“水之民”由那·洛·凯呼唤的声音。谭达念了咒语之后,打开通往纳由古的双眼。
  谭达大吃一惊。因为他正漂浮在婉蜒流动的大河之上,萨阿南所在地的前方,堆起了高高的堤防,堤防的对面,似乎是片四面环山无边无际的广大泥海。
  “年轻的‘地上之民’特·罗·凯呀!”
  谭达在无法呼吸的痛苦中,拚命聆听由那·洛·凯的声音。
  “老特·罗·凯有事要转告你。不只是松香,还要让大量的油渗透进去,制造出水灭不了的火,跟拉卢卡战斗。把卵——”
  到这里就是极限了。谭达深深吸一口气,同时脸朝上倒卧在地。
  “谭达!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被帕尔莎救起来之后,谭达一边咳嗽,一边说:“特罗凯有留言要给我们。应该是因为由那·洛·凯从纳由古的河川游泳过来,远比经过地上还要快速才这么做。她说不只是松香,还要让油渗透,制造出水灭不掉的火炬……没时间了,我们要快点放大量的油到火炬内。”
  谭达的双眼,凝视着帕尔莎。
  “萨阿南在纳由古是一片泥海。”
  那个时候,听见了微小的喊叫声。帕尔莎像是弹跳一样站了起来,开始狂奔。
  “等等,帕尔莎!你不带火炬,想要直接对抗拉卢卡吗?”
  谭达虽然大喊阻止,可是帕尔莎的身影一眨眼就爬上河滩的岩石,消失在水源的方向,谭达死命阻止想追上帕尔莎的“猎人”们。
  “不可以,我们要先做好火炬!帕尔莎一定可以撑过这么点时间的!”
  帕尔莎冲进跟那个时候相同,河面冒出的雾气中。逐渐升起的雾气变得一片白茫茫,阻挡了视野,尽管如此,帕尔莎依然可以看见跑在前面的小小人影。
  忽然,全身感受到杀气,从地底下迅速涌上来的杀气……
  恰克慕正打算靠近水源。仿佛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的身体而来,突然,巨大的尖爪从大地窜出。
  (来不及了!)
  帕尔莎咬牙切齿,被那些尖爪围困的话,一切就结束了……
  然而,尖爪却像是时间延迟了一样,只是慢吞吞地动着。纽卡·洛·伊姆之卵所控制的青弓川的水,变成比岩石还要坚硬的固体,阻止尖爪的行动。察觉到这一点,帕尔莎立刻从河滩冲向河面。一如预期,河川散发出淡蓝色光芒,变成比冰块还要牢固的水路。
  发出叽叽的声音,尖爪逐渐割裂坚固的河水围了过来。力量与力量的抗衡,帕尔莎在两者夹缝中,笔直往前奔。
  恰克慕看到了纳由古,当然也看见了拉卢卡的恐怖身影。可是,恰克慕已经感觉不到身体有如麻痹般的恐惧。
  其中也受到卵的欲望影响吧?但是,恰克慕本身——这名刚强少年本身的求生欲望,从身体深处涌现,强烈地驱使着他。
  恰克慕感到卵开始动了。从胸口到喉咙,从喉咙到嘴巴,卵正在往上走。恰克慕人已经在水面漂浮的茂密水草小岛上了。眼前,看到了那个洞穴。那是大地喷出精气的无底洞穴。
  在无意识中,恰克慕以像是窥视萨阿南的模样,趴在水草上。这是卵传递给身体“产卵”的姿势。从纳由古无底洞穴的底部,呼呼作响,不断涌上微温的精气。撒古与纳由古的大地精气交错混杂在一起,往天空升上去的地方——就是这个洞穴。
  身处在最浓重的精气中,卵达成了最后的成长。
  (快、快、快……)
  仿佛回应着在催促的恰克慕,卵逐渐往嘴巴推上来。
  帕尔莎到达恰克慕身边,就是那个时候。拉卢卡的尖爪逼近,尖爪的影子笼罩着恰克慕与帕尔莎,完全没有时间可以思考任何事情。帕尔莎扑上去,用左手抱住恰克慕的身体,企图移动他。
  恰克慕慌张地抵抗帕尔莎,就快要生出来了,现在移动的话,卵就……
  就在两人互相推挤的那一瞬间,拉卢卡的尖爪包围得更加紧密,已经没有可以抱着恰克慕逃脱的空间了。死亡的预感,贯穿了帕尔莎全身。帕尔莎紧紧抱住恰克慕,胸口与腹部感受着恰克慕身体的温暖。
  恰克慕感觉到眼睛看不见的卵,已经从他的嘴巴滚落,在纳由古顺利生出来了。与此同时,拉卢卡也从撒古消失。因为拉卢卡察觉到,由恰克慕身体所保护的卵已经在纳由古诞生了。
  卵,掉进纳由古那个深深的洞穴之中,然后从洞穴底部涌出的精气,抓住了卵。卵乘着大地的呼吸,一边转动,一边咻地一声飞到空中。拉卢卡的触手追了上去,遭到追赶的卵,在触手接触到的前一瞬间,从纳由古消失不见。
  帕尔莎虽然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并没有眼睁睁错过拉卢卡消失的这个良机,她双手使力抱起恰克慕。
  这个时候,眼前忽然出现蓝白色的光芒,她感觉到拉卢卡正往这边过来。帕尔莎双脚蹬地、恰克慕伸出右手抓住蓝白光芒以及拉卢卡现身,三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帕尔莎抱着刚产下卵的恰克慕,穿过拉卢卡的尖爪牢笼。尖爪伸长地在追逐猎物,触手不停逼近。帕尔莎转了一圈后起身,把长矛以电光火石的神速一挥,贯穿触手前端,把触手钉在地上。
  没有声音的惨叫回荡,令大地颤动。在其他触手伸过来抓住长矛之前,帕尔莎踩住触手,拔出了长矛。可是,就在这短短的瞬间,尖爪这次从地面下方狙击帕尔莎与恰克慕,向上刺了出来。
  逃不掉了。瞬间,帕尔莎用双脚像是夹住刺出的尖爪壳侧面般用力一踩,顺着尖爪上冲之势往上跳起。抓着腰带,把抱着的恰克慕有如当作秤砣般借力一甩,猛然在空中转了一圈,一着地,便把恰克慕丢得远远的。
  这并不是经过大脑思考的举动,而是身体自然的行动。丢出恰克慕之后,帕尔莎后悔莫及。要是恰克慕撞上岩石,铁定会没命的。
  但是,帕尔莎锻炼过、教导过他的姿势,救了恰克慕一命。蜷曲着身体的恰克慕虽然撞上树根,但是利用肩膀与腰部,成功保护了头部。
  咻咻划过空中,像是鞭子追击上来的触手,她以长矛加以反弹回去,错身而过后,帕尔莎朝着恰克慕跑去。但是,脚突然被拉住,帕尔莎重重摔在地面上。一根触手缠住帕尔莎的脚,直接猛力把她的身体举起来。帕尔莎看见如刀刀般发光的尖爪朝自己逼近。对方打算用触手卷起她的身体挥舞,再摔给尖爪予以杀害。
  仿佛被尖锐刀刃高速摔出去般,无法自我防御的帕尔莎在咬紧牙根的瞬间,忽然,触手抓住帕尔莎往上弹出去。爪子尖端划过帕尔莎的肩膀与背部下方,火烧般的痛苦在背上流窜。
  帕尔莎扭转身体看着地上。视线前方,是举着火炬的男人——是晋。冒着黑烟,熊熊燃烧的火焰正往触手上点火,谭达与染则在晋的背后掩护。
  恶心的味道包围了帕尔莎全身。一边发出震撼大气的惨叫,触手一边把帕尔莎往空中抛出去。帕尔莎弯起膝盖蜷曲身体,翻转两圈后落到地面上。扬起砂砾,帕尔莎倒地,但是她宛如毫无重量一般,转了一圈后立刻站起来。
  背后的衣服破了,背上也有长长的割伤,但是帕尔莎并末感受到伤口的痛楚。虽然是非常深的伤口,却几乎没有出血。
  比过去任何一场战斗都要来得强烈的兴奋状态,正有如热气般包裹着帕尔莎全身。
  在帕尔莎背后,谭达等人挥舞着火炬,把拉卢卡的尖爪与触手点上火焰。拉卢卡的确厌恶火,可是光靠火炬击退能够自由来去纳由古与撒古的拉卢卡,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每次一点完火,拉卢卡就立刻消失,然后又从料想不到的地方,再度出现展开攻击。
  挥舞火炬的三个男人满身大汗,看起来就像在跳舞。可是,这是一疏忽就会丧失生命的赌命之舞。
  拉卢卡靠着触手前端的敏锐嗅觉,追上了纽卡·洛·伊姆的卵。尽管避开了火焰,触手不断地碰触地面,依然正确无误追踪到那刺激着无法克制的食欲味道。然后,现在拉卢卡注意到蹲在树根旁边的恰克慕……
  被摔到树根上的恰克慕,虽然没有直接撞击到头部,可是因为全身受到撞击,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帕尔莎好不容易跑到恰克慕身边,手穿过他的腋下正要扶起他的时候,恰克慕才终于恢复意识。接着他慌张地看着紧紧握在右手中的卵,以为卵被他捏碎了,但是发出蓝光的卵丝毫没有伤痕。卵宛如石头般坚固,光滑无比。握住卵的掌心,感受到些微的温暖——是生命的触感。
  帕尔莎看了看卵,又看看恰克慕。
  “把那个丢掉!用力丢出去,快!”
  一个悸动,恰克慕的胸口隐隐作痛。恰克慕瞪大双眼,看着帕尔莎。
  丢掉的话,就得救了。正在战斗的谭达等人,也没必要牺牲自己的性命,去保护其他的生命,应该要快点丢掉……
  极为短暂的一瞬间,恰克慕的心中流转过许多思绪。透过手掌传来的温暖——还有无力。现在,卵完全没有控制恰克慕的力量了,它甚至没有方法把那种“想活下去”的强烈冲动,传达给恰克慕。只是,沉默地透过手掌传递着微弱的温度。
  尽管如此,恰克慕依然沉痛地感受到卵“想活下去”的感情。卵选中恰克慕,信任他,所以把生命交给他,只是一心一意为了“活下去”这么一个愿望。
  身体有如遭到麻痹一般,恐怖的杀气从脚底涌上来,打破恰克慕的思绪。帕尔莎抱起恰克慕准备逃跑的瞬间,恰克慕忽然踢了一脚,挣脱帕尔莎的手臂跑了出去。
  “恰克慕!”地面仿佛石榴一般裂开,拉卢卡追着恰克慕的尖爪现身了。
  谭达看到朝他跑过来的恰克慕,还有紧追在后现身的尖爪。尽管是这么恐怖的瞬间,谭达的意识却是异常清晰,注意到尖锐高亢的鸟叫声——就在拉卢卡尖爪的上空,出现成群的飞鸟。
  一听到那此起彼落叫着“喀欧、喀欧”的声音,谭达的脑海中闪过一抹灵光。
  (纳静……这是纳静呀!)
  悬挂在亚库族的村落边境,除魔的纳静骨骼;夏至祭典的歌提到,魔物追不上纳静的翅膀……忽然,谭达完全弄清楚了,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纳静!原来是纳静!恰克慕!快把卵往上丢!”
  一边呐喊,谭达一边朝着恰克慕跑去。
  拉卢卡的好几根触手,发出呻吟逐渐逼近,一根触手眼看着就要碰到恰克慕了。千钧一发之际,触手缠住了帕尔莎,用力把她拉倒在地。但是,就在这个空档,其他触手往恰克慕的身体伸去。想要跑来救恰克慕的晋与染,则遭受到尖爪的阻碍,无法阻止触手缠绕住恰克慕的右手。
  发出恐怖的声音,恰克慕的右肩剧痛流窜。瞬间受到猛烈的力量拉扯,他的右肩脱臼了。触手弯成拱形,将恰克慕朝着空中往上拉扯。触手尖端的细毛像海葵一样地张开嘴巴,迅速朝着卵逼近。
  (卵会被吃掉!)
  恰克慕大叫着,拚命企图用左手拿走右手握着的卵。可是,不论怎么挣扎,都碰不到被触手吊在空中的右手。
  (已经,不行了……)
  就在恰克慕想要放弃的时候,忽然有只大手从旁边伸过来,使劲把卵给揪下来。看到那只手的主人,恰克慕的表情霎时忘记了痛苦,露出光芒。
  “谭达!”
  谭达像是放开拉紧的弓箭一般,把卵往天空丢掷出去。
  越过青雾山脉,由北往南飞过天际的纳静鸟群中,有一只脱离了队伍。急速降落的那只鸟,一边流畅地滑翔,一边以喙衔住散发蓝光的卵。恰克慕以泛着泪水的双眼,清楚看见了这一幕。
  纳静以轻松的速度滑行天际,眨眼从视野中消失了。
  卵,终于逃离拉卢卡的毒手。
  可是,无法追踪卵快速划过天际时消失的味道,拉卢卡的食欲便集中到了还残留着卵浓郁味道的恰克慕身上。
  谭达以右手抱住恰克慕的身体,左手拿着的火炬,往纠缠着恰克慕的触手点火。伴随着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惨叫,触手放开了恰克慕,但是那个时候,宛如水蛭聚集到猎物上,好几根触手接连缠绕住恰克慕。抱着恰克慕想要硬拉出来的谭达,挥舞火炬的手也马上被触手缠住,火炬弹飞了出去。
  被触手吊起来的两人,迅速远离地面。
  “恰克慕!谭达!”
  帕尔莎瞄准吊起两个人的四根触手,以看不见的速度使出长矛,一一刺穿。晋与染抓紧时机,闯进尖爪内侧,用火炬烧企图围困帕尔莎的尖爪,奋力保护帕尔莎。
  遭到帕尔莎长矛刺穿的洞孔,滴出了体液,剧痛折磨着拉卢卡。对于居住在又冷又暗泥土底下的拉卢卡来说,最难招架的就是火焰的热度,而且触手遭到刺穿的疼痛,也加剧了痛苦……
  帕尔莎忽然感觉到脚边的地面逐渐隆起,下个瞬间,伴随着土块喷发,滑溜溜的巨大生物躯体出现了。帕尔莎、晋与染全被绊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尖爪的外侧抖落。
  拉卢卡巨大的嘴巴,在尖爪的内侧打开了。滴着黏稠的体液,企图把触手抓住的、散发着卵的味道的东西放进嘴里。
  晋与染一面怒吼,一面瞄准那张嘴把火炬丢掷过去。但是,生长在嘴巴周围的触手,灵巧地把火炬给弹飞开来。
  帕尔莎咬牙切齿,跑近谭达掉落的火炬,右手拿火炬,左手持长矛。
  谭达的双腿朝着拉卢卡的嘴而去。
  帕尔莎跳起来,身体弯曲成弓形掷出长矛,抓住丢掷的反作用力,立刻跟着丢出火炬。
  火炬追过长矛,如弓箭射出般向前飞去。
  触手弹开长矛,一瞬间火炬穿过了些微的缝隙。
  掠过谭达的脚,熊熊燃烧的火炬,猛力刺进拉卢卡的嘴巴,传来咻咻这种让人厌恶的声音。
  爆发出无声的呐喊,拉卢卡将恰克慕与谭达抛向空中,下一个瞬间便失去踪影。
  恰克慕等人摔落到地面,巨大的声响回荡过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伴随着叹息的声音,静静地,传来流水的声音。
  帕尔莎跑向倒在河滩上的恰克慕,抱起了他。恰克慕的脸上毫无血色,苍白的脸庞满是汗水。恰克慕的眼皮微微颤动,以失焦的双眼看着帕尔莎。
  “我……我的手,好痛。”
  帕尔莎深深叹了一口气,紧紧抱住恰克慕的头。

9 另一件命运之衣

夏至的日落时分,帕尔莎等人在距离水源有些距离的下游处露宿。
谭达替恰克慕接回手臂的关节,利用现有的布固定之后,再把遭到“食卵者”拉卢卡抛掷时撞击到河滩的腹部侧边,涂上味道强烈的草药。
“你可发挥本领了呀!”
尽管自己也要谭达帮忙治疗背上的伤,帕尔莎还是笑着说。谭达则是不满地哼了一声。
“我们两个也拜托你了。”
传来晋的声音,两个“猎人”出去张罗粮食回来了。手里拿着肥美的两只林鸟,还有几只鳟鱼。两名“猎人”发现恰克慕张开眼睛了,吓得全身发抖,赶紧端正跪坐在恰克慕面前,深深磕头。
“您醒过来了吗?皇子殿下。”
他们不敢直视恰克慕的脸。不只是因为恰克慕是皇族,也因为他们曾试图暗杀这位皇子,虽说是皇帝的命令,但两人还是深感愧疚。恰克慕表情阴郁,喃喃说道:
  “我现在已经不是皇子了。所以,你们没必要这么恭敬。”
  (父皇是怎么下命令的?我好想问清楚,父皇真想要我的命吗?)
  不知不觉,恰克慕这么想着。可是,为什么现在内心里只有“这样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的念头在蔓延?不单是身体的疲惫,还有深沉的疲累沉淀在心底深处。
  晋等人抓回来的鸟,随意放置在地上。看着那精疲力尽的尸体,恰克慕忽然感受到从身体深处窜上来的毛骨悚然感。
  拿起恰克慕的手把脉的谭达,看了看恰克慕,然后看着恰克慕视线的前端。
  “吃,被吃。逃脱,被抓到。”
  喃喃自语,谭达看着恰克慕。
  “虽然对当事人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实际上却是司空见惯的普通事……吧?“
  恰克慕的眼睛浮现泪光,帕尔莎伸出手拍拍恰克慕的肩膀,用沙哑的声音小声地说:“很庆幸,你得救了——赶上了,真的太好了。”
  一听到这句话,一股暖流从心底深处涌出,缓缓地在全身扩散开来。
  (不是得救了——是麻烦你们救了我。)
  突然,这个念头让他情绪激动。即使是感受过卵之欲望的自己,甚至不曾想过牺牲自己救那颗卵。尽管如此,这些人还是为了救他,亲身闯入那么恐怖的险境之中。
  当他还是皇子的时候,总认为受到保护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现在的他非常清楚,这种事情怎么样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恰克慕伸出没有受伤的手,绕住帕尔莎的脖子,用力地抱住帕尔莎。
  “谢谢你。”
  除此之外没有多说什么。看看谭达,看看“猎人”们,恰克慕又说了一次:“谢谢你们。”
  恰克慕感到八个月之间被迫承受的紧张心灵,这时终于真正归于平静,逐渐消失了。他以为一切终于结束了——然而,恰克慕、帕尔莎等人并不知道,这个时候还有另一个命运,正在悄悄接近恰克慕。
  第二天早晨,众人睡眠充足,等到日上三竿才熄灭营火动身。出乎意料的是,在中午之前,有一队士兵爬上山路迎接他们。
  走在士兵队伍前面一点点的特罗凯,首先发现帕尔莎等人,立刻笑容满面。晋与染看到站在士兵面前的孟,赶紧跑了过去,报告昨天发生的事情。孟的脸上,霎时由衷现出高兴的神色,但是一注意到恰克慕靠近,立即跪了下去。
  士兵们的金属盔甲也铿锵作响,所有人一起跪下。孟从“猎人”首领的表情,变成身为“帝之盾”的表情。双眼低垂,对恰克慕禀告:
  “虽然冒昧,但小的对您平安无事深感万幸。并且,对您拯救了水神,解救国家干旱一事,众人亦由衷感谢。我们看到圣祖托尔克尔陛下再度降临,深感万分幸运。从今以后的世世代代,都会将这件事情当作辉煌的英雄传说流传下去……皇太子殿下。”
  孟的最后一句,让恰克慕霎时睁大了双眼,帕尔莎、谭达、晋与染也全都吓一跳地看着他 。
  “你刚才称呼我为皇太子吗?”
  恰克慕的遗词用句,自然转变为皇子的说话方式。
  “是的。我必须要通知您一个噩耗。前天夜里,您的兄长,皇太子撒克慕殿下,已经因病辞世了。陛下正式宣布,立二皇子恰克慕殿下为皇太子。我们过去疏于保护皇太子殿下,但是从这里回到皇宫的路上,我们会尽力保护皇太子殿下。”
  恰克慕的内心深处,涌出了深沉的悲哀。他并不是哀悼兄长撒克慕的离世,两人各自在不同的地方长大,即使是偶尔碰面的时候,以冷漠视线看着自己的兄长,老实说,恰克慕只把他当作是陌生人。
  可是,兄长之死,宛如是件铁制的衣裳,套了一个全新的命运在他身上,让他感到胸闷难受。他想到自己可以见到母后了,也想到自己不久之后也许会成为皇帝。许许多多的事情一口气在胸中奔驰——不过,这些思绪,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冷冷地围绕而已。
  现在最接近的念头,是难以承受的悲伤。
  恰克慕抬头看着帕尔莎,帕尔莎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
  士兵们大吃一惊。因为皇太子忽然抱住一个身穿脏污衣服的女人,用身体近乎撕裂的声音大声痛哭。
  帕尔莎也哭了,虽然没有出声,但是泪水不住地沿着脸颊滑落。
  “我不想去!我才不想去当什么皇太子!我想永远跟帕尔莎和谭达一起旅行!”
  恰克慕紧紧抱着帕尔莎大声呐喊。帕尔莎只是静静地任恰克慕拥抱,忽然像是自己的感情也压抑不了,帕尔莎接着使劲抱起恰克慕,牢牢地抱住恰克慕,把脸埋在他的肩膀里。
  这样子维持了一段时间,但过了不久,帕尔莎便缓缓放下恰克慕。
  “你想跟我一起逃走吗?恰克慕。”
  帕尔莎沙哑的声音,让士兵们紧张地准备冲上前去。帕尔莎笑了出来:“咦?要我大显身手吗?”
  恰克慕抬头看着帕尔莎,抽咽着。他已经明白帕尔莎想说什么,于是他慢慢离开帕尔莎,看了看谭达,看了看特罗凯。
  谭达想到恰克慕的内心,脸部不禁扭曲——恰克慕刚刚领悟到的事情,对一个仅仅十二岁的少年来说,实在是太过残酷了。但是,没有人可以帮他,谭达紧紧握起了拳头。
  恰克慕闭上眼睛,因为想要停止抽咽,所以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树林间想像不到的鲜明味道吸进鼻腔。可是,刚才一直感觉到的席克·撒尔亚的味道,已从自己的身体中完全消失不见,就算想看也看不见纳由古了。“水之守护者”纽卡·洛·伊姆的卵已经离去——恰克慕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结束了一段时光。
  成为“精灵守护者”纽卡·洛·恰卡,并非出于自愿。现在,又一次违背自己的期望成为皇太子——自己不由分说受到逼迫而前进,在这巨大的潮流之中,恰克慕感受到强烈的愤怒。
  不过,另一方面,也有一种奇妙而神采奕奕的醒悟心情——很像在纳由古那一幅又寒冷又广阔的风景中感受到的心情,可以让恰克慕一辈子在内心深处永远保有的这份心情。
  恰克慕抬起眼睛,微微抽咽看着帕尔莎。
  “好呀,你大显身手也没关系——请你为其他孩子大显身手。”
  然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咪咪地加上一句:“那个孩子,得是你跟谭达的孩子喔。”
  帕尔莎与谭达吃了一惊,特罗凯仰天大笑。
  “说得好!赞呀!这小子真是厉害!你呀,好像变得很会讲话了嘛。”
  大笑一阵之后,特罗凯停住笑,说道:“你已经比那边那些大人还要成熟稳重了喔。”
  恰克慕听到这句话,感到无比开心。
  沿着青弓川走下山路,他们的旅程持续到了京城。想起过往的这段旅程,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很平静,但不是心情雀跃的旅程。恰克慕拜托孟,要他在露宿的时候,让自己可以跟帕尔莎他们一起围绕营火而坐。说如果只有晋、染与孟三个人,也可以一起过来,孟默默地鞠躬受命。
  抵达京城之前,两个晚上露宿的时间,围绕营火谈论的话题,全是纽卡·洛·伊姆与拉卢卡的事情。
  “谭达,纳静已经把卵丢到大海去了吧?”
  恰克慕问道,谭达点头。
  “嗯。纳静的翅膀是很厉害的。亚库族的歌谣里头也说过,纳静从青雾山脉飞往大海,只要花一天就到了。‘啊,倘若我拥有那双翅膀……’歌词是这样唱的。”
  “嘿,我发现谭达的歌声好好听喔。”
  “笨蛋!”
  谭达脸颊发红。如果被恰克慕识破这首歌是情歌,又要遭到揶揄了。这可真是件令人敬谢不敏的事情。幸好,恰克慕似乎没有发现到。
  “那么,卵已经在海底了吗?总有一天,会变成纽卡·洛·伊姆的小宝宝吧?”
  “不晓得。不管怎样,要是不快点吐云出来,今年秋天就会大歉收了。只有这一点要辛苦它了,请它一定要好好成长为纽卡·洛·伊姆,对吧?”
  帕尔莎说完,众人都深切地点头同意。
  “不知道拉卢卡活了几百年了?还有,它是不是只能吃纽卡·洛·伊姆的卵?”
  恰克慕的问题,让枕着手臂横躺着的特罗凯嗤之以鼻。
  “应该没有这回事啦!因为这样子才可以活下去吧?平常都是吃其他的东西,纽卡·洛·伊姆的卵只是偶尔吃得到的美味佳肴吧?算了,我不知道啦!结果,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纽卡·洛·伊姆会选上你,是怎么把卵产到你身上的。真是的,一百年才在撒古产卵一次的纽卡·洛·伊姆,只有在这座半岛上是难得一见的,在其他地方,也有用其他方式保护卵成长的纽卡·洛·伊姆,那些家伙也许会拚命到处吐云出来吧?”
  恰克慕忽然一脸正经,看着特罗凯。
  “我觉得……我好像知道为什么纽卡·洛·伊姆会选上我的原因。”
  特罗凯跳了起来。
  “真的吗?”
  “嗯,虽然不能说是百分之百肯定。在卵占据我的身体前往水源的旅途中,我作了一个梦,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梦。我想,一定是纽卡·洛·伊姆的灵魂所作的梦。”
  恰克慕偶尔一边寻找着话语,一边诉说着身体当中曾经感受过的生命之流。
  “所以纽卡·洛·伊姆产卵的时候,才会想要把卵产在受到其他很多生命保护的我身上吧,不是吗?一定是认为可以好好保护卵,最可能成功活下去的生命就是我……至于是怎么产卵到我身上的,我就不知道了。”
  特罗凯静默沉思了一会儿,不久,点了点头。
  “是吗?嗯,我想一定是你说的这样。以前的‘精灵守护者’纽卡·洛·恰卡,大概也是这种身分的孩子,当事人散发出极为坚强的生命光辉吧?亚库族很清楚,十一、二岁的孩子,正处于生命力最旺盛的时期。小于七岁的孩子,灵魂还没有牢固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因此很容易死亡。到了十四、五岁,身体会为了诞生延续的生命而开始准备,力量则因此大为消耗。所以才会把雨水托付给像你这种拥有坚强生命力的孩子,把卵产在你身上,要你好好保护卵吧!
  唉,不过,也不能肯定一定是这样啦,只是我个人的推测。”
  特罗凯叹了一口气,脸朝上躺了下去,大大地伸展双手双脚。
  “啊——活了七十年这么久,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大堆我不知道的事情呀!天跟地,都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运行着!真可恶!喂,笨蛋徒弟,你最好也不要当什么咒术师了,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空虚的事情了。”
  谭达露出苦笑。
  “好呀。我要有这等领悟,妤像还得再花上个五十年。无所谓,我再努力一下子看看。”
  孟跟晋面面相觑。一副作梦也没想到,居然会跟讲这种话的人一起围绕在营火旁边的表情。如同特罗凯他们拥有的世界,孟他们也有一个围困住他们,离不开的世界。明天抵达京城之后,就会再度回到那个世界去了。
  帕尔莎轻轻碰了碰恰克慕,指着天空。仿佛会把人吸进去的高高天空中,散落着宛如银砂的星星。直到方才都是晴朗无云的这片天空,终于吹来些微云朵——仿佛下雪的早晨,孩子呼出的白烟一般,细细的、柔弱的云朵。
  第二天傍晚,他们到达从山区通往京城的山影桥。这座桥只有皇室成员及其随从可以通过。帕尔莎等人站在桥头,看着出来迎接恰克慕的牛车停下来。
  恰克慕回过头,看着帕尔莎说:“帕尔莎,叫我恰克慕——跟我说:恰克慕再见。”
  帕尔莎浅浅地微笑了。
  “嗯。再见了,恰克慕。”
  恰克慕使劲咬了咬牙,然后开口说:“谢谢你——再见了,帕尔莎。谭达、特罗凯师父……谢谢你们。”
  接着他轻轻低下头去,登上牛车。
  牛车开始动了。车轮走过桥面,发出叩叩的声音回荡在谷底。夏天的夕阳光辉,让牛车上头装饰的金属闪闪发光。
  在日落时分的金黄色光芒中,牛车静静地消失在眼前。

终章 在雨中……

下雨了。从沉重笼罩着的云,不停落下有如银色丝线的雨水。在雨中,帕尔莎身穿蓑衣头戴笠帽,扛着以油纸包裹的长矛走着。她打算在秋天到来之前,越过青雾山脉进入亢帕尔王国。
  帕尔莎模糊地回想着与谭达的对话,脑海中浮现了在与恰克慕道别之后,她说想要自己去亢帕尔的时候,谭达的表情。
  “我想要多一点时间。”
  帕尔莎一边寻找着字句,一边说道。
  “我需要时间思考。虽然我一直在回避,但是我想回亢帕尔一趟,去找秦库洛的亲戚或朋友,告诉他们秦库洛卷入了什么事件,度过了怎么样的一生。”
  帕尔莎望着恰克慕逐渐远去的桥的另一边。
  “我遇到恰克慕,当他的保镖——这才终于了解到秦库洛的心情,所以我必须回去。”
  帕尔莎的视线回到谭达身上。谭达的脸上,已经浮现出浅浅的笑容。
  “那真是太好了——你就回去吧,回亢帕尔一趟。
  可是,我衷心拜托你,不要在那边挥舞那支长矛喔。虽然亢帕尔说不定有比我更好的男人,可是一定没有男人会免费帮你缝合伤口的。”
  帕尔莎哈哈大笑。然后,就跟谭达分开了。
  聆听着雨水打在头顶树叶的沙沙声,帕尔莎因为恰克慕不在身边,感到宛如突然裂出个大洞般的寂寞。跟恰克慕一起度过的时光,短暂得连一年都不到,可是为什么回忆这么多……一边细细回想自己跳进青弓川,救起精疲力尽的恰克慕之后的种种经历,帕尔莎一边往前走去。
  现在,恰克慕不晓得怎么样了。从今以后,他要怎么样活下去呢?他的人生跟自己再也没有任何瓜葛——帕尔莎感受到胸口扎上针般的疼痛。
  (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孩子了吧?)
  忽然相逢,又忽然分别的孩子。从今以后必须在封闭的皇宫里,当一个降临到这世界的神之子,终其一生如此的孩子……
  (结果,我还是只能拯救那孩子的生命而已……)
  尽管如此,说不定有一天,恰克慕也会以她思念养父秦库洛时的心情想起她。
  沿着头戴的斗笠边缘,雨水接连不断地落下。
  即使问“为什么”也弄不清楚的某种东西,突然归还了围绕自己的世界。在那只巨大的手里头,只能焦虑地挣扎着,死命地活下去。每一个人,都是用带着自己风格的挣扎方式活下去的。完全没有后悔的生存方式,一定不存在。
  (啊,我好想吃谭达煮的山菜火锅呀!)
  帕尔莎在雨中微笑。
  透过山谷的树木缝隙,雨中朦胧的青色山峦,看起来更加遥远了。
  (完)


插图啊 因为本身没有独立的插图 所以没有图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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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5

10000
yu011 勳爵
虽然这小说版的描写很精彩,不过我觉得动画也不错,动画对恰克慕的觉悟有重点的描写,还有帕尔莎与谭达的关系也有说明。

14 年前 0 回復

神罚之时 子爵
要是有插图就更好了!不过楼主辛苦了啊!

14 年前 0 回復

xyzchwn 子爵
这个多年前看过动画版,非常喜欢女主啊,一直有个疑问,皇子和女主之间就只是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么?

14 年前 0 回復

Hillbert 公爵
动画是几年都难得一见的精品,小说全套还有好多本,可惜没拍下去。

14 年前 0 回復

紫陌孤枫 伯爵
感谢录入~

故事很不错呢,就是稍微有点短读起来让人觉得不过瘾啊

嘛…不过故事好一切就好= =b

14 年前 0 回復

leilei3502 子爵
好 很好 非常好 十分的好

14 年前 0 回復

columbusz 伯爵
感谢分享
不过同志,您的图呢?

14 年前 0 回復

小狼终将成为老狼 王爵
终于录入了。这个系列很精彩的。

14 年前 0 回復

uranusbird 伯爵
'图..!!本猫要图... LZ不要欺骗我吖..我要图~~ 剧情什么的等插图来了再说.. mengjing2046 发表于 2010-5-26 19:54 '


这又不是卖萌小说, 你要插图有啥用?
真想要插图的话先自己去网上搜搜小说封面如何?
剧情什么的如果连几张插图都不如的话那这小说得的奖也都算白得了

14 年前 0 回復

PK3168701 伯爵
2连发啊好想要插图啊

14 年前 0 回復

mengjing2046 公爵
图..!!本猫要图...
LZ不要欺骗我吖..我要图~~
剧情什么的等插图来了再说..

14 年前 0 回復

逆推 騎士
我是来支持切殿,顺便收遮口费的。

14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同意6楼的,应该是动画是从小说里翻拍出来的,这个应该知道啊。至少是对喜欢作品的尊重

14 年前 0 回復

螺旋的风琴 公爵
这个没记错是先有小说,再有动画吧?
之前就很在意小说版,感谢录入。

14 年前 0 回復

维滋 公爵
果然是动画的小说版 动画的音乐很好啊

14 年前 0 回復

chelsealoli 公爵
唔 欢迎来到小切的努力屋~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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