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灭日」事件而散落在大陆各处,
不断侵蚀世界的邪恶存在──术文。
少年?安格斯走访各地天使遗迹、修缮书本,
为了寻找术文并将其回收,持续着与〈书姬〉的旅程。
一天,少年从无法者们手中救出了一名少女,
少年竟从那名少女身上,感受到了术文的气息──
拥有压倒性笔力与缜密的世界观,
以『煌夜祭』一书在第2届C★NOVELS大赏中获奖的作者多崎礼
蓄势推出的最新系列,堂堂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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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zince99
录入:Gemini☆Saga shine
作者:多崎礼
插画:山本大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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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章
说起来,这世界就跟书一样。
当你在看一本书的时候,相信都是先翻开封面,从最初的书页来阅读故事的吧?
世界就和书一样。世界起始于封面被翻开的瞬间,而时间也随着被逐一翻开的书页流动;今天变成昨天,过去则变成名为历史的故事。
过去、现在、未来,就跟写在书里的故事一样,在相同的时间轴上,并列地存在其中。就像故事的后续已经被写入尚未翻开的书页中,未见的未来也早已存在。
就像书的走向从最初就已经固定,世界的结局也早已注定;就像书页后续的内容无法改写,未来也同样无法改变。
没错,你所能做的,只有选择。
所有的书,都是为了被阅读而存在。书如果没被阅读,故事就无法开始。而没被阅读的故事,就等于不存在。
在你看书的同时,也从无数存在的路线之中,无意识地选择了独一无二的结局。那对你来说是唯一的结果,其他的结果你无法看见。因为没被阅读的书,就等于不存在。
世界也是一样。如果没有观测的人,这个世界就不存在;换句话说,就是因为有人在观测,这世界才得以存在;而这个世界的未来,也取决于那观测者。
我偷看了书页的后续,却不知窥看未来的行为会招来毁灭。
无知且愚昧的观测者。那个人——就是我。
我只能观看,只能相信真实在遭到隐瞒后会产生希望。就算可能性只有一亿分之一、百亿分之一,我也只能相信、祈求。
如果我擅自干涉,一切都会变成真实。无论多么古老的过去、多么遥远的未来,都会变成无可改变的真实。
一旦观测,就无法回头。
我的名字是真实——
你不可窥看我。
第一章
1
啊、惨了——
当心中闪过这个想法时,已为时已晚,他只能随着大量土沙沿着沙丘斜面滑落。夜空、沙砾、夜空、沙砾,眼前的景象眼花撩乱地不停翻转。
就在这个时候,一面墙壁突然跃入眼帘。那是一面饱经风沙吹拂,褪为灰色的遗迹石墙。只能任凭身子不停从沙丘滚落的他,这时脑中不禁涌现一个想法:就这样猛力撞上墙壁,和被沙子活埋窒息,不知哪种死法比较好过。啊︴我的人生真是短暂。
据说人在将死之时,会想起过去的往事。而沿着沙丘斜面滚落的他,此时脑中浮现的是母亲的身影。那是他小时候发高烧躺在床上时,一边对他说「别让爸爸知道喔一 边将「书」的零件拿给他看的母亲荷莉。
「试着说『启动』看看。」
年幼的他将手放在仅有数页的「书」的零件上。就在他照母亲所说,念出那魔法的咒文「启动」之后,轻薄的封面便自动翻开。
从书中出现了一名青年。那故事是在述说一名从乐园被放逐的堕天使。他的幻影随着悠悠道出的独白产生变化。他所生活的时代、他所生活的环境,都在眼前鲜明浮现,其中没有亮丽的舞台或优美的音乐,但那些内容却深深吸引了他。「我还想看接下来怎么样了。」见他这么说,母亲回答道:
「对不起。现在我们就只有这些。书这种东西,是从遗迹中发掘出的天使遗产。因此完本是十分贵重、也十分昂贵的。」
听母亲这么说,让他心中涌现了一个想法。他想到自己将来长大之后,就要离开这座村庄,展开寻找书的旅程。到时要走遍全世界的遗迹,不断发掘未知的书籍。
那是他曾一度放弃的梦想——而现在,这个梦想真的实现了。
只是,是以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方式。
命运究竟会让人翻滚到什么样的境地,不实际滚过是不会知道的。而一旦开始转动,在一路滚到谷底之前,根本无法停止。
没错,只能一路滚落。就像现在一样。
只见墙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呼吸的文字啊
从该处来到此处
从此处前往彼方
来此发出恸哭之声
耳边响起了动人的歌声。
那是歌姬的『咒歌』。
刹那间,四周的沙被狂风吹起,他的身体也随之腾空,整个人飞上半空,越过了墙壁,最后摔落在石墙后方的地板上。他在白色地砖上翻滚了好几圈,最后一头撞进了沙堆内。
「痛死我了……」
仰躺在地的他,看见两个月亮正从空中俯视着自己。
较小的月亮名叫欧迪姆。他是个统领夜空、冷酷的银色王子,就像是锐利的弯刀般纤细、尖锐;另一个月亮则是漂亮的满月,名叫卡莉塔丝,是支配夜空的慈爱女工。此刻她已经行过天顶,开始微微西沉。她那总是带着皎洁光亮的美丽身影,也因为此处漫天飞舞的沙尘,被染上了一层红彩。
两个月亮所映照出的,是被热沙所覆盖的大地,以及风化的遗迹。这里是特雷维尔沙漠——一片白天气温在五十度以上,夜晚气温却会降到冰点之下的严酷土地。
「安格斯!你还活着吗!」
声音从远方传来。是年轻女性的声音。
安格斯撑起身子,缓缓站了起来。虽然全身到处都是瘀青,但所幸没有骨折。
散落在他脚边的石块,是崩落的遗迹外壁建材。据说过去带有白瓷光泽的建筑,在频繁的风沙侵袭下,早已变成了黑灰色的石块。看来这处遗迹被埋没在沙漠之下,是迟早会发生的事。
遗迹——人们说它是天使居住的遗址。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使们运用『文字精灵』的力量让岛屿飘浮在空中,并在那些岛上建立乐园。那是个没有疾病、纷争,无须担忧痛苦、死亡的理想国度。但那座乐园却在一夕之间消灭,因为有一名天使解放了『文字精灵』而失去浮力的乐园也因此坠落地面。这场严重的灾厄之日,被人们称之为『灭日』。
『灭日』的传说究竟是真是假,现在已经没人知道。有人打从心里相信那是真实故事,也有人将其视为单纯的童话嗤之以鼻。而这些残留下来的遗迹也就这样带着未知的谜团,沉默地伫立在各地。
「安格斯!还活着就快给我应声!」
「还活着~~」
安格斯用欠缺气力的声音回答道。接着绕过遗迹的石壁,抬头仰望着那片自己所滑落的沙坡。就算是从下仰望,也能感受到那沙丘的高度非比寻常。想到自己竟能毫发无伤,就连安格斯自己也难以置信。
「我在这里!」
声音是来自那陡坡的方向。只见在沙坡上数步之遥的位置,有本书被埋在沙粒之中。在那本书褐色的皮革封面上,有个用暗红色染料所绘制的奇妙图案。
安格斯爬上沙坡,将那本书捡了起来甩了几下,接着拍了拍书背将沙粒拂落。
「喂!动作那么粗鲁干嘛!」
伴随着这声抗议,一名女性的幻影自书页上显现。与实际的真人相比,那幻影大约只有六分之一的大小。女子拥有褐色的肌肤与带有些微波浪的黑色长发,双眸则是生气盎然的琥珀色,形状让人联想到猫科动物。
要阅读书本,必须将手放在书皮上,吟诵「启动」的咒文,出现的幻影则会随书的内容各有不同。有的书会出现说书人的幻影,在读者面前述说故事;也有的书是让幻影呈现出与故事主角相同的视野,让读者彷佛置身在故事之中。
但无论制作得如何巧妙,书本终究只能用来重现收录在书中的故事。书本不可能在没有人吟诵「启动」的状态下显现幻影,而幻影呼唤读者的名字,甚至与读者对话,更是超乎一般人的常识所能想像。
但安格斯却像是理所当然似地,朝那本『书』的幻影开口说道:
「粗鲁的是你这个书姬才对,再怎样也不该突然把人打飞吧?」
「我是在帮你,不要只会抱怨。」
被称为书姬的幻影脸上浮现出不悦的表情。
「况且就算要怪,也要怪你自己走路不够细心才对!」
「我可是一直走了七个小时才到这里耶!注意力涣散也是正常的吧!」
「所以我之前才叫你要骑马啊。」
「我讨厌马。」
「就是因为你讨厌马,所以马才会也讨厌你。」
「才怪。是因为马讨厌我,我才讨厌马。」
「那不重要。」书姬说道。「现在不是争论那种蠢事的时候。」
「……说得对。」
安格斯用右手捧着书,接着用另一只手捡起掉落的布袋。那是他在滚落沙坡时掉落的行李。接着他走下坡面,绕过石壁朝前走去。他的目的地是那埋没在黄沙当中的……遗迹中心。
过没多久,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安格斯似乎来到了一处广场,广场中央有许多与他身高相仿的石柱排列成同心圆状。
「看来就是那里了。」
安格斯迈步走向石柱群,穿过数根石柱之间,随即看到石阵中央安放着一座圆桌状的石头祭坛。安格斯伸手将石坛上的沙粒拂去,便看见石坛表面显露出放射状的沟痕。在石坛中央有个堆积了黄沙的凹槽,安格斯将手朝凹槽伸去,让手深入堆积的沙中,随即感觉手指触碰到了某个硬物。安格斯手指使力挟住那个物体,将它从沙中拉出。
从沙中出现的是一面小巧的手镜,镜子背面有着莲花图样般的精致雕刻。从造型来看,似乎是年代相当久远的物品,但是镜面却没有丝毫刮痕。
安格斯将『书』放在桌上,接着用衣袖擦拭镜面,但是却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的反应。
「什么都没发生耶。」
「拿来我看。」
听书姬这么催促,安格斯将镜子放在敞开的『书』上,然后重新看了一眼那石头圆桌。
那个埋有镜子的中央位置是一处凹槽,桌面上有放射状的沟痕,共二十二条;围绕石坛的石柱也有二十二根。仔细一看,那些石柱的上方也有凹陷的痕迹。这样说来,当时那些圆柱与石坛之间,或许还架着某些像引水道之类的东西。
这样说的话——
「——是水吗?」
安格斯拿起镜子,朝镜面上呼了一口气,洁净光滑的镜面立刻罩上了一阵白雾。而安格斯并没有错过那一瞬间,自镜面上浮现的奇妙图案。
依赖、信任 并肩同行
就如汝等信赖挚友
将汝等生命献予挚友
就如吾信赖伊人
就在这个时候,浮现在镜中的术文亮起了七彩光芒。
安格斯屏气凝神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只见七彩的术文微微挪动身躯,接着术文两端倏地扬起,如振翅般舞动。安格斯眼看着那术文轻飘飘地飞离镜面,如蝴蝶般轻巧地在空中飞舞,然后缓缓降落在敞开的『书』页上。随后,七彩的光辉就像是被吸入书页般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残留在白色书页上,那写着『Trust』的术文。
「我想起来了!」
书姬突然这么大叫。
「是维里塔斯!」
沉浸在甜美歌声余韵中的安格斯,被吓得跳了起来。
「咦?怎么了——?那是什么?」
「那是夺走我身体的人的名字!」
「呃……书姬……?」安格斯神情有些尴尬地皱起眉头。「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多管闲事,但大声说出这种可能会招致误解的内容,以淑女来说可能不太好喔。」
「除了你之外,又有谁能听到我说话了?」
书姬一脸不悦地瞪着安格斯说道。
「会特地跑到沙漠深处这座破烂遗迹来的疯子,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这样说……呃……是也没错啦……」
「真是的,你少担心那种无聊事。况且你对淑女心又懂什么了?你这人明明连一个钟情的对象都还找不到……」
听着书姬那没有休止的牢骚,安格斯叹了一口气。书姬喜欢发牢骚的习惯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安格斯与书姬认识已经有七年的时间,一起踏上旅程也已经有三年的时间。
在开始旅行不久,安格斯就曾经问过一个问题。
「光靠唱歌不行吗?就算不用特地辛苦去寻找术文,反正只要书姬你一唱『钥之歌』,术文就会自己飞过来不是吗?」
对于这个问题,书姬的回答是这样的。
「你以为没有看着对方说话,能够让对方了解话语中的真意吗?我必须注视着术文,唱歌给术文聆听,歌声才会发挥应有的效力啊。」
就这样,两人在这三年当中,便依靠着传闻周游各地。安格斯负责寻找术文,而书姬则对术文唱歌,不停回收散落在各处的术文。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安格斯!」
「咦?」
当然没有。但为了掩饰这个事实,安格斯决定转移话题。
「这下总算收集到十五个了。『书』共有四十六页,空白的书页还有三十一页。要取回你的记忆跟身体,看来还有很长的路得走呢。」
「没错。」
书姬交抱着胳臂,深深颔首说道。接着她倏地伸出右手,指着安格斯的鼻子。
「所以你没有时间抱怨。有时间发牢骚,还不如用那份力气多走一步!」
「是是是。」
「我说过好多次了!『是』只要说一次就好。而且说到底,你这人实在太欠缺霸气了。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所以才会不管过多久都——」
安格斯将书姬的牢骚当成耳边风,拿起在一旁的手镜。失去术文的镜面已经变得一片白浊,精致的莲花浮雕也罩上一层锈斑,这样就算卖人也换不了钱吧。安格斯这么判断之后,便将镜子放回石桌中央。
「——喂!你有在听吗?安格斯!」
「书姬,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安格斯将行李从身上卸下,将它摆在桌上,再将脱下挂在肩上的防沙头罩重新披在头上。
「我去找些能换饭吃的家伙。」
所谓能换饭吃的家伙——指的是书。现存的所有书籍,都是天使的遗产,以现有的技术根本无法重现。想要取得书籍,只有去书店寻宝,或是亲自到遗迹里去找。
「又来了吗……」书姬板起了面孔。「你听好,安格斯,这里是天使们的遗迹——也就是类似坟墓的东西。你对那些灭绝的人就不能抱持一点敬意吗?」
「敬意?」说到这里,安格斯的左眉抽动了一下。「对那些天使族,我可是连一丁点都没有。他们会灭亡是自作自受,根本没有丝毫值得同情的余地。」
话才说完,安格斯才惊觉不妙地用手捂住嘴。看见安格斯这般反应,书姬也间不容发地说道:
「这又是你跟阿撒兹勒学来的吧?」
「唔唔……」
安格斯捂着嘴发出呻吟,接着垂下了肩膀。
「没错。可是对我来说,明天的饭有没有着落,远比对天使族的敬意要来得重要多了。人只要活着,肚子就会饿;要填饱肚子需要食物,要买食物则需要钱。」
安格斯边说边将放在桌上的『书』拿了起来。
「如此这般,书姬,就请您这段时间稍微闭一只眼吧。」
「喂!慢着!安格——」
安格斯无视书姬的抗议,迳自将『书』的皮革封面阖上。书姬的幻影随即消失,声音也同时中断。
2
「算我求你……请乖乖投降吧。」
用神经枪对准我的加百列,露出了彷佛随时都要放声哭泣的表情。这家伙总是这样,担心别人胜过自己。而那个人,在大多时候几乎都是我。
算了吧。别露出那种表情,反正我这条命已经不长了。那只不过是就算在此刻终结,也不会让人感到惋惜的东西。
「我不想对你开枪!请你照我说的做!」
我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抬头仰望天空。
蔚蓝的天空,耀眼的太阳。随着叹息吐出的白烟,缓缓地升上那清澈的蓝天。
啊︴天气真好。
真是个适合送死的日子。
「加百列。」
我仰望着天空,唤了他的名字。
「任何人都免不了一死。」
我将香烟丢到一旁,丢向浮岛之外。在遥远的下方,可看见红褐色的大地与蓝紫色的湖泊。
「至少让我选择死法。」
加百列放声大叫了些什么。他将神经枪从手中抛开,朝我伸出手。
但是,已经太迟了。
我已经让身体朝外倒去。双脚离开地面,我感受到瞬间的漂浮感,在那之后,我便开始自由落下。风声在我耳边呼啸,风压令我喘不过气,浮岛在我眼中迅速远去。
那是我生长的地方——第十三圣域『理性』那是名为乐园的牢狱;是名为理想乡的棺材。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死在那种地方。
我一路坠落,冲破天际,等待我的是一面平静清澈的蓝色湖泊。在这样的高度,湖面肯定就像强化玻璃一样坚硬。
距离落水,概算约二十秒左右。
仅剩二十秒的寿命。
这已经十分足够。
足够用来回顾我这既不算长、也没有价值的人生。
3
安格斯独自在遗迹中徘徊。所有建筑都遭到风化,变得脆弱不堪,要进入其中,令安格斯感到犹豫,但是为了取得书本,自然得对危险多少有些心理准备。眼前是成排的灰色遗迹。安格斯从那些遗迹当中,选了一座在比较上感觉稍微坚固的建筑。
「打扰了。」
安格斯穿过了那饱经风沙吹拂,满是风化痕迹的石门。宽敞的室内布满了瓦砾与黄沙。其中看不到类似家具的物品,也没有任何保留原形的内装。
安格斯到处摸索了约十几分钟,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条在壁面上横长的凹穴。那是书架的遗迹。安格斯伸手拨开其中的黄沙。
「——有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洁白、光滑的封面,虽然上面满是黄沙,但确实是一本书。似乎是因为埋藏在干燥的黄沙当中,书本的状态相当完好。
「好棒!是完本耶!」
安格斯试着翻了翻那本书的书页,每张书页都布满了色彩缤纷的文字。
「装订法跟『真拉吉尔之书』很像。」
这样看来,这应该是还没被人读过的书。安格斯接着将手放在封皮上。
「启……」
咒文还没念完,安格斯便临时改变主意。现在自己可没有享受阅读的时间。安格斯将那本书放在脚边,继续挖掘书架里的黄沙。
虽然之后没有再挖到一开始那样的完本,但还是陆续挖出了残缺及成叠的书页。
其中有『拉斐尔之书』也有『拉贵尔之书』。名声响亮且高价的书本断片不断出土。尽管明白这样的反应不适当,但安格斯还是难掩内心雀跃。这里简直就是宝山。或许因为这座遗迹位在沙漠当中,因此过去才得以免受盗挖侵扰吧。
「啊︴真是太可惜了,每一本都令人难以割舍啊。唔……真伤脑筋。」
除了时间有限,安格斯能够带走的量也有限。因此安格斯从挖出的书中挑出状态较好的几册,便起身离开这栋建筑,朝书姬等待的石柱广场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安格斯察觉到一股不祥的感觉。
有人活动的气息,而且不只一人,是复数的人。虽然安格斯并不完全认同书姬之前说的话,但会跑到这种沙漠深处来的狂人,再怎么说也应该不多才对。
况且对一般人来说,遗迹是一种受避忌的存在。他们认为遗迹留有天使们的诅咒,因此不敢靠近。在这种状况下还会刻意来到遗迹的人,不是盗墓贼就是罪犯。而无论是何者,都不是安格斯想要接触的人种。但尽管这么说,安格斯也不能就这样开溜,因为他的行李与重要的『书』都还摆在石桌上。
「这下麻烦了。」
『所有的书都是为了被阅读而存在。』——这是安格斯的师父说过的话,而且那装订如此华丽的『书』。任谁都会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可是,在不明就里的状态下打开那本书,是相当危险的行为。如果对方是善人,或许只是挨一顿牢骚就能了事;但如果对方是恶徒,那可会是攸关生死的问题。想到这里,安格斯决定冒着会被盗墓贼发现的危险,快步穿过并列的石柱。
安格斯看见一群陌生男性就站在那圆形石坛旁。对方总共有四人,人人都有张凶恶的面孔。
他们穿着布满污垢的棉衫,以及破旧的防沙大衣。在他们腰际的枪带里,歪斜地插着看来使用许久的六连发转轮手枪。简直可说是罪犯的模范打扮。
他们当中的一人,手里正拿着安格斯的『书』。
值得庆幸的是,书还没有被打开。
「是同行吗?」
手里拿着『书』的壮汉这么说道。对方的身材要比安格斯高出两个头,体格更是整整比安格斯宽了一倍。男人扭动着日光晒成浅黑色的面孔,对安格斯露出笑容。
「你真是一个粗心的盗墓贼。」
那群男人就像是应和着这句话般,纷纷掏出各自的转轮枪。
「把东西放下。」
这充满恫吓的声音是来自安格斯的身后。安格斯在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也感觉有硬物正抵住自己的后脑。就算不用费心转头确认,安格斯也明白那是转轮枪的枪口。
安格斯决定乖乖听从对方指示。他将才刚挖出的书放在脚边,然后高举双手。接着其中一名盗墓者便上前迅速地搜了安格斯的身子。
「喂、喂!这小子连命根子都没带呢!」
男人们发出了没品的笑声。
「看来这小子不只粗心,还是个傻子。」
「我才不傻。」安格斯不悦地回嘴。「我只是不喜欢枪罢了。」
「剥了他。」
看来像是带头的男人脸上带着嘲笑,扬了一下下巴命令道。「看他长得什么德行。」
一名男子一手举着转轮枪,并用空出的手将安格斯的防沙头罩一把扯下。
从头罩下出现的是一头白发……那是彷佛伊欧迪恩山的永久冰河般,带有些微蓝色的白银发色。而在白发之下,则是经过日晒的褐色肌肤,和彷佛清澈蓝天般的蓝色左眼。缠在安格斯头上染成靛蓝色的头带,则遮住了他另一边的眼睛。
「真不得了呢。」
看似带头的男人走近安格斯,恣意打量着他。
「这头发——简直就像天使一样。脸蛋也是不错的上等货。这家伙可以卖个好价钱呢。」
「等一下!」安格斯几乎忘了抵在自己后脑上的枪口,生气地大喊。「你到底是怎么看的?我可是男的耶!」
「这我当然知道,我不会把你带去一般的妓院啦。」
壮汉像是要安格斯放心似地颔首说道。
「我知道有个有那方面嗜好的有钱人。高兴吧,我很快就会帮你介绍。」
「别……别闹了!」
「我可是让你不用跑来这种地方盗墓就能吃饱耶,你应该对我心怀感激才对。」
壮汉以戏谑的态度好笑道。
「迪恩,你把这家伙先绑好带走。」
听到壮汉的命令,那名骨瘦如柴被称做迪恩的男人便取下腰上的绳圈,将安格斯的双手手腕绑住。
「戴尔塔去拿这小子挖出来的书,葛雷去拿这小子的行李。话说回来,那里面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了。」
话说到这里,壮汉四处张望了一下。
「喂,那小鬼跑哪儿去了?」
「这样说起来,刚刚就一直没看到他呢。」
「他该不会跑了吧?」
「他妈的!」
壮汉气愤地昨舌。他手上拿着『书』快步走了出去。
就在这时候,安格斯对着那壮汉背影说道。
「那本『书』不是普通的书,不要随便打开,否则会发生后果不堪设想的事。」
听安格斯这么一说,壮汉转头回望了他一眼。
「不堪设想,是怎么个不堪设想法?」
「那是——秘密。」
「笑话!」
壮汉露出凶恶的眼神瞪着安格斯。「你在耍老子吗?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你就开开看呀。」
安格斯边说,脸上也边露出笑容。
「但我可不保证你能留住一条小命就是了。」
「老子可不是被你唬大的!这玩意儿不过就是一本书罢了!」
壮汉说完便将右手放在『书』的封皮上,
并大喊了一声「启动一
接着,『书』缓缓打开。
就在这一瞬间——
生命的术文啊
请将生命赐与沉默的大海
从书中出现的是彷佛要将大气切开般的尖锐歌声,同时还夹杂着低沉的火花爆裂声。火花在那群人的周围跳动。接着他们就像是触电般快速后仰身子,连哀号都来不及发出便瘫倒在地上。
那是回收到『书』中的术文。其中写在第一页、那名为『Life(生命)』的术文,在书姬的咒歌控制下还召唤了闪电。那乍看之下就像魔法般的力量,其实不过只是思考能量的应用。也就是『透过歌唱所放出的能量』。
话虽这么说,这些也都只是安格斯现学现卖的知识。就算如此说明,也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毕竟就连说明的安格斯自己其实也不清楚个中道理,因此其他人无法了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你这个大白痴!」
书姬怒骂道。
「就是因为你把我丢在一旁,才会被他们这种人逮住!我平常不是一直告诉你做事情要谨慎一点吗!」
「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太粗心了,我会反省的。可是——」
安格斯转身背对书姬。在他身后的,是被绳子牢牢反绑的双手。
「你把所有人都搞昏,我又该找谁帮我解开这个呢?」
「谁理你啊!」
「你这样太不负责任……」
「少罗唆!总比被卖去给有奇怪嗜好的有钱人来得好吧!」
「但这样……」我根本动弹不了啊——就在安格斯正打算这么说的时候。
身后突然出现了脚步声。
安格斯连忙转头察看,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一个年纪才只有十岁左右的孩子。那孩子身上穿着破旧的棉衫跟裤子,从鞋子上的破洞可以看见他娇小的拇趾,在那孩子脚边散落着书本的散页。在那头让人怀疑不知多久没有洗过的杂乱黑发下,是一对圆睁的红褐色眼眸。
这样说来,刚才那人似乎说过他们还有一名同伙。可是像他们那样的犯罪集团竟会带着这样的孩子,实在令安格斯感到惊讶。
「呃——」
安格斯心中犹豫着,究竟该选择威胁还是利诱。
「你也是这些家伙的同伙吗!」书姬激动地叫道。「别以为是小孩我就会手下留情!看我好好教训你!」
瞬间——那孩子脸上充满了恐惧。只见他连忙转过身,拔腿逃跑。
「哇!慢着!」
尽管安格斯大叫,但那孩子并没有停下脚步。安格斯想追上去,但脚却绊到了倒在地上的人。安格斯连忙想要伸手撑住身子,这才惊觉双手还被牢牢反绑在身后。
「唔……哇啊!」
安格斯一头直接栽在地上,脸颊被狠狠撞了一下。强烈的疼痛让安格斯反射性开口呻吟,但却又随即将飞起的沙尘吸入口中。
「咳咳!咳!咳咳咳咳……」
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安格斯睁开自己满是泪水的双眼。倒在地上的他,转头朝前望去,看见那自己以为早就跑远的孩子,此刻竟然还站在那里,正躲在石柱后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
「你……也是盗墓贼吗?」
安格斯试着这么对那孩子问道,但对方并没有回答。
「可是,你应该也不是自愿想和这些家伙在一块儿的吧?」
听安格斯这么说,只见那孩子紧咬着下唇,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在巴尼斯顿有个朋友,她一定可以让你躲到她那里去的。」
孩子的视线交互看了看倒地的人们与安格斯,似乎正犹豫着该怎么做。
或许是因为自己在奇怪的姿势下一直抬着头,安格斯感觉自己的双手发麻,之前撞在地上的脸颊也一直隐隐作痛。到头来这孩子也只是对我头发跟眼睛的颜色感到好奇罢了,等他觉得腻了,肯定就会跑走吧——想到这里,安格斯不抱希望地开口说道:
「算我求你,请帮我脱困吧。」
那孩子依旧只是用那对大眼睛注视着安格斯的面孔。但没过多久,他便战战兢兢地靠近安格斯,接着动手帮安格斯解开反绑住双手的绳子。
「——咦?」
安格斯发出了惊讶的声音。虽然身为开口求助的人,安格斯没有什么感到惊讶的道理,但他实在没想到这孩子真的会对自己伸出援手。
不久后,安格斯的双手总算是挣脱了束缚。他边搓揉还留有捆绑痕迹的手腕,边撑起自己的身子。
「真是感激不尽,你帮了我大忙。」
安格斯抬头仰望着那孩子,带着微笑说道。
「我叫安格斯﹒肯尼斯,你呢?」
孩子皱起了眉头。只见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接着摇了摇头。
「难道……你没法出声吗?」
被这么一间,那孩子点了一下头,低着脑袋。
「没关系,我可以从你的嘴形知道你说什么。」安格斯指了指自己的唇。「你试着说说看。我可以猜得出来。」
那孩子就这样低着头,嘴巴微微地动了几下。
「卡……?是卡亚吗?」
只见他猛力摇摇脑袋。接着他再次张嘴,这次换成了显眼、清楚的嘴形。
「赛……?」
那孩子又张嘴做了一次嘴形,这次嘴巴动得比刚才更快一点。
「你叫赛拉,对吧?」
孩子露出高兴的表情,反覆点了好几次头。
尽管安格斯没说出口,但其实他内心暗暗吃惊。赛拉是女性的名字!但这女孩肮脏的模样,让安格斯完全将她误认成是男孩。
然而不管怎么说,安格斯真正想确认的,并不是这孩子的名字或性别。安格斯站起身,把从那壮汉手中掉落的『书』从沙地上捡了起来。
「来,书姬,跟我的救命恩人打个招呼吧。」
安格斯这么说完,便将『书』转向赛拉。
而书姬则是一脸不解地抬头望着安格斯。
「你在胡说什么?这孩子根本无法看见我,也不可能听到我的声音吧?」
书姬说的没错。就算不特地吟诵「启动」的咒文,只要翻开这本『书』的书页,书姬就能现身,但是,那却不代表任何人都能看见书姬。
传说在这世界上存在着四十六个术文。而其中用以维系天使乐园的二十二个术文,在『灭日』的同时也失去了对应的精灵,并丧失活性。可是在『灭日』之后所被发现的术文,却还有文字精灵存在其中。
现在唯有接触过那些活性化术文的人,才能看见书姬的身影、听见书姬的声音。至于个中道理为何,安格斯自己并不清楚。但他知道随着术文一一回收,书姬失去的记忆也会逐渐恢复。现在安格斯所能确定的是,术文与书姬之间肯定存在着匪浅的因果关性。
「赛拉能看见你,也能清楚听见你的声音。刚才赛拉会被吓跑,就是因为听到书姬你说『看我好好教训你』的关系。」
安格斯这么说完,便将视线转到赛拉身上。
「对吧。」
只见赛拉战战兢兢地望着安格斯手中的『书』胆怯地点了点头。
「别怕。」安格斯露出笑容说道。「虽然书姬她欠缺耐性、自以为是、任性又总是颐指气使,但她对小孩是很好的。」
「你根本没说我好话!刚才那根本不算在说好话!」
安格斯无视书姬的抗议,迳自将『书』递到赛拉面前。赛拉睁大着眼睛,直盯着那本『书』看赛拉的反应,安格斯心中有了结论。这孩子果真能看见书姬。问题是她究竟是在何时、何地接触了活的术文。
「你……叫赛拉吧?」
书姬说道。她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困惑。
「怎么说……抱歉刚才吓到你了。我没想到你能听到我,呃……请你原谅我。」
听书姬这么说,赛拉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露出笑容。她带着笑容点了个头。看赛拉这样的反应,书姬也放心地笑了。
「不能出声虽然很不方便,但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任何人都会有一、两样缺陷。就像我,也是没有『身体』啊,而且连记忆都不知跑哪儿去了呢。」
「听起来真是悲惨。可是从书姬的嘴里说出,好像是在炫耀什么似的,真是不可思议。」
「你少罗唆。」书姬瞪了安格斯一眼,并又重新将视线转向赛拉。「重要的是永不放弃,不断追寻。只要不忘记这一点,肯定能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的。」
听书姬这么说,赛拉表情严肃地点了头。看赛拉这样的反应,书姬也露出满意的微笑。
「嗯!你跟某人不同,坦率是好事。」
「某人是谁啊?」
「你少装蒜!除了你还会有谁?」
紧接着,书姬像是说悄悄话般将手遮在嘴边,对赛拉附耳说道。
「你要小心点,赛拉。这小子乍看之下像个老实人,但其实骨子里根本是个坏蛋。」
「——喂!你这样吓人家是想怎样!」
只见安格斯「砰!」地一声将『书』阖上,书姬的声音也应声中断。安格斯转头望着赛拉,露出友善的笑容。
「只要这样,书姬就不能再不停罗唆了。毕竟她都是『书』嘛。」
安格斯说完,接着将视线转向从赛拉手中掉到地上的书本散页。
「你也喜欢书吗?」
被这么一间,赛拉用力点了个头。接着她跑向那些掉落的书,从地上拾起后宝贝似地捧在手中,接着再回到安格斯身边。安格斯朝赛拉手中的书页瞧了一眼,然后开口说道:
「啊、那是『堕天使之书』吧?」
被安格斯这么问,赛拉只是一脸不解。
「那里面讲的是从乐园被放逐的天使。呃——能借我看一下吗?」
听安格斯这一说,赛拉便老实地将书页递到安格斯面前。安格斯将自己的『书』挟在臂下,将书页接了过来。在一声「启动」之后,书页便开始翻动。
「我猜得没错。而且这还是最开头的部分,是十分稀有的东西耶。」
安格斯将书页阖上,然后还给赛拉。
「你想看后面的内容吗?其实我正在收集那本书。虽然距离完本还有段距离,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带你到我师父那里去吧。」
听完安格斯这番话,赛拉的双眼闪耀着光芒,相当高兴似地不停点头。她似乎非常想要看到后续内容的样子。
「既然决定了,那就赶快动身吧。」
安格斯放眼看了一下那些倒地的男人。
「我们就趁这些家伙醒来之前,赶紧开溜罗。」
赛拉点头表示同意。
安格斯将自己挖出的书一一拾起,尽可能塞进自己的布袋中。只是由于『真拉吉尔之书』怎样都无法塞进布袋中的关系,所以安格斯只好将其跟自己的『书』一起挟在侧身。
「好,我们走吧!」
安格斯话才出口,便发现赛拉在一旁扯着自己的手。她似乎是要安格斯跟着她走。
「我们不是要去那里喔?」
过来就是了……赛拉像是在表达这样的讯息一般,再次拉扯安格斯的手臂。
「你要上哪儿去啊?」
在赛拉的带领下,安格斯穿过石柱群离开广场。他们抵达一片半毁的遗迹,就在转过一处转角之后——
「哇!这是什么?」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台带着锈斑的钢铁机器。机器中央虽然有着看似座位的东西,但却又跟载货马车的感觉相差甚远,况且这东西旁边根本看不到任何马匹。在座椅后方固定着带有锈斑的金属容器,以及作用不明、沾染着黑油的机械。机体两侧分别都有铁棍突出,在突出的铁棍上则连接着巨大的橡胶轮胎。
赛拉一跃跳到机体上。她坐在座椅上,熟练地拉动拉杆。
砰……! 咚砰砰砰砰……!
巨响震动着安格斯的鼓膜。安格斯不自觉地捂住耳朵,自言自语道:
「这是自走车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话说回来,声音还真大呢。」
赛拉在驾驶座上朝安格斯招手。安格斯坐到赛拉身旁的位置上,为了不让声音被引擎声压过,拉大嗓门向赛拉问道:
「你会操作这个吗?」
赛拉点了个头,接着手朝自己胸脯拍了一下,那似乎是「包在我身上」的意思。
「你还真厉害。」
赛拉作势要安格斯将行李放到座位下。就在安格斯打算听从赛拉的指示,将布袋与『真拉吉尔之书』塞进座椅下方的时候——
「嗯?里面好像有其他东西。」
安格斯探头一看,发现里面有个装有水壶与食物的包裹。安格斯从里面取出三天份的水及食物,将其放在一旁。这样一来,那些留在这里的恶徒们或许就能保住小命吧。
「这样就行了。」
安格斯将自己的行李放进腾出的空间内……但唯有那本『书』还是紧抱在自己怀中。安格斯转头对赛拉说道:
「出发吧!」
只见赛拉身子凑了过来。她让安格斯抓住座椅旁的铁棒,接着在安格斯面前做出握拳的动作,那似乎是要安格斯抓牢的意思。见安格斯点头,赛拉便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护目镜戴上。
赛拉的小脚往底下的踏板踩下,只是这样,那原本就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便瞬间转变成巨响。赛拉右手握住方向盘,用左手调整排档。这让安格斯听见一阵令牙齿发颤的金属摩擦声。
轰……!
自走车猛然启动,加速的力道将安格斯压入座椅,飞扬的沙尘毫不留情地往脸上招呼。
「哇啊!」
一座遗迹迅速逼近眼前。
要撞上去了——就在安格斯这么想的同时,赛拉也不慌不忙地转动方向盘。只见自走车斜侧过车体,从遗迹旁飞驰而过。
载着两人的自走车跃进沙漠当中。赛拉将排档打满,自走车随即以更加猛烈的速度疾驰。引擎发出的巨响、油与金属散发的气味、还有剧烈的上下晃动……安格斯感觉自己就像置身在调酒杯当中。我不该坐这种东西的——尽管安格斯心中这么后悔,但已经太迟了。
自走车冲上沙丘,跃上半空。这让安格斯膝上的『书』猛力一震,书页翻了开来。
「怎么这么吵?搞什么鬼呀?」
书姬不悦地抱怨道。虽然书姬在『书』阖上的时候无法说话,但并不代表她就此与外界彻底隔绝,外界的声音还是能清楚传进她的耳中。
只见书姬踮着脚,放眼看看四周。看到周围的风景以猛烈的速度飞驰而过,她的双眼也瞬间亮了起来。
「喔喔!这真不错!」
书姬心情愉快地播弄头发,接着高举起双手。
「这种奔驰感,就像在快马上一样。这阵风、这样的跃动感。真是令人怀念。嗯!我喜欢!」
「唔唔……」
「怎么啦?安格斯。你脸色很难看喔。」
「唔唔唔……」
「到底是怎样?你只是呻吟,谁知道你想说什么?」
自走车又再次跃起。安格斯死命将『书』抓紧,同时哭丧着脸说道:
「对不起,人还是不该偷懒才对。所以……放我下去吧。」
「别管他,赛拉。再飙快一点!」
原本一脸困惑而松开油门的赛拉,听书姬这么一说便高兴地点了头。赛拉再次踩紧油门,引擎也随即发出猛烈的咆哮。
「照这个样子,应该不到中午前就能穿过沙漠了呢。」
他们头顶上是一片星空。而东方的天空此刻正微微泛白。
「当初花七个小时走来这里真是太蠢了。你不这么认为吗?安格斯。」
「……要死了。」
「在过中午之前就能到特雷多了,撑着点。」
「在到那里之前就会死。」
「任何人都免不了一死的。」
书姬露出得意的笑容。
「但人可没那么容易说死就死,尤其是像你这种人。」
4
我出生于刻印历的一六六六年,一月一日零时整。之所以会这么准时,是因为原本就是这么设计的。在第十二圣域,每年年初都会有一百名新生儿诞生。
但是,这年出生的新生儿只有一人。原本应该和我一起出生的九十九名兄弟姊妹,全都在出生前死了。
事件是发生在去年的九月。当时第十三圣域的胎儿培养厂,预定隔年诞生的一百名胎儿,都还在羊水中沉睡。
精子与卵子是由经过挑选的男女所提供。经过人工授精、以人工子宫培养九个月,一名婴儿就这样完工了。圣域一路以来,就是透过在基因阶段便排除基因疾病与犯罪因子,来维持这座理想乡。
但是,原本应该是完美的系统却出现了误算。在受精后第六月的定期诊察中,一名胎儿被发现心脏疾病。检查的结果,那名婴儿被诊断为就算诞生也活不久,因此遭到处分。
就在职员企图将该名胎儿的脐带切断的瞬间,事件爆发了。察觉自己将面临死亡的胎儿掀起了恐惧的风暴。企图切断脐带的职员,精神在转眼间便遭到破坏、变成了废人;而其他在人工子宫内的九十九名兄弟姊妹,也都因为恐惧所产生的压力,导致脑部变异而丧命。
这圣域有史以来的重大灾祸,使负责进行出生管理的哈尼尔陷入混乱。当时,她似乎无论如何都想杀死那名胎儿,然而她的努力不仅没有效果,甚至还以只是徒增被害者的结局告终。
说不定那名胎儿在诞生前,就会因心脏病而死掉吧。然而胎儿辜负了周遭那般的期待,在人工子宫内顺利成长。最后照计划来到了一六六六年的一月一日。在众多叹息声中,『恶魔之子』诞生了。
呼吸到初次接触的空气,婴儿放声大哭。受到那哭声的影响,又有六人被送进医院。这是日后拉米尔婆婆告诉我的。
被称为『恶魔之子』的胎儿——就是我。也就是说,我在出生之前,就已经背负了杀害手足的原罪。
当年唯一诞生的婴儿……也就是我,被送到了新生儿养育机构。当然,我所面临的自然不是欢迎,就算在那个地方,也只是遭到搁置。
但是,婴儿会有婴儿的反应,肚子饿就会哭喊,拉出屎尿便会哭叫。而每次这些行为,都会让养育中的某人倒地。
在无可奈何下,那里的职员们穿上了隔绝精神波的防护服。虽然有负责照顾我的职员,但这个工作一样做不了多久。排泄有人善后、肚子能够填饱的婴儿,自然会进入梦乡。婴儿的内心平静,没有丝毫忧虑。对这安稳的沉睡产生共鸣的大人,全都无一例外地产生依赖症状。他们开始在毫无必要的时候下,恍惚地坐在我身边,过不了多久,精神便退化成成与婴儿无异的程度。也就是说,我又制造了废人。
负责我善后处理——或该说养育工作的哈尼尔,在无计可施下,跑去找拉米尔婆婆商量。
「既然这样,我有个好点子。」婆婆这么说道。于是,我在一岁生日之前,就被送到了拉米尔负责管理的教育机构。
让当时是超级问题儿的我得到救赎的,是一名年纪大我十岁的少年。他在当时已经是家喻户晓的神童,他杰出的精神感应能力与自我防壁强度,已远远凌驾那些在教育机构里工作的大人们。他也是唯一一个就算抱着我、喂我喝奶,也不会遭到感化的人。
他在事后告诉了我他当时的想法。
「还是婴儿的你。白嫩的脸蛋上有玫瑰色的双颊,可爱得就像天使一样。」
不过说出这种话的他自己,小时候的可爱模样也经常被人误认成女孩。话虽这么说,当时还是婴儿的我自然没有当时的记忆。这些都是事后拉米尔将当时的记忆让我看之后,我才知道的。
脸上充满慈祥微笑的金发美少年,以及在那名少年臂弯中熟睡的婴儿。那是我们留在雷米尔记忆中的身影。就算到了现在,那景象依然清晰的在我脑海中。
「当时在我臂弯中睡觉的你,一点都看不出是人家口中那可怕的问题儿。但就算是这样,我身边的大人们还是毫不掩饰地用恐惧面对你。这让我当时心中产生一个想法:我要保护这孩子——这是我非做不可的事。」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安稳的笑容。在那脸上的是守护我至今的骄傲……还有将这件事对我本人说明的羞涩。那是由这些感情混合而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算了,回想这些实在太难受了。
在名为圣域的监狱中,唯一能与我交心,身为我唯一窗口的他。在之后成为『能接触刻印的四大天使』获得加百列的称号。
但到头来,我就连他的人生都毁了。
这件事,让我感到无限的后悔。
5
安格斯抵达位于特雷维尔沙漠北方的城镇特雷多之后,便让书姬与赛拉留在自走车上,独自一人前往镇上的书店。
这里起初设有这片干燥土地上唯一的一口井,于是旅人们在此聚集,不久便开始在此交换商品,由此诞生的这座城镇,拥有了特雷多这代表「交易」的名字。虽说是城镇,但规模却十分狭小,全镇仅止于方圆一灵顿的范围之内,就算徒步也只需不到十分钟就能够穿越这座小镇。虽然听说这里的总人口约有五百人,但我不管怎么看都不觉得有那么多人。这里的店面生意相当冷清,街上也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影;街道十分干燥,甚至可以看到龟裂,而且到处都是堆积的沙尘。
此刻,特雷多的书商看着浑身沙尘的安格斯,不仅双眼中充满狐疑,对他带来的书也只打了个十分低贱的价钱。那是个看在安格斯眼里,怎样都无法接受的价格。
「这可是『真拉吉尔之书』的完本耶!这本书卖给爱书家肯定不会少于五万基尼,你竟然只肯出三百,这算什么嘛!」
「怎么啦?小子,你想海噱我一顿呀?『真拉吉尔之书』的完本?这像吗?」
「我也不想将这么珍贵的书卖你这种不知区分真伪的家伙。我也是迫于无奈才这么做。这样吧,算你二万基尼就好。」
「我就发发慈悲,出五百吧。」店主带着冷笑说道。「毕竟就算是拼凑出来的假货,也会有人想要。五百的话我就收,但是不能再高了。不满意就去找别家吧……不过,在特雷多的书店,就仅我这一家就是了。」
之后又花费了近一个小时。安格斯虽然尝试还价,但只是白费功夫。擅长洞悉他人处境的贪心店主,无论如何都没有开出五百基尼以上的价格。
「算了。」
安格斯将『真拉吉尔之书』收进布包内。
「要是师父知道这本书被人杀到用五百基尼买走,会杀了我的。」
「是吗?那就请便啦。」店主窃笑道。「但要是你错过今晚的火车,下次想离镇就要等到隔周罗。这点你可要好好考虑清楚呢。」
安格斯怒瞪了店主一眼,然后不发一语地走出书店。
安格斯浑身怒气,每一步都踱着地。但是,随着接近赛拉与书姬在镇外等待的地点,安格斯的内心也逐渐恢复冷静。要是没能搭上今晚的火车,可能就会被那些丢在遗迹的罪犯们追到。虽然书姬多半还是能帮忙料理那些家伙,但安格斯实在不想在镇上生事。可是,现在安格斯手边的钱没法买两人份的车票,除了卖书,他实在想不到其他赚钱的法子。
要是回去报告这种结果,书姬想必会喜孜孜地说:「就这样坐自走车飙到巴尼斯顿去吧!」那实在太可怕了,打死我都不要再搭那种恶魔的交通工具。况且赛拉在意剩余燃料的态度也令安格斯介意。自走车的燃料不是燃石,而是燃油。就算要搭自走车前往邻镇,要是在半路上燃料用尽,那可就真的绝望了。话虽这么说,这座城镇有没有卖燃油也让安格斯感到怀疑;就算真的有卖,没钱买也没辄。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安格斯边想边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镇外。看见安格斯身影的赛拉在自走车上高兴地挥着手。看赛拉那样,安格斯叹了口气,回到了她们所在的地方。
听完事情的始末之后,书姬开口缓缓说道:
「既然书没法换钱,那剩下的手段就唯有——」
「搭霸王车是犯罪。」安格斯间不容发地说道。「但话说回来,我也不愿让书店的店主讹诈。我们来想个更和平的解决方法吧。」
「为什么你会想到那里去?」
书姬在赛拉腿上的『书』上,带着失望的表情仰望安格斯说道。
「你就不能想到一些比较正常的手段吗?」
「你做事总是立刻诉诸暴力,但没有人会认为暴力是『书』造成的。实际上被怪罪的人是我,我才不要年纪轻轻就变成通缉犯。」
「放心吧。」书姬露出邪恶的笑容。「我可以在你变成通缉犯之前,先把你变成焦炭。」
「我反对暴力。」安格斯胆怯地说道。「那么,你原本想说什么?」
「把自走车卖了。」
书姬说完,面露遗憾地晃了晃脑袋。
「虽然我很不想卖掉这东西就是了。」
「可是——」安格斯,话说到一半,看了看赛拉。
「自走车是赛拉的。我们不能擅自说卖——」
说到这里,赛拉摇了摇头。只见她看了看安格斯,又看了看书姬,然后点了个头。
「我在等你的时候跟赛拉讨论过了。」书姬说道。「这原本就是从那些坏蛋那里偷来的东西,本来就不能用太久。要是因此被对方查到行踪,反而还麻烦呢。」
「你说讨论……」不能说话的赛拉要怎么讨论?安格斯话还没出口,又把话吞了回去。因为说出这种话,只会伤到赛拉。
「这可以卖吗?」
被安格斯这么一间,赛拉开心地笑着点头。
「好吧。」
安格斯这么说完,便将放着书的布袋交给赛拉。
「刚才路上有家废铁商,我去跑一趟,找人过来。」
安格斯回到了镇上。特雷多的废铁商是一名体格魁梧的壮汉,身上只有穿一条老旧的吊带裤。不管怎样,那壮硕的胸肌与强壮的手臂都一定会跃入视线。
但尽管有那般魁梧的外貌,他在听了安格斯请求后,便一起随安格斯来到镇外。接着,那废铁商开始花时间检查自走车。在这酷暑下经过了约一小时之后,废铁商才将视线从自走车上移开,然后开口说道:
「这是赃物吧?」
就算说谎也无济于事,安格斯决定老实回答。「因为盗墓贼伤了我的名声,所以我收下这个当做代价。」
废铁商听了,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个头比自己小上许多的安格斯。
「盗墓贼是怎么伤了你的名声?」
「他们说要把我卖给有特殊嗜好的人。」
只见壮汉原本就十分锐利的眼神变得更加严肃,满脸横肉的面孔也显得更加凶恶。就在安格斯差点脱口道歉的时候——
「你真带种——小子。」
那男人说完,便豪迈地大笑。
「好胆量!我欣赏你!」
「咦:﹒t ]
「管他是不是赃物,拆了之后,就谁都管不着啦。」
废物商接着伸出右手,张开五根指头。
「我出五万基尼。」
就这样,意外拿到这笔大钱的安格斯,将全数金额给了赛拉。
「这些是你的。」
赛拉摇摇头,拒绝接受,但安格斯却不肯让步。
「我还是会遵守承诺带你到师父那里去。但在那之后想怎么过,是你的自由。所以你就把这些钱拿着吧。毕竟不管你选择要过什么样的人生,都是一定需要钱的。」
「就像现在的你一样。」书姬在一旁插话道。「还装什么帅?快点跟人家借钱吧。再拖拖拉拉,火车都要开走了。」
书姬说的没错。安格斯将大叠钞票交给赛拉,然后双手在脸前合掌做出央求的模样。
「对不起!请借我钱买到巴尼斯顿的车票!」
用借来的钱买了车票,安格斯与赛拉便搭上当晚的火车离开特雷多。隔天在法科特过夜之后(住宿费自然也是向赛拉借的)第二天便搭上了前往巴尼斯顿的火车。尽管安格斯一路上担心那些盗墓贼会追来,但所幸只是杞人忧天。
他们所搭乘的水蒸气关车一路穿越森林地带,没多久便进入了有大片玉米田的丘陵地带。他们在摇晃的火车中又过了一夜,到隔天约过中午的时候,才总算抵达了巴尼斯顿。
安格斯从二等车厢的阶梯下到月台,接着对站在自己身边的赛拉问道:
「你很累了吧?」
此时赛拉正一脸好奇地在车站东张西望,看来这是她初次来到大都市。
巴尼斯顿是水蒸气关发明者威廉﹒罗克威尔在这个世界首度拉起钢铁道路的城市。过去除了燃石坑之外什么都没有的这座城市,从以燃石为燃料的水蒸气关车开始上路算起,已经过了约百年的时间。在如今有四条钢铁道路交错的索利亚迪斯大陆中,巴尼斯顿已经成长为这座大陆的第一大城。这座城市有索伊河贯穿中央,索伊河北岸是靠燃石坑繁荣的旧市镇,南岸则可看到新市镇林立的优美房舍。在巴尼斯顿分别有南、北两座车站,而两人所抵达的是新车站。也就是巴尼斯顿南站。
在车站候车厅的墙上,绘有一个大型的车站图腾。赛拉好奇地注视着那张图腾,但不久便伸手拉了拉安格斯的袖子。她指着那图腾,不解地歪着脑袋。
「你是第一次看到车站图腾?」安格斯这么问道。「你是西部出身的吗?」
被这么一间,赛拉略显困惑地皱起眉头,但很快又饶富兴趣地将视线转回那图腾上。
那图腾的内容——只是由白与黑所组成的图案。因此只要不将眼睛的焦点对准图腾,看起来只不过是一张几何学的图样。但是那图样确实有让观看者看见幻影的作用。
「车站图腾的原理与书是一样的。」安格斯开始为赛拉说明。「在研究书这个天使族所留下的遗产之后,所得到的成果就是这种图腾。但由于构造较书来得单纯,因此只会对视觉产生作用,而且效果也有个人差异。」
说到这里,安格斯将视线转到图腾上。
「好比说这个图腾,它所共通唤起的概念是『母亲』也就是说看见这张图腾的人,会将自己所想像的母亲样貌在脑中合成。所以会有人眼中看到的是金发美女,也会有人看到有一张圆脸的大婶。」
安格斯牵起赛拉的手,重新迈开步伐。
「在东部的主要都市,图腾通常是被用来作为商店招牌或是宣传广告。其普遍程度,甚至还产生了专业的招牌业者,在巴尼斯顿这里自然也不例外。」说到这里,安格斯轻声笑了一下。「而且图腾的数量十分惊人,你等等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两人离开了南站大厅。搭火车来到这座城市的旅客及迎接的人潮,将站前广场挤得水泄不通。为旅店招揽顾客的业者及商贩推销点心、礼品的叫卖声,使得广场上一片人声鼎沸。而在钢铁道路旁,正在卸货的载货车厢附近,也挤满了交易业者们所带来的马车。
在那附近还有几名骑马的男子进行巡逻。他们身上配戴着水平双管枪,胸口则别有金色徽章。那些人都是巴尼斯顿的城市保安官。
自从六连发旋转枪发明之后,为了保护城市,与逐日凶恶的罪犯对抗,东部各都市都订有独自的法律。同时为了让人遵守,因而诞生了城市保安官这样的职称。除此之外,为了逮捕在广大范围游走的罪犯,东部的主要都市之间也缔结了协定。由东部主要都市市长所组成的议会,也就是俗称的东部联盟就此诞生。东部联盟组织了被称为骑兵队的部队,用以执行东部一带的治安维护工作。
现任巴尼斯顿市长,同时也是东部钢铁道路公司领导人的麦可﹒罗克威尔,是一名兼具东部联盟代表头衔的当红强人。他为强化都市治安,彻底禁止在市内持有枪械。也因为这个缘故,尽管是如此大规模的都市,巴尼斯顿的犯罪率也远低于其他城市。也就是说,只要置身在巴尼斯顿,罪犯便无法对他们出手。而这也是安格斯将赛拉带到此地的理由之一。
为了避免在人群中走散,安格斯紧紧握住了赛拉的手。两人努力挤过人群,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主要街道。
刹那间,无数图腾招牌映入眼帘。在街道两侧林立着设有阳台的两层楼房屋。在最靠近两人的房屋看板上,可看见一名肉铺老板手拿菜刀摆着姿势。对面的酒馆招牌则有手拿酒杯的美女在抛媚眼。酒馆隔壁的旅馆看板则是一名男子在床上打鼾,而餐馆门板上则可看到大块肉排正冒着令人食指大动的热气。
放眼所见满是图腾。无论望向任何方向,都一定会有招牌映入眼中。对于首次来到这座城市的访客来说,因为大量图腾而眼花甚至昏倒的人不在少数。东部的人将这种现象揶揄地称为「晕图腾一 这其中所隐含的意思是:会晕图腾的都是西部乡巴佬。
被安格斯牵着手走在街上的赛拉,一路上脑袋瓜儿不停地东张西望。这样下去,可真的要晕图腾了。
「要是一直看那些东西,可是会眼花的喔。」安格斯轻声提醒道。「要学着别将焦点对到图腾上。这种事习惯了自然就会,但要是真的没办法,从头到尾低着头走路也行。」
赛拉的脸上虽然浮现出几许遗憾,但还是老实地点了头。赛拉低头看着脚下,在安格斯牵手带领下,一路朝图腾影像日报社走去。
图腾日报社——那是首度制作出影像报纸这种东西的报社。其报社代表爱德莲,是曾与宗师利弗学艺的高明修缮师。但比起修缮书籍,她对图腾更感兴趣。对一张纸究竟能放入多少资讯进行挑战的她,创造出了划时代的技术,成功让过去只能横向编写的图腾码,也能够以纵向及斜向方式编写。
就这样,她在经营书店的同时,也运用自己所开发的技术,将巴尼斯顿的各种消息编写在一张纸上。而她后来将其称为影像报纸,并发送到自己熟识的杂货店与酒馆。说起她这么做的动机,其实原本只是想要为街上名众提供共通话题的一种自娱行为。但是所得到的回响却远远超乎她的预期。
没过多久,影像报纸就在发送的同时被索取一空,接着「我也想看」的要求也陆续涌现。当那样的声音与日俱增,最后终于演变成一群「就算得付钱也想看」的人涌入她的书店。
到了后来,她索性决定将书店顶让给他人,而自己则创立了图腾日报社。她引进了由罗伯特.瑞斯提所设计的转轮印刷机,开始大量印制影像报纸。影像报纸的发行量逐渐增加,很快就连车站的候车大厅都开始进行贩售。
其结果,就是影像报纸在转眼间普及到了东部各地。如今影像报纸对东部地区的庶民来说,不仅是重要的资讯来源,同时也是一种能以低廉价格取得的娱乐,因此已可说是民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品。
而此影像报纸的构思者,同时也是图腾影像日报社代表的女强人,爱德莲﹒牛顿——正是安格斯的师父。
图腾影像日报社位在与主街道间隔两条巷子的莱姆街。那是一栋两层楼的木造房屋。二楼是事务所兼制版厂,一楼则是印刷厂。还没进到屋内,就能先听见转轮机转动的轻快节拍。
安格斯带着赛拉走上门口阶梯。
一打开双开式的大门,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墙上密密麻麻的『通缉犯情报』。无数一脸凶神恶煞的肖像画陈列在墙上。如果将视线移至画像下方的图腾,眼中就会浮现显示他们绰号及罪状的幻影。
有幻影是一名男子正在破坏围栏,企图偷马。可以看见他的绰号是『马贼』,在图腾底下所标示的线条则是这名罪犯的赏金,三条横线代表的是三万基尼。
在一旁的罪犯正在使用一把装有羽饰的六发转轮枪,射杀一名身上别有金徽章的男子。
那罪犯的绰号是『羽毛转轮枪』,一条横线代表这名罪犯的赏金是三十万基尼。
从再隔壁肖像画下方的复杂图腾中,所浮现的幻影则是燃烧的火车与一名男子施展肉眼难以看清的快枪,用六发转轮枪射杀乘客的景象。男子被以抢夺火车与杀人罪嫌遭到通缉,绰号是『血腥快枪』下方两个纵列的叉印,所代表的是史上最高的赏金两百万基尼,印记为红色所代表的意思是『不论死活』。
而报社的职员就在那些凶恶罪犯的幻影旁工作着,众人忙碌地操纵图腾版,制作影像报纸的原版。
图腾版是用来书写图腾的道具,素材为坚硬不易扭曲的奥德材质。这种木版上被刻上了大小各式各样的点、线,与方形的图孔,一般是以三片一组的方式使用。
图腾就是利用这些图形的组合来绘制。由于其组合方式复杂多样,因此只要有一条线的位置不对,其中的资讯就会丧失意义。因为这样,要操作图腾版需要相当熟练的技术,据说要实际练到能写图腾码,必须要修行十年的时间才能办到。在图腾影像日报社里,有十二名超一流的专家在旗下工作,而之所以能够聚集这么多的人才,正是代表者爱德莲﹒牛顿的人望使然。
专家们对访客不以为意,只是默默地不停工作。从其中发现一名将头发绑在脑后,发丝间带有几丝白发的女性,安格斯出声说道:
「明天的头版是什么?」
听安格斯这么一瞬,那名女性立刻抬起头。
她和其他员工穿着相同的白色棉衫与棉裤,棉衫外还穿着一件染成暗蓝色的大号围裙。苍白的皮肤与枯草色泽的头发、眼角尖锐的灰色眼眸。这名女性一边用手指调整稍稍滑落的圆眼镜,一边回答道:
「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于密苏艾斯特召集骑兵队,福列克斯库里夫攻略行动正式展开。」
女人站起身,走到安格斯面前。以女性来说,她的身材颇高。她与安格斯相比,还高出了约一个拳头的高度。只见女子伸出手,粗鲁地搔弄安格斯的脑袋。
「臭小子!你又长高啦?照这样下去,被你超过去也只是迟早的事了。」
「好久不见了。」
「可不是吗?三个月没消没息的,到底跑那儿去啦?」
「我绕过东海岸,去了南苏拉,之后又去探查了特雷维尔沙漠。」
安格斯说完,朝身后瞄了一眼。他看见赛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同样察觉到赛拉的爱德莲脸上浮现疑问。
「在你身后的是……?」
「她叫赛拉。」安格斯这么说完之后,便转头看着赛拉。「这位是我的师傅,爱德莲.牛顿。光是听到这巴尼斯顿女强人的名号,不管是什么样的坏蛋都会夹着尾巴逃跑喔。」
听安格斯这么一说,爱德莲随即用手中的图腾版朝安格斯脑袋上重重敲下。「别乱吹牛。」
「很痛耶……」
坚硬的奥德材质加上三层图腾版的冲击,让安格斯蹲在地上抱着脑袋。爱德莲不理会在一旁的安格斯,带着爽朗的微笑朝赛拉伸出手。
「你好,叫我爱迪就行了。」
赛拉战战兢兢地回握住爱德莲的手。接着,她满脸困惑地动了动嘴巴。
「她无法出声。」安格斯解释道。
「这样啊,那还真不方便。」
「可以请师父保护她一段时间吗?」
「你说保护,意思是她有扯上什么是非吗?」
爱德莲边说边从棉衫的胸口口袋中取出香烟。香烟的品牌是『寒露』那是带有薄荷气味的香烟。
「你应该有准备好跟我解释原因吧?」
「这得要花一段时间……」说到这里,安格斯看了看事务所。「现在抽出时间,不会有间题吗?」
只见爱德莲将头转向事务所,打算交待些什么。但就在这个时候,在事务所最里面座位上工作的一名男子先开口说道:
「爱迪,要抽烟麻烦到外面去。」
「知道啦——听到了吧?那就走吧。」
爱德莲示意赛拉走到事务所外。
那反应机灵先开口说话的人,是一名头灰色头发的男性,叫安迪﹒派克。他是与爱德莲
一同撑起影像图腾日报社,相当于爱德莲左右手的人物。只见安格斯朝他点了个头,然后才随两人走出事务所。
爱德莲爬上外阶梯,来到屋顶。屋顶上只摆着简易烧制的陶壶与木椅。这里看来像是爱德莲的吸烟区。
「原来是这样。」
爱德莲听安格斯说完他认识赛拉的经过后,随手点燃一根火柴,点起第五根烟。爱德莲从口中吐完一口烟后,将视线转向赛拉。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赛拉有些犹豫地点点头。
「你就算不能念出『启动』的咒文,也能看书吗?」
赛拉想了一下,接着微微颔首。
「能示范给我看吗?」爱德莲边说边朝安格斯伸手。了解其意的安格斯,将『真拉吉尔之书』交到爱德莲手上。爱德莲看了那本书的封面一眼,吹了一声口哨。
「这玩意儿可不常见呢。」
爱德莲接着将书交到赛拉手中。只见赛拉将手放到书皮上,无声地开口说出『启动』,下一刻,书页便缓缓翻开。
从书中涌现的幻影不只是图像,就连听觉、触觉,甚至是味觉与痛觉都能重现。有歌手展现嘹亮歌艺的歌本,也有会浮现出璀璨舞台的戏剧书。尤其是真拉吉尔所撰写的戏剧书更是杰作。从他的书中会跃出复数的登场人物,就连歌唱、舞蹈、音乐,甚至连经过精美装饰的剧院都会在读者眼前重现。
刹那间,赛拉脸上闪动着惊讶与喜悦,红茶色的双眼微微晃动。虹彩的细微晃动,是阅读者的特征。遗憾的是,此刻浮现在她眼中的舞台是如何耀眼,都只有她才知道。因为书的内容只有此刻将手放上封面,念出「启动」的人才能看见。
「赛拉?」爱德莲出声唤道。
赛拉没有反应。她出神似地看着书中内容。彷佛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能进入她的眼中或耳中。
「这样师父提出的说法就得到证明了。」安格斯说道。「『启动』的咒文并非是对书本发挥作用,而是在人念咒文时,对那个人的大脑发挥作用,因此想要获得阅读书本时的催眠效果,并不是一定要发出『启动』的声音才行。」
「是啊。」
爱德莲不怎么感兴趣地回应道。
「比起那个——」说到这里,爱德莲将视线转向书姬。「这女孩又为什么能看儿书姬?」
爱德莲能够看见书姬的身影,而她也认同书姬是一个人,是寄宿在『书』中的人格。对安格斯来说,愿意对此全面肯定的爱德莲,是少数令他能打从心底信任的协力者之一。
话虽如此,爱德莲的态度也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友善。她是在巴尼斯顿长大的人,与深信迷信的西部人不同,过去曾是一名完全不相信传说或精灵等事物的超现实主义者。而且由于她同时拥有修缮师与书商这两种身分,所以接触的书本比一般人更多。
正因为如此,当初爱德莲也不相信安格斯。她甚至断言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不靠「启动」就能出现、拥有自我意识、能够自由与人交谈的『书』。
而在那个时候,安格斯对爱德莲这么说道:
「那么,我就让师父大开眼界。」
回想当时的情形,安格斯便自然伸手按住右眼。虽说当时自己只是有样学样,但终究是做了令人不堪设想的事。尽管是因为爱德莲深信『梦想要靠自己来实现』,所以才避免了惨痛的后果,但最糟的状况,甚至可能重演凯文的悲剧。
「我想也不可能是安格斯让你看见的吧?」
听爱德莲这一说,安格斯赶紧摇头。「那种事我再也不敢了,光是想像我就全身发毛。」
「可是,既然她能看见书姬,就代表她曾经在其他地方接触过活的术文吧?」
「没错。」书姬应道。「但因为她没法出声,所以也没办法问个清楚。」
「如果会用图腾版,事情就简单了。但那也不是外行人一下就能学会的东西。」
说到这里,爱德莲将手中的图腾版在自己肩上轻轻敲了两下。
「不过,她以前应该是能说话的吧?因为她动嘴的嘴形很正确。能念『启动』的咒文,应该也是过去有念过的经验,所以才能在发不出声音的情况下接受暗示吧?」
「如果是这样,那接触到术文这件事,或许就是让赛拉无法出声的原因吧。」
「是有可能,但没有证据就是了。」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巧合。」
「术文会侵蚀人心。」安格斯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像赛拉那样的孩子因为触及术文使精神受到冲击,结果导致失语症,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喔?你又被万事通阿撒兹勒上身啦?」
被爱德莲这么调侃,安格斯不由得尴尬地发出呻吟。
『万事通阿撒兹勒』是在西部广为人知的传说之一。
在许久以前,有名叫阿撒兹勒的男人,无论任何问题能够回答。于是人们纷纷跑来向他寻求答案。像是田应该开辟在哪里?我家的牛是为什么生病?而面对这种种的问题,阿撒兹勒都能说出正确答案。
阿撒兹勒因此受到众人景仰,人们称他为『神的使者』而崇拜他。
这也令当时的当权者对他感到畏惧。
后来当权者将阿撒兹勒找去,并对他提问。
「这世界是为何诞生的?」
「因为这是女性的愿望。」
「那我们又是为何诞生的?」
「因为是女性的愿望。」
「那么,这世界又会如何终结呢?」
「天机不可泄漏。要是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人们会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你也有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呀?」
「我可以回答。」阿撒兹勒说道。「可是,知道答案者必死。」
当权者不相信阿撒兹勒的话,他认为那不过是阿撒兹勒的藉口。
「无妨,你尽管说。」
阿撒兹勒说了答案。而听到答案的当权者当场倒地、丢了性命。据说害怕惨剧重演的阿撒兹勒,也独自遁入了不毛的荒野,从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
这是个平凡无奇的故事。
但是居住于西部的居民们,仍有不少人深信阿撒兹勒就是神的使者。他们认为阿撒兹勒至今仍活在世上,当世界面临危机之时,他就会再次现身,拯救这个世界。
而安格斯知道自己有生以来,就拥有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那些虽然能用言语表达,但自己却不明其意的知识,就这么存在于他的脑中。
自己究竟为何会拥有那些知识,安格斯自己也无法解释。而且要是自己毫无节制地展现那些知识,肯定会被旁人冷眼看待。正因为这样,安格斯常告诫自己尽可能别将那些知识说出口,但只要稍不留神,就会像刚才那样,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而爱德莲也习惯以『万事通阿撒兹勒上身』去调侃安格斯的这个毛病,
「可以不要那样说我吗?」
「知道啦,我道歉就是了。」
爱德莲边捻熄香烟,边瞧了赛拉一眼。只见赛拉完全没有将两人的对话听进耳中,完全为阅读而忘我。看赛拉那样,爱德莲愉快地笑了。
「这孩子的书瘾看起来不轻呢。」
爱德莲说完从椅子上站起身子,到赛拉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赛拉这才将视线离开书本,爱德莲对她说道:
「这时候可以念『书签』,赛拉。剩下的回去再看吧。」
听爱德莲这一说,赛拉的表情罩上一层不安。爱德莲见状,像是要将那不安扫去般露出笑容。
「你有意愿当修缮师吗?」
所谓的修缮师,指的是靠修缮书本过活的人。现存的书籍全是由天使族所制作,因此书籍都会随时间损坏、消逝,名作家所制作的完本都相当昂贵,对庶民来说,是望尘莫及的享受。但就算是那样,人们还是想阅读书籍,就算只是故事的段落,甚至是脱落的散页,也无损于人们阅读的欲求。
而这也提供了修缮师表现的舞台。他们将破损的书籍集合起来,重新结合书页,用图腾修补缺失的段落,制作出完整的书。但是,要是修缮师的功夫不到家,有时会发生女性说话到中间变成男性腔调、妙龄美女开始用刺耳音色说话等种种问题。
修缮师的本事,可说掌握了一本书的生死。那并非是只要会用图腾版就能胜任的工作。正因为这样,爱德莲在这方面更是不容许丝毫一妥协。就连自幼学习如何使用图腾版,十一岁技术便足以媲美老练专家的安格斯,也花了三年时间才得到爱德莲认可其修缮师的技术。
「一旦学会图腾版的用法,你就能编写图腾,图腾会成为你的声音,帮你传达心中的想法。如果能学会如何修缮书本,也可以让你不用担心没饭可吃。」
说到这里,爱德莲对赛拉一眨眼。
「而且,只能成为修缮师,不管是什么书,都能随你看到腻喔。」
听爱德莲这么一说,赛拉的双眼顿时一亮,阖上手中的书不停点头。
「那就这么办啦。今天你就到我家里来。我家就在一间叫维克斯的书店后面。安格斯知道地方。」
见赛拉像是要确认般望着自己,安格斯也颔首示意。
「不过,我也有条件。」听爱德莲说到这里,赛拉连忙将视线转回爱德莲身上。
「我会看你是否有辨识图案的本事。这是一种天分。没有天分的人,不管怎么看都无法辨识图案;不能辨识图案的人,就无法成为修缮师。」
明白吗?爱德莲微侧过头,表达出这样的意思。赛拉也表情严肃地点头表示明白。
「总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看书。看过之后,在不念『启动』的状态下翻开书本,观察里面的图案。反覆进行这个过程,就能渐渐懂得如何分辨图案。总之我先给你半年时间,让你把店里的书全部看过,如果你能看懂基本的图案,我就正式教你图腾版的用法。」
说到这里,爱德莲亲切地将手放在赛拉肩上。
「但不管怎样,今天你就先好好休息吧,我会请艾维帮你准备好浴室。这样灰头土脸的,可把好好的一个美女给糟蹋了呢。」
爱德莲接着转头望向安格斯。
「你带赛拉到店里去,跟艾维和汤姆把状况解释一下。」
「知道。」
「话说回来,臭小子,你这次打算在城里待多久?」
听爱德莲这么一间,赛拉慌张地看着安格斯。安格斯看了赛拉一眼,随即将视线转回爱德莲身上说道:
「在下一个目的地决定以前,我都还会待在这里。」
「好吧,就这样啦,书姬。」
爱德莲唤了书姬一声后,随即比了个将杯子送到嘴边的动作。
「好久没一起喝一杯了,怎样?」
听爱德莲这一说,书姬脸上露出笑容。
「这主意不错,就这样吧。」
「请务必适可而止喔。」安格斯带着叹气声说道。「毕竟师父您已经不年轻了。」
砰!话才说完,安格斯的脑袋就爆出一声闷响。无须多说,那自然是师父用图腾版的当头一击所造成的。
「我说过很多遍了,不准提年龄的事!」
6
大人们对年仅三岁的我是这么说的。
「你很危险,影响力太强了。」
那指的是以个人来说,过于危险的精神感应力。那是打从我出生起——不,是在我出生前就拥有的力量。而我所引发的无数悲剧,一切的元凶也是因为那股力量。
每天早上,我都得在教育机构吟唱『理性』的『钥之歌』,这让我感到无比的厌恶。我起先是用动嘴不出声的方式来敷衍,但过一阵子,我就连那样的敷衍都开始感到厌恶。
我选择拒绝吟唱,尽管大人们百般劝说,我都坚持自己的意见拒绝吟唱。而影响很快就出现了。首先是年纪紧在我之后的两岁孩子们,也开始停止吟唱;接着是年纪在我之上的四岁孩子们开始喧闹,破坏了吟唱的课程。我所导致的波及效果十分骇人。只不过两天,品行端正的孩子们立刻就变成一群只会任性哭叫的讨厌小鬼。
最后,我得到的是『项圈』。那项圈是用白金制成,细致的沟痕形成精致的图样,外观看起来并不坏。但那项圈的作用是会侦测精神波,并发出逆位相波进行抵销的工具,也就是用来将思想犯的精神与网路隔离而制作的拘束具。
配戴这个项圈的人,既无法将自己的精神波透过网路传出,也无法从网路接收到任何资讯。那对生活十分依赖网路的圣域居民来说,相当于是抹杀社会生存空间的行为。
精神网路——不仅是遍及这整座圣域的能源网,同时也是资讯网。精神能源在转换成电力之后,可用来点亮照明;转换成动力,就能驱动载具。另外,只要登入网路,就算人身处在自己房内,也能与身在远方的人交谈、享受影像或音乐,甚至是与他人的记忆或体验同调。
居住在圣域的人,都会被以精神感应能力的程度来决定阶级。从下级下位的天使开始,往上是中位的大天使、上位的权天使;接着是能天使、力天使、主天使的中级三队;然后在上级三队的下位为座天使、中位为智天使,最上位则是炽天使。『十大天使』为有智天使以上阶级的人,而『能接触刻印的四大天使』全都是炽天使。
他们都对应各自的阶级,在耳上配戴着被称为连线夹的工具,那是用来增幅或减少精神波来达到均化,使其能够与网路连线的工具。当然,只要将连线夹取下,就能够与网路隔绝,避免自己的内心受到超乎必要的窥视。但是,几乎所有的居民都是戴着连线夹过活。因为那样比较方便;最重要的是,在圣域根本没有犯罪。所有人都深信这里根本不会有人会擅自干预他人的内心。
但正确的说,犯罪者其实还是存在,只是在与网路连线的状态下,光是设想犯罪都等于是将自己的企图公诸于世。因为身为思想统一之长的乌列尔,随时都在监视网路的每个角落。
被发现的思想犯会遭到逮捕,被送往矫正机构。那些人会在那里被戴上『项圈』,并会不断听见『理性』的『钥之歌』在耳边回荡。
而我在三岁时就经历了那样的待遇。我被置身在遭隔离的房间内,在那里听着自动人偶不断重复着『理性』的『钥之歌』,我感觉自己就快发疯了。我抛开尊严,哭着道歉。
「既然有得到教训,那下次可要认真唱喔。」
隔离机构的职员这么说完,便将我放出隔离室,并为我拆下项圈。但在几个月后,我又被人发现只动嘴敷衍,再次被送往隔离室。然后在歌声的洗脑后,又再次道歉来获得解放。
同样的情形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那是在我五岁的时候,一名恼火的职员将我彻夜关在隔离室内,无论我怎么哭叫,房外都不见任何人现身。最后,我不顾后果地抓住自动人偶的左手,藉此让自动人偶身上的记忆回路短路。
尽管我因此获得了宁静,但在那之后,却没有人帮我卸下项圈。虽然就算戴着项圈,一样可以透过直接接触来进行精神交流,但却没有人愿意碰触我。在其他孩子连上精神网路,互相加深了解的时候,只有我被摒除在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愉快的样子。
而在当时,仍还有唯一一个愿意与我进行精神交流的人。
那个人就是加百列。
我们原本都没有名字,据说这是因为让个人拥有特定的名字,可能会成为思想统一的障碍,因此在圣域也只有十人能拥有名字。话虽这么说,由于圣域也有第一到第二十二之分,因此这也代表会有二十二名拥有相同名字的天使。其实与其说是名字,说是职称或许更为贴切。
实际上,十大天使也都被赋予了维持圣域运作的重要工作,其中四名获得『能接触刻印的四大天使』称号的人,更是担任着极其重要的工作。有身任防卫之长,被称为『理性铁腕』的米加勒;身任医疗之长,被称为『理性心脏』的拉斐尔;身任思想统一之长,被称为『理性头脑』的乌列尔;还有身任司法之长,被称为『理性良心』的加百列。
而他以十五岁的年龄,就获得了加百列的称号。在平均寿命近百岁的圣域中,那可说是令人惊讶的成就。正因为他拥有如此优秀的才干,才能牵着我的手,也不会担心会遭到共鸣或同调。
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加百列是我唯一的一扇窗。我所获得的知识、常识,世界的历史与传说,全都是透过加百列取得的。
但是他每天都得忙于工作,几乎没有多余时间能陪在我身边。而不被其他人接纳的我,也乐得无法连接网路,而经常溜出教育机构。
我曾溜到入机构的载具上,到达浮岛的中央地区。当载具停止后,我便下来随意闲逛。我来到一座有喷泉的广场。附近的树荫下设有长椅,许多拥有大天使阶级的人在此享受日光浴。他们都带着出神般的表情,口中唱着『理性』的『钥之歌』,在喷泉四周有鸟群聚集,鸟儿有着小巧的鸟喙与可爱的黑色圆眼,虽然身体是白灰色,但只有鸟喙附近有着黄毛。就算见我靠近,鸟群也不逃跑,反而灵巧地朝我这里聚集。
「食物!」其中一只鸟这么说道。
「食物、食物!」只见鸟群一边发出那样的声音,将我团团包围起来。
我过去从来没有在那么近的距离看过鸟,更没有被数量如此众多的鸟群包围过,因此我被鸟群吓得惊慌失措,落得最后只得向旁人求救。
一名坐在长椅上的大天使察觉了我,他向教育机构通报,让人将我带了回去。
在几天之后,加百列和我握手的时候,我的记忆令他不禁失笑。因为鸟群而害怕的我,在他看来似乎十分滑稽。
「别、别笑我啦!」
「抱歉……因为你实在太可爱了,所以……」
加百列在一阵失笑之后,对我解释了关于那些鸟群的事。
「那是一种叫做鹦鹉的宠物鸟。而那些鸟群是从饲主身边逃走,最后野生化的鹦鹉。由于那些鹦鹉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害处,因此也没人在意,但是……」说到这里,他又笑了出来。「会说话的鸟,真有那么可怕吗?」
「因为……它们一直说我是食物啊!」
「鹦鹉所说的话,全都是模仿人说过的。那些鸟群会说『食物』。应该是有人一边那么说,边丢食物给它们的关系。它们是认为那样说,人就会拿食物出来。并不是把你当成食物才把你围住的。」
听加百列这么说,我试着回想那些鸟的模样。由于是宠物鸟的关系,样子看来相当可爱,而且那么娇小的鸟嘴,也不像是可以吃人的样子。
「既然这样,那我下次就带点吃的东西去吧。」
「你说下次,你还打算从机构溜出去吗?」
「毕竟,我戴着这玩意儿——」我边说边指了指颈上的项圈。「什么都听不到,无聊死啦。」
「你就再忍一忍吧。等你到了十岁,就可以离开这里,开始接受职业训练了。我可是计划要你来当我的助手呢。」
加百列从未对我说谎。因此我相信他所说的。在不被允许连上精神网路的状态下过了五年之后,我十岁了。
但离开教育机构的我,被送往的地方并非加百列所工作的议事堂。我所被赋予的工作是『管理药草园』——而所抵达的场所,是靠近浮岛外缘的一座冷清药草园。
7
「那就这样,晚点再见啦。」
安格斯将书姬交给爱德莲之后,便带着赛拉朝书店走去。
两人沿着距离影像日报社两条街的樱桃街一路走去,最后抵达的是一栋外观老旧的木造双层建筑。大门上的图腾看板上,是一名表情严肃的贤者在阅读一本厚书的影像;门的右侧则是展示橱窗,里面摆放着带有白色封皮的书。美丽的装钉与配合装钉风格的华丽故事。真拉吉尔的戏剧书,无论今昔都是能紧抓爱书家心神的杰作。
安格斯推开木门走进店内,门铃匡啷匡啷地作响,店内飘散着书店特有、尘埃、湿气,与霉味混合的气味。尽管那种味道绝对谈不上芳香,但却令安格斯感到怀念。
书店是采用纵深的格局,左右两侧的墙壁都设计成书架,书籍一路陈列到屋顶。在店内中央摆放着一个格外高耸的书架,架上也摆满了书。
「喔?这可真是贵客。」
在书店深处,一名负责顾店的青年从椅上起身。青年有着褐色的头发与暗褐色的眼睛,让人感觉个性温和的圆脸上堆满了笑容。
「今天可得好好施展厨艺才行呢。」
「别开玩笑了!」
一名女性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声音是来自位于书店二楼的仓库。那里保管着许多修缮到一半的书籍,还有太过零散、根本无法阅读的书页。只见一名女性从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那名女性的年纪大约二十五岁前后。皮肤白皙,有着枯叶色的头发,灰色眼眸中带着褐色斑点。
「汤姆,我再也不会让你下厨了。为什么你能用那样的材料,做出那么难吃的食物——」
说到这里,那女性才注意到了安格斯的身影。
「安格斯!」
只见她一把将顾店的青年推开,跑到安格斯身边。
「今天中午……」话说到一半,安格斯在两人脸上来回看了一眼。「看两位都过得不错,真令入高兴呢。」
安格斯接着退后半步,然后将赛拉推到自己身前。安格斯向店内的两人介绍了赛拉,并对两人解释状况,接着开始像赛拉介绍这两人的身分。
「这位是艾维﹒亚契,是一肩撑起这家店修缮工作的杰出修缮师。」
「欢迎!赛拉!」艾维露出毫不做作的笑容,接着张开双臂紧抱住赛拉。「能有同伴真是太好了!你就把我当成姊姊,无论是工作的事、书本的事,还是恋爱的烦恼,通通都可以找我商量喔!」
「在后面的是汤马斯﹒维克斯,他是这家店的店主。」
听安格斯说完,青年举起右手说道:
「请多指教,叫我汤姆就行了。」
「汤姆是爱德莲的母亲的妹妹的老公的哥哥的儿子。」
「听不懂啦!一般人都听不懂啦!」汤姆在脸前摇着手说道。「别在意,当成远房亲戚就是了。」
「今晚要来开欢迎派对!好久没有大展身手啦!」
只见艾维双手「啪!」地一合掌,接着便拉起赛拉的手,将她带到书店深处。
「不过,先要帮她洗尘跟换衣服吧?也别忘了要准备房间喔!」
见赛拉被拖进书店深处露出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安格斯只是悠哉地挥了挥手。
「慢走{(」
「你也一样!」艾维像是教训人般地喝道。「你那一身到处闲晃,要是把沙子洒得店内到处都是,看我怎么教训你!」
拜托汤姆负责监定自己在遗迹取得的书本后,安格斯便穿过书店后门来到店后。在间隔一座小巧的后院后方是他们的住处。尽管那栋建筑外表老旧破烂,看来还有些朝右倾斜,但这里仍是安格斯唯一能彻底放松自己的地方。
设在后院角落的屏板就是即席的淋浴间。安格斯拿底部有用针开洞的水桶打满水后,将水桶挂在淋浴间内的挂勾上。他让自己置身在零星低落的水下,然后用肥皂清洗头发跟身体,最后将水桶中剩下的水当头泼下,这样就算完成沐浴。总共还花不到十分钟。
把身体擦乾,换上干净衣服,安格斯终于稍稍获得喘息。由于对书来说,湿气可是一大杀手,因此安格斯格外小心地将头发弄乾。最后用头带重新包住右眼之后,安格斯回到了店中。
在店里的汤姆,此时正热心理首于调查书本散页的工作中。
「有看出结果吗?」听到安格斯这么出声,汤姆便抬起头,脸上露出微笑。
「嗯!你真有本事。眼光真不赖。」
说到这里,汤姆指向刚刚正在监定的书本散页。
「虽然完本的『拉吉尔之书』也很了不起,但这玩意儿的来头也不小。这是十二拉贵尔歌本的散页呢。」
「我不是很喜欢那个大婶就是了。」
「她的歌很棒呢。虽然外表另当别论就是了。」
汤姆接着将摆在柜台上的书朝安格斯一推。
「全部我出九万八千基尼,怎样?」
「成交。」
「多谢惠顾。」
汤姆说完便从柜台底下拿出一叠钞票交给安格斯。安格斯数了一下,脸上露出不解。
「呃……这里有十万基尼耶。」
「嗯,艾维有话要我转达你,她要你去贝克斯塔的店里买一百多兰的红豆,还有一卡仑的霍尔多牛腿肉。」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我也有事要拜托你。」
安格斯点头表示同意之后,接着从钞票中抽出五千基尼。
「等赛拉回来,麻烦帮我转交给她,跟她说这是还我欠她的钱。」
「知道了,我就先帮你保管吧。」
「那么,我走罗。」
安格斯跑到街上,将艾维交待的食材买了回来,接着用那些材料做出了可口的肉排,烤了面包,还炸了马铃薯。就在一场小小派对的准备一切就绪的时候,爱德莲也像是算准时间般捧着书姬回到店里。此刻她已经浑身酒气。
在用餐的时候,艾维就像是拿到了中意的书本时一样兴奋。
「明天我就带你去剪头发,路上还得去茱蒂的店里买些衣服才行!赛拉这样的素材很棒,只要稍加琢磨,一定会很耀眼的!」
这对安格斯来说是阔别许久的热闹饭局,由于安格斯最近这段时间都是靠着肉乾与硬面包过日子,温暖的食物几乎要让安格斯喜极而泣。
当一行人吃饱喝足,晚餐结束,餐桌也收拾干净之后,安格斯便从行李中取出一大张纸,摊在餐桌上。
「这是索利亚迪斯大陆的地图。」
安格斯对赛拉这么说明道。而赛拉则是像在说『我知道』般点了个头,看样子赛拉似乎以前也曾看过这样的地图。原本打算表现自己思虑周到的安格斯,这下反倒显得有些尴尬。
这世界第一个制作地图的人,是一名叫艾弗烈﹒史宾赛的男子。他亲自走遍整座大陆,测量各地的距离。但是这世界太过广大,他一个人实在无法网罗所有的土地,于是决定出钱雇用一群不怕死的男人,将他们派往无人踏过的沙漠及山地。而在这番努力后所制作出来的,就是这份索利亚迪斯大陆地图。尽管仍有许多地方留有空白,但是大陆的整体样貌已经相当明确。
「那么,这次你又跑了哪些地方啦?」
手上拿着琴汤尼鸡尾酒的爱德莲这么问道。
摊在餐桌的地图上已经做了几个记号,那是安格斯旅行的记录。安格斯在什么地方取得了第几顺位的术文,透过这张地图就能一日了然。
「这次是行经萨尼迪,由东往南,并在港镇南苏拉找到了第二千八顺位的『堕落』。」
安格斯在说明的同时,也在地图上画出纵横的线条来标记数字。之后安格斯又将图腾版压在那数字旁,在地图上写下图腾码。
「另外,我也在特雷维尔沙漠的遗迹找到了第十五顺位的术文『信赖』。」
赛拉探出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安格斯刚刚写下的图腾。一座埋在沙中的遗迹幻影就这么在赛拉眼中浮现。而在那幻影中央,可以看见一只七彩的蝴蝶在翩翩飞舞。赛拉抬头仰望在一旁的安格斯,眼神中充满尊敬与赞叹。但是,安格斯并没有察觉到赛拉的反应,仍继续将所知的情报标注在沙漠边缘的位置。
「原本应该在同往遗迹路上的桑迪奇村,已经被沙漠吞没、消失了。」
从安格斯此时书写的图腾中,可看到在『桑迪奇』的位置,浮现着一口枯井被埋在黄沙中的幻影。
「就这样。」安格斯说到这里,便将笔与图腾版放到一旁。看着安格斯完成补述的旅行记录地图,爱德莲开口说道:
「也差不多该是非去西方不可的时候了。」
安格斯低着头,没有回应。
像安格斯那样拥有白发蓝眼的人,在西部部分地方,是被称为『再临天使』而遭忌避的人种。有些地方甚至会拒绝提供住宿与饮食。就算明知如此,自己迟早都得前往西方,然而就是这样的想法,反而让安格斯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毕竟不管是什么人,都不会喜欢遭到被人丢石头驱赶的对待。
「那么——赛拉。」
名字突然被叫到,让赛拉吃惊地抬起头。此时桌上放着一本『书』』,而盘腿坐在那书上的,自然是书姬。
「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面对书姬这么提问,赛拉点头表示同意,同时脸上也露出不解的表情。
爱德莲此时正向汤姆与艾维解释刚才书姬所说的话。两人并未接触过活的术文,因此他们看不见书姬的身影,也无法听见她的声音。但是,他们仍愿意相信书姬的存在。不,正确的说,他们相信的并不是书姬,而是爱德莲。这两人对爱德莲怀抱的敬爱,更胜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
「你现在几岁?」
听书姬这么问,赛拉便张开白己的双手,接着将手指收回,然后再用右手伸出三根指头。
「十二岁?」
赛拉点了点头。在一旁的安格斯显得颇感意外。他原本以为赛拉的年纪还要更小才对。
「你被那些盗墓贼捡去,又是几岁的事?」
这次的答案是九根指头。
「既然这样,你应该已经有记忆了吧。你和那些家伙在一起之前,是住在什么地方?」
被问到这里,不知令赛拉回想到了什么,只见她紧紧咬着下唇。看赛拉如此反应,爱德莲连忙说道:
「你不用勉强回答没关系,我想你也有些不愿告人的往事——」
但赛拉这时却用力甩了甩头,将爱德莲的话打断,接着站起身,然后将身子探到地图旁,双眼扫过一个个标示镇名的图腾。
『萨尼迪,人口约三万人。』
『法科特,人口约四万人。毛织物的主要产地。』
当赛拉视线移到位于大陆北方,一座位在欧鲁托斯沙漠的镇名时,身子震了一下。接着赛拉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那座城镇。
「你住在奥拉?」爱德莲吃惊地从椅上站了起来。「赛拉,你是奥拉的幸存者吗?」
安格斯望向赛拉所指的那个标示镇名的图腾。
从那图腾中浮现出的,是一对象征奥拉的翅膀。影像中是一座位于盐田中的小镇、袭击那座小镇的强盗、被大火吞没的城镇、倒卧在地上的镇民。接着,最后浮现的是一片化为废墟的断垣残壁。
「是那个传闻中被强盗袭击,所有居民都惨遭杀害的……那个奥拉?」
赛拉点了几次头,接着无力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掩着脸哭了起来,娇小的双肩不停颤抖。
「别哭,赛拉。」艾维将手轻柔地放在赛拉肩上。「在这里你没有什么好怕的,尽管安心吧。」
看赛拉仍旧不断啜泣,艾维便紧紧搂住赛拉的身子,不停地轻声安慰。
「嗯、嗯,你一定很害怕吧。这段时间你一定很寂寞吧。不过,已经不用担心了。因为我会陪在你身边的,今天就先睡吧。和我一起睡好吗?」
赛拉边哭边点头,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艾维手搂着赛拉的肩膀,带着她走上通往寝室的阶梯。艾维转过头,点头向其他人示意交给她处理,然后便和赛拉一起离开餐厅。
「不过,这真是太惊人了。」
爱德莲重新坐回椅子上,接着毫不客气地将艾维喝到一半的咖啡送到自己嘴边。「唉,让人酒意都散了。」
「说起来,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虽然传闻说是遭强盗袭击,但不管怎么说,那起事件都有许多疑点。」汤姆抚着下颚这么说道。「要是赛拉能说话,或许就能问她究竟发生什么了。」
「但看她的状况,就算能够说话,或许也不一定愿意说出来吧。」爱德莲说到这里,叠起了胳臂。「既然这样,我无论如何都得让赛拉学会怎么用图腾版才行。」
「在一夜间灭亡的小镇……」
书姬眉头深锁地说道。「看来很有术文的影子呢。」
「看来已经有结论了。」安格斯站了起来。只见安格斯边说让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这次就先搭火车前往维多,然后再从那里转搭驿马车,不过就算那样,也得要步行穿越欧鲁托斯沙漠才行。看来得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行了……」
「别那么猴急。」
爱德莲悠哉地将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望着安格斯。
「出发前先把三个月份的影像报看完再说。以真相为剑、情报为盾。这两者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你,善加运用,一定能对你有帮助的。」
8
药草园的管理是由工作用的自动人偶来进行,从清除杂草到收成,全部都有对应的程式进行处理。我只需要在一旁注意人偶有没有种错植物、有没有照顾作物、有没有进行收成、出货就行了。
这是简单的工作,是个就算是无法连上精神网路的孩子,也能轻松胜任的工作。但是,我被送往这里的理由不只是那样。位在药草园的房舍十分老旧,精神网路在陷入断线状态后,一直没人修理。而我仍旧没有获得连线夹,并且依然戴着项圈。这代表就算我处于现在这种状态,他们仍不想让我接近网路。
加百列仍会在繁忙的工作中抽空来看我,但除了他之外,并没有其他人会来找我。从早到晚,我都过着无法跟任何人交谈的日子。整天都靠着看书、午睡来转移我的精神。
由于没有其他可做的事,因此我开始在药草园里闲晃。这里栽培的植物中,产量最大的是时钟花。它长着排列成同心圆状的小巧花瓣,还有突出在花瓣中央,看起来像是十字架般的雌蕊。那如名字半外观像时钟的花,拥有纪录他人记忆的能力。
从时钟花中可提炼出一种被称为赛拉尼姆的精神感应成分,将其涂在纸上,就能制成感应纸,只要将思考烙印在感应纸上再进行装钉,就能变成书。换句话说,时钟花就是书的原料。
除此之外,为了取得其他难以透过化学合成取得的药剂,这里还种有其他各式各样的药草。我也是在这个时候知道我早晚饮用的亚硝酸制剂,也是以这里的药草为原料制成的。
知道药可以变毒、可以致命,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抱有如果死了或许就能轻松许多的想法,也是在这个时候。我也曾实际采下毒草,带回自己房间。但就算那样,我却没有将毒草放进口中。尽管我讨厌孤单,但死亡却让我更加害怕。
就这样,我持续过着几乎连怎么说话都快要遗忘的孤独生活。就在那种生活的某一天,我在药草园的树林中,与意外的东西重逢。
我遇见了鹦鹉群。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鸟群?我很快就找到了这疑问的答案。因它们就在这里树林的树梢上筑巢,在这里生蛋、养育幼鸟;过不了多久,等到雏鸟长大离巢之后,鸟群便又朝浮岛的中央飞去。
被独自留在这里的我感到十分沮丧,但到了隔天,我又发现了其他鹦鹉群跑到这里来。看来它们是轮流使用这里的鸟巢,在此养育幼鸟的样子。
就算鸟群更换,鹦鹉们看见我,仍然会发出「食物」的声音向我讨食。于是我将面包屑及水果洒在地上。鸟群看到食物,便发出叫声争抢食物,它们一吃饱,便停在枝头上热闹地交谈着。而我也藉着鸟群的叫声来排遣自己寂寞的情绪。
鹦鹉是很好的玩伴,就像加百列所说的,它们会立刻模仿人话。我试着念拉吉尔之书的内容给鹦鹉听,那些小家伙们立刻就将内容记了起来。在我感到有趣,教它们说出各式各样句子的过程中,我开始察觉到一件奇妙的事。就是我教一个鸟群说过的句子,在不知不觉间,其他鸟群也开始会说那些句子。
「简直就像是网路一样。」
「简直就像是网路一样!」
「这应该算鹦鹉网路吧。」
「这应该算鹦鹉网路吧!」
「我说啊,也让我加入好不好?」
「啾啾啾啾……」
「也不用在这种时候就换成鸟语吧?」
我就这样领着鹦鹉们在药草园散步。它们最喜欢站到我的头上,不然就是站在肩上。虽说那些鹦鹉是小型鸟,但一口气全站上来,重量可也不轻。「不能轮流站吗?」我这么一说,没想到它们就真的一只一只轮流站到我身上。看来它们虽然是鸟,但似乎意外地聪明。话虽这么说,但由于它们并不会照办我说「别在我身上拉屎」的命令,因此它们倒也不是真的能听懂人话的样子。
药草园的腹地十分辽阔,其外围甚至直达浮岛边缘。只要爬上药草园外围的老旧石壁,就能够了望位在浮岛下方的大地。眼下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红褐色大陆,其中有零星的蓝色湖泊。细长的白色瀑布从浮岛上倾泄而下。从浮岛下方吹起的冷风打在我的脸颊上。
我闭上双眼,用力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就在这个时候,鹦鹉们一齐起飞。在振翅声围绕下,让我感觉自己就像在空中遨翔。可是一旦睁开双眼,我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孤单地被缝在浮岛边缘。
「我想要翅膀。」
无数灰白色的鹦鹉在上空来回飞舞。
我朝它们伸出手。
「我想要自由。」
就在这一刻,泪水竟不自觉地夺眶而出。
世界明明如此辽阔,却找不到我的容身之处;天空明明如此宽广,我却哪里都不能去。我为什么要生为人呢?我想当鸟,我想变成鸟,自由地在天空飞翔。就算注定迟早都会疲累、坠落也无所谓。
我闭上双眼、展开双臂,试着想像背上拥有一对翅膀。我的脸颊感受着冷风,我背上的双翼正随着吹拂的冷风晃动。
我觉得自己能够飞翔。
我真的那么认为。
我试着往前……踏出那一步。
「危险!」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抱住我的身子,将我整个人往后拉倒。
是加百列。他的脸色惨白,紧抓住我肩膀的双手也不住颤抖。
「请不要做傻事!」
透过他的手,我感受到他内心的恐惧与冲击。
这才让我察觉到,我没有翅膀,也无法在空中飞翔。要是我一脚踏出石壁之外,结果只有死亡。
「我以为我能飞。」我开口说道。「我并不想死。」
我只是想离开这里,只是想获得自由——这样的想法应该也能传达给加百列才对,但他却不明白。
「拉斐尔死了。」
加百列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也做好了各种准备,将推荐你成为他的继任者。」
我花了数秒的时间——才听懂这几句话的意思,
「推举我成为四大天使?你是认真的吗?」
「我很认真。在十大天使当中,我已经取得数人同意了。」
说到这里,加百列双手摇晃着我的身子。
「你就要自由了,就算不这么做也可以得到自由!」
这个时候——我十五岁。
第二章
1
一周后,安格斯搭上了前往维多的列车。由于是开往西方的列车,因此并没有多少乘客。就连安格斯所搭乘的三等车厢,乘客的数量也寥寥可数。
安格斯捧着『书』出神地望着窗外。窗外是一望无际的丘陵地带,可看见放牧的羊群及牛群正悠闲地在山坡上吃草。但是,那悠哉的风景却无法减轻安格斯内心的寂寞。
安格斯想念巴尼斯顿的喧嚣。每次踏上旅程,他总是这样。那里对安格斯来说实在太过舒适,也因为这样,每次离开都令安格斯感到格外难受。
安格斯回想起离开时,赛拉到车站月台为自己送行所露出的表情。她一直到列车行驶的最后一刻,都不愿放开安格斯的手。尽管安格斯告诉赛拉,跟爱德莲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担心,但赛拉仍低着头。直到安格斯告诉赛拉自己一定会回来的时候,赛拉才抬起头,点了一下脑袋。也是在这个时候,大串泪珠从赛拉的脸颊上滑落。
安格斯并没有告诉赛拉此行要前往何处。就连自己为何要到各处旅行,也没能找机会向赛拉解释。
安格斯隔着头带,用手按着自己的右眼。每当有人间安格斯:「为什么要把右眼遮起来?」的时候,安格斯总是回答:「因为以前的一场意外,让我失去了眼睛。」但是,那是谎话,安格斯的眼睛仍好端端地在眼窝里。
为什么要遮住右眼?要是知道真正的理由,赛拉肯定就再也不会对自己露出笑容吧。就算分开的时候,她或许也不会为自己流泪。
原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被人疏远了,可是——现在又为什么会感到心痛呢?
2
加百列带我来到了教育与养育管理者,拉米尔的房间内。
拉米尔是一名老妇,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老妇,是个年龄早已超过一百二十岁仍精力充沛的怪物。
「我正在等你们呢。」
拉米尔话说完,脸上的皱纹又加深了几分。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那其实是她的笑容。
拉米尔步伐轻快地走近我,接着远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她将自己的额头抵在我的头额上。对我做出那种举动,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这让我紧紧闭起眼睛,在心中人声祈祷这老太婆不要当场倒地。
但是,拉米尔只是同样轻松地将额头移开。接着,她抬头看着我的脸这么说道:「没问题,及格。」
听拉米尔这一说,在我身旁的加百列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那是一项测试。这位老太婆是在试我能否确实控制力量。
「这老太婆胆子还真大。」
「呵呵呵……」老太婆朗声笑道。「你这小鬼嘴巴也很不客气呀。」
罗唆。
「好了,那就来吃午饭吧。加百列你和这个坏小子,也都紧张到肚子饿了吧?」
这么说完,拉米尔便招待了我们一顿午餐。那是用面包搭配烤过的合成肉片夹心所做成的简单餐点,肉片欠缺弹性,面包也嫌太乾,但我却感觉这顿午餐比过去所吃过的任何食物都要可口。其中最好的佐料,当然是拉米尔所说的话。
她很会说话,虽然一把年纪,却仍拥有非凡的记忆力。她在这时对我说明了我出生的经过。那仔细想来应该是相当悲惨的过去,但由于她叙述的口吻相当滑稽,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连坐在我旁边的加百列,尽管口头上对我说:「你这样太没分寸了。」但他自己也忍不住失笑。
我从未经历过如此愉快的饭局,真希望以后也能像现在这样愉快的用餐。这个想法一直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也是拉米尔的策略。我再也不想回到那座药草园,为此。无论要面对任何障碍,我都一定要跨越。或许她就是为了让我产生这种决心,才邀请我参加那场饭局的。
饭后,拉米尔交给我一个椭圆形的白色小药匣。
「把这带在身上。这是你的救命符。」
「救命符?」
「我刚才也有说过吧?你的心脏有缺陷,虽然那是进行心脏移植就有可能解决的问题,但你的精神感应能力太强了。这代表他人的细胞进入你的体内,产生拒绝反应的可能性也会提升。」
就算拉米尔这么说,我却没什么感觉。尽管我知道自己的心脏带有缺陷,但到目前为止,我都从未因此面临任何困扰。
「如果发作,就从里面拿两颗药放在舌头下。如果是轻度的发作,那样应该就能平息。」
我接过药匣,但其实心里认为应该没有机会用到。然而拉米尔似乎察觉了我的想法,只见她手叉着腰,脸凑到我眼前。
「你听清楚,狭心症发作可是十分痛苦的。如果你没有在感觉到不妙的瞬间立刻吃药,真的出问题的时候连神仙都救不了你!」
「……知道了啦。」
面对拉米尔的严肃态度,我不悦地答应道。
「那么,就走吧。」
拉米尔这么说完,手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加百列也在此时站起身子,我交互在两人脸上看了几眼,完全无法掌握状况。
「走去哪里?」
「你该不会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吧?」拉米尔抬头睁大眼睛瞪着我说道。「十大天使要对你进行测试。说起来,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测试喔。」
是这样吗?我透过视线对加百列这么问道,而他只是满脸笑容地对我说:
「照现在这样去做,就不会有问题了。」
「……希望如此。」
「年轻人垂头丧气什么!」
拉米尔重重朝我屁股上拍了一下。
「抬头挺胸地上路吧。少说还有两个人是跟你站在一起的,尽管放心吧!」
我们三人搭上载具,朝位于浮岛中央的议事堂前进。议事堂是一座高耸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米白色巨塔,在这栋建筑物内,有着『理性的刻印』。
在这个时候,我还未曾见过所谓的刻印。但在我所拥有的常识中,仍知道那是一个支撑圣域存在的东西。刻印会将人蓄积在『思考原野』的思绪转换为能量。这座圣域能够远离环境恶劣的地表浮在空中,能够生产水耕蔬果与合成肉品,全都是仰赖着刻印所供给的能量。
在圣域出生的孩子们,最先被要求学习的东西是『钥之歌』。众人齐唱钥之歌的举动,能够提升『思考原野』的能量潜力,让人得以从刻印那里取得更多的思考能量……大致的架构似乎是这样。
我过去曾经拒绝唱歌。因为这样,我与网路的连线遭到隔离。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拥有强大影响力的人拒绝唱歌,会导致许多人也采取相同的举动。统一思考的减少会直接演变成能源枯竭的结果,甚至可能会发展成动摇圣域根本的重大灾祸。
时至今日,我已经明白了这些道理。所以,我不会重复同样的失败。我要拆掉项圈,获得自由。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可以办到。
——我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3
安格斯搭了整整两天的列车才抵达维多。过去酪弄十分兴盛的这座城镇,随着沙漠化加剧,完全变成另一个模样。
座落在冷清主街道旁的空屋显得格外醒目,满是尘埃的街上,只有风滚草在滚动。尽管在某些房屋的阳台上还可看到老人在编织工具,但却看不到年轻人及孩童的身影。维多是钢铁道路的终点。想要再往西行,只有选择骑马,或是等待驿马车经过。安格斯选择了后者。听旅店店主的说法,明后天会有一批前往瓦多的马车。等待马车的这段日子,安格斯便先买足充分的水与食物,并靠着晚了两天才送到车站的影像报打发时间。
位在旅店一楼一家饭馆的墙上,贴有『通缉犯情报』,不过数量根本无法跟安格斯在影像图腾日报社所看到的相提并论。西部是个不受东部联盟管辖的地方,加上有许多山岳地带,人口也少,因此法律不仅难顺利推展,更有许多区域根本就是无法地带。
但不管怎么说,每次吃饭都得看着那些犯行令人难以置信的凶犯,实在是令人难以下咽。就连在出发的当天早上,安格斯也是在与连环杀人犯大眼瞪小眼的状态下,将带有豆子及猪肉的汤硬是喝下肚。
安格斯结完帐便离开旅店、来到镇外,看见已经停了几辆要前往西部地区的驿马车,正等待着要在此搭乘的旅客。
安格斯选的马车是要前往位于欧鲁托斯沙漠边缘的瓦特镇。他对坐在驾驶台上的老者说明自己要在半途下车,并支付了五百基尼。安格斯爬上带有幕廉的马车货台,发现那里已经坐着一对带着两名小孩的夫妻。
「啊、那个哥哥是白头发。」
其中一个孩子好奇地指着安格斯的头发这么说道。小孩的母亲低声训斥了那孩子几句,接着视线转向安格斯,带着歉意朝安格斯微微点头。安格斯露出微笑,向对方示意自己并不介意。安格斯找了一个与那家人有些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行李与『书』则放在自己腿上用手捧着。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名身材肥胖的大叔爬进货台,他拥有晒成褐色的皮肤,还有略显花白的黑发,是一名典型的西部大叔。从他挂在肩上的袋子口,可隐约看见木制的测量器材。看样子他或许是受顾于地图商的测量士。
「打扰一下罗。」那大叔这么说完,便一屁股在安格斯旁边坐下。突然的重量让木制的货台发出嘎吱嘎吱的抱怨声。
「呼~~~天气真热呢。」大叔一边擦汗,一边朝安格斯攀谈。「小哥你看来没怎么流汗耶,你不会热吗?」
看对方亲切地与自己攀谈,令安格斯稍稍感到意外。这位大叔虽然外表上是典型的西部男子,但却对白发没有偏见。对此感到有些许高兴的安格斯,对那名大叔露出微笑。
「因为我不久前还待在特雷维尔沙漠,所以似乎已经适应这种温度了。」
「喔——听说那里的沙漠也越来越大,日子很不好过呢。真是的,不管怎么测,地形很快就会变样,这工作还真不好干!」
大叔嘀咕了几句之后,像是临时想到什么似地,朝安格斯伸出手。
「我叫班哲明·弗格森。就叫我老班吧。」
就在这个时候,安格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是爱德莲爱用的香烟『寒露』的味道。这味道跟乡下测量士实在很不相称。安格斯如此心想。
「我叫安……安德鲁·派克。」安格斯回握了他的手。「您叫我安迪就行了。」
安格斯之所以临时决定说谎,是因为他不希望让对方看出自己是西部出身。安格斯这个名字,是西部山岳地方特有的名字,但安格斯的发色却是连东部都很罕见的银白色。尽管安格斯对这位喜欢说话的大叔抱有好感,但要是被对方追问自己名字和外表不一致的原因,要解释起来实在有些麻烦。
过了不久,马车上路了。在左手边可看见顶着万年雪的安斯塔比利斯山脉,而马车正一路摇摇晃晃地驶上位在那山脉脚边的高原地带。道路两旁是一片及膝高度的茂盛野草,偶尔还会看见野生的水牛或马群从中奔驰而过。
到黄昏的时候,驿马车抵达了一处有井口的营地。老车夫开始在营地生火,并煮了咖啡招待大伙儿。在那名妇人带着两名孩子准备晚餐的炖汤时,男人们则负责照顾马匹。就十七岁的年纪来说,在西部已经被认为是可独当一面的男人了。因此,安格斯自然也得帮忙照顾不安分的马匹,替马擦汗,喂马喝水,并带它们到有长草的地方。获得解放的四头马车马就这样待在一定距离内,乖乖地啃起草来。这些马匹似乎已经相当习惯与人相处,丝毫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
在用过红豆炖汤、玉米面包,搭配咖啡的晚餐之后,妇人便带着孩子上马车就寝。男人们则待在火堆旁轮流守夜。像这种小规模的驿马车雇用不起保镖。也就是说,得自己保护自己。此时老车夫与测量士老班先躺在一旁休息,安格斯与那带着家眷的先生,则拿着喇叭枪守在火堆旁。
过了一会儿,安格斯把喇叭枪放在地上,然后将打开的『书』放到自己腿上。安格斯也在身上披了一条毛毯,让毛毯将『书』盖住。看到好不容易开放的视野被毛毯遮住,令书姬十分光火。
「反正又没有人会看见……」
「这算是保险。」安格斯小声说道。「总比一直被关在书里好吧?」
书姬哼了一声,但也没有再多抱怨什么。
安格斯与那带着家眷的男子一边小口喝着咖啡,边天南地北地闲聊。安格斯得知他们夫妇似乎原本就是西部城镇布罗姆佩斯出身的人,虽然试着想到东部闯出一片天地,但后来因为无法适应东部生活的关系,而决定返回故乡。
「看小哥你头发的颜色,你是东部人吧?」
「是啊。」安格斯说谎回应道。「我在影像图腾日报工作。」
「真的吗!年纪轻轻的,真是太了不起了!」
「您客气了,我才刚上路不久呢。所以我才得像现在这样,到处旅行找些可以当新闻的题材。」
「原来如此。」
「老哥,你有听过什么奇特的传闻或传说吗?什么都可以。」
「这个嘛——」那男人喝了一口咖啡,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抬起头。「这样一说,我小时候大人常告诉我们有个地方千万去不得。听别人说,那里开满了十分漂亮的花,味道很香,是个像梦境般的地方。」
「花田……?」安格斯一脸不解。「那里感觉不像是会有什么危险的地方吧?」
「话还不只这样,人只要一进到那花田里就完蛋了,据说从来就没有人能活着从那花田里出来呢。」
「咦?为什么?」
「小哥,既然没有人能活着出来,那又怎么会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呢?」
「这样说也没错。」在安格斯腿上的书姬这么说道。不过,那人并未对书姬的话有任何反应。「问问看那个地方在哪儿,说不定跟术文有关系。」
「这传说真有意思。」安格斯边调了调挂在肩上的毛毯,边开口问道。「那么,你知道那花田在什么地方吗?」
「听别人说,那地方在布罗敏山的西侧,要爬石头坡爬好一阵子才能到得了。养山羊的人都很怕那里,会尽量避开那个地方。」
「这样啊——」就在安格斯这么说的时候。
突然感到轻微的晃动……那是地面的晃动。
「喔?是地震。」男人说道。「听说最近常有呢。」
「是喔?」
「嗯,是维多旅店那里的人跟我说的。虽然都不强,但似乎相当频繁呢。」
说到这里,男人抬头仰望在一旁的安斯塔比利斯山脉。
「以前伊欧迪恩山会喷火的传说,不知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虽然现在是休眠状态,但在地下仍不断有火山活动,什么时候会再次喷火都不奇怪。」
「休眠?火山活动?虽然我听得不是很懂,但小哥你还真是博学呢。」
听对方这么一说,安格斯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在安格斯腿上的书姬则小声说了句:「祸从口出。」
「那是爷爷以前告诉我的。」安格斯这么补充道。而这当然是谎话,安格斯的祖父在他出生前就已经过世。别说跟安格斯说话了,他就连自己祖父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
「是这样啊。既然是老一辈说的话,那肯定不会错的。」男人没有任何怀疑,露出爽朗的笑容。
「总而言之,至少在孩子们长大以前,希望什么事都别发生才好。」
安格斯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接话,最后只得笑了一笑。
「是啊。 」
共有四十六个术文四散在这座大陆各处。其中尤其在『灭日』之后出现的术文,更是不断散发着充满恶意的波动。那股波动会直接影响人心,就算眼睛无法看见、伸手无法触摸,但只要术文存在于该处,就会一点一滴地侵蚀人心。如果放任术文不管,心灵遭到摧残的人就会爆发争执、互相残杀,用不了多久,就会步向灭亡。
但就算自己现在将这些告诉对方,别人多半也只会怀疑安格斯的脑袋有问题吧。
安格斯在心里想着这件事,然后又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
4
白色的椭圆形房间。统一成白色、带有冰冷质感的地板。这里没有任何桌椅。在房间中央,十大天使排列成半圆形。我无法正确认出他们每个人的身分,他们当中有男有女。但我知道之中最年长的是拉米尔,最年轻的是加百列。
而站在他们对面的,是我及另一名拉斐尔候补。意外的是,那人的年纪竟然与我相当,拥有橄榄石色泽的双眼,还有彷佛雪花石膏般的肌肤,双颊则是充满健康气息的蔷薇色。我与那人视线交会的时候,对方对我露出微笑。明明是个男人,但那笑容却充满淘气。
「那么,现在开始进行拉斐尔候补的审查。」
发出宣言的人是加百列。他站在十大天使的中央。在他右手中,则握着一柄巨大的手杖。加百列是司法之长,审查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我可没认同他喔。」
突然间,一个冰冷的合成声音这么说道。
「竟然找恶魔之子来当拉斐尔候补,这种事谁看得下去呀?」
此话一出,天使们的视线便集中在一人身上,是一名有着银色头发的女性。那人坐在能感应精神波活动的轮椅上,在他身后则有一名美丽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少女,以及带着一脸忧郁的美少年。
我曾听加百列说过,那名美少女是莱里尔,美少年则是萨姆席尔。他们都是自动人偶。这么说,那看似他们主人的银发妇人,应该就是四大天使之一的乌列尔了。听说她因为小时候的一场意外而全身瘫痪,就连五感也几乎尽失。但是,她的精神力却非比寻常的敏锐,据说她可以完全掌握精神网路的每个角落。
「至今都没有连接精神网路过活的人,是不可能跟我们思考同调的。」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轮椅上,嘴唇也没有动作。但是,那合成声音却更加激动地攻击我。
「别被骗了,这孩子是个怪物。千万不能解开项圈,他脑子里一直在盘算要如何趁机咬断我们的咽喉呢。」
听对方这样说,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但我依旧是不动声色。爱说就尽管说吧。我就要自由了。只要能获得自由,怎样的冷嘲热讽我都能撑过去。
「没错!大家都忘了吗!这孩子可是杀害了九十九名手足的恶魔之子啊!」
另一个女人激动地大喊道。她是哈尼尔,就是想趁我在胎儿时杀死我,但却没能如愿的女人。
「看起来不像哪。」
一名有着忧丽金色卷发的年轻男性这么说道,他兴致勃勃地盯着我的脸。
「香槟金的头发与冰蓝的眼睛,还有这带有忧郁的面孔也很棒。嗯,今天的主角就是你了。你的角色是悲剧王子,这角色非你莫属!」
「闭嘴!拉吉尔!」一名眼睛细长的黑发男子,对金色卷发的青年怒叱道。「开玩笑也该有点分寸!别玩过头了!」
「真是的,沙利叶先生,你说话能小声一点吗?」站在黑发男子身旁的肥胖女性夸张地用手捂住耳朵说道。「我纤细的耳朵都快被你的破锣嗓搞聋啦。」
「拉贵尔说的对。」
一名暗金色头发、留有鬓角的壮汉,用低沉的嗓音这么说道。我知道这个人,他是四大天使之一的米迦勒。他用锐利的眼神瞪着沙利叶。
「这里可不是进行人身攻击的地方,收敛点。」
米迦勒这么一说,尽管沙利叶仍旧咬牙切齿,但还是退回了队列中。
尽管有十大天使之称,但看来也不代表所有人都感情融洽,这样我也乐得轻松。剩下的问题,就只是究竟有多少人跟把我视为眼中钉的乌列尔及哈尼尔是站在一起的。
「可以容我发言吗?」
一名从刚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年轻女性举起右手说道。她是站在队列最右边,一个看来毫不起眼的女子,有一头杂乱的头发跟灰色的眼睛,虽然脸蛋不算难看,但却也谈不上是美女。总之是个令人难以留下印象的女人。
「请说,萨基尔。」
听加百列这么一说,那女子便朝他回了一礼,接着重新将身子转正。
「成为新任四大天使之人,所被要求的最重要条件,应该是要有能力解决当前最危急的能源问题。」
萨基尔用平淡的语气这么说道。
「换句话说,最好是与刻印有高同调率的人。而要达到这个条件,强大的精神感应力是不可或缺的。虽然强力的精神波有可能构成威胁,但那也是用来引出庞大能量所不可缺少的要素。」
「的确。」米迦勒接着说道。「萨基尔说的没错。现在该做的,应该是实际测试才对。」
听到这里,加百列也趁势开口对众人间道:「那么,有人对此有意见吗?」
「赞成!」
「无所谓。」
不知哈尼尔心中在打什么算盘,只见她满脸自信地微微颔首,同时也对另外一名拉斐尔候补使了个眼色,或许是要对方把我这个眼中钉除掉的意思,但那过于露骨的态度,反而让我觉得好笑。
「那现在开始,就请两人分别吟唱『解放之歌』与『钥之歌』。」
加百列说完,便站到房间中央。他双手握着手杖,并将手杖末端抵在地上。
「我先唱一次。请两位看好。」
加百列说完,便缓缓吸了一口气,接着——他以清澈的声音开始歌唱。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传至伟大灵魂之处
传至亲爱之人身畔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屋顶亮了起来。以手杖为中心,射出了放射状的光束。杖柄上也浮现出了红色的图样,那就是『理性的刻印』。
就算是如火焰般燃烧的愤怒
就算是如暴风般翻腾的憎恨
也愿能如无风的湖面般平静
此心让汝等得以为人
加百列的歌声安稳祥和,音色十分动人。但是从手杖涌出的能量却十分猛烈,强烈的能量甚至让我的皮肤感到阵阵刺痛。我为此景感到震撼。这就是刻印之力,撑起精神社会的能量泉源,一切的生命之源;是促使人类进化,并孕育人类至今的二十二个刻印之力。
是这股力量?真的是这股力量吗?
人类竟然是由这剧烈且带有攻击性的力量孕育而成,这实在令我难以置信。
就在这个时候,加百列身子一个不稳,险些倒地。但是,他让自己倚在杖上,勉强撑住了身子。加百列调整了一下呼吸,重新端正姿势。
接着,他将手杖往前递出。
「那么,先从一六六七开始。」
这个数字代表的是出生年,看来另一名拉斐尔候补的年纪要小我一岁。
一六六七似乎有点被吓傻了眼,但他还是走上前,从加百列手中接过手杖。他将手杖抵在地上,双手抓住杖柄,将手杖正对在自己眼前。
歌声随即响起。与先前加百列所唱的是同样的歌。那彷佛女性般高亢清澈的歌声,令刻印再次释放出思考能源。
凶猛的能量奔流再次侵袭而来,程度之强与加百列不相上下。这次不只屋顶,整个房间的墙壁都闪耀白光,强光令我不禁眯起眼睛。
歌声结束了。
看他精疲力竭地跪在地上,米迦勒便上前搀扶。
「嗯,你做得很好。」
他从一六六七手中接过手杖,这次手杖被递向我眼前。
「接下来轮到你了。」
我接过手杖。脸色惨白的一六六七在这时抬头注视着我,在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一阵恶寒窜过背脊。
「别动喔。」
加百列在这时过来为我解开项圈,我感觉颈部凉快不少。在此同时,我也感觉眼前视野顿时变得比以往更加明亮。我能看见世界,这座浮岛的每个角落都在我的眼下;我能看见鸟在空中飞翔,我能以鸟的视点遨翔天际。
这就是自由。
这感觉竟是如此畅快。
我开始歌唱。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传至伟大灵魂之所在
在这一刹那,手杖开始猛烈震动。杖柄浮现的图样散发白光。我能感受到整个房间都在晃动。我握着手杖的手掌就像是被火灼烧一般灼热。
传至亲爱之人的身畔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透过手杖,刻印的意志涌入我的体内。一股与寻求理性的歌词截然相反、那为我所熟悉的感觉紧紧将我缠住
那是——锥心刺骨般的深切悲伤,以及烈焰焚身般的剧烈愤怒。
(不要滥用我。)
某种声音在我脑中响起。
我感到惊愕、迟疑、不知所措。见我歌声中断,十大天使脸上纷纷露出不解,加百列则露出一脸哭丧的表情望着我。我得继续唱下去……可是,尽管我脑袋这么想,但那紧紧纠缠我内心的灼热思绪却让我无法如愿。
(我要的是他。)
(我是为此而存在。)
(不要困住我。)
(不要滥用我。)
但就算这样,我还是尝试开口歌唱。我不想失去那如飞鸟遨翔天际的感觉,我不知道这声音是怎么回事。但就想要自由的这一点上,我也是一样的。只要能够获得自由,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就在我正要再次开口的时候,一股冲击侵袭了我。
我感觉自己的背部遭到重击。下一瞬间,有东西重重撞上我的肩膀。那是地板。我倒在地上。
猛烈的剧痛如刀般刺入我的胸口。
是我的心脏——正在放声哀号。
5
当时间过了午夜,守夜的工作便换班由其他人进行。
安格斯以一块圆石当枕头,身子躺在土地上。空气中充斥着夏草与泥土的气味,安格斯就闻着这样的味道,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尽管安格斯睡得很熟,但却在天亮前就睁开了眼睛。他看见蓝紫色的天空飘着一个黑影,那是在山岳地带上空彷佛迷路般徘徊的浮岛,也是在『灭日』时,唯一免于坠落的浮岛——拉堤欧岛。
安格斯躺在地上,仰望着那座浮岛。对居住在山岳地带的居民来说,拉堤欧岛是与浮云没有两样的存在。那只不过是个飘在那里的东西,不会带来任何恩惠,也不会制造任何灾厄。
但是,那座岛之所以能够漂浮,是因为术文的力量。要回收所有术文,安格斯迟早都得登上那座浮岛。登上那传说仍有天使在该处居住的拉堤欧岛。
安格斯坐起身子,看见老车夫和班正站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们身子对着拉堤欧岛的方向,低垂着头。那是一早起来,发现拉堤欧岛在上空时,祈求拉堤欧岛不要坠落的习俗。也是在西部经常可见的光景。
特别的是,那两人的动作完全没有丝毫不协调及晃动。
这光景让安格斯感到些许不适。
那不属于自己记忆的记忆正敲响警钟。天使们为了私利私欲,不断蹂躏着文字精灵。而他们正是得到报应,才会迎接灭亡。那是天使所居住的浮岛,人们究竟又能祈祷什么?期望什么?
安格斯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吃过用昨夜剩下的炖汤搭配干燥玉米的浓汤后,马车便再次启程。今天也是晴天,虽然照在身上的阳光十分刺眼,但由于身处高地,因此并不会感到炎热。高原特有的清爽空气也随风送入了货台内,木头车轮一路发出单调的滚动声。或许是因为昨晚睡眠时间稍短的关系,安格斯又有产生了一些睡意。
当时过正午,马车驶入了一片荒野,一片荒芜的岩石沙漠。虽然据说这里曾经是一片草原,但此刻却丝毫看不见那以往曾经存在的绿意。
马车走了一段时间之后,安格斯看见了一个竖在道路旁的破旧木头标志。木标上刻的是象征奥拉的翅膀图样。
看到那个路标,安格斯立刻朝驾驶台出声请车夫停下马车。
「你要去奥拉做什么?」驾驶台上的老车夫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道:「那座城镇被诅咒了。那里可不是值得你特地跑去的地方呀。」
「这是我的工作。」
安格斯拿着自己的行李,下了马车。
「祝你们一路平安。」
「你也要保重喔。」老车夫这么说道。
「工作加油喔。」那位带着家眷的男子则这样鼓励着。
而老班则拿出测量士的知识,手指向荒野的地平线。
「要是你中途迷路,就一直往北走,就能一直走到海边。沿着海朝东走,可以找到一座叫纳瑞的渔村。」
「我明白了,谢谢你。」
「那就这样,自己保重罗。」
于是马车再次启程,留下了安格斯。
「哥哥拜拜!」
两个小孩在布帐下天真地朝安格斯挥手。安格斯同样挥了挥手,然后将装着行李的布袋扛到肩上。
「那么……」
安格斯将『书』打开,从中现身的书姬注视着那热气飘动的地平线,朗声开口。
「出发吧!」
四周是一片干涸的大地。然而在这样的欧鲁托斯沙漠中,仍然有生命在其中存活,在岩缝间会看到地只蜥蜴来回窜动,在岩阴下也长着高大的桧叶仙人掌。
安格斯这天一路走到日落,最后在一片荒野中休息。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岩阴会有蛇出没,灌木丛里也常有蝎子栖息。只是被毒虫螫咬还能够自行处理,但要是被毒蛇咬到,那可就无计可施了。
安格斯用随身口粮简单解决晚餐之后,便将『书』摊开放在自己身旁,然后就寝。
黎明时分——从海上吹来的海风笼罩了欧鲁托斯沙漠,带有大量水蒸气的空气在上陆后迅速冷却,随即产生大量浓雾。安格斯的视野被白茫茫的浓雾笼罩,就连一多莱姆外的景色都看不见。
但是安格斯并没有因此感到惊慌,他只是不慌不忙地吃着作为早餐的饼干,静静地等待太阳升起。
过了不久,太阳便在地平线彼端露脸,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也迅速散去。待浓雾散尽,安格斯便迈开步伐。路上除了短暂的休息跟午餐外,其余时间都只是不断在荒野中前进。这一路上没有路标,安格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正朝正确的方向走去。
「算了,反正最糟也不过是走到海边而已。」
安格斯为了激励自己,自言自语地这么说道。
「应该……不至于会遇难吧?」
「我们没有遇难,更没有走错路。」
书姬如此断言,并伸手朝前进的方向指去。
「看吧——奥拉就在那里。」
在摇曳的热气中,安格斯看见了一小团像是黑色污痕的东西。安格斯定神仔细观察,发现那是一栋栋的建筑物。
6
我胡乱抓着自己胸口,在地板上痛苦挣扎。我喘不过气,无法呼吸,感觉好像有条灼热的铁桩打进我的胸口。
在颠倒的视野中,我看见天使们畏惧的面孔。所有人都害怕遭到波及而不敢靠近。那是当然的,因为此刻我并没有配戴项圈。
而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拉米尔似乎在喊些什么。
啊,对了。我得吃药。
我试着寻找药匣,但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到处都找不到。似乎是我乱抓自己胸口的时候,把药匣弄丢了。
于是我仔细观察附近的地面,很快就发现一个白色的椭圆物体进入我的视线,但我与那物体之间仅仅五、六步的距离,却像是绝望般的遥远。疼痛逐渐侵蚀我全身上下,我的脊椎在作响,手臂也发麻无法动弹。
「你不可以死!」
声音从身边传来,有人将我扶了起来,对方的另一只手中拿着药匣。
「把嘴张开!」
是加百列。
他竟然跑来触碰濒死的我,那简直是自杀行为。傻瓜,你想和我陪葬吗?像我这种人,你根本用不着在乎啊。
「我怎么可能那么做!」
对我来说,加百列是我唯一的光亮。我依赖他,并一直拖累他。现在,我不能再将他拖下水。拜托,求你离开我。
「不要胡说!」
我的嘴被扳开。
「我求你!不要丢下我离开!」
我紧咬的牙齿微微露出缝隙,两颗药丸从那缝隙进入口中。
一股带有刺激性的甜味在舌上扩散。
在此同时,那彷佛要让胸口破裂的压榨感也缓缓消退。我伸开紧绷的手脚,让自己仰躺在地上。
我已经精疲力竭,全身都是令人难受的汗水。尽管已经摆脱疼痛,但此刻却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我听着加百列那彷佛从远方传来的声音,同时意识也逐渐模糊。
7
奥拉过去是盐的产地。当地的人把从海中汲取的海水在盐田曝晒制盐,这是在靠近海岸,同时雨水稀少的这片土地才能使用的手法。但此刻围绕城镇的盐田只见一片枯白,盐田周围的栅栏也有超过半数毁损。
「能感受到术文的波动。」
书姬突然说道。「小心点,安格斯,这里有活术文!」
在『书』的第十九页,印有名为『QUEST(探索) 』的术文。自回收那个术文之后,书姬使得以感受到术文的波动。话虽如此,但有效范围十分狭小,而且也无法确认术文的正确位置。在得知这项事实之后,安格斯便经常涌现一个想法:所有的术文都有其意义与意志,并蕴含魔术般的力量,但是——那些绝对不是万能的。
踩过混有盐巴的沙地,安格斯与书姬走进了奥拉。虽然这里还勉强保有城镇的外观,但各个房舍的窗户玻璃都已经破裂,阳台也几乎崩塌;其中甚至还有整片屋顶崩落,倒塌大半的房舍。
更令人惊讶的是,城镇到处都散落了已经化为白骨的遗骸。这些遗骸有男有女,其中还有身材比安格斯更加矮小的遗骸。那是年纪尚幼的孩童遗骨。
望着那些未能得到安葬、被到处弃置的遗骸,书姬语气沉重地说道:
「这些人是被强盗杀害的吗?」
「不知道。可是——请看这个。」
安格斯指向一具躺在城镇大陆上的白骨。在白骨右手附近的地面上,掉落着一把转轮枪。安格斯跪到地上,手指向那遗骸的头盖骨。
「在太阳穴的地方有洞,这多半是被子弹打中留下的。」
书姬仔细地看了看那骸骨,然后转头望向安格斯。「这代表他是被人杀害的吗?」
「也有可能是自杀。」
「在大路中央自杀?」
「也许他是个喜欢受人注意的人吧。」
安格斯重新站起身子。此刻太阳已经西斜,天色也已经转暗。
「虽然不想这么做,但看来今晚只得夜宿在这里了。」
「看来也是。」
「那么,得先趁天色变暗之前,找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才行。」就在安格斯说到这里的时候……
「安格斯!后面……!」
书姬惊叫的声音近似哀号。安格斯连忙想转过头,但背部已经被了踢了一脚。
「唔哇!」
安格斯整个人趴倒在地上。『书』也从右手掉落到地上,书页应声阖了起来。就在安格斯撑起身子,打算将书捡回的时候,侧腹又被狠狠踹了一脚。安格斯吃痛呻吟,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扳机沉重的扣动声,一根枪管抵住了安格斯的额头。
「你是什么人?」
说话的男人有一头绑在身后的黑色长发,脚上穿着皮靴,一身肮脏的衬衫上披着褐色外衣。他那饱经日晒的皮肤虽然微黑,但说话却没有西部腔。看见对方那张布满胡渣的面孔,安格斯大吃一惊。
通缉犯——血腥快枪
涉嫌抢夺列车与连环杀人
赏金 两百万基尼
不论死活
安格斯在维多时,就是看着这张脸用餐,所以不可能记错。
「你是听说这里已经灭镇,所以跑来搜刮财物的吗?」
被称为史上凶残程度无人能及、恶名昭彰的通缉犯,正用枪口抵着安格斯。
「怎么不说话?你也想变成白骨吗?像躺在这里的那些人一样?」
安格斯认为自己就要被杀。此时,他心中出现某个认为这样也好的声音。要不是有碰到书姬,自己早就死了。事到如今,自己一点都不想贪活。
但在下一瞬间,又有其他声音否定了那个想法。
不行,我还不能死。我做过承诺,承诺一定会回去;要是我没有回去,她一定会哭泣。我不想看她哭泣的样子。
安格斯下定决心,抬头望着那名男子。
「我不是坏人。我是来这里找书本散页的。」
「书……?」
男子朝掉在地上的『书』瞄了一眼。
「那本『书』是这世上绝无仅有,极为罕见的『书』。但是,它有缺页。我听说在这里有那本『书』的散页,所以跑来找的。」
「喔?」
听安格斯这么说,男子便让枪口指着安格斯,同时朝『书』走去。
「这本破书真有那么珍贵?」
男子边说边用鞋尖朝『书』轻轻踢了一下。接着他弯下身去,让脸靠近『书』的封面,打量着封面上的红色图样。
「的确——这是我从没看过的书。」
安格斯没有多说,只是在心中盘算。
所有书都是为了被阅读而存在。
快点,快打开那本『书』。
打开吧。
「别乱动喔。」
男子这么说完,便将手放到『书』的封皮上。
他小声说了声「启动」——将『书』打开了。
呼吸的文字啊
从该处来到此处
从此处前往彼方
来出发出恸哭之好
气压差让鼓膜凹陷。
耳边传出低沉的轰响。在男子脚边刮起的乱流使沙粒及碎石乘风飞起。
「唔哇……!」
男子举起手臂将脸护住。安格斯趁机跳起身子,将『书』一把抓住。接着他像是要保护『书』一般,整个人卧倒在地上。书姬的咒歌威力无一不大,不可能就这样了事。
暴风突然降临,猛烈的强风轻而易举地将男子吹离地面。
「哇啊!」
只见那男人的身子冲进阳台,撞穿了阳台后的墙壁。顿失墙壁支撑的废屋嘎吱作响,接着应声崩塌。
「糟了……!」
安格斯将『书』留在原地,赶忙起身。他迈步打算冲进倒塌的房舍,却不小心将男子掉落在地上的转轮枪一脚踢飞。转轮枪遭到撞击后锁扣脱落,转轮滚了出来。
「——咦?」
转轮内是空的,里面一发子弹也没有。以快枪闻名的通缉犯却拿着没装子弹的手枪,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安格斯朝崩塌的房舍望了一眼。仔细一看,崩塌的只有前半部分,房屋后半部分还没有崩塌。从外面可看见男子就瘫倒在木头地板上。
「安格斯!别管那种人的死活!」
尽管听到书姬的声音从自己身后这么说道,但安格斯还是冲进了半毁的房舍内,一面注意别让脚步踏穿腐朽的地板,同时快步赶到男子身边。安格斯将手放上男子颈部,还能清楚感受到脉搏。
「太好了,还活着。」
就在这个时候,屋顶及墙壁带着声响开始晃动。看这状况,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倒塌。于是安格斯将男子扛在背上、站起身子。
「唔唔……好重……」
安格斯半拖半扛地将男子搬到屋外。来到安全范围之后,安格斯便瘫坐在地上。
「你为什么要救这种人!」书姬火上心头地怒叱道。「这家伙可是想杀了你呢!」
「好像……不是、那样……」
气喘吁吁的安格斯上气不接下气地提出辩驳。
「那把枪……里面、没子弹。这个人、并没有、加害我……的意思。」
「可是,他有踢你啊!」书姬愤慨地踱脚说道。「连我都还没有踢过你,他竟然就先踢了!」
安格斯边喘着气,边伸手去拿挂在腰带上的水壶。他转开盖子,先喝了一口水,接着扯下缠在颈上的围巾,用水将围巾沾湿。最后,安格斯用湿围巾轻轻擦了一下男子额上的擦伤。
「唔……」
男子吃痛发出呻吟,就在下一刻……
「……哇!」
那人的身子一下弹了起来。差点被对方脑袋撞上的安格斯,也连忙将身子向后缩。
「怎么回事?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男子四处张望,最后看了安格斯一眼就连忙起身。
「我临时想到有事得先走了,再见啦!」
话才说完,男子便准备转身离去,安格斯立刻抓住对方外衣衣摆。
「没有人这样突然跑掉的吧!」
「放手啦!精灵术师!」男子边说边用力想将衣摆扯开。「算你赢啦!这样总行了吧?」
「哪有这样就算了的!」
「唉!你这家伙还真烦!放手啦!我这件好衣服都要给你弄破了!」
「不准跑!」安格斯努力发出低沉的声音。「你想再被打翻一次吗?」
正巧在安格斯话说完的同时,男子身后的房屋塌了下来。倒塌的房屋掀起大量灰尘,最后只剩下一堆瓦砾,完全不见原本房子的模样。
「不……不想。」
只见那男子放弃抵抗,原地跪坐在地上。紧接着,他双手贴地,深深低下头。
「对你动粗是我不对,对不起。」
这家伙在搞什么鬼?
安格斯皱起眉头,只感觉莫名其妙。
「那就这样,我先走一步了。」
男子说完便立刻起身。但是,安格斯还是紧抓着男子的外套衣摆。
「喂,可以放手了吧?我不是都很有诚意的道歉了吗?」
「你把我当什么啊!」
不知为何,安格斯只感觉心里一阵恼火。安格斯瞪着对方压低嗓音说:「给我安分点,血腥快枪。」
听安格斯这么一说,男子的表情顿时转变。他绷紧了原本松弛的嘴角,锐利的眼神也与之前判若两人。
「你知道?」
「当然知道,你是出名的通缉犯呀。」
「喔——怎么锐……原来是这样啊。」
男人彷佛很难过地摇了摇头。
「那不是我。」
「——什么?」
「我说,那不是我!」
男子重重叹了一口气,接着当场盘腿坐在地上。
「真有那么像吗?我比较受女人欢迎,也自认自己一定比较帅气呀!」
「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子啊!在这里……」男子边说边指着左眼下方。「有颗哭痣。『通缉犯情报』的肖像画应该也有画出来吧?」
这人说的没错。尽管身为列车强盗与连环杀人犯,并且还是不论死活的通缉要犯,但血腥快枪却是个相貌端整的俊男。就是因为安格斯觉得看那张脸至少要比看其他凶神恶煞的通缉犯要好过几分,所以才会选择在他的肖像画前吃饭。也正因为这样,安格斯记得很清楚。那人的左眼下方确实画有哭痣。
「我叫做强纳森·瑞斯提,是来这里找弟弟的。我弟叫大卫·瑞斯提,现在被人称为血腥快枪。」
说到这里,男子莫名其妙地挺起胸膛。
「好了,我已经报上名字了。来这里的理由也都说了,这样总行了吧?放手啦!」
「你说你是来找弟弟的吧?」书姬说道。「那么,这里的惨状是那家伙干的吗?」
对方听不见书姬的声音,因此安格斯另外问了一次。
「袭击这个村庄的人,是血腥快枪吗?」
「那种事我哪知道啊?可是,这里的人可不是像外传的那样是被强盗杀死的。」
男人说完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眉间。
「这里的尸骸手上全都握有武器,其中还有像殉情一样互相拿刀刺入对方胸口的尸体。只要稍微调查一下就知道了。这座镇上的居民,是互相残杀才这样的。」
「——是术文。」
安格斯发出呻吟般的声音说道。
「术文使人疯狂。」
邪恶的术文会侵入人心,在不知不觉间将心侵蚀。
奥拉的居民是受到术文摆布,在狂意驱使下互相残杀的。无论是大人、小孩、男性、女性……多半连赛拉的亲人也不例外。
安格斯感觉一阵作呕,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泄出。他用双手捂住脸,泪水瞬间从那被头带盖住的右眼溃堤。
安格斯感到害怕、恐惧。自己说不定有一天也会被术文的魔力侵蚀精神,受狂意摆布,甚至杀害自己身边的人。爱德莲、汤姆、艾维,还有塞拉。那可能被自己亲手杀害。
「喂、喂!你怎么了?」
男子突然一脸担心地探头察看安格斯的表情。
「你别哭呀,傻瓜。这样不是让我难堪吗?」
「安格斯,你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有我在。」
安格斯听到书姬这么说道。但此时就算是书姬那鲜少说出的温暖话语,也无法打动安格斯的内心。
没用的——书姬。
安格斯在心中这么说道。我已经杀过人,杀了一个人。我因为愤怒而忘我,任凭狂意摆布——我把凯文杀死了。
8
结果,我没能成为拉斐尔。
我引出的能量或许要比另一名候补更多。但是,每次都会发作的人,根本无法派上用场。
清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脖子上戴着项圈。我还记得拆下项圈时那无与伦比的解放感。但那个感觉现在却变成绝望,侵蚀我的心。
我根本不想醒来。如果得被送回那药草园,我宁愿一死了之。
「真是太可惜了。」拉米尔婆婆说道。她为我量完心跳、血压之后,沉重地叹气。
「你的心脏病如果不是这么严重就好了。」
「另一个候补也不差呀。跟每次唱歌就要死不活的缺陷天使相比,要好太多了吧?」
说到这里,我脸上带着笑意。但拉米尔的表情却仍旧沉重。
「他啊,可是哈尼尔他们经过长年研究制作出的优良基因合成人呢。」
这件事我还是头一遭听到。
「那样……会有什么问题吗?」
「希望只是我杞人忧天就好了……」拉米尔弯着身子,又叹了一口气。「在我眼中,那张可爱的笑容里面,可是藏着一条盘据的黑蛇呢。」
听拉米尔这么一说,让我回想起自己在看到对方时,内心所感受到的莫名寒意。莫非拉米尔也有相同的感觉吗?
「喔,对不起。这不是你造成的。别露出那种表情。」
拉米尔像是哄小孩般轻抚我的头。
「既然你身子比较好了,那也差不多可以把项圈拆下来了吧?」
——咦?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或许是所谓的塞翁失马吧。你就算在濒死的痛苦时,也没有波及旁人吧?是你那时的表现发挥了作用。现在你已经不需要戴项圈了。」
「怎么可能!乌列尔和哈尼尔不可能同意这么做的!」
「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总之,在这方面你应该感谢加百列。」
说到这里,拉米尔的视线望向我的身后。
我转头一看,看见加百列就站在那里。
「只要能够救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尽管加百列一脸眼泪随时要溃堤的表情,但嘴角却带着笑意。我不知道这时该说些什么。虽然我明白自己必须要向加百列道谢,但在我心中,仍留有无法对获救坦率感到高兴的部分。
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加百列将一个银色的连线夹递到我面前。
「这个连线夹被调节成能够抑制你精神波的样式。虽然自由度受到限制,但还是可以连上网路。」
我将那连线夹戴到耳上。
「这连线夹与那项圈拘束具一样,只有能接触刻印的人才能解开。从现在起,便由这东西来取代之前的拘束具。」
加百列话说完,便将我脖子上的项圈解开。
我的视野瞬间变得明亮。在病房墙上到处奔窜的精神网路,在我眼前闪闪发光。不过,我并没有感受到那个时候彷佛在天际遨翔般的开放感。
「那么,我先给你一个忠告。」拉米尔对我这么说道。「连上网路,就代表你随时都处在乌列尔的监视之下。所以你可不能太过放纵,因为她可是摩拳擦掌地在等待你露出思考犯罪的企图呢。」
「——原来如此。」
这下我总算明白了。在那些家伙眼中,我仍旧是个莫名的怪物。这次我如果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就会趁机彻底打压我吧。
「这就是他们打的主意吗?」
「别担心。以你的资质,肯定很快就能学会如何制作防壁,而且你也不会轻易被人抓到尾巴吧?」
「会说这种话,看来你也不是什么乖宝宝呢。」
「你应该把这想成是长辈的经验。」
只见拉米尔从椅子上起身,接着坐在床边。
「正好,就立刻来一次初体验吧。」拉米尔这么说完,对我咧嘴一笑。「虽然第一次的对象是这样的老太婆,有点让人同情就是啦。」
听拉米尔这么说,一旁的加百列不知为何红着脸低下了头。可是我实在不了解其中原因。
「准备好了吗?」
「嗯……没问题。」
拉米尔握住了我的手。
「慢慢闭上眼睛。」
我照着她的话做。我的视线被封闭,眼前是一片黑暗。
「试着不要张开眼皮,将眼睛睁开。」
这真是强人所难,那根本不可能办到吧?
「要想像额头中央有另一只眼睛,试试看!」
我将意识集中到额头中央。突然间,我感觉有东西从其中窜出,视野也缓缓亮了起来。可是,我的眼睛应该还是闭着才对。
「再收一点,你太亮了。」
——收?
「想像着要让自己更小、更小的感觉。」
更小、更小,就像把自己缩起来……
「就是这样,你很有天分呢。」
在我眼底突然浮现出一个陌生的女子影像,是一名有着一头金发,感觉十分活泼的年轻女孩。
「——拉米尔?」
「对。」那女孩点了个头。「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模样?」
「好年轻。」我话才说完,就感受到了不悦的波动,这让我连忙补充。「很有精神、感觉很有行动力,还有……是个美女。」
「很好。」
年轻的拉米尔露出开心的笑容。
「你看来就是个很有魅力的好男人呢。要是我年轻一百岁,可不会放过你呢。」
「自由恋爱不是被禁止的吗?」
「说话别那么死板,亏你还是年轻人。」
拉米尔说完,伸手勾住我的手臂。
「那么,你想去哪里?」
「哪里是指——」
到这个时候,我才首次观察四周。
在这灰色的空间内,飘着数个球体。球体间有数条线相连,有时那些线还会放出七彩的光芒。那光芒与那时候刻印所散发的光芒一样,从刻印取出的思考能源,网罗了整个圣域。
「看来刻印似乎让你印象相当深刻。」
拉米尔拉了拉我的手臂。
「跟我来,我介绍一个好老师给你。」
9
安格斯睁开眼睛。
他转动着意识模糊的脑袋,思考这里是什么地方。太阳正在自己头上发光。既然身在户外,就代表自己还在旅行。这么说来,自己应该是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吧。
安格斯一手按着沉重的脑袋,坐起上身。在这个时候,盖在安格斯身上的毛毯掉了下来。那是一条有着闪电线条、欠缺品味的毛毯。
脑袋正开始慢慢恢复思考。安格斯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小型马车的货台上。
附近是成排看来快要倒塌的房屋,毫无人迹的街道上飘满灰尘。
「你总算醒了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转头一看……
一名将黑发绑在身后的男人站在货台旁。面对吓了一跳身子后缩的安格斯,他只是举起右手,「嗨」地打了一声招呼。
直到这个时候,安格斯才想起一切。他连忙四处张望,找到了就放在自己身边的『书』。安格斯拿起『书』。紧紧将『书』抱在胸前。
「干嘛呀?态度真差。我才不会偷你东西呢。」
相较于话语的内容,男子看来却没有丝毫怒意。只见那男人在铜制的马克杯内倒进咖啡,然后递给安格斯。
「喝吧。」
由于对方的动作太过自然,令安格斯不假思索就接过杯子。
「谢……谢谢。」
男子接着坐上了货台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悠哉地开口说道:
「你真是怪人。」
安格斯觉得会被人这么说也莫可奈何,所以并没有多说什么。
「前一刻还叫精灵出来把我打飞,后一刻却像个小孩似地哇哇大哭,然后一点都没有戒心地倒头就睡。」男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你该庆幸我不是坏人才是。」
「——你也是个怪人呢。」
「嗯,人家常那么说。」男子脸上露出不解。「可是,我到底哪里怪啦?」
就是怪在你会认真去问这种事啊。安格斯原本想这么说,但想想还是算了。
「是你把我抬到这里的吧?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还好啦,反正你也把我从快倒的房子里抬出来不是?这样就算扯平啦,兄弟。」
话说完,他对安格斯咧嘴一笑。
「叫我强尼就好了。」
他这人还真是随性呀。想到这里,安格斯忍不住笑了。
「我叫安格斯·肯尼斯。」
「安格斯·肯尼斯吗?.『浴火而生的神选之人』——汝名为安格斯·肯尼斯……对吧?」
在今日已经失传的语言中,安格斯的意思是『神选之人』;肯尼斯则是代表『浴火而生之人』。但知道这些意思的人,就算在西部也并不多见。
「你很懂这些呢。」
「那还用说?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个修缮师喔。」强尼将手比在下巴旁,做出耍帅的姿势。「瑞斯提这名字,就算在东部也是名列前三的名匠。」
「瑞斯提?」
在修缮师之间,这名字可是无人不晓,是首次成功完成图腾印刷的名匠。图腾影像日报社在使用的转轮印刷机,也是根据瑞斯提的构想设计的。
「可是名匠罗伯特瑞斯提应该在九年前就过世了啊?」
「哇!」听安格斯这一说,强尼夸张地做出吃惊的反应。「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连那种事也知道?」
「那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师父?你师父是谁?」
「爱德莲·牛顿。」
「天哪!」只见强尼手按着额头,夸张地仰天大叹。「好死不死,偏偏是那个巴尼斯顿女强人的徒弟啊!」
「你这么说,是代表你只是用瑞斯提之名招摇撞骗的冒牌货吗?」
「不是、不是,这是本名。罗伯特是我老爸兼师父。」
强尼边说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扭曲变形的香烟。用火柴点燃香烟之后,强尼接着将吸入的烟吐到空中。那香烟的味道闻起来像烧焦的麦子。牌子是『收获』。安格斯的父亲也是抽同样的香烟。
「算了,总之先下来吧。」
话才说完,强尼便站起身子。
「看来得聊上一阵子,边吃饭边聊吧。」
于是安格斯捧着『书』跃下了马车货台。虽然沙地上留有铁蹄的足迹,但附近却没看到马的影子。
「坐吧。」
强尼将一罐热好的罐装大豆拌肉递给安格斯。安格斯坐在地上、接过罐头,温暖的食物一入口,肚子顿时饿了起来。安格斯狼吞虎咽地将豆子送入口中,并大口吞下带有防腐剂味道的肉片。
「我老爸他很严格。并没有说是自己儿子就对我们比较好。修行的那段日子可真难熬啊。」
强尼吐了口烟,接着耸了耸肩。
「我很优秀。就算没有努力用功,也能够阅读图样。弟弟大卫就和我不一样,他是个非常认真、努力的人,但就是没有天分。我老爹常对他说,他不适合当修缮师。」
说到这里,强尼将烟灰抖到地上,干燥的晚风很快就将烟灰吹散。
「那天是九九零年十二月九目的晚上——一位客人上门了。他的穿着不错,但却是个无法给人好感的男人。那家伙说他有本书想要监定,而那本书里,则画着我从未看过的奇妙图案。」
安格斯停下将食物送入嘴里的手,望着强尼。
「难道——是术文?」
「是啊,那男人也说那玩意儿叫术文。」
强尼挥了挥手示意要安格斯专心吃东西,接着继续说道:
「大卫看到术文时的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当时的脸色苍白得跟鬼一样,但双眼却炯炯有神。」
说到这里,强尼叹了一口气。那是与他形象相去甚远的沉重叹息。
「当天晚上,我弟杀了那名客人、杀了老爹、把老爹的徒弟们杀了大半之后,便从家里跑掉了。」
安格斯听着强尼说的话,绷紧了握着罐头的手。
「术文使人疯狂……」
「这句话,你昨天也说过。」
强尼将香烟扔到地上,在起身的同时顺势将烟蒂踩灭。接着,他像是舞台演员般张开双臂,用着像演戏般的语气说道:
「这是多么残酷的悲剧啊!就这样,瑞斯提家的传统毁于一旦,而我也从此过着可悲的流浪生活。为了寻找被名为术文的恶魔所附身的弟弟,我让自己成为了浪迹天涯之人。」
说到这里,强尼转头望着安格斯。
「——不用鼓掌。」
「我也不想鼓掌。」
「什么嘛,小气!」
强尼一屁股坐回地上,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放下空掉的马克杯,强尼伸手指着安格斯。
「好了,这下我的秘密全部都告诉你啦。现在轮到你说了。」
「轮我说……轮我说什么?」
「你少装了。你不是说过『术文使人疯狂』吗?那是什么意思?那跟奥拉的居民互相残杀,还有大卫抢走术文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被这么追问,实在令安格斯不知该如何是好。由于他觉得自己做不了决定,因此只好将『书』打开,放在腿上。
「该怎么办?」
安格斯这么说道。
只见书姬抱着胳臂,眉头深锁地回望安格斯,最后书姬将视线转向强尼说道:
「这家伙虽然是个傻瓜,但看来倒也不是坏人,告诉他应该没关系吧。」
安格斯对书姬点了个头,接着抬起头说道:
「你可以发誓不对其他人说吗?」
「我用世界最昂贵的『真拉吉尔之书』发誓。」强尼边说边将右手举至肩膀的高度。「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真的假的?感觉实在没什么可信度。
但是,安格斯还是把食物已经吃完的罐头放到一旁,双手放在『书』上,接着开始向强尼说明。
「这世界有四十六个术文,其中二十二个已经停止活动,问题是剩下的二十四个。那些术文现在还活着,并且不断释放出邪恶能量。一旦接触到那邪恶能量,人就会受狂意摆布。」
说到这里,安格斯握紧拳头。
「就算没有直接看到、碰到,光是在文字附近生活,人就会受到邪恶的波动影响,并且逐渐失去正常神智。邪恶的术文会将人类导向灭亡,要阻止的方法只有一个,除了用这本可以使术文无力化的『书』——」说到这里,安格斯将视线转到放在自己腿上的『书』上。「将所有术文回收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回收?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本『书』是用过去天使们做书时所使用的相同技术制成。天使们做书不使用图腾版,而是用投射精神波的方式,将思考直接烙印在感应纸上。」
「——啊?」
「听不懂就算了。」安格斯这么说完,自己也露出苦笑。「到底是透过什么手法才能那么做,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
「怎么会这样?」
「这事说起来我自己都难以置信,但是——」
说到这里,安格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的脑子里,有另一份不同于我自己所累积的记忆。比我自己所学要超出许多的知识,打从我出生起就一直存在。」
「是喔……」
虽然强尼看来并不像是全盘接受,但他也没有多问。只见他探出身子,反覆打量着安格斯腿上的那本『书』。「真没想到这本破书竟有这等秘密。」
「破书是什么意思!没礼貌!」听强尼这么一说,书姬竖起眉毛,怒气冲冲地高声叫道。「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滚开,少拿那脏脸靠近我!」
眼见状况不妙,安格斯赶忙将『书』拿远。
「说话小心一点。这本书可是有意志的。」
「怎么可能有那种蠢事?」
「蠢是什么意思!像你这种蠢材没有资格说我蠢!」
「算啦、算啦,冷静点。」
安格斯这么对书姬安抚道。
看安格斯那般反应,强尼的脸上露出狐疑。
「有什么人在那里吗?」
「有啊,虽然你应该看不见,但是——」安格斯手指着书姬。「一名女性就站在这里,我都称呼她『书姬』。」
听安格斯这么说,强尼侧眼望着安格斯。那是怀疑对方神智不清的眼神。为了避免强尼有更进一步的失言,安格斯只好赶忙继续解释。
「你还记得昨天你在打开这本『书』的瞬间,有精灵出现对吧?那时候我什么都没做,是因为你将『书』打开,所以书姬才得以发动力量。」
「干脆我再把这家伙打飞一次吧。」书姬语带威胁地这么说道。「那样不管这家伙有多蠢,应该都能明白吧?」
书姬说完,安格斯便一五一十地将她说的话对强尼复诵一遍。
「——书姬是这么说的。」
「好啦!我信、我信就是了!」听安格斯这一说,强尼连忙夸张地挥舞双手。「既然我都相信了,就麻烦你请她住手吧。」
「你说的话,书姬可都听得见喔。所以我才叫你说话要小心一点呀。」
「喔、原来是这样。」
只见强尼单膝跪到地上,一手放在胸口,又一次用舞台剧般的动作朝『书』行礼。
「书姬——无缘拜见尊容令小弟深感遗憾,您想必是位如仙女下凡般的美女吧。」
「我可以把这个蠢蛋轰死吗?」
「别这样啦。」
「为什么?至少让我向她打个招呼也好嘛。」
「我不是在跟你说话。」
安格斯深深叹气,再也没有比这更难搞的状况了。
「接触过活术文的人,就能够看见书姬。我前阵子遇见一个女孩,她是奥拉的幸存者——而那女孩能看见书姬。」
「所以,你认为这里有活的术文?而你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那个术文,是吗?」
安格斯点头表示肯定。
「原来如此——」强尼捏了捏白己下巴上的胡渣。「这么说,大卫的目的应该也是那玩意儿。」
「说到这里,你说你是为了找你弟弟——找血腥快枪而来到这里的,对吧?」
「嗯。」强尼这么应声之后,不知为何压低声音说道:「你没听说过吗?有传闻说血腥快枪无论是袭击列车还是杀人,都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寻找奇妙纹章才那么做的。」
「我第一次听到。」安格斯这么说完,身子打了一个冷颤。
术文本身并没有会直接对事物发挥物理性作用的力量;但相对的,活的术文却会侵蚀人心。术文利用那些被侵蚀的人类,企图毁灭世界。
血腥快枪已经拥有一个术文,安格斯不知道那个术文对他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但是,回想起他所做过的无数恶行,或许就应该事先有他已经完全遭到术文控制的心理准备。
想到这里,安格斯望着强尼,认为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但却没能开口。你的弟弟已经完全被术文侵蚀了。就算想让他恢复原状,也已经不可能了吧……这类的话,安格斯实在说不出口。
而强尼并没有察觉安格斯的内心纠葛,只是继续开口说道:
「一名住在纳瑞的渔夫曾在一周前看见一伙强盗前往奥拉。据说带头的人,就是血腥快枪。尽管我循线一路追到了这里,但结果在这废墟里找到的只有白骨——和你而已。」
「可是,术文还在这座镇上。」因为书姬感觉到了。所以肯定不会错。「这代表——血腥快枪并没有找到术文。」
「你的意思是,术文被藏在某个地方吗?」
「术文不一定是能被直接看见的东西。什么形状、大小、藏在什么地方,在实际找到之前,都没法知道。」
说到这里,安格斯站起身子。
「多谢你的招待。」安格斯此话一出,便转身迈开步伐。
强尼见状也连忙起身。
「喂!你要去哪儿?」
「那还用说?去找术文呀。」
安格斯头也不回地应道。
「在这镇上的某处,一定有术文的线索。」
究竟是什么让血腥快枪放弃寻找术文的?
安格斯不知道答案,而这也代表血腥快枪随时都可能回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血腥快枪再取得更多术文。
10
我坐在讲堂内。我右边坐着年轻的拉米尔,左边则坐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加百列。
我望着那名站在讲台上的人。站在那里的,也是一名年轻女性。她那暗金色的秀发、白皙的脸庞,以及坚毅的双眼都十分美丽动人。
「让你自觉自己是一名人类的东西……思考、个性、人格、灵魂。虽然有各种不同的称呼,但在此我们统一称其为『个体意识』。」
那女性抬起手,只见几颗气泡从她指尖出现。气泡清柔地在她身边飘浮着。
「这些是个人。现在个人所拥有的『个体意识』在表层处于分离状态,但在其根底的无意识,全都相连为一。」
在此同时,气泡也伸出像树根般的线条,在那女性的脚下相连为一。在相连的部分出现了耀眼的光芒。
「现存所有的知性生命体,在其意识根底存在着巨大的无意识。在那被称为『思考原野』的次元之中,是个连空间与时间都能超越的领域,各式各样的智慧、知识、记忆都沉睡于此。」
此时地板亮起白光,整座讲堂都被白光吞没。我完全感觉不到地板及椅子。而拉米尔与加百列也同时上前扶住为此景不知所措的我。
「这就是思考原野。」
一个女性的声音这么说道。
现在我们飘浮在阴暗的空间内,无数的意识宛如繁星般飘散在我们四周。而在距离我们遥远的下方,有着一个亮着白光的能源体。
那就是无意识——思考能源的泉源。我虽然明白这其实是那女性做出的拟似空间,还是被那能源体的强光震摄。如果置身在宇宙空间内俯瞰太阳,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在思考原野内,记忆与知识都是以能量的形态存在。意志及知识有越多的『个体意识』支撑,其潜力就会增加。万物的道理及我们的未来也是如此,在无数的可能性当中,受越多意识期望的,就会以名为真实的形态被选出。所以我们不断在进行选择。用我们所拥有这份意识之力——」
那女性说到这里,周围的景色顿时转变,我又回到了原本的讲堂。
「从这思考原野中将思考化为能源取出,所使用的工具就是刻印。刻印有其意志,我们藉由与其意志同调,来从思考原野中取出能源。而最初确立这个方法的人——被我们称之为『大贤人』。」
只见那女子伸手一挥,便出现一幅巨大的地图。虽然我是初次看见这幅地图,但我明白那就是世界地图。在地图上飘浮着二十二座浮岛。
「大贤人利用思考能源让刻印周围的土地与地面分离,使其福浮在大气安定的半空,并建立了这座圣域。我们的祖先在此铺设了精神网路,藉此进行智慧、知识、思想的同步。」
此时二十二座浮岛彼此之间出现细线相连。
「要让更多人共有思考,产生出更多能源,所需要的是思想统一。因此我们从出生起便以『钥之歌』做为摇篮曲,并在吟唱『钥之歌』的环境下长大。尽管这是有所争议的做法……」
就在这个时候,我耳朵深处响起了刺耳的警告声。
这代表刚才的言论触碰到了乌列尔的检阅条件。
「也罢,这里就不多说了。」
那女性朝上方望了一眼,随后叹了一口气。
「现存的二十二个课印,各有其对应的『钥之歌』。如你所知,『钥之歌』是反映刻印意志的歌曲。而我们也为了对在有史之前创造世界的神表达感谢并赞扬其伟业,而吟唱『钥之歌』。将『钥之歌』搭配『解放之歌』吟唱,便是从思考原野中取出能量的方法,而确立此方法的则是大贤人。据说吟唱者的精神感应力越高,便能与刻印有越高的同调率,所能抽出的思考能源也越多。」
说到这里,她望着我露出微笑。
「上次你的歌声很出色,无法听到最后,实在令人遗憾。」
「谢谢。」
加百列替我这么向对方道谢。
「您的讲解总是如此精辟且令人充满兴趣,萨基尔。」
萨基尔?
站在十大天使最右边的那个不起眼女性?
「说话礼貌点。」
拉米尔狠狠在我脚上踩了一下。
「她可是在近年来十分罕见的优秀萨基尔呢!」
11
安格斯与强尼开始动身探查奥拉各个角落。除了还完好的建筑外,就连倒塌的房舍、棚架、马厩的地面,甚至连厨房的锅底都彻底翻遍。他们也爬上屋顶、搜索枯井井底、连厕所的便桶也没错过。但所能找到的,也只有怎么看都是互相残杀的镇民遗骸。
这样过了四天,只有焦躁感在内心不断累积,安格斯和强尼所带来的饮水和食物也快要见底了。
「我看差不多该先回去一趟了吧?」
强尼带着一脸精疲力竭的表情这么说道。
两人此时坐在位于城镇中央的一口枯井旁,啃着用来充当早餐的肉干,逐渐高挂的太阳蒸烤着两人的头顶。
「我们再来整理一下已经知道的情报吧。」
安格斯说完便竖起食指。
「第一,镇民受到狂意驱使,互相残杀。」说到这里,安格斯又接着竖起中指。「第二,镇民几乎是同时受狂意摆布。这代表术文是在一个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最后是无名指。「第三,镇民互相残杀,但是却没有进行掠夺,也没有企图逃走的迹象。可是,却只有一个地方遭到纵火烧毁。」
「是啊,那座镇长大宅。」
奥拉镇长的宅邸是镇中唯一被彻底烧毁的建筑,而且残骸内还留有两具白骨。一具是成人男性;另一具的体格较小,可能是身材娇小的女性或小孩。
「那里一定有什么提示。」安格斯将最后一片肉乾丢进口中,然后站了起来。「我们再找一次吧。」
「算了吧。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我们不是找过很多遍了吗?」
「那里实在太奇怪了。」安格斯不打算让步地这么说道。「其他地方明明没有特别遭到破坏,却只有那栋房子被纵火烧毁。说不定是某个察觉到危险的人,企图将术文烧掉而做的。」
「所以,也有可能真的就被烧掉了吧?」
「术文绝对不会遭到破坏。」安格斯又一次说出这个已经重复无数次的话。「刻上术文的果实不会腐烂,刻上术文的纸张也不会被燃毁。」
「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们的食物也差不多快用完啦——我们先回瓦多重新整装再来吧。」说到这里,强尼将放在自己身旁的布袋提到眼前。「况且我也找到看来颇为值钱的书页了。」
「啊、你什么时候……?」
「你是从哪里搜刮来的!无耻之徒!」
书姬怒声痛骂。但是,强尼自然听不见书姬的声音。
「那里的书店可有不少好货呢。让那些东西埋没在这里,未免太可惜了吧?」
「说来说去,其实你真正的目的只不过是——」
话说到一半,安格斯突然一惊,甚至忘了眨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强尼从布袋中取出的一本书。
「那是——」
「喔,你说这个?虽然是我从没看过的书,但毕竟是完本,所以我就捡回来了。」
「让我看!」安格斯冲上前,一把将那本书从强尼手中抢了过来。「这不是书!」
「——咦?」
「这是将白纸装钉成书后,再写上图腾的东西。是奥拉的书商用图腾版写成的!」
看了这个,或许就能解开谜团。
安格斯将那本书打开。在这一瞬间,安格斯只看到眼前浮现出一阵风沙,因为保存状态欠佳,纸上的图腾码已经模糊到难以辨识的程度。
「唔……这根本无法看嘛。」
隔着安格斯脑袋观看的强尼,一手按着眼睛说道。
「看这种东西,肯定会晕图腾的。」
「不看就安静点!」
安格斯粗暴地叱责强尼之后,又再次将精神集中在图腾上。眼前所见只有一片风沙。下一页、再下一页也是一样。安格斯一边在内心暗地祈求还能留下线索,一边逐一检视书页。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浮现出一阵有许多杂乱斜线的幻影。幻影中是一名坐在椅子上看书的少女。而在那幻影上,还重叠着一个刀匠的幻影。福斯特(刀匠)……那或许代表的是这名少女的姓名;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另一个幻影。但就在似有似无之际,幻影扭曲,变回一阵风沙。
安格斯翻动书页。
他在风沙中看见了一口井,一口新井。井旁站着一名男子,胸口别着耀眼的白金徽章。他应该是奥拉镇的镇长吧。在他身后也有刀匠的影像,这代表福斯特是奥拉镇长的名字。
就在看到这里的时候,幻影便遭到风沙吞没。
安格斯翻到下一页。
从接下来的图腾里,安格斯看到镇民们站在眼前,所有人都抱着头、手捂着耳朵,看来十分痛苦。在他们头顶,位于天空中央的地方,有着耀眼的太阳——
下一页。
漂浮在水面上的七彩蝴蝶。唱歌的娇小身影。在痛苦中化为黄沙崩塌的群众。四处飞窜的黑影。
再下一页。
漆黑的眼窝与鲜红的口腔。接着影像突然扭曲。闪光乍现。眼前的幻影应声破裂。四散的锐利碎片在视觉中飞散。
「——啊!」
安格斯吃惊地后退,日记也脱手掉到地上。刚才那是图腾所呈现的幻影。安格斯并没有真的被碎片刺伤。但就算明白,安格斯仍旧感到一阵目眩,甚至无法继续站稳身子。
「喂!」看安格斯身子不稳,强尼赶忙伸手将他扶住。「所以我才说别看了嘛!傻瓜!」
「你没事吧?安格斯。」
安格斯听到书姬担心地声音。他甩了甩头,试图将晕眩的感觉甩开。
「……我没事。」
安格斯重新站稳脚步,勉强自力站稳身子,接过强尼递给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口水后,才总算得以端息。
「谢谢。」
安格斯将水壶还给强尼,接着又甩了甩脑袋,随后抬头仰望天空。此刻太阳已经升到了相当高的位置。
安格斯回想着方才所看见的幻影。正午的太阳。痛苦的镇民。漂浮在水面的七彩蝴蝶。
术文就位在所有镇民都会频繁目击的位置。
「我懂了——」
安格斯转头望向身后的枯井。
那是在镇长福斯特出力完成的全新水井,而镇民就是在这之后开始出现异状。
「术文就在这口井里!」
「那里我们不是找过了吗?」
强尼边说边取出一根扭曲的香烟。他另外拿出火柴在靴底一抹,使用点燃的火柴点起香烟。
「我们可是把沙子掏出来,连井底都没放过呢。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像是术文的东西吧?」
强尼所说的,安格斯也亲眼确认过。
为了防止漏水,在水井侧壁铺有像玻璃般光滑的黑曜石。也因为那样,安格斯还记得从井中爬出时费了不少力气。井底似乎有连结到地下水脉,但现在也已经被黄沙掩埋,井水也都枯竭了。
安格斯探头望着井中。射入井内的阳光映照出了那铺有黑曜石的侧壁。在那里并没有看见类似术文的图样。
「这附近采不到黑曜石。那种昂贵的石头,特地用来当做井壁也太不自然了。」
强尼这时也将手放在井边,探出身子察看井壁。
「可是……什么都看不到呀。」
「当时应该是能看到才对。现在之所以看不到,是因为条件和当时不一样——」
安格斯抬头仰望天空。头顶是一片无云的蓝天,太阳几乎就位在正中央。当太阳升到天顶的时候,日光就会射入水井深处,然后——
「是水。只要让井中充满水,术文肯定就会出现。」
「就算真是这样好了。」强尼展开双臂说道。「你要去弄那么多水?到海边去打吗?等水打回来,我们自己都变成人乾啦。」
安格斯没有应声,只是地头望向放在地上的『书』。
「书姬?」
「嗯。包在我身上。」只见书姬果断地点点头,接着伸手指向强尼的马车。「你们快把车棚撑起来,躲到里头去。毕竟我咒歌的威力可是很强的。」
「但是——你自己呢?」
「用不着担心我。」只见书姬伸手将长发一拨,露出豪气的笑容。「动作快!等太阳西沉可就来不及了!」
于是安格斯便按照书姬所说的架起货台车棚,并将强尼也赶上马车。
「你说要让老天下雨?」强尼一脸难以置信地这么说完,将已经所剩无几的香烟丢到马车外。「别胡说八道了,这里可是出了名的不下雨耶!」
「怀疑咒歌的威力,可是会遭报应的喔。」
安格斯躲在车棚下观察着书姬的状况,嘴上则对强尼这么说道。「看——要开始了。」
诞生的术文啊
令汝再次苏韹
升天挟带强风
撕裂大气返回
尽管明明隔着相当的距离,但书姬的声音还是清楚地在耳边回荡。
就在这个时候,地面应声出现如蛛网般的无数裂痕。每天清晨,从海面方向都会吹来海风与雾气。这一带的地面虽然看似干燥,但其实内部仍蓄积了不少水分。那些水分此时再次化为雾气涌入空气当中。只见雾气翻腾一路冲上天际化为云朵,由雾所形成的云朵在转眼间逐渐变厚,最后化为足以将太阳遮蔽的乌云。
「不会吧P」
在强尼开口的同时,车棚顶部也响起一声轻响,是雨粒打在车棚上的声音。在第一声之后,雨粒便陆续落下。斗大的雨珠声势在转眼间遽增,演变成一阵倾盆大雨。
看着被留在水井旁暴露在雨中的『书』。强尼对安格斯问道:
「那本书湿掉没问题吗?」
「术文绝对不会被破坏。就算已经无力化,但只要术文留在『书』的书页上,就不会有事……理论上应该是这样……」
尽管这么回答,但安格斯还是无法挥去内心的不安。湿气对书是大忌——那样的刻板观念,使安格斯至今从未让书姬暴露在水气下。而第一次就是这样的大雨,这实在叫安格斯无法安心。
下一瞬间,天空的乌云彷佛被无形的巨手拧住般开始翻转,接着形成白色的小龙卷风朝井口窜去。在最后一滴水珠落入水井之后,附近便恢复了原本的宁静。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重拾晴朗的蓝天丝毫不见先前暴雨的痕迹。
只见安格斯连忙跳出车棚,奔过广场,跑到『书』旁。
「你在慌张什么?」
书姬仰望着安格斯,脸上带着苦笑。
「我看起来像是会被自已降下的雨水给消灭的傻瓜吗?」
「不像——可是,我实在很担心,所以……」
安格斯将『书』从地上拾起,反覆确认『书』的状态。虽然封皮带有些许水气,但并没有被水浸湿。确认没事之后,安格斯这才松了一口气。
「喂!安格斯!你快来看!」
探头窥视井口的强尼大声喊道。
「那应该就是你说的术文吧?」
听到这里,安格斯吃惊地站起身子。他捧着『书』冲到井边,探头朝井中望去。
安格斯看见井中的水已经涨满至彷佛伸手就能触及的高度。此时正值正午。阳光射入井口,水面闪耀着耀眼的光芒。而在那水面之下……水井的侧壁正亮着银光。
原来黑曜石的表面有一层极薄的玻璃层。当水进入井内,黑曜石与玻璃之间的空气层就会使光产生全反射,使黑曜石的黑色尽失。而残留在银色玻璃表面上的,则是黑色的字样——
Jealousy
「『Jealousy』……是第三十七顺位的术文。」
听书姬这一说,强尼从井旁探出身子,将手伸入水中。
「别碰!」
安格斯立刻将强尼从井边拉开。
「你做什么!」强尼一脸不悦地瞪着安格斯。「要看那本『书』就必须要接触术文不是吗?还是怎么样?你不想让我看那本『书』吗?」
「不是的。我只是——」
安格斯辩解到一半,松开了抓着强尼的手。
他发现强尼眯着眼睛,充满恶意地瞪着自己,那是平常随兴的强尼所不会有的险恶表情。
「不好了,安格斯。」从挟在安格斯左臂下的『书』中传出了书姬的声音。「这小子已经碰到术文了。」
「刚才的声音,是从那本『书』传出来的吗?」
强尼伸出手。安格斯见状反射性地将『书』藏到自己身后。
「干什么?别藏呀!让我也看看嘛!」
强尼上前一把将『书』抓住,企图把『书』抢去。安格斯奋力甩开强尼的手,同时翻至第三十七页,接着将『书』放在地上。
「对不起!书姬!」
只见安格斯顺势使劲让『书』贴着地面滑出,『书』就这样在积水的地上旋转着一路滑开。就在强尼转身要追上去的时候,安格斯扑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慢着!强尼!」
「少拦我!」强尼咬牙切齿地吼道。「你休想独吞那本『书』!可恶!还不放手!」
「我等等会好好为你介绍的,现在先照我的话做就是了!」
「这算什么?你算老几啊?不过是一个小鬼,少跟老子嚣张!」
强尼说完便疯狂挥舞手臂,试图甩开安格斯。途中强尼的手肘重重打在安格斯的脸上,让安格斯的鼻子感到一阵剧痛。
「书姬!快点!」
安格斯开口叫道。这一开口,一道湿黏的液体便顺势流入安格斯口中。铁锈味——那是血。自己似乎被打出了鼻血。但是,现在安格斯只顾着拉住强尼,根本无暇在意那种事。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 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书姬悦耳的歌声在耳边响起。但是,此刻安格斯根本无暇欣赏歌声。
无法实现的期望焚烧心灵
不被理解的思念摧残己身
倾羡转眼化为诅咒
绿眼之兽脱缰肆虐
只见『书』随着一声闷响跳到半空。
敞开的第三十七页也随即烙上骇人的深红色术文,接着术文逐渐失去色彩,最后只剩下焦痕般的术文留在纸上。
「……咦?」
强尼停止挣扎,脸上带着不解。看来他似乎回复了神智。确认强尼的状况无碍后,安格斯这才捂着鼻子蹲在地上。
「痛死了啦~~~」
「对、对不起呀。呃、这真的……很让人惊讶呢!对吧?」
「强尼?」
「嗯?」
「我可以揍你吗?」
「别这样嘛!我反对暴力!」
「只是揍你似乎不够,应该用脚踢你才对!」
两个声音同时答道。
转头一看,此时书姬正怒气冲冲地站在『书』上。
「安格斯的脸蛋可是他唯一的优点呢!你偏偏用手肘打他的脸,搞什么鬼呀!这个蠢材!」
「哇!」
强尼惊讶地睁大眼睛。
「那就是书姬吗?真的不用『启动』也能看见?而且还能和人交谈?我从没看过这种『书』呢!真的太惊人了!」
由于接触到术文的关系,现在强尼也能够看见书姬的身影。虽然可以剩下麻烦的翻译功夫让安格斯感到庆幸,但是——安格斯实在高兴不起来。
「喂!你是在哪儿找到那种『书』的啊?」
安格斯此时正仰头捏着流血的鼻子,而强尼则毫不客气地把手搭在安格斯肩上,摇晃他的身子问道。
「好好喔!好棒喔!我也好想要喔~~!」
「你说够了没有!蠢男人!」见强尼那般反应,书姬怒气冲冲地叱喝道。「你给我听清楚。虽然我现在像这样寄身在『书』里,但我是不折不扣的人类。我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也不会是任何人的所有物!」
「啊︴何必那么无情呢——」
强尼说完便从安格斯身边走开,雀跃似地朝书姬走去。只见强尼跪在『书』旁,将脸凑到书姬面前。
「真拉吉尔之书是这么说的:『然而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要比逆境教给人的教训更加美丽』。」
「我看你的脑袋根本是空的,猪头!」
「喔喔!连生气的模样都如此美丽……」
强尼边说边将『书』捧在手上。他将『书』举至自己眼睛的高度,一脸陶醉地望着书姬的脸蛋。
「可恶!还不住手!别碰我!你想再被轰出去吗!」
「我下定决心了,我的书姬。」
强尼边说边反覆点头。
「我决定和你走在一起,我再也不想与你分开了。」
「你自己不是有你自己旅行的目的吗!别为了那种蠢理由跟来!」
「我老弟在寻找术文;而你是在收集术文。既然这样,与其没有头绪地乱找,待在你的身边,反而更有机会找到我老弟……没错吧?」
话才说完,强尼便像是唱戏般晃着身子。
「这真是命运的邂逅!于是,两人便共许未来,踏上波澜之旅!」
「安格斯~~!」
书姬罕见地发出无奈的求助声。
「不要只会在旁边看!快点把这傻瓜处理掉!」
此时安格斯只顾着捏鼻子,仰头望着天空。
眼前是一片晴朗到彷佛连天使都会降临般的蔚蓝天空。
安格斯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唉~~~」
12
我离开了药草园,寄住在加百列家中。虽然一开始我还对精神网路感到不知所措,但很快就抓到了在其中自由往来的诀窍。网路里充满着智慧与知识,我就像是要填补至今的空白般,任意畅游在资讯的大海中。
其中最吸引我的,仍旧是关于刻印的知识。这世界有二十二个刻印。刻印在有史以前就存在于这片土地,并持续释放出微弱的思考能源,据说就是那股力量促成生物的诞生与进化,同时也是促成人类发展的重要因素。
我在某个历史学者们的聚集处,听他们是这么说的:
随着第一刻印『生命』的出现,使原始的行星诞生了有机物;随着第二刻印『诞生』的出现,原始细胞也从核音酸与胺基酸之中诞生;随着第三刻印『呼吸』的出现,蓝绿藻开始进行光合作用;随着第四刻印『共生』的出现,好气性细菌与原始真核细胞开始共生;随着第五刻印『繁荣』的出现,繁衍出了多样的多细胞生物。
之后每次刻印出现在世上,生命都会达成飞跃性的进化。据说人类会在世上诞生,也是因为有第八刻印『自我』的关系。而在那之后的『勇气』,『好奇心』,『慈爱』使人类繁荣;『尊严』,『理性』,『睿智』使人类进化为具备知性的生命体。第二十二刻印『思考』则使人类的精神感应能力获得提高,其结果,使世上出现了大贤人。大贤人费尽毕生心血研究刻印,最后终于发现了『解放之歌.a '据说那正是精神文明的黎明——也是日后所说的刻印历元年。
可是,我知道越多就越是不明白。说到底,刻印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是由何人创造的?
要知道那答案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潜入一切记忆与知识所沉睡的思考原野。而当今有那个技术的第一好手萨基尔,其位在网路上的讲堂正是让我不时拜访的地方。
她是能够潜入思考原野,将位在其中的意识与思想片段带回的少数人之一。据说位在思
考原野底部是大量的无意识。如果不慎接近那属于高能源的无意识,脆弱的『个位意识』就会在转眼间灰飞烟灭。而消灭的『个体意识』自然再也无法重回到肉体中。到最后,失去意识的肉体也会衰竭而死。这种现象被称为沉睡病。
至今已经有不计其数的人因沉睡病而死。但就萨基尔的说法,就算得冒那样的风险,思考原野也有值得潜入的价值。
「这种话虽然不能够明说——」
在顺利摆脱检阅范围后,她开口说道。
「现今的社会为了维持秩序而隐瞒了真相。我讨厌那样的做法。因为我想亲眼看见一切,想在那样的状态下进行判断。」
好比说——她这么说道。
「现在居住在圣域的人,都拥有能够连接精神网路的精神感应能力。可是在圣域还在地上的时代,也有精神感应能力不足而无法连上网路的人存在。」
「就像戴着项圈的我一样吗?」
「没错。正因为那样,他们才和你一样逃过了被洗脑的命运。他们有其主张,认为思想统一是在破坏个体的人格,觉得为了维持文明而将个人的想法及思想否定,是一件不合理的事。」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失笑。那些人真是不知死活,在这圣域待得越久,就越明白那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
「因此大贤人将他们放逐了。他们不被允许待在圣域,被迫过着与思考能源隔离的生活。」
如果无法获得思考能源,不仅无法维持精神网路,也无法取得水与电力。那些人被留在环境恶劣的地面,连能否活下去都令人怀疑。
「可是,我偶尔会在思考原野的角落看见一些无论文化或文明都与我们不同,但却和我们一样的人类存在。」
听萨基尔这一说,让我回想起自己在圣域外缘所看到的景色。清澈的湖泊、荒芜的大地。在那景色的某处,仍有从乐园被放逐的人在其中生活吗?
「他们不受任何人支配,自由思考、自由生活。我曾想过,大贤人或许并不是放逐他们,而只是将想法扭曲的人从圣域隔离。我们或许反被囚禁在狭小、不自由的笼中,而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也许已经忘记了该如何振翅。」
听萨基尔这么说,我不禁楞了一下。
我想要自由,我想离开这个框架,像鸟一样生活。她也跟我有同样的希望吗?
我想开口问个明白。
但是在下一瞬间,网路突然切断了。
我的精神回到了体内。我的身体感受到剧烈的痛苦。我无法呼吸,有人用枕头压着我的脸。我胡乱挥着手臂,试图把枕头从脸上弄开。但对方却一点部不为所助。我喘不过气,心脏为了寻求氧气而开始过剩运动。接着到来的将是冠状动脉狭窄、狭心症发作、急性心肌梗塞。最后是死。以我的情况,他人多半会认为是自然死吧,没有人会想到我是被杀害的。
我开始感受到置身烈火般的疼痛。
我无法继续坐在椅子上,按着胸口倒在地上。被按在我脸上的枕头也因此松脱。可是,我还是喘不过气。剧痛侵袭而来。在我逐渐模糊的意识中,看见了那名低头注视我的凶手面孔。
那是个娇小的黑色身影。是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优美自动人偶。是总是站在乌列尔身后,守护着她的夜之天使——
为什么……莱里尔要杀我?
第三章
1
那是株巨大的洛帕杉,树龄肯定不下千年。笔直的树干壮阔雄伟,树梢几乎直入云端。在展开的枝干上,有无数鸟群停靠在上面休息。
那株巨木——长在大海当中。
「……噗哈!」
安格斯浮出海面,使劲喘了一口气。
「辛苦啦。」这么说的强尼,朝安格斯伸出了手。安格斯先将『书』放回船上,随后再拉着强尼的手爬上小舟。
「唔唔唔……」
安格斯的嘴唇因海水咸得发麻。或许是因为从小在山地长大的关系,安格斯实在不适应海水。他上船后便立刻拿起大衣,包住自己赤裸湿透的身体。
「状况怎样?」强尼问道。
「不会错。」书姬应道。「是第十一顺位的术文,『慈爱.a "」
对书姬来说,完全不需担心呼吸及水压的问题。就算跟安格斯一起潜入海中,书页也没有被水浸湿的迹象。
「开始回收吧。」书姬这么宣言道。
「我明白——」话还没说完,安格斯便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对不起,请先等我穿好衣服再说。」
「动作快点。」书姬话说完,便背向安格斯。「我也不想一直看你那种瘦弱的裸体。」
「——听到了没?」
带着得意笑容的强尼,将衣服丢给安格斯。「你应该再多锻链一下啦。至少也该像我这样才对嘛。」
安格斯斜眼看着强尼炫耀般地展现上臂二头肌,不悦地反驳道:
「修缮师用不到那么多力气。」
听安格斯这么说,强尼更是骄傲地嗤之以鼻。安格斯没有多去理会,只是专心穿着衣服。
他们此刻所搭乘的,是向附近渔村纳瑞借来的渔船。这是艘仅是两人一书搭到上面,就宣告客满的小船,要是稍微不小心让重心移位,整艘船就可能因此翻覆。
「还没好吗?」书姬用不耐烦的语气这么问道。被书姬这一说,安格斯连忙把衬衫套过头上。
「好了,我回来了。」安格斯边说边把『书』翻至第十一页。「——请!」
书姬一个颔首,接着转身面向那悠然耸立在海中的洛帕杉。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 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世间万物
赐予汝等无私之爱
于母亲怀中安眠之儿女
汝等皆为吾之所爱
就在这个时候,海中冒出了七彩光芒。那光芒缓缓飘动,并逐渐浮出海面。
Affertion一一
七彩的字样飞出海面后,便优雅朝敞开的第十一页缓缓降落。
「这样就行了。」书姬话才说完,便听到一阵阵沉重的木材摩擦声。就在同时,大量乾枯的杉叶也自他们头顶落下。
强尼抬头仰望那株巨木,只见那耸立在此超过千年的杉树正缓缓倾斜。
「这玩意儿该不会要倒了吗?」
怎么可能?但就在强尼摊手耸肩表达这般想法的同时,安格斯已经连忙拾起在他脚边的船桨。
「有空发呆就快来帮忙划!」
巨木正逐渐乾枯。树叶彷佛工作告一段落般逐一凋落,树枝也扭曲低垂。粗大的树干支撑不住自身重量,应声从中央裂开。
安格斯甚至没空发出哀号,只顾使出全身力气将船划开。天空突然被阴影笼罩。洛帕杉宽广的枝叶完全遮蔽了他们头顶的空间。
沙、沙沙……!
倒入海中的洛帕杉掀起了大浪,受到浪潮侵袭的小舟瞬间翻覆。
「——噗!」
被抛出船外的安格斯浮出海面,便连忙四处张望。「书姬——!你在哪里——?」
「这里啦~~~」
强尼这么说道。只见他一手拿着『书』就站在翻覆的小舟旁。
「看来安格斯小弟很喜欢玩水呢~~~」
听强尼这一说,安格斯才察觉身边的海水其实只有腰部的深度。他根本可以轻松踩到水底。
「唉~~真是……」
安格斯胡乱抓了抓自己被海水弄湿的头发掩饰尴尬。此刻吸饱海水黏贴在脸颊上的头巾,让安格斯感觉格外难受。
最后他们将小舟拖上岸,然后搬上马车的货台。接着只见强尼将手指抵在嘴边,吹响口哨。听到那个声响,在沙滩上玩耍的两头马便穿过沙地跑了过来,是一头带斑的白色公马,以及一头有亮丽毛色的棕色雌马。它们是一对负责拉动强尼马车的马儿,其中那头棕马鼻子呼呼喷着气,走到安格斯身后,下一瞬间——
「好痛!好痛……」
棕马朝安格斯脑袋上一口咬下,啃起了他的头发。看来它似乎把安格斯的白发误认为是一堆乾草。
「别这样!欧菲莉亚!你会吃坏肚子的!」
只见强尼拉扯缰绳,欧菲莉亚这才不甘愿地松开嘴。而获得解脱的安格斯则是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该死!要是我秃头怎么办!」
「别对欧菲莉亚说什么『该死』!多没礼貌呀!对吧?哈姆雷特。」
另一头白马就像是听得懂主人的话一样,用鼻子发出噗噜噜的声音。
「它根本就不像哈姆雷特里的欧菲莉亚。」安格斯嘴里嘀咕道。「不管怎么看,都比较像驯悍记里的泼妇凯瑟丽娜吧?」
「你说这种话会再被咬喔。」
「对不起、对不起。」安格斯不假思索地道歉。「我不敢再说了,请原谅我吧。」
「安格斯……」
被摆在货台上的书姬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道。
「你最近的举止跟那个傻瓜越来越像罗。」
搭着由哈姆雷特与欧菲莉亚所拉的马车,安格斯等人回到了纳瑞。
纳瑞是个位在朱克河河口附近的渔村。约百人的村民们在河口捕鱼,并以卖鱼维生。
在村子四周立有许多渔网,渔网上挂着剖开的鱼晒着阳光。忙碌工作的女孩察觉他们到来,便停下了手边的工作。她们彼此说起几句悄悄话,接着愉快地发出尖叫,看来似乎是强尼刚刚朝他们抛了一个媚眼。
「接下来嘛——」强尼刻意咳了一声,然后停下马车说道。「我去还船,你们就先回去吧。」
嘴上这么说,其实是打算跑去跟女孩搭讪吧?安格斯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因为他自己也确实想尽早回到小屋里,把身上湿透的衣服换掉。
「那就麻烦你了。」
安格斯说完便拿着『书』跳下驾驶台。安格斯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传来女孩们愉快谈论他的声音,但他并没有回头。
安格斯穿过有无数晒鱼网的广场,走进村内。在路上发现了一辆载满许多破烂的马车,车上坐着一名老人。安格斯随意朝货台上一看,随即惊讶地睁大眼睛。
「——人头?」
在货台上有长满锈斑的短刀、写有美丽字样的瓷器碎片、没有弦的竖琴。而在那些破烂当中——有一颗人头。那颗人头有着微卷的金发与雪花石膏般的肤色,白瓷般的耳朵上别有银色的耳环,面孔端整且优美。阔上的双眼上,那修长的睫毛也同样是金色。
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安格斯从未见过。
但是,那不属于白己的记忆却告诉安格斯:那是自动人偶的头;是为了吟唱歌颂乐园的歌曲而制作的自动人偶,其所拥有的部分零件。
「吓到了吗?」
老人张开那缺了牙齿的嘴,呵呵发出沙哑的笑声。
「小哥,你想要那个吗?」
见安格斯连忙摇头否认,老人又再次呵呵地笑了起来。
「这些都是被打上岸的东西,从沉在海底的遗迹那边,会有许多东西漂到这附近的岸上。虽然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但这类亮晶晶的玩意儿,还可以换一点小钱呢。」
「有人会买这种东西吗?」
「小哥你或许不知道,但想要这类遗物的人可还不少喔。有这么漂亮的脸蛋,就算只有脑袋应该也很值钱吧。」
「这世界上怪人还真不少啊。」安格斯这么说完,朝马车货台上拍了一下。「我会祝你能卖到好价钱的。」
「喔!多谢啦!」
安格斯迈开步伐与老人告别,一路走出村子来到河边。由于纳瑞村里没有旅店,因此他们借住了一间无人的渔夫小屋。那是间盖在河岸的简陋小屋,小屋到处都是海水味与鱼腥味,对不习惯那些味道的人来说,这实在不是个舒适的环境。
返回小屋的安格斯用河水洗过澡后,又清洗了头发。
「呼︴舒服多啦!」
安格斯换上干的衣服,将替换用的头带缠在头上绑紧,接着顺便清洗了那被海水弄湿的衣服,就在他将洗完的衣服晾好的时候,强尼也带了晚餐回到小屋。
「高兴吧!今晚也是鱼乾配海带汤喔~~~~」
「——……」
安格斯无声地干笑。这是他们抵达这座村子的第二天,每天无论早晚吃的都是鱼。尽管安格斯已经开始怀念起其他菜色,但自己毕竟是只花小钱借住一间房舍,还身处让村民帮忙准备餐点的立场,因此实在无法奢求。
强尼将晚餐摆在地上之后,便出声对安格斯招呼道:「喂、我们去庆祝工作告一段落吧。一起去喝一杯怎样?」
纳瑞没有酒馆。不过,这个男人靠着他那与生俱来的适应力,已经完全融入了这座村子的集会所。昨晚他便在那里喝饱了酒,并且整晚都没有回来。虽然安格斯没有询问他当晚住在哪里,但从刚才那些女孩们的尖叫声来看,与安格斯的想像应该也相去不远。
「去那里还能吃到一些鱼以外的东西喔{﹤」
强尼坐在小屋里唯一的一张圆凳上,边说边前后晃着身子。「怎样?我们一起去吧~~」
「我免了。」只见坐在地上的安格斯默默将鱼乾放人口中,接着这么回答道。「我还有陛事想要做﹒你白己去就行了。」
「啊~~」
「我不去会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佐拉说『如果你把那个白头发的小弟带来,我就顺便亲你一下』。」
尽管掀了底,但强尼一点也没有愧疚的意思,继续笑着说道:
「所以说,我们一起去吧?安格斯小弟。」
「你……你少擅作主张!」
见安格斯突然激动大叫,强尼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何必生气呀?那不也是你受女孩欢迎的证据吗?」
「才不是!她们只是觉得白发很稀奇而已。要是我傻傻地跑去,肯定也只是被当成取笑的对象罢了!」
「别年纪轻轻就这么会闹别扭嘛!应该更干脆地去享受人生才是。」
「不用你管!」安格斯说完嘴里还「嘘!嘘!」地挥了挥手,作势要强尼快点离开。「你要去什么地方胡来我管不着,但要是你下次再拿我寻开心,我就在你左眼底下画一颗痣,然后把你交给保安官!」
「啧!真不上道。」
强尼有些不甘愿地站起身,嘴里还嘀咕着「真是一点都不像年轻人。」之类的失礼话语。安格斯将那样的强尼赶出小屋后,便一把将门关上。
「你为什么要拒绝?」
在置于房间中央的『书』上,书姬一脸不解。「一起去不就行了?还是说,你讨厌女人吗?」
「那种事怎样都不重要吧!」
安格斯边说边从行李中取出油灯点燃。接着他将在奥拉找到的日记摆在油灯旁。那正是书店店主所遗留的那本日记。
「你把那东西带出来了吗?」
面对书姬的提问,安格斯点头回应。这让书姬皱起了眉头,脸上带着几分不快。
「抢走死者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事呢。」
「这不是书。这东西既不能卖钱,我也不打算卖掉它。日后有机会,我就会还回去。天使们的遗迹还另当别论,但我可还没无耻到去搜刮因术文而毁灭的城镇。」
「那么,你为什么要拿走那种东西?」
「我想试着修好它。」
安格斯在日记旁铺开一张新纸,并准备好笔与图腾版。接着安格斯在避免视线焦点对上纸面的状态下,慎重地打开日记。
「这日记有些地方让我很在意。」
「嗯……」
书姬探头窥看安格斯手边的景象。安格斯以慎重的手部动作,将那模糊不清的图腾码抄在另一张纸上。
花费了相当的时间之后,安格斯总算抄完了关键的那页日记。他将笔放到一旁,接着让视线对在图腾上。
下一刻,安格斯眼中浮现了那坐在窗边的少女幻影。那是一名正专注阅读书本的黑发年轻女孩;在其身后,则还隐约浮现着刀匠(福斯特)与公主(赛拉)的幻影。
「奥拉镇长的女儿,名字是——赛拉·福斯特。」
那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名字,就算说是巧合而同名也不奇怪。但安格斯还是立刻想到了留在巴尼斯顿的赛拉。专心读书的少女幻影,自然地与安格斯所知道的赛拉重叠在一块儿。
「在被焚毁的镇长大宅里所留下的骸骨……说不定就是赛拉的父母。」
「安格斯。」书姬一脸百感交集的表情抬头望着安格斯。「我同情赛拉的遭遇,也不是不明白你想为她做点什么的心情。但是,那能成为寻找术文的线索吗?现在你可没有时间去多管其他的事喔。」
「嗯,我知道。」
安格斯阖上日记。看着那日记的封皮,安格斯自言自语般开口说道:
「可是——在这本日记里,还有其他让我在意的东西。」
然而那完全只是自己的推测。没有任何根据,这让安格斯犹豫着是否要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究竟在意什么?」书姬有些不耐地催促安格斯。「别管那么多,说就是了。」
听书姬这一说,安格斯抬起头,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虽然这不过是别人的知识——过去天使们为了产生更多的思考能源,而透过『钥之歌』进行思想统一的工作。」
「这件事你以前就说过了。」
「没错,但接下来要说的,是我自己的推论。」
只见安格斯表情严肃地前倾身子,压低声音说道:
「在奥拉水井中的术文——那东西,或许是为了将镇民的嫉妒心……为了将足以让人互相残杀的狂意收集起来,才被刻意摆在那里的。」
「那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多半是为了收集思考能源吧。」
「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要重现天使们所做过的事,是吗?」
「是的。在这本日记里——」说到这里,安格斯将手放在奥拉的日记上。「出现了一个在唱歌的较小身影。」
「难道不会是对图腾码产生的解读障碍吗?」
「也有可能。但如果这么想,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不是吗?」
安格斯的手就这么放在日记上,双眼望着书姬。
「有人刻意把术文留在奥拉,然后让镇民聆听『钥之歌a'结果就是奥拉镇民受到狂意驱使而全灭。」
说到这里,安格斯稍微喘息一下,然后继续说道:
「由于镇民全数死亡,因此没有人打理的水井便被风沙掩埋。那个术文事先已被设计成只要井水干涸,就会自动隐蔽起来。只要那么做,就算万一有人想要夺取术文,也无法轻易找到术文的所在。因为要让水井重新充满水,非得重新将井底挖开才行。那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实际上血腥快枪也确实没能找到术文。」
「嗯——」
「如此设计的某人,应该就是打算利用这种方式来保管术文,等到有机会再来将术文挖出,然后一再重复同样的行为吧。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人一定是在充分了解术文的作用及咒歌的可怕之处后,而决定这么做的。」
「有人刻意将术文放在那里这件事,我认为应该不会错。」
说到这里,书姬缓缓摇了摇头。
「不过要从术文中取出能源,非得用到『钥之歌』与『解放之歌a '感受敏锐的人,也可能可以透过术文听到『钥之歌』,但是,『解放之歌』却另当别论。在这个时代,我不认为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知道『解放之歌』的唱法。」
「可是……」
「你想太多了,安格斯。只要没有『解放之歌』就无法从术文中取出能源;就算真有某人这么做,那人收集无法取出的能源又能怎样?」
「……」
「有某人受术文摆布,将术文带到奥拉。目的是在奥拉吟唱『钥之歌JI "让奥拉遭遇灾厄。这样想也是说得通的。」
书姬说的没错。但是,还有另一件事令安格斯在意。
就是赛拉。
置身在那样的惨剧之中,为什么只有她能够幸存下来?为什么她没有受到术文的影响?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
「如果有其他除书姬之外的人能够吟唱『解放之歌』呢?如果那个将术文带到奥拉的某人已经得到了『解放之歌』那又会怎样?」
被安格斯这么一间,书姬嘴角扬起笑意。
「要是带着害意唱那首歌,就算要毁灭世界,多半也是轻而易举吧。」
2
我做梦了。
那不是我第一次做的梦。我过去也曾做过同样的梦。可是等到我醒来,就什么也记不得。只有像是怀念,又像是悲伤的感觉留在心中。
从那样的梦里——我醒来了。
我闻到消毒液的气味。这里似乎不是天国,看来我这次又没有死成。
「我不是要你训练自己能够立刻服药吗?真是的,就是你不听老人言,才会吃这种亏。」
出现在我眼前的拉米尔这么教训过我之后,便为我说明了现在的状况。
察觉异变的人,仍旧是加百列。他让我服下药,并立刻将我送到医院。几乎要陷入心肌梗塞的我,似乎已经昏睡了好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听说加百列一直都握着我的手,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
「那……他现在在哪儿?」听我这么一间,拉米尔露出了思绪复杂的表情。
「他到议事堂去了。」
其实我原本也必须要出席的。拉米尔先说了这句话后接着说道:「能源问题更加严重了,听说已经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
说到这里,拉米尔轻抚着我的头,脸上带着几分悲伤。
「虽说是要谈论什么新的解决方案,有很多问题必须讨论,但全都是些让人讨厌的话题。我已经来日无多,所以还不算什么,但对像你跟加百列这里还有许多未来的年轻人来说,可能得渡过一个艰困的时代了。」
3
「起来!」
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
「叫你起来听到没有!快给我起来!」
安格斯清醒了。
他看见强尼双手搭在自己肩上,使劲地前后摇晃。
「好痛、好痛!很痛啊!」安格斯大声抱怨,同时将强尼的手给拨开。「你也太粗鲁了吧!要叫人起床,好歹也轻一点行不行!」
「什么嘛。人家可是担心你才把你叫起来的耶。」
强尼抱怨道。「你刚刚可是一直在呻吟呢。你梦到被讨厌流氓追着跑吗?」
梦——?
被这么一说,安格斯才感觉白己似乎做了一个令自己感到怀念的梦。但究竟梦到什么,安格斯已经想不起来了,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心里还留着一份十分悲伤、难过的感觉。
「还是说,你做了自己被保安官抓到的梦?还是应该已经分手的女人跑来找你的梦?」
「我又不是你。」
安格斯说完坐起身子,发现窗外已经是一片明亮。自己似乎有些睡过头了。
「早餐,要吃吗?」
强尼接着咧嘴露出笑容。
「不过跟往常一样,是鱼乾配海带汤就是啦。」
「当然要吃。」
安格斯用呻吟般的语气这么说道后,又小声地补充:
「我感觉自己都快长出鳞片了。」
吃完早餐,补充完食物与饮水之后,他们离开了纳瑞村。安格斯一行人沿着河岸南下,朝摩尔湖前进。他们预计在位于湖畔的维多稍做休息后,再朝位于山岳地带的渥莱雷湖前进。传闻中位在渥莱雷湖湖畔旁的一座遗迹,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此刻他们能够听见蛙鸣声。河畔到处都长满了褐色的杂草。而哈姆雷特与欧菲莉亚就在这样的路上拉着马车前进。强尼在驾驶台上握着缰绳,安格斯则坐在货台上。尽管这次旅程与徒步相比来得又快又轻松,但在各个城镇所花费的餐费及住宿费都得由安格斯负担。这样的状况,安格斯实在不知是否应该高兴。
「你看来很困呢。」
从放在货台的『书』上,传来了书姬的声音。
安格斯打了一个呵欠之后,苦笑地说道:
「我昨天晚上似乎没有睡好的样子。」
「怎么啦~~~~?安格斯,你很困吗?」
强尼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中途插进来说道:
「那我们来换班吧。只要握着缰绳,立刻就会有精神喔。」这么说完,强尼有些刻意地打了一个呵欠。
「昨天晚上人家可都没让我睡呢。我现在已经困到不行啦……」
「这跟你之前说的话有矛盾喔。」安格斯边这么说,边拿着『书』站起身,移动到驾驶台上。「不过,我也不放心让睡呆的你负责缰绳,就换班吧。」
「谢啦!」
强尼把缰绳丢给安格斯之后,便移动到后方的货台上。为了空出能躺下的地方,强尼将行李确列一旁,把卷超的毛毯一把从行李中拉出来。
「哇啊!」
后方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哀叫声。安格斯连忙转头察看,只见强尼僵着身子,瞪着货台的地板。
「怎么啦?」书姬问道。
「怎么了吗?」安格斯也问道。
只见强尼将苍白的脸转向安格斯,嘴巴一张一合地没发出声音。他的左手捧着毛毯,右手则指着地板。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脚边。由于坐在驾驶台上看不清楚,因此安格斯便从驾驶台上稍微站起了身子。
「啊——!」
这次轮到安格斯目瞪口呆。
那掉落在货台地板上的东西——是颗人头。那是安格斯昨天在纳瑞看过的、那个自动人偶的头。
「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
「为什么?我才想问为什么咧!」
一听安格斯那样一说,强尼便激动地连番说道:「你这个杀人犯!这家伙是什么人?是你干的吗?要藏也该挑地方吧!还是说你想嫁祸到我身上!」
「不是啦。」安格斯拉扯缰绳,让马匹停下脚步,接着便走回货台上。「这东西不是人。是天使们制作的自动人偶头。」
话才说完,安格斯便捡起那颗脑袋。尽管应该已经过了有千年以上的时间,但那美丽的脸庞上却没有丝毫伤痕。
「说谎!世上那会有那么逼真的人偶!扯谎也该编个像样点的谎话吧!」
看强尼这样大声吼叫,安格斯将那颗脑袋伸到强尼眼前。
「哇啊!」
强尼越是后退,安格斯就越是把脑袋往强尼身上靠,并低声说道:
「你看仔细点,这颗头是不是没有汗毛跟毛孔?」
接着安格斯又将脑袋的断面转向强尼。断面并没有骨头及肌肉,取而代之的是塞满断面的银线。「看!这是人造的东西啦。」
「唔……我知道啦。我都说知道了,快把那玩意儿拿开!」
安格斯把脑袋拿开之后,强尼便一脸作呕的表情交互看了看安格斯与人偶头。
「所以呢?你为什么把那东西当宝贝似地放在行李里面?」
「不是我放的。」安格斯板起面孔回道。
「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自己也想知道啊。」
「可是——」强尼指着那颗头。「你看起来像知道这东西吧?」
「我只是昨晚在村里看过一眼罢了。这东西就在一堆破烂里面一一捡破烂的老人跟我说那是他在海岸捡到的。」
安格斯望着那人偶的脸,一睑不解。
「可是,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呢?」
「我哪知道啊!既然不是我也不是你摆的,那应该就是那个老头摆的吧?他大概是觉得恶心,所以才想脱手吧?」
「可是,那老人说过要拿这东西去卖啊。他还说这东西很值钱。」安格斯回想老人当时的表情,皱着眉头说道。「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想把这东西送人的样子。」
「总而言之!」
强尼说完双手用力一拍。
「那么恶心的东西,不要摆在货台上!你快给我负责处理掉!」
强尼的态度简直像是说这脑袋会在这里,都是安格斯的错。安格斯不禁斜眼瞪着强尼。
「我明白了。」安格斯这么说完,便跳下货台。「我拿去丢掉。」
安格斯就这么一路走道河边。就在安格斯右手抓住那颗人偶脑袋,正打算使劲一挥,将脑袋丢进河里的时候——
安格斯的右掌感受到一阵刺痛。
刹那间……安格斯的眼前一片黑暗。
『请带我走。』
那样的声音,直接回荡在安格斯的脑中。
『请带我走。』
那声音十分柔和、甜美。要是用这样的声音唱摇篮曲,不只是小孩,就连大人恐怕也都会立刻入睡吧。
『我的身体在卡内雷克莱碧斯,请带我到那里去。』
卡内雷克莱碧斯……索利亚迪斯大陆的中心地,距离这里并不算远,但那里是持续维持独特文化的原住民圣地。他们讨厌与外界接触,也讨厌外人,要是擅自闯入他们的地盘,就算被杀都不奇怪。
『请带我走。 』
那声音不停地说道。
『拜托。』
『请带我走。』
『拜托。』
漆黑的视野逐渐恢复色彩。就在同时,那阵声音也变微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熟悉的女性声音在呼唤安格斯。
「安格斯!喂!安格斯!」
是书姬的声音。强尼此时也正拍打着安格斯的脸颊。安格斯呻吟着坐起身子。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倒在地上。
「刚刚那是什么?」
安格斯在这么自问的同时也转头查看右手。那感觉到刺痛的手掌中央,留有一个像是被虫螫伤的痕迹。看样子似乎是自动人偶的精神传达物质进入了自己体内。
想到这里,安格斯产生疑问。
——精神传达物质是什么?
尽管那是个自己一点都不熟悉的词句,但从有传达两字来看,或许是用来传递什么的东西吧。应该就是因为那个东西进入体内,所以自己才会感受到自动人偶的意识,并出现像听到自动人偶声音的症状。
「竟然能够睁着眼睛昏迷,你还真有一套。」强尼边嘀咕,边一脸担心地查看安格斯的脸色。「这是诅咒。人头的诅咒。就是因为你想把他丢掉,所以遭报应了。」
「嗯……或许算是类似的东西吧。」
「啊?你真被诅咒啦?」
安格斯没去理睬连忙退后的强尼,伸手将人偶脑袋捡了起来。接着安格斯脱掉外套,将脑袋包住。安格斯就这样用手臂挟着脑袋,回到货台上。
「我虽然不是很懂,但看来时间似乎被莫名其妙的东西浪费掉了。」
强尼说完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便回到驾驶台上。他抓起缰绳一挥,催促此时正啃着河边杂草的两头马开始劳动。
「动作不快一点,今天可能到不了湖畔喔。」
然而强尼的预言没有出错,当天他们没能抵达摩尔湖畔,因此只得在河岸过上一夜。他们抓河岸边取之不尽的青蛙来当晚餐,剥去青蛙的皮、除去内脏、将青蛙刺在灌木的小枝上用火烘烤。白色的蛙肉虽然模样欠佳,但与鸡肉相似的味道却超乎预期地美味。由于这一阵子总是吃鱼的关系,也使安格斯等人更感觉蛙肉的香甜。
吃完晚餐,照料好马匹之后,两人便躺在营火旁边。虽然安格斯平常总是能立刻入睡,但今晚却与平日不同。
每当安格斯的意识快要沉入梦乡的时候,那声音就会在他脑中响起。
『请带我走。』
『我的身体在卡内雷克莱碧斯。』
『拜托。』
『请带我走。』
这实在不是能够入睡的状况。尽管安格斯紧闭眼睛决意想要睡着,但那声音甚至一路跟到梦中。
「我想保护你,我想待在你身边,我想成为比任何人都更接近你的存在。」
自动人偶这么说道,人偶用那锥心刺骨般的悲伤语调如此告白。
「在这世界上,有无论抱着多大期望,都有绝对无法得到的东西,当我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内心是什么感受,你明白吗?」
自动人偶的蓝色双眼直瞪着他。
「我的感受是,我想要毁掉一切。」
4
险些被夜天使杀害的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就算告诉别人,肯定也没人会信。当然,加百列是另当别论,但为他着想,我不认为该这么做。
乌列尔确实讨厌我。但这种蛮横手段,实在不符她慎重的个性。说不定是我在自己都未能察觉的状况下,掌握了某个她不愿被人发现的事实。
出院之后,我前去拜访萨基尔。但她的态度却莫名冷淡。看来她似乎以为我之所以发作,是因为她那时所说的那些话。尽管我反覆强调并不是因为她的关系,但她却只愿意和我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她甚至劝我放弃潜入思考原野。
「潜入思考原野想要生还,必须要对想活下去这件事抱有强烈意志。可是你在内心某处期望着自己的死。那样的你如果进入思考原野,是无法回来的。」
我无从辩驳,因为她说得没错。
「你认为自己想知道的事,与我认为自己想知道的事是相同的。如果我知道了什么,我会主动跟你联络。」
所以不要再过来这里了。她是这个意思。
加百列担心我的身子,要我无论如何都要静养。因为会对心脏产生负担,因此沉浸于精神网路的行为也要禁止。
「算我求你,请你别勉强自己。」
被他眼眶带泪地这么一说,我也只能答应。结果我每天都闲到发慌。这是名符其实的无事可做。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令人意外的人物对我提出邀约。
那名将我招待到家里的人,是一名奇特的男性,那人是拉吉尔,是十大天使之一,拥有一头华丽的金色卷发。在我被召至议事堂的时候,就是他说出一些像是悲剧王子等等莫名其妙的话。
但是,人不可貌相。他——拉吉尔是十分著名的书本创造者。我在药草园的时候,也看过几次他造的书。
书能带给人共通的感动,是大贤人为了促进思想统一化而想出的东西。在那之后,经过了多年演变,记录在书里的内容也组建复杂化,现在书本所重现的内容不仅止于视觉与听觉,甚至还有书本连知觉、触觉都能重现。
书的创造者是将自己脑中所描绘的场景投射到感应纸上。那样做,会让思绪变成色彩鲜艳的纹样烙印在纸上。要将其启动,必须要用到自我催眠的咒文。吟唱咒文,使自己陷入催眠状态后再开启书本。这样烙印在纸上的纹样就会透过视觉刺激脑部,对感觉进行再构筑。而书就是将创造者所投射的感觉,使读者也能拟似体验的记录装置。
绝大多数的创造者最多只能写入主角的动作及台词。但是,拉吉尔却与众不同。他能将音效、音乐、穿着豪华服饰的大群演员与其动作,甚至连他们所置身的剧场及背景道具,都能钜细靡遗的投射到书中。
他所创造的书获得爆炸性的支持。原本在经过无数次复制之后,不仅是第十三圣域,甚至连其他圣域都大为风行。
「我在看到你的时候就有灵感。那灵感就是要创造一篇悲剧王子的故事。」拉吉尔带着夸张的肢体动作兴奋地解释。「那是一出悲剧王子为打倒暗杀父王的叔叔,所交织出的复仇传奇。」
姑且不论故事内容,但在这本书中登场的主角,其样貌竞与我酷似。他带我拜访了许多地方,同时也顺便藉此为新书宣传。不是透过精神网路,而是与实际的肉体同行走访圣域,足我未曾有的经验。
豪华的歌剧院。第十三圣域中最大的剧场。仅限座天使阶级以上才能进入的高级俱乐部。虽然只要是酒,无论多么高级的名酒都不合我的胃口,但我却格外喜欢香烟。将白烟吐出,身体就感觉轻松不少,那与在空中遨翔的感觉有些相似。我很清楚吸烟对心脏不好。要是有人问我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我多半会说「对」吧。
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抱着一个疑问。
为何我要生到这个世上?
我对这座圣域也有相同的疑问。尽管有阶级存在,但那也不过是被分配到的能量较少而已。就算身处下层阶级,也不会因次被迫进行不当的过重劳动。这里没有犯罪,也不会有人受寒冷、饥饿所苦。这里简直就可说是真正的乐园。
但是乐园的居民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思考得受到检阅,并且被强制吟唱统一思想的歌曲。这里的人不被允许拥有自由意志。这里是看似乐园的牢狱。这是个巨大的棺材。刻印不该是为了维持这种世界而来到世上的。
刻印究竟是为何而生?我究竟是为何而生?我想知道真相。5抵达维多,是又过了三天之后的事。这是阔别许久的城镇。安格斯等人为了采购物资,全部前往当地的杂货店。
「老板,太贵了啦。不能再算便宜点吗?」
虽然小镘的是安格斯,但交涉是强尼在负责。他能言善道的程度,已经可算是不折不扣的诈骗高手了。
「这些罐头如果要算三相五百基尼,那至少也该奉送干燥玉米才对吧?」
听着强尼与对方喋喋不休的交涉,安格斯感觉身体逐渐难受起来。这三天来,安格斯都因为那个声音而难以成眠。平常根本不会在意的肉味,今天感觉格外刺鼻。
「强尼……抱歉。」
安格斯对为交涉越来越亢奋的强尼这么说道。
「我有些不舒服。我到外面一下——」
「嗯!知道了!」强尼豪爽地应声之后,又连忙伸手拉住安格斯的肩膀。「喂。你脸都绿了耶!你还好吧?」
「嗯,只要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安格斯话还没说完便先蹲到了地上。
「不行——好像要吐了。」
安格斯最后在强尼的搀扶下回到旅店。并且就这么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但他却没有睡着的感觉,下一瞬间,他又被那阵声音唤醒。
「——!」
一从床上惊醒,安格斯便看见书姬在枕边的『书』上,一脸担心地望着他。
「醒了吗?」书姬问道。
这代表自己刚才是睡着了吗?但就睡过一觉来说,安格斯却感觉自己身体十分疲累,脑袋也像铅块般沉重。但是,窗外确实已经是一片黑夜。太阳早已下山乡时了。
「喔!安格斯。你干得好!」
强尼愉快地拍了拍安格斯的肩膀。
「什么意思?」
「杂货店的老板很同情你。所以说三相罐头加一袋干燥玉米,只要八百基尼就好。除此之外,他还送了这个要给你吃呢。」
强尼拿到安格斯面前的纸袋里,装了一大包炸过的香肠。
「这都是你的功劳,尽量吃吧。」
安格斯闻到肉与油的气味。尽管那是甜美的香气,但对睡眠不足的胃袋来说却十分难受。一阵胃液彷佛要从空胃袋里逆流而出的感觉,让安格斯捣住了嘴。
「抱歉——我现在不想吃。」
「怎么了?你很没精神耶,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没事……」
「一点都不像没事。」书姬抬头瞪着安格斯。「看你最近似乎都没睡好的样子,到底是怎么了?」
这让安格斯一下子无法问答。其实他并没有非隐瞒不可的理由,但如果说出实话,书姬一定会说要去卡内雷克莱碧斯吧。安格斯不希望那样,这让他感觉自己受人摆布。
「是那颗脑袋的关系吗?」
听书姬这一说,安格斯的脑袋自然拾了起来。
看他这般反应,书姬一脸严肃地颔首说道:
「我就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的?」
「你样子不对劲,就是从想丢掉人偶脑袋却昏过去之后开始的。我哪可能会连这种事都看不出来呢?」
书姬说到这里,便从『书』的边缘探出身子。
「我们之问是不能有任何秘密的,你忘了吗?」
「嗯……的确是那样。」
安格斯死了心,便决定全盘拖出。
他说了自己在纳瑞村看见人头的事。知道那是自动人偶脑袋的事。想要丢掉脑袋时感到疼痛的事。因为那个叫做精神传达物质的玩意儿,使自己会听见人偶声音的事。只要想睡就会听见那个声音,搞到自己最近都睡不好的事……安格斯将这一切全都说了出来。
「但话虽这么说——毕竞进人我体内的精神传达物质相当微量,我想效果应该不会太久才对。」
「这很难说喔。」书姬抱着胳臂说道。「毕竟那是天使所做的东西。一个弄不好,说不定你一辈子都会听见那个声音喔。」
「不会吧……」
「有问题就得趁早解决。我们改变计划,朝卡内雷克莱碧斯前进吧。」
「你在开玩笑吗?」强尼发出反对的声音。「那里的原住民可不是一群会热情欢迎外来客的人喔。」
「我没有问你的意见。」
「那么,可以听听我的意见吗?」
「不行。」
「你独裁呀!」
「没错。」书姬挺着胸膛说道。「你们不能有意见!」
强尼悄声向安格斯说道:
「她该不会……一直都这样?」
「嗯,通常都是……」安格斯叹了口气。「但是,我已经习惯了。」
「而且……」书姬说道。「你们或许不会明白,但没有身体这种事,可是相当难受的。」此时那颗脑袋海报在安格斯的外套内,与行李一起堆放在房间的地板上,书姬接着对那颗脑袋说道:
「脑袋啊,你的感受我可是很能体会的。明天我们就会朝卡内雷克莱碧斯出发,去帮你找身体了。」
脑袋当然没有回应,然而书姬仍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
「但是,要是让安格斯病倒,我就少了能带我走的仆人,那可是很不方便的。所以麻烦你暂时先别出声。明白吗?」
在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书姬转头对安格斯露出笑容。
「嗯。看来对方明白了。」
「——呃、你怎么知道!」
但令安格斯惊讶的是——
从这时开始,他就真的没再听到那些声音了。
他们离开维多之后,便朝卡内雷克莱碧斯出发。
卡内雷克莱碧斯指的是位在夫罗陵山脚下的高原地带,北至涅里尔隘口南至梅迪姆湖的地域。在此有一群被称为原住民的人,自古以来都一直维持着古老的生活方式。
据说他们十分封闭、排外。当开拓者在梅迪姆湖南侧建设村庄的时候,就与他们不断产生冲突。而在多次冲突之后,双方决定谈判,划出一条界限。双方最后承诺直到伊欧迪恩山再次喷火,让一切沉入混沌之前,都互不踏入对方的土地。正因为这样,除非有什么十分特殊的状况,原住民以外的人都不会踏入卡内雷克莱碧斯。
翻过带有万年雪的涅里尔隘口,安格斯等人便进入了卡内雷克莱碧斯。在那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完全未经开垦的自然美景。绿意盎然的白桦森林、缓缓穿越草原的水牛群。附近没有任何道路,一旦入夜,除了星光与月光外,没有任何照明。
这是一片辽阔的土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不用与原住民接触,就能先找到人偶身体离开这里——而事情就在安格斯内心隐隐浮现这般期待的时候发生了。
「呀啊啊啊!」
安格斯听见跑去白桦树林抓兔子当晚餐的强尼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原本正堆起柴火煮汤的安格斯立刻将『书』抓在手上,朝惨叫传来的方向跑去。
可是安格斯还没跑几步,就一头撞上了一面黑色墙壁。那是一名有着黑色肌肤、身材魁梧的原住民战士。看见他手中的巨大战斧,书姬低声喊道:
「——要打吗?」
安格斯将『书』阖上取代回应。安格斯左手拿着『书』,将双手举到肩膀的高度。
一我不是坏人。我为擅自闾进卡内雷克莱碧斯这件事道歉。我们只是来找东西的,只要东西找到,我们会立刻离开。」虽然多少有些方言上的差异,但听说原住民也是说相同的语言,因此应该不会无法去沟通才对。但在安格斯才这么想的刹那,那名战士便一把将安格斯推倒在地上。
「你做什么?太粗暴了吧……」
安格斯才打算重新站起身子,却立刻僵在原地。因为他看见战士正将斧头高举过顶,要是被那种东西当头劈下,肯定是头骨凹陷,当场毙命。
「等一下!」
安格斯拼命大喊,但那男人却根本不打算听安格斯解释,只见战斧带着破空声朝安格斯脑袋挥落。
「唔哇啊啊啊!」
「慢着!」
听到这个声音,安格斯战战兢兢地睁开紧闭的双眼。战斧在只差一步就能将安格斯脑袋劈碎的位置停下。安格斯全身都喷出了冷汗。只见他将『书』捧在胸口,连滚带爬地从战斧下逃开。
但安格斯还来不及喘气,又看见有另一个男人拦在自己面前。那人比先前那名壮汉更加魁梧,有一头绑成辫子的黑色长发,和让人联想到猛禽的黄褐色双眼。安格斯光是被那男人的目光对上,便全身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男人将手朝自己伸来。男子用与他那双大手极不相称的纤细动作,播弄起安格斯的那头白发。
「好痛……!」
男人突然将安格斯的数根头发扯下。他目不转睛地仔细观察过那些头发之后,便再次望向安格斯。
「这是真发吧?」
安格斯不明白对方确认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只能附和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就是预言提到的男人吗?」
战士的表情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看来对他来说,这似乎也出乎他意料之外。
「跟我们走。」
男子将手上长枪的枪尖指向安格斯。
「我要带你们去见酋长。」
刚过满月不久的卡莉塔丝高挂在夜空之中。沐浴在月光之下,安格斯与强尼不停地在及膝的草丛中行走。尽管饥饿与疲惫让两人好几次险些昏迷,但别说是休息,他们甚至连停下脚步都不被允许。
原住民的战士们围绕在两人身边。他们身上穿着麻裤与用摩尔鹿皮制成的鹿皮鞋,上半身则只挂着箭筒,没穿其他衣物。那被晒得漆黑的皮肤,更突显了他们那身强壮的肌肉。
他们虽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却没有像传闻中所说的野蛮粗暴。虽然强尼身上的转轮枪还是遭到对方没收,但却没有人打算从安格斯手中将『书』夺走。
安格斯就这样将『书』捧在胸口,步履蹒珊地走着·安格斯每走—步都会感受到睡魔侵袭。尽管连自己等等能否活命都不知道,但安格斯还是不时会担心留在森林里的马车与行李。这样说起来,奥拉的日记也还放在马车上呢。人偶的脑袋也一样。可是,这里是原住民的土地。应该不用担心会有山贼吧。哈姆雷特和欧菲莉亚平常就是野放状态,也懂得自己去找食物和饮水,就算不操多余的心,肯定也不会有事……
「喂!安格斯!」
「——嗯?」
听到强尼对自己出声,安格斯拾起了头。看来自己似乎是走在路上时睡着了。此时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
「可以看到村庄了。」
只见强尼用下巴朝右前方指了一下。
那里可以看到低矮的灌木上缠绕着蔓状植物,上面还绽放着蓝白色的花朵。在那灌木之后,在紫色晨雾中所浮现的是——
「遗……遗迹——?」
那是将崩塌的遗迹外墙切成方形,当做砖块再利用所建成的建筑。白色的墙壁与石头堆积成的三角屋顶。那正是原住民们与崩塌遗迹融厶口而成的房舍。
虽然建筑的样式十分奇特,但在其中居住的原住民们,其生活方式与西部乡村并没有太大差异。他们可以看到村里的小孩正在路边帮山羊挤奶,已经从三角屋顶的烟囱升起烹煮食物的轻烟。烹煮玉米的甜美香气乘风飘来。
「肚子好饿啊。」
强尼嘀咕道。他似乎在被抓的时候挨了打,右眼附近有块明显的瘀青。
「不知他们会不会请我们吃一顿。」
听强尼这一说,安格斯不禁失笑。能有这等胆量,或许强尼其实有成为伟人的天分也说不定。
一行人朝村庄中央定去。或许是因为没有看过原住民以外的人种,孩子们全都满脸好奇地聚了过来;大人们也停下了早上的工作,转头察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过多久,安格斯便看见前方有座石头平台。平台位在碗状的洼地内,洼地周围还切出了看似座位的阶梯:而巨大的圆形石块,就位在洼地最底部。
走下阶梯的安格斯与强尼被安排坐在最前列的位置上,战士们将他们团团包围在中央,更外面还围绕着许多的原住民。
随后围观群众让开了一条路,一名原住民从其中潇洒现身。那人的个头并不算高。虽然比安格斯要梢高一点,但看来还比不上强尼。匀衬的身材搭配着纤细的腰杆。从那用鹿皮制成的裙子下,可以看见肌肉分明的大腿与结实的脚掌。只见那名将黑发绑成辫子的原住民女性轻巧地跳上石头平台,坐到了在平台上的石椅椅上。
从那女性的容貌来看,大约是三十几岁,但是她全身所散发的威严,却像是五、六十岁的长者才拥有的。只见她用那仿佛老鹰般的锐利视线望着安格斯。
「我叫长尾,是这欧鲁库斯族的酋长。」
「我叫——」安格斯正打算报上姓名,却被长尾举起右手制止。
「你叫安格斯肯尼斯。如果不是,我就立刻杀了你。」
听对方这么一说,安格斯在感到不安之前,更感到讶异。安格斯从座位上微站起身子,朝她问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看来你暂时保住一命了,小子。」
长尾嘴角一扬,用挑衅般的语气说道。
「你是预言所提到的男人。当然,我并不打算对云雀的预言有所质疑。但是,像你这样瘦弱的小子,我无法放心将我族歌姬的性命交在你手里。」
长尾边说边用短枪的枪柄末端在地上敲了两下。下一刻,只见她手腕一翻,用枪尖指着安格斯。
「就让我来试试你有多少本事吧。」
安格斯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糟糕的是,这种不祥的预感,至今从来没有出错。
「上来!」长尾命令道。「还是你想在那里被杀死?」
安格斯朝四周望了一眼。自己左右都是枪尖,背后则有铁斧。看来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别跟她打,安格斯。」强尼小声说道。「不管怎么看,你都不是她的对手。趁早道歉开溜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战士用战斧的斧柄朝强尼的脑袋上顶了一下。那似乎是要他不要多嘴的意思。
「看来似乎没那么容易呢。」
安格斯抬头望着站在石头平台上的长尾。「而且——她究竟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也很令我在意。」
安格斯先将『书』放在石头平台上,然后爬上平台。接着他捡起始终阖上的『书』,再次面向长尾。
「我为擅自进入你们土地道歉。可是,我也有我的理由……我就是为了想解释清楚,才没有抱怨地来到这里的。」
「你有什么理由,我不在乎。」
长尾站起身子,将腰问的短刀连鞘取下,接着便将那短刀扔给安格斯。
「我在乎的只有你的本事。把武器拿起来,小子。让我看看你有多少本事吧!」「我不是来这里打架的!」
「我说过我不在乎!」
长尾往前一跨,短枪也在同时闪动,左肩被枪柄重击的安格靳跪了下去。
「下次可要来真的了,不想死就快点动手!」
「你真不讲理。」安格斯咬牙站了起来。「我是为了沟通而来的,并不打算和你交战——」
砰……伴随这样猛烈的闷响,枪柄深陷到安格斯的腹中。安格斯感觉眼前顿时发黑。内脏彷佛整个翻搅过来,胃液也涌至食道。
「你在做什么!快反击啊!」强尼大喊道。「把『书』打开,安格斯!你这样真会送命的!」
「少……罗唆。」
安格斯睁着双眼,双膝都跪在地上。他看见膝下有纹样。尽管是似曾相识的样式,但安格斯却无法解读。
那是非活性化的术文。
安格斯调整了一下捧在右手的『书』,左手则按着腹部,勉强站了起来。长尾用那闪动杀意的双眼瞪着安格斯。
「你就跟外表一样,是个废物吗?」
唰……空气中发出一声轻响。长尾此时已将枪尖抵住安格斯的咽喉。
「你打算就这么白白被人杀死吗?」
她那仿佛火焰燃烧般的眼神,蕴含着非比寻常的魄力。这人不愧是一族之长。但安格斯也不认为自己肩上所承受的重担,会输给任何人。
「你自己……应该也有这么做的理由吧?」
安格斯望着枪尖,接着抬头注视长尾的脸。
「请告诉我……你的理由。我们不做隐瞒……把话说清楚吧。」
听安格斯这一说,长尾便将短枪丢开。但下一瞬问,长尾便伸手扯住了安格斯的衣领,一把将他拉到身前。
「既然你那么想死,我就成全你!」
长尾松了手。顿失支撑而失去重心的安格斯,左腹被毫不留情地踢了一脚,身子还浮在半空,右侧又立刻受到回旋踢招呼。
安格斯听见有东西断裂的声音。『书』从他失去力量的右手掉落地面,而书页就在这个时候顺势敞开。
呼吸的文字啊
从该处来到此处
从此处前往彼方
来此发出恸哭之声
周围瞬间刮起一阵强风。
「什么!」
长尾顿时不知所措。狂风带着沙尘到处肆虐。长尾受到强风侵袭,从石头平台上飞了出去。
围观的群众发出惊叫。战士们同起举起武器。转眼间四周就充满肃杀之气。
勇气的文字啊
灼热啊灵魂啊
承受吾心头之怒
此刻正是——
「住手!」安格斯的呐喊打断了咏唱的咒歌。
「书姬……请你停手!」
「为何要阻止我?」
安格斯从那盖在地面上的『书』中,听到书姬那如同哀号般的声音。
「为什么!安格斯!你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你被人杀死吗!」
「没问题的……长尾她……有确实拿捏分寸,所以——」
跪在地上的安格斯伸出左手,将『书』从地上拿了起来。尽管他看见书姬那一脸哭丧的表情,但安格斯还是把『书』合了起来。
「书姬——相信我。」
安格斯感觉右手臂使不出力,全身也像是着火般发烫,现在自己连究竟哪里疼痛部分下清楚。双腿不停颤抖,虽然自己明明以为肯定站不起来,但最后还是站起了身子。
「长尾女士,您……还好吗?」
没有回应。安格斯的视线一片模糊,无法看清四周的状况。
「真的很抱歉,书姬她……是很冲动的人。可是,我已经不会再让她出手了,所以——」
「你……是精灵师吗?」
长尾的声音这么说道。她俐落地跃回平台上,看来受过的历练似乎非比寻常,一点都没有受伤的样子。「既然你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为何要藏起来?为什么不动手?」
她的语气里,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强烈的怒气。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您不是说过,想要知道我的本事吗?」
安格斯抬起头,露出笑容说道。「说不打就不打,不管被怎么攻击部不反击。这些……就是我的力量。这也是一种本事——您能明白吗?」
听安格斯这一说,长尾咬了咬牙。
「你想说平白让人杀死,算是一种本事吗?」
「那么——您……会动手杀我吗?」
安格斯语气平静地问道。
「面对没有武器,不管被怎么殴打都不抵抗的人——您下得了手吗?」
长尾面无表情地望着安格斯。安格斯能感到冷汗从背上滑落。此刻所经过的每一秒,都像是铅块般不断加重在安格斯的肩上。
「杀害没有武器、毫不抵抗的人,是我族战士的衿持所不允许的。」
只见长尾举起右手。
「所有人把武器收起来。」
接着长尾微弯下身子,让双拳相抵。
「你赢了。安格斯肯尼斯。」
安格斯没有回答,只是重重吐了口气。当紧张散去,疲劳与疼痛便大举侵袭。
——可以不用再站下去了吧?
这是安格斯最后的想法。在安格斯瘫倒在地上之前,就先昏了过去。
6
我从头来过,从调查刻印的历史开始着手。
我收集各种情报,连上各式各样的精神空间,有时甚至和其他浮岛的研究者在网路上讨论。
他们所共同支持的说法是:「因为诞生了知性生命体,才会有刻印出现。」
也就是说,由于知性生命体的诞生,使思考原野的能源潜力获得提升,而提升的能源为了寻求出口,因此成为刻印出现在世界上。
在思考原野中并没有时间的向量,由于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是同时存在,因此就某些角度来说,这或许才是正确的说法。
但是,光这样还是有些地方让我无法接受。如果那是能源的出口,那么刻印为何会有『意志』?为什么这世界上只存在着正面意义的刻印?难道说所有的知性生命体都是善良、毫无丝毫恶意的吗?
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碰到瓶颈的我,决定连上精神网路去拜访许久不见的萨基尔。尽管有可能会再吃闭门羹,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听听她的意见。当我见到许久不见的她,看见她也老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精神体会会有这样的变化,可
见她正处于十分糟糕的状态。
「还好吧?」我这么关心道。
然而萨基尔却丝毫都不领情。
「你是在问什么?」她这么回问。
「问什么?我是在问你有没有怎样啊?」
「我?」她这么说完,吃惊地睁大眼睛。接着她呵呵地笑了起来。「是吗?都是我最近没能好好睡觉的关系,我看起来有那么憔悴吗?」
「嗯。竟然有事能让你那么热衷,你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不有趣!那一点都不有趣!」
她像是斥骂般地说完之后,随即露出后悔的表情。「对不起——那种事就算拿你出气也无济于事。」
「没关系。别看我这样,我的精神安定度可是很高的。如果那样能让你轻松点,你就尽管骂吧。」
「你这个人,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是吗?」
「老实说,我好像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了。」
她打算继续开口,但却又临时闭上嘴。看来应该是她判断在网路上谈论这件事,有太多风险的关系。
「不过,不会有事的。这事我会设法处理,你别担心。」
就算她这么说,但是看她那一脸憔悴的模样,要我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出什么事了吗?」
萨基尔没有回答。她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接着用像是哭诉般的语气说道:
「我想知道真相。我也知道一旦踏进去,就再也无法回来。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要相信。相信未来会——」
就在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
萨基尔低着头,摇了摇脑袋。
「算了,没什么,把刚才那些话忘了吧。」
虽然我想要问个清楚,但我不想在她的精神空间内勉强她。
「我下次可以直接和你见面吗?」
我最多只能这么说。
萨基尔低着脸,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吗?关于有人从圣域被放逐的那些话。」
「当然记得。」听我这么回答,萨基尔便用着仿佛耳语般的音量说道。
「圣域就要毁灭了,在不久的将来。」
警报再次响起。她那样的发言很不妙,我打算制止她说下去。但是,在我百所行动之前,萨基尔便大声喊道。
「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不要犹豫,飞吧!你可以飞的!」
我还来不及问清楚这是什么意思,连线便被切断。
我被赶出了她的世界。
7
当安格斯睁开眼睛时,身子正被柔软的动物毛皮包裹着。毛皮的触感柔顺,十分温暖。安格斯想要再多睡一会儿,但阵阵的痛楚不允许他继续贪睡。
「唔……」
最后安格斯只好呻吟着撑起身子。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腹肌发出哀号。
「好痛……」
「你这人还真笨。」安格斯看见强尼用一睑担心的表情望着自己。「你忘记自己被做了什么吗?」
安格斯看了看周围。自己正置身在某栋房舍内。看见白色的墙壁与堆成圆锥形的石头屋顶,安格斯才明白这是间原住民的房子。
有一个小巧的入口通往屋外,屋内则是半地下的设计,空间要比从外头所看到的更加宽广。而且墙壁还有部分被撤去,从该处与邻接的房舍相连。
「书姬呢?她在哪儿?」
「就在那里。」
听安格斯这么问,强尼扬了扬下巴说道。
安格斯看见『书』就在柔软的毛皮下敞开着。但是,书页上却没看见书姬的身影。
「书姬?」
没有回应。
这让安格斯感到不安。就在他打算用右手取『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右臂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白布。
:这是怎样?」
「你骨头被打断了,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安格靳睁大眼睛打量着自己的右臂。「原来真的断啦。」
看安格斯这般反应,强尼无奈地叹气。
「听人说因为断得很干脆,所以接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是喔,那太好了。」「好个头啦!」书姬的怒吼声响彻了整栋屋子。「你这个大蠢才!我不想再照顾你了!」
虽然听得见声音,但还是看不到人。这似乎代表她相当生气。
「对不趄,书姬。」
「既然知道要道歉,一开始就不该那么做!」
安格靳无言以对,因为他觉得书姬说的没错。
「那么,我不道歉了。」
「什么?」
「我不认为自己有做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只见书页上出现像热气般的晃动,接着书姬从那『书』中现身。看见她满是怒气的表情,让安格斯不禁有些后悔。书姬的双眼还留着哭泣过的红肿。
「安格斯,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事吗?」
安格斯点了头。
他不可能忘记。
当时被赶出故乡的他,独自搭乘驿马车前往密苏艾斯特。之后,他不知为何来到湖畔旁。安格斯真的记不得为什么。他只知道当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置身在米多雷湖西侧的一座老朽遗迹中。
在突出于湖面的岩石上,有着一座用白色石头制成的雕刻。虽然雕刻的细部形状已经随风化而模糊,但还依稀能看出那像一对翅膀。左右展开的翅膀中央嵌有一颗拳头大小的红色石头。安格斯记得自己看到那石头的时候,不知为何就认为:『这是墓碑』。
安格斯走过那雕刻旁,站在突出的岩石上。
平静的湖面。这里四下无人,因为西部人都畏惧遗迹,所以平时不会靠近。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有人阻止;如果是在这里,就算要死肯定也没问题。
就在安格斯下定决心,准备从石头上跳下的瞬间——他看见了那个幻觉:看见天使从天空掉落的幻觉。
他大吃一惊,从手中掉落地面的『书』在他脚下敞开。
「翻到第十八页!」从空白的书页中传出了骄傲的声音。「我要回收第十八顺位的术文『和平』,别拖拖拉拉的!」
安格斯在不明就里的状况下,照着那声音将『书』翻至第十八页。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 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任何风雨终会散去
就如内心的平静
就如没有永远的黑夜
所有罪孽都能得宽恕
从『书』中听到的歌声十分优美,沁人内心。有天我也会得到宽恕吗?我能够重拾平静吗?想到这里,安格斯不自觉地流下眼泪。
「呼!终于能够好好说话了。」
书姬在烙有黑色术文的书页上现身。那是在没有「启动」咒文下所浮现的幻影。然而面对惊讶后退的安格斯,她所说的却是——
「不准跑,蠢材。」
安格斯这么说道,接着露出微笑。
「有人一见面就那样骂人的吗?」
「那时候你应该对我发过誓的,说要『收集所有术文』。然后,我也对你发了誓,说『我一定会保护你』。」
说到这里,书姬瞪了安格斯一眼。
「我没被打开,就无法保护你。你不管被人怎么打、怎么踹,我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是一件多么屈辱的事……你根本就不懂!」
「这个……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这么说完,安格斯接着说道:
「可是我不道歉。因为我相信在那个时候,那是最正确的做法。」
书姬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充满怒意的眼神瞪着他。
「况且长尾女士也不是坏人,她也是因为有什么理由,才必须那样试我有多少本事的。」
「对呀、对呀,人家事后也道了歉,还像现在这样借房子给我们住,而且还帮安格斯治疗呢。」强尼附和道。「况且也让我好好地吃了一顿——」
「住嘴!没用的东西!」
被书姬这一喝,强尼的声援立刻中断。
「正因为你是我的守护神——」安格斯用左手将『书』拉到身前。「所以我才希望能将你的力量用在对的地方啊。我是不想看你不由分说地把有困难的人打垮呀。」
说到这里,安格斯露出笑容。
「而且你不认为我已经变得很厉害了吗?被那样对待还没有逃跑,也没有放弃,我觉得你应该要称赞我才对呢。」
「你太卑鄙了!」
书姬在书页上踱着脚说道。「你什么时候那么油腔滑调了!你以为那样笑一笑就可以瞒混——你为我可以随便被你瞒混过去吗!」、
安格斯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笑着。那是在沉默中要求称赞的笑容。
「唔——」看到安格斯那样的态度,书姬一下说不出话来。「要是对方是坏人,下次可要狠下心,毫不留情地把对方轰走喔。」
「嗯!」
「毕竟我可是很冲动的,我可不会理会你的制止喔。那样也没问题吗?」
「当然!」
「这句话你可别忘了!」
只见书姬哼了一声,抱着胳臂将脸别向二芳。
「你那样被人打、被人踢、不反击给人打成那样——却还能笑得出来。真是个丢脸的男人。」
说到这里,书姬接着小声说道:
「可是,不管怎么被踢都还能站起来的你——虽然只是一点点……但还挺帅的。」
安格斯这次露出了真正的微笑。
「谢谢。能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太开心了。」
「不准高兴!蠢材!」
书姬说完背过了身子。
「我要睡了!把『书』合起来!」
「是是是。」
「『是』说一次就够了!」
「是——」安格斯轻轻地将『书』合上。「祝你有个好梦,书姬。」
听安格斯醒来,长尾便前来拜访,首先为自己的无礼道歉,并深深低下头。面对希望安格斯在伤势痊愈之前,能好好在此休息的她,安格斯回答道:
「虽然我很感激您的心意,但我们不能那么做,因为我们还得寻找人偶的身体——」
「关于这件事,我在你入睡的时候已经听强尼说了,现在已经有人去将你们的马车与马接过来了。」
长尾交叠着胳臂说道。她那身胸口敞开的麻上衣,露出了她丰满的乳沟。发现自己的视线不自觉地停留在那里,安格斯连忙将眼睛移开。
「至于那个人偶的身体,我也不是没有头绪。」
「真的吗?」安格斯将身子倾向前去。
「嗯。虽然要解释得花不少时间,不过——」话说到这里,长尾脸上浮现疑问。「你不饿吗?你应该已经什么都没吃地睡了一整天吧?」
这么说来,确实没错。虽然遭到重击的腹部相当疼痛,但饥饿对胃袋的折腾更让安格斯想到难受。
长尾像是能解读安格斯的脸色般,露出亲切的微笑。
「那么,我这就叫人送餐点来。」
只见她稍微示意一下,便有几名女性从隔壁屋子端食物过来。食物是玉米粥及兔肉。另外还有炖过的南瓜。
「黄蜂,你也过来坐。」
长尾对站在门口的高大战士出声说道。他就是那名逮到安格斯等人后,说要带他们去见酋长的战士。
「一起吃吧。」
那被称做黄蜂的男人沉默地点头,然后走到强尼身边坐下。强尼见状,赶忙连垫在屁股下的坐垫都一起挪到安格斯身旁。
「用不着那么害怕嘛。」
长尾苦笑着说道。
「你们是客人。来、别客气,尽管吃。」
这么说完,长尾便带头吃了起来。安格斯用左手拿起木汤匙,小心地将粥送入口中。这粥似乎是用山羊乳熬煮的。十分浓稠,并带有淡淡的香气。
虽然还有许多问题还没讲明,但安格斯决定先填饱肚子再说。这么想通之后,安格斯便专注在食物上。剥皮去掉内脏的兔子,是在体内塞入香草蒸烤的,也因为那样,兔肉没有腥臭,而且肉质十分柔嫩,混在粥里一起吃更是可口。泡过兔肉的玉米粥也混入了恰到好处的肉脂,味道更加浓郁。
安格斯忘我地将那些食物送进口中。其他人也没有多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吃着食物。当装有玉米粥的碗被吃空,就会有女性过来重新装满。虽然安格斯在吃到第三碗的时候还有在数吃了几碗,但吃到第四碗时便觉得再数下去未免太傻,因此就不在乎了。
当盘里的兔肉被扫平,装有南瓜的锅子也空空如也的时候,安格斯才总算将碗放在地上。吃饱了。这是他从离开巴尼斯顿之后,第一次吃得那么饱。
接着女性们前来将碗盘收定,并又为安格斯端来茶水。
「这是燕麦茶,可以让伤更快痊愈。」
从那翠绿色的茶水中,可以闻到枯草的味道。那气味实在无法给人好喝的印象。但是,安格斯也不能为此就辜负对方的好意。
「我不客气了。」
茶水一入口,那甘苦参半的强烈味道便重击了安格斯的舌头。安格斯猛眨眼睛,连忙将茶水吞下肚。
「那玩意儿好暍吗?」强尼在一旁问道。
「你要喝喝看吗?」安格斯将杯子递向强尼。强尼闻了几下,脸便皱了起来。
「还是算了吧。」
看他们这般反应,长尾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就当是在暍药,全部都得暍完喔。」
「——是。」
「很好。」
接着长尾一个示意,便有人将玉米酒端来递给安格斯之外的人。只见长尾先将手指深入酒杯中,然后将几滴酒洒向空中。黄蜂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这是什么仪式吗?」强尼问道。
「第一口要献给天空、大地、太阳啊。」
长尾一边将酒杯拿到嘴边,露出颇为讶异的表情。「外界人不这么做吗?真是群不知感恩的家伙。」
「才、才没有呢—」
强尼连忙把酒杯从嘴边拿开,模仿他们的动作,将几滴酒洒向空中。接着他将酒杯捧到头上,说了句「能有酒喝,感激不尽。」
「用不着那么夸张。」
长尾对强尼夸张的动作露出苦笑之后,接着说道:
「那么,先谈谈人偶的身体吧。」长尾这么开场道。
「很久很久以前——据说我们的祖先曾与从浮岛降下的天使们交战。天使们不知疲惫、不知恐惧,如魔鬼般不分昼夜不停战斗。有无数的战士惨遭杀害。但是,祖先们并没有输,他们最后终于打败了天使。然而,其中有个天使就算头被砍断也不会死,于是祖先便将那天使的身体封在洞窟内。」
「那个身体——还留在洞窟里吗?」
听安格斯这么问,长尾点了点头。
「嗯,用绳子绑着,封在里面。」
「喂,那样不是很危险吗?」
「唔——」安格斯左手托着下巴思考着。「可是,从那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坏人的样子。虽然有些缠人就是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应该就没有问题吧。天使肯定也是在长时间与身体分开后,才决定悔过的。」
希望真是那样——安格斯在心里这么说道。
「你还真是个容易担心的人呢。」
「咦?」安格斯惊讶地抬起头。「我刚刚有出声吗?」
长尾只是笑而不答。
「安格斯肯尼斯,你知道为什么我一个女人,可以当一族的酋长吗?」安格斯脑中浮现出她战斗的样貌,还有那将自己踢倒时的俐落动作,就算说是原住民族人,能够与她对抗的人,大概也不多吧。
「不是因为你最能打吗?」
「怎么会?要说能打,这位—」长尾伸手指向坐在强尼旁边的战士。;贝蜂可更在我之上呢。」 ·
安格斯望向那名被称为黄蜂的战士。由于他实在太过沉默,因此刚才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没有人比得过长尾。」黄蜂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那是十分低沉、粗犷的声音。「长尾能够读对手的心。」
「只有一点点而已。」
这么说完,长尾有些调皮地笑了。
「所以我也知道安格斯肯尼斯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呢。」
「——唔!」
安格斯差点把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你、你太会欺负人了!」
「哎呀!我说安格斯小弟呀!」
见安格斯涨红了脸,强尼故作亲昵地将手打在他脖子上。「那算是保养眼睛啊!是眼福啊!对于这种福利应该尽量享受才对呀!」
「我、我又不是你!」
安格斯想要一把将强尼推开,但是……
「好痛……」
只见他弯低身子,手按着腹部。
「你这人还真是有趣。」
长尾笑了起来。她放松了原本严肃的面孔,表情变得柔和许多。
「和昨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啊——对了。」安格斯为了掩饰羞涩,刻意咳了两声后说道。「提到昨天,在那石头平台上——」
「你是指术文的事吗?」长尾说道。
「你在那里吐了吗?」强尼插嘴说道。话才说完,强尼便被安格斯与长尾两人同时瞪了一眼,缩起了脖子。「对不起。别在意我,你们继续。」
看来就算强尼不那么说,他们也打算那么做。长尾重新面向安格斯。
「你正在收集术文吧?」
「是的——可是,您连这件事都能知道吗?」
「不,这并不是因为读心的关系。是有人曾预言过,会有寻找术文的人来到这里。」
长尾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她缓缓站起身,朝安格斯走近。接着,长尾单膝朝安格斯跪下,并低下了头。
千如果你想要在石头平台上的那个术文,大可尽管拿去。我也能领你前往封有天使身体的洞窟。但以此为交换——虽这么说,但我也明白这是不公平的请求。」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
「希望你能将我欧鲁库斯族的歌姬带回来。」
「我原本就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不过——」
看了长尾严肃的态度,安格斯也正色说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嗯。」
长尾在安格斯面前盘腿坐下。
「一名叫云雀的优秀预言者曾经说过,有天会有一名拥有银发独眼的男人,穿越北方山地现身。那男人的名字是『安格斯肯尼斯(浴火而生的神选之人)』。那人收集名为术文的无声意志,是肩负世界命运之人。他也许会以石头平台上的术文为交换条件,为我们找回失去的歌姬……云雀是这么说的。」
虽然安格斯曾听说原住民中有拥有特殊能力的人。但是,没想到竟然有人可以预知到如此具体的未来。
「原住民的歌姬们被抓走的事,云雀也预言到了。而事实也跟预言一样。无论是住在湖畔的卡普特族,还是住在东边森林的克尔族,他们的歌姬也被抓走了。」
安格斯看见长尾交叠的手臂开始颤抖。下一瞬间,她用紧握的拳头重击地板。安格斯听到了硬物撞击的声音。地板是石头铺成的,那么大力敲打,她不可能不痛。
「那天晚上的事——我绝对无法忘记!」
那是五年前的夏天晚上,有一名外界人在北边的森林徘徊。
那男人十分衰弱,几乎就要丧命。当时已经有欧鲁库斯族酋长地位的长尾,救了那个男人。她认为对这人无须担心。
长尾看过了这男人的心。他是个拥有贫困家庭的测量师,为了测量能换取较高报酬的山岳地形而迷了路,所以才会误闯卡内雷克莱碧斯。
「我的判断错了,因为那些家伙是靠着那男人引路来到这里的。」
在那之前,长尾从来没有在读心上出过差错。可是,那男人却趁深夜在村里放火。罪犯们以火光为信号,一举涌进村庄。
「那是超过百人的集团。虽然是一群乌合之众,但他们准备了枪枝。」
遭持有近代兵器的集团奇袭,就算欧鲁库斯族的战士多么骁勇善战,面对枪枝也无用武之地。然而战士们还是奋勇作战,在产生几名牺牲者之后,暂时将对方击退。
「那个时候,歌姬告诉族人,他们要的是自己。只要将自己交出去,应该就能让他们离开。我无法接受,于是对歌姬说:『我牺牲生命也会保护你』。」
说到这里,长尾闭上眼睛。她那细长的黑色睫毛微微颤抖。「可是歌姬却对我这么说。『歌姬是为了守护族人而存在。如果让族人面临灭亡,那么歌姬有何用』?」
于是歌姬独自离开了村庄。那群罪犯逮到了歌姬,便将歌姬带往外界。
听到这里,安格斯回想起长尾昨天对自己的态度,原来那反映的是她对抓走歌姬的外界人,所抱持的憎恨。她遭到自己救助的外界人背叛,结果失去了歌姬。她痛恨外界人,但预言所提到的救主,也同样是外界人。必须依赖所憎恨的外界人——她抱着这样的矛盾。如果当时所反映的是那股矛盾的爆发,能够只断一根骨头了事,实在是值得庆幸的事。
「为了拯救歌姬,族里的勇者也数次向那群人挑战。但每次失败,都有许多战士丧命。不过,安格斯肯尼斯。如果你拥有我们所没有的力量,或许就可以救出歌姬吧。」
「咦?一安格斯发出不明所以的声音。「你知道歌姬被抓到哪里去吗?」
「关于这一点,预言者也留下了答案。」
既然是那样,那应该相当可信。
「在哪里?」
「在卡内雷克莱碧斯西方,位在夫罗陵山峡谷中的罪犯之城。我族的歌姬就是被抓到了那里。」
「等、等一下——」
强尼插口说道。他带着顿失血气的脸色,摇着头说道:
「那不就是福列克斯库里夫吗?不成啦!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福列克斯库里夫——那是西部最大的无法都市。关于那里,安格斯也在影像报上看过。虽然至今已经数次组织过讨伐队,企图将那里攻克,但每次都只能锻羽而归。那是最强也最邪恶的堡垒。
「再怎么说,那里都太强人所难啦!简直就是去自杀呀!」
「的确。」
长尾语气平静地表示肯定。
「强尼说的没错。」
长尾抬起头,正视着安格斯。
「我不会勉强你。而且我也很欣赏你。既然我已经因为自己的判断错误而失去云雀,要是再连你都害死,我也没立场可言。」
「咦?呃……你说的云雀,应该是预言者吧?」
可是,照刚刚的说法——
「云雀是优秀的预言者,同时也是歌姬。而且——」长尾咬了咬牙,低声继续说道:「也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歌姬不是女的吗?」
「所谓的歌姬,指的是『解放之歌』的继承者。不一定是女性。」
这让安格斯大吃一惊。「这里还留有『解放之歌』吗!」
「嗯。一长尾毫不犹豫地颔首。「他们继承着『解放之歌』。并且也继承了绝对不能吟唱的戒律。」
被抓走的四名歌姬,都拥有『解放之歌』。而且云雀还是优秀的预言者。如果其他歌姬也和他一样,是感受敏锐的人,那么他们也可能透过术文听出『钥之歌』的唱法。『解放之歌』与『钥之歌』——有了这两者,就能将能量从术文中解放。
刻意被放在镇上的术文。全灭的奥拉。这会是单纯的巧合吗?还是真有某人想要重现天使所做的事?
「看来已经聊很久了。」
长尾这么说完,便起身站了起来。
「要是影响到你养伤就不好了,今晚就先说到这里吧。」
「请等一下——」
「你不用立刻给我答案。虽然身为加害者的我可能没脸这么说,但你现在把伤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长尾才刚要踏出门,又在入口转头说道:
「要是你那么在意的话,明天我就把我和云雀邂逅的经过告诉你吧。」
「我、我才没有在意那个!」
「我知道,我逗你的。」
云雀看着安格斯,笑了出来。
「别去想怎么想都无可奈何的事,那只会让你的判断变迟钝。」
留下这句话后,长尾便离开了屋子。黄蜂也跟她身后离开,但却又像临时想到什么似的,回到安格斯面前。
「长尾有一件事忘了说,就是云雀最后的预言。」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安格斯肯尼斯』会带回歌姬,但是——预言者不会回来。」
8
我听到了萨基尔的哀号。
就在我连忙起身,想要确认那声音来自何方的时候,那声音就像被强行中断般消失。我立刻连上精神网路,朝她所在的地方跑去。但是,她的讲堂已经从网路上消失。
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受一股不祥预感驱使的我,决定直接前往她的住处。
「怎么了吗?要在这种时间出门?」
看我准备出门,加百列这么叫住了我。我迅速说明事情经过,而他也表示同意我的做法。「那确实很怪,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我们搭上载具后,便下达指示朝萨基尔的住处移动。
就在时间将至深夜的时候,载具抵达了目的地。由于网路遍布圣域的关系,就算是亲密的朋友也没有直接见面交谈的习惯。而这也是我第一次实际拜访萨基尔的住处。
在这样的深夜,要是搞错可是十分难堪的事。但我心中有份确信,确信她正在调查某样东西。调查某样足以动摇社会的重大真相。而哀号就在这个关头出现,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我敲了敲门,送出思念呼叫她,没有回应。于是我将手伸向门把,在圣域只有要把某些东西锁在门内的时候才会上锁,并不需要防止他人进入的门锁。
「萨基尔?」
我出声呼唤道。房内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照明。
「萨基尔,你有听到吗?」
我对天花板的照明送出精神波,屋内瞬间充满光亮,让我一下子感到目眩。
就在我自然将眼睛闭上的时候,萨基尔从我正面扑了过来。我被推倒在地上,她白皙的双手紧紧掐住我的脖子。
她状况不对劲,我试着呼唤她。
(快住手!萨基尔!)
但我只能得到仿佛拳头挥打空气般的感觉,她的意识、记忆,我丝毫都感受不到。
难道说——不可能的,萨基尔究竟在哪儿?她的意识、她本人究竟在哪里?我努力想寻找她的存在,但我能找到的,只有虚无的黑暗。
她不在了,她已经离开到遥远的地方。伴随着丧失感的黑暗,侵蚀着我的内心。我抵抗的意志逐渐淡去,什么都不愿意想。我只想停止思考,陷入沉睡。就这样睡下去……我再也不想醒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想到一件事。这是心缚术:是侵入人心,将其意志剥夺的法术。萨基尔被人施了心缚咒文。但是,究竟是谁下的手?要有能力对身为十大天使的她施加暗示,怎么想也只有四大天使才能做到。
窒息让我的视野开始变窄。不久后,我脆弱的心脏也开始发出哀号。要是我失去意识,内心就会被占据。我将所剩无几的意志凝聚起来,朝萨基尔发出。
(我——不会任你们摆布!)
就在这一刻,我感觉有一道光线射入。那道光驱散了绝望的黑暗。
刹那间,我感觉自己看见了逃窜的黑蛇。
空气涌入肺部,萨基尔松开了手上的力量。就在我拼命贪求氧气的同时,她也瘫倒在我的身上。
「你还好吧?萨基尔!」
我将手伸到她身后,扶起她的身子。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触碰到了温热的液体。强烈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在她背上,插着短刀的刀柄。
「萨——」
我想呼唤她的名字,但随即作罢。就算没有感受到她那无力的身躯,我也明白,她已经死了。
我仰头望着站在身旁的加百列。在白皙脸颊上的血迹,让那美丽的脸庞多了分骇人的色彩。他就像自动人偶般面无表情,这实在让人难以想像,他刚刚才杀了人。
「我以秩序之长加百列之名——」
他以平淡的语调,念出公务的宣言文。
「已将杀人犯铲除。」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此刻沸腾。
「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她是被操纵的!她被人施了心缚咒文!」
我勉强站起不稳的身子,用满是鲜血的手揪住他的衣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加百列没有回答。
9
「人还真多。」
安格斯站在石头平台上。虽然平台上只站了他一个,但在环绕平台的观众席上,以长尾为首的欧鲁库斯族人,却把平台周围给挤得水泄不通。
「我做梦都没想过会在这么多人围观下回收术文呢。」
这么说的安格斯,此时正用左手拿着敞开的『书』。他们在这里又经过了两个礼拜。安格斯被打断的骨头也已经顺利恢复,现在只要用麻布固定患部,就不会对日常生活有任何影响。话虽如此,但现在要他单用右手拿『书』还是太过勉强。
「好紧张喔。」
看安格斯左顾右盼的模样,书姬不耐烦地说道:
「要唱歌的是我,你有什么好紧张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不准顶嘴。态度稳重点。」
被书姬这么一骂,安格斯立刻挺直了身子。
「好——我看到了。就是那个吧。」
书姬将视线转向石头平台中央,在那里印有一个黑色的图样。
Dignity
「不会错,那是第十二顺位的术文『尊严』。」
听书姬这么一说,安格斯便将『书』翻至第十二页,接着:
「请!」安格斯这么说完,便将『书』朝前伸出。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 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书姬一开始唱歌,观众席便掀起一阵惊呼。那些原住民无法看见书姬的身影,也应该无法听见她说的话与歌声。但是,他们却似乎能察觉某种气息,开始四处张望。
透过泪水与血汗
由心怀荣耀者所建
汝所筑之荣耀
无人能够掠夺
只见术文化为七彩的蝴蝶,从石头平台上缓缓升起。看见这个景象的围观者们,发出了交杂畏惧与赞叹的声音。七彩的蝴蝶翩翩飞过空中,最后轻柔地降落在『书』上。
在此同时,欧鲁库斯族人也发出一阵欢呼。
「是精灵!」
「我看见精灵了!」
原住民们兴奋地交谈着。
「你让大伙儿欣赏到好东西了。」
走上石头平台的长尾这么说道。
「那么,接着轮到人偶了吧?」
「嗯……」
安格斯像是要取得认可般,将视线落在『书』,随后抬起头望着长尾。
「关于人偶,我想晚点再说。我跟书姬讨论过,想先去福列克斯库里夫。所以,在我们回来之前,那颗脑袋可以请您代为保管吗?」
这让长尾睁大了眼睛。
「那么……你愿意去了吗?」
安格斯点了头。「活的术文不只会对人的意识产生负面影响,也具备让共鸣的意识互相吸引的性质。福列克斯库里夫是恶徒聚集所形成的城市。因此就算有—、两个活术文在那里也不奇怪。我们从之前就想过,迟早都得去那里一趟,书姬也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就是这么回事。」书姬抱着胳臂,抬头望着长尾。「有我跟在他身边,没什么好担心的。而且我们不久前才说好,碰到坏人我可以尽量动手呢。」
安格斯带着苦笑将这些话转达给长尾之后,她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我虽然很想相信你说的话,但是——真的有吗?真的有歌姬在那『书』上?」
原住民的文化里没有书。就算从遗迹里挖出书的散页,他们也会拿来当做生火的材料,而这也让得知此事的安格斯感到惋惜。
他们就连普通的书都没看过。要让这些人了解这本非比寻常的『书』,实在比登天还难。安格斯虽然再三试着解释,但就算是长尾,也只能把『书』当成是『精灵的容器』。
「这女人的脑袋太硬了,肌肉该不会长到脑子里去了吧?」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书姬对长尾似乎没什么好感。只见书姬仗着对方听不见自己,不断口出恶言。
「别以为胸部稍微大一点就得意起来了,要是取回实体,我可也是——」
砰的一声,安格斯阖上了『书』。
「怎么啦?」
面对发出疑问的长尾,安格斯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
「没有,没什么。」
隔天一早,安格斯、书姬,还有强尼,与欧鲁库斯族告别后离开了村庄,族里派出了十名战士,以送行的名义与他们同行,黄蜂也在其中。长尾一脸想要跟来的样子,但她还有得守护族人的义务,毕竟不管怎么说,她似乎都不能把村子给放空。
战士们围绕在马车旁,一路步行。
这样持续走了几个小时,他们一点都不见疲态。由于马车是行驶在森林中,因此速度并不算快。但就算是这样,战士们的体力也实在令人惊讶。
穿过森林,跨越草原,安格斯一行人离开卡内雷克莱碧斯的日子终于到来。眼前是作为卡内雷克莱碧斯与外界境界线的雷特河。原住民的战士们并列在河畔边,目送他们的马车离开。
马车穿过水量较少的河面,爬上满是石块的山路。他们在山路上又行驶了数个小时,山脚此刻已经远在他们下方,朝那宛如银色缎带般的雷特河望去——安格斯大吃一惊。
他看见在河畔旁,并列着十个不到指头大小的黑点。那些是仍在目送他们的原住民战士。
10
萨基尔死了。置身现场的我与加百列,由身为治安管理者的沙利亲自侦讯,杀人在圣域是无法容许的罪行,但就算这样,结果加百列的地位还是起了作用。
几天后,我被允许返回家中,这代表的是不子追究。
那是正当防卫。当时只有那么做,才能够阻止她。加百列这样的主张是正确的。当时要不是加百列出手阻止,我或许就会被萨基尔掐死。
但就算是这样——就算我明白这个道理,内心还是无法接受。
究竟是谁对她施了心缚咒文。萨基尔找到了什么?如果只是要封口,应该只要杀了她就行了。但是,为什么要选择这么麻烦的方法。
「圣域就要毁灭了。在不久的未来。」
这是她留给我的话,我不断反覆思考着其中义涵。
被任命为新一任萨基尔的少女,与拉斐尔一样,是经过基因操作而造出的孩子。来到议事堂阳台庆祝就任的她,和拉斐尔相视笑了起来。
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证据。但我却知道,操纵萨基尔的人是拉斐尔。在那可爱的笑容下,躲藏着黑蛇。就是那家伙杀了萨基尔。
我在心中对已去到真正乐园的她发誓,我要剥下拉斐尔的假面具,并且一定要找出答案。为什么他非得用那种方法杀害你不可?
我一定会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第四章
1
「我们是拥有相同梦想的卑微之躯,而我们渺小的生命,将会在长眠中拉下幕廉。噢!可怜的强纳森·瑞斯提。生于梦想,死于梦想。」
看着一路上做出夸张动作、胡言乱语的强尼,安格斯皱起眉头。
「你也差不多该认命了吧?」
「我比较喜欢待在幕后啊。我才不想站在舞台上,要我演戏根本是强人所难呀!」
「年纪都不小的人了,这样未免太难看了吧!」
安格斯对走在身边的强尼指责道。可是,被指责的本人却没有把话听进耳里,只是一脸苍白地继续抱怨。
「一定会穿帮的,一定会被杀。啊~~我短暂的人生啊!可怜的强纳森,瑞斯提,在全世界少女的泪水下,长眠于安斯塔比利斯山脉。』
「你到底要想多少个墓志铭才甘心啊!」
两人正徒步登上陡峭的坡道。
马车此时藏在山崖下的洼地中。哈姆雷特与欧菲莉亚也松去了缰绳,那两匹马拥有非比寻常的智慧,懂得确保自己的食物和饮水。而且只要强尼一打信号,无论在哪儿都会立刻赶到主人身边。与这糟糕的主人相比,他们实在是太过优秀了,正因为这样,才更不能带它们到福列克斯库里夫。
此时只见强尼在一次沉重的叹息后,垂下了肩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关于这件事,我们不是讨论很多遍了吗?请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抱怨好吗?」
究竟是谁抓走歌姬?歌姬被关在哪里?他们一点线索都没有。虽然首先得从收集情报开始,但要面对的可是罪犯之城。像他们这样的外人随便跑去打采消息,多半也只会落得体重因铅弹增加的下场。
话说回来,就算想要仗着书姬的力量蛮干,对手也太多了。而且随便使用威力强大的招式,也可能会危及不知被关在哪里的歌姬。
因此,安格斯想出了一个奇策。
他拜托欧鲁库斯族的女性,把强尼变身成一名俊男,她们爽快地接下了这个请托。只见那些女性将强尼按住,彻底将他那头杂乱的长发梳洗干净,接着又剃掉了他的胡渣,并且用油帮强尼洗脸、修整眉毛。
其成果实在令人惊讶。
披在身后的亮丽黑发、令人心醉的颓废视线、薄唇所呈现的飘渺微笑!就连左眼下方,也仔细地画上了哭痣。
太完美了,不管怎么看,都与通缉犯血腥快枪的肖像画一模一样。
「会穿帮……一定会穿帮。」
然而强尼打从离开村子之后,就一直犯嘀咕。不知他是缺乏自信还是胆量,就算外表有着剧烈改变,内在却还是一个模样。
「穿帮就等到穿帮的时候再说就是了。总之得要先收集情报才行,这可得全都靠你的演技喔,麻烦你可要认真一点啊。」
「呜……既然要预知,干脆连自己被关在哪里都一起预知不就好了。」
「我认为他应该也有预知到那件事才对。可是,我想他应该是刻意不说的。」
「咦?为什么?」
「歌姬们是为了被要求唱『解放之歌』与『钥之歌』才被抓走的,可是欧鲁库斯族的歌姬是个会为了族人而牺牲自己的人,因此应该不会乖乖听从对方摆布。」
而那些罪犯肯定会试图让他屈服。反覆的拷问,或许已经从他那里夺走了某些重要的东西。黄蜂这么说过:『就算歌姬回来,预言者也回不来了。』
「如果那样的未来让长尾他们知道,你想会怎样?结果可能是无论歌姬怎么说,就算他们一直奋战到最后一人,都不会把歌姬交出去吧。」
「聊天就到此为止吧。」
站在在安格斯手中『书』上的书姬,伸手指向前方。
「已经可以看见了,那就是福列克斯库里夫。」
眼前是一面高耸的峭壁,那面绝壁中间有着一道彷佛用斧头从中劈开的巨大裂缝,城镇就位在那道裂缝当中。镇里看来十分破旧的石堆装饰,彷佛随时都会倒塌。房舍是用泥土搭配砖块砌成,各个建筑都有墙壁崩落、支柱倒塌,甚至彼此倾斜在一块儿。
这是个扭曲的城镇,存在本身就十分诡异,没有人知道这座城镇是由何人建造的。只知道当这座城镇的存在公诸于世的时候,这里已经满是恶徒。因此人们才将这座城镇称为『福列克斯库里夫(怪物们的裂缝)』。
「我没有猜错,这里有术文。」
书姬交叠着双臂说道。
「而且我能感受到非比寻常的强烈波动,看来术文的能量似乎相当强劲。」
安格斯不发一语地点了个头,然后将手指夹人书页问,维持随时都能打开的状态将『书』阖上。在不知道术文在什么地方的状态下,敞开『书』定在路上并不是明智之举,因为不知道有谁会看见书姬的身影,并动手抢夺这稀有且珍贵的『书』。
福列克斯库里夫的入口没有围篱也没有镇门,取而代之的是杂乱插在地上的几根木桩,每根木桩上都串着已经变为白骨的尸体。
「唔哇!真可怕!」强尼说道。
「嘘……!」安格斯小声提醒道。「现在可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听到呢。」
他们踏人了峭壁的裂缝中。左右的视野都被高耸的崖壁遮住。尽管才刚过正午,但阳光已经被崖壁遮住,镇上一片阴暗。城镇中所有道路都像是迷宫般曲折蜿蜒,看不到远方。从这加深不安感的构造中,甚至能感受到设计者的恶意。
「胆子不小嘛!你这混蛋!」
叫骂声忽然响起。
从安格斯等人前方的酒馆里,有五、六个人跑了出来。他们随意抓起店里的东西扔到店外,将酒馆破坏殆尽。
「住手!你们这些混涨,还不住手!」
看来像是店主的男人,为了阻止他们,扣下了喇叭枪的扳机。一名胡闹的男人中弹倒地。看见这个景象,其他男人开始哈哈大笑。
「笑屁呀!」
店主再次举起喇叭枪。但是,下一声枪响却是从其他方向响起。从酒馆对面的房舍二楼,可以看见一柄长枪管的转轮枪。枪中射出的子弹,射穿了店主的腹部。
「怎样?花生米的滋味如何呀?」
「说呀?临死有什么感觉?」
「你能看见天国的大门吗?唉唷!我说错了!你应该会下地狱才对吧?」
那群男人戏譆似地下停用脚朝濒死的店主身上招呼。从他腹部枪伤处所涌出的血,沿着肮脏的石铺路面延伸至安格斯脚下。就在安格斯不假思索要冲上前去的时候,强尼拉住了他的肩膀。
「那位老爹已经没救了。还是说,你是想要冲出去平白送命?」
安格斯紧咬着嘴唇。强尼说的没错。这里是福列克斯库里夫。廉价的正义感根本不能有任何帮助。
「你给我待在这里。」
强尼这么说完,便大步定了出去。安格斯根本不及阻止。他究竟想做什么?安格斯止住呼吸,注意着他的动向。
「你们几个!把脏东西洒在路中间做什么?」
强尼发出骇人的语调说道,这让安格斯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咦?刚才那个……真的是强尼的声音?
「你谁呀?」
「你是在跟谁说话啊?啊?」
醉汉们发出抱怨,无数浑浊的视线集中投在强尼身上。在众人注视下,强尼用左手一拨浏海,接着将右手伸向枪带。
在枪套里是一柄转轮式手枪,里面当然已经装满了子弹。
「连我都不认识的混混,不配待在这种地方。」
这么说完,强尼哼了一声。
「我现在就送你们上路,想要把肮脏内脏洒在地上的家伙,就给我站出来。」
男人们各个目瞪口呆,他们因酒精而涨红的脸上,迅速失去了血气。
「是血腥——?」
「是血腥快枪!」
由于能有『快枪』的绰号,因此真正的血腥快枪,多半是使手枪的高手。正因为知道这一点,这些恶徒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可是,现在在这里的是假冒的『快枪』,如果真的演变成决斗,强尼根本没有丝毫胜算。因此站在一旁的安格斯,此时已经做好了随时都能将『书』翻开的准备。
「没错……来吧。」
只见男人们互相扯扯衣袖,接着纷纷将手枪收回枪套内,畏畏缩缩地逃入小巷。
「哼……没出息。」
强尼仍旧将手搭在枪带上,转头朝酒馆对面望去。由于角度的关系,从安格斯的位置无法看清,但射杀酒店店主的人,似乎还站在二楼的窗边。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你想发泄,还有更好的方法。」
回答的是女性的声音。一名身穿红衣的女性从窗户探出身子,将深色金发在头上扎起,亲吻了自己手中转轮枪的枪柄。
「上来吧,帅哥。和我一起爽一下吧?」
「我心领了。」
强尼冷冷地笑着说道。「上你这样的丑女,脑袋什么时候会不保都不知道呢。」
「你说什么!」
那女人将枪口指向强尼。「别小看我!提到钻石凯特这名字,可是连福列克之长都要……」
「劝你把枪放下,凯特。」
强尼用平静的语气打断凯特的话语。
「没有人用枪口指着我还能活着。还是说,你想让自己引以为傲的脸蛋上,多出几个枪孔吗?」
强尼这一说,女人连忙将转轮枪放下。她那白皙的脸上,明显带着恐惧。
「别这样嘛,快枪。这都要怪你太过冷淡了,人家这么做,还不是想要吸引你的注意——」
强尼举起了右手,女人喋喋不休的藉口就这样瞬间停止。
「我对女人是很温柔的。」他这么说道。「你是对坏蛋也能温柔的女人吗?凯特。」
「那、那还用说!」
「我是来这里享受假期的,打算把决斗、抢劫、杀人抛在脑后,好好休息一下。」
说到这里,强尼扬起嘴角露出笑容。那是连同性的安格斯都差点为之神迷、充满男子气概的微笑。
「你是能让我这样的坏蛋好好休息一下的女人吗?」
「何不试试看呢?」豪不犹豫就将酒馆店主射杀的女人,仿佛像少女般羞红着脸。「进来吧。我这就帮你开门。」
女人的身影从窗边消失,强尼则趁这段空档向安格斯招手。
「听好,等等要面带微笑喔。」
强尼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下一瞬间,门在眼前开启。凯特看见两人,惊讶地睁大双眼。
「不只你一个吗?」
「喔!这玩意儿是商品。」强尼这么说完,用手肘顶了安格斯一下。「怎么没跟女老板打招呼?」
由于这是分配好的角色,因此安格斯也莫可奈何。安格斯尽可能展现出自己的最佳笑容。「美丽的凯特小姐,能服侍你这样美丽的女性,小人深感荣幸。」
凯特被眼前的状况搞得目瞪口呆。她带着仍然羞红的脸颊,拉了拉强尼的袖子。
「这小子生得挺标志的嘛。而且教养也不错,你究竟是从哪里拐来的?」
「这就是所谓的企业机密啦。」
强尼毫不客气地走进屋内后,便将手搭在凯特肩上。
「而且那小子还不止外表好看,别看他那个德行,他可是个『精灵师』呢。」
「那种东西,肯定是唬人的啦。」
只见强尼露出得意的笑容,对凯特一眨眼。
「是不是唬人,很快就会知道了。」
2
新的萨基尔颁布了新的法令。
也就是「禁止潜入思考原野」。
理由是染上沉睡病的患者增加。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谎话,没本事却潜入思考原野,结果受困于无意识的人过去也所在多有。到现在这个时候,竟然说「因为很危险,所以要禁止」?简直是笑话。
人的意识在死后也会停留在思考原野中,但随着死者遭到遗忘,记忆就会被拖入无意识之中,并在不久后遭到吞没。
他们就是在等待这个。他们企图湮灭前任萨基尔在思考原野发现的东西,企图湮灭那足以动摇圣域根基的重要线索。
乌列尔所进行的思考检阅,似乎已经在我身边有所准备。她似乎打算逐一检视我的动向。但无论她如何磨刀霍霍,我都不会露出破绽。但是,这样下去我也无法潜入思考原野。只要一、两分钟就好,我需要躲过监视者的耳目。
在这个时候,我心中闪过一个妙计。
要躲过乌列尔的眼线,我知道一个最好的地方。
那是个精神网路未能扩及的场所。
没错——就是那座药草园。
药草园里开满了曼桃花。
那朝下方绽开的白色花办十分优雅美丽,就算明知植物拥有足以致命的剧毒,模样还是一样动人。我坐在地上,背靠着树干。
乌列尔肯定能察觉到我的意识已经从网路上消失。没有网路的地方并不多,追兵想必很快就会追来。
我拥有三分钟,那样的时间已经十分充裕。据说无论在思考原野经过多久,实际上所经过的时问只是一瞬间,就好像是打瞌睡时所做的梦一样,就算感觉渡过很长的时间,一旦清醒,结果也只是经过几分钟而已。
我闭上双眼。萨基尔曾跟我提过潜入思想原野的方法,首先要注视自己的内面,也就是专心注视自己内心深处,那平常不会意识的黑暗;就像潜入网路、就像陷入深层的睡眠,朝自己的意识深处不断潜入——
突然问……我感觉身体变轻了。
下一刹那,耀眼的光线射入我眼中。那是位在思考原野最深处的高能源体——那是环绕着美丽圆环的『无意识』。在光亮照耀下,我感觉包裹着个体意识的冰层似乎逐渐融化。那就像是从阴暗的监牢中获得解放后,置身在阳光下的开放感。这里没有孤独,也没有愤怒,无意识无条件地将所有意识融入其中。那是难以抗拒、压倒性的净化——
「你在内心某处期望着自己的死。」
我回想起萨基尔所说的话。
「那样的你如果进入思考原野,是无法回来的。」
对了,我是为了寻找萨基尔的残留思念而来的。在这种时候还会被死亡所诱,使我对自己感到惭愧。
我甩开无意识的温暖拥抱,朝向带有些许阴暗的水面浮出。在水面附近,漂浮着无数看似气泡的东西——那是记忆的段落。这每一个气泡,都是某人的记忆。我开始寻找萨基尔,试着寻找她所构筑的那个讲堂。
「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不要犹豫。」
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飞吧!你可以飞的!」
我让自己的意识朝那里飞去。
我发现自己站在熟悉的讲堂中,在眼前的精神体是我自己。感到短暂的不解后,我明白了。这是萨基尔的视点,这是她的记忆。
「对不起。」
在我离开之后,她这么说道。
「你会毁灭圣域,因为我发出了这样的警告,所以乌列尔想杀了你。我明明早该想到会有那种结果——我明知自己真正想保护的,并不是圣域,而是你——但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无法用自己的意志思考任何事情了。到头来,我终究也是圣域的人,根本就无法从这里逃离。」
为什么我会感到喘不过气?这是她的感觉。她对我抱着爱意,但却无法将其化为言语表达。难过、悲哀——这是她的心。
「四大天使们打算对座天使阶级以下的人使用心缚咒文,企图从那些人身上夺走一切的自由意志,让他们变成指挥不停唱歌的人偶。」
平淡的语气,回荡在无人的讲堂内。
「乌列尔已经开始推动心缚的计划了。最近沉睡病患者增加,也是因为这个关系。『个体意识』被夺走的人,意识的一切都被思考原野吸走了。」
萨基尔无力地摇了摇头,感叹着自己的无力。
「可是就算那么做也无济于事,只要继续大量消费能源,圣域就没有未来。因为无论思考原野的潜力如何提高,能从刻印中取出的能量都有其界限。就算透过四大天使与刻印的意识同调,藉此从思考原野取出能源,那也已经到极限了。要取出更多的能源,对拥有个体意识的人类来说,是办不到的。」
说到这里,她吐了一口气。那是既像叹息,又像是微笑的复杂吐息。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直到你出现,并实际在刻印厅唱歌之前。」
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仿佛知道我正在她的心中。
「你打破了那个常识。你只是唱了『解放之歌』,就能取出莫大的能源。唱歌时的你十分美丽,本身就像是闪耀七彩光芒的刻印。正因为那样,拉斐尔才会羡慕你,想拥有那份力——」
「你擅自做这种事,可会让我很伤脑筋耶。」
年轻男性的声音打断了萨基尔的独白。她惊讶地转过头,拉斐尔就站在她的身后。这座讲堂是她所构筑的精神世界。可是,就连她自己都无法感受到拉斐尔侵入的徵兆。
「我是看你还有一点用处,才让你活到现在,不过——」拉斐尔伸出手。「我就让你不能再胡言乱语吧。」
那是仿佛黑蛇露出撩牙的景象。在他的手指碰触到额头的前一刻,萨基尔放声大叫。
「快逃!快逃离这里!」
接着,是一片黑暗——
3
安格斯听见了来自远方的歌声。
不,这不是歌声。是哀号,是小孩的哭叫。虽然安格斯无法听清楚那声音在说什么,但光是听到那些声音就令他感到心烦,实在无法再睡下去,于是他决定从床上起来。
他打开窗帘,眼前是一片绝壁。房子的屋顶紧贴着隔壁房子的墙壁,让人连仰望天空都办不到。
「这种房子竟然盖得起来——真是奇迹。」
叫声来自裂缝深处。安格斯从窗户采出身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从突出的各个屋顶缝隙中,可以看到福列克斯库里夫的最深处,在该处可看到山壁半腰的位置,空出了一个黑色洞穴,安格斯不知道这是天然的洞窟,还是人工挖掘出来的。毕竟这里距离太远,实在无法判断。
安格斯放弃去想那个问题,离开了窗边。接着他试着摇醒睡在隔壁床上的强尼。
「起床啦,天都亮了。」
「不要啦~」强尼像是小孩耍赖般,将毛毯缠在身上。「这座城市真的不对劲,我的背一直发麻。唔……太邪门了。」
「那应该是术文的关系吧。」从安格斯床上那敞开的『书』上,书姬这么说道。「虽然现在还不清楚究竟是拥有什么意义的术文,但似乎是不会立即出现效果的词句。」
「可是在奥拉的时候,不就是立刻生效吗?」
「那时候跟直接碰触到也有关系,不过……讲白了,就是这男人的嫉妒心格外旺盛罗。」
「那种事不重要啦—我好想离开喔—」
「哎唷—你烦不烦啊!」安格斯用力将毛毯扯住。「昨天的状况很不错!你是只要努力就能办到的人,求你认真一点!」
「不要!」强尼拼命抓着毛毯,泪眼汪汪地抬头望着安格斯。「待在这里太危险了啦。我们快过去吧。好嘛!好嘛!」
安格斯越看越觉得丢脸。昨天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不存在一样。光想到自己曾觉得:说不定强尼其实很帅?就更让安格斯觉得恼火。
「废话少说!给我起来!」
安格斯使劲扯开毛毯,最后强尼就这样跟着毛毯一起滚到地上。
「什么嘛!为什么你什么都感觉不到!你脑袋太钝了啦!」
「你这人还真罗唆。」
正在受术文支配的人,也较不容易受到其他术文影响。这不只是他人的知识,也是安格斯自己亲身体验过的经历,但是他并不打算对强尼解释那些。
「好啦,打起干劲来!我要帮你梳头发罗!」
强尼不甘愿地坐到椅子上。安格斯为他梳理过头发之后,接着用跟欧鲁库斯族借来的化妆工具在他眼睛附近画上眼影,并重新在左脸颊点上痣。
「好,完成啦。强尼真了不起,看起来很英俊呢!」
就算被安格斯这么称赞,强尼仍旧不断唉声叹气地抱怨。这样一来,虽然有些粗暴,但最好的方法看来还是只有将他推上舞台了。这让安格斯决定拖着强尼的身子,把他带出房间。
他们休息的地方,是凯特家的三楼。两人走下阶梯。但是,二楼的寝室是空的,看不见凯特的身影。两人为了寻找凯特,继续朝一楼走去。于是——
「唷!你们也睡得太晚了吧?」
迎接他们的是粗犷的沙哑嗓音。一名胖男子坐在木头椅上,双脚则翘在桌上。那人有一张娇小的圆脸。由于顶上无毛的关系,因此脑袋看起来格外浑圆。看见那极具特色的长相,安格斯想起自己在图腾日报社看见的『通缉犯情报』。
他的绰号是羽毛转轮枪,罪状是射杀保安官,赏金是三十万基尼。
在罪犯之城里遇到罪犯。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安格斯确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凯特到哪里去了?
「羽毛老大?你怎么会在这里?」
强尼边说边走过安格斯身边,一路走到一楼。
「你是来跟我打招呼的吗?」
「那还用说?毕竟为了成为这座城市的头头,我真是受了你不少照顾呢。」
「喔?那么说,你就是现在的福列克之长罗?」
「没错,兄弟。」
羽毛老大与强尼做了一个看来难受的拥抱。
「你真是太见外了。怎么没立刻来找我呢?」
「别那么说嘛,兄弟。」
强尼轻笑一声,耸了耸肩。
「我是来这里享受假期的。要是看了你那张丑脸,岂不让我的工作干劲又上来了吗?」
「哈哈……你真会开玩笑。」
羽毛老大说完,便用那结实的拳头朝强尼胸口一拳槌下。看得出强尼在身子不稳前,勉强站稳脚步撑了下去。看着那样的强尼,安格斯在内心发出鼓励。加油!强尼!撑下去!
「你来得正好,我刚好有东西要给你看呢。」强尼这么说完,便用下巴朝安格斯比了一下。「就是那个——」
「喔?你的这个玩具还真特别。你什么时候换嗜好啦?」
「傻子,才不是呢。」
说到这里,强尼像是报仇般,用力朝羽毛老大的肚子上猛力一拳。尽管强尼的拳头陷入对方的赘肉中,但羽毛老大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那小子可是『精灵师』喔。」
留在拳头上的赘肉触感似乎相当思心,只见强尼边甩手边说道。「我想就算用说的你也不信,就让你亲眼见识一下吧。」
接着强尼催促羽毛老大来到屋外,安格斯也带着『书』跟了出去。
「露一手来看看。」
听强尼这一说,安格斯点了个头。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在弯曲的道路末端,有一座倾斜的尖塔。
「就用那个吧!」安格斯这么说完,便将『书』打开。他用左手托着书,右手则放在书页上。
「书姬,轮到你表现了。」
「看我的吧。」
书姬意气风发地仰望尖塔。
生命的术文啊
请将生命赐与沉默的大海
上升气流开始涌现翻腾。下一瞬间,脚下突然窜过一道冷风——
啪雳……啪雳啪雳……
震耳欲聋的剧烈雷鸣。在遥远的上方,从那细长的空中,突然落下一道残暴的光亮!
轰隆——!!
射入眼中的强光让在场所有人都闭上眼睛。空气在震动,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被落雷击中的尖塔朝四周喷散碎片,转眼间崩塌得不见踪影。
这出乎预料的大灾难让安格斯慌了手脚,将脸凑到『书』旁,小声发出抗议。
「太过火了啦!书姬!」
「嗯?」书姬一脸不解似地抱着胳臂。「我用的力量跟平常一样呀,看来似乎是术文的影响太强了,我抓不太到分寸。」
「真是的,小心点啊……」
安格斯望着倒塌的建筑,只能祈祷不要有人受伤,或是活埋在里头。
「怎样?」
强尼得意地说道。
「的确很厉害。」
羽毛老大佩服地说道,露出一脸兴致盎然的表情望着安格斯,接着转向强尼。
「那么,你打算卖多少?」
「这个嘛,我们也是老交情啦。我是很想便宜卖给你啦,那么——」强尼对羽毛老大咧嘴一笑。
「用这个和『歌姬』交换怎样?」
这是个赌注,安格斯小心翼翼地注意羽毛老大的脸色。身为福列克之长的这个男人,究竟是否知道歌姬的存在?
「多亏你给了我这玩意儿,我才能当上福列克之长。」
这么说完,羽毛老大拍了拍枪套,里面收着一柄带有羽饰的转轮枪。那是一根白底上有个褐色与黑色图样的巨大老鹰羽毛,羽毛中央可看见黑色的纹样。
安格斯凝神注视着那个纹样。
那个——那个图样莫非是——
「我真的很感激你。」
就在这个时候,羽毛老大鼻子哼了一声。
「我是很想那么说,但吩咐要每天早上让歌姬唱那倒胃口歌声的人,不就是你吗!我是不知道那么做有什么意义,但一点解释也没有,实在让人很不爽呢。」
是血腥快枪把歌姬抓来这里的?这意外的发展让强尼与安格斯短暂互望了一眼。
怎么会这样?
不管了,配合我。
「老实说——」
强尼取出香烟,接着点燃火柴。他似乎是要藉此争取时间。可是,要立刻找到藉口,并不是那么容易——
「我现在需要用到歌姬。」说到这里,强尼耸了耸肩,这是「懂了吧?」的意思。
然而羽毛老大只是露出冷笑。
「是因为你自己的,在奥拉弄丢了吗?」
什么——?
安格斯睁大了眼睛。强尼还点着火的香烟,也从他嘴角滑了出来。
「被说中了吗?我的消息也很灵光吧?」
羽毛老大大笑。那是充满露骨恶意的笑法。
「我还知道很多事呢。好比说,我知道你有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哥哥,但是那个家伙——」
羽毛老大以与其庞大身躯极不相称的灵活动作,抓住了强尼的左臂。他扯过强尼的左手掌一看,接着像是宣示胜利般挺起胸膛。
「没有那个刺青!你果然是假货。」
羽毛老大朝强尼弯膝一踢,让他跪在石板路上。他接着从枪套中取出转轮枪,用枪口抵住强尼的脑袋。就在这个动作之后,从附近建筑的窗户、转角、入口,都纷纷有手拿转轮枪的罪犯现身。
「慢着!别开枪!」强尼连忙将双手举至肩膀高度。「有话好说!不要开枪!」
羽毛老大转了转抵住强尼后脑的枪口。「你和传闻一样是个窝囊废,强纳森·瑞斯提。」
这是最糟的状况。这样下去,或许只能靠书姬用武力摆平了。还是说,要再想其他法子?如果说自己是被快枪的冒牌货所骗,或许还能够取信羽毛老大——
勇气的文字啊
灼热啊灵魂啊
承受吾心头之怒——
书姬开始吟唱咒歌。她似乎打算救出强尼。这让安格斯大吃一惊。演变成这样,就算阻止也没用,之后只能听天由命,让书姬大闹一场了。
「到此为止。」
羽毛快枪低声恫吓道。
「那小个子的歌姬小姐,要是你再多唱一下,这小子的脑袋就得开花罗。」
歌声中断,书姬一脸惊愕地望着羽毛老大。
「你看得见我?」
「你在胡说什么?这还用说吗?」
「没错,大家早就看穿啦。」
从身后传来女性的声音。转头一看,凯特正从包围他们的罪犯间现身。她左右摇晃着臀部,朝安格斯走近。刺鼻的香水味,让安格斯有一瞬间无法呼吸。
「你昨天晚上不是把『书』开着就睡了吗?那位精灵小姐可是一脸凶相,彻夜在保护你不是?呵呵呵……你这人还真坏呢。」
安格斯咽了一口口水。
「你也看得见?」
「惊讶什么?真是个怪孩子。」
凯特将自己白皙的手臂搭在安格斯肩上,把脸凑到安格斯眼前,在他耳边说道。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看不见?难道你相信童话里说的,只有心灵纯洁的人才能看见精灵?」
听凯特这一说,围绕在四周的罪犯们大笑起来。
「要是那样,那我们都很纯洁罗?」
「我内心其实是很干净的啊!」
安格斯不禁愕然。不只是羽毛老大跟凯特。这些罪犯全都能看见书姬。
凯特身子一翻,就在同时,她便将『书』从安格斯手上抢了过去。
「你做什么!」书姬大声抗议。「把我放回安格斯手上!」
「哎呀,你似乎不明白自己的立场呢。」
凯特揶揄般地笑道。
「羽毛老大想要你,我则想要那位小弟。这是交易,懂了吗?」
这么说完,凯特不等书姬回话,便将『书』阖上,这样一来安格斯等人就无计可施了。
「喂—你们打算拿我怎样啊—」
面具彻底被揭穿的强尼高举双手,用难堪的声音说道。
「我不会立刻杀你的。」手中拿着『书』的羽毛老大,心情愉快地说道。「你是我送给快枪的好礼物,我会留你一条生路,交给手下处理的。」
接着他望向安格斯。
「至于那小鬼,我虽然说过要给凯特当做奖赏,但在那之前,还得让他尝点苦头才行。」
他那豆粒般的双眼里带着狂意。
「想要夺走我重要的歌姬,你们可得受到应有的惩罚才行。」
「真是……」
凯特看来颇为不悦地鼓起脸颊。
「先说清楚,可别伤到脸喔。」
4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听到加百列声音的同时,我也被拉出水面。但是实际拉出水面的并不是我的肉体,而是精神。
此刻我眼中能看见彷佛过重下垂的白色花办,还有加百列那同样白皙的面孔。突然间,
一阵窒息感朝我袭来,就像是看不见的手紧紧捏着我的肺。我的心脏疯狂跳动,立刻将平常
服用的药锭抛入口内。
「你潜进思考原野了吧。」
加百列用欠缺抑扬的语气说道。
「那是精神经过时间与肉体经过时间的落差所产生的后遗症,以你的心脏,是不能承受太多次这种折腾的。」
「你其实早就知道了……」我呼吸急促地说道。「用心缚咒文把人类变成唱歌用的人偶?你们……都疯了吗!」
「那是为了解决能源不足的问题。」
「别说傻话!那不过是立刻停止能源浪费就能解决的问题吧!」
「不可能的,要是能源的供给停滞,光那样就会让世界陷入恐慌。」
「会恐慌——也不是世界,恐慌的是你们。」
「的确。」加百列用平淡的语气说道。「萨基尔也说过同样的话。」
「所以你就动手了吗?」
我坐起上身,揪住加百列的衣领。
「所以你就动手杀了她吗!」
「施加暗示的是拉斐尔。」
加百列闭上了眼睛,他那像女性般的美丽脸庞,瞬间闪过苦恼的阴影。
「我无法违抗他。如果要像可怜的萨基尔那样,心灵被咒文控制,甚至对你动手——我宁愿将灵魂卖给恶魔。」
他睁开眼,那浅蓝色的双眼泛着一层光,最后光变成透明的泪水,从他脸颊滑落。
「我曾对你说过吧?只要能够救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能办到。」
啊——原来是这样。
我依赖着他。而他也被那样的我一点一点地感化,然后在不知不觉问变得依赖我。就像是微量的水银在体内累积,一阵子之后就会让全身麻痹一样。我的精神波仍一点一点地让他扭曲。
加百列——我太依赖你了。
这就是我的报应。
5
安格斯与强尼被关入地丰,他们不仅双手被绑在身后,还背对背地被捆在一起。牢房的地面有着散发恶臭的水洼,在牢房角落则有肥胖的老鼠,双眼炯炯有神地观察两人的状态。要是我们一旦虚弱,它就会扑上来吧。
光是想到这里,就让安格斯全身发寒。必须尽早逃离这里,把书姬抢回来才行。
安格斯取出了藏在鹿皮鞋内的细长锉刀。
「你准备得真周到。」强尼难以置信地说道。「你早就算到会这样了吗?」
「怎么可能?只是我先前也碰过类似的状况,所以有备无患罢了。」
那时是赛拉救了安格斯。但是,这次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安格斯让左手拿住判刀,试着切断手腕上的绳子。
「唉……」隔着肩膀看着安格斯努力的强尼,这时忍不住叹气。「所以我才说吧。这不可能成功的。」
「因为有很多地方失算的关系。」
安格斯一边反驳,手也没有闲着。
「失算之一,就是羽毛老大拥有术文。」
「咦?真的?在哪里?」
「在他转轮枪的羽毛上,我看见像是术文的图样。」
「就是因为那个吗?怪不得那些恶棍都能看见书姬。」
「也许是。」安格斯自言自语般应声之后,又接着说道:「可是——不只那样而已。」
「嗯?怎么说?」
「恶徒们聚集在福列克斯库里夫,并不是最近才开始的事吧?在羽毛老大从血腥快枪那里得到那羽毛的很久很久之前,这里就被称做怪物们的裂缝了。我认为这一样是跟术文的力量有关。」
「等一下。那现在是怎样,你是说除了羽毛老大的羽毛之外,还有其他术文吗?」
「没错。那就是失算之二。这里的术文不只一个,而且另一个术文,是在镇上恶徒们能轻易接触到的地方。」
自己应该更早察觉到这件事的,答案一开始就在眼前。可是自己却只在意身边的事,而错过了答案。
「误算三,就是血腥快枪与强尼有明显的相异点。」
「喔,这倒是。」
「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
「快枪左手有刺青的事。」
「也是啦。」
「什么叫『也是啦』!?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
「一来是我没想到会碰到知道那件事的人。另外,那玩意儿……并不是刺青。」
什么意思?安格斯等强尼继续说下去。牢房里只剩安格斯用判刀摩擦绳索的声音。
过了一阵子,强尼才再次开口。
「术文其实是在那名客人的左手上。」
「咦?」
「那客人的手掌上有奇特的印记。那人想要印刷那个东西,所以跑来找我老爸商量。」
见安格斯手上没有动作,强尼便把判刀抢了过来。他一边用锉刀摩擦绳索,边继续说下去。
「不,那才不是什么商量。一定要说的话,那几乎是恐吓。可是,我老爸没有对他说谎。」
「因为这样就被杀了?」
「不,下手的是大街。在那男人与老爸争执的时候,那小子突然开枪了。第一枪打中了那个男人,下一枪打中了老爸。他冷静地把躺在地上的两人杀害之后,大卫便拿斧头将男人的左臂从肩膀砍下,然后带着那条手臂消失在夜色中。」
强尼说到这里时,身子打了个冷颤。
「而那条手臂,现在接在大街的左肩上。那不是什么刺青。那是术文。」
接上他人的手臂,那不是人类能办到的。那是天使的技术。为他提供这项技术的人——多半就是那个家伙,告诉快枪关于术文的事。
「原来如此。」安格斯说道。「术文不管怎么模仿,都无法编写出来,那确实是怎样都无法印刷的东西。」
「——可不是吗?」
强尼的声音和绳索断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很好!」
手获得自由的他,先解开将两人捆在一起的绳索,接着再让安格斯的双手获得自由。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这玩意儿了,只是——」强尼伸手抓着拴在牢门上的大型门锁。「你有什么妙计吗?安格斯小弟?」
只见安格斯抽出用来固定衣襟的两根铁丝取代回答。看安格斯开始用铁丝开锁,强尼用近乎佩服的语气说道。
「你真的准备得很周到耶。」
「所谓的非暴力主义……」安格斯边开锁边回应道。「就是常常被抓、被关,可是相当不容易的呢……好了!」
被解开的锁头掉在地上,看到锁头被解开的强尼也吹了一声口哨。
「你技术不错嘛,下次要不要跟我——」
「我不跟你搭档,更不干小偷。」安格斯打开牢门,走出牢房后转过头。「动作不快点,我就把你留在这里罗!」
听安格斯这一说,强尼连忙离开牢房,就在这个时候……
地面开始摇晃,外头也传来剧烈的爆炸声,走道的天花板落下无数灰尘与砖块碎片。
「那是什么?」
看强尼一脸不安地望着头顶,安格斯大叫:
「会做这种事的,除了书姬也没别人了!」
羽毛老大知道咒歌的威力,他应该很清楚随便将『书』打开是件危险的事。将『书』打开的多半是别人,某个不知道咒歌威力的人。『书』是为了让人阅读而存在,只要摆在那里,『书』就免不了被打开的命运。
安格斯取下挂在墙上的油灯,跑过地下通道。他看见前方有光。在沿着靠在墙上的梯子爬到顶后,安格斯便将盖在天花板上的铁格盖推开。外头似乎是某间屋子的厨房。他将油灯放在地上,快步冲向屋外。
安格斯首先感觉到的是刺眼,日光让安格斯看不清东西,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听见了剧烈的爆炸声。当眼睛睁开,便看见远方升起的黑烟,房舍的窗户随着爆炸声喷出火焰,而且不止一次,爆炸是接二连三的发生。浓浓的黑烟不断升起,使这一代充满了硝烟味。
在那里——书姬就在那里。
就在安格斯打算朝那里跑去的时候,手臂突然被人抓住。
「等一下,安格斯!」
「你做什么?」安格斯回头望着强尼。「请你放手!」
「你要去哪里?出口在那边呀!」
「我得先去救出书姬!」
安格斯试着甩开强尼的手。但是,他紧紧抓住安格斯的手臂,不肯放松。
「那不就是一本书吗?」
听强尼这一说, 安格斯瞬间忘记了抵抗。一阵仿佛冰水当头淋下的感觉,令安格斯全身发寒。
「——你说什么?」
「你也该清醒了吧!」
强尼一脸难过地摇了摇头。
「那是一本很棒的书。是无与伦比的珍贵书籍。但是——书就是书。把里面的故事当真,因此送命未免太傻了。」
安格斯听不懂强尼在说什么。强尼自己明明也说过,说要和书姬一道旅行;还说再也不跟书姬分开。那么,为什么他现在会说出这种话?
「没什么比人命更重要吧?是不是?」
啊——原来是这样。
安格斯总算明白了。对强尼来说,书姬不过是在奇妙的『书』中,所出现的登场人物。她失去记忆的事,如果不收集术文世界就会毁灭的事,对他来说都只是单纯的故事。他只是在配合演出。对他来说,书姬——不过就是那种程度的价值罢了。
可是,这能怪他吗?
他并不知道。不知道那比任何人都要严厉,也同时比任何人都要亲切的书姬。他不知道书姬曾说要保护这样的我:不知道书姬在我连活在世上的希望都消失时,给了我新的目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说出那种话。
突然间,安格斯忍不住想笑。
无论搬出什么样的理由,心中仍然有个感觉遭到背叛的自己。令安格斯觉得可笑。
「够了。」
我真傻。
为什么我要相信他这种能言善道的骗徒?
我是什么时候深信他是朋友的?
我实在太傻了。
「放手。」
安格斯望着强尼,两人四目相对。
「我叫你放手听见没有!」
强尼松开了手,安格斯将视线从强尼身上移开,不由分说地说道:
「如果你能平安逃出这里,请到密苏艾斯特去,那座镇上应该有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宫与他召集的骑兵队,请你去说服他们出发。就算没做战斗准备也没关系。因为等他们抵达的时候,一切应该都已经结束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安格斯低着头,脑袋缓缓摇了几下。
「不干你的事。」
接着他转身背对强尼。安格斯感觉要是再多说什么,自己可能就会放声哭泣,他就这么朝福列克斯库里夫的最深处跑去。尽管听到强尼在背后叫唤,但安格斯没有回头。
安格斯在蜿蜒的巷道阎穿梭,路上虽然与几名罪犯擦肩而过,但他们都只顾着逃命,没有人注意到安格斯,也更没有人想出手将他拦下。
没过多久,安格斯便抵达了升起黑烟的建筑入口,火焰四窜,许多人陆续奔出屋内。而安格斯则逆着人潮冲进那栋建筑内。为了避免吸人屋内弥漫的黑烟,安格斯弯低身子街上阶梯。
「书姬——!」他带着咳嗽声呼唤道。「书姬!你在哪里!」
安格斯来到一间凌乱的房间,四散的木箱及杂物都沾上了火舌。火焰抚过脸颊,头发也被高热熏焦。
「书姬!听到请回答我!」
安格斯又沿阶梯往上爬。眼前是浓密的黑烟,到处都因被烧毁崩落的梁柱与家具,让安格斯找不到立足之地。
「安格斯!」
前方传来书姬的声音。
安格斯抬起头。在极短的瞬间,黑烟散去。被火舌灼烧至漆黑变形的窗帘下,安格斯看见敞开盖在地上的『书』,不假思索地朝『书』跑去。他丝毫不在意爬到衣服上的火舌,从火焰中将『书』捡了起来。
「傻瓜!为什么要过来!」
尽管是难得的重逢,书姬却这么对安格斯骂道。
「竟然冲到这样的大火里来,你疯了吗!我是不怕烧的。只要晚点再来把我捡走就好了呀!」
此刻安格斯就算想反驳也无法出声,残留在肺里的空气已经接近极限。他将『书』紧按在自己胸口,就这么跃出窗外。
在落地时,安格斯已经有了腿骨骨折的心理准备,但落下的距离却出乎意料的短。原来自己掉落在隔壁房舍的窗台上。
安格斯爬上倾斜的屋顶,接着跳入隔壁建筑的窗户。在将爬上衬衫的火舌拍灭之后,他便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安格斯将『书』抱在胸口,紧咬牙关、忍住呜咽。
「怎么了?」书姬一脸不安地抬头看着他。「你受伤了吗?是哪里在痛吗?」
「不是的……我没事。」
「那么,你为什么要哭?」
「我没有哭。」
安格斯用手抹了抹自己的脸,憋住呼吸,压住哭泣声,但越是想着别哭,眼泪就越是夺眶而出。
「只是浓烟……熏到眼睛而已。」
「你真不老实。」这么说完,书姬朝周围看了看。「那傻瓜呢?」
这让安格斯一下子无法呼吸,他实在无法说出实话。
「我让他去找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了。」
安格斯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站了起来。
「毕竟要抓到那些坏蛋,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这话怎么说?」
「我找到歌姬了。」安格斯拿着『书』,蹒跚地迈出步伐。「我想术文应该也找到了。」
「在哪儿?」
「这里有两个术文。一个在羽毛老大那柄转轮枪的羽饰上,另一个——」
安格斯下了阶梯,定到屋外。
「我想到了那里——」安格斯伸手指向位在福列克斯库里夫最深处,同时也是整座城镇最高的地方。那是一座开在断崖绝壁上的洞窟。「到了那里,应该就能看见了。」
「我一点都不懂。」
书姬叠起手臂,一脸疑惑。她抬头望着安格斯问道:「你应该能给我个解释吧?」
「嗯。」
安格斯在应声的同时,眼睛也望向前方。一群发现安格斯的男人,正一边大叫,边朝这里过来。
「不过,请先将那些人处理掉,事后我会解释清楚的。」
「就这么说定罗。」
只见书姬转身面对那些罪犯,脸上充满了斗志。那群罪犯抽出转轮枪,但在枪口闪现火光之前,书姬的咒歌已经完成吟唱。只见猛烈的狂风让那群罪犯纷纷倒地。
安格斯迈开步伐奔跑。子弹从他耳旁飞过。但是他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就这么在狭窄的巷道问穿梭。
6
这是由能阻隔精神波的材质围绕而成的隔离室。是用来关思想犯的牢狱。连线夹被取走,再次套上项圈的我,被软禁在这个地方。
虽然身为囚犯的事实不会改变,但只要不是太过强人所难,我还能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无论是药、香烟、书、感应纸,全部都有。
但就算是那样,身心的压力仍让我心脏发作了数次。多次服药让我的舌头溃烂,食物就算下肚,也会立刻呕吐;只要躺在床上,我就能听见细胞正伴随着脆弱心脏的凌乱心跳,在我体内逐渐死去。
也罢,反正这本来就是个不长命的身躯。但就这样死去,实在难以让我服气。我至少也要带拉斐尔一道上路才能甘心。
我无法离开这里。只要我还被关在这个房间,就无法对他出手。既然这样,最好能将那小子引来这里,而什么是最有效的诱饵,萨基尔已经跟我说过了。
只要能让那小子来到这间房间,我就有胜算。我用仅剩的力量全力思考,设计出我人生最后的计划。
到了隔天,我对来房间拜访我的加百列说道:
「你应该听得见吧?拉斐尔。」
加百列惊讶地望着我。我就这么躺在床上,继续说道:「你担心加百列可能放我逃走,所以正在监视吧?这点小事,我就算戴着项圈也很清楚。」
加百列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的脸。
「你很想要我的力量吧?」
我用左手拇指指向自己的心脏。
「没问题,要是你不介意是这种货色,那就拿去吧。」
「喔……条件呢?」
加百列说道。虽然的确是他的声音,但语气确有微妙差异。你上钩了,拉斐尔。
「停止心缚化。只要得到我,你就能够取得比现在更多的能源,那样就没必要提升思考原野的潜力了,对吧?」
「也对。」借用加百列声带的拉斐尔这么说道。「——我会考虑的。」
话一说完,加百列身子便不稳地晃了一下。
「你究竟在胡说什么——」他呻吟般说道。「那么渴望自由的你,竟然会想让自己隶属于拉斐尔!」
「人都会死,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这么做,我无所谓。」
「我不同意,我不允许你那么做。」
「我不是你的奴隶,更不是所有物,我可不打算听你使唤。」
加百列绷紧了脸,脸色转眼间变得铁青。我明白这么说对他十分残酷。但我必须趁这段时间让他尽可能远离我。要是他选择以自杀随我而去,那我死也难以瞑目。
「我不想再见到你。」
我闭上眼睛,伸手指向门口。
「给我出去。」
加百列仍旧想试着说服我,但我只是闭着眼睛,完全不予理会。
「这并不代表我放弃了。」
他在离开之前这么说道。
「等我公务办完,还会再来。」
说完这些话,加百列便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尽管我的内心感到难受,但想沉浸在感伤之中,等一切结束之后也不算迟。
我从床上起身,开始进行准备。我撕下一片用来制书的感应纸,弄成能够藏在掌心里的大小。接着我举起电灯,用力朝桌子挥下。萤光灯应声碎裂,青白的火花飞溅。
我右手握着感应纸,在做好心理准备之后,便将左手伸出。
伸向破裂萤光灯那外露的电极。
7
「小鬼逃出来了!」
「把书抢过来!」
「射脚!射他的脚!」
吼叫声此起彼落。阻挡安格斯去路的人,立刻就遭到书姬的咒歌袭击。那些人发现头发和衣服着火,便立刻四处逃窜。安格斯冲过逃窜的罪犯身旁,一路抵达了最深处的绝壁。在那里可以看到在崖壁上挖出的石头阶梯。
安格斯踩着阶梯,开始往上走去。在爬到一定高度之后,身边便失去了所有掩蔽。但深信书姬会保护自己的安格斯,仍毫不犹豫地不断向上跑去。安格斯听见了数声枪响。接着尖锐的声音响起,打中阶梯的子弹变成跳弹飞窜。
「——唔!」
安格斯在瞬间停下脚步。
「你没事吧!安格斯!」
书姬喊道。安格斯发现左脚踝似乎被子弹掠过,鹿皮鞋裂开了一道缺口,鲜血从中渗出。
「没事——我还可以。」
安格斯重新转向前方,忍着疼痛一步一步爬上阶梯,感觉鞋内变得湿滑不堪。虽然十分在意,但他刻意不去看。
随着高度渐升,阶梯也越变越窄。在转过第五次的折返处后,前方变得更加狭窄。每段阶梯都只能勉强容下一个脚掌的宽度。而且阶梯一边是垂直的悬崖,另一边则是高耸的绝壁。当然,两旁没有栏杆,也没有扶手。要是失足摔落,怎么看都不像断腿就能了事。
在那狭窄阶梯的末端,总算得以看见终点,洞窟的入口就开在岩壁上。安格斯挤出最后的力气奔上阶梯,接着一跃让身子翻进洞内。
虽然从外面看到的洞口并不算大,但内部却相当宽敞。里头的空气不同于洞外,带有一股潮湿的气息。洞内到处都散落着天然的岩块,外头的光线无法照人深处,使安格斯看不清前方的状况。看来这似乎是一座天然洞窟。
一如安格斯预料,这里并没有搭盖金属牢笼。在岩盘上扑有稻草,另外还有一个肮脏的木头器皿落在地上。这里没有任何像是家具的东西,没有桌椅、床铺。安格斯先前所待的地牢都要比这里来得舒服,这里实在不像是可供人居住的地方。
「书姬——」安格斯小声唤道。接着他便将『书』放在入口边。「外面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书姬点头应声道。她接着朝洞内瞥了一眼,然后抬头望向安格斯。一小心点。他拥有『解放之歌』。要是让他在术文附近吟唱那首歌——」
「我明白。」
安格斯缓缓站起身子。在他前方左侧有块巨大的岩石,一名男子就躲在那岩石后面,全身颤抖。身上只穿着用一块麻布缝合制成的简陋衣物,虽然有相当身高,但从衣服中伸出的手脚却异常消瘦。那褐色的肌肤满是污垢,白色的长发也凌乱不堪,每当洞外响起的枪声在洞内回荡,他就会抱着脑袋发出微弱哀号。
安格斯缓缓走向那名男子。男子也拾起头,用充满畏惧的双眼望着安格斯。
「是云雀先生吗?」安格斯轻声唤道。「我是安格斯·肯尼斯,受长尾女士所托,前来带您回去的。」
安格斯拖着右脚,朝对方走近。
「请别害怕,我是来帮助您的。」
「是吗?那可真是遗憾。」
安格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而枪声也在同时响起,一阵灼热在左大腿扩散。这次安格斯再也无法站住身子,当场跪了下去。
「真是可惜啊,小子。」
羽毛老大从洞窟深处现身,将枪口对准安格斯,一手抓起云雀的手臂。
「我称赞你正面闯进来的胆量。但是,人生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得钻小路的。」
「安格斯!」书姬的声音喊道。「从安格斯身边滚开!死肥猪!」
「喔!可别乱唱咒歌喔?歌姬小姐。」
一群男人从洞口涌了进来,其中一人粗鲁地将『书』捧了起来。
「你这混蛋!」书姬一脸凶恶地瞪着羽毛老大。「给我记着!我不会这样就算了!」
「喔!我好怕喔!」
羽毛老大揶揄般地笑道。而『书』也在这时候被人阖上。看见『书』阖上之后,羽毛老大重新望向安格斯。他的枪上插着一根老鹰羽毛。在那褐色与黑色的条纹中,藏着奇妙的纹样——那就是术文。
「那么,这下就将军啦。」
羽毛老大扣下扳机。
枪声在洞窟内响起。
「你、你这家伙……」
呻吟般的声音与转轮枪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重叠在一块儿。安格斯抬起头,看见羽毛老大左手按着右肩,倒退了几步。从他左手指缝间喷出了大量鲜血。
「反、反将一军啦!」
一个紧张到走调的声音说道。
「你、你没注意到自己被跟踪了吗?哈……哈!蠢蛋!」
那人化妆脱落,脸上满是黑色污痕,难得梳理整齐的头发也凌乱不堪,丢脸得浑身颤抖,手中拿着升起硝烟的转轮枪。
「别、别太小看窝囊废了!」
强尼带着哭丧的表情说着难堪的词句,此刻正站在众人眼前。
「安格斯——你、你还能走吗?」强尼用空着的手朝安格斯招了两下。「到我这里来。快!」
安格斯连滚带爬地来到强尼身边。强尼一手用枪指着羽毛老大,同时伸手帮助安格斯站起身子。
「为什么……你会跑来这里?」安格斯用走调的激动语意问道。「你不是逃走了吗?」
「少、少罗唆!我又有什么办法?谁叫我逃到半路看见了羽毛老大,所以就……」
强尼缓缓后退,并小声继续说道:「在里面有条阶梯。哈姆雷特在出口等着。你至少要撑着走到那里。」
「可是——书姬她——」
「那晚点再说!我已经差欧菲莉亚跑去密苏艾斯特了。那家伙很聪明,很快就会带援兵回来。书姬她不会有事。她就算被雨淋湿也不会破,无论如何都不会坏——对吧?」
安格斯抬起头,看着捧在罪犯手中的『书』,让他心中的愤怒胜过疼痛。『书』正被自己以外的人捧在手上。那实在令安格斯无法忍受。
「不能丢下书姬。」
「真是的!我才说现在——」
「王八蛋!」羽毛老大的怒号打断了对话。他铁青的脸上涨着青筋。「你们两个别以为能平安回去!」
「别、别动!这次我可要打脑袋罗!」
强尼的威胁欠缺魄力。他无论声音还是手臂都在颤抖,而且从现在这个距离,实在不让人认为他能打中羽毛老大的头部。
只见羽毛老大一把扯下自己枪上的羽饰,接着将羽毛按到躲在石头后颤抖的云雀额头上。
「给我唱!」
羽毛老大用骇人的语气说道。
「快唱!把这些家伙给轰碎!」
羽毛老大的声音与高亢的歌声重叠,是宛如哀号般的扭曲歌声。这就是安格斯今天早上听到的那阵歌声。
「白痴!我要你唱的是咒歌!不是那个!」
羽毛老大吼道。可是云雀不但没有停止歌唱,反而像是害怕般更加拉大嗓门。
安格斯感觉内心深处涌现一股冲动。他紧握拳头,感受内心涌出一股想不分敌我、见人就打的冲动——是『钥之歌『。『钥之歌『正在增强术文的意志。
安格斯朝强尼大声喊道:
「别听他的声音!捣住耳朵!随便大声唱点东西!」
「这、这是什么状况?」
「别管那么多!快!」
强尼在完全摸不着头绪的状况下捣住耳朵,然后开始唱起走调的抒情歌。
或许是眼前的流血惨剧加深了恐惧,云雀的歌声变得更加强烈。对于原本就暴露在『钥之歌』下的恶棍来说,这形同是对他们精神的致命一击。只见洞窟内的那群男人,手中的枪纷纷掉落,有人抱头、有人跪地、有人在地面痛苦翻滚。接着他们双眼布满血丝,并像疯狗般吐出舌头剧烈喘息。然而歌声并未因此停止,而是持续在洞窟内回荡、扭曲、歪斜,最后变成足以破坏听者的超音波,朝洞外扩散。
四周充斥着毫无意义的怒吼与哀鸣。枪声此起彼落。站在洞窟入口的羽毛老大像是发疯般大笑。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恶徒从羽毛老大身后扑到他身上,恶徒弯曲成钩爪般的手指紧掐人羽毛老大的咽喉。他们互相扭打,发出吼叫声翻到在地上。
「喝啊……!」
只见羽毛老大使劲将那名恶徒从身上拨开,并用力将对方摔在地上。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脚也踏出了洞窟边缘·羽毛老大就这么不停晃动着双臂,一路摔落到断崖之下。
洞窟内已化为杀戮地狱。恶徒们徒手互相扭打,并露出牙齿互相朝对方咽喉咬去。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嘴角边则冒出白沫。
安格斯左手握着羽毛老大掉落的羽饰,在这疯狂的漩涡中爬行,『书』就掉落在入口附近。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手就能碰到。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一名恶徒吼叫着朝他扑去。丧失理性变成疯兽的男人压在安格斯背上,猛力紧咬安格斯的肩口。那不像是人类力量的咬劲咬破了衣服,牙齿陷入肉中。
安格斯咬紧牙关忍住哀号,一鼓作气地将右手伸出。他的手指碰到了『书』。食指构到了封皮。安格斯一个使力,将书页翻开。
呼吸的文字啊
从该处来到此处
从此处前往彼方
来此发出恸哭之声
压在安格斯背上的恶徒被应声击飞,震耳欲聋的狂风在洞窟内肆虐,受狂意摆布的恶徒们被强风击倒,摔倒在岩盘上。
趴在地上避过狂风威力的安格斯,一手压着肩口试图撑起身子。抬头看见安格斯一脸痛苦的模样,书姬泪声大叫:
「安格斯——你、你怎么浑身是血!」
书姬朝安格斯伸出手,但没有实体的书姬非但无法碰触到安格斯的伤处,连为他止血都做不到。
「啊—!真是气人!为什么我没有能扶持你的手臂呀!」
看见书姬慌乱的模样,安格斯忍着痛,对她露出笑容。
「冷静点,书姬。」
「可是——」
「回收术文吧,这样混乱就会平息了。」
安格斯将羽毛拿到书姬面前。原本藏在羽毛花纹中的术文,此时正带着红光浮现。
Dcstrurtion「……该翻到第几页?」「『破坏』,第三十三顺位。」安格斯翻动书页,打开到第三十三页。他将羽毛摆在书页上。书姬的歌声响起。那是与这杀戮地狱极不相称、清澈、美丽的歌声——吾之失落吐息吾之四散灵魂重新归来 归返悔恨之渊再次重返吾身怀抱无穷愤怒挥起如岩石般紧握之拳以报复之名对彼行掠夺粉碎汝之荣华术文亮起红光。羽毛迅速射向上空。在安格斯的注视下,羽毛像是雪片般四散,变成细碎的白灰。而在下方原本还是空白的书页,已经烙上了漆黑的术文。
安格斯将『书』拿在手上,扶着墙壁站起身子。接着他将『书』翻面,并高举过头。
「那就是另一个术文·——你有看到吗?」
「没有,我只有看到一堆屋顶而已。在哪儿?术文在哪里?」
眼下是如迷宫般构造复杂的城镇。是已经破旧到何时崩塌都不奇怪,但却没有崩塌的城镇。这座城镇的恶徒们从一开始就能看见书姬,是因为术文就在万人都能接触到的地方。
「术文就是这座城镇,这座城镇整体就是一个术文。」
「啊……」
书姬发出惊呼。她试着从高处俯瞰整座城镇,这才首次掌握到城镇的全貌。那构造复杂、杂乱交叠的城镇全貌是——
Diolence
「那是第四十三顺位的术文,『暴力』!」
安格斯将书翻开至第四十三页。他抓住『书』的上下缘,将空白的书页面向洞外。
依赖暴力之人
必将毁于暴力
以矛还牙、以眼还眼
解放狂意之兽
刹那烟,整座城镇涌起一阵红雾。上窜的诡异红雾形成一朵红云,从中伸出了几条触手,紧紧缠住城镇。
术文正在抵抗——但最后优美、坚毅的歌声更胜一筹。只见诡异的云朵爆出火花,同时逐渐缩小,最后云雾凝聚成鲜红的子弹,疾射到『书』敞开的书页上。
然后—所有声音都中断了。
无论是『钥之歌』、发狂恶徒们的低吼声、此起彼落的吼叫与枪响、强尼走调的歌声,此刻全都听不见了。
安格斯缓缓将『书』从头上降下。
眼下是扭曲之城,福列克斯库里夫——在那里,安格斯看见了另一幅重叠的光景。他看见在岩壁上挖掘而成的横穴式住宅。无数原住民纷纷从其中奔出。高声哀号逃窜的他们,被背上长着白色翅膀的人纷纷击倒。无数倒地的原住民堆积如山。从他们体内流出的鲜血,陵黄土色的岩盘逐渐被染成鲜红,是凄惨的屠杀光景——
突然间,地鸣从脚下窜起,用泥土与老旧砖块搭成的建筑出现裂痕。这阵巨响使安格斯得以回神,凄惨的幻影瞬间雾散,安格斯回到了眼前的现实。在扭曲城镇的巷道上、窗户边,男人们一脸困惑地呆站着,似乎完全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又为何会身在此处。
「快逃——!」
安格斯的声音在峡谷问反覆回荡。
他将身子探出洞窟,朝眼下的城镇使尽全力大叫。
「离开城镇!快!这里要塌了!」
崩坏开始了。失去术文支撑的房舍发出临死的哀号,接二连三地陆续倒塌。飞扬的尘土高耸入云,连阳光都为之遮蔽。罪犯们也纷纷放声发出哀号,没命地朝溪谷外逃窜。
脚下的岩石开始崩塌,使安格斯失去平衡。想站稳身子的安格斯,双腿却不听使唤。安格斯的身体就这么朝洞外倒去。
「危险!」
强尼一把抱住了安格斯倾斜的身子。他将安格斯拉进洞窟之后,自己也在一旁瘫了下去。
「啊—这么危险的生活真是够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安格斯双手捣着脸。他不愿让强尼看见自己随时都要落泪的表情。「无论是关于术文的事,还是书姬的事,你其实一点都不信——」
「啊!你有完没完啊!」强尼激动地坐起身子。「那当然只是为了逃命才找的藉口啊!我都救你一命了,别一直把那种事放在心上啦!」
「说的好!窝囊废!」书姬大声说道。「你干得漂亮!窝囊废!了不起!窝囊废!你立下大功了!窝囊废!」
「可以不要一直窝囊废、窝囊废的叫吗?那样会让我很无力耶……一
强尼边说边朝安格斯伸出手。「好啦,起来吧。我帮你处理伤口。一
安格斯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只用自己的力量起身。只见强尼动作俐落地将领巾缠上安格斯左大腿上的穿透性枪伤,并使劲绑紧。右脚踝的伤处也施行了同样的压迫止血。看强尼处理的动作,书姬颇感佩服地说道:
「你动作似乎很熟练呢。」
「在边境纠纷很多呀。所以碰到伤患的情况自然也不少。所以罗,这时候能俐落进行应急处理的男人,也比较能吸引女人呢。」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窝囊废。」
「呃、书姬……我觉得你差不多可以用名字叫我了吧?」
结束治疗,强尼便站起身子。他接着拍了拍肮脏的衣服,看见衣服上飘起的灰尘,眉头皱了起来。
「走吧,赶快告别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吧。你那个伤,虽然子弹有穿出去,但还是得好好消毒才行喔。要是搞到化脓,可是很可怕的喔。」
强尼把『书』从地上捡起来,然后将『书』伸到安格斯眼前。
「不好意思,你得再努力撑着走一阵子。不过,我的肩膀倒是可以免费借你撑一下。」
安格斯从强尼手中接过了『书』。接着他将重心放在右脚上,自力站了起来。看安格斯身子有些不稳,强尼便伸出手打算搀扶。但是安格斯这时却将强尼的手拨开。
这让强尼有些讶异地望着他。
「——你还在生气吗?」
「哪有……」
安格斯拖着脚朝前走去,强尼就这么跟在他身旁。
「你啊……这种态度,可不会让人觉得可爱喔?」
安格斯没有答话。要不是强尼,自己已经死了。对方救自己一命,理应道谢才对。这道理安格斯自己也明白,至少脑袋是明白,可是曾经抱有的隔阂,实在无法轻易冰释。
安格斯朝洞窟内看了一眼。许多罪犯倒在地上。所有人都身负重伤,痛苦呻吟。虽然那是十分凄惨的光景,但光是能保住性命,跟奥拉的情况相比,或许已经算十分幸运了。
很可能有人在奥拉做过同样的事。那是结合术文、歌姬、『钥之歌』所引发的惨剧。如果再慢一步,这座福列克斯库里夫,肯定也会遭遇到和奥拉相同的命运。
安格斯开始寻找关键的歌姬。他看见一名男子从石头后面露出脸来。但是,他一看到安格斯,便立刻缩了回去。那样的胆怯方式,那样的动作,简直就像个孩子。安格斯脑中重新浮现黄蜂所说的话。
『就算歌姬回来,预言者也回不来了』。自己的人格崩坏,退化成幼儿的这件事,云雀早就知道了。然而就算知道自己所会遭遇的残酷命运,他还是自愿选了这条路,为了保护族人;同时也为了保护长尾。
「已经结束了,云雀。」
安格斯一步一步地缓缓朝洞窟深处走去。「来吧。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男人用胆怯的眼神仰望着安格斯。为了让他放心,安格斯露出笑容。看见那笑容的云雀从石头后走了出来,战战兢兢地朝安格斯走近。
「一起回欧鲁库斯村去吧。」
就在安格斯话说完,伸出右手的时候。
「给我唱~!」
一阵扭曲沙哑的声音在洞窟内回荡。
安格斯惊讶地转过头。只见秃头上沾染鲜血的羽毛转轮枪,就站在洞窟的入口。
「竟然还活着!这死肥猪!」
「这家伙竟然这么耐打!」
书姬立刻唱起咒歌,强尼也从枪套中掏出转轮枪。枪声稍微快了一步,从转轮枪中射出的子弹伴随着两声闷响,就这么窜入羽毛老大体内。可是,他竟然晃也不晃地依旧挺立,甚至没露出痛苦的表情。
「拜托!没有这样的吧!」
「去死吧!怪物!」
落雷紧接着朝他身上劈下。伴随着崩落的岩块,羽毛老大再次摔落断崖。强尼朝洞窟边缘探出身子,伸着脖子查看下方。
「死了吗?」
听书姬这么问,强尼只是脸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真不敢相信,那家伙竟然还能动呢。」
就在这个时候——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云雀放声大叫。他朝后弓起削瘦的身躯,竭尽全力的持续呐喊。那是就算捣住耳朵仍会感觉到鼓膜震动的惊人音量。
而那样的哀号,却突然在瞬间中断。
诡异的寂静。
接着,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开口唱歌。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传至伟大灵魂之处
传至亲爱之人——
「——唔!」
只见安格斯突然按住右眼,身体痛苦扭曲。他感受到仿佛被利刃刺穿的剧痛,猛烈的心跳声形成耳鸣,在安格斯脑内胡乱撕扯。
「别唱了!不要再唱了!」书姬几近狂乱地叫道。「谁快阻止他!」
安格斯感觉声音逐渐远去。他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与剧烈的心跳,心中有股漆黑的物体涌现。那是比夜色更加黑暗、浓稠无比的漆黑;黑暗冻结了肺、冻结了心脏,并沿着背脊窜升,自己的意识——正逐渐被黑暗笼罩。
「安格斯!振作一点!」
强尼大声唤他的名字,并拍打他的脸颊。
「喂!安格斯!安格斯!」
安格斯望着强尼。
就在两人四目交接的瞬间,强尼倒抽了一口气。
「你——那右眼……」
安格斯的头带脱落,右眼暴露在外。暴露而出的右眼,有着淡蓝色的虹膜,其中可见一个十分微小——十分微小的黑色纹样。
Dope
是术文。
「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阻止呢?我就眼睁睁地看大卫犯那样的罪。看他射杀老爸。看他砍下那男人的左臂。」
强尼低声说道。那是仿佛从地底传出一般,阴沉又充满哀怨的声音。强尼无法栘开视线,他甚至忘记眨眼,只是凝视着安格斯的眼睛。他就像鬼上身一样,嘴巴不受控制地自言自语。
「就算找到他也没用,大卫已经没有心了,以前的他已经不会回来。我很清楚,我之所以还继续找他,都是因为害怕。因为我害怕承认,承认自己放任一切在眼前发生的罪孽。」
强尼边说边握住枪柄,用颤抖的手抽出枪套中的转轮枪。
「所以我只能紧抓那一丝的希望。那是人性,是将人的命运打乱、百般折腾到最后,再背叛自己的东西——希望。」
强尼将枪口指向安格斯。要是不杀他,自己就会死。那是本能在理解这个道理后,所采取的行动,可是……强尼的手指违抗了本能。
「希望那种东西,扔掉算了。」
在安格斯右眼中的术文闪耀红光。只见转轮枪缓缓改变方向。强尼将枪口抵上自己的脑袋。
「这样,我就能轻松啦。」
然后,他—扣下扳机。
8
我坐在床上,等待那小子到来。
时间已近深夜,房门无声开启,有人进入了这间牢房。
「你未免太慢了吧?」
听我这一说,那小子难掩惊讶。他的双眼似乎还没习惯这阴暗的房间。我明白他正用念波想要开灯。但是,我早在白天就把天花板的电灯弄坏了。
「你还醒着啊。」
那小子用亲切的声音这么说道。虽然态度轻松,但声音却很紧绷。他藏不住自己的紧张。
「我等你很久了,拉斐尔。」
我叼起香烟,用打火机点上火,这是为了让他知道我的位置。
「那么,你打算交易了吗?」
「正确的说,我是在意你在打什么主意。」
原来如此,看来他没有那么好骗。
「我就像你知道的,还戴着项圈。玩不出什么把戏的。」
「但也因为这样,我看不见你的想法。」
「你疑心真重。」
「因为你是个超越理解范畴的人。」
拉斐尔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力量在炽天使之上的你,何必在意下级阶层的事情呢?」
「我在身为天使的同时,也是一个人,这跟阶级无关。」
「那么,我问你,你不曾怀疑过吗?为什么应该是平等诞生的孩子们,却有能力差异?为什么做为乐园的圣域要有阶级存在?」
那小子笑了,不是平常的亲切笑容,而是更加难以捉摸的阴险笑意。
「一百名新生儿,其中精神感应力拥有座天使阶级以上的人,只会有一个。其余的九十九人,都是为了支撑那一个人……为了产生那一人所消费的能源,才生出来的。」
「——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嘛。」
为了保持冷静,我缓缓吐出烟气。
「也就是说,下级三队与中级三队,原本就形同你们的奴隶咯?既然这样,为什么到现在会才突然想对那些人用什么心缚呢?」
「那只是简单的算数。」拉斐尔面不改色地说道。「现在用来维持他们生活所需花费的能源,约占总产量的百分之五十。但如果能换成只是维持生命活动的所需最低限能源,只要花费百分之五就行了。」
「王八蛋!」我呻吟般地说道。「萨基尔会被灭口,就是因为她想告诉我这件事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我的目的,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你。因为你和萨基尔关系不错,所以我就想只要在她心里守株待兔,就能有机会接触到你。」
说到这里,拉斐尔像孩子般笑了。
「原本只要再一下就能对你完成心缚的说,但因为加百列的关系,把事情搞砸了。」
我瞪着拉斐尔。
「你那么想要我的力量吗?」
「那还用说?要是我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现在就能够支配世界啦。」
想成为独裁者……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吗?
拉斐尔,你刚才已经签下自己的死刑宣告书了。
「要是你不介意我这种身体,就拿去用吧!相对的,你要立刻停止对座天使阶级以下的心缚化。」
「空口说白话,可无法让我相信呢。」
「既然这样,对我施心缚咒文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不就成了?我不会抵抗。」
「你真的愿意那样?要是我没有遵守承诺,你不就白死了?」
「我的心脏撑不了多久。我时间已经不多了,虽然看你很不顺眼,但是……我也无可奈何。除了相信你,我别无选择。」
我朝那小子伸出右手。
「我没骗你,我是认真的。就算戴着项圈,只要碰我的手,你也能知道我是不是在说谎吧?」
我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接着露出冷笑。
「还是说,你会害怕?你害怕碰我的手?」
「笑话!」
那小子朝我走近,满脸狐疑地瞪着我。
「你就算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这么说完,便握住我的右手。
我就是在等这一瞬间。
「启动」我这么喊道,在分秒不差的同时,那小子也从口中发出同样的话语。只要出其不意,让声带同调是轻而易举。
我右手中藏着感应纸。那玩意儿会对「启动」的咒文产生反应,播放出我在白天烙在其中的思绪,因触电而引起心脏发作的记忆,就这么伴随胸口如火烧般的灼热剧痛,同时侵袭我与拉斐尔。
「呃……啊!」
那小子按着胸口倒在地上,满脸苍白地在地上翻滚。尽管承受着相同的痛苦,但我脸上却带着笑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说道:
「不好意思,救命的药……只有准备一份。」
我接着咬破香烟滤嘴,事先塞在里面的药锭滚入我口内。
接着我手按着胸口,等待心悸平复。
我花费了比往常更久的时间。
这多半是因为拉斐尔的关系。
那如天使般可爱的面孔,在因痛苦与憎恨而扭曲之后,拉斐尔死了。
9
从远方传来鸟鸣。
那是云雀了亮的鸣啭。
「可是,没想到他身上竟有那么恐怖的玩意儿。」
声音就在我身边响起。那是我所熟悉的声音,但我却想不起那人是谁。
「结果,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那是第四十六顺位的术文『希望』。」
「希望?不是绝望吗?」
「希望与绝望是一体两面。这个术文会把人明知无法实现但却无法放手的希望,毫不留情地摊开在人眼前。」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所有话语都只像是耳边风般从耳旁经过。
「话说回来,真是教人惊讶。」一个女性的声音继续说道。「没想到除了我之外,竞真的还有其他人会唱『解放之歌』。」
「那解什么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啊?」
「『解放之歌』是用来取出思考能源的歌曲。这次因为不完全的关系,所以只是提升文字所拥有的共鸣力而已,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幸?差点就因那玩意儿丧命的人,现在可在你面前呢。」
「当时要是继续把『解放之歌』连同『希望』的『钥之歌』唱出来,这座峡谷大概会被夷为平地吧。只有你一个倒霉,已经算侥幸了。」
「术文……真的是那个恐怖的东西吗?」
「不然我花时间跟你解释假的吗!你怎么连这都听不懂啊!」
「我都说自己在反省了嘛。」
「没错,你是该反省。这是你把这家伙弄哭的惩罚。你要比平常多反省百倍。」
「可是,为什么你不早点把那个术文回收呢?对这小子来说,不用带着那种东西,不也比较好吗?」
「要是能那么做就好了。」
沉重的叹息声。
「你记清楚,我跟你说过这些的这件事,你可不能告诉他喔。」
「我知道啦。」
「以前,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曾经差点在雪山遇难。甚至有段时间,他连呼吸跟心跳都停了。」
「喔?他命还真大。」
「这个……还很难说。他现在不知是死了,还是仍然活着。」
「——咦?他不是活得很好吗?能吃、能睡,还能说话不是吗?」
「我想就算是你也应该已经明白,『术文是绝对不会损坏的』。所以说,有可能是寄宿在他右眼中的术文为了维持自身完整,才让他活下去的。」
「咦……?意思是说,如果把术文收走,他可能就会死掉吗?」
「没错。」
「可是,迟早都必须回收不是吗?」
「那是迟早的事,但现在……·我不愿去想这件事。」
「唔……」
搔头发的声音传来。
「话说回来,这可真是两难。要是收集所有术文,自己可能会死:但要是不收集术文,世界就会毁灭。碰到那种现实,这小子竟然能够面对呢。」
「嗯,的确是。」
「有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
「咦?那么冷淡?你没问过吗?」
「没有。」
「为什么?」
又一次的叹息。
「被逐出故乡,变得自暴自弃的他,到处徘徊寻找自己的葬身之地。所以我对他那么说:『那条命你既然不要,那就交给我吧』、『把你的人生用来回收术文吧』。」
「那也太蛮横、太不讲理了吧?」
「我是想给他活下去的目的,并不是要给他一个葬身地。可是他现在还是会不顾死活地冲进火坑里。每次看他那个样子,我都会感到不安。问他『为什么愿意和我一起走这段旅程』是很简单,但是,要是他回答『因为想死』怎么办?那我——我又该说什么才好?」
「咦?等一下!喂!别哭啊!」
「我、我才没有哭!」
「你怎么又这样逞强……·」
「窝囊废少罗唆。」
「是啊、是啊,反正我就是窝囊废——啊。」
「怎么了?」
「——回来了。」
有人站起来的声音。
「喂——!这里,在这里!」
有马蹄声朝这里靠近。而且不只一、两匹马。彷佛地鸣般的声音使地面微微晃动。其中一匹马靠了过来。轻快的马蹄声与鼻息声逼近到身旁——
「漂亮!干得好,欧菲莉亚!」
喀的一声,有东西在咬我的头。
「好痛、好痛!」
「啊!欧菲莉亚!不可以吃那种东西,个性会变差的。」
被欧菲莉亚拉扯头发的安格斯清醒了,书姬从就立在安格斯脸旁的『书』上,仔细观察安格斯的脸色。
「感觉怎样?」
「感觉……很糟。」
安格斯眼前一片昏暗。尽管自己身子躺着,但世界却好像在不停旋转。
「应该的。流了那么多血,没贫血才奇怪。」
「贫血?」
安格斯脑袋昏沉沉的不太灵光。他稍微转了转脖子看看四周,看到串着人骨的木桩。看来这里似乎是峡谷的入口。
「为什么……我会跑到这里来?」
「我说啊—」正在安抚欧菲莉亚的强尼这么说道。「是我把你扛下阶梯,然后哈姆雷特再把你搬过来的。那可是很累人的呢。你可要记得好好感谢我喔。」
就算听强尼这么说,安格斯还是没有丝毫印象,而且思绪还是相当模糊。安格斯无意识地将手放到头上。他感受到布料的触感。自己的头上缠着布条。察觉到右眼被布条包住,安格斯才想起一切。
「强尼,你怎么还活着?」
安格斯激动地想跳起来,但身体却不听使唤。于是安格斯只能继续躺着,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我有看见。我看见你用枪指着自己脑袋,还扣下扳机——」
「是啊……那真是好险呢。」
只见强尼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金属片。他将那东西用食指跟拇指挟住,拿到安格斯眼前。
「是哑弹。」
安格斯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颗子弹。
「——正确的说,因为我很少制作实弹的关系,所以我忘记在药荚里装火药啦。」
「真是太粗心了。」书姬说道。:逗家伙不但窝囊,而且还很粗心。」
「粗心就粗心嘛~」
强尼开心地笑道,接着将子弹抛到空中,再伸手将落下的子弹接住。
「毕竟是因为我的粗心,所以才保住一命。正所谓结果好,一切都好!」
「太好了。」
安格斯说道。安心与喜悦使泪水夺眶而出。「我还以为——我又害死人了。」
「这代表就连你的术文,也敌不过我的狗运啦。怎样?佩服我了吧?」
「嗯……」
安格斯的眼泪接连不断地涌出,无法止住陆续发出的呜咽。「强尼……对不起。」
「是啊,这下你欠我一次罗。」
「对不……谢……谢……」
安格斯最多只能说出这些。
接下来都是些泣不成声的话语。安格斯不停哭泣。在他们身边,则是连绵不断的云雀歌声。就连听到那声音的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前来询问状况的时候——安格斯仍在哭泣。
10
我为了完成最后的修饰而溜出监狱。由于项圈阻断了精神波,让我无法使用载具。所
以,我一路上用跑的。我的身子摇摇晃晃,就像是学步的孩子。在这种状况下之所以没有被
人发现,多半是因为项圈阻断了精神波,隐藏了我的行踪。
夜晚将尽,白昼到来。我在这时终于抵达了药草园。鹦鹉们看见我的身影,立刻聚集过来。
「食物、食物!」
「抱歉,我没有食物。」
「抱歉,我没有食物!」
我先做深呼吸,调整一下气息。
「四大天使企图侵占你们的心。」
「四大天使企图侵占你们的心!」
呼应着我的声音,鹦鹉们也跟着发出怪声复诵。
「把连线夹拆掉。」
「把连线夹拆掉!」
「别让他们侵占。」
「别让他们侵占!」
「靠自己的意志行动。」
「靠自己的意志行动!」
「让自己的心从笼中解放。」
「让自己的心从笼中解放!」
「——去吧!」
我命令道。
鹦鹉群一齐飞上天空。它们在我头上盘旋数圈之后,便朝浮岛中央飞去。
我已经送出讯息了,不清楚人们会如何判断,也已经没有能确认结果的时间了。
我穿过药草园,站到位于浮岛边缘的古老城壁上。我点燃一根香烟。在缓缓吸人烟气后,我将烟吐到空中。青烟轻飘飘地在空中消散。
仰头一看,天空无限晴朗,万里无云。眼下则是一望无际的红褐色荒野,荒野中可看见零星绿意。从位在下方的湖面,朝上吹起阵阵冷风。
「不准动!」
声音来自我的身后。
「我以秩序之长加百列之名将你逮捕!」
我缓缓吐出青烟,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
「算我求你……请乖乖投降吧。」
用神经枪对准我的加百列,露出了彷佛随时都要放声哭泣的表情。
11
「啊~~~~~!你闹够了没!」
强尼的叫声乘风传来,同时还能听见云雀似乎十分愉快的欢笑声。那是他在享受暌违多年的沐浴与自由所发出的声音。但是看到退化成幼儿的预言者,却让黄蜂脸上充满难色。
「那么——也该跟我解释一下状况了吧?」
一名体格健壮的男子边暍着倒在铜杯内的咖啡,边这么开口说道。
那人有着黑色皮肤,带卷的黑发理得极短。他身材高挑,体格魁梧,壮硕的身材就像穿着一件肌肉盔甲。但就算这样,他却没有壮汉经常给人的愚钝气息。粗犷坚挺的鼻梁、给人严肃印象的坚毅嘴角、彷佛反映出强韧意志的浓眉:在那眉毛底下的目光十分锐利,带蓝的眼白仿佛闪闪发光。
他的名字是奈森·艾文格林,是拥有联盟保安官头衔的七名保安官之一。也是其中名声最为响亮,同时也最受恶徒憎恨的人物。
为了追捕游走大陆各地为所欲为的罪犯,东部联盟从城市保安官当中选出特别优秀的人才,并给予了联盟保安官的头衔。联盟保安官在东部联盟的所有都市,都拥有与城市保安官相同的权限,甚至还有权视状况需要动用骑兵队。也就是说,联盟保安官是无论在各种场合,都拥有最优先的法律拘束力,同时也是最高位的法律守护者。
崩塌经过半日后,在名驹欧菲莉亚的带领下,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所率领的骑兵队赶到了恶徒们的巢穴——福列克斯库里夫。但他们在那里所看见的,却是崩塌的城镇,以及在瓦砾堆中哭叫的罪犯。
骑兵队立刻展开行动。他们将罪犯们从瓦砾堆中救出,并将轻伤者逮捕送往监狱。重伤者则进行应急处理,然后送往设有牢笼的医院。
安格斯与强尼则带云雀上了马车,在艾文格林开路之下,来到了骑兵队的营地。虽然艾文格林所担心的残党袭击没有发生,但为了顾虑伤患而减缓的步调,也使他们花费近半天的时间才抵达目的地。
艾文格林选为营地的地点是在雷堤河河畔。在对岸某处,应该会有欧鲁克斯族的战士把守。因此安格斯请骑兵队员带着自己的讯息前往河畔寻找,最后在夜晚的时候,黄蜂等人在骑兵队带领下来到了营地。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清晨,由联盟保安官与原住民战士这样的奇妙组合下,开始了一场早餐会。在结束几乎没有交谈的早餐之后,相视而坐的成员有——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原住民战士黄蜂,还有虽然伤势已经得到治疗,但还因为贫血而脑袋不太清楚的安格斯以及书姬。至于强尼则为了带云雀到河边沐浴,正在河中奋斗。
帐棚内飘着咖啡的香气。「也请给我一份。」安格斯虽然这么说道,但这个请求被人以会让血管扩张为由而遭到否决。因为这个原因,安格斯在不悦地瞪了艾文格林手中的杯子后,开始进行解释。
「您知道关于术文的故事吗?就是撑起天使们的乐园,但之后却又使其灭亡的术文传说。那并不是单纯的传说,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四十六个术文存在。」
看见艾文格林锐利的目光,让安格斯决定说出事实。因为他不像是能够靠谎言或敷衍瞒混过去的对象,而且就算艾文格林不肯相信,自己该做的事也不会改变。
安格斯继续进行解释。包括活术文会使人疯狂,将世界带向毁灭的事。自己为了阻止术文,而与『书』里的书姬一起回收术文的事。因为缘分而受欧鲁库斯族请托救出歌姬的事。以及由于术文得到回收,而导致福列克斯库里夫崩塌的事。
「血腥快枪在把带有术文的羽毛让给羽毛转轮枪的时候,附加了一项条件。福列克斯库里夫是由邪恶术文所形成。而血腥快枪的条件,就是要歌姬每天早上吟唱会增强术文意志的『钥之歌』,那正是血腥快枪的目的。」
艾文格林默默地听着安格斯的说明。安格斯避开关于自己右眼的事继续说道:
「我脑中拥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要不是这样,我根本想不到术文会吸收人的思考,并将其化为能源释放。但血腥快枪却知道。他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才会想收集思考能源的。」
「……这些事实在难以让人相信。」
艾文格林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表情严肃地朝安格斯望了一眼之后,露出了使人安心的笑容。
「但是,我相信你。我是从西部一个叫普拉托姆的村庄出身的。我从小就听歌姬与精灵的传说长大。关于术文毁灭乐园的故事,我也从不认为只是虚构的故事。」
听对方这么一说,安格斯安心地松了一口气。但艾文格林脸色随即一变,表情严肃地说道:
「而且就我所知,与这次相同的事件也在世界各地发生,而奥拉的灭亡也是。在南部有个叫赫鲁姆的村庄,发生了五百名以上的村人在一夜间全数失踪的事件。在山岳地带的卡库蒙村也一样。听说那里的居民们接二连三地投身摔落附近的溪谷中。」
赫鲁姆与卡库蒙。安格斯将那两个名字牢牢记在脑中。等到脚伤一好,自己非得去那里一采究竟。
「可是,我实在不懂。血腥快枪用术文收集能量,究竟有什么目的?」
安格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透过帐棚缝隙看了看外面。看见反射太阳光的闪耀河面,还看见在河中赤裸身子乱跑的云雀,以及边叫骂边拿着肥皂想抓住他的强尼。
安格斯将视线栘回帐棚内,低声说道:
「血腥快枪的左手上刻有术文。他以自己的意志接受了那个术文,将自己的灵魂献给术文。这样看来,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毁灭世界。」
「嗯,我想也是。」
艾文格林微微颔首,并叠起粗犷的手臂。
「话说回来,这真是不可思议。根据传说,如果没有术文的力量,生命就不会诞生,而我们也不会存在不是吗?可是到了现在,术文的精灵不止毁灭了天使,也企图毁灭我们的世界。说到底,术文到底是什么?又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制造的?」
书姬肯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当所有的术文收齐,书姬取回所有记忆的时候,谜底应该就会自然揭晓。安格斯虽然这么想,但刻意不在此时讲明。
「我也不清楚。」
书姬虽然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仰望着他,但安格斯却刻意装作没有看见。
「只是,我也不愿意内心受术文摆布。无论是正面意义的术文,还是负面意义的术文,我都不想在我就是我的这件事上让步。」
当天晚上——
安格斯等人与欧鲁库斯族的战士们一同进入了卡内雷克莱碧斯。而这趟路程,艾文格林也一路随行。起初黄蜂对于让身为外界人的他同行感到不悦,但艾文格林在这时所采取的行动,却出乎安格斯的预料。
只见艾文格林脱掉上衣,裸露出上身之后,便像是要展现强壮肌肉般让肌肉隆起。
「我的身体与身为原住民的你们,虽然有些许差异,但我和你们一样,拥有对自然怀抱热爱与尊敬的精神。我『艾文格林(长春)』之名,也承袭了原住民的精神。那么,我和你们之间,究竟有何分界可言呢?」
堂堂裸露身躯的十一个男人,大白天站在河边互相展现肌肉的光景,实在让人难以忍受。安格斯感觉自己好不容易退烧的体温似乎又要上升,在无可奈何下,安格斯决定出面仲裁。
「往后无法保证不会再发生相同的事件。为防万一,我认为原住民在外界、联盟保安官在原住民内,都必须要有能够信任的谈话对象。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与身为欧鲁库斯族酋长的长尾,我能保证两者都是值得信任的人。」
在前往欧鲁库斯族村落的路上,安格斯躺在马车货台上一路思考。
云雀已经退化成小孩。将他带回去,对长尾来说真的是好事吗?她想必会十分惊讶、也十分难过吧。为了保护族人而牺牲自己的云雀,他的勇气值得尊敬。正因为这样,更让安格斯觉得不该送云雀回到村里。
然而无论安格斯如何担忧,一行人还是回到了欧鲁库斯族的村庄。带头前来迎接的长尾一把抱住了从马车货台上坐起身子的安格斯。
「安格斯肯尼斯,欢迎你回来!」
在被长尾抱住的同时,安格斯被顺势压倒在货台上,后脑猛烈撞上了货台木板。而被夹在安格斯与长尾中间的书姬虽然发出「你做什么!肌肉女!」之类的叫骂,但长尾当然听不见她的声音。
「我带来令人难过的消息。其实,云雀先生他……」
安格斯话还没说完,嘴唇就被长尾用吻封住。在一旁的强尼一脸羡慕地望着傻眼的安格斯。
「啊、好好喔—」
「你在对我的仆人做什么!可恶!快给我分开!」
书姬气愤地挥着双臂。就算明知道对方听不到自己、自己也碰不到对方,但她似乎已经气到无法克制。
长尾放开安格斯之后,轻声对他说道:「你解放了他的灵魂。也达成了我的愿望。这全是你的功劳,我打从心底感谢你。」
长尾跳下货台后,便转头望向坐在驾驶台上的强尼。
「你也做得很好,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是吗?也是啦。」
强尼嘟起嘴,期待着亲吻,但长尾却只是表达鼓励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咦?就这样——?」
接着她转过身,站在下了马的艾文格林面前。虽然无论身高或肩宽都是艾文格林略胜一筹,但论身上散发的魄力,却是长尾占了上风。长尾抬头望着艾文格林问道:
「你是哪个部族的人?」
「我叫艾文格林,在外界担任联盟保安宫。」
「他不是坏人,这点我可以保证。这人在联盟保安官里——」
在引发骚动之前,安格斯便抢先解释来龙去脉。长尾表情严肃地听完解释,最后微微颔首。
「嗯……这么说也有道理。」
接着她一拳打在艾文格林结实的胸肌上,然后露出笑容。
「没想到外面的世界竞也有像你这样的战士,晚点请务必和我过两招。」
「求之不得。」话说完,艾文格林也笑了。
看到这幅景象的强尼在二芳说道:「这算是肌肉的交流吗?唔哇—好嗯心—这太不合我的胃口了。」
在艾文格林的扶持下,云雀下了马,一脸不明就里的表情望着长尾。
「你—」说到这里,长尾笑了。「我还在想你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结果根本没变多少嘛!」
云雀似乎无法理解长尾所说的话,只是不停眨眼望着她。只见长尾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伸手轻抚着云雀消瘦的脸颊。
「无论何时,你的心都自由地在空中飞翔。你可以再次自由飞翔了。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的灵魂遭到束缚。」
只见云雀稍微侧过头,接着突然开始唱歌。那是彷佛鸟儿鸣啭般的歌声。就算没有歌词,那旋律中却充满了喜悦。
长尾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中。
「你回来了,我的歌鸟。」
云雀继续唱着,歌声久久没有停歇,彷佛是天空中歌颂自由的云雀。
数天后,在长尾的召集下,存在于卡内雷克莱碧斯的四部族酋长们齐聚一堂。
克尔族的酋长大脚是一名年长的壮汉,卡普特族的酋长隼是一名有个精悍相貌的壮年男陆。率领门布伦族的人,则是一名身材像酒桶般肥胖、名叫大鼓的女性。他们赞扬着救回云雀的安格斯,并将他视为朋友欢迎。接着又以全场一致同意的结果,承诺让人偶的脑袋重新回到身上。
「封着人偶身体的洞窟就在梅迪姆湖的河畔。」长尾说道。「等你的脚伤一好,我就立刻为你带路。」
「可是……我也不能休息太久。」
血腥快枪正企图利用歌姬、咒歌与术文,在世界上制造灾厄。他的目的究竟为何,至今仍旧不明。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不能再让他夺得更多术文。
「也用不着那么心急吧。」
书姬出声说道。安格斯转头望朝『书』望去,看见在上面的书姬开始以常见的说教状态继续开口:
「你脚那个样子,还无法自己行动吧?负责搬运我的你,要是自己都得要人扛,那岂不是连笑话都算不上了?」
虽然言语苛刻,但书姬似乎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安格斯担心。这让安格斯只得带着苦笑,对长尾低头说道:
「对不起,我得再叨扰您一段时间了。」
欧鲁库斯族举村都欢迎安格斯等人的停留,在为每天不停的招待感到心虚的同时,安格斯也享受了这段久违的休假。
而艾文格林也陪着安格斯停留在卡内雷克莱碧斯,他似乎十分享受这难得一见的原住民世界;尤其在与长尾的拳头交流后,似乎还萌生了友情,他望着卡内雷克莱碧斯的自然美景发出感慨。
艾文格林说自己的故乡普拉托姆,也是一处与这里难分轩轾的美丽土地。那里有绿意盎然的山丘与水量丰沛的史佩库伦湖。述说自己生涯唯一深爱的女性在该处长眠,以及自己就是为了保护那一切而不断奋战。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安格斯恢复到只要使用拐杖就能行走的程度,这也代表终于到了举行复活仪式的时候。
他们被带往梅迪姆湖。在其北侧,从湖面陡峭耸立的崖壁中央,有个露出明显开口的洞窟。
大群原住民聚集在湖畔。在他们的注视下,捧着『书』的格司、强尼、艾文格林与四名酋长搭上草船。在隼酋长的掌舵下,草船自湖面朝洞窟驶去。
洞窟内部带着寒气,尽管位在湖边,但空气却格外干燥。草船触到了岸,只见长尾一手拿起火把站到最前方,朝洞窟深处前进。由于路上必须翻越岩块,因此安格斯最后还是得由艾文格林背在背上。
「你今年几岁了?」艾文格林问道。
「我十七岁。」在他背上的安格斯这么回答。「对不起,我很重吧?」
「不,正好相反。你太轻了,你应该多锻链身体。身子这么瘦弱,可是无法成大事的。」
「喔……思,说的也是。」
安格斯虽然回答得暧昧,但在他手上的书姬却出声反驳。「安格斯维持这样就行了!像你这种肌肉男,我不喜欢。」
没过多久,一行人来到了一处广场。
「就是这里——」
长尾用紧张的语气说道。各部族的酋长各自散开,开始为仪式用的灯台点火。在昏暗中,安格斯看见一个在洞窟最深处浮现的轮廓,不禁到抽一口气。
那是一个背靠着墙,坐在地上的白皙躯体,没有头,也没有左臂,但背上长了闪耀银光的翅膀。那白皙的躯体被藤蔓编成的绳索重重捆绑。绳索新旧不一,有些绳索甚至已经腐朽。这也代表这具躯体被封在此处有许多年头。
要解开这样的东西,实在让安格斯感到担心,但既然来到这里,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安格斯将『书』交给强尼,左手拿着拐杖,右手拿着头,朝那躯体定近。自动人偶的衣服虽然已经腐朽破烂,但白皙的皮肤却不见丝毫伤痕。安格斯伸出手,将人偶脑袋的断面接到人偶的脖子上。
脑袋与身体的断面完全一致。
接着,人偶发出一阵嗡嗡怪响,下一刻……
叼开始进行下载』人偶发出这样的声音。
『安装完成,系统启动中。』
人偶缓缓睁开眼睛,清澈的水蓝色双眼注视着安格斯。
「您好,主人。」
自动人偶以银铃般的音色这么对安格斯唤道。
「我是大天使二型,请称我为亚克。」
一声轻响,自动人偶动了起来。「唔哇!」
安格斯连忙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到地上,长尾与艾文格林见状也迅速赶到安格斯身旁。
少了一条手臂的自动人偶反覆尝试站起身子,但每次都因为身上的绳索而无法如愿。在重复数次相同动作之后,自动人偶用十分难过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主人。我受障碍物干扰,站不起来。」
「嗯……嗯,是啊。」安格斯点了好几次头。「这个……一看……就知道了。」
「虽然有些麻烦,但可以麻烦您将障碍物解开吗?」这么说完,天使露出一脸哀伤的表隋。「现在这样我无法与主人同行,也无法为主人做任何事。」
安格斯转头看了看四周。他不知道自己唤醒的是多么凶恶的天使,然而其他人全都战战兢兢地呆站在原地。由于其他人没有想要伸出援手的意思,安格斯只好不甘愿地重新面对自动人偶。
「看来似乎不会造成什么危害,而且也感觉不出恶意,就算把障碍物解开,应该也没有问题才对。」
说到这里,安格斯突然伸手指向自动人偶的胸口。
「你刚刚说同行?」
「是的。」自动人偶露出笑容。「按下启动键的你,就是我的主人。虽然我的使命是吟唱摇篮曲,但有其他需要也请尽量吩咐。无论是烹饪、清洗衣物、照顾小孩,任何程式都能够支援。」
「你的意思是,你要跟来?跟着我?」
「是的。」
「一定要这样吗?」
「是的。」
看着在自动人偶灿烂的笑容,安格斯深深叹气。
「够了,饶了我吧……」
自称亚克、获得解放的自动人偶,开始安分地跟着安格斯。可是只要安格斯没有特别指示,他怎样都不肯从安格斯身边离开。
安格斯感到后悔。早知道这样,把头放回去的工作就应该交给长尾或艾文格林才对。为了试试看能否重来一次,安格斯好几次试着想再把脑袋拔掉,但不知究竟是什么构造,人偶的脑袋就是连着身体无法分开。而且每次拉扯亚克的脑袋,亚克就会「好痛!好痛!」的哭泣起来。这样就算明知他是靠天使族的技术驱动的人偶,安格斯也不免感觉自己想是在进行虐待一样,感到心虚。最后,由于无法将人偶留在卡内雷克莱碧斯,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带着他一块儿上路。
在离开欧鲁库斯族的村庄时,安格斯对聚集到村里前来送行的酋长们说道:
「如果我在旅程中找到其他失踪的歌姬,一定会带他们回来的。」
现在还有三名歌姬不知去向。克尔族的歌姬是二十四岁的女性,名叫晨啭:卡普特族的歌姬是十三岁的少女,名叫圣翼;门布伦族的歌姬是十六岁的少年,名叫银翼。他们都是被血腥快枪抓走的。往后只要持续回收文字的旅程,迟早会有与他碰面的一天。而那些身怀『解放之歌』的歌姬们,肯定也会随他出现。
与原住民们告别之后,他们便绕过梅迪姆湖,朝位在湖畔南侧的密苏爱斯特前进。艾文格林骑着自己的马,强尼则坐在驾驶台上手握缰绳。安格斯将敞开的『书』放在腿上,自己坐在货台上。至于旅途上的新同伴亚克,则丝毫不见疲态地一直走在马车旁。此刻他身上穿着麻衣,长在背上的翅膀此刻也不见踪影。
被安格斯说那样来到镇上会太过显眼的亚克,虽然一脸十分受伤的表情,但还是将翅膀折叠起来彻底收进背部。被问到那究竟是什么构造的时候,则得到亚克「沿着次元轴折叠收起」的解释。当然,安格斯一点也听不懂亚克的解释。
离开欧鲁库斯族的村庄第五天,一行人抵达了密苏艾斯特镇。这是一座被高耸木墙围绕的城镇,门旁搭有了望台,手持长火枪的保安官在塔上进行监视。那是为了预防强盗袭击所做的准备。
镇上的房舍是从山上取下石材搭建而形成的石壁街道。由于这座城镇位在西部与东部的交界附近,因此有许多商人在此往来,有马车货台上堆满了干燥玉米,也有马车运送着麻与棉等布匹。
艾文格林将自己的马停在保安官事务所的门前。他下马之后,便将缰绳直接缠在建筑旁一栋马厩的停马杆上。
「我的休假结束了。」艾文格林这么说道,带着遗憾的表情仰望着马车上的安格斯。「因为透过你的关系,让我度过一段很棒的体验,我向你道谢。」
「我才应该道谢。」说完,安格斯便低下头。
「我接受了您许多帮助,感激不尽。」
「那么,你接下来要往哪儿去?」艾文格林这么问道。「你还是要继续跑遍世界各地寻找术文吗?」
「是的,我想还是会那样。」
安格斯这么回答之后,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可是,我打算先回巴尼斯顿一趟。」
一些怀念的面孔在安格斯的脑中浮现。与他们分开已经有两个月有余的时间。要是自己继续在外游荡,大概又会惹爱德莲生气吧。另外也不知汤姆与艾维过得好不好。
还有赛拉——安格斯回想起她颤抖地指出地图上的奥拉时,脸上所浮现的表情。奥拉镇民是在狂意驱使下,互相残杀而消灭的。可是,为什么只有赛拉能在那场惨剧中活下来呢?
要说明这件事的方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在奥拉日记中所描述的唱歌人影,对方应该就是赛拉。赛拉并不是镇长的女儿赛拉·福斯特,她其实是卡普特族的圣翼。「是因为你自己的,在奥拉弄丢了吗?」羽毛老大曾这么说过。在惨剧之后,在奥拉吟唱『钥之歌』的歌姬,从血腥快枪手中逃跑了。
当然,这只是假设,安格斯还没对任何人说过。而且这其中还留有疑问。如果赛拉就是圣翼,那么她为何要说奥拉才是自己的故乡?为什么她不使用本名,而要假冒奥拉镇长女儿的名字呢?
「你拥有很好的朋友。」
艾文格林的声音,让安格斯回过神。
「只要有他们在,我相信无论是任何困难,你都有能力面对的。」说到这里,艾文格林笑了开来。「不过,如果有需要帮助的时候,你随时都能来找我。就算要到天涯海角,我都会
赶到你身边的。」
最后双方在告别后,艾文格林便走进事务所中。等到事务所的门完全关上,强尼一脸愉快地拍了拍手。
「好啦、好啦,这可是暌违许久的城镇呢。虽然最近碰上不少麻烦,但今晚就为了庆祝平安,好好大闹一场吧!帐就算在安格斯身上啦!」
「咦?为什么是我?」
「呵呵!就算想要我出钱,也是行不通的。因为我可是身无分文的人啊!」
「那是值得骄傲的事吗?」
安格斯不满地叹了口气。
「我自己也没有钱到可以请客的程度啊。」
「既然这样,你当初把赏金收下来不就好了吗?」说到这里,强尼不满地嘟着嘴。「在福列克斯库里夫的通缉犯——要是把那些家伙的赏金全部收下,至少可以过三年逍遥日子呢!」
「赏金这种东西,是将通缉犯押到保安官事务所的时候才成立的。以这次的状况来说,逮捕恶徒,将他们带走的是骑兵队。我们不过是帮个忙罢了。」
「可是联盟保安官不都说过『你有权收下赏金』了吗!都是你喜欢要帅拒绝才——」
「我不是要要帅,我是为了往后的日子着想。」
「往后的日子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事比柔软的床铺及丰盛的晚餐更重要?」
「我说啊……」安格斯一脸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收下赏金,就跟向世人宣示『福列克斯库里夫是我们捣毁的』没有两样。要是我那么做,日后可是会有许多想要那笔财富,还有想靠报复来扬名的恶徒不断来找麻烦耶,那种危险的旅程我可不要。」
「不管来多少恶徒,我都可以把他们打回去。」书姬手叉着腰,仰望着安格斯说道。「那明明是成为英雄,一雪『再临天使』污名的大好良机,你怎么总是那么怕事呢?」
被书姬这么说,安格斯只得苦笑地耸耸肩。
「我不否定。毕竟比起一路上担心被恶徒袭击的旅程,继续像过去那样的穷酸旅行,还比较适合我的个性。」
「那个……我……」亚克努力地想加入对话。「我就算露宿也无所谓!」
「嗯?等等。」强尼手抵着自己生满胡渣的下巴,做出思考的模样。「把这家伙卖掉,也是一个办法。」
「咦!怎么可以那样!主人,我会努力工作的。所以我恳求您,请千万不要把我卖掉!」
亚克的泣诉声让往来的路人好奇地转头查看。这白发少年、胡渣男、金发美青年的三人组,看在他人眼中,想必是十分奇特的组合吧。忍受不了众人好奇的视线,安格斯最后终于屈服。
「……唉!真没办法。我知道了。住宿费算我的就是啦。」
「好耶!」强尼举手庆祝之后,便兴冲冲地拉起缰绳。「既然这么说定,就快点找店吧。晚餐、晚餐!肚子饿扁啦!」
「呜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看安格斯这么悲叹,「这样不是很好吗?」书姬这么说道。「多点人一起旅行,你看来也挺开心的样子。」
「才没有那种事呢。和书姬独处,要来得轻松多了。」
「是吗?」书姬在货台的地板上仰头望着安格斯,开心地笑道。「和离开巴尼斯顿的时候比较起来,现在的你看来要开心很多喔。」
的确,听着强尼哼着走调的旋律,就让安格斯感觉这样的旅行也不坏。可是要坦率承认这个想法,就是让安格斯感到不甘心。安格斯干咳了几声,仰头望着天空。虽然天空万里无云,但已经没有盛夏的炎热,不知不觉间,季节已到了快入秋的时候。
「得去书店补充一点商品才行了。」
到书店可用相当低的价格买进零散的书本散页。安格斯就从那样的垃圾堆里,找出似乎可以接合的碎页将其相连。这完全得凭藉安格斯身为修缮师的技术,虽然费工,但为了赚取三人份的住宿费也没办法。
马车在街道上缓缓前进。半路上他们经过了一座车站,虽然安格斯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水蒸气关车,但最重要的是,车站有在贩售影像报纸。
「你们两个先走吧。」这么说完,安格斯便拿着『书』跳下马车。
「喂、喂。你要去哪儿?」
被强尼这一问,安格斯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我去买影像报纸!」
安格斯进入木造车站的候车厅,便立刻四处张望。他看见坐在木头长椅的旅客之间,有个戴着帽子的男人四处游走。斜背在那人肩上的皮带上,固定着大叠纸张。那是卖影像报的小贩。
安格斯从衣服口袋中寻找零钱。由于最近这阵子都没在过要用到钱的生活,因此安格斯的零钱并不多,但他最后还是设法找出了十歇尔的硬币,向小贩买了一份影像报。
从许久不见的影像报上,安格斯闻到了怀念的墨水味。他兴奋地望向报纸版面,头版是由福列克斯库里夫崩塌的新闻独占。被逮捕的通缉犯一一接受审判,并被判处有罪。
安格斯将影像报横转过来,去看二版消息。有半个版面报的是『艾文格林联盟保安官依旧下落不明』,看来他的休假似乎有些太长了。
版面的另一半报的是流行病的消息。据说在西部的冯斯村,从约一年前就开始有人感染怪病身亡。这让安格斯内心感到不安。冯斯村是位在恩德河上游的村庄,而他的故乡莫尔斯莱碧斯,就位在恩德河的下游。
安格斯再旋转纸张,这次他以斜向阅读报导。版面上写的是在巴尼斯顿所发生的消息。
只见一名穿着制服的管家幻影在眼前浮现。他手里拿着地图,殷勤地行礼。『史宾赛地图店,于火鸡街开张。』
一旁则可看到面包师傅将刚烤好的面包陈列在杂货店门前。『烘焙师杂货店。春麦面包开始贩售。』
图腾的水准还是一样精致。安格斯就这么站在候车厅里,继续观看第三版消息。
就在第三版也快被安格斯看完的时候——挟在他腋下的『书』滑落到地上,翻了开来。
「嘿!别把我掉地——」话还没说完,书姬便止住了声音。她看间安格斯正脸色苍白地紧盯着影像报。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件吗?」
安格斯没有回答。他无法相信影像报的内容,在同一篇图腾上又看了一遍。
他看见细瘦的冬青树树叶凋落,并缓缓倒下,而在上方有一颗蓝色石头正快速旋转。
『冬青树病倒了,速回蓝石(莫尔斯莱碧斯)。』
荷莉(冬青)是安格斯母亲的名字。安格斯看了眼影像报的日期,九条线与二十六个点,九月二十六日……是五天前。
「喂、安格斯!到底怎么了?」
终于回过神的安格斯把『书』从地上捡了起来,将影像报夹进『书』的书页中,把『书』合起,这样书姬应该就能知道了。
安格斯穿过候车室,从车站后门来到外头,快步在驻留于此的驿马车间穿梭,寻找前往西方的马车。
「往莫尔斯莱碧斯的马车,就要出发罗!」
一名穿着肮脏无袖上衣的老爹,高声用沙哑的声音喊道。
「嘿!还有没有人没上车的!」
安格斯朝那老爹伸起手。
「对不起——我要搭!」
安格斯跳上那辆驿马车,已经在车上的乘客们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他。这也难怪,安格斯的行李只有一本书,除此之外的物品就只有身上的衣服,还有在衣服口袋里的一些钱。
那模样就与七年前相同——
与他被赶出故乡的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12
我不停的掉落、掉落。
时间差不乡了,湖面距离已经不远,此刻我就连水面上的涟漪都能够看见。
突然间,我感受到某人的视线。我朝那方向一望,看见突出在湖面上的岩峰。有人站在那里。
那是人类——而且是女人。
我大吃一惊。萨基尔说对了,圣域被放逐的人活了下来。
尽管隔着相当的距离,我却能明白她正望着我。褐色的皮肤与黑色长发,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珠,全身都充满丰沛的生命力。
啊~~~!那是多么的美丽!
简直就像——就像真正的天使一样。
「翅膀!张开翅膀!」
女人朝我大叫。
「飞起来!里贝尔塔斯!你可以飞!」
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不要犹豫。
飞吧——
你可以飞的——
我的胸口发热,那热量冲向背部。
在那一刻,我看见了。我从逼到眼前的水面中,看见倒映在其中的白色翅膀:看见展开巨大白色翅膀的我。
下一瞬间——
我一头栽进水里。
不知是否脑部遭到破坏,我并未感受到预期的疼痛。我感受着沉入水中的自己,让自己受安详笼罩。
我的意识就这么缓慢地——
缓慢地沉人黑暗之中。
(第二集待续)
后记
在此向第一次见面的读者说声:「幸会」,对于有缘再次见面的读者说声「别来无恙」。其中催促我「新作还没好吗?」的读者,在此说声「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这部『书姬吟游录l』是继获得第2届C★NOVELS大赏的『煌夜祭』之后,我的第二本书。距离前作出版已过了一年又三个月——而这也是我对于拿钱写故事的严厉要求、以及让自己写的故事得以让素昧平生的读者阅读到的无上喜悦,所充分体验的一年又三个月。
从责任编辑老大那里得到「下个作品要不要试试长篇?全三集左右怎样?」的提议,记得是得奖作品的校正作业告一段落的时候。
厚着脸皮说实话,由于我过了很长的投稿生活,因此近年写的都是一册完结的故事,这一阵子根本没有想过要写长篇。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要写三集。这虽然让我感到不安,但兴奋更在不安之上。因为如果有三集的份量,就不用忍着泪水删掉一堆剧情了。我有很多桥段都能尽量发挥……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当我写完第二集的时候,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安。
「这个故事……三集真的写得完吗?」
当我就这样试着写第三集,我的不安变成确信。
「写不完……绝对塞不下去。」
对不起,我兴奋过头了,我没控制好分寸,塞太多东西进去了。对不起。啊—真的很抱歉。在考虑有没有办法删掉一些桥段,不断烦恼到最后的结果,我终于发了邮件给编辑老大。
「呃……可以变成全四集吗?」
对方的回答是这样:
「嗯,我大概也猜到会变这样了。」
如此这般,写完这部全四集的作品,花了我一年的时间。老实说,不管怎么写都看不到终点,让我无论是精神上或肉体上都相当紧绷。这也让我给身边的人添了许多麻烦,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可是,正因为这样,在全部写完请老大及士官长大人阅读,得到「能努力到这种地步还真不容易呢」的鼓励话语时,我实在高兴到说不出话来。安心到极点的感觉,让我觉得灵魂都快从嘴里飘出来了。
在此对让我这个搞不清状况的新人一下子写全三集(最后变成四集)故事的刚胆编辑老大献上无比感谢。还有给我严厉又一针见血建言的士官长大人、C★NOVELS编辑部的各位同仁、为这部作品绘制精美插图的山本大和老师、为总是有许多错字的原稿进行修饰的校正,在此致上最深的感谢。而最重要的,还是要向从众多作品中选择拿起这本书的你,致上发自心底的谢意。
安格斯等人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我也会接着开始进行下一集的润饰工作。续集当然预定会陆续出刊,但由于还得翻过校正的高山深谷,因此可能还得再花上一段时间。可以的话—诚心希望各位读者能在他们的旅程中,陪伴他们直到最后。
多崎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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