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井光][離別的鋼琴奏鳴曲 ][第4卷][台/繁](5/29校對完成更新!)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0-5-29 14:0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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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杉井光
  插畫:植田 亮
  譯者:陳書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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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對:夜の星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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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那份贈禮夠厚重,那麼即使暮金會本身、亦或是設置基今捨的文化毀滅也足以長存,並持續給予恩惠。」

「相對地,我能獲得什麼?」「你由衷希冀的願望。」

考德維那 史密斯〈Norstri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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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校對版出來嚕0.0...
好感動
為什麼這麼慢....
總之..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恩~實在是很多很多事..(十字架與吸血鬼..台詞

在還沒校對之前就先放出,是因為知道很多人很急著想要看
不知道有沒有破壞大家對這本書的評價-.-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0-5-29 13:39 编辑


1、唱歌的方法、開門的方法

那年冬天,我打從出生以來頭一次為了送禮物送女孩子而煩惱。
早晨的民音社練習常。擺了爵士鼓與擴大機之後,連站的空間也沒有,光以有我與千晶兩人就顯得擁擠不堪。室外雖然寒風刺骨,但掌內卻己熱氣蒸騰。
另外兩人應該也快到了吧?我看著用髮束綁起、在鐃鈸之間晃動的短髮,腦中這麼想著。這種事自然不可能夠問當事人真冬,但我也不想請教甲姐,想必一定會挑起她的興致。
但當我下定決心找千晶討論時,她卻反問我:「啊?禮物?」下一秒,便朝我一拳揮來。
「你做什麼啦……」
我邊撫著頭,邊將倒地的貝斯扶起。
「是什麼禮物,你再說一次看看?」
你邊朝拳頭哈氣邊發問,誰敢回答呀?但千晶的眼神愈來愈駭人,我只好不吞吐吐地回答。
「那個、就是說、真冬的生日快到了嘛……」
不出所料,我又挨了一拳。
「真不敢相信!要是你有一公克的細心,就不該找我討論這種事!」
「咦?不是……我當然知道真冬跟千晶的喜好全不同,但我也想不到可以問誰呀 」
「我不是指這個!」
第三拳。我已經開始頭暈口眩了。千晶哼了一聲,開始幫小鼓調音。我也歎了口氣,將貝斯接上擴大機。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說了什麼話惹她生氣嗎?
「小直真是的!不要胡思亂想,趕快練習,時間很寶貴耶!」
「我知道啦……」禮物的事晚點再想吧,難得千晶陪我提早到校了。
我背上背帶,握緊琴頸。當時的熱度仍殘留在琴弦上,其至能感覺到汗水從指尖滲出,然後被掌心吸收。
從暴風雨般的校慶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周。季節完全進入冬天,早起成了一件苦差事,但我還是時刻進行晨練。因為在現場演唱中,我深刻體認到自己的體能有多差勁。
連續兩天、兩小時不間斷的現場演唱,我總算是撐了過去。除了一開始就已經有所覺悟外,奇怪事件也使得情緒一直處於激昂狀態 就像是用詭異的藥物勉強自己的身體繼續運轉似的。沒想到在第三天的表演結束,腦內嗎啡已經耗盡時,學生會成員衝進後台,對神樂阪學姐這麼說:
「神樂板小妹,有一大堆擠不進來的人希望能夠加演呢,能不能請你們在後夜祭也表演一場呢?」
學姐爽快地接受了。試想看看,在蠟燭燃燒殆盡、只剩燭蕊苟延殘喘地燃燒時,會散發出多麼悲慘的氣味?
「也對啦,後夜祭時小直的背影看起來的確很可憐。」千晶似乎也想起來了,她一邊調整低音鼓踏板的位置一邊說著:「不過學姐倒是非常開心,說你的聲音很像斯普林斯廷之類的。」
「不過之後就變成森進一 〈註:日本演歌歌手)了……」
「所以才要練習!」
千晶似乎還在為禮物那件事的氣,碰碰地踏響低音鼓。低響逐漸化為節奏,最後與中音鼓交織成陣重的十六拍子,為了保持空氣流通,現在是開窗的……不過算了,反正她有控制音量。我在內心感歎,爵士鼓要維持小聲的連續敲擊非常困難,這傢伙真的越來越厲害了,我有種被拋在腦後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同時彈貝斯的緣故,小直的發聲方式轉起來有些刻意,以前的唱法還比較直接。」
「你記得真清楚……」她連唱歌的部分都把得那麼仔細呀?
「你以為我跟你一起上過幾年音樂課呀?」
「說得也是。」
這十年來,我與千晶一直是同班同學。仔細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十年之後.我們還像這樣加入了同一個樂團。
「所以只要多做練習,讓手習慣指法後,應該就能唱得比較自然了。」
原來如此。話說回來,這傢伙竟然能一邊打著這麼複雜的拍子一邊說話。這也是經過許多練習,讓手習慣打點的緣故嗎?
「呃,那要從哪種樂句開始練習比較好?」
「誰知道呀!不要連這種事都得依賴我。」
說得也是。一問出口,自己就後悔了。千晶沒停下刻畫節奏的手腳,鼓起了腮幫子。
「即使是我,也不可能知道小直所有的事呀。」
「那你知道多少?」
背後突然傳來聲音,我差點沒往前撲倒。回頭一看,鼻尖差點碰到栗子色的頭髮,寶藍色的眼睛近在跟前。我站在原地,不禁目不轉睛地叮著真冬的臉看。她的鼻子與臉頰紅逝通的,應該是在冬天早晨寒冷的空氣中走來學校的緣故。她是何時出現的?由於敲個不停的鼓聲,我完全沒察覺她在身後。千晶也因為我擋住視線而沒看到真冬的身影,她一臉詫異地停下手中的動作。
「真是的,如果到了就打聲招呼嘛!真咚咚早呀!」千晶舉起鼓棒。
「……早。」真冬害羞地從我臉上別開視線。我也一樣,光是四目相對就讓我心跳加速。
因為從那之後——從校慶的現場演唱後,才過了一周而已。
「偷聽是不好的興趣喔。」千晶的聲音傳來。
「我才沒有!」真冬用力頭,長髮飛舞,「……只是不小心偷聽見而已。」
「你、你從哪裡開始聽的?」我不禁慌了手腳,不會連禮物的事都被她聽見了吧?不料真冬卻皺起眉頭。
「……不想被聽見嗎?」
「咦?啊、不、那例……」
「從千晶跟你一起上過幾年音樂課那裡開始。」
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那裡阿,太好了。
「你為什麼些鬆一口氣?」
被真冬這麼逼問,我的腦子裡一團混亂。為什麼連她都在生氣?
呃、什麼?」
「小直從以前就是這樣,心裡所想的事全都會寫在臉上。」千晶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是、是這樣嗎?」
「你自己沒發現嗎?」
連真冬也這麼說,使我大受打擊。千晶聳聳肩。
「他怎麼可能會發現?他可是遲鈍到被蜜蜂螫了也不會察覺的傢伙耶。」
「這我知道。」
「而且比阿米巴原蟲還沒神經。」
「這我也知道」
我究竟做了什麼
「剛才也是,他竟然還問我真冬的禮……」 「吐啊啊啊啊啊!」我連忙跨過爵士鼓,摀住千晶的嘴。拜託你別說出來呀!
「嗚嗚!」
「什麼?是不能告訴我的事嗎?」
轉過頭去,真冬的表情彷彿是在質問。走投無路的我,雙手像瀕死的蛾一般死命揮舞,試著想擠出幾句話來掩飾。
「早安呀!各位同志!」
響亮的聲音傳來,敞開的門口出現高眺的身影。綁起的黑髮翻飛,神樂阪學姐悠然踏入練習室,旋即關上沉重的房門.得救了。雖然不明就裡,但我現在的處境真的非常不妙。
「嗯?年輕人打算奪取相原同志的吻。而相原同志正在阻止嗎?」
「才沒有!」「才不是!」「響子!」
學姐將吉他盒從肩上卸下,放到地板上,微笑地轉身打開門。
「那為了不打擾你們,我會只留下攝影機然後到外面待個五分鐘左右,請各位繼續吧。」
「等等等等!你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快點開始晨練啦!晨練!」
我拚命叫住她。
「接吻還需要晨練?沒想到你竟然如此純情。如果可以,我很樂意奉陪喔。」
「為什麼學姐要到那裡去呀?我們不是樂團嘛」
學姐轉身,反手關上練習室的門豎起食指。
「可不是普通的樂團喔。我們是黑鳥,是以戀愛之焰燃盡的夜晚,向世界宣告黎明的羽翼。」
「是……」那又怎樣?
「所以要是出了名,有人邀請我們參與電影拍攝時,接吻鏡頭拍不好豈不是很令人困擾?」
「你幹嘛擔心這些有的沒的?」
「附帶一提,蛯沢同志的吻功還挺不賴的。」學姐舔了舔嘴唇。
「響子——,!」真冬尖叫,用力捶著一旁的鐃鈸。我則是大受驚嚇。什、什麼時候的事?啊、不對,該不會是住宿集訓第三天的那個吧?
「真是的!音樂才是本行吧?」千晶用鼓棒前端戳了戳學姐。「繼續舉辦現場演唱讓我們出名才是重點!」
「就是因為相原同志總是在這種時機發表正確的言論,我才會那麼愛你呀。」
「這種敷衍招數一個月頂多只能用兩次—」
「如果附上擁抱跟親吻呢?」
「嗯……那就三次。」
這是什麼對話?學姐笑再從我身旁走過,打開吉他盒。Les Paul閃著黑色光輝。
「大家的火焰似乎都沒被澆熄,我很高興。我原本以為午輕人還會燃燒殆盡一段時間才能恢復,看來你的心已經化為鋼鐵了呢。」
學姐微笑。以撩人的動作轉動弦鈕調緊。
「下一個舞台,以及在那之後的舞台,你都會讓我見識未知的世界吧?」
「下一次現場演叫決定了嗎?」
真冬倏地轉頭詢問。遠遠超乎我的預料,她似乎越來越喜歡現場演唱了
「不,還沒。雖然想在年底前再辦一場,但我不想只踏同一格階梯,而想朝更高的目標邁進。」
「是指更大的舞台嗎?」千晶問。
「沒錯。而且是在沒有任何觀眾支持我們的地方。」
絕不在原地滯留,總是想更上一層樓。這個人究竟看得有多遠?我真的跟得上她嗎?
「不用擔心。」

學姐笑著環顧我們這小小國家的一切。
「即使停滯不前,只要心臟仍持續打著節奏,就能繼續前進。就像之前年輕人替蛯沢同志所做的一樣。」
身後傳來喀噠喀噠的聲音,轉頭一看,滿臉通紅的真冬正扶起倒掉的椅子與擴大機。她瞥了我一眼,臉變得更紅,移開視線。我也連忙轉頭面向貝斯擴大機。
那天的長練當中 因為數度從眼角餘光察覺真冬欲言又止地看著自己。我彈錯了好幾次。想當然爾。也不可能唱得自然。
就連上課時。真冬的日光也一直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從那之後——
我們稍微靠近了一些。
我不確定究竟拉近了多少。令我害怕的是,這或許只是我的錯覺。畢竟後夜祭結束後,真冬在整理的筋疲力盡倒下,我將她抬到保健室時沒有半個人在,別無他法只好自己看護(話說如此,也只是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罷了)。雖然獲得這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但這一小時中我們卻只聊了一些音樂方面的事而已。我在搞什麼呀?
「就是說呀。你在搞什麼呀?小直。」
「當時應該在那裡出手才對吧!我們原本以為你們至少會手牽著手一起回來,真是大失所望。」
我被全班男生群起吐槽。那是在第四節體育課結束後,發生在更衣室裡的事。
「唔唔,對不起……」不對,我幹嘛要道歉?
「不過,多少有些收穫吧?」「不可能什麼事也沒發生吧?」
「呃……啊、對了,真冬跟我一樣討厭意大利歌劇。」
「誰問你這個了!」 「你就一輩子當你的樂評吧!」「你兩腿之間的東西是喇叭嗎?」
為什麼今天不管見到什麼人都會被罵呀?我好想哭。
「沒有其他的了嗎?像是約會之類的?」
「呃……」
口沫橫飛、如餓虎撲羊般的同學們來勢洶洶地逼問,我終於將打算在真冬生日時替她慶生的事說出口。所有人兩眼噴火,一瞬間看起來像是萬聖節的南瓜。唔哇!
「你要送她什麼?小直。」
為什麼我非得回答這個問題不可?
「首、首、首先應該要送戒指吧?」 「太快了啦!冷靜一點,應該先送項圈才對。」「你才應該冷靜吧!」「項圈要花幾個月的薪水才夠買?」 「不是給公主的,是要給小直戴的項圈啦!」「那個好!」
「不,那個……很抱歉在各位討論得如此熱烈時插嘴……我還沒決定好。」
「去死吧!你這優柔寡斷的傢伙。」 「最好就這樣悲劇收場啦!」
我縮起身子緊靠置物櫃,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拜託你們別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了。我不懂自己為什麼要被同學責難。而且不知為何,大家全都默認我與真冬之間應該已經發展到那種關係了。我幾時說過那種話了?
「剩下不到兩周了吧?快點決定啦,小直。」
「嗯……為什麼你們知道剩下不到兩周?」
「你白癡呀!像她那樣萬眾矚目的女孩子,我們當然會動用關係調查她的生日呀!」
「高中生活很長的,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不過事情全發生在小直身上就是了。」
「氣死人了,小直去死吧。」又不是我害的。
「有那麼多女孩子包圍著你,竟然連個禮物都沒辦法迅速搞定。」
「嗯。我雖然找千晶討論過,不過她不肯回答我。」
我感覺到所有人全都怒不可遏。
「你找相原討論?」 「討論公主的禮物?」 「你是認真的嗎?」
我顫抖著點頭。下一瞬間,就被打倒在地。「這是相原的份!然後這是我的份!」其中一人一邊說著,朝我的腹部掄了兩拳,接著十幾個同學輪番跟進。
混雜著汗水與制汗噴霧味道的灰塵漫天飛舞,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我獨自被丟在裡面,因渾身劇痛動彈不得,只能躺在更衣室的地板上,聽著午休結束的鐘聲從遠方傳來。

人類是懂得反省的生物,因此那天晚上,我待在房裡思考著千晶(與男同學們)發怒的理由。雖然相處了十年以上,但我其實並不瞭解千晶的事。自從加入樂團之後,我對她又更不瞭解了。如果是一般的事,彼此早就清楚到不想再清楚了,當然包括生日也是。
嗯,生日,問題出在這裡嗎?她的確有可能生氣。好,那麼我也來找找適合的禮物送她吧。這樣可以嗎?不曉得遲了多久。我看著桌歷試算了一下。
這……再怎麼說,也未免太遲了吧。
但總比什麼都不做來得好。嗯。
我的思緒不曉得在同一處來回盤旋了多少次。
總算下定決心,我壓低腳步聲走下樓。客廳傳來哲朗調高音量播放的巴哈聖誕神劇。我小心翼翼地穿過走廊,打開置物櫃。從唱片收藏當中抽了一片出來,用百貨公司的藍色包裝紙包了起來。
她會高興嗎?我當時天真地這麼想。事後回想起來,當時的我真是無可救藥。
隔天早上,我在等待第一班車的車站月台上看到千晶,便跑過去將禮物遞給她。接過禮物的千晶睜圓了眼,在包裝紙與我的臉上來回看了四次左右之後這麼問。

「這是什麼?」
「呃,雖然早了十個月,不過這是生日禮物。」「啊?」

「這是〈Sgt.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的英國版黑膠唱片,千晶不是從以前就很想要嗎?」〈AJ註:比柏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
「咦?為、為、為什麼?話說回來,一般人會說晚了兩個月才對吧?」
千晶的臉一下漲紅一下發白,眼睛一會兒瞪得老大、一會兒又眨個不停,真是忙碌。「為什麼?你從來沒有送過我生日禮物不是嗎?」
「你昨天不是因為這樣才生氣的嗎?」
漲紅的臉瞬間僵住。下一剎那——
「混帳——!」
聽見怒吼同時,我眼前的景色轉了一圈,在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之前,背部已經傳來劇烈的衝擊。
被車站屋簷擋住一半、冬天那湛藍得不太真實的天空在眼前擴展開來。頭部陣陣刺痛、背部因抽痛而弓起、無法呼吸。當我意識到自己又被摔出去時,千晶從上方探出頭來。
「真、真不敢相信!沒想到你竟然笨到這種地步!」
面對千晶接踵而來的腳底板攻擊,我只能用手臂護住頭部,在地板上滾來滾去。
「對、對不起,呃、我沒想到你會這麼生氣。」
我似乎犯了什麼決定性的錯誤。好不容易站起身時,千晶將唱片緊抱在胸前、肩膀因喘氣而上下起伏、還惡狠狠地瞪著我。幸好是一大清早,月台上沒有半個乘客,否則剛才的情況被人看見就糟了。
「而且,你明明知道我家的黑膠唱片機早就已經壞掉不會動了。」
經她這麼一提,倒也沒錯。明明就去她家玩過好幾次,我竟然將這一點忘得精光。
「對不起嘛,我帶回去……」
「笨蛋!」
千晶用力打了我伸出去的手,將唱片藏到身後。
「既然你要送給我,我當然要收下!」你還是要收下呀?到底要怎樣啦?
這時,第一班電車進站,我連忙退到白線後方。列車的警報聲重擊我的後腦勺。
「你也稍微想想我的心情嘛!」
千晶滿臉通紅、用不輸給電車聲響的音量大喊。她綁起的髮束被風吹得拍打著耳朵。因為氣勢太過懾人,雖然車門開了,我卻無法移動半步。
「笨蛋小直謝謝你去死吧!」
千晶的聲音被關上的車門截斷。透過車窗看見的身影倏地從我的視線遠去,但我似乎看見她的眼角閃著光芒。
她哭了嗎?
我蹲在月台上,在下一班電車進站之前,努力回想千晶的聲音與表情。

由於電車班次很少,如果錯過第一班車,就會遲二十分鐘才到校。
因為校門已經關上,我打開旁邊的小門鑽進學校。一想到還會跟千晶打照面就覺得有些尷尬,這麼想著的我,在繞過校舍轉角時,聽見微弱的鼓聲。
宛如瑟縮在高聳校舍陰影中、低矮的舊音樂大樓。在最靠外面、我們的練習室門口,有一個人影背靠著門蹲在那裡,栗子色的長髮幾乎垂到地上。是真冬。她在做什麼?
「……早安。」
真冬抬眼看著我,小聲地說。她將吉他橫抱在身前。
「早安……」
我在距離真冬約三公尺處停下腳步。她為什麼在外面等著?千晶不是在裡面嗎?視線一對上,我們兩人都下意識移開視線。校慶之後一直都是如此。
你不是有話必須告訴我嗎?
感覺真冬的眼神在我的眼角餘光留下這樣的訊息,但彼此都無法說出口。那天早上也是如此。相對地脫口而出的,是像這樣平凡的問題。
「呃……千晶在裡面吧?你怎麼不進去?」
真冬又定定地看著我,非常刻意地歎了口氣。一股刺痛的歉疚感與可悲感哽在喉頭。真冬低下頭讓話語落在膝間。 。
「千晶在生氣,所以我在等她平靜下來。」
「生、生氣?千晶有跟你說什麼嗎?」
真冬搖頭。
「聽聲音就知道了。後半拍的力道不見了。千晶只要一生氣或焦慮,就會變成這樣無趣的節奏。」
我啞口無言。光聽鼓聲就能知道這麼多嗎?
「你沒發現嗎?真是有夠遲鈍……」
真冬露出真是夠了的眼神。不,雖然我確實很遲鈍,不過這跟那是不同等級的吧?
「發生了什麼事嗎?你昨天也很奇怪。」
真冬倏地站起,臉朝我湊過來。
「不、沒有、呃……」
千晶會生氣,是從我找她討論真冬生日禮物那時開始。那麼這與真冬多少也有些關係吧?但我現在還不能說。
「給我說清楚。」
「所以說就是那個、唔唔……」
「為什麼你老是這樣?」
真冬的話語與眼神,深深刺痛我的胸口。
「如果你不說清楚……我、也……」真冬憤怒的聲音越來越小,視線也沿著我的身體往下滑落。「……等著你、的說。」
等著我?等著什麼?
不,當然是等著我的話語。但、但是心理也好、禮物也好,我都還沒做好準備,所以還——
「算了,我懂了。」原本低著頭的真冬猛地抬起頭來。「我去問千晶。」
「不、不可以啦!」
我發出連自己都被嚇到的聲音。真冬也嚇了一跳,背貼著門。
「呃、就是說、所以、那個、嗯、我惹千晶生氣了、大概是。所以我會想辦法的,我會好好道歉。」 、
沒錯,必須自己說些什麼才行。真冬的事也一樣。追根究柢,一開始想找千晶幫忙就是個錯誤。從頭到尾都應該由我自己思考、自己決定才對。
所以,我將真冬的身體推開,握住練習室的門把。
「小直!你竟然遲到這麼久!我之前不是說過,如果錯過第一班車,就用跑的來學校比較快嗎?」
一打開門,怒吼聲就飛了過來。太好了,是平常的千晶——不知為何鬆一口氣的自己,真是丟臉。




2、手指、傑夫貝克、遊樂園

「然後呢,你跟真冬現在怎麼樣了?」
尤利彷彿不想輸給狹窄Live House中的喧噪,提高音量詢問。雖然現在是中場休息,但由於調整音響與觀眾熱烈討論的聲音,場內仍相當吵雜。
「你們在校慶的現場演唱時,發生了很多事吧?」
坐在桌子另一頭的,是一名怎麼看都與金髮碧眼的少女無異的——少年小提琴家。他探出身子將臉湊過來。高領毛衣配上合身的紅色短外套,丹寧牛仔短褲加上保暖的過膝襪。嗯,就算是男生穿起來也不奇——不對,不是這樣吧?我用手摀住額頭,歎了口氣後反問。
「我說呀,為什麼尤利會在這裡?」
因為週日中午有一場很有意思的現場演唱,我一個人來到這間熟識的LiveHouse「Bright」時,卻遇見這個傢伙。
「你不是應該忙著錄音跟綵排嗎?快要演出了吧?」
「你討厭遇到我嗎?」
不要一邊說這種話一邊緊握我的手,還眼眶濕潤好不好?很引人注目耶。慘了,會被誤會。
「怎、怎麼可能呢?我很高興能遇到你呀。」
尤利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
「太好了,我也很想再見到直巳。阿友哥傳簡訊給我,跟我說今天有直巳喜歡的現場演唱,所以你搞不好會來。」 。
阿友哥嗎?他們兩人何時變得這麼要好了?
「誰叫直巳跟真冬進展得很順利,所以都不肯打電話給我嘛!」
「不、不是、咦、咦咦?」他到底知道多少?
「我從真冬那裡聽到很多喔,不過我不會告訴你我知道多少的。」
對喔,這傢伙要和她一起錄下一張唱片,搞不好比我和真冬在一起的時間還要多。雖然有點難以想像真冬會把這種事告訴別人。
「並沒有進展得特別順利呀。」
「因為你們不是對彼此告白了嗎?」
「沒、沒有呀?」彼此?
「你沒問真冬她是怎麼想的嗎?」
「嗯……」

尤利傻了眼,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但是,確實如此。
在那次校慶的現場演唱中,我稍微觸碰到真冬的心。真冬會在我身邊的理由似乎與我相同,我有這種感覺。但是,僅此而已。我們只要看到對方的臉,就會說不出半句話來。
「我說你呀,直巳。真希望你能瞭解,每次聽真冬很開心地告訴我直巳的事時,我有多痛苦。」
「嗯、嗯?」很開心?那個真冬?
「你要是不快點做個了斷,我可要橫刀奪愛囉?」
將雙手手肘倚在桌上,尤利的臉又湊得更近。他用那櫻桃小嘴在極近距離下說出這種話,使我頭昏腦脹,忍不住往後退。
就算你叫我快點做個了斷……(話說回來,到底是指什麼?)我不知道真冬會如何回答,所以遲遲不敢說出口。
尤利突然趴到桌上,雙腳前後擺動,似乎很煩悶。
「……你怎麼了?」
「因為直巳優柔寡斷的,害我快死了啦。」
原來優柔寡斷可以殺人喔,我第一次聽說。正當我這麼想時,尤利突然坐起身來,雙手搭在我的肩上。
「所以說,其實很簡單。只要這麼做。」
什、什麼?
「我愛你,我想要直巳的一切。」
「誰說得出口呀〡又不是法國人!」
話說回來他剛才是說直巳嗎?是我的錯覺吧?
「大部分的日本人都比直巳敢說喔!」
「你兩個在幹嘛呀 :」
背後突然傳來聲音,回頭一看,有個頭戴棒球帽、將破爛皮衣披在肩上的高大身影。是DJ阿友哥。
「沒想到朱利跟小直真的都來了,你們感情還真好。」
更令人驚訝的是,阿友哥身後又出現另一個人,是用頭巾裹住長髮、眼神兇惡的大哥——吉他手古河人成。他們倆都是神樂扳學姐的朋友,也是「Bright」的常客。世界真小,原來這兩人也彼此認識。
「阿友哥!」尤利從椅子上跳下來,抱住皮膚黝黑的DJ。「謝謝你送票給我!」
「別客氣,我不用謝禮,只要陪我一晚就好了。」你知道尤利的性別吧?

「連你也來了呀。」
古河大哥這麼說,在我身旁坐下,將背上的首他夾在膝間。
「古河大哥今天有演出嗎?」我怯怯地詢問。不可能只是來當觀眾的吧?我實在不擅長應付這個人,要我接下來和他一起欣賞演出,還是饒了我吧。
「我被叫來支援六點開始的演出。」古河大哥這麼回答、我鬆了一口氣。
「大成也認識小直?」阿友哥坐到尤利身旁問。
「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我跟響子她們的樂團槓上了嗎?」
一如往常地,古河犬哥的脾氣還是很差。
「她是誰?取代你的貝斯手嗎?」
被手指著的尤利歪了歪頭。每次只要遇到古河大哥,他總會要我辭掉leketge貝斯手的位置。
「那個女的看起來比你還厲害,視覺效果也好多了。」
「我看起來像是貝斯手嗎?」尤利的雙眼閃閃發光。
「看你的手指就知道了,你有在玩古他或貝斯吧?」
好厲害,光看手指就知道了。不過他沒看出尤利的性別吧?白癡。我湧起微不足道的優越感,在內心暗暗對他吐舌。
「由我來代替直巳嗎?聽起來真不錯。我從來沒想過呢。」
「不不不,你在說什麼呀?」你還有本業要忙吧?
「如果你退出,讓那傢伙加入的話,我就把你們介紹給製作人。」古河大哥說。喂喂尤利,你為什麼面露喜色?
「那、那個、古河大哥,不是那樣啦!這傢伙是小提琴家,是真冬的老朋友。」
「我也會彈吉他喔?只要我想,也可以練練貝斯。」
尤利你別插嘴啦!話題會越來越混亂耶!
「反正教真冬吉他的人也是我,我想我們的聲音一定可以很合。」
古河大哥蹙眉。
「你?教那個女的?」
尤利似乎有點嚇到,他縮到椅子上輕輕點頭。古河大哥你怎麼了?眼神超恐怖的。
「你是跟誰學的?」
「我沒有跟任何人……呃,我是看傑夫貝克(註:英國名吉他手)的錄影帶之類的記下來的。」
「你跟那個女的一起重新把正確的指法學一遍。」
古河大哥指著尤利的鼻尖說。尤利嚇得瞠目結舌,我與阿友哥同時插嘴。
「喂、喂,大成,怎麼回事?」
「請問真冬的彈法有什麼不對勁嗎?」
「我之前也說過。」古河大哥惡狠狠地睨著我。「那種彈法是沒有未來的,她太勉強手腕了。」
這麼一提,現場演唱結束後,古河大哥的確說過那種話。
「太過勉強是、是什麼意思?」我下意識用手肘撐住桌子,探出身子。雖然真冬的右手已經能動了,我還是很擔心。
「手指明明無法出力,卻硬是用手腕支撐著高速的撥弦速度。像她那樣能撐完全場才叫做不可思議。」
「咦?啊、不、但是、她的手指已經能動了。」
喔?古河大哥挑了挑眉。
「那就不關我的事了……那種愚蠢的彈法,光看就令人火大。你要教別人之前,自己應該好好學一學吧?」凶狠的視線從我身上移到尤利身上。尤利抖了一下,害怕地抓住我的手。
「既然如此,大成你教教朱利不就好了?」阿友哥開玩笑。
「我哪有那種閒功夫!」
「朱利,你沒有加入樂團吧?那下次要不要跟我一起表演?下一回現場演唱,我跟大成要組團去玩玩,朱利要不要也一起上台?這麼一來,在錄音室時就能請大成教你了。」
「喂,阿友,不准因為你個人的貪念擅自決定!」古河大哥在桌子下用力踹了阿友哥一腳。
「不過這傢伙超有吉他天分耶?大成教他正確的吉他彈法,而我就負責教他床上的技巧。」我也踹了阿友哥一腳。
「下一次現場演唱是何時,」喂!尤利!你別表現得那麼積極啦〡
「下個月的二十四號。活動名稱叫做『Snow Crash』。因為是平安夜,所以會在能容納五百人的大場地舉行。」
「擊誕節嗎……」
尤利皺眉。
「我大概會去哪邊的派對吧,反正不想去,就休息好了。」
「我們那邊是從中午開始喔,晚上是私人時間,就是讓各位把握機會好好親熱一番的意思啦。」
「嗯嗯 既然如此,不過。找應該沒辦法去錄音室練習。還是抱歉了。」
「那當然囉,你可別當真呀!」古河大哥吐出這句話。
「難得我找到連朱利都肯定會熱血沸騰的曲目,真是可惜。雖然是聖誕歌曲,不過可是法國作曲家、呃、名字我忘了、奧、奧乃——」
「奧乃格(Hongger)?」
我與尤利同時說出口。不由得轉頭看向對方。
「就是那個。」
聖誕歌曲。八成是阿瑟 奧乃格的〈聖誕清唱劇(Une Cantate de Noel)〉。這是他最後一部作品。二十分鐘左右的
小型合唱曲,是充滿戲劇性的名曲。在日本幾乎沒有半點名氣,真虧他找得到。尤利的雙腳在桌下擺動。
「哇!我想聽,我想聽i」
在國外,奧乃格同時也是因許多電影配樂廣為人知的名作曲家。自從我拜託阿友哥幫我剪接鋼琴協奏曲與小提琴協奏曲之後,他似乎就迷上了古典樂。在聖誕節演奏奧乃格的作品,而且還是在Live House,連我都想聽聽看了。
「直巳,你連奧乃格也知道呀?真厲害。真冬說她從來沒聽過,我以為他在日本沒有名氣,難過得很呢。」
「真冬感興趣的是德國以東的作品,這也是沒辦法的。」
不過他在日本的知名度確實不高。
「真好,奧乃格呀,真沒想到能在這裡的現場演唱聽到他的作品。會是怎樣的編曲呢,我真想聽聽看。」
「如果只是當觀眾就沒問題了吧?我再送票給你吧。」
「嗯嗯,我試著排開行程好了……」
尤利真幸福珍我羨慕地想。
平安夜音樂會。
不是再適合不過了嗎?
等等。這會不會太直接了?總覺得我的想法昭然若揭。不,這樣好嗎?應該說,我原本就是這麼打算的吧?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怕的?
將LiveHouse的喧噪遠遠拋諸腦後,我陷入沉思。直到旁邊有人啪啪地拍打我的臉頰才回過神來。
「直巳?你怎麼了?」
尤利不如何時來到身邊,他那可愛的臉龐與手掌近在眼前,我差點沒向後倒,從椅子上摔下去。咦?奇怪?古河大哥呢?
「大成要準備上台,所以到裡面去了。」阿友哥露出受不了你的表情說:「我也差不多該去搬器材了,你們兩人慢慢聽吧。」
「啊、請、請等一下,阿友哥。」
我從椅子上跳下,朝皮膚黝黑的DJ高大的背影衝過去。棒球帽轉過頭來。

「你剛才說的聖誕節現場演唱,有預售票嗎?我想要兩張。」
阿友哥側著頭。
「是有啦,你要跟朱利一起來嗎?我會跟你收錢喔。」
「不、不是,不是那樣。」
正要脫口而出時,我察覺來到我身旁的尤利看著我臉龐的視線,不禁慌亂起來。
「我會付兩張票的錢,不是跟尤利,而是別人的。」
「啊啊,是別的女生嗎?小直真是個花花公子呀。」
「我也這麼認為,直巳應該收斂一點才是。」
「朱利,跟這種沒用的傢伙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你應該找個更好的對象才對。」
「不過,相遇就像是交通事故嘛。沒辦法,誰叫我正好撞上了像直巳這樣的呆瓜呢?」
我只不過是想買票而已,為什麼這兩人要說成這樣?我真想哭。
「你要跟誰去?……真冬嗎?」
尤利將臉湊過來,在我耳邊細問。我不敢直視他的臉,刻意將視線朝向舞台的光線,點頭。生日時,就送她奧乃格的唱片當禮物吧,哲朗收藏的唱片裡應該找得到。如此一來,就有藉口在聖誕節約她出來了。雖然不曉得她會不會答應。
這時,尤利突然踩了我的腳。
「你做什麼啦?」
「你用不著特地在我面前做出這種重大發表吧?也稍微考慮一下我的心情嘛。」
「明明是你要我快點決定的——好痛好痛!」竟然還用力轉了幾下。
「我是說過,我是說過!」尤利像個孩子一樣發怒。「竟然在聖誕節用雙人套票約人去聽音樂會,真不像直巳!」
「真抱歉喔。話說回來,對方也不見得會願意跟我一起去……」
「怎麼可能會不願意!」
「是、是嗎?」
「現場演唱五點就結束了耶,之後再盡情約會嗎?打算去迪士尼樂園嗎?你這傢伙,對象是誰?該不會是響子吧?」阿友哥說。
「要是我才不會去遊樂園,會直接上旅館喔。」神樂阪學姐說。
——等等,咦咦咦咦咦咦咦?
突然從阿友哥龐大身軀身後出現了個高挑身影。十一月都快結束了還穿著迷你裙(雖然是羊毛),毫不吝惜地展現自己雙腳的線條,針織短外套與迷你裙之間的肚臍若隱若現。神樂阪學姐今天沒有將頭髮綁起,而是自然垂在身後,顯得更加成熟。
「學……姐?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為什麼叫?因為大成與阿友都會出場,所以我才來聽的。真是巧遇呀,年輕人早知道你也打算來,直接約你就好了。雖然這麼想……」
神樂阪學姐倏地靠近,露出性感的微笑挽住我的手臂。我雖然大吃一驚,卻無法逃跑。
「像這樣偶遇,更能再次確認我們之間那肉眼看不見的羈絆,我真高興。」
「咦?啊、是、不對。」
我的大腦陷入最大限度的混亂,就連想甩開學姐那輕撫我下顎的手指都辦不到。
「你也要來的話,昨天先跟我說就好啦,我可以載你來的。」
「阿友的車不是被器材塞滿了嗎?我可不希望車子在顛簸的田園小徑上行駛時,被取樣機與混音器夾在中間呢。」
「不用擔心,我最近整理過後車廂,副駕駛座已經為響子空出來了。」
「而且阿友每次開車路過旅館時,都會問我『休息或住宿,你喜歡哪種?』之類的話,這可是性騷擾喔。我已經決定只坐在心愛的人身邊了。」
在莫名其妙的對話進行當中,學姐緊緊抱住我的手臂。
「不,可是這傢伙剛才還說聖誕節要跟別的女人——」
「沒錯,關於這件事,希望你詳細說明。」學姐將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將我轉向她。
「不,這個嘛。」
她為什麼想知道?學姐那略微濕潤的熱情視線燒灼著我的眼睛,令我不禁轉動脖子想要尋求救援。
「……直巳真的是個花花公子呢。」
緊緊躲在我身後的尤利小聲地說。什麼嘛!連你都這麼說!
這時,學姐的手加諸在我肩膀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甩過頭去,學姐睜圓了眼,視線越過我的肩膀看著前方。Live House裡既暗又吵,再加上尤利身材嬌小,學姐似乎現在才注意到他的存在。
「朱利安 弗羅貝爾?」
從學姐的唇中溢出這個名字。我被她的氣勢懾住,身子挪向一旁。與學姐四目相交的尤利露出疑惑的眼神點點頭。
一步,兩步,學姐走近尤利。原本以加她會握起他的手,沒想到她卻從兩側捧住尤利的小臉。喂!我在心裡吐槽,卻無法出聲。因為那時,兩人身邊被奇特顏色的氣氛所包圍。週遭的喧噪似乎也一瞬間萎縮了。
「有二就有三』這句俚語,據說原本是法文。是真的嗎?」
明明只是輕柔的細語,但我卻能清楚聽凶學姐的聲音。突然說這個做什麼?
尤利滿臉通紅,只眨了眨眼回應。


「沒有二就沒有三。」
他用法文輕聲回應學姐。
「嗯。一年前的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被男性吸引了。沒想到第二次卻來得如此乾脆。」
不知為何,那時學姐的視線有一瞬間投向我,但立刻又轉回尤利臉上。
「更沒想到第三次竟然會來得這麼快。」
「呃?」尤利那水汪汪的大眼眨呀眨的。「我日文不太好,聽不懂你的意思。」
「也就是說,這是愛的告白喔。」
我下意識扯了學姐的後襟。「你想對第一次見面的人做什麼?」
「因為面對的是強敵法國,加上我國的得分能力不強,所以作為日本代表,我認為應該從一開始就要積極出擊。」
「什麼意思呀?不要擅自當代表!這可是日本國恥,拜託你別這樣!」
「那個,不過我心目中的對象已經有兩人了。」尤利說。
「沒關係,我有三人,剛才才增加為四人而已。」
學姐一邊溫柔地用手梳理尤利柔順的金髮,一邊輕聲回答。
「像這樣一個個增加不會顯得不夠誠實嗎?」
「這並不是一個個增加,而且不承認自己受到吸引,便是對自己不夠誠實。這樣的人面對其他人也不會誠實的。」
喂,對話成立了喔,真不敢相信。光靠我一個人已經不足以吐槽了,我轉頭向阿友哥求救,但黝黑DJ那高大的身影卻突然消失無蹤。我慌張地四處張望,發現了在舞台上一邊說著「加油喔!」一邊揮舞棒球帽的淺黑色手臂。那個混帳,竟然丟下我一個人先溜了!
「將這份積極分一半給直巳比較好喔?」
在學姐的臂彎中,尤利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
「說得也是,我也這麼認為。年輕人,啊——」
「為什麼?」
「我要分一半積極給你。」
為什麼我非得張開嘴不可?雖然這麼想,但我還是沒能問出口。我認識學姐將近一年了,也學到了不少。相對地,我抓住尤利的肩頭,將他從學姐身旁拉開。
「直巳,你在嫉妒嗎?」
「不要連你都胡說八道!」
「因嫉妒而焦躁的人應該是我們才對吧?」
學姐湊到尤利身後小聲地說。
「沒錯,如此一來我們就是敵人了吧?」
為什麼這兩人有辦法正常交談?我完全無法理解。你們倆乾脆一輩子講下去吧。當尤利轉身再次與神樂阪學姐四目相對時,Live House裡的照明燈突然熄滅,只剩鏡球灑落的藍白色光點,滑過正在搖擺的觀眾身上。
不知何時,我的雙腳腳踝已經浸淫在厚重深沉的合成絃樂器發出的不和諧音當中,水位持續上升。手臂、胸口、頸部、全身都被充滿在漆黑Live House中的絃樂音吞沒。雷射光在舞台上躍動。觀眾開始騷動,吉他手與主唱的身影如同雷雲的影子般烙印在黑暗中。即使在激昂的鼓動與歡呼聲中,我還是清楚聽見了尤利對學姐說出的話。
「——我的敵人,你叫什麼名字?」
以及學姐回答的聲音。
「神樂阪響子,戀愛的革命家。」


3、高麗菜、巧克力百匯、聖誕老人

回家之前,我去表演結束後的慶功宴稍微露了臉,不經意地試問阿友哥那場聖誕節現場演唱的票價。一張四千圓。好貴,相當於職業的價位。不過阿友哥說:「沒辦法,因為會場很大。這可是很氣派的活動喔,而且已經打八折了。」一旁的尤利反而對票價如此便宜感到不可思議。若是古典樂的知名演奏家,票價也會如字面上一樣,等級完全不同。
原本應該在跟古河大哥拼酒的神樂板學姐跑來我身旁。「你們一直在說聖誕節怎樣怎樣的,到底是什麼?」因為她這麼問,我只好趕忙結束話題,抓著對酒顯示高度興趣的尤利離開居酒屋,踏上歸途。
「那麼,雖然我不會祈禱你成功,但還是會支持你的。加油啦。」
道別時,坐進前來迎接的車子,尤利這麼說。
「什麼意思嘛。」
「所以說,我會祈禱你去邀請真冬,然後被她狠狠拒絕,哭著跑來找我。這麼一來我就會好好安慰你。」
我正打算回些什麼而張開嘴時,車門己經關上,揚長而去。
筋疲力盡地回到家後,我沒有去準備晚餐,反而直接走向倉庫。一邊被灰塵嗆得咳個不停,一邊想辦法找出我想找的唱片。阿瑟。奧乃格作曲的交響樂章〈太平洋二三一〉與合唱曲〈聖誕清唱劇〉的黑膠唱片。好,先確定禮物了。
回到寢室,我拿出記帳本啪啦啪啦地翻著,將尤利的話反芻了好幾次。沒錯,真冬也有可能不願意跟我一起去。但尤利也說她「怎麼可能會不願意!」到底是哪個啦?
不育接向真冬確認,是不會知道答案的。
在那之前,還有該做的事。
由於之前買貝斯時花了一大筆錢,我每個月的零用錢減少了許多,而且這個月還去聽了現場演唱。附帶一提,我們家的家計也相當吃緊。
離開寢室走下樓,客廳傳來〈波希米亞人〉魯道夫那一幕的旋律。是貧窮詩人窮得連取暖用的柴薪都貝不起,只好將自己的原稿燒掉的場景。我在客廳門前歎了一口氣。每次稿費遲遲沒有進來時,哲朗總是會將曲子的音量調高。
「八千圓——?」身穿運動服、在沙發上躺成難看姿勢的吾父哲朗。挑著眉不高興地說
「我說你呀,你明知道我們家現在的情況還敢這麼說?我跟你的零用錢都為了負擔生活費減少許多不是嗎?八千圓可是筆大錢耶!大錢!」

「我知道,可是……」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幾個月前,哲朗因為沒有半點幹勁幾乎沒有接任何工作,再加上積欠的稿費,我們家的廚房已經火燒屁股了。
「你知不知道八千圓有多難賺,你也知道我們業界的人有多小氣吧?要花錢可是很快的哩!
昨天我去的酒店一套也要八千 等等等等小直弟弟你不要拿菜刀出來!騙你的騙你的我沒去酒店啦!才沒有那個錢哩!」
「反正遲早會被揭穿,為什麼還偷偷摸摸地去浪費錢?」
「不是啦,我本來想說用賽馬贏得的錢去填補,就不會被小直發現了。」
「賽馬?你說賽馬?你又跑去賭了嗎?明明之前輸得一塌糊塗?」
「啊哇哇哇哇!不是啦!那個、你聽錯了啦——我是說去GAY BAR(注 賽馬與GAY BAR的日文發音相近)啦!」
「盡說些無聊的謊言,這不能當成藉口!話說回來,你最近都沒在工作吧?為什麼要拒絕宣
傳品的委託?」
「我也有身為評論家的自尊心,再怎麼說我也是知識階級!」
「只會打探尤利小道消息的傢伙少以知識分子白居!」
「啊,說到這個,你幫我問到朱利安的三圍了嗎?」
「他可是男的耶!而且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真笨呀小直,身處於價值觀多樣化的高度資本主義社會,需要各式各樣的資訊。能夠把握住機會的,只有像我這種職業的業界流氓而已!」
評論家的自尊心跑哪兒去了?
「總之我的機會現在還沒出現,所以不可能給你零用錢的。削減餐費如何?」
「已經削減了。我的高麗菜料理變化方式,已經在這兩周全部用光了。」
「唔哇,我都沒發現。這麼說來的確全是高麗菜呢,真不愧是小直弟弟。怪不得美香、亞理紗、蕾娜還有小葵都跟我說:『哲朗,你最近瘦了耶!』」
「你到底去過幾次酒店呀?這個混帳傢伙!一
「對不起對不起!」
在從高大音箱流瀉而出的摩姆斯咖啡館熱鬧的主題中,哲朗在沙發與桌子之間竄逃著。
「對、對了小直弟弟,我想到重振我們家財政的好方法了!」
「……是什麼?」在電視與觀葉植物之間追趕著哲朗的我歎了口氣,姑且一問。
「向美沙子借錢。」
「你連身為男人的白尊心也沒有嗎?」
「哈哈哈!要是有那種東西我就不會結婚、也不會離婚、當然更不會生下小直了。」
這一點也不值得驕傲,還有,能不能不要擺出「要好好感謝我喔?」的笑容呀?
「而且,你要用什麼名目向她借錢呀?」
「這個嘛,打電話是小直的工作。」
「為什麼!別開玩笑了!」
「誰叫美沙子都不肯跟我說話嘛!自從離婚前半年起就是這樣了。回想起來我那時就已經失去一位家人了呀……」
「此時此刻,你又要再失去一位了。」
「小直弟弟不要丟下我呀!」
吵死了,不要抱著我。我將哲朗踢飛後走到電話旁,當然不是打給美沙子,雖然不知道這個臭老爸怎麼樣,但至少我還是有身為男人的自尊心。我撥給出版社,雖然是週六晚上十點,但雜誌編輯部可不比一般公司,這時間還是有人會在。我告知自己是檜川哲朗的兒子後,便滔滔不絕地敘述自己如何用高麗菜排列組合出兩周的菜單。當我說出週五做的高麗菜卷是用高麗菜包高麗菜心時,電話那頭的男子(我猜是總編輯)忍不住痛哭出聲,含淚表示「一定會在週一將稿費匯給你!」之後掛了電話。

「……小直,就算沒有我在,你一個人也能好好生活對吧?」
「哲朗,你有投保吧?」
「對不起,是爸爸錯了,我會給你八千圓零用錢的,請你別生氣了。」

不,我並沒有打算要威脅你。不過,太好了。雖然依真冬的回答,一切努力也有可能白費。「不過蛯沢真冬家的門禁很嚴吧?干燒蝦仁也很愛擔心呢。」 。
「咦?你、你在說什麼?」哲朗突然這麼說,我一下子慌了手腳。
「而且住宿八千圓不會太貴嗎?我知道更便宜的旅館喔。」
「你到底在說什麼啦!」
週一中午時,我才向真冬提起聖誕節的事。
其實我原本打算在晨練見面時不經意提起的,但畢竟編輯部那邊只有給我口頭約定。為了避免發生真冬答應後卻沒錢買票的窘況,我還特地在午休時間溜出學校,前往銀行確認帳簿。確定稿費匯入後,我才返回學校。
「小直,你去哪兒了?小菜都吃光了啦!」
手拿便當盒的千晶用筷子指著我。我將自己的便當遞過去後,她立刻打開盒蓋,物色起裡面的食物。
「快看快看!這個看起來雖然很像炸雞,但其實全都是高麗菜喔!好厲害!」
千晶將我的便當秀給正在隔壁桌拆開三明治包裝的真冬及其他女生。不,這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拜託你別張揚啦。
「小直從以前就很擅長這種作法呢,像是把豆腐做得跟漢堡排一模一樣之類的,我好想再吃一次喔。」
在眼睛瞇成一條線的千晶另一側,真冬交互看了便當盒與我的臉好幾次。寺田同學及其他班上的女生也全都聚集過來,「這真的是高麗菜嗎?」引起一陣騷動。
「明年的校慶就開檜川餐館好了。」寺田班長的提議讓女孩子們開心不已。「小直,你用豆腐做巧克力百匯好不好!」「用高麗菜做蛋糕!」最好是做得出來。
這時,真冬小聲地說。
「……千晶從以前就經常吃直巳的料理嗎?」
「嗯,他們經常找我去參加派對之類的活動,像是聖誕節時。叔叔每年都會秀一下他新買的音響設備。雖然我完全聽不懂,不過小直的料理很美味。」
真冬板起臉,視線從千晶移到我身上。呃,怎麼了?
「你們每年都一起過聖誕節嗎?」
真冬突然這麼問,我心臟狂跳。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先主動提起聖誕節的事。
「幾乎都一起過吧?」千晶代替我回答,同時看著我,眼裡浮現意義深遠的笑意,我只好點頭。我可以從傳來的殺氣感覺到,在女孩們形成的人牆外,班上的男孩子全都豎起耳朵傾聽著。

「竟然每年都與相原一起過。」 「小直去死吧。」 「給我去吃高麗菜蛋糕。」還能聽見充滿怨氣的低語,這與真冬視線的合體招數使我無法招架。在隨意吐出一些敷衍的話語後,我逃出教室。
來到民音社練習室,我將貝斯接上擴大機,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變得平緩後,坐在圓凳上歎了口氣。
喂,你為什麼要逃跑?
不是從出乎意料的方向切入聖誕節的事了嗎?就順勢詢問真冬的意見嘛!問她今年有空嗎?打算怎麼過?這不是很簡單嗎?
當然不簡單。全班同學全都在看,在眾目睽睽之下這麼問,肯定會引起大騷動。不過在這之前,真的能找到機會說出口嗎?我實在是太沒用了。
畢竟我從來沒有在聖誕節約過女孩子。雖然千晶經常來我家玩,不過那是哲朗找她來的。
如果能成功約到真冬——兩人獨處。從Live House回家的路上、在夜空下、在聖誕歌曲迴盪的街道上一同漫步。像是Wham一合唱團(註:80年代英國著名樂團)啦、山下達郎啦、或者是s'z的……等等,為什麼全是失戀的歌呀?我用力甩頭,將腦中的旋律甩掉。真不吉利。
試著想起更平常的聖誕歌曲,我握住琴頸。或許能夠給自己勇氣向真冬開口也說不定。
探尋琴弦的手指,終於彈出緩慢的琶音。
不可思議的是,我竟然記得完整的拉丁文歌詞。〈聖母頌〉,古諾作曲。這首〈聖母頌〉的

伴奏。是直接將巴哈的平均律鋼琴曲集第一冊第一首拿來套用的。
這是某一天,真冬頭一次為了我而彈的曲子。
在位於世界盡頭的那個垃圾場,為了找出這把貝斯而彈。
我是從何時起喜歡上真冬的呢?我哼著聖歌,回想與她共度的每一天。
相遇的春天,擦肩而過的夏天,分離的秋天。
我們之間,總是被音樂聯繫著。
或許不該如此。我並不打算責怪音樂之神,但現在的我連確認真冬的想法都辦不到。總是讓歌曲將無法化為言語的想法傳達出去——
身後的門軋軋作響,我嚇了一跳,將嘴邊的旋律吞了回去。指尖凍結在弦上。回過頭去,門縫外有著寶藍色眼瞳與栗子色頭髮。
「啊,抱、抱歉。」
我為什麼要道歉呀?
「你可以進來的。」
午休時間吃完便當後,一樣要集合到練習室練習,不能因為我想思考負面的事就霸佔整間練習室。真冬怯怯地滑了進來,瞄了外面一眼就將門關上。
「啊——」「呃——」
聲音重疊在一起,我們看了彼此一眼,視線立刻落到地板上,沉默不語。憋了一口氣,鼓起勇氣再度抬起頭來想要說話,卻發現對方也同時抬起頭來,又移開視線。我們在搞什麼呀?
真冬在圓凳上坐下。我沒抬頭,因此只能看見她的腳。不自然的靜寂沉澱在練習室寒冷沉重的空氣中。不妙,得說些什麼才行。難得、難得只有我們二人獨處呀。然而,我還是說不出半句話來。
彷彿快被時間壓垮、變得像蠟一樣的我們之間,模糊的聲響突然從遙遠的向陽處鑽了進來。喇叭與長號的二重奏——是管樂社在練習吧——演奏的是耳熟能詳的旋律〈普世歡騰〉。隨著同一個地方反覆了好幾次,速度也越來越快——等等,喂?為什麼變成魯邦三世的主題曲了?我差點跌倒。真冬也在同時生氣地站了起來,打算轉過身去。
四目相對的我們,不由得笑了出來。真冬甩了甩栗子色的長髮,又坐回椅子上。
「管樂社每年在定期公演時,似乎都會故意那樣惡搞喔。」
「我也做過這種事。」
那還真是出人意料。沒想到真冬竟然也曾胡來過,真是難以想像。
「我在平均律鋼琴曲集第二冊G大調的賦格中混入了〈聖誕老人進城來〉,為什麼我非得在聖誕節舉行獨奏會不可?當時我這麼想。但是竟然沒有半個人發現,讓我更感到悲哀。」
「啊……」
我說不出話來。真冬的表情暗了下來,抱住抬到椅子上的雙膝。
是嗎?連平安夜也要工作呀。不過去年呢?當時她應該已經不再彈琴了。
「我去年與日登美兩人一直關在家裡。」
目登美是……呃、對了,是松村小姐。那位負責管理蛯沢家的年輕女性,總是既神秘又面無表情。
「伯父呢?他那時應該已經不在日本了吧?」
「爸爸去演出貝九(註: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
原來如此。若干燒蝦仁會在年底來日本,一定都是因為硬排了貝九音樂會到行程裡去吧?呃,那麼……我下意識深呼吸。
「……那麼,今年呢?」
真冬的髮梢抖了一下。那陣顫抖似乎也傳到我這裡來了。
說出來了,我竟然問了。回過神來,我的視線又落在地板上。得好好看著她的臉才行。
我與真冬四目相對。
如大海般湛藍的瞳孔滿是不安。
「呃、就是、今年的聖誕節,你、有沒有、什麼、預定行程、呢?」
突然緊張起來,視線落在真冬嘴唇附近的我拚命擠出聲來。
真冬緩緩搖頭。
「我想,應該跟去年一樣……」 。
某種不可思議、帶有溫度的事物從下腹部湧上來,在肺部正下方躍動著。現在不是開心的時候,重點是接下來,快點說出來呀我。
「那麼、那個……一起——」
我緊張得不得了,連話都忘了怎麼講。一起?只聽見這句話,真冬側著頭。
這時,練習室的門突然打開。魯邦三世的主題曲倏地清楚流入,真冬的長髮也隨風飛舞。嚇了一跳回頭的真冬身旁站著修長的身影。我原本到嘴邊的話也吞了回去。
「響子……? 」
真冬喃喃自語的聲音顫抖著。我則是因為有人出現干擾,才發現連耳根子都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跳。
「剛剛好,你們倆都在呀。」
學姐手扶著門,露出毫不掩飾的微笑。
「真是的,學姐,你太強勢了啦!」
學姐的背後傳來聲音,千晶探出頭來。她與我視線相對後,在我與真冬的臉上交互看了幾眼,鼓起腮幫子。到底是怎麼了?

「下一次的現場演唱決定了。」
學姐抓住千晶的手走進練習室,這麼說著。
「咦……」
為什麼突然決定……不,這個人平常就是這樣。真冬也嚇得往牆邊退。學姐從懷裡拿出一張影印紙,在吉他擴大機上攤開來。
「正確的說,還沒確定能夠上台。畢竟是很大的活動,也會有職業樂團參與,所以能否上台得取決於審查的結果。是很適合我們的下一個舞台吧?」
「咦、啊、是……」
我將視線移到那張紙上,僵在原地。
活動名稱為「SnowCrash」。好像在哪兒聽過——對了,那時在LiveHouse裡,阿友哥曾經提過……
「……時、時間是?」
雖然我早已知道,紙上也寫得清清楚楚,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這個愚蠢至極的問題。神樂阪學姐露出我所見過最燦爛的笑容回答。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0-5-29 13:42 编辑


4、兩個旋律、兩個歌聲

這是我第五次看見那輛車。
正因為是第五次,拐了個彎、走到能夠瞥見我家車庫位置的瞬間便能得知。冬天白晝短暫,太陽早已西沉,在玄關燈的照射下,黑色進口車的引擎蓋隱隱透出光芒。此外還能聽見震天價響的管絃樂團演奏。
就算逃也沒用(畢竟這是我家),我歎了口氣,打開玄關的門。
「所以說你試一次看看嘛!一定很有趣的!既然要忠實呈現,這裡也應該忠實才對吧?」
「別說蠢話了!這可是因為獨唱者在首演時唱不出高音,才會加寫的替代旋律!」
「不過出版的譜上也有呀,試試看嘛,搞不好意外地合適哩!」
「你想把我的舞台搞砸嗎?而且只為了這段旋律找第二位男中音?真是愚蠢至極!』
「不然你自己來唱呢?」
「別開玩笑了!」
當我走進客廳時,哲朗與蛯沢千里兩人隔著攤放好幾張紙的桌子,吵得正激烈。震耳欲聾的

貝多第九號交響曲從中流溢出來,即使如此,二人的音質也絲毫不輸給樂團的演奏。一邊是西裝筆挺、頭髮花白的名指揮家,另一方則是穿著邋遢運動服、活像流浪漢的業界流氓。但若是親眼見到這二人彼此指著鼻子大罵的景象,或許就能相信他們真的是同學。
原本我打算趁他們不注意悄悄穿過廚房,卻被叫住了。
「小直你回來啦,你聽我說喔,干燒蝦仁他真是的!」
「對了,你也來說說他吧,檜川這傢伙竟然提出如此胡來的編曲提案。」
所以說,為什麼要把問題丟給我?我的肉體與精神都已經很疲憊了耶。學姐昨天突然決定參加現場演唱,因為還有審查,練習紮實得要命。
而且——平安夜也無法約真冬出來了。
當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哲朗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到桌前坐下。眼前攤放著的是第九號交響曲的總譜。
「呃……是什麼情況?」
「干燒蝦仁想在今年年底演出的貝九中,盡可能地將貝多芬當初的創作意圖忠實呈現。因此將華格納與魏因加特納等人的改編全都刪掉!」
「喔……」隨便他啦。
「真令人難以置信,他竟然要連最後一個樂章裡,小號被蟲蛀掉的部分都完整重現哩!哎呀呀呀真令人期待,到時我一定會好好寫篇評論抨擊。」
由於作曲家的手稿上有許多問題,因此後世的人多會為貝九增添各式各樣的編曲,這已經算半慣例了。也就是說,如今我們所聽到的貝九(無論是好是壞)與貝多芬原本意圖創作的曲子有很大的差異。干燒蝦仁想要將其還原嘛?
「所以呀,男中音的宣敘調部分,一開始的地方其實有兩個旋律。我就問他,那邊也按照樂譜改成二重唱如何?結果干燒蝦仁他說不要。」
「那當然了,因為那裡並不是二重唱。」
「有什麼關係,就試試嘛!小直弟弟你聽聽看!干燒蝦仁你唱第二部。」
哲朗停下CD,按下錄音帶播放鍵。傳出的是干燒蝦仁對樂團下達指示的聲音。大概是在練習時錄的吧。接著開始的貝九最後一樂章,絃樂與管樂激烈的不和諧音彼此撞擊、崩落後再次激昂。我身旁的兩名中年人引吭高歌:「喔!朋友呀!」的二重唱使我頭痛了起來。這些傢伙在搞什麼呀,明明年紀都不小了……
「肯定會貽笑大方的。」
停止歌唱關掉錄音機,干燒蝦仁吐出這句話。
「為什麼?我們的氣息不是很一致嗎?我知道了,我就上台唱第二男中音吧,演出費會算你便宜一點,再怎麼說我當初也是聲樂組的呀。小直弟弟,我唱得怎麼樣?」

「請讓我回老家……」
我已經到極限了。我可不是為了與中年男子們搞笑才出生的!
「老家是哪裡呀?美沙子家嗎?」
「你這麼認真詢問我很困擾的……」只要不是這裡,哪裡都好啦!乾脆真的逃去美沙子那裡算了。
「不過美沙子到月底為止都在香港,現在不在家喔。因為那傢伙的公司明年要進軍中國了。」
「你為什麼會知道?」
哲朗明明說離婚的媽媽與他見面時,總是會將他批評得一無是處,也不肯開口跟他說話的。
「哈哈哈,因為那傢伙其實還是很迷戀我的。偶而打電話時,她就會說:『我從幾號到幾號因為預定有這些那些事情要忙所以不准打電話來!』雖然說話帶刺,還是會把行程表告訴我喔。真不誠實,很可愛吧?」
「既然如此就不要離婚嘛!認清現實啦!現實!」
「要是我辦得到,當初就不會進入音大啦。」
「不要把我跟你混為一談,檜川。我可是以當上職業音樂家為目標入學的。」
「干燒蝦仁你明明也離過一次婚,少裝酷了,我們是夥伴吧?喔喔,朋友呀!我們一起歌唱
愉悅、充滿歡樂的曲子吧!」
接著哲朗又開心地再次唱起了〈快樂頌〉,我丟了叫個坐墊讓他安靜下來後,拿起貝斯與書包準備走出客廳。
「啊,咳嗯。」
身後的干燒蝦仁清清喉嚨。我有不好的預感。
「其實今天我來這裡,是有事想問你。」
我將手放在門把上,努力地忍住那股擴散至全身的無力感。原來如此,說得也是,每次都是
這樣嘛。
將貝斯放到沙發旁俊 我再次恥下來。
「呃、嗯。請問有什麼事呢?」
雖然不用問也知道,一定是關於真冬的事。干燒蝦仁將十指合握的雙手舉起撐住下顎,猶豫
許久開口說到:
「我今年的貝九音樂會只到二十三日之後就休息了。」
「是。」
「也就是說、那個……」很難得地,干燒蝦仁移開視線、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我偶爾
也想與家人共度聖誕節。」
我知道自己的背後正冒出奇怪溫度的汗水,也大概猜出干燒蝦仁是為了什麼事來到我家的了。真想逃跑。
「沒想到昨天我這麼說之後,她卻說沒辦法。真冬在二十四日似乎已經有約了。」
不要抬眼看我啦,很噁心耶。
「然後、嗯、我問她要去哪裡,但她不肯回答。」
「我知道喔,車站前的百貨後方不是有汽車旅館嗎?一定是那裡啦。因為這附近只有那間旅館住宿要八千圓呀。」
「哲朗你閉嘴……」
我連吐槽的力氣都沒了。「你說旅館?」雖然干燒蝦仁氣得站起來,我也沒力氣安撫他了。
反正那八千圓已經派不上用場了。
我回想起昨天午休的事。我與真冬兩人在練習室時,神樂阪學姐突然衝進來,並宣佈現場演唱的行程。
先回過神來的是真冬。
「……審查?」
「沒錯。這可是正式的商業活動喔,我勉強在最後一刻擠進去了。帶子已經送出去了,下個月初審查,是現場演奏。」
學姐環顧狹窄的練習室。千晶在學姐背後抱胸露出無奈的表情,真冬靠著音響設備,我則是過於吃驚,必須用手撐著貝斯擴大機才能勉強穩住腳。雖然早就已經多次體會到了,但這真是驚人的機動力。學姐應該與我一樣,是在上週六從阿友哥那裡得知這場聖誕節活動「Snow Crash」的才對。
「我已經確認過各位同志在平安夜沒有其他活動了。這次也都能與我一同戰鬥吧?」
笑容滿面的詢問,學姐再次環視我們每個人的臉。
真冬似乎非常猶豫地瞄著我。我們的平安夜就這樣破碎、飄蕩在彼此之間。怎麼辦?
倏地,真冬移開視線。
「已經決定好審查持要表演的曲日了嗎?」
聽見真冬如此詢問學姐的聲音,我感覺到救命繩索應聲斷裂。我們平安夜的約會——不,雖然還沒好,但……
「……這樣好嗎?」
千晶從學姐的肩後探出頭詢問。不曉得是在問我或是真冬,也不知道她想確認的是什麼。
但是,真冬微微點頭,走近吉他擴大機拿起印有活動簡章的紙。
「迪斯可風格的活動?那我們也要求演這一類的曲子嗎?」
「這個嘛,那個場地原本就是俱樂部,那個年齡層的客人比較喜歡這類的曲風,但若只是投其所好也太無趣了。我有幾個腹案。」
學姐從吉他盒後拿出幾片MD,堆到代替音響的吉他擴大機上,接著取出幾捆樂譜。
「審查有二十分鐘。所以其中 半我打算表演帕薩喀亞舞曲(注 巴洛克時期的樂曲形式之一,低聲部持續演奏同一音型,高聲部變奏的三拍子舞曲〉讓評審嚇破膽。」
「我也認為能用的手段要盡量用,如果你想,連續表演二十分鐘也沒有問題。」千晶從擴大機旁擠進來加入話題。
「我們有雙主唱這個優勢,所以我想在後半段讓他們見識見識。」
「我還想用合成器、校慶時有點失敗。」
「我雖然贊成,但這在視覺上還有許多問題,還得再想想辦法呢。」
「對了,如果跟吉他同步——」
我只能獨自呆立在原地,看著三名女性表情認真地針對曲目交換意見。在神樂阪學姐捏我的臉之前,完全無法動彈。

「……弟弟,小直弟弟?」
臉頰被啪啪地拍打,我終於回過神來。哲朗的臉近在眼前,我下意識向後退,差點往後倒下去。靠在沙發上的干燒蝦仁也用厭煩的眼神看著我。慘了,我剛才呆了多久?
「幹嘛發呆呀?想雲遊到火熱甜蜜的平安夜,至少等到十二月再說吧。」
「才、才不!」
我注意到干燒蝦仁正用嚇人的表情睨著我,連忙吞了回去。
「呃、那個、總之,不是您想的那樣。」
「我想的那樣是怎樣呢?你該不會又想跟真冬在外過夜了吧?」
「就是呀小直,休息只要四千八百圓而已,所以不要住宿啦。」
「哲朗——!」 「檜川你給我閉嘴!」
「不過平安夜時旅館可是人蛇雜處哩,我可是出於一片父母心才提出忠告的。」我不需要那種父母心啦!
「總、總而言之!」我將哲朗踢飛,轉向干燒蝦仁,提高音量。「並不是只有我跟真冬兩人。那個,那天有現場演唱,在二十四日。」
「現場演唱……?」
干燒蝦仁的臉色變化了至少七次,一下漲紅一下刷白的。接著,他呼地吐出一大口氣,將身子深深埋入沙發中。
「又是樂團呀?都已經討論到明年要繼續開演奏會了呀。」
他的聲音難掩不悅。
「她也有繼續練琴吧?」
「那當然了。不過說真心話,我還是反對真冬玩樂團。」
「為啥——為什麼呢?」
「據松村說,她練琴的量比兩年前多出許多,即使如此,也仍繼續練吉他。你也知道這有多勉強吧?」
我下意識雙手握拳。練習量增加?以職業鋼琴家的標準推算,樂團放學後在社辦練習到六點,若是回家後又接著練六個小時的琴,就已經是半夜了。比這還多嗎?她幾點才睡?
「這都是真冬依自己的意願做的,樂團也是。但我想你也清楚,那孩子有不顧身體勉強自己的壞習慣。」
對此我也只能點頭。
「所以,該怎麼說呢?那孩子是想與你在一起才會繼續練團的吧?如果由你來對她說,已經沒有這個必要——」
「請您別開玩笑。」
我的聲音彷彿按住了一把鈍刀,干燒蝦仁不由得將話吞了回去。我也知道這麼說很過分,但這是我的真心話。
「真冬她……不是、不是為了這種事參加樂團的。因為她是feketerigo的吉他手。因為喜歡學姐、千晶……和我一同創作的音樂。因此她才會在樂團裡。」
比起干燒蝦仁的話,我口中說出的話語更是深深刨著自己的胸膛。干燒蝦仁只是垂下眼,歎了口氣。
「……是嗎?真抱歉。」
我搖頭。照干燒蝦仁的話做才是對的,我真想踹死這麼想的自己,丟臉死了。
比起我,真冬選擇了樂團。雖然我自己也很清楚這種想法不正常。
「真冬就拜託你了,有什麼事再請你告訴我。」
干燒蝦仁突然以沉穩的語氣這麼說,站了起來。
「打擾了。」
哲朗躺在沙發上揮揮手,我沒有站起來。只聽見玄關的門打開又關上,以及外國車低沉的排氣音在深夜中逐漸遠去。那個人究竟是來做什麼的?該不會真的只是為了說這件事而特地跑來我家的吧?
「那傢伙還挺中意小直你喔,所以才會常常跑來。」

「咦、咦咦、咦咦咦咦?」
干燒蝦仁嗎?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會令他中意的事呀?
「還有,他在日本只有我這個朋友啦,一定很寂寞吧。」
「那還真是寂寞的人生呀……」
只有哲朗一個朋友嗎?搞不好沒有半個朋友還比較好。
「……那麼,真冬何時要到新爸爸這裡來打招呼呀?」
「你從剛才開始就吵個沒完!真是的!」
「因為你已經直接講了真冬的名字好幾次,但干燒蝦仁卻完全不在意喔。連爸爸都承認囉,這只是時間的問題啦。」
「咦?騙、騙人!」
這麼說來,或、或許真是如此。嗚哇!怎麼辦?干燒蝦仁會不會暗自生氣呀……?
「快點訂婚吧,我也想快點看到蛯沢真冬穿和服呀。」
「你自己去訂啦!」
沒想到哲朗真的用貝多芬的音樂當背景,一個人就這麼玩起訂婚扮家家酒來。我捂著再度痛起來的頭逃回寢室。


「停——!」
在爵士鼓後的千晶大喊出聲,將緊握鼓棒的雙手舉了起來。我停下撥動琴弦的手指,擦掉額頭的汗。
學姐與真冬都將琴頸換到右手停下餘韻。前一瞬間還充斥在民音社練習室狹小空間中的搖滾樂節拍,在我耳中化為掃興的疼痛。
三人同時看向我。無法承受真冬詢問般的視線、學姐挑弄般的視線、以及千晶那帶有激烈情感的視線,我只能將目光落在手中的貝斯上。
在令人窒息的練習室熱氣中,我聽見學姐唉地歎了口氣。
「相原同志,由你來說吧,我猜我們想的是同一件事,但現在年輕人只聽得進去你說的話。」
千晶點點頭站起來,將鼓棒指著我。
「不要老是黏著我!」





5、迷你擴大機、水塔、無止盡的探戈


我嚇了一跳,手中的貝斯差點掉下去。簡直像是被這句話字面上的意思嚇到——不過當然是指音樂上的部分。
「我是故意用緩慢的節奏表現慵懶的感覺的!連你也一起這樣彈,慵懶成這樣怎麼行?貝斯與鼓聲音傳達的時間不同,你要更活潑一點啦!」
「唔……」
因為自己心裡也明白,千晶的話才更顯得沉重。
「年輕人,你的練習也不太夠呢?你以為我沒發現你在過門的部分,有好幾個地方是矇混過去的嗎?」
學姐浮現像是在玩弄小貓一般、不懷好意的笑容,使我縮起身子。
「你該不會是不想通過審查,才故意亂彈一通的吧?」
「才、才沒有!」
我用力揮手否定,學姐的笑意仍未消失。
「來,蛯沢同志你也欺負他一下吧。」
「咦、咦咦?」學姐突然這麼說,真冬的頭髮彈跳起來。即使如此,寶藍色的眼瞳仍緊盯著我的臉。當我忍不住正想轉身時,真冬的聲音傳來。
「……膽小鬼,為什麼不表達清楚呢?」
這是最讓我吃驚的一句話。吃驚地連貝斯擴大機的電源都被我關掉了。呃,她指的是我彈貝斯的感覺吧?學姐不禁大笑起來。
「稍微休息一會兒吧!年輕人也需要時間反省反省。」
「休息多久?沒什麼時間了,已經過五點了。」
真冬放在吉他弦上的手指不安分地動著。
「等睡昏的年輕人醒過來為止?」
「這樣得等到明年耶!距離審查剩沒幾天了啦,到底是哪一天?」千晶問。
「還沒確定。報名的樂團似乎不少,我想差不多該接到聯絡了。」
「我們要表演正式上台時的曲目嗎?」真冬插嘴。「這樣就得先決定曲目順序,我有好幾首想彈的曲子。」
「吶吶,選一些最後能讓觀眾加入一起大合唱的著名聖誕歌吧?難得遇到平安夜。」
「總之先選些擅長的曲目通過審查,也有這樣投機的方法——」
我從遠處聽著大家的對話,將音源線從擴大機拔下,接上攜帶式的迷你擴大機。
用只有仍盯著自己看的真冬能聽見的聲音說:
「……我一個人練習一會兒。」
真冬嚇了一跳,打算將吉他從肩上取下。我轉身打開了練習室的門,寒冷初冬的夕陽斜照著臉頰
我平常會去的屋頂就在練習室正上方,因此我來到校舍另一邊的屋頂上。夕陽已經西沉,逐漸被黑暗籠罩的校園中,可以看見正在整理球場的棒球社社員小小的身影。
我將貝斯背到身後,爬上突出屋頂的樓梯間側面的梯子,上方有著巨大的水塔。坐在那裡放眼望去,就連散落在校園另一邊街道上的燈火也盡收眼底,比頭上的更像真正的星空。
我將迷你擴大機放在身旁,把貝斯放到腿上撥弄著弦。用兩倍慢的速度緩慢地反覆著相同的樂句。
但我的心卻無法沉浸於音樂中。貝斯的弦也彷彿讀出我的心思般拒絕著我的手指。
學姐的話在耳邊響起。
『你該不會是不想通過審查,才故意亂彈一通的吧?』
我沒有這個意思。但自從聽到學姐提出審查這件事以來,要說我未曾有過這樣的想法絕對是騙人的。
為什麼是二十四日呀?如果是別天就好了。
更讓我不解的是真冬,她似乎非常地有幹勁。我很清楚,會在意這一點的我是不對的。然而即使如此……
這樣下去不行,我又會拖累她們三人,從校慶的現場演唱就有深刻的感受。與半年前相比,我的技巧確實有所進步。但那三人——尤其是千晶——卻以更快的速度向上攀升。搞不清楚情況、只是賣力撥弄琴弦的現在的我,一定會被拋在後頭。真冬的事還是別想了吧,反正我也還沒約她在平安夜一起出去。
我的思緒被拉回學姐衝進來前,只有我與真冬兩人獨處那時的練習室中。
至少,能好好說出口就好了。
回過神來,手指已經停了下來。只能苦笑。我不是來做個人練習的嗎?竟然一直胡思亂想。
「——直巳?」
從黑暗中傳來聲苣,我嚇了一跳。差一點忘記自己正坐在高架邊緣而站起來,好危險。
往下一看,正好與從屋頂的門探出頭 回過頭來看著自己的真冬四目相對。雖然有一瞬間想找地方躲起來,但是因為水塔的關係 狹小的空間勉強只能讓人坐著。

我故意握好貝斯裝做認真練習的樣子,一邊尋找適當的話語。真冬轉動脖子左顧右盼,發現了梯子。

「等、等一下。」
無視於我的緊張,真冬握住梯子。不如為何她只用左手,並將胸口貼住垂直的支柱,顫顫巍巍地爬上來。我連忙探出身子,伸手將真冬拉上來。
真冬站在水塔旁狹窄的空地,緊抓著我喘氣,臉色蒼白。
「你、你沒事吧?」
「……沒事,只是有點害怕。」
那你幹嘛爬上來呀?而且——
我的視線落在真冬抓住我制服外套衣襟的右手上。
「你的右手,該不會又——不能動了吧?」
「咦?啊、不、不是。」
真冬搖頭。栗子色的髮梢碰到我的胸口。
「這 這個是以前的習慣 ……會不自覺地只用左手做事。」
別勉強啦。我盯著埋入自己胸前的真冬右手手指看。真冬察覺後登時面紅耳赤地將手縮回,但由於水塔的緣故,空間勉強只夠兩個人坐,我們只好緊貼著手臂坐著。
我們就這樣俯瞰著圍牆彼端夜幕低垂的校園,數著彼此激烈的心跳。即使想將呼吸化為言語,也因動搖從隔著冬季制服袖子緊貼著的皮膚傳來,使得聲音就這麼哽在喉嚨。
又來了,我們每次都這樣。但真冬坐在身旁,她的體溫使我無法思考任何事。就連直到剛才都還折騰著我的煩躁也消失了。這是為什麼?
仔細回想,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起,我與真冬就曾經數度彼此接觸了,但會意識到連悸動都如此痛苦,是因為我察覺自己心意的緣故。
痛苦。沒錯,痛苦。
「那、那個。」
真冬總算發出的聲音似乎已經不再顫抖。
「……啊,嗯。」
「直巳你沒有生氣嗎?」
我不禁看向真冬那有一半被影子覆蓋的臉。
「為什麼……我沒有生氣呀……」
並不是生氣,只是我自顧自地迷惘而已。
「不過,你好像……不太喜歡練習。」
「我沒有不喜歡!」
我猛然轉身使得工人都差點掉下去。「哇!」 「呀!」我緊抓住水塔的腳,真冬緊抓住我的肩膀,總算穩住平衡。
等到從驚嚇中回過神來,我轉頭看向身旁真冬的臉,真冬雖然臉紅得像要燒起來似的,卻仍未鬆手。
「因為我聽聲音就知道了。直巳的貝斯想逃離我的Stratocaster身邊。」
我不禁愕然。音樂竟能如此簡單地表達自己的想法,而且並不會一直都是我的同伴。我緊緊握住放在膝上的貝斯琴頸。假使說,如果有一天我能將這樂器練到淋漓盡致、出神入化的境界時,是否無論內心有多猶豫、多迷惘,也能冷靜地演奏貝斯呢?
「聖誕節那天,你有什麼預定嗎?那時你——」
她問出口了。
我深深吐了口氣點頭,做好心理準備。轉向映有星空的寶藍色瞳孔。
「我在想,要送什麼生日禮物比較好。」
真冬眼中的藍色冰壁靜靜溶解。
「你知道阿瑟。奧乃格嗎?他是法國作曲家,我原本想送你他作的聖誕清唱劇唱片。那個、我有朋友要在聖誕節上台表演這首曲子。那是很棒的歌喔,所以……」
喉嚨幹得彷彿要裂掉了。
「我原本、想與、真冬……一起去、那個現場演唱的。但是、那就是、學姐說要參加審查的、那個現場演唱。」
在說這件事時,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臉頰愈來愈熱。害怕地差點又要將視線移到膝蓋上,所以我撐住脖子繼續說下去。
「所以,我原本想要、兩個人一起、過聖誕節……但是。」 。
「為什麼?」
真冬突然提高音量。我嚇得將臉往後移。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眼中的光芒在水面搖曳著。
「不、不是,可是、學姐已經排定了現場演唱呀。」
「這跟那沒有關係!你還是要說呀!」
「對不起……」雖然我並不知道她為何要生氣。「呃、那個,那如果審查沒通過的話,再一起……」
「笨蛋!」
真冬用力拉著我的領帶。好痛苦。
「我們一定要通過!如果敢故意亂彈,就算是直巳我也不會原諒的!」
「不、抱歉,不用擔心,我不會故意亂彈的。」
「只要通過審查,就能一起參加現場演唱了不是嗎?」




真冬的話讓我愣了好一會兒。
即使身份是演出入員,也還是能與真冬一起去聖誕節現場演唱。確實如此。此外,還可以省下票錢。不,但是……
「我想現場表演。」
真冬的雙手貼在我的胸前,看著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貝斯琴身,喃喃自語。
「我想與直巳……與千晶,還有響子,站在同一個舞台上。永遠永遠。」
「……你那麼喜歡現場演唱嗎?」
真冬的話語中流露出來、彷彿燒灼著皮膚的感情將我壓制住,我不小心將這愚蠢的問題脫口而出。真冬緩緩點頭。
「每次上台,我都會覺得很難過。」
「咦……?」
「因為就要結束了。」
真冬的話語凍結成霜,散落在夜空中。
「總有一天會結束結束,那令人感到難過——若是能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
真冬將十隻手指放在我的手臂上。在假想的鍵盤上,躍動著不安的節奏。雖然聽不見聲音,但我知道這首曲子。真冬的指尖敲著皮膚,音樂藉由那觸感傳來。是艾瑞克。薩提,永無止盡的〈探戈〉。
「在我只知道鋼琴時,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會有這種心情。」
我無言地點頭。我也一樣,在我只會聽別人的音樂時,連這世上竟然存在著那種熱情或鼓動都不曉得。
「我還想繼續彈,我想讓響子歌唱,想與千晶一同前進……也想聽你心臟跳動的聲音。」
「……嗯。」
想到自己剛才苦惱的事,我突然覺得非常丟臉。與真冬對樂團的澄澈想法相比,我所想的事多麼愚蠢呀。
但此時,真冬卻閉上嘴,轉過頭去。
「……所以,對不起。」
「……什麼意思?」
「聖誕節。沒、沒辦法……兩、兩個人……一起過。」
「咦、啊、不會。」企圖彷彿被她看穿,我慌了手腳。「沒有關係,我不在意的。」
「你不在意嗎?為什麼?」
「反正我也還沒買票……好痛好痛!真冬!放開我啦!」
真冬不知為何,突然將放在我手臂上的手指使勁掐進皮膚。為什麼我這麼說會惹她生氣呀?
我不懂。應該在意比較好嗎?
「我不是指票的事!你難道不覺得可惜嗎?」
「不,我當然會覺得可惜,不過也沒辦法吧?」
「就算沒辦法也要……」真冬啪啪地拍著我的上手臂。很危險耶,會掉下去啦!「追根究底,要是你早一點告訴我聖誕節的事就好了!」
「嗚……對不起。」
真冬說得沒錯。都是我遲遲不表態,學姐才會判斷我們沒有預定行程而排了現場演唱——咦?
我突然想到。我當時詢問阿友哥聖誕節現場演唱票價的事,學姐知道了嗎?她似乎也想瞭解詳情,不過是誰告訴她的?不,如果她曉得,就不會將現場演唱排入預定行程了吧。應該是我想太多了。
更重要的是,禮物得重新想了。雖然送奧乃格的唱片也可以,但我已經說出來了。既然要送,還是希望能給她驚喜。如果按照原定計畫,只會顯得我很無趣。
此外,若是以演出人員的身份參加,或許得在後台準備,無法聽到阿友哥他們的演唱也說不定。如此一來送〈聖誕清唱劇〉也沒有意義了。既然真冬希望,我也想通過審查,雖然沒有什麼根據,但我總覺得能夠及格。真冬的吉他技巧一天比一天厲害。是由於她熱切的渴望找到了出口

所致嗎?
真冬的願望。永遠不會結束的、夢想的舞台。
「啊……」
我突然想到這一點,下一秒鐘,便想起自己曾做出的蠢事,驚愕地抱住垂下的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怎、怎麼了嗎?對不起,很痛嗎?」
停下原本敲著我的手,真冬擔心地探頭詢問。
「咦、啊、不,不是那樣。」
我放下手,但頭仍幾乎埋進兩膝之間。
「我剛才想到要送你什麼了……」
以我來說,還真是聰明的主意。真冬一定也會高興的。但我已經送給千晶了。披頭四的〈Sgt。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而且一定得是英國版的黑膠唱片才行。雖然不曉得能不能找得到。
「……抱歉,是我的問題。我一定會想辦法趕在生目前找到的。」
「生日……我的嗎?」
「嗯、嗯。」她不會感到困擾吧?而且我只會帶去學校偷偷送給她。
「那天是星期日。」
「咦?啊、啊啊啊!」我完全沒注意到。時間點太糟了吧。我又再度將頭埋進雙膝之間。但這時,真冬在我頭頂上方說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話。
「你要來我家嗎?」
咦?
我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抬起頭來,真冬滿臉通紅,從她顫抖的嘴唇可以得知她很努力不移開目光。
「生日那天,要來我家嗎?如果、直巳、不、不忙,可以的話。」
「咦、啊、呃、嗯,我去,當然可以。真的嗎?我可以去嗎?」
我還是難以置信。去真冬家?話說回來,干燒蝦仁不在嗎?沒關係嗎?
「爸爸要綵排,不會在家。」
說到這裡,真冬似乎終於忍不住了,害羞地將視線轉向夜晚的黑暗。但即使在黑暗中,仍看
得出來她的臉頰一片緋紅。
「我也有……東西,想交給直巳。沒辦法帶過來的。」
有東西想給我?
沒辦法帶過來?
我的臉像燒紅的氣球似地輕飄飄的,之後說了些什麼,我其實不太記得了。後來查看手機,才發現我連過去拜訪的時間都寫在那周目的行程表上了。
「為什麼真冬總能馬上找到小直在哪裡?」
當我們打算回練習室去而下樓時,正好撞見千晶。看樣子她似乎與真冬分頭找我。
「因為我聽見貝斯的聲音……」
真冬以微弱的聲音解釋。這麼一說,我想起她有一對順風耳。怪不得就算我躲在平常不會去的地方,她還是能找得到我。千晶板起臉,目光從真冬移到我身上,碰地讓我的肚子吃了一拳。好痛。
「好啦,快點回去,時間不夠了!學姐還在等著呢!」
千晶拉著我的手,真冬則在背後推著我,我不得不抱著貝斯在走廊上跑了起來。





6、蠟像、子彈、基因

關於真冬的禮物,我最後還是決定拜託哲朗幫我尋找。
「(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我們家倉庫裡沒有嗎?搖滾樂是你負責管理的,仔細找找啦。」
吃完晚餐,哲朗像黑道老大一般仰躺在沙發上,痞痞地將魷魚乾叼在嘴邊,一邊搖晃著手裡裝著威士忌的玻璃杯,一邊說著。
「啊——嗯。其實,我送給別人了。」
竭盡所能地表示歉意,我抬眼確認哲朗的表情。
「那去唱片行找呀,那裡應該應有盡有吧?」
「那個,一定得要黑膠唱片才行。理由很複雜,我無法解釋。還有,美國版或日本版的都不例。定要英國原版的。」
我抬眼窺看哲朗的臉。
「所以我想就算去二手店大概也買不到,但若是哲朗,或許會有辦法吧?」
「我說你呀,那種搞不好得花個上萬圓耶?」
「我知道。拜託,我只能仰仗業界流氓的力量了!」
「喔,小直總算知道業界流氓的好啦?知道該尊敬我了?很好很好,那麼今天我就來教你培養業界流氓的體操吧!」
「那種東西就免了。」
「附帶一提,有兩大動作。將手臂張開——」
「用不著示範給我看啦!」我用力敲打開關,停下土耳其進行曲。
「你用那種態度好嗎?小心我不幫你找東西囉?」
「嗚嗚……」竟然欠最糟糕的傢伙人情。
「算了。只要你深切體認到本大爺天線的厲害,在我面前俯首稱臣就夠了。」
這麼放話得哲朗,竟然真的在隔天就將〈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 弄到手了。豈止是趕上生日,根本沒有擔心的必要。
「那麼,小直弟弟要如何表現對我的尊敬之意呢?好期待呀——」
將唱片拿在手中,哲朗一邊咧嘴笑著,一邊在我身旁跳著舞。你是小學生呀?將這樣的想法吞了回去,替從內心湧現的些微感謝之意澆水施肥使其成長茁壯,我開了口:
「……我在想,今天吃壽喜燒好了。」
「松阪牛?還是神戶牛?」
「如果你想吃那種肉就去工作啦!」
不過光是澳洲牛肉就讓哲朗感動落淚了,有個好打發的父親真是太好了。畢竟,料理到最後還是要看廚師的技術。
吃完晚餐後,我躲進寢室。雖然自己也覺得操之過急,我還是將唱片用包裝紙仔細包好,還繫上緞帶。一想到要將禮物交給她,我就羞得躺到床上用枕頭蓋住自己的臉。不妙。我能保持冷靜嗎?而且還是去真冬家。
被女孩子約去對方家中——雖然我去過千晶的房間好幾次,但若是扣除掉她,這還是第一次。怎麼辦?
「我來當蛯沢真冬陪你作假想練習如何?假聲我很擅長喔。」
「給我滾出去!」
哲朗打開寢室房門探出頭來,我拿起枕頭丟向他,將他趕了出去。

翌目的晨練,神樂阪學姐沒有出現。明明校慶之後從未缺席過的。我們三人只好自己練習到上課前,但直到預備鐘響起,她都沒有現身。
「審查就快到了,或許她又為了作什麼準備而忙著四處奔走也說不定。」千晶說。原來如此,學姐或許又在計畫些什麼了吧。
「學姐不在,就沒辦法決定吉他部分的絃樂編曲了……」
「不過剛才真咚咚的吉他獨奏,讓我毛骨悚然哩。正式上場時也那樣表演吧。」
千晶回過頭來說,正要將Stratocaster收進吉他盒中的真冬睜大了眼。
「……那是因為響子不在,我才代替她把主唱的部分彈出來而已……」
真冬很害羞地低語,但我與千晶有同感。現場演唱的最後一首已經決定好是約翰藍儂的〈Happy Xmas〉了,今天由於學姐缺席,因此主唱的旋律改由真冬以吉他獨奏。那是使我與千晶都不禁忘記演奏的,鮮明且強烈的獨唱。
「在第一段主題突然開始獨奏,一定會很酷的!只要有真冬的吉他與合成器就夠了。」
「我只有兩隻手呀。」
「啊,對喔,那這樣吧。」
我也稍微思考了一下千晶突然提出的意見。
〈Happy Xmas〉,如同它的曲名,是由約翰所唱、慶祝聖誕節的旋律,以及另一個由孩子們合唱〈War Is Over)、表達期望和平的旋律,雙旋律同時合唱的歌曲。
真冬將約翰藍儂的歌重現、投入冬季天空的獨奏,加上與觀眾一同合唱〈War Is Over>的祈禱,那真是太棒了。再搭配合成器,只要有風琴就夠了。
我整理著器材,腦中打轉的想法逐漸成型。
走出練習室時,彷彿還能聽見緊閉的門後傳來聖誕歌曲的旋律。千晶鎖上門後,扶著門把凝望著天空。
「……若是能和大家一起過就好了。」
我與真冬因為千晶的話而回過頭去。彷彿眨眨眼就會消失一般,千晶臉上浮現淡淡的微笑繼續說著:
「若能華麗地通過審查,然後和大家一起過聖誕節就好了。」
真冬欲言又止地看著我,四目相對的瞬間又將視線轉向千晶。
「……加油。」小聲地說,真冬點點頭。
「嗯……至少,能夠四個人一起。」
千晶的笑容比初冬多雲的天空更加寂寞,因此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要上課了,千晶小聲說道,跑了起來。


第四節課,體育課結束後,男生們換好衣服,正要從體育館走回教室。此時,一輛從校門以

驚人速度衝進來的腳踏車引起眾人注意。那髮辮像鳥的尾羽般飛舞,身影消失在校舍之間。
「……未免也遲到太久了吧。」 「而且穿便服,還是迷你裙耶,明明是冬天。」 「她用修長的腿站著踩著踏板的背影實在是太棒了。」
神樂阪學姐現在才到學校嗎……她在搞什麼呀?我趕忙回到教室,將便當放在千晶桌上後,跑向練習室。當我走到後方草坪時,午休的鐘聲響起。
一打開練習室的門,我瞬間凍結在原地。
「哎呀,年輕人,你來得真早。」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與正要將手伸進制服上衣袖子的學姐四目相對,嚇得倒退好幾步。不僅能清楚看見內衣,就連裙子也尚未扣上。「對、對不起!」我大叫轉身。
「你不快點進來,就沒辦法關門囉?」
「不要亂說話,請你快點換好!」我背對著怒罵回去。學姐嘻嘻的輕笑聲被關上隔音門的聲音蓋過。我將手扶在膝上大口喘氣。
「年輕人,可以進來囉。」
從微開的門縫傳來這句話,我受騙走了進去,映入眼簾中的卻是學姐那光滑的雙肩與袒露的玉背。
「——為、為什麼又脫掉了?」
我嚇得衝出練習室。
「我要換決勝內衣呀。想請年輕人幫我扣上釦子。」
「自己扣啦!」
「真可惜。我已經換好了,不用擔心,進來吧。」
真的嗎?是真的吧?我還將門打開一公厘的縫隙進行確認。走進房裡,學姐連西裝外套都穿上了。
「我原本想說偶爾試著直接色誘或許也不錯,但看來似乎是失敗了。」
什麼呀?搞不懂你在說什麼。為了將剛才映入眼簾的學姐那光滑的肌膚從腦中揮去,我努力轉移視線,刻意準備裝置貝斯。雖然之前她穿泳裝時就已經看過了,但總覺得等級完全不同。
「我之前就一直在想,年輕人你真的有性慾嗎?」
「你那是什、什、什、什麼意思呀?」
「我對自己的背很有自信的說。你已經看過不下五次了吧?不會感到興奮?」
「只有兩次啦!」這傢伙在說什麼呀?
「你能記得實際次數,我真開心。」




學姐露出許久不見、如猛禽類般的笑容,慢慢走近。我被迫退到牆角,她的手按住我的頭部兩側,使我動彈不得。
「……學、學姐?你今天不太對勁耶?怎麼了嗎?」
「嗯,因為發生了令我非常難過的事。其實我剛才去了聖誕節現場演唱的主辦單位一趟。」
「喔。」
「審查日期已經決定了,下週六。」
週六——我探尋著記憶,鬆了口氣。是真冬生目前一天。
「我想請他們更改時間,甚至直接出面交涉,但還是不行。」
「呃……週六不方便嗎?」
「或者應該說,如果不是隔天就不方便。」
「咦?」為什麼?
「隔天不是蛯沢同志的生日嗎?」
我嚇一跳。學姐的話使我好一陣子無法會意過來,在學姐雙手之間愣住。
「所以我想讓審查跟那一天撞期。」
「……為、為什麼?」
「你說為什麼?」學姐的臉突然湊過來。幾乎是鼻尖可以相觸的距離。「當然是為了阻止你們倆單獨舉行生日派對呀。」
「什……」
「雖然平安夜那天妨礙成功,但看來這次是我輸了。」
平安夜?她說平安夜?也就是說,現場演唱的行程是——原來如此,學姐果然知道我打算約真冬去聽現場演唱呀。
什麼呀,這是——怎麼回事?
「你真的沒搞清楚吧?你竟然遲鈍到這種地步,真是令人感動呀。」
學姐微笑著說,終於放開了我。我感覺到自己的臉像被放入火爐裡烘烤過一般滾燙。
「好吧,雖然其實非常簡單。但為了能傳達到你的心裡,我就從頭開始說明吧。」
學姐從靠在牆邊的吉他盒中取出Les Paul '我背靠著牆,慢慢滑坐到地上。
「我曾經告訴過你,我是為何誕生到這世界上的,你還記得嗎?」
我點點頭。怎麼回事,我現在覺得眼前這位戀愛革命家有股深不可測、令人感到害怕的吸引力。學姐背在肩上的漆黑吉他,彷彿是能在不傷到肉體的情況下將心臟挖出來的致命武器。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我是認真地想在這個世界引發革命。想作為最後的革命家投身於近代資本主義經濟形成至今,已產生數以千計輸家屍骸的戰爭中。話說回來……」
學姐坐到桌上,眨眨眼。
「你認為這些革命家為何接二連三地失敗呢?」
我只能將脖子左右各轉動兩公厘。
「其實很單純,他們全都搞錯順序了,不能打從一開始就以革命家自詡。因為一位鬥士的名聲到達頂點之刻,也就是他死去之時。若是將言語傳達給世界時,已經化作灰燼就毫無意義了。不過——」
學姐將音源線插入擴大機。開啟電源時,發出啪的一聲,像是粗厚血管應聲斷裂似的聲音。
「只有約翰藍儂不同,他是史上最接近成功的革命家。在那之前他先成為一名音樂家,在戰鬥前,就受到世人矚目。即使米哈伊爾。巴枯寧或雷夫。托洛斯基之名都已被世人遺忘,約翰的名字也會長留世人心中吧。為什麼呢?因為根本上而言,光靠言語是無法傳達到人們心中的。要讓言語真正傳達到靈魂深處,只有兩個方法:流下鮮血,或是傳播歌聲。」
學姐轉動Les Paul的開關,白噪音充斥整間練習室,簡直像是待在某個人的心臟當中似的。
「若是只想到用削減生命將言語傳達出去這個方法,所有的革命家都會在黎明前死去。我不能做出近種愚蠢的舉動。以生命相抵,換來在厚重名言集的其中一頁留下兩、三行名言,究竟有何意義?打是真的想要改變世界,首先必須歌唱。用歌曲將我推上頂端。這時,我再發言。如同以溫暖的肌膚將蠟像雕塑成型一般,改變這個世界。」
她所說的話,我幾乎完全聽不懂。但我瞭解一點。
學姐現在,正在流血。
不是言語,而是從各處滲出的疼痛,敲打著我的內心。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這個人會流露出如此悲傷的表情?
「但我大概也會壯志未酬身先死吧,如同被四發子彈擊斃的約翰一樣。即使位於世界頂端,或者應該說正是因為位於世界頂端,面對死亡與惡意,王者也是無能為力的。但是,我有一項約翰沒有的優勢。你認為是什麼?」
那已經不是詢問了。學姐看著我,那不過是她極盡蠱惑地舔舐嘴唇、喘息用的空間罷了。
「是性別。我是戀愛的女性,你懂吧?我能孕育孩子、保護新生命不受子彈威脅、能獻出自
己的一切孕育他。約翰無法辦到這一點,所以他的革命在紐約的中央公園崩毀。我不會讓我的革命以那種形式完結,即使我的性命終將結束,我的孩子也能繼續朝新世界的黎明前進。」
學姐將手放於琴弦上,仰望著天花板,接著歎了口氣。寒冷沉重的氣息在練習室中凝結。這
時,學姐的手指突然動了起來。由於全速騎車奔馳而略為走音的Les Paul響起溫暖的聲音。是《馬賽曲》。以鮮血裝飾法國大革命的歌曲。
「……那麼,以上的話為前言。」
「竟然是前言?太長了吧!」
終於能夠呼吸的我不由得吐槽,學姐高聲笑了起來。
「那麼,演說也結束了,就來回答你的疑問吧。」
「我的疑問是指……」癱軟無力地聽了長篇大論,使我忘得一乾二淨。
「我為何要阻撓你與蛯沢同志共度生日與平安夜。」
啊啊,嗯,沒錯。突然回到自己身上的問題,令我頭暈目眩。即使如此,我還是努力地貼著牆壁站起來。
「不過,如果我說到這裡你就能夠明白,那是再好不過了。」
「不,我完全聽不懂。」
「也就是說,我需要有能夠繼承自己野心的孩子,如此一來,必定也需要一位父親。」
「啊?」
「難道說,我一定得明白說出『當我的丈夫吧』或是『我想要你的遺傳基因』你才聽得懂嗎?」
我啞口無言,直接一屁股癱坐在地。學姐則是將Les Paul從肩上取下,露出妖艷的微笑一步步走近——
「咦、啊、不、咦、咦咦咦咦?」
「即使如此,你還認為這是玩笑話嗎?年輕人。」
可是、因為你……!
學姐在我面前蹲下,臉頰湊了過來,在耳邊吐出細語。
「至今為止,我應該已經用過許多方式表達我對你的愛了。」
一個個內臟彷彿淋上結凍的酒,我一邊回味那些回憶,也回想起學姐至今為止曾對我說過的話語。可是,怎麼這樣。那是——
「吶,年輕人。打從出生到現在,我第一次品嚐到體無完膚的敗北感。心愛的男性被心愛的女性奪走,而心愛的女性正要被心愛的男性吞噬。你什麼也不用回答,年輕人。現在若是聽見你的聲音,我會想要堵住你的雙唇喔。」
在只要稍微改變臉部角度就會觸碰到的距離,學姐的嘴唇修飾著言語。
「我早就知道你內心那狹窄的房間是為誰空下來的了。即使如此,我也不得不背水一戰。若要我捨棄戀愛,不如從一開始就別出生了。」
「那、那個——」
「所以,我拼盡全力阻止你與蛯沢同志兩人單獨行動。結果一件成功一件失敗。很簡單吧?你瞭解我是多麼努力想阻止了吧?」
學姐又露出從容的笑容。努力想阻止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這個人是認真的。她絕不說謊。她對我的感情是認真的。
「這麼一來,我與你之間曾有過的友情、信賴——這些普通情誼就全都消失殆盡了。雖然遺憾,但也是沒辦法的事。」
消失殆盡。
我與學姐已經不再是像從前那樣,能若無其事地站在一起的關係了。
是——這麼一回事嗎?
「沒錯,愛的告白就是這麼一回事。真是恐怖。身為人類,人對其他人的理性幻想,全會被愛溫柔地奪走。我們之間只剩下刀刃而已。吶,年輕人,雖然我將你強拉進革命軍中,卻一次也沒叫過你同志,你認為這是為什麼?」
我屏住氣息。
你要在這裡問我嗎?
「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我心愛的仇敵。打從第一次見面起,我就知道了。」
第一次見面。坐在這間練習室屋頂上的神樂阪學姐。看著我,接著擄獲我。而我又在——更久更久以前,就已經擄獲學姐的心了。
「年輕人,你不需要回答我的心意。我不想知道。」
「為什麼……」
「你問我為什麼?將鎧甲卸下後,我也只是一名陷入戀愛的女性罷了。我不想聽到令人難過的回答。現在我也在忍耐想緊抱住你哭泣的情緒喔。」
直視著我的眼中讀不出一絲虛假。
「……但、但是、為什麼、會是、我。」
學姐的手指溫柔地從我的嘴唇拂去接下來的話語。
「若是能自由選擇自己要喜歡上誰,這世上的幸福與不幸就會消失掉九成吧,也就不會有任何人談戀愛了。你說對吧?相原同志。」
我察覺到牆壁軋軋作響。在我回過頭去之前,學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站起來打開門,將手伸出去。
「你用不著逃跑的,進來也沒關係呀。」
學姐饒富興趣的說著,並拉住某個人的手將對方拖進練習室裡。是千晶。她與我一瞬間四目相對,原本通紅的臉更加漲紅。
她該不會聽見了吧?進入房間關上門時的記憶——模糊不清。不,但是……
我已經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靠牆蹲下來,隱約看見學姐抱住千晶說了些什麼而已。真冬呢?真冬沒有一起過來吧?在陷入一團混亂的腦海裡,只有這件令我擔心的事特別清晰。
真冬在午休時間過了一半左右終於出現,她似乎是先繞去保健室一趟。不曉得是不是感受到
飄蕩在練習室中,那有如火藥味一般劍拔弩張的氣息,她幾乎沒開過口。
午休時的練習,我的手完全不聽使喚。那當然了,我不可能完全沒意識到自己面對哪裡、與誰的視線相對。一邊彈錯好幾次音,一邊在內心祈禱鐘聲快點響起。很奇妙地,大家幾乎是同時到達忍耐的極限。
「小直!你給我適可而止!」 「年輕人,別勉強啦——」「直巳,你沒有心就別彈了!」
如同雪崩一般的話語之後,緊接著的是一片寂靜,我無法回應任何一人的視線或話語,放下了貝斯。
放學後,我只對千晶與真冬說了:「抱歉,呃、我有點……今天就不去練習了。」就背起貝斯走出學校。腦袋好像快爆開了。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0-5-29 13:45 编辑


7、工具箱、水泥、站場

回到家時,哲朗似乎不在,屋裡感覺比外面還冷。我穿著連帽的粗皮外套,躺在客廳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頭腦總算冷靜了下來。回想起神樂阪學姐的每一句話,也終於平靜到能夠分辨學姐誇大演說中所蘊含的、血跡斑斑的深切心意了。
是從何時開始的?
學姐是從何時起對我有那種意思的?
我當然不會這麼詢問自己。學姐不是一直這麼說嗎?從相遇那時開始。
『所以,我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注意到你了,年輕人。』
『——我,想要你。』
『我想我大概已經找到只屬於我的保羅了。』
『其實事情很單純啊,年輕人。比你心裡所想的還要更加單純。』
確實如此。非常單純。
只是我一直沒有察覺罷了。
但是,現在雖然察覺了,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審查就快到了。不,學姐說過,現場演唱與審查,都是為了阻撓我與真冬單獨見面而排定的。竟然公私不分。雖然那個人就是如此。
我在沙發上縮起身子。背好痛。我感覺到啪的一聲,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將貝斯壓在身下。我臉色大變,打開琴盒取出樂器。笨蛋,我在搞什麼呀?沒事吧?檢查四個旋鈕、琴橋與拾音器,確定沒有弄壞後,總算鬆了一口氣。
我將貝斯抱在胸前,把腳抬到沙發上縮成一團。明明沒有時間為這種事煩惱了。學姐也真是的,為什麼在這麼忙碌的時候用長篇大論轟炸我呀?要是被真冬知道了怎麼辦?我不曉得那兩人的感情如何。學姐經常捉弄真冬,而真冬似乎也沒那麼討厭,但一開始演奏時,又會用如同要互咬對方頸部的蟒蛇般的聲音相互撞擊。雖然那就是feketerigo的風格,但兩人演奏旋律時j音質的差異實在過於明顯,中聲部只有我的貝斯是撐不住的,還是希望能加上合成器的聲音。
等等,喂,現在是思考樂團事情的時候嗎?這不是在逃避現實嗎?我握拳敲了一下貝斯琴身。現在應該煩惱的是——
現在應該煩惱的不就是樂團的事嗎?我真的不要緊嗎?
腦中一再湧現各種事情,使我感到噁心。但是,真冬與學姐那彷彿對決般的吉他獨奏、以及我與千晶在遙遠下方迴盪的節奏樂句在耳畔甦醒,無法抑止。我試著在腦中架構應該插入其中的絃樂或風琴。feketerigo。、沒有第五個人,但是我已經有了點子。這是在聽真冬獨奏〈Happy Xmas〉時想到的。
藍圖、程序,在腦中逐漸成形。
真是諷刺。在練習室練習時,因為太過在意學姐的視線與她說過的話,音樂完全無法進入耳中。但現在像這樣在空無一人的屋裡,打算用稍微冷卻下來的頭腦思考學姐說過的話時——『音樂卻又無法抑止地湧上心頭。
簡單的說,我不過是在當下無意識地尋找避難所罷了。
一直被用來逃避現實,就連音樂之神也會動怒吧。但是別無他法,我現在只能逃去那裡了。
我從沙發上站起。
回到寢室,打開櫃子,將破舊的合成器與工具箱一同取出。大概得熬夜了。不過,與其一邊躲在被窩裡讓煩悶將夜晚蠶食、一邊盯著時鐘看上整晚,徹夜玩弄機械或許還好得多。
至少,會一讓我有繼續前進的感覺。
「你沒睡嗎?黑眼圈好重耶!」
千晶盯著我的臉問。我點點頭,忍住哈欠代替回答。連聲音都有些沙啞。
清晨的車站月台上,太陽還沒出來的天色仍有些昏暗。但對徹夜未眠的我而言,水泥的灰色與千晶裙子的紅色格子紋都使我的眼睛刺痛不已。
「反正我也睡不著,就一直工作到早上。」
將肩上沉重的行李放到地上。除了貝斯,今天我還帶了合成器,重到我手快斷了。
「發生了什麼事吧?學姐什麼都不肯說。」
千晶盯著我看的視線怎樣都不肯移開,露出悲傷的眼神、眼眶逐漸濕潤。幸好學姐沒有說出來的想法、與她為何不乾脆開門見山地說出來比較輕鬆的想法,兩種想法充斥在胸中,我只能做出不知該說是點頭還是搖頭的動作。
「什麼都不肯說啊……」
為什麼千晶的話語如此溫柔?我心想。為什麼不逼問我,叫我「快點說出來」呢?她之前也曾如此。我被真冬與尤利的〈克羅采奏鳴曲〉打擊、逃了出來的那一晚,也是如此。
但是,現在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我不能告訴千晶。
「學姐對你說了『我愛你,請你抱我』對吧?」
「啥?」

我不禁倒退,差點摔到鐵軌上。
「小直實在是太好懂了。」千晶靦腆地笑。
「你果然、聽、聽見了吧?」
聽見學姐要我抱她……不對,應該是類似的話吧?
「我沒有聽到那麼多。不過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學姐喜歡小直了。」
「您一直都知道嗎?」不小心變成敬語了。
「應該說大家都知道嗎?我們班上的女孩子也全都知道喔。」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不由得蹲在合成器的盒子旁。這份衝擊使我甚至想直接躺到水泥地上算了。仔細想想,確
實如此。因為神樂阪學姐從一開始的態度就非常明顯了。
「算了,我也不會感到驚訝。小直沒有察覺是很正常的呀。」
「唔唔……」
乾脆翹課算了。我已經無顏面對全世界的人類了。
我碰到躺在一旁的合成器。
但我不能那麼做。
千晶隔著合成器的黑色盒子,在我對面蹲下。稍微抬起頭來,就彷彿要被那雙強勢的瞳孔擄
獲,所以我一直盯著自己的手看。
「學姐果然很強呢。」
千晶喃喃自語:
「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在這麼糟的時機說出口。」
這一點——我也不清楚。託她的福,我己經遍體鱗傷了。
「……我就辦不到呢。知道這件事,應該會很驚訝的。」
對了。千晶也喜歡學姐,所以不可能若無其事。
「呃、那個、抱歉。」
「你沒有一丁點兒資格向我道歉,所以閉嘴。」
被浮現凶狠笑容的千晶說得一無是處,我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沒事。我沒有學姐那麼強悍,所以腦中會有奇怪的裝置運作,叫我保持平常心,這樣就會跟往常沒兩樣了。」
「……那不就是強悍嗎?」
「這是軟弱喔。對小直來說太難懂了,就算我說明你大概也聽不懂。」
被千晶指著鼻子,我默不吭聲。或許確實如此。
但我很清楚,千晶的笑容比十二月初多雲的清晨還要寂寞。
「那麼,翹了團練花了一整晚思考,你決定好要怎麼做了嗎?」
要怎麼做?我該逃去哪裡呢?今後要做些什麼呢?
我緩緩點頭。
「……原則上是改造效果器,讓它只從合成器擷取音符時值。」
「先等一下,你在說什麼?」
「就是編曲的事呀。」
我咚咚地敲了敲合成器。
「效果器是我自己做的。將學姐與真冬的吉他接上合成器,讓延遲的效果作為伴奏。音色也會一起調整。」
千晶微微抬起腰,目瞪口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這是什麼?你整晚沒睡,就是在搞這個?」
「我也沒辦法呀。」
若是全神貫注於音樂當中,至少能有喘息的空間。因此,我將手指與意識寄託在烙鐵、螺絲起子與老虎鉗上,埋頭整修。將效果器、貝斯與電腦接到合成器上,一再地確認聲音,一面改變音源線的組合方式。
而答案就是這個。裝在合成器盒子後口袋中的黑色盒子。
千晶大笑出聲。一開始是抱著肚子、彎著腰笑,在我試著詢問:「千晶?」時又將手覆住臉部大笑。
「……等等、抱歉……啊哈哈哈哈哈、哈、小直、你真是……」
「我、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嗎?」
千晶一邊壓抑笑意,一邊搖頭,用手掌拭去眼角的淚水。
「搞得好像我才是笨蛋似的。若是能像你那樣想就好了。」
不,我也只是先把問題丟在一旁罷了……
到了學校,還是必須見到學姐。我連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她都不知道。但若是音樂——無論陷入多麼絕望的沉默,都能像洪水一般流入、填滿。
站內廣播宣告電車即將進站。彷彿擦身而過一般衝進月台的列車,使我與千晶的頭髮迎風飛舞,也打斷了談話。


到了學校後,令人驚訝的是教職員辦公室的鑰匙箱裡,沒有民音社練習室鑰匙的蹤影。有人比我們還早到校,我與千晶互看一眼,前往校舍後方的練習室。
「你與年輕人貼得多緊呀?是這樣嗎?」
「咦?啊、嗚……」
「有沒有勾肩搭背呀?那裡很窄吧?」
「直巳才沒有那樣……」
「不過外面很冷,至少會這麼作才對吧?」
「不、響子、不要!」
「你們在做什麼呀……」
打開練習室的門,我啞口無言。神樂阪學姐與真冬將裡面的桌子並在一起坐在上頭,學姐摟著真冬的腰,怎麼看都像正在性騷擾。
「真是的,學姐!我還想說你難得那麼早來耶!」
千晶把我推開衝進練習室,掐住學姐的喉嚨救出真冬。頭髮與制服衣襟都凌亂不堪的真冬,露出膽怯的眼神躲到千晶身後。
「因為之前她與年輕人在屋頂的水塔旁傾訴愛意,所以我在詳細詢問當時的情況呀。身為社長,這種事都不知道怎麼行呢?」
「這跟是不是社長無關吧?而且沒有必要拿掉領結吧?」
「誰叫你們最近都忘了我也喜歡女孩子,所以我打算趁此機會再次強調。」
不用強調也無妨啦。這個人真的是……我與轉向這裡的真冬一瞬間四目交會,她的臉倏地染上夕陽的顏色。我也下意識移開視線。
我原本已想好在見到學姐或真冬時要用什麼表情、先說些什麼,但全都白想了。誰會料到走進練習室就看到性騷擾戲碼上演呀?我歎了口氣,卸下行李放到牆邊。
「你把合成器也帶來啦?打算編曲嗎?我還是想要用吉他與蛯沢同志一決勝負呢。這麼一來——」
學姐靠了過來,從肩膀後方看著我的手邊。她的胸部緊貼在我的身後、下顎靠我的肩上,使正要將合成器從盒中取出的我全身僵硬。真冬與千晶的視線扎得我疼痛不已。
「呃、那個。我要把合成器拿出來,請、請你讓開。」
我在裝設線路時,沒有半個人開口。她們準備樂器的速度,與合成器和效果器複雜的裝設、調整比起來快得許多。
我將連接到效果器上的音源線一端遞給學姐時,她溫柔地微笑著:
「這就是你得出的答案嗎?」
那是什麼?答案?
對昨天學姐毫不掩飾地,像演說一般、內心淌血告白的,答案?
怎麼可能。我現在還沒有半句話語或想法能回答她。只是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才會像往常一樣——

學姐沒有等待我的回覆,將音源線接上自己的Les Paul。我把線遞給真冬時,還是沒辦法直視她的臉。就這樣將視線移到效果器的控制面板。液晶面板上的橫桿跳了起來,可以得知兩人的吉他已經接上我的機器了。
「千晶,你的腳踏鈸先開始。學姐請從第二段主題進來,第一段只有真冬獨奏。」
練習室裡的空氣帶著沉靜的熱度。我在貝斯琴身上咚、咚地敲著倒數。如同在降雪的天空中點點迴盪的鈴聲,千晶開始敲起細微的拍子。
話說回來,我還沒說要彈什麼曲子。不過,也沒有說的必要。只要一個呼吸,我們便已立於——飄降的雪彷彿要將士兵、壕溝、屍體與武器,所有的一切全都覆蓋一般,寂靜的平安夜中。
彷彿要吐出胸中的空氣一般,真冬的Stratocaster開始歌唱。今天堤聖誕節,一年將盡,新的一年又將開始……
〈Happy Xmas〉 。
裝飾華美的主旋律線條餘韻引領著管風琴澄澈的聖歌擴散。我聽見某個人嚥口水的聲音。沒有半個人的手指碰到鍵盤。是連接真冬吉他的效果器,自己找出與我的貝斯之間的和聲,並傾瀉而出。
簡直像是還有另一個真冬站在這裡似的,我終於抬起頭來。但是那個幻影在一瞬間消失無蹤,另一邊有坐在爵士鼓後、奏出雪花散落聲音的千晶;垂著眼用Stratocaster編織歌聲的真冬;以及將Les Paul緊握在手中、與我同樣凝視著幻影碎片的神樂阪學姐。
我與學姐四目交會。她的眼瞳如同冰雪融化般閃耀。握住匹克的手往Les Paul用力一揮。在真冬的Stratocaster細語的旋律之上,學姐簡單且強而有力的撥弦重疊上去。我聽見孩子們用歌唱祈禱和平的到來,戰爭結束,只要你期望,戰爭一定會結束……
感受到音色的些微不同,明亮的絃樂炸裂。我全身汗毛直豎,這裡真的只有四個人嗎?這是只靠我們fcketerig6的心臟與手腳產生的音樂嗎?明明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音,我卻能聽見約翰藍儂的聲音,也聽見數千名兒童的合唱,甚至聽見了戰鬥機的轟炸聲、燃燒彈在空中炸裂的聲音、孤兒的哭泣聲與群眾的怒吼聲。
千晶那彷彿劈裂夜色的雷電一般的過門爆裂,將我們拖入搖滾樂的節奏中。聖歌脫離約翰藍儂、脫離孩子們的手,藉由神樂阪學姐與真冬的羽翼開始複雜的變奏,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迴旋、攀升。從合成器中將所有音色拖曳而出,衝進聖誕節的夜空中炸裂開來。若是我的貝斯旋律僅僅晚了一厘米之差踏入,和聲便會混濁碎裂,將閃耀的星空掩蓋吧。灑落的光之粒子燒灼著全身,我依靠僅能以指尖感受的振動,持續將血液輸進feketerigo、的雙翼中。
沒有人停下來。
因此,妨礙了學姐與真冬永無極限地持續下去的,是遠方隱約傳來的鐘聲。
當我筋疲力盡地停下手指,深夜倏地消失。千晶打擊的速度明顯減緩,學姐與真冬的吉他仿






佛互相牽制般,一面數著彼此的餘韻,停止歌唱。只剩效果器依依不捨地細細傾吐長笛與雙簧管的合奏。
即使預備鐘結束,也好半晌沒有人開口。令人舒爽的麻痺感充斥了整間練習室。
「——這是我們最棒的一次,對吧?」
眼眶濕潤的學姐,用炙熱的氣息低喃。
「審查、正式演出、甚至比這更高的地方,都看得見吧?」
不曉得是誰帶頭,我們一同頷首。就連在練習室正中央、液晶面板不太滿足地發著光的合成器與效果器,似乎也跟著回答了。
隨著擴大機的音量一格格跌落,飄蕩的熱氣終於從身上滑落,現實的空氣附著在皮膚上。
這真是駭人的現象。
之後回想起來,這時的feketerigo、,原本應該已經四分五裂了。
即使如此,我在沒有回應學姐心意與自己想法的情況下架設出的機器、那音樂,卻將我們緊緊綁在一起。
那是我的,第一個失敗。



8、生日


在我眼前的,是裝有倒刺的大型拱門,以及並排於兩側的針葉樹與高聳的金屬欄杆。一座典雅寬敞的洋房,隔著辟有許多花圃的庭院聳立於這片土地內側。
我確認手機上顯示的時間。下午四點。正好是我們約定的時間。
上次來到蛯沢家是盛夏之時,庭院的模樣與我的印象大相逕庭。已經十二月了,花朵自然也
不會盛開。我一邊想著,一邊眺望著寂寥的草地。這時,蹲踞在花圃前那兩隻精悍的杜賓狗倏地坐起。當我將手伸向門柱上的對講機時,它門全衝了過來,讓我嚇得倒退到人行道的護欄旁。
兩隻狗在門的彼端趴下,緊盯著我瞧。既沒有狂吠,也沒有齜牙裂嘴。該不會是記得我吧?
我這麼想,怯怯地走近,它們又站了起來。
「呃、呃呃、我不是什麼奇怪的人。」我不由得對著狗解釋起來。「只是被找來替她慶生而已,真的。」
不曉得是不是聽懂了我的話,右邊的狗懷疑地側著頭。左邊的狗似乎正在打量著我。我看起來真的這麼可疑嗎?畢竟是這樣的豪宅,據說真冬平常的穿著就是真正的大小姐,所以我過來時也穿了較為匹配的正式西裝。我一步、兩步地走近大門,在狗兒們的注視之中蹲下。
「我的服裝不會很奇怪吧?」
「服裝不會奇怪,但行為舉止不太正常。」
「嗚哇?」
身旁突然有聲音傳來,我彈跳般地站起來。
我身旁站著一名身穿淡米色合身長褲套裝的女性,不曉得是何時打開大門旁的小門走出來的。我甚至沒聽見腳步聲。
剪短的頭髮、俐落的臉型、冷若冰霜的視線。雖然配戴著看起來一點也不適合的可愛海豚耳環,仍無法緩和她的尖銳感。她是松村日登美小姐,負責蛯沢家一切事務的管家。
「亞瑟與弗利柴相當聰明,能分辨出入的服裝。」松村小姐看向那兩隻狗:「但很遺憾,它們不懂人話,就算您詢問它們也沒有用。」
「啊、不、沒關係……」被看見了,被她看見了,超丟臉的。「對、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出來接我。」
「不,我只是注意到門邊有可疑人士,出來看看罷了。」
她的態度還是一樣直接。
「啊、呃,好久不見。」
一時想不到該說些什麼,我站起身拍拍膝上的灰塵,行了一禮。松村小姐說聲:「失禮了。」便倏地走近,將手伸進我的外套衣襟間,在我陷入慌亂之時調整了領帶。
「歡迎您來,小姐正在等您。」
當我還愣在原地時,松村小姐打開小門走進庭院。輕撫狗兒的頭,說了兩三句話後,兩隻狗
都乖乖走回花圃旁,我才得以走進庭院。一舉一動都如此唐突,真是恐怖的人。
「小姐還很疲倦。昨天審查結束回來後,她又練了很久的琴。」
前方三步距離的松村小姐這麼說,讓我的身子抖了一下。我一面走著,一面低頭俯視自己的堂寸心。
昨天的審查。火熱、令人顫抖的貝斯觸感至今仍殘留在手中。因呼吸而濕潤、麥克風的金屬氣味仍飄蕩著。在短暫的時間將一切傾吐而出後,我們四人就筋疲力竭地各自解散了——她回家後還在繼續練琴嗎?
「希望檜川先生您能幫忙請她稍微休息——」
「直巳!」
如同冬天早晨的霜雪融化一般、透明的聲音傳來,我抬起頭。
原來真有所謂的光彩奪目。溫暖黃金般的髮絲也好、純白洋裝也好,都宛如從她那寶藍色的瞳孔流溢而出的光芒似的。飛奔而來的真冬,全身上下沐浴在光中。

但是察覺愣在原地的我赤裸裸的視線,她停下腳步。
「……怎麼了?」
歪著頭,她害羞地俯視自己全身。
「咦、啊、不……」
總不能說是看傻了吧。
「……我只是覺得,很難得看到你這身打扮。」
我連忙說了言不由衷的話。真冬這身高雅的裝扮,我已經看過好幾次了。在CD外殼、雜誌或電視上。沒什麼稀奇。
「直巳打扮成這樣才難得呢。」
真冬微微側頭,上下打量著我。
「不太適合你。」
我大受打擊,差點跌坐到草地上。
「啊、抱、抱歉。呃,比上次去聽爸爸音樂會時穿得還好看喔。」
「小姐,您這樣說並沒有幫助。」
松村小姐的話給了沮喪的我致命一擊。
「小姐說話時最好再謹慎一些比較好。」

你沒資格這麼說吧!


初次踏入蛯沢家,發現宅邸的內部裝潢並不像外觀那麼有壓迫感。我原本以為屋內會有深及腳踝的絨毛地毯、比桌子還大的吊燈、或是能躲進一個小孩的維多利亞王朝風格的壺等等,但走廊與樓梯比我預料地來得殺風景。彷彿像是全新落成的美術館,放眼望去,清一色是白色,愈走愈感到靜不下來。附帶一提,室內幾乎與室外一樣寒冷。
但最後,我被帶進一間有暖色系窗簾與絨毛地毯、感覺十分柔和、大概有教室兩倍大的房間。左手邊的內側有一台架起琴蓋的平台鋼琴,正面的牆上擺設的是連哲朗都會羨慕不已的氣派音響組。房內也開了暖氣,因此總算能放鬆地脫下外套。
「……音樂沙龍?你們會在這裡舉行家庭音樂會嗎?」
「不,這是我的練琴室。」
我差點將手上的禮物摔到地上。光是這房間,就幾乎與我家差不多大了。
當我手足無措地四處張望時,松村小姐已經迅速地將我手中的外套搶去掛在牆邊,並將我帶到椅子旁。在單腳的小圓桌旁,放了一張精美的奶油色茶几。
松村小姐離開房間後,真冬在我斜前方的椅子上坐下,小聲地說:
「……今天、很謝謝你、過來……」
「嗯、嗯。」
我原本想說兩句帥氣點的話,但儘管十指交握、在心中呻吟了五秒左右,還是連一句話也想不出來。
沒有辦法,我很無趣地提起昨天的事。
「你昨天還好嗎?審查結束後連站都站不穩了。」
審查是在正式演出的預定場地,一間Club House舉行。沒有「Bright]那種汗臭味,是間裝潢前衛的會場,寬敞到光是站在舞台上就感覺兩腿微微發軟。其他的演出候補都比較偏向迪斯可風格,也有熱舞團體。理所當然地,我們是當中最年輕的。由於是最後一個上場的,我們在後台一邊發抖,一邊聆聽其他表演者高水準的演出。
但學姐一點也不在意。「若是連外表都算進去,我們一定會獲得壓倒性的勝利。」學姐說。真有自信。而看到演奏結束後真冬筋疲力盡的模樣,我原本擔心是否能通過的想法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那個,〈Happy Xmas )的獨奏果然還是太長了吧?整整一分鐘都只有真冬一個人,你到最後感覺也有些喘不過氣……」
真冬倒抽一口氣,隨即搖頭。
「……我會加油,努力撐到最後。」
不,請你別再更加油了。我想起古河大哥所說的話,倏地背脊發冷。對手腕的負擔,以及能夠撐完全場反而不可思議的事。
「而且聽說你回家後仍然繼續練琴?松村小姐——」
「那是因為!」真冬提高音量,阻止我繼續說下去。「……因為你今天要來。若只是審查的疲勞,我是不會停練的。」
我?因為我要來是什麼意思?
「好了啦!今天是我生日耶,就別說那種事了!」
「啊,抱、抱歉。」
對喔,難得只有我們倆一起過生日。得說重點才行。
「呃、恭喜你……幾歲?」
「當然是十六歲囉。」
說得也對,我竟然問這種愚蠢的問題。或許是察覺到我的沮喪,真冬連忙接下去。
「直巳的生日是何時?」
「四月四日。」印象中,從來沒有人替我慶祝過,有時連自己也會忘記。畢竟是在春假中。
「沒有人會幫你慶生嗎?」
「嗯。或許在我還小時,父母有買過蛋糕也說不定。但在我上小學前,父母就已經分居了。」
「啊……對、對不起。」
真冬摀住嘴,臉色沉了下來。我慌張地揮揮手。
「沒關係啦,我不會在意的。畢竟哲朗就是那樣,已經被我當成笑話看了。」
「那麼,今天就連直巳的份也一起慶祝吧。」
「要慶祝什麼?晚了八個月的生日嗎……」我笑著說。但話說回來,我似乎也對千晶做過類似的事,還因此被罵了。
「……慶祝我與直巳同年紀吧。我們初次見面時,你就已經滿十六歲了吧。」
我閉上嘴,看著真冬的臉。
初次見面之時。她連日期都記得嗎?春假——我們的開始。隱藏在海邊的山間、時間停止流動的垃圾場,拉威爾的鋼琴協奏曲使我們相遇。隨著季節流逝,如今我們在這裡。
回憶揪動心頭,光是視線相對就害羞地低下頭看著桌子的我倆之間,敲門聲突然插了進來。
「我送茶與點心來了。」
是松村小姐。她推著裝飾金屬雕刻、很高的兩層式推車走進房裡。車上放有細長的茶壺、滿滿一籃的剛出爐瑪德蓮貝殼蛋糕、以及幾乎要從烤盤中滿溢出來的蛋奶酥。
「哇啊……好香喔。」
「這邊比較醜的瑪德蓮是小姐做的。」
「日登美!」
真冬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站起身,倏地轉向我的臉頰染上一片緋紅。
「因、因為我從沒進過廚房嘛!」
畢竟是職業鋼琴家嘛。要是手指有個萬一就不好了。
「因為實在令人看不下去,所以蛋奶酥與剩下一半的瑪德蓮就由我來做了。」
「真是的!日登美你出去啦!茶由我來泡就好!」
滿臉通紅的真冬忍不住站起來,將松村小姐趕出房外。
「那麼小姐,我會待在一樓辦公室,若是發生意外狀況,請您大聲呼喊。再怎麼說,檜川先生也是一名男性。」
「好啦!你快點出去!」
房內再次只剩我們二人後,「那個、呃呃……」真冬雖然有些手足無措,仍替我泡了紅茶。我也緊張得不得了,用盤子盛起據說是真冬做的瑪德蓮。全部八個之中,的確有四個的形狀比較奇特。
「啊、那、那個、呃、可是……」
或許是看到我拿了她做的點心,真冬慌張地胡亂揮舞雙手。
「你不用特地選那個無所謂,那個、可是、我希望你吃吃看、可是!」
「不用擔心,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與盛裝打扮的真冬單獨在如此脫離現實的(她的!)房間裡喝著下午茶,照理說怎麼可能冷靜得下來呢?但被先發制人弄得狼狽不已後,我反倒冷靜下來了。而且,我說好吃也不是謊話。
「我完全不會做甜點呢。哲朗老是愛喝酒,也沒人會吃。」
「我只會做這個而已。這是今天日登美教我的。」
「廚房應該一片狼籍吧……」
「才沒有呢!」
不,抱歉,我是開玩笑的,開玩笑而已,你別哭啦!
「你那麼擅長做菜,所以不懂不會做菜的人的心情吧?」
真冬邊大口大口地咬著蛋奶酥,邊喃喃自語。那是什麼說法呀?
「你想學做菜嗎?一點好處也沒有喔?只會被人盡情使喚而已。」
真冬抬眼看著我,輕輕點頭。
「……因為響子不會做菜。」
「——咦?」

我心臟狂跳了一下。神樂阪學姐?為什麼扯到學姐身上去?
「那個人幾乎無所不能,卻只有做菜學不來。我沒有其他能贏過她的地方了。」
這麼說來……等等,什麼意思?贏過她?
「響子她……」真冬的臉登時漲紅、突然提高音量,又立刻小聲下來。「應、應該沒辦法做點心給你吃才對。」
咦?啊、不,等一下。我將被真冬認真的眼神盯著,差一點脫口而出的話語吞回喉嚨。真冬也知道了嗎?神樂阪學姐對我說的話。
若是如此,我現在不好好表達清楚是不行的。因為有真冬在,所以我對學姐的心意——不,真冬並沒有多問,我說出那種話也很奇怪。
腦子好像快燒掉了。這時我脫口而出的,是理所當然到無趣程度的一句話。
「……但是,真冬還有鋼琴不是嗎?」
真冬的雙眼一瞬間睜大,接著又將視線落到茶杯上。
「只有、鋼琴的話……」
「只要你能彈琴給我聽、啊、不,瑪德蓮也很好吃喔,嗯。」
真冬嘟起嘴瞪著我看。使我不禁將原本到嘴邊的話語隨著紅茶的香味嚥了回去。
我說了什麼會惹她生氣的話嗎?我不解地將第五個瑪德蓮塞入嘴裡時,真冬突然站了起來。

用濕毛巾仔細擦拭雙手後,她轉向我。
「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咦?」
「現在就交給你。」
我現在的心情如同被拍進CD封面照片中一般,手裡拿著吃到一半的甜點愣在原地。真冬的白色身影飄然遠去。在展開黑色羽翼的鋼琴苦悶的身影後方,可瞥見她的純白洋裝與栗子色長髮。我還以為時間會就此停止。真冬寶藍色的瞳孔定定地望著我。
「……因為那時沒有時間了。」
真冬的聲音宛如大夢初醒一般。
「今天直巳想聽什麼,我都彈給你聽。」
我連手中的瑪德蓮掉進紅茶中都沒有察覺。
真冬要彈琴給我聽。為了我——只為了我。
不親自到她家來就沒辦法交給我的禮物,難道說,就是指這個嗎?
糟糕,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現在的情況。我現在是什麼表情?是不是正打算起身?沒有露出奇怪的笑容吧?腹部下方有種奇怪溫度的感覺倏地湧上,使我坐立難安。冷靜下來,我拚命地將自己壓回椅子上。

「第一首曲子是?」
「咦、呃呃……」
聲音縮了回來。我清了清喉嚨。怎麼辦,什麼曲子都可以嗎?真的嗎?那麼一定要先請她彈彈沒有出過唱片的曲子,若是有管絃樂團就能表演整部布蘭登堡協奏曲了,或是莫札特的C小調第二十四號鋼琴協奏曲,不,雖然不太可能,但還是會忍不住想到,布拉姆斯的韓德爾主題變奏曲與賦格如何?她會不會不太擅長浪漫樂派前期的作品?還是巴哈的管風琴作品比較好?或者是——
貪婪的願望好幾次差點脫口而出。
但最後留在我嘴邊的答案。
希望真冬替我彈的第一首歌,果然還是這首曲子。
「……貝多芬的,作品81a。」
聽到我的答案,真冬似乎微微地笑了一笑。但在下一秒鐘,她便面對八十八個黑白琴鍵,將手指、手腕、骨頭、靈魂,全深深投入那冰冷的黑白世界中。
垂下睫毛、搖動肩膀。我不由得站起身。我看見真冬纖細的手指在鍵盤上按下表達離別之意的三和弦。
接著是慢板的細語。

貝多芬作品81a,降E大調第二十六號鋼琴奏鳴曲〈告別〉。
載著分離的朋友馳騁的快板第一主題。如同在晨霧中遠去的火車,腳步聲如此清晰、卻又充滿難以言喻的悲傷。
為什麼真冬沒有錄製這首曲子呢?我記得她曾在某次受訪中提到,貝多芬的曲子中,她最喜歡的就是這首,即使如此。
因為這是離別之歌嗎?每次彈起這首曲子,貝多芬所編織的故事便會清楚浮現眼前,使自己感到痛苦嗎?或者是害怕到彈最後一個樂章之前,手指會先停下來嗎?
但是——
已經,無須任何理由了。
現在真冬正彈著〈告別〉。細數著對方不在的日子的灰色陰鬱,充滿感情的行板彷彿追求出口的光線一般,漫無目的地徘徊著、逐漸高亢,最後解放。右手與左手從一開始的彼此探求、然
後讓聲音互相撞擊、接著因重逢的喜悅而高歌舞動。多麼澄澈、簡單卻又強而有力的和聲呀。
一閉上眼,眼瞼內側彷彿要燃燒起來似的。
琴音能像燒灼皮膚一般如此鮮明強烈、卻又像烈酒之雨一般如此甘甜嗎?真奇怪。這並不是我聽過幾萬次、再熟悉不過的樂器的聲音。這真的是鋼琴嗎?難道不是接受真冬手指痛楚般的愛撫、溢出啼叫聲的魔法之鳥嗎?我在自己也沒察覺的情況下,受到那濕亮的黑色羽翼吸引前進。

真冬毅然地敲響降E大調的終止和弦。待最後一丁點兒餘韻都滲透進空氣之中,她才終於抬起手指。
「……直巳?」
被叫了名字的我嚇了一跳。不知何時,我已經倚靠在鋼琴旁,目不轉睛地盯著鍵盤了。
「……啊。」
「怎麼了?你不喜歡嗎?」
我用力搖頭。
「怎麼可能呢?只是,該怎麼說好呢,總之,真是太棒了,那個……」
說不出話來。音樂評論家的遺傳基因此時在真冬面前完全敗北了。
「下一首是什麼?」
「呃呃……」心臟彷彿就在耳畔似的,我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什、什麼比較好呢?還是巴哈好了,那個,呃呃,C小調第二號組曲的序曲。」
真冬點頭。每當我說出一首歌,她便會前往那由漆黑與象牙色組成的神秘世界,雖然令人有些感傷,但她在那裡編織的歌曲卻又擄獲了我,使我無法脫逃。一開始是黏滯的詢問,接著是反覆踩踏霜雪一般的確認,最後是在閃耀的天空與水底擴展開來的賦格。
啊啊,那是——

那是特殊的鋼琴。我終於理解了。
是那台鋼琴。不會有錯。我能聽見從賦格那一端飄來的潮水味。也能聽見微風吹動樹葉的聲音。此外還有生銹的腳踏車輪空轉的聲音、與陣雨敲打冰箱門的聲音。
平均律鋼琴曲集、賦格的藝術、音樂的奉獻以及哥德堡變奏曲。哪些歌是我指定的、哪些歌是真冬隨興演奏的,我已經分不清楚了。
一語不發地彈著琴的真冬,終於將雙手放到膝上,仰望天花板吐出灼熱的氣息。汗水在臉上閃著光芒。
見到她那彷彿在祈禱一般的姿態,使我猶豫著要不要出聲喚她。
是因為練習過度筋疲力竭了嗎?她彈到最後,簡直像是在扭曲著自己削瘦的身體一般,令人不忍卒睹。
真冬嘴邊揚起微笑。緩緩地將視線移到我的臉龐。
「吶,那台鋼琴。」
當我開口時,真冬的視線迷濛,彷彿仍沉浸在夢中一般,她微微側頭。
「是那台,在垃圾場的——鋼琴嗎?」
真冬似乎非常開心地湊近。
「你聽得出來嗎?」

「嗯,因為……」這種聲音,不可能是別的。我已經聽過兩次了,絕不可能忘記。
不過,真冬卻搖搖頭。
「……那台鋼琴,原本是媽媽的。」
我倒抽一口氣。
「日登美偷偷幫我移到別墅去,但回國時被爸爸看見,氣得將它丟了。不過我還是去見了媽媽的鋼琴好幾次。」
於是,我們相遇了。在位於世界盡頭山谷中的,那間百貨公司。
「上高中後就不能經常去那裡,而且因為下過好幾次雨,已經破破爛爛沒辦法彈,我也就放棄了。結果前陣子,爸爸送了這台鋼琴給我。」
干燒蝦仁嗎?
「我與媽媽觸鍵的方法似乎非常相像。媽媽的是特別訂製、鍵盤非常輕的鋼琴。因此爸爸請YAMAHA製作一台一模一樣的送給我。」
真冬愛憐地用手指輕撫著位於鍵盤上方,金色的廠商名稱。
「我實在搞不懂那個人的想法。明明是自己丟掉的,卻又訂製了一台。」
我總覺得自己似乎稍微明白了。
他或許在某個時間點原諒了,不是原諒分手的妻子,而是自己本身。
「真不可思議,我還以為沒有機會拿回來了。」
與母親相同的鋼琴。真冬期望著、取回的事物。
大概是因為那是真冬由衷希冀的願望吧。
「……那裡有魔法喔。」
「魔法?那是什麼?」
真冬滴溜溜睜圓的大眼直視著我認真詢問,我突然害臊起來。
「呃,沒什麼啦。」
「怎麼可能沒什麼呢?說清楚啦。」
真冬的眼神不知為何突然認真起來,被她進一步逼問,我也只好說了出來。我在心中暗暗替那個垃圾場取的名字。
「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
「……為什麼會取這個名字呢?」
「你為什麼想知道呀……」
「因為這是個好名字呀。」
我忍不住移開視線。受到稱讚雖然非常光榮,但很遺憾,這名字是我借來的。「……你聽過〈Norstrilia〉這部小說嗎?」

真冬搖頭。也對,一般而言是不可能會看的。
「這是在那部小說中出現的名字。若能找到自己真正的願望,無論是什麼願望,那個地方都能替你實現。」
這是我小時候看過的書,因此詳細內容已經想不起來了,只回想得出幾個名字。我記得主角是一名叫做洛德‧馬克邦的少年,最後得到收藏用的舊郵票回來的故事。
「因為直巳總是到那邊尋找零件,才會取了這個名字嗎?」
「嗯,也沒錯啦。無論什麼東西壞掉了,只要到那邊去幾乎都能修好。」
真冬眼睛閃亮地看著我,耳畔彷彿傳來記憶中的風聲。
「那麼,你找到了嗎?你真正的願望。」
由哀希冀的、願望。
「……我不知道。」
「我已經找到了。」
真冬的願望是?
接下來的問題,我們都沒能問出口。
因為我們就是在那裡相遇的。即使真是如此,這種童話般的思考方式未免也太有失公正了。僅僅視線相對,真冬的臉頰就像暖爐的火一般火熱起來,若是說了些什麼,或許輕放在鍵盤上的手指
真冬的手,與我長了翅膀的手之間的距離,就能在不知不覺間化為零——
真冬的臉蒙上陰影。
宛如深邃大海般的眼眸是不是想訴說些什麼呢?正想詢問時,我的胸口又彷彿被揪緊一般,只能緩緩吐出氣息。
「……那個。」乾枯的氣息終於化為聲音。「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
一瞬間,我以為真冬會哭出來。但她只是垂下眼輕輕點頭。使我差點忍不住要向她道歉。
我將放在外套下方的紙袋拿過來。
將包好的禮物交給她時,我看見真冬水汪汪的大眼在緞帶與我的雙手之間反覆游移。
「……我可以、打開嗎?」
「嗯。呃、那個、我想也得跟你介紹一下。」
真冬訝異地瞄著我的臉,解開緞帶,拆開包裝紙。看到鮮紅色的唱片外殼,她睜圓了眼。
「破破爛爛地真抱歉,我只能找到二手貨而已。」
「沒關係……我還沒完整聽過披頭四的專輯呢。」
「你有播放器嗎?」
真冬點頭,帶我到牆邊的音響組旁。她將黑色圓盤放入看起來年代久遠的厚實唱盤上,放下唱針。

當我們在沙發上坐下時,從音箱中傳出許多觀眾的拍手與歡呼聲。真冬將印有色彩誇張團體照的外殼放在膝上,邊看邊問:
「這是演唱會錄音嗎?」
「不,是進錄音室錄製的。」
擊潰歡呼聲開始的,是毅然的節奏與吉他的重複樂句。
「這時,披頭四已經是世界級的超級巨星,無論到哪裡都被瘋狂的粉絲包圍、被媒體追逐著,因此對舉辦演唱會逐漸感到厭煩。」
保羅麥卡尼終於開始歌唱。吟唱構成他們音樂起源的、虛構的故事。
「但他們還是喜歡現場演唱。畢竟是搖滾樂團,這是很正常的。因此,他們創造一個虛構的樂團,將這設定成那個樂團的演唱會錄音,錄製了這張唱片。」
——「比柏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
寄託了他們夢想的虛假名字。是這張專輯的名稱,同時也是第一首歌與最後一首歌的歌名。
真冬坐在我身旁,靜靜地將身子埋在沙發中,聽著接在保羅之後的林格斯塔的歌聲。麥克風最後交給約翰藍儂。鋼管樂器組、管絃樂團、羽管鍵琴、西塔琴……在實際的舞台上容納不下的熱鬧樂器群,在虛擬的演唱會上現身,並溶於搖滾樂中。
我只離開座位一次,是要將唱片翻到B面時。當我回到真冬身旁時,她似乎都沒有察覺。
演唱會即將結束。「比柏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將結束的致詞化為歌曲。表演非常盡興,但遺憾的是,分別的時刻來臨了……
歌曲結束,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逐漸淡出。接著靜靜取代的是吉他的撥弦與隨後進入的鋼琴。
不知為何,每次我聽到這裡時總會忍不住落淚。究竟這段前奏的哪個部分如此觸動心弦,我至今仍不得而知。
安可曲,〈生命中的一天〉。
手背傳來體溫。
是真冬的手指。她在我的手背上,彈著與由中鋼琴相同的旋律。
終於,管絃樂團開始漸強。所有的樂器從最低音到最高音,無視於不和諧音彼此撞擊、摩擦,一面向高處攀升、爬升,尋找光線、撥開雲霧——
粉碎。
三台鋼琴一同敲響的和聲嗡嗡地迴響,破碎的碎片散落到海面上。
我們雙手交疊,聽著最後的餘韻。雖然鋼琴的聲響被空氣完全吸盡,但唱片仍未停止。甚至連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腳步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隨後,寂靜倏地被並非歌曲或談話的奇妙倒帶聲給切斷。真冬的頭髮彈跳起來,緊緊握住我的手。

「……這、這是什麼」
宛如若有似無的旋律,幾個聲音同時倒轉播放,簡短的樂句永無止盡的重複。
「呃,這叫做〈Sgt。Pepper Inner Groove),將唱片最裡面那條溝製成能重複播放。所以若是不按停止鍵就會一直播下去。」
幸好真冬家的唱盤是舊式的,我在內心鬆一口氣。此外,也暗暗感謝哲朗能找到另一張英國版的唱片。
美國與日本發售的唱片,要不就是將這個設計省略掉,要不就是不會一直重複。CD當然也是在淡出後就結束了。
若非英國版的黑膠唱片,是不行的。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設計呢?」
真冬不安地看著唱盤,這麼詢問。
被她這麼詢問,就將預先準備好的答案說出口似乎有些丟臉。不行不行,我是為什麼先問過哲朗的?好好回答。
視線落在外殼照片上,穿著軍樂隊服、抱著號角的約翰身上,我緩緩選擇適當的詞彙。
「呃,這大概是他們的重心吧。因為披頭四很愛捉弄觀眾。如同他們所說的『已經結束了』,但是。」
我將視線移到重疊在我手上的、真冬小小的手。
「或許他們其實——並不想讓這場虛構的演唱會結束也說不定。我是這麼認為的。」
我感覺得到真冬的大眼一直盯著我的臉頰。
「所以,我才會決定送這張唱片給真冬當生日禮物。」
若是不將唱針拿起,就永不結束的演唱會。
這是在現實世界中無法實現的夢想。
將想好的答案說完後,我偷偷地瞥了真冬一眼。視線相對,彼此都害羞地垂下視線,看向重疊在一起的手。
真冬滿臉通紅地發出不成聲的叫聲站了起來。將原本放在我手背上的右手藏到身後,一邊倒退一邊搖頭。
「對不起、那個……」
「我去關掉唱盤。」
裙擺翻滾,真冬跑向音響組,將唱盤的唱針拿起。〈Inner Groove〉倏地停止,永遠遭到破壞,尷尬的沉默飄蕩在二人之間。將裝入黑膠唱片的外殼緊抱在胸前,真冬又回到沙發旁來。我有點不安,是不是沒能讓她開心呢?
「我剛才、好像、聽見什麼。」




我歪著頭。
「那個,在說話的那段重複之前,我似乎聽見了非常尖銳的聲音。」
我嚇得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真、真的嗎?不,那個、確實是有沒錯。」
那也是披頭四的童心之一。在〈Inner Groove)之前,他們放入了只有狗才聽得見的周波數的信號音。她聽得見那個嗎?
「狗?為什麼?」
「我也不曉得。或許是某種玩笑吧。」
「啊,因為是比柏警官的樂團吧?或許是召喚警犬的狗笛也說不定。」
真冬的聲音有些乾啞,她將唱片上下左右翻看。原來如此,我沒有想過這種解釋。不,不是警官而是軍曹吧?
「他們也在封面裡玩了很多把戲喔。裡面連比柏軍曹的臂章、階級章都有,還有假鬍鬚呢。」
抽出封面,簡單的彩色印刷頁便印入了真冬眼簾,她就像個孩子似地展露笑容。她應該、很開心吧?
最後,真冬將封面放回去,再次緊緊抱在胸前。
「……之後。」
「咦?」
「之後我會再聽的,聽很多很多次。」
「啊、喔、嗯。」
「謝謝你,我很開心,非常開心。非常非常開心喔。」
「嗯、嗯,我知道。」
真冬抱著唱片,又坐到我身旁。
她靠得比剛才更近,肩膀碰在一起,我連改變上半身的角度都沒有辦法。
太好了,她似乎很開心。在緊張與放心的情緒之間來來去去,總覺得我好像全身的骨頭都快散了。
「直巳,為什麼……」
真冬在耳畔喃喃地說。我只能將臉微微轉向她,除此之外就沒辦法了。
「在音樂上,你總是能立刻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呢?」
是、是這樣嗎?
「但為什麼,你總是不瞭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呢?」
不能看她,會被吸進去,雖然這麼想,我還是轉過頭去,被距離自己只有十五公分左右的、真冬深邃的藍色瞳孔禁錮住。
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為什麼呢?其實我是知道的,只要將答案化為言語即可,但我卻發不出聲音。只是沒有勇氣。僅是音樂斷絕而已。我卻無法呼吸。
只要化為言語。
但不知為何,此時神樂皈學姐的話語在腦中復甦。
『愛的告白就是這麼一回事。真是恐怖。』
『身為人類,人對其他人的理性幻想,全會被愛溫柔地奪走。』
若是說出口,一想到我無法再若無其事地坐在真冬身旁,就令人難以忍受。那難道不是恐怖的事嗎?
若是保持沉默,就能一直像現在這樣彼此以音樂交流。若是告白,兩人間就會只剩刀刃。
況且我也還沒好好回覆學姐。雖然學姐表示不想聽到回答,但並不是那個問題。在沒有做出任何回應的情況下對其他女孩子說出同樣的話,那種事我辦不到。
不,但是不說不行。真冬的雙眼覆上悲傷的神色。我不想再讓她露出這種表情了。所以我非說不可。
正將我準備張開緊閉的雙唇時——

尖銳的吉他樂句猛然插入我與真冬之間。我嚇得彈跳起來。手被甩開的真冬抓住沙發才免於倒下去的危險。
「啊、抱、抱歉!」
是我的手機,而且〈Rcvolution〉的來電鈴聲是——
我想起自己將手機塞在外套口袋中,連忙衝向牆邊。
『嗨,年輕人。雖然會打擾到你們,但因為有重要的事,我還是打來了。雖然原本沒事我也打算要打給你啦。』
電話另一頭的神樂阪學姐打趣地說。我用手撐著牆,沮喪地垂下頭。
「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我感覺到身後真冬的視線。不知為何,我下意識地將身體調整成看不見手機的角度,並壓低聲音。
『有好消息與壞消息,你要先聽哪一個?』
我歎了一口氣。自認識以來便聽過無數次的問題。
「隨便哪一個都無所謂,反正內容都差不多吧。」
學姐沉默了一會兒。我成功嚇到她了嗎?真是爽快。
『你最近逐漸蛻變成符合我喜好的男人了呀,為什麼呢?若是將遲鈍這一點除去,你就變成普通的帥哥了呢。別再繼續使我心頭小鹿亂撞了。』
「不,不對,你在說什麼呀?」真冬在我身後啦!雖然我想她應該不至於聽見手機的聲音,但她可有副順風耳耶!
『總之,正如你所說。我們通過審查了,沒想到結果這麼快就出來了,希望會是最棒的平安一攸呢。』
我重新握好手機。
審查通過了。好消息與壞消息。
「……這、這哪算……」我拚命撐住。「壞消息是什麼?」
『你的聲音在顫抖呢,這一點也很可愛。』學姐嘻嘻地笑著。『那麼,也請幫我轉達你身後的蛯沢同志。你們今天若是跨越那條線,就等於年輕人與我也間接接吻了,請你們記得。』
「響子——!」真冬在背後怒吼。她似乎真的聽見了。當真冬面紅耳赤地咚咚敲著我的背部時,電話掛掉了。我也已經到達極限,因此之後根本沒辦法好好看著真冬的臉。
結果也錯失了說出重要話語的機會。
那是我的,第二個失敗。

9、春、玻璃之手

我大概是晚上八點左右回到家的。一打開玄關的門,就聽見從一片漆黑的走廊深處傳來震天價響的蕭邦塔朗泰拉舞曲,以及哲朗的怪聲。
「肉、肉、青菜!肉、肉、青菜!」
「你在搞什麼鬼呀……」
哲朗將大碗與筷子拿在手中,繞著放有熱氣蒸騰的火鍋的桌子旁瘋狂的跳舞。一發現我走進去,他的臉色唰地發青。
「啥、等等、小直,你為什麼會回來?」
「這裡是在下的家耶。」不知為何用了自謙辭。
我關掉CD,朝鍋裡一看。卡式爐的火將鍋裡的肉咕嘟咕嘟地煮著。旁邊的盤子裡盛著看似昂貴的霜降牛肉。
「不、那個、我想說反正小直不會回來,就來享受我唯一會做的料理囉。」
「這些肉,一公克多少錢?」

「六百……等一下,小直,是我錯了!」
「你知道我們家的經濟情況嗎?」我真想把哲朗的頭壓進鍋裡去,但還是在最後關頭改變了主意。
「犒賞辛苦努力的自己也是很重要的喔,小直弟弟。」
「哲朗什麼努力也沒做過吧!而且只有啤酒加肉,這算哪門子的晚餐呀?」
「嗯,所以我才會跳著我發明的青菜歌呀。只要連續跳三十分鐘,就能獲得六十個檸檬的維他命喔。」
雖然很想將冰箱中的高麗菜或番茄塞進他那張伶牙俐齒的嘴裡,但太浪費了,還是算了。
「小直你不吃嗎?我親手做的,大家都愛吃的哲朗壽喜燒。話雖如此也只有酒、醬油跟肉而已!簡單又美味!」
「不了,我不餓……」
我無力地脫下外套。不只是因為茶點,與真冬聊天、聽真冬彈琴,今天一天發生了許多事,不僅是肚子,連胸口都漲得滿滿的。
再加上神樂阪學姐最後那招漂亮的收尾。我歎了口氣,解開領帶,將身子理入沙發中。
聖誕節會四個人一起過。已經是既定事實了。
我當然很高興。又能站上更高的舞台。就像學姐曾說過的,觀眾席中,不會有任何一個觀眾支持我們的夜晚。絕不能出半點差錯。
問題是,以這樣混亂的思緒,真的有辦法撐過練習站上舞台嗎?神樂阪學姐在那之後,與其說是放得開,不如說是根本不在意自己曾說過的爆炸性宣言……反而是身旁的三人顯得比較戰戰兢兢。
真冬知道學姐跟我告白的事嗎?啊啊,早知道今天應該問她的——不,那是不可能的。在那種氣氛下,誰問得出口呀?
若是有什麼問題,那就是我也喜歡神樂阪學姐。不是、就是說、那個,我也受到學姐許多照顧,她總是在我背後推我一把,可靠地拉著我們前進。所以學姐對我有那個意思,我雖然高興都來不及了,但因為我有真冬在,所以無法回應她的心意。
雖然我想這樣告訴學姐,但她露出「我全都懂,你不用在意」的眼神,輕描淡寫地避開了。所以我們就一直維持這種曖昧不清的情況,甚至還通過了審查。我們還真厲害。
不對——
別再矇混下去了。
全是因為我太沒用了,所以才說不出口。
今天也是。我無法好好將重要的事情告訴真冬。我究竟是去做什麼的?真是太丟臉了。
「所以才會滿不在乎地跑回來嗎?那邊不是有沙發嗎?推倒她不就好了?你這個膽小鬼。」
「不,那種事……你胡說什麼啦!哲朗!」
我拿起坐墊去向拿著啤酒回到客廳來的父親。
「霜降牛肉真美味。今天就來聽聽草莓般的報告代替甜點吧。你是用哪只手搭著她的肩?」
「拜託你回去工作啦。」
哲朗一邊不高興地碎碎唸,還是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打開筆電。我回到寢室換上家居服。穿不慣的西裝使我肩膀僵硬。
這時,我突然想起西裝內口袋的錄音帶。那是我離開蛯沢家時,真冬交給我的。今天的最後一樣禮物。
話說回來,我房間沒有辦法聽錄音帶。沒有辦法,回客廳去吧。
「哲朗,我可以放錄音帶嗎?」
「喂喂喂,你該不會把兩人甜蜜蜜的對話錄下來了吧?」
「少廢話,你給我滾遠一點!」
我手邊沒有比較柔軟的物品,毫不猶豫地拿起DVD盒砸了過去。
按下錄音機的再生鍵,我坐回沙發。噪音,接著是製作人或是錄音師的聲音,接著流瀉而出的是生動活潑的小提琴旋律。在下方支撐著的是鋼琴簡單的琶音。
哲朗從筆電的畫面中抬起頭來。
「……你拿到了試聽帶嗎?一
「嗯。」
「喔。雖然有一段時間的空白,但並不會輸給朱利安‧弗羅貝爾呢。」
再怎麼沒用,也還是個音樂評論家,一聽就知道了。
這是由真冬與尤利共同表演、復出的第一張專輯,她將試聽帶送給我。這是貝多芬的F大調第五號小提琴奏鳴曲,被稱為〈春〉的這部作品,是與〈克羅采〉齊名的名曲。這張專輯大概就是打算收錄這兩首作品吧,這是最常見的組合。
比起如此平穩的作品,我還比較希望聽見他們在〈克羅采〉或是C小調第七號之類的曲子當中激烈爭論。一邊這麼想著我側耳聽著F大調那清冽旋律的一來一往。
讓我感受到異樣的,是第三樂章的詼諧曲。
「……奇怪?」
「喂,小直你做什麼啦!別倒回去嘛!」
「不,抱歉,我想再重聽一遍。」
我倒回第三樂章的開頭,重放一次。異樣的感覺逐漸成形。
最後一個樂章也是一樣。若是像〈春〉這樣和緩的曲子是聽不太出來的。於是我快轉到下一首曲子。

唐突炸裂的A大調和弦連彈。第二首果然是〈克羅采〉。這麼一來應該就能確定了。我在音箱前端坐,屏氣凝神,仔細聽著尤利與真冬來到最後的塔朗泰拉舞曲。
「……小直,怎麼了嗎?」
「咦、啊,沒有。」
是我的錯覺嗎?我又重新倒回塔朗泰拉舞曲的中段。
「……真冬右手觸鍵的感覺,是不是怪怪的?」
哲朗想了想,側著頭。果然是我的錯覺嗎?但是,那種異樣感比〈春〉來得更強烈。
「到後面的樂章就更明顯了。像是按下琴鍵後,又重重地壓下去。」
這是什麼?簡直像……對了——
因為手腕的力量不夠,為了按下去而用肩膀的力量支撐手指似的。力量傳遞的些微延遲,使得聲音產生混亂。
我打了一個冷顫。
哲朗坐到地板上,爬到我身旁緊貼著音箱。我們倆一再地將錄音帶倒帶重聽。
「的確,到後面時,有一些音會變得黏膩。」
不,不是那個。重點不是那個。更重要的是
「喂,小直,你耳朵比較好。你確定嗎?真的只有右手嗎?」

哲朗搖著我的肩膀,我點頭。只有右手。
真冬那玻璃般的右手。
怎麼會這樣?
她今天還在我面前彈了好幾首曲子,當時都沒有這股異樣的感覺呀。
不對——等等。今天我聽到的,除了一開始的〈告別〉之外,都是巴哈的曲子。全都是長度三分鐘左右的鋼琴小品。中間也有休息一會兒。
但是,這卷錄音帶裡彈的是貝多芬,〈克羅采〉的每個樂章都很長,此外,不是真冬獨奏,而是與尤利合奏。不能以自己的步調彈奏。
因此,這個、這個傷才會——復發嗎?
「真虧你注意得到這種地方。」
哲朗搖搖頭站了起來。
「為了以防萬一,我打個電話給干燒蝦仁。」
「咦?啊、等、等等。」
「什麼啦。」
為何叫住哲朗,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要是那個再次復發怎麼辦?這是為了以防萬一。」
復發。我嚥下苦澀的唾液。不,但那是心理因素造成的,現在應該已經沒有任何事物束縛住真冬的手指了。
我想起古河大哥之前的話語。手腕的使用方法過於勉強。若是使用容易增加負擔的彈法彈著吉他,另一方面,鋼琴的練習量也增加時,或許不是復發——不是心理因素,還有另一個更殘酷的可能性。
總之,先問問真冬吧,若是沒事就好了。
我用一團混亂的思緒思考的當下,哲朗已經撥了電話。不過,對話很快地就結束了。
「干燒蝦仁不在,我請松村小姐替我留話了。」
這麼說來,的確如此。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還是不要通知干燒蝦仁比較好吧?一定是我搞錯了。我再次將錄音帶倒回去。若是將音量轉小,會不會發現的確是我的錯覺呢——我抱著如此愚蠢的期待,按下再生鍵。
但是,在我察覺之後,那份異樣感無論怎樣都抹除不去。


「那麼,雖然相原同志還沒到,我們先來乾杯吧。請舉杯。」
翌日,當我在晨練露臉時,最早來到練習室的神樂阪學姐說。她遞給我與千晶一人一個紙杯,將瓶子裡的液體倒進杯中。
「呃、等一下,這不是酒嗎?」
「你討厭威士忌嗎?也有日本酒喔。」
「問題不是那個,等會兒還要上課耶!」
「裝滿一點!」千晶說,我連阻止都來不及,她已經一口氣喝光了。「噗哈!這是麥茶嘛!」
「畢竟要是被發現,可是會被廢社處分的。」學姐微笑。
「我想要真的酒!不喝一杯不甘心呀!」
從在車站遇到時心情就不太好的千晶,用紙杯叩叩地敲著桌面。
「……你發生了什麼事嗎?」
「當然囉!」
「什麼?」
「嗚嗚——學姐,小直那笨蛋竟然說這種話。」
學姐抱著泫然欲泣的千晶,溫柔地輕撫她的頭髮。
「相原同志,喝悶酒是不好的。好不容易通過審查,我們昨晚獲得了短暫的勝利喜悅,應該開心地彼此擁抱才是。」
「嗯,我今天不去上課了。我要整天與學姐在一起。」
「我雖然很高興,但勤勉的我只會在考試前兩周乖乖去上課喔。」
「那我也要跟學姐一起去上課……」
「你要躲在我的裙子裡嗎?」
「我會努力的!」
別努力啦!你們在搞什麼鬼呀。
「蛯沢同志也一起如何?」
學姐將視線投向我的肩膀後方這麼說,我嚇得回過頭去。
練習室的門微微開了一條縫,寶藍色的瞳孔窺視著。學姐經過我與千晶身旁走近出口打開門,抓住真冬的手腕將她拉進來。
「啊、不要……」
真冬削瘦的身體一眨眼就被學姐的手臂環住。
「既然四人都到齊了,我們再來乾杯一次吧。」
真冬啪地掙脫學姐的手臂退到牆邊,卸下吉他。雖然我們倆瞬間四目相對,卻又都立刻移開視線。
搞了半天,我們的關係還是沒有改變。
我突然注意到千晶正狠狠瞪著我。什麼嘛,我做了什麼嗎?
千晶不快地甩甩頭,將桌子拉到練習室正中央。
「用麥茶乾杯這種事不重要啦!開作戰會議!」
「也對,該想想正式演出的曲目才行。」
真冬也無言地點點頭,坐在其中一個圓凳上。
「下一場的主題概念是什麼?機會難得,衣服也統一一下吧。」
「既然是平安夜,大家都扮成迷你裙聖誕老人如何?」
「不要,我不太適合那種的。」
「若是真咚咚說不適合,那麼全世界的迷你裙聖誕老人都要失業囉。」
「年輕人也要一起穿普通的迷你裙嗎?還是要扮成麋鹿好呢?真煩惱呀。」
「響子,那樣一點也不普通喔。」
「我再來設計新衣服好了。」
女孩子們自顧自地討論了起來,我靠到牆邊聽著。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看著真冬的右手。明明有數也數不完的事要思考,但我卻又動彈不得了。


但真冬那天放學後並沒有來練習,因為下課時她馬上就接到了電話。來電鈴聲響起的同時,她立刻衝出教室,但我記得那個來電鈴聲。是干燒蝦仁。
「抱歉,雖然不太清楚原因,但爸爸要我馬上回家。」
真冬一臉歉意地向千晶與我報告。我嚇了一跳。昨天哲朗應該透過松村小姐,將我無謂的懷疑轉達給干燒蝦仁了。該不會是因為這件事吧?畢竟只要跟真冬扯上關係,干燒蝦仁就會擔心個沒完。不,也許是跟唱片公司或製作人有關。
我不也跟干燒蝦仁一樣擔心個沒完嗎?有點受到打擊。
「CD也快要發片了吧?真冬也會越來越忙呢。」
「嗯、嗯……專輯大概是明年初發行。」
「演奏會也是?」
「我想會再更晚一些。不過……」
真冬緊緊握住千晶的手。
「我一定會繼續練團的,不會給大家造成困擾。」
「嗯,我知道喔。」
千晶碰碰地拍了真冬的頭。
「別太勉強自己囉,真咚咚每次都瞻前不顧後呢。」
「唔……」
真冬的雙頰一片緋紅,在瞄了我一眼後就走出教室。千晶轉向我。「怎麼樣!」彷彿要強調什麼似的挺起胸膛。
「……什麼呀?」
「我真是個成熟的大人呀。無論再怎麼痛苦,仍然保持笑容、內心淌血,即使是敵人,我還是會替對方加油打氣。」
「抱歉,我不太懂你的意——」
眼前突然冒出金星,因為千晶用膝蓋狠狠地頂了我的腹部。連喘息的空間也沒有,接著又是第二發、第三發。
「等、別、住手、千晶、好痛、你搞什麼啦!」
「什麼也沒有!好了,快點去練習室啦!小直你這笨蛋!」
揍得我幾乎失去意識後,千晶拉著我的手往走廊上走去。
「聖誕節就快到了,該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呢!」
沒錯。那麼,到聖誕節前,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好吧。
無論是學姐的事、還是真冬的事也好。當然還有樂團的事。
我跟著千晶在走廊上跑了起來。窗外可以看見穿過校門前的廣場,正要走出學校的栗子色頭髮的小小身影。
那時盤據在心頭的,只有隱隱約約的不安罷了。我沒有想到,那次審查竟會成為feketerigo的絕響。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0-5-29 13:48 编辑


10、寒風、碎裂的房間

尤利打電話來時,是真冬沒來學校的第二天。當時是午休時間,看見手機上顯示的姓名,我整個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引來全班同學的側目。我飛也似地逃到走廊上。
『直巳嗎?那個,現在——』
「尤利?尤利嗎?太好了,總算聯絡上了。那個,真冬、你知不知道真冬怎麼了?她都沒來上學,電話也沒人接,我去過她家,卻被松村小姐擋在門外——」
『冷靜下來,直巳。關於這件事,我有話要告訴你。前陣子我正好有事回法國,沒辦法接電話,不好意思。還有……』
總覺得尤利的聲音非常消沉,使我內心的不安逐漸擴大。
「你知道真冬在哪裡嗎?她在哪裡?」
『所以說,等見面再說明。吶,你冷靜一點。沒什麼好擔心的,沒事。』
「你為什麼現在……」
『你今天傍晚有空嗎?或者晚上,我可以等到很晚。』
「當然有空。你人在哪裡?我去找你可以嗎?」
『抱歉,我現在在東京,呃……』
尤利告訴我的,是國內相當知名的交響樂團的練習室。哲朗曾經帶我去過一次,只要用手機確認地圖,應該能找得到。
「我現在就過去。」
『咦?可是、學校……』
我掛掉電話。
轉過頭去,千晶的眼神也充滿不安,她站在門邊,手倚在門上。
「跟真冬聯絡上了嗎?」
我胡亂地點點頭。雖然並不是與真冬本人聯絡上。可惡,為什麼每個傢伙都不肯直接地說個清楚呢?
那天早退之後,真冬再也沒出現在學校。她曾傳過兩封簡訊給我。
『因為工作的關係,今天要請假。』
『抱歉,我現在人在東京,等我回去再說。』
就這樣,也不接我打去的電話。雖然我昨天曾與千晶一同到蛯沢家去,但松村小姐卻一如往常地板著那張臉,只說「小姐到東京找蛯沢先生,現在不在家,我不知道原因。」便將我們擋在門外。
她又要什麼都不說便消失了嗎?我感到背脊發冷。不會有那種事,我想相信這一點,不會再發生那種事了。她現在與尤利在一起嗎?發生了什麼事嗎?
「總之,我現在過去看看。」
千晶瞪大雙眼。
「去、去哪裡?下午還有課耶。」
「我要早退,幫我跟老師還有學姐說一聲。」
「——小直!」
我正打算跑出去時,手腕卻被抓住。下意識想甩開,卻看見淚眼朦朧的千晶,使我一瞬間動彈不得。
「……啊。」
從千晶顫抖的嘴唇中,溢出不成話語的聲音。抓住我的手指鬆開,無力地垂落。
「……抱歉,是因為、真冬的緣故吧。因為是真冬,小直才會那麼拚命。」
「千晶……?」
「什麼事也沒有。」千晶踹了我的臀部一腳。「快點去啦!」
是你抓住我的吧?但是,看見千晶泫然欲泣、拚命逞強的表情,我只能將原本想說的話吞了回去,默默轉過身。


我穿著制服衝上電車。在終點站轉乘往逗子(註:神奈川縣的都市)的快速車。到達品川(註:東京都的其中一區)大約一個小時左右。我抓住吊環喘了口氣,才注意到週遭乘客的視線。為什麼呢?我悄悄環顧四周,才發現大家全穿著保暖的冬衣。我連西裝外套都丟在學校,只穿著襯衫就衝出來,完全沒意識到天氣有多冷。我將領帶解下,放進胸前的口袋。
取出手機,我打開已經不曉得讀過幾遍的,真冬的簡訊。平淡無奇的兩通訊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果然是右手的問題嗎?
蓋上手機,我感覺到疼痛在牙根作響。為了使自己冷靜,我拚命數著火車經過鐵軌時發出的聲音。
由於閉上眼思考事情,還差點錯過品川站。我側身穿過正要關上的車門下了車。冷靜下來,要是出事或迷路就太愚蠢了。
我用手機導航確認練習室的位置,走出剪票口。大樓風咻地吹過耳畔與頸部,我終於對自己忘記帶外套出來這件事感到後悔。但是,也不能光是縮著身子發抖。我穿過臉色昏暗的人群跑了起來。

練習室位於沒什麼高樓大廈的住宅區中,是一棟外表相當現代的方形建築,非常好認。向櫃台報上朱利安‧弗羅貝爾的名字有用嗎?還是應該再打一次電話給尤利?音樂廳裡收得到嗎——這些問題,在我走進大廳的瞬間便消失無蹤了。瑟縮在電梯旁沙發上的金髮瘦小身影,在見到我時整個人彈了起來。
「——直巳!」
朝我衝過來的尤利雙眼紅腫,一看就知道他剛剛才哭過。
「你、你真的馬上就來了。對不起,那個,蛯沢老師還沒到。」
「干燒蝦仁?你跟干燒蝦仁約在這裡見面?所以有話要告訴我的是干燒蝦仁?真冬也在一起嗎?吶、到底是……」
「直巳、好痛、放開、我。」
我回過神來,自己的手指正用力地嵌入尤利削瘦的肩膀。
「抱、抱歉、但是、真冬她……」
「到裡面去吧,在這裡不方便……」
尤利用水汪汪的雙眼環顧大廳。坐在櫃台的女性驚訝地走近,尤利揮揮手,告訴她沒什麼事、不用擔心後,便抓著我的手走進去。這時頭腦總算是冷靜了一些。我在大庭廣眾之下搞什麼鬼呀,真是的。


我們爬了兩層樓,走進類似接待室的房間。裡頭有玻璃桌、兩張矮沙發椅、毫無粉飾的書架、簡單的傢具,牆上整齊排列的歷屆常任指揮照片俯視著我們。
尤利將手倚在沙發椅背上站著,歎了口氣。今天他身上穿的是男裝,普通的羊毛毛衣與長褲,也因此更顯出他削瘦的身材。
「嚇到你了,真抱歉……」我先道了歉。話說回來,從尤利打電話給我到剛才,我一直都是這種嚇人的態度。但尤利用手背抹了抹眼睛下方後搖搖頭,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應該向直巳道歉的人是我才對。」
「為什麼……?」
是因為真冬嗎?
「嗯……」尤利的視線落到我的指尖上。「由我來說不曉得恰不恰當,□□老師應該就快到了。」
「真冬的、右手,又惡化了嗎?」
我定定地看著尤利因流過淚而澄澈無比的雙眼。在他點頭之前夕我已經知道自己的預感是正確的了。
「只有直巳一個人察覺。我、我真是的,明明一起綵排過好幾次、合奏過好幾次,卻一點也沒有察覺。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
尤利扶在沙發椅背上的手指微微顫抖著。
「為什麼,這又不是尤利的錯——」
「她前天與昨天都在接受檢查。詳情我不太清楚,但她的手腕……手腕的關節、受了傷。因為她一直用手腕的力量把手指無力這點矇混過去。」
我並沒有受到驚嚇,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或許是因為已經猜到了。在他說出口之前,我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從學校跑向車站時、在電車上時、不,從真冬沒來上學時就已經——或者該說是從察覺試聽帶中的異樣感開始?
因此,尤利的話語在我耳中空洞地迴響著。
用手腕的力量,把手指無力這點矇混過去。
不是鋼琴,她無法用那種方式彈琴。但——
若是吉他,就可以。就有可能。
「……若是這樣下去,她的手,或許真的——會再也無法動彈、也說不定。」
尤利雙手掩面,繼續說著。
「都是因為我、沒有、教她正確的彈法。」
他的聲音宛如逐漸沉入泥濘之中。
「真冬在手指痊癒之後,搞不好還是一直用從前的彈法……再加上開始練琴,所以……」
微小的傷勢逐漸累積,如今幾乎就要奪走真冬的右手了。怎麼會這樣。
「只要好好休息、復健,就還能繼續彈琴……醫生這麼說。但是、吉他就……」
尤利的話語終於將痛楚傳達到我的心臟。
只有我一個人察覺?
其實連我也沒有察覺。與真冬相遇,聽過她的吉他無數次,在她的手指痊癒後,我們總是待在一起,她甚至還彈琴給我聽,但我直到幾天前都沒有察覺。
古河大哥只聽過一次就發現了。
一直在她身旁的我,卻沒有發現。
身後傳來令人不快的金屬音,是開門聲。但我強忍著沒回過頭。
「——你已經來了呀。」
他這麼說,腳步聲緩緩靠近。我艱難地回過頭,蛯沢千里身穿厚重的禮服站在那裡。他臉色沉重地來回看向我與尤利。雖然想要打聲招呼,但我的頭卻無法活動自如。
「你已經從弗羅貝爾那邊聽說了吧。」
我原本打算回答「是」,然而從喉頭溢出的東西卻像是板擦掠過小提琴弦的聲音。
「為什麼都站著呢?坐下來吧。」
他雖然這麼說,但我與尤利都無法動彈。干燒蝦仁深深歎了口氣。

「今天早上,她去做了第二次檢查。我不會再讓真冬碰吉他了。」
我的雙腳反射性動了起來,走近干燒蝦仁。但是一看到痛苦地抿著唇移開視線的他,原本湧上喉頭的話語也變成無奈的氣息了。
「我會盡快再次帶她去美國,可不能讓她連鋼琴都失去。」
彷彿有某種混亂的感覺湧上來,我用手指緊緊掐住手臂強忍著。聖誕節要怎麼辦,大家要一起上台不是嗎?千晶跟神樂阪學姐都為了有一個最棒的平安夜努力著,真冬也是——
我將話吞了回去。就算對干燒蝦仁說這些話也沒有意義。
「我懂你的心情。」
干燒蝦仁的聲音與往常一樣乾啞,但卻讓我感受到他的溫柔。
「你們通過演唱會的審查了吧?那孩子還特地告訴我。她一定很開心吧,竟然會主動跟我說。」
我不想聽。雖然很自私,但我希望那種甜美的記憶,還是留在父親心中就好了。
「但是,希望你能理解。」
「……我、瞭解。」
簡直像是被宣告有罪的犯人,我艱難地吐出這句話。
將會對手造成負擔的練習完全停止,前往美國讓專業醫師診療並復健。這對真冬而言是最好的選擇。
即使,她再也無法彈吉他了。
「醫生說過復健不需要太長的時間,兩個月。若是配合寒假,應該能順利回學校上課。但吉他就……」
你為什麼要一臉歉疚地說出那種話來?難以言喻的憤怒突然湧上我心頭。你應該用不由分說的態度對待我才對,但你用如此理性的態度面對我,我該去恨誰才好?
我用指甲幾乎刺傷手掌的力道緊握拳頭,靜靜等待自己無謂的憤怒消退。
「讓你特地跑這一趟,真不好意思。真冬還任性地說不想讓你知道,但那怎麼可能呢?我本來想當面告訴你的,其實我應該親自去檜川家一趟,但接下來還得與真冬去唱片公司及樂團那邊商量事情才行。」
「真冬、呢……?她現在、在哪裡?」
「她在車上等著。」
我的心臟彷彿流進許多圖釘一般刺痛著。
真冬來了。想見到她的心情、與見到她後不曉得該說些什麼的心情混雜在血管之中,使我眼前一黑,差點蹲下來。
「抱歉,今天我想還是別見面的好。」
我點頭同意干燒蝦仁的話。這時,走廊上傳來疾速的腳步聲,門突然打開。
「爸爸,我聽說直巳來了——」
真冬與我在視線相對的瞬間便僵在原地,還能動彈的只有真冬顫抖的雙唇而已。深藍色的洋裝不知怎地就像喪服一般。我腦中的一部分冷靜到不自然地觀察著真冬。
「……為、為什麼?」真冬的聲音彷彿冬天枯枝上殘留的最後一片樹葉。「為什麼直巳會過來?」
「是我找他來的。」
至今為止都靜靜坐在沙發上不發一語的尤利回答。
「弗羅貝爾已經全都告訴他了。」
干燒蝦仁的聲音痛苦地接下去。真冬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為什麼!我不是要你別告訴直巳嗎?尤利是笨蛋!笨蛋!」
握住敞開的門把,真冬彎下身大吼。雖然只能看著那樣的她,但不知為何,我卻曉得站在身後的尤利現在的表情因悲傷而扭曲。
「真冬,你責怪弗羅貝爾也沒有意義吧。
真冬甩動著頭髮拒絕了父親的話語。
「不管爸爸怎麼說,我都要參加演出!大家、大家一路練習過來了,怎麼能因為我而破壞掉!我絕對不要!」
在我腦中發出宛如世界本身產生裂痕的聲音。干燒蝦仁漲紅了臉怒吼,大概是「你在說什麼蠢話!」之類的話語,但我已經聽不見正常的聲音了。我只能看見真冬的雙唇因痛苦的聲音餘韻顫抖著,以及因淚水模糊視線的藍色眼眸。
「直巳!你絕對不能說!」她的聲音再次刺痛我的胸口。「不能告訴千晶跟響子,拜託,我會好好彈的,我一定會撐完全場的。」
「你在——說什麼呀?」
彷彿被丟進碎裂世界中的我,究竟有沒有正常發出聲音j連我自己都無法確定。
「這是你自己的手喔?弄個不好會再也無法動彈,哪還管得了現場演出?」
「我還、可、可以動,也不會痛,沒關係,只是容易疲倦而已。」
「真冬!」我終於聽得見干燒蝦仁的聲音了。「你沒聽到醫生說的話嗎?因為不會有自覺症狀出現,反而更加危險呀!別耍任性了!」
「我一定要上台!我已經決定了!」
吐出這句話,真冬退後將門用力甩上。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從牆壁另一邊傳來。
「你別跟過來,今天就先回去吧!」
干燒蝦仁大聲喝斥打算跑到門邊的我,衝了出去。兩人的腳步聲被再次關上的門阻絕。

原本正要伸向門把的手無力垂落。
我什麼也辦不到嗎?就算追上去,我也什麼話都無法告訴真冬嗎?
身後傳來嗚咽聲。我轉過頭去,淚流滿面的尤利撐著沙發椅背,好不容易才勉強站著。
「……都是、我的錯。」
淚水當中溢出的悲痛話語。
不對,不是尤利的錯,不是尤利不好。我無法對他說出這些虛假的安慰話,因為將吉他送給真冬的,確實是尤利。
所以我只能走到他身旁,撐住幾乎要跌坐在地的身子。
「對不起,直巳,對不起……」
年輕的小提琴家,將臉埋入我的胸前哭泣著。我將手埋入他金色的髮絲中,緊緊抱住他。若是不這麼做,我也會蹲到地上、捂起耳朵,將自己關進黑暗之中吧。




11、逆光、第二次鐘聲


將身子埋進不小心搭錯的山手線座位中,茫然地坐了兩圈後,我才轉車回家。
走出車站,我拿出手機確認時間,已經下午五點了,怪不得天色這麼昏暗。未接來電裡。,千晶打來的六通、學姐打來的一通。當我看見時,感覺至今一直在耳後朦朧不清、沒有實感的疲勞,一口氣全壓到肩膀上。
正打算收進口袋時,手機響了起來。
『真是的!你總算接了!已經回來了嗎?有見到真冬嗎?』
「咦?啊、嗯、嗯。」
千晶刺耳的聲音,使我安心下來。我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的心在哪兒了。
「我見到了,呃,我去了管絃樂團的練習室。尤利、干燒蝦仁跟真冬都在。」
『……發生了什麼事嗎?你特地——』
千晶的聲音倏地小聲下來。我回想起真冬當時悲痛的吶喊。不能告訴千晶跟響子。
所以,我將手機換到左手,嚥了嚥口水,在人煙稀少的車站出口樓梯上坐下。
「呃,沒什麼特別需要擔心的事。那個,就是呀,之前真冬不是被雜誌記者追過嗎?她這次好像又被媒體跟拍了。」
為了不讓聲音顫抖或分岔,我努力放慢速度說著。 。
「因為她家也被發現了,所以暫時先躲去東京的飯店。好像想請哲朗幫忙想些辦法,卻聯絡不上那個笨蛋,所以才會請尤利打電話給我。」
好厲害,我說謊都不用打草稿。一邊說著,聲音與心跳都逐漸冷靜下來,我竟然有這種沒用的才能,真差勁。
「是我自己會錯意了,還跑到品川去,真是白癡。」
『真的……嗎?太好了……』
聽見千晶溫暖和緩的聲音,感覺自己的胸口彷彿被鑽頭穿了個大洞般疼痛。她相信,她相信了。畢竟聽到那個小提琴協奏曲,察覺右手異樣的人,只有我而已——雖然那是理所當然的。
『那為什麼不聯絡我嘛!好過分!學姐也很擔心呢。』
「嗯、嗯。」我像擰毛巾一般拚命擠出藉口。「因為記者們似乎也在調查樂團成員的事。她說不想給千晶添麻煩。要是被你知道她在哪裡,搞不好你會拚命想辦法去見她的。」
『會做這種蠢事的人只有小直而已啦!』
說得也對,這種笨蛋只有我而已。

『然後呢?那她明天會回來嗎?』
「咦?啊、嗯,我不太清楚,應該不會太久吧。」
怎麼樣呢?真冬打算說謊到何時呢?畢竟還是太勉強了。為什麼我要配合她說謊呢?
『那我們來試裝吧?我想到一個很有趣的點子,明天我會帶試作品過去。』
「嗯,我知道了。啊、那個,神樂阪學姐那邊你能幫我轉達嗎?」
『小直自己說啦——』
「不,要是我去說,一定又會被她罵到臭頭吧。」
電話那頭的千晶嘻嘻地笑了。
『我知道,我知道了。我幫你說。小直晚一點還會回學校吧?』
「啊……」對喔,西裝外套跟書包都還丟在學校。「嗯,晚點過去。」
掛掉電話,塞進褲子的口袋。總覺得現在的心情就像雙手沾到氣味難聞的油似的感覺。
拜託千晶轉達,是因為學姐一定會立刻戳破我的謊言。不過,到最後我還是得回學校一趟呀。心情好沉重。連站起來都辦不到。話雖如此,若是我直接回家,千晶一定也會幫我送過來,到時反而更尷尬。
我在樓梯的一隅,將頭埋進雙腿間十分鐘左右,讓寒冷完全沁入全身後,才好不容易抓住扶手站起來。


翌日,真冬仍然沒有出席晨練。
「真冬今天也不會來嗎?難得我做了新T恤說。」
三人稍微合了一下音後,調整低音鼓的踏板的千晶無趣地說。
「嗯嗯,我也不知道。」
昨天晚上我又打了好幾通電話,但她一次也沒接。
仔細地調完音後,神樂阪學姐開口:
「年輕人,你有話要對我說吧?若是逼不得已,我們可以去只有兩人獨處的地方喔。」
我感到背脊一陣寒意。雖然是半開玩笑的語氣,但學姐的眼裡沒有笑意。
學姐知道些什麼了嗎?若是這個人,搞不好在我煩悶不已的這二天內,她就已經將真冬的所在地與右手的事全查出來了也說不定。
不,倘若如此,她絕不會默不吭聲。
因為——
feketerigo已經不能再次翱翔了。
「不管我說什麼學姐不都是輕描淡寫地躲掉嗎?所以我放棄了。」

我繼續說著謊,甚至回她一個笑容。這是為什麼呢?我也不清楚。我沒辦法看著學姐那彷彿看透一切的眼神,所以,當她將視線移到千晶身上時,我著實鬆了一口氣。
「相原同志,雖然應該不會採用,不過你這次作的是哪種服裝?」
「太過分了學姐!我要讓真冬大吃一驚,所以決定再保密一陣子。」
我從遠方聽著她們令人安心的對話,假裝花上許多時間在調整貝斯,鐘聲很快就響了。
真冬也不在教室裡。即使導師時間結束、開始上課了,她仍然沒有出現。被包括寺田同學的全班同學逼問「公主殿下今天也休息耶,小直同學知不知道什麼?」也已經是第四天了。
是怎麼了呢?還在做檢查嗎?或者是被干燒蝦仁關在家裡了?這的確有可能。畢竟昨天分開前,真冬說了那種話,說她一定要參加聖誕節現場演唱。她到底在想什麼?右手搞不好又會無法動彈呀。
該不會就這樣沒有半點聯絡,直接飛去美國吧?不,干燒蝦仁最近應該正為了貝九音樂會忙得不可開交才對。
只是上學應該沒有關係吧。我好想見真冬。
我想見她。
我在上午上課時,都緊抓著書桌,拚命忍耐內心焦躁不已的想法。
午休時間,因為一點食慾也沒有,我將整個便當全丟給千晶,打算去教職員辦公室拿練習室的鑰匙。
「喔,小直同學,你來得正好。」
我在辦公室入口被人抓住,是民音社顧問、音樂老師麻紀老師。她一臉倦容,將能哄騙男學生的年輕美貌全都浪費掉了。
「真冬到準備室來了。」
她悄聲說。我嚇了一跳,看向麻紀老師的臉。
「詳情我聽蛯沢先生說了。你過去吧,我接下來還得去事務室一趟。」
我僵硬地點頭。
「右手的事,你沒告訴神樂阪同學與相原同學?」先生壓低音量。
「……是,真冬要我別說出去。」
「話雖如此,也不可能一輩子保密下去呀。」
雖然她說的沒錯,但我也只能緊閉雙唇。
「自己想辦法做些什麼吧。」
老師拍了我的背後一把,我朝樓梯跑了過去。

在校舍四樓,音樂教室的鐵門右邊的拉門,就是音樂準備室——平常絕不會有學生進入,麻紀老師的領域。
一打開門,前方窗戶的窗簾沒有拉上,冬天正午的陽光直射進我的眼睛。栗子色長髮就在佔了狹窄房間一半範圍的鋼琴彼端等著。
真冬在逆光中站了起來。她睜大雙眼,挪動椅子後退,頭髮颯地飄動。手中樂譜落了一地。
我還以為她會說出什麼尖銳的話語,但真冬只是垂下眼,又再次坐回椅子上。
我踏進房間,關上門,為了避開窗戶射進來的陽光靠到左邊的牆上。
兩個人好一陣子都沉默不語。彷彿連太陽在空中一點一點移動角度的聲音都聽得見。
「……昨天。」
真冬終於先開了口。
「真是抱歉。」
我搖頭。她先開口道歉,使我有股強烈的罪惡感。
「尤利他、沒有、生氣吧?」
「他沒有生氣,但是哭了。」
之後,尤利不讓我送他離開,自己衝出了接待室。東手無策的我垮在沙發上,好一陣子無法動彈。
「尤利他、一點錯也沒有。」
真冬將視線落在張開的右手上,喃喃地說。
「這不是尤利的錯。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想辦法?」
「只要能撐過聖誕節的現場演唱就好了。」
「你還在說那種蠢話嗎?」我不由得靠近鋼琴。「現在不是考慮演唱會的時候吧?搞不好連鋼琴都沒辦法繼續彈了呀!」
「鋼琴算什麼……」
下意識說出這句話的真冬倏地用右手抓住自己的手臂,將話吞了回去。
「我、我也知道,我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愚蠢,但是……」
「既然如此……」
「但是,我想參加演唱會。沒辦法繼續彈吉他,我絕對不要!」
「所以才叫你別逞強呀,要是手真的壞掉怎麼辦?」 、
「壞掉也無所謂!」
真冬的話貫穿了我的胸口。
用右手按在自己心臟上方的真冬淚眼朦朧,繼續吐露話語:
「因為,我是為了直巳……」 、
「為了我……?」
「鋼琴也好,吉他也好,我都是為了直巳而彈的。若是無法繼續同台,就跟手壞掉是一樣的。響子與千晶都能與你一同演出,卻只有我不行,我絕不接受。」
我腳步不穩地靠上冰冷的牆壁。
「為什麼——要做到、那種地步?」
我在問什麼?我是笨蛋嗎?腦中似乎有另一個冷靜的自己,從內側將自己的頭蓋骨踢飛。真冬的臉彷彿要溶化一般。
「為什麼?你問我為什麼?你連這一點都不知道嗎?」
光是這句話,就將滿是裂痕的我整個擊得粉碎。
「等等,真冬,對不起——」
「什麼都別說!」
真冬摀住耳朵大喊。
「我不要你替我擔心,我不要聽那種話!」
「那我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真冬用手抱住頭,再次滑坐到鋼琴的椅子上。肩膀激烈地顫抖著。
世界登時變得輕盈,牆壁、書架、鋼琴、椅子全都一齊飛了起來。這是什麼?我難以置信地四處張望,才發現是自己跌坐到地板上。我靠在牆角,伸直雙腿。
全身的力量,彷彿被冰冷的地板吸盡。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是因為我沒能好好表達嗎?神樂阪學姐向我告白,以及我沒能果斷拒絕、將結論一拖再拖的事,真冬全都知道嗎?
即使不知道,看到我以各式各樣的藉口裹足不前,雖然內心感到不安,卻仍邀我一同慶生。
聖誕節也是,她拚命想要站上同一個舞台。
我真是太差勁了。
無論我現在說什麼,對真冬的右手都不會有任何的幫助。我們的聖誕節已經毀壞,再也無法復原了。
但是,我伸直膝蓋,將腳的感覺找回後站了起來。我扶住鋼琴蓋的一端,撐住身子。
「真冬。」
她削瘦的肩膀抖了一下。
「真冬的——」

接下來的話,卡在我的嘴邊,不知道該往哪兒去,最後抵達了殺風景的地方。
「真冬的身體比較重要。聖誕節演唱會每年都還有機會,但真冬的右手是無法取代的。所以要好好治療才行。」
這是什麼話?我並沒打算說教的。我應該還有其他話想說才對。真冬搖晃栗子色長髮。
「我很清楚,你不要跟爸爸說出相同的話。」
明明距離如此相近,但我卻連碰觸她的肩膀都辦不到,只能僵在原地。
「我知道,我當然懂。但是,下一次聖誕節,直巳搞不好就不在了。」
「怎麼可能……」
我將話吞了回去。
她那蠻不講理的不安,全都是我害的不是嗎?
看著抱住自己的雙肩,縮起身子的真冬,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不曉得過了多久。但真冬站起來時,太陽仍在體育館屋頂的上方一些之處,一點也沒有移動。
「你要……去哪裡?」


看著穿過鋼琴與牆壁間狹窄的縫隙,往門口走去的真冬背影,我不由得開口。
「練習室。」
冷淡的回答。
「可是……你不是不能彈吉他嗎?」
手貼在門上,真冬背對著我點頭。
「Stratocaster被爸爸拿走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要瞞著學姐與千晶到何時——」
「我知道!」
真冬走出房間,我趕忙追了出去。
神樂阪學姐已經先到民音社練習室了。當我們一走進去,她便將五線譜筆記丟到合成器上站起來,突然緊緊抱住真冬。
「嗯嗯……——」
臉部被強壓進西裝外套中,真冬痛苦地揮舞手腕敲著。
「嗚哇哇……學、學姐!」
雖然我想將她們兩人分開,但學姐抱著真冬轉身躲過。
「想一個人獨佔蛯沢同志,這是不行的喔,年輕人。」
「什麼獨佔!」 、
「好痛……苦,響子,放開、我。」
「若不這樣做,就無法填補你不在這三天的寂寞啦。」
真冬原本想推開響子的雙手倏地失去力量,垂落在身體兩側。
「現在不需要言語,只要讓我確認。」
學姐在真冬耳畔細語。啊啊,那個人已經有預感了,我察覺到這一點。於是退到牆角,又坐到地上,像個笨蛋似地看著兩人擁抱的身影。
「……對不起。」
鼻尖埋在學姐胸前,真冬喃喃地說。學姐默默地輕撫她後腦勺的頭髮,最後終於放開真冬,讓她坐了下來。
「你今天沒帶吉他來吧?」
學姐的問題讓真冬的肩膀抖了一下。無言的肯定。
「是嗎?」
學姐似乎也說不出話來了。真難得,她明明是言語的魔法師。
軋軋的聲音傳來,外頭的冷空氣倏地向屋裡流動。我們三人幾乎同時往門的方向看去。
「真冬!你既然來了就去教室露個臉嘛!我好擔心你呢!」
千晶飛奔過來,雙手環住真冬的頸部。
「嗯、嗯……」
真冬露出困擾的表情,臉頰貼在千晶的手臂上。但此時千晶卻察覺了沉重的氣氛。她看向學姐,接著彷彿現在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似地看過來。
「……發生了什麼事嗎?」
最後,千晶看向真冬,但真冬只有搖搖頭。
「沒什麼。大家都在等著負責炒熱氣氛的相原同志登場喔。」
學姐用生硬的笑容撒謊。千晶不可能完全沒察覺到。但她歪著頭,「那麼,」她將放在桌下的紙袋取了出來。大概是真的打算炒熱氣氛吧。
「這是feketerigo、的新T恤喔!這次的試作品只有一件,因為相當費工呢。」
千晶從紙袋中取出、攤開來展示的是鮮艷的黃綠色長袖T恤。衣襟與袖口那圈是紅色的。
「嗯,駁回。當成周邊商品販賣吧。」學姐迅速回答。
「好過分!我辛辛苦苦做的耶!你們看這個,這是''Lonely Hearts Club Band』的階級章耶,連臂章都有喔。」
真冬與我都嚇了一跳,看向那件誇張的衣服。
是真的。胸口有圓胸章、手臂上也印有V字型的紅與黃的臂章。

「這是從小直給我的〈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的封面掃瞄下來的。與唱片同尺寸,很漂亮吧?」
「……直巳、給你的?」真冬的聲音顫抖著。「……披頭四的?」
千晶的表情暗了下來,她點頭。我感覺到真冬身後發出迸裂的聲音。回過頭來的視線完全不帶有半點溫度。
「……為什麼?你也送給千晶?」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點頭時,乾啞的喉嚨內部彷彿痙攣般疼痛。真冬踢倒椅子站起身來,打算衝出練習室時,我也沒有阻止。
「等、等等,真冬,你、你怎麼了?」
千晶出過去抓住她的肩膀。真冬啪地轉過身來揮開她的手,背靠到門上。臉色慘白到幾乎透明的程度。
「你、你那麼討厭這件衣服嗎?那、那個,不用穿上台也沒關係的。」
真冬緊閉雙眼,拚命搖頭甩著一頭栗子色長髮。
「反正,我也不會再上台了。」
「……咦?」
「我已經不能再彈吉他了。昨天跟前天,我都是去醫院做檢查。醫生說我若是用這種彈法繼續彈下去,總有一天手腕會不堪負荷,所以!」
住口。我想發出聲音。但空氣從喉嚨中漏出,發不出聲音,也站不起來。應該、應該有更適當的解釋方法的,但將真冬逼到這種地步的人是我。是我。
「真冬!」
千晶正打算靠近的同時,真冬打開門衝了出去。大概是用腳將門踢上的吧,整棟建築物都微微搖晃,外面的冷空氣再次捲入練習室中,將包覆我的遲緩溫度沖刷殆盡。
站起身。我得去追真冬才行。但此時千晶抓住我的衣領。
「什、什麼?剛才究竟是怎麼回事?吶,真冬說的『你也送給千晶』是什麼意思?」
剛站起身的暈眩與罪惡感在腦中攪拌成黑紅色的一片,我好想吐。但我勉強捏著自己的側腹忍了下來,回答她。
「……真冬的、生日禮物。我送給他了。〈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的黑膠唱片。」
與送給千晶的禮物相同。我是笨蛋,無可救藥。啪的一聲,我的頸部被強勁的力量扭轉,熱辣的刺痛浮上臉頰。千晶打了我一巴掌。
「笨蛋!你、你別跟過來!我去追就好了!」
千晶衝了出去,練習室的門再次關上。風壓將我吹得往後癱倒,此時有某種柔軟的物體從背後撐住,我才沒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往上一看,是神樂阪學姐面無表情的臉。
她的手臂撐在我的肋下。
「……對、對不起。」
雖然想站起身離開學姐,但她卻不肯鬆手。她將雙手合握在我的胸前。
體溫遠離。
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從耳朵流乾了。


直到宣告午休結束的預備鐘響起,千晶與真冬都沒有回來。我將千晶丟著的黃綠色T恤抱在腹部,默不吭聲地坐在椅子上。神樂阪學姐面對桌子,將吉他放在膝上,持續不斷地在五線譜上寫著一串串音符。從她偶爾彈出的樂句推測,應該是在將編曲改回只有一把吉他的彈法吧。
鐘聲響起的同時,學姐合上筆記本,將吉他收回盒子裡。
「——年輕人。」
終於打破了沉默。
「……是。 」
「我呀,用了很卑劣的手法。你認為那個時候,我為什麼要向你告白?」
為什麼?
有什麼理由嗎?
「那是詛咒。」
我愣在原地,用空洞的視線看著學姐。
「向你告白,破壞人與人之間的某種平衡,而且還拒絕聽你的回答。年輕人,那是為了不讓你對蛯沢同志做出我對你所做的事,而施加的詛咒。」
「什——」
「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想得到你。即使有九成九的機率會確定敗北,即使逃跑、必須匍匐前進,我還是想賭上這最後的可能性。我不會對自己的卑劣感到羞恥。不過……」
學姐扣上吉他盒的彈簧釦,將吉他立在牆邊。
「沒有預料到結果會變成這樣的自己,真是差勁。令人作惡。」
這個人究竟在說什麼?
學姐沒有錯,全都是我不好。
學姐滿不在乎地將原本幾乎深陷黑色泥沼的我拉起。
「年輕人,我不會再對你展露笑容了。」
「……咦……?」
「沒有敵人的戰鬥,我也沒了興致,連使用卑劣手段的價值都沒有。我對你的思慕之情就此凍結。」
連踏出練習室時,神樂阪學姐也沒有回頭看我。
「下次我對你重展笑容時,是蛯沢同志回來的時候了。」
房門關上。我沿著牆滑落,縮起身子。
在獨自一人、滿是塵埃的房裡,我聽見第二次鐘聲傳來。


12、寶物、蝴蝶、機械的熱度


那天夜裡,我獨自一個人躲在漆黑的寢室床上抱膝縮著時,拉上的窗簾另一邊傳來咚、咚的聲音。
有人敲著窗戶的玻璃。
「……千晶?」
我縮在床上詢問。有一瞬間,我還以為來的人是真冬,不過那種敲法是千晶。或許是我不想被自己樂觀的推測背叛而感到沮喪才會這麼想吧。
咚咚咚的強力連敲回應我的呼喚。
「你可以進來,窗戶沒有鎖。」
我連爬下床都覺得麻煩。窗戶打開的聲音、接著是窗簾拉開的聲音。
在鋁制窗框作為背景的黑夜當中,千晶站在那裡。她是從庭院的樹爬到二樓窗外的。沒有束起頭髮,帶點棕色的頭髮在寒冷的冬夜風中拍打著臉頰。但是,她還穿著制服。
千晶將右手扶在窗框,並沒有進來。眼睛早已適應黑暗的我可以看見她左手拿著什麼東西,正在瞪著我。
乾涸的喉嚨咕嘟地流入唾液,我爬下床。這時才想起自己身上也還穿著制服。
「……真冬、怎麼樣了?你找到她了嗎?」
最後她們在下午開始上課後也沒有回來。
千晶在夜色中,用彷彿會被風吹散的聲音小聲地說:
「小直總是只考慮到真冬而已。」
我倒抽一口氣。
「……嗯、抱歉,沒什麼……我沒追到真冬,我跟丟了。雖然也去她家看過,但對方說她不在,將我趕回去了。因為很麻煩,我就直接蹺課了。」
「千晶,那個……」
「現場演唱,要怎麼辦?」
你為什麼要一直站在那邊,很危險耶?我心想。
「……學姐她、大概……」
「我不是問學姐!」千晶突然大吼:「我是在問小直想要怎麼辦!」
我、我、嗎?。
我根本沒有餘力考慮樂團與演唱會的事。現在也是扶著床腳,才好不容易能站起來。
「我——」
聲音擦過千晶的耳畔,消失在窗戶另一端的夜色中。
前方空無一物。
「……夠了,我知道了。」
千晶第一次笑了。她稍微改變臉部的角度,窗外的街燈照在千晶臉頰上,我才發現她的臉上有濕潤的痕跡。千晶發現我的表情不太對勁,才急忙用手背抹了抹臉。
「這個,還給你。」
千晶的左手從窗外伸進來。她拿著的是平坦、大大的四方型——
紅色唱片的外殼。是比柏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Sgt. Peppers Lonely‥Hearts Club Band〉 。
我沒辦法伸手去拿。明明只要走近兩公尺左右,伸出手去就行了。但我就連要離開床邊都辦不到。
「快點拿過去啦!笨蛋小直!」
她丟了過來。外殼撞到膝蓋,掉到地上。就像死掉的蛾一樣。
我慢吞吞地撿起,才發現它意外地輕。
「……只有、外殼?唱片呢?」
不,就算沒有也無所謂,不用還給我也……
「只有外殼。因為看到它我會想起真冬泫然欲泣的表情,那會讓我很火大。裡面的唱片我留著了。」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啦!」千晶抓著窗框大叫。「我怎麼可能連裡面的唱片都還給你呢?那可是我的寶物耶!這種事你總該明白吧!笨蛋!」
千晶彷彿要撞壞窗戶似地關上窗。
「今天真是受夠了!小直你去死算了!」
聲音透過玻璃傳過來。接著千晶的影子倏地消失。有人咚咚地走在屋頂上的腳步聲、接著樹枝沙沙作響、樹梢擦過房子牆壁的聲音。
這些聲音隨即被夜晚吞沒。
抱著只剩空殼的唱片外殼,我又再次坐到床上。實物。


半夜,電話響起。〈Blackbird〉的來電鈴聲讓我從床上彈起來摔到地上。
我看著嘟嘟振動的手機畫面確認了好幾次。是真冬,的確是真冬。
「真冬?是真冬吧?」
一接起電話,我就間這種蠢話。好一陣子沒有聽見半點聲音,不安在我的胸口騷動著。
『……這麼晚打來,真不好意思。』
是真冬的聲音。你理所當然地用對待陌生人的態度道歉,反而更讓我感到悲哀。
「那、那個、今天的——唱片的事、那個……」
什麼?要如何道歉?該道歉嗎?為了什麼?裹足不前的思考在眼球內側翻攪,我好想吐。
『那個,已經沒關係了。』
「——有關係、啊、是我!」
『沒關係。那個,今天我跟爸爸好好談過了。我決定再去一次美國了,畢竟那邊有專業的醫師在。』
咕嘟咕嘟的氣息在我胸口翻攪。
『因為得在那邊待上一年才行,所以我應該不會再去學校了。』
我緊閉雙眼,試著從真冬的聲音中尋找一絲絲感情的色彩。但什麼也沒找到。一年?不再來學校了?一點一點地,如同透明的液體渲染開來,她話語中的意思總算傳達到我的意識當中。
「……但是、伯父說,只要兩個月左右的……」
『已經決定了。我請爸爸改變預定了。』
真冬細微卻沒有一絲動搖的聲音,切斷了我顫抖的聲音。
『爸爸已經在做各種準備,就算很勉強也要盡快將我帶去。最快是明年初,搞不好是在今年底前。』
我們是何時相遇的?我用空洞的頭腦回想。春天,四月初,還沒到一年呢。總覺得已經在一起度過很長很長的時間了。
『所以——』
所以?所以什麼?
但是那之後,真冬與我都沒再說半句話。
連電話是何時掛斷的都不曉得。
我將電話丟到床上,用棉被將渾身顫抖的自己裹了起來,又滾回床上。雖然不曉得現在幾點,但我一點睡意也沒有。雖然叫自己別再多想,但我的思緒卻不聽話地回到過去。許許多多的失敗,毫無意義的假設。若是有說出那句話就好、若是不說就好,全是這樣的內容。這些事將我內心的溫度一點一點奪去。
最後我終於發現自己睡不著是因為一直沒有閉上眼睛。腦子變得不太對勁。但一合上眼瞼,眼球骨碌碌地轉動又會疼痛不已。
我踢開棉被坐起身。寒冷瞬間化為一萬根針刺向我的身體。
一樓客廳的燈光從門縫流瀉而出,還能聽見細微的音樂聲。

「……喔,你起來啦?已經兩點囉。小便完快去睡吧。」
趴在沙發上敲著筆電的哲朗頭也不回地說。我則是遲鈍地在腦海中回想這繚繞在耳畔的熟悉旋律。
音響組正中央的錄音機正在旋轉。是小提琴協奏曲,真冬送給我的試聽帶。
「啊啊抱歉,我自己拿來聽了,似乎演變成不得了的情況啦。」
哲朗漫不經心的說話方式,對我傷痕纍纍的內心反而是一種安慰。
我在音箱前蹲下。幸好是〈春〉,若是〈克羅采〉我可能會愣在原地動彈不得吧。真冬和緩的腳步上方,是尤利如蝴蝶般飛舞的溫柔音色。
我按下停止鍵,打開錄音機取出帶子。
平放在自己手掌心的塑膠製物體。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用雙手抓住錄音帶,大拇指灌入力量。都是它害的。要是我不聽這種東西、不察覺的話。
不察覺的話——會變成怎樣?搞不好會演變成更糟的情況吧。
但那都無所謂了。我不想再聽到真冬的鋼琴r。
全破壞掉就好了。
透明的塑膠殼表面變得白濁。啪哩、啪哩、令人不快的感覺。
但是,我的手指很快地失去力量。
啪噠,錄音帶發出聲音。一滴水落在塑膠外殼上,是我終於奪眶而出的眼淚。手中的錄音帶還留有一絲熱度。即使是剛才為止還在運作的機械的熱度,仍是一股毫無疑問的溫暖。
真冬送給我的禮物。
我無法拋棄、更不可能破壞。因為這是我的寶物。無論發生任何事、無論真冬到哪裡去,我喜歡真冬的事實仍不會有所改變。與我無法捨棄這樣的想法相同。
「啊……啊、啊……」
軋軋的聲音從喉嚨流瀉而出。
我彷彿要將錄音帶塞進肋骨之間似地緊抱在胸前。
寶物,千晶的話語,我送給她的唱片,在街燈的光線下浮現的淚痕。
怎麼會——但是……
原來、如此呀。為什麼……
我蜷縮在發出白噪音的音箱前。後頸的皮膚彷彿被撕裂一般。竟然、竟然在最糟的時候,讓我察覺這一點。騙人,是我的錯覺,一定是我搞錯了,雖然在內心深處拚命說服自己,但在更深更深的深處,我的靈魂卻確定了這一點。
握著錄音帶,我衝出客廳。爬上樓回到寢室拿出手機。當我將千晶的號碼從電話簿中找出來時,手指卻停了下來。打給她又能怎麼樣?我打算說什麼?
在我對千晶做出與真冬一樣——不,是更更更過分的事之後。
我趴到床上。這身體也真是諷刺,現在突然想睡得不得了。我就這樣握著手機與錄音帶,被拖入睡眠之中。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0-5-29 14:07 编辑


13、早晨、新聞報導、狗笛

「小直弟弟小直弟弟!我差不多該出門了,做飯給我吃啦!」
肩膀被人搖晃,使我緩緩睜開眼。身體彷彿黏在床單上一般,光是挪動頸部,皮膚就像要撕裂了。
在明亮的視野中,我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瞄了哲朗的臉一眼。
「……一生當中最糟糕的早晨……」
一生當中最糟糕的夜晚的結束,就是被哲朗叫起來的早上嗎γ
「快點啦我的早餐!我今天要跟M公司討論事情,那些傢伙連午餐錢都不願意出哩。」
住手,別搖了,我的頭好痛。我揮開哲朗的手,皺著眉頭坐起身。未免也太亮了,現在到底是幾點?
「對了對了,因為到了八點你還沒有起來,我就幫你打電話跟學校請假囉,我是不是個貼心的爸爸呀?」
「已經十點了吧!既然要打電話,幹麼不八點就把我叫起來!」
瞄了時鐘一眼後,我整個人清醒過來,跳下床逼問哲朗。
「無視於自己賴床在先,還遷怒於人呀。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
「唔、唔唔。」
沒有比被哲朗用正確的理論駁倒更令人氣憤的事了。算了,反正我也沒臉見到千晶跟神樂阪學姐。就休息吧。我拉起棉被蓋住頭部。
「我的早餐!」哲朗發出丟臉的聲音。
「冰箱裡有威德果凍。」
「那個可以加熱淋在白飯上嗎?」隨便你啦。
因為覺得哲朗是故意在裝傻而沒有吐槽,沒想到他卻一言不發地走出寢室,於是我連忙追進了廚房。
我讓哲朗吃完簡易中華蓋飯後送他出門。
「你有將蛯沢真冬送你的錄音帶從頭到尾聽過一次嗎?」
哲朗出門時,邊穿鞋邊回頭問我。
「……咦?」
我當然聽了。聽到〈克羅采奏鳴曲〉的塔朗泰拉舞曲為止。就是這樣才發現真冬右手那看不見的傷呀。他突然說這個做什麼?
「你先別管,總之好好聽到最後就是了。」
哲朗丟下這句話後便出門了。機車的排氣音逐漸遠離。
那傢伙究竟在說什麼呀?搞不懂他。而且我已經不想再聽那卷錄音帶了,因為太痛苦了。
我搖搖頭,停止思考。眼前一片朦朧,我決定先去洗澡。因為穿著制服就睡著了,身上的襯衫皺巴巴的。
我擦著頭髮回到寢室。即使在厚運動衣外頭又罩上一件針織外套還是覺得很冷,但窗外的天氣卻好得不像話。是從何時開始,就算蹺課我也不痛不癢的了?是從何時開始呢?
是從我的人生變得以樂團為中心回轉開始?
我找出掉在床下的錄音帶。像捧著鳥蛋似的回到一樓客廳。
我按下播放鍵,將音量轉小,在沙發上縮成一團。
旋即流瀉而出的是小提琴奏鳴曲〈春〉的優美旋律。貝多芬真是位不可思議的作曲家。明明如此詩情畫意,卻又不能單單以甘美一詞來表現。某些地方必定會深深刺進內心,讓人越聽越覺得悲哀。
明明不想聽的,明明不願回想起真冬纖細的手指滲著血敲打鍵盤的模樣。但是,在〈克羅采奏鳴曲〉開始後,我仍縮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地聽著。尤利的小提琴彷彿要將臉頰與頸部割開、真冬的鋼琴似乎會在體內的每根骨頭上留下傷痕一般,那種疼痛令我感到舒坦。
真冬就要離開我身邊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有機會再次聽見這個琴音。放棄吉他、到美國的醫院復健後,真冬會再次回到那個世界。
這樣就好了嗎?
對我而言,這樣就好了嗎?
環住膝蓋的手加重力道。我縮著身子躲開真冬與尤利的激烈舞動、相互撞擊,躲開最後一個樂章的塔朗泰拉舞曲所散發的火花熱度與疼痛。
〈克羅采〉終於結束了。餘韻被冬天正午的寂靜吸盡,只剩下錄音帶轉動的聲音。
fekcterigo已經毀壞了。
若是真冬如此期望,無論我怎麼想、怎麼做,都沒有關係了。
若是真冬尋求協助,最後我總會將她帶回來。但這次不同。真冬是以自己的意志決定前往海的另一頭。如此一來,被留下的我們三人——
啪的一聲,我抬起頭來。是音響發出的聲音。錄音帶轉到A面的最後,自動換面播放。
短暫地、令人窒息的白噪音。
從下方湧出——Stratocaster吉他純真無暇的清澈音色。如同銀色雨絲一般清晰的每一個音,卻化為渾然一體的和聲流入耳中。閃耀的琶音。
並不是哪首曲子。是真冬每次彈吉他前,為了暖身而彈的練習用樂句。半音上行的氣泡漩渦。在地面與雲間往來的鳥群。幾何學般排列而成的聲音、聲音、聲音,以完美無瑕的等距注入我的血管中。
原來B面錄了這種東西,我完全沒有發現。哲朗指的就是這個嗎?
我想起民音社練習室中骯髒的牆壁、擴大機、合成器或椅子擺了一地。低著頭一個人彈著吉他的真冬。手腕熱身完的千晶敲響腳踏鈸,闖入節奏當中。神樂阪學姐笑著打開麥克風的開關,微弱的雜音掠過空氣。這是我們一貫的起頭方式。
已經不會再回來的景象。
我閉上眼睛,忍受那甜美的幻影。
錄音帶戛然而止。我又回到空無一人的客廳。只有心臟彷彿還留在充滿搖滾樂的錄音室中。
如果一直抱著膝蓋將眼耳摀住,若無其事地度過無數個夜晚與早晨,那麼遺忘就能解決一切吧。被破壞的事物若是放著不管,應該會壞得更嚴重吧。這樣才正常,也比較輕鬆。我已經瞭解這一點。
所以,我從沙發上站起身。
回到寢室,我開始整理工具箱。接著打開樓梯下方的置物櫃,透明的塑膠抽屜櫃裝滿了我從以前到現在收集的所有雜物。雖然有一定程度的整理,但要找出需要的物品還是花了不少時間。


等到晚上,我前往千晶家。只需五分鐘的路程。
雖然也想過先打電話,但不曉得該說些什麼,若是她叫我不准過去就麻煩了,別無他法,我決定晚一點直接殺過去。
「哎呀,小直。千晶?她在呀。進來進來,吃過晚餐了嗎?千晶——小直來囉——」
我已經好一陣子沒有來過相原家了,但千晶的媽媽還是老樣子。將一語不發的我拖進玄關,對樓梯上千晶的房間大聲叫道。
「呃、啊、那個。」
正當我打算說些什麼時,咚咚的腳步聲走下樓來。
千晶身穿T恤與短褲,穿著清涼到讓人難以想像現在是冬天。她半張著嘴愣愣地看著我的臉五秒鐘左右,臉倏地漲紅。
「你、你、你來做什麼!笨蛋!竟敢跑過來!」
「對、對不起!」
我反射性地將手中的工具箱擋在頭上。幸好千晶手邊沒有東西可以丟。此外,只有這時我特別要感謝千晶媽媽的強硬態度。
「好了好了,別在玄關吵鬧。你們兩個快點上樓去。」
說著,她將我與千晶推上樓梯。在千晶凌亂的房裡,我們被堆積如山的雜誌包圍著,一語不發。此時,伯母端著盛有飲料與食物的托盤進來。
「……不,酒的話有點……」看著托盤上的酒瓶,我慌張地揮手。
「哎呀,不過千晶已經在喝囉。」
還真的咧,地上躺著三瓶紹興酒的迷你罐。
「真是的,你不是早就試過好幾次,知道小直不會喝酒了嗎?」
千晶將小菜的盤子搶了過來,將托盤與伯母一起推了出去。
但當房裡剩下我們兩人時,又同時陷入沉默。千晶自暴自棄地將盤子裡的米桌塞入口中。
怎麼辦,我沒辦法直視她的臉。
點心與酒都解決後,千晶終於吐了一口長氣,將大型的海豚布娃娃抱在胸前。
「……真冬打電話來過。」
千晶小聲說道。我嚇得抬起頭來。千晶用海豚擋住臉部,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總覺得她的眼眶有些濕潤。
「她說要去美國。不會再去學校了……」
我點頭。
「竟然說對不起,真是太卑鄙了。她這麼一說,我不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嗎?」
她的話語深深刺中我。
我原本想過要不要向千晶道歉。但那是錯的。對不起,是卑鄙、結束彼此接觸的冰冷魔咒。我握緊放在工具箱上的手。
「對了,小直,你是來做什麼的?我現在、呃、醉得很厲害,腦子一片混亂,搞不好會揍你,也搞不好會、哭給你看喔?」
我再次將視線落到工具箱上,接著看著千晶的眼睛。
「……我是來修理唱盤的。」
海豚從千晶的膝上咚地滑落。
「……咦?」
「黑膠唱片機,不是壞了嗎?你想嘛,難得收到的禮物卻不能聽,不是很無趣嗎?」
千晶張口結舌的看向牆壁。牆上用圖釘掛著一片黑膠唱片。是〈Sgt。Peppers Lonely HeartsOtub Band〉 。
「咦、咦、咦咦?」
千晶彷彿現在才注意到,她看著我手邊的工具箱。
「在哪兒?櫃子裡?」
「啊、啊、那個、呃呃!」
連忙起身的千晶腳步不穩地衝向櫥櫃。
「不准看裡面!轉過頭去!」雖然不懂這麼亂的房間都讓我進來了,為什麼不准我看櫥櫃裡面,但我還是轉過頭去。
面對充滿塵埃的舊機器,我打開工具箱。取出裝滿替換零件的塑膠袋放在一旁,先用濕毛巾擦拭髒污。
雖然在千晶目不轉睛的注視之下很難做事。但手指很快地恢復以往玩弄機械的手感。我將唱針整個換掉,調整唱盤的歪斜,以三用電表找出短路的部分。
這非常簡單。畢竟只是個機械,若是壞掉,修好就行了。在這世界上,壞掉後便無法再次修復的事物比比皆是。
開啟電源確認唱盤運轉後,我看向千晶。
「我想測試能不能發出聲音,可以嗎?」
千晶瞄了牆上的唱片一眼,用肉眼幾乎無法辨識的動作微微點頭。
我借用組合音響的音源線接上黑膠唱片機,將黑色圓盤放上唱盤,放下唱針的瞬間胸口有種麻痺的感覺。甜美的噪音。
歡呼聲從音箱中流瀉而出。令人不快的吉他樂句。將保羅、約翰、喬治三人的和聲蓋過的銅管樂器組。
我轉頭看向千晶,或許還透出一絲得意的神色。千晶現在同時抱著海豚與海獺的布娃娃,像是要躲著什麼似地縮成一團,她瞪著我——以及旋轉的唱盤。
「……啊、抱、抱歉。呃呃,修好囉。」
我伸出手工打算停下唱片時。
「不要關掉!」
我再次回頭。千晶的雙眼很明顯地熱淚盈眶。
「沒關係,就讓它放吧,我想聽。」
接著千晶丟了一個坐墊給我,撞到我的腳,掉在她身旁。
我們蹲坐在一起,仔細聆聽滿是噪音的披頭四。將四人夢想塞入荒謬的玩笑中,那虛幻的演唱會。
他們製作完這張專輯,在過了很久很久的之後,曾經一度舉辦真正的演唱會。場地在大樓屋頂上,沒有宣傳、也沒有取得許可。最後在翌年便解散了。
我想起學姐不知何時曾說過的話。人會很輕易地、非常輕易地就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然後再也不會回來了。
確實如此。真冬消失了。因為我的愚蠢。
即使如此,千晶還是像這樣待在身旁。待在、我的身旁。
為什麼?
「……為什麼是我……沒有更好的男孩子嗎?」
一瞬間,產生奇怪的感覺。從音箱中流瀉而出的曲聲,突然變得像是從便宜機器的廣播放出來的音樂。千晶以驚人的氣勢站起身,我也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麼。
「什、什、什麼?」
顫抖的聲音從土方傳下來。我怯怯地抬起頭,千晶的臉在海豚與海獺之間滿臉通紅。
「什、什麼?剛才、你說什麼?」
「啊、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不、的確是那個意思、但是、呃呃……」
海獺與海豚輪番飛了過來。
「笨蛋!為什麼這種、這種時候你要、你、我有多麼……!」
我拚死地用手臂護住頭部。除了手中布娃娃的強烈攻擊,甚至連飛踢都過來了。我從手臂間的縫隙看出去,千晶是真的在哭。
因此我更加肯定了。我對千晶做出多麼過分的事呀。她總是在背後支持著我,總是敲打著我緊閉的窗戶,總是在我身邊、甚至讓我沒有意識到她的體溫。即使如此……
對不起這句話是很卑鄙的——所以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我喜歡真冬,即使是她不在的現在,仍無法自拔地喜歡她……
「我、我……」
碰、碰,布娃娃終於從千晶手中滑落。雙膝無力跌落的她抓住我的肩膀,將臉貼了上來。衣服被溫暖濡濕。
「我對、小直、我……」
話語被淚水吞沒。
這時從音箱流瀉而出的曲子,轉為雙簧管戲謔的聲響。是〈When I'm Sixty—four>。
保羅麥卡尼裝年輕的歌聲使千晶的肩膀顫抖著。
當我六十四歲時,你仍會支持著我嗎?
只要你同意,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有我在很方便喔,就連保險絲我也能幫你換
進入第二段,千晶的肩膀顫抖得更厲害,抓著我手臂的手也開始抽搐,當保羅唱到節儉、儲蓄以及孫子的部分時,她終於抬起頭來。
「——哈哈哈哈哈哈!」
千晶躺在地板上。她面向天花板狂笑,甚至沒注意到自己壓扁了布娃娃。
「哈、哈哈、什、什麼呀?怎、怎麼會在這時候,這首歌出現得也太、太巧了吧!」






千晶一邊縮起身子大笑、在地上滾來滾去,我只能無言地看著。
確實是——出現得太巧了。
最後,直到下一首曲子結束為止,千晶一直笑個不停。當她坐起身時,眼眶因哭泣而紅腫,但原本的陰影已經消失無蹤了。
「啊——真是的,糟透了。為什麼這種時候我還笑得出來呀?真搞不懂。」
一邊說著,她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淚水。
「那、那個,千晶——」
「什麼都不要說。」
千晶的話將我的話堵回喉嚨。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人呀,在笑的時候更顯得哀傷。原來是真的。
「沒關係,我懂的。」
我懂。
千晶也知道,已經沒有我所能做的事了。那句話比被布娃娃錘打、被踹中側腹還要疼痛。
之後我們便並肩而坐聽著〈Sgt。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
兩人都不發一語,但殘留在濕透肩膀上的體溫,與刻畫在皮膚上的輕微痛楚上讓我瞭解千晶已經前往我再也無法觸及的遠方了。
雖然我們仍然一如往常地待在彼此身旁,但原先我們之間那無名的溫暖幻影,已經在那一晚崩毀了。
所以,只能依偎著唱片削著自身傾吐出的歌曲。
演唱會結束的時刻來臨。〈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道別的話語,被群眾響徹雲霄的歡呼聲淹沒。如同冬季的腳步聲一般逐漸貼近。〈A Day in the Life〉前奏的鋼琴聲,使我如往常般流下眼淚。
就算不轉過頭,我也知道千晶又哭了起來。
約翰歌唱的每一個新聞報導。
保羅將之聯繫而成,一如往常的忙碌早晨。
我們反覆了數千次,今後也會繼續編織數千次的,那平凡無奇、卻又無可取代的,殘酷的每一天。


「我們上台表演吧。」
唱片結束,在鋼琴餘韻微微繚繞當中,我說道。
「即使真冬不在了,也要三個人上台。我們一起做出最棒的現場演唱吧。」


千晶眼眶濕潤地看著音箱,緩緩點頭。
最後,狗笛——幾乎聽不見的尖銳聲音,在遙遠的彼端響起





14、麋鹿、睡衣、MD

關於表演服裝,直到上台前一天仍在爭論不休。
「你看,最後一根,是我贏了。」
神樂阪學姐用從盒子中拿出的薯條,碰了碰千晶的鼻尖。
「為什麼說得好像你贏得理所當然呀?」
千晶仰躺在椅子上,發出泫然欲泣的聲音。
十二月二十三日。因為寒假不能使用練習室,我們便來到學姐打工的樂器行三樓的錄音室。由於今天是表演前一天綵排完回來,即使來到錄音室,學姐與千晶也完全不管演奏得如何,只討論表演服裝與串場部分。我對今天的綵排表現不甚滿意,一個人將音量調小,錚錚地彈著貝斯。
「難得我都做了麋鹿的角耶!」
千晶將作工精細的分岔頭角放在頭頂兩側,鼓著腮幫子。學姐提出所有人統一穿白色服裝的提案,與千晶「聖誕老人&麋鹿」的提案產生激烈衝突。因此決定用麥當勞薯條來一決勝負。輪流抽薯條,抽中最後一根的人獲勝,規則就這麼簡單。雖然戰術似乎相當複雜(有嗎?),但我從頭到尾都專心彈著貝斯,直到剩下最後幾根,千晶開始哇哇大叫為止,都完全不在意。
「對了!小直你也來跟學姐一決勝負啦!有聖誕氣息的服裝比較好吧?」
「我才不要。你們快點開始練習啦。」還有,錄音室禁止飲食。
「年輕人對剛才的綵排有所不滿嗎?那個之前一直抱怨個沒完的製作人,不也在聽過表演後就安靜下來了嗎?」
真冬退出後,向主辦單位提出成員更改的申請時,對方理所當然地面有難色。因為審查中最受讚賞的,還是在〈Happy Xmas〉中,獨自撐完第一段的真冬獨奏。因此我們三人重新編曲,製作試聽帶說服了主辦單位。直到最後都還主張要將我們剔除的製作人,在聽完綵排之後也終於認可了。
但我還是無法原諒自己的不成熟。剛才聽過綵排的所有人當中,只有一人明顯表現出他的不滿。就是與我們同台演出的古河大哥。大概是還不習慣真冬退出後的單薄音色吧。
於是我將服裝的事交給她們倆,再次投入Aria Pro II呻吟的重低音中。
「總之,就這麼決定了。全身都是純白,相原同志可以穿短褲喔。」
「嗚——麋鹿……」
雖然捨不得,但千晶也舉起白旗。我在內心鬆了一口氣。因為穿麋鹿裝的人,毫無疑問一定是我。要是穿成那樣,我一定會丟臉得彈不下去。
「明知會輸還敢來向我挑戰。你這麼想當聖誕老人嗎?」
「因為我寫信告訴真咚咚說我們會扮聖誕老人,所以一定要來看,還寄了票給她嘛。」
我嚇了一跳停下手指,轉過頭去。
「……千晶也寄了票給她?」
千晶也睜圓了眼。
「小直也是嗎?」
「不,因為……」
我原本想說那是我的工作,但還是吞了回去。真是自私的說法。
「既然要送票給她,至少也該打個電話或是直接殺去她家嘛!你這個膽小鬼!」
雖然說得很過分,但因為是正確的言論,我沮喪地將貝斯夾在兩膝之間。
從那之後——
真冬不再到校,第二學期就那樣結束了。麻紀老師在結業式前一天告訴我,真冬已經辦好了退學手續。
「真不可思議。我們三人都只能寄票給她呀。一
學姐看向遠方喃喃說道。連你也寄啦?
「附帶一提,我送的票上有寫名字。她會拿誰送的票來呢?不覺得這場勝負很有看頭嗎?」
我與千晶都無法回答。
真冬大概不會來吧,我有這種感覺。
沒有半句話可作為結尾,錄音室門上告知使用時間結束的紅燈亮起,將我們趕了出去。

外面一片漆黑,已經快九點了。從櫛比鱗次的大樓中間看見的天空,被昏暗的雲所覆蓋,天氣寒冷到若是不將手伸進口袋,或許在不知不覺中斷掉都不會察覺。向店長打了聲招呼,最後走出店門口的我將圍巾繞了好幾圈,塞進風衣的衣領中。
「結果年輕人就那樣放棄了?」
學姐坐在馬路的護欄上問道。店面的燈光照在她身旁的千晶臉上,她也同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
從那之後,學姐真的不再對我露出笑容了。與千晶聊天時還是與以往相同,因此更顯得痛苦。對學姐而言或許更加痛苦也說不定。
「她明年初就要去美國了吧?為什麼不去見她?」
我無法回答,看著自己乾燥脫皮的手指。因為我是用手指彈貝斯的,所以右手的脫皮情況更加嚴重。

「你打算逃進貝斯中嗎?」
神樂阪學姐的語氣既不是調侃,也不是責備。只是在確認理所當然的事實而已。我誠實地點點頭。
沒有什麼確切、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是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真冬,一想到若是見不到她,就害怕得不得了罷了。
干燒蝦仁說過只要待在美國兩個月,因此也能回到學校。但真冬更改了那個預定。一年,對我們而言長得驚人的斷絕。我不曉得真冬為何要做出這種決定。
因為不想再見到我了——我不想去思考這類理由。
所以這兩周以來,我一直熬夜編曲,調整效果器的程式,因為太過投入,考試有三科不及格,貝斯的琴弦甚至還斷掉,換了兩次。
只要忙著樂團的事,就不用去想真冬的事了,這樣不是很輕鬆嗎?我想。但並非如此。因為我所做的事,全都是在填補feketerigo、折斷的右翼——真冬的所在。
每當我用合成器取樣貝斯的單音,與學姐討論、將編曲改為單一樂句時,真冬不在的事實都在在撕裂著我。
即使只有一瞬間,我也不可能忘記真冬。
就連音樂也不再是我的避風港。只是我緊抓著不放,不得不待在那裡等待的地方。
「……現在我只想思考現場演唱的事。雖然還不知道結束後,我打算怎麼做。」
我終於用乾啞的聲音回答。
這是真冬說一定要上台的聖誕節演唱會。
所以至少,我想達成她這個心願。
「小直真的沒有半點成長呢。」
千晶用戴著手套的手遮住白色的氣息說道。她的雙腳一前一後地擺動,我知道她並不是真的在責罵我,但聽見這句話還是很難受。
「不,那倒也未必。」
笑的時候,神樂阪學姐還是會轉向千晶那邊。
「雖然繞了一圈回到同一個地方,他現在已經傷痕纍纍了,但相對的,也能靠自己的雙腳站立了不是嗎?若是這樣還不叫成長,世界上就沒有半個大人了。」
「學姐還是老樣子,對小直那麼溫柔。」
「還比不上相原同志。」
將我獨自丟在寒冷的夜裡,這兩人在溫暖的光芒中彼此微笑。
千晶從護欄上跳下來,拍拍臀部的灰塵,學姐將停在建築物後方的自行車牽出來。
「好像快下了呢,會是雪嗎?」
學姐仰望沒有半顆星星的天空喃喃說道。
「真想表演〈Happy Xmas>呀,沒辦法。」
原本準備用來當安可曲的那首歌,最後決定不在正式演出時表演。因為我們原本所想的編曲方式是由真冬的吉他獨奏表演第一段,也想不到其他的演奏方式了。
學姐臉上的笑容消失,看著我與千晶的臉。
「無論我們再怎麼拼盡全力超出極限,也只是feketerigo的百分之七十五,雖然悲哀,但這是不變的事實。即使如此……」
她伸出右手。
「讓它成為最棒的聖誕節吧。」
千晶與我同時點頭,將手掌疊上去。但重量與溫暖都有所不足,不曉得是不是察覺這一點,學姐又將左手疊在最上面。

回到家,讓哲朗吃完晚餐,我們輪流洗澡,當洗衣機運轉時,我準備好表演服裝。白色西裝底下是借來的長款開襟襯衫。
貝斯、效果器與合成器,行李也不少。我一再確認內容物。
接著啟動電腦,雖然綵排時一切正常,我還是接上耳機、效果器與貝斯再次確認它是否正常運作。
糟糕,一點睡意也沒有。明天的現場演唱是從中午開始。萬一徹夜未眠,神智不清地迎接早晨,不小心打個瞌睡結果睡過頭的話,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但由於綵排與練習時的興奮還殘留在體內,臉頰熱得要命。我將貝斯琴身貼在臉上,冰冰涼涼的感覺真舒服。
總覺得自己愈來愈像個笨蛋。我打開窗戶,寒冷的空氣拍打著臉頰,身體的熱度消退了一些。千晶總是從這裡爬上來——真冬也曾爬過一次的大樹,在街燈的光線中浮現身影。樹葉已經掉光了,在細削的影子中,可以看見飄落的白色物體。
是雪。開始下雪了。
在寂靜得詭異的夜裡,會動的物體只有飄過街燈圓形光圈的雪花而已。道路的瀝青現在雖然仍是一片漆黑,但夜裡會積雪吧。電車不曉得要不要緊,希望不要停駛。
當我終於冷到無法忍受,正準備關上窗時,卻看見街燈正下方,有一個閃動的金色身影。
被樹梢遮住看不太清楚,我下意識探出頭去。
我沒看錯,的確有人在。在我家的庭院外面。瘦弱的身影站在低矮的金屬柵欄外,正四處張望著——他在看這裡嗎?金色的髮絲偶而在街燈下閃閃發光。
金色?
我將腹部頂著窗框,在不掉下去的情況下探出身子。
是尤利。他背著某種黑色物體——是吉他盒。將吉他盒背在肩上的尤利站在柵欄與街燈柱之間,偷瞄著我家的方向。在這種下雪天裡,那傢伙在幹什麼呀?
我跑下樓,連外衣都沒披,穿上靴子就衝了出去。當我追出去時,尤利似乎打算放棄,正準備離開。
「尤利!」
在雪中,我的聲音清楚的令人驚訝,背著吉他盒的身影倏地停下腳步。
「……直巳。」
轉過身來的他臉色發白,連嘴唇都是紫的。他似乎是從家裡直接衝出來,連大衣都沒穿。
「你、你在做什麼呀?只穿這樣會感冒的!」
「那、那個,對不起,對不起。」
我衝了過去,尤利就那樣倒進我的懷裡。
「……我跑來了。」
跑來是什麼意思?現在在下雪耶,至少穿件外套……我正打算這麼說,但碰到尤利打顫且冰冷的皮膚,發現現在不是斥責的時候。我將他帶進屋裡。將正好洗完澡的哲朗從穿衣間趕出來,「我現在就去拿換洗衣物,你快點進去。」我將尤利推進浴室。因為下雪的緣故,尤利的衣服已經濕透了。我從二樓將自己的睡衣拿下來,跑進廚房燒了開水。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喘了口氣,在一旁擦拭頭髮的哲朗淡淡問道:
「所以?是怎麼回事?」
「這個嘛,我也想知道。」
話說回來,那傢伙為什麼知道我家在哪?
「那是朱利安‧弗羅貝爾吧?」
「嗯。」
「小直身為業界流氓的才能已經凌駕於我了呀……」你在說什麼呀?「話說回來,那傢伙的入浴照,不曉得能賣多少錢。」
「我真的要跟你斷絕父子關係喔。」
「討厭啦,我是開玩笑的,小直弟弟。真是的,這孩子的獨佔欲還真強。」
「吵死了,快回去工作啦!」
當我拿起坐墊追得哲朗滿屋子跑時,穿著鬆垮睡衣、頭包著浴巾的尤利走進客廳。
「沒事吧?暖和一些了嗎?」
我一邊朝哲朗丟坐墊,一邊讓尤利在沙發上坐下。
「嗯、嗯……謝謝。」








剛洗完澡的尤利,臉頰像蘋果一樣紅通通的。他瞄了哲朗一眼,低下頭去。
「很抱歉,這麼晚了還來打擾。」
「沒關係啦。對了,你還記得我嗎?我叫檜川哲朗,別看我這樣,在業界也是小有名氣的評論家喔。你第一次來日本演出時我有在節目單裡寫過樂曲解說。」
「那時我還不太會看日文……」
「別在意別在意。對了,下次你能不能讓我作獨家採訪及刊頭全彩特輯報導呀?你們家的經紀人有夠難搞的。」
「別做生意了,快點去書房啦!」
「小直不是叫我去工作嗎?不分時間地點死纏爛打地拉生意,這可是業界流氓的基本喔!」
頭又痛了起來的我,將尤利帶去二樓的寢室。
「啊,抱歉,我老爸就是那樣。」我搔搔頭坐在地上。
坐在床上的尤利雙手捧著冒著熱氣的咖啡杯,嘻嘻笑著。
「不會,他很有趣。跟直巳很像。」
就算是開玩笑也別這麼說呀。
尤利在房裡四處張望。「是直巳的房間耶。」不知為何,他似乎很愉快地擺動雙腳。怎麼怎麼?我的房間有那麼稀奇嗎?我剛才將合成器跟貝斯全搬出來,地上還有好幾條音源線,一團混亂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真的都泡在音樂裡耶。平常都是這樣嗎?」
「不,我現在是在為現場演出做準備。」
笑容倏地從尤利臉上消失。他緊握著咖啡杯,好半晌不發一語。
事實上,從上次在品川的管絃樂團練習室之後,我就沒再見過尤利了。就是最後一次見到真冬的那一天。我們的羽翼毀壞的那一天。
或許只是我沒察覺,其實在更早之前就已經破損了。
「現場演出,就是明天了吧。」
尤利將杯子放在膝上,小聲說道。
「這麼忙我還突然跑來,真抱歉。你沒有生氣吧?」
「不會。不過,你是怎麼知道我家的?」我沒有告訴過他地址吧?
「我是請響子告訴我的。」
是學姐呀?為什麼?話說回來,他們已經這麼熟了嗎?
「呃、那個。我的吉他放在哪兒呢?」
「啊,還丟在玄關。我去拿來。」
我將吉他盒拿上來後,尤利打開琴盒取出裡面的物品。


我屏住呼吸。
在日光燈下熊熊燃燒,Sunburst color的Stratocaster。intage吉他。只消一眼就能知道,我不可能認錯。這是真冬的吉他。
為什麼會在尤利手上?不,這把Stratocaster原本就是尤利的。
「這是真冬放在我這兒的,不是我去要回來的喔。」
我倏地抬起頭來。真冬不是說吉他被干燒蝦仁拿走了嗎?為什麼會在尤利手上?她說了謊?為什麼?
尤利將Stratocaster緊抱在胸前,再次坐回床上。
「……真冬改變了入院的預定行程,大概有一年都不能回來了。」
「嗯,我聽說了。」
也知道這是真冬自己的決定。
「然後,她會去讀那邊的學校。」
「……嗯。」
是嗎?也對。因為她已經從我們學校退學了。真冬已經決定要在海的另一頭生活,在沒有我的國家生活了。
「你聽說她要去哪間醫院了嗎?」
「咦?沒有。」就算知道了也無濟於事。
「聽說是在加州,以運動醫學聞名的大學醫院。」
運動醫學?
「所以說。」尤利緊握Stratocaster的琴頸,似乎很痛苦的歎了口氣。「都是我沒有教她正確的彈法,因為勉強的彈法,真冬才會傷到手腕。據說也有許多音樂家會去那間醫院。」
「所以要在那裡做復健上讓自己能夠再度彈琴吧?」
「也有不少吉他手會去那裡。我認識好幾個人喔。」
我愣愣地看著尤利的臉。
「真冬的手指與手腕的力量都很弱,又學了錯誤的彈法。所以得從頭開始做正確的訓練,為了能夠再次彈琴以及吉他——所以才要花上一年。」
以及、吉他?
為什麼?我無法呼吸。
真冬不是放棄吉他了嗎?不,可是,Stratocaster還在這裡。
feketerigo、的百分之七十五也還在。
「她果然沒有告訴直巳。」
尤利的聲音彷彿快要哭出來似的。
「我問過真冬,問她為什麼要對直巳保密,就這樣離開。」
我站起身逼問尤利。
「真冬說什麼?她怎麼說?」
自己去問不就得了?你這沒用的傢伙。這樣的聲音在我腦海一隅沉痛地迴響。
「她不肯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因為真冬明明那麼喜歡直巳。明明只要兩個月就能回來了,到時就能繼續跟直巳在一起,那樣不就好了嗎?但真冬她……」
泫然欲泣的尤利緊緊抱住Stratocaster。我癱坐在地板上。
為什麼呢?現在,這一瞬間,真冬的想法清楚地傳達給我。只是取回鋼琴,回到我身邊還不夠。因為真冬也是feketerigo、的四分之一,她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歡那個樂團。
即使有難以想像的長久時日得分隔兩地。
還是必須取回羽翼才行。
「為什麼?明明不用這樣悄悄離開的,我討厭這樣。真冬與直巳看起來都那麼悲傷,我不想見到你們這樣。」
「那是因為……」
因為我對真冬做了過分的事。
我以為真冬不會再回來了。
「她一定會回來的!直巳你這笨蛋!連這一點都不懂嗎?」
尤利將Stratocaster丟在床上,跳下床來到我面前。將手放在我的膝上,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他靠了過來。
「她為了回來、為了能夠再次彈吉他而努力著呀。為什麼、為什麼直巳總是這樣?就算不可能,也要想辦法去見她不就好了?她已經快要離開日本了,快要見不到面了喔?」
你說的我都懂。但是……
「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會鼓起勇氣?吶,要是一味等待,一輩子都無法鼓起勇氣的喔!」
尤利的話語重重地敲了我的頭,讓我幾乎昏厥過去。我趴在床角。
真冬她是為了樂團、為了取回吉他。
為了再次在我的鼓動之上振翅高飛?
但是,真冬沒有告訴我。是害怕進行得不順利嗎?還是跟我一樣沒有勇氣?
若是如此,我們彼此都在做著蠢事呀。
一般體溫輕靠上背後。尤利將臉埋在我身後。
「對不起,直巳。」
「……為什麼尤利要道歉?」
若罵笨蛋是笨蛋後,還一一道歉,人類就只會彼此乾瞪著眼,而不會有一厘米的長進了。
但尤利的體溫默默地離開我身後。拉鏈聲傳來。起身回過頭去,吉他已經收回琴盒之中。
「我無法忍耐。其實這種事不應該由我來告訴你的。因為真冬也一樣愚蠢,一樣懦弱,一樣逞強。但是,我喜歡真冬,也喜歡直巳。我好痛苦。一想到都是我的錯。我就坐立難安。當真冬將吉他交給我後,我再也忍不住了。於是便請響子告訴我地址,自己跑來了。」
我搖頭。這不是尤利的錯,但我說不出這種空虛的安慰話語。
「但直巳還是一樣遲鈍,只想著現場演出的事。」
真抱歉喔,我下意識頂了回去。
「我跟真冬約好了,要演出最棒的現場演唱。若是我故意亂彈,她是絕對不會原諒我的。所以……」
「那種只是無謂的逞強罷了。」
逞強?他說逞強?沒錯。我站起來,從貝斯盒的口袋中取出一片MD,放進組合音響。
「……什麼?」尤利湊過來看著音響。
「這是今天綵排的錄音。」
是我逞強的表現。
如同逐漸接近的鈴聲,從千晶的腳踏鈸與學姐的和聲撥弦合奏開始。中音鼓反覆敲擊的民俗風節奏,躍動的貝斯旋律,加上調幅效果發揮到極致的合成器線條。
尤利癱坐在地板上。
真是諷刺。原本應該由四個人交疊而成、竭盡所能傾瀉的曲子,在變成三人之後,聲音卻令人想哭地清晰。
最後,尤利拿起躺在地板上的,我的貝斯。
我至今為止曾無數次在現場聽著神樂阪學姐、真冬、古河大哥等人精湛的演奏,親眼見識,並因此沮喪。但從未像現在如此受到打擊。尤利纖細的手指來回跳躍,配合從MD音響中流瀉而出的feketerigo、,將我的貝斯旋律完美重現。
當MD放到最後,尤利面無表情地放下貝斯。
「直巳,你的技術進步了。」
完全聽不出他在稱讚自己,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要是這些天才們全都別從玻璃箱裡出來就好了。
「因為你把真冬的事拋在一旁,一直專心練習吧。」
「吵死了你,正式上台時還會有更厲害的!明天如果沒事就來親眼見識吧。」
我不甘心地說。尤利吐吐舌頭。
「雖然明天休息,但我絕對不會去的。」
啊,是嗎?那就好。我在內心鬧著彆扭,沒有回話。
「因為你們只有三個人,反正頂多跟這個錄音差不多吧?」
才不是,可別小看現場演出。不過我還是默不吭聲。
「聽過MD就夠了。這個的音質為什麼那麼好?」
「因為我先將樂團的音全都收進效果器中,再藉由統整讀取加工之後,由合成器播放出來。所以只要將MD直接連上效果器就能輕鬆錄音了。」
喔,尤利露出無趣的表情將視線落在貝斯上。接著歎了口氣,站起身來。
「……那麼,我要回去了。直巳明天也要早起吧。」
「咦?不,等一下。你的衣服還沒干喔?而且外面正下著大雪……」
尤利睜圓了眼,俯視自己身上穿的睡衣。他不至於會說要穿成這樣回去吧?
「呃、那個、可是……」
「就住下來吧,朱利安`弗羅貝爾。我們家就只有兩個大男人,用不著在意。喂,小直,還不快整理地板鋪一下床墊。」
「你是從何時開始偷窺的呀哲朗!」
我將枕頭朝門縫丟。呵、呵、呵的噁心笑聲往樓下遠去。那個混帳。
我瞄了尤利一眼。他抬眼看著我。
「……我住下來沒關係嗎?」
你用那種表情問我,會害人心頭小鹿亂撞的。
「嗯、嗯。」
我將要帶去演唱會的行李全堆到房間的一隅後,在地上鋪了床墊。看看時間,差不多是最後
一班電車發車的時間了。明天還有一次現場綵排,得早點起床才行。
——晚安,我小聲說道,鑽進床上的棉被中。今天一整天的各種聲音在腦中盤旋。「年輕人就那樣放棄了?」學姐詢問。「真的沒有半點長進呢。」千晶厭煩地說。落地鼓與貝斯的合奏踩踏著
心跳聲。主辦單位的製作人對我們提出一堆煩人的要求。列車在結凍的鐵軌上滑行。
「——直巳。」
突然有人叫我,我將棉被掀開。
在一片漆黑中,我隱約看到尤利從地上的床鋪坐起身。
「怎麼了?」
「我可以過去你那邊睡嗎?」
因為一片黑暗,他應該看不到我愚蠢的吃驚表情吧。
「為、為、為什麼?」
太冷了嗎?要交換床鋪嗎?
「直巳不會消失不見吧?」尤利的聲音仍充滿不安。「我好害怕,你不會像真冬那樣突然消失吧?一個人閉上眼時,我總覺得大家、大家都會消失不見,好害怕。」
「我不會消失的,我就在這裡呀。」
我對於尤利沒來由的恐懼感到困惑。
「你、你沒有、生我的氣吧?沒有討厭我吧?因、因為、全都是、全都是我的錯。真冬也是,若是我不教她吉他……」
在我手臂不遠處,尤利將臉埋在床單中,沒有繼續說下去。
這不是尤利的錯,這種話我說不出口。因為那是騙人的。真冬的右手會壞掉,責任的確出在尤利教她的吉他。
但是,我輕撫他柔軟的髮絲。
「如果尤利沒有教真冬吉他,我就無法與真冬相遇了。」
與學姐也是。當然也無法與尤利相遇了。
與在舞台上的激烈熱情,以及那灼熱汗水的甘甜也是。
與音樂的真正之美也是。
「我沒生氣,真冬大概也是一樣。她不會討厭尤利的。」
「——真的嗎?」
「嗯。」

「但是,我好怕。我擔心自己醒來時,大家會不會全都消失了。」
尤利緊握著我的手腕,吐露痛苦的聲音。我歎了口氣。真頭痛。像個孩子似的。不,他的確還是孩子。我也是個孩子,比我小一歲的尤利,以年紀而言還只是國中生。
「嗯,是、是可以啦。不過,我的床很小喔。」
尤利瘦小的身體窸窣地鑽進我的棉被裡。我似乎聽見啜泣的聲音。
雖然同樣都是男生,沒什麼好在意的。但總覺得有些緊張。我翻身背對尤利。
「……直巳……」
他聲音微弱地叫著我的名字。氣息吹拂在後頸上。
此外,他的體溫輕貼在我的身後。
我睡得著嗎?我開始擔心起與剛才截然不同的事情。不過這傢伙是法國人,這麼說來,他之前也說過自己常跟真冬同床共寢,或許經常毫不在意地做這種事哩。果然是文化差異。
我也別在意了吧,只要想著明天現場演出的事就夠了。
不可思議地,原本在腦中盤旋不去的吵雜聲音,就像被尤利的體溫吸走一般消失無蹤。
最後,睡意平穩地造訪。


15、雪、腳燈、繩結

醒來時,纖細的手臂從身後環抱著自己的胸口。怎麼回事?我在棉被扭轉身體翻身,鼻尖碰到柔軟的髮絲,近在眼前的是天真可愛的睡臉。我嚇了一跳打算退開,但對方卻「嗯嗯」地囈語,將臉縮進手臂中。
對了,是尤利。我們昨晚睡在一起。雖說是男生,但醒來時發現同張床上有像這樣削瘦的身體,與女孩子無異的臉蛋近在眼前,對心臟真的不太好。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吵醒他,緩緩將身子移開他的手臂後下床。地板冰冷地發出凍裂一般的聲響。天色相當昏暗,猜不出時間。音響的時鐘顯示為九點。既然外面這麼暗,就表示——我打開窗戶一看,雪白的世界刺激著剛睡醒的雙眼。剛睡醒的身體因寒冷而打顫。道路、屋頂、庭院與圍籬全都被雪覆蓋,天空的碎片仍從灰色雲朵中緩緩飄落著。
是白色聖誕。
總覺得映入眼簾的一切沒有半點真實感。若說從昨天尤利到我家後的事全都是夢也不奇怪。但當我將手伸出窗外,寂靜的寒冷便碰觸皮膚,融入體溫中消失。
想睡的感覺一層層剝落。關上窗轉過身去,金髮少年仍睡在我的床上,這不是夢。尤利、
雪、以及今天的現場演出都不是。
早點出門吧,雪這麼大,要去會場也得費上一番工夫。我換上表演服,將貝斯與合成器的盒子背起,走出房間。光是走下狹窄的階梯就覺得腰快斷了。尤利說過他今天休息,想必也很累了,就讓他繼續睡比較好。
「喔,小直弟弟早呀。昨晚很開心吧。」
「哲朗,我還想說你難得那麼早起……與其說那種蠢話,還不如去做事,該做的事情堆積如山吧?像是洗衣服之類的。」
我將毛巾朝從客廳探出頭來的哲朗那邋遢的臉丟去。
「我早上可是很忙的哩,要看兒童節目還有動畫。」
我連提出反對意見的意願都沒有,無力地走向廚房。今天是表演當天,我不想在無謂的地方浪費體力。
「朱利安‧弗羅貝爾要怎麼辦?他還在睡嗎?一
「嗯,他說今天休息,等他起來後你讓他吃個飯,送他去車站。」
「能不能在我們家辦攝影會?……不不不我是開玩笑的啦!小直弟弟!別拿著菜刀露出那種恐怖的表情嘛!」哲朗逃向餐廳。「話說回來,我還以為他會跟你一起去演出會場哩。他不是為了這個才來的嗎?」
「不是,他說他不去。」
喔?哲朗歪著頭,就那樣搔搔頭走掉了。
我知道尤利在生氣。而且無論feketerigo在少了真冬之後仍表演得很好,或者是表演得不好,他都不想看到吧。我也一樣。那麼,為什麼還要站上舞台呢?在只有三人的情況下。
正如尤利所說,只是在逞強嗎?
或者是為了表演那甜美的興奮呢?
為了沐浴在閃亮的舞台燈、以及歡呼聲中嗎?
為了以上皆是,也或許都不是的理由。前人們留下一句無論何時都能說明一切的魔法咒語。
若要問為什麼,因為這就是Rock'n Roll 。

準備完早餐後,我在風衣外頭又穿上雨衣,全副武裝,連吉他盒與合成器的盒子都罩上大塑膠袋。
走出屋外,天色已經明亮一些,但大雪仍沒有減弱的跡象。由於是氣溫相當低時降下的細雪,一踏出去,靴子便沉入雪中大半。雖然不至於窒礙難行,但還有許多行李。要是昨天綵排後

將合成器留在會場就好了,我認真地感到後悔。
一走出庭院,我就遇到等在那兒的千晶。鼓手什麼裝備也不用帶,因此她撐著傘。或許是對決定服裝的學姐一點小小的反抗,她穿著令人想到聖誕老人的紅色大衣。
「早呀!合成器給我拿吧。」
「我本來還想去接你呢。」
「想比我早起呀,再等一百年吧。」
千晶笑著從我手中搶走合成器的盒子。因為合成器重上許多,我原本想叫她拿貝斯就好,但她已經迅速背起往車站的方向走去。
「昨天睡得還好嗎?小直是那種表演前一天會胡思亂想的類型呢。」
「啊,嗯。」
在這之前,由於尤利黏在身後,我原本以為自己絕對睡不著的,但不知為何卻睡得非常安穩。或許是有某個人的體溫令我感到安心吧。當然這絕對不能告訴千晶。
「這麼一來,抵達會場時手也會凍得無法綵排了吧。」
「千晶只要拿口香糖之類的東西將鼓棒黏在手上不就好了?」
「啊哈哈,那小直也用口香糖把嘴黏起來好了。」
「這樣就唱不了歌囉。」
「到時就全部用哼的!」
真不可思議,為什麼越接近表演會場,我的心情就越平靜呢?真冬大概不會來,我們的搖滾樂也無法傳達出去。即使瞭解這一點,或者應該說,正因為瞭解這一點?
我原本想將從尤利那裡聽來的,關於真冬入院的事告訴千晶。但在我們一來一往的玩笑當中,我最後還是找不到機會開口。
位於與我們所住的城市當中最大的車站相連的綜合娛樂設施底下的Otub,就是我們的戰場。
雖然外面下著大雪,但購物商場中仍擠滿了購物的客人,用一明一滅的燈飾裝飾的店門口,能聽見混雜在喧噪之中的Jingle Bell o我與千晶汗流浹背地走出車站。在寒風吹拂的迴廊上,額頭的汗水彷彿都要凍結了。
從逃生梯走進專用通道,穿過寫著STAFF ONLY的門,就是舞台後方的後台了。神樂皈學姐已經先到了,在許多戴著耳機四處奔走的工作人員之間,我看見綁著髮辮的黑色長髮背影。
在她身旁的是兩名我認得的男性。皮膚黝黑的肌肉男是阿友哥,長得很高、一頭金髮的是憂鬱變色龍的弘志哥,古河大哥的搭檔。為什麼連弘志哥都來了呢?
「早安呀各位,樂器就交給工作人員吧,他們會幫忙處理。」
學姐突然轉身說道。明明是背對著我們,她卻比阿友哥與弘志哥還早察覺。
話說回來,學姐的穿著真是驚人。外頭明明正下著大雪,她竟然穿著迷你裙,搭配露肚的平口上衣露出雙肩。而且還穿白色短靴,全身的顏色統一,只要再拿一把光線槍,看起來就像極了二流SF電影的女主角。
「哇!學姐你穿這樣不會冷嗎?」
「等會兒身體內外都會散發難以忍受的熱度了。吶,相原同志也脫吧。」
千晶的紅色大衣立刻被脫了下來。你不也穿著純白上衣嗎?我都不知道該把視線放在哪裡了。
「只有小直一個人穿得沒什麼幹勁呀。」
阿友哥無奈地聳聳肩。
「你乾脆在後台彈貝斯好了,只讓響子與千晶上場會比較受歡迎喔。」
弘志哥不懷好意地笑著,跟著落井下石。
「呃、那個,為什麼你會來呢?」
阿友哥是表演人員所以能理解,但弘志哥呢?
「都是大成任性地要我負責串場與合音啦。說什麼已經習慣我的串場方式,聊起來比較輕鬆。我又不是搞笑藝人。」
弘志哥擺出苦瓜臉。什麼嘛,結果還是些常見的熟面孔嘛。昨天我們綵排結束後便立刻到錄音室去,因此完全沒看到其他表演人員。
「那麼響子,待會見囉。」
弘志哥與阿友哥一起消失在舞台內側的幕簾那頭。古河大哥在那裡嗎?我還是不擅長面對他,幸好沒有一進會場就打到照面。
「你們兩個過來。」
學姐走到設置許多腳燈的舞台旁,對我與千晶招手。
這是個結構奇特的club。雖然我已經來第三次了,還是不太瞭解這裡的結構。在挑高寬廣的天花板空間,切出好幾層舞池。如同艾雪(註:荷蘭畫家,以展現幾何空間的版畫著名)會騙人的畫一般,到處都有一截截的樓梯,連接著小島。有兩個六角形的寬廣舞台,都位於很高的地方。
「既然在這麼高的地方,就能盡收眼底了呢。若是她來,一定馬上就能發現。」
是在指誰呢?我與千晶都沒有詢問。
若是學姐,即使身處在燈光飛散的雜亂黑暗當中,也一定能夠找出那頭栗子色長髮與寶藍色眼眸吧。
但是,我們三人都知道她或許不會來了。
即使來到這裡,我的心情依然平靜如昔,是因為雪的緣故嗎?我心想。彷彿是純白的世界將一切感情全都吸走似的。
聖誕歌曲全都是分離的歌,或許也是因為如此。
所以,像這樣來到地底深處,沉浸在黏滯的黑暗、人群的熱氣與搔弄著皮膚的燈光之中,我的胸口似乎又燃燒起來了。
希望你能來。
我想見你。
想見你,真冬。

低音鼓連敲四聲的節奏,撼搖牆壁與天花板。觀眾們的腳步聲與不絕於耳的歡呼聲,彷彿要從水泥地中滲出一般。
與狹窄的,Me House不同,後台通道上有正式的準備室。房間大約是半間教室寬,右側牆邊有長桌,左邊則是整齊排列的置物櫃。由於有許多表演人員,現在準備室裡塞滿了樂器、服裝、音響設備與人群。
即將出場的我們待在離出入口較近的地方。千晶與神樂阪學姐正與接在我們後面的表演人員,Hip Hop樂團的大哥們閒聊。高中生?真的嗎?聽說審查時有個很厲害的團就是你們吧?結束後要不要去喝一杯呀?真不錯,下次一起去玩吧。仔細想想,這是相當露骨的搭訕,但我在椅子上抱住單膝坐著,靜靜聽著從舞台上傳來的震動,完全沒有察覺。

即使這麼做,也不可能知道真冬究竟有沒有來。
或許不知道還比較好。讓腳燈與聚光燈遮蔽視野,時間在什麼也看不見的情況下流逝。然後抱著她或許有來的美麗幻想入睡。
在我們前兩個的團體差不多要表演結束了。藉由串場與DJ表演夾雜其間,六組團體的演奏幾乎不會間斷。所以才準備了兩個舞台,在另一邊等待出場的團體必須提早上台準備。
就快到了。
準備室的門開啟。我抬起身子,探出頭來的是一位工作人員大姐。
「fekcterigo的檜川先生,有人外找……」
身後的學姐與千晶比我的反應還快,同時推開椅子站起身來。我的膝蓋發抖著,該不會是,真冬?
我來到走廊上時,一個瘦小的身影朝我衝來。
「直巳!」
從大衣帽子中飛散出來的金色頭髮,通紅的耳朵與鼻尖。我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亂當中。尤利?不僅如此。靠在走廊牆壁上,正在拂去連身工作服上積雪的人是——
「哲、哲朗叔叔?」
跟著跑出來的千晶發出奇怪的叫聲。
「嗨!千晶妹妹,我來看表演囉。」
一臉邋遢還翹著一頭亂髮的哲朗笑著揮揮手。
為什麼?為什麼哲朗與尤利會來?
「那、那個,因為直巳的手機打不通,我才會請他騎車送我過來的。」
尤利緊抱著我說道。騎車?為什麼特地過來?而且你不是說不會來看現場演唱的嗎?
「剛才蛯沢老師打電話來。」
我屏住氣息。神樂版學姐從背後推開千晶,走到我身旁。
「說他們候補到機位了,要搭四點的飛機出發。」
我的頭彷彿被埋在雪中,尤利的話語我好一陣子才會意過來。四點的飛機?出發是指、哪裡?今天下午四點?
那不就是兩個小時後的事嗎?
「為什麼這麼突然!」
千晶從我肩膀後方逼問尤利。
「老師看見演唱會的票了。」尤利含淚說著。「他擔心真冬改變心意,所以馬上就去安排機位了。」
我們三人分別送給她的票。對喔,干燒蝦仁從今天起開始放假了。

真冬她——再過兩小時就要起飛了,前往海的另一端。
竟然到這種時候,我才感覺到彷彿一半身體被強行切開來的痛楚。雖然知道這一刻早晚會來臨,但還是沒有實感。離別。
「直巳,快、快點去機場!」
尤利用力推著我的胸口。
「年輕人,從這裡到機場要一小時三十七分。」 「才剛過兩點!」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學姐與千晶。你們、你們在說什麼呀?
「……我不會去、的。」
強裝出來的聲音。
「直巳?為什麼你現在還在逞強——」
「因為我們的表演就要開始了!」
「笨蛋,你這麼、這麼說,更重要的是去見真冬……」
「這可是現場演唱喔,我不能在這種時候脫隊。」
「由我來!」
尤利突然離開我胸前,環顧feketerigo、的三人說道。
「由我來彈貝斯。吶,直巳你也聽過吧,我全都、全都會彈喔,而且彈得比直巳還好。所以,所以直巳你……」
我自己也不曉得是從哪裡湧上這股激烈的感情。我抓住尤利的衣領,將他撞到走廊的牆上。連哲朗都瞪大了眼。
「直、巳……」
尤利似乎很痛苦地弓起身。
我的確聽過。尤利將僅僅聽了一次的貝斯旋律,就像用指尖滾動橘子一般,輕易地彈了出來。即使如此。
「別小看feketerigo。」
深沉混濁的聲音。
「尤利的貝斯或許比我好上一百倍,但能控制那台效果器的人只有我。能在學姐的旋律下方加上和聲的人也只有我。」
在千晶的支持下,能讓心臟跳動的人只有我。而且,能讓我們在天空中翱翔的人,只有真冬。只有真冬而已。
只有真冬——而已呀。
我的手與激憤的心情一同失去力量滑落。某個人的手溫柔地抓住我的肩膀將我推開,抱起幾乎要滑落在地板上的尤利。

是神樂阪學姐。
「……對、對不起,但是、但是、我……真冬與、直巳、那樣……」
尤利在學姐手臂中哭泣。我俯視著自己的雙手。我剛才做了什麼?對尤利發怒又能如何?
但是,即使是感情用事說出的話——不、正因如此,才顯得沒有半點虛假。
「年輕人。」
學姐撐住尤利,安撫似地輕撫他的髮絲,靜靜說道。
「你不後悔吧?」
我將指甲深深掐入手掌中。不講理的憤怒似乎還沒完全壓抑下來。這是什麼?為什麼這個人總是給我如此誇大的評價?
「我當然後悔啦!」我的聲音彷彿在冒煙。「無論去不去,我都一定會後悔,但是……!」
所有人的視線都如此刺痛,我將話語丟到腳邊:
「這是真冬的樂團,是為了讓她能夠回來再次彈吉他的地方。所以我現在絕不能捨棄這裡!」
「真冬她……吉他?什、什麼、意思?小直、吶!」
千晶走近,抓住我的肩膀拚命搖晃。啊啊,我說出口了。真冬原本打算隱瞞到底的,我卻說出口了。那當然囉,為何要隱瞞?
我們不是被同一個名字——真冬取名的那個象徵綁在一起的夥伴嗎?不是流著相同的血振翅飛翔的feketerigo、嗎?
我告訴了大家。包括真冬去的醫院、為何住院時間長得不得不退學的理由。
真冬的想法。
千晶抓住我手臂的手指,悲痛地嵌入皮膚。
「……真是愚蠢。真冬與小直真是有夠愚蠢的,我實在是搞不懂你們!」
千晶吐出這句話,握拳揉著太陽穴。
從頭頂上方傳下來的腳步聲雜亂起來,歡呼聲更加清晰了。能聽見串場的人更進一步挑起大家的興奮心情,拚命說著一連串火花般的話語。千晶從皮帶後方將鼓棒抽出來握在右手,瞄了我一眼,朝走廊走出去。往喧噪聲流瀉下來的樓梯前進。
「走吧,年輕人。」
尤利用手撐著牆,用充滿無處宣洩想法的眼神看著我。
我什麼也說不出口,只希望他能來聽我們的表演。綵排的錄音絕對無法傳達的事物,應該能在正式表演傳達吧。
我轉過身,在傳下來的地鳴聲中,追著千晶與學姐向前奔馳。
在燈光熄滅的B舞台上,我們小心地避免被音源線絆到,一邊來回準備著樂器與器材。最後幫我們架設好器材的是阿友哥與古河大哥,剛才為止還在這個舞台上演奏的兩人。
現在在舞池另一頭的A舞台上表演的,Funk風格的人聲團體一邊扭動身軀搖擺著,但和聲還是非常穩固。
架設完成了。我將樂器的背帶背上肩,在效果器旁蹲下,使自己的心跳冷靜下來。
我的臀部突然被人踹了一下,向前撲倒撞上麥克風腳架。一邊爬起來回過頭去,銳利的眼神從頭巾底下瞪著我。是古河大哥。
「到最後那個女人還是沒來呀?」
「因、因為……我不是說了嗎?真冬已經不彈吉他了。」
「誰管這麼多,虧我這麼期待。」
他期待真冬能夠回來。這個人果然對我昨天綵排時的演奏有所不滿。
「就是呀。我還以為只要花個兩周將正確使用手腕的方法記起來,在正式上場時回來露個臉,你們那單薄的演奏就能恢復正常了哩。」
那種奇跡——怎麼可能會有。
「結果還是跟昨天綵排表演的一樣嗎?連聽的價值也沒有。」




我將視線從古河大哥身上移開。
這時我與正在調整麥克風腳架高度的神樂阪學姐四目相對。學姐應該也聽見古河大哥的話了,她露出苦惱的表情。
我們三人能做的,只有修改我與學姐的部分填補真冬的洞,僅此而已。不過是敷衍罷了。
「你們表現最好的是審查時嗎?真不曉得你們是為了什麼上台的。」
古河大哥留下辛辣的一句話,消失在舞台後方。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只能演奏。
即使努力的極限只有75分。
歡呼聲膨脹、炸裂。撞擊內臟的舞蹈節拍停滯,A舞台上的燈光轉為藍色,擺出結束姿勢的表演者們身影清楚浮現。
不曉得是哪國語言,串場的主持人用清晰的節奏開始閒聊。其實這比較接近Rap。我總算聽出其中似乎也混雜了「feketerigo 」這個單字。
我瞄了學姐一眼,在千晶的前方,三人的視線瞬間交會。我聽著身後腳踏鈸點出的16分音符,重新握緊貝斯,靠近麥克風腳架。一開始是音色清澈的吉他撥弦,接著交織纏捲的中音鼓。
我用指腹敲打著貝斯琴弦。不安湧上。斷裂的切分音。
神樂阪學姐鮮明強烈的吶喊切開昏暗的藍色海洋,隨著令人睜不開眼的強光,引擎點火。

在遙遠的眼前,數百名雙眼充血的男女甩動凌亂的髮絲,彷彿窒息一般舞動著。我的手指彈出一拍拍重低音,給予他們的心臟高壓電般的衝擊,萎靡身體的感覺消失無蹤。
我擠壓到琴頸最底部,讓貝斯旋律啃噬著高音。效果器接到指令,與從學姐的吉他撥弦中讀取到的和聲結合、分析、擴展,還原成與電子風琴相轉移的絃樂那爆發性的光芒流瀉而出。光之雨被反方向吸入黑洞——學姐歌聲的正下方,原本應該是真冬的吉他迸裂的雲間。
無法填補,怎麼可能填補的了?
我撥弄著如同自己血管一般回應手感的貝斯琴弦,再次痛切地確認。
真冬不在這裡。
此時此刻,在被同一場雨燒灼的天空下、多麼希望你能在這裡,但真冬不在任何地方。
是為了將如此令人難以忍受的疼痛、可悲的事實,刻畫在自己的耳朵、眼睛、全身的皮膚上,我才會將編曲鎔鑄敲打,使效果器狂飆,用自己的聲音去撞擊學姐的歌聲嗎?
正如尤利與千晶所說,我是無可救藥的笨蛋。
心臟破了個洞,為了敷衍,我加強了節奏。血液瘋狂噴湧,傷口愈加擴大。
但是,我仍只能持續歌唱。學姐一定看不到我正在哭泣,千晶當然也看不到。更別說是舞台下的觀眾了。但是,若是有一瞬間我停止歌唱,被淚水燒灼的喉嚨就會再也發不出聲音。
所以,我讓送風口吹出的氣流掠過濕潤的臉頰,歌唱著。

真實感從手腳剝落。瘋狂舞動的每位觀眾,就像是自己的每個細胞。因疲弊剝落,接著又長出新的細胞,沉浸在精氣中,開始渴求鮮血。真是驚人的活力。
神或許就是這種心情吧。
話雖如此,我不需要這種東西。
若是現在的我,只要拉扯在空中整齊排列的、看不見的琴弦,就能從數萬人當中拖出我所追求的歌聲,即使是喉嚨沙啞、肺部乾涸↘全身化作粉塵。
但我不需要。
我只想見到真冬。
只想見到她,只是無可自拔地想見她——
「——年輕人!」
我抬起頭來,揮落彷彿要將自己吞沒的黑暗。回過神來,我正緊緊抓著麥克風腳架,整個人跪倒在地。
現在是怎麼回事?燈光從左右切開臉頰,我們的表演還沒結束嗎?我微微轉頭,看見神樂阪學姐悲傷的眼神,與她放在我肩上的手。
「年輕人,還能繼續嗎?站得起來嗎?」
我是何時跪倒在地的?組曲到了第五首,由我擔任主唱、用貝斯替學姐的吉他獨奏合音——但為什麼還能聽見拍子與鋼琴樂句呢?從腳下傳來仍像雪崩一般的腳步聲與拍手聲?
回過頭去,千晶坐在燈光來回照射的爵士鼓組之間,髮絲凌亂地推動引擎運轉著。我打了個冷顫。
效果器讀取了千晶中音鼓的節奏,轉為微弱的鋼琴與木琴合音。
「年輕人,要演奏安可曲了。A舞台還沒準備好,現在正在串場站起來!」
安可曲?是叫我繼續流血嗎?叫我將骨頭與肝臟全都溶化吐出來嗎?明明、明明是如此疼痛。我還能唱什麼呢?真冬已經不在了。無論拿出我們心中的任何一首歌,都只是在確認她不在這裡——
這時,我從學姐的眼中、學姐從我的嘴唇上讀出了答案。
真的嗎?
學姐無聲地詢問。
真的辦得到嗎?
或許我並沒有點頭回應,只是再次回頭看向千晶。用三隻手指敲打貝斯的琴身兩次。她用力眨眨眼。即使失去右翼,我們仍是擁有單翼的鳥,彼此相迎,無需任何言語。
右手高高舉起。抓住充斥整個Club空氣中忙碌的co分音符,一口氣扯落。
低音鼓、鋼琴與散落在旋律旁的閃耀裝飾,一瞬間消失無蹤。跳累的群眾被留在倏地飄落的雪中。他們無所適從地仰望烏雲密佈的天空,此時微弱的鈴聲——千晶的腳踏鈸刻畫出的六八拍節奏進入。
我與學姐一根手指都沒動。也沒有唱出歌聲。
但是,我聽見了。
學姐與千晶應該也聽見了。是〈Happy Xmas〉。
我聽見真冬的Stratocaster雕刻出來的、彷彿用盡全身力量的旋律。那或許只是幻影,亦或是在效果器的程式中沉睡的、當時的記憶,被千晶輕敲的鈴聲喚醒,只在今晚復甦也說不定。
但是,聽見的並不只是我們。
從腳下、空中傳來歌聲,與真冬的Stratocaster為平安夜添增色彩的歌聲互相重疊,另一個旋律——祈禱戰爭結束的孩子們的歌聲傳來。
真的聽得見。跳舞跳累的戀人們,哼著僅由兩句詩組成的歌曲,在夜空中迴響著。連名字也不知道的人們,理應從未聽過真冬所彈的吉他的人們。
聽見的人不只我們。
真冬在這裡。
真冬確實在這裡。
第一段結束時,我與學姐慢慢走近麥克風。千晶的過門撐著學姐的撥弦,往高空飛舞。我的貝斯在她的影子中強烈敲擊著。
接在大合唱之後,學姐在麥克風前傾訴高歌,我原本想要跟著和聲的。但卻發不出聲音。我的喉嚨早已被強酸般的淚水燒傷了。我能清楚聽見在我刻畫的鼓動上方、神樂阪學姐的線條之間的,真冬的歌。我早已失去的事物,無法取回的,那個聲音。
不,取得回來嗎?要怎麼做?
當我們正在台上演唱時,真冬已經啟程了。彼此都沒有交換半句確定的言語。音樂是無論距離多遠都能傳達光芒的火焰,光是這樣,只會留下烙印在眼瞼之中的白色輪廓罷了。無法化為言語的思念,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所以,我們歌唱。
所以,無論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家,歌唱都是所有音樂的起源,將一切繫在一起的繩結、燃燒殆盡的先驅。
最後,在神樂阪學姐的歌聲下,數以萬計的歌聲如炙熱火焰再次點燃。約翰藍儂寄託在孩子們身上的祈禱之歌。只要你誠心祈願,戰爭便會結束。但是約翰被槍殺了。留下的不僅是言語、不僅是思想、不僅是音樂。
演唱完合唱部分的神樂阪學姐,一如往常地——她將Les Paul的琴頸高舉至頭部上方,吉他獨奏開始奔馳。一口氣彈完第一句樂句,向站在右手邊的真冬——眨了眨眼,接著轉過身來,對我微笑。
學姐對我展露笑容了。
因為真冬就在那裡。
我用Hemiola節奏(註:將原本二小節三拍子的音樂律動改為三大拍的感覺)彈著貝斯,回應學姐的笑容。或許她一看就知道我的臉頰是濕潤的吧,那也無所謂。安可曲的最後,feketerigo四人的視線一定會集中在正中央。我們回過頭去的視線與千晶的視線在中音鼓之間撞擊。彷彿將全身的空氣擠出一般地撥弄著琴弦,在舞台上來回奔跑吶喊。與尾奏完美配合,燈光暗下來的一瞬間,我就在如強風般席捲而來的歡呼聲中癱倒在地板上。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0-5-29 14:01 编辑


16、機場、黑色光芒


最後,我得搭在阿友哥的肩膀上才得以走回準備室。千晶與學姐雖然也搖搖晃晃的,但都能扶著牆壁行走,我真是丟臉。
我們就像溶化的湯一樣從準備室的門流進去。工作人員與其他演出入員似乎說了許多慰勞的話語,但我已經聽不太清楚了。在意識朦朧之中,我看向時鐘。
三點半。
「……已經來不及了吧。」
一旁的千晶喃喃自語。她滿頭大汗,臉頰紅通通的。
我抓起風衣與雨衣站了起來。令我訝異的是,神樂阪學姐已經穿上外套正準備走出房間。
「哎呀,年輕人也要去嗎?」
「……是的。」
我握緊口袋中的MD。這是直接接上效果器錄出來的。
雖然瞭解一切都是枉然。只剩三十分鐘,再怎樣都無法即時趕到機場。即使如此,我也無法待在原地等待。
但是,學姐咧嘴一笑。
「我與年輕人不同,不會作無謂的傻事。但我要去。」
「學姐?你為什麼要陪小直那個笨蛋——」
學姐戳了一下跑過來的千晶的額頭。
「因為或許還來得及,相原同志要一起去嗎?」
來得及?怎麼做?一邊走出房間,我正打算開口請學姐說明時。
「直巳!直巳!吶!」
從樓梯口衝過來的瘦小的金色光芒。尤利在快撞上我時終於煞了車,他彎身不停喘氣,抬起頭說道。
「搞不好、還、來得及!快去機場!」
「為……什麼?」他跑去哪兒了?
「停飛?視情況起飛?」
學姐插進來問道。這時我終於瞭解了。
是雪。或許飛機會因此停飛。為什麼我都忘了呢?
「從廣播聽起來還來得及,但是雪若是停了……」
「快點!」
尤利的話才說到一半,學姐便跑了起來。千晶追過了膝蓋因疲勞顫抖而跑不快的我。接著,不知為何連尤利也跟來了。我們四人跑上樓梯,衝進電梯裡。
「等、等等,那個……」尤利喘口氣後說道。「電車也停駛了,高速公路現在幾乎是癱瘓狀態!」
「那、那該怎麼辦?好不容易或許趕得上呀!」
千晶用力錘打自己的腳,擠出聲音。隨著滾燙的身體逐漸冷卻,黑藍色的絕望感湧了上來。我拿出手機確認交通資訊。如尤利所說,前往機場的電車因積雪而停開。那計程車呢?不,招得到嗎?而且一般公路現在或許也因為這場雪而癱瘓了。從別的路線前往機場?既然如此就算用走的」
電梯停了下來。我們被丟出空曠的玄關。因為寒冷的緣故,我的肌肉終於取回控制權。我沒注意尤利在背後說了些什麼,跑了起來。在玻璃牆圍起的玄關外頭,雪仍持續下著,人行道上的數都被厚實的白色覆蓋,在車道上被雪覆蓋的車子如同壽司盤一般,連一厘米都動彈不得。
我穿過玻璃門來到外面,混雜細雪的刺痛寒風迎面而來的瞬間。左手邊有什麼東西朝我飛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接住。疼痛從手掌心擴散開來。
是全罩式安全帽。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停在路旁尚未熄火的機車,及站在一旁穿著連身工作服的邋遢男子。
「……什麼呀,原來是小直。要載人的話,我比較想載女孩子呀。」
哲朗悠哉地說道,跨上機車,自己也戴上安全帽。腳步聲啪噠啪噠地從身後傳來。是學姐等人追了上來。
「快坐上來,笨兒子。把大衣鈕釦扣好,不然騎車時很危險的。還有手套。我可沒有半點安全駕駛的意思,你要做好覺悟喔。」
我愣在原地,千晶碰地拍了我的背後。
「快點去!笨蛋小直!」
「我也會想辦法過去的,若是你趕上,記得告訴蛯沢同志,若是她不回來,你就要大大方方地劈腿囉。」
「直巳,小、小心一點、喔。」
「不用擔心,如果摔車,我們父子倆會手牽著手去另一個世界報到,不會寂寞的。」
「別說那種不言利的話!」我差一點下意識將安全帽丟出去。
「喔——很好很好,既然有精神吐槽就沒問題了。快點上來!」
許多想法彷彿在不曉得能否化為言語之前,幾乎就要亂成一團被吐出來。因此我戴上安全帽將那種感覺壓抑下來,跨上後座,將手臂環上哲朗那寬廣地出乎意料的背部。下一秒,身體倏地
沉下去,接著又差點往後飛去,我在彷彿快斷掉的手臂中施加力量。
接下來,我能看見的只有往身後飛逝的一片雪白。
穿過市中心,車道仍然相當擁塞。哲朗抄了近路後,便如他所說,毫不猶豫地加快速度。從後座看到雪胎大量捲起積雪的感覺有些嚇人。
在紅燈停下時,哲朗說道。
「停下來時就動動膝蓋、甩甩手指。別到了機場卻跑不動,那可是很蠢的。」
我照他所說的一動,膝蓋與手腕都發出了哀嚎。我不由得想像,會不會回過神來才發現手臂因凍傷而從肩上掉下來呢?我從未想過在下雪天坐在機車後座是如此折騰人的一件事。
當四周的房屋逐漸減少時,我們上了高速公路,從LED標示牌上確認沒有路段禁止通行。雪已經停了。
「雪停了是好事,但飛機搞不好就會飛走了。」
經過交流道時,哲朗喃喃自語。雖然經過好幾個加油站與車站,但我沒有去看時間。飛機預定起飛的時刻早就過了,我能做的只有緊緊抱住哲朗的背後祈禱而已。
進入交流道就看見一連串的車陣,哲朗毫不猶豫地在車子間穿梭前進時多車陣慢慢舒緩。通過第一個收費站時,比起天空飄降的雪花,從路面上揚起的雪花還比較多,但不可思議的是氣溫又變得更冷了。彷彿生銹的刀刃正割裂著皮膚一般。但手肘與膝蓋以下的地方早已麻痺、失去了感覺。哲朗的話真是一點幫助也沒有。但我不能抱怨,哲朗的痛苦應該比我多出一百倍吧。
這時在參雜著雪花的刺骨寒風中,我突然想到一點。
「吶!哲朗!」
雖然知道這樣很危險,我還是不由得大喊出聲。
「什麼?別在我耳邊叫,很吵耶!」
「你、你為什麼要騎車來?」
當然是為了送尤利過來,這我也知道。但是。
剛才用手機確認交通資訊時,我看見了。從我家到會場的電車仍然正常行駛。
這麼說,哲朗該不會從一開始就打算送我來機場吧?
「我跟你說,小直!」
哲朗大吼的聲音,因為安全帽與逆風的緣故,幾乎聽不見。
「我想你大概聽不太清楚,我現在要說一句很偉大的話喔!這或許是父親不能對兒子說的話第一名吧!可別變得像我一樣!」
只有這句過分的話,我聽得非常清楚。我將安全帽緊貼住哲朗的背後,加重手臂的力道。
「我呀!一直到最後都沒能抓住自己喜歡的女孩子!你那沒用的個性是遺傳的,真是抱歉呀!誰叫小孩不能選爸媽呢,這一點你就死心吧!不過,你還來得及!我一定會讓你趕上!」
由於戴著安全帽,我連拭淚都辦不到。也沒辦法讓風吹散淚痕。
像水管一樣覆蓋道路的隔音牆倏地消失。圍牆的另一側,令人屏息的純白大地在眼前擴展開來。轟音掠過頭頂。因大雪一片朦朧的天空中,可以看見噴射機的身影。
是機場。
隔音牆再次遮蔽我的視野。從牆壁土方可看見遠處的管制塔台及機場大廈的高聳身影。雪已經停了。飛機開始起降了!
標示出口的藍色牌子從我頭頂掠過。哲朗改變車道,進入通往出口的下行車道。穿過收費站時,我又聽見飛機的轟音。已經起飛了嗎?冷靜下來,得先確認才行。
機場大廈南目前,在汽車擠成一團的地方,哲朗放我下車。我從後座滾下來,一邊咬住手套將手抽出來,一邊取出手機。尤利寄給我的簡訊中寫了真冬搭乘的班次與航班情況。為了剷除跑道上的積雪,視情況起飛。還來得及。
「哲朗,謝謝!」
我跑了起來,被迫在機場停留的旅客與體積龐大的行李,將入口擠得水洩不通。室內的暖氣使得臉部皮膚干癢不已,膝蓋雖然有拐到的感覺卻不覺得疼痛。廣播不停地播放著讓您久等非常抱歉之類的話語。同時廣播著幾點幾分起飛的幾號班機將延遲幾分、在何時起飛的訊息。我的背部倏地結凍。國際線在哪邊?三樓是出境審查與海關,若是真冬已經通過手提行李檢查處,我就進不去了。我衝進擠滿行李箱與穿著厚重冬衣旅客的電梯,在僅有的細縫中穿梭著往上衝。這時廣播再度響起。美國大陸航空第6331班次,往洛杉磯的旅客,開始登機。我用顫抖的手拿出手機再次確認。是真冬搭乘的飛機。抵達三樓的我差點因人山人海的旅客與絕望感倒下。將無數個出境櫃台擠得密不透風的人群,第二關安全檢查處的人潮更讓我感到頭昏腦脹。我撥開人潮前進。在這樣的人海當中,我要如何找出真冬?更何況她若是登機了呢?
我穿過人潮來到櫃台前方。雖然四周的旅客、工作人員都用可疑的眼光看著沒有提著半樣行李、身穿雨衣的我。但我完全沒有意識到。
我的眼裡只有剛穿過安全檢查的機器,正要朝登機門走去的栗子色長髮背影。
「——真冬!」
乾枯沙啞的聲音在大廳裡迴響。
真冬回過頭來,她那寶藍色的眼眸睜得老大,我看見那一瞬間有各式各樣的情感掠過湛藍的海面。
「真冬——!」
我從柵欄外探出身子大叫。這時我終於注意到在真冬身旁拉著登機箱的蛯沢千里。干燒蝦仁看見我的臉,便露出毫不掩飾的憤怒表情。他拉著僵在原處的女兒的手,打算往登機門走去。真冬的腳動也不動。嘴唇維持正要說出的單字的口形。
我們的視線彷彿被彼此綁住一般無法離開對方。干燒蝦仁在聽見某段廣播後變了臉色,強硬地抓住真冬的手臂打算往前走。
「直巳?」
真冬用僵硬的聲音叫道。
「為、為什麼、你會來這裡?」
我不能來嗎?我的視野差點一黑。
「笨蛋、為什麼、不早點、不早一點——」
我從眼角餘光看見有好幾名身穿制服的機場人員朝自己跑來。干燒蝦仁扯著真冬的手將她拉離柵欄。她要走了,好不容易見面了,好不容易趕上了,我卻什麼也不能做,就這樣看著真冬離去。
「真冬!」
我從口袋中掏出MD揮舞著。週遭一陣喧嘩。席捲而來的喧噪、衝過來的機場人員的制止、纏繞在手上的雪痕、以及橫跨在我與真冬之間的距離——
彷彿要將這一切全都撕裂一般,我丟了出去。
黑色光芒飛越安全檢查機器、以及將我們分隔二處的柵欄,直直飛入真冬懷中。
我聽見世界一分為二的聲音。
那是朝我伸出的,真冬的雙手——被奪走、取回、再次失去,無可取代的右手接住那道光芒的聲音。
站在安全檢查機旁的工作人員跑向真冬。警衛的制服將我團團團住,抓住我胡亂揮舞的雙手。我想將人群推開,看看真冬的身影。至少讓我跟她說一句話。警衛在我的耳邊怒吼著,我扭動身體、甩動肩膀,我激烈衝撞,擠開人牆。
干燒蝦仁與機場人員像是要保護真冬一般擋住我的視線。米色大衣正打算要將栗子色長髮隱藏起來。
「我會等你的!」
我擠出聲音。
「若是你不回來,我會去找你的!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發狂的我被好幾隻手強行壓在地板上。地板的白色油地氈將我的世界掩蓋。警衛們粗野的怒吼聲重擊著後腦勺。
最後,告知起飛的廣播聲傳來。多不勝數的腳步聲——逐漸靠近與逐漸遠離的腳步聲,將我的意識擊潰。

我被帶到一間房裡,坐在堅硬的折疊椅上,聽著震耳欲聾的轟音。哪一個是載有真冬的羽翼呢?我心想。
最後,我只能將音樂傳達給她。不,或許連音樂都沒能傳達也說不定,搞不好會被機場人員沒收,抑或是被干燒蝦仁拿走。雖然機場人員以嚴厲的語氣問了我許多問題,但我連自己回答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只有真冬。
烙印在我意識之中的,只有最後看見的,真冬的身影。

17、畢業典禮

打開通往樓頂的門,三月正午略微害羞的陽光有些刺眼。
若是以往,這時能夠聽見午休時間練習的管樂社傳來小號或長號的聲音,女學生們在中庭打開便當聊著天、男學生們會在校園裡搶著籃球架,照理來說相當熱鬧。但這一天,整間學校沉浸在嚴肅的寂靜當中,只有體育館隱約傳來合著鋼琴伴奏的校歌歌聲。
我趴在粗糙的水泥地板向下張望,立刻就找到坐在柵欄上、身穿制服的身影。編成兩條的髮辮在春風中搖擺,幾縷髮絲披掛在膝上的黑色吉他上。她閉著眼睛,是在傾聽校歌嗎?
等等,閉著眼睛?
我連忙衝過去。
「學姐,很危險耶!而且你還抱著吉他——」
神樂阪學姐微微睜開眼看著我,微笑。
「這三年來,比起坐在教室椅子上的時間,我坐在這裡抱著Les Paul的時間還長上許多,用不著擔心。」
不,就算你這麼說。閉著眼睛很容易摔下來耶,你在想什麼呀?
或許是因為我不安的表情實在太可笑,學姐從柵欄上跳下來,拍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啦,現場演唱最重要的就是身體,我不會亂來的。畢竟明天可是為了我一人舉辦的畢業典禮呀,我也想排除萬難,辦得盛大一些。」
「不,那個,你為什麼不去參加真正的畢業典禮呢?」
我指指體育館的方向。
「你知道我們學校的畢業生致詞,傳統上都是由三年級時的統一模擬考中,綜合成績最優秀的學生代表嗎?」
「啊,是這樣呀?」我完全不知道。
「但教職員們卻說不想讓出席天數勉強通過的學生當代表致詞,我也不想拿著老師們檢查過的演講稿照唸。兩者利害一致,因此我就在屋頂上蹺掉畢業典禮囉。這是大人的事情。現在,名義上作為我代理的某人,應該正在唸著『未來充滿希望』這類令人昏昏欲睡的謊言吧。」
我與千晶原本都很擔心學姐是否能夠順利畢業,但這個女人竟然輕鬆湊齊學分,甚至決定進入國立大學就讀。雖然我早就知道她的頭腦很好,但沒想到成績竟然這麼優秀。
「要是學姐代表畢業生致詞,一定會做出爆炸性的宣言吧。」
「若是你想聽,我就在明天的現場演出時發表一番吧。」
學姐笑著輕撫Les Paul。明天我們要在「Bright」舉辦一場以神樂阪學姐為主角的畢業演唱。
「對了,年輕人,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因為我們去找過了。我在外面等著,千晶偷看過體育館後,告訴我學姐不在裡面。」
我們學校的學生很多,因此能夠出席畢業典禮的在校生,只有學生會的相關人士等一小部分學生。
「啊!找到了!終於找到你了!」
被突然的聲音嚇了一跳回過頭去,我看見剛出現在屋頂門邊的千晶,啪噠啪噠地跑來。
「又被小直搶先了,真不甘心。」
千晶抱著神樂阪學姐的手臂瞪著我。
「你們分頭找我嗎?」
「我還以為學姐一定會在練習室的。話說回來,學姐你為什麼蹺掉典禮呀?」
「畢竟已經不是從支配中畢業的時代啦。你希望我出席嗎?」
「我打算等你從走出體育館時在校門前抓住你,跟你要第二顆鈕釦的說!」
那是指男生制服吧?不過,學姐嘻嘻地笑著,將Les Paul從肩上卸下靠著柵欄。
「正好,我的西裝外套有四個鈕釦。這是相原同志的,基本上,是第二顆鈕釦喔。」
她將左下方的鈕釦拆下,讓千晶握住。千晶露出幸福的神色。

「這是年輕人的。」
她將右下方的裝飾鈕釦交給我。
「這是我的。」
取下左上方的鈕釦,放進襯衫口袋中。
將最後一顆右上方的鈕釦拆下,吻了一下,學姐轉向我。
「……現在在哪裡?歐洲?」
我嚇了一跳,但立刻就知道學姐在說什麼了。
「雖然只是從雜誌上看到的,現在應該在俄國進行巡迴演出。」
「喔,俄國在那邊嗎?」
學姐走向另一側的柵欄。我與千晶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吸引,跟著走了過去。眼下校園盡收眼底。將地面框出範圍的白色線條,是沿著校地栽種的、開了三成的櫻花。
神樂阪學姐使勁甩動握緊鈕釦的手,用盡全力朝空中丟了出去。我與千晶並沒有追著鈕釦的軌跡。只看著廣闊無邊的一片蔚藍。
所以,大概能飛到海的另一邊去吧。 。
「這個也不需要了。」
學姐將鈕釦全拆光的西裝外套脫下。被丟到柵欄另一邊的深藍色羽翼乘風振翅,朝著遙遠的鼓櫻花色落下。
究竟是為什麼呢?我心想。
明明不是永遠的別離,明天又會在同一個舞台上相見,但我的淚水卻無法抑止。
過了一年,真冬並沒有回來。
我第一次與她重逢,是在音樂雜誌的刊頭報導上。大概是去年夏天。內容敘述了復健成功、以及此次毅然復出樂壇的消息。
復出第一張專輯,是罕見的三片裝CD。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全集。指揮是蛯沢千里、樂團是波士頓交響樂團。父女同台也蔚為話題,獲得空前的成功。原本與尤利合奏的小提琴奏鳴曲似乎暫時中止了。因此神樂阪學姐對我擁有那片試聽帶羨慕不已,好幾次拜託我讓她拷貝,但我不太想讓別人聽到,總是拒絕她的請求。
或許是因為這是寶物吧。
正如她說過的,真冬也重新開始舉行演奏會。一開始是與干燒蝦仁一起在美國幾個大城市巡迴演出,接著很快地開始在歐洲各地舉行獨奏會。在電視上看到她的機會也增加了,似乎連與音樂無關的雜誌都會追著真冬跑。怎樣都無法想像她與那個曾經一同登台、一同上課、生氣、令人發怒、惹人哭泣、讓人看見她哭泣模樣的女孩是同一個人。
但是,從CD或是第四台的現場轉播聽見她的琴聲,我就知道了。真冬確實在那裡。在我伸手也構不著的,大海另一頭的國家;在那金碧輝煌、冰凍寒冷的光之世界某處。
尤利經常寄電子郵件或打電話給我。有時也會在巡迴演出時寄信來。
『蛯沢老師找我去波士頓時,我見到真冬囉,羨慕嗎?』
還會用國際電話特地告訴我這種事。
「……她好嗎?」
『我是在問你羨不羨慕耶?』
為什麼生氣啦?雖然我很羨慕沒錯。
『直巳老是這樣,所以我想跟真冬提直巳的事時,她才會默不吭聲啦。』
「唔……是嗎……」
我在電話旁歎了口氣。被經常見面的傢伙直接這麼說,打擊果然很大。
『為什麼你不去見她?』
「不、為什麼、呀……她又不在日本。」
這只是藉口,我自己也很清楚,尤利也明白吧,若是真有這個心,我只要請哲朗與干燒蝦仁聯絡,或是拜託尤利,無論是美國、法國還是德國,只要飛去就行了。但是,一想到她若是不肯見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真冬或許還在生我的氣。因為我對她做了那麼過分的事。
『或許我也被真冬討厭了,她都不太願意跟我說話。』
尤利泫然欲泣的聲音蓋過我的思考。
「……不,我想應該不至於。」
『或許她連我都不肯見了。若是那樣,直巳你可要負責喔?』
負什麼責呀?
五月尤利還會來日本。學姐也很想他,乾脆在錄音室或LiveHouse辦場聚會吧。以這個話題作結,我們掛上電話。
將話筒掛回電話,我將從眼瞼內側湧出的、些許溫熱的痛楚壓了下來。
她一定是因為演奏會與錄音忙得不可開交吧,我這麼安慰自己。從真冬前往美國滿一年的去年冬天起,我便養成這樣的習慣。每當我從電視影像或雜誌內頁看見她的身影時,每當某些人突然回想起她的事時。
但是,當痛楚從頭部內側流下後,剩下的全是真冬的笑容、哭泣的臉龐、不成熟的說話方式、發怒的聲音、濕潤的細語。
即使真冬不在,feketerigo、仍然繼續活動。最大的改變,就是學姐接受了客席團員的存在。
「因為我們現在正在用折斷的羽翼練習飛行嘛。」
因此這場畢業演唱,最多有八人同時站在「Bright」狹窄的舞台上,而且幾乎全是吉他手。彈到一半已經不知道在彈些什麼了。千晶也笑得誇張,中途敲錯了不少地方。
不過,表演結束後的續攤其實才是重頭戲。在我們常去的中華料理店二樓的座席上,除了升們樂團的成員、還有弘志哥與古河大哥、憂鬱變色龍的其他團員也全體到齊、阿友哥與他的D廳朋友們、「Bright」的工作人員、學姐打工地方的店長a形形色色,就連莫名其妙的人全都混了進來,開始誇張的灌酒。
「響子,接下來我們要用三十連發來慶祝你畢業囉,把杯子準備好!」
弘志哥拿著酒瓶走到學姐對面,其他男人在他身後排成一列。喂,別乾杯呀。但我連阻止的機會也沒有,以倒酒、一飲而盡,倒酒、一飲而盡的模式,隊伍逐漸縮短。就像對付踢館的人龍似的。
「還早得很呢。」
把所有人倒的酒一飲而盡,將酒杯叩地放到桌上的學姐依然神態自若。面對這位酒國英雌,男人們本來還打算繼續灌她第二輪,不過被擋了下來。
「不過呀,響子你為什麼要念大學呀?我不是說要介紹唱片公司給你嗎?快點朝職業發展啦。」
滿臉通紅的弘志哥纏上來。
「與弘志有關係的水準大概都不怎麼樣,容我拒絕。我也想好好珍惜自己的未來。」
「喂,大成,你聽見了嗎?這傢伙說了很失禮的話呢。」
「不過那是事實。」對於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古河大哥一臉困惑。「我覺得獨立製作或許還比較好。」
不過,我也沒想到學姐會選擇就學,很想知道理由。
「嗯?理由?除了學問之外還有別的嗎?」
學姐一邊倒著燒酒,平淡地回答。
「我可是革命家喔。若是沒有知識,就失去資格了。」
「沒想到學姐竟然有那麼認真的考量。」坐在學姐附近的千晶大為驚訝。「我還以為學姐又要去釣女孩子了。」
「那當然也是目的之一。我最近似乎又比較喜歡比我年長的了。應該會有許多大小姐吧,真令人期待。」
「學姐是笨蛋!」
千晶扯著學姐的耳朵。真是的,這個人還是老樣子。
「你放心吧,年輕人。」
她將體重靠到我的手臂上。
「為了不讓你感到不安,我選了女子大學喔?」
我差點將嘴裡的烏龍茶噴出來。
「——什、這、這是什麼意思?」
「吶,我等到畢業了,她還是沒有回來。代表由我不戰而勝,你差不多可以出手了吧?」不不不不。
我好不容易趕在末班公車經過前逃了出來。千晶也一起回去(我們明天還有結業式)。我被飲酒會的熱氣徹底擊倒,用貝斯代替枴杖在公車站的椅子上坐下,無力地將上半身趴到膝上。千晶擔心的問:「沒事吧?要幫你買水嗎?」從旁人眼裡看來,都不知道喝醉的人到底是誰了。
公車抵達最接近我們家的站牌時,已經是十二點左右了。酒席的感覺已經消退,臉頰也不再滾燙,下車時,感覺到寒冷的我抓緊風衣的衣襟。千晶下車後,沒有其他乘客、空蕩蕩的公車順著漆黑的道路逐漸遠去。
兩人並肩向前走去。我們到中途為止都是同一條路。
「那個呀,說實話。」穿越斑馬線時,千晶突然開口:「其實我本來有點期待學姐留級的。」
說得還真明白呀。怎麼突然提到這個?
「大學是在東京吧?到時就不太容易見面了,樂團也不曉得能不能持續下去。」
「千晶也跟學姐念同一所大學如何?」
高中不也是這樣進來的嗎?
「以我的頭腦考不上那種大學的啦!」我被打了。一開始以為是玩笑話而不以為意,但注意到她瞪了我一眼的眼角閃著光芒時,頓時感覺胸口隱隱作痛。
「越來越寂寞了呢。」
不用擔心,人類是不會那麼容易消失的。
即使分離,只要知道總有一天會再見面,就不會感到寂寞。
即使無法見面,只要彼此都不忘記對方,就不會只有悲傷。
在我腦中浮現好幾句無聊的安慰話。但我並不打算將任何一句說出口,因為這全都是謊言。我已經知道了。
不用擔心,我不會消失的。
這是最差勁的話。我沒有資格對千晶這麼說。
我們默不吭聲地走過數個街燈下方。轉過半夜也有營業的家庭餐廳,集合式住宅的影子移到左手邊。走下坡道,可以看見高壓電的鐵塔,千晶的家就快到了。
「……明天是結業式,還是要晨練吧?」
最後,我只能想到這句話。
千晶突然停下腳步,露出不耐的神情。
「喂,我們可是節奏樂器組喔。只要我們練習得很完美,就算有人突然加入也沒有問題。」
即使某一天,有人突然回到我們的音樂之中。
只要有支撐步伐的節奏樂器組在,就沒有問提。
我們隨時都能讓feketerlgo,再度翱翔。
千晶突然揍起我的手臂。她默默地打了好幾拳。喂,做什麼啦,很痛耶。我揮開手,想看向她時,頭卻被她一掌推到另一側去。
「……怎麼了?」
「什麼也沒有。」
「不,可是……」
「我說沒事就沒事!真是的,為什麼小直總是在這種、討厭的時候,敏銳得令人討厭呢?」
這次換成肩膀吃了好幾記手刀。我原本還想說些什麼,最後是一記掃堂腿飛來後,千晶跑了出去。
「再見啦!笨蛋小直!明天見!」
茶色頭髮在街燈下搖擺,接著繞過轉角消失無蹤。我愣在原地好半晌後,再次將貝斯背起,繼續向前走去。
我在天橋中間停下腳步,沿著穿過腳下的寬廣車道,看向比燈光群聚的交叉點更遠更遠之處,灼燒的感情倏地湧上。映入眼簾的一切事物全都變得如此可愛。無論是在車道上一條條延續的白線、計程車與卡車逐漸遠離的紅色尾燈、帶有淡淡花香的晚風、或是殘留在耳中的學姐與自己的歌聲。
即使一切都會流逝,總有一天消失無蹤。
回到家時,哲朗不在家裡。客廳桌上散亂堆積著資料簿與CD。看樣子是工作到一半稍微外出一會兒。大概是去家庭餐廳喝咖啡了吧?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若是沒有我在,他連即溶咖啡也不會沖。
我將貝斯靠在牆邊,開始整理散落在地板上的DVD與雜誌。我才一天不在就變成這樣。將整理好的資料疊到桌上時,我注意到那個。
位於CD小山最上頭。封面照片是從右側拍攝、垂下眼瞼看著鍵盤的簡單構圖。演奏會時,她總會像這樣將栗子色長髮盤起,露出令人不忍目睹的、細瘦白皙的後頸。
這是蛯沢真冬的最新專輯。成熟許多了呢,我心想。她還是我所認識的真冬嗎?我緩緩拿起CD。
真冬復出之後,以驚人的速度一連發行三張錄音專輯。我沒有購買的原因,只是單純因為看到封面、聽到演奏會讓我感到痛苦罷了。不過,哲朗因為職業的緣故,就算不去買,過一陣子也會有公關帶送來。
復出後第四張專輯,終於是巴哈了。法國組曲全集。我好想聽,雖然知道自己一定會忍不住想哭。
我在沙發上坐下,打開外殼。正打算抽出解說本時,從小冊子中掉了什麼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內附的傳單。蛯沢真冬演奏會行程表。從一月到六月,滿滿地寫著場地名稱與「SOLDOUT」的字眼。沒有日本公演的預定行程。因此我歎了口氣,正準備將傳單放回去。
這時,我突然注意到。
只有一行的內容特別奇怪。是四月四目的公演。
只有那上面寫的不是「SOLD OUT」,而是「PRIVATE」。這是什麼?地點是巴黎。場地名稱是法文,我看不懂。「PRIVATE」?
地點也很奇怪。在那前後都沒有其他在法國的預定行程。只有一個巴黎而已。
四月四日。
我握緊傳單站起。再次確認場地名稱。我衝進二樓書庫,翻著法日辭典確認。是「小偷市場」。演奏會會場是巴黎的小偷市場?
這時,記憶如火花散落,串連在一起。
我拉出隨意排列著SF小說的移動式書架。考德維那。史密斯的著作只有一本。我重看了一遍,找到了。
合上書,我仰望著結了蜘蛛網的書庫天花板,屏住氣息。
這是真冬給我的訊息嗎?真的嗎?是特地請唱片公司加寫進去的嗎?萬一我沒看見的話該怎麼辦?
為什麼要這麼做,一開始直接說——
文庫本從我的手中滑落。
我不也一樣嗎?無法直率地表達,拖拖拉拉地度過每一天,明明就想見她,明明無可自拔地想見到她。即使分隔兩地,也只在橫躺於我們之間的廣闊海洋面前裹足不前。
明明就說過我會去找她的。
我已經跟她約好了,無論她在哪裡,我都會將她找出來不是嗎?
撿起書,我將傳單夾入標示答案的那一頁後合上。
在眼瞼內側浮現的景色,海潮聲、海鳥的細語、濕潤土壤的香味,與某人的呼喚聲重疊。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那裡是擁有魔法的地方,應該能聽見我內心真正的願望才對。

18、世界盡頭的百貨公司

爬上田地之間的坡道,陽光滲透般地照射地面,青草的香味愈發濃郁。從遙遠的後方傳來海潮聲。
道路稍微平緩一些,走進雜木林,從樹梢灑落、觸感舒服的影子溫柔地幫我遮蔽陽光。幸好是晴天,我心想。上次來時是雨天,而且一片漆黑,我有好幾次都差點被樹根絆倒。
卡車在林間開出了道路,樹下的草已經開花。從上次到現在,季節更迭了兩輪。
倏地,我感到不安。還留著嗎?那個魔法山谷仍願意接受人類進入嗎?
我停下腳步,靠在樹幹上,從牛仔褲的後口袋抽出破破爛爛的文庫本。早川SF的藍色封面。在捲起沙暴的荒野中屹立的羊。
〈Norstrilia〉 。
獲得全宇宙財富的少年,因不瞭解自己真正的願望為何,為了找出自己的願望而來到地球的故事。他在那裡與美一麗的貓相逢,前往建造在地底的虛假城市。穿越模仿巴黎小偷市場的一隅,前方是貓老闆的店。能找出訪客真正的心願,非常非常古老的店。這間店被取名為——「從心所願的百貨公司」。
我再次確認夾在小說中的傳單。一切都相當符合。倘若這是真冬給我的訊息,假使那個魔法還有效力……
我把書塞進口袋,跨出腳步。腳底下,泥土堅硬的感覺、潮濕的空氣,混入海上的轟音與樹葉摩擦的聲音,如同窗外的細雨。鳥兒振翅敲打枝葉、啼叫聲從我頭頂上掠過。每一步都是我的祈禱。
樹林逐漸稀疏,樹林的背景中混入灰濛濛的霧靄。我加快腳步,踢散堆積在地面的樹葉跑了起來。我聽不見半點音樂。穿過雜木林,整片陽光注入眼瞼之中。夾在平緩山崖的寬廣山谷中,數量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廢棄物堆成山丘。沒有輪胎與車門的廢車、生銹的自行車、被腐爛的枯葉覆蓋的冰箱、變色的衣櫃,所有物品以危險的平衡逐漸累積,靜靜地停下時間。
海上的轟音、鳥叫、蟲鳴、甚至連風聲都聽不見。我佇立在山谷入口。世界在這裡終結,已經再也無法前往別處。
我緩緩走近山丘斜坡,小心翼翼地避免發出聲音,我踏上廢車的引擎蓋,抓住整個被埋住的組合屋屋頂,踏上扭曲嚴重的道路標誌,爬上垃圾山。鐵銹的氣味、腐臭的水的氣味、累積歲月的氣味。
我爬上酷似火山口的山頂。陡峭的斜坡從腳下往垃圾山中央的窪地延伸。我跪在扭曲的置物櫃上環顧窪地,感到一陣暈眩,差點就那樣跪倒在地。
沒有半個人在。澄澈的陽光溫暖著夢想與願望的殘骸們。這裡只有我一個人。而且——
沒有鋼琴。
將我與真冬緊繫在一起的那台鋼琴,到處都看不見它的蹤影。
即使如此,我還是將無力顫抖的腳放到下方的鋼架,一點一點地爬下斜坡。當下到窪地邊緣時,我看見舊型的自動販賣機與公用電話之間閃著黑色光芒。衝了過去,途中好幾次被絆到,差點跌倒。
鋼琴被塞得滿滿的大型垃圾紮實地理了起來,宛如冰山一般,只能微微窺見部分琴鍵。推開跪倒的木頭架子往裡面看,鋼琴的弦幾乎斷光了,腳也折斷了。
季節二度更迭。被棄置的物品,終究會毀壞到再也無法取回的地步。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蹲在滿是坑洞的自鐵板上。拿出手機確認時間。早就已經過了下午兩點,傳單上寫的開演時間。
我為什麼會這麼愚蠢?那根本不是什麼訊息,搞不好巴黎真的有叫做小偷市場的表演廳,或許只是如此而已。無法捨棄失去的事物,卻又沒有勇氣追尋,真是丟臉的小鬼,竟然坐了好幾個小時的電車來到世界盡頭確認再也不會回來的事物。那或許只是個故事罷了。灑落在我耳後的四月陽光如此溫柔,世界靜靜地停滯不動,所以我連眼淚也流不出來。
我輕觸彷彿要溶於地面的鋼琴一角。吸收了陽光,好溫暖,原本是真冬母親的鋼琴。替我找到我的碎片、我真正願望的鋼琴。
但是,它已經毀壞,不會再彈出音樂。在耳中模糊迴響著的,只是遙遠記憶的渣滓而已。
我好想見真冬。湧上的思念燒灼著喉嚨。
只要去見她不就行了。
走吧。
朝著大海另一頭的國家飛去。
然後,這次一定要好好說出口。
站起身,彷彿要將在虛幻中迴響著、記憶中的琴音甩落一般,我回過頭去——
看見垃圾山頂的純白身影。
倏地,包圍山谷的魔法消失。穿過山間的風流入,純白洋裝的衣襬、栗子色長髮飛舞著。
發不出聲音。這不是幻影。魔法已經消失,但就在眼前,在現實的景色當中,在伸手可及的地方,真冬就在那裡。
真冬、在這裡。
即使想喚出她的名字,卻只能發出乾啞的聲音。我看見寶色的眼睛睜得好大。我跨過滿是泥濘的速克達機車,踩過裝啤酒的紙盒與塑膠罐跑著。踏上斜坡,顧不得堆積如山的垃圾崩塌的

危險,我拚命往上爬。
「——真冬!」
這次我發出聲音了。是真冬,確實是真冬。她來了。我們終於能見面。了。能見到面了!
「直……巳。」
愣在原地的真冬喃喃地說。她突然回過神來蹲下身子,在洋裝底下穿著拖鞋的腳怯怯地伸長,跳到稍微低一點的兒童書桌上。接著面向我,打算爬下陡峭的斜坡。
「不、等、等一下,很危險——」
正當我猶豫該不該說時,真冬抓著的抽屜櫃不穩地傾斜。
「——呀!」
形成斜坡表層的垃圾應聲垮下。腳邊的舊冰箱搖晃,連我也差點向前撲倒。我用腳撐住,拚命地將雙臂伸出去。接住掉下來的白色羽翼——真冬的身體,拉了過來。
我背部撞上的地方大概是休旅車的行李箱,加上真冬的體重,感覺全身的空氣從耳朵與鼻子擠了出去,背部與後腦勺席捲而來的疼痛,令骨頭作響的崩落聲持續著,頸部肌肉痙攣。真是危險……
「——對、對不起!」
在滿天塵埃飛舞中,真冬從我肚子上坐起身。
「那、那個、我嚇了一跳,所以……」
「不、不會,沒關係。」雖然若是身後有什麼尖銳物品就必死無疑了。與其說是因為疼痛,不如說是因為甘苦交雜的煩悶想法而動彈不得。我繼續維持仰躺的姿勢看著真冬。在春天的光芒下,以琥珀色的髮絲為框的臉龐。雖然CD封面給人成熟的感覺,但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微微泛淚的海藍色眼瞳,是我熟知的,那個愛哭又易怒的女孩子。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許許多多的話語哽在喉頭,加上湧出的某股滾燙的感覺,使我的嘴唇顫抖不已。
「……我沒想到、你會來。」
結果只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真冬的臉倏地轉紅。
「為、為什麼?」她緊握拳頭放在我的胸前,臉湊了過來。「你會過來,表示你看到了吧?我的公演預定,所以才……」
「咦、啊、嗯、嗯。」
明明只要相信就好了。
「不過,上面寫的是兩點,我來時沒有半個人,所以……」
真冬連耳根都紅了。
「那、那個、那、那是……兩點指的是、法國時間。」
真冬痛苦地找著藉口。法國時間,就是早上六點嗎?
「啊、唔——」
「……你又迷路了嗎?」
「我才沒迷路!」
她碰碰地敲著我的胸口。不過,算了,不過是遲到二、三十分鐘嘛。
我已經遲到兩年了。不過,真冬還是來了。
「我、我也……」淚水盈眶,真冬吐出聲音:「好幾次在想,要打電話、還是寄電子郵件好。不過、不、不知道你……所以……」
被真冬雙手壓著的胸口彷彿崩毀般疼痛。
「所以,若是你沒注意到那個,我就、打算忘記你的。現在很難休假,也不曉得何時能來日本,所以我拜託宣傳部的人,幫我在冊子上動手腳,但、但是,若是你沒有讀、沒有察覺到,該怎麼辦?我一直在想……就、就算不做那種事,只要打電話就行了,但是、因為你、你都、沒有任何聯絡,我好害怕、一直都好害怕,即使如此,如果是這裡、是這裡的話……」
真冬的聲音彷彿要被淚水吞沒一般。我輕觸她放在我胸口上的手。
「……啊、對、對不起。」
真冬站起身,體溫離開了。我緩緩坐起身。是不想被我看到她在哭泣嗎?真冬一察覺我的視

線就立刻轉過頭去,用手擦拭眼角,從休旅車的行李箱上跳下去。
「……媽媽的鋼琴……」
聽見她喃喃自語,我倏地站起身。
真冬在凹凸不平的地上蹣跚地往垃圾區正中央走去。她的背影看起來,彷彿只要一轉移視線,就會因日照融化、消失不見般的不真實。
在被垃圾掩埋的鋼琴前方,真冬蹲了下來。即使我走到她身後,仍然沒有半點動靜。她的背影顫抖著。
「……已經、不會、再響了呢……」
無助的聲音。
這裡已經不再有音樂了。總是聯繫著我們的魔法消失,現實的景象回到世界盡頭,季節將會一再更迭,時間開始流動的現在,只有我與真冬在此。
所以,我喚了真冬的名字。
向蹲在地上看著我的她伸出手。
細削的手指與我的手指交纏。拉起緊握的手,兵冬在我面前起身。寶藍色的眼眸近在眼前。
「……在這裡,真冬幫我找到我的貝斯。」
我緩緩地確定每一句話語。
「在雨停了的清晨,你彈了黑鶇之歌,記得嗎?」
真冬定定地凝視著我的雙眼,點頭。
「從那時起……我就喜歡上真冬了。」
如同太陽光穿越一億五千萬公里的真空,將熱度傳達給地球一般,我緩緩地向真冬傳達我的話語。她的藍色眼眸彷彿要溶化在大海中似的,粉紅色的嘴唇好幾次想回答什麼似地顫抖。
「我、我、也是……」
說出一句話,真冬的臉又染上灼熱的顏色。不過,我想我的臉大概也一樣紅吧。
「我在、更早以前……就喜歡上、你了。」
「更早以前,是什麼時候?」不由得把愚蠢問題脫口而出,我的聲音發抖。
「我不知道。」
真冬閉上眼,在我的胸前叫著。
「當我注意到時,就已經喜歡上你、你這種傢伙了!」
「……那還、嗯、真是抱歉……」
「為什麼要道歉?」
真冬捶了我的胸口好幾次,甚至連頭捶都用上了。真是挺痛的,我打算阻止她而舉起手——
回過神來,我已經緊緊環抱住真冬的頭與背部了。





指尖潛入柔軟的髮絲間,真冬的臉頰靠著我穿襯衫的胸口,我急遽的心跳聲或許已經被她聽見了,雖然清楚意識到自己做出不得了的事,我卻沒有鬆手。
最後——真冬的手也環住我的背部。
「笨蛋。」
胸前的真冬含淚細語。
「我一直在等你耶。」
「嗯。」
對不起,我沒說出口,已經沒必要對真冬多說什麼了。因為在我的手臂之中,確實感受到真冬的體溫。
今後若是能夠永遠不分離就好了。
我們手牽著手,離開山谷。踏入森林的瞬間,身後彷彿又被時間停止的魔法包覆,但真冬與我都沒有回頭。
林木之間的空氣,簡直像剛下過雨般沁涼潮濕,那大概是因為真冬眼淚的緣故吧。又聽見鳥叫聲,在某處的樹梢上聊著天。音樂再次回到我們身邊。
直到穿越雜木林,回到田間小徑為止,我與真冬幾乎都不發一語。我只是因為緊握不放的手傳來的感覺令我開心得不得了,生怕一開口就會說出愚蠢的話來,偶而瞄一瞄身旁的側臉就已經卯足全力了。視線一度交會,真冬也害羞地低下頭去,或許我們所想的是相同的事也說不定。
走下小徑,這時管絃樂團的合奏突然響起。真冬「咿」了一聲,壓住腰間的小背袋。是來電鈴聲,貝多芬的降B大調第二號鋼琴協奏曲。
「……電話?不接沒關係嗎?」
真冬搖搖頭。
「爸爸打來的,沒關係。」
這樣好嗎?鈴聲一直響到主題段結束後才終於斷掉。
「大概是叫我趕快回東京去。」
「行程不是很滿嗎?」
「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想出席無聊的派對。」
真冬再次握住我的手。
「……今天、我想一直跟直巳、在一起。」
心臟狂跳,我有股想拉著真冬的手衝下坡逆的衝動。雖然想讓這聲音冷靜下來,但似乎不太順利。
「呃、那個,現在是休假?到什麼時候?」
「下周又要去芝加哥了。」
真冬低下頭小聲地說,接著突然抬起頭看著我。
「不、不過、那個、就是說、五月初時,我會回來一個禮拜左右。還有,夏天還會回日本錄音,到時又能見面了。」
我不住地點頭,回握真冬的手。
「若是五月初,在連假中有個連續三天的現場演唱企劃,你到時會來聽吧?」
「現場演唱?」真冬反問時的眼神覆蓋上少許不安。「……feketerigo的?」
「嗯。」
抬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真冬喃喃地說:
「……千晶跟響子……沒有生氣嗎?」
「千晶有點生氣。」
顫抖的眼神仰望著我,我笑著擺動握住的手。
「不用擔心,她們兩人都很想你呢。樂團也一直在運作,最近還會邀請客席團員喔。你記得古河大哥嗎?那個眼神很凶狠的吉他手。之前他不是說絕不跟我這麼差勁的人一起表演嗎?但最近他終於願意一起同台演出囉。」
所以,不用擔心,即使分離、即時改變形體、即使失去——
不會有任何東西是找不回來的。
「那、那麼。」
真冬只說了這些,便低下頭去不再說話。坡道到了終點,回到水泥街道上,我們在房子之間走了一會兒,終於繼續開口。
「那、那個,我買了新吉他喔。」
我嚇了一跳,看向真冬。
「我在加州認識了Fender公司的人,請對方配合我的手訂製的。」
量身打造呀,真是奢侈。等等,不對,吉他?她說吉他?
「那、那麼說來——」
「我帶到我們家的別墅來囉,想看嗎?」
「想看想看!不,不是這個啦,雖然我很想看,呃呃、所以說……」
「總覺得彈起來的聲音有些硬,我比較喜歡放在尤利那邊的吉他聲音。所以想請直巳幫我看看。」
我用力點頭。
「還有呀。」
真冬稍微舉起交握的手,看著兩人的手指。
「我不曉得自己的技術有沒有退步……想請千晶與響子幫我聽聽,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雙手握住真冬的手。「呃、那個,你要不要在錄音室練習時露個臉?不行嗎?啊、那個、不過、就算在五月的表演突然上台也、總、總之先跟學姐——」
我正要拿出手機,「不行!」真冬抓住我的手腕。視線相對,漲紅的臉微微別過去。
「呃、那個、不是不行……那個之後再說……今天我想一直……」
跟你……之後的話語,我已經聽不太清楚了。
來到車站時,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跨過簡樸的圓環,通過往地下的樓梯,穿過剪票口。
走上月台時,正好能看見遠方透出新綠的山間有一點灰色。真冬與我在踏上最後一層階梯時都停下腳步,靜靜凝視在世界盡頭、時間停止流逝的那間百貨公司。
這時,倏地,灰色的表面飛散,化為數不清的碎片散落在翠綠的山坡、擴展到蔚藍的天空。
是鳥群。
一點一點地變換隊形,探尋著風往高處攀升。即使距離得這麼遠,我彷彿還能聽見它們的啼叫聲。

握住我右手的真冬手指,確認著不存在的六根弦,隨著未曾間斷的開放弦G音,保羅麥卡尼的歌聲往黎明延伸,雖然聽不見,但我知道。
當然,那隻鳥並不在這個國家。
我現在緊握著的、好不容易回來的羽翼,也會再次飛越大海。不會再恢復原樣。
即使如此——
「吶,真冬。」
「……什麼?」
「別再消失了。」
代替回答,真冬緊緊回握住我的手。
原本存在於那裡的六根弦幻影消散,在胸中迴盪的黑鶇之歌粉碎,散落在空中。
在天空盤旋的鳥群也在餘音中飛過我們頭頂土方的遙遠之處。回過頭去,水平線上那澄澈的藍色與藍色之間,還能看見鳥群的小小身影。
不要回頭,振翅高飛吧,我祈禱。緊握的手傳來體溫,我知道真冬與我有相同的願望。我們依偎著彼此,靜靜守護著越過大海逐漸遠去的、自己的碎片。


本帖最后由 ajohnson1231 于 2010-5-29 14:01 编辑


曲目解說


終於到了最後一集,還是請各位多多指教。
一如往常的曲目解說。因為會洩漏許多劇情,請各位看完故事後再繼續閱讀。

○第一章
●聖誕神劇
約翰 賽巴斯蒂安 巴哈
哲朗在客廳聽的歌曲。從前歐洲的「聖誕節」指的其實是12/25聖誕節到隔年1/6主顯節這段期間。巴哈創作這部作品的那年,聖誕節期間一共有6次慶典,為了分別在6次慶典中演奏,他作了6部、共64首清唱劇,總稱為〈聖誕神劇〉。
由於這同時也是慶祝新年的歌曲,因此其中也有許多旋律開朗活潑的歌曲呢。

●Sgt.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

披頭四
小直送的禮物。被譽為搖滾樂史上最重要的一張專輯,是披頭四中期的傑作。但他們本人卻對此評價存疑。有許多自詡為披頭四通的人也曾評斷這張專輯的完成度低於《艾比路》,而前衛性不及《白色專輯》。的確,我也不那麼喜歡他們中期的曲子。
由於小直在後面的章節會更詳細介紹這張專輯,因此在此就暫且不提。各個樂曲的解說也容後再述。

○第二章
●聖誕清唱劇
阿瑟 奧乃格
阿友哥重新編曲的曲目。奧乃格是活躍至二十世紀前半、出身瑞士的法國作曲家,但在日本並不有名。很不好意思的是我幾乎也對他一無所知,去TOWER RECORDS(註:日本唱片行)尋找奧乃格的唱片時,在「O」行的架上遍尋不著,憤慨地詢問店員後才知道奧乃格名字的第一個字母是「H」,我也有過這樣丟臉的經驗。
這首作品是奧乃格的遺作。詭譎的低音弦騕序曲,接著從呻吟般的合唱開始激昂,少年合唱、混聲合唱、風琴,在各式各樣的清唱劇元素交織卷之下擴展開來,最後在優美的寂靜中結束的名曲。

●聖母頌
夏爾 古諾
小直一個人在練習室中彈的曲子。聖母頌是讚頌聖母瑪麗亞的祈禱文,以這段祈禱文作出的曲目多得不計其數,但其中又以名作曲家古諾所作的這首聖母頌最為著名。將巴哈的平均律鋼琴曲集第一冊第一首前奏曲作為伴奏這一點也廣為人知。

●普世歡騰
羅維 梅森
管樂社演奏的曲目。這是首很有名的聖誕歌曲呢。此外,
●魯邦三世的主題曲
大野雄二
還與這首歌編成組曲。如何組合呢?這就請各位自由想像了。

●平均律鋼琴曲集第二冊G大調前奏曲與賦格

約翰 賽巴斯蒂安 巴哈
真冬曾在獨奏會上演奏過的曲目。如譜面上所示,這是一首六八拍的曲子,但也能當成是速度很慢的夏佛節奏。然後以對位的手法將
●Santa Claus IS colnlng to town
這首歌以兩倍的速度混進去也沒被察覺(大概)。如何組合呢?這就請各位自由想像了。

○第四章
●D小調第九號交響曲〈合唱〉
路德維希 范 貝多芬
干燒蝦仁與哲朗爭論不休的曲子。也就是我們常說的「貝九」。由於在這首作品首演時請來的男中音歌手,似乎唱不出「O,Freundej這一句的高音M,因此在無可奈何之餘,貝多芬在譜上注記唱成低兩個音的升8也可以。雖然我沒有聽過,不過據說偶而也會有人唱另一種旋律,而且聽起來還滿奇怪的。

○第五章
●運動與嬉游曲第10首〈探戈〉

艾瑞克 薩提
真冬在水塔時彈的曲子。這是被稱為音樂界畢卡索的薩提所作,N首鋼琴曲集其中一首。聽起來只是很短的普通探戈,但恐怖的是這首曲子在樂譜最後寫了連續記號,卻沒有標示結束處,也就是要永無止盡地反覆下去的意思。

○第六章
●Happy Xmas(War lf Is Over)
約翰藍儂
聖誕歌曲中經典的必唱歌曲之一。這是約翰的反戰歌曲當中最為直接的一首。詳細解說請看本文。

●馬賽曲
克洛德 約瑟夫 魯日 德 李爾
神樂阪學姐用吉他彈的曲子。法國國歌,正如各位聽到的,這是一首軍歌。由於是法國大革命時衝入敵陣的士兵們所唱的歌,因此迅速流傳開來,以充滿血腥味的歌詞著名。不過這類國歌還滿多的喔。

披頭四在〈你最需要的是愛〉的前奏使用這首歌曲也非常有名,但約翰大概是知道歌詞內容而故意使用以表諷刺的吧。

○第八章
●降E大調第二十六號鋼琴奏嗚曲〈告別〉
路德維希 范 貝多芬
真冬送給直巳的第一首曲子。也就是「離別的鋼琴奏鳴曲」。這首曲子在第一集就已經解說過了,因此在此省略。

●C小調第二號組曲 序曲
約翰 賽巴斯蒂安 巴哈
真冬送給直巳的第二首曲子。在巴哈的時代,Partita個單字指的便是「組曲」。而且結構相當嚴謹,必須要沿襲前奏曲(Prelude)+阿勒曼德舞曲(Allemande)+庫朗舞曲(Courante)+薩拉班德舞曲(Sarabande )+自由舞曲+吉格舞曲(O一gue)這個形式,才能稱之為組曲。
這首C小調第二號組曲的前奏曲,也就足序曲部分,是由三聲部構成、速度逐漸加快的有趣曲子,第三部的賦格是巴哈的賦格當中,我最喜歡的一部份。

●賦格的藝術
約翰 賽巴斯蒂安 巴哈
真冬送給直巳的曲子之一。據說是巴哈的絕筆之作。巴哈使用他所有的賦格技法,將這首D小調的簡樸旋律作出H首變奏曲。在其中的第ff首,已經看不出原曲模樣的降B大調部分,據說他正打算將自己的名字「巴哈」撰寫成主題旋律編寫進去時便氣絕身亡了……不過這是後世比較誇大的說法,事實上是由於他病重得無法繼續寫作,在數個月後沒能完成便病逝了。

●音樂的奉獻
約翰 賽巴斯蒂安 巴哈
真冬送給直巳的曲子之一。據說是某天,普魯士國王腓特烈三世將突然想到的C小調主題丟給巴哈,命令他用這個主題即興演奏賦格,結果巴哈真的當場演奏出來的,就是這首曲子。前面提到的賦格的藝術也一樣,巴哈的音樂大多不受限於樂器,因此有各式各樣的編曲流傳後世。
不過由於這個主題是外行人想出來的,因此相當粗糙,不太容易引用。

●Sgt.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

約翰藍儂&保羅麥卡尼
前面提到的專輯第一首主題曲,也成為樂團的主打歌。背景觀眾的喧鬧聲與歡呼聲,實際使用了披頭四現場演唱的音源。在專輯的倒數第二首又唱了一次,然後接到下一首安可曲。

●A Day in the Life
約翰藍儂&保羅麥卡尼
放在專輯最後的安可曲。這是約翰藍儂&保羅麥卡尼的曲子中,我個人最喜歡的一首歌。(而披頭四當中我最喜歡的是〈Something)。)這首歌狹義上而言,也可說是藍儂與保羅一同創作的最後一首歌。這是喬治馬汀用與以往相同的豪邁手法,將二人分別創作的歌曲片段串連起來的歌曲。

○第九章
●F大調第五號小提琴奏嗚曲〈春〉
路德維希.范.貝多芬
真冬與尤利錄製的曲子。被暱稱為〈春〉,平易近人、相當受到歡迎的曲子。聽起來的確像初春時期,高檔餐廳會播放的曲子,但其明明是小提琴協奏曲,卻由四個樂章構成,旋律相當複雜的詼諧曲放在第三樂章,可說是充滿貝多芬實驗性質的一首作品。

○第十三章
●When I'm Sixty-four
約翰藍儂&保羅麥卡尼
千晶與小直一起聽的曲子。收錄在專輯中段、是保羅所作的小品。開始與結束時戲謔的雙簧管令人印象深刻,歌詞內容也是一個沒用的男人向女朋友拚命訴說自己的優點、請求對方讓自己「一輩子待在你身邊」,令人感到難為情的作品。

○第十八章
●降B大調第二號鋼琴協奏曲
路德維希 范 貝多芬
真冬的來電鈴聲。貝多芬五首鋼琴協奏曲當中,毫無疑問最不受歡迎的曲子。有多不受歡迎呢?請各位上YOUTUBE打「beethoven piano concert」檢索看看就能夠瞭解了吧。只有第二號一點也不熱門。明明就是首好作品呀。

○附錄
●C大調絃樂小夜曲
彼得 伊裡奇 柴可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的代表作之一。我想應該有許多人聽過這首歌的前奏。饒富魅力的旋律充滿整部作品,第二樂章加入他擅長的華爾茲,百聽不膩,是我能充滿自信介紹給古典初學者的一首曲子。不知道該從哪首作品聽起的人,要不要試著從這首曲子入門呢?

●Pieces
Tetsu
這是彩虹樂團的第十六張單曲。我問過彩虹的粉絲,據說他們的作品中,只有這首歌是以女性角度撰寫而成的。(這是很久以前問的,現在或許已經不是了。)或許算是特別的曲子吧,他們也經常在演唱會上將這首歌作為結束的最後一曲。

非常感謝各位這一年多來的愛戴。能夠寫到圾後,都是託了各位讀者的福。希望今後也能繼續將美妙的音樂與故事結合在一起。






後記


十九世紀俄國的名作曲家彼得。伊裡奇。柴可夫斯基,有一首名為〈C大調絃樂小夜曲〉的代表作。這是為絃樂團寫的、共有四個樂章的端整作品。開頭那段相當優美、使人印象深刻的A小調旋律,經常被用於電視廣告或作為音樂節目主題曲,我想應該有滿多人對這首曲子有印象。這段旋律在第一樂章的最後再次出現,在最後一個樂章的結尾重複了三次,為整首作品作總結。
《離別的鋼琴奏鳴曲)這四集就是仿照〈C大調絃樂小夜曲〉的結構寫成的。若是讀到最後的讀者,應該已經發現這段A小調旋律相當於故事中的哪個部分了。此外,觀察得更仔細的讀者,或許也會察覺每個樂章的速度記號,與每集的章節數其實是相對應的。第一集與第四集分成二十章左右,會有這麼多節,是因為第一樂章與最後一個樂章為快板的活潑樂章;而第三集會分成五個連續的短篇,是由於第三樂章為甚緩板的徐緩樂章。

不過,或許我應該適可而上,先改改我會在後記瞎掰的壞習慣比較好。
在我去年夏天開始撰寫這部作品的第一集時,腦中當然完全沒有想到剛才說的那些東西。要模仿四個樂章的樂曲結構完成整部作品,根本不可能辦到。當時的我並不可能知道自己會寫到第四集,以及會在第四集結束這些事。
在寫到最後的現在,對於水平線另一頭的未來、直巳與真冬、千晶、響子會如何走下去,我也沒有半點頭緒。尤利倒是知道,他現在正睡在我身後的棉被裡。抱歉,我是騙你的。才說要想辦法治治自己愛胡謅的習慣,下一頁又說這種話,我真是無可救藥的傢伙。
直巳等人的人生正如我的文字所言,繼續奔跑著,今後應該也會跑在那條延長線上,但很不可思議的是,現在的我只能目送著他們的背影,並祝他們幸福而已。L'Arc-en-Ctel有一首歌叫做〈Pieces〉,這是他們的作品中,我最喜歡的一首。不僅是小說家,我覺得這首歌的歌詞寫出了創作者們共通的心情。若是自己的碎片從這雙手中飛走,我也只能祈禱它可以振翅高飛,越過大海了吧。

最初的開始是去年四月。在電話中討論劇情時,責任編輯突然提起了我在網站上刊載的某部小說。
『有一個非常厲害的女孩,因為喜歡上她,為了她而努力。這樣的構圖相當簡潔明瞭呢。』
那部小說是以卡片遊戲為主題,因為不適合直接用來當商業出版品的題材,我便將很久以前就想嘗試看看的青樂題材套用進去,完成了大綱。之後誕生的便是這部故事。似乎有人懷疑我是為了將CD報公帳才寫了這部作品的,這真是天大的冤枉。正想質問對方是在哪裡讀了什麼,才會存有這種疑問的時候,我將之前的書拿出來一看,才發現自己曾在後記中寫過這種話。真是非常抱歉。
故事中的時間軸大約過了一年(雖然最後稍微跳了一小段時間),我也花了幾乎一整年完成,與直巳相同,我自己在這一年裡也遇到了各式各樣的人事物,或許將至今為止的二十九年全部加起來也無法相比。但與虛構故事不同,我身邊並沒有任何別離。仔細想想,今年(註:20o8年)對我而言,說是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一年也不為過,但今後相信還有許多挑戰等著我。因井伏鱒二(註:日本小說家)翻譯而著名的於武陵的詩中,也有「人生足別離」這樣的一句話。

寫完這篇後記後,我打算去一趟錄音室。現在放在我身旁的,是自搬家以來便一直丟在櫃子裡的Aria Pro II貝斯。生銹的琴弦也已經換上新的。沒錯,我又要開始玩團了。雖然不過是一群夥伴們玩玩罷了,但當我開始寫這部作品時,完全沒預料到自己還有再次玩音樂的一天。原本只是打算將自己失去的事物寫成小說而已,現在回想起來真是無謂的感傷。無論形式如何改變,都不會有無法挽回的事物。自己明明在小說中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一點了。音樂一直都在我的身邊。我逐漸喜歡上許多自己在執筆時所購買的CD。尤其幸運的是,若沒有撰寫這部小說,我就不會與拉赫曼尼諾夫及孟德爾頌相遇了。所以,下次希望能由我主動去與音樂面對面。

在提筆撰寫這部故事的期間,我受到許多人的協助與鼓勵。首先是與我一同創造這部故事的責任編輯湯淺大人;以許多美麗插畫表現出角色魅力的植田亮老師;一同遊玩的「00會」的各位;我常去光顧的唱片行老闆;已經過世的、我敬愛的音樂家們;以及仍然在世、我敬愛的音樂家當中,作為代表的路易與保羅;而最為重要的,就是讀到最後的您。謹藉著這個機會,在這裡向各位深深致謝。真的非常感謝大家。

二○○八年一○月 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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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i 子爵
啊!!!!!同样是乐队!!同样是多角恋!!!同样是钢琴天才少女!!!这待遇差的不是一点半点T^T(看着这个又想起冬马,W2毁一生啊T^T)
中间看着挺揪心的,后边结局还不错(手残贝斯手仰望大神)

11 年前 0 回復

soymic 騎士
看最后1卷之前先诅咒所有妹子另觅新欢...
男猪就在处男的一生中独自后悔...

13 年前 0 回復

suodeman 王爵
一口气看到结尾
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真冬为什么会原谅小直
也许真的是那句话,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所有的幸福与不幸都会减少9成吧……

13 年前 0 回復

yunriri 勳爵
在排行榜上看到。。。
据说是纯爱系的以为是短篇却发现到4了。。。
恶补。。。。

13 年前 0 回復

wesleyes 平民
真的很喜歡這部小說呢  感謝分享

13 年前 0 回復

wuyufeifeilove 騎士
这本书是没看过...不过作者写的  火目   剑之女王与烙印之子   蛮好的!

13 年前 0 回復

nxcx 平民
!
经朋友介绍,
看了一下,不错。

13 年前 0 回復

88976321 平民
哀 只能說小直實在太天然了
明明那麼多人喜歡他..

14 年前 0 回復

zhw861028 伯爵
太过于纠结了……
哎……喜欢果然是最没道理的事情……
千晶和学姐都悲剧了。。。

14 年前 0 回復

剑圣的跳P 伯爵
小直你的迟钝程度比雷冯有过之而无不及

14 年前 0 回復

月下流麗 王爵
LOVELOVE的结局闪死人,最后还是真冬主动卖出那一步,小直你怎么这么幸福!!
期待下月台版外传

14 年前 0 回復

elwyn 騎士
杉井光的作品里,这一部我感觉是比较好的。我想这是因为作者自己也组织过乐团,有过这种经历,比起写空想的东西要更顺手许多。而且对于熟悉音乐的人来讲,穿插在整部作品中那些耳熟能详的曲目,也让作品增色不少。
我一直觉得,小说就是在某种背景之上,描写人与人关系的作品。背景的设定可能千差万别,比如音乐,比如体育,比如超能力或者神魔鬼怪;但是归根到底写的都是人在背景之上的活动,因此我还是希望这些活动能够符合常理。如果从这个角度吐槽的话,这部作品的男主角算是行动相当不符常理的了。明明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但是在感情问题上却是相当的退缩。而故事里的女孩子们,应该说简直都是圣人了。当然,相对目前轻小说泛滥中冒出来的很多更不知所谓的作品,这一部还算ok吧。
不知道为何,日系轻小说里经常把告白写成是一击定胜负,成王败寇的举动。其实感情往往是需要培养的,即使告白失败,也可以让对方注意到你,应该算是往成功的路上前进了一步吧。不管如何,日系轻小说的这种奇怪的认识,也直接造成大部分小说里主角都是极端迟钝或者极端退缩的个性,因为一旦告白小说就要面临完结的局面。其实我是很想看主角为了自己的感情不断努力,即使告白失败也不放弃的这种题材了,不过可能这种不符合大多数男性读者的口味吧。

PS。没想到杉井光竟然知道于武陵的诗,我估计很多国人都不知道此人……

14 年前 0 回復

玻璃蔷薇 勳爵
'衫并光其实挺霸气的,写了本后宫小说,男猪脚叫衫并光,职业是轻小说作家= = ciadean 发表于 2010-6-19 17:00 '

那本书哪里有后宫,基本上所有人都在为光和饭纲牵线搭桥啊。

14 年前 0 回復

kelvindiy 騎士
真是神作~~~
感謝录入

14 年前 0 回復

永远鲜红的幼月 王爵
咦。。。这就完结了吗
直巳和真冬终于修成正果啊,默默为他们祝福,今后也一起一直走下去吧

14 年前 0 回復

aquasnavigator 侯爵
对音乐游戏很有爱,看到有音乐相关的LN,必定要来看看啊~~~

14 年前 0 回復

magister3101 勳爵
感謝大大  
就心懷感激的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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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ohnson1231 伯爵
會潛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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