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川文库]打工魔法师 Ⅸ 少女低语着:这就是我的命运[椎野美由贵][台/简]


本帖最后由 临风且吟 于 2010-5-30 10:5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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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椎野美由贵
插画:原田たけひと
译者:谢怡苓
扫图:阳子よう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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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夜の星痕  
  发布于:轻之国度—轻小说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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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团体陆续派出了刺客,将京介逼到了绝境。而这个组织最狠辣的杀手出现了,她的名字是砂岛礼子——过去京介曾经爱过,后来死去的少女。但礼子却死而复生,并毫不犹豫地出手杀他,究竟是为什么!?京介的心中百转千回,连礼子的好友丰花也只能落泪。无论如何都想确认礼子的真正意图,京介无法压抑这样的心情,开始奔向变成暗杀者的女友所等待的街头!!长篇版波涛汹涌的第七集!








序幕
接近十一月中旬的清晨五点,路上下着冰冷的蒙蒙细雨。一条京介没有带伞,两手空空地走向虹原车站。
因为没别的衣服可穿,所以选了学生制服。从口袋里翻出的两枚硬币,和前往目的地的车费恰巧是同样数目。
买了一张车票,搭上刚好驶进月台的南下电车。车厢里的暖气效果不佳,不知道是不是时间点的关系,除了京介之外,乘客只有四个人。有个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中央读着报纸,看起来像上班族的男性。还有在正对面打鼾的,是看不出什么职业的后中年期男子。一两个学生站在门边,正面对面聊着某些有趣的话题,穿着不知哪所私立高中的制服。是男学生和女学生的组合。
要说是「只有」,不如说是「居然」有四个人,对于这样的现实,京介感到有点意外。时间明明还这么早,却已经有人开始活动。电车在清晨五点已经开始规律行驶,光是这点就叫人佩服。因为京介自己在这几天,可是没从房里踏出过半步。京介心不在焉地这么想着,然后在成排空荡荡的座椅角落坐下。电车启动的警笛声在差不多的时间响起,车厢门,缓缓关闭,电车开始行驶。
电车沿着虹原的老住宅区行驶,不过才五分钟街道就陡然消失,倏地出现一整片田园风景。秋末的田地放眼望去全是干涸的,天空的颜色勉强比地表亮一些,看得出边界。车窗外只有雨滴轻盈飞舞,暖气好不容易才在车厢内部扩散开来。
站在门边的学生望着京介的方向低语了几句。京介没带伞就走到车站,身上湿到差点要从鼻尖滴出水滴。他们或许是在议论自己寒酸或是像个怪人,不过京介不以为意地憋住了呵欠。和开始下雨的前几天相比,雨势已经转弱许多,不过绵密的蒙蒙细雨还是一阵阵地渗入体内。
学生似乎换了个话题,两人交换着夹杂笑意的对话。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不过却没有克制表情。似乎是聊到什么超好笑的事,女学生握着男学生的手,颤着肩头笑了起来。京介的视线无意识地落在自己的掌心。被雨淋湿的冰冷手指失去了血色。鸣着警笛错身而过的北上电车车灯射进了网膜。京介闭上眼睛。
电车在十五分钟之后抵达目的地车站。京介从唯一的剪票口走出去,来到小小的站前广场。虽然分别有一辆巴士和计程车占据了空地,不过剪票口附近除了京介之外并没有其他行人,车身悠闲地待在雨中。
往周遭一看,外型古老的邮筒旁有市区导览图。隔壁小镇有片海,勉强算是观光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导览图上面满满都是著名地点和风景区、餐饮店,一堆涂鸦,还有很多地方生锈。京介想知道的是从这里到海角的距离与走法,所以没什么问题。虽然要前往海角是段不短的距离,但步行似乎不用花上整天的时间。走法就是顺着沿海道路笔直往前走,如果只是想让脑袋放空,算是一条合适的路线。京介抛开所有思绪,在下着雨的路上开始步行。
走满三十分钟时,不自觉地打起喷嚏。虽然冷归冷,不过无所谓。
走满一小时,从后方开过来的计程车喷起雨水。膝盖以下全都湿了,不过无所谓。
走满两小时,一辆小卡车开到京介前方几公尺处停了下来。有个皮肤黝黑的男子,从驾驶座探出头来出声叫他「上车啦」。京介说自己身上没半毛钱,「不用钱啦。」男子这样说着,从卡车上走了下来,将京介塞进驾驶座旁边的座位。不用钱。真是新鲜的台词,京介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演歌想着。他心想若是有机会要说给自己的双胞胎妹妹听,但看来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男子说要把做生意用的湿毛巾载到前面的旅馆。看到京介被雨淋湿,男子拿了一条湿毛巾借他,要他当毛巾来用。湿毛巾原本就是湿的,派不上什么用场,不过京介还是说了声谢谢。副驾驶座旁边挂着剩没几张的日历,日期标示的是十一月十日。
「雨下这么大,小哥你要去哪儿?」
被人这么一问,京介回答说要到海角的顶端。男子单手握着方向盘说道:「那边根本没什么东西,到半途就禁止进入了。」京介表示那也没关系,男子则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接下来他嘴里就哼着演歌,不再搭话了。雨刷悠悠地晃动着,从前方玻璃望去,可以见到一抹色泽浅浅的水平线。
小卡车的目的地应该是旅馆,不过男子最后却把京介送到路的终点。男子的话没说错,到半途就禁止进入了,路的前方被一堵高墙给挡住,高度足足有京介身高的两倍。高耸黝黑的墙壁往左右两边延伸开来,看不到尽头,让人联想到坚固的城墙。
京介道了谢然后下车,仰望着墙壁,视线朝更上方的位置移动。在墙壁对面、浅灰色的天空底下,可以见到白色圆筒状的建筑物。虽然被墙壁挡住,无法确认建筑物的全貌,不过从看得见的部份就能发现,那个形状正是名为「灯塔」的外观。
「后面真的进不去啦。」
男子从驾驶座探出头来说道。黝黑的脸孔似乎带着一丝不安。
「这一带的海浪太危险了,今天天气又不好,这种地方没什么好玩啦。」
抬头仰望灯塔时,细细的雨滴飞进了眼中。京介抹去水滴,就只答了「是吗」这两个字。
「等你玩够了,我再来接你吧?」
「没关系。」京介回答。
「可是这一带既没有巴士,也没有计程车。」
「没关系。」京介回答。
「喂,我是不太会讲话,不过……我觉得自杀不好啦。」
「真的没关系。」京介这么回答。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没办法打哈哈蒙混过去,京介觉得自己有点没用。
男子似乎有点困惑,不过京介再次道谢,小卡车就回转回到车道。京介目送小卡车直到它失去踪影,然后转头面向高耸的墙壁。自杀不好这句话,两年前从礼子葬礼回家路上遇到的那位古怪神官,也曾经这么说过。京介当时并没有特别思考到这件事,是神官看了自己的脸,自行产生了误会。当时的自己和此刻的自己,是哪个比较脆弱?京介突然想到这一点。最后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墙壁的某个部位装了一扇门,不过不出所料,门有上锁。门的正面挂了牌子,上面写着「前方是私人土地,禁止进入」。京介用门把、墙壁与门之间的接缝来垫脚,爬上墙壁。潮湿的水泥表面一阵冰凉,除此之外并没有遇到任何困难,轻轻松松就跨过了。墙壁对面是没有铺路的草地,草地包围着海角,「灯塔」正如传闻就位在顶端。四周既无人声也没有人影,耳中听到的就只有海浪声。
京介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无意识地走着。悬崖前端光秃秃的,海面在下方约十公尺的位置晃动。有些地方卷起深深的漩涡,有些地方的海浪则溅起白色泡沫。京介朝着海面眺望了一会,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情绪,于是朝着灯塔迈进。
色泽灰暗的云层,低低地从白色建筑物上空流过。京介茫然地盯着前方想着。想到几天前,还没下雨时的事。那时还不晓得如何面对眼前的事实,只能自顾自地眺望天空。
看似海鸥的鸟追着云朵飞向前方。京介停下脚步,颓然地垂下肩。雨滴从身上滴落,跌碎在脚边。
麻木的心,正在诉说着它的痛苦。
柔和优美的鸟鸣,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第一章 无法入眠的枯叶
「天气预报说明天到后天会下雨。」
十一月六日,肌肤微寒的天亮之前。某幢建筑物的屋顶有一位少年。年纪是十五岁左右。个头小小的,卷得很厉害的头发在寒风中摇摆。少年将有明显雀斑的脸深深埋进黑色外套领口,这么说道:
「这个季节的雨很冷,要是感冒了会影响到下一个任务,还是赶紧先结束吧。」
没有回应。少年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在意,穿越包围屋顶的围墙,眺望着前方。浅灰色的云。虹原市成排低矮、简陋的住宅。这个地方算是郊区,说到可见的高耸建筑,大概就只有学校设施了,没入夜幕之中的天与地。在日出之一刚,天空与城市全都陷入死亡般的睡眠。
「来吧,砂岛。在天亮前我再教你一次。」
少年从领口抬起头来,露出笑容。表情和声音一样充满讽刺。少年卷起单手握住的纸卷。那个纸卷足足有几本电话簿的厚度,带着被手弄脏的深深污渍。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有一位巫女。名为光仪大神的精灵授与她各种神力,巫女再赐与恩惠给村落。不过这段历史为时甚短,根据传说,在某场战役之后精灵的身躯就碎成了粉末。」
一阵风吹过,少年的外套衣角也跟着晃动。黑色布料饱涨着寒冷的空气,看起来像是某种东西的影子,或某种生物。
「巫女透过精灵的碎片,塑造出新的能力系统。这个系统目前依然存在,名字就叫做光流脉。是网罗所有大地特殊能力的总称。」
「我知道。」
站在少年身旁,倚着围墙的少女这么回答。少女比少年稍微年长一些,身高也稍微高了一点。少女将双手插在白色外套的口袋,迎着风眯起眼睛。
少年的视线在少女身上停留了短短几秒,然后再回到纸面。
「在巫女死后,子孙继承她的血统,持续守护着光流脉。除了守成之外,子孙还藉由长期研究,为光流脉开发出各式各样的力量。这力量就是名为『法术』的奇迹。」
「这我也知道。」
穿着白色外套的少女用冷淡的口吻这么说道:
「我在团体那边已经听了几百遍。」
少女将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拨开被风拂上脸颊的发丝。戴着白色手套的指尖透露出一丝不耐。
「光流脉使者组成了独立组织。」
少年不顾少女的反应,继续说着:
「古代所研发的诸多法术,最后在组织里遭到使用上的限制。当中被限制得最严重的是由巫女的五个子嗣研发,从那一代之后就被禁止使用的法术——『古代术』。」
「我说过了,这我也知道。」
「经过破坏、毁灭、重组之后立即死亡。古代术的威力强大,要是使者有所企图,甚至轻松就能毁掉这个世界。之所以禁止使用,或许就是为了这种理由,不过到了现代,还是有组织管理者因为个人欲望而取消禁用的限制。时间是在四十年前,还有半年前。」
「我都说这我也……」
「但是这古代术,并不是所有光流脉使者都能使用的法术。」
少年没理会少女,继续说下去:
「这个人必须具备与生俱来,超乎常人的潜在精神力量,同时还得拥有近乎无我之境,堪称发动法术诀窍的精神状态。所有条件齐备的光流派使者非常少见,不过在团体的持续监视下,还是有人受到实际的肯定。这个人的名字就是……」
「我不是说我知道了吗?」
少女的嗓音拉高了强度。
少女以手抚着嘴唇,似乎在提醒差点出口怒吼的自己。接着她放开手,平静地说道: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并不需要再度确认。我全都知道。我要做的就是杀死对方,就是这样。我全都知道,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多管闲事。」
少年一看到少女皱起眉头的表情,立刻挑起单边的眉毛。
「我认为你有必要复习,不过看来是我太多事了。况且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好。」
「没这回事。」
少女抹去眉间的阴影说道:
「或许是在任务期间,火气有点冲上来了。」
「没关系。我自己心情也不怎么好。其实我一向不太喜欢学校。砂岛你呢?」
「天晓得。我早就忘了。」
「了不起。」
少年笑了起来。少女一言不发,使劲用背脊抵着墙壁。
灰暗的云朵。没有日光照耀的城镇。白色外套的衣角溅着暗红色血迹的少女。少年的视线依照顺序扫过一遍,收起手中的纸卷。
「虹原市是你曾经住过的城镇。至于住在这个城镇,身为光流脉使者一员的对象则是你的……」
「过去的都过去了。」
「这样子的舞台再加上这样子的登场人物。要是一般的发展,故事应该会变成悲剧。」
「我不会让它变成悲剧。」
少女回望着少年的眼睛,这么说道。她的两道眉头放松了力道。
「说到任务,我不会去想什么悲不悲哀的问题。对方最后一刻在想什么,根本没有在乎的必要。有哪个成员会刻意把任务达成通知书写得那么戏剧化?不会变成悲剧的,绝对不会。」
「你明白就好。不过……」
少年用脚尖往水泥地面踢了一下,然后问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昨晚你没有让妨碍者——杀害对象的妹妹一击毙命?」
「那是纯粹的失误。」

「纯粹的失误?」
「关于妨碍者应该无关紧要吧。反正任务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把对象干掉。」
「是啦,是这样没错。」
夜色稀薄,在云的另一端,清晨很明确地就要到来。
云层并没有散去,天空与城镇染上一片灰色。
少女干涩的眼眸中,发出的光也是灰色。
天色在不知不觉之间亮了。
今天的天气似乎跟昨天没两样。色泽混沌的云层底下,电线在风中摇摇晃晃。有几只麻雀停在电线上面,匆匆地发出叫声,为了换个地方,飞向铅灰色的天空。
一条京介从住院病房的单人病房窗口凝望这幕风景,不停眨动着眼睛。脑子深处既朦胧又迟钝,对麻雀的活力发不出半点感想。昨晚完全没办法睡,奇怪的是没打半个呵欠。不是不困,只是没有打呵欠的力气。京介用背脊抵着墙壁,无声地叹了口气。
走廊方向传来人的脚步声,以及类似手推车推动的声音。光流脉统辖管理本局,俗称「本家」的附设医院也要迎接早晨,展开上午的流程。
听到有人隔着墙壁在互相打招呼,京介觉得自己的心也稍微放松了一些。医生说要留下来陪患者过夜是无所谓,不过不需要特别担心。京介也知道,要是有什么万一,夜班护士就会飞快来到病房。不过知道归知道,还是没办法百分之百放心。虽然病房内侧有照顾者专用的床,他还是盯着丰花的动静过了一整个晚上。
床上的丰花低喃了几句,动作缓慢地翻了个身。或许是对枕头的柔软度不满意,丰花闭着眼睛,不开心似地嘟起嘴巴,然后嘴角慢慢放松,发出均匀的呼吸。实在看不出是昨晚受到重伤,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京介就这样倚着墙壁,算不上什么感动,只是定定看着丰花的动静。
或许是整个人放松了,视野开始有点朦胧,京介无力地试着抵抗。会无法入睡,除了担心丰花之外,最主要是自己对入睡这件事感到恐惧。总是意识到睡着了就会作梦。
梦到昨晚的事。
「……京介。」
听到呼叫自己名字的声音,京介抬起头来。丰花醒了。丰花的右边脸颊紧紧靠着枕头,用模糊的视线望向自己这边。
「这里是医院?」
「嗯。」
「我……」
丰花似乎想直起身子,却被京介以眼神制止。他的背脊离开墙壁,移到了放在床边的椅子。虽然坐到椅子上,将重心移到腰部,不过还是牵动了腹侧的伤口。虽然不是那么疼痛,不过京介还是藉着拉椅子的动作来掩饰表情。
丰花频频眨动着眼睛,凝视这一连串的动作。京介望着丰花的眼睛这么问道:
「都不痛了吧?」
丰花微微点头。京介也跟着点头,然后说道:
「医生也说伤势没有问题。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得住院大约一周。」
「这样啊……」
丰花低声说着。或许是嘴唇很干,丰花不耐烦地用自己的舌头舔着嘴唇。这个动作似乎让脑部逐渐开始运转,丰花的眉梢眼角一点一滴地恢复了力量。京介赶在丰花之前先开口:
「距离期末考还有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暂时没有任何活动,学校方面应该没问题吧。」
「那种事……我根本不介意。」
丰花从棉被底下伸出一只手,握住京介的手腕。昨晚的事应该全都想起来了,丰花的指尖有种不安定的力道。飘匆的眼神正在追问昨晚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京介事不关己地盯着自己被掐住的手腕皮肤,停顿了一会然后说道:
「本家的特派组会持续进行调查,要我们收手。」


「是家长这么交代的?」

京介点头。丰花艰难地干咳起来。
「团体」是个来历不明的组织。它让世间因意外与疾病而死亡的人复活,再让他们变成手下。京介和丰花有个朋友在两年前意外死亡,就变成了团体的成员。昨晚出现在京介等人面前的她,任务就是将身为古代术使者的光流脉使者杀害。
针对昨晚的事件,本家负责人远峰秋一下达了其他指示,京介并不打算告诉丰花。命令的内容则是昨晚暂时撤退的成员如果再度试图接触,必须采取某种行动。
你可不能犹豫。
一定要杀了她。
「京介。」


被丰花这么一叫,京介回过神来。一留神才发现丰花已经从床上撑起上半身,两手抓着京介的手指。毕竟她是丰花,似乎已经察觉到什么了。

「我不要。」
「什么不要?」
「我不要住院。」
「住一星期就结束了,忍耐一下。」
「我不要,我要你跟我一起住院。」
「不要乱讲一些任性的话。」
京介将丰花的手甩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丰花眉形扭曲,以不悦的神情问着。京介在叹气声中回答:
「打电话回家。你需要换洗衣物等许多东西,我去请老爸或老姊帮忙。学校那边也得联络请假的事……」
「留在这里!」
丰花粗暴地敲着床单呐喊。
「你留在这里,哪里都不准去!到我出院之前都要跟我在一起,出院之后也要在一起。我不要自己一个人!」
「这个嘛……」
「你是怎样啦?昨天晚上我被礼子砍了一刀,痛得要命,虽然后来的事情记不清楚,不过被送到这里,跟你分开,一个人被送进类似诊疗室的地方,我觉得好寂寞。我不要一个人,不要再那样了。万一我不在的时候你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要。不论死的是你还是礼子我都不要!」
丰花才说完,就嘴唇发抖地哭了起来。音量和泪水的量都毫无节制,卯起来大哭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小孩。
被砍了一刀,又痛又寂寞。看来才睡了一晚,还不足以治疗丰花的混乱与焦躁。这点京介也是一模一样。丰花刚刚说自己「被礼子砍了一刀」。听到这句话,京介改变了想法。不是幻想也不是作梦,昨晚的成员确实是砂岛礼子。
走廊方向热闹了起来。丰花的哭声自然也传到了走廊,四周的人似乎开始察觉了。看着眼前哭到抽抽噎噎的丰花,京介却束手无策。妹妹哭泣的脸从小就看惯了,不过找不到方法安慰却是相当罕见的事。以前丰花哭泣的原因,大抵不出肚子饿了、钱包没钱之类的小事。
京介叹了口气。患者正在大声哭泣,照顾者总不能老是眼睁睁看着不管。
「丰花。」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叫了一声,丰花却不肯搭话似地把枕头丢了过来。枕头飞得没多远,就掉在京介脚边。
京介无计可施,只好坐在床边,向丰花伸出手来。丰花虽然直接将他的手甩开,自己却使劲抱了过来。然后把脸靠在京介肩上,继续哭得比之前更大声。
「怎么会变成这样?」丰花在泪水当中不断说着这句话。
京介找不到答案,只能默默地、不断地拍着丰花的背。除此之外也无能为力。
或许是大哭特哭耗尽了能量,丰花又睡着了。光是把丰花直接趴在肩上睡着的身躯拉开,让她在床上躺平,就把京介累个半死。丰花的身体很重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京介也发觉到自己的臂力变差了。
后来护士把早餐送进病房,看到丰花的情况,就一言不发地离开。护士朝京介瞄了一眼,微微皱起眉头。或许因为这样,让京介悄悄把穿在制服底下的衬衫拉了拉。衬衫昨晚沾到血,领口边缘整个都变色了。

上午九点整的时候,医生过来回诊。医生将听诊器轮流抵在呼吸规律的丰花胸口以及腹部,简短地说了「没什么问题」。这种类型的医生,除了交代的工作之外其他一概都不会插手。在结束短促的诊察、离开病房时,医生回头看了京介一下这么说道:「你真了不起,居然爬得起来」。
十点过后,父亲尚从家里那边过来了,还带了五个大纸袋。里面有丰花的衣服、毛巾之类,除此之外,或许是他搞错了,还胡乱塞着京介的换洗衣物。尚坐在椅子上,盯着丰花的睡脸足足看了一分钟之久,这才说他想起还有住院手续,起身离开。临去之际,尚看着京介的脸问:「倒是你没事吧?」然后怀疑地皱起眉头。
京介从纸袋里拿出自己的衬衫换上。然后为了洗脸,走入位在走廊附近的厕所。凑到洗手台前的镜子上一看,京介长长地叹了口气。护士和父亲的反应他非常能理解。自己的脸色实在很糟,连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还活着。
看到自己的脸,连头都跟着痛了起来。虽然依旧无此打算,不过还是得休息一下。要是在这里病倒,说不定会真的跟丰花一起住院。
回到病房,躺在照顾者专用的床上闭起眼睛。头脑和身体都比自己所认知的还要疲劳,意识很快就远离了。
梦的碎片在眼皮深处晃动。像是为了逃开那个梦,京介马上就醒了。
胸口苦闷。
难以入睡。
时间到了中午。丰花醒来,这回将之前送来的早餐给吃了。京介默默望着这一幕,丰花用餐的速度比平常慢了十倍。她花不少时间才吃完平淡无奇的医院餐点,也没有像平常那样要自己去帮她买点心。
不论是用餐时还是结束后,丰花都朝自己抛来若有所思的视线,不过京介还是无言地望向窗外。今天是平日,虽然高中的课程如常进行,京介却请了假。除了放丰花一个人又把她弄哭会很麻烦之外,其实京介自己今天也提不起力气去上学。分不清是天气还是自己的缘故,景色看起来是一整片阴沉的灰色。只有隔壁人家庭院里的柿子,呈现出鲜艳到近乎诡异的颜色。
中午时间一过云就渐渐散去,风也停了。从云的缝隙之间出现的,是叫人忍不住看到入迷的秋高气爽天空。窗户里的天空是正方形的。让人想起某个朋友曾经说过喜欢正方形的天空,因为看起来就像电影银幕。京介没有再多想什么,只是不停地仰望天空。
将近黄昏时,有人敲了病房的门。丰花正拿着手镜、梳子,懒洋洋地重新绑着头发,不情愿地应了一声。京介看天空也看得腻了,视线挪往门的方向。
走进病房的是穿着深灰色西装,身高两公尺左右的彪形大汉,那是担任副家长的石田。石田还是一脸严肃,先朝京介与丰花来回看过一遍。然后既没打招呼也没致歉就大踏步走了进来,直接来到床边站定。石田就站在那里,用仿佛从地底响起的声音开始讲话:
「我代理家长,针对昨晚的事件前来报告目前为止的发展,以及高层会议的决定事项。」
丰花像缺氧的金鱼一般开合着嘴唇,用求救的表情望着京介。既然石田本人都说是来报告,那就绝对不至于挨揍。虽然京介认为不需要那么害怕,不过丰花的心情倒也不是无法理解。石田的体型就像一堵墙,光是同时待在室内就能带来无法言喻的威吓感。像这样往床边一站,压迫感一定直逼而来,现在的丰花又很脆弱,想必是难以抵抗。京介不自觉地放低了脚步声,来到丰花的枕边。
「首先是关于『团体』的细节。」
石田从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拿出手册,看了起来。不论动作还是说话的速度,都像打定
主意想要贯彻自己的立场。
「目前还是处在全然未知的状态。昨晚有个名为音无浩一的成员在现场死亡。虽然将音无的遗体运到本家,搜索他的脑部,试图搜集所属组织的相关记忆,不过终究失败了。脑部似乎设有防御系统,可以避开外来的记忆搜索。」
京介默默听着石田所说的话,丰花也只顾着用两手捏住棉被角。石田似乎没有要听对方意见的意思,表情不变地继续说道:
「今后将改变方式继续进行调查。要是出现其他成员,有人建议在杀死前应该先逼对方吐露详细情报,不过这也得视当时情况而定。拷问对方是否有效,目前还不知道。」
听着一连串叫人紧张的句子,京介身旁的丰花却只有眉毛抖动了一下。
「接下来——」
石田用公事公办的动作翻着手册的页面,微微干咳了几声。
「就是被当成目标的你——一条京介。」
石田从上方三十公分的位置俯看着自己,京介一言不发地回望着他。石田的目光真是无与伦比的锐利。
「死去的成员认定你是古代术使者,视你为危险人物,而且还透露是奉团体之命要将你杀害。在此之前,你确实是发动了好几次古代术。」
「可是,这又不全是京介的错。」
丰花这么一插嘴,石田的眉头足足皱了有一公分那么深,像在表示目前哪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在四十年前,光主自作主张开始解除古代术的使用禁令。除了你之外,这段期间当然还有好几名得以施行古代术的术者,只是全在光主的实验之中丧命。既然团体的行动全都跟你有关,可以想见,团体对我方术者的监视,或许是从这几十年间开始的。」
「所以那又怎样?」


听到京介这么说,石田眼神的锐利度又略微增加了一分。看来是对京介事不关己的说话态度无法接受,石田用鼻孔重重地吐气。

「不怎么样。我只是在研究,看能不能挖出团体的底细。」
「喂。」
丰花用整个人往上仰的姿势仰望着石田说道:
「古代术的专用术具是本家在保管,京介并不能随心所欲地随时发动法术。所以京介根本一点也不危险,不需要将他当成危险人物,要是让团体知道这件事,这个事件就会结束吧?下次礼子——那个成员现身的时候,我会跟她解释。」
「我已经说过了,关于事件的调查,你们兄妹俩别插手。」
石田用不感兴趣的口吻,将丰花的话给堵了回去。
「我要提醒你们,不要独自进行调查,或自行和成员接触。擅自行动会遭到惩处。」
石田的视线从丰花身上转到京介身上,然后继续说下去:
「如果不是家长的命令,我不会像这样前来报告。团体是什么样的组织,将你视为危险人物,又是基于什么样的标准在进行判断,目前全都无从得知。不过未来要是本家做出判断,要将所谓的团体消灭,或许你就是重要战力。家长下达指示,要你记住这一点。」
「什么叫战力?」
丰花瞪大眼睛,将一直拿在手里的梳子扔到地上。
「意思是会发生战争?要把京介带去参加?家长明明知道京介是无法治愈的体质,要是伤得更重会有危险……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只是说可能。一切都要看接下来的调查状况而定。关于事件的事就到此为止。接下来要说明的是会议中的决定事项。」
石田再度翻开手册,用不由分说的态度改变话题。丰花用力咬着嘴唇,瞪视床单。
京介将掉在地上的梳子捡了起来,递给丰花。丰花没有伸手来接,就先把它摆在枕头旁边。京介叹了一口气,在丰花察觉不到的位置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耳鸣发作。石田的声音越听越痛苦。话题的重点想来想去都是自己,却得不出半点感想。
「关于你未来的住处——」
石田低头看着京介,开始讲话。发现石田正在注视自己的动作,京介的手离开了头部。他心里想着,暂时还是克制一下自己的意念。
「在事件彻底结束之前,你就到本家的设施里生活。没问题吧?」
京介一下子没听懂石田的话,皱起眉头。石田眯起眼睛,或许是心理作用,视线似乎变得颇为轻蔑。
「你被当成目标,不能在之前的地方生活。万一家人被卷入,你也会很伤脑筋。为了让你的警护工作变得简单,还是先搬迁到固定场所。」
「搬迁……」
「所谓的设施是指位在市区,术者专用集体住宅的其中一个单位。外观看起来跟一般公寓没什么差别,不过和本家建筑一样固定设有强力的结界,只要你待在里头,就能避开成员的攻击。这是房子的钥匙还有地址。」
石田从西装口袋掏出某个东西,硬塞到京介手里。那是一把色泽黯淡的钥匙,还有折叠起来的便条纸。
「虽然相当棘手,不过刚刚已经取得你的监护人同意了。房子那边也已经安排妥当,你就在今天立即进行搬迁。」
「京介要搬家……?」
丰花一脸不安地发问,不过京介一言不发地挪开视线,打开了便条纸。不知道是不是石田的笔迹,劲道十足的字体写着虹原车站附近的地址,以及似乎是房门号码的1005这个数字。
京介叹了口气,使便条纸跟着翻动。说到搬家,心中的感觉是半厌烦半心安。虽然丰花才刚要求自己留下来陪她,不过京介觉得这样或许也不错。就像石田说的,只要分开来住,至少可以避免家人遭到事件的牵连。
不过一起偷瞄便条纸的丰花却捏着棉被,嘀咕着「我不要这样」。
「就到事件结束为止。」
石田不耐烦地说着。
「这幢集体住宅原本只有本家的高阶人士才有权利入住。就算要住,租金也不是小小的矫正术者付得起的。这回的空房是特别提供,事件一旦结束,立刻就得回到自己家去。房里原本就备齐了所有家具与生活用品,你只要从家里带必需品过去就行,还不至于到搬家的程度。当然在那边也可以正常上学。」
「我可以到高中上课?」
京介抬起头来问道。原本还以为接下来的行动会受到限制,有点意外。石田望向窗外,对着开始西斜的太阳点了点头。
「听你的报告,从音无浩一的行动来推测,他对秘密行动有某种程度的坚持。虽然不知道音无浩一的例子是不是对所有成员一概适用,不过我认为在人多的场所——尤其是和杀害对象无关的人众集的场所,成员现身的可能性很低。」
京介下意识地轻轻点头。成员做事的样子并不是那么蛮干,就算消灭所有目击者也要达成任务。在人群与学校中遭到袭击的可能性很低,至于个人住宅的场合则不确定。会更动住所,应该就是基于如此所做的判断。
昨天晚上,在发现事件现场有其他术者赶到后,成员就从京介他们眼前离去,还放话说「后会有期」。才想到这里又开始耳鸣了,京介垂下眼帘。
「你可以像从前那样照常生活,无所谓。」
石田将视线挪回室内,说道:
「远距离移动需要本家许可,不过若只是在市区走走,那就没有任何问题。虽然也有人提议要将你二十四小时监禁,好让成员无法接触,不过在目前这个阶段最好还是不要随便刺激到对方。只要你离开住处一步,即使是上下课,担任警护工作的术者都会固定和你保持极短距离,提防成员的接触。警护术者的事你不用管,自由自在地过活吧。」
「这样叫做自由?」
丰花低声说道。有整整几秒钟的时间,石田静静地瞪着丰花。
「你有什么意见?」
「这哪叫自由,根本就是为了让礼子——让成员出现在警护术者面前,才把京介拿来当成诱饵。」
石田对丰花的话并没有回应,视线再度落在手册上面。
「最后一点是跟住处的搬迁无关,不过你们兄妹暂时卸下矫正术者的职务。既然处在被外界的人狙击的状态,要像之前那样守住责任区域,想必是有困难。」
「那……」
丰花带着比之前还要不安的表情问道:
「那接下来会变成怎样?」
「不怎么样。就是在事件解决之前,你们的负责区域会由其他术者来守护,这段期间你们的矫正术者基本薪资会止付罢了。反正你们正在接受全额减薪处分,情况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石田用力合上手册,透过肩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室内的空气随着发出微微的震动。
「随着事件的进行,或许会有变更事项发生,到时我会主动联系。我再强调一次,你们不要再涉入事件。在事件解决之前就专心课业。话就说到这里了。」
石田鞋底喀地一声转换方向,和来的时候一样大踏步走出病房。在大门开关的瞬间,有某人的笑声从走廊传到房内。
石田一离开,似乎连氧气浓度也随着上升了一些。京介叹了口气,顺便静静地深呼吸。副家长的口气还是跟往常一样讨厌,不过跟往常不同的生活却已经开始上紧发条。京介心里想着之前听到的耳鸣,或许就是这个声音。
丰花低下头,紧抿着嘴。累积了不满与牢骚,换作平日的丰花早就发脾气了,应该是很想发作却又没力气吧。丰花动着嘴唇,似乎又在嘀咕「我不要这样」,不过被走廊传来的声音干扰,没办法清楚地传到京介耳中。
对于本家高阶人士所决定的事,京介并没有欢天喜地接受的心情。不过要是跟他们唱反调,天晓得又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自己根本没办法思考,甚至连睡个觉都做不到,还能拿出什么办法。
京介将钥匙和便条纸收进口袋,对丰花说道:
「你是不是该睡一下?」
「现在才傍晚耶。」
「可是你看起来很累。」
「你还好意思说我。」
「乖乖睡觉,乖乖吃饭。就算出院了……或是我不在也一样。」
丰花吸着鼻涕,嘴里开始发出微弱的呜咽。虽然白天吃了病院的食物,不过要放声大哭,热量似乎还不够用。
丰花伸出手来,抓住京介的制服下摆。就这样抓着一直往前拉,却感受不到任何力道。京介盯着那只手,然后说道:
「我也想待在你身边,不过你还是暂时别靠近我,这样会比较妥当。」
「我不要。」
「成员或许不会杀不相干的外人,不过对方说过要杀阻碍者。」
所以昨晚礼子才会砍了丰花一刀。京介没有再说下去,丰花一言不发,只是流着小颗小颗的眼泪。
京介从地上的纸袋中拿出毛巾,盖在丰花脸上,
「一旦事件结束,就能回到之前的生活。」
虽然话是自己讲的,不过京介却无法从这句话里看出半点希望。
事件结束的时候,真的有办法回到之前的生活?
这所学校的学生,究竟是抱着什么目标,怎样的期待在上学?
风纪委员盐原友子如此自问,甩着原子笔。冬季期间的放学时刻,风纪委员会休息室的时钟显示的是下午五点。窗外是晚秋带着一丝寂寥的黄昏天空。白天热闹滚滚的学生喧闹声已经彻彻底底地从校舍与校园之中消失。
在缺乏暖气设备的休息室中,只有盐原一个委员正在工作。之前脚趾才长过冻疮的盐原,将室内拖鞋晃呀晃地顶住寒冷。其他委员早就抛下工作放学去了,委员长长谷常彦在一小时前因为推荐入学的事被叫到升学辅导室,还没有回来。休息室里只有盐原甩笔的声音又轻又细地响着。一阵突兀的空虚感袭来,盐原停下手边的动作。看着被原子笔笔迹弄脏的手指侧面,静静地低下头。编得整整齐齐的辫子晃动着。
风纪委员的本日工作是统计这一个月,全校师生的迟到缺席人数。在盐原桌上,堆积如山的是从各年级各班借来的点名簿。工作才刚进行了三分之一,照这个速度大约还要两、三个小时。
不论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级,迟到缺席的人数都相当多。盐原气得咬牙切齿。要是数字全挂零,工作起来不知道有多轻松。然而却是十、二十、五十。委员长打一开始就说过:「天气变冷出席状况就会混乱,年年都是这样,他说十一月时的这个数字还是开端,随着冬天过去,一直到明年春天迟到缺席的人数都还会持续持续增加。
真是松懈。盐原在嘴里用力叨念着,拿起下一本点名簿。大家都太松懈了。我们可是要扛起光明的日本未来,清新正派的勤勉学生。才十五岁就有这种生活态度,之后该怎么办?天气再怎么冷,我可是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冻疮再怎么疼,我还是忍耐着想穿远红外线特制袜子的念头,穿着校规所规定的袜子上学。盐原在心底轻声地赞美自己,打开点署名簿。
她突然明显地皱起眉头。这是什么?这个学生整个月每天都迟到。如果是因为学生身体虚弱,在备注栏就会登记相关的理由,但是这个学生的迟到理由,却通通都是「睡过头」。今天看来也是缺席了,但老师写的理由却是「不明」,也就是擅自缺席。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是哪个笨蛋?盐原确认学生的名字,表情再度扭曲,然后跟着抱住头。这个学生跟盐原同班,是一年六班的男学生一条京介。
盐原把点名簿一扔,用额头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我知道,啊,我知道。一条昨天、前天还有更早以前都一直在迟到,今天也整天都没来学校。」
盐原用额头敲了第二下,喃喃自语。明明已经提醒过几百次不可以擅自缺席了。为了提醒他的家人留意,盐原还在今天午休时间去找过一条京介的双胞胎妹妹。不过却连一条丰花也跟着缺席。
难道是家里发生传染病,所有家人一起病倒?盐原用公共电话打电话到一条京介家里,不过接电话的是个恐怖的男人嗓音,对方还大骂:「现在忙得要死,不要跟我讲话!」盐原用额头敲了第三下,烦躁地抖动着膝盖。真搞不懂。虽然想搞懂,却怎么样都搞不懂。不论是一条京介还是他的家人,全都叫人搞不懂。
盐原用下巴抵着桌面,瞪视着天花板。「我总觉得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啊?」盐原低声说着。昨晚我是不是见过一条和他妹妹?盐原发现昨晚的记忆特别模糊。光是为了确认这件事,盐原就希望今天能够见到一条兄妹。盐原总觉得曾经和他们俩一起走进某幢建筑物,然后还有一个陌生人讲了叫人心痛的话。
那个人是男还是女?总觉得是男的。男人对盐原说,你的心意是——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在没人敲门的状况下突然被人打开。盐原抬起头,心想是不是长谷回来了。不过从门缝探出头来的却是几个女学生。
「讨厌,不对啦。」
女学生一看到盐原,就感到很滑稽似地面面相觑笑了起来。
「因为没声音嘛,我还以为都没人。」
「所以啦,要空教室才行嘛。休息室又不是空教室。」
「哪里还有空教室?」
「第二校舍的二楼,我记得有。」
女学生们用力把门关上,在快乐的说话声中沿着走廊离去。盐原的嘴还是半张开的,就这样茫然等着话声与脚步声消失。
数秒钟过后,盐原才猛然想到这可不是茫茫然的时候。刚刚的女学生似乎在找没有人的教室,但校规规定不能擅自使用空教室。虽然觉得该提醒她们,不过已经不晓得走到哪里去了。盐原再度低头,在桌面上敲了第四下。坚硬的声音听起来只觉得空虚。
「盐原,大消息。」
在没人敲门的状况下,休息室的门又突然被人用力打开。穷嚷嚷着走进房里的是委员长长谷。不知怎么回事,长谷的眼镜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强烈光辉。
「你怎么了,委员长?」
盐原抬起头,摸着额头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
「推荐入学的面试练习你总算及格了?太好了。一个问题整整回答两个小时,还是不好啦。面试又不是演讲,正式考试的时候要注意啦。」
「哇塞,跟我在升学辅导室听到的台词一模一样咧,盐原。你真厉害,不过不是这件事。我讲的大消息不是这个——校内目前正陷入莫名的危机。」
长谷往空着的折叠椅上面一坐,连同椅子往盐原的方向靠了过来。椅子的脚摩擦着地面,刺耳的声音响遍了整间休息室。
盐原听不懂他的话,于是反问长谷:
「什么危机?难道是和虹原燃料店搞坏关系,灯油的价格涨价……?」
盐原啊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的确是大消息。我们学校的教职员会议舍不得经费,造成可以获得的灯油量骤减。各个教室的暖房设备被限制使用,受冻的学生带来怀炉和热水袋。趁乱夹带打火机、火焰喷射器的违法学生也跟着激增……这样太危险了,委员长。请立刻制订冬季专用火警设备的相关规定。」
「盐原,你先冷静点。这样确实会在各个教室造成大危机,不过我讲的不是这个。」
长谷用眼神示意,要盐原回去坐好,然后甩手指推了推眼镜。
「陷入莫名危机的不是各个教室,而是某间空教室。盐原,最近学生之间在谣传『神秘空教室』的传闻,你都没听说过?」
「『神秘空教室』?」
被长谷这么一问,盐原坦率地摇头。连听都没听过。
说到最近学生之间的话题,就是前阵子拿到日本冠军的棒球队。因为这个缘故,站前的百货公司直到下周都还在办特卖会。比较性急的在忙下个月就要到来的圣诞节活动,更—性急的学生则已经开始订定寒假计划,在教室里翻阅旅行杂志。至于卡在这些活动之前的期末考,只有很少数人会提及这个话题。盐原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就在这时,盐原想到了在长谷之前打开休息室大门,那些没礼貌的女学生。那些女学生似乎就是在找空教室。不过不确定这跟长谷所提起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看着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晓得的盐原,长谷徐徐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我也是刚从升学辅导室回来的路上,听到在走廊吵闹的学生偶然提起……」
「委员长,你不要讲恐怖的话题。」
盐原从椅子上站起来,举起双手要制止长谷。
「我先声明,我才不怕鬼故事。不过别在冬天讲,要是再冷下去,冻疮会恶化。」
「哎唷哎唷,不会恐怖啦。学生讲得可开心了。还有人称之为气神』。」
「……『神』?』
盐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皱起了眉头。这间学校是有被称之为「魔女」的双胞胎兄妹,不过像「神」这种了不得的绰号,盐原倒是从没听说过。
「我不知道正确地点,不过首次现身的时间似乎是在今天早上。」
长谷靠着椅背开始叙述:
「三年一班有个女学生,为了念书自行提早到校。不过原本打算使用的图书室却没开。」
「校规规定,图书室的开放时间是从上午八点开始。所以比这个时间还要早。」
「嗯,时间很早,大约七点左右。我们学校的图书管理员相当随便,常常在前一天忘记把图书室上锁就直接回家。女学生知道这件事,所以三不五时就自行使用图书室。」
「搞什么啊。图书管理员和女学生都得好好教训一下。」
「你说得完全没错。不过我得继续说下去。」
长谷把手肘顶在桌上,向着盐原探出身子。
「不过只有今天早上,图书室是上锁的。偶尔——哎呀,其实说偶尔是不妥当,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女学生没办法啦,就想说到自己教室去念书。不过有人先到了。是和女学生抱着相同目的提早到校的同班同学。」
「这个时期的考生,真的个个都很认真。」
盐原佩服似地微微点头,然后突然凝视着长谷的脸。
「委员长你也是考生,委员会的活动是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废话,当然是毕业典礼当天。风纪委员是要做到毕了业、回到家才算结束,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过?」
「我牢记在心。」
「好,回到刚刚的话题。」
长谷在桌面敲了一下。
「女学生和那位同班同学,两个人想上的是同一所大学,不过各自锁定的都是录取率不高的科系。哎呀,说来说去就是对手嘛。就算不提这件事,双方的关系平时就不怎么样两人面面相觑,现场弥漫着尴尬的气氛,女学生决定转移到其他场所。就在进入第一校舍四楼的空教室的时候,那里也有人先到。」
「怎么搞的?」
盐原把桌面敲得比长谷还大声。
「在非开放时间使用图书室,还有擅自使用空教室,这些都是违反校规的。那个女学生需要的不只是教训,还需要好好处罚。」
「这次你说得同样完全没错,不过我还是要继续说下去。先到空教室的是一个男学生。样子看起来不像在自修,只是站在窗边。」
「目的十之八九是抽烟。晚点得来检查那间教室的空气气味,还有地板上的垃圾……」
「男学生一看到女学生的脸就缓缓跟她攀谈。问她说『你有什么烦恼』?」
「烦恼?」
相较于谈话内容,盐原比较在意的反而是校规违反者的处罚规定,不过这时却回望着长谷的脸。她下意识地频频眨动着眼睛。
长谷接收到盐原的视线,于是用力点头。
「很妙吧。在学生就只懂得唬人的这间虹原高中,居然有人愿意倾听陌生人的烦恼。那个被询问的女学生既不知道对方的年级也不知道姓名,当然会有戒心。不过一回神,女学生已经说出自己的烦恼。念书考试的压力、人际关系、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烦恼。」
「各式各样的烦恼……」
「是啊,结果很惊人。」
长谷两手一拍,声音高高地传到天花板再轻轻弹回来。
「对方光是倾听,就让女学生的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女学生感到心情舒爽,连之前背不起来的数学公式都背起来了。」
「光是倾听?这怎么可能?」
「可不可能我不知道,不过他是完全不收费的倾听。那个女学生真心受到感动,将这件事告诉朋友。传言传开了,心里也有烦恼的人,或是纯粹凑热闹的人全都挤往那间空教室。不过找来找去,却找不到男学生的人影。」
「所以才说是『神秘的空教室』……」
长谷用食指指着低语的盐原。
「再来就是今天的午休,有其他学生在其他场所——第二校舍的三楼空教室遇到看来是同一个人的男学生,同样是倾听烦恼的情节。然后是第五堂课,跷课的坏学生又在一楼空教室碰到了男学生。除此之外,今天一天就有将近十个碰到的例子。听他们这么一讲,陆续就有学生在找男学生出现的教室,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找来找去都找不到。」
「所以刚刚的女学生也是其中一群?」
盐原环抱双臂,瞪视着桌面。
「不过他还真是倾听了不少学生的烦恼。神出鬼没加上不收钱。所以才被称之为『神』。可是……」
盐原的辫子和脖子同时侧向一边,向长谷问道:
「虽然听起来有点神奇,不过他纯粹只是个好人吧?为什么有那个男学生在,校内就会陷入莫名的危机?」
「你还没搞懂?传闻都已经传成这样,却还没有人晓得那个男学生的底细。」
长谷的眼镜猛然一闪,口气变得紧张起来。
「男学生的长相被目击者形容得活灵活现。身高不高、头发是卷发、穿着黑色外套、手上拿着厚厚的纸卷等等。还有学生知道脸长怎样之类的细部情报。不过却没有人晓得他是几年几班的什么人。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
脚上的冻疮不经意地痛了起来,盐原瞪大眼睛。
「真的是神……」
「盐原,别说梦话了。」
长谷立即回答,奋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哪有什么神,再怎么想他都只是个外人。虽然传言说他是『男学生』,不过没半个人说他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一个高中年纪的人出现在校舍,谁都会把他当成学生,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那个男学生…不,那个外人是擅自闯入校园啰。闯入者的行为是有点大胆,不过原因是什么?」
「擅自询问他人的烦恼还乐在其中,这不就是菜鸟级的变态?烦恼之所以会消失,纯粹只是学生个人的心理作用。管他是神还是佛,这种称呼是瞒不过咱们风纪委员会的眼睛。」
长谷指着天花板说道:
「盐原,我们要加强校园警戒的巡逻,揪出擅闯校园的外人,然后将他丢到寒冷的天空底下」
「可是,委员长……」
盐原正想说点名簿的统计还没结束,长谷却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竖起的手指划出一个圆,用惊人的速度冲出休息室。被长谷卷起的风这么一吹,堆积如山的点名簿跟着倒塌。同一班的擅自缺席者名字也从盐原的视野中消失。
紧急状态要优先处理,盐原慌慌张张地跟在长谷后面。
校园里的钟声响起,窗外传来了风声。
京介在会客时间结束的前五分钟离开医院,暂时回到了家里。白天的晴朗看来只是天气变化的过程,黄昏过后的天空出现云层,街上吹起了寒风。看来今晚会有点冷。
虽然并非刻意,不过京介在回家路上选择的是人多的路。在路上总觉得背后有人,回头去看却见不到半个人影。那份感觉并没有夹杂杀气,应该是石田提到过的警护术者已经迅速潜伏在某处。是该安心还是加倍不安,就连京介自己都搞不清楚。就算倾听自己的内心,听到的也只是杂音。目前还没感受到有其他跟踪者存在。
就跟平日的黄昏一样,家里并没有人在。京介穿过一如往常凌乱的玄关,虽然没事,不过还是走进厨房。其实并没有时间在这里慢慢消磨,只是不知不觉循着平日的习惯。
冰箱门上贴着父亲的笔迹,写着「早点回家」的便条纸。父亲现在人在哪里?丰花住院的日子,他不至于跑到麻将房或小钢珠店,应该是在附近店家提早喝杯晚上的酒吧,京介想到这里,察觉到一件事。包含写便条纸的人在内,这个家有好几个人都没办法回来,不知道便条纸是要留给谁。京介自言自语,没有特殊目的地打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淡淡笼罩着一抹白色的寒气。他茫然地盯着寒气看了一会,觉得身体变冷,于是把门关上。
接着他走到自己房间,翻找衣橱。找到大型运动背包,把它抽出来。然后将衣橱里的衣服全都收进背包。衣橱角落有矫正术者专用的黑色披风,原本还在想需不需要,最后嫌麻烦就二话不说地塞进背包。京介的衣橱原本就没有太多衣服,很快就清空了。
虽然石田有交代要专心在课业上,不过实在难以想像自己在迁居地点读书的样子。不论如何,还是先把教科书之类的东西带在身上。所有的文具差不多都摆在教室,从房里带走的数量不多,架上也跟着清空。
背包还有空间。京介在房里看了一遍,心想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带。京介除了睡觉之外并没有其他兴趣,没有什么东西是非摆在手边不可的。
就在视线望向尘埃四布的地面那一刻,家中有某处传来细微的声响。那个声音窸窸窣窣的,听起来像轻声靠近的脚步声。京介维持原本的姿势不动,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之前陷入虚脱状态的戒心在体内开始蠢动。
时钟的秒针漠然地移动着。十秒、二十秒过去。一分钟过去,房子外面传来附近孩子们的笑声与单车铃声。屏住的呼吸,随着一声叹息同时恢复正常。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刚才的声音只是柱子床板自然挤压的声音。京介有种莫名的疲惫,轻轻踢了踢地上的灰尘。
最后将学生书包塞进背包,扛上肩膀。京介单手拿着用布包裹的玲洗树树枝,正要迅速走出房间,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房间内侧,看着角落里的桌子。想到还有桌子抽屉没碰过。
自己也知道,其实里面没什么重要东西。知道归知道,京介还是反覆呼吸了好几次,然后缓缓地走向桌子。
一拉开抽屉,小小的金属块就从内侧滚了出来。用指尖将它拈起,放在掌心。只有单边的水蓝色耳环,是两年前丰花给的。丰花说是砂岛礼子的遗物,是家属在葬礼当天送的。礼子当天火葬的遗体,是团体制作出来的复制体。这件事礼子的母亲并不知道,还预定在本月底为礼子做法事,前几天才跟京介的家里联络。
京介想起自己曾经不经意地问过她本人,是为了什么样的原因开始戴耳环。她愉快地回答,说是偶然问从商店经过看到商品,一眼就爱上了。根本没想到爸妈会不会生气,或者是否违反校规。既然爱上了又有什么办法,所以没问题的。她这么说着,伸出手来。不要去想自己和别人有点不一样,或是自己不太会讲话,待在一起会不会无聊。她说:我就喜欢你原本的样子。那双手很温暖。
一阵细微的痛楚传来,京介盯着自己的掌心。在不知不觉之中,京介将耳环握得死紧。耳针的尖端部份刺进了皮肤。
渗出血来。
真是个冷冰冰的人啊。这是砂岛礼子对他的第一印象。重点不是性格,而是体温。不论是手指、嘴唇还是身体,坦白讲,第一次碰到的时候全都冷到叫人吃惊。
国中的健康教育有教过人类的体温。人类有正常体温,只要下降一度新陈代谢就会减缓。要是再继续下降出现失温症状,生命现象就会走到终点。这样的温度是几度,详细数字已经记不清楚,不过礼子常常在想,这人铁定是靠着逼近临界点的体温在存活着。他本人似乎没什么危机感,总是茫然地仰望着天空打呵欠。
虽然他是这样冰冷,不过在礼子的接触之下,也一点一点地变得温暖。礼子开心起来。照这样下去,这个人的健康至少可以维持。礼子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自己小小的体温,可以对别人带来帮助。想到这里就格外开心。
唉,可是现在我的手却废了。礼子把右手举到自己面前,深深地叹息。手变得一片血红,连骨头都突出来了。虽然伤得这么严重,礼子的手还是冷到发抖。虽然伤得这么重,自己的身体还是想活下来。
手举累了,礼子从手肘的位置放掉力气。她的一只手肘啪地一声,摊平在白色的地面。头顶上是一整片暗沉沉的夜空,已经持续下雪下了好几个小时。不论是地面上还是礼子身上,全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在这幕景象中,还有冒着黑烟的载客车和卡车翻覆在地。因为雪地湿滑而造成的追撞事故,这里就是现场。四处窜烧着凶猛的火焰。不过还是很冷。雪花徐徐地飘落在火焰上方。除了火花进射的声音之外,礼子耳中听不到其他声音。
从礼子所在位置的略前方,有个小女孩躺在那里。那是和礼子搭同一辆巴士,坐在前方座位的小学生。巴士翻车时,和礼子同时从破损的车窗被抛出车外。小学生原本还四肢颤抖地发出微弱的哭声,在不久之前已经不再动弹了。不知道是来得太慢,还是没有人报警,救护车和消防车始终没有出现。
礼子仰躺着,转念一想,还是好冷。明明是为了赏雪才来旅行,现在看到雪却觉得火大。北国的冬天很冷,这点礼子十分清楚。在转学到虹原市之前曾在这种地方住过好几年,对冬季的严寒颇有经验。
不过落在睫毛上方的雪片,还是让礼子有种快被重量压垮的错觉。被丢在隆冬夜晚的路上好几个小时,雪花没完没了地飘在身上,这是前所未有的经验。而且还是遭到刺穿的状态。破损的巴士车身有一部份刺穿礼子的腹部,将她固定在地面。要不是这样,或许还有办法起身求助。就算办不到,至少还能爬到火边赶走寒冷。腹部的伤看似严重,不过却不会痛。痛觉在不久之前就已经突然停止了。在这种状态之下,礼子原本还担心要是气喘发作的话会更糟糕,不过冻僵的气管与肺部却连咳嗽都咳不出来。只是很冷,冷到叫人受不了。
就那么一瞬间,礼子突然间感到了睡意。身体的颤抖停止,寒冷也不再那么剧烈。难不成就是这种感觉?礼子望着视野之中的雪花想着。那是在雪山上演的戏码里常见的台词。这就是睡着了就会死的那个世界?……是啊,身体一旦受寒人就会跟着想睡。京介一天到晚爱困,难道就是体温的缘故?啊,一定是这样。这可是重要发现。
不过这种现象与其说是睡意,更该说是逐渐失去意识来得更贴近现实。总觉得这样对身体不太好。京介不知道要不要紧。现在不晓得会不会冷?
礼子哈哈干笑了几声。刺在腹部的金属也跟着动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被冻坏,明明没什么好笑却笑了起来。明明自己都命在旦夕,刚刚却还忙着担心别人,却不担心自己。用不着担心,我会得救的。我会买土产平安回家,把土产交给他,写贺年卡,一起去新春参拜,迎接第三学期。春天又要来了,希望这回可以同班。下个春天要上同一所高中,每天早上一起上学。还有许多事等在前头。不过要是用这许多事去勉强他,就跟丰花的态度一样会让他疲惫。所以要克制点。放着不管会枯萎,过度小心也会枯萎。哈哈,那个人就像棵难照顾的观叶植物。不过想着该怎样克制,也是一种乐趣。非常快乐。
我接下来的人生也很快乐啊。礼子又笑了起来。就因为快乐,所以不想死在这种地方。要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面了。没办法温暖他。沿着脸颊流下的泪水很温暖,礼子心里想着要继续哭,这样说不定身体就会温暖起来。雪会融化,自己也就不会死了。
有个细小的声音,传进礼子连耳膜都开始冻僵的耳朵。那是有人踩着雪地朝自己走来的声音。如果是救难人员,脚步声却显得过于沉着。脚步声在礼子身旁停了下来。
「你还年轻,太可惜了。」对方低头看着礼子这么说道。对方说自己是某个团体派来的劝导人员。然后说要帮助礼子。
我这只手医得好吗?
这是礼子向劝导人员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其实还有别的问题可以问。
砂岛礼子回想起两年前的事,忍不住苦笑起来。那天的事恐怕这辈子都忘不掉。既然忘不掉,那就尽量把它藏在记忆深处。自己那么心灵脆弱的样子,礼子尽可能不去回顾。只是今晚跟那天一样冷,所以忍不住就想起来。虽然没有下雪,不过街上吹着近乎冰冷的寒风。
那个时候。礼子仰望黑暗的夜空时,突然想到。要是对方提起或许某天会接到杀害朋友的任务,自己是不是还会接受劝导人员的建议?那时还不知道人心可以变得这么冰冷。不知道人心就跟体温一样,变得再冷都不会死。礼子想到这里,思绪跟着中断。
她就像那天那样,把右手举到面前。脱下团体配给的白色手套,露出的是自己的手,乍看之下就跟出事之前没什么两样,找不到半点伤痕。这是已经和出事之前不同的「杀手」之手。脚边传来低沉的叫声。一只大型犬正仰头瞪视着礼子。毛色不佳的狗,也没有戴项圈。两眼浑浊,嘴角滴出高黏度的唾液。是得了狂犬病的野狗吧。从礼子所站的位置再过去是厨房集中地点,对狗而言,挡住前进方向的人似乎非常碍眼。
狗吠了一会儿,露出牙齿。礼子举起单手握住的铁棍,狗根本来不及发出最后的惨叫。团体配给的武器,一挥之下将狗的身躯劈成两半。
礼子甩掉沾在武器上面的血液,转身离开尸体。
我要用这只手,杀了那个人。
礼子这么低声说着,重新戴起手套,
她低声说着,然后往外走。
感觉到有一个人。步调虽然缓慢,步伐的感觉却很大,身材应该相当高大。性别很可能是男性。脚步声不慌不忙,或许是对这种工作相当习惯。凭着人的动静和脚步声,京介对于身后的警护术者,所能想像得到的就只有这些。
从家里根据指示来到搬迁地点的路上,警护术者沿途紧跟着京介。看这动静,绝对不是沉重、压迫性的。京介早就习惯了被想找碴的坏学生跟踪,对身后的动静可以清楚察觉。警护术者目前正位在京介后方数公尺的位置,要是不仔细去感觉,根本无从发现。
搬迁地点位于从站前大马路分出去的一条小巷,是住宅区的其中一幢。外墙是砖瓦造型的古老公寓。十分简单的长方体建筑,四周围绕着大型仓库和没见到半辆车的月付型停车场。
京介在公寓正下方停下脚步。数着全数面向南方的阳台数目。十二层楼的构造,每一层楼平均有五个单位。术者专用的集体住宅,只有高阶人士才有权利居住,房租不是矫正术者付得起的价位。关于建筑物的解说,京介一项一项地想起来。最后一项是这里固定设有强力结界。
用法术来设结界有许多方式,本家大量设在附属设施的是用「血脉」来判断来者并阻隔的方式。如果不是拥有光流脉使者血脉的人,就无法进入结界。被阻隔在外的人会认不出当地有建筑物,或是失去前往的意愿,然后自然而然地撤退。
从这个角度看来,本家的规定是不承认术者彼此之间以外的婚姻,至少在这设施之内是合理的。先别说生出来的孩子能不能遗传到术者能力,光是「血脉」不同的人类,就没办法住在一起了。
京介叹了一口气,开始走向玄关。穿过自动门入口时,突然察觉四处都找不到公寓的名称。
自动门前方就是大厅,没见到管理员室之类的所在。电梯旁边站着身穿制服的警备人员。这名高大男子应该是从本家派来的,瞄了京介一眼,然后用鼻尖哼了一声。这人穿的是学生服,带的是类似毕业旅行或是离家出走的行李。怎么看都不像高阶人士,新来的迁居者情报,这位警备人员应该也收到了。警备人员就只用鼻尖哼了一声,没有要来招呼的意思。
说到警备人员的体格、目光甚至魄力,石田都比他略胜一筹。与其担任副家长,说不定这个职务更适合石田,京介这么想着搭上了电梯。电梯的门一关,就察觉不到警护术者的动静。
便条纸上所写的1005号房是位在十楼走廊的尽头。京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正要插入钥匙孔,隔壁房却在几乎同一时间,迅速转开门把把门打开。
一名单手拎着半透明大塑胶袋的中年女性,从隔壁房走了出来。头发染成茶红色、烫成小卷的波浪,明显起了毛球的毛衣上面套着鲜红色的围裙。这种欧巴桑在京介家附近也常看到,不过会从这种房里走出来,代表这名中年女性也拥有术者的血脉,而且还是高阶的相关人员。
「哎呀,我看看……」
对方才见到京介的脸,就莫名地突然嚷嚷起来。京介默默地点头招呼,中年女性似乎误会了什么,脚底的健康拖鞋啪嚏作响,拎着垃圾袋走来。
「你就是搬来隔壁的人?」
中年女性用几乎响逼整条走廊的音量问道。京介一回答说「是的」,话声还没结束,中年女性就已经「哎呀——」一声嚷着。然后瞪着充满好奇心的眼睛,用相当自在的手势拍着京介的肩膀。
「哎呀,那最近高阶人士在讲的术者就是你啰?你是不是被可疑的人追杀?哎唷,是这—样啊。所以你才会自己一个人到这里住?年纪轻轻的,真了不起啊。」
「没什么。」
「哎呀,看你脸色发青,有没有好好吃饭啊?多吃点,就能用法术把那个可疑的家伙干掉。二丁目肉店的炸肉饼很好吃喔。」
「呃……」
「至于蔬菜咧,就到转角的『八百虹』去买。那边全是无农药蔬菜。听到没有?身体就是术者的本钱,饮食方面要多注意。不要年纪轻轻的就老是吃零食。」
中年女性自顾自地结束对话,转头走向电梯的方向。
有那么一瞬间,京介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搬来这里。他叹着气转动了钥匙。肉店加上蔬菜店的情报,饮食要注意。很抱歉,现在没那个心思。走廊的寒意渗人身躯,就在用手握住门把想要早点进屋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声音。
「对了对了,之前住这间房的人啊……」
回头一看,刚才的中年女性就站在那里。中年女性手里还是拎着垃圾袋,脸上浮现的是似乎带点厌烦,却又带点欣喜的微妙神情。
「好像是本家的厉害角色,之前做了坏事,所以就被处罚啦。」
中年女性把嘴凑到京介耳边,用虽然压低,却还是十分响亮的嗓门这么说着:
「因此那个人的术者能力和记忆都被封印,家人也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那个人现在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京介简短回答。前面住户的八卦对京介而言根本毫无意义,他只想赶快进房,然而中年女性却很愉快似地不断微笑。
「我跟你说,好像是在『灯塔』那里。」
垃圾袋沙沙作响,中年女性的眼中发出细微的光芒。
「当然啦,其实不是真正的灯塔。只是位在隔壁小镇的海边所以才这样子讲,算是本家的设施之一啦。术者的能力一旦被封印,三不五时就有人因为后遗症而无法正常生活。所谓的灯塔,就是这种人的收容所啦。」
「是吗?」
「对啦。喏,光主不是有个女儿叫深廉寺华奈?那个人也是惹了一堆麻烦之后受罚,现在跟废人没什么两样,就住在灯塔那里。灯塔位在海角顶端,听说风景不错,不过被收容的人哪有心情看什么风景。真的是喔,还是不要做坏事啦。」
中年女性又自顾自地结束对话,频频点头然后离开。京介又叹了口气,等肺部空气换过一轮之后,才去把门打开。
才刚把脚踏进玄关,干燥的空气就涌入了鼻腔,他脱掉鞋子,走上一尘不染的狭长走廊。沿着走廊有四个门,是两间西式房间加上洗手间还有浴室。西式房间就跟样品屋一样,地毯与床铺摆设得整整齐齐,浴室也跟饭店一样,完整收齐了所有必需物品。
走廊前面的房间似乎是起居室兼餐厅,木头地板足足有好几公尺长。正面是通往阳台的大窗户,透过蕾丝窗帘可以看到漆黑的夜空。按下照明的开关,左手边是气派的系统式厨房,另一边可以看到通往和室的拉门。房内处处充塞着淡而无味的空气。完全嗅不到半点前任住户的气味。
京介在起居室入口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拖着行李回到了走廊。他挑了距离玄关比较远的西式房间,先将行李给摆着。
地上放了时钟和急救箱。全是新的,急救箱里的东西可能是本家保健室那边配给的,有看起来很贵的药布、消毒水和安眠药药锭。床上有一整叠塑胶袋包装的枕头、床单与毛毯,京介把这些打开。看着似乎很好睡的寝具,却找不到半点睡意。当然也没有动用安眠药的意思。
从房间窗户往外看。虽然可以俯瞰虹原的街景,不过说到夜景,城里的灯光看起来还是有点寂寥。京介没有欣赏的兴致,只是望着窗户正下方。看着前方道路的往来人潮。在街灯映照的路面上,找不到半个伫立的人影。
既然没事可做,只好回到起居室。他觉得喉咙干涸,于是走向厨房。墙边的冰箱比家里的还大上一级,旁边架子排列着全新的电锅与餐具。将冰箱门打开一看,里面满满摆着各式各样的食品。这个单位是由本家职员奉命准备,不过这究竟该算是亲切还是压力,对京介而言实在难以判断。他拿起一罐矿泉水,打开瓶盖,就着瓶口直接喝了起来。
好安静。或许除了自己之外没别人在是很正常的,问题是包括隔壁房间与楼上的声音,甚至屋外的风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大概是墙壁与地板的隔音效果很好。京介一直希望能尽量过着平静的生活。既然如此,这里应该就是最佳环境。因为可以被近乎完美的寂静所包围。奇怪的是,他心里却没有半点安心的感觉。
起居室的角落里有电视。虽然没有想看的节目,不过实在找不到其他事做。京介把宝特瓶放回冰箱,离开厨房。这时才初次察觉,有个细长形的物体正横躺在起居室地板的正中央。
大约和身高等长的某样东西,用类似和纸的纸张层层包裹着。光看外观就大略可以猜到,把纸一拆开,出现的果真就是一柄长长的木杖。那是术者的必备术具之一,玲洗树树枝。
京介皱起眉头,心想是不是前任住户忘了带走的东西。木杖被和纸包裹着,整根都是漆黑色的。作为一般术者固定使用的术具,颜色是有点特殊。这东西实在有点古怪,京介之前曾经拥有过,所以马上就想起来。此时拿在手里的正是古代术专用的马具。
收藏在本家设施内部的物件,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出现?一旦思考起原因,心跳突然就乱了节拍。用来包裹术具的和纸里头夹了一张折起的纸条。用文字处理机打上的字体,写着本家术具管理部的署名。
纸条上面写的是官样文章,写着根据高阶会议的结果,决定将这术具交由一条京介来保管。结论就是这么一句——要是有什么万一,就用古代术来攻击团体成员。京介手中的纸条沙沙作响。
攻击?
京介低声说着。攻击。组织总是用命令的口气这么说。有什么办法,谁叫自己是最没有地位的矫正术者。远峰秋一下令要杀就杀,不要犹豫……问题是,现在是叫谁去杀谁?京介握紧了纸条。
那些高阶人士难道都没想过,不论这个人再怎样懂得使用能力,让地位与判断力都不高的术者持有这样的物件,还是会有危险。他们难道都没想到有那么一丁点可能,就是一条京介会投奔到成员那边,企图打垮本家?京介将捏成一团的纸条扔到地上,摇了摇头。一定没想过。即使现在变成这样,就连当事者本人也没想过。未来的事会怎样,想都没办法去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京介默默吐出丰花在病房里呐喊的句子。自己的声音,很快就被人工的静寂给吞没。
这种单位,早知道就不要来住。不过京介也知道,此刻自己并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医院的晚餐和午餐一样,菜单十分朴素。炸豆腐块配鹌鹑蛋、大豆昆布凉拌、只有蔬菜碎屑的味噌汤,还有白米。当然全是一人份。丰花一个人在单人病房里默默动着筷子。她虽然没什么食欲,不过也没其他事情好做。
简单归简单,餐后还是附了甜点。送过来的豆浆布丁小小的,制作时糖分用得很少。即使如此,在吃的过程中,丰花还是确切感受到活力一点一滴地在恢复。眼睛的浮肿慢慢消退,头脑的运转也比白天来得顺畅。丰花用这样的脑筋来回思考,最先想到的是一个人哭泣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用餐在晚间七点结束,接下来患者会各自简单入浴,然后十点熄灯。丰花虽然有点不甘愿,觉得比毕业旅行的时间还早,不过这里既非旅馆也非住家而是医院,转念一想也只好接受。

而且几点睡觉几点起床,和丰花并没有关系。因为她决定等会就要逃离医院。
护士在十点时来到丰花的病房巡视,熄了灯之后离开。十一点时护士又来巡房,探头望向床铺的方向。丰花微微睁开眼睛,假装还在睡觉。门一关,确定从走廊上离开的脚步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丰花就从床上跳下来。地板的寒意让赤脚十分难受,她心想得先穿个袜子。在熄灯状态下,丰花摸索着父亲拿来的纸袋。
昨晚的伤在医生的治愈术之下,已经不带半点伤痕地治愈。医生在晚餐之前有来回诊,他说:「下回要是再受到需要动用强力治愈术的伤势,你很可能也会变成无法治愈的体质」。丰花心想那别受伤不就得了,她鼓起脸颊,将翻找出来的袜子套到脚上。和双胞胎哥哥相同的部份,只需要长相就够了。
虽然医生提出警告,不过丰花现在的身体可是百分之百健康的。丰花之所以要住院一个礼拜,应该就像京介讲的是为了「谨慎」起见。不过除此之外——丰花敏锐地盯着黑漆漆的窗外,轻咬着嘴唇。丰花心想,这该不会是本家高阶人士用来对付成员策略的其中一环?
因为京介和丰花认识那名成员,奉命不准介入事件的调查。要是擅自行动会受到处罚。不过说来说去,以石田为首的高阶人士根本就不可能信任我们。
京介被指定住处,还有警护卫者固定跟着,应该很容易监视。不过要是还得把握丰花的行踪并同样进行监视,在人手与预算方面就显得浪费。所以决定先让丰花住院,应该是这样子吧。丰花对自己的假设频频点头,手里解着睡衣的钮扣。
可以想见,高阶人士是想用他们的做法来处理事件。至于会用什么手段,丰花则无从得知。不过根据之前发生的其他事件来判断,既然有非打倒不可的敌人,那就不必考虑太多直接处分。至于这回的敌人,自然就是丰花从前的朋友。
丰花不想就这样傻傻住院,干等一切划上句点。虽然有可能会受罚、受伤,不过总比什么事都不做来得好。丰花使劲脱掉睡衣,
鼻子突然痒起来,丰花忍住声音打了个喷嚏。纸袋里头装了好几件替换用的睡衣,不过看来看去,总觉得不适合当成换穿用的服装。穿着睡衣大剌剌地穿过医院走到户外,毕竟会惹人猜疑,况且今晚也太冷了。穿得这么单薄,要往外走会有点不安。丰花在纸袋底部找到毛巾,基于防寒与遮脸的目的,就先拿来往脸的旁边绑上一圈。暖烘烘的相当不赖。她用手镜瞧瞧自己的脸,看起来就像漫画里常见的那种小偷。
丰花正要抱怨衣服该怎么办,就在其他袋子里找到叠得整整齐齐的水手服。看来是丰花昨晚穿的制服。摊开一看,掉线和血痕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应该是医院这边有处理过,再由尚收下的吧。就连昨晚穿的鞋子也在里头。丰花低声向医院说了声谢谢,然后换上制服。为了不发出脚步声,她决定将鞋子拿在手里,走到外面再穿上。
将纸袋与剩下的衣服摊到床上,上头再盖上棉被。让它有点蓬蓬的,乍看之下就像有人睡在那里。丰花低声向医院说了声再见,然后悄悄打开病房的门。
走廊的所有灯光全都关上了,陷入一片黑暗。完全没声音,也没有人的动静。紧急出口的标示发出淡淡的光芒,在那转角之前则是全然漆黑,风声透过墙壁阴森森地传过来。寒气自脚底往上爬,让丰花的身子抖了一下。虽然她根本搞不懂出口是在什么方位,不过还是先朝紧急出口的标示踏出脚步。
绕过走廊,马上就看到前方护理站的灯光。丰花紧贴着墙壁,只露出半边脸来偷偷张望。好几个夜班护士正在架子前取出病历、整理文件。前方是黑漆漆的会客室,再往前则是正面玄关的自动门。不过晚上大门铁定没有运作,就算把门撬开,从护理站的位置也会马上察觉。丰花心想,要从正面玄关逃走是不可能的。
正要把头缩回来时,丰花发现前方挂有标示「夜间专用通道」的牌子。牌子前面还有其他转角。丰花压低身子,朝着转角开始移动。虽然不用直接从护理站前面穿过,不过距离很近,脚步声还是有可能被发现。丰花把脚步声尽量压低,连带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丰花听到前方通道有人的脚步声。丰花肩膀颤抖着,慌慌张张的回到转角。呼吸和心跳都随着紧张而加快。手里抓着在下巴打结的毛巾,用手捂住开始喘气的嘴巴。
从角落里出现的是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是家长远峰秋一。另一个男的似乎是他的部下,正在对护士说些什么。远峰将两手插在西装口袋,远远看着墙上的布告。
他们是想干嘛?丰花咬着毛巾,侧着头在想。是来给谁探病?看目前的状况,家长可没那个闲工夫,就算有,时间也太晚了。这周医院原本就是本家的附属机构,就算为了探病之外的原因,本家负责人要在何时到访都没有问题,不过丰花总觉得不对劲。
算了,现在先别管这些。丰花在毛巾下屏住呼吸,祈祷他们赶快离开,随便到哪儿都行。就个人而言,应付远峰比应付副家长要简单几百万倍,不过扯到这回的事件,情况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丰花这么一逃,要是被找回来,对方铁定不会帮忙。远峰似乎在等什么人,每次只要部下和远峰稍微移动,丰花就担心是不是对方发现自己的行踪,需要补充大量氧气。
就在过了几分钟后,有个穿白袍的女医生从其他角落出现,远峰走了过去。女医生和远峰聊了几句,至于是什么样的对话,从丰花的位置完全听不见。最后,一行人走向女医生出现的那个转角。丰花梢等了一会,他们并没有要回来的样子。
丰花徐徐地长吐一口积在胸中的空气,重新调整姿势。她一步步地小心留意,集中视觉与听觉,朝着夜间专用通道口再度开始移动。慎重地绕过转角,奔向前方可见的玻璃门。穿过没有上锁的门,先躲在盆栽后再一口气冲向院区出口。从那边穿过既没值班人员也没有守卫的正门,时间还花不到五分钟。跑了足足三十公尺夜路,在铁卷门已经拉上的西式点心屋面前,丰花才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来时的路,仰望默默坐镇在夜空底下的医院。没有人跟在丰花后面。
起风了,西式点心屋的铁卷门跟着抖动。明明很冷,丰花却在紧张之下全身微微冒汗。用手背抹着额头,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袜子。丰花拍掉脚底的灰尘,将拿在手里的鞋穿上,
有两辆脚踏车并排着,缓缓从店后方出现。骑车的都是身穿虹原高中制服的女学生。不是丰花认识的面孔,两人都没看到丰花。
「可是,感觉很像在唬人耶?」
「是真的。四班的人说今天午休在三楼空教室就有碰到。」
「我总觉得很古怪啊。」
「可是人家说一点也不恐怖,感觉是个很好的人。你不会想去看看?」
「这样不是更古怪吗?」
应该是在补习或打工回家的路上吧,女学生们呼出白色的空气,开心地笑着,从丰花面前经过。明明才向学校请了一天假,明明只是陌生人之间的陌生对话,丰花却有一种被人抛下的感觉。
一出汗,鸡皮疙瘩就整个冒出来。丰花取下头上的毛巾,代替围巾围在脖子上,想着在数天前,事件还没发生之前才刚开始编织的毛线围巾,并开始迈步。
不论如何,还是先到京介的迁居地点再说。虽然被人提醒最好不要靠近,不过分隔两地却让丰花更加不安。放京介一个人叫人担心,再者不论人家说有多危险,一旦分隔两地,就会跟事件失去连结。只要待在京介身边,迟早会有跟那名成员接触的机会。不管怎样,丰花都想跟礼子好好谈一谈。
她加快脚步,在没有半个人影的红砖路上急速前进。丰花对迁居地点的住址印象模糊,不过记得是在站前的方向。从这里过去是有点距离,不过现在不是巴士通车的时间,要叫计程车又没钱。只好努力步行。
总觉得和国中时期很像。风迎面吹来,让丰花紧紧皱起眉头。下课后,丰花想找砂岛礼子一起回家,走去找她却看不到人。这时只要到校园角落或屋顶这些京介睡午觉的地点,礼子一定也在那里。
距离当时还不到两年,这个事实叫丰花怎么样都无法相信。
在日期变换的十几分钟前,电视播放着体育新闻。在上个月获胜,得到日本第一头衔的职棒球队光荣的轨迹。某国的某足球队,日本人选手再度大展身手。满脸淤血的拳击选手说了些什么,汗涔涔的相扑力士也说了些什么。
因为电视消音,完全搞不懂详细内容。就算搞不懂,其实也不会在意。京介横躺在地上,不带半点感想地持续盯着画面。起居室里没有开灯,只有映像管表面在闪闪发亮。
体育新闻播完了,画面换成气泡酒的广告。这是几个小时以内已经看过七、八次的广告。在几个小时之前,京介躺上床却还是睡不着,后来就在这里无所事事地浪费电费。
广告又换了。映像管发出各式各样的色彩,络绎不绝、源源不断地从视网膜穿过。待在这样寂静的房间角落,曝晒在如此喧哗的光线中,京介突然对自身的处境感到不可思议。
其他节目开始了。画面角落有白色数字标示着「000」的时间。知道日期转换了,京介停滞的思考微微开始转动。今天是十一月,七日还是八日?不论日期市几日,毕竟新的一天开始了,这点是不会错的。京介心想该应做点什么。
电视里的主持人正在介绍拉面。事件从发生到现在已经整整过了一天,京介发现在这段期间自己什么都没吃。其实无所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不想睡,醒着归醒着,却什么也不想做。待在自己家里时会有一堆家事跟杂事,现在却没有意愿去为自己做点什么。
按照之前的方式去生活,石田是这么交代的。今天也是平日。京介盯着画面,心想是不是该去学校。就算去听课,脑子也完全无法吸收。这样不就没有意义?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这样才叫「按照之前的方式去生活」。
或许是应该去学校,按照之前的方式去生活。迟到、被风纪委员责备、被坏学生挑衅、等候一天的结束。就算没结束也无所谓。要是因为睡眠不足、营养不足而晕倒,那就晕倒吧。要是被谁给杀了——想到这里,京介叹了口气。对自己冒出没出息念头的脑袋感到厌烦。
大排长龙的店面特集。电视画面浮现这样的字幕。刚刚的主持人兴高采烈地跑向大排长龙的店头。京介静静地眯起眼睛,眼皮必需刻意才有办法眨动。影像模糊,干涩的眼球就只见到影子在闪烁。疲累至极的眼皮渐渐下垂。
眼皮整个下垂,视野被包围在黑暗中。映像管的光线还是透过眼皮照了进来,不过某些影像却比它还鲜明。那是事件当晚的情景。虽然想略过,眼皮却使不出力气,无法动弹。那名成员穿着白色外套,挥着类似铁棍的凶器。音无浩一才三两下就惨遭杀害,丰花也被毫不迟疑地杀伤——确实是受伤了。记忆不由分说地苏醒,京介紧咬着嘴唇。为什么?越想越觉得危险残暴的对象,正在向自己索命。奇怪的是,相较于危机感与敌意,某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却占了优势。
脸颊突然感受到地板的硬度。转念一想,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京介重新意识到自己待在这里的意义。受到结界守护的公寓。要是到外面走动,迟早会和成员接触。固定守在京介背后的警护术者就是在等这一刻。要是警护术者输了,按照指示,这回就轮到自己对成员发动攻击。远峰说过要是不这么做,到时死的就是自己。那么——一想到结果,京介的头突然产生剧痛,眉心紧蹙起来。
要是不想这样,自己就得采取行动。这样的念头随即掠过脑海。就像丰花说的,自己是「诱饵」。要想卸下这样的角色,只要一直待在房里就行。不要去管石田说了什么。不论是挨揍还是怎样,只要一直躲在这里就行,这么一来,事件迟早会解决。要是对象迟迟不出现,成员说不定会采取强硬策略。这时就会被术者击退。不然本家负责调查的人也会先找到成员,然后动手杀害。这样京介就能毫发无伤,也不用亲眼看到她受伤的模样』而这样的结果,依旧是个疯狂的结果。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京介抱着剧痛的脑袋,反覆发出这样的疑问。因为自己正好会使古代术,因为两年前遇到交通意外的朋友正好被团体捡走。就这么简单。迎面而来的疑问,却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
京介对自己的心情倒是十分了解。从事件当晚到今天,自己在空虚的意识底层思考过无数遍。对她的感觉就跟两年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回想事件的情景,之所以感到难过并不是因为对方显现出杀意,而是离得那么近却无法触及。虽然对方的出现会危害到自己,但是对现在的京介而言,却找不到半点理由,可以将她视为必须打倒的敌人。并不是有人下令,就能改变长久以来的感觉。自己不是那么优秀的术者,更不是聪明的人。
房里还是一片寂静。耳边听到的只有自己静静重复的心跳声。京介倾听着,自问究竟想怎么做?既然不希望结果有任何人死,那该做些什么?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自己要是没有动作,就会陷入他人所制造出的漩涡。身体还是一样生不出半点力气。不过一直无法动弹的眼皮终于睁开来了。
京介用摊在地面的两手一撑,勉强把上半身撑起。一阵晕眩。有件事让人渴望到晕眩。除此之外完全无法思考。
我想见礼子。
映像管的另一头是如此平静。
看到京介搭电梯下来,警备人员就跟傍晚一样,哼了一声。
深夜当班还能一脸嘲讽的态度,实在了不起,京介忍不住感到佩服。不过说不定这就是警备人员打招呼的方式。京介转念一想算了,都无所谓,然后穿过大厅。他放慢步调,从警备人员面前经过时甚至还打了个呵欠。虽然不认为自己有演技才华,不过至少在警备人员看来,自己就像要去买宵夜的样子。事实上,警备人员根本没说半句话。
走出自动门,京介的身子抖了一下。衣着单薄的身躯,被十一月的夜寒毫不留情地冻僵了。冷归冷,不过也没办法。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全是派不上用场的秋装,唯一称得上有厚度的就只有学生服。自己的呼吸染成一片雪白,有种飘匆的感觉。京介叹着气,缓缓走上公寓前方的路。
路上并没有行人,无声的风从脚底穿过。四周连空气都是一片静谧。虽然距离车站很近,不过末班电车的时间很早,虹原车站周遭早早就没有行人。就连在大马路上来回奔驰的暴走族,只要十二点一过就会乖乖回家。这条街道的夜晚就是夜晚,用近乎干脆的速度迅速入眠。
京介转了个弯,走往大马路的方向,开始察觉背后有一丝他人的动静。在感觉上,这份动静就跟傍晚没什么两样。应该是同一位术者在担任警护工作。辛苦了,京介漠然地招呼着位在身后的他人,然后继续往前走。空着的双手马上冷了起来,于是他把手插进口袋。边走边深深地调整呼吸,彻底消除如影随形的目眩、倦怠感与疲劳感。如此还无法消除那就只好忽视,以免对行动产生阻碍。
穿过一辆辆显示为空车的计程车穿梭而过的大马路,走向位在对面的超商。京介确认身后的动静有跟来,直接从超商前面走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透过店面玻璃照到路面的灯光,有种温暖的感觉。
在超商和隔幢建筑物之间可以看到一条小巷。往前不晓得是通往何处,不过京介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往那边走。
那是一条连脚踏车想交错都很艰难的小巷。在昏黄的街灯映照下,从大约五十公尺处往前就是一整条阴暗的直线。京介依旧把手插在口袋,速度不变地走进小巷。身后的人也静静跟了过来。
从后面看来,自己会是什么模样?京介轻轻踢开脚边的空罐,心里这么想着。晚秋的深夜,衣着单薄又两手空空。是在前往超商的路上改变心意,决定稍微散个步?因为私事,正要往附近某个地方移动?还是徘徊在夜路上的梦游患者?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京介将两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决定在遭到怀疑之前把事情解决。长长的小巷走到终点,来到灯光熄灭的小居酒屋和古老神社包夹的T字路口。
京介在神社前面站定,同时快速改变方向。他脚下朝地面一蹬,往之前走来的小巷全力奔跑。街灯正下方有个高大的人影。那是个年约三十几岁的男子,没见过的面孔,手里拿着玲洗树树枝。这男的就是警护术者吧。在街灯的灯光下,警护术者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京介毫不迟疑地冲到他面前。
京介本想攻击对方的心窝,不料慢了一步,警护术者身子一扭避开了拳头。警护对象居然倒戈相向,这个情形让对方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看来他只是被交付警护工作,至于京介和成员过去的关系,似乎并不知道细节。警护术者抓住京介的手臂,用威吓的神情说道:「你想怎样?」。
京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再度用膝盖袭向警护术者的要害。京介的膝盖撞向对方心窝,发出一记闷响。警护术者的眉头就只皱了那么一下,并没有晕倒。从膝盖传来触感可以判断,衣服底下还穿着其他防具。
警护术者空下来的手迅速伸了过来,揪住京介的脖子。来不及闪躲。动脉受到手指的压迫,京介的视野在一阵痛苦中剧烈扭曲。
「我不知道你想怎样,不过……」
警护术者将京介的身躯压在墙上,低声说道:
「遵守警护对象逃走时的规定。第一次警告,请回到屋里。」
说到这里,揪着脖子的手上跟着使力。京介挣扎着想甩掉警护术者的手腕,不过对方的力道却反而增强了。
「第二次警告,强制带回屋里。」
警护术者移动另一只手臂。或许是想报刚刚的一箭之仇,对方的拳头重重击向京介的腹部。眼前瞬间发黑。京介吐出胃液,无法抵抗重力,直接摔倒在地面。
不知道过了几秒。小巷前端、通往大马路方向的车流声静了下来。在紧闭的眼皮那端,可以感觉到警护术者轻轻叹了口气,同时把手伸了过来。京介就这样被揪着衣领拉了起来,对方大概以为自己彻底失去意识,力道并不是那么强。
京介奋力张开眼睛,把警护术者的手甩开站了起来。警护术者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将玲洗树树枝往前一戳,同一时间,京介用单手劈向对方的脖子。木杖刺向腹部引起的一阵剧痛,让京介咬紧牙根,再次劈向对方的脖子,再一次。到第三次时听到模糊的呻吟声,玲洗树树枝掉到地面。这回换成警护术者摔倒在地面。
京介膝盖跟着一软,用手扶着墙壁才勉强撑住。额头浮现斗大的汗珠流过眼角。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低头看着疼痛加剧的腹部,血迹从薄衬衫布面透了出来。整整被击中两次,昨晚——日期已经变换,正确说法是前天所受的伤,似乎裂开了。要处理伤口既没工具也没时间,不论痛觉还是出血,只好通通一并忍住。
京介不断透过呼吸调整自己的喘息,低头看着警护术者。望着无法动弹的背影,在心底对他说了声抱歉。京介很清楚这样的行动会受到谴责。过阵子要是被高阶人士知道了,恐怕会被石田斥责,铁定会受罚。不过无论如何,京介都想单独和礼子碰面。要是有警护术者在场,在开口说话之前就会先打起来吧。
不过就算单独碰面,谁敢保证就不会开打?京介抛开了负面假设,朝小巷路口奔跑。在一名警护人员被打垮时,替代者是否会随即自动赶来,京介并不熟悉程序,所以难以预测。京介只知道从这一瞬间开始,自己能自由行动的时间并不会太长。
为了尽快离开此地,京介继续跑着。他穿过刚刚的T字路口,尽量选择没有行人的路线。每次脚底往地面一蹬,反作用力就会窜向腹部,剧痛直传到脑门。速度加快盼心跳声和耳鸣干扰了听觉,这下子就算有谁靠近也听不见了。京介把头甩了一下,甩掉诉说苦痛的杂音。拼命移动着忍不住想停下来的双脚。
不知道究竟跑了多远。京介不小心绊了一下摔倒。他用手撑起身子,水泥道路的寒气让手指一阵刺痛。正要站起来时膝盖嘎吱一响,发现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不知道是在跌倒时撞到的,还是单纯跑过了头。脑中有点模糊,不知该怎么办。
京介叹了口气,再度环视周遭。自己正位在穿过住宅区前往国道的路上。成排同样造型的独幢建筑,角落是写有建筑公司名称的大型看板。似乎还是预售屋,不但没有人家亮灯,就连门牌也没瞧见。
在无人住宅区和道路的中间有座公园。大概是卖方想在售屋广告打上「旁边就有绿地公园」的字眼而赶着弄出来的,是座几近崭新,十分急就章的公园。不过至少有个地方可以休息。京介拖着脚走向公园。公园里还是没有半个人。
他就着不带半点铁锈的洗手台,匆匆将脸上的汗冲了一下,喝了点水。冰冷的水从内侧刺激着身体,让茫然的意识整个回神。京介检查腹部的伤,就只看到红红的颜色,分不清哪边是出血哪边又是皮肤的伤口。他稍微想了一下,用手心掬起水龙头的水,再用潮湿的手去抹伤口。这样重复两、三遍,污水哗啦一声,从没什么人用过的干净排水沟排了出去。
洗手台的前面有凉椅,京介走到那儿坐下。突然有种疲劳压上肩膀的感觉。头一低,脸上的水就一滴滴地落向地面。
不知道是不是游乐器具的涂料,公园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街灯的线路似乎有点问题,不断沙沙地由某处发出细微的声响。京介望着脚底的白色砂砾,静静地反覆呼吸。水的寒意让腹部伤口的痛楚也跟着麻痹。双脚阵阵发麻,不过京介觉得只要酸麻感稍微退去就还能跑。虽然累,身体还是能动,并不是无法动弹。
就在京介想从凉椅上站起来时,街灯熄灭了一会,然后马上亮起。几乎同一时间,有个硬梆梆的声音从某处传来。声音有节奏地持续响起,逐渐往这儿靠近。京介轻轻地屏住呼吸,没站起来。
五秒、十秒,声音还在持续,变得越来越大声。跟在家的时候不同,这回不是自然的声音,这很明显是人的脚步声。听觉正在诉说着危机感。
类似靴子之类的硬质鞋底正踩着公园的砂砾。步伐并不是太大。也没有慌张的模样。就像漫无目的的人正在随性走动一样,舒缓的空气激不出半点尘埃。脚步声并不慌乱,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的意思。听在先到公园的京介耳里,甚至有种强调自身存在的感觉。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脚步声的来源近在眼前,不过京介却无法动弹。从身体到呼吸,整个都僵住了。
随着脚步声同时靠近的,是衣角摩擦的细小声音。细细的呼吸声。还有全然熟悉的气息。全身的感觉都随着听觉开始骚动。京介徐徐吐气舒缓僵硬,静静地抬起脸来。脚步声在同一时间停止。
距离京介所坐的凉椅有几公尺距离,在漆成鲜红色的秋千前方,有个人站在那里。少女身上穿着白色外套,单手握着长长的铁棍状武器,双眼盯着京介。
站在那里的,正是砂岛礼子。



第二章 阴天的访客
「这附近啊,不论何时来都空荡荡的,实在是有够可悲。」
远峰秋一从车窗往外看,强忍着呵欠。
窗外只有整片的黑暗。那片浓度不时改变的阴暗看起来有点摇晃,海应该就在附近。由远峰部下所开的车,沿着这条路已经足足开了三十分钟,中途却没看到半盏路灯。路边既没商店也没住家,就连红绿灯都没有。半夜一点钟。不但没有行人,就连对向车辆都没见到半辆,在黑暗中前进的,就只有远峰这辆白色的车子。


「似乎长久以来都没变。」

坐在车子后座,远峰旁边的中年女医生这么回答。她合拢的膝盖上面铺着大开本的道路地图,翻开的页面是虹原市的隔壁小镇。这个镇又小又荒凉,跟虹原不相上下,唯一值得自豪之处就是面海。在沿着左手边可以看到海平面的道路上,车子笔直往南方开去。在地图中正好进入狭长的海角。
「没有人来就不会繁荣,不繁荣交通就不方便,然后还是没有人来,就是这样子的循环。」
女医生看着地图说道。海角周遭距离私铁电车车站很远,也不在巴士路线的范围内。
「要是想泡海水浴或钓鱼,海角对岸有一大堆导览书报导的地点。就算有想挖宝的观光客不小心绕到这里,在抵达海角尾端之前就会倒转回头。这点计程车司机也知道,加上路况又差,很少会绕到这边来……啊,就是这边。到了。」
有一堵墙蓦然在前方出现,车子在前面停了下来。高度大约三、四公尺的黑色墙壁,像要阻断去路似地,长长地向左右两端延伸。远峰下了车。熄了引擎的部下和女医生也陆续下车。各自吐出的气息,在黑暗中染成白色再缓缓散去。车外的寒冷空气,夹杂着轰然的风声与海浪声。
远峰将两手插在西装口袋,抬起头来。仰望着墙壁,视线再往上方挪移。墙壁另一边是白色圆筒状的高耸建筑物。
站在远峰身旁的部下打开手电筒。在微弱的灯光照耀下,墙壁有某一部份模糊地在眼前浮现。墙上有扇宽度足以让人通过的大门。铁门的正面挂着一面牌子,上面简单写着「前方为私人土地,禁止进入」的文字。所有权者自然是光流脉统括管理本局。位在前方的这幢建筑,就是本家相关人士称之为「灯塔」的特殊设施。
「可以开始了吧?」
远峰这么一说,部下就花了一会时间把门锁打开。一行人穿过大门,朝着白色建筑物方向开始移动。
「对了。」
远峰回过头,对女医生这么问道:
「正在住院的矫正术者状况如何?」
「您指的是一条丰花?」
女医生将单手提着的手提箱换手,然后回答:
「今早有哭声从病房传来,不过看来已经大致稳定。晚餐也吃光了,据说在熄灯之前就已经入睡。」
「那就好。」
灯塔入口有一名身兼看守与管理工作的术者,不过术者正悠闲地靠着墙壁打瞌睡。虽然是特殊设施,不过夜里几乎不会有人来访。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收容者都不可能从内部来到外头。从包围着这一带的墙壁到建筑物,唯一用来提防他人闯入的就是门上的锁,并没有设下结界术。万一有外人闯入,灯塔内部也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至于成套的设备,对不相干的人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远峰一行人默默从打瞌睡的术者身边穿过,来到建筑物里。外观虽然是座名副其实的灯塔,从入口处往前却只看到一条古老单调的走廊,内部可说是没什么特色。一行人就由远峰的部下带头,朝楼梯方向走去。路上经过一扇门,门上挂着写有处理室字眼的牌子。在这地方所谓的处理,是指对术者能力与记忆进行封印、删除。这是灯塔这个特殊设施的功能之一。处理室的职员虽然醒着,不过却在专心打电动玩具,并没留意到远峰他们的存在。
一行人沿着楼梯来到十三楼。在长长的走廊上,单边排列着一扇扇的木门。顶楼是二十楼,每层楼各有五间单人房,整幢建筑总共可以收容上百个人。目前的收容人数大约是三分之一。至于所收容的人,可以用前术者这名词来形容。在本家决定惩处,能力与记忆经处理之后,不时会有人产生后遗症,在日常生活中出现障碍。灯塔的另一个功能,就是对这些前术者进行收容。
走廊天花板的日光灯冷漠而持续地闪烁着。不知道从哪间收容室传来的声音,有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啜泣,夹杂着愤怒的呻吟声、尖锐的笑声,正络绎不绝地响起。
「睡不着是吧?」
远峰自顾自地低语着。在部下的催促下,远峰踏上了走廊。女医生的嘴角浮现一丝紧张,跟在远峰的斜后方。
收容室的门上有个小窗,可以从外头往里面窥看。某间房里没有人,某间房里有个不停敲击墙壁的男子,某间房里的人则是整个趴伏在地面上。灯塔是以收容前术者为目的,随时提供餐点与衣物,并不具治疗与照护功能。在这幢位于海边的建筑物当中,前术者失去能力与记忆,度过淡而无味、充满封闭感的时光,一直到生命结束为止。
「在这边。」
远峰的部下在某间收容室前面停下脚步。部下用钥匙开了门。远峰向女医生使了个眼色,然后走进收容室。女医生跟了进去,部下则在门口附近待命。
房里被成片的寂静所包围。大大的窗边有个年轻的女人。女人倚着窗玻璃,面无表情地眺望外面的景色。既无月亮也没有星星的黑暗天空,暗沉的海洋。能够看得到的就只有这些。
「晚安,华奈。你好吗?」
远峰在和女人有几步距离的地方站定,用轻松的口吻攀谈。女人没有反应。披在灰色睡衣后方的发丝,见不到一丝摇曳的迹象。

「大半夜的来访是有点失礼,不过我实在抽不出时间。最近的事有点棘手,忙得很,不好意思。」
远峰继续和毫无回应的女人对话,眼睛望着地面。收容室的角落有叠好的棉被,室内的用品就只有这些。不论是棉被还是地面,上面都薄薄地蒙上一层灰尘。
「这里的人好像都不会睡眠不足。」
远峰干咳了两声,这么说道:
「真想请教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秘诀。我老是没时间睡觉,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在会议途中打瞌睡。害我被石田念了半天,可是越念却越想睡。下次我用录音带录来给你听。说不定会很好睡。」
女人一言不发。
女医生从远峰身旁穿过,快步走往女人的方向。在女人旁边单膝跪下,打开带来的手提箱。箱里整齐排列着装有液体的小瓶子、各种颜色的药片、还有几支针筒。
女医生选了一支针筒拿在手里。远峰静静地将视线转到女医生手边,自顾自地点头。
「录音带的事,说不定是个好主意。」
女医生动作俐落地将好几种药片放到小瓶子里混合,将混合后的浓浊液体吸进针筒里头。远峰望着女医生的动作,再度忍住呵欠。
「毕竟除了你和灯塔的人之外,还有一堆人睡不着。尤其是那桩正在发生中的事件当事者。」
女医生举起女人的一只手臂,卷起衣袖。露出的手臂很苍白,女医生将针筒的针刺入手臂内侧。女人薄薄的皮肤很快就浮现紫色的痕迹。
「等我回去再来积极讨论。不过呢,就算把他的话录下来,石田也只会念得更厉害。」
女人依旧带着同样的表情,视线盯着窗外。针筒内的液体已经全部移转到女人体内,女医生抬起头,对远峰急促地说着:
「虽然是暂时的,不过我想这样应该可以找回被删除的记忆。只是不晓得她能不能回答问题……」
「辛苦你了。不论行不行,我们都来了,就先问问看吧。」
远峰对女医生这么回答,往女人的方向靠近一步。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还是先说声晚安。术研究部分室前室长,深廉寺华奈小姐。」
远峰叫着纹风不动的女人。
「你在六月闹出的事件,还想得起来吗?那时你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强迫某位术者使用古代术。」
女子无言,缓缓地眨动着眼睛。不过雾蒙蒙的眼珠,还是盯着窗外的景色没有移开。
「为了让那位术者进入催眠状态,你还使用了药物——记不记得?」
远峰抱着双臂继续说道。女医生夹在远峰和女人之间,视线不安地挪移着。
「本家目前正在试着调配出那种药物,不过却很不顺利。虽然参考了你留下来的资料,还是无法成功。啊,顺便为你介绍,这位医生就是调配小组的负责人。根据她的报告,似乎还需要某种资料当中没有记载的材料。问题是究竟缺了什么,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所以我们才来拜访,希望你能把正式的做法告诉我们。」
女人并没有回答,远峰一住嘴,室内就陷入深深的沉默。女医生用力叹了一口气,伸手到手提箱里去拿新的器具。
「我现在所做的事,或许跟当初的你有点类似。」
远峰用眼神制止女医生,再向女人靠近一步。脚边的尘埃轻轻飞起,女人的发丝也无声地摇曳着。
「不过跟当时相比,敌人和情势都不一样。就算没有进入完整催眠状态,只要想办法说服,说不定还是能让一条京介有攻击意愿。我就这样下过一次命令。问题是在这种状态下派他出去,有可能让精神崩溃得比肉体还快。虽然是颗迟早会保不住的棋子,不过还是要想办法把他留着。至于敌人,当然不会只有砂岛礼子这个成员。」
女人并没有反应。女医生拿起另一支针筒,将新的药品注入女人的手臂。确认女人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女医生又打开了其他药品。
「我希望能在留住一条京介不死的前提下,将这事件做个结束。」
远峰盯着紫色痕迹在女人皮肤上头持续增加的模样,然后说道:
「重要的不是当事人幸不幸运,我有话想要问你。古代术是由巫女子嗣所开发的,才经过一代就被禁止使用。禁止的原因,纯粹只是因为危险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志在世界和平的光流脉,要创造出这样的法术?」
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女医生脸上露出一丝焦躁,操作的动作变得生硬起来。针筒的针断了,女医生微微啧了一声。
远峰用鞋尖将滚过来的针轻轻踢开。
「虽然过了一千八百年,不过直到现在,虽然人数少,却还是持续出现具有古代术才能的术者,这是什么原因?本家以外的人对术者监视、遴选、试图歼灭,又是为了什么原因?根据解决的方式,一切有可能就此成谜,也有可能完全获得解答。要是可以得到所有解答,我总觉得会有某种转机。」
手提箱里的用品已经用尽。女人的一只手臂内侧几乎整个变色,不过还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女医生用力垂下肩膀,然后起身。
「抱歉。看来语言中枢还是没有办法恢复。」
「你不需要道歉。」
远峰对女医生笑着说道,然后往后方倒退一步。
「你打从一开始就说没办法,是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给一条京介的药物,试着想想其他调配方式吧。我想你也很辛苦。」
「我想请问,能不能请当事人协助?」
「要是当事人注射了错误药物,把身体搞垮,这下可就麻烦了。他还有别的任务。身体毕竟只有一个,总有不方便的时候。他妹妹的脸虽然跟他长得一样,不过内容物可是完全不同。」
远峰的话停顿了一下,然后对着女人的侧脸说道:
「既然你无法回答,那就算了。毕竟你的房间和玻璃对面原本就是两个世界,」
远峰转往门的方向,和女医生一起往外走。
「不好意思,大半夜的要你陪我来这种地方。那间医院有没有深夜加给?」
远峰和女医生从收容室走出来,门从外头上了锁。
女人被留在房里,对着玻璃窗持续眨了两次眼睛。
在玻璃对面,海面被风吹拂得摇摇晃晃。白色的海浪飞溅起来,瞬间坠入了黑暗。
女人远远盯着这幕黑漆漆的风景,静静地微笑。像在缅怀过去,又像在嘲弄未来似地浮现暧昧的笑意。
眼前的少女,身高既不高也不矮。如果有所谓十五岁少女的平均身高,那就差不多是这个高度。体重应该也是标准值。五官长得很端正,不过她本人似乎并不满意,常说「要是再漂亮一点就好了」。就连这句话也不稀奇,只是很一般的看法。
周遭的人在笑的时候她会笑,看电影看到悲伤的情节也会哭泣。在任何场所都有办法融入,和谁都能正常对话,拥有恰恰好的人际关系。她就是这样子的少女。朋友虽然多,不过在群体之中并不算是领导者的类型。性格爽朗,不过也不是会带头让人追随的类型。有很多人都说她是「平凡人」,事实上,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说。
不知道究竟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钟。有那么一会,京介连眨眼都忘了,就这样盯着眼前的少女。礼子还活着。她还活着,现在就在眼前。就在猛然察觉时,不知道为什么既是无法呼吸。
对方的外套下摆溅到了类似泥水的污渍。因为布料是白色的,所以特别显目。最近几天都没下雨,会是什么样的污渍?这样的疑问让京介再度思索起来。自己明明知道,那污渍是在攻击丰花时溅到的血。
砂岛礼子在京介前方完全停下脚步。她表情平静,肩膀和手脚看上去也没有特别使力。长度大约和身高等长的武器,前端就停留在不知是否碰触到地面的位置。这样的姿势跟在等红绿灯的人没什么差别。目前也还没有杀气。
京介正要开口,却又闭上了嘴。明明是为了见她才拼命奔跑,现在对方来到眼前,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从哪里说起。看到对方的发丝和外套下摆不再翻飞,这才发现风已经停了。
「……你不会冷吗?」
砂岛礼子率先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就跟她的站姿一样,声音并不特别用力,听起来是近乎柔和的嗓音。京介眨了眨眼睛。过了几秒,才好不容易咀嚼出话中的意义。不知何时已经遗忘了寒冷。风虽然停了,不过的确很冷。大半夜的穿得这么少在外面走,看在旁人眼里想必是很古怪。
才刚留意到气温,身体就坦率地开始对寒气产生反应。京介抱着快颤抖起来的双臂,觉得有种加倍不协调的感觉。为什么礼子会留意到这种事?意图杀害的对象究竟是冷是热,对成员来讲应该无所谓吧。京介回望着礼子的脸。礼子接触到京介的视线,微微皱起眉头。
「你气色很差……我只是想确认你是死还是活。对方如果是个死人,那就怎么砍都没意义。」
礼子低着头,像要掩饰莫名不悦的阴沉表情。
不过就从这个瞬间开始,礼子全身散发出一股看不见的力道。礼子重新握紧铁棍状的武器,白手套底下的金属发出坚硬的声音。铁棍前端磨碎了许多砂砾。礼子拨开拂在脸颊上的发丝,拾起头来,用沉稳的眼神凝视着京介。
「你的武器呢?」
礼子简短地问道。语气还是像之前那么冷静,不过语尾已经开始透出明显的杀意。京介沉默不语,礼子轻轻啧了一声,从嘴角挤出这句话。
「是玲洗树树枝对吧?你好像没带武器。」
「我把它摆在家里。」
京介坦白回答,直直地看着对方。暌违两年的对话,遗憾的是并没有带来任何感动。这点对方似乎也一样,礼子叹着气「喔」了一声,挺直了背脊。
「好吧,那我就当成你已经下定决心。」
「什么决心……?」
「赴死的决心,死在我手里的决心。」
礼子说着已然跨出脚步,朝京介这边飞奔而来。靴子不断阳开砂砾,瞬间就缩短了数公尺距离。
礼子来到京介正前方,举起铁棍。凶器发出的微弱光芒立即化作残影。京介从凉椅上站起,身体往左挪移避开攻击。碎裂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沙尘飞扬。前一秒还是凉椅,这时已经变成了一堆木片的残骸。
「别想逃!」
礼子看着被自己劈成碎片的凉椅,低声说道。沙尘飞舞,瞬间遮掩了礼子的侧脸。
靴底使劲一踩。礼子冲出尘雾,扬起了铁棍。第一挥,原本拉开的距离缩短了一半。第二挥,凶器逼近肩膀,不过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京介闪开。第三次,礼子再度将铁棍举到头顶。就在这一瞬间,礼子失去了踪影。这是成员的一种特殊能力,对方会名副其实,当场消失得无影无踪。
京介迅速环视周遭,寻找消失的对手。虽然没有动静也没有脚步声,不过耳边微微可以听到紊乱的呼吸声。就在避开同时,京介原本所站的地面,被挖开了一个大洞。
「你不是想死吗?」
礼子的声音随着身影同时出现。或许是没办法再隐身下去,礼子白皙的额头微微冒出汗水。
「不带武器就外出,将应该保护你的术者打倒,来到毫无人烟之处……我原本还以为是陷阱,没想到这里真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虽然相当多余,不过这样让我工作起来更加容易。」
「不对。」
「那又为什么?」
礼子转往自己的方向,靠近了一步。和京介之间的距离只剩下短短几十公分。
「你想徒手将我打倒?我记得你很擅长打架。」
「不是的。」
「不然你有何打算?」
京介迎着锐利的视线,倒吸了一口气。礼子的呼吸似乎微微加快。
就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可以感受到礼子的轮廓与体温。然而礼子的身躯却笼罩着类似电流的杀气,传达出百分之百的抗拒意念。脑中有某处产生混乱,他心想为什么不能伸手?这是两年前突然消失的对象。如果不是这样的情形,一定会坦诚地为再度重逢而欣喜。问题是,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彼此之间也就没有再度重逢的可能。
「我…」
感受到那层看不见的墙,京介对着墙这么说道:
「我不打算跟你打。」
礼子的眼睛闪过锐利的光芒。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情,喉咙有种梗住的感觉。京介强忍着这种感觉,继续说道:
「所以没带武器。我来不是为了被杀,也不是为了把你当成敌人攻击。这种事我无法想像。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礼子一言不发,将京介的视线顶了回去。礼子没有回答,京介也无话可说,于是就只剩下沉默。
公园已久弥漫着一片深沉的寂静。国道那边不时远远传来车辆经过的声音。就在声音重复了大约十次时,礼子朝着地面的砂砾开口。
「我……」
礼子瞪视着脚尖,久久才说出这么一句。
「我要杀了你。」
礼子抬起头来,眼神又恢复冷静。额头渗出的汗已经干了,呼吸似乎也回到自然的频率。礼子用带着一丝哀感的表情看着京介。
「这是我被交付的任务。你以为像这样靠近我、毫不抵抗,我就会放弃任务?就算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或是向我说了什么,一切都不会改变。」
「音无浩一说过,任务失败了会遭到处分。」
「是啊。我在将他处分的时候,你也亲眼看到了。」
「所以,礼子你也是因为……」
「你别搞错了。」
礼子将京介的话打断,缓缓说道:
「只要是成员,谁都不想遭到处分。不过话说回来,我并不是为了要活命,于是勉强自己完成任务。从前你确实是我的朋友,现在纯粹只是杀害对象。所以我要将你消灭,就这么简单。」
礼子说完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对方抛出的答案,京介花上许久的时间才得以理解。现在纯粹只是杀害对象。听到这句话,身体从内部开始结冻。人的语言居然会有硬度与温度,让京介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那么……」
京介有种内心被击溃的感觉,再不说话似乎就会心碎,于是勉强挤出句子。
「那么,现在为什么不动手?」
「现在要是动手,你又会闪开。」
礼子微微扬起下巴,这么回答:
「对一直闪躲的对象穷追不舍,满头大汗地挥着武器,像这些做法,团体都不是很鼓励。」
鼓励这两个字,让礼子显得更为疏远。礼子用指尖轻轻敲着铁棍侧面,继续说道:
「他们并不喜欢靠斗争心与杀气来行动。那会成为大地闭塞的原因,矫正术者都很敏感吧?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限制。基本上是用暗杀方式,像音无浩一拿丰花当人质把你引出来,那种做法就不高明。」
「所以……」
他们鼓励的是什么样的杀人方式?京介正要这么间,礼子就开口了。
「要等对方出现破绽。」
礼子看着京介的眸子,微微眯起眼睛。
「虽然你看起来身心俱疲,不过此时你还没有决定性的破绽。就算在近距离之内出手,现在的你还是有办法闪开。不过不论再如何警戒,只要还在呼吸、还有生命的人类,一定会有破绽。即使只是短短一瞬间。所以要等到那个瞬间,然后出手。」
礼子这么说着,紧紧握住铁棍。
国道那边已经听不到车声。
传到耳中的有两种声音。对方呼吸的声音,还有京介自己苦涩的心跳声。
凶器前端跟刚开始时一样指向地面。明明没指向自己,京介感受到的危机感却没有减低。京介和礼子目前的距离是几十公分。不论武器前端是指向任何方位,根据这个距离再加上礼子的动作,确实能在露出破绽的瞬间出手。要是想稍微拉开距离而倒退,这动作想必会被对方当成破绽。
换句话说,目前的状况不允许有任何动作上的疏忽。虽然身心都疲累至极,还是不能形之于色。被礼子近距离紧盯的混乱,渐渐地转变成紧迫。京介维持着同样的位置与姿势,无声地叹了口气。
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要怎样才能避开战斗?就算对方拒绝,还是一股脑地诉说自己的心情,这样行吗?不过要不擅长表达的自己一直说话,接下来又该说些什么?
从前的礼子,就算没说出口,她还是能猜到自己在想什么。要是现在还有这个能力,然后又被拒绝——
「看你的表情好像有什么烦恼。」
礼子看着京介的脸说道:
「最好小心点。我对于利用心灵破绽,比身体破绽更拿手。」
她从容的讲法中,口气依旧是冷淡的。礼子每叫自己一次,京介就有一种体温逐渐下降的错觉。京介吐出快要窒息的呼吸,然后回答:
「你把话说穿了,不会对你不利?」
「我想是不会。我在训练中从没失败过。」
「……真优秀。」
「京介你也很优秀啊。」
礼子嘴角露出淡淡的一抹笑意。在今晚所看到的神情之中,那是京介唯一认得的表情。
「团体将你的能力视为一种威胁,虽然由我来讲是有点怪,不过算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那也只是碰巧。」
听到京介的回答,礼子只是眯起眼睛。被对方叫到名字而产生的一丝不安,很幸运地,对对方而言还不算「破绽」。京介隐约可以猜到,礼子接下来会透过对话来引诱自己露出破绽。至于自己撑不撑得住,那就猜不到了。
「你要是没办法冷静,可以抽根烟。」
礼子突然开口。
「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从前你总是避免让烟雾薰到我,现在用不着介意了。」
「我已经戒了。」
「是吗?说到这个,你身上似乎没有香烟味。不过有血的味道。」
礼子的双眼移到京介腹部附近。
「这是那天晚上被音无浩一的朋友刺伤的?」
「嗯。」
「治不好?」
「嗯。」
京介简短回答。不约而同地,一场没有动作的战斗已经展开。京介既没有武器也没有防具,更不像丰花那样拥有足以滔滔不绝讲到对方难以回嘴的能力,于是对应之道只有一种。就是把自己对礼子的感情埋藏起来。对眼前这个人,既没有敌意也没有善意。这样就不会像正常情形那样出现破绽。在对方陷入焦躁的瞬间,反过来抓住她的破绽,夺走她的武器。接下来要怎么做,那就到时再想。顾虑太多只会让自己落败。京介先深呼吸,然后回望着礼子。
「为什么治不好?」
礼子微微侧着头说道:
「光流脉使者不是有针对伤势与疾病的治愈术?那天晚上丰花就是这样得救的,既然如此……」
礼子再度和京介四目相对,继续说道:
「你在两年前也救过我。」
「我这样的体质,治愈术不太管用。」
京介漠然地听着自己的声音如此回答。强迫性行为正在一点一滴地伤害到自己。这样的痛楚,现在也只能强迫自己加以忽视。
「治愈术的效果会越来越差,之后会完全失效。像这种程度的伤,打从一开始我就放着不管。」
「是吗?」
礼子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上高中以后才变成这样。」
「你是说虹原高中?」
「嗯。」
「在两年前,那也是我的志愿学校。你还说要跟我一起去考试。」
「所以我就去考了。要换志愿也很麻烦。」
京介机械性地回答。光是事不关己地谈着自己,对话就变得如此冷漠。不论对方的表情,还是令人怀念的嗓音,全都事不关己。
这样的对手,绝对不能让她看穿自己。
这样的对手。
礼子凝望京介的模样,无声地反覆呼吸。接下来该说什么?在看似冷静的面孔底下,对方似乎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礼子也很清楚,要是应对不当,自己就会陷入危机。
「上学开心吗?」
礼子问道。这是个没有压力的问题。或许她是打算透过轻松的提问,逐渐打破自己的心防。京介正准备用没有压力的态度回应,不过却突然转念,这么说道:
「最近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嗯。」
「我接到你家打来的电话。说这个月月底有法事,间我要不要去。」
「……是吗?」
礼子的回答,和之前相比大约慢了一秒。不过礼子的表情并没有变化。没有出现足以利用的破绽。
「然后呢?」
礼子仰望着京介。
「京介,你会去吗?」
「我还没想。」
「不过,你就算想去也去不成。」
「为什么?」
「因为今晚就要死在这里的人,没办法参加别人的法事。」
「前提是真的死掉吧。」
「不过仔细想想实在可笑。我明明还活得好好的,居然会有法事。埋在坟里的是团体制造的复制体……对了,京介,两年前的葬礼,你有看到我的复制体吧?」
礼子迅速说完,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发出短促的笑声。
「满脸都是伤痕对吧?负责制作的是制作组的新手,还不熟练。脸做得不像,只好弄出伤痕来掩饰。不过我好歹也是在乎外表的年纪,真是让我吓了一跳。」
礼子的口吻与表情就跟两年前一模一样。平和地说着话的一般少女。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还是作战?京介无法判断,只能在埋藏着感情的状态下点头。要发出冷漠的反应竟是如此艰难,这是有生以来第一遭。
「打电话的是我妈?」
礼子用空下来的手摸着颈边的发丝,这么问道:
「她好吗?」
「你不考虑去看看她?」
「不考虑。完全不考虑。」
礼子把手放下,缓缓耸了耸肩。
「不过我不在了,妈妈应该会比较放心吧。我的气喘打从上国中开始就没好过,从小就让她十分操心。」
「没有人会因为女儿不在而感到放心的。」
「可是,我只是个毫无专长的平凡女儿。」
「这……」
「我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好值得骄傲,不过我不认为这是种不幸。」
礼子将京介的话打断,用平板的声音说道:
「我相信自己将来一定能得到幸福。我的人生会一直持续下去,这点我从来没怀疑过。我相信,自己一定会一直和某人在一起。」
「……嗯。」
就在出声附和的时候,京介感受到一丝不悦。对于对话的方向开始有点不安的感觉。
「所以啰。」
礼子似乎对京介的变化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在遇到车祸,觉得自己会死掉的时候,真的很苦恼。」
礼子抬起头,视线从正对面直射过来。不安确实在增加,京介忍不住想把视线从礼子脸上挪开,不过还是咬紧牙根撑着。耳鸣了。现在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两年前的回忆还能勉强事不关己地拿来谈。至于彼此目前的情形,那就纯粹当成近况报告。不过夹在两者之间的那个事件,让礼子从此转变的起点,京介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所以他不想听。
「我正在苦恼,劝导人员就出现了。」
礼子的视线固定在京介身上,这么说道。她的口音和表情,都默默回复为「成员砂岛礼子」的模样。
「什么团体、什么成员,刚开始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想只要能够得救,其他都无所谓。我还不想死。」
「是吗?」
「我想到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全都是自己一个人办不到的。我想要是自己在这里死了,我很苦恼,还有某人也会很苦恼。」
「是吗?」
京介拼命吐出简短的回应,这么交代自己。要冷静。不论她说什么,通通当成不相干的事情。明明这样就行了,却耳鸣个没完。要是再动感情,被抓到破绽,到时候可就——
「不论用哪种方式,只要有办法活下来,说不定哪天就能和他重逢。京介,我……」
礼子弯起嘴角,微笑了起来。那是到目前为止最自然、最柔和的笑脸。
「那时候,我想为了你活下来。」
京介心里一紧,再度交代自己要冷静。
「要是没有你,现在的我铁定静静在坟里长眠。要是没有你,我就不会选择『杀手』的人生。」
礼子脚底的砂砾喀啦一响。
耳鸣停止了。京介半个字都答不出来。眼睛完全避开礼子,对着脚底吐出不规则的呼吸。心脏和全身血管都在骚动,脑子里却是莫名的安静。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京介又再度问着自己。因为自己正好会使古代术。因为两年前遇到交通意外的朋友正好被团体捡走。就这么简单。事情却不是那么简单。
因为有我在。要是没有我,答案就很简单了。
一阵强烈的冲击从胸口传到腰部。当意会过来的时候,京介已经倒在地面。
礼子俯看京介,紧皱着眉头。京介在迷茫的脑海中想着,自己的姿势是不是悲惨到难以入目。明明全身都在痛,痛到快爬不起来,却没有半点真实感。即使不想承认,腹部渗出的血还是在视野一角抹上淡淡的色彩。
「你不要误会。」
礼子沉稳地说着。铁棍前端往前一探,用力压住京介的胸口。一阵湿润的声音传来,
「我不是在怪你。我反而要感谢你。因为我喜欢在团体中的生活。」
「为什么……」
京介仰望着礼子,用不自觉沙哑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你要那么听团体的话?」
铁棍使劲刺向京介的胸口。京介像要抵抗痛楚似地挤出声音。
「你待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组织?」


「你是马上要死的人,没必要知道。」

铁棍一阵使劲。身体吱嘎作响,胸口就像要被刺穿。京介忍住想要呐喊的欲望,继续问道:
「是不是有什么非听话不可的理由?」
「我说过,你没必要知道。」
「那天晚上你不是说过。说你只能活在那里?音无也很痛苦,因为除了团体之外他无处可去。」
「那又怎样?」
礼子用尖锐的声音打断京介的话。
「难道你能击溃团体,让成员得到自由?然后我就可以回到你和丰花的世界?别开玩笑了!」
礼子的吼声传遍整座公园。
「音无浩一是唯一的傻瓜,像那种事,其他成员和我都不敢奢望。对我而言你曾经是个契机,不过如今你在不在这世上都无所谓。我只想早点完成这个任务!」
礼子举起铁棍。血花飞溅,被击中的肋骨发出悲鸣。礼子的发丝与脸颊沾着喷出的血,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不论怎么呼叫,礼子都不再回应。
「很冷吧,京介。」
在扭曲的视野对面,礼子突然停下攻击的动作,沉稳地说道:
「我会让你不再受冻。」
礼子的铁棍拉着血丝,举得特别高。虽然没有真实感,京介还是想闪躲。闪躲可以活命,就是这样。手脚使力。他心里还在想着可以让双方都不用死的方法,非想不可。手脚没办法真的使力,只能用指尖抓着砂砾。最先涌出的感觉不是焦躁也不是痛苦,而是哀叹。
可是就算不用死,礼子也已经不需要我了。京介吐出白色的气息,望着逼近的凶器,察觉到自己心里的悲伤。
「住手!」
一个高亢的声音跃入听觉,京介像被牵引似地移动视线。可以看到穿着水手服的少女正从公园入口跑过来。那是丰花。礼子的铁棍就停在京介正上方,低声啧了一下,同时回头转往丰花的方向。
很快地,丰花身边就出现其他人影。那个人影带着玲洗树树枝,是被京介打昏的警护术者。警护术者举起术具,诵唱着咒语。下个瞬间,光弹与爆炸声就包围了礼子。
在烟雾另一端可以看到礼子因为不甘心而扭曲的表情。白色外套衣角翻飞,背影在刹那间就已消失。京介撑起疼痛的上半身,正想追过去时,有人从旁用力抓住他的肩膀。
「你需要治愈。」
警护术者看着伤口这么说道。京介想把他的手挥开,手臂却没有力气。
「在此之前,第三次警告。」
警护术者抓着京介的手腕,面色严肃地说着:
「当场击昏,直接拖回房里。」
京介似乎被使了法术,迅速失去意识。一阵如坠落般的感觉沉沉袭来,京介心里想的是不想回房。
明明就已经无处可去。
十一月七日。上午七点零五分。

虽然连续好几天都是阴天,看不到早上的太阳,不过今早的天空却是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既没有刮风,太阳升起之后光线也很柔和,空气透明清新,冻疮也乖乖听话。这样的早晨会让人误以为秋天和冬天早已过去,春天已经来临。盐原友子带着浅浅的笑意穿过虹原高中正门。她总觉得似乎会发生什么好事。
「说不定那个人今天会来学校,既不会迟到也不会缺席。」
盐原毫无根据地自言自语,然后因为自言自语的内容羞红了脸,「呀~」地一声边叫边跑。辫子和及膝的裙摆摇来晃去,停在校门旁边地面的麻雀飞着逃向天空。盐原兴高采烈地跑着,离开水泥路面,踏上光秃秃的地面。鞋底的坚硬触感让盐原停下脚步。
有霜柱。虽然天空与光线仿佛春天,还是明确潜伏着冬天的气息。盐原想起来了。昨天白天也是舒适的晴天,不过在傍晚之后就转凉。校内加强警戒的巡逻才进行到一半,寒气就随之而来。环视周遭,校内树木的叶子还是枯黄一片。一察觉到正确的季节,盐原兴高采烈的心情就迅速消失。盐原在嘴里嘀咕,气冲冲地踩着脚底的霜柱。
「可恶的家伙,我才不会上当。我可是清廉正直的风纪委员,才不会为了这种事就激动。」
盐原脚底的霜柱在喀啦声中碎裂。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
盐原手脚俐落地整理好辫子发尾还有裙摆,直接往楼梯口开始走去。清晨的校舍十分安静。盐原要在七点三十分之前到风纪委员休息室集合。和长谷说好了,要在上课前先将没处理好的迟到缺席数字做统计。
「结果昨天的巡逻也没发现谣传中的校外人士……」
盐原一如往常地自言自语,穿过无人的楼梯口。将地上的空罐丢进垃圾箱,重新贴好墙上掉了一半的布告,朝着一年六班的鞋柜走去。在换室内鞋的时候,盐原看着其他学生的鞋柜。
一条京介的鞋柜位置和盐原所在位置有几排的距离。盐原像受到吸引一般,把手伸向橱柜式的门。没有附锁的门,不论是不是本人都能任意开启。所以像是将别人的室内鞋藏起来之类的小学生恶作剧,在虹原高中却十分普遍。有的学生会将情书放到心上人的鞋柜。盐原自然不曾有过这样的行为,想都没想过。不过——
「那我是在干嘛?」
盐原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嘀咕。偷窥他人的鞋柜是有什么企图?风纪委员进行持有物检查。啊,对啊,就是这样。我是为了将鞋柜里藏有违规物品的学生给揪出来。「好!」盐原击掌,不过还是没办法打开那扇门。
「算了,想必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盐原低下头,对着地面嘀咕。一条京介的鞋柜铁定只有坏学生扔进去的挑战书啦、图钉啦、垃圾啦,扔着一堆这类的东西。里面想必还塞了鞋跟快被踩烂的室内鞋,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我对男生的室内鞋…不,管它男生还是女生,我对室内鞋就是没兴趣。风纪委员也不用管人家的脚是什么尺寸。盐原拼命左右摇头。


「不过,要是室内鞋不符合校规规定,那就有问题了。」

盐原的头摇着摇着,在某个角落突然产生疑问。那就有问题。而且还很有问题。盐原猛然抬头,扶在门边的手指开始用力。不过过了好几分钟却还是开不了门,于是盐原把手放开。
盐原的手臂悬在身体两边,垂下肩膀。虽然只是把手搭在门上,让肌肉颤抖了几分钟,却累到全身瘫软无力。盐原向疲劳感伸手投降,想着之前是不是也有过同样的情形。自己站在京介面前既想做点什么,却又什么事都做不了的模样重新在脑中苏醒。不过那是在何时何地发生的事,盐原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难道是梦?自甘堕落的同班同学在梦中出现,究竟该觉得快乐还是悲哀?
盐原重新抱紧沉重的书包,离开了鞋柜。已经有好几个月——从梅雨时期开始,自己就是这个模样。每天都只想着特定的对象,没有一天不想。要是有人问自己这样快不快乐,盐原没办法断言是百分之百快乐。最近对成绩和委员活动也产生了影响。
冬天—到,迟到缺席的人就会增加,委员活动必需更努力才行。还得烦恼冻疮的事。我哪有时间想东想西,真是白痴。盐原嘀咕着,脑壳持续撞向走廊的墙壁。这样不行。盐原继续撞着墙壁。这样不行,问题是究竟该怎么样才行。
走廊前端突然有声音传来。盐原的意识一口气被拉回现实。
时间还这么早,会是谁在那里?盐原揣测着。如果是长谷,他会直接前往休息室。还是昨天长谷有提到过的,为了自习而清晨到校的勤勉学生?盐原紧贴着墙壁,往转角方向偷瞄。走廊的前面有楼梯,上去就只有一间空教室。声音应该是从那里传来。
那间空教室离楼梯口很近,窗口望出去又是敦职员室,坏学生很少在那里逗留。是个堆了老旧教材与用品的地方。盐原翻出风纪委员的知识,凝视着楼梯。观察了一会,不过没人走下楼来。
「这该不会是现行犯吧……」
校规禁止学生擅自使用空教室。盐原对着飘散在走廊的冷空气低声嘀咕,然后踏步往前。她放轻脚步声,爬上楼梯。可以看到教室的门就在前面。就在距离大门只剩三步的时候,盐原猛然想起「神秘空教室」的传言。为什么没有马上想到?近在眼前的,说不定就是那个传闻中的校外人士。
要是在这里逮到校外人士——盐原的眼睛为之一亮。不但会被委员长褒奖,自己的英勇传说还会受到全校学生的歌颂。风纪委员万岁、万万岁。盐原听着耳边传来的幻听,露出微笑。说不定还会被派任为下一任风纪委员长。不不不,说不定大家会希望自己兼任学生会长。这么一来可就很忙,根本没空天天想着怠惰的同班同学。虽然也是有点寂寞,不过我可是代表正义的风纪委员。崇尚秩序与规律,以名誉为重的风纪委员。盐原伸手用力拉开空教室的门,然后呐喊起来:
「我是风纪委员,不准动!」
教室中满溢着白色的光。大量的晨光从设在东边的窗口流泻进来。加上摆在窗边的大型空水槽,玻璃侧面汇集了光产生乱反射。盐原皱着眉头,在狭窄的视野中拼命朝室内张望。不出所料,地上只有蒙着灰尘的作废胶带和长条形木材,根本就是空无一物的教室。不过窗边却有个人影。盐原把视野整个推开来。
那是个身穿黑色外套、个子矮小的少年。还在成长中的体格,看起来比盐原小或顶多同龄,不过视线望过来却莫名有种大人的味道。头发带着微微的波浪,不过看那不规则的卷度,不是发卷所造成的人工波浪。皮肤没有日晒的痕迹,上面带着雀斑。眼角细长的眼睛。盐原身为风纪委员,全校学生的脸和名字通通记得,在五秒之内就认出他不是这间学校的学生。
「你是什么人?」
盐原对一脸冷静地望着自己的少年提出质问。室内空气中并没有香烟的气味,只有一丝霉味。少年将双臂靠在窗框上。手上没拿东西,不过右边腋下夹了像电话簿一般成叠厚厚的纸张。外表看来是个勤勉的考生,这副模样十分相符。
外面光线的强度让盐原再度皱起眉头,她在等着对方的回答。既然在昨天、今天连续闯入,想必有种确切的理由。还是像长谷所猜测的,纯粹只是菜鸟级的变态,
等了十秒。等他回答等了三十秒。然而少年却只是盯着盐原的脸,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就在盐原已经等不及,又要大叫起来的时候,少年徐徐地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离开了窗边,这么问道。嗓音和表情都很沉稳。
「是我要问你才对!」
盐原吼了回去,将书包重重扔在地上。盐原天天将所有课程的所有教材带在身上,书包有相当的份量。一阵类似地震的震动传遍了教室。
「你骗得过其他学生,骗不过我这个风纪委员。你既不是虹原高中的学生,也不是神,对吧?」
盐原朝着对方用力踏出一步,大声提出质问:
「你现在就老实说,你的姓名,住址还有目的。」
「我是不介意啦,你要叫做『女高中生A』也行。」
少年这么说道,没有半点受到盐原威胁的模样。
「不过我待的组织可是很注意细节的。要写报告,清楚记载本名会比匿名或代号多得到一些分数。这就是组织的方针。真受不了,那些干部难道是想搞懂所有人的本名?叫我们这些人,却是用号码在叫……啊,不好意思。跟你讲了你也听不懂。」
少年笑着耸了耸肩。虽然用语很客气,不过少年的话中却带了一丝轻蔑。那笑容对无法理解内容的盐原有种瞧不起的意味。盐原一阵火大,正从丹田运气,准备嚷嚷得比之前还要大声。
「我叫盐原友子——」
咦?盐原嘀咕了一声。屏住呼吸,眨动着眼睛。刚刚吐出的声音还有句子,跟心里所想的完全不同。
奇怪,怎么会这样?盐原板起脸孔。嘴巴讲出来的话不听使唤,怎么想都很古怪,盐原却没有半点不悦的感觉。就像刚刚入学,向今后要当朋友的人互相自我介绍的时候一样,不觉得紧张,只有安稳的心情。这点很奇怪。
「轻松多了吧,这是我的干涉法。」
有脚步声传来。少年背对着白光,走到盐原面前。少年嘴角浮现笑意,将单手拿着的成叠厚纸拿来翻阅。
「我一直觉得,其他成员所用的自白能力有点没品。算了,我的独门工夫也是有些缺点。呃,话说回来……」
少年用机械性的速度翻着纸张,搅动周围的空气,灰尘从盐原的鼻尖飘过。
「你叫盐原友子是吧。不知道有没有,虹原高中……『ー』、『ー』……找到了。
足足有好几百张的纸,在少年的指尖底下停住了动作。少年看着纸面,嘴角一弯,笑意变得更深。
「哎呀,你是镇定对象的同班同学。之前还没碰到过这样的人。嗯,说不定是件好事……我很高兴。」
少年从外套口袋取出原子笔,在纸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少年正在说些什么高兴些什么,盐原完全搞不懂状况。纸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比米粒还要细小的字,根本看不到上面写些什么。
你是想怎样?盐原还没来得及开口,少年就抬起头来。用比盐原要来得低的视线,挺起胸膛说道:
「我先声明,我不付协助费。团体并不鼓励我们向他人求助。所以拿不到经费。」
「你在说什么?」
「我会帮你消除一项烦恼,用来当成协助费。不过我也只会消除。你有什么烦恼?应该有吧。高中生看起来悠哉,其实每个人都很苦恼。」
少年用鼻尖发出讪笑。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非得向你坦承自己的烦恼?盐原正要这么回嘴,却用力吸了一口气。
「我……」
原本是想大叫,可是又开始讲起毫不相干的事情。她结结巴巴、老老实实地叙述起之前存在于心中的烦恼。
盐原一回神,原本近在眼前的少年已经坐在窗边水槽的边缘。厚厚的纸卷就摆在膝盖上,少年缓缓地翻着纸张。
「请问……」
盐原的喉咙干涩,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是一口气讲了太多的缘故。室内依旧溢满着阳光,感觉像是过了很长的时间,又像实际上只有短短数秒。
「烦恼消除了吗?」
少年抬起头问道。盐原将冒着汗的两手手心来回摩擦,侧着头思考。烦恼……烦恼。刚刚才在楼梯口叫人心情低落的事。就是那个。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
这回盐原把头侧向另外一边,低声说着。同班同学的鞋柜。一条京介的鞋柜。怠惰的同年级学生。在梅雨时期曾经帮忙处理过一次委员会的工作。只是这样。就只是这样的同年级学生,
盐原感到不可思议,之前为什么会对一条京介那么在意。不过是个违反校规的人嘛。就算想到他的脸,脑子里还是有种莫名的安稳。别管一条京介的脸,还是想想他所犯下的无数违反校规的事项,重新检讨更冷静、严格的指导方式。甚至还反省到之前的做法太温吞了。会那么温吞,自然是因为对违反者抱有无谓的感情。不知道是觉得羞耻还是没出息,盐原的脸突然泛红。


「盐原友子,你可以走了。」

少年这么说着,从水槽边缘站起身来。
「最近说不定还会找你协助。到时我会来拜托你。」
「你指的是……什么事?」
「你不用在意。不要在意,今天就带着清爽的头脑,将心思放在读书和委员会活动上吧。」
「可是……」
是该问他为什么烦恼会消失,还是该向他道谢,就在盐原感到困惑的时候,走廊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声音听起来像是长谷的学生呐喊着:「我听到讲话的声音,校外人士马上给我滚出来」。
盐原转往少年的方向,迅速说道:
「其实这样是不对的,不过今天就特别放你一马。你快逃吧。要是被委员长逮到就麻烦了……」
盐原闭上了嘴。少年的身影已经从眼前消失,只有水槽还在闪动着不稳定的光芒。
没有烦恼。没有问题。什么都没有。砂岛礼子这么告诉自己,将浴室莲蓬头的开关扭开。
冷水哗啦啦地从头顶淋了下来。礼子闭起眼睛,让水喷洒在脸上。「虹原庄」是团体分配给礼子的公寓,既狭窄又老旧,在任务完成之前就住在这里。房里虽然有浴室,不过老旧的莲蓬头连温水都没有。成员原本就能对皮肤的感觉稍微加以控制,所以对水温不是那么在意。只要有水可以冲掉身上的脏污,其实也就够了。
礼子心里明白失败的原因。她在冷水底下睁开眼睛。是装备没调整好,加上随之而来的少许焦躁。这些纯粹只是失误。之前在击退妨碍者时,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只要调整好装备就不会再发生,所以用不着烦恼。等到下次有机会,一定要成功。礼子扭着水龙头,让莲蓬头的水量变大。几乎射穿皮肤的水滴敲打着全身。洗掉了沾在头发和脸上属于他人的血。
礼子把水关了,走出浴室。三坪大的单位并没有专属的换衣地点。她捡起扔在浴室入口的毛巾,擦拭着身体。这时礼子突然察觉。室内还有别人的气息。
「既然来了,就出来吧?不过可没有茶水可以招待。」
礼子对着榻榻米起毛边的和室这么说道。室内只有一台前住户所留下的手提电视,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家具。榻榻米上面扔着礼子脱掉的衣服,铁棍状的特殊装备就丢在房间角落。四处都没有人影。
像在回应礼子的招呼,一抹人影突然出现在衣柜拉门的前面。那是个穿着黑色外套的年轻女子。看样子是想无声无息地隐匿行迹,不过同样身为成员,礼子三两下就识破了她的存在。
「你好,出任务辛苦了。」
成员一见到礼子就露出笑容。涂着鲜红色口红的嘴唇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


「团体那边最近没事?」

礼子对成员的笑容不予理会,面不改色地说着:
「昨天有人不请自来地跑来激励我们。」
「噢,铁定又是那小鬼。那家伙只要自己的专业遇到瓶颈,就去干涉别人的任务。大概是种解闷方式。话说回来,这间房间别说茶水,根本什么都没有。」
成员拨着浏海,用狐疑的视线将房间整个看过一遍。卷着大波浪的头发披在穿着外套背部,在昏暗的室内闪着茶金色的光芒。成员不经意地踏步往前,将礼子的外套和衣服踩得一团乱。
之前听人说过,虽然她的年纪看起来差不多二十岁,事实上却只比礼子大上一岁。登录号码是403000002。在礼子加入团体时,她就已经身为成员了。
「我不打算住太久,没带什么额外的东西。」
礼子这么回答,捡起内衣穿在半干的身上。成员的脸随着视线转了回来,见到礼子,笑意又加深了一层。不过却没有要从礼子衣服上头把脚挪开的意思。
「重点是这回的任务。你未免花了太多时间。整整失败了两次……对吧?」
听到这样不友善到接近露骨的语气,礼子回瞪着成员。
「你该不会……」
虽然都是成员,女子和礼子并不是什么友好关系,不过倒也算不上敌对。仅仅只是彼此认得的伙伴,交谈次数也是少得可怜。
这样的她再怎么闲,也不可能在礼子出任务的时候前来探望。礼子察觉成员来到房里的意义,低声说道:
「是来监视我吧?」
「你要加把劲啊……呃,你叫——啊,对了对了,砂岛礼子。」
成员在礼子的外套上头坐下,开玩笑似地笑了起来。
「那家伙叫什么名字?登录号码403000029……哎呀,都被处分了,不重要。你原本负责监视他,在将他处分之后接下任务。要是你被处分,我就是派来的第三人。干部也在叹气,说为了消灭一个人耗掉太多人力。」
成员用指尖敲着礼子的铁棍,打了个呵欠。水滴从礼子的发尾滴落,滑到脸颊。说到最先被派来的音无浩一,干部打一开始就没期待他能完成任务。礼子是为了对音无进行监视及处分,并接下任务,才会跟那个无能的家伙同时被派到这个小镇。
眼前的女子会现身来监视礼子,理由就像她所说的,是因为礼子连续失败了两次。第一次是在和对象接触之前,受到对象妹妹的阻挠。第二次是虽然可以直接对对象展开攻击,不过却无法让他毙命。要是第三次再失败——礼子皱起眉头。礼子将音无浩一处分是在不久前的事。他被伙伴用武器杀害,尸体就丢在那里。后来被光流脉使者的组织接收,进行脑内探索。
不过自己没必要担心。在冲澡时就已经想出败因了,所以下次绝对会成功。礼子低头看着榻榻米上的成员。
「你放心,不会有你出场的机会。如果不想马上回干部身边,要不要去观光杀点时间?镇上没什么好看倒是真的。」
「事情会搞砸,你认为是装备没调整好,对吧?」
那名成员轻抚着铁棍,这么说道。她那双边缘有一圈长睫毛的眼睛,瞬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这个特殊装备会遵照使用者的意志,从硬度到破坏力都能自由自在地调整。甚至能让对方一击毙命,不,原本就该期待在一击之后结束。砂岛礼子,你三两下就把403000029处分掉,那个男的不懂得使用装备,但是你不同,你是优秀的成员。为什么反而无法杀死那个对象?」
「是装备没调整好。」
「真是这样?」
成员站了起来。黑色外套的衣角剧烈摇晃。
「你应该知道吧?要是对杀害对象抱有亲密感情,成员的装备和特殊能力就会违背本人意愿,难以发挥作用。」
听到对方的话,礼子发出短促的笑声。
「我是知道,不过那又怎样?你是说我的情况就像这样?」
「瞧你的表情,根本就没搞懂。」
成员轻轻敲着窗户上的雾面玻璃,听着清脆的回音,百无聊赖地说着:
「我是都无所谓啦。不论你对那个光流脉使者是喜欢还是讨厌,或是面对昔日好友会下意识手下留情的愚蠢成员,还是纯粹再三失误的无能成员,对我而言都一样。」
「你错了,我不是那样。」
礼子坚决否定,成员给她一个柔和的笑容。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快点把他处理掉。要是在你后面被派来,老实讲,还真伤脑筋。在这么寒冷的季节要到这么荒凉的小镇,实在很麻烦。」
「我刚刚已经说过。你放心,不会有你出场的机会。」
「那就快动手吧。我只是有点担心,心想你是不是还抱着指望,希望能和那个光流脉使者一起得到幸福之类的。」
成员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开始往房间出口方向走。从礼子身边穿过时,成员脸上露出明显的嘲笑。
听到玄关大门关上的声音,礼子对着榻榻米呼了一口大气。在临去之际,成员注视的是礼子下腹部的伤痕。两年前在事故现场被劝导人员救出时,礼子抛下这里的伤势,优先选择让负伤的手臂彻底获得治疗。或许是延迟处理的关系,凭着劝导人员的能力,还是在下腹部留下丑陋的伤痕。
不过礼子可是从死亡深渊被拉回来的成员,这样的伤其实算不上什么。礼子用力呼出一口气,拿起被踩扁的外套。沾了水滴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停在空中。
「我哪可能得到幸福?」
礼子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指,低声说道。只要还活着,就绝对无法得到幸福。不过没关系,是自己决定要这样活着,要在团体之中存活。礼子这样下定决心。
要是真有死后的世界,能不能在那里得到幸福?礼子突然问想到。要是一切都结束了,在死后的世界遇到那个人,自己一定要向他道歉。然后——礼子摇了摇头。觉得坦承一切就会得到原谅,说不定还愿意让自己陪在身边,这样的期待未免也太过自私。
礼子抓不住外套,就这样在榻榻米上面蹲了下来。老旧的榻榻米,根本吸附不了滴下的水滴。
会作梦,是因为脑部在运作。脑部的工作是不受意志控制的。不知道是累到极点,还是单纯跟主人一样嫌麻烦,在那天,一条京介的脑部所提供的梦,找不出什么新的花样。漫长的梦就只有真实地描绘出过去的记忆。单调而平凡,安稳的日常生活。每天都充满了寂静。
在梦里头,自己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梦。虽然是幸福的梦,不过心里明白终究要回到现实。所以才梦到一半就开口说道:够了,用不着再看下去我也知道结局。现在就落幕吧,我不在意。
想归想,不过还是醒了。
虽然这么想,阳光还是那么轻柔。
陌生的天花板,身体还不熟悉的毛毯。不熟悉的这一幕让京介困惑了一会,不过很快就回想起来。这是才刚搬来不久的本家高阶人士专用集体住宅。十楼边间的单位,这间是京介拿来当成卧房的房间。
他维持着横躺在床的姿势,移动着视线。床上堆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行李。室内的空气清洁干燥,外头的声音还是一样,半点都透不进来。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亮蓝色的天空。那是比早晨更接近中午的色泽。京介用还带着点迟钝的脑子,确认云层已经散去。就在眨眼时,迟钝的脑中有某个部位淡淡回想起在云层散去之前,黑夜中发生过什么事,自己又是在哪里失去意识。京介用依旧残留着痛楚的心,确认自己还活着。
「原来我还活着?」京介低声说着,然后叹气。血压低体温低加上心情低落,原本以为是不是睡太多,后来才想到之前曾经失眠。这是无法治愈体质的第四阶段。受了那么严重的伤,那么痛苦,体内充塞着湿答答的空虚感。结果却还是活着。
京介用后脑勺使力压着柔软的枕头,闭上眼睛。就这样隔着眼皮,稍微感受一下阳光。然后瞬间出现疑问。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挣扎着活下来?答案显而易见。因为下定决心要在没有礼子的世界活下去。既然礼子无法活下来,那就连她的份一起,自己一个人活下去。因为这样下定决心,所以身体才会拼命求生。
虽然决心要独自活下去,不过听到对方说没有你也无所谓,心里还是会难过。京介睁开眼睛,望着壁纸细腻的花纹,心里非常矛盾。说不定自己还没有从失去礼子的事件中彻底站起来。自己自以为是地想着,要是告诉她自己的心情还是跟两年前一样,或许会有转机。虽然之前已经看过许多事件,证明光凭当事人的感情是无济于事,不过还是隐然认为,自己会不一样。他心里希望是这样。
「我太脆弱了。」京介低声说着。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体内传来的呼吸声与心跳声单调地响起。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动弹,不过京介还是先试着从床上坐起身子。崭新床单的触感毫不眷恋地离开了背部。身体的各部位都有一点痛,不过并不是很严重,身体很干脆的听从了命令。
身上穿的是从家里带来的睡衣。完全没有自己换过衣服的印象,看来是有人替自己换了衣服。大概是那位警护术者吧。京介皱着眉,卷起衣服下摆,确认上半身的伤势。从心窝到腹部全都裹着厚厚一层绷带。绷带下面传来的是浓浓的消毒药水气味。往地上一看,盖子开开的急救箱乱糟糟地摆在那里。消毒药水的瓶子昨天看到时还是新的,现在差不多已经空了。
轻度治愈术对京介的身体已经无效。为了不让无法治愈的体质加重层级,负责替自己处理伤势的那个人,就只用了绷带和消毒药水做了暂时性的处理。虽然身边有人这么机灵,不过真正叫京介感到意外的,反而是光凭这样的急救处理就有办法得救。既然得救了——那就表示在公园中被礼子殴打的伤,根本算不上是致命伤,伤势远比京介所想的要来得轻。
为什么?京介由绷带上方抚摸着腹部。为什么明明受到那样的攻击,却还没有被杀?难道是礼子手下留情——不可能,京介自己摇头。
空白的脑部缓缓开始转动。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值得思考的事。完成任务、受到鼓励的战斗方式。就因为被人救了一命,被赋予像成员这样子的存活方式,你就非得那么听话?虽然礼子并没有回答,不过团体究竟是什么?
就在再度产生疑问的时候,有人从外边微微打开了房间的门。京介皱着眉头,望向门的方向。从门的缝隙偷偷探出头来的那个人,正是丰花。
「京介……太好了,你醒了。」
丰花确认过京介的模样,原本担忧的神情一口气转为明朗。丰花将门整个打开,穿着拖鞋啪嚏啪嚏地走进房里。
「你不是应该待在医院?」
京介眨着眼睛,仰望穿着水手服的丰花。这时好不容易才想起丰花在夜间公园奔跑而来的模样。丰花在京介身旁坐下,微微挑起眉毛。
「废话。当然是溜出来的。我也要住在这里。」
「住在这里……?」
「那个担任警护术者的大叔说,到了早上你就会醒。」
丰花在床上使劲晃动着双脚,然后出声抱怨:
「可是你老是没醒,都快中午了。害我一直担心。」
「嗯……」
「太好了。副家长说他傍晚要过来。」
「副家长?」
「今天清晨他有来过一次,不过对睡着的人说教也没用,所以先回去了。原本也想对我发脾气,不过因为没时间,就说他还会再来。既然那么忙,那就不要说教了嘛。」
丰花不开心地皱起眉头。深夜发生的那件事,警护术者想必已经向本家方面提出报告。所以石田才会跑来「说教」。京介叹了口气。虽然事前就被交代过不能擅自行动,不过京介还是没遵守。不单单是说教,看来自己还得做好受到严重处罚的心理准备。
「……京介。」
丰花突然眼神朝上瞥着,出声叫他。
「说到礼子……」
丰花的表情紧绷。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过了一会才整个身躯面向京介,这么说道:
「其实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你要半夜外出。」
丰花的嘴角动了一下,拉着膝盖上的裙摆。
「我也想跟礼子好好谈谈。在什么都还没搞清楚之前,我实在没办法这么干脆,因为受到攻击就把她当成敌人。虽然被交代过不能插手事件,可是总不能放着不管。会从医院那边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京介,你也是这样吧?」
丰花的浏海晃动着,抓住京介的手腕。或许是没怎么睡,靠近一看,丰花的眼睛微微充血。
「负责杀人的成员,这身分跟礼子实在太不搭了。音无曾经说过,成员如果想抽手就会遭到处分,自己还没办法解决自己的性命。既然如此,礼子就是在被迫执行工作。对了,说不定是被人洗脑,才会把我们给忘了……绝对是有什么原因啦。」
「丰花。」
「干嘛啦。」
「手会痛。」
丰花微微鼓起脸颊,不过还是缓缓放开了京介的手。
「所以……我们还是要追踪这个事件。只要我们两个好好努力,说不定就能让礼子脱离组织,你不要再自己一个人行动。对了,你和礼子在公园里说了什么?是不是什么话也没说,单方面遭到攻击?」
丰花的一边耳朵上有个耳环,在阳光中微微发亮。京介盯着丰花颓丧的表情,不知道过了几秒,这才随着一声叹息挪开视线。
「抱歉。」
「啊?」
「现在能不能让我独处一下?」
「啊……」
「我累了。要是副家长一来,就算再不甘愿也得听他讲话。所以在他来之前我想先休息一会。」
「啊……那……」
丰花的脸上闪过一丝畏怯,不过还是双手一拍。
「那我来帮你弄午餐。警护的大叔说你要是醒了,就要给你吃些营养的东西。」
丰花裙摆摇呀摇地使劲站了起来。京介正想说自己没食欲,丰花已经抢先开口,皱着鼻头说道:
「不能不吃。看看你的气色,接下来是要怎样正常行动?我可是费尽心思做了早餐。因为你没醒,害我吃了两人份。」
丰花用力点头,快步走出房间。很快地,厨房那边就开始传来慌慌张张的声音。
京介再度叹气,刚手抵着额头。头痛,还得留意伤势,不过还是有办法活动。京介这样自行判断,离开了床铺。将换洗衣物从背包里抽出来,稍微想了一想,又放回背包。连其他乱糟糟的东西也一起塞进背包,拿起脱下之后就丢在那里的制服。一阵不知名的香味,透过半开的门从厨房那边传了过来。
杀人的成员,这身分跟礼子实在不搭。就算丰花不说京介也这么觉得。说不定就能让礼子脱离组织,京介也这么觉得。就是这么觉得,才会在深夜里奔跑。不过礼子却回绝了,说她并没有那个意愿。她说,她并不想回到京介与丰花的世界。看起来不像被迫接下任务,也不像遭到洗脑。带着冷静到叫人心痛的杀意。
丰花要是知道了,也会跟着烦恼。烦恼之后会怎么做?是希望昔日好友不要杀人?还是选择将她当成敌人?依照丰花的性格,毫无疑问会选择前者,然而不论如何选择,京介都不想让丰花再继续受到伤害。自己这么虚弱,要保护丰花,实在是没半点把握。要是从京介身边离开,丰花就不会被卷入事件。既不会被当成妨碍者杀害,礼子遵循的是团体所鼓励的方式,也不至于绑架丰花,让京介陷于不利。
京介将手臂穿过制服的袖子,低声说了句抱歉。在不知不觉当中,空气里的香味已经变成烧焦的气味。
在超大型的冰箱里头找到鲑鱼切片时,丰花脑中就决定了午餐的菜单。奶油煎鲑鱼是丰花的拿手菜。在第一学期的料理实习课曾经拿到过最高分的成绩。做法大约都还记得,心想一定能成功。
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丰花直盯着眼前的平底锅瞧。原本应该用奶油将鲑鱼切片煎熟,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一整面是焦黑的。丰花这才想到,在料理实习课所得到的分数并不是丰花个人,而是包含丰花在内由全班所得到的成绩。而且丰花当时是班上的试吃组。
瓦斯炉的火力太强了。丰花嘟着嘴关掉瓦斯。外表看起来很美的厨房,火力设定却做得乱七八糟。不及格的住宅。要是在自己家里做,一定会成功得多,丰花自己点着头,将冒着烟的鱼片挪到盘中。其实她没什么做菜的心情,不过要是不找点事情来做,怕自己会胡思乱想。礼子果真对京介说了什么,说不定礼子已经没把京介和自己当一回事。丰花摇了摇头,紧紧握住盘子。不能有这种念头。不能有这种念头,要为了今后的行动好好储备体力。丰花重新打起精神,决定要弄出一顿很棒的午餐。
丰花盯着盘子,继而想起京介憔悴的神色,嘀咕了一会。这些烧焦的东西,真的有办法转成营养?也许该烫点青菜来当成配菜。丰花拿出马铃薯和胡萝卜,切成适当大小,丢到锅里。水滚了,正要取出蔬菜,手却在这时候滑了一下。锅子一翻,滚水溅了出来,丰花在闪躲时手去撞到平底锅,所有东西掉了一地。厨房里满是惊人的噪音。
依照平常的习惯,丰花会想逃离现场。不过就算像平常那样溜走,一向都是京介在帮忙收拾残局,现在的他却十分虚弱。这里也没有其他家人。丰花深深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了,只好用抹布擦着地板,捡起掉落的蔬菜。她心里决定掉到地面的就放到京介盘里。刚刚的噪音想必已经传到走廊的另一端,京介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并没有在厨房里出现。
擦好地板时,一个高亢而轻快的电子声音在某处响起。声音和家里不同,丰花一下子难以分辨,不过似乎是玄关的门铃声。过了几秒,电子声音再度响起。副家长已经到了?丰花虽然有点害怕,不过还是抛下抹布摆出架式,急急地跑向玄关。从走廊经过时看到京介睡的房间门开了一条缝,马上把它关好。
玄关的门一开,站在门外的是家长远峰。远峰一见到丰花的脸,就用爽朗的表情这么—说道:
「嗨,从医院里开溜的少女丰花小姐。我早料到你会有这么一招。」
远峰背后站着一名看似部下的男子,没见到石田的身影。丰花思索着:
「要来说教的不是副家长吗?」
「你说石田啊,刚刚还看到他在站前的立食面店唏哩呼噜地吃着山菜拉面。丰花你要准备吃午餐?有股怪味。你在烤肉?」
远峰的鼻子皱了两、三下这么说道。丰花用手握住玄关大门的门把,好让自己随时可以关门,然后回答:
「请问家长有什么事?」
「你不要一副那么警戒的表情嘛。」
远峰苦笑着,用手扶住大门。丰花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的手甩开。
「你一定也是来说教的。就算叫你出去,你也不可能听我的。这里是你们擅自帮京介准备的家,京介的家就是我家。打出生以来就是这样。」
「丰花,你好凶喔。简直就像野生动物在抢地盘。」
远峰带着「干嘛那么凶」的表情,抚摩着被人甩开的手背。
「你好像误会了,我不是来说教的。那种事我不太擅长。双方都会很累。」
「那你是想干嘛?我现在很忙。」
「我要找的不是你,京介在不在?我有些事要跟他讲。」
远峰这么说着,视线飘往丰花背后的方向。远峰的部下挺直了腰杆,一份淡淡的紧张感漂浮到丰花的鼻尖。
丰花用两手握住门把,使劲鼓起脸颊。还不是要来说教。不然就是要来转达高阶人士会议的决定事项。不论是哪种一概拒绝。我们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命令,因为要两个人自己来对事件进行调查。丰花挑起眉头这么回答:
「他在睡觉。现在不能跟你讲话。」
「哦,这样啊?」
远峰皱着鼻子,视线再度飘往玄关前端的方向。看他的眼神,似乎早就知道京介是待在哪个房间。
「根据警护术者报告,伤势听说没那么严重。」
「身体的伤或许是这样,不过心很痛。」
「噢,原来如此。那他很沮丧啰?」
「你问这种事是有什么目的?这真是家长的坏习惯。」
丰花把头探到远峰面前,露出门牙。
「快回去吧。他说暂时不想要我待在他身边,哪有那个心情去听别人讲话。高阶人士对这种事真是迟钝。」
「我真的只讲一下就好。」
「我管你是一下还是很多下,通通不行。暂时禁止会面。那位副家长大叔你也这么告诉他。」
丰花用力把门关上,从里面上锁。不过才不到几秒锁就被人自行转开,门从外面被打开来。
远峰再度出现,对哑口无言的丰花露出疲惫的笑意。
「丰花,这可是高阶人士的专用住宅。拥有所有单位通用钥匙的人,除了我之外还会有谁?」
担任部下的男子从远峰背后走出来,将丰花推开踏进玄关。丰花慌张地跟在男子后面,就差没往他身上直扑过去。
男子将京介所待房间的门打开,停下动作,然后手脚俐落地避开丰花,迅速打开其他房间的门。接着啧了一声。男子陆续打开浴室和厕所的门,最后快步走向空气中还飘散着烧焦味的起居室。
丰花对他那副模样感到不解,眼睛望向男子最先开启的那扇门。京介并没有躺在床上。不但没在床上,房里完全找不到他的影子,就连扔在床上的行李也跟着一并消失。直到这时,丰花才想起玄关就只剩下自己的鞋子。
丰花正要往玄关方向跑,从起居室绕回来的男子却挡在她的面前。走廊太过狭窄,丰花无法从男子身边穿过。男子看着远峰,向他报告「四处都找不到人」。
屋外是暖暖的阳光,让人觉得前几天的寒意简直跟假的一样。路上没有风,穿着薄衫的主妇骑着自行车轻快地穿过。叶片快要枯萎的行道树因为迎着阳光,再度显得闪闪发亮。
反正只要天黑,晚秋的寒意就会再度袭来。京介重新提起行李,从树后站起身。枯叶在沙沙声中,从制服下摆飘向地面。一只莫名随着京介躲在植栽底下的野猫追着枯叶,跟着跑远,
在几十秒前,京介从公寓正面玄关走出来时,前方马路正好停了一辆车。虽然是辆没—什么特征的白色轿车,不过京介却认得那辆车。在盛夏时期追查某事件的关键时刻,丰花曾经自行搭乘而闹出问题的就是这辆家长的车。事实上,京介正亲眼看到远峰秋一从车上走下来,于是反射性地躲到树后。对目前的京介而言,不单是现在,暂时都不想和本家的人碰面。
野猫在远处叫了一声。京介拿着背包以及用布裹起的玲洗树树枝,朝马路的方向走去。才走了几步,后面就有他人的气息跟随而来。京介在心底对警护术者发出事务性的感谢,多谢他在深夜里的帮忙。在走了十几步的时候,确认绷带底下的伤口并不怎么痛。虽然漫无目标,不过和晚上相反,决定先选行人众多的路线。礼子说过,基本上是用暗杀方式。那么石田的预测就是正确的,只要待在人多的地方,受到攻击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明明是平常日的白天,站前的路上却挤满人潮与车潮。看来似乎是哪间百货公司正在进行特卖,红砖路上头掉了好些传单。
眼里看到的就只有传单还有枯叶,京介这才发现自己正低垂着头。抬头一看,整条路活力十足,只有自己是用这种姿势在走路。正要思考接下来该往哪里去的时候,一个被母亲牵着的小朋友和京介错身而过,用手指着京介开心地叫了起来:「离家出走、离家出走,妈妈你看,那个哥哥一定是离家出走。」妈妈一脸尴尬,只说了一句「别闹了」。
京介茫然目送着母子俩的背影,真的很像离家出走啊,他说着叹了口气。接下来要找的地点除了必须是丰花、警护术者和本家的人都不晓得的地方,还得是礼子不会察觉之处。既然不想死在路边,起码得是个足以抵挡夜间寒冷、可以休息的地方。目前手上几乎没钱,希望是个能够免费使用的地方。
自己究竟能不能找到这样的地方,虽然心里非常怀疑,不过还是不停地往前走。必需把那里当成据点,再靠自己的力量去追查事件。要找到彼此都能不死的方法,是比找出条件多多的住处还要困难,不过反正也没其他的事好做。京介重新扛起背包。
彼此都能不死的方法,就算找到又能如何?京介停下脚步。眼前的红绿灯换了灯号,周遭大批行人也停下脚步。就算方法找到了,一起生活的日子也不会再回来。因为礼子已经不需要我了。京介偷偷观察自己的泪腺,不过眼睛是干涩的。车道吹来的风,让脸上的皮肤微微发疼。
京介把脸从车流的方向转开,闭上眼睛。会想知道团体的细节,自己追查事件,说不定就只是为了得知礼子在团体里是否真的开心。是不是只要知道礼子在无法触及的地方过得幸福,让她走上杀手之路的自己,就能多少感到安心?京介闭着眼睛,微微垂下头。届时也只能烦恼,不知该如何是好吧。礼子要是想继续待在团体,就得完成这次任务。
车声渐渐停了,杂音转为凌乱的脚步声。京介睁开眼睛,仰望行人专用的讯号灯。只有京介一个人停在绿灯前面。警护术者的气息夹杂在前后左右的行人之间,无法辨识。
讯号灯开始闪烁,京介走往十字路口。如果为了礼子甘心受死,或许这一切就能轻松结束。不过那样却是在自欺。即使被拒绝,心情却还是没变,身体虽然糟透了,却还是想活着。虽然狼狈,不过却是自己真实的心意。所以有种这时候必须走下去的感觉。即使没有目标,即使无力,即使心里明白想要的幸福并不存在于未来。
路在十字路口前出现分岐。一条是行人稀少的小径,一条是通往嘈杂商店街的道路。沿着那条小路往前走就会抵达虹原川的河堤。那是两年前经常和礼子一起散步的路。
商店街拱顶的扩音器正播放着略嫌过早的圣诞歌曲。京介缓缓朝着可以听到热闹音乐的方向。往人声鼎沸,不过却没有礼子的道路前进。
京介最想获得的是关于团体的情报。那是什么样的组织,为什么会将古代术使用者视为危险人物?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情报来源就是成员,不过要从礼子那边问出来是有困难,又不知道该到哪去找其他同伙。本家特派组想必也在调查同一件事,问题是不能等他们提出结果。
就在反覆思索之际,京介来到虹原高中的正门前面。就在边走边想之间,双脚下意识地踏上通学的路线。时间是正午过后大约一个小时,整间学校正在午休。笑声从校舍那边响起,就连站在校门前的京介都听得清清楚楚。
京介漫无目的地仰望干巴巴的校舍外墙。想起石田所说的,学校里应该是安全范围。正在犹豫不决,大门内侧洗手台方向传来学生讲话的声音。有几个女学生正在清洗水槽。水槽似乎是某种教材,体积大到足以容纳整个人的身躯。
有个女学生发现了京介,用手肘顶了顶隔壁的学生。「你看那个人。」「什么啊?」「好像是离家出走。」「应该是吧,你看脸色那么难看。」女学生们大声嬉笑,扛着水槽走往校舍的方向。
京介叹了口气。要是继续在外头走动,迟早会被当成离家少年抓去辅导。在放学之前还是先待在校内,趁机休息并好好考虑,然后转往下个移动地点。京介决定暂时就这样子过,穿越校门。警护术者的气息就停在校门外头,没再跟过来。
一走到楼梯口,校内的喧嚣就直接袭来。往学生餐厅方向狂奔的学生。朝着体育馆方向快跑的运动社团社员。聚集在走廊高声闲聊的人群。京介远远眺望这一幕,打开自己的鞋柜。鞋柜里头还是塞满了被人故意扔进来的垃圾,还有坏学生的决斗信。虽然一直想着哪天要把它们通通丢到垃圾箱,不过今天没那个力气。京介换上室内鞋,然后将鞋柜的门关上。
因为不是来上课,京介没打算前往教室。正想随便找间空教室,眼睛突然瞄到楼梯口的布告栏。在贴出的布告中,冒出了京介所想的「空教室」这个字眼。
那张布告就在写着「不要在走廊上奔跑」「招募社员」之类的印刷品上方,用胶带随随便便地贴着。不是正式布告,应该是有人擅自贴上的。纸张远远看去像是大尺寸海报,事实上却是由好几张活页纸随便拼贴出来的。
京介看着那张布告,坦率地蹙起眉头。「烦恼多多的学生非看不可!」上面是这么写的。
「烦恼多多的学生非看不可!大家来找『神秘空教室』!
征求情报!有任何线索的人,请尽量在此留言。」
纸张最上方用红色粗线条字体这么写着。下面接着写的有许多种字体,颜色和笔迹全都不同,有横着写、直着写、斜着写,像是集体书写似地形形色色。京介从中间地方开始看。
「有人说在第一校舍的三楼后面看到过。(二年级。男生)
不对啦,是第二校舍的四楼啦。(二年级。男生)
在很多空教室都有出现。(希望匿名)
帮我消除了烦恼。咻地一下,跟魔法一样。(二年级。女生)
听说是身高大约一百五十五公分的男生。(一年级。女生)
头发是卷发,还有,雀斑很多。(一年级。男生)
眼睛细细长长的。(二年级。男生)
刚开始还以为是个嚣张的家伙。不过是个很好的人。(一年级。男生)
听说穿着黑色外套耶。(二年级。女生)
那个人根本就是神。(三年级。女生)
好像拿着厚厚的纸卷。(二年级。男生)
是不是升学调查的调查人员?听说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出现。(三年级。男生)
就是神嘛。(秘密)
他在哪里啦——我已经找了两天了}(二年级。女生)
禁止自行张贴没有许可章的布告!马上撤掉!(风纪委员会。委员长)
最后这行字体写得特别大,纸张接下来就没有空间了。京介默默思索。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学生之间似乎又在流传什么八卦。将纸上所写的内容归纳一下,就是有个像神的人出现在某间空教室,为学生消除烦恼,大概就这样。在纸边画着类似漫画的插图。汇集了「情报」上的特征,不知道是谁画的。一个卷发、眼睛细细长长,穿着黑色衣服的少年的图案。
伤脑筋啊,京介忍不住低语。就像举办大型球赛的体育馆和学校操场待起来会不舒服一样,在这个八卦流传的时期,要想一个人在空教室里静静度过,恐怕也有困难。
有几个男学生从走廊方向笑闹着跑了过来。有个学生撞到布告栏,胶带就这样掉落,满满都是文字的布告落到地面。学生完全没发现,吵吵闹闹地从楼梯口跑了出去。随着人声与脚步声远离,京介用手撑住脑袋。不知道是不是从公寓到这里的途中听了太多噪音,头痛和耳鸣又开始了。还是先找到可以独处的地方再说。
仰望天花板,突然想起。既然空教室不行,那么屋顶呢?要在屋顶睡午觉是太冷,不过今天算是十一月之中比较温暖的日子。如果还是太冷,那就披上术者专用的黑斗篷,京介往楼梯方向移动。在二、三楼的楼梯转角还是有学生聚集,不过往屋顶的楼梯就见不到半个人影,下面楼层的喧闹声也完全传不过来。
一拉开屋顶的门,寒风就吹了进来。仰望天空,有整片乌云在不知不觉之间笼罩过来,太阳失去了踪影。虽然云层没有要散开的意思,不过回到校舍也很麻烦,京介还是来到屋顶。铁门没办法关紧,在半开状态下被风吹得喀喀作响。
京介走到屋顶中央,正要找个吹不到风的地点,这才发现已经有人先到。前方是包围着屋顶的围墙,有个人正站在围墙前面。那是一名矮个子的少年。
头发和黑色外套的下摆在风中剧烈抖动。右边手臂下面夹着像电话簿一般厚厚的册子,纸张的边缘也在风中翻飞。少年用背脊抵着围墙,一看到京介,脸上就浮现笑容。虽然气氛看似友善,不过京介总觉得那笑容有点古怪。
虽然是素不相识的对象,却有一种在哪里见过的错觉。卷发、细细长长的眼睛、矮个子的身材——就在依序打量少年长相时,京介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人,跟楼梯口布告上的肖像画长得很像。
不过叫人更有印象的却是少年所穿的黑色外套。跟遭到处分的成员——音无浩一所穿的款式十分相似。跟礼子所穿的外套看起来则是同款,但不同颜色。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突然开口。那是带点沙哑,似乎还没脱离童音的嗓音。
「名字。你的名字。」
少年又说了一逼。京介沉默不语,少年就从鼻尖哼了一声,发出短促的笑声。
「搞什么嘛。我的干涉法对隶属团体的人和光流脉使者派不上用场。所以用不着问,我也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拿起手里的册子,将它打开。
「我就在想,你一定会来屋顶。目前校舍内的空教室都有学生在监看。真是,这里的学生个个都单纯直接到像个傻瓜。说到空教室,就只晓得往那边找。就是这样才会产生死角,我也才碰得到你。」
用绳子绑着,看似资料的东西被风一吹,再度发出了声响。少年望着陆续翻动的页面,这么说道:
「你好,一条京介。我们组织目前所锁定的杀害对象。」
少年抬起头来,笑意又加深了一层。黑色外套下摆发出类似鸟类翅膀的声音。说不定是成员的制服,不过下摆很长的外套,对少年的身材而言并不合身。京介无言地回望着少年。
「我和砂岛一样是成员,我叫泉见顺也。不过不是本名。加入团体之后,我就向敬重的干部借用了姓氏。年纪比砂岛小一岁,不过论资历,则是我比她梢长一些。」
少年用自豪的口吻单方面地自我介绍。这人话好多,京介最先想到的是这个。正要问他那又如何,叫泉见的少年就已经抢先说了下去:
「你正如传言,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过我大致可以掌握。目前的你,肉体和精神都相当疲惫。上半身有消毒药水的味道,虽然伤势不重,不过应该多少有些伤口。听说你很擅长打架,不过现在的你,应该连我这个文弱的对于都有办法将你打倒……啊,不行。要是你使用古代术,三两下就能把我收拾得干干净净。」
「你……」
「开玩笑的。我讨厌暴力,连战斗行为也包括在内。不过呢,至少可以让我展现一下身为成员的能力吧?」
少年用近乎刻意的慢动作,让背脊离开了围墙。背脊挺直,将足足有数百页的纸卷用单手指尖合上。
「一条京介。」
少年停下动作,就在这时收起笑意,眯起眼睛。
整片围墙都在震动。晃动的铁丝网瞬间往空中发出类似闪电的白光。铁门在京介身后发出超乎预期的巨大声响,自己关了起来。
「别想逃。」
笑意又回到泉见的嘴角。
头顶的云层显得更加阴暗。
丰花仰望开始转阴的天空,停下了脚步。红砖道上的枯叶和传单绕着丰花脚边忙乱地飞舞。
丰花想起早上为了杀时间,在起居室看到的天气预报。今天深夜到明天清晨会变天,明天是降雨机率百分之百的雨天。要留意带有闪电的大雨,冷冰冰的气象预报员这么宣布。丰花头顶的云层,似乎正要落下寒冷的雨滴。
是要下雨了吗?丰花再度抬头瞪视着天空,严格下令,要它还不准下雨。在把京介找到带回公寓之前,尽可能不要下雨。丰花重新抱紧手上的东西,在红砖道上面跑了起来。
丰花带在身上的东西,是用和纸包裹的长形棒状物体。里面是玲洗树的树枝。看到它被丢在起居室的角落,远峰就要丰花把它给带着。这术具似乎是古代术的专用物件,远峰说要交给京介。京介明明就是不想带才会丢在那里,丰花却连拒绝都来不及,只好直接带着来到街上。家长真是白痴,丰花在心里一直骂个不停。
对于京介失踪的事,远峰似乎不怎么担心。不但没什么出门寻找的意愿,还说接下来有会议非走不可,然后就回去了。他嘴里嘀咕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还有办法外出,代表内心还没有完全崩溃。

对本家方面而言,京介这个「诱饵」来到外面,再度和礼子相遇的情形可以说是正中下陵,百分之百值得鼓励。所以才有警护术者跟着他,要是京介能将用来迎战的古代术专用术具给带着,事情就能按照计划加速进行。远峰确实没必要担心。丰花被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拦下脚步,瞪视着红灯。我不会乖乖听你们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明明就已经下定决心——丰花垂下了肩。为什么京介还是要自己离开?
为了抵抗寒冷与焦躁,丰花原地踏步,等着红绿灯变色。京介会在哪里?河堤、河滨还有空地,凡是双胞胎哥哥有可能去的地方,丰花几乎都找遍了。不过却到处都找不到京介。因为受伤的缘故,京介现在身上有消毒药水的气味。原本以为沿途寻找或许会找得到,不过镇上的空气却充塞着枯叶的气味与下雨的前兆。红绿灯变色了,丰花停止思考,朝斑马线跑了过去。没做准备运动就开始跑,脚痛到让人想哭。该不会礼子在哪边逮到他,现在已经——丰花脑中闪过一丝不安,将自己的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
猛然回神,丰花已经站在熟悉的建筑物前面。那是高中正门前方。正好是休息时间,校内传来学生喧闹的声音。丰花停下脚步,吸着鼻涕仰望着校舍。或许是一直在没有人影,只有冷风的地方绕来绕去,一旦看到学校,心里涌起一股安心的感觉。
丰花发现正门底下有个人,和自己一样正在仰望着校舍。男子用蹲低的姿势,盯着虹原高中。丰花认得那个一脸怀疑的男子。那是深夜才刚刚见过,京介的警护术者。
「警护大叔。」
看到丰花出声招呼跑了过来,警护术者的表情绷得更紧。
「你在做什么?」
「警护对象在几分钟前进入校内……」
警护术者回头望着校舍的方向,这么说道:
「刚刚却突然失去动静。」
「失去动静?什么意思啊?」
在拉高了嗓门的丰花面前,警护术者毫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有可能是进入类似结界的地方,不然就是死了,可能性就只有这两种。我正要去确认……」
丰花将警护术者推开,飞奔起来。
她穿过大门,在楼梯口脱下鞋子,直接穿着袜子在走廊上狂奔。不过才刚跑了几公尺,就被某人从背后抓住手臂,硬是拖着丰花停下脚步。如果是哪个朋友,很抱歉现在没空。丰花回过头来,大声嚷嚷似地出声恳求:
「抱歉,我在赶时间,放开我!」
「喔,今天还是活力充沛啊。魔女的同伙一条丰花小姐。」
站在丰花身后的是戴着眼镜的男学生,风纪委员长长谷常彦。将丰花和京介称为魔女,认为术具是违反校规,是个伤脑筋的三年级学生。不过委员长常常紧盯着两人——丰花把头采到长谷面前,用最快的速度出声问道:
「喂,你有没有看到京介?」
「哎唷,真巧。我正好也在寻找我的好朋友。」
长谷用指尖迅速地推着眼镜。
「其实是魔女的一条兄妹,我有件事想找你们商量。针对出现在空教室的校外人士,咱们风纪委员会这阵子实施了逮捕与放逐校外的作战。」
「没找到就算了,放开我。」
「不过不论在校内怎样巡逻,就是找不到那名校外人士。」
长谷根本没把丰花的话当一回事,还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今天早上,连盐原都说『那个少年是可以帮人消除烦恼的好人』,突然开始表示支持。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一条兄妹啊,你们是我的好朋友,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一起来驱逐校外人士?」
「我不是说过了,现在很忙啦。」
「你是不是要说依照惯例,必需收取委托费用。」
长谷嘴角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然后点头:
「你放心,就我的立场我是拿不出现金,不过我准备了好东西。气风纪委员会特制,有了它就再也不会迟到的闹钟气你觉得怎样?很想要吧。」
丰花朝长谷的小腿用力一踢。长谷哀声惨叫,丰花甩开了风纪委员长的手臂,沿着走廊往前跑。长谷在背后大叫「为什么拒绝我,这可是限定版耶」。
楼梯前面有好几个女学生正立在那里闲聊。是丰花的同班同学。丰花问她们有没有看到京介,同学却只是异口同声地说着「丰花,昨天为什么请假?」「放学后去特卖会吧。最后一天喔。」「我跟你讲,你请假没来学校的时候,出现有趣的八卦喔。」之类的话。丰花一阵惊慌,最后一个同学好不容易才告诉她「对了,刚刚看到你哥哥往屋顶那边走。」丰花道了谢,不知道是不是紧张的关系,舌头有点僵硬。
她一步跨过四层阶梯,直接冲过通往屋顶的楼梯转角。眼前就是屋顶大门,丰花像要整个人撞过去似地狂推着大门。不过门却打不开。
丰花皱起眉头。手握着门把,粗暴地用力推门。门把在手中可以转动,感觉并没有上锁。不过却怎么样也打不开。一阵淡淡的消毒药水气味,从像是结冰般纹风不动的大门周围飘了进来。
「糟糕……开门啊。」
丰花整个人靠在门上,拼命敲门。额头渗出的冷汗流到了眼角。



第三章 冻结的伤口
风从屋顶上吹过,听起来像是某种哭泣的声音。泉见顺也带着倾听般的神情,朝京介走了过来。京介反射性地将背包抛到地面,握住用布包裹的玲洗树树枝。
「你冷静点。」
泉见笑着说道:
「我先提醒你,要是你对我展开攻击,我会隐身逃走。到时后悔的人可就是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像你这样一脸警戒的表情,可是会加速消耗体力。我只想在完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来个和平的对话,完全没有要和你对打的意思。我刚刚不是说过我讨厌暴力?」
泉见停下脚步。他将纸卷用单边手臂夹着,举起空出来的双手。
「你看看,我不像砂岛那样带着危险的武器,这就是证据。我没有藏任何东西。」
泉见翻出外套口袋,还解开外套钮扣,露出内里。他做完这些动作,再度朝京介走了过来。
「再者,受命将你消灭的人是砂岛而不是我。就算有遭到锁定的杀害对象,发动所有成员进行攻击的情况还是十分罕见。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
泉见在距离京介大约两步的位置站定,重新扣上外套钮扣。
「我发誓,我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京介还是把手放在术具的布上,留意对方的动作。泉见的所站位置和在公园面对礼子当时相比,稍微多了点距离。正如当事者所说的,他的确没带武器,也感觉不到杀气。不过对方可是团体的成员,不能掉以轻心。
看来泉见就是目前在学生之间掀起八卦的那个人,不过这名少年来到虹原高中,究竟是有什么目的?如果是为了来找京介,那就不需要在其他学生面前出现。虽然他说要和京介谈谈,不过既然不想杀这个人,对成员而言还有什么好谈?
「……刚刚那是…」
京介维持原来的姿势,向围墙瞄了一眼,视线又回到泉见身上。虽然有满肚子疑问,不过还是得一个个陆续解决。
「刚刚那是什么能力?」
「你指的是空间隔离?」
泉见的手放开钮扣,这么回答:
「用你们光流脉使者的法术来形容,就跟结界术差不多。这力量会对空间产生作用,让人无法从外部进入。同时也能避免对象从内部逃走。」
听了泉见的话,京介似乎下意识地板起脸孔。「你误会啦。」泉见笑着这么说道:
「基本用法是这样,我只是解说一下。对,这是很基本的,一条。音无实在太笨,居然连这么简单的能力都不会用。」
泉见用单手抓着很卷的头发,望向围墙前方。虽然身材、声音都和年纪相符,却三不五时会出现十分老成的动作。既然提到音无浩一,这名少年想必知晓事件的经过。京介默默地等着他说下去。
「对了,说到砂岛。你和砂岛半夜在公园里会面时,我就在旁边看着。你应该没发现,砂岛在进公园以前就使出空间隔离的招数。问题是……」
泉见再度看着京介,刻意在某个时间点上停下对话。问题是——京介看着脚底下的水泥地,心里思索着。问题是丰花跑进了那座公园。丰花两手空空,实在不像在破解空间隔离的作用之后才出现。换句话说,力量打从一开始就失去作用了。京介回想起丰花出手阻止的时候,礼子曾经不甘心地啧了一声。
「还有别的。」
泉见将两手插进外套口袋,这么说道。然后他从京介面前穿过,直接绕到背后。京介也随着泉见的动作,整个人往后转身。
「例如隐身能力,虽然不能够长时间维持,不过通常都能持续个几分钟。砂岛却连一分钟都撑不住。」
泉见在屋顶大门的前面停下脚步,用指尖搔着后脑勺。
「不过当事人却似乎已经相当拼命。连额头都冒汗了。」
泉见的手离开脖子,握住了门把。确定门打不开,然后满意地放开了手。
「然后,最糟糕的是虽然攻击成那样,却没有让你毙命,甚至没有造成致命伤。」
泉见将双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地挺起胸膛。
「这就是证据,代表自身的杀意并没有渗透到武器之中。事前就有前兆。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砂岛也无法在一招之间杀死你妹妹。」
「那是因为……」
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要害。京介正要提出在医院里听到的这个说法,泉见却用力地左右摇头。
「当然了,要是你妹妹再慢点治愈,说不定会直接失血而死。不过却不是砂岛在一招之间杀了她。凭砂岛的能力要说杀不死对方,实在不太可能。砂岛在所有成员当中算是优秀的。要是维持这样的成绩,将来很有实力挑战干部宝座。结果却是如此失态。虽然当事人声明只是失误,不过她错了。原因很简单,一条。那是因为对手是你。」
对方认为很简单的原因,京介却完全无法理解,只好回望着泉见。或许是被听众的专注给取悦到了,泉见再度露出笑容。
「虽然不见得所有成员都是如此,不过确实有许多前例,是对昔日的朋友下不了手的。一旦对对方有特殊感情,成员的装备及特殊能力就会违反个人意愿,难以发生作用。这在 团体内算是普通常识。」
「既然是常识……」
京介拨开被风吹进眼里的浏海说道:
「那就表示礼子明知道这件事,却还是接下任务。」
「这么说是没错啦。不论对方是朋友还是亲人,还是有不少成员能够顺利抹杀。干部认为砂岛也是如此,不过在我看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泉见收起笑容,叹了口气。
「一旦加入团体,就会被要求抛下所有的过去,要是一个成员老是沉溺于过去,那就不会被交付正规任务。问题是就算抛下过去,对昔日的朋友没了感情,还是有下不了手的时候。原因目前还在探讨,不过有人说是陈旧的亲密情感浸润到成员的肉身,这是最有力的一种说法。」
浸润,这个形容词仿佛在形容去不掉的污渍,让京介不自觉地垂下目光。可以感觉到泉见耸了耸肩。
「不过砂岛的情形,或许只是因为她还挂念着你。」
怎么可能?京介还是垂着头,然后摇了摇头。她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就算自己不在世上,她都无所谓。虽然想像泉见那样一笑置之,不过脸颊却不听使唤。京介发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手已经从术具上移开。
「成员还是有权可以拒绝任务。」
泉见在门上轻轻一踢,再度朝京介的方向走了过来。
「任务是可以中途放弃的。虽然成绩会急速下滑,总比受到处分来得好吧?可是砂岛却卯足了劲,想完成这个任务。你应该会很难过,不过我认为现在不是沮丧的时候。」
京介抬起头来。泉见在还有几步距离的地方站定。
「除了她自己之外,没人知道砂岛真正的心意,不过可以看出她正站在生死的边缘。砂岛袭击你两次都没有成功,团体应该已经收到报告,这时铁定已经选好了她的继任者。
「继任者?」
「是啊。下次砂岛要是还杀不了你,就会被继任者处分掉,这下不就糟了?看到伙伴遭到处分,我也很难过。你觉得呢,一条?」
泉见开心地露出微笑。风吹过来,围墙发出刺耳的声音。为什么泉见看起来这么愉快,京介实在是难以理解。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京介重新抓稳术具,瞪视着泉见。
这名很爱讲话的少年,开始让人感到罗唆。虽然他若无其事地说着京介无从得知的事情,却又隐然给人一种欺骗的感觉。这名少年刻意在学校露面,难道是为了来分享伙伴遭到处分的悲伤?
「要是礼子遭到处分,你会很困扰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你现在还不动手?」
「你别乱讲。我刚刚不是说好了,我不会杀人。」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要劝我自杀?」
「劝了也没用吧。你又不想死。」
京介默然不语,泉见颤着肩膀笑了起来。救护车的警铃从马路那边传来,在风中逐渐消散。
「一条,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你自己不想死,也希望砂岛不要死。你正在找寻方法,对吧?」
泉见再度打开厚厚的纸卷,这么说道。这回他的手势相当悠闲,像在翻着杂志杀时间。京介握着术具,望着泉见轻松的表情问道:
「成员难道还会读心术?」
「不是这样。」
泉见从纸卷上面抬起视线回答:
「我只是在调查记录里看到你和砂岛过去的关系。然后简单揣测一下,再观察你的脸色,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你的脸色啊,虽然积极的存活意愿几乎快要被烦恼整个掩盖,不过对死亡的抗拒意识还是很强烈的。你这人的本质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实在难以判断。」
「杀手还需要察言观色的技术?」
「一条,杀人不是成员唯一的工作。」
泉见瞄了京介一眼说道。这是到目前为止,他听起来最为自信满满的声音。
「要是除了杀人之外什么都不会,那就只能在杀人的部门拼命争取成绩。在团体里头,我的专业是针对成员的能力进行研究。目前在实验可以为人消除烦恼与痛苦的能力。」
「痛苦……」
「是啊。不过我的工作算不上什么。我不像你们会念咒语、使用药物。我只是对人进行干涉、从外侧切断位在脑中的烦恼回路。」
泉见望着纸卷中的某一页,继续说道:
「不过就像我刚刚说的,我的干涉法对伙伴及光流脉使者无效。要是有效,我现在就能将你和砂岛的烦恼通通消除。可惜啊。」
「帮这间学校的学生消除烦恼的就是……」
「对,就是我。来到新的小镇,我想收集新的取样来统计。所以牛刀小试了一下。」
泉见在纸上折了一角,在收起纸卷的同时闭上双眼。
「念书、人际关系、恋爱……人们有各式各样的烦恼。不过却没找到我喜欢的烦恼。这是无所谓啦。毕竟在学校里造成小小的骚动,我也不想再继续尝试。我不过是个成员,又不是神。」
泉见睁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可以为人们消除烦恼与痛苦的能力。原本以为团体就只是个杀人集团,现在却开始看到不同的面向。京介觉得越来越无法理解,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想知道团体的事?」
泉见这么说道。京介回望着他,泉见似乎看透了对方的心情,笑意变得更深。
「正式名称是『久画均精』。目前的最高阶干部叫泉见夏生。我说过敬重的人就是这位。最先留意到你的能力,将之视为危险的也是他。关于团体的细节还有你被视为危险的理由,全都写在这里。」
泉见用轻松的口吻回答,从纸卷里撕下其中一张。就连动作也很随性。
「没什么关系。就我所知道的,在不碍事的范围之内你尽管问。」
泉见将纸张往京介的方向一扔,这么说着。纸张迎着风飞到胸口,京介反射性地将它接住。那张边边折了折角的白色纸张列出大量蝇头大小的文字。不知道算不算文章,成排文字确实是由汉字组成,字体却歪斜得厉害,京介完全看不出上面写了什么。
「看不懂吧。」
泉见哼出一声鼻息。
「我整整花了半年才有办法看懂。要不要我透露一些容易读懂的内容?不过话说回来,你应该更想知道让你和砂岛都不用死的方法,对吧?」
看到京介将手里的纸揉成一团,泉见开心似地眯起了眼睛。
「看你的表情很有戒心。」
「真的有那种方法?」
「我不是在唬弄你。我是真的知道几个不错的方法。为了你和砂岛,我可是拼命想了好久。」
泉见走到围墙前面,用脚尖轻轻踢着水泥地板。
「一条,我来虹原的目的,是因为我想帮助砂岛。团体并不鼓励成员之间彼此互助,所以我不能大剌剌地出手帮忙。不过看到优秀的伙伴遭到处分,还是觉得悲哀。」
踢着地板的声音单调地响起。像是在配合这个声音般,泉见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口吻继续说着:
「我的性格是有嚣张的一面,一直很容易被周遭的人疏远。在进到团体之后,这点还是没变。因为专业和其他成员不同,或许也招来周遭的嫉妒。不过砂岛把我当成一般人。你应该也很清楚。砂岛真是个很体贴的人。」
京介手里的纸张发出细小的沙沙声。泉见朝自己的脚尖方向点头,然后继续说道:
「我要先谨慎说明,我们双方并没有所谓恋爱感情。你可以放心。」
「你不用特地说明……」
「就算没有这一点,对自己好的人遇到困难,还是会想出手帮忙。要是能代替她就好了,可是我没有受过杀人的专业训练,事实上还很讨厌暴力……刚刚也见识到你拒绝死亡的意愿。」
泉见的话声和脚步都停了下来,仰望着京介。
「这些话绝对不能让最高阶的人听见,对我而言,不想死的人就不该死。所以我提出的方法,请你务必考虑。」
泉见侧着头,担心地说着:
「这样算不算理由?」
「……算吧。」
「不过当然不是免费提供。我把你想要的方法告诉你,相对的,你也把你的事情告诉我,可以吗?」
「你想知道什么事?」
「古代术啊。不然还有什么?」
泉见笑了起来。踢地板的动作似乎弄掉了鞋带,泉见单膝蹲下。
「除了杀人之外没有其他本事的人,就只能在杀人的部门赚取成绩。相反地,我只是因为不会杀人,所以才拥有其他专业。要是想在专业以外的范围得到分数,就得涉猎其他领域。难得眼前就有珍贵材料,所以想针对古代术进行调查。」
「……原来只是材料?」
「要是你觉得不中听,那我道歉。不过我认为是个不错的主意。针对你的能力进行调查,说不定就能证明在某种条件之下它并不危险,对于包含团体在内的整个世界,它还是能影响到未来的。你的组织并没有用这种方式在处理古代术吧?就只会一下子禁止使用,一下子基于个人欲望与体制又突然解禁。」
泉见绑鞋带的手停了下来,露出征求同意般的表情。京介沉默不语。午休结束的铃声,缓缓随着风飘了过来。
泉见压低了姿势,虽然理所当然,不过个子看起来是比站直的时候要来得小。虽然能言善道,也表示他担任成员的经历比礼子还久,不过还是比京介年幼。京介这才想到,既然现在身为成员,那就表示这名少年曾在过去面临到某种方式的死亡,才会隶属于团体,在那里找到了存活方式。独一无二的生存之道。
京介越来越无法厘清自己的心情,深深地叹了口气。团体和成员都是敌人。不过就因为礼子待在那个世界,京介的认知就轻易被扭曲了。学生的嬉闹声远远从下面楼层传了过来。
「突然闻听到这些,你也很为难吧。」
泉见站了起来,双手插进外套口袋。
「要针对你的能力进行调查,就得请你前往某个设施。要让最高阶人士所决定的杀害对象活着接受调查,那就不太可能用到团体的设施。除了要寻找地点,调查方法也还没确定,不知道究竟得花多少时间。在这段期间之内,你就相当于失踪。」
泉见靠着围墙这么说道。围墙有那么一刹那,蹦出了闪着白光的颗粒。
「我给你时间考虑。这样吧,你要是接受,那就今晚十二点再来学校一趟。我也需要一些时间准备,所以这样刚好。既然你是真心想知道得救的方法,我就得好好准备,然后再把方法告诉你。」
京介咬着嘴唇,没有马上回答。泉见看来也不着急,再度翻开了纸卷。
「你们组织里的重要人物是不是交代你们,不准和成员进行个人接触或交易?那你可以放心。空间隔离基本上是用来拘束对方,不过只要妥善运用,就能用来进行秘密对谈。我的空间隔离是完美无缺的。」
「……是吗?」
「真没劲的回答。看来你还是不信任我。」
泉见翻着纸张,胸前微微上下起伏。
「也难怪啦,毕竟我们今天才刚认识。你一定在想,要是真的想帮忙你和砂岛,为什么还要交易,应该马上将方法免费告诉你才对。不过要请你谅解,为了在团体里活下去,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的。不过我相信你。毕竟你是砂岛曾经喜欢过的人。」
泉见说到这里,终于闭上了嘴。京介仰望暗沉沉的天空,叹了口气。
他反覆呼吸,整理脑中的思绪。双方都不用死的方法。自己真的要轻松上钩吗?虽然口气和善,也表现出意图协助的姿态,不过这名少年毕竟还是团体成员。京介实在不知道能对他信任到何种程度。就连判断力无法运作,京介都分不清是因为自己累了,还是天生如此。
今晚十二点。就算不去跟泉见交涉,说不定还是能找到方法突破僵局。靠自己的力量,去分析泉见所给的那张纸的内容,找出团体的所在地点,和发出杀害指令的泉见夏生会面,这也是一种方法。不过纸张内容的真实性无法确定,就算有它的真实性,自己也没那个时间。礼子一定也想在近期之内完成任务。至于本家那边的调查人员,也不可能一直没有动作。
纸卷被风翻动的声音像在催促似地敲着京介的耳膜。京介做了个深呼吸。将手里的纸搓成一团塞进口袋。望着面带微笑等候回音的泉见,微微点头。
「好吧。在十二点之前,让我考虑一下。」
「这样吗?那我等你的好消息。届时我会卯足全力,给你一个完美的方法。」
泉见抬起下巴露出了笑脸。那副模样,就像孩子拿到心爱物品的表情。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不要对别人提起。要是你把伙伴或管理本局的人一起带来,我就会取消交易。」
「我知道。」
「砂岛那边我会随便撒个谎,跟她说是团体的命令,要她今天先不要行动。」
泉见啪地一声收起纸卷,背脊离开了围墙。
「我会让正门和校舍的门锁开着。负责监视你的术者,我也会漂亮地把他绊住。」
泉见朝屋顶大门的方向走,侧眼看着京介。
「如果你接受我的条件,请把古代术专用术具带着。和你现在拿的不一样对吧?今晚说不定会直接前往设施。」
「……我知道。」
「好吧,一条,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泉见冲着自己的台词微笑了一下,握住门把。大门一开,站在对面身穿水手服的学生,就发出短促的惊叫声。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来回看着泉见与大门的学生正是丰花。
泉见一看到丰花的脸,就回头望着京介。他朝着京介的眼睛看了短短几秒,然后走往校舍的方向。京介心想,泉见的意思应该是别把这人带来吧,然后叹了口气。丰花还来不及喘口气,就挑着眉毛跑了过来。
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到这儿,丰花脸上冒汗,浏海和制服蝴蝶结也翘得乱七八糟。胸前抱着用和纸包裹的棒状物体。
「刚刚那个人是谁?你的朋友?」

或许是觉得泉见有点可疑,丰花眉心紧蹙地这么说着。错身而过的时间就只有短短几秒,看来并没留意到外套的款式。京介默默地摇了摇头。就算彼此是家人、双胞胎、术者搭档,有数不清的原因,奇怪的是她总能顺利找到自己的所在,然后飞奔而来。虽然被救过许多次,唯有这一次,丰花的野性直觉叫人感到沉重。
「这个就先别提了……」
丰花用鼻子大力吐气,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双手抓着京介的胸口。
「我们已经说好要一起追查事件,你就不要闷声不吭地离开,人家会担心的。警护大叔说你的气息消失在校舍里,朋友说看到你走向屋顶,门又打不开。我还以为你受够了,已经往下跳了耶。」
丰花这么嚷嚷,将京介的上半身摇来晃去。
丰花的双眼虽然充血湿润,不过没像在医院的时候放声大哭。京介再次摇头,将丰花的手推开。他想起在校庆的时候,那名从屋顶往下跳的拜咒能力者。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结束生命。
「那是……」
京介看着被丰花抛出去的东西。那是自己放在公寓里的古代术专用术具。根据本家术具管理部的公文内容,记得是要自己在有什么万一时,用古代术来攻击成员。
「家长要我把它交给你。」
丰花不悦地这么回答。
「不过你用不着管他,是我要来追你的时候,被他强迫带着的。之后再拿去还他就好了……」
「我自己拿去还。没关系。」
京介将丰花的话打断,捡起掉在地上的术具。他剥开了和纸,凝望着漆黑色的玲洗树树枝。
黑色的术具。胸口闪过一丝莫名的不安。京介因为校庆事件负伤时,术具就曾吸收大量血液而暂时变色。
丰花神色一变,担心地喊着京介。
「你怎么啦?」
「……没事。」
「先进去吧。这里好冷,会感冒耶。」
京介被丰花拉着手臂,无言地点头。
那时玲洗树的树枝,就像这样染成了黑色。
在屋顶练习护身用的结界术。京介对丰花和警护术者这么解释。
警护术者没说什么。根据规定,他并不能干涉京介在公寓和学校里的行动。
京介他们没上下午的课,离开了学校,因为丰花主张「要以事件调查为优先」。不过警护术者跟前跟后却让丰花相当不耐烦,偷偷说着:「一回到家,就来进行甩掉警护大叔的作战」。回程的天色越来越暗,气温也骤降了好几度。
一回到公寓,副家长正用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模样等在那里,对着京介整整说教了四个小时。在这四小时之中,光是这句「过于缺乏身为术者的自觉以及对生命的责任感」,石田就足足说了五十遍以上。石田整整演了二百四十分钟的独脚戏,对于在深夜的公园里所发生的事,并没有要求说明。在说教地狱里头,京介身旁的丰花是最疲倦的。
直到天整个都黑了,副家长才好不容易离开。疲劳困顿的丰花认为「还是先吃点东西补充能量」,于是就用恐怖且笨拙的技术开始弄起晚餐。丰花想好的菜单是西式蛤蜊煮白菜,之前在食谱上看到时就很确信自己做得出来。不过做到一半却说「忘了作法」,然后丢给京介。京介也不晓得作法,只好随便弄一弄。调味料只有酱油跟味酣,所以味道是日式的,不过在用餐途中丰花似乎并没有发现。
不论是用餐途中,还是餐后漫无目的看电视的时候,丰花都一直讲个没完。咱们来为事件调查拟定方针吧,把甩掉警护大叔的作战也包括在内。丰花神情严肃地说着。虽然滔滔不绝地拟出各式各样的作战,不过除了说法和顺序稍有不同之外,结果全都导向「打倒团体救出礼子」。京介找了个藉口,意思是听石田说教听到耳朵很痛,现在无法专心,什么都想不出来。
丰花打着呵欠走到厕所之后,京介又把泉见拿给自己的纸确认过一遍。内容还是完全看不懂。
夜就这样静静地转凉,渐渐地越来越深。
老旧公寓「虹原庄」二楼、三号室。砂岛礼子打开近乎毁损的大门,屋外的空气让肩膀瞬间颤抖了一下。逼人的寒气围绕着全身。成员已经做过体质改造,不至于冻死,不过极度的冷热还是会降低身体的机能。
不想再浪费时间了,礼子抬头望着没有星子的天空,吐出白色的气息。就算想浪费时间,周遭的人也不会允许。礼子重新戴起和气息同样色泽的手套,使劲握住铁棍状的装备。
才向外面走廊踏出一步,礼子的靴子前端就踩到一张纸。大概是传单之类的吧。不论是披萨或乔麦面,自己都不会叫外卖。礼子的房间并没有电话。礼子把纸一踢。纸翻到背面,纸上出现的并不是外卖的菜色,而是简单的文字。那是和礼子一样身为成员的泉见顺也笔迹。礼子诧异地把纸捡了起来。
读了纸上的字,礼子露出更加难以理解的表情。礼子把纸塞到外套口袋,快步离开了虹原庄。
一条既没有街灯也没有行人的昏暗道路,前方有三个男人就挡在那里。虽然对方并没有报上名字,不过礼子马上就识破他们的身分。那是光流脉统辖管理本局派来的术者,目的是对成员进行调查。或许是对找到礼子的住处感到得意,三个人眼带血丝地正在说些什么。反正一定是宣战之类的话,礼子不予理会。
术者同时向礼子袭来。虽然虹原庄又老又窄,不过这下子也得离开。礼子在嘴里嘀咕,用右手握住武器。没那个必要,只要把这些人干掉就没事了。礼子站在原地,挥动着武器。右边。左边。正面。总共三下。悲鸣声响起三次,三道血花在黑夜中飞散开来。
就在转过转角时礼子这才想到,不论如何,一旦任务结束,自己还是得和虹原庄道别。
根据说明书指示,急救箱里的安眠药是用来改善初期失眠,只有促进睡眠的效果。京介加在丰花食物里的量也完全依照规定。不过这时候的丰花却是脸颊抵着起居室地板,整个睡到不省人事。
看着丰花睡到没半点声音的模样,京介虽然有点不安,不过转念一想,丰花原本就累坏了。昨天在医院睡得很熟,不过又从医院逃走来到这里。今天看起来睡眠不足,为了找京介,她还汗流浃背地跑到学校。从疲劳到入睡,自己都得为这一连串的原因负起责任,于是京介将丰花送到西式房间的床上。
距离十二点还有一点时间。京介将丢在床底的急救箱拉出来,重新为上半身的伤口抹上消毒药水。这时瓶子里已经整个空了。
京介坐在房间角落,不自觉地凝望丰花的睡脸,在心底思索着。这个双胞胎妹妹既罗唆又爱逞强,还一天到晚跟在后头。在两年前听到礼子意外身亡后,京介就天天过着不知所措、茫然而窒息的生活。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丰花还是吵闹个没完,拉着京介参与日常生活,结果京介只好勉强地持续应付现实。问题是,现在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去面对。
京介将泉见交给自己的那张纸又拿起来看。虽然看不懂内容,不过回味着在屋顶所听到的话,在脑中加以整理。团体。正式名称是「久画均精」,成员拥有特殊能力,从事杀人与杀人之外的工作,由干部以打成绩的方式来给予评价。至于组织的构造,就跟京介所属的本家十分类似。不过本家的最高目的是维持与发展光流脉这个系统,相对之下,团体的目的就无法得知。
泉见顺也的专业是针对能力进行研究,目前正在尝试的是为人消除烦恼与痛苦的能力。泉见所敬重的最高阶人士留意到古代术并感到畏惧。于是对京介下达诛杀指令。泉见为了不让伙伴礼子遭到处分,同时扩展自己的研究领域,向京介提出交易要求。可以让自己和礼子都不用死的方法——究竟是什么样的方法?真的有办法得救?京介把纸丢到地上,徐徐吐出积存在肺里的空气。
丰花在床上翻了个身。不知道是不是睡眠深度有了变化,丰花一直来回翻身,不过却没醒来。京介直起身子,为丰花重新盖好毯子。看看时钟,距离十二点还有三十分钟。
搞不好是陷阱。虽然泉见再三强调他不会杀人、讨厌暴力,说不定他拥有超乎寻常的攻击力。泉见的空间隔离很完美,适合用来秘密会谈。不过能力的基本用途还是用来杀害对方。说不定这是在为礼子铺路。虽然礼子的武器对昔日的朋友难以产生作用,唯一的问题不过就是无法一招毙命。要是泉见代替礼子使出空间隔离,京介就无法逃脱。就算再迟,在天亮之前礼子都可以完成任务——京介叹了一口气,将所有思绪抛在身后。不论再怎么想,都只得出失望的结果。说不定真有那个可能,泉见所说的都是真的,不是什么陷阱。不想死的人就不该死,京介想起泉见的笑容。
京介看了一下时钟,确认过时间,然后俯视丰花的脸。不论结果如何,自己没有半点商量,还用安眠药来寻求脱身,丰花是绝对不会原谅的。她至少要气一个礼拜,就算气消了,还是会常常翻旧帐,硬是把做饭的工作推到自己身上。不知道要等多久,这个受罚的日子才会到来。就算眼前不是陷阱,既然要为泉见提供协助,那就暂时见不到丰花。
白天要离开房间时嘀咕的那句话,京介在快要说出口之际又咽了下去。等下回见面再道歉吧。只有强迫自己这么想了,
京介只带着古代术专用的术具,离开公寓。大厅的警备人员今晚还是一脸嘲讽地站在那里,没有和京介攀谈。
外面吹着湿度很高的风。灰暗的云层正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流动。东方的天空甚至可以看到紫色的闪电。说不定等会就要下起大雷雨。京介抬头再看了一下闪电,朝着虹原高中迈开步伐。
之前只要走个十步就会开始察觉警护术者的动静,今晚却迟迟没有现身。泉见说过会阻止他,不晓得是用什么方法。就在他思考着转入细小十字路口时,有辆车开到京介面前,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
「你好。」
副驾驶座的窗户开了,一名中年女子采出头来。那是忘了几天前,在本家附属医院曾经见过的女医生。女医生是代理家长来会见进入无法治愈体质最终阶段的入院患者,当时的医生却在这种时候找上门,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京介将玲洗树树枝挪到身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半夜突然来访。我正在等你,有点事想跟你谈谈……」
女医生侧着头这么说道:
「你要出门吗?」
「有点事情。」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可以稍微谈一下吗?」
「下次吧。我在赶时间。」
京介说着,开始绕到车身后方。不过后座车门却被打开,像要挡住去路般,一名看似本家职员的男子走下车来。
「拜托你了。」
女医生的声音从京介背后传来。回头一看,女医生也跟着下车。女医生单手提着银色手提箱,脸上浮现的是紧张的神情。
「新的调配方式已经完成了。不过还没得到家长认可,能不能请你亲自试用一下?」
「什么意思?」
「要是再不成功,高阶人士所订定的计划就会受到阻碍。剩下的资料并不可靠,想请你提供协助家长又不同意,调配组的成员个个都很苦恼。拜托你了。」
女医生快步走近。京介完全搞不懂状况,皱起眉头。
女医生停下脚步,将手提箱抱在胸口。闪电在比之前要来得近的地方闪了一下。女医生手中闪着整片金属性的光芒。手提箱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打开,里面排列着好几十支针筒。在闪光之后迟了几秒,天空那边响起低沉的雷鸣。
京介不自觉地想从女医生的方向往后倒退,职员却抓住了他的肩膀。京介整个人都被揪住,无法动弹。女医生向职员用力点头,从手提箱中拿起一支针筒。
「这药要是有效——」
女医生望着细细的针尖,低声说道:
「要是有效,你就用不着再受苦了。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打倒砂岛礼子这个成员就行了。」
「咦……?」
「要是再重复无谓的战斗,继续受伤下去,你也很痛苦吧。无法治愈的体质会越变越严重。这么做对你好,对本家也好。家长是这么想的。我也是这么想。」
女医生用瞪视般的眼神盯着京介不放。针筒朝着眼前逼近,让京介回想起之前被人注射药物,被迫使用古代术的事情。这个女医生和家长的意思,是要自己像那时候一样使用力量?
京介像要甩掉女医生的声音似地使劲挣扎。不过职员的手劲很强,女医生一脸苦涩地举起针筒。
「这种话由我来讲,或许并不合适……不过你用孩子气的执着再继续犹豫下去,只会给许多人带来麻烦。」
女医生伸出她的手。
一道黑色的光芒在头顶爆开。光芒近似闪电。京介抬头一看,视野被黑色光芒劈成了两半。女医生发出短促的悲鸣,整个人往后倒。手提箱从女医生手中落下,好几支针筒就这样滚向遥远的地面。
背后随即响起了悲鸣。扣在京介肩膀上的力道,在呐喊声中应声解开。京介回头一看,倒吸了一口气。职员正额头出血地倒在地面。身边站了一名身穿黑色外套的女子。女子手中握着类似铁棍的武器。女人拨着带有波浪的长发,眼尾上扬的眼睛从职员转到了京介身上。
原本还以为是礼子出现,不过并不是。年轻女子用肆无忌惮的眼神看着自己,京介却对她没有半点印象。不过女子的服装与装备,则毫无疑问是成员的所有物。
「你们的自己人似乎讨厌你啊。」
做成员打扮的女子红唇一撇,笑了起来。
「为什么最高阶人士要忌惮这种家伙?远远看来是个一般小鬼,凑近一看,果真是个再平凡不过的高中生。不过呢,跟砂岛礼子或许还挺相配的。」
成员将铁棍扛在肩上。凶器表面映着街灯的光,闪着黑色的光芒。
职员在成员脚下发出呻吟。看样子人还活着。京介反射性地想跑过去,却被成员举手制止。
「你在干什么?快走啦。那家伙可是很认真的,约好的时间要是迟到,说不定会发脾气。虽然曾经被人打破头,脑子还是硬梆梆的。」
「你指的是谁?」
看到成员很可笑似地笑了起来,京介这么问道。对方的表情瞬间转成不悦。
「废话,当然是那个性格嚣张、装模作样的研究家小鬼。」
「……你是说泉见?」
「对啦对啦,就是这个名字。那个小鬼突然跑来找我帮忙。要我将今晚当你警护的人、企图阻挠的人通通拦住。不过倒在那里的男人还有女人,他们都只有晕倒而已。差点就忘了手下留情。要是和任务无关却杀了人,到时候被人抓到,可是要受惩戒的。」
成员懒洋洋地抬起下巴。京介心里想着,这女人外表看似年轻,实际年龄却很难猜,
不过这不重要。京介重新握紧玲洗树的树枝,盯着成员瞧。这名成员是受泉见之托而来。是泉见特地从团体那边把她找来,还是她带着其他任务来到虹原,所以将她找来?答案如果是后者,那这名成员就有可能是礼子的「继任者」。
「我也讨厌这种麻烦事。」
成员回瞪着京介说道。看来她已经看穿了京介的视线与思绪。
「是那个小鬼拼了命要我帮忙。说什么气我的朋友很少,找不到别人帮忙气其实我也不算是他的朋友,不过要是把他惹毛了,去向最高阶人士打小报告,那也很麻烦。真是的,『死法』悲惨的人,性格也很扭曲。」
「死法的意思是……」
「一个人会变成成员的关键事件啊。」
成员一副连这种事也不懂的神情,拂着肩上的发丝。
「那个小鬼啊,在好几年前曾经被人欺负而差点没命,碰巧被劝导人员给捡回去。好几十个同年级学生用胶带绑住他的手脚,在隆冬的夜里扔到学校的游泳池。看他的性格,多少可以猜到被欺负的原因……咦?那他在『死亡』之前性格就很扭曲啦。」
成员抬起的下巴又回到原位,自顾自地点头。听到不堪的话题,京介自觉地叹了口气。泉见会说他讨厌暴力,这种观念看来有迹可循。不想死的人就不该让他死,这会不会是从自身经验得来的主张?不论音无浩一还是礼子,团体找来担任成员的全是这样的人。藉由这样的成员,企图将并不想死的京介杀害。
「我扯太远了。」
成员用铁棍前端指着十字路口前方,语带恐吓地这么说道:
「既然懂了那就快走。要是他把你迟到的理由怪到我头上,那就更麻烦了。」
「用不着你提醒,我自己会走。不过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你很罗唆耶。啊,对了,我是砂岛礼子的继任者。我还得负责监视那家伙,我很忙耶。」
成员用铁棍敲着路面,露出蛮横的笑意。
「下次再遇到你,我可是会二话不说就先劈了你。敬请期待啊。」
京介再度回望对方的眼睛,然后避开倒卧在地的职员身躯,开始往前跑。
自己正要违背本家的指示,瞒着本家和成员进行交易。由那个人为自己开路。事到如今,京介有种更深的感觉,觉得自己说不定会背叛组织。
女医生所讲的话又在耳朵深处苏醒。一个人的犹豫不决,会给许多人带来麻烦。这点我明白,所以才会奔跑。
雷声逐渐地越来越接近。
京介抵达高中时,位在正门附近的时钟刚好指向半夜十二点。在街灯映照下,可以看到滑轨式的大门留下三十公分左右的缝隙。就在京介穿过缝隙,走进校园的瞬间,街灯跟着熄灭、后方的大门无声无息地自动关上。
京介在黑暗中回头望向大门。门的高度就只到京介肩膀附近,他要是有意愿,三两下就能爬得过去。不过泉见已经设下空间隔离,要爬墙逃走恐怕不可能。京介在门前转身,开始走往校舍方向。在行走之间,脚底不断传来枯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他这才猛然想起,对方交代自己十二点要来学校,却没指明详细地点。抬头看着校舍,马上发现烦恼是没必要的。在黑影幢幢的校舍中,只有一扇窗正亮着灯光。虽然四周很暗,抓不到正确位置,不过看起来是在第一校舍的二、三楼附近。京介朝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不出所料,楼梯口的门也是开着的。料想不到的是这一幕,有好几个女学生正站在门的两侧。原本以为校舍里除了泉见之外没有别人,穿着制服的女学生却站在那里闲聊。女学生们高谈阔论、三不五时发出爆笑的模样,就跟白天没什么两样。
虽然诧异不已,京介还是从女学生身旁穿过,走进了楼梯口。一看到京介的脸,女学生们就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你看那个人。」「什么啊?」「好像是离家出走。」「应该是吧,你看脸色那么难看。」女学生们高声笑着,用力把门关上,然后跟在京介身后。
「你们……」
京介转身对她们说话,女学生却对京介视而不见,热烈地谈着某些话题。
京介转过头来,再度望向楼梯口内侧。这时看到的这一幕,却更叫人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明明是半夜十二点,却出现了一大群学生。往学生餐厅方向狂奔的学生。朝着体育馆方向快跑的运动社团社员。聚集在走廊高声闲聊的人群。从走廊那边打打闹闹,朝这儿跑来的成群男学生。虽然人声嘈杂,走廊却完全没有灯光,从窗口望出去,天空确实也是整片阴暗的夜色。京介感到十分困惑。
是哪个班级今晚特别举行课外活动?不过学生的行动却没有顺序。就算想找个人来问问原因,也没人会搭理京介。
虽然觉得可疑,不过京介还是决定先放着不管,往走廊方向前进。人声鼎沸的只有楼梯口附近,左右两边走廊都是一片寂静。
有灯光的教室是在二楼吧。京介稍微找了一下,然后走向楼梯。这下子原本各凭己意喧闹走动的学生,全都跟在京介后面。加上之前的女学生,背后有二十名左右的学生排成一列。男生女生的数目大约一半一半,虽然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还是分别跟前后的人漫无秩序地闲聊着。京介忍不住感到思心,在楼梯中间停下脚步。
就算想问这是怎么回事,还是一样没人在听。既然无计可施,那就怎么样都无所谓吧,京介心知没人在听,自己低声说着。要是学生打扰到交易,泉见应该会想办法。京介暗自这么决定,然后走上楼梯。学生们虽然吵吵嚷嚷,还是用同样速度紧紧跟随着京介。
一来到二楼,马上就找到目的地。在短短的走廊后面有间关着大门的教室,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流泄在地面。京介直接走往门的方向,缓缓将门打开。
那是一间安静的房间。空教室中既没有讲桌也没有课桌椅,光秃秃的地面堆着一些旧教材和垃圾般的长条状木材。房里散布着尘埃,空气中有股霉味。
「一条,你好。」
没有窗帘的窗边传来人的声音。泉见穿着和白天一样的服装,面带微笑。泉见身旁有个大型水槽,应该是已经没在使用的物品。尺寸足以将整个人放入的水槽正装满了水,水面在日光灯底下发出寒光。水槽边站了一个女学生,是和京介同班的风纪委员盐原友子。
「十二点零五分,迟到五分钟。」
盐原挑眉大声怒骂。她快步从哑然无语的京介身边穿过,移往教室大门的方向。
「今天可要严厉处罚。恶意迟到的要处以死刑。来,你们快点进教室。进来之后不准讲话。」
盐原一如往常,用风纪委员的口吻呐喊着,将吵吵嚷嚷的队伍带到室内,然后用力把门关上。教室里轰然一响,余音才刚消失,学生的闲聊也跟着戛然而止。一间教室明明容纳了这么多人,为什么会安静到叫人感到耳朵刺痛的程度。京介回望着队伍。队伍已经散开,学生各自随性地站着,全都低垂着头。盐原也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不动。这一幕看起来就像有二十具穿了制服的人体模特儿排列在那里,让人难以置信,在短短十几秒前他们都还能够自由活动。
「夜里的学校,是不是有点恐怖?」
一回神才发现,泉见就站在京介旁边。泉见抱着厚厚的纸卷,带着悠闲的笑意,凝望着成群的学生。
「为了不要让你感到恐惧,我特地把它弄得热热闹闹。他们都是让我消除过烦恼的学生。明明不是朋友,却会听你的话,这种感觉实在不错。」
虽然不觉得他会因为身处夜间而特别留神,不过泉见的声音确实比白天要来得小声。刻意自制的语尾带着愉悦的波纹,足以表达出泉见的心情。
泉见向难以理解的京介靠近一步。卷起纸卷,突然收起了笑意,这么说道:
「一条,我对你只说了一个谎。」
「说谎?」
「嗯。用虚张声势来形容,应该会比较正确。我说自己正在尝试可以为人消除烦恼与痛苦的能力,事实上,前几天才被干部要求停止。原因很简单,就是研究发展的速度太慢。要是持续研究的事被人发现,到时会遭到斥责。」
泉见把笔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在纸上写了些什么。是个很大的圈圈。
「关于这项能力的研究,目前已经进行到某种程度。但是我很清楚不论再怎么努力,最后力量都不会作用在自己身上。当然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愿。」
「可是,你的能力不是已经完成了?」
京介来回看着那群安静到异常的学生,这么说道:
「这些学生宣称在见到你之后,烦恼就消除了。」
「我只是将证实到一半的方法加以变化,拿来用在他们身上。」
泉见收起纸卷,用力耸了耸肩。
「再过几天他们就会发现,虽然感觉像是切断烦恼的回路,不过事实上烦恼却没有消失,依然存在。或许由我来说并不适合,不过要轻松地消除别人的烦恼与痛苦,除了神之外,没人可以办到。」
泉见恢复原来的神情,视线依序在京介手中的术具,与京介的脸上挪移。
「我们也该进入正题了。你会来到这里,那就表示你同意和我进行交易啰?」
泉见依然带着笑意,盯着京介的眼睛。闪电从窗户外面划过,窗玻璃在雷声之中微微震动。震动渐渐转为雨声,强劲的雨风开始敲击着窗户。
京介握着玲洗树树枝徐徐点头。泉见表情不变地跟着点头。
「是吗?我就知道你会答应。幸好地点是约在这里。你得跟学校做个告别。」
「这个就先别提了,你先把礼子和我都不用死的方法告诉我。」
「你不要焦急,我一定会告诉你。但我得先向你报告一件事。」
泉见又用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双重的圆圈。
「为了要对你的能力进行调查,我稍微找了一下,想看看有没有哪个设施可以使用,不过实在找不到合乎条件的地点。于是只好直接使用团体的设施。」
「这样不妥当吧?」
「是啊,你可是杀害对象,要把你活着带到团体里面,确实会有问题。不过我想这个方法应该是稳当的。」
就在泉见说完的此刻,之前一律低头沉默的学生突然间动了起来。学生们再度开始闲聊,各自用自然的动作捡起地上的长条状木材。他们个个带着愉快的神情,往京介的方向逼近。
约有五个男学生在欢呼后同时扑了过来。京介正要避开,另一群却挥着长条形木材绕了过来。不知道是谁挥出的长条形木材击中肩膀,京介发出呻吟,其他学生笑着挥出手上的物件。头部和背脊从四面八方遭到殴打,京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人包围。就算意图反击,将近二十名学生,动作全是随性而没有规则,根本找不到破绽。
心窝被人击中,一阵踉呛之际,长条状木材又袭向腹部。伤口刺痛,京介膝盖一弯,学生开心地跟着鼓掌。
「一条,你还好吧?」
泉见的声音从学生所形成的人墙外面传来。京介忍着痛抬起头来。泉见的脸笑得比其他人都还要灿烂。
「虽然个别的学生没什么力气,不过聚集这么多人,你就难以抵挡了吧。这群人出手随性,比计划性地进行攻击的不良份子集团还难缠。而且他们做得很开心,所以既不会累,也没什么罪恶感,不论你给了什么脸色,他们都不会停手。」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京介这么问着,有某人的长条形木材从他脸颊划过。是盐原。盐原一如往常,用燃烧着使命感的表情将长条形木材握在手里。旁边有个女学生将盐原推开,击中京介的后脑勺。视野瞬间变暗,看不到泉见的脸。
「没什么啦。只是将不成气候的能力运用一下。」
泉见推开学生所形成的人墙,靠了过来。
「我将脑子里的烦恼与痛苦的所在位置,暂时用其他念头来取代,看起来就像原本的东西消失了,跟诈骗差不多。被置入的念头就是今晚十二点要来帮我。我本身不喜欢使用暴力,需要有人来帮我动手。」
好几个男学生同时击中京介的腹部。伤口整个裂开,痛觉像撕裂般扩散到上半身。京介拼命抓着几乎要从手中滑落的术具。
「够了,就先这样吧。」
泉见环视着学生大声说道。攻击陡然停止,雨声又回到了京介耳中。
「再打下去会死人的。我答应过一条不会杀他。」
学生们同时抛掉手上的物件。比雨声还要大声的声响穿透地面,接连不断地响起。
京介正要起身,好几只手却抓住了他的衣领。学生们边瞎扯,还拉着京介的身体往前走。京介虽然想抵抗,身体却无法动弹。看到眼前有波光闪动时,京介的身躯已经被学生扛了起来。下个瞬间,学生们把手放开,京介就整个人随着术具被抛进冰冷的液体当中。这才发现自己被扔到水槽的水里。自己的血液伴随着气泡,在水中静静地散开。这幕情景真是万分寂寥。
「让你久等了。我来说明可以让你和砂岛都不用死的方法。」
京介从水面探出头来,看到泉见正托腮低头看着自己。
「首先,今晚我会将砂岛的任务给抢过来。虽然会让团体蒙羞,不过抢别人业绩来成就自己的卑劣行为,在成员之间还是常常发生。只要结果是顺利的,虽然干部们并不鼓励,不过还是会默认。任务被抢走的人也不会受罚。这么一来,砂岛就能避开处分。」
泉见背后的学生应该不晓得事情始末,却在恰恰好的时机发出了喝采。水里的寒气让京介颤抖起来。虽然也想离开水槽,被学生打到发疼的手脚,在冷水之中却不听使唤。
「接下来要讲的是怎么样救你。」
泉见将托着腮帮子的手从右手换成左手,继续说道:
「夺走任务的我,并不是专门杀人的成员。所以就算杀不了你,也不会受到太多责备。不过,我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这时有个可行方法,就是我所提出的古代术调查。既然不杀你,我就把你当成调查材料带回团体。当然了,我会依照约定把你活着带回去,不过总得为干部留点面子。你会被当成行李看待,就请你多多包涵了。」
泉见伸出空着的右手,碰触水槽的水。水面晃动,包围着京介身躯的水温直线下降。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一种空间隔离,水槽里满满的水发出声音开始冻结。
「你放心。这种水是特别的,再怎么冷心跳都不会停止。」
泉见的手离开水面,甩着指尖的水滴这么说道:
「不过一旦结冻,意识无法恢复的机率相当高。」
京介感受到一阵危机,试图移动在水槽底部开始结冻的双脚。马上有个学生跑到水槽附近,殴打京介浮在水面的脑袋。受到这份冲击,京介的脑袋也跟着沉到冻结的水中。吞进去的水在气管里头结冻。虽然在痛苦之中想回到水面,不过冰块已经包裹全身,无法改变姿势。学生的欢呼声再度从远方传来。
「一条,怎么样?这方法很不赖吧?这下子你跟砂岛都不用死了。相信我是对的吧?」
泉见透过水槽侧面对京介这么说着。站在玻璃对面的泉见,用不可思议的开朗神情笑了起来。
「我再另外教你一个方法。你可以用古代术攻击这里的学生。这些人只是受我控制,是无罪的平凡人。据说只要用法术伤害无辜的人,你的组织就会将术者能力封印来作为惩罚。能力被封印并不会让你送命,你一旦失去能力,最高阶人士也不会再将你视为危险人物。一条,你觉得哪种方法比较好?啊,看来你已经无法回答了。」
笑声、鼓掌声还有雨声。一切全被冷冷地锁上,距离京介越来越远。在不透明又过于寒冷的视野之中,从术具、自己的身体、体内所流的血到吐出的气息,全都变得冰冷而僵硬。
泉见会有怎样的烦恼?脑子从正中央开始麻痹,就在无法颤抖的状态下,京介猛然想到这点。在隆冬的夜晚,被人丢到学校游泳池的那一天。他是想把这件事给忘了,还是希望这回变成攻击的那一方?
为什么泉见会那么开心?为什么自己非得被嘲笑,留下这样的回忆?京介完全不懂。
这方法很不赖吧?泉见笑了起来。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所有思绪都冻结了。
背部传来一阵被人踢到的冲击,让丰花睁开了眼睛。
自己正躺在床上。不属于自己的毯子还有枕头。身体周遭的东西全都吸收了丰花盗汗的汗水,有点湿润感。
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是作了梦?还是什么都没梦到?头重重的,眠睛内侧很痛。丰花反覆眨动着眼睛,视线飘向暗蒙蒙的室内。窗外一片阴暗,雨声哗啦作响。就如天气预报所说的,传来可怕的雷声。扔在地上的时钟,显示的时间已经超过十二点。寒冷的空气带着一丝消毒药水的气味。
窗外闪过紫色的闪电,轰隆声加上震动,让房间跟着摇晃。丰花的意识在冲击之中转为清明,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慌慌张张地环视周遭。没看到京介。
丰花从床上跳了下来。脚踩到掉在地面的纸张,一滑之下差点跌倒。整个人扑过去抓着门把,飞奔到走廊。其实不用找,瞬间就能察觉四处都没有京介的气息。就在丰花嘴唇颤抖的时候,玄关的门铃声响起。
丰花跑向玄关,把门打开。不过丰花的期待却落空了,站在门外的是穿着西装的高大男子。是副家长石田。或许是伞没遮到,石田肩上的布料湿到都已经变色。从他背后传来的雨声,比透过窗户传来的还大声。
大半夜的,副家长要来继续说教?丰花看着石田的脸,一股怒气自动升起,不过嘴里吐出的话却虚弱到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京介他不在。」
「你哥哥人在哪里?」
几乎和丰花同一时间,石田表情凶恶地问道:
「警护术者还有来找你哥哥的医生和职员,被打倒在公寓附近。名为砂岛礼子的成员也采取行动,杀害了负责对成员进行调查的三名术者。你哥哥跑哪儿去了?」
石田还没讲完,丰花就从副家长身边穿过,跑了出去。走廊外头有个不晓得是住哪间的中年女性,正远眺着雷电,发出「哎呀——」的感叹声。丰花用让中年女性再度瞪大眼睛的速度跑了起来。
在倾盆大雨中,丰花咬紧牙根往前跑。衣服沉甸甸地挂在身上,鞋子里也浸满了雨水,根本无法判断自己这一刻是踩在地面还是踩在水中。天空每隔几秒就发出闪光模糊视野。丰花直直往高中跑去。回想起白天在校舍屋顶找到京介时,他脸上那副苦恼的表情。丰花奔跑的路上既没有其他人影,也没有车辆。
丰花来到正门前,马不停蹄地跑向大门。门虽然整个关上,不过只要翻过去就没问题。就在心里想着不要在雨中滑倒——然后伸手过去的时候,一阵触电般的痛觉从铁门传到丰花的指尖。痛觉透过手臂传到脑部,丰花惊讶地往后倒,一屁股坐在水洼里头。
丰花有好一会都无法动弹,只能茫然地被雨淋着。要说是静电,那也太强了。似乎也不是打雷。她再次伸手,同样受到冲击,这回可是整个人都倒在水洼之中,而且手脚麻痹站不起来。


「这小鬼好蠢。光流脉使者缺乏学习能力。」

头顶传来女人的声音,丰花抬头一看。长发女子撑着黑伞,用冷冷的表情俯视着丰花。女人穿的是黑色外套,没有撑伞的那只手握着一根长长的铁棍。
是礼子的伙伴——?丰花想站起来,脊椎骨却喀啦作响,只挺起了上半身。或许是对丰花踉呛的模样感到有趣,女人高声笑了起来。
丰花低着头,女人外套的衣角在眼前晃动。丰花咬紧牙关、调整呼吸。那个在屋顶错身而过的矮个子少年,对了,那个少年不也穿着同样的黑色外套?水洼表面映出丰花的脸,扭曲得十分厉害。
「那个小鬼,这回的空间隔离倒是挺卖力的。」
穿着成员服装的女人从丰花身旁穿过,走向大门。成员用铁棍前端在门上敲了几下,然后转向丰花,弯起嘴角。
「我这下不是来得正好?要是你再摸第三次,大概就会烧毁神经然后挂掉。」
「你是谁啊!」
丰花仰起头瞪着成员说道。自己吐出的气息,在雨中染成了白色。浸在水里的下半身,让人有种体温渐渐被夺走的感觉。
「京介人在哪里?那个小鬼指的是和你穿同样外套的男生对吧?为什么会冒出礼子以外的成员?你们想对京介做什么?」
「好罗唆的小鬼,不要叽哩呱啦乱叫啦!」
成员拾起一只脚,用靴子鞋底朝丰花下巴一踢。丰花的头撞向地面。嘴里发出的悲鸣消失在水洼之中。
「我哪知道他在里面干嘛!」
成员用铁棍戳着丰花的鼻头,带着不耐烦的语气这么回答。
「哎呀,大略都猜得到啦。那个小鬼每次抢走别人的任务,都会用同样的方法来虐待杀害对象。那个人在团体的房间就摆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冰块。虽然当事人说那是工作空档时的消遗,不过我看根本就是一种病态。」
「什么嘛,什么意思啊。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啊。」
「我这不是在回答你了?就算现在靠冰冻勉强活下来,迟早液体也会腐败,结果还不是得死。」
「你说谁会死?」
「对了,你是对象的妹妹?看你叽哩呱啦的,跟那家伙都不一样,害我都忘了。仔细一看,脸长得还真像。」
成员把丰花的问题抛在一边,笑了起来。
「要是我在这边把你给杀了,就当成是砂岛消除了妨碍者,没什么问题。」
「什么啦……你讲了半天,是在讲什么啦。」
「我已经懒得手下留情了。你就先走一步,去等你哥哥吧。」
成员举起了铁棍。凶器的影子随着闪电从上空中一闪而过。丰花忍不住闭上眼睛。
眼皮的另一端响起金属互击的尖锐声响。脸颊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类似火花的热度,除此之外并没有痛觉来临。丰花徐徐睁开眼睛。一抹穿着白色外套的人影站在丰花身前,用自己的武器挡住成员的铁棍。
「礼子……」
丰花低语着,被雨打湿的背影却没有回头。白色外套的主人向成员跨出一步,握着武器的右边手臂这么一挥。刺耳的声音响起,成员的铁棍飞向空中。连伞也因为反作用力滚到了地面。
成员啧了一声,把手伸向凹折的伞。砂岛礼子就站在丰花斜对面,望着身穿黑色外套的伙伴。雨从礼子的发梢滴了下来,在脸颊上形成水滴。
「你在做什么?」
丰花还来不及搭话,礼子就先开口。声音虽然平静,眼神却很凌厉。那是丰花从来不曾看过的表情。
「你的工作应该是监视我才对。」
「就是杀杀时间嘛。」
成员把伞捡了起来,叹着气说道:
「反正你拖拖拉拉,我想没什么事好做,所以就答应小鬼的请求。既然被逮到,那我就收手啦。」
「泉见顺也在校舍里,对吧?」
「好像是。」
「我的杀害对象也在里面?」
「你说是,那就是啰。」
礼子的外套衣角一翻,跑向大门。虽然丰花在背后叫她,不过礼子并没有回答。礼子并没有停下脚步,用铁棍往门上一挥。白光一闪,铁门在一击之下崩毁。礼子踢开尘屑,朝着高中校区飞奔而入。
「哎呀——小鬼的空间隔离被你给毁啦。真是粗鲁的家伙。」
成员在丰花身旁这么说着,撑起伞迈步走往门的方向。她哼着歌,拿起铁棍敲着地面。丰花慌慌张张地起身,从成员身旁穿过,跟在礼子背后追了过去。手脚的麻木感在奔跑之间逐渐恢复。
「礼子,等等我!」
丰花在楼梯口的位置追上了礼子。礼子对丰花不理不睬,直接穿着鞋走进校内。丰花虽然一直被湿答答的鞋子绊倒,不过还是拼了命在后面追。
「礼子,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吧?」
丰花对着礼子的侧脸不停呐喊:
「那些人全都杀人不眨眼,不过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被逼的。你是来救京介的吧?所以刚刚才会对我……」
「你别搞错了。」
礼子狠狠地瞪着丰花,将水滴从脸颊上甩掉。


「刚刚出手救你,是因为尸体要是莫名增加,报告写起来会很麻烦。对我而言,你早就不是朋友了。」
「你骗人。」
「我没有骗人,接下来我所要做的就是完成任务。我不想被别人夺走任务。就这么简单。」
「你骗人!」
「我没有骗人,我会杀了他。」
礼子的背影渐行渐远。白色的背影爬上楼梯,消失在丰花面前。不知道过了几秒,丰花这才发现不是礼子加快速度,是自己停下了脚步。
丰花捶着自己硬梆梆的膝盖,奔跑起来。穿过楼梯,可以看到走廊前方有单独一间教室正亮着灯光。水滴从礼子身上滴落到走廊,一点一滴地,持续到开着没关的大门那里。
丰花冲进教室,倒吸了一口气。教室里有一大堆人。明明是半夜,却有二十名左右的学生穿着制服,往窗户方向不时鼓掌或发出笑声。这是怎么回事?丰花皱起了眉头。虽然乍看之下气氛相当欢乐,却叫人完全无法安心。感觉很诡异。虽然想倒转回头,不过礼子确实进了这间教室。丰花抹去额头滴落的水滴,对着学生的背说着要对方让开。
学生正忙着喝采,谁也没有回头去看丰花一眼。丰花又叫了一声,不过还是没有反应。丰花于是推开学生往前走。被丰花推开的学生也只是笑着,并没有抱怨。
就在穿越学生人墙的同时,前面窗户的外面有雷电一闪而过。在闪电的照耀下,放在窗边的长方形物体出现了阴影。丰花一开始还以为那物体是棺材。不过再度凝神一看,成群学生正盯着瞧的是个巨大的水槽。那是什么啊?丰花甩掉再度流到眼角的水滴,朝着水槽靠近一步。底部那边似乎看得到什么。抱着玲洗树树枝的京介正闭上眼睛,沉在水槽底部。
丰花喊着京介的名字,跑向水槽。靠近一看,水槽内部满满的水有一半左右染上血色。丰花想把手伸到水中,指尖却被坚硬的水面给挡住了。水面已经整个结冻。
丰花用拳头敲着水槽的侧面。透明的玻璃没有半点动静。学生在后方发出原因不明的欢呼,让丰花的焦躁更添了几分。地上有根长条形木材,她捡起来往侧面敲,结果却还是一样。学生的鼓掌声越来越大声。
「我一开始就说过,叫你别多管闲事。」
背后传来礼子带着怒气的声音。丰花跟着转身。礼子正在窗前和矮个子的少年对峙。穿着黑色外套的少年露出近似嘲笑的表情。
「砂岛,看你全身都湿了。亏我还特地给你写了纸条,说今晚会下大雨,最好不要出门。」
「这是我接下的任务。你不要来捣乱。」
礼子用被雨打湿的铁棍朝地面重重一敲。丰花的身子忍不住一缩,站在礼子面前的少年,却连眼睛都没眨上一下。
「我可是在为你着想。」
「我说过了,这叫多管闲事。」
「是吗?那你就快点杀了他啊。」
少年将双臂环抱在胸前。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和他矮小的身材实在不搭。丰花除了默默盯着两名成员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你就劈开那个水槽,无所谓啊。现在对象既逃不了也无法移动。只要两眼一闭,就劈得下去吧。对了,你不看对方的脸,成功率应该会上升吧?」
「泉见,你好像把我当成傻瓜。」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担心你。虽然得取消和一条之间的约定,不过是你做的选择,那也没办法。」
少年从鼻尖哼了一声,笑了起来。学生跟着鼓掌。
礼子的鞋底嘎地一声,朝丰花的方向转头。丰花紧紧抓着水槽边缘,摇了摇头。
「不可以……礼子,你快住手。」
礼子走了过来,无言地把手搭在丰花肩上。细长的手指掐入皮肤,丰花皱起了眉头。虽然劲道并不是那么强,不过丰花却无法抵抗。丰花三两下就从水槽边被人拎开,推到后方少年的脚边。
「你是砂岛从前的朋友?」
名为泉见的少年低头看着丰花,这么说道。丰花朝泉见一瞪,少年就露出更加愉快的神情。
「既然如此,砂岛要做的事,你就别出手阻止。我们所待的世界,要是不像这样一件件地完成任务争取成绩,就不会被当成人看。既然你也待在光流脉使者的组织,应该大约能理解吧?」
丰花并没理会泉见,两手往地上一撑,站了起来。朝着正和水槽对峙的白色外套身影狂奔。
礼子举起了铁棍。雷电狂响。窗口射进来的光线让凶器和礼子失去了色彩,地鸣在丰花脚底晃动。
铁棍穿透了水槽。发出类似悲鸣的声音,玻璃和冰块的碎片飘散在空中。学生可能把它当成纸做的雪花,高声欢呼、跳上跳下地挡在丰花的前方。丰花虽然高声阻止,却没有半个人听见。
在学生的对面,可以看到京介正仰躺着倒卧在地面。意识似乎还没恢复,湿透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变色的嘴唇吐出白色的气息。手里的术具表面结了一层白色的冰。
礼子的凶器朝京介的身躯挥了过去。丰花再度对着礼子呐喊,声音却被学生的喧闹声彻底淹没。礼子不断挥动着铁棍。京介表情扭曲,吐出的白色气息夹杂了红色物体。丰花拼了命踢开学生,抓着礼子的背。
「别阻扰我!」
礼子高举武器,回头盯着丰花。那是写满杀意的表情。是丰花从没见过的模样。看到那张脸时,丰花心里感受到的,就跟礼子在走廊丢出来的那句话一模一样。
对我而言,你早就不是朋友了。毫无疑问,这是丰花自己的心情。
多么苦涩。
耳边传来丰花的声音。
京介静静撑开被冷到异常的水沾湿的眼皮。视野整片白茫茫的,看不清楚。不晓得丰花在不在身边。不过可以察觉四周正充塞了各式各样吵杂的声音,还有自己的身躯正冷到不由自主地颤抖。
丰花的声音。虽然不敢肯定,不过总觉得打出生以来,最先听到的就是丰花的声音。不对,应该是在出生以前。京介有种微妙的记忆,觉得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双胞胎妹妹就一直在跟自己讲话。接下来非去不可的这个世界,想必十分吵杂。虽然感到无力也很想放弃,不过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就决心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活下去。
腹侧受到强烈的撞击,让京介的思绪随之消散。撞击还在持续,痛苦占领了全身。心脏正在喘息。我得活下来。京介握着冰冻的玲洗树树枝,凝聚力气。我想活下来,我不要这种感觉。
京介对攻击者念起古代术的咒语。
击碎、消灭——启动。
白色的世界染成了黑色。
雷声听起来就在附近。风夹杂着雨丝强劲地从身上吹过,湿答答的头发和衣服却没有跟着摇摆。京介在不知不觉中站了起来,他急促地喘息,徐徐环视着周遭。颤抖的指尖勾着玲洗树树枝。
自己正位在某间空教室里。天花板的日光灯全部碎裂,四周笼罩着一片阴暗。窗户通通遭到破坏,雨还有风就从那边灌进来。除了窗户之外,三面墙壁也出现严重裂痕,可以透过去看到走廊的情形。一大堆学生倒在地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倒在那里,不过看起来就是全班同学挤成一团睡在一起。学生周围散布着无数细小透明的颗粒,在雨中闪闪发光。
丰花就在京介的几步之外。瘫坐在地的丰花,正用茫然的眼神仰望着京介。虽然全身被雨淋得湿答答,不过跟其他学生一样,没看到什么伤势。
在丰花的斜前方,有某样东西横躺在那里。是什么?京介皱起眉头。那个红白交杂、斑斑点点的东西,似乎呈现人的形状。纠结成一团的是身躯。弯曲的物体则是四肢。头部淹没在红色物体之中,看不清楚。红色的物体——是血。白色的物体是外套碎片,肌肉撕裂,暴露出里面的骨头。那是在近距离承受古代术威力的攻击者身体。
眉心滴下的水滴冷冰冰的。京介终于掌握了状况,向倒在眼前的攻击者飞奔过去。他双膝一跪,赶紧将对方抱了起来。地上的黑色粉末,似乎是被击碎的铁棍残骸。
礼子的手因反作用力而下垂,软绵绵地垂在地上,跟腐烂的漂流木一样。沾满血迹的脸微微动了一下。像在喊痛似地扭曲着。京介使出痊愈的古代术。一层淡淡的光芒包围了礼子,出血是止住了,不过毁坏的身体并没有修复。京介又念了一次咒语,还是没有修复,于是再念一次。
脑子里一片空白。丰花用沙哑的声音呼喊着,不过京介没有理会,持续使用着法术。连续使用古代术损耗了内在的精神力量,就在京介开始晕眩时,礼子的身躯终于回复原样。臂弯中的礼子像睡着般闭着眼睛。
「厉害。太厉害了,一条。」
矮个子少年从丰花身后走了出来。脸颊有细小的撕裂伤,夹在手臂下面的纸卷也化成了黑炭,不过少年还是笑容满面地鼓掌。
「击中砂岛的只是冲击波的一小部份。光是其中一部份,所有学生就都晕倒。被我置入的念头,恐怕也都吹跑了。要是再靠近一些,连我都有危险。」
花了好几秒的时间,京介这才想起少年名叫泉见顺也,那个刺耳的声音则是掌声。
「为什么最高阶人士将你视为危险人物,这下我就懂了。能将人类的身体破坏到那种程度,又能修复到如此完美,真是堪称神技。像你这样的能力,除了人类之外,要影响整个世界都没问题。一条啊,你是站在神与死神、绝望与奇迹彼此拉锯的分岐点上。为什么你的组织把你丢着不管?要是有机会,我还真想问问负责人。」
京介茫然地望着笑吟吟的泉见,下意识地握紧了术具。听到木杖干巴巴的声响,泉见开玩笑地倒退一步。踩碎了地上的透明颗粒。
一丝柔软的触感,覆上了京介握着术具的指尖。视线往下一看,是礼子的手正要握住京介的手。外表看起来五根手指已经回复原貌,不过却感受不到半点力道。一丝微微的温暖,包裹着京介湿润的手。
礼子的睫毛颤动着,不过眼皮还没有动作。不知道是不是作梦,礼子发出虚弱的声音。你的手,今天还是好冰。礼子闭着眼睛,露出十分幸福的微笑。京介一下子无法呼吸、无法动弹。
「天啊,这里面是怎么回事。乱七八糟的。」
走廊那边传来一个女子胡乱嚷嚷的声音。身穿黑色外套的女子踢开墙上的裂缝进入教室。长发的成员来回盯着京介和礼子的脸,露出毫不遮掩的冷笑。
「我说过下回见面不会跟你打招呼,不过在能不能先请教一下?你们两个抱得这么亲热,是要让我轻轻松松地一起砍死?」
成员不等京介回答,就「怎么可能」地耸了耸肩。
成员抛下手边的伞,用两手握住武器。红色的嘴唇一撇,快步走往京介他们的方向。好几个倒在地上的学生被她踢开,从仰躺转为俯卧的姿势。
京介用玲洗树树枝指向成员,迅速使出攻击系的古代术。一旁的丰花发出短促的悲鸣,扑倒在地。手杖前端发出闪光与暴风,视力瞬间失去了作用。风停之后睁开眼睛,发现墙上又出现一个大洞。成员就站在洞的旁边,不悦地盯着剩下四分之一长度的铁棍。
打偏了。京介正要再度举起术具,一股比之前还要强烈的晕眩跟着袭来,手杖掉到地上。使用古代术会对术者的精神力量造成巨大负担。看来是连续使用过度。京介想伸手捡起术具,不过才刚改变姿势身体就一阵踉舱,和礼子一起摔倒在地。丰花再度发出悲鸣。
「看我的装备,被你搞成这样。」
成员的声音传来,京介的背脊被人猛力一踢。接着指尖就掐入了腹侧。
「这么一来,就不能处分你和砂岛。难道要我写报告,说武器坏了,所以把人活活踢死?大半夜的,我可不想这么操劳。」
内脏碎裂般的痛楚,让京介发出了呻吟。虽然想把礼子抱在臂弯中保护,不过成员的手却抢先抓住礼子的头。就在成员不费力地提起礼子的身躯,准备往墙上摔的时候。
「啊,糟糕。」
成员恨恨地低语。京介咬紧牙根抬头一看,成员正眯起眼睛,看的不是京介和礼子的方向,而是破损的窗外。
「你们组织的人,派了一大堆人来救你。真是的,这都要怪某人,把小鬼弄的空间隔离给破坏了。」
「我可不想被那边的狠角色看到。」
泉见点了点头,拍拍外套衣角。
「虽然很可惜,不过今天就先撤退吧。」
京介正要用手肘撑起身子,肩膀就被成员踢中。成员用单手粗暴地抓着礼子,低头望着京介说道:
「团体有规定,要在抵达现场的十分钟之内将前任者处分。我们要先行撤退,也就是离开现场。至于你前女友的处分就晚点再说。听懂了没?」
「一条,再见了。」
在成员身旁用袖口抹着脸颊的泉见这么说道:
「谢谢你为我带来不少乐趣。刚刚看到的古代术,我会向最高阶人士提出报告。啊,砂岛要是醒了,你就把发生的事好好跟她解释。之前提过的交易,你要是有兴趣,就再考虑一下。」


京介正想说话,一阵晕眩却再度袭来,视野整个发黑。脸颊传来地面的寒意。

复数的脚步声渐渐远离。丰花的呼喊声变得沙哑,礼子残留在臂弯中的体温缓缓散去。
明明是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却无法保护?
虽然说手很冰,不过总是为自己暖手。礼子的手指、手臂,全都受到了伤害,就算用法术治愈,这个事实并不会消失。虽然没有半点攻击的意图,京介知道自己还是差点杀死礼子。
就算没被他人视为危险人物,京介都对自己的能力、自己的存在感到恐惧。
大雷雨一直持续到天亮。
天亮了,雷电从虹原市上空离去,云层却还留着,镇上的大雨一直下到隔天。雨势持续了一整天,正要枯萎的行道树叶片几乎全被吹落。到了隔天清晨,雨势才好不容易转小,天空依旧还是灰蒙蒙的。
连续几天的雨景,一条京介就待在公寓房里不停地眺望。一步都没踏出过房门。副家长有交代,在确定今后方针之前禁止外出,不过京介并不是为了乖乖听话。虽然伤势的状况不佳也是部份原因,不过主要是哪儿也不想去。就连关在其他房间的丰花,自己也根本不想和她碰面。
看着雨的模样,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在成员离去之后,副家长带着术者来到校舍内部。校舍的修复和在场学生的保护等善后工作,就全部交由术者来处理。
经过了几天,学生发现「神秘空教室」里的少年其实并不能为人消除烦恼,现在正在做些什么?京介望向窗外这么思索着。虽然有些微骚动,不过马上就忘了,忙着展开新的话题。三分钟热度的虹原高中学生,大概就是这样的模式。
我该怎么做?
京介一直想着这样的问题。
然后在某一天清晨五点。京介两手空空地走出公寓。
或许本家和团体都还在思考对策,没有任何人跟在京介后面。
搭上早班电车。暖气效果不佳。在隔壁小镇的车站下车。那是位在海边的小镇。走在被雨打湿的路上,什么都无法思考。被计程车溅到水。搭上由亲切男子所开的小卡车。收音机传来演歌。来到海角,在高墙前面和小卡车道再见。被误以为是企图自杀的人。
攀过墙壁,终于来到白色建筑物面前。
这幢建筑物是本家的特殊设施。
名叫「灯塔」。
灯塔的玄关前,有个负责看守的术者站在那里。不过术者正靠着墙壁,悠哉地打着瞌睡。京介虽然打了招呼,不过术者就只回了一句梦话。京介自行解释,刚才的梦话就是许可的意思。人口只有一扇玻璃门,很简单地就开启了。
建筑物内部一片阴暗,灰色的走廊与楼梯平凡无奇地通往四方。内部设备感觉和学校没什么差别。就连楼上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人的哭声或笑声,也跟某种杂音差不多,并不觉得突兀。虽然灯塔的存在、功能与地点都听隔壁单位的中年女性说过,不过内部构造倒是没有提及。京介原先还以为会是很夸张的景象,单调的设计反而让人感到安心。
走廊前面有扇门,门上挂着写有处理室的牌子。京介知道处理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于是他深呼吸了一下,往门的方向走去。
处理室的门是半开的,里面有个穿深灰色工作服的职员正在盯着电视。电视画面上的射击游戏正闪动着灿烂的影像。
京介跟对方打招呼,职员只往这边看了一秒,马上就又转往电视的方向。似乎把京介误认成收容者,告诉他说「早餐时间还没到」。京介告知自己的意愿,职员一脸诧异地说「今天没收到能力封印者的联络报告」。要是对方觉得怀疑而向本家做确认可就麻烦了,于是说出「规定改了,联络报告之后才会送到」这种连自己都感到牵强的谎话。职员的性格很单纯,就只说了「喔,这样啊」,然后就将电玩游戏暂停,站了起来。
「你自己一个人来?」
京介点头,职员也「喔」地一声跟着点头。
「那要怎么做?要将术者能力与记忆封印到什么程度?」
京介回答「全部」,职员的视线若有所思地,在京介与电视画面之间忙碌地来回穿梭。
「全部……你是说全部?全部封印的人,最近就只有深廉寺一个。你究竟犯了什么样的罪?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怜。」
无所谓,京介这么回答。
「搞不好会有后遗症喔。」
「我知道。」京介这么回答。
「唔……那就趁着还有决心的时候把它完成吧。」
职员感慨良多地嘀咕着,把手伸向游戏机。他按下重新开机的按钮,画面中的影像瞬间消失。
有电视的房间内侧还有另一扇门,京介被带往那个方向。狭窄的房里有张类似牙医在用的看诊椅。除此之外,房里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窗户。对方要他躺上去,京介就跟着照做。椅子下面挂着宽幅的皮带,在锁骨、腰部与膝盖这三个部位固定。这个姿势就只能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才刚贴的,天花板所贴的纸白到叫人眼睛发疼。
职员正在准备些什么的时候,京介对着天花板,徐徐地反覆呼吸。这不是自杀,他再度这么确认。是的,这不是自杀。
连使用古代术的能力也包含在内,将所有的术者能力封印。一旦将牵涉到术者能力的记忆一并封印,结果就是失去大半人生的记忆。就这样。就是这样,并不会死掉。所以不是自杀。虽然确认过,胸口那份近似罪恶感的阴影却没有消失。虽然还有是死是活的差别,不过说穿了,自己都是想逃离事件。
要是自己不存在了,事件就会结束。问题是又不想死,于是只好这么做。说是为了丰花、为了本家,还有为了礼子着想。其实全是逃避的藉口,但是除此之外,自己也不晓得该怎么做。要是稍有迟疑,就会被家长和女医生注射药物。就算逃得掉,自己也已经不再信任自己。除非想出能够不伤害任何人的解决方式,不然一旦礼子再来追杀,谁敢保证绝对不会反击。就算发誓,要是身体又自行施术,那该怎么办?要是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自己一定会发疯。京介紧紧闭上眼睛,回到椅子旁边的职员说「那就开始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砰地一声被人打开,职员惊声呐喊起来。器具之类的东西掉落,在地上发出更加刺耳的金属声音。京介睁开了眼睛。站在门前,肩膀抖动喘息着,全身湿透的那个人正是丰花。京介最先想到的是,丰花像这样子赶来已经是第几次了?
丰花表情紧绷地说道:「为什么你老是这样?」声音听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
「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跑掉?」丰花说着,推开职员往京介的方向逼近。「是啦,我不像你有那种能力,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能根本帮不上忙!」丰花拉开嗓子大叫,然后撕扯椅子上的皮带。
「可是沉默寡言的你有多么痛苦,我比其他人都要了解。毕竟从出生以来就在一起,这点事我起码还能做到。可是要是分开,我就没办法了解了。就算待在身边,你都面无表情难以理解。好好留在我身边嘛!」丰花用力把皮带的残骸丢到地上。职员在丰花背后「啊、啊」地发出不安的声音。
「我也很痛苦啊!」
丰花低头看着京介说道。不知道是雨滴还是别的东西,她的眼睛边缘满满浮现一层透明的水珠。
「那时我想着,礼子再也不是我的朋友。虽然不愿意,不过还是这么想了。直到现在,我还是对忍不住要憎恨礼子的自己感到害怕。害怕归害怕,为什么礼子会讲出那样的话,我还是得自己去调查、接受。到时候,我也会努力接受自己的情绪。或许还会受伤哭泣,不过没关系。与其什么也不做、只能一个人关在房里哭泣,还不如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水珠从丰花眼里溢了出来,滴落在京介的脸颊。京介仰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开口说道:
「我要是想做什么,说不定又会伤害到周遭的人。」
丰花吸着鼻涕。耳边传来职员仓皇离开房间的脚步声。


「所以,我不想要那种能力。」

「可是……」
丰花又吸了一次鼻涕,把脸采到京介的视野里。
「可是你的古代术救了礼子,这也是事实啊。」
「问题是也伤害了她。」
京介静静地回答。出自自己嘴巴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板。虽然没有夹杂情绪,声音却颤抖着。
「那时又冷又痛苦,意识都模糊了。不过施术的时候,在脑海的某种角落还是知道对方就是礼子。明明那么喜欢,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还是有办法攻击。下次说不定我真的会杀了她。」
「到时我会阻止你。你不要再自己独自离开了。」


「你别说得那么容易。」

「我哪有。」
「要是做不到,那怎么办?」

「就算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说不定连我自己都无法阻止。这种事谁知道?连你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未来的事没人知道,所以我们不能停下脚步,只能继续往前走。」
丰花用手背胡乱抹着鼻子和眼角,说道:
「我跑到这里来可是很辛苦的。听隔壁欧巴桑说之前曾经跟你聊过灯塔的事,我就跑到车站。虽然无法确定,不过总觉得你会在。可是忘了带伞,雨好冷,路又好远,被计程车溅到水,半路还想干脆回去算了,不过有开小卡车的人载我,告诉我说有个长得和你很像的人在海角那边下车,还用将近百公里的时速把我送到。虽然被人说是乱来,不过我真的很努力。」
丰花用两手手心掩着脸,啜泣起来。
「我会一直努力到最后。所以……」
丰花没有再说什么。京介的视线从丰花身上转到窗口。
离开房间的职员,目前正在向本家进行确认。知道京介未经许可就擅自来到灯塔,副家长想必又要跑来说教。耳中开始耳鸣,异于往常的日常生活又要旋紧发条。发条一旦断掉就会重新回返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之中,谁会活着,谁又死了?
在小小的窗子外面,雨已经停了。京介唯独确认了这件事,闭上眼睛。


后记
我超喜欢书的封面。当然内文也喜欢,不过我有信心,光是看着我所中意的书的封面,就能消磨不少时间。我还喜欢「呵呵」笑地盯着杂志封面看。
话说回来,我最最喜欢的就是《打工魔法师》这系列的封面。总是心里怦怦跳地想着「这回会是怎样的封面」,然后等书送到。
记得是去年的事,在讨论的时候,编辑给我一个快乐的消息,就是「这回《打工魔法师》会上《The Sneaker》的封面」。
我高兴得不得了,用手在桌面上一撑说道:
「既然这样,那能不能拜托原田たけひと老师,请他用主角的父亲来当封面?」
我超喜欢原田たけひと老师画的主角父亲。这是让父亲登上彩页的大好机会。不过听我这么说,编辑只「哈哈哈」地干笑几声。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我把桌子摇来晃去,表示「我是当真的」。
「我偶尔会去书店,发现不知道为什么,《The Sneaker》是摆在格斗技杂志和棒球杂志旁边。我一直在想,既然这样,那让中年男子上封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编辑又「哈哈哈」地笑了,眼里写着:「这么麻烦的点子,你以为会轻松过关?」
「封面就是一本书的气门面气」
「……是喔。」
「如果你能通通买回去,那就无所谓。」
那要花多少钱啊。眼看就要败阵的我,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然后说道:
「我懂了。要是不能画一个欧吉桑,这个点子你觉得怎样?主角的父亲加上在长篇里出现的副家长,就是两个欧吉桑。」
我这么提议,所谓的「懂了」,根本不晓得是懂了什么。编辑没再讲半句话。
我只好默默放弃,心里嘀咕着迟早有一天我会让父亲登上彩页。你看看,手边有长篇第六册的人请看看彩页。怎么样,真的出现了吧!感谢、感谢……我真是无尽的感谢。
只要不放弃,梦想一定会达成。这件事,让我重新相信这句话。
就是这样,我的另一个梦想《打工魔法师》长篇版第七册正式发售了。我的作家资历也在今年可喜可贺地进入第三年。这都多亏周遭人们的协助,以及各位读者的支持。角川书店的主藤先生、编辑部的诸位、插画家原田たけひと先生、从事出版工作的各位、以及许多读者,实在是非常非常感谢。再怎么致谢都不够。未来还请不断地守护着我。
长篇版的世界,以往大约是一册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我是用这样的感觉在写的。这样的感觉在第六册稍微有点延迟,在第七册以后,暂时还是会用这样的节奏来进行。四季中我最喜欢的是秋天还有冬天,可以尽情描写冬天虽然开心,不过却也常常有种想要赶紧描写温暖风景的感觉。不论是什么样的季节、什么样的故事,从今以后,我都会一本一本很用心地去写。在今后的故事当中,要是各位读者也能同时享受这份时序的变化,我会非常开心。
那么,就期待下回再会了。
椎野美由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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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4

10000
jazy 子爵
不知不觉就到第九卷了呀
……为什么这小说那么冷呢……

14 年前 0 回復

自由^邂逅 伯爵
看到丰花这么努力…哥哥我很是感动…T.T…

14 年前 0 回復

英灵 騎士
终于等到了,看见这个标题我当时就泪流满面啊!感谢LZ的劳动!

14 年前 0 回復

freedom10a 王爵
终于出第9卷了,等好久了。

14 年前 0 回復

xyzchwn 子爵
打工与魔法,很独特的构思啊

14 年前 0 回復

维滋 公爵
只看过3卷 主角真悲剧 作者到底想干什么

14 年前 0 回復

crawd 公爵
这个小说也到了第9卷了啊,先谢谢楼主分享了。

14 年前 0 回復

应直营 騎士
家长会不会是最终BOSS~,这集兄妹爱发挥到了巅峰……

14 年前 0 回復

mikeu130 勳爵
好纠结好纠结。。。一条唯一的恋情就这样毁了么。。。
家长。。。看起来是个改革派。。。不过作风有问题。。。
古代术还值得研究

14 年前 0 回復

suya 子爵
快完结了= =第11本完结(狗狗阳子说的
嘛嘛,老爹辛苦,帮咱填坑

兄妹JQ美

14 年前 0 回復

minilulu 勳爵
啊哈…………等了半年多终于看到了…………

辛苦了搂主…………感谢分享…………

14 年前 0 回復

janicefans 子爵
插图很赞,小说迟一些补完

14 年前 0 回復

临风且吟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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