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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尚未诞生的女神
在庄严的大教堂外围,有座占地广阔的都市,人称〈诸神的栖息地〉——普林齐诺坡里。
这是整座大陆上少数拥有悠久历史的都市。城市外围并没有设立城墙,全仰赖帕露凯诸神的神威,在累次战火中守护这座城。
圣王国的信仰主轴命运女神——杜克神原本也是帕露凯诸神之一。而今一方是以主神伊诺·摩勒塔作为信仰中心,由大主教统领的帕露凯教会,另一方则是拥戴托宣女王的圣王国。尽管两边的宗教势力互贬对方为异教徒,但毕竟根源于同一个神话,因此双方在私底下都对彼此的信仰抱持着某种程度的敬畏之心。而且,据说第一代的托宣女王还是帕露凯大主教所认可的圣女呢。
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米娜娃心里想着。
从城镇北方的钟楼遥望城外河川的彼方,整座河岸都染成一片紫色,像极了遍野绽放的兰花。
那是圣王国军的军旗和军帐。
“这些家伙竟然把火枪车全排出来了,看来是真的想要大战一场吧。可恶!”
尼可罗站在一旁,一边用望远镜眺望着圣王国军阵营,一边嘟哝着。火枪车是捣毁城镇的利器。由于在两军交战时多半派不上用场,所以近年来在战场上几乎已绝迹了。而这支远征部队竟然特地从圣都运来火枪车,看来是打算将普林齐诺坡里四周城镇夷为平地。
对米娜娃等人来说,战况明显恶化了。银卵骑士团在弗兰契丝嘉的奇谋下,好不容易歼灭了一万名圣王国驻军,夺回了大教堂。现在却得面临南北两方数以万计的圣王国军夹击。
“这些可恶的异教徒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为众人领路来到钟楼的年轻僧侣咬牙切齿地说道。
米娜娃心想,他们才不怕呢。由朱力欧透露的零碎信息来看,圣王国的首脑早已得到神灵的力量。不只是女王陛下,就连大公家人也是。而且对方十分清楚,帕露凯教会这边拥有的只有长久流传下来的圣典、以及公餐礼这等徒具形式的规章,并没有神灵庇佑。
(女王以外的那些人,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拥有力量的呢?)
(至少在这段历史早期——圣王国对帕露凯教会还非常敬重的时代,是没有这种情况的。)
但是,就这几年圣王国税赋增加、女王直辖领地扩张、王室收回征兵权等种种蛮横的政策来看,两者之间也许有明显的关联性。
“蜜娜,你可别冲动到冲出去,想单凭一自之力将对方的两万大军做掉喔。”
一旁的尼可罗嘟哝了一声。
“少把我当笨蛋了,我才不会做这种有勇无谋的事。”
“还不是你硬要跟过来的关系。我可是很担心你会不会跟着使团一起出去,然后大闹一场呢。”
尼可罗原本要一个人前来北门侦察。蜜娜说她想看看北方来的到底是怎样的部队,也跟了过来。
“我说你们,为什么堂堂银卵骑士团的人要躲在一旁,从远处偷看敌军的阵营?你们不是应该去镇守城镇吗?”年轻僧侣一脸不悦地开口说道,“要看从城镇上的瞭望台看不就好了?”
“还不是市长要我们躲起来的。”尼可罗耸耸肩说道。“他说他不想让圣王国军看到我们骑士团团员的身影,怕刺激到他们,所以我们才没办法布阵啊。”
聚集在北门的武装集团是普林齐诺坡里的自警队。这批部队是受银卵骑士团打下大教堂所激励、鼓起勇气组成的民兵。但在面对训练有素的军队时,恐怕是不堪一击吧。
然而,圣王国军却在此时指名要与市民代表交涉。结果,护卫市长赴会的工作也不是银卵骑士团负责,而是交由自警队指派队上的年轻人担任。这支使团此时骑在马上,在北门列队准备出发。
“如果是要他们投降,对普林齐诺坡里的百姓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呀……真搞不懂圣王国军那些人到底在想什么。”
米娜娃听了也点点头。对方要面对的就只有银卵骑士团区区千人而已,他们找上普林齐诺坡里的居民到底是打算要求什么呢?
“也许是想要用威胁的方式,胁迫这里的居民要你们银卵骑士团投降吧——这的确很像是那些肮脏的异教徒会有的想法。”年轻僧侣一脸不屑地说着。“不过,我们是绝对不会屈服的。这座大教堂可是圣女——弗兰契丝嘉殿下好不容易才帮我们抢回来的,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交出去。”
你们在上次大战时,不就随随便便把大教堂交出去了吗——米娜娃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僧侣也许会为了保卫大教堂而不惜牺牲性命,但城里的居民要是身家财产受到威胁,还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呢。
“喂,他们派人过来了。”
尼可罗以僵硬的口吻嘀咕着。米娜娃闻言将目光移到草原上,一面紫色的旌旗在远处飘扬。从这面旗帜靠近的速度来看,那是个骑着马移动的队伍。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规模还不足以称之为一支骑兵队。
“才这么一点人的队伍,竟敢如此靠近我们的阵地?”
尼可罗说完再次举起望远镜。两军交涉的地点通常是选在双方阵营中间的空地,这是战场上的常识。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交涉决裂后,有任何一方的使节被杀。
尼可罗将望远镜贴到眼窝,惊呼了一声。
“……那不是将军旗吗?怎么可能——”
米娜娃一听,伸手抢过了望远镜。
对方一共派出三名使者,分别骑在三匹马上。左边那名骑士举着一面紫色旌旗,上面绣着飞龙图样,那是象征将军的纹章。而且还不只如此。米娜娃紧迫着圆形视野中,位在中央的那名骑士。对方肩上披着紫色披肩,上面绣着两头独角兽合拱着的徽章。毫无疑问,那是三大公家其中一支家系——
“艾比梅斯……”
普林齐诺坡里市长像是背脊被铁棒架住般,紧张得全身僵硬。
不论是目前夺回大教堂的作战,或是一年前圣王国军的攻城包围战,这名市长都以年事已高为借口,一个人关在家里祷告,从没有站出来亲眼了解战况。
然而,现在的他不仅得面对突如其来的两万大军,还被对方将军指名为停战交涉代表。
市长在两百名自警团员陪同下,于北门处看着眼前三名骑士下马。左手边那名一脸凶相的骑士举着圣王国军的将军旗帜,右手边的年轻骑士则是手持由白布缠绕,无法出鞘的装饰用长剑——这是战场上向对方宣示我方没有攻击意图的不成文规定。中间那名男子有着一张像毒蜥蜴般凶残的脸庞,脸上和下颚带着伤疤,像极了山贼或是哪个佣兵团的团长。但是,他身上披的斗蓬绣的是三大公家中的艾比梅斯家徽,市长还不至于认不出来。
“没想到堂堂艾比梅斯家的将军殿下,竟然愿意跑到这里来。”
市长屈着身子往那名将军走去。
对方只来了三个人,而且还是在我方弓箭、长枪的攻击范围内,这代表他们已经做出最大程度的礼让了——市长这么告诉自己。也许这次的交涉工作其实意外地轻松吧。可能对方刚好没有军粮了,需要我方的协助呢。
“我是南征将军,迪罗涅斯·艾比梅斯。”
脸上带着伤疤的男子一脸目中无人地扬起了嘴角。说话声中还加上了一旁旗帜重重的拍打声助威。
“在柯尼勒斯殿下刚过世的这段期间,大公职位也是由迪罗涅斯殿下代理,所以我们会将殿下的承诺当作是圣王族的承诺。”
“代理大公职务……”
一旁的自警团员注意到市长边说边冒冷汗。在大公殿下的气势压迫下,他们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这么一位大人物为何会亲自前来交涉呢?
不行,不能让对方看到我们害怕的模样。我们自警团可是肩负着普林齐诺坡里的安危。对方只有三个人,而且没有交战的意图。我们虽然只是一支由人民组成的部队,但好歹也有两百人。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意图,不过我们握有交涉上的优势,不用表现得畏畏缩缩的。
“我是普林齐诺坡里的市长,玛契罗·布兰索尼。有劳各位远道而来,非常欢迎你们。”
市长想了想,重新摆出从容的态度。他像在接待新到任的公务人员一般,对着自称为迪罗涅斯的那名将军露出了笑容。
“市民的人数?”
“……啊?”对方冷不防提出了质问,让市长愣了一下。
“我问你普林齐诺坡里市民的人数有多少。”
“……成年男子大约一万出头,敢问大公殿下为何这么问?”
“这么说,加上女人跟小孩大约是两万人吗?这下可麻烦了。”
马上就来个下马威呀?市长听了很不舒服。
“大公殿下有意攻打普林齐诺坡里吧?不过,市民们为了守护这座神灵眷顾的城镇,还有自己的亲人,绝对会拼死抵抗,可不是大公殿下一句麻烦了就可以形容的状况呀。”
我方才刚打了一场胜仗,气势正盛。刚才的说法或许有点夸张,但是现在就是得在气势上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市长怀抱这个想法,抬头挺胸地说出这席话来。然而,迪罗涅斯却只是耸了耸肩,露出了冷笑。
“我说的麻烦可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地方麻烦?”
“我是说要将一万具尸体吊在一块横木上,要花很多时间。”
市长一时之间没有意会过来。等注意到将军眼中的杀气后,他才理解到话中的涵义。
但他忍不住又开口问了一次:
“你——你说什么?”
“如果要用讲究一点的手法,一次杀死一万个人很费事。”
“还有,要把死了丈夫的女人一个个扒光也很花时间呢。”掌旗的骑士说话时脸上露出狞笑。另一名年轻骑士则是哼了一声,没有多补充什么。
“你——你这样也算是骑士吗!”
“不要以为神会坐视你们残虐的暴行不管,等着被诅咒吧!你们这些低贱的家伙!”
自警团的年轻男子气得破口大骂。市长也非常恼火,毫无制止的打算。他心里想着——为什么我们非得受到这样的侮辱不可啊?
“神?别笑死人了。你们拜的不过是座空心的石头高塔而已。因为是空心的,所以管风琴的声音才会那么响亮啦。”
“什么——”
“你们的大主教可是非常清楚这点。所以才满不在乎地丢下大教堂,自己一个人逃走吧。”
“胡说什么,你们这些异教徒的猪。”“少在那边胡说。”
包含护卫队的队长在内,站在市长身边的几名自警团员都气得浑身颤抖,忍不住举枪往前跨了一步。一阵金属与骨肉碰撞声瞬间响起,市长吓得闭上眼睛,没能理解当下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在下一刻就了解到是怎么了。
护卫队的队长碰地一声倒在迪罗涅斯将军脚边,扬起了一阵尘沙。将军紧握的拳头上则是滴下了鲜血。
“这……你、你们不是来进行停战交涉的吗!”
市长大声怒斥,不料却换来迪罗涅斯一声哼笑。
“我可是遵守规定没有拔剑喔。对付你们这些喽啰,我空手就绰绰有余了。”
“上、大家上!快把他们围起来!”市长吓得往后退,同时转头对着护卫队大叫:“把他们的手脚打断,全部抓起来!”
早在市长下命令之前,这些气疯了的年轻人就已经举着长枪将那三名骑士包围了。众人的吆喝声盖过了迪罗涅斯的笑声。是他们先出手破坏交涉的——村长大叫着要众人发动攻击。敌人只有三个,而且还包含将军在内。若是趁现在将他抓住,对将来的交涉工作也十分有利——
“呜哇!”“呃啊啊!”“什么——啊啊啊!”
在此起彼落的哀嚎声中,市长瞪大了眼睛。
掌旗的还有持剑的骑士一脸事不关己地站在原地,唯有将军壮硕的身躯一个闪身,卷起了一阵旋风,将刺近的长枪全都抓住,再一把折成两半。几名年轻的护卫队员被撞倒在地上,一路滚到了市长的脚边。
将军踩过那些倒在地上的护卫队员,一步步朝着市长逼近。几名护卫队员为了保护市长而挺身上前,却被将军一把抓住,头对头狠狠撞了一下之后,被扔到身后吐着血倒在地上的同僚身边。
市长吓得全身僵直。等迪罗涅斯的手放在肩上,他才发现周围的护卫队员已经没有人站着,即使是没受伤的也吓破胆地瘫坐在地上。
“好了,普林齐诺坡里的市长大人。”
迪罗涅斯对市长的敬称带着浓浓的讥讽意味。他的额头跟着浮现一幅图腾,泛出了微微的青色光芒,把市长吓得都尿裤子了。但是,市长并没有跌坐到地上,因为迪罗涅斯此时双手抓着他的肩膀,强劲的力道几乎要将他的骨头给捏碎了。
市长只觉得两侧肩膀有如各被插进一条管子,再被冰冷的油液灌入骨髓般地恐怖。
“让我告诉你,我堂堂一个将军为什么会大老远跑来跟你们交涉吧。我知道银卵骑士团里有个叫做克里斯托弗洛的年轻男子。你看,他的额头上也跟我一样,有一幅红色印记。我要你们把他交出来,活着交到我手上。我给你们的时间只到大后天正午。”
“……为、为什么……那个人做了什么事吗?”
“你不必知道。就算听了,你也会后悔自己不该知道这件事。总之,我要这个男人。”
在说话的过程中,迪罗涅斯依然目露凶光。
“我不希望他在混战中死亡,我要他活着交到我手上。听好了,我只给你两天的时间。只要把他交给我,我就不会对普林齐诺坡里发动攻击。”
“是、是真的吗?你可以提出保证吗?”
尽管这么说有可能激怒对方,市长还是一脸慎重地重问了一次。那也是不得已的,因为光是这场交涉,就已经让他们自警团损失一半的战力了。
“身为一名骑士,我可以对我的蔷薇章发誓,绝无半点虚言。刚才我之所以出手,是因为你们先发动攻击,而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拔剑。就这点而言,骑士的诚实你是亲眼看到了吧。”
迪罗涅斯大笑几声,甩了一下身上的紫色披肩,转身往自己的马匹走去,他身边那两名骑士也跟着一起行动。紧接着,三个骑影奔驰着消失在扬起的尘沙中。市长目送着他们离去,这才靠在门柱上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米娜娃和尼可罗来到北门。这时,圣王国军的三名骑士早已离去。
“喂,你们没事吧!”
尼可罗扶起倒地的自警队员,确认他们的身体状况。他指示那些还能活动的人救助伤者,自己则是为了帮伤患止血,帮骨折的人急救而来回奔走。有好几个人头部受重击而生命垂危。有些人虽然毫无外伤,却吓得两腿瘫软,站不起来。
米娜娃跑到靠在门柱上不断颤抖着的市长身边。
“市长,发生了什么事?刚刚来交涉的是对方的将军吧?他对你们——”
“住、住口!”
白色胡须下的嘴唇吐出了颤音。
“都、都是你们害的。他、他们的目标是你们。都、都是你们害我、我我我的普林齐诺坡里现在要面临那个肮脏家伙的威胁。”
“市长,冷静点。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你们团长在哪?快点带我去找你们团长弗兰契丝嘉。”
市长反过来抓住米娜娃的双肩拼命摇晃着,有如梦呓般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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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的外墙周围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氛围。除了正门以外,所有的出入口全都从内侧用几块厚厚的板子钉住,不让人打开。就连水沟的铁栏杆也加上了三道封锁。城墙内的各个角落也都紧急搭起了瞭望台,并且派兵站哨。
银卵骑士团的人数也不过千人而已。相较之下,沿着北方河川摆开布阵的圣王国军则是高达两万。再加上几天后从南方返回的一万援军夹击,他们只能死守在城内了。正因如此,在布防上不论施加几重防护恐怕都嫌不够吧。
不过,墙外的喧嚣在宽阔的中庭和周围走道的阻隔下,于大教堂内部是完全听不到的。每个厅堂都笼罩在一股神圣且安逸的静谧气息下。
只有一间厅堂例外——这是位在北方,和主教堂相邻的一间小小的礼拜堂。这间名为莫尼斯的礼拜堂中传出了清澈悦耳的歌声。
由少年少女组成的合唱团唱出的歌声,在礼拜堂的蓝色墙壁间回荡着。这首合唱曲并没有管风琴伴奏。莫尼斯礼拜堂是祭吊死者的教堂,现在正为了在大教堂攻略战中阵亡的士兵们祈福,要持续二天三夜。
克里斯靠在主教堂与莫尼斯礼拜堂相连的墙边石柱上,聆听着几重和声交织而成的歌声。他窥探站在一旁的弗兰契丝嘉,发现她仰着头,脸上也同样流露出沉静的表情。
在自然大调的清澈旋律中,克里斯忍不住将脸颊贴向质地光滑的石柱,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来也有这样的丧礼呀。这场祭吊死者的丧礼以安详的方式进行着,对克里斯来说犹如一场寒冬后的春雨,为始终独自穿梭在战场间的他带来一种甜美却沉痛的感受。
这时候,他们等待的人终于从礼拜堂中走出来了。那便是在大教堂正门广场上找到三名军监尸体的老祭司。他名叫马尔麦提欧,是教会中最年长的准祭司。虽然吊祭仪式还在进行,但他们有事情非得将他请出来询问不可。
弗兰契丝嘉朝老祭司行了个礼,克里斯也跟着做了一次。老祭司露出一脸承受不起的表情。
“克里斯殿下也来啦。真是抱歉,让两位英雄在这里等了那么久。”
克里斯听到英雄二字,整个人愣住了。因为银卵骑士团的成员在各地召开的宴会中大肆宣扬,于是克里斯便成了打头阵冲进大教堂内、为部队开门的第一勇士。虽然不是什么夸大的谎言,不过却让他听了非常不舒服。
“我们才觉得不好意思,打扰了重要仪式的进行。”
“请您不要介意,仪式的工作我已经委任给年轻的僧侣了。”
弗兰契丝嘉环顾仪式会场,在看到祭坛上堆放着的紫色旌旗,以及量产型的铠甲后,喃喃说道:
“你们也会帮……圣王国军的士兵祭吊呀。”
马尔麦提欧听了连连点头。
“是呀,杜克神也是帕露凯诸神中的神祗。我们虽然将圣王国的人贬为异教徒,但他们死后要去的天堂,应该也是同样的地方吧。何况,我们让这个圣地沾染鲜血,至少在为死者祈福的时候,得忘掉谁是我们的伙伴,而谁又是我们的敌人吧。”
弗兰契丝嘉以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聆听着。
原来帕露凯信仰也能培养出如此正直的僧侣——克里斯不禁这么想着。除了肥得像猪的大主教以外,那些他所见过的神职人员,全是些鄙俗的家伙。脑中只想着要如何从祭司封领中榨取更多金钱,或是怎么上哪个领民家的女人而已。
仔细想想,包含眼前这位马尔麦提欧在内,目前致力于复兴大教堂的十多名僧侣,都是在大教堂被圣王国军占领时没有夹着尾巴逃走,留下来与大教堂共存亡的人。除了他们,其他数百名圣职者全都随着大主教抛下圣地离去。后来听说在圣王国军占领之下,进行了好几次针对僧侣的猎人行动。不过,他们因为藏身在普林齐诺坡里的百姓家中而得以幸免。
经过长久的等待,他们回到了大教堂。此时献上的,则是发自内心最真挚的祈祷。
僧侣们此时吊祭的战死者,很多都是被克里斯杀掉的圣王国军。克里斯身上的野兽放出了冥界的亡魂,将这些人生吞活剥地吃掉了。而这头野兽的名字,克里斯现在也知道了。
这位睿智的老僧侣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肯定会以诅咒的眼神看着他吧。
即便如此,他还是非得问个清楚不可。
老僧侣领着克里斯和弗兰契丝嘉走进走廊边的阶梯。在这条狭长的阶梯中,石造的地板和天花板间回荡着三人不规则的脚步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孩子们朦胧的歌声。
“马上又要开战了。希望对方别在丧礼结束前展开攻击才好……”
马尔麦提欧眉头深锁地说道。
“是啊,这会是一场硬仗呢。”
弗兰契丝嘉压低了嗓音回应。
“从南方调回来的大军要返抵普林齐诺坡里,还得花上几天的时间。不过,另外一支驻扎在北方的部队会按兵不动到什么时候,我们就抓不准了。听说对方有遣使过来交涉,但想必不会是以和平收场吧。”
马尔麦提欧用力摇了摇头。
“其实普林齐诺坡里本来就该由我们自己来保护。是我们太骄傲了,一直相信神灵会守护这座城镇,我们根本不应该期待神灵会为我们做些什么。所谓的信仰,是要由我们人类为神灵奉献。这个道理,在弗兰契丝嘉殿下以身体力行的方式告诉我们之前,我们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是个军人,我只是做好份内该做旳事而已。”
弗兰契丝嘉蹙起了眉头,言下之意是要对方别把她捧成圣女。
我只是做好自己份内的事——这应该是她的真心话。
她打仗不是为了普林齐诺坡里,不是为了信仰,不是为了教会,也不是为了神灵,她只是要打倒圣王国罢了。关于这点,克里斯是日后才明了的。
然而,马尔麦提欧似乎把弗兰契丝嘉这句话当成是谦虚的表现。
“这点我们晓得。我们都忘掉了自己的本份,天堂的神灵绝不会希望人间陷入战乱之中,我们得用自己的双手取回圣地的和平。”
神灵绝不是为了保护人类而存在的。
克里斯知道这点。但是,他额头和手背上的烙印所代表的事实,恐怕和眼前这名僧侣道出的想法背道而驰。
“有什么老僧可以帮忙的事请两位尽管说,不要客气。不过,我这副老朽身躯能够贡献的,恐怕就只有将脑中那些发霉的古老知识倾囊相授了。”
三人沿着楼梯走进冰凉的空气中。这是一间宽广的石室。昏暗的室内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高大的书柜,看来是当作图书馆在使用。其中有一半的空间深入地下,室内的照明,全仰赖挑高天花板顶端凿开的几道细缝透入阳光。整个空间里有股干燥,不可思议的味道。
“只是老僧学的都是神学方面的知识,不知是否能对弗兰契丝嘉殿下有所帮助呢?”
马尔麦提欧边在油灯里点了火,边开口说道。弗兰契丝嘉回头望了克里斯一眼,对他点了点头。
“……是我有事情要问。”
马尔麦提欧闻言一双白眉抖了一下。
“是——克里斯殿下呀?”
“请问神话中提及的所有神祗您都熟悉吗?”
他一脸讶异地微歪着头。
“只要是圣嘱大典中提及的神祗与其事迹,老僧全都牢记在脑海中。”
“这样的话——”
克里斯吞了口口水,说出了名讳:
“——欧克斯呢?”
油灯的火光照着老人的脸庞,映出他严重扭曲的表情。
“这是——”
他的声音颤抖着。
“这是不能提起的名讳……不能提起这个名字。”
“为什么?这个名字就这么——”
难道这真的是一个受诅咒的名字吗?
“克里斯殿下,您为什么会想要知道跟这个名讳有关的事呢?还有,您又是在哪里听到这个名讳的?”
克里斯用牙齿咬着手套,将它脱下。马尔麦提欧看了吓得连呼吸都忘了。他甚至不用提油灯照着看。在距离新月只剩下四天的此时,野兽烙印已经微微发出青白色的光。他接着用手拨开前额头发,成对的图腾同时映入老僧侣的眼中。
“……这、这是……”
“您知道军监尸体上刻画的印记。既然如此,这个印记您应该也认得才对。”
“克里斯殿下,您、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所以请您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马尔麦提欧听到后不断咳嗽,差点抓不住手中的油灯。弗兰契丝嘉连忙扶住他咳得弯了腰的身躯。
“很抱歉,让您受惊了。”
弗兰契丝嘉在老僧侣的耳边轻声道歉。一会之后,老僧侣的身子终于不再剧烈抖动。他挺起腰来,双手交握,喃喃念了段冗长的祷文之后,才畏畏缩缩地伸手触摸克里斯的手臂。
接下来从他干裂嘴唇流泄而出的,是一道温柔的声音。
“……克里斯殿下——您一路走来,一定非常辛苦吧。”
克里斯忍不住垂下头。
其实他从不觉得自己辛苦。他只是不断地挣扎着,爬着,紧握住眼前的温暖走过来而已。根本没时间去想自己是否活得很辛苦。老僧侣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想,肯定是因为他身上沾染了血腥味,缠绕着死者的幢幢黑影所致吧,因为他实在杀死太多人了。
马尔麦提欧领着克里斯和弗兰契丝嘉来到图书馆里的一张大桌子前坐下。接着,双手捧着几大册古书走来,坐在两人对面的椅子上。
“其实老僧所学的,不过是些神话罢了。”
他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我不知道克里斯殿下身上的印记代表什么意义。神话中有些故事,其实是把天灾当成某些神灵的作为去解释的。所以我们并没有将圣嘱大典中的一字一句都奉为圭臬。解释神话也是神学的重要范畴,为了成就一个不容质疑的信仰,我们有时候必须怀疑神话的真实性。但是,那个……克里斯殿下身上的……”
马尔麦提欧凝视着克里斯沐浴在灯光下的手背,以沉静的语气开口说道:
“……确实是存在的。”
“对,我也亲眼看到了。”
克里斯愣了一下,转头望着那张被金发覆盖着的侧脸。
没错,她看到了。那时候,她在大教堂的圆顶建筑露台上。一定看得见克里斯体内的野兽苏醒,将活人与死人一同卷入黎明中那片血泊的模样。
“这个世上就是有这种东西存在。我身边这个可爱的孩子就是背负着这样的命运活过来的,我们不能永远不知道真相,因为我们接下来还要并肩作战呢。”
弗兰契丝嘉说话时,眼眸中燃烧着战士特有的冰冷火光。与那冰冷目光相反的温柔嗓音,此时正一字一句抚慰着克里斯的伤痛。
老僧侣叹了口气,气息拂过古书的封面。
接着,覆着皱皮的指节弯起,把书打开。
“请容我避开这个禁忌的名讳不提……据说,这个冥王是在世界走到尽头时现身的一头野兽。它会吞噬天上的群星,让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它是——要终结这个世界的神灵吗?”
弗兰契丝嘉挺起胸膛开口问道。但是,马尔麦提欧却摇了摇头。
“不是要终结这个世界——冥王是一切的根源。”
克里斯皱着眉头注视老僧侣的脸庞。
马尔麦提欧将书本转过来,推到克里斯和弗兰契丝嘉面前。这本书是由古语书写的,两人毫无神学素养,自然看不懂上面写些什么。不过,左边的书页上有张笔触非常纤细的插图。那是一根柱子,一根矗立在大地,且贯穿云端,直达繁星之间的柱子。画中还有无数的车轮与神灵。在正中央的部份,则是以极大篇幅描绘着帕露凯信仰的主神——纺织生命的伊诺·摩勒塔神华丽的姿容。这幅图像克里斯也看过。有许多教堂将它简化,制成彩绘玻璃作为装饰。
“两位知道吧,这是天堂轴。”
克里斯和弗兰契丝嘉看着书中的插画点点头。这是神话中贯穿天地,用以推动世界运行的车轴。老僧侣以食指指着车轴和地面衔接的部份,再往地底下探去。
那里有一头被天堂车轴压在下方——有如狼一般的野兽。
上面写了一个字,只要跟着标示的读音念,就连克里斯也念得出来。
〈欧克斯〉
老僧侣的声音轻轻震荡着漆黑的空气。
“据说,创世之初世界是一片黑暗,而灵魂的源头就深藏在这片黑暗之中。诸神对准了灵魂的源头钉入车轴,成就了代表时间的天堂轴。从这一刻起,根源之兽被锁在地底下。时间开始流动,生命开始轮回。”
图中的欧克斯伏在地底下,被几重排成同心圆状的字串围绕着。马尔麦提欧的手指沿着文字移动。
“诸神灵中的一百一十一位神祗降临到地上,为了永久锁住这头野兽,以自己的圣名与身躯化作钢钉,嵌入中心的天堂轴。它们夺去了野兽之力,也因此而玷污了其圣名,再也无法返回天堂,就此滞留在地上。”
——污秽地滞留在地上的神灵。
——被夺去力量、埋进地底下的神灵。
“……为什么这头野兽会被锁在地底下呢?”
弗兰契丝嘉低声问道。
“若是将它放出来,会酿成灾害吗?”
马尔麦提欧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野兽渴望的世界是时间停滞、一片混沌的黑暗。若是将它放出来,世界将会再次回到创世时的模样,所有生命也会跟着灭绝。这个死亡不是我们知悉的死亡,那并不是单纯的死亡,到时所有灵魂都会回归到女神伊诺·摩勒塔的手里,并且永远滞留在创世的黑暗之中。”
在时间的尽头吞灭天上的繁星。
不是世界的尽头——而是创世。
——这么说来,我这身力量……
——真的是吞噬命运的力量吗?
——所谓的命运,其实包含了灵魂在时间之潮的流动。
克里斯无法理解,为什么这样的力量会连米娜娃身上的“死兆”也一并吃掉。
“——可是,为什么克里斯殿下身上会有这样的烙印呢?”
马尔麦提欧伸出皱巴巴的手掌,有些畏惧地摸了摸克里斯的野兽之印。克里斯听到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不过,它确实……住在我的身体里面。”
每当昼夜更替之际,他总会听见死者的声音。
那恐怕是死者落入了就连时间也停止流逝的黑暗——永远的黑暗时发出的呼喊。
那些被克里斯吃掉的、杀掉的人的魂魄,今后恐将脱离轮回,永久被锁在那片黑暗之中。
“您现在……也听得见死者的声音吗?”
马尔麦提欧的询问直入克里斯内心深处。克里斯摸摸自己的额头。
“现在……听不见。”
“这幅烙印不是应该会随着新月接近而活性化吗?”
“是的。这身烙印理应快要接近力量失控的时刻了,可是……”
“也许它已经提前得到满足了吧。”
老祭司以沉痛的口吻诉说着。
——也许真的是这样吧。
——可是,这身烙印要将这么多人拖进地狱才会得到满足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究竟还要吃掉多少人呢?
——也许光是吃掉米娜娃身上的死兆,已经无法再填补这身烙印的饥渴了。
克里斯一想到这点就觉得不寒而栗。他是最近才开始听到死者的呼唤,而且他其实也感觉得到被锁在地底下的那头野兽,正打算撬开封住它的门扉。
——为什么是我?是因为那头野兽选中了我吗?
——为什么它不肯永远待在地底沉眠?为什么它硬是要爬出来呢?
“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它吗?”
克里斯带着恳切的眼神询问马尔麦提欧。然而,老祭司却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因为这是一尊令人忌惮的神祗,所以没有多少相关的记载。也许翻一翻禁书可以得到些线索吧。”
克里斯凝视着那幅天堂轴插图。那是就连直呼名讳都是禁忌、打从神话时代就遭到抹煞、甚至还被封入地狱的创始之神。代表时间的天堂轴贯穿它的身躯,看来就像它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一般。
克里斯突然察觉到在那幅画的顶端——也就是天堂轴的顶端,有一尊小小的长发人像怀里捧着一个展开白色羽翼的车轮。
他忍不住站起来,将脸凑上前去。
“这是……”
弗兰契丝嘉也靠过来仔细地端详着。马尔麦提欧顺着克里斯的目光看去,然后开口说道:
“那是杜克神,二位应该都知道吧。”
“是、是的。可是……”
老僧侣刚才说冥王欧克斯是创世之神,而天堂轴则是代表了时间。那么,站在天堂轴顶端的命运女神杜克神又是——
“它是和创始之兽成对的——末世之神。”
克里斯还在思索之际,马尔麦提欧已经说出了答案。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据说杜克神是在时间的尽头才会诞生的神灵。现在的它尚未出世,虽然还不在这个世上,但迟早会降临,是终末的最后一位神祗。”
“杜克神尚未出世?”
克里斯和弗兰契丝嘉对看了一眼,看来她心里也是抱持着同样的疑问吧。米娜娃预见未来的力量是毋庸置疑的,那难道不是杜克神的力量吗?但现在老僧侣却说杜克神尚未出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因此,诸神之力无法影响到杜克神。”
既然不存在,当然也不会有任何力量可以影响到它,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如果真的是这样,杜克神又怎能赐与托宣女王预言之力呢?
弗兰契丝嘉正要开口询问,不料昏暗的图书馆中突然传来一阵紊乱的脚步声。只听喀哒喀哒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弗兰!克里斯!你们在这里吗!”
米娜娃的呼喊声在图书馆挑高的空间里回荡着。
“喂,蜜娜,不要用跑的。这里这么暗,很危险的。”
尼可罗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紧接着,油灯提把的晃动声跟着出现,书架间透出了亮光。弗兰契丝嘉猛然站了起来,克里斯似乎不想让米娜娃看到书中的图画,连忙将书本合上。老僧侣也一脸惊慌地推开椅子站起身。
“你们两个人都在呀?弗兰,赶快把克里斯藏起来。快点!”
米娜娃赶到大桌子前,面无血色地叫着。
“市长跟工商会长已经追到大圣堂来了。再不快点把克里斯藏起来,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了!”
克里斯虽然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也已经听到楼上传来的声音。成人们的怒喝扰乱了在丧礼中为死者祈福的稚嫩歌声。
快点把克里斯托弗洛交出来——
2 封印的钢钉
漆黑的地下室中,浓浊的空气震荡着。朱力欧因为嗅到动静而抬起头。
小小的木窗中透出微光,耳边响起了脚步声,似乎有人提着灯走进囚禁着朱力欧的地下室来。
“我不知道这样的处置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就请你忍耐一点吧。”
是弗兰契丝嘉的声音。朱力欧靠近窗边想看看外头的情况。他不想让人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可以挣脱绑住手脚的绳索,因此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弗兰,要藏也不用把他藏在这里嘛。那个……我、我房间也可以让他躲呀。”
看来米娜娃也在。把他藏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介意躲在这里。毕竟这里除了教会的人以外,没有其他人知道。而且留在这里也可以监视他。”
听到克里斯的声音,朱力欧整个人僵住了。
“而且,我也有话要问他。”
门打开了,油灯的火光刺进习惯了黑暗的朱力欧眼中。
“嗨,朱力欧,你还好吗?”
她在逆光中的金色长发轻轻摇曳着。弗兰契丝嘉站在门口说话,没打算走进牢房里。
“我怕你寂寞,所以派克里斯来看守你了。就某方面来说,他跟你的情况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你们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聊吧?”
弗兰契丝嘉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愚弄的意味。朱力欧眯起眼睛凝视着,在金发背后出现一头红发,以及克里斯的黑影。
“克里斯,这个可爱的白蔷薇骑士似乎很擅长从捆绑中挣脱喔。你要跟他说话可以,不过小心别被这只猫咪给抓伤了。”
弗兰契丝嘉给克里斯的警告让朱力欧表情僵硬。虽然他现在手脚上还缠着绳索,不过对方似乎已经察觉到绳索被松开了。
门再度关上,不过交谈声还是隔着木门传了进来。
“不行,只有克里斯还是太危险了,这家伙就是为了取克里斯的性命而来的呀。我也要待在这里,我要看着他。”
“米娜娃,你还有其他事要做。吉伯特现在可是一个人在镇上到处奔走啊。”
“呜呜……可是、可是!”
“我说蜜娜,这里还有朱力欧在,你也没办法跟克里斯两人独处呀。这里或许很暗,可是声音是藏不住的喔。”
“你在说什么啦!”
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的声音随着走上阶梯的脚步声远去,朱力欧这才将胸腔里的一半空气吐了出来。
木门那头还有一个人的气息——是克里斯托弗洛,他必须躲藏在这间地下室里。为什么呢?
总之,目标近在咫尺。对方带着剑,而朱力欧则是手无寸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朱力欧扭动身后的双手,从绳索中挣脱,接下来他很快地解开了绑在脚上的绳索。反正早就被人看透,现在也没有理由继续装乖了。
他站起来,这时候木门打开了。
克里斯将油灯放在身后的地板上。黑暗中,那一双眼睛没有杀气,但警戒的态势看来随时都能拔剑。
朱力欧不敢大意,他将背贴到凹凸不平的岩壁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眼前的状况。
“……既然你随时都逃得掉,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说起来,这还是朱力欧头一次听到克里斯的声音。对方的声音竟是如此稚嫩,甚至有些不太可靠,实在不像是毁灭之兽附身的男人该有的声音。
即便如此,朱力欧知道自己绝不能放松神经。
“我是来杀你的,逃了要干什么。”
“是因为……希尔维雅的命令吗?”
“不准你拿掉尊称直呼陛下的名讳!”
“啊、唉呀,抱歉。”克里斯觉得有些愧疚。“因为米娜娃都是这么叫她,所以一直没意识到她其实是女王陛下。而且我跟希尔维雅陛下见过一次面,总觉得弗兰契丝嘉还比较有女王的样子。”
“你跟希尔维雅陛下见过面?你对陛下做了什么!不然陛下怎么会对你——”
朱力欧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希尔维雅说过不能杀克里斯,因为他对米娜娃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这是身为骑士必须肩负的任务。你的存在会危害到希尔维雅陛下,我得杀了你。”
克里斯在细细的呼吸声中走进牢房,来到朱力欧面前。那双漆黑的眼眸正对着朱力欧的目光。
“我可以直呼你的名字吗,朱力欧?”
朱力欧别开眼睛没有答腔。
“……我不知道你姓什么,或许不知道也比较好。不过,要是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你……你说什么?”
这句话让朱力欧动摇了。
“如果只是比剑术的话,你应该比我强吧。而且你也没有被地狱之门给卷进去,想必在精神上曾经过相当程度的锻炼。要是你早点出现在我面前,就可以在我还没有时间思考的时候把我杀了。”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呀?)
“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
“因为我遇见了米娜娃。”
克里斯的眼神仿佛细数着黎明时的晨星般清澈。
“因为我有了米娜娃,所以绝不能让你杀掉。”
一阵恶寒窜过朱力欧的背脊,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这个男人一定不正常。否则他为什么可以像是在田里洒水一样,毫不在乎地谈论死亡?
“如果真的为米娜娃陛下着想,就该马上从这个世上消失。你是吞噬命运的野兽,你还不懂吗?”
“我懂,我才刚从教会长老的口中听到这件事。”
克里斯将手贴在额头上。黑暗中有一道青光——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他知道烙印确实是在发光。
“我从他口中听到关于创世之兽的事。虽然一直隐约知道身上这头野兽绝不是人类可以对付的……不过,我从没想过这是神的印记。”
“既然如此,你就应该……!”
朱力欧忘我地冲向克里斯。克里斯将他一把抓住,紧扣在两侧手腕上的力量让他吓了一跳。那双宛如吞噬了所有声音、有如暗夜般漆黑的眼眸就在他的眼前。
“但是,我已经决定要跟米娜娃在一起了。管他是野兽还是什么的,我不想被那种东西牵引着自己的命运,然后去送死。”
“你干什么!要撒赖小孩子也会!你——你要是被身上这头野兽给吞掉了,就连米娜娃陛下也会遭到你的毒手!难道你忘了吗!”
“我没忘记,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朱力欧原本想抓住克里斯,却反过来被抓住。他的手腕此时仍被克里斯紧扣着。
“所以,我要你告诉我。我听米娜娃说过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该怎么制住身上这头野兽。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死者的呼唤。而且也不曾像之前那样打开地狱之门,将活人全部吞进去——”
“你杀了柯尼勒斯大公对吧!”
朱力欧吐出了混浊的声音。
“柯尼勒斯大公身上——也有烙印对吧?他的妖剑声名远播。”
如果这同样也是人类不该有的力量……
“……有,他身上跟我一样的地方也有烙印。”
克里斯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他拥有能够操弄人类躯体的骇人力量。”
果然……朱力欧咬牙吞下了这个苦涩的答案。他多希望自己没有猜中。
柯尼勒斯身上的应该就是司掌陶醉之力的神祗——雅克斯的烙印。
类似的烙印,不仅王配侯格雷烈斯有,就连那个野蛮粗鄙的迪罗涅斯将军也有。前者是司掌梦想的神祗伊凯洛斯的印记。后者则是司掌恐慌的神祗霍勃斯的印记。
另外,路裘斯虽然没有展示给朱力欧看过,不过他身上肯定也有印记。
“这些神灵,全都是在时间开始流动的那一刻,降临到地上夺走冥王欧克斯的力量,将他锁进地狱中的堕神。三大公家身上则是承继了这些神祗的血源。”
朱力欧不愿相信,但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在他面前的克里斯仍是一脸不解。
“还不懂吗?因为你拔去了锁住冥王、代表雅克斯神的钢钉,所以取回冥王原有的力量了。”
这是冥王欧克斯的力量,这些力量分散成一百一十一块。如今,其中一块回到了克里斯的手中,并将大教堂变成一座地狱。一旦堕神所代表的钢钉全部拔除,冥王欧克斯肯定会将整个世界侵吞殆尽吧。
“对于你的存在,大公们已经无法再坐视不管。柯尼勒斯不会是最后一个。”
“因为我会杀了他们,然后将野兽之力一点一点地收回来吗?为什么我会拥有烙印呢?而且柯尼勒斯早就知道我有这幅烙印了!我、我——”
克里斯将内心的挣扎吐露出来。
“因为你身上流有大公家的血。”
朱力欧的回答让克里斯脸上的表情瞬间崩裂。
“我、我吗……?”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而且你已经在果胎托宣中被选上了。”
朱力欧说出这个令他感到万分沉痛的事实。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你被选为希尔维雅陛下的夫婿。接下来你会杀死希尔维雅陛下。”
有人想将克里斯迎回圣都,让他成为女王夫婿。也有人为了避免这个结果替圣王国引来灾祸,想要杀掉他。王宫中纠结的种种思绪,全都是以克里斯为中心。现在,就算他想避开那些拥有烙印的人也没办法了。
克里斯必须持续杀戮,他得杀死那些与圣王族有所牵连的人。
“是、是吗?所以他们……才会要我……”
克里斯一脸茫然地嘟哝着,面无血色。朱力欧伸手掐住克里斯的颈子。我得立刻杀掉他。然而,双手却使不出力气。希尔维雅的声声哀求仍萦绕在他耳边。
【——因为克里斯对姐姐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呀。】
【——你不能杀死他,拜托你不要为了这种事回到战场去。】
【——不要走,拜托你不要走。】
(为了希尔维雅陛下,我非杀了他不可。)
(这跟大公殿下的命令无关,全是为了希尔维雅陛下——)
不论如何说服自己,指尖就是使不出力气。心底的迷惑令他的意志软化。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如此犹豫不决!)
终于,克里斯有气无力地拨开了朱力欧的手。朱力欧差点就这么瘫坐到石床地板上,还好克里斯早一步将他搀扶住。
克里斯的声音由上方传来。
“圣王国军已经来到城镇北方邻近处了。对方的将军要求这边将我交出去,说是只要得到我,他们就不会对普林齐诺坡里展开攻击。”
朱力欧一脸惊讶地抬起头。
是迪罗涅斯。一定是他。他打算把克里斯带回圣都,让他成为王绅,然后将圣王国的权力纳入自己掌中。朱力欧不知道这个人会怎么让克里斯向他屈服,但如果是他,肯定什么卑劣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吧。
“所以弗兰契丝嘉才会要我躲起来,现在镇上的人正在拼了命地到处找我。”
“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将你带去圣都的,我会在这之前就杀了你。”
朱力欧开始扭动身体挣扎着。
“你以为我会向这种莫名其妙的命运屈服吗?”克里斯的口吻十分强硬。“我才不要以死在你手上这种方式摆脱命运。在我死后,难道就不会有其他人被选为下一个女王夫婿吗!既然要保护希尔维雅,为什么不待在她的身边保护她呢!”
漆黑的眼眸锁住了朱力欧,令他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倚靠着克里斯,缓缓滑坐到石床地板上。
为什么我要离开王宫来到这里?那是因为——
我要杀死命中注定将会伤害希尔维雅的家伙。我要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为了保护希尔维雅陛下,我一定要杀死他——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
(为什么不留在王宫里头呢?)
(为什么我不留在希尔维雅陛下的身边,等待那个命运到来,然后杀掉这个命中注定会伤害希尔维雅陛下的家伙呢?为什么我要离开圣都来到这里呢?)
这跟格雷烈斯和路裘斯下达的命令无关。两名王配侯实际上也是会对希尔维雅造成威胁的敌人,他在这种情况下还丢下希尔维雅离开了王宫——为什么?
“……因为我被人利用……害得希尔维雅陛下陷入了困境……我已经没有资格再留在陛下的身边了。”
朱力欧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回答。
“是希尔维雅这么说的吗?是她要你离开的?”
克里斯的质问深深刺进了朱力欧的胸口。
希尔维雅要他不要走。然而,他却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王宫。
为什么——
朱力欧现在知道了,他痛切地领悟到了答案。
因为他选择逃避。他自诩为希尔维雅的守护骑士,却轻易地就被格雷烈斯利用。他想逃避这个丢脸的过去,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无法直视希尔维雅内心的痛苦了。
原本以为只要重回战场杀死克里斯,就可以说服自己,说他离开希尔维雅身边,是为了保护她而作战。
(我怎么会这么愚蠢呢?)
(我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听到要杀的人所说的话才发现到这点呢?)
“……对不起,朱力欧。”
克里斯不安的声音轻轻地从身后传来。朱力欧垂着头,肩膀颤抖着。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我也逃避过好几次。所以,我根本没有资格说你。”
(住口,你到底懂什么了!)
(我是为了杀你而来的呀。)
(为什么我得让你同情?为什么我要接受你的怜悯?)
朱力欧伸出指头,用指尖抠着冰冷的石床地板,此刻的他忍受着从未经历过的痛楚。接着,石床地板坚硬的触感突然消失。他的视线笼罩在一片黑雾中,脸颊传来冰冷的触感,他失去意识倒在地板上,耳边传来克里斯拼命呼喊的声音,他感觉渐渐沉入了黑暗之中。
——————————
“你们是在庇护他吧!我听说这个叫克里斯托弗洛的家伙,之前是圣王国军的佣兵不是吗!而且他还参加过一年前的大教堂攻略战呢!”
自警团团长的怒骂声在狭小的南圣堂中回荡着。
“他之所以能够担任先锋,轻易打开教堂大门,是因为他曾经当过圣王国军的佣兵吧。这家伙搞不好是个内贼,快点把他交出来!”
这个人能在精挑细选的两千名勇士中当上团长,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有一副健壮的手臂和厚实的胸膛,看来非常强壮。但在弗兰契丝嘉眼中,他不过是个在乡下剧场中跑龙套的演员罢了。
“我拒绝。”
弗兰契丝嘉笑着说道。
“他是骑士团的一员。我身为骑士团的团长,有义务保护部下。”
“你打算拿骑士的原则来当挡箭牌,陷市民百姓于危险之中吗!”
面对札卡利亚公王的千金,竟然还敢摆出这副咄咄逼人的态度,弗兰契丝嘉对他这点倒是觉得挺钦佩的,而且,这个公王千金前几天还被居民们盛赞是夺回大教堂的圣女呢。原来如此,难怪普林齐诺坡里要被人戏称为傲慢之神的名字。
市长和迪罗涅斯将军见面的事,弗兰契丝嘉已经从米娜娃那儿听说了。这位市长被吓得全身瘫软,连站都站不起来,所以才会由自警团的团长代为前来要人。
他并不是单独前来。这名团长的身后还跟着百余名自警团的团员,现在聚集在外面的庭院里。
“我不跟你说了。你不交人的话,我们就自己搜。”
“请便,反正这里是为虔诚教徒盖的大教堂。不过,我以友军的身份给你一个忠告,吊祭死者的仪式还在进行当中,公餐礼今后也会依照既定的时间举行,还请你不要打扰到诸位祭司座下跟信徒。”
自警团的团员像是刻意张扬一般,往大教堂各地散开时,还故意将铠甲与军靴碰撞得铿锵作响。还好她已经把克里斯藏到地窖去了。不过,看到这些人积极搜索的模样,她很担心就算这间大教堂再大,克里斯迟早也是会被他们找到的。
“这些家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怎样?我们不是才被他们当成英雄的吗?”
尼可罗站在柱子后面一脸不悦地抱怨着,站在他身边的几名骑士团老兵也跟着点头附和。
弗兰契丝嘉说他们出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要求他们不要出来,所以每个人都乖乖地躲在一边。
“没办法。”弗兰契丝嘉耸了耸肩。“他们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要保护家园嘛!我看就算他们把克里斯交出去,也只是让对方慢一点攻过来而已吧。”
“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团长?”
“只能尽量将交出克里斯的时间往后拖延啰。”
“那到头来——”
“弗兰殿下,我回来了。”
刚硬的嗓音让围在弗兰契丝嘉身边的几名老骑士吓得跳了起来。只见一个小小、细长的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礼拜堂另一侧的出入口,是亲卫队队长吉伯特。这个人还是一样,不论走到哪都没有脚步声的。
“那个、那个,我们回自己的岗位去了。”“是、是呀!”“走了走了!”
几名骑士说完便一哄而散,只剩尼可罗一个人留在原地。
“回来啦,吉尔,情况怎么样?”
“北边的迪罗涅斯军已经让火枪车摆出扇形阵式,准备攻打城镇了。不到两刻钟的时间,普林齐诺坡里就会被对方从三面进攻打得稀巴烂了吧。至于南方部队的动向,我们原先估计得太乐观了,他们大概再三天左右就会抵达。”
弗兰契丝嘉面有难色地追问了一句:
“……那么大主教的军队呢?”
这场远征本来就是在大主教的号令之下,以夺回普林齐诺坡里的大教堂为目标而发起的。整个作战计划是以银卵骑士团为先锋,经由海路打下大教堂,然后在达成目的的那一刻将消息回传给大部队,要大部队循陆路占领普林齐诺坡里周围的区域。
不料,从北方南下的圣王国军却高达两万名士兵。这支部队的出现眼看就要让弗兰契丝嘉的战功化为泡影。
“这么想或许太过乐观。”吉伯特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扑克脸。“不过,我想大主教率领的大部队应该会在迪罗涅斯军的后方待命。”
“意思是,迪罗涅斯没有马上进攻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这应该是原因之一没错。”
吉伯特将一块质地粗糙的布匹递上前去,上面插着几根小钉子,那是记录侦察到的敌方布阵用的道具。
“这是迪罗涅斯军的布阵。东北方的三支部队以攻击队形来说是不必要的。”
原来如此。由队形来看,肯定是为了防范来自北方的攻击而做的布阵。
大主教无法确认银卵骑士团是否已经歼灭了早先占领大教堂的圣王国一万的驻军。但是,又觉得就此撤回部队等于浪费了一次出兵行动,因此决定将部队驻扎在原地,暂时先看看情况再说。这也难怪,大主教旗下的联合公国军根本是一盘散沙,军中将领只在乎自己国家的战力有没有受损,随时都有可能卷铺盖撤兵。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突破敌人的包围,将我们攻下大教堂的消息传给主军……”
弗兰契丝嘉嘟囔着,一边思考一边走出礼拜堂。尼克罗和古伯特跟在她身后。
战况几乎令人绝望。再等下去就要被敌人包围了。仅千人的银卵骑士团能采取的防卫方式,就只有巩固好大教堂的防御设施、彻底死守而已。
弗兰契丝嘉脑海中不断浮现作战计划,然后又一个个被她削去。一定有方法的,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去想——没办法的时候又该怎么办——这种事。
他们不能按兵不动。
弗兰契丝嘉带着两名部下走进教廷拨给她当办公室使用的准祭司室。她取出一张高级纸,写了几行字之后放进信封用蜡封住,而以刻有扎卡利亚公王家徽的戒指为封蜡用印,接着交给吉伯特。
“这是非常危险的任务,我要请你帮我把这封信送到迪罗涅斯军阵营。”
吉伯特点了点头,将信收进怀里。
“我不觉得这个任务有什么危险性。”
“我要你带过去的不只这封信,还有圣王国的军旗、司令部的铠甲、一撮头发,以及他的遗物。这个任务只能交给你了。”
“喂,怎么回事。”尼克罗忍不住在一旁开口说道。
“刚才也说了,我得争取时间。上头写着我打算把克里斯交出去,但我想让他参加那些他所杀的人的丧礼。希望对方能体谅死者,等丧事办完之后,我再把克里斯交给他们。”
尼克罗听了一脸不耐烦。“这样的理由,对方怎么可能会答应嘛?”
“那个叫迪罗涅斯的家伙看了肯定会嗤之以鼻吧。不过,若是连同遗物一起带过去,或许能影响对方的士气。”
“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是吗……那我呢?团长又要我做什么?”
尼克罗本来是在替受伤的自警团团员疗伤,却被弗兰契丝嘉硬是叫来。
“我要你做的是比吉尔更危险的任务。”
“比吉尔还危险呀?那可是我的荣幸。是什么——”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盖过他的话语。
“弗兰殿下,你看!我穿这样好看吗?”
是宝拉。她穿着一件袖口镶有金银滚边的长袖衣裳,一副华丽的女祭司装扮。而且还披着头巾,戴着头冠,只要不乱跑乱叫,看来就真的很有大人样。
“很漂亮喔,宝拉。”
宝拉的模样实在太可爱了,让弗兰契丝嘉忍不住一把将她抱住。接着,几名年轻僧侣面露苦笑地走进房里。尼可罗张大嘴巴,整个人愣住了,吉伯特也是双眼圆睁一脸惊讶的表情。
“……现在是怎样?宝拉终于脱离骑士团,献身给帕露凯诸神了吗?”
“才不是呢。”宝拉挺起了胸膛反驳。“人家可是领了弗兰殿下的命令,要跟僧侣们一起到镇上去呢!”
“为什么?”
“宝拉可是用管风琴奏出了胜利乐章的女英雄,很受市民的爱戴呢。所以,我要她去吸引一些人来参与接连几天祈求胜利的仪式。最好是把城里的女人跟小孩全部带回来。宝拉,拜托你啰~~”
“是的!”
弗兰契丝嘉也对着众僧侣行礼请托。
“我们要办庆典?喂喂喂……到时候要是敌人打过来该怎么——”
尼可罗说到这里,察觉到弗兰契丝嘉的表情不太对劲,赶紧闭上嘴巴。没错,这么做是必要的。而且,尼可罗负责的将是其中最黑暗的部份。
等到那些人离开准祭司室,弗兰契丝嘉才坐在办公桌前对着另一头的尼可罗说道:
“尼可罗,你那边有一些腐蚀性的酸液吧?”
弗兰契丝嘉的表情让尼可罗不敢吭声,只见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是希望能够由你独自负责这个部份,不过,你在搜集必要的材料时应该需要人手。”
“团长,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呀?”
就在弗兰契丝嘉压低音量、正准备说明交办的任务时,走廊上再度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准祭司室的门便被粗鲁地推开了。
“尼可罗?总算找到你了。快点跟我到地下室去!”
带着仓皇表情大叫着的是米娜娃。
“是克里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弗兰契丝嘉连忙起身站到办公桌前询问。
“不是克里斯。是朱力欧,他昏倒了!快呀!”
——————————
“他只是身体太虚弱而已,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尼可罗诊断过后,以不怎么严肃的语气下了这个结论。
“这么说来,他好像……什么东西都没吃呢。”
米娜娃一脸阴郁地说道。
“这家伙八成从开战前就一直紧盯着我们。等开打之后又被克里斯海扁一顿,接着又被关进这种地方,身体不出状况才怪呢。我是不知道他之前为了什么而硬撑着,不过现在人放松了,当然要昏倒了。”
原本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就会——尼可罗的解释让克里斯听了觉得沉痛不已。朱力欧此时枕在克里斯的大腿上昏睡着。被关进如此漆黑的地窖,对身心来说都是严苛的折磨。他的衣服早被汗水浸湿,透出了底下的肌肤。
“团长,要把他带出去吗?”
尼可罗看着站在楼梯口的弗兰契丝嘉询问,她手提油灯摇了摇头。
“我不希望让任何人看到他,因为我的计划有可能用得到他。”
克里斯闻言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计划?这么说,要将他绑进接下来的作战计划中了?弗兰契丝嘉冷酷无情的一面,有时就连克里斯也忍不住感到畏惧。
“那只能让他在这边躺着了。不过,得有人定时来帮他更换冷水袋才行。”
“尼可罗,你有你的任务。”弗兰契丝嘉开口说道。
“可是,宝拉也出任务去了呀。没办法,我来教蜜娜该怎么做好了。”
“我、我吗?呜、嗯……也、也只能这样了。”
米娜娃嘴里这么说,但看起来似乎挺开心的。克里斯感到很意外,她不是很讨厌朱力欧吗?现在不在乎这个问题了吗?
“太好了,蜜娜,这样你就有借口可以随侍在人家身边了呢~~”
“什么——你、你猪头呀。我、我又不是要来照顾克里斯的。”
“又没有人说是克里斯。”
米娜娃听了红着脸猛然站起身,发出怪叫声,拼了命地猛拍着弗兰契丝嘉的臂膀以示抗议。
尼可罗和弗兰契丝嘉离开之后,米娜娃乖乖照着尼可罗的交代,来来回回捧着冷水进出地窖,在朱力欧发烧的时候勤快地帮他更换冷水袋。
终于,朱力欧的脸上开始恢复血色,呼吸也变得平稳许多。这段期间,克里斯始终让朱力欧枕着他的膝盖躺着。不这么做的话,他担心朱力欧只铺着斗蓬躺在石床地板上,久了会不舒服。而且就算他想帮米娜娃的忙,但自警团的团员在外头正发了疯似的四处找他,他根本也没办法离开这。
接着,米娜娃依照尼可罗的吩咐喂朱力欧喝了点粥。朱力欧不时会睁开眼睛,用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窥伺着米娜娃的脸庞。
“……希尔维雅……陛下?”
他一度梦呓般地呼唤希尔维雅的名字。
克里斯和米娜娃忍不住对看了一眼。
他们应该没有听错,朱力欧确实是对着米娜娃叫的。
“……我不觉得自己跟希尔维雅有这么像。”
米娜娃跪坐在克里斯的面前嘟哝了一句。
“嗯,是啊。”
克里斯回忆希尔维雅的容貌、体态、身段与言行,开口说道:
“虽然我只看过希尔维雅一次,不过她比你要来得——”
他说到一半,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要来得怎么样?在他看来,这对女王姐妹有着非常大的差异。不过一旦要具体形容,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米娜娃瞪着他问道:
“要来得怎么样?”
“唔、这个嘛……嗯~~”
克里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好低下头看着朱力欧的睡脸。闭着眼睛的他,怎么看都像个女生。甚至比米娜娃还要来得——
啊……克里斯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嘴。
“你、你想到什么莫名其妙的事吗!”
米娜娃敏锐的洞察力马上起了作用。
“没、没没有,我没没想到什么莫名其妙的事。米娜娃其实也有女生的样子。”
“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到什么了!”
米娜娃一脸气呼呼地紧扣住克里斯的肩膀。会挨揍。克里斯反射性地伸手去挡米娜娃的拳头,这时候朱力欧难过地翻了个身,将半边脸埋进了克里斯的大腿间,让他整个人动弹不得。
米娜娃打消了揍人的念头,吐了口气坐回地板上。
油灯的火光照着白蔷薇骑士熟睡的脸庞,让他看来显得既纯洁又稚嫩。
“……这家伙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样。”
米娜娃一脸不耐地说着。其实不是“像”,而是朱力欧根本就是个小孩子。只是克里斯跟米娜娃也还没老到可以这么说他就是了。
“他的年纪应该比我小吧。”
克里斯拨开了垂在朱力欧眼帘上的银色发丝。他用一条白色发带将头发束在颈后,米娜娃说那是希尔维雅的发带,克里斯这才想起女王的红发上也系着白色缎带。
“他之前应该一直都待在希尔维雅身边吧。”
米娜娃一脸哀戚地嘟哝着。
“她已经没有人可以倚靠,而我却、我却自己一个人……逃走了。”
克里斯希望她别再自责了。但是,他不知道米娜娃一路走来究竟背负着何等沉重的压力,终究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
“所以,他虽然是——是来杀死克里斯的人,是我们的敌人,可是……”
朱力欧再度翻转身子,打断了米娜娃的话。
然而,她要说的跟克里斯想的其实是同样的事。克里斯知道她想表达什么,这个白蔷薇骑士在主宰圣王国的王配侯和神官团复杂的心机斗争中,是唯一单纯只为希尔维雅着想的人。
他其实还可以为希尔维雅做更多事情。这是米娜娃无法为希尔维雅做的,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事。
——————————
吉伯特递出去的信隔天就有了回复。
这封由迪罗涅斯·艾比梅斯署名的正式书信中写着:
【贵官对死者不分敌我的敬意和哀悼之心,我方深表感激。对于贵官要求配合丧礼,因而延后交付要人之事,我方同意将期限延后一日。为仿效贵官这般值得敬重的行仪,我方亦依照这边的礼仪,将阵亡将士遗体送请贵官一并祭吊。有伴同行,想必亡者也能得到安慰,还请贵官帮忙。倘若贵官延迟交付要人,我方将会用更令贵官啧啧称奇的礼仪送交亡者的遗体。还请贵官留意。】
这封书信交到弗兰契丝嘉手中时沾满了鲜血,不仅黏答答而且还皱巴巴的。
因为它是塞在对方杀死的圣王国兵遗体口中送过来的。
3 侵略之火
普林齐诺坡里的大教堂竣工后近百年间——在圣都的王宫和安哥拉的断绝城塞相继超越其规模之前,一直是人类世界中最为庞大的建筑物。在这座大教堂里,大大小小的礼拜堂超过百间。占地面积大约有普林齐诺坡里市的五分之一。
在管风琴所奏出、圣洁的赞美歌引导之下,从正门移往中庭的人潮络绎不绝,不过却井然有序。就算整个普林齐诺坡里的市民全数涌入,大教堂也依然能维持一贯的静谧氛围吧。
弗兰契丝嘉站在主圣堂圆顶室外面的露台上眺望着前庭。在这群拥挤的人潮中,一群脸上罩着典礼用蓝色面纱的女性尤其醒目。弗兰契丝嘉稍微将上身探出栏杆外,底下的人群立刻注意到,在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数千名民众纷纷抬起头望向露台。
“是圣女殿下……”
“弗兰契丝嘉殿下。”
“请您保佑普林齐诺坡里。”
祈求声有如浮上海面的泡泡,不断涌入弗兰契丝嘉耳中。大教堂的正门面向东方,因此正午过后,主圣堂圆顶室这头就变成背光了。底下的人八成以为她身后正闪耀着神圣的光辉吧。
(颇有神明显灵的味道呢。当初在设计大教堂时,肯定也把这种效果计算进去了吧。)
弗兰契丝嘉在心里嗤笑着,举起骑士团长的指挥杖。下方立刻爆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老实说,她并不是为了享受被称为守护圣女的快感而站出来的。她取出跟尼可罗借来的望远镜,朝着城镇北方望去。
对方的火枪车队布阵已经来到城外的邻近处了。
“照这情形看来,对方大概是分出一半的兵力进军过来。主军之所以没有动作,肯定是为了防范驻扎在北方的大主教部队。”
弗兰契丝嘉说出自己的想法,征求一旁吉伯特的意见。
“基本上是可以这样推测。”
黑衣骑士同样注视着北方如此回答。
“我方的大部队应该是驻扎在伊雷·戴尔·葛雷寇附近,按兵不动地观察大教堂这头的战况。而他们看到迪罗涅斯军没有进兵普林齐诺坡里,应该是察觉到我军在这边还没有吃败仗的关系。”
情势会演变成这样,其实是因为银卵骑士团从札卡立耶斯戈出发时,动向被圣王国军察觉,在大主教率领的主军前先一步赶到普林齐诺坡里的关系。这么一来,银卵骑士团和主军间的联系就彻底被切断了。
这种情况下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利用敌人对克里斯的执着,先延缓对方发动攻击的时间,再寻求突破危急情势的出口。
“弗兰契丝嘉殿下!”
一声粗野的叫唤声传来。弗兰契丝嘉回过头,看到一名嘴边垂着白须,上了年纪的男子,以及身上穿着一套略微污损的铠甲的壮汉,身后还跟着大批的武装青年,此时正从圆顶室的楼梯口上来。领头的两位分别是普林齐诺坡里的市长与自警团的团长。
“这、这场混乱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警团的团长咬牙切齿、口沫横飞地咒骂着走上前来。
“是、是谁准许你这么做的。”
市长挑眉质问。一阵从容的嗓音从露台柱子旁传来。
“这是我们僧侣团跟弗兰契丝嘉殿下商量过后决定的,市长。”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向出声者集中。只见马尔麦提欧带领几名年轻僧侣从南侧的露台往圆顶室走来。每个僧侣身上都披着典礼用的华贵圣袍。
“是、是准祭司座下呀。”
市长像是被洒了盐一样,整个人缩起来了。
“你们商量过了,怎么没通知我们呢?这个城镇到底是谁的呀?”
自警团团长的语气依旧咄咄逼人。
“这是大教堂里面的事,不需要请各位帮忙。”
“可是,城里的市民百姓不是都聚集过来了吗!”
“普林齐诺坡里再逢险境,因此我们请城里的女性和孩子们前来帮忙祈福,引导大家这么做是我们神职者的责任。有数千人在敌人退兵之前不断发出祈愿,我们的声音一定可以让战神·蓓萝娜女神听见的。”
“在敌人退兵之前?怎么可能!是要大家不吃不喝地祈祷吗?”
“你们忘了吗?在几天前,这里还有圣王国军的一万大军驻守呢。”
弗兰契丝嘉插嘴说道。
“不管是食物还是卧铺都够大家使用。我们可以用轮流的方式进行祈祷仪式。而且大教堂外有城墙围绕,孩子们也不用担心战争的威胁。”
“这、这、呜……”
自警团的团长一时哑口无言,只能退开。这次换市长往前跨出。
“你们在大战之前,私自这么决定要我们做何反应!只要把那个叫克里斯托弗洛的家伙交出来,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
他不敢对老僧侣大小声,因此转而对弗兰契丝嘉发起飙来。
“弗兰契丝嘉殿下也看到了吧。今天早上那封信!那、那可是尸体呀。那那那个家伙竟然如此、如此凶残——恶喔~~”
不知是否想起初次和迪罗涅斯会面的情况,市长整个人精神错乱、口吐白沫,马尔麦提欧看到之后连忙上前安抚。被吓成这样其实也不能怪他,谁叫那个迪罗涅斯将军在答复我方要求延迟交付他们指名要的人时,用了这么一个让所有人错愕不已的方法——杀了自己的士兵,再将回函塞进尸体嘴里运送过来。
根据吉伯特的说法,这个人似乎是第一个接过他递出去的书信和死者遗物的圣王国士兵。看来应该是惹毛了迪罗涅斯,被拿来当作给银卵骑士团的要胁而遭到杀害吧。这实在是惨无人道的做法。
“市长,你难道真以为这种人口头答应你退兵,就真的会照做吗?”弗兰契丝嘉接着问道。
“这、这个!他、他毕竟是骑士嘛,他那时候是对着蔷薇章发誓的。”
弗兰契丝嘉差点笑出声来。蔷薇章的教条早已沦为装饰。圣王国军方最为普遍的黄蔷薇章,只要花钱就可以在剑审院买到了。
“你看,对方的火枪车已经摆出扇形布阵,燃料也填装完毕了。”
弗兰契丝嘉伸手指向露台外,城镇北方的辽阔草原,同时将望远镜递给市长。上了年纪的市长与一旁的自警团团长,看到之后吓得倒退三步。
“拜、拜托不要拿这种外国偷渡进来的巫术道具给我!”
弗兰契丝嘉叹了口气。她长期住在充斥着舶来品的札卡立耶斯戈,都快忘了国内多数民众对于望远镜这种稀有的工具,还是觉得诡异且无法接受。此时的她很能体谅正在单独出任务的尼可罗,并替他感到忧心了。
“总之,对方的火枪车装满了燃料。这代表他们已经打算发动攻击,不可能因为我们交出他们要的人,就足以改变战况。”
那些年轻的自警团团员在一旁窃窃私语着。
“唔、不、不管你怎么说,跟他们的将军交涉的人是我!没有弗兰契丝嘉殿下插嘴的余地!”
“既然如此,那我又为什么非把自己的部下交给你不可呢?”
市长气得面红耳赤,却又无法反驳。
“再扯下去会没完没了了!”自警团团长插嘴说道。“市民百姓现在几乎都聚集在大教堂里面。那个叫克里斯托弗洛的之前出尽了风头,大家应该都认得他吧。就算就把整个大教堂的石板翻过来,我们也要把他揪出来!”
随着一声令下,自警团的团员们踩着凌乱的脚步声走下阶梯。接着,楼下也传来参与祈祷仪式的百姓们的声音。
“这么说你们知道了吧?就是那个叫克里斯托弗洛的银卵骑士团先锋!大家应该都在宴会上看过他,快点把他找出来!有他在普林齐诺坡里会出事的!”
“克里斯殿下……?”“这……克里斯殿下做了什么吗?”“他跟敌人串通好了?”“怎么可能?”“不会吧……”
听到百姓们的窃窃私语,弗兰契丝嘉忍不住发出叹息。
“叫大家别再瞎起哄了,这些人到底把大教堂当成什么地方?”
马尔麦提欧对年轻僧侣下指示,要他们到楼下去。
“随他们去吧。这么一来,自警团团员也都聚集到大教堂来了,这样正好。”
听到弗兰契丝嘉的说法,老僧侣歪着头一脸纳闷,但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弗兰契丝嘉看着眼前的街道,现在的问题是准备还不够充份。而距离迪罗涅斯开出来的期限也只剩一天的时间了。
她来到露台南侧,用望远镜眺望城镇外绵延不绝的小丘陵地。在地平线彼端,一条细细长长的黑影向两侧延伸着。
弗兰契丝嘉将望远镜递给了吉伯特。
“对方应该会在明晚张开布阵。至于南北两军会在后天早上同时发动攻击吧。”
弗兰契丝嘉一脸阴郁地点点头。南北两方的敌人加起来大概有三十倍之多。而且这次是防守战。
吉伯特随着弗兰契丝嘉离开了圆顶室。这是一栋五层楼高的圣堂,穿过空中回廊,连接到另一栋圣堂置放祭祀用具的仓库,他们在门口伫足,这里可以闻得到一股淡淡的药味。
“尼可罗,还顺利吗?”
军医负责的是非常危险的任务,因此嘱咐大家不要进门。弗兰契丝嘉站在门外询问。一会儿之后,尼可罗从门里探出头来,两个眼窝带着深深的黑眼圈,胡子也长长了,看来是通宵在工作。
“药品虽然勉强凑齐了,可是却没有铁板可以用。”
“铁板?”
“对,我需要整片厚度一致的铁板,要好几块。不知道要去哪里才找得到,而且也不确定有没有时间加工……”
“这下麻烦了。就算现在去拜托镇上的铁匠,时间上也……”
两人先是摸了摸额头,接着便将双手环抱在胸前陷入了沉思。一旁的吉伯特冷不防吐出一句:
“我们有铠甲。”
弗兰契丝嘉猛然抬起头。铠甲?
“圣王国军的铠甲是量产型的,只要是圣都制作的都有相当程度的品质。制程简化之后,有些部份是用板金过的金属片直接组合的,应该可以用。”
这座大教堂中有一万名圣王国军遭到歼灭,铠甲要多少有多少。这些铠甲此时就堆放在祭坛上,正在接受城里女性们的祈福呢。
“吉尔,这个点子不错,可是不会变成对死者的一种亵渎吗?”
“会。”
吉伯特毫不犹豫地回答。尼可罗皱着眉头,弗兰契丝嘉则是露出了苦笑。
“如果尼可罗不想承担这种罪孽,我去帮忙拿过来。”
“不、不用了,我也一起去。”
战争真是残酷。弗兰契丝嘉目送两人的背影离开,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想。
她没有信仰。幼时被送进帕露凯教会培养出来的对诸神的虔敬之心,在她长大后指挥骑士团、逮捕叛乱祭司的那一刻时就已经死了。
她知道为亡者吊祭的仪式,其实全是为了活着的人做的。
而现在,他们必须用这双为亡者祷告过的手去亵渎亡者。因为他们得活下去。
弗兰契丝嘉盘算的作战计划,即将踩着亡者的尸体前进,活着的人会为此背负更多的罪孽吧。
(该从哪里下手,就由我来决定吧。)
(尼可罗与吉尔必须承受的心理压力越少越好。)
她同时也在思索克里斯的事——该怎么用他呢?
她需要时间。大教堂城墙上的出入口还没做好足够的防御处置。尼可罗的工作还需要很多时间。祈祷仪式才刚开始,还没有召集到所有人前来参与。她现在只能用尽各种方法,试图多争取一些时间了。
为此,凡是能利用的她都会用,都得用。
她独自走在走廊上,感觉自己的头脑越来越冷静,越来越清晰。身为主将,必须具备某种程度的冷澈性格,才能面对这种冰寒的感受。即便赤脚走在冰原上,也只能告诉自己要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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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娜、克里斯,你们还好吧?”
这声呼唤连同油灯灯光一同照进黑暗的地窖中。克里斯惊觉地抬起头,正打算起身,这才发现有一股重量压在身上。
“哇、哇哇!为什么全都抱在一起睡着了?你们难道不冷吗?”
宝拉提着油灯照过来,灯光与受到惊吓的声音刺激着克里斯。他的胸口和膝上都感受到沉重的压迫感。
“嗯……嗯……”
米娜娃扭动脖子,整颗头压在克里斯的胸口上。对了,他们昨晚一起照顾朱力欧,结果不小心睡着了——克里斯想起这件事,抬起头来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
米娜娃整颗头就靠在克里斯的胸口,耳朵脸颊紧密贴在他的身上,就连她柔细的呼吸都清晰可闻。而此时朱力欧仍枕在克里斯的大腿上熟睡着,原本覆在额头上的冷水袋则是滚落到铺在地上的斗蓬边。
“枕着克里斯睡觉真的这么舒服呀?弗兰殿下也说想拿你来当垫被呢……”
听到宝拉这么说,克里斯忍不住想要推开那两个人站起来。但是这么一来,就会把他们给吵醒了。他看着米娜娃,她刚好在这时候睁开眼睛,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
“嗯……嗯嗯?”
“呜、呜……”
克里斯才在想该怎么解释才好,脸颊就被甩过来的红发打个正着。米娜娃猛然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她的脸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显得红通通的。
“这——我、我我我我……啊、啊——你、你……”
“蜜娜睡得好熟呢。”
“因为我很困嘛!我、我是因为累了。所、所以才——”
米娜娃一边说着,一边退到了墙边。
“我、我没有生气啦,你、你不用在意。”
“你怎么可以不在意!我都很在意了!”
米娜娃激动的嗓音在狭窄的石室里回荡着。躺在克里斯腿上的朱力欧一头银发抖了一下,接着翻了个身,他的脸色比起昨天要来得好多了,但依旧是一脸倦容。即便发生了这么大的骚动,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看来得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呢……”
身为医务兵的宝拉有模有样地检视过朱力欧的状况后,开口说道。克里斯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奇特的服装。是一件绣着华丽图案的圣袍和头巾,那是修女、亦即女祭司的装束。而她头上戴着的礼冠,则是祭司长的装扮。
“你为什么……会穿着这套衣服呀?”
“这个吗?穿着这套衣服走在大教堂里面可方便得很呢,待会儿我带你们出地窖。不对,那这位白蔷薇骑士该怎么办呢?可能要请克里斯帮忙背着他移动了。”
“你是说我们要离开这里吗?”米娜娃凑上前来开口问道。
“外头的状况怎么样了?镇上的居民还在到处找我吗?”
听到克里斯的询问,宝拉显得面有难色。她伸手指着上方。
天花板那凹凸不平的石面所凿开的气孔中,隐约传来一阵鼓噪声。
“……找出来!一定要找到他,只剩一天的时间了!”
“……两边的礼拜堂,还有地下仓库也要找……”
“……斯托弗洛,就是骑士团里面最年轻的,看起来像小孩的那个。”
克里斯听着上方传来的鼓噪声,不自觉地环抱着自己的双臂。
“他叫做克里斯是吧?”“对呀。”“骑士团里面最活跃的那个人对吧?”
几个男人正在交谈着。
“听说他像不要命了一样,一个人打头阵为骑士团开门呢!”“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位英雄呀。”
“听说他跟圣王国军勾结呢!”
“得赶快把他找出来才行,否则我们的城镇会被敌人烧掉!札卡利亚军根本帮不上忙呀!”
“没办法了。”“要是找不到的话——”“快,赶快把他找出来。”
耳边传来叽叽声,是米娜娃气得咬牙切齿的声音。
其实克里斯一点也不觉得生气。反正他从没有在战场以外的地方获得认同,众人总是把他当成石头一样不在乎,或者骂得他到处逃窜。
——都是因为我。
——如果我待在这里会带大家带来不幸的话……
“都是我在镇上四处招徕,大家才会聚集到大教堂来。”
宝拉一脸内疚地说着。
“在自警团员的吆喝下,已经有好几千人在四处搜索克里斯。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来的。”
“这么说来,上面全是敌人了?”
米娜娃略显不耐地问道。
“那、那个,蜜娜,你可不能上去挥剑大闹一场喔。”
“知道啦,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可是我真的很生气嘛!这些人是笨蛋吗!就算把克里斯交出去,也阻止不了对方的攻击呀。”
“……这也很难说吧,至少可以多争取一些时间呀。”
“猪头呀,少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你以为顺了敌人的意有什么好处吗!”
“也许不用担心这个……再说,对方也没有要我死嘛。”
“谁、谁担心你的死活呀!这是骑士团的战力问题啦!”
“对、对喔……不好意思。”
“克里斯,蜜娜说得没错,你要更珍惜自己才行!”
宝拉一边说着,一边从放在一旁的大袋子里取出一团东西朝克里斯扔去。
“哇?噗。”
一阵柔软的触感贴到克里斯的脸上。他取下来一看,发现是一件和宝拉身上同样款式的圣袍。虽然没有头冠,但是有头巾。
“这是……女人的衣物吧?”
“对,麻烦把它穿上吧。”
克里斯一时没有听懂宝拉话里的意思。
“……嗯?什么?要谁穿上?”
“当然是克里斯呀,这件衣服对蜜娜而言太大了。”
宝拉说完,再度从布袋里取出两套同样的衣服。米娜娃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你到底在想什么呀?我们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出去吧?”
“自警团的人拿到大教堂的设计图了。他们已经知道有这个地窖,应该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了。”
米娜娃闻言吞了口口水。
“那么,如果我们不赶快移动的话……”
“对呀。我们在主圣堂三楼的大主教房间里,找到一间唯有大主教的钥匙才能打开的密室,弗兰殿下要你们在那边待到晚上。”
“弗兰殿下为什么有办法打开这间密室?”
“咦?”宝拉愣了一下,双眼圆睁歪着脖子。“咦?对呀,为什么呢?”
不过,克里斯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米娜娃,你不记得了吗?出发之前,大主教在札卡立耶斯戈不是有跟弗兰契丝嘉谈过话吗?”
米娜娃张大嘴巴。她想起来了。在札卡立耶斯戈的礼拜堂中,弗兰契丝嘉和大主教两人单独召开了一场作战会议。那时候,大主教露出色眯眯的真面目对弗兰契丝嘉说,要是夺回大教堂,就要弗兰契丝嘉在他的寝室等他。没想到他真的把钥匙交出来了。
“……那只猪头恶心的意图竟然派上用场了……真是让人超不爽的。”
“怎样都好,只要有地方可以躲就好了!你们两个也快点把衣服换上吧。”
“我……这个,为什么我要穿这套衣服啦!”
“你要是就这样走出去,一定马上就会被发现的。”
“那也用不着穿女装啊!”
“有什么关系,你穿一定很好看。啊,也要帮这位白蔷薇先生换衣服喔。”
“什么~朱力欧也要啊?”
克里斯听了差点昏倒。不过话又说回来,宝拉的要求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穿女装比较不容易被察觉。再者,穿着修女圣袍再披上头巾,就连脸都看不到了。而且这么做,也可以将朱力欧那头醒目的银色头发遮住。
理性上可以理解,但心理上能不能马上配合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为什么连我都要穿呀?”米娜娃红着脸说道。
“因为蜜娜的头发很醒目呀!大老远就能马上发现你的存在。而且你老是跟克里斯走在一起,这点镇上的居民也知道。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跟注意,大家都做一样的打扮比较安全。”
宝拉抬头挺胸地强力辩解。他们后来才知道,这些听起来似是而非,实际上却狗屁不通的说词,其实都是弗兰契丝嘉教她的。
“对了,这位白蔷薇先生怎么样了?我看他还在睡呢……”
三人的目光同时落到了仍旧躺在克里斯人腿上的朱力欧身上。
“如果真要帮他换衣服的话……那么,没办法了,就由我来——”
“不、不准!”
米娜娃连忙出声制止。
“为什么?他是男的,只有我才方便帮他换衣服呀!”
“说什么都不行!不、不不不管!我就是觉得不能让你这么做!”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宝拉已经开始动手脱下朱力欧身上的衣物了。不愧是医务兵,她的手脚超级利落的。当他们两个一脸慌张地想要将朱力欧从宝拉身边拉开时,这名白蔷薇骑士也刚好被吵醒了。
而且是枕在克里斯的大腿上醒来的。
蓝宝石般的眼眸和克里斯四目交会,接着探向他的身躯,然后是四周的景致——
克里斯瞬间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杀气弹开,猛然跳起来退到墙边。朱力欧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弹起,贴到了另一侧的墙上摆出警戒的姿势。
“你——你、你对我、对我做了……什么……”
声音中夹杂着慌乱的呼吸。此时,被宝拉褪去一半的上衣领口已经滑落肩膀,露出了胸膛。
“那个,脱你衣服的人是我啦!克里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让你枕在他的膝盖上睡觉而已,不用担心。”
“宝拉,你不要多嘴,会引起误会的!”克里斯忍不住发出了哀嚎。朱力欧脸色苍白地露出凶恶的目光。
“那个,因为种种缘故,所以……唉。总之,快点把这身衣服给穿上吧。”
宝拉一边向朱力欧解释,他们现在因为特殊原因必须穿着女装移动,一边抓着手上的修女圣袍走向朱力欧。宝拉为他套上衣袖衣服,再手忙脚乱地绑着系带。朱力欧则是以愤怒的眼神瞪着她。克里斯正想警告宝拉,别忘了他是敌人的时候,朱力欧已经一把抓住宝拉的手腕。
“咿呀啊!”
“放开宝拉!”
米娜娃和克里斯一同奔上前。不过,却在伸手要把宝拉从朱力欧身上拉回来的那一刻愣住了。
只见朱力欧利落地换好了衣服,动作灵巧地将绣着复杂花纹的缎带绕到腋下绑好,同时也将头巾工整地戴上,藏住了自己的一头银发。
“……原、原来这套衣服是要这样穿的呀。我都不知道呢……”
宝拉忍不住发出赞叹。此时的朱力欧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修女。蓝色的眼眸和头巾下隐约露出的容貌,以及几丝垂在前额的银白发丝,在在流露出高洁神圣的气质。
宝拉呆坐在地上。朱力欧接着伸手绕过宝拉的颈子,帮她调正戴得歪歪斜斜的头巾和头冠。
“如果要乔装成神职人员,衣服就得穿整齐才行。圣袍的穿着方式也是一种信仰的表现,知道这些礼仪的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假的。”
朱力欧不悦地补上了一句。
“好厉害喔……是因为白蔷薇章的考试也包含乔装成女性的测验项目吗?”
宝拉或许是吓傻了,竟然说出这么失礼的话来。朱力欧赏她一个白眼,将头撇开。
“怎么可能……我小时候是被家里的人以教育神婢的方式养大的。”
“所以你小时候真的是个女生啰?”
“才不是!”
朱力欧那一瞬间真的动怒了。不过随即又叹了口气垂下肩膀。克里斯几乎忘了眼前的状况,忍不住同情起朱力欧的境遇。谁叫对手是宝拉,有什么办法呢。
“不是没时间了吗?要做什么就快点吧。”朱力欧说完,瞪了克里斯一眼。
“那么,就请白蔷薇先生去帮克里斯换衣服——”
“白痴呀。宝拉,你到底在想什么!”米娜娃从背后拉住了宝拉。“这家伙是来杀克里斯的耶。”
“那么,请白蔷薇先生帮蜜娜换装,我去帮克里斯弄好了。”
“这、这样也不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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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名穿着华贵圣袍的年轻修女,穿过大批百姓们慌忙奔走的圣堂一角。走在最前面,浅褐色头发上戴着头冠的修女提着一个大袋子,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一脸很高兴的模样。相较之下,跟在她身后的三名修女则是个个都低着头走路。
第二名修女走起路来最像个神职人员,脚步轻盈且熟练。头巾边缘垂着几撮银色的发丝。
跟在她后面,头巾底下露出红色发丝的修女低声对着前面说道:
“朱力欧,听好了,要是你敢轻举妄动,我就杀了你。”
她是米娜娃,藏在圣袍袖子底下的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剑。
“知道,我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朱力欧说话时并没有回头。穿着这身长袖圣袍,刚好让他可以将被绑住的手藏在袖子底下。不过,他为什么肯乖乖穿上这套女装呢——走在最后面的克里斯始终觉得很不可思议。太阳就快下山了,也许是因为圣堂里只有微弱的烛光,所以没有人发现四名修女中,有两人其实是男生。甚至还有镇上来的女性心怀感激地将手贴在胸前向他们行礼。
“我有话要跟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说,所以杀死野兽的工作延后再做。”
朱力欧说话时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有话要跟弗兰契丝嘉说?
克里斯摸不透朱力欧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们曾有过一段激烈的争执,克里斯猜想,应该是当时他说的某句话,击中朱力欧内心深处的弱点。因为,现在的他目光中不仅没有杀气,就连生气也不见了。
——难道他已经不打算要杀我了吗?
——还是说,他把目标转移到弗兰契丝嘉身上了。所以,目前还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
如果是这样,还不如让自己来挨朱力欧这一剑——克里斯心里这么想着。
“你们千万不可以说太多话喔,否则声音可是会漏馅的。”
走在最前面的宝拉叮咛着。因此米娜娃只好噤声紧盯着朱力欧的背影。四人走上螺蜁状的阶梯,来到了位于二楼的大厅。没想到这时候圣堂内却传来了嘈杂的交谈声。
“……火灾?”“在北门那边。”“是圣王国军吗?”“他们好像攻过来了。”
克里斯推开了围观的市民们,冲向露台。只见城镇北方的夜空中出现明亮的火光,上头还窜出了几道黑烟。
“大家冷静点!那不是敌人发动的攻击!”“现在已经有人前往灭火了!”
楼下传来几名银卵骑士团年轻骑士的呼喊声。但是,很快就被居民们的咒骂声给盖过。
“开什么玩笑!”“会这样还不都是你们队上的人害的!”“快把人交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宝拉找上了这时刚好爬上二楼的同袍,并且将他拉到了米娜娃和朱力欧藏身的那根柱子旁。
“是我,宝拉!”她拉下头巾让对方看清自己的长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方派出三辆火枪车,冲进了北门的马车站。火势虽然已经扑灭了,可是有好几间民宅……”
“是敌人来袭吗?他们果然在期限到达之前就发动攻击了。”
克里斯驱上前去,忘我地抓住那名骑士的肩膀开口说道。对方一时没有看出这名女祭司的真实身份,还猛眨着眼睛询问:“我、我是不是在哪里看过——”不过,他的话还没有问完就被米娜娃打断了。
“小心一点,我们现在可是在伪装移动中呀!”
这里是二楼,镇上有很多妇女为了参加祈祷仪式,全都聚集过来。大伙儿一听到有火灾,注意力一下子就转移到露台那边,也就是黑烟窜起的方向。年轻骑士先是看了看露台那边的人群,再看看眼前的四名修女,这才意会到是怎么一回事。
“啊、抱……抱歉,你是克里斯呀?呜哇~这是蜜娜?吓我一跳!你们换上这套衣服之后还差真多……”
“别说了,现在状况到底如何!”
或许是恼羞成怒的关系,克里斯催促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严厉。骑士的表情蒙上一层阴霾。
“那是无人驾驶的火枪车。对方让失控的马匹拉着火枪车乱冲乱撞。”
“竟然用这种低级的恫吓招数……”
米娜娃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只这样呢。火枪车还钉上了写着‘我们来接克里斯托弗洛殿下了’的板子呢。”
克里斯闻言顿时面无血色。
——是、是写着要来接我吗?这……
——怎么有这么卑鄙的威胁方式。
“如果镇上真的有遭到破坏……那我还是出面投降——”
他话还没说完,米娜娃就开骂了:
“白痴呀。拜托你不要再有这种笨到不行的想法好吗!他们就是为了要让你这样想才对市民出手的。”
克里斯当然也知道。但是,他就是无法不去思考这个问题。
“……只有那家伙才使得出这种手段。”
朱力欧小声地嘟哝了一句。不过,克里斯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大家才会发了疯似的在找克里斯。这件事大教堂里的民众应该已经全都知道了,绝对不能让他们找到——”
年轻骑士说到这里突然噤声,接着便急急忙忙地转身离去,原来是有一群人从楼下上来了。那群人身穿劣质铠甲,手持火把,是自警团的团员。
“这间礼拜堂你们已经搜过了吧?”
“少啰嗦!你们听好了!要找的是一个叫克里斯托弗洛,黑头发,长得像女人的小不点。”
“为了我们的城镇,快点分头去把他揪出来。今天晚上一定要找到!”
那些戴面纱的妇女听到之后,开始交头接耳起来。克里斯突然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从楼梯间跑出来。现在要上楼就得穿过这些自警团的团员了。接下来,这间礼拜堂马上也要被搜索了,这也让他觉得大事不妙。
“……不行的话,就把这些人全都杀了。”
朱力欧喃喃说道。米娜娃吓一跳地看着他,克里斯也忍不住抓住了朱力欧的手臂。
“你在想什么呀。这样做会造成大骚动的。”
“我绝对不会让你落到那个将军手上,绝不。”
朱力欧压低音量语带颤抖。身旁的宝拉突然倒抽一口凉气。他顺着宝拉的视线看去,注意到有几名妇女正在打量着他们。
——被发现了吗?
四人背上冒着冷汗,彼此对看了一眼。其中一名妇女瞪大眼睛,举起手贴到嘴上。在她身后的自警团团员正不断地嚷嚷着克里斯的名字。克里斯疑惑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投降,却又抗拒着不想因此而离开米娜娃身边,两种情绪在他胸口拉扯着。
妇女们窃窃私语的声音不断扩大。几个女人盯着他们猛看,有几个甚至已经凑上前来。宝拉一脸慌张地意图掩饰,但这么做只是让情况变得更糟,克里斯感觉到米娜娃正掐着自己的臂膀。
“喂,你看……”“对呀,应该是吧。”
“没想到会在这里。”“我们竟然一直都没有察觉到……”
细碎的低语让空气变得更加沉重,一名自警团的团员终于察觉到异状。
“怎么了?怎么同事?”
他拨开那群妇女,举着火把逼近。
——要从露台上跳下去吗?这里只有两层楼高——不行,这样会引起楼下的注意,那里一定也有很多自警团的人。那我该硬闯出去吗?可是,这么一来就不能去弗兰契丝嘉那里,得另外找地方躲了。这下该怎么办才好呢?
——只能选择投降了吗?如果这么做可以换得大家一阵子的安逸……
克里斯转动脑筋以飞快的速度思考着各种可能性。他从余光中瞄到米娜娃和朱力欧已经紧张到全身僵直,克里斯使了个眼色要米娜娃冷静,但她已经握紧袖子里的短剑,站出去了。不行,要是在这里引起骚动的话——
这时候,一个声音传来,驱散了紧张的空气。
“没事,只是几位修女看到火灾觉得很难过而己。”
克里斯和其他三人不由自主地望向声音的主人。
是离他们最近的一名中年女性。前一刻,克里斯的目光才刚和她交会过。
“看就知道了吧?这边除了你们自警团的人以外,就只有镇上的女人了。”
一名身材矮胖的女性以从容的语气补上这么一句。克里斯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但勉强吞了一口气把它忍住了。
“我们正打算到钟楼去,那边就由我们负责找吧。”
“楼上有很多女祭司的房间,就算事情十万火急也不是男人可以去的地方。不然那些女神可是会生气的。”
此时,又有几名镇上的妇女围上来挡住了自警团的团员。克里斯呆呆望着那些妇女们各色礼服的背影,一脸不知所措。
“嗯,也、也对啦。”
身着铠甲的男子感受到那股气势,不敢再往前进。
“总之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们会派人在五楼的空中回廊看守着,你们赶快去找。要是克里斯托弗洛人在上面,让他从空中回廊逃到主圣堂去就不好了。”
“交给我们。”“你们是负责联络的吧?快去其他地方通报吧。”
不用你们说,我们也会去通报——自警团的团员咬牙切齿地丢下这句话之后,便走下楼梯去了。
几名站在楼梯口的女子确认他们下楼之后,彼此点了点头。接着,大伙儿便一起围上前来。
“哇,你们乔装得很棒呢。”其中一人毫不客气地摸了摸克里斯的头巾,让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从远处根本看不出来呢。”
“不过,动作还是掩饰不了呀。”
“是呀,怎么可能躲得过女人的眼睛呢。”
“就他一个人看起来像个男人嘛。”
十几名女性互看了一眼,拼命忍住笑意。若不是追捕克里斯的自警团队就在楼下,她们肯定会爆笑出声吧——此时,紧张的气氛已经完全消失,克里斯只觉得脑中一片茫然。
“她们说只有一个像男人耶。”宝拉窃笑着小声说道。“白蔷薇先生好厉害,没人发现你也是男的呢。”米娜娃听到后踩了她一脚,要她闭嘴。
不一会儿,妇女们脸上的表情沉了下来。
“……不好意思,都是那些男人自作主张。”
一名六十岁左右,看来颇沉稳的老妇人率先开口道歉。
“这个大教堂明明是你为大家搏命抢回来的……”
“那些男人从没有亲身经历过真的要人命的事,所以才这么乱来。”
“明明就不知道打仗的辛苦,只会做些给骑士团的人添麻烦的事。”
克里斯听了忍不住垂下头。
“可是,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都是因为我,所以……”
米娜娃一把掐住他的手臂,狠狠瞪了他一眼。同一时间,老妇人的手也放到了克里斯的肩上。
“如果我们所遭遇的不幸是因你而起——”
她蓝色面纱底下那张干瘪的嘴唇吐出了温柔的话语,像是温暖的掌心融化糖蜜一般,沁入了克里斯的胸口。
“那么,我们此时的幸福也是多亏了你呀。”
克里斯一脸茫然地望着妇人,对方的话语穿透他的身体直达心灵深处。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一旁的米娜娃听了,掐着克里斯的指尖更加用力。
而让他做出决定的,恐怕就是这一瞬间了吧。
“快点,不要再耽搁了。”另一名女子指着楼梯方向说道。“快点到圣女殿下身边去吧,待会儿自警团的人搞不好又会找回这里来了。”
“啊、是、是的。”
宝拉第一个走向楼梯间,并一把将朱力欧拉了过去。因为这个缘故,克里斯没办法看见白蔷薇骑士听到那番话之后的表情。但他自己的心情搞不好已经透过米娜娃掐着他的手,将这身异样的体温和脉动一起传过去了。此刻,心里的迷惘有如一把蓝色火焰凝结成固态的结晶。
他积极地推着米娜娃,朝着楼梯间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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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屋子的豪华品味简直就像贵族的房间,一点也不像是圣职者的居处。房里有一张罩着纱帐的巨大圆形床铺,就连弗兰契丝嘉在札卡立耶斯戈城寝室里的那张床都比不上。天花板上描绘着大教堂的平面图,还有诸神神圣的身影,绚烂且美丽非凡。里头的烛台全都是玻璃制的,由小家具上面那些精致的雕刻看来,这些都是来自安哥拉的舶来品。
“弗兰殿下要大家继续穿着圣袍等着。”宝拉将门锁上的同时,对着大家这么宣布。
“为什么?穿这身衣服很不好活动耶。我想脱掉。”米娜娃嘟着嘴抱怨。
“这个——弗兰殿下说,就算待在这间屋子里,也得面临随时都要准备逃跑的情况,所以……”
宝拉的解释只是弗兰契丝嘉编的借口,这点大家立即就察觉到了。因为当事人没多久就跟着吉伯特走出来了。
“这里是只有大主教座下看上的女性,才会特别招进来授与秘密仪式的房间喔。”
她躺到了床上,以揶揄的口吻向大家解释。
“大主教座下肯定是像现在这样让他看上的女人排排站好,再一个接一个地鉴定吧。这感觉真不错。你们四个今天就一直穿着这套服装吧。不准换下来喔。”
“你该不会是因为自己想看,所以才叫我们穿成这样在这里等着吧……”
米娜娃双唇颤抖地喃喃说道。
“当然啰。特别是克里斯,你穿这样真的很像女生呢。吉尔,除了队长以外,我们拿这套衣服当亲卫队的制服好不好?”
“穿成这样既不好活动,也没有防御效果。除了方便藏暗器之外,这套衣服一点用处也没有,所以不予采用。”
这种问题有必要认真回答吗——克里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米娜娃则是气得直接摘下头巾甩到地上,一头火红的秀发倾泄而下,整个空间总算回复了一些现实的味道。
这间秘密寝室里头,此时只有一名银卵骑士团团长与亲卫队员三人,以及一名俘虏。而且又是设计成大主教房里祭坛上的一间暗房,只有弗兰契丝嘉拥有钥匙,根本不可能被人发现。克里斯吁了一口气之后,也将头巾取下。
“唉,真可惜。”
“这么喜欢看人家穿修女服,干脆把他带回去当你的玩具好了。”
米娜娃指着朱力欧说道。身上还穿着女装的白蔷薇骑士就靠在窗户边,目光紧盯着他们。
“也对,他穿修女圣袍根本没有不合适的问题。要是他肯在床上授与我神圣的秘密仪式,也许我会重新取回对神灵的信仰吧。”
“你们这个骑士团到底怎么回事,尽是搞些小孩子的游戏?”
朱力欧倒不是生气,而是看不下去了。他在抱怨的同时双手抖了两下,挣脱了绳索之后也将头巾摘下。
“这样也能成为圣王国军唯一害怕的公国精锐?早先驻守在这里的一万大军若是看到你们这副德行,肯定会羞得不敢回天堂了。”
“他们当然没有回去了。”
弗兰契丝嘉的语气急遽降温。
“虽然有一群孩子们正在为这个部队的死者祈福,但想必是没用吧。因为这些人的灵魂多半都被冥王拖进地狱里去了。”
克里斯闻言愣了一下,盯着自己的主人看。米娜娃也忍不住站了起来,朱力欧整张脸皱成一团,什么话也没说。
“你不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我的吗?正巧我也是。所以,我才让克里斯在这里等我。”
克里斯忽然觉得,搞不好弗兰契丝嘉心里所想的其实跟他不谋而合。
自己这阵子一直待在弗兰契丝嘉身边,发现她有一个习惯。这个善于谋略的女孩,每当要说出什么沉重的话题时,语气都会变得格外地轻佻。仿佛只要笑着仰望天空,就能忘记身上的重担一样——在接下来的目光交会之后,克里斯更加确信了自己的观察。
因此,他率先开口说道:
“弗兰契丝嘉,我有事情想要拜托你。”
她那双水蓝色的眼眸顿时圆睁,唇边的笑容也跟着消失了。
“……你想要以自己的意志来做这件事,而不是因为我下的命令是吗?”
克里斯点了点头。
“对,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向圣王国军投降。”
4 祈祷中的野兽
王宫西南方有一座宽阔的马场,与一间四层楼高的军舍“钢铁宫”,不仅听得到数千名士兵的齐声呐喊,还有急促的马蹄声。
王配侯格雷烈斯很少来这种地方,因此忍不住站在高高的空中回廊上眺望部队练兵。他也知道自己忽然停下来,对于前面两个为他领路的士兵,还有跟在身后的随从都是一种麻烦。
(特地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来,为什么我还得准时赴约呀。)
能让对方等多久,就让他等多久吧——他心里这么想着。自从优秀的柯尼勒斯将军身故后,大公家在军方的发言权似乎也失去了以往的影响力。趁这个机会让士兵们仔细看看他这个王配侯的身影,让他们知道三大公家仍在注意军方的动向,其实也不坏。
“大公殿下,下官失礼了……”负责领路的士兵面有难色地回过头来。“可能要请大公殿下尽早和艾比雷欧将军碰面,因为将军演习的行程排得很满。”
格雷烈斯心想,这是对统领整个圣王国的王配侯说的话吗?但终究没说出口。
(艾比雷欧——整个圣王国中,只有他一个人敢把王配侯招出去。就连榭萝妮希卡都还知道要有个分寸呢。)
对格雷烈斯来说,神官团就好比圣王族身上的寄生虫。相较之下,军方几个部门还比较值得他信赖。说起来,这次事件其实是大公家的错,所以艾比雷欧将军找他来时,他不得不答应。
此时,他已经穿过长长的空中回廊,走进一栋爬满了藤蔓的老旧城堡二楼。耳边传来了钢铁碰撞后迸出火花的尖锐声响。
大厅墙上挂满了象征圣王族的旗帜和万军旗。在墙壁前每隔一定的距离,都有一名年轻骑士稍息就定位。
在他们的视线交会处——大厅中央,也有好几名持剑的骑士。他们并未穿戴铠甲,而是一身轻装制服。尽管袖口和裤管全被刀刃划破,却没有渗出血来,实在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当中,只有一个人的衣服是完好无损的。他背对着格雷烈斯,是个肌肉结实的高个子。他也穿着一身轻装制服,从肩上的刺绣可以看出他官拜将军。五名手持长剑、呼吸急促的年轻骑士一齐朝着这名将军围了上去。
“注意左手!你们的步伐全都乱掉了!不要让对手察觉到你们的呼吸!十字矩阵都不成样子了!攻击的步调不整齐!那边那个!不要发呆!”
这名将军在一连串咆哮声中,以手上那把长剑完美地化解掉了分别来自五个方向的攻击。
他不只挡下了对手的刀刃,更以闪电般的速度出剑划破几名骑士动作没有到位的衣料。
一会儿之后,几名骑士所有的攻势全都被将军挡下,一个接一个倒在被汗水浸湿的石板地上。将军脸不红气不喘地收剑回鞘。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请将军也教教我们剑术。”“不是还有时间吗?”
原本站在墙边的年轻骑士一起围上前去。
“今天有客人,就先解散吧。我大概晚上才会回来了。”
“那我们在将军回来之前先进行个别训练。”“我们会在这里等将军回来。”
格雷烈斯心想,这家伙还挺受欢迎的嘛。柯尼勒斯担任统帅时期,从未见过这种景象。
艾比雷欧将军拨开了骑士们,走到格雷烈斯面前。那张如狮子般凶猛的脸上,连一滴汗也没有。左胸前的白蔷薇章,则是让格雷烈斯想起了朱力欧。
当然,因为今天他们碰面,有一部份也是为了朱力欧这位年轻的白蔷薇骑士。
“殿下,抱歉,让您久等了。”
他来到格雷烈斯面前,深深地行了个军人的最敬礼。
“托你的福,我今天也看到一些有趣的景象。到了这把年纪,都快忘记战场上是什么味道了。”
“殿下嘴里是这么说,对于军务倒是挺积极的。这教负责统领整个圣王国军的将军怎么看得下去呢?所以再怎么失礼,还是得请格雷烈斯殿下跑这一趟了。”
将军抬起头来,吐出一句辛辣的调侃。格雷烈斯忍不住皱着眉头。
“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好了,快把其他人支开吧,我们到你的办公室去。”
艾比雷欧在十年前,以三十五岁的年轻之姿就坐上了将军的位置。他打破了大公成为王配侯的同时,也会一起得到将军职衔的惯例,是最年轻就当上将军的人。除此之外,在派阀斗争严重的圣王国军里,艾比雷欧的晋升竟意外地没有遭到派阀的排挤。首先,当然是因为他拥有白蔷薇章。在剑审院中,关于白蔷薇章的一等审查,据说就连赔上七条命也不容易通过。其次,足以令艾比雷欧晋升的功勋,还是在北方国境拼死抵御了安哥拉进犯的战绩。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圣王国的内乱越来越难以收拾,因此军方急需年轻的新血作为国军的动力。
他就任六年之后,成就已经超越了几名老将军,被正式授予大将军旗。而这一切也都是理所当然地就发生了。
“堂堂一个大将军,随随便便就离开圣都,成何体统?”
格雷烈斯来到将军办公室后,隔着一张办公桌对艾比雷欧训斥起来。
“安哥拉目前正值洪水期,根本没空来骚忧我国的国境。有什么事情交给北卫将军处理不就好了?”
“正因为安哥拉处于洪水期,北卫军才要借着这个机会重新整顿。北卫军有太多年轻佣兵,作战能力低落,根本称不上是海军。而且北卫军必须面对很多其他部队不需要面对的问题,比如流冰。这对于那些从未到过圣都以北的将军来说,根本没办法处理。”
“好啦好啦,是我无知,算我错可以了吧。”
格雷烈斯原本打算借由艾比雷欧丢下圣都不管的事实,挫挫对方的锐气,借此缓和他对大公这边决策上的批判。不过对方却振振有词地驳斥,让他很快就投降了。
“格雷烈斯殿下,我首先要问的是,您为什么独断将迪罗涅斯升为将军?”
“没办法。再怎么说,他也是暂时代理大公的身份,不能让他只是区区的千人队长。再说,我有权决定由谁来继承柯尼勒斯在军方留下的空缺。”
“但是,军事会议的召集权是在我这个大将军身上。”
格雷烈斯就是知道这点,才使了点小手段绕过艾比雷欧,召开贵族院会议直接做了决定。毕竟等艾比雷欧从北方回来,时间上实在是拖太久了。再说,格雷烈斯也早就预料到他会反对这个决议。
“这点姑且不论,你们竟然还将南征军交到迪罗涅斯卿的手中。我知道您盘算着将他调去普林齐诺坡里可以让他和札卡利亚军来个玉石俱焚,不过这么做实在是太危险了。”
格雷烈斯忍不住在心里苦笑着。艾比雷欧这种既正直又能摸透别人心机的表现,正是朱力欧所欠缺的。
“我是抱持这个想法任命他为南征将军的没错。不过,这个位子其实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
“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为什么?如果他想教导万人部队什么叫掠夺,直接攻打东方那几个诸侯国不就好了吗?”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格雷烈斯一脸事不关己地撒了个谎。不过,他心里也很清楚,艾比雷欧大概很快就可以自己查出原因了吧。
“总之,我打算将迪罗涅斯卿降格为南征军将军的副官。在极南军返抵普林齐诺坡里之后,由极南军的司令·克斯塔克勒塔卿接任南征将军。有关这部份已经通过军议会决议,只要陛下认可就可以派遣敕使宣令了。”
格雷烈斯听到之后忍不住愣了一下。
“……你还真有效率。可是,过去从没有大公甘心屈就副官的位子。迪罗涅斯应该不会乖乖接下这道命令吧。”
“迪罗涅斯卿只是代理大公的职务吧?这种情况本来就是特例,他不能拿来当作不接受命令的借口。再说,由他过去的经历来看,还是让他当个副官比较妥当。”
格雷烈斯忍不住发出赞叹。确实,受到神灵祝福的王配侯,过去从没有在选出继任者之前就过世的。因此,迪罗涅斯算是第一个以代理身份坐上大公位子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艾比雷欧也实在太没有分寸了,开口闭口都没有把大公家的尊严当一回事。
“还有一点,就是关于朱力欧·杰米尼亚尼的事。”
来了——格雷烈斯早料到他接下来会提起这件事。
朱力欧原本直属于艾比雷欧麾下。他的工作是代理王宫剑术指导的工作,负责训练以禁军为首的圣王国核心部队。
“让朱力欧转任为女王陛下的守护骑士,这点我是同意没错。不过,我听说他现在被指派特殊任务前往普林齐诺坡里,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说虽如此,但是他成为女王陛下的守护骑士之后,就是王宫的人了。这么一来,他的人事调度职权就移转到女王陛下以及太王陛下的手中。接下来,王宫这边要怎么安排他的工作就不是你可以过问的了。”
艾比雷欧一脸气愤。
“这只是您的诡辩。殿下,我调查过了。朱力欧打从一开始就是被安排到太王陛下那里去,之后根本就没有调任工作的记录。这么一来,殿下您就违背我们之间的约定了。”
格雷烈斯听了露出苦闷的表情,没有吭声。
确实,朱力欧如果要正式成为女王陛下身边的守护骑士,得先经过希尔维雅的许可。但这么做实在太麻烦了,所以他才会安排朱力欧担任太王提贝烈斯手下的直属骑士。没想到朱力欧竟然会接下暗杀任务,动身到普林齐诺坡里去,这点则是大出格雷烈斯的意料之外。不过他存着方便的心理,本来就打算在需要的时候交付朱力欧一些特殊任务。
“我要去谒见太王陛下,请太王陛下为这件事给军方一个交代。”
“不行,翡翠宫不是打仗的人可以去的地方。”
“是太王陛下先介入我们打仗的人的领域,私自扰乱军方的作业。”
“艾比雷欧,你这话可说过头了!”
大将军坦率地低头表示歉意。但在这场议论中,遭受挫败的却是格雷烈斯。因为他除了指责对方无礼之外,没有其他反驳的余地。
“总之,我要朱力欧尽快回到王宫剑术指导的位子上,越快越好。”
“……为什么要这么赶?”
“因为老师要回来了。”
格雷烈斯听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那个女人吗?她之前到底去哪儿了?”
“我之前在雅柏雷希特港口遇到老师。她说她去了安哥拉,近期内打算回圣都一趟。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赶回圣都的。”
格雷烈斯忍不住发出了惊叹。那位王宫剑术指导要回来了?
“我们实在不该让她坐上这个位子的。”艾比雷欧面有难色地说着。“虽然希望她可以退位,但我可不想拿我的大将军职位作赌注。而且,说实话,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得过她。”
“难道朱力欧就打得赢她吗?”
“也许有那么一丝丝希望吧。”
“真是令人生气的规矩。为什么非得用剑术比个高下,赢了才能取代位子呢?又不是哪个蛮族的继承规定。”
“对我们打仗的人来说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宫廷剑术指导一职的权限已经架空了,但规矩应该是不能改了。”
宫廷剑术指导这个职位的承继规定,是打从建国之初就一直因循下来的。而且非常独特,连大将军也没有任免的权利,而是由军神来决定的——换句话说,只有用剑打倒现任宫廷剑术指导者才能接下这个位子。
(为什么那个女人就不能干脆一点,死在荒郊野外呢?)
格雷烈斯实在无法想像有谁可以用剑打败她。甚至觉得就算艾比雷欧和朱力欧两个人联手也办不到。但是,让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在王宫里面走动,肯定会乱了王宫的风纪吧。
“话说回来……或许也没办法如你的意了。”
格雷烈斯脱口说出他所认知的实际情况。普林齐诺坡里大教会被攻陷,驻军全灭的消息已经回传圣都来了。虽然还不知道朱力欧是不是已经跟大教会的驻军会合,但可能性很大。
“我一定得把这个人要回来。不只是为了让他担任继任的王宫剑术指导,同时也是为了女王陛下。就算要直接找太王陛下谈判,我也一定要带他回来。”
格雷烈斯冷哼了一声。
“为了帮女王陛下找一个年纪相近的说话对象吗?无聊。”
“陛下不是不愿意透露梦中的托宣吗?”
艾比雷欧提出将朱力欧放在希尔维雅身边,间接问出托宣预言的手段,格雷烈斯早就已经用过,现在故计重施应该也没什么效果了。希尔维雅大概不会再靠近朱力欧了吧?
“最重要的果胎托宣,我已经用朱力欧问出来了,以后不见得还需要朱力欧——”
“可是,我听说陛下昨天又梦到新的托宣预言呢。”
格雷烈斯瞪大了双眼。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他一直认为艾比雷欧身为一个奔驰在战场上的人可说是非常机敏,没想到就连最新消息都让他先一步打探到了。
“怎么可能?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从神官团那边听到的。”
格雷烈斯将忍不住气得发抖的拳头藏到了身后。
“我看陛下这次是说什么都不打算让大公家知道这件事了。”
(但他却愿意告诉神官团?是什么样的内容令陛下不想让大公家知道?)
“不过,在没有圣巡的情况下,竟然出现这么频繁的托宣预言,可以说是异常现象。所以,还请殿下体谅我所提出的要求。”
“我知道!快、快告诉我那个托宣预言的内容吧。”
“如果有太王陛下的召见,我会在翡翠宫说明的。”
“喔?你是想拿这个当作筹码来跟我交易吗?”格雷烈斯气到声音都颤抖了。“说起来,你不过是要召回一个部下,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你以为你这么做是在跟谁对立——”
“不只是这件事情。”
艾比雷欧毫不客气地打断格雷烈斯还没说完的话。而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更是让格雷烈斯深深体认到自己太小看这位将军了。
“我想,如果请殿下替我把以下的话转告给太王陛下知道,陛下肯定会积极地考虑让我晋见的事吧——您就说,尤莉雅先女王陛下的丧礼。”
格雷烈斯听到后难掩内心的惊讶。而他忍不住屏息的声音对方想必也听见了。为什么?为什么艾比雷欧会在此时提到这个名字——尤莉雅先女王,也就是米娜娃和希尔维雅的母亲。
“……你说……先女王陛下的……丧礼?”
“是,请殿下代为转达。就告诉太王陛下——太王陛下跟内宫总司在秘密丧礼中做了什么,艾比雷欧全都知道了。”
——————————
在勉强挤出来的呻吟声中,米娜娃悠悠转醒。她想起身却使不出力气。胸口传来异常的心跳,让她觉得非常不舒服。
“克里斯……克里斯!”
米娜娃挣扎着呼唤克里斯的名字,还有他那双冰冷、不怎么可靠,却总能吃掉她恶梦的手。
“米娜娃陛下,请您冷静点,先试着深呼吸一下!”
原本朦胧摇晃的景物开始聚焦,米娜娃看到两张脸在黑暗中逐渐合而为一,宛如暗夜中的迷蒙月光。
是朱力欧。不过为什么……米娜娃的记忆残留着恶梦中的恐惧感。为什么我和朱力欧会睡在同一张床上?
“你为什么会——”
米娜娃想举起手,接着感觉到不对劲。她转过头,发现自己的左手和朱力欧的右手被一条短绳绑在一起。这种捆绑方式是她特地拜托吉伯特绑的,不能挣脱的绑法。
因为他们不能去追克里斯。朱力欧不行——米娜娃自己也不能追出去。
然而,米娜娃此时心里仍然有股冲动,想抓起自己惯用的巨剑奔出教会,杀进在北边展开布阵的迪罗涅斯军的阵营里头。
床旁的地板上铺着一张毯子,宝拉正躺在上头发出微微的呼吸声。其他的三个人则是不见踪影。
克里斯走了。
米娜娃深呼吸着,肋骨内侧的剧烈悸动这才终于缓和了下来。
“米娜娃陛下,请问您平常都是……跟克里斯托弗洛睡在同一张床上吗?”
朱力欧的问题,让米娜娃的耳根子发烫。她呼唤克里斯的声音被对方听到了吗?
“你、你……你说什么,怎么可能!”她一脚将朱力欧踹下床。“他、他——你知道的嘛。我是要他吃掉我身上的死兆,然后——然后我的、我的预知梦也会一并消失,就不会痛了嘛。所以偶尔——真的只是偶尔喔——才会在梦中不小心叫了他、他的……名字。”
“对、对不起。”
朱力欧缩着头,躲在床底下说道。
“那、那米娜娃陛下您刚刚是——梦到托宣预言了吗?”
这声询问让米娜娃收起怒意,整个人缩到床头。然而,她和朱力欧之间有条绳索牵连着,不可能离得太远。于是她抱起膝盖,掩住自己的胸口。
“是谁呢?”朱力欧以僵硬的语气开口询问。“是怎么死的?”
“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米娜娃用力摇头,仿佛想要借此甩开梦中的不快与血的味道。
“你问了又怎么样——知道了,假装关心又能怎么样?我可不是希尔维雅。你把我当成希尔维雅,想要帮我。但这么做,对于你把希尔维雅一个人丢下,自己逃跑的事实——”
米娜娃对自己脱口说出的话也吓了一跳,赶忙住口,狠狠掐着自己的双臂。
朱力欧的表情仿佛碎裂的寒冰般崩解了。
(我自己明明也逃出来了。)
(我跟朱力欧一样,都丢下希尔维雅一个人逃走了。)
米娜娃垂下头,沉默有如堆积的尘埃般压在她的颈子上。
“对不起。”
米娜娃好不容易在双膝之间吐出了道歉。
朱力欧几乎要哭出来的摇头动作,她就算不看也感觉得到。
“不用担心。我是梦到自己被杀……不过那不是预言,因为杀我的人是我的父王。”
朱力欧闻言为之屏息。
“提贝烈斯……太王陛下?”
米娜娃已经好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
“我说了,那不是预言,因为我没有感受到痛楚。再说,梦中出现的父王也太年轻了。地点大概是在地下的银阴宫吧。因为太暗了,所以看不太清楚。不过父王的手一点皱纹也没有,声音听起来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高亢,很恶心。所以这个梦大概……”
米娜娃说到这里,吓得抬起头来。只见朱力欧忽然凑上前来。一看到那张思绪纠结的脸庞,米娜娃忍不住将背贴到了床头边。
“……你、你干什么?”
“您在梦中没有感觉到疼痛——而且太王陛下的模样看起来还很年轻?”
“都说了,只是梦而已。那个梦自从母后被杀以来,就一直不断重复着。”
米娜娃对于母后在银阴宫被父王·提贝烈斯杀害的情景依然记忆深刻。那时候的她其实还是个弄不清楚现实状况的孩子。因此,也可能是圣王族的血源之间与母亲和女儿的记忆相连的关系吧。
也因为这个缘故,米娜娃很小就知道自己背负的命运。在内宫总司还没有教导她任何事情之前,她就逃离了王宫——丢下希尔维雅一个人离去。
“太王陛下……这怎么可能?不对……”
朱力欧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特别苍白,声音也颤抖着。
“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
米娜娃微张着浅樱桃色的嘴唇,疑惑地向对方询问。一阵高亢的钟声忽然响起,宝拉猛然从睡梦中跳了起来。
“——呜哇!”
她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两手胡乱挥舞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衣服呢!我的圣袍呢!我、我丢到哪里去了——咦?咦?交班的时间到了!再不赶快过去,人家会被弗兰殿下骂的!”
米娜娃叹了口气,将叠好放在枕边的圣袍扔过去。大教堂里正在彻夜祈祷着。被人尊称为圣女的弗兰契丝嘉,昨晚和他们会面之后,就匆匆赶赴主圣堂举办的典礼。他们约好早晨的钟声一响,宝拉就要过去和她交班。
“咦?衣服的袖子在哪里?要怎么穿呀?唉呀!带子打结了!怎怎怎怎么办才好,解不开呀!”
“喂,宝拉,不要在这边脱衣服!你好歹也到柜子后面去脱吧。”
“白蔷薇先生,拜、拜托你帮帮我!”
宝拉发出了哀嚎。米娜娃无奈地看了朱力欧一眼。只见他——该说是意外吗?其实以男人来说,也算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吧——红着脸把头别开。米娜娃心想,如果让他帮忙的话应该没问题。
“你快点去帮忙呀!”
“在被绳子绑着的状况下?”
“少啰嗦!赶快去帮忙就对了!”
“呜……好、好啦。”
朱力欧小心翼翼地别开视线,尽量不看那身凌乱圣袍下裸露的肩膀和腰线,在右手被绑着的状况下帮宝拉把衣服穿好。
“谢谢你,白蔷薇先生。”
宝拉以一身整齐的修女装扮,深深地一鞠躬。
“真希望我的手有你那么灵巧。我呀,就算是两只手都可以自由活动,连鞋带都会绑错呢……”
朱力欧一脸尴尬地别过脸。
宝拉转身面向米娜娃,长长的袖子翻了一圈。
“那么,我要去为克里斯祈祷啰。”
那张自然率真的笑脸将米娜娃的心绪吸引过去。
“不过,我可不是要祈祷他平安无事。那家伙好像被很多神明讨厌,所以我要祈祷他接下来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宝拉挺起胸膛说道。
“我要祈祷他活着回来,然后被蜜娜跟吉伯特狠狠地教训一顿。”
米娜娃有时候非常羡慕宝拉。
(她实在是比我坚强多了。)
(我怎么也没办法像她那么想。)
(我留不住他,连要跟他说什么都想不到。)
(只能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米娜娃听着宝拉从暗门离开的脚步声,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克里斯离开时的事。
——————————
“我反对。”
最先提出异议的是吉伯特。低沉的嗓音轻轻撼动着烛台上的火光。
他以一只手掐着朱力欧的脖子,将他按倒在房间的地毯上。在克里斯说要向对方投降的那一瞬间,朱力欧就冲上来了。
“毫无胜算,只是白白送死而已。”
“话虽如此,你还是制止了这位小帅哥呢。”弗兰契丝嘉坐在床上看着朱力欧这么说道。
“这家伙打算杀了克里斯,所以我只好用这种方式阻止他。”
“绝对不可以让他去。”
朱力欧在吉伯特的压制下放声大叫。
“你们想一想,要是迪罗涅斯成了王国支配者,情况会变成什么样!”
米娜娃的惊讶与愤怒,仿佛都被朱力欧的嘶吼声给吞没了。她一脸茫然地凝望着克里斯那张意志坚定,有如半月般明亮澄澈的侧脸。
“我之所以投降,才不是为了让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恣意使唤。”
克里斯低头注视朱力欧,冷冷说道。他的意图透过眼神传到了米娜娃的心中。
“你是为了杀死他——才去的吗?”
她喃喃低语着。克里斯露出哀凄的眼神,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我原本希望能有多一天的时间,因为明天就是新月了。”
“是呀,不知道尼可罗的准备能不能赶得及。不过,我不认为对方会乖乖等到明天晚上再发动攻击。”
弗兰契丝嘉那平淡、事务性的语气让人觉得周围的气温陡然骤降。
“如果对方要——要将我迎回去作为女王的夫婿,那我绝对可以看到将军本人。我会在那时候杀了他。”
“你没有武器,要怎么杀他?”
米娜娃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就快要哭出来了。
“我有野兽。”
“你会被对手给吞掉的!”朱力欧大叫着。“不要小看霍勃斯的力量,他会将你的精神连根拔起。这样你还敢逞强说这种大话吗!”
“敢。因为我非去不可,我好歹也吃掉了柯尼勒斯的力量。不管这个将军是什么人,我都会把他杀掉。”
“你、你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发动身上的力量吗?”
朱力欧压低嗓音问道。克里斯闻言垂下目光,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而且野兽的呼唤,我现在也听不见……”
“你怎么能依赖这么不确定的东西呢?”
“现在或许不行,但新月之夜一定可以……”
克里斯的回答感觉没什么把握。米娜娃听了也不安地缩起了身子。自从银卵骑士团打下大教堂以来,克里斯再也没有听见死者的呼唤。他若是无法启动野兽之力……
“那你不是等于去送死吗!”
朱力欧忍不住吐出这句话。
“我已经死了。在这之前,我几乎已经是个死人了。”
克里斯露出一抹笑容,宛如东方渐白的曙光。米娜娃看着他的表情,胸口的言语一点一滴地崩解。
为什么?为什么无法像平常那样大声怒骂他呢——少自作主张了,你是我的东西……她无法将自己的心情直率地表达出来。
她仿佛清楚听见了克里斯胸中的祈祷。
弗兰契丝嘉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米娜娃感觉有如沉在水中,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她说,要克里斯绝不可以被自警团的团员发现,趁夜离开城镇向敌军投降。这么一来,大家明天就会为了找你而聚集到大教堂来了。
(原来如此,弗兰为了要打一场守城战,把所有的市民都聚集到大教堂来。)
(就连克里斯也被当成了诱饵。)
(她是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定的?)
(要是克里斯不决定投降,她肯定会拼死拼活地把他赶出去吧。)
弗兰契丝嘉继续道出宛如梦幻故事般的指示。她要克里斯把将军杀掉,从敌方阵营逃出来后直接回到伊雷·戴尔·葛雷寇,然后传话给理应驻军在那里的大主教部队。告诉他们,大教堂已经攻下来了。到时,圣王国的南征军也会因为失去指挥官而陷入混乱。他们如果要打垮这支部队,就得把握这个机会。简短的会议结束之后,克里斯褪去圣袍,底下只穿着一套简单的便服。他没有带任何武器,如果是要向对方投降,那也没必要带剑穿铠。他转身离开,走向房门……
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和米娜娃交会。米娜娃追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把推开那扇暗门。
“克里斯!”
米娜娃叫住已经走出密室、正要离开大主教办公室的克里斯。窗外的灯火照进室内,克里斯将贴在门板上的手收回,转身面向米娜娃。那张脸极其苍白,米娜娃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克里斯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种事情我已经干过好几次了。在新月升起的那一刻,将周围所有人全都杀掉……其实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呢?”
米娜娃的声音不住颤抖着,连她自己也无法控制。
“这次的对手拥有烙印……而你又是对方的俘虏呀。”
“嗯,的确。不好意思,是不一样没错。”
克里斯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摇了摇头。
“其实我早已经死了。也许是在那天晚上吧,跟我母亲一起死掉了。”
然而,他遇到了米娜娃。
来到骑士团之后,他才觉得自己拥有生命。
克里斯继续说着,以言语填补两人之间幽暗的沉默。
“所以——我不是去送死。因为这条命是你的。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
那就不要去,永远待在我身边呀!
这些话哽在米娜娃的喉咙里,被炙热的预感融化了。
克里斯转身推开门板,背影转眼间融进了夜色中。米娜娃无法叫住他,也无法追上前去。
克里斯之所以离去,并不是因为害怕或是逃避自身背负的命运,想要借此寻求解脱。他没有配剑,却还是怀抱着求生的意志,以及守护他人的信念前进。因此,米娜娃说什么也无法开口留住他。
黑夜吞噬了克里斯的身影,一阵风拂过米娜娃的脸庞。眼角不知何时垂下了两行泪水。米娜娃屈膝跪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等待泪水流干。
——————————
“为什么要让克里斯托弗洛离开?”
朱力欧的询问,让米娜娃猛然回过神来。受到回忆里的情绪牵动,米娜娃知道自己眼眶中正盈满滚烫的泪水。
这间密室只剩下她和朱力欧两人。在他们被绑在一起、躲在这间密室里的期间,克里斯想必已经落入迪罗涅斯军的手中了吧。
(为什么要让他离开?)
(这还用问吗?)
“因为战况如此。这么判断很正常吧。”
米娜娃勉强以平淡的口吻回答,但喉咙却隐隐作痛。
“我们一定得突破迪罗涅斯军的布阵。除了克里斯之外,没人能够深入敌阵。因此……”
“我问的不是对于战况的判断,而是米娜娃陛下的感受。”
米娜娃恶狠狠地瞪着打断她话头的朱力欧。
“对不起。”
朱力欧垂下眼帘。
“我知道,现在问米娜娃陛下的感受一点意义也没有,可是……”
米娜娃扯了一下左手,朱力欧身体往前倾,被绳索拉到了床上。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近在眼前,此时浸润在盈眶的泪水中荡漾着,有如破碎了一般。
(这家伙也丢下希尔维雅逃走了。)
(就跟当时的我一样。)
(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愚蠢?明知道这么做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如果这么在乎自己的感受,当初就不应该离开。”
米娜娃不知道这句话是对着朱力欧,或是那个早已被夜色吞没的背影说,又或者其实她是对自己的责备。她抓着朱力欧的手,压在柔软的床垫上。
“这就是我的感受。”
在战场上本来就什么都不该想。但那股炙热的情绪撕扯着她的胸膛,仿佛随时都会迸裂开来。为了让自己忘掉这些事,她只能咬牙将注意力转移到战场上。
(够了,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不能再去想克里斯的事了。)
(只能思考如何杀死敌人!先杀一个,再杀一个,拼命杀、拼命杀——)
此时,耳边传来一阵鼓噪声,她和朱力欧同时抬起头。
——————————
南方洒下耀眼的阳光,数千面紫色旌旗在强风中拍打着。这幅景象,站在大教堂的屋顶上,即使不透过望远镜也能用肉眼确认。
是从王国南境调回的一万大军。这支部队跟迪罗涅斯军不一样,他们在攻下大教堂后乘势往南进兵,因此阵中备有大规模的攻城兵器。
“把南边的门全部关上!”
“我们要把水道封起来了!”
“派两支百人队到镇上去,把还留在镇上的居民全部带回大教堂来!”
札卡利亚的骑士们四处奔走,大声呼喊。大教堂里的僧侣们也在正门前引导那些一脸恐慌涌进大教堂的民众们。要是之前没以祈祷的名义将女人和小孩先招进大教堂内,情况肯定会更加混乱吧。
“你们打算丢下城镇不管,死守大教堂吗!”“那可是我们的家园呀!”
后门马上就要关闭,一群自警团团员聚在庭前抓着银卵骑士团的骑士质问着。一刻钟之后,所有的门都要关闭,不由得他们不从。毕竟妻小们都在大教堂内。面对敌方二万大军的包夹,自警团根本束手无策。
“都、都是因为你们不肯把克里斯托弗洛交出去。”
仍有人执意不肯妥协,那便是倔强的自警团团长。
“我、我去找对方的将军,应、应该还有商量的余地。你们听好了,趁现在快把那个叫克里斯托弗洛的家伙找出来。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的!”
他一说完便带着几名伙伴离开。
(真是自以为是。不过若不是这样,我看这几个家伙早就吓得躲起来了吧。)
弗兰契丝嘉一脸怜悯地目送那些人的背影离开。
自警团团员离去之后,弗兰契丝嘉注视着紫色旌旗下逐渐展开的包围网。
眼前是令人绝望的战况,身边却没有一个部下陪伴。吉伯特和尼可罗在进行死守大教堂前的最后一项任务,应该还在没人的城镇中四处奔走吧。身着修女圣袍的宝拉则是弹着管风琴,带领镇上的妇女祈祷,同时安抚居民们的恐慌。
至于克里斯——
弗兰契丝嘉背对太阳,望着已经逼近到肉眼可见的火枪车阵将矛尖指向普林齐诺坡里。耳边传来阵阵鼓噪声。自警团长的交涉肯定会失败,这是可以预料的事。因为克里斯此时人已经在对方手里了。
(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他可能被捕,甚至已经被对方杀掉了。)
(成功杀死对方将领,然后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我也只能赌上一把了。)
她确信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经历过最严苛的一场战役。而接下来她将踩过的尸体,还不只克里斯一个人。
她非活下去不可,她得活着迎向更严苛的战场。
弗兰契丝嘉将手压在胸口,安抚着内心的疼痛,转身走下阶梯。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影从大主教的办公室里冲出来,差点和弗兰契丝嘉撞个正着。
“我不是叫你躲起来吗?你要看好朱力欧呀。”
“极南军已经返抵城外了吧?”米娜娃咬牙询问。朱力欧面露不安地跟在身后。他们身上仍穿着修女服。两人手绑在一起的模样,怎么看都觉得很诡异。
“对方聚集在南北两侧,等吉尔和尼可罗回来,我就要把门关起来了。”
“他们——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还在城外?”
“秘密。”弗兰契丝嘉笑着应了一声,将米娜娃推进办公室。“这种话怎么能让敌人听见呢?这家伙已经知道太多事情了。”
米娜娃回头去看朱力欧。只见白蔷薇骑士一脸复杂的表情。
“我晚一点就会把你手上的绳子解开,否则蜜娜也没办法出战了。”
“为什么不干脆一点把我杀了?”
朱力欧吐出这句凝重的质问。
“因为等战争结束,我就会放你走。”
“为什么?”米娜娃露出困惑的神色。
“因为王宫里需要他嘛!”
话一说完,两双蓝色的眼眸交会,互相对峙着。
隔了一会儿之后,朱力欧才开口说道:
“弗兰契丝嘉殿下,我有话想问你。”
“对喔,你之前就说过了。问吧。不然等下次见面时,我搞不好已经变成尸体了。”
米娜娃的脸庞瞬间蒙上阴霾。朱力欧没有移开目光,接着说道:
“我听说你在圣卡立昂之役中,曾经将希尔维雅陛下带走。我想问你,那时为什么没将希尔维雅陛下带回公王国阵中?”
弗兰契丝嘉听到这番质问,察觉米娜娃的表情变得更加僵硬。她摇了摇头,试图抖落沉痛的思绪。
“弗兰契丝嘉殿下——你到底想拿希尔维雅陛下、圣王族跟整个王国怎么样?”
“你呢?你得到我的答案之后,又打算怎么做呢?”
“不知道。”
朱力欧在回答时转开脸,垂下目光。
“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也不知道谁才是我真正的敌人。所以我至少得确认,你到底是不是希尔维雅陛下的敌人。”
“是呀。”
米娜娃倒抽一口气,朱力欧也猛然抬起头。
“希尔维雅陛下也许想要抛弃自己的神力与王冠,追求平静的生活。但是,我要创造的和平不是她所期盼的和平。我要她今后也永远坐在王座上。”
“弗兰……”
米娜娃忍不住叹了口气。朱力欧的脸庞也因愁苦而扭曲。
“如果要问我为什么——那是因为以前是如此,以后也必须如此。圣王国一旦失去核心支柱,肯定要垮台的。这么一来,以安哥拉为首的邻近国家也会开心地出动大军蹂躏这个王国的土地跟子民。我是要创造自己理想中的国家没错,但那并不代表这个国家就非得冠上我的名字不可。”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视线从发问的朱力欧脸上移开,落到米娜娃身上。女王的姐姐一脸苦闷的表情,因为她知道这位骑士团长的志向。对米娜娃心里的伤痕来说,弗兰契丝嘉的话语有如锐利的刀刃。
“大公家与神官团这两个势力都必须以危害圣王族的叛国罪名被推翻。在这个由谎言堆砌起来的王国中,至少托宣女王的实权是货真价实的。这点你应该很清楚才对,白蔷薇骑士。这个形同空壳的教廷是假的,只有圣王族才拥有真正的神权。这样的神力是什么都无所谓,也不需要真的去使用它。只要有神威,就有威信。而统治百万人民,需要的就是这种威信。”
“你……”
朱力欧的声音颤抖着。
“不只是希尔维雅陛下……你甚至还打算将米娜娃陛下……还有所有人都当作你的棋子、为你卖命吗?”
“是呀。”
米娜娃听了用力摇着头,仿佛要弗兰契丝嘉别再继续说下去了。
就在朱力欧再度开口的同时,弗兰契丝嘉背后的门扉传来了敲门声。
“弗兰契丝嘉殿下,您在里面吧?”
众人猛然回头,听到这声嘶哑的嗓音,是准祭司马尔麦提欧。
米娜娃还无所谓,但朱力欧可不能被对方看见。弗兰契丝嘉将两人推进桌子后方的一扇暗门里,接着走向办公室门口。
“怎么了吗?”
她从容地开门,将老僧侣迎进办公室。
“我听说克里斯殿下也躲在这里是吗?”
“克里斯?没有,他现在不在这里,我让他出任务去了。”
弗兰契丝嘉给对方一个模糊的答案,心里却讶异不已。这位老僧侣找克里斯有什么事?
“请问克里斯殿下现在人在哪儿呢?”
“这关系到我的作战计划,恕我无法透露。”
“嗯……这就麻烦了。距离新月还有点时间,我本来想告诉他的……”
“新月?究竟是什么事?”
她不由自主地向准祭司迈进两步。
“后来我全心钻研禁忌的古书。克里斯殿下之前不是问我——有没有方法可以镇住他身上那头野兽吗?”
“您——您查出来了吗?”
弗兰契丝嘉闻言一惊,咽喉也动了一下。
“是有一些线索了。不是有一首诗歌叫莫尼斯的镇魂祈愿吗?”
“是、是的。”
在莫尼斯礼拜堂中,孩子们为那些战死者祈祷时所唱的,正是这首诗歌。
“禁书中写到,那首诗歌本身就拥有足以镇住冥界之兽的力量。换句话说,这首诗歌是为了让死者的亡魂不致落入冥界,能摆脱饥渴的野兽回到天堂的祈祷文——”
弗兰契丝嘉猛然揪住了老僧侣的肩膀,老僧侣吓得双眼圆睁。
“这么说,克里斯之所以听不见野兽的呼唤,是因为大教堂里正在进行为死者祈福的仪式?”
“是、是……是有这个可能。”
弗兰契丝嘉的指尖变得冰冷,视野中的色彩瞬间消褪。她感受到躲在暗门后的那两人正骚动着。
弗兰契丝嘉不记得她究竟是怎么把马尔麦提欧骗出办公室的。她听到开门声后,一脸茫然地转过身,刚好看到米娜娃从暗门里面冲出来。朱力欧站在门口,手上的绳子垂在地上——是被她扯断的吗?这是什么鬼力气呀?弗兰契丝嘉在逐渐麻痹的意识中勉强挤出了感叹。
“弗兰!”
米娜娃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着。
“……你不要放任俘虏自由行动啦。”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克里斯、克里斯他——”
即便不在她面前大吼大叫,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克里斯身上的野兽之力被镇住了。
弗兰契丝嘉寄托的渺小期望,从一开始就被斩断了。而且还是她将克里斯送往这个令人绝望的战场。
“……我现在就到莫尼斯礼拜堂去,要他们别再祈祷了。”
“这、这么做有用吗?你以为克里斯已经投降多久了?他现在不知道被对方怎么样了!”
“那我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要我把你也丢进敌军阵营,去把他救回来吗?”
“你要阻止我吗?”
“当然啦。你不知道克里斯被对方囚禁在哪里,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呀。”
“可是——可是!”
弗兰契丝嘉推开米娜娃,蹒跚走出了大主教办公室。周围笼罩在一片喧嚣中,在战锣震耳欲聋的敲打声下,变得更加嘈杂了。
5 黑与银
“等、等一下!拜托你们等一等!请、请让我见见你们的将军殿下!”
军靴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在进军的战锣中响彻了街道。一阵哀痛的呼喊意图阻止这些声音前进。
圣王国军以充满恫吓性的火枪车打头阵,压过无人的街道直接驶向大教堂。此时冲出来挡在前面的,就是普林齐诺坡里的自警团团长。他带着少数部下前来和敌方进行交涉,但部下们却在敌方大军深入城镇时夹着尾巴逃跑了。圣王国军的士兵们知道这件事之后,个个狂笑不止。
圣王国军第一队的指挥官举起手,让部队暂停下来。
“这不是自警团的团长大人吗?”
他掀起头盔面罩,坐在马上讪笑着,刻意在对方的称谓后面加上了敬称。
“有什么事呀?如果是要加入圣国王军,我们还有接受新兵报名喔。”
火枪车后方传来好几个士兵的笑声。自警团团长羞红着一张脸,但还是勇敢地朝着敌人阵前走去。他在队长面前跪下来恳求:
“距离当初约定好的期限才过了一刻钟不到,拜托你们!拜托你们再多给一点时间!我们马上就会把人从大教堂里面找出来的!”
“喔~?那个,自警团的团长大人。”年轻指挥官苦笑着说道。“不用麻烦了。”
“啥……?”
自警团团长原本伏在地上,这时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的骑士咧嘴笑着。
“克里斯托弗洛昨天已经一个人来投降了。你们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人的,不用再给大教堂里的人添麻烦了。”
反正接下来你们就会听到破城槌的声音了啦!一旁的某人突然爆出这句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自警团团长环视全军后说道:
“他……他已经投降了?啊、那、那你们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们为什么还要进军!不是说不攻击的吗?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呀!”
“也对。将军殿下好像是有说过只要你们把人交出来,就不会发动攻击。”
“对、对呀!那你们为什么——”
“又不是你们交出来的。是他自己跑来投降的呀,这么一来,我军就没有理由不发动攻击了。”
“什么……”自警团团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猛然站了起来。“你、你们这是诡辩!怎、怎么会有这种歪理!你们开什么玩笑呀!”
“所有人听令!”指挥官高举手中的长剑。“路上忽然有一颗嚣张的石头滚出来了!小心不要踩到它——前进!”
“等、等一下!等一下!”
自警团团长流着鼻涕眼泪,双手抖个不停,不过依旧两脚踏稳地站着,挡在行进中的火枪车前面。碾过他。让他成为第一个杀进地狱的先锋——敌兵的谩骂声此起彼落。
这时候,推着火枪车前进的那一侧忽然有两名士兵倒下。火枪车行进方向骤然偏斜,差点碾过自己部队的指挥官。指挥官跨下的马匹一阵嘶鸣后停了下来。接下来,一阵声响划破空气,一个细长状的异物穿透他的脑门,让他溅出了血花摔倒在地上。
“什么——”“有敌人?”“从哪里来的!”“那边!是弓兵!”
圣王国军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自警团团长一脸茫然地望着这幅景象。忽然,一声呼唤从侧面传来。
“抓住我!”
视线刹时被黑影遮蔽,他的手臂传来阵阵冲击,几乎要从肩膀上被扯下来。他翻转了半圈,在天摇地动之中,已经坐在马上。并排的火枪车和车边高举的紫色旌旗逐渐被抛在后方。
“坐好,你本来就很重了。”
握着缰绳的年轻黑衣骑士——吉伯特大声斥喝。坐在后方的自警团团长原本呆愣着,立即反射性地跨稳马背。一旁有另一匹马和他们并行着。那人戴着单片眼镜,是银卵骑士团的军医——尼可罗。他不时回过头,用快到几乎看不见的速度投掷东西,接着便听到后面传来阵阵的哀嚎。
“你、你们!”
自警团团长拼命压抑身体的颤抖,大声在吉伯特耳边喊着:
“你、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要阻挠我!”
“什么阻挠呀?”尼可罗面露不耐地握紧了缰绳。“是说我们阻挠你跟圣王国军交涉吗?那哪算交涉呀?还是说你对我们阻挠你被他们宰掉觉得不满?我是医生,救人可是我的工作呀。”
“不要说话,小心咬到舌头。”吉伯特提出警告。“我们要加速了。”
两匹马快速穿过无人的普林齐诺坡里中央大道。四方传来的地鸣,恐怕是敌方的攻城兵器、火枪车和数十支千人部队发出的声音。两匹军马跨过护城河上的木桥,穿过留下一道缝隙的城门冲进了大教堂。管风琴奏出的乐声和众人的祈祷声从四周涌来,手持银色旗帜,全副武装的骑士们也从左右两侧出来迎接。前庭里挤满了镇上的百姓。
“快把桥烧掉!把门关上!”
吉伯特从马上跃下大声呼喊。原本就洒满油的木桥,点上了火苗。大门即将关上,自警团团长目睹这幅光景忍不住趴到草地上,奋力呼号:
“等一下!你们想要弃守城镇吗?那可是我们的家园呀!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
尼可罗跃下马匹,走到团长身边,将手按在他的肩上。
“抱歉,我真是小看你了。”
“可恶,那些家伙……那些卑劣的异教徒!”
团长痛哭失声,狠狠地捶着地板。
“所以你可不能在这里牺牲性命,因为战争才要开始呢。”
在大气汹涌的波动中,大门合上了。自警团的年轻团员和镇上的居民、女人与孩子们走上前,围在号泣着的团长身边。
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缩着头,茫然感受着穿过厚实城墙传来的沉重车轮滚动,以及阵阵马蹄与战锣鼓噪声。
——————————
这些战争引起的鼓噪声,克里斯即便处在远离大教堂外的圣王国军阵中,仍可以清楚听见。
他被安置在一顶豪华军帐里,帐布上绣着大公家徽与各种纹饰。梁柱是用木头架起来的,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兽皮,一眼就可看出是远征中的贵族使用的顶级设备。中央还放了一张十人坐的大桌子。
克里斯心想,这绝不是收容俘虏的地方。而且他完全没有遭到捆绑,这般奇妙的待遇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
他听说自己被托宣预言选为圣王绅——意即女王夫婿。朱力欧说,这个预言不只是米娜娃梦到,就连希尔维雅也得到同样的果胎托宣。果真如此,他们当然不会亏待克里斯了。关于这点应该可以这么想吧。但克里斯更关心的是,对方到底知不知道他此行的意图。
对打仗的人来说,绝不能去想我若是投降,对方是不是会依约不做攻击。但从这个角度来看,敌人当然会猜想克里斯是不是怀有其他意图,认为他不会逃走……
“克里斯托弗洛殿下。”
军帐的帐幕被掀开,一个小个子的人影从入口处走进来。看来比克里斯还小,应该是个侍从吧。他是帮克里斯送食物过来的。
“将军殿下说,等攻略普林齐诺坡里第一阵到位之后,就会招您晋见了。请您在这个简陋的地方稍微忍耐一下。”
那名美少年面带微笑地说着。
“你们开始攻击了吗?压过城镇进兵——”
“不,我军听说普林齐诺坡里外围城镇的居民几乎全都躲进大教堂了。所以清除掉还留在镇上的群众之后,那些建筑设施我军会留下来使用。毕竟克里斯托弗洛殿下所属的札卡利亚军人数虽少,却是一支精锐部队,我方早已有长期作战的准备了。”
侍从以演员般的夸张语调,一口气把话说完。克里斯在他行礼退下之后,心里仍是一阵苦涩。帐外传来的战锣、号角,和军马的嘶鸣声似乎比之前更刺耳了。
——攻击开始了。
——这个迪罗涅斯军阵营应该留有半数左右的兵力吧。
——还有一万,再加上南方的一万。
——不,不能想。再想也没用。我现在人都已经来到这里了。
克里斯看着自己的手背。再过几刻钟就是新月之夜,身上的烙印仍旧只是透着微微的青光。就算竖起耳朵,也无法听见死者的呼唤。
——野兽还在沉睡吗?怎么可能?
——再这样下去情况可不妙。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这身烙印总是不理会我的意志而发动,大干一场。为什么现在却……
他焦急地握紧拳头,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
就算烙印没有发动,我也得杀掉敌方将领,在敌军中制造混乱,然后突围直奔大主教的部队,告诉他们我军已经攻下大教堂——
他跟米娜娃约好了,所以一定得回去。
现在要做的,是他已经独自干过好几次的事。他掀开那张厚厚的帐幕,观察着外面。从周围的军帐和设备大略可以看出这个部队的规模,还有整个营地的概况。这个五角型的营地搭建在河川旁的小丘陵地上。他目前所在的位置大约是在营地的正中央。
他得砍掉敌将的首级,放火烧掉军帐,抢下一匹军马,然后往东北方逃亡。克里斯在脑中一遍遍演练着这个成功率低得令人绝望的计划,掌心渗出了汗水。
——我不能死。
——绝对不能死。
——没想到战争竟然会让我觉得如此煎熬。
帐棚外传来数个不同的脚步声,克里斯吓得全身僵硬,面向帐门口退了几步。
“克里斯托弗洛殿下,打扰了,我带人过来了。”
帐幕被掀开,刚才来过的那名侍从走进来。在他身后跟着几名穿着磨亮的铠甲、披着各色披肩的壮年男子。克里斯过去在圣王国军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眼就可看出,这些人都是千人队长层级的骑士。他们看了克里斯一眼,看也不看椅子便靠到帐幕边排排站好。还有人谨慎地握着挂在腰间的剑柄。
最后,一名身着紫色披肩、身材高大的壮汉走了进来。一瞬间,克里斯甚至感受到军帐中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气。他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那名壮汉从容地用蜥蜴般阴险的目光扫视克里斯,让他不寒而栗。
克里斯知道,他就是敌方的将军迪罗涅斯·艾比梅斯。
不只如此。
——好像。
——那双眼睛,还有嘴边那抹凶狠的笑容。
克里斯想起自己亲手杀死的王配侯柯尼勒斯·艾比梅斯的容貌。
你退下吧,将军对着年轻侍从说道。少年离开后,军帐中顿时充斥着一股炽热的烟硝味与紧张感。
“竟然没用绳子将这人捆绑起来。还有,为什么没对他进行拷问呢?”
一名年纪比将军稍长的白须子男开口说道。
“要是问出了大教堂的布防状况,肯定有利于我方进兵吧?”
“可是,他是大公家的人吧……?”
另一名长脸骑士打量着克里斯,谨慎地发表了含糊的意见。
“把他当成一般俘虏,似乎不太妥当。”
“就算托宣预言是真的,在神官团认定之前,他都跟圣王族无关,只是一般俘虏而已。”白胡子骑士一脸不悦地说着。
“是吗?如果我说他是艾比梅斯家的继承人,卿也要把他当俘虏处置吗?”
将军这时终于开口了。尖锐的齿缝间吐出宛如饿狼嘶鸣的声音。
老骑士虽然面有惧色,仍旧回嘴说道:
“就算是将军殿下,也没有决定大公家继承人的权力,那是由杜克神的神旨决定的。”“但我有决定如何处置俘虏的权利,也有让卿闭嘴的权利。”
“哼。我的官职是隶属在克斯塔克勒塔将军麾下,人事权可不在殿下手中。”
“谁在跟你说人事权的问题?我只问我的拳头构不构得到你的脸上。”
“殿下!请您别再做出这种有损军纪的言行,我们已经快看不下去了!”
“是啊,我们已经受不了了!”
克里斯看着几名高阶骑士出言发难,慢慢弄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以那名白胡子老骑士为首,右边的人全是从南方调回的远征部队。他们要求对克里斯进行审问。甚至还说,只要对佣兵进行拷问,应该什么消息都会吐露出来才对。
“将军殿下,是不是该听听他们的意见呢。”
迪罗涅斯的直属部下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安,出声附和了白胡子骑士的论调。
——糟糕。
——要是我从迪罗涅斯面前被拖到其他地方去,就会错失良机了。
——要现在动手吗?连这些小部队的指挥官一并杀掉,对王国军的伤害肯定不小。
——可是,我做得到吗?如果能抢到一把剑……
克里斯的脑中顿时涌上一股杀意,他将汗水濡湿的掌心张开后再度握紧。等他的视线和迪罗涅斯交会时,那股紧绷感顿时消散。
“各位,就让我来说明把你们找来的理由吧。”
“什么?你不是要把这名俘虏交给我们处置吗?”白胡老骑士问道。
“呵,笑话。我带你们来是要让你们知道,这人像你们这些胆小鬼是拷问不起的啦。”
“什么——”
白胡子骑士和他右边那几名骑士气得涨红了脸,冲到迪罗涅斯面前。这时,克里斯清楚地看见迪罗涅斯举起手,手背上正泛出白光。
——是烙印!
克里斯不自主地咬紧牙关,捂住耳朵,周围的哀嚎穿过指缝传进耳中。
“……什么!呜哇哇啊啊啊啊!”
“住、住手!住手!快住手呀~~”
“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
几名骑士痉挛着屈膝跪地,弓起指头猛抓着身体和帐幕。他们口吐白沫,口水滴在自己的军靴上。克里斯也伸手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心脏被人掐住般在惧意中颤抖着。他的双膝和齿根震颤不止,不禁伸手捂住脸庞,几乎就要支撑不住。
——霍勃斯……
——怎么会有如此肮脏的力量?
克里斯忆起之前被柯尼勒斯操纵的感受。他举起和霍勃斯力量共鸣而发光的右手,咬紧手背,让牙尖嵌进自己的肉中。身体的颤抖终于渐渐止住,化作无数汗珠滴落到地面上。
恐惧逐渐消褪的同时,耳边传来了钝重的金属碰撞声。
在迪罗涅斯卑劣的笑声中,左右两旁的骑士全都不支倒地。还有人攀在帐棚支柱上,不断地颤抖着。
“你们看到了吧?”
迪罗涅斯露出轻蔑的笑容,前额的白光已经消失。
“这人是在野兽的阴影下不断挣扎的人,他的强悍是你们远不能及的。你们看,他还站着,而你们呢?”
事实上,克里斯只是以双手紧扣着膝盖勉强站着,已经快到极限了。
“别说是拷问,你们就算拿火烧他,他也不会屈服的。像你们这种杂碎,没资格插手管神灵眷族间的事。”
迪罗涅斯拉开帐幕,大声召唤部下。聚集过来的士兵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双眼圆睁,赶紧将倒在地上抽慉的长官们一个个抬了出去。
这么一来,帐棚里只剩下迪罗涅斯与克里斯。两人间笼罩着沉默,克里斯觉得双脚仿佛陷入泥泞,无法动弹。他的呼吸紊乱不已,就连自己也可以清楚听见。
迪罗涅斯踩着皮草,一步又一步地逼近,然后在克里斯面前停了下来。克里斯抬起头,这才发现迪罗涅斯和他同样站在桌边。
——等他再靠近一点。
——到时我就可以夺走他腰上的剑……
“你想抢走我的剑吗?”
迪罗涅斯开口说道。克里斯的肩膀肌肉顿时僵硬。
“你没锻炼自己的臂力呀?哼,柯尼勒斯也是一样,你们应该把自己锻炼到用拳头就可以杀人才对。你们都太依赖剑术跟刻印的力量了。”
——被他看穿了?
——他知道我是来杀他的?
即便如此,克里斯依然保持沉默,压抑住自己的杀气。
“如果真要杀我,那你何不在这时候解放神灵以其真名赐下的烙印呢?”
——真名……?
——这是什么意思?
“不行呀?也对,毕竟你连方法都不知道嘛。没想到连控制力量都不会的野狗,竟然能打赢柯尼勒斯?虽然这个结果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
迪罗涅斯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狞笑。克里斯在颤栗中被逼得往后退。
——有方法可以……控制力量吗?
“柯尼勒斯是个连尊敬自己父亲这点礼貌都不懂的蠢蛋。多亏他死了,我才能回到圣都。现在甚至还当上了将军呢。”
这人果然是柯尼勒斯的父亲,而且比自己的儿子还要来得凶残——
“要是把你带回圣都,我连女王都可以弄到手呢。”
“……你以为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吗?”
克里斯瞪着他,声音哽在喉间,好不容易才吐了出来。
“你以为你有办法拒绝吗?”
迪罗涅斯露出宛如蜥蜴般的凶暴笑容。他举起右手,手背再次放出了白光,和额上的印记相互辉映。
“霍勃斯的烙印可是会将你的心智连根拔起喔。我可以将你的灵魂剥离出来,让你除了我的声音以外,什么也听不见。”
“你试试看呀——”
在克里斯大声回嘴的同时,一股黑色的恐惧从他的耳朵、鼻腔、身体各处的毛孔、腹部、脚底,一点一滴钻入了他的体内。迪罗涅斯的轮廓逐渐歪斜,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见烙印溢光荡漾。
克里斯屈指撕扯着自己的脸庞。我正被监视着,被几千只眼睛监视着。膝盖发出猛烈的颤抖,强烈的抖动让他的膝盖仿佛完全失去知觉。但他坚持着不肯别开自己的目光——即便此时他的视觉被剥夺,眼中只剩下一片漆黑。
“——不管你使用几次这样的招数,我都会忍下去。”
克里斯回了一句,甩开席卷全身的恶寒。这样的痛楚他已经承受过一次,不足为惧。
不过黑色的视线中央,原本已经麻痹的视觉却浮现迪罗涅斯狂笑的面容。
“那锐利的眼神倒是跟你母亲很像呢。”
克里斯的意识发出了龟裂的声音。
——母亲?
——为什么这男人认识我的母亲?
——不对……柯尼勒斯也知道我的身世,为什么他会知道?
“不管几次,你都会忍下去是吗?呵呵、呵……你母亲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你……你说……什么……”
“她可是个好女人。让我忍不住带着她在战场上闯荡,要她每晚侍奉我呢!原以为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咬舌自尽了,没想到她却一天一天忍下来了。”
强烈的耳鸣和寒意同时朝克里斯席来。
——什么?这家伙在说什么?这家伙……
“后来她怀孕了。我觉得麻烦,也因为一时兴起,想看看她回到村里会受到什么待遇,就把她给放了。没想到她会把小孩给生下来呢。”
“呜、啊啊……啊啊……”
——骗人!这怎么可能!
——骗人!
“你以为我在说谎吗?”
迪罗涅斯的声音流入耳中,有如滚烫的蜂蜜酒烧灼着克里斯的脑髓。
“你母亲乳房上有好几块红痣对吧?那其实是我的齿痕啦。”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包围着克里斯的那片黑暗忽然震得粉碎。阵阵恐惧像是冰冷的油液般,随着迪罗涅斯的声音流入,撕扯着他的躯体,将肉身融化,然后侵蚀着他的骨髓。
你从一开始就是我的种,是属于我的东西呀。那个嘲弄声吞噬了克里斯的意识,他觉得自己有如掉入无底的黑暗深渊——不断地往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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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争期间,西沉的夕阳常被士兵们称为“头颅”。
红得像血一样,这种形容在战场上简直是老掉牙的说法。在打仗的人眼中,黄昏时落入地平线的太阳,很自然被看成是身首异处的首级。
他们会说,这天的太阳也在残杀中落地死亡了——
弗兰契丝嘉倚着大圣堂圆顶室外的露台,远眺着夕阳。一会儿之后,她转头望向逐渐被夜色笼罩的喧嚣战场。耳边传来摇撼着城墙的破城槌冲撞声、投石机的弹射声,以及厚实的城墙里外士兵们的咆哮声。
“团长!爱诺米雅门已经快保不住了!”
一名骑士在正门前的中庭广场上,对着弗兰契丝嘉呼喊。
“从仓库里拿出祭祀用的轿子,拆下来当作修补门板的材料!”弗兰契丝嘉也大声回应。
“火焰弹要来了!”
城门上的士兵大叫着,同时可以看到骑士们引导女人和小孩逃出圣堂的景象。一会儿之后,几发燃烧着火焰的炮弹越过城墙从天而降,打穿那间圣堂的屋顶,烧掉了庭院中的草坪。
“拿水过来灭火!快灭火!”
“将弓兵调到北北东方向的城墙上,瞄准投石机攻击!”
银卵骑士团的士兵在弗兰契丝嘉的指示下,慌张地在教堂各处来回奔走。此时,夜晚已经将夕阳余晖染成了紫红色,城镇各处亮起了灯火,宣示着包围大教堂的圣王国军数量多得令人绝望。
“团长,已经有两万名敌人杀进城镇了。”
弗兰契丝嘉听到这声呼唤与急促的脚步声而回过头,只见尼可罗手持望远镜朝她奔来。
“看来,大部份的兵力都出动了嘛。”
“他们打算将留在城里的居民全部扫荡殆尽,正在四处搜索呢。”
弗兰契丝嘉听了忍不住咬着下唇。他们没将普林齐诺坡里的居民全部招到大教堂来,但已经没有时间了。等尼可罗和吉伯特回来,他们说什么都得关上城门。
她不敢想像那些还留在城里的居民要是被找到了,会遭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那些被迫和家人分开的居民哭叫着,弗兰契丝嘉只能将安抚他们的工作推给教廷的僧侣,将注意力集中到战场上。
“我、我我们的家!我们的家被……”
这时候忽然出现几个人,哀叹踉跄地走进露台。是市长和镇上的几位领袖,以及他们的家人。
“若不是圣女殿下要我们逃出来,我们会连同家园一起被烧掉呀。”
市长年迈的妻子温柔地劝慰着自己的丈夫。
“可、可是!那些人不仅践踏我们的家园,还恣意使用马厩,掠夺店里的商品——可恶!可恶……”
“这一切,圣女殿下都会为我们抢回来的。”
女人们说着,双手交扣献上她们的祈愿。男人们仍带着充满敌意的眼神。这两者弗兰契丝嘉都无法承受,她点了点头,带着尼可罗一同往阶梯走去。
“我们什么时候要开始反击?”
“可能要过半夜了吧……也许是天亮前也不一定。毕竟有些小小的条件会左右我们发动攻击的时间。”
“我相信你的技术,真的很感谢这次有你陪在身边。”
“您过奖了。不过,我倒希望我的奖励是在床上得到的呢。”
“至少等熬过这场仗,活下来再开口要求奖赏吧。”弗兰契丝嘉笑着回答。
妇女们的祈祷歌声从楼上的礼拜堂飘来,回荡在一楼的大厅中。接着,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弗兰契丝嘉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自警团的团长。他指着弧形走廊外的中庭怒声斥喝。
“那、那是怎么一回事!你、你是要发动攻击吗?”
“唉呀?你真聪明,看出来啦。”
中庭聚集着银卵骑士团的百人骑兵队,排成整齐的队伍待命。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死守城池时会排出来的阵势。
“不进攻,怎么能打胜仗呢?这边的粮食不只军队,还有市民百姓也要吃,可撑不了多久呀。倒是圣王国军占领了整个城镇,他们可是不怕持久战呢。”
“可、可是!你发兵又能怎么样呢!这不是让士兵们白白去送死吗!”
弗兰契丝嘉走几步,来到自警团团长的面前,将手压在自己的胸口上。这名壮汉看了脸颊泛起红晕,忍不住想要往后退。
“你的英勇给了我们迎战的勇气。接下来就是我们军人的工作了。”
“这、这可是我们的家园呀!我们自己会抢回来的!我们的家还有镇上的居民都平安无事,现在只要坚守跟对方交涉的方向——”
弗兰契丝嘉已经听不下去了,她无视于团长,迳自往广场走去。
(其实他是用他的方法在保护自己的家园。)
(可是,我……)
(我就算踏过他们的家园,也要打赢这场战争。)
她抬头望向城墙上的夜空,找寻着不知将在何方升起的新月。但此时地上延烧着战火,就连星星也看不见了。
(克里斯……)
(要是烙印迟迟没有发动,你会……)
她摇摇头,甩开负面的想法。尼可罗一脸讶异地看着她。
(对,我能担心的只有银卵骑士团的事。)
(不该沉溺在一个亲卫队员生死未卜的臆测之中。)
(希望克里斯多少能扰乱敌方的指挥系统。)
(若是不成,那原本渺小的胜利契机就会化为泡影了。)
(这才是我该担心的事。)
(但是,我又能怎么做呢?)
弗兰契丝嘉朝着做好攻击准备的骑兵队走去,不过一声呼唤将她叫住了。
“——团长!”
一名骑士从城墙上的尖塔底下跑出来。
“蜜娜不见了,还有那个俘虏也不见了。”
这声报告让弗兰契丝嘉原本冷静的心绪为之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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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圣堂西北方的城墙上,一座高塔中央和主圣堂之间搭建着一条长长的空中回廊。大教堂西侧的城墙上没有设置出入口,城墙也够厚实牢固,因此只有几名哨兵看守着。
有两道人影在这条空中回廊上奔跑。朦胧的星光下,夜风吹起两人的银色和红色发丝,在空中飞扬着。朱力欧和米娜娃此时已经褪去了修女圣袍,换上战斗服装,并各自在背上和腰上佩带着自己惯用的巨剑与长剑。
两人在已经可以看见城墙石砖接缝的距离下,同时停下脚步。
因为走廊底端,塔腹的出入口处有一个黑色人影站在那里。
对方的轮廓融入了高塔的阴影中,无法辨别,但因为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杀气,米娜娃知道这个人是谁。
“被你发现了呀?我还以为你会全神贯注在攻击准备工作上呢。”
米娜娃环抱着自己的双臂嘟哝了一声。对方往前踏出二、三步,走出了建筑物的阴影,露出一头铁灰色的头发与一双锐利的眼睛。米娜娃身后的朱力欧将手按在剑柄上,准备随时拔剑。
“因为仓库里最长的一条绳子不见了。”吉伯特开口说道。他的视线对准的并不是米娜娃,而是她身后的朱力欧。
米娜娃咂舌一声,回头瞟了一眼朱力欧肩膀上的绳索。他们打算利用绳子攀下城墙——接下来还要用那条绳索捆绑米娜娃。
“你打算让他带着你深入敌营?借着〈洒盐的死神〉被捕的名义?”
吉伯特刻意吐出这个禁忌的名讳,米娜娃则是表情扭曲地轻轻点了点头。
“为了到克里斯身边,你不惜违抗弗兰殿下的命令。就算称了你的意,又能怎么样呢?对方营地里还留有一万大军呀。多两个援军就能救得了克里斯吗?”
米娜娃摇了摇头。
“我已经有过好几次预知梦了……去了,我就是死路一条。”
耳边传来朱力欧小声地咽了一口气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吉伯特初次在人前表现出愤怒的情绪。
“因为只要有克里斯在,他就可以帮我改变我的未来。”
“如果没有确切的依据,你现在就只是痴人说梦话而已。你知道敌方将军一定会使用特殊力量吧。就算你去了——”
“朱力欧说,托宣女王可以阻止刻印之力发动。”
吉伯特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眯起眼睛,轮流瞪着米娜娃与朱力欧。
“他说他亲眼看到希尔维雅制止了迪罗涅斯身上的刻印之力。”
“米娜娃陛下,我们现在没时间回答他的问题了。”
朱力欧发出警笛般的尖锐声音,纵身挡在米娜娃和吉伯特之间。他动作流畅宛如流水般地拔出长剑,吉伯特见状也反射性地拔剑,冰晶般的剑刃映照着星光。那是克里斯留下来的——也是之前吉伯特爱用的长剑。
“你白痴呀!快住手!我们怎么能在这里跟自己人厮杀呢!”
米娜娃为了制止朱力欧,伸手从侧面拨开了他的剑刃。
“你为什么要协助蜜娜?这可是反叛圣王国军的行为。”吉伯特开口说道。
朱力欧一时无言以对。米娜娃即便看着背影也能察觉,朱力欧握剑的动作中充满迷惘,但是,她已经没办法介入阻止了。在狭窄的空中回廊上,米娜娃若是再出面制止,吉伯特肯定会抓住他们两人的空隙予以痛击。
“我这么做是为了米娜娃陛下。”
朱力欧以凛然的口吻回答。米娜娃忍不住愣了一下。
“我已经没有信仰、也不知道该为哪一面军旗效力了。我不知道该为了什么而挥舞手中的剑。所以现在——我只能为米娜娃陛下而战。”
“你身上的白色蔷薇章有沉重到让你必须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对。”
吉伯特后退半步,立起了手中的剑。接着,他将剑刃的中段贴到自己的前额行礼。
朱力欧也同样予以回应。
(……这……这种方式是……是……)
米娜娃压下了险些脱口而出的声音。
眼前,朱力欧的背影忽然消失,化为一阵银色的旋风,米娜娃的眼睛只能勉强跟上他的动作。吉伯特以剑身挡下了朱力欧的第一波攻势,并向后跳跃闪过了第二波上窜的剑光。
黑暗中,两把长剑像是镜射一般刀锋相抵,迸出火光。长剑划破空气的音爆让人觉得仿佛自己的耳朵也被割下。紧接着,在剑风中被斩断的银发和灰发间开始夹杂着斑斑血花。两人都在毫厘之差中避开对手的剑刃,并在手和脸颊上留下了一道道细长的伤口,溅出血沫。
米娜娃无法出声。两人剑锋交错,维持着危险的均势。剑刃相抵、弹开,划出了一道道美丽的弧形轨迹,接着再度被卷入剑风的风暴之中。
两人挥舞长剑的速度不断加快,剧烈的舞动在刺耳的金属断裂声中乍然歇止。一把折断的刀刃射向米娜娃,她反射性地合掌接住断刃,肌肉顿时因高热而绷紧。
朱力欧屈膝跪倒在地上。
米娜娃手中的断刃滑落,掉落到走廊的石板地上。她接着吁了一口气。
朱力欧呼吸急促地蹲跪在地上,手中握着刀刃折断的剑柄,不断颤抖着。
(是剑的差距呀?)
米娜娃握住背在背上的巨剑剑柄,定晴注视着吉伯特。
(我能对吉伯特挥剑吗?)
(为了克里斯,我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米娜娃站到朱力欧的身边。黑衣骑士的一双眼睛也同时没入了阴影中。
“请等等!米娜娃陛下——”
朱力欧唤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吉伯特也重新举起手中的长剑。米娜娃在绝望中欲卸下背上的巨剑,却咬着下唇没有完成动作。
(我怎么能与吉伯特刀剑相向呢?)
“吉伯特,你要砍就砍吧。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走的。”
她说话的同时,定睛注视着吉伯特没入阴影中那双钢珠般的眼眸。而他手中那把冰晶般的长剑,剑刃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吉伯特用声音取代剑锋,刺进了米娜娃的胸膛。
“白蔷薇骑士听命于你倒还比较容易理解——毕竟你也算是圣王国骑士的主人。”
米娜娃很想要别开视线。难道朱力欧是因为她身上流有女王的血源,才听命于她的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过,你又为什么要去呢?因为克里斯是你的王吗?他是你的主人吗?”
“这根本不是重点。”
米娜娃以沉痛的心情,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前。
“克里斯是我的什么人都好。对你来说不也是吗?吉伯特,为了保护弗兰,你不是可以连命都不要吗?是因为弗兰是你的主人吗?还是因为骑士的誓言?都不是吧。”
她贴着掌心下的阵阵脉动,感受着自己的心情,说出了答案。
“是因为我们想保护这个人,所以才愿意为他卖命,不是吗?我也是呀。”
米娜娃感觉到跪在身旁的朱力欧咽了一口气,并且将目光转向她。
“我不希望他死,就只是如此而已。我非去不可,请你不要阻止我。”
一阵沉默之后,吉伯特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真的只有交战一途了吗?)
不料,吉伯特将剑反握之后,就这么直接收进了皮革制的剑鞘中。
米娜娃原本要握住巨剑的手也在半空中停住了。亲卫队长一脸面无表情。
接着,吉伯特将绑在腰上的剑鞘连剑一起卸下,扔到蹲跪在地上的朱力欧面前。朱力欧愣了一下,但仍反射性地以单手接住。
“带走吧。这把剑原本就是我借给克里斯用的,现在归他所有。”
吉伯特嘀咕着,越过米娜娃和朱力欧身边,往主圣堂的方向走去。
米娜娃整个人愣住了,直到吉伯特和她擦身而过时才猛然回过神来,并转身叫了他一声。这名身材高大的黑衣骑士又继续走了三步才停下来。
“快走吧,我不能离开弗兰殿下身边。”
忽然间,一阵强劲的夜风卷起米娜娃一头红发,害她差点重心不稳。
米娜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既无法向吉伯特道歉,也没办法向他道谢。
(不管我现在说什么,吉伯特恐怕都不会原谅我吧。)
一旁的朱力欧将长剑抱在胸前,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吉伯特背对着两人,转头瞟了他们一眼。
“你跟克里斯独断独行的态度已经让我看不下去了。等这场仗打完,我会要求召开会议,讨论你们两个人的惩处方式。所以你一定要把他带回来,听到没有?”
米娜娃紧咬下唇,强忍着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点了点头。
接着,她转身拍了一下朱力欧的肩膀。
“快点走吧。”
吉伯特的脚步声消失在掠过的风声之中。米娜娃加快了脚步。她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就连朱力欧紧追在后的脚步声,都被她抛诸脑后。
(一定要把他带回来——他是这么说的。)
“米娜娃陛下。”
朱力欧加紧脚步追了上来,压低嗓音开口说道:
“您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
“就是您刚刚说您预见的未来。不管我们怎么做,去了都是死路一条。”
“是真的。”
米娜娃干渴的喉咙在风中吐出了答案。
她看到了此行她将面对的许许多多的死法。她会被人千刀万剐,被人乱箭射死,被火烧,被敌方抓住,然后被凌辱,被撕扯致死。
米娜娃眼中所见到的无数分歧,最后都是以死作收。
即便如此,她也不打算停下脚步。
这也许是连克里斯也无法改变的命运,但无关紧要。
她只是不希望克里斯就这么死掉。米娜娃再也按捺不住,这样的思绪鞭策着她加快脚步飞奔而去。
6 守城战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但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外的城墙仍燃烧着熊熊火焰。银卵骑士团的弓兵们放出的火箭从天际洒下。偶尔划过空中的巨大火球,则是圣王国军投石机掷出的烧夷弹。
极南远征军的指挥官·克斯塔克勒塔站在普林齐诺坡里市长宅邸豪华的露台上,眺望着战况。对于年过五十还得带兵长征的他而言,能有间民宅可以落脚其实是非常幸运的。几名副官此时就坐在露台的椅子上饮酒,桌上的银色烛台还点了蜡烛。
“报告,我军第三台投石机遭到对方攻击以致全毁。”
一名年轻的传令兵站在一旁报告。
“敌方的弓箭手非常厉害,甚至直接瞄准我方正准备掷出烧夷弹的投石机——”
“够了,那东西不过是拿来当火把用的而已。”克斯塔克勒塔挥挥手说道。“将兵力全集中到破门工作上。另外,看看能否由水道杀进去。只要同时攻破对方的十多道门,他们区区千人的兵力就会被我方分散掉了。这么一来,正门迟早要被我们攻破的。还有,赶快将攻城塔建好。同样的作战我们已经打过一次了,这次对手的兵力还比起上次少呢。”
“可是,上次是因为有〈噬星之兽〉,所以……”
传令兵小声地提出反驳,但将军已经不打算听下去了。因此,这名年轻士兵行礼之后便转身离去。
“不过,这次的攻城战不需要用到二、三万大军吧。对方只有区区千人而已。”
“可是,对方就是凭着千人部队,歼灭了一万驻军呀。”一名副官开口说道。
“是因为驻军被卷入了市民的暴动中吧?”克斯塔克勒塔笑着说道。“要是我来留守普林齐诺坡里就好了。没想到打下的城池还要回头再打一次,有没有这么麻烦呀。”
“这次跟上次不一样,有砖瓦盖的屋子可以睡呢。”
一名副官说完,旋即引起众人一阵哄笑。
“你们确定没有居民还留在城里吧?”
克斯塔克勒塔忽然开口询问其中一名副官。
“我们已经彻底搜查过了。”
对圣王国军来说,居民全部撤离是不是因为设下了什么陷阱?这点疑虑始终盘据在他们心中挥之不去。圣王国军担心对方拉拢城镇的居民和他们站在同一阵线,因此搞不好会暗藏兵力在哪一处的房舍之中,趁着士兵们在睡觉的时候出来把他们的头全部砍掉。
“已经搜过了我方要使用的房舍,也抓到了一些来不及逃跑的百姓,但完全没有发现银卵骑士团士兵的踪影。”
“这样的话,这场仗也不用急着打完了。”
克斯塔克勒塔将头靠在椅背上说着。
“反正我们有两万大军,迟早会攻破城门的。晚上继续进攻,不过可以安排大半兵力休息。”
“攻击部队是以迪罗涅斯军作为中心编组的。”
一名副官得意地开口说道。
“这是非常正确的判断。毕竟我军经过长途跋涉,也都累了。”克斯塔克勒塔咧嘴笑道,其他人也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上次的普林齐诺坡里攻略战,因为上面交代绝对不能破坏居民的房舍,因此圣王国军只能在城镇外头扎营,攻打普林齐诺坡里的大教堂。这次城里的居民已经全部撤离,圣王国军不但有房舍可以住,有马厩可以用,还不用担心粮食的问题。而且镇上的居民似乎急着躲进大教堂,多数的财产都留置在家中没有带走。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发布禁止掠夺的命令也没有用了。既然没有抵抗的对手,也就称不上什么掠夺了,顶多只能算是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而已。
此时,攻打普林齐诺坡里的圣王国军分别为从圣王国南境折回来的一万远征部队,以及迪罗涅斯军借给克斯塔克勒塔使用的一万兵力。至于迪罗涅斯军剩下的一万大军,目前仍然驻守在城镇北方。
“驻扎在伊雷·戴尔·葛雷寇的联合公国军真有这么可怕吗?”
“现在是不知道他们有几万兵力,不过那些胆小鬼连打都不敢打吧。”
“就算要打,也是在镇上迎战会比较有利吧,真不知道迪罗涅斯将军到底在想什么。”
“蛮人就是喜欢野宿嘛。”
克斯塔克勒塔以嘲笑的口吻说道。
“几个月前,他不过是个像山贼一样的佣兵团团长而已。现在却凭着身上的血源跟机运当上将军了。”
这时候,刚才那一名传令兵提着油灯急急忙忙地跑上露台。
“殿下,葛雷欧斯大队长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呀?他到底在混什么混了那么久?要迪罗涅斯军把俘虏交出来需要这么久时间吗?还有,为什么他自己不来报告?”
葛雷欧斯是克斯塔克勒塔派去跟迪罗涅斯军要人的。他一听到迪罗涅斯军俘虏到银卵骑士团的人,自然想抓过来审问,于是便派葛雷欧斯去要人。但那已是黄昏时候的事了。
“因为……”
传令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也许是因为周围的光线全仰赖蜡烛跟油灯照明,因此谁也没察觉到这名年轻士兵正铁青着脸。
“因为大队长的样子非常诡异。不仅脸色苍白,连身上的毛发也全变白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似乎站不起来。”
“他的胡子本来就是白色的不是吗?那个老家伙。”一名副官说着笑了起来。
“可是,不管我怎么问他话,他都答非所问。”
“这家伙终于痴呆了吗?还是迪罗涅斯把他吓成这样的?他说了什么?”
“……霍勃斯……他只有提到这三个字。”
克斯塔克勒塔一听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这不是——某个不祥的神祗名讳吗?
——————————
迪罗涅斯走出将军用的大帐棚,才刚感受到夜里不冷不热的温度,旁边就有人出声叫住了他。
“那名白胡子骑士跟他的部下刚刚清醒过来,已经把他们送回镇上去了。”
男子打从佣兵团时期就一直担任迪罗涅斯的左右手。而他现在也是圣王国军的千人队长了。粗野的笑声,以及脸上的伤疤,都是向来只待在城市里,没上过战场的骑士身上看不到的特征。
“要是克斯塔克勒塔那家伙肯自己来一趟,事情就好解决了。我会把他的心智连根拔起,让他茫茫然的,连跟我顶嘴的念头都没有。”
迪罗涅斯说着,发出了狂妄的笑声。
“老大为什么不亲自把那个白胡子送回镇上去呢?从王国南境折回来的部队现在在镇上睡柔软的床铺,有酒又有肉的,留下来的士兵们看了其实都很不爽呢。”
千人长指着黑夜中并排着、一脸郁闷表情的士兵们说道。
“不是告诉过你好几次,不要叫我老大了,要叫我将军。”
迪罗涅斯以严厉的口吻训斥着。这是他从佣兵团时代就留下来的习惯。
“我不会进城去的。老实说,我甚至连一万兵力都不想借给他。”
“为什么?”
“直觉。”
千人队长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情况不太对劲,风吹来的味道臭臭的。”迪罗涅斯边说着边抬头仰望夜空。
他当年领着佣兵团在前线闯荡的时候,就曾经凭着宛如野兽般灵敏的嗅觉,数度让整个部队死里逃生。这是他还在带领几百人小部队时候的事了。
“可是,我们拥有对方二、三十倍的兵力呀。而且就算把整个城镇翻过来,也只找到了来不及逃跑的老头子跟老太婆而已,根本没看到有札卡利亚的士兵躲在哪间民宅里。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敢质疑我的判断了?”
迪罗涅斯一把掐住千人长的肩膀,令他发出了凄厉的哀嚎。明明还有钢质的肩甲挡着,但迪罗涅斯出乎寻常的握力让铠甲变形且压迫着这名千人长的骨肉。
“……对、对不起……对不起……”
迪罗涅斯冷哼一声,将这名部下扔了出去。
“札卡利亚那只女狐狸的传闻可不少,绝不能小看她。”
迪罗涅斯望着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在火光中摇曳的黑色轮廓,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光凭侥幸岂能歼灭普林齐诺坡里的一万驻军?呵呵,还好这家伙是敌人。”
“还好这家伙是敌人——什么意思啊?”
千人长蹙起眉头,从地上站起来开口问道。他似乎已经很习惯被自己的主人暴力相向。
“这可是个一等一的好女人呀。头脑好,又会打仗的美人,这个世上可没几个呢。她一定很骄傲吧。我要把她压在身体下面,让她哭呀叫呀,拼命凌辱她直到她乖乖听话为止。只有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才可以这么做呀。”
“老大——不对,将军殿下,您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千人长露出猥琐的笑容回应。
就在这时候,帐幕里传出了凄厉的哀嚎声。千人长吓了一跳,轮流看着军帐入口与迪罗涅斯的脸。
“刚刚那是……老大,你该不会偷偷把哪个女人抓回来搞了吧?这样不好吧?我们现在可是正规军,军监会说话的……”
“你少胡说。里面那个是男的。他长得不像我,像他母亲,脸蛋还挺标致的,倒是有凌虐的价值。那可是会让我想起凌虐他母亲的回忆呢。”
千人长完全摸不着头绪,一脸疑惑的表情。
“我还是头一次用上这么久的刻印之力,一般人早就已经发狂了。我看他现在应该正在作一场美梦吧。我也累了,等过一会儿再来玩他吧。”
“呜……”
千人长看到将军脸上的狞笑比前一刻又多了几分残虐,整个人冷不防地震了一下。这时候,黑暗中有人举着火炬穿过一顶顶的军帐跑了过来。
“殿下!”
那不是迪罗涅斯佣兵团时期的部下,而是一名年轻的正规军。
“殿下,请问您认识朱力欧·杰米尼亚尼这个人吗?他要求见将军殿下。”
“谁呀?”
“是、是一位拥有白蔷薇章的骑士,非常年轻,而且他说、他说他直属于太王提贝烈斯陛下,还带着密令的印玺。”
迪罗涅斯的眉毛抽动了一下。
年轻的——白蔷薇骑士?记忆中似乎有一个人和这样的形象吻合。
“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说他抓了一个俘虏回来……殿下知道〈洒盐的死神〉吗?”
——————————
整齐罗列的帐棚在夜里看来仿佛一排排巨型的犬齿。快步走在林立的军帐间,总有种踏入吞噬整片大地的野兽嘴里般,令人不寒而栗的错觉。但朱力欧却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他瞄了身后一眼,看到米娜娃带着异样的姿态,一头红发和汗水飘散在晚风中紧迫着他的脚步移动。那把巨剑横在她的背上,而双手此时正用绳索绑在这根横木般巨剑的两端。这是伪装成俘虏所采行的办法,但其实并不方便移动。朱力欧没料到米娜娃竟然有办法跟上他的速度。
“〈洒盐的死神〉?”“那把剑——”“她为什么会在这?”“她被我们抓到了吗?”“是个女的呀?”
从军帐中探出头来的士兵们交头接耳,一阵骚动。
“朱力欧殿下!请您等等,将军殿下马上就来了,请您不要擅自行动。”
一名侍从惊慌地追了上来,朱力欧和米娜娃反而加快了脚步。系在米娜娃脖子上的绳索,此时因为汗水而略微松脱。
朱力欧过去从没把身上的白蔷薇章和太王陛下的印玺当一回事,现在却非常感谢自己拥有这样的地位。对方不敢多问就帮他通报迪罗涅斯,还告诉他迪罗涅斯人在何处。
一听到有人说,将军的帐棚里传来诡异的哀嚎声——朱力欧和米娜娃再也按捺不住了。
前方闪动着两把火炬的光芒。一名高壮的骑士身边跟着两名举着火把的侍从,朝朱力欧和米娜娃走了过来。骑士的额上泛着微微青光,朱力欧吓了一跳,立刻停下脚步。但身上背着巨剑的米娜娃却没办法在惯性中停止脚步,猛然撞上了朱力欧,朱力欧赶紧将她抱住。
“唉呀呀,这不是白蔷薇骑士卿吗?”
迪罗涅斯在距离数步之遥时停了下来,咧嘴笑道。
“在王宫碰过面之后,我们已经好久不见了呢。您不用逃也不用躲,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而且——”
那双蜥蜴般的凶残目光越过朱力欧的肩膀,落在米娜娃身上。
“——还知道带礼物过来,真是太贴心了。我就原谅你那天在王宫里失礼的行径吧。”
朱力欧强忍着咬牙冲动吐了一口气。之所以忍下来,是因为他听到背后米娜娃的磨牙声。
在得知克里斯的确切位置之前,他得把这场戏演下去。他行了个礼之后说道:
“我在接受太王陛下交付的密令之后潜进普林齐诺坡里,抓住了这名札卡利亚女兵。我认为她就是之前对我军造成极大威胁的〈洒盐的死神〉。”
正在吃饭与准备就寝的士兵听到声音,全都从帐棚里跑出来,在周围形成一道人墙。
“然后呢?”迪罗涅斯掩不住笑意地开口询问。
“听说贵军阵营抓到了札卡利亚骑士团的克里斯托弗洛,我想让他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就是〈洒盐的死神〉。”
“好,这女人就交给我处理。请您回去办您的任务吧。”
迪罗涅斯舔了舔嘴,应了一声。
“不,确认的时候我得在场。”
“我说你可以回去了。”
“我有太王陛下亲赐的印玺,即便是将军殿下也没有对我下命令的权力。”
迪罗涅斯眯起了眼睛,射出针一般锐利的视线。他额头上的烙印,正活络地泛着光芒。周围的士兵们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好吧。”
迪罗涅斯收起了笑容。
“你跟我来。”
将军用的帐棚比一般军帐要来得大多了,而且就座落在营地中央。两名侍从分别站在入口处左右两方,为主人掀开帐幕。迪罗涅斯说了句“你们两个在外面待命”就走进帐棚内。帐棚内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哀嚎。双手绑着的米娜娃被朱力欧从背后推了一下,身体忍不住前倾滚进了帐棚中。
“不用急,这人现在可不能动呢。”
迪罗涅斯瞟了朱力欧一眼,开口说道。
帐棚里侧,堆放马具,高挂着几面旌旗那头铺着一块厚厚的毛皮地毯,上头有东西躺着。
朱力欧一开始没看出那个微微发出颤抖的东西是人,还以为是一只红黑色的巨型水蛭或是什么的。
“克里斯……”
米娜娃吐出了不成声的呼唤。克里斯,那是克里斯没错。身上的衣服破碎不堪,似乎是他用自己的手指头抓的。他身上的皮肤爬满了红色与黑色的斑纹,看来就像是中了什么剧毒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克里斯撑开眼眶翻着白眼,口中舌头乱卷着,吐出的声音一点都不像是人类会发出的。
“很有趣吧。”
迪罗涅斯强忍着笑意。
“这就是我身上的霍勃斯的力量。我淘空了他的心智。你看,这就是他的本性。根本是头野兽呀。”
唧咿咿咿咿——一阵金属摩擦声响起。
是米娜娃使尽了力气,差点把背在身上的巨剑厚厚的剑刃给折弯了而发出的声音。
朱力欧哑口无言地愣在原地,定睛凝视着趴在皮草上挣扎、不像是克里斯的克里斯。这时候,他突然从余光中瞄到迪罗涅斯的手背上已经发出了青光。
“人根本不需要有什么意志,这东西到头来只是麻烦,由神灵的力量来左右就好。你看,让野兽在疼痛中变得乖顺是多么容易的事。接下来,我会用这种力量将整个圣王国弄到手。而且——”
他以贪婪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着米娜娃。
“打从第一次看到托宣女王,我就一直想要弄到手。呵呵,没想到姐姐还比较迷人呢。这头野兽就依希尔维雅的托宣给她吧。而你,就归我了。”
一阵像是血管迸裂的声音响起,原本捆绑着米娜娃的绳索滑落到她的脚边。巨剑从背上落入手中。她握紧了剑,愤怒的红潮爬满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已经没有话想开骂了,她推开朱力欧上前一步,迪罗涅斯举起右手,手背上的烙印和前额并排,同时放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哀嚎、呻吟、像犬吠一样的呼声、哭叫声在帐棚外此起彼落,有如狂风暴雨般朝着朱力欧席卷而来。
(竟然在自己的营地里面——发动烙印?)
朱力欧在错愕中忽觉一阵寒冷,同时被这阵寒意给吞没。他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一阵骇人的惨叫,恐惧侵袭着他身上的每个角落,夺走了他的体温。双脚再也无法支撑身体,他直接跪倒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身上的力量连同咽喉中的嘶吼一同溢出,恐惧取而代之地渗透了他身上每一根末梢血管。意识被这阵恐惧给蚕食鲸吞,最后一刻,他勉强察觉到了米娜娃甩着一头红发,猛然挥出手中那厚实而锐利的巨型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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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的正门前,城墙下的火炬中升起一座高耸的黑影,乘着板车逼近。这是由木头组成、稍微比城墙高的攀爬工具——攻城塔。是能够将己方士兵送入敌方城塞的大型军事武器。
“敌方在两处推出了攻城塔!现在已经和我们的城墙接触了!”
主圣堂上的圆顶室中,一名士兵焦急地向弗兰契丝嘉报告。
“派吉伯特过去。爱诺米雅门就不管了。把二队派到城墙上去!还有,在城墙上洒油,不点火也没关系!只要让他们站不稳就好了。弓兵继续对准破城槌攻击!帮我把宝拉找过来!”
弗兰契丝嘉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发出指示。
“我呢?我要去哪里?城墙上吗?”一旁手持望远镜的尼可罗开口询问。
“你要在这里帮我看准什么时候可以发动攻击!要最精确的时刻!”
军医听了咬着牙、再次将望远镜贴到眼眶上。
“我还以为对方不可能在晚上就把攻城塔组起来呢。他们的工兵真了不起。”
弗兰契丝嘉揉了揉眼窝下方,叹了口气。她忍不住想着,这下子肯定多出两个黑眼圈了。入夜之后几刻钟以来,对方的攻击不但没有减缓,反而还变得更加密集。她错估了对方的攻城塔完工时间,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失误。这东西大到不是部队在进军的时候可以带着走的,得当场建造。现在镇上已经没有居民百姓,所有工具和建材对方是要什么有什么,所以才会这么快吧。一阵士兵们的疯狂鼓噪声透过城墙传了过来。
“弗兰契丝嘉殿下!”
这声女性的呼唤让弗兰契丝嘉回过头去。几名中年妇女身着被煤炭弄脏的礼服,在僧侣的带领下手持油灯登上楼梯来到圆顶室。领头的人竟然是市长夫人。
“怎么了吗?”
“也让我们帮忙防守城门吧。”
“那些男人只会抱怨发抖。”“如果只是把木头钉起来,再把门顶住,我们女人也做得到。”
“不行,这是战争!请各位跟孩子们一起到地下——”
“那可不行。”
市长夫人以强硬的口吻打断弗兰契丝嘉的话。
“这是我们的城镇,我们的大教堂,所以我们也要参与这场战争。如果就这么把守城的工作全推给圣女殿下一个人,那么天上的神灵也会舍弃我们的。”
弗兰契丝嘉的心绪仿佛被一波波的浪涛给掀翻了。我军报告各城门遭到攻击的喊叫、火箭划破空气的交错声、城墙上敌我双方剑锋相抵的碰撞声等等,这些战场上的喧嚣全都融成一体,向她袭来。
(要告诉她们吗?)
(告诉她们这是我的战争,是我一个人的战争。)
(我根本不是圣女,也不是为了守护什么而战。接下来,我还要将这座城镇——)
即便涌出这样的想法,弗兰契丝嘉仍旧握拳将它捏碎了。
因为她早就已经决定要将所有能用的棋子全部拿来利用。
她避开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她的尼可罗的目光,对市长夫人说道:
“我知道了,建材在西南区的仓库里头。就麻烦各位帮忙搬运建材,传递消息吧。请各位听从阿丝特雷雅门前的百人队队长指示行动。如果真的想帮忙,请尽可能地召集人手,祝各位好运!”
在镇上妇女离开之际,宝拉和她们擦身而过、赶到了。
“弗兰殿下,您找我吗!我、我真的要担任攻击队的指挥——不、不对,我、我真的要随攻击队出动吗?”
已经换上医务兵蓝色制服的宝拉,一脸慌张地跑上露台。夹杂着火星与烟硝的炙热旋风席卷而过,这里只剩下弗兰契丝嘉、宝拉,和尼可罗三个人。弗兰契丝嘉从军医手中接过望远镜再递给宝拉。
“是真的。你看,不管怎么做,城门迟早会被攻破。我们必须转守为攻才行。接下来,防卫城门的工作我打算交给尼可罗跟吉尔,不过我希望吉尔可以一个人挡下来。所以,你要带队攻击。”
“可、可是,部队一出城就会被对方团团包围住呀!”
“你忍耐一下。”
弗兰契丝嘉的视线越过尼可罗阴郁的脸庞,望向城墙外的夜空。
“再一下,只要再一下下——那两万名圣王国大军就会落入我的陷阱中。”
“陷阱?可、可是,镇上不是只有敌人而已吗!”
“是呀,不过……”
弗兰契丝嘉已经无法再直视尼可罗的脸庞。
“不过,我这身傲慢是不计一切代价的。所以,尼可罗得待在我的身边。”
所以,她只能忍耐。
(宝拉,你接下来也要注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注视着我的罪孽。然后,遵循我的指示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这时候,风势改变了。正在以望远镜眺望城外的宝拉忍不住为之屏息。城外的一片漆黑中,忽然亮起了点点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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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南军将军克斯塔克勒塔躺在许久不曾享受过的柔软床垫上,被一阵呛鼻的腥臭味与嘈杂声给惊醒,他猛然坐起身。紧接着,一阵灰烟窜进屋内,他被呛得咳个不停,赶紧摸了摸放在枕边的长剑,从床上跳了下来。只见白烟那头火光映曳,四周已被火炎包围。
“什么——”
他的惊呼声被咳嗽打断。炙热的高温烘烤着脸庞,他一时间想不起自己置身何处。对了,这里是普林齐诺坡里市长的宅邸。睡在隔壁房里的副官隔着门大声呼喊。克斯塔克勒塔赶紧开门。黑烟、火舌,以及副官同时涌了进来。
“将军殿下,楼下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将军殿下——”
寝室外的露台上再度传来一声呼唤。旗下的士兵架着梯子来了。
他一出房门,便看到淹没了大半夜景的火海。热气朝克斯塔克勒塔迎面扑来。年轻士兵从梯子爬上露台,扶手被火烧烂了的同时,梯子也倒下去了。
“蠢才!”克斯塔克勒塔忍不住破口大骂。“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报告,属下也不清楚。这里忽然之间就陷入一片火海了!”
这里可以清楚看见成群士兵从遭到火舌吞没的房舍中夺门而出,四处逃窜的景象。不知火灾是否由火枪车引起的,只见马车停车棚的火势比其他地方还凶猛。
“大家不要慌,这样怎么能称得上是骄傲的圣王国军士兵呢!”
克斯塔克勒塔靠在露台栏杆上大吼着。
“所有人到没有火灾的地方避难整队!各部队队长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呀!”
“报告,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避难了,整个城镇全都陷入一片火海。将军殿下,请您赶快下楼,先逃到城镇外头——”
“什么——”克斯塔克勒塔愣住了。整个城镇都陷入了火海?
他一脸茫然地望着四周。的确,由这副景象看来,火焰似乎席卷了整个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外围的城镇。不过,为什么火势会如此凶猛?难不成是札卡利亚军搞的鬼吗?若是从大教堂那头放出火箭,情况绝不可能这么严重。现在的状况简直就像是有几百人潜入城镇,再一齐泼油放火酿成的惨状。问题是对方根本不可能办得到呀。因为不论是札卡利亚军的士兵,还是镇上的百姓,全都跑进大教堂里去,一步也没有踏出来过。那么,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将军殿下,请您快点撤离吧!”
副官已经飞快地跳到露台的另一侧。克斯塔克勒塔被那名年轻士兵拉着,就在他逃向栏杆处之际,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轰然巨响,他回过头,只见宅邸的屋顶夹带着火舌崩落了。克斯塔克勒塔瞪大眼睛发出了凄厉的哀号。
——————————
米娜娃手中的巨剑咆哮着,划破帐棚棚顶后向下重劈。一阵浑厚的金属撞击声响起,有如要将大地撕裂一般。
迪罗涅斯正面挡下了米娜娃这沉重的一击。面对这一记就连岩石也能劈成两半的重击,迪罗涅斯的脚步却连动也没动一下。他睥睨着米娜娃露出笑容,一把将她推开。
“——呜。”
米娜娃在地上滚了一圈,狠狠撞上了帐棚的支柱。被剑风劈断的帐幕与柱子,在这阵撞击下终于坍塌,她赶紧划开就要罩住头顶的帐布爬了起来。迪罗涅斯也用手撕裂盖在身上的帐布站了起来。黑暗中,只有他身上的烙印发着青光。
从营地各个角落传来哭声、哀嚎声,以及野狗般的喊叫。士兵们的咆哮,与呼喊着要队长赶来的叫声,应该是霍勃斯力量影响范围之外的人所发出的。此时,将军的帐棚倒塌,俘虏拿到了武器和将军展开厮杀,但却没有一名士兵敢靠近。眼前还有反应的,只剩下米娜娃脚下那名不断颤抖的银发骑士了。
(只有我是吗?)
(只有我这个受诅咒的女王能在这阵如旋风般展开的恐慌之中站稳脚步?)
迪罗涅斯一步步朝米娜娃逼近。她的视线则是越过了迪罗涅斯,望向那个趴在兽皮上翻滚的身影。克里斯身上的黑色斑纹正在逐渐扩大。
“你的剑技比传闻中还要来得厉害嘛,让我更想好好在床上蹂躏你了。”
迪罗涅斯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舌头舐去唇上的血。那是被米娜娃剑风划破的小伤口溅出的血沫。
“能跟我僵持到这种地步的人,你可是第一个。”
在米娜娃碰过的对手中,迪罗涅斯也是头一个能如此和她过招的。这跟烙印没有关系,在米娜娃所预见的死兆中,她从来不曾被对方切断四肢产生的剧痛给击溃。对方的厚刃剑粗大到足以和米娜娃手中的巨剑对抗,但强壮的臂力让他只用一只手就可以轻巧地挥舞这把厚刃剑,而且还可以正确地攻击敌人身上的要害。这种作战方式让米娜娃不自觉地想到了克里斯。
(为什么他会让我联想到克里斯?)
(不过,我得承认这家伙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剑士。)
没错,对米娜娃来说,对方同时拥有她和克里斯的强项——是最可怕的敌人。
(不对……)
米娜娃将手中的巨剑放低,企图甩开那几乎让她晕眩的死兆,然后告诉自己,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状况。
(至少,我现在要面对的不是卡拉老师。)
卡拉是米娜娃和吉伯特的老师。跟这个绝望的二次方相较,就没那么困难了吧。
米娜娃已经把卡拉搬出来了,这代表她的意志正受到强烈的挑战。
她奋力举起手中巨剑,脚底一蹬冲上前去。在挡下对手压下全身重量强烈一击的同时潜入对方怀里,手握剑柄向上突刺。然而,体格壮硕的迪罗涅斯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动作往一旁跳开,旋即祭出一剑扫过了米娜娃的头发。接下来,更是在空中转向,往已经倒地的米娜娃头顶直劈下来。面对这一击,米娜娃只能以手肘拨开对手的剑身,让剑锋偏移。厚刃剑凿开了距离米娜娃头部几根指头外的地板。米娜娃在鲜血滑下手腕的温热触感中起身,但对方已拔出剑刃顺势横劈而来。米娜娃将巨剑当成盾牌,连人带剑被击飞出去。
摔得灰头土脸的米娜娃,因为耳旁所听到的鼓噪声而猛力抬起头来。
“喂、喂!那是——”
“城镇——”
“烧起来了,全部烧起来了。”
“是对手放的火吗?”
“怎么可能,他们应该全被关在大教堂里头呀。”
面有惧色的士兵们头顶上的天空已经染成一片红色。米娜娃的目光刹时被这片人工的黎明景色所吸引。
(弗兰已经开始行动了吗?)
(她展开反攻了吗?)
迪罗涅斯利用这一瞬间的破绽再度进攻。米娜娃来不及以巨剑挡下,上臂挨了一刀。但她反射性地朝地板蹬了一下,鲜血喷洒在半空中,她背部着地摔落到地上。若不是她刚才蹬了一下地板,化解了对手的力道,现在一只手臂早就没了。强烈剧痛几乎夺走她的意识,但她仍然站起身来。就在这时候,一阵像是徒手捏碎木材般的恐怖咆哮声响起。
“……克里斯!”
米娜娃从迪罗涅斯仍一步步朝她逼近的跨下空隙望去,看到帐棚内另一端,一具染成黑色的躯体夸张地痉挛着。之前身上像是爬满蛞蝓一样的黑色斑纹,这时已经掩盖了全身。他高举着双手,在半空中不断抠抓着。
迪罗涅斯察觉到米娜娃的目光后,扬起了嘴角。
“看来人的部份已经快要被吞掉了,到时就只剩下身上那头野兽了。”
“……我绝不……让你这么做。”
米娜娃光是使力吐出声音,手臂就剧痛不已。也许是麻痹的关系,她的掌心已经挤不出握力。恍惚中,她甚至不知道拄在自己身边的巨剑在哪里。
迪罗涅斯以轻蔑的眼神看了米娜娃一眼,然后转头望向城镇的方向。
“女狐狸的计谋奏效了呀。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布置出这个陷阱的……不过,这些小猪仔忘了自己其实置身在战场上,看到猪圈就开开心心地跑进去睡,结果就是这么回事。哼,这下子不知道要死多少只小猪仔了呢。话说回来,要野兽过来投降,使出这个计谋的人也是她吧?这种小手段对我可行不通。那只女狐狸就好好埋怨自己的无能吧。”
迪罗涅斯一边说着,一边步步朝米娜娃逼近。
“我要将你的四肢肌腱全部斩断,然后好好地蹂躏你。还真叫人期待,从你口中不知道会听到什么样的叫声呢。等那头野兽剥去了人皮,看他怎么搞你其实也挺有趣的。呵呵,这头野兽才刚清醒,应该挺饿的吧。”
“你这个混蛋。”
迪罗涅斯在嗤笑声中举起了手中的厚刃剑。
(可恶,快动、快动呀!)
米娜娃痛斥着自己的手臂。但是伤口实在太深,怎么也挤不出力气。她甚至可以清楚听见血滴啪咑啪咑落在地上的声音。等好不容易指尖终于可以勉强构到拄在地上的巨剑剑柄,迪罗涅斯壮硕的身躯也已经逼近到她的面前,高举着手中的厚刃剑向下一挥,劈断了她的视线。
那一瞬间,剧烈的火光迸发,一阵钢铁被劈断的声音同时响起。
——————————
大火吞噬了一间又一间的房舍,像极了某个巨人伸出手指将发亮的火光当作颜料,一笔一划涂抹在漆黑的夜景中,不断延伸。炙热的光芒烧灼着眼睛,周围明明笼罩在一片高温下,弗兰契丝嘉却觉得指尖发冷。
“尼可罗,你干得太漂亮了。几乎没有出错呢。”
她的声音颤抖着,似乎不完全是因为火灾卷起的热风使然。
“要说谢的话,请去跟王国军的阵亡者们说吧。”
尼可罗青着一张脸,和弗兰契丝嘉一同看着远方的大火。
“为……为什么会这样?”
宝拉一脸错愕地轮流看着弗兰契丝嘉、尼可罗,以及大火延烧的城镇。
“是尼可罗做的吗?这、这怎么可能?外面全都是圣王国军的人不是吗?”
“我好像还没教你一些酸液的用法。虽然你不要知道或许比较好,不过……”
尼可罗的声音听来十分哀伤,宝拉双唇颤抖着无法回应。
“只要将砂糖加上某种石头的粉末,再倒入酸液就会燃烧。”
弗兰契丝嘉看着宝拉茫然的侧脸,猜想她应该没听懂尼可罗在说些什么。
(不对,不是这样。她是不想理解自己听到的内容。)
“是我干的。”
“骗、骗人!你不是一直都待在大教堂里面吗?你怎么可能去点火呢!”
“我以一层铁片为隔板,上层盛满酸液,下层则是装了燃料。这种箱子我一共做了好几百个。是我跟吉伯特一起藏到镇上去的。我把这些箱子放在仓库里的稻草堆,或是油罐旁边,然后让酸液花上一个晚上的时间溶解铁板……”
宝拉捂住耳朵猛力摇头。那些铁板是以圣王国军死者穿戴的战甲做成的。这些战甲拥有同样的厚度,摊平之后便成了数以百计的机关。在这些铁板上层盛满强酸,经过一整个晚上缓缓地,丝毫没有懈怠地溶蚀了底下的铁板,然后在这时候弄破——
“是我命令他这么做的,宝拉。”
虽然被尊为圣女,却将依赖自己的百姓全都聚集到大教堂来,然后烧毁他们的家园。
“不可以捂住耳朵,也不能闭上眼睛。”
她将手放到宝拉肩上,这般温柔的动作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胆寒。露台下,大圣堂前的广场上传来了普林齐诺坡里居民们的哀叹声。
“我们的家——”“城镇烧起来了?”“哪里!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圣王国军的部队干的吗!”
“啊、啊啊、啊啊……”“快把城门打开!”“白痴呀!你想去送死吗!”“我们的家呀!”
在骑士团的人以及僧侣们的拼命制止下,市民们甚至还攀上城墙观望。
“是我点的火。来,宝拉。”
弗兰契丝嘉一边说着,一边将指挥杖交到宝拉手中。那是杖首立着一尊银鸟像的指挥杖
“这场战争现在才开始。光用火攻没办法歼灭敌方两万大军。这么做只能斩断对方的退路,让敌军无法展开阵形。去吧,宝拉。”
弗兰契丝嘉推了一下宝拉的肩膀,但她只是看着手中的指挥杖,愣愣地站在原地。尼可罗默默转身,往楼梯方向走去。而宝拉却依旧不为所动。
(宝拉打从出世起就陪伴在我身边,应该知道我的本性。)
(她应该知道我性格上所有卑劣的部份。)
所以,弗兰契丝嘉没有多说什么。
她只是像她们小时候一样,将脸颊轻轻贴在宝拉脸上。
当冰冷脸庞触碰到宝拉温热肌肤的瞬间,那头浅褐色短发忽然甩了一圈。宝拉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后便随着风跑走了。
弗兰契丝嘉望着身穿蓝衣的医务兵离开,因为突如其来的寒意而颤抖着。所有人都走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
不对。
弗兰契丝嘉望着露台方向。
在柱子后面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不知道已经站在那儿多久了。
“准祭司大人,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离开了。”
眉头深锁的马尔麦提欧从柱子后面走出来。他伫足在远处,离弗兰契丝嘉远远的。一阵沙哑的声音随着带有焦味的风飘了过来。
“……请神灵怜悯这位女性。”
“我要对您献上我的敬意,马尔麦提欧祭司大人。这时候一般人都会先说,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吧。”
弗兰契丝嘉绞尽了脑汁,只能挤出这句讥讽的话。
“我来其实是有事相求的。我想请您让所有的僧侣出城门,让我们跟圣王国军提出休战交涉,请大家一起帮忙灭火——”
“那么这下您知道,我是不可能答应这个要求了。”
弗兰契丝嘉觉得自己的舌头仿佛化作一把冰刃。
“请您告诉大家,这是圣王国军放的火。所以我不能答应休战交涉的提议,只能派兵出击,尽早将敌人全数歼灭。我现在也会到中庭广场去,这么告诉所有普林齐诺坡里的居民。”
老僧侣眼中映出了被大火染红的天空,以及对弗兰契丝嘉的怜悯。他带着孱弱的呼吸声上前走了几步,缓缓来到弗兰契丝嘉面前。
“那位军医……是安哥拉人对吧。”
弗兰契丝嘉闻言倒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发现的。)
(毕竟尼可罗具备的知识跟技术都是这个国家的人从来不知道的。)
“您觉得我被人称为圣女,却把异教徒带在身边,是不可原谅的吗?”
异教徒——这可不是帕露凯教的信徒独独对圣王国人使用的贬抑词。它指的其实是所有不信奉帕露凯诸神,却活在这个世上的人类。
对于弗兰契丝嘉的询问,马尔麦提欧只是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
“您是想确认我的信仰吗?”
“是的。”
老僧侣深深地一鞠躬。弗兰契丝嘉紧咬着下唇,转身离开了。
就在她正要走下楼梯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马尔麦提欧的声音。
“即便如此,老僧还是会为您祷告的——”
这句善意的话淹没在中庭市民们发出的愤恨咆哮,以及城墙外圣王国军的士兵们被火焰吞噬的哀嚎声中。
7 杜克神之血
克里斯依稀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因而从黑色的泥泞中抬起头来。身上的骨肉理应都被侵蚀剥去,他却依旧感受到阵阵的剧痛。视线所及一片漆黑。但其实是因为他没有睁开眼睛。许久之后,他才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勉强掀开眼帘。朦胧的视线中,带着细沙的风正搔刮着他的脸庞,他不知道眼前这一切到底是现实,还是他被烙印之力吞噬后看见的幻影。
因为米娜娃就蹲在他的身边。她拄着手中的巨剑,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这时候,在他狭窄的视野中,有个高大壮硕的人影正从米娜娃的背后靠近。克里斯想要出声警告她。
——快逃!米娜娃快逃!
无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野兽般的嘶鸣声撕扯着喉咙,令他隐隐作痛。米娜娃身后的壮汉缓缓举起手中的巨剑,克里斯目睹他手上烙印泛出青光的那一瞬间,身上再次窜出剧痛,翻搅着他的身躯。地底下的泥泞中伸出了数百只触手,直接缠上他的骨头,扭曲拉扯着,想要将他拖进那片泥泞的深处。
——米娜娃!
尽管克里斯觉得她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还是奋力想要对她提出警告。快逃!绝不能靠近他!克里斯看得出来,米娜娃四肢正在痉挛着,完全无法动弹。他扭动着身体想要爬向米娜娃,却无法顺利地变换方向。嘴角溢出了带有野兽腥臭味的唾液,沿着脸庞流下,他什么也不能做——
一把巨剑向下劈来,这时候一道银光乍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包覆着克里斯的黑暗中凿出一道裂痕。
——那是……
守住了米娜娃的长剑剑身宛如一柱冰晶。那是克里斯之前所持的长剑。象征着某个约定的长剑。
——为什么这个人会有……
一阵困惑撼动了克里斯眼前的黑暗。保护了米娜娃的这名少年将对手的剑给拨了回去,同时起身。一头银白发丝流泻而下,覆在他苍白的额头上。
克里斯再度试着挤出声音,却被地底下滚烫翻腾的黑暗卷回去,拖进了黑色的泥泞中。
——————————
“朱力欧……?”
耳边传来米娜娃满是讶异与疑惑的声音。朱力欧定睛凝视着迪罗涅斯,拨开对方的剑锋,站直了身子。
“为什么你可以活动。”
迪罗涅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一双毒蛇般的眼眸打量着朱力欧的脸庞。朱力欧的视野带着浅浅的红色,应该是睫毛沾到血水的关系吧。
在黑色恐惧的侵袭下,为什么能够做出反抗,还可以自由活动身体?关于这点,朱力欧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他只是在紧缩的四肢肌肉涌入一鼓力量的同时,反射性地拔剑冲上来保护米娜娃罢了。
“你为什么可以活动!”
迪罗涅斯粗壮的腿狠狠踹在朱力欧的肚子上。一阵钝痛贯穿朱力欧的身体,将他震飞,翻了一圈后才头部着地摔到地上。他抬起头来,看到米娜娃浑身是血地拄着剑屈膝撑在地上。这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沾染的鲜血其实是——
(是米娜娃陛下的血?)
朱力欧举起吉伯特借给他的长剑摆开架式,将剑尖对准了迪罗涅斯。
(这家伙!竟敢伤害米娜娃陛下!)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羁绊着他的双脚。他蹬了一下地面,缩短了双方的距离,同时举着剑,用尽浑身力气朝着迪罗涅斯脸上劈下去。迪罗涅斯虽然勉强举剑挡下,但朱力欧的剑锋已经在他的额头上划开一道浅浅的伤口。
“死喽啰。”
迪罗涅斯在咆哮声中祭出一记侧劈。朱力欧低头避开后,跳起来反击。令人惊讶的是,迪罗涅斯的厚刃剑已经加上了身体和剑身的重量,再度朝他直劈下来。朱力欧正面挡下这一记重击,宛如冰晶般的剑身仍完好无缺。他翻了一圈抵销掉剑身接下来的力道,在拉开距离的同时站起身来。
(这是什么臂力!在侧劈的动作下竟然能硬转成纵砍?)
朱力欧的身体震颤着。迪罗涅斯壮硕的身躯晃了一下,转眼间就冲到他的面前。比破城槌更凶悍的砍劈从左右两侧交互攻击。朱力欧举着那把细身长剑拼死抵抗,然后退开。
(这就是战场上锻炼出来的,近乎贪婪的强悍实力吗!)
(即便拥有与生俱来的烙印之力,依旧毫不懈怠地继续锻炼自己……这是打仗的人才有的强悍意志。)
(现在的我——赢不了他。)
“朱力欧!”
米娜娃的呼唤由身后传来。朱力欧这才发现米娜娃正奋力朝着他爬过来。
“……米娜娃陛下,快点带着克里斯托弗洛逃走!”
他直视着迪罗涅斯,对米娜娃大喊了一声。紧接着,原本纵向劈下来的厚刃剑却在瞬间偏向,剑身重重地打在朱力欧的右肩上。他在一阵剧痛中双脚离地,整个人飞到半空中后又掉落地面。
“呜!”
强烈的撞击力道让朱力欧的眼球差点被挤出来。满口都是铁锈味的他在地上翻了一圈,耳边似乎听见什么东西蒸发的声音。随后他靠着平衡感站了起来,只觉得全身莫名地轻盈。
疼痛——消失了。
朱力欧低头看着身上被扯破的衣服,皮肤上面还沾着鲜血。
这不是他的血。是之前米娜娃被划破的伤口溅出来的血。至于为什么可以如此断定,是因为他虽然遭受迪罗涅斯的重剑痛击,但肩膀与胸口却没有留下伤痕。而且他身上染着鲜血的部位,红色的面积正一点一滴地慢慢减少中。
“为什么你还站得起来!”
迪罗涅斯双眼圆睁,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确信自己已经砍伤朱力欧了。
(是米娜娃陛下的血——)
(是吗?原来是这么回事!)
驱散霍勃斯之力的,便是米娜娃的鲜血。而且还不只是这样。朱力欧拼凑着过去的记忆,整理出一个骇人的假设——纱帐底下那个有着宛如少年般声音的太王,米娜娃做的梦,永保年轻的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托宣女王的预言。
杜克神……一个还没有诞生的神祗,司掌命运,同时代表着终末时刻的神祗。
(如果我猜得没有错,那么米娜娃陛下……米娜娃陛下她——)
朱力欧紧咬牙关,抛开脑中的思绪。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迪罗涅斯已经举起手中的厚刃剑,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
(我得赌一赌。)
(为了活下去。)
(为了活着回去,我得拼一次看看!)
他将手中的长剑换到还沾着米娜娃鲜血的左手,同时侧身将剑顶了出去。在看到迪罗涅斯手中巨剑出现动静的那一刹那,他蹬了一下地面扑向对手。迪罗涅斯挥剑朝朱力欧持剑的左手肩胛处猛力一砍。剑身嵌进了朱力欧的上臂,划开皮肉,劈断骨头,再划破骨头另一侧的皮肉飞出去。被切断的手臂弹起来掠过朱力欧的鼻头,他看着自己的手臂,觉得这一刻时间的流逝变得极为缓慢。
迪罗涅斯确信自己劈断对手的手臂,脸上的表情因喜悦而扭曲。
左手的知觉在疼痛中逐渐消失。但是,朱力欧仍驱策着缠在剑柄上的手指不要松开长剑。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咆哮着跃向空中,同时扭动着身子——
用握着长剑的左手奋力一挥!
惊愕之中,迪罗涅斯的脸、咽喉、胸口和胸甲,直至侧腹部被朱力欧使劲全身力气挥出的冰刃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朱力欧摔倒在地上,满嘴沙子地翻滚了两圈。他将长剑拄在地上撑起了身子,抬头看见迪罗涅斯仍伫在原地,从额头往下延伸的那道伤口正喷出鲜血。
“……为什么……我明明、砍断了你的手呀。”
耳边传来鲜血飞溅的声音,以及迪罗涅斯不可置信的嘟哝声。他咬紧牙关忍住全身的疼痛,用右手按住了左臂。
从切断面上,冒出了米娜娃的鲜血。
其实就连决定奋力一搏的朱力欧自己也不敢置信。他再也撑不住地跪坐在地上。但是,被斩断的左手已经完好如初地接回身上。
他的左手臂在被斩断的同时——又接回去了。
迪罗涅斯壮硕的身躯在狂喷的血瀑中砰然倒地。被划破的胸甲滚落地上。红黑色的鲜血淌成一片血泊。
朱力欧的意识逐渐消失。身上的精力从耳朵、眼角,一点一滴地往外流。
(不行,我还不能倒下。)
他拄着冰柱般的长剑,爬向抱起了克里斯的米娜娃身边。
“米娜娃陛下,克里斯托弗洛怎么样了?”
“我、我不知道。可是,可是他——”
米娜娃带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摸着克里斯的脸颊和脖子。
唔。朱力欧忽然察觉到原本充斥在周遭的、霍勃斯的力量已经消失了。
(对呀,我把迪罗涅斯给杀了。)
(我杀死他了。)
席卷全身的疼痛让朱力欧忍不住皱起眉头,但他还是勉强爬到他们两人的身边。克里斯的身躯仍然不断痉挛着,双眼也无法聚焦。除此之外,身体更出现了异常的变化。他的牙齿变成犬类的利牙撑开了双唇,皮肤有如蜥蜴般地坚硬,耳朵也变尖了,形状看来就像是鱼鳍一样。
“克里斯、克里斯!”
米娜娃声声呼唤着克里斯,不过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耳朵——再这样下去,他绝对不可能听见我的呼唤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皮肤上的黑色斑纹活动已经静止。然而,他这副模样也已经不像是人类。甚至比起他在大教堂正门前和圣王国军交战时还要诡异。
(能让他恢复原状吗?)
忽然间,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还有铠甲摩擦声一拥而上,将朱力欧他们团团团住。一抬头,只见夜空中浮现一道道火炬,正包围这顶坍塌的帐棚。
“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喂!将军倒在哪里!”“这怎么可能?”
“那、那个人是谁——喂!她不是俘虏吗?”“是这个人把将军做掉的吗?可恶的死神!”
米娜娃猛然抬起头,带着充满敌意的眼神扫过四周,同时伸手拿自己的巨剑。铿锵、铿锵……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逐渐由四方逼近。朱力欧从地上站起来,小声而果决地对米娜娃说道:
“我负责绊住他们,请米娜娃陛下照顾好克里斯托弗洛——”
就在这时候,澄澈的夜色中忽然涌起一阵铁屑般的黑雾。
第一个对黑雾有反应的人是克里斯。他的痉挛变得更加剧烈,身上的水蛭又开始侵蚀他的身体,他的喉咙发出了宛如野兽般的咆哮。
“克——克里斯?”米娜娃的呼喊被周围士兵们抽搐的哀嚎声给淹没了。
“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钻进来了!钻、钻钻进来了——呜呀啊啊啊啊啊!”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好冷——不要、不要碰我!”
瞬间散布开来的恐慌宛如一锅滚烫的沸水,朱力欧一脸错愕地回过头。只见地表忽然隆起了一团黑影,遮蔽了他的视线。那团壮硕的漆黑身躯,远比夜色还要深邃。不过,两只手背、额头,三幅烙印却散发着耀眼的白光。他身上已经不是人类的皮肤,而是像克里斯一样覆盖着黑色斑纹。双眼绽放出的光芒比起身上的烙印毫不逊色,令人忍不住毛骨悚然。
朱力欧仿佛跌进了绝望的深渊,他抬头看着眼前的异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个之前还是迪罗涅斯的异形猛然发出一声足以撼动天地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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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的东南方有一扇小型城门。这扇城门此时正向着陷入火海的城镇慢慢地打开来。原本应该会从这里杀进来的圣王国军,目前受到火舌吞噬,阵式已经完全溃散不说,还四处逃窜着。
“我们要沿着水路往正门外的广场移动,先捣毁敌方的攻城塔,再击溃他们的攻击部队。各位都准备好了吗?”尼可罗骑在马上回头询问骑兵队。
“医生,比起在受伤的人身上划刀,你比较适合上战场呢。”一名老兵这么揶揄他。
“少啰嗦。哪有部队要求军医跟医务兵一起上前线打仗的?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骑士团?我都快要说不出话来了。要是你们哪个人受伤,看我理不理你。”
尼可罗说完,转头看着身后领着骑兵队的指挥官。
那人骑着一匹小型的灰马,铁青着脸凝视着城墙外的大火——她是宝拉。
(也难怪了。)
(虽然这种事情是不该瞒她啦……不过,团长这么做实在是太残忍了。)
尼可罗回过头,将心思转回燃烧着熊熊大火的战场上。现在的他,只能想着这场战争。火是他放的,因此他得更有效地利用这场大火,杀尽那些在火舌中逃窜的圣王国士兵。
他举起手,同时踢了一下马腹。
“出发了!”
马儿跨步将他的身影拉进了燃烧着火焰的黑夜中。数以百计的马蹄声也从后方跟了上来。
宝拉眼神涣散地望着前阵出兵的景象。右手握着弗兰契丝嘉交给她的指挥杖,左手握着缰绳,双手垂在身体的两侧。城门将火海中的城镇框成了一幅画。画中随处可见四处逃窜的人影。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火花,刺痛了她的脸颊。身后骑兵队数百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
观察尼可罗率领的前阵动向与圣王国重振旗鼓的情况,然后再看准时机带队加以击溃,便是宝拉此行的任务。
“好大的火势。”“沿着水路移动应该还挺得住吧?”“敌人也会这么想吧。”
身后传来骑兵队骑士们的对话。
“圣王国军那边到底在想什么?他们不是有部队在城镇里头吗?”“我看他们是想把城烧了,好把我们全部引出来吧?”“这些火搞不好是他们的火枪车烧出来的。”
实拉低下头,紧咬着下唇。连自己人都要骗,这就是弗兰契丝嘉。宝拉早就知道她是这种人。
(可是、可是……)
如果是在平常时候,银卵骑士团的指挥杖交到宝拉的手中,会让她觉得很骄傲。但此时在炙热的空气中,贴在掌心的指挥杖既冰冷又沉重。她感觉到有烟灰黏在自己的脸颊上。是因为自己已经忍不住掉下泪水的关系吗?
(我到底该怎么办?)
(现在的我,带着这样的迷惘,还可以高举着这幅军旗站在战场上吗?)
就在这时候,背后忽然传来斥喝声。
“拜托你们不要出来好吗!外头可是战场呀!”“你们想被烧死吗!”“你们真以为光靠这种临时拼凑出来的工具可以打仗吗?”
宝拉擦去脸上的泪水,回过头去。
她看到身着破烂防具的市民们手持武器,从中庭广场、大教堂两侧的弧形通道蜂拥而至。是自警团的团员。而领头的,就是那名身材高大壮硕的团长。
“拜托,这是我们的城镇!我、我们不能只让你们帮忙打仗!”
“再这么躲下去,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加入自警团了!”
宝拉跳下马背,往骑兵队的后头跑去。那些上了年纪的骑士们正在和自警队的队员们僵持着。
“现在去灭火已经来不及,你们会被烧死的!祈求降雨或许还比较实际。”
一名体格和自警团团长不相上下的骑士一脸愤慨地说道。
“开、开什么玩笑。那是因为这里不是你家,你才说得出这种话。”
“你说什么?我们也是拼了命地在打仗呀。战场上的事,你们少插嘴。”
“等一下!等一下!拜托你们不要吵架了!”
宝拉忍不住拉开嗓门高声呼喊。这声少女的尖叫霎时介入了眼看就快要吵起来的男人间。
“……小丫头退到一边去!”
自警团的团长瞥了宝拉一眼,在他吐出这句话的瞬间,银卵骑士团的骑士们不约而同地斥喝起来。
“你才要住口。”“宝拉可是我们的指挥官呀。”“她是代理团长。”
听到骑士团的人这么说,自警团的团长与一旁的武装市民都觉得自己理亏。
接着,数百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宝拉身上。宝拉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凭着一股冲动叫出来而已。
不过她还是跨出脚步,站在自警团团员和自己带领的骑兵队中间。
“那、那个……”
一堆话在宝拉的脑海中像泡泡一样地冒出来,随即又消逝无踪。自己其实根本没有资格说什么,这样的想法让她的话卡在喉咙,发不出声音。
这时候,宝拉忽然察觉聚集在身上的视线不只是周围的男人们。她仰起头,发现就连圣堂二楼,还有三楼的窗户后面,都有妇女和孩子们在注视着她。是她在弹奏管风琴时,和她一起祈祷的那些人。他们此时全都双手交握,对着宝拉发出了祈愿。他们全都相信,代理团长的宝拉也是一名圣女。
但他们所相信的另一名圣女,却是下令放火烧掉他们家园的人。
(我不能哭。)
(因为我接下来就要带兵出发了。)
(因为弗兰殿下的罪孽也是我的罪孽。)
“现在灭火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我想请大家保护大教堂,以大教堂为重。”
“那你是要我们怎么办!你会怎么做!”
这声咒骂让宝拉的脑袋瞬间冷静下来。对呀,要他们怎么办呢?自警团的人数甚至比银卵骑士团还要多,这是不容轻忽的战力。该让他们帮忙守护这扇打开的城门吗?不,不行。他们里面没有人会使用弓箭。让外行人来执行保护城门的工作也太强人所难了。如果是弗兰殿下,这时候应该会——
(对呀,如果是弗兰殿下的话……)
一阵不寒而栗的恐惧窜上了宝拉的背脊。
但是,她仍将想到的事脱口而出。
“知道了,我同意让各位出城门。”
“宝拉?”骑兵队中有好几名骑士一脸讶异地望着宝拉。
“不过请大家仔细听好,你们必须全程听从我的指挥。为了避免火势波及到大教堂,灭火的工作只能从最靠近城墙的房舍开始。圣王国军接下来会聚集到水路流经的正门附近。在灭火之前,我们要先剿灭这支部队。”
自警团的团员间猛然发出了一阵欢呼。骑兵队中,有几个人大概也已经猜到宝拉的意图了吧。这群市民们此时正燃烧着对圣王国军的恨意。若是让他们踏出城门亲眼目睹灾情,相信只会更加煽动这股情绪。这么一来,他们自然就会直接宣泄在陷入混乱的敌军身上了。
“变更任务内容。”宝拉转头面向骑兵队的百人长。“一半人员留下,加入城门的防卫工作。”
这些话是在视线交会中、以眼神传递出去的。宝拉再度回到了部队前方,跃上马匹。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庞。眼泪早已干涸,肌肤在烈火下几乎干裂。
(这就是……弗兰殿下身处的可悲世界。)
她高举指挥杖,将声音抛向火焰燃烧着的夜空中。
“出发!”
——————————
这里是普林齐诺坡里城镇东北方,圣王国军的主军阵营此时正陷入一片混乱中。
“整个城镇都烧起来了?”
“是札卡利亚军的攻击吗?”“怎么可能!不会吧!”“他们是怎么办到的?”
“有出兵的命令吗!”“还没有。”“将军怎么说——”
“将军的帐棚倒塌了!”“那是什么东西?”“喂,那是什么声音呀!”
由众人的恐慌汇集而成的漩涡中央,原本有一顶南征将军的帐棚——而现在所有的灯火都被驱散,不仅周围一片漆黑,还充斥着漫天的哀嚎。一阵吞噬了所有声音的咆哮声响彻云霄。
一团黑影矗立在那里。虽然有着人形轮廓,但卸除铠甲后坦露的身躯却包覆着红黑相间的斑纹。
那已经不是迪罗涅斯,而是一头巨兽。它再度发出咆哮冲向眼前的米娜娃。米娜娃反射性地压着朱力欧的肩膀,和他一起趴到地上。
周围发出阵阵短促的哀嚎。声音是来自那些手持武器、将米娜娃等人团团包围住的圣王国军士兵。米娜娃趴到地上之前,瞥见了这一幕。他们正面承受了迪罗涅斯释放的烙印之力,个个口吐白沫地屈膝跪地。接下来,一阵黑色旋风斩断了士兵们的头颅,喷出了一道道血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迪罗涅斯嘶吼着。周围堆积如山的尸体喷出了鲜血泼洒在它的身上。额头和手背上的烙印沐浴在鲜血中,它似乎为此兴奋地释放出更强烈的光芒。
(这是什么怪力——他、他已经不是人类了。)
(克里斯……他该不会也变成这副模样吧?)
米娜娃紧抱着仍不断痉挛的克里斯,试图要远离迪罗涅斯。一道银白色的光芒忽然跳出来挡在眼前。
“笨蛋。你不要乱来,快点逃呀。”
迪罗涅斯的咆哮中夹杂着血沫,它朝着挺起身来的朱力欧猛力祭出一记挥击。这一击将朱力欧纤细的身躯铲飞起来,直接撞到米娜娃的身上。米娜娃只靠单手挡不下来,只能带着克里斯和他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怎、怎么回事?”“那是将军殿下?”“快、快走啊。”“喂,去把弓箭队叫来。”
另一批赶到的士兵们站在远处大声疾呼。但霍勃斯的力量已经找上了他们。其中有好几个人瞪大眼睛,窜出了血丝,嘴角流下唾液后不支倒地。
迪罗涅斯身体摆动了一下,旋即贴着地面向前猛冲。它双手掐住陷入恐慌的士兵头部、胸部,连同战甲一同挖开,将士兵埋进了土里。
巨兽黑色的背影中忽然亮起了几道青光。它转过头来了。朱力欧拄着长剑,身形踉跄地站了起来。
“朱力欧,住手!”
“我——我来挡住他。现在的我,还有米娜娃陛下的鲜血可以帮我。”
米娜娃愣了一下。原来如此,是我溅到朱力欧身上的血让他得以挡下霍勃斯的力量吗?对于自己这身力量,她一直是心怀怨怼的。
“如果赢不了他们……我没办法保护……”
(什么——朱力欧在说什么?他们是谁?)
迪罗涅斯的脚步声响起。米娜娃无法制止朱力欧。朱力欧不顾自己额头上沾到的鲜血,就这么朝着对手冲过去。他以长剑挡下了对手的攻击,但纤瘦的身躯却被打得站不直而倾斜着。接着,迪罗涅斯更是从左右两侧同时发动攻击。朱力欧奋力抵挡,根本找不到机会可以还击。溅出的血沫已经不只是米娜娃留在他身上的鲜血了,还有朱力欧自己伤口中飞溅而出的血花。
(不行,正常人根本无法与他匹敌。)
(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被他杀掉。)
米娜娃将掉落在地上的巨剑握回手中,她让克里斯躺下,再自己从地上站起来。克里斯再度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开始在地上翻滚着。黑色的斑纹往外扩散,眼看就要覆盖住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了。
“——克里斯。”
米娜娃赶紧屈膝将他抱起。
(不行,现在的他根本听不见。)
克里斯原本耳朵的位置,现在已经新生出异常的骨骼,简直就像是长着羽毛的翅膀。他身上的几个部位也开始出现异变。
(我叫不醒他,再这样下去——)
克里斯手背上的黑色斑纹已经蔓延到散发着青光的烙印周围。此时,烙印绽放的青色光芒宛如流经湖泊的细流,青色的光芒开始沿着克里斯身上的黑色斑纹往外扩散。米娜娃连忙握住了他的腕关节。
掌心传来炙热的高温。而她这么做,也确实遏止住蓝光继续往外扩散。
(我一放手,克里斯就会被这个烙印的光芒给吞没了。)
米娜娃将那把巨剑和克里斯一起搂在胸前。耳边传来铁块碰撞的声音,她赶紧抬起头,刚好看到朱力欧被那团巨大的黑影覆盖,遭到对手疯狂痛击。
(抱着克里斯,根本没办法战斗。可是不杀死它的话,克里斯会——)
米娜娃手臂不自觉地使出了力气。
——————————
克里斯仿佛听见有人在叫他而抬起头来。
四周昏暗,月光从夜空中洒下,照得眼前的尘埃斑斓发亮。平整的地板上呈现出一块四方形。
——这里是……
克里斯环顾四周,看见了四面环绕的土墙。这里堆放着粗布匹、木柴、稻草,以及沾满了油污的大水瓮。
——什么嘛。原来是这里呀?
——我好像……好像一直梦到自己不断在逃跑,不断杀戮争斗的情景呢。
他深呼吸后,环抱着自己的膝盖。
——不过,梦毕竟是梦。
——何况我打从出生以来,一直都是待在这个仓库里面。
寒冷的气温让他不住颤抖着,他随手抓了把稻草铺在膝盖上。
虽然很想闭上眼睛,却又不知道被什么念头给拉了回来。他不禁想问自己,继续这样朦胧地昏睡着好吗?他有没有跟谁交换过什么样的约定?
——约定?
——跟谁交换约定?
——我、我不是一直都是……
木门响起了嘎吱声。他听见门锁被解开的声音。门口开了一道细缝,接着,一个人影端着一只小小的烛台钻进了仓库里。
“……妈妈。”
听到他的呼唤,那名女子在阴影中对他展露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对呀。我身边一直都只有母亲一个人嘛。
母亲将烛台放在地上,然后坐在他的对面,将额头贴到他的额头上。
“退烧了吗?我看你在睡觉的时候好像还是会发出呻吟呢。”
“嗯,退烧了。我有梦到一些怪梦,不过已经没事了。”
“这样啊,那就好。”
母亲搂着他的肩膀,将他抱进怀里。克里斯也将自己的脸靠在母亲的胸口上。
“你的身体一直都很虚弱,让我很担心呢。”
“妈妈,谢谢你。我没事了,刚刚只是做梦而已。”
没错,那是梦。不过为什么……总觉得到现在都还闻得到梦中出现过的气息呢?
“你还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母亲凑近克里斯耳边小声询问着。他嗅了嗅周围的气味。
“没有了。可是……”
对了,这是烤热的铁的味道。不过,这边除了一瓮水缸、木材,以及稻草外,就只剩下生锈的锄头了,怎么可能闻得到这样的味道呢?为什么……
母亲转过头,望着身后打开的窗户。只见点点火光在夜里摇曳着。是掉在地上的火把。火光映照出一具具堆在地上的尸体。那些尸体上插着刀,刀刃上的火光不住晃动着。
——这个味道是……
——梦里的喧嚣又是……
“……妈妈。”
“怎么了吗?”
“外面……有好多人倒在那里喔。”
“没关系。”
母亲说完用力抱紧了克里斯。
“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一直待在这里好了。”
母亲的手臂滑过克里斯的脖子,将他搂进自己的怀里。她肌肤上的甘甜香气盖过了周围刺鼻的血腥味。
——是呀。反正我也没有办法离开这间仓库。
——我只要能永远跟母亲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你要永远待在这里,只看着我,吃我的肉,喝我的血,然后活下去。这就是你的命运。”
——命运。
——命运……?
这时候,他听到了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呼唤声。
【——……斯!】
克里斯仰望着天花板所冒出的呢喃,被母亲用手指给堵住了。
“妈,刚刚……”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呀,是你多心了啦。”
“可是……”克里斯确实听见了。那是他非常熟悉的声音,而且是他非常熟悉的语句。
【——……克……斯!】
那个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吗?还是从——我的心里呢?
“不要听其他声音。”母亲用手指捂住克里斯的左耳,同时将嘴唇贴近他的右耳边说着。“你只能听见我的声音,只听我的声音活下去。”
胸口传出怦然的悸动,体内的血液也开始沸腾。克里斯的身体表面在夜晚的气息中冷得几乎要冻僵了,但骨髓却释放出温度。那声声呼唤,即便捂住耳朵也还是没有消失。
(是谁……在呼唤我吗?)
克里斯用力推开了母亲。刹那间,他和母亲的目光对上了。母亲的眼眸映出了克里斯的脸。呼唤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更清晰了。
(不对,这不是谁在呼唤我的声音。这是——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得走了。”
克里斯开口说道。但母亲只是浅笑着摇了摇头。
“你哪里也不用去。你不用走,因为你有我呀。”
“不对……妈妈你……已经不在了。”
“我不是在这里吗?就在你的面前呀。”
“不对,我记得……就算我想忘也忘不了——是我,杀了妈妈。”
包围着克里斯的空气与温度顿时出现了裂缝。
他记得很清楚。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正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那天母亲在克里斯的面前,被袭击村子的强盗强暴。克里斯从那名强奸犯手中夺走长刀,他杀了那名强奸犯——还有母亲、同伙的其他强盗,以及许许多多的村民。所有人都被克里斯杀了。
“所以,你不是我的妈妈。”
眼前这名女子的眼眸中映出了克里斯的脸。他的前额焕放着白光的烙印。而烙印的呼唤,此时也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耳边。
【——……克斯!】
(我在呼唤的,是这头野兽的名字。)
“我知道人们怎么称呼你。”
女子此时已经收敛起笑容。她的脸上毫无表情。很美,但也很虚幻。抓着克里斯肩膀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
“放开我,我得回去才行。”
“我不会让你走的,因为你要永远留在这里陪我。”
“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的。”
女子那张姣好的面容开始扭曲。
“而且,我不会为了成为你的东西而回来。相反地,我要让你成为我的东西。下次我回来,会找到你真正的名字。”
女子眼眸中映出了野兽烙印。那是遥远旧时代里亡佚的古老言语。是人们无法辨识、同时也无法说出口的——诸神灵真正的名讳。
“所以,放开我吧。”
“我不会放开你的。”
女子的指尖嵌进了克里斯肩膀的皮肉中。
“你要永远待在这里——为了我。”
“放开我!”
克里斯抓住了女子的手,她的眼眸迸出了裂痕。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女子高声嘶吼。整间仓库开始摇晃,同时出现血的味道。
“我答应她了。我答应她绝对会回去的。”
克里斯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女子的指尖狠狠掐住。眼前这个化身为母亲的人,那双眼眸在空洞的眼神中流下银色的泪水。而她的指尖与发梢也开始崩解成细碎的尘沙飘散。
“你!你只能有我、只能依靠我而活!你只能为我而活!”
“我不是你的俘虏。”
克里斯抓住了母亲的手。
“为了米娜娃,我就算拼死挣扎也要活下去,我已经这么决定了。总有一天我要抓住你,让你成为我的俘虏。我才不会被你给吃掉呢。我已经——”
——我已经不再是孤独的了。
母亲发出了哀嚎,形体也在干裂的声音中一点一点地蒸发。
即便如此,克里斯仍果决地拨开了她缠绕在自己脖子与肩膀上的双手。细沙飘散,克里斯感到咽喉一阵灼热。他抬头仰望呼唤着他的那片天空。仓库的土墙和屋顶全消失了,只剩下翻腾着血腥味的夜色紧紧包覆着他,满天星斗也在闪烁中坠落。
克里斯睁开眼睛。起先感受到脸颊一阵湿热,但这不是他的眼泪。温暖的泪水一颗颗从上方坠落在他的脸上。接着,他的眼中映出一双含着泪水的眼眸,以及一头垂落在身前,红色的柔和火焰。
然后,便是一阵盖过所有声响、嘶声力竭的咆孝。
——————————
朱力欧仍处在残虐的漆黑风暴中,两幅烙印在黑暗中画出一道道白光飞窜着。他勉强判读出对手双臂的攻击方位。而他唯一能阻断这一连串攻击的方法,就是使出浑身力气拨开对方的双臂。对手的怒嚎几乎要撕裂他的听觉。
(我得赶到米娜娃陛下的身边去才行。)
(我得赶紧——宰了眼前这个家伙。)
朱力欧在毫厘之差中避开了迪罗涅斯的拳头。这一拳在地上凿开了一处半圆形的大坑洞,像极了铁球化成暴雨落下。
(如果我不能连神都杀——)
(那我就无法保护希尔维雅陛下了!所以我一定要——)
对方的重拳擦过了朱力欧的膝盖。光只是这样,就让他痛得差点要站不住了。他强忍着不要倒下,但露出的破绽同时也让对手有机可乘,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将他抛到了半空中。
“——呜哇!”
他狠狠撞上了地面。血的味道从肺部喷出来注满了他的口腔,意识在剧痛中逐渐远去。
(不行,我不能倒下,快点站起来,不可以放开手中的剑!)
他咬紧牙关,用膝盖撑着地板想要站起来。这时候,一股无力感忽然袭向他全身每个角落,他只觉得四肢再也挤不出力气来。
(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倒下!快动、快动呀!)
呼唤终究徒劳无功。就在他身体不支即将倒地之际——有个人撑住了他。
这个人以一只臂膀绕过背后扶住了他,同时也握住了他的右手,抓住他紧握着的那把长剑剑柄。
他强忍着撕裂皮肤的剧痛转过头,看到那头黑发下的野兽烙印正焕发着炫目的青白色光芒。原本爬满肌肤的红黑色斑纹,此时已经消失无踪。
“——克里斯托弗洛……”
他忍不住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对方——克里斯宛如新月般苍白的嘴唇喃喃应了一声:
“普通人是杀不死他的。”
“什么——”
克里斯说完便夺下朱力欧手中的长剑。几乎在同时,那头巨兽也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咆哮直冲过来。
克里斯紧握手中的长剑站了起来。朱力欧倒在染着泥泞的帐棚碎布上注视着一切。迪罗涅斯冲上来,巨大的躯体几乎遮蔽了天空,闪耀着掩盖群星的霍勃斯刻印之光。他发出饥渴的嘶吼声,加上身体的重量倾全力挥出了利爪——
克里斯用左手挡住了迪罗涅斯的利爪。
两幅刻印之光相互冲击。迪罗涅斯滴着唾液的脸庞忽然扭曲。
一阵骨肉碎裂的声音迸发。朱力欧在惊愕中咽喉不禁痉挛。克里斯的左手抓住了迪罗涅斯的手掌,同时将它捏碎。
接着,克里斯右手一挥。
在黑暗的夜空中,一个更加漆黑的粗壮物体在空中舞动着。朱力欧发现,那是迪罗涅斯的手臂。他的手臂被克里斯从肩膀上斩飞了。迪罗涅斯发出惨叫,肩胛处喷出鲜血。
阵阵的地鸣持续了好一阵子。
朱力欧抠着土壤,试着将疼痛赶出脑海。他勉强撑起上半身,抬头看着克里斯的脚边。
仰躺在地上,整个人有一半被塞进泥地里的迪罗涅斯,全身攀爬着红黑色的斑纹,此时正蠢动地向外扩张。那幅景象像极了极力躲避阳光的成群蚯蚓。克里斯走向迪罗涅斯的头部位置。
“你……”
迪罗涅斯吐出了声音。
是人声,而不是野兽。听到这声音,朱力欧不知为何觉得比起听见他失去理智时的咆哮要来得更加不快。
“你、你、该……该不会……想杀……我吧。”
由于咽喉积满血水,迪罗涅斯的语音中夹杂着泡沫自水中浮出迸开的声响。肩胛处的断面,以及被朱力欧划伤、从脸颊延伸到胸膛的那道伤口,正汨汨流出鲜血。而他不但没有昏倒还能开口说话,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克里斯没有答腔,只是默默举起手中的长剑。
“等、等一下”
迪罗涅斯挤出一声颤抖的哀求。
“住手。就、就算你杀了我,一、一切的情况也不会好转……大、大公他们,每一个都觉得你很碍事,想、想杀了你呀——只、只有我,只有我可以帮助你呀。拜托你、拜托你听我说。听我说好吗——”
迪罗涅斯的嘴角不断溢出血沫。但克里斯只是摇了摇头。
“我、我跟你是同一阵营的。你还不明白吗?我是你的父亲呀。我、我是——”
朱力欧忍不住咽了一口气。不过,这声音却被另一个人吐血的声音给盖住了。
只见克里斯一脚踩在迪罗涅斯的胸膛上。
“——你谁也不是。”
这声嘟哝消失在夜空之中。
朱力欧心里莫名涌出一股想要制止克里斯的冲动。但是,即便四肢麻痹的无力感已经消失,他的手脚依旧不听使唤。
“克里斯……”
清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阵蹒跚的脚步声越过了朱力欧的身旁。红色的长发轻柔地拂过朱力欧的脸庞和肩膀。
但是,米娜娃并没有停下脚步。
克里斯那张哀愁的侧脸,宛如染上了日蚀苍白的颜色。
“你只是一根钢钉而已。而我现在要破坏掉这根钢钉。”
克里斯的声音落到了迪罗涅斯的脸上。
他手中的长剑剑尖也旋即——不声不响地插入了那幅闪烁着白光的霍勃斯刻印之中……
8 会合
弗兰契丝嘉站在大教堂的城墙上——刚好就位于正门上方,眺望着普林齐诺坡里城镇被火焰吞噬的惨状。在一段距离外倒塌的攻城塔也在燃烧着,照亮了自警团团员杀红了眼的空洞眼神。现在已经没有敌军在攻击城墙。只剩弗兰契丝嘉一个人还站在城墙上。
(没想到自警团的团员也加入了攻击部队……是谁的指示呢?)
(如果是尼可罗的话,应该会阻止他们才对。)
(那么,会是宝拉吗?)
(也许……我在她心里留下的伤痕,远比想像中要来得深刻。)
至于她为何会这么想,是因为如果换作是自己也会这么做。在一片火海中,自警团团员奋不顾身地和圣王国军厮杀着。弗兰契丝嘉即便远在城墙上,都能感受到他们胸中那股强烈的恨意。
这是可以减少银卵骑士团损伤,既残酷而又有效的一招计谋。
城墙上的石板地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弗兰契丝嘉抬起头来等着聆听战况。
“北方的攻城塔,还有聚集在该处的敌方兵力已经全部歼灭掉了。”
吉伯特刻意压低音量,在炽热的风中丝毫不见颤抖。
“我只留下三名哨兵,其余人员全都调去防守城门了。”
“辛苦你了。”弗兰契丝嘉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反而还比较疲惫。
多亏有自警团团员加入战场,弗兰契丝嘉才得以将吉伯特调去防守城门。然而,此刻的她并没有因为骑士团的损害减轻而觉得高兴。因为这不是什么胜利,这点她比谁都要清楚。
(我只是将自己必须承担的败仗,转嫁为这个城镇居民的损害而已。)
“你也去防守城门吧。”弗兰契丝嘉说话时并没有看着吉伯特。
“不,我要留下来保护弗兰殿下。”
“我还以为只有你会永远乖乖听从我的命令呢。”
“放走蜜娜还有那名俘虏的人是我。”
弗兰契丝嘉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低下头。其实她早就料到了。
“我们家的亲卫队尽是一群不知分寸的家伙呢。”
她对着脚下的石板地叹了口气。
“那么,我必须惩罚你了。”
她抬起头,目光扫向火海的彼端。一旦黎明降临,从城镇逃出的圣王国军肯定也会折回主军营地,重振旗鼓。
到时候,仍持续延烧的城镇只能成就一时的防御效果。
“我要你一直待在这里,好好看着我接下来怎么做。”
“是的。”
吉伯特的回答,在弗兰契丝嘉胸口激起一波冰冷的涟漪后,逐渐扩散开来。
(不知道……克里斯跟蜜娜现在怎么样了?)
(不对,我不能去想这个。)
弗兰契丝嘉告诉自己,她必须压抑一切没有建设性的担忧。因为她甚至连百姓痛失家园的心情都没有顾虑到。
(不管他们现在是否平安,我该做的事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绝不能分心去顾虑他们的安危。)
(所以,现在我必须把门关上。)
夹杂着烧焦味的风,吹乱了一头金色长发,烧灼着她的脸庞。但是,她的胸口却宛如吞入了水银般地冰冷。
她双手撑在城墙的围墙上,对着下方正门外的广场高声大喊:
“撤退!所有人员全部撤退!”
——————————
天就要亮了。干燥的泥地上留着马车往返的深刻轮痕。车痕延伸到缓坡的丘陵地上,展开了一片清澄的天空。
米娜娃握着手中的缰绳,在丘陵顶端的一块平地上猛然勒马停步。隔着一把巨剑坐在她身后的克里斯吓了一跳,差点没摔下马。
“怎么了吗?”
克里斯窥探着米娜娃回过头来的阴郁表情,但米娜娃什么也没说。于是克里斯循着她的视线,转头朝来时路望去。
黎明的天空仿佛一面脏污的镜子,在南方的天际涂上了一抹腥红。熊熊燃烧的普林齐诺坡里市镇,离这里已经非常遥远了。
“……他……他也许会被处以极刑呀。”
米娜娃喃喃说道。这句话让克里斯想起了朱力欧那头银白色的发丝和清澈的蓝眼睛。
当时,圣王国的主军阵营陷入了浑沌的漩涡中——胡乱敲打的战锣、呼喊长官的声音、马儿的嘶鸣,还有铠甲碰撞的金属声此起彼落。
在一阵混乱中,朱力欧望着迪罗涅斯的尸体,淡淡地说着:
“请您快点逃吧。现在如果要马,应该很轻易就可以抢到。”
“那、那你呢——你怎么办?”
米娜娃拖着手中的巨剑朝朱力欧走近。
“我是圣王国军的骑士,当然得留在这里。”
隔着一具尸体的克里斯因为疲惫而跪坐在地上。他在混乱的呼吸中听到朱力欧的决定,愣了一下后立刻抬起头来。
朱力欧背后的米娜娃眼眶泛泪,声音也颤抖着。
“可是、可是!”
“我怀抱着信念而来,结果却背弃了自己的任务,最后还杀了迪罗涅斯将军。我要回到圣都,接受蔷薇章评议会的制裁。”
“你白痴呀!这么做可是会被杀的!你、你还有希尔维雅——”
听到这个名字,朱力欧猛然回过头。
“我就是为了要回到希尔维雅陛下的身边,才选择这么做的。”
他的脸上仍沾着鲜血、泥沙,还有煤灰。但克里斯却被那头美丽的银发迷惑,不自觉地看呆了。
“我也有我的战场,不可以再逃避了。”
朱力欧转头面向克里斯。刹那间,两人视线交会,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接着,失去剑的白蔷薇骑士迈开脚步,很快就消失在喧嚣的夜色中。
他带来的剑——那把剑刃宛如冰晶一般的长剑,是吉伯特托他交给克里斯的。这把剑已经交到了克里斯的手上。
此时,剑刃就插在地上的一滩血泊中。
一滩——由克里斯父亲的尸首淌出来的血泊中。
克里斯紧握着手中的剑柄,想要将长剑从血泊中抽出,无奈双臂却完全使不出力气。现在的他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先前驱策他行动的意志,在迪罗涅斯断气的那一瞬间就消失无踪了。他整个人深陷在无边的无力感之中。
——我只是在破坏。
——我只是破坏了钉住野兽的一只钢钉而已。
他试着这么说服自己,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四肢的颤抖。
一阵踏过血水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从血泊中拉起。柔顺的红发轻触着克里斯的脸颊。他一抬起头,便看见一双泛着泪水的黑色眼眸。
“……米娜娃。”
“抓紧喔。”
米娜娃边说着,边拭去睫毛上的泪珠。她右手握着巨剑,另一手以克里斯的腋下为支点将他撑了起来。
一阵嘈杂的军靴足音传来。有人大声呼喊着他们的主帅,还有聚集的长枪兵发出的噪音。
克里斯再也撑不下去了,冰冷的夜风撕扯着他的脸颊和颈部。他倚偎在米娜娃身上,让米娜娃扛着跑了出去。她手中的巨剑狂舞着,遮住了克里斯的视线,卷起阵阵腥风血雨,吹袭着克里斯。每当米娜娃手中的巨剑咆哮,铠甲、长枪和士兵们的身体就会被斩成碎块,在空中四散飞舞。混乱之中,米娜娃不断地向前奔跑,挥剑砍劈,然后——
天亮了。
他们从圣王国军中抢到了这匹马,马匹承载着两人的重量和一把巨剑,彻夜奔驰到这里,已经气喘吁吁了。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不能停下来休息。米娜娃也知道这点。她踹了一下马腹,背对着还沉浸在夜色中,却艳红得像是黎明时分的普林齐诺坡里继续飞奔了出去。
——朱力欧,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对他吐出的,一直都是我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
——我想好好跟他再对话一次。
“大家都是笨蛋。”
克里斯坐在米娜娃身后,听见了这句低语。
“每个人都死要面子,总是丢下重要的东西,自己一个人跑出去。朱力欧也是……你也是。”
环抱在米娜娃腰际的手臂忽然被她狠狠掐了一下。
“……对不起。”
“既然知道要道歉,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掐着克里斯手臂的力道变得更用力了。但除了道歉之外,他也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因此,他只是默默听着马蹄声被他们抛在身后还来不及迎接黎明的夜空中,越来越远。
其实米娜娃也一样。
所以,克里斯没有问米娜娃为什么会跑到敌营里头。
有时候,就是不得不丢下身边重要的事物离去——就只是这样而已。因此,即便所有誓言将来都可能化为令人哀伤的谎言,打仗的人仍会许下承诺——我一定会回来的。
克里斯从背后抱紧了米娜娃,任凭冷风中飞扬的红发搔弄着他的鼻头。确认他曾经许下的诺言,这次并没有食言。
——————————
距离港都伊雷·戴尔·葛雷寇西南数十公里处,联合公国军的主军扎营在一个小村落旁。
这天早上,大主教座前来了两名先锋部队使者。
他们是札卡利亚骑士团的士兵。两人身上满是伤痕,其中那名女孩背着一把巨剑,她就是在战场上立下响亮名号的——
部队里的将领们闻之色变。这两个人真的是札卡利亚军的人吗?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军监呢?札卡利亚军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普林齐诺坡里那头窜起的阵阵黑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听到报告指出,大教堂成功打下来了,而城镇此时正陷入一片火海中,让军事会议中的每个人脸上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的惊叹号。
当日傍晚,人数超过五万名的联合公国军高唱着女战神蓓萝娜的凯旋歌,开始缓缓朝着普林齐诺坡里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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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走廊上,在靠近天花板的高度,每隔一段间距就有一个雕成飞龙像的烛台。这些烛台都点了火,但整个空间仍显得昏暗,就连墙上挂毯的颜色都看不清楚。
这里是圣都王宫中央区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场所。即便是盛夏,太阳下山之后仍让人觉得寒冷。仿佛静谧的氛围和石砖排列的方式,将夏日高温都吸收掉了。
在这片宁静中,一阵脚步声成了整个环境唯一的破坏者。王配侯格雷烈斯最近养成了不带侍从出来走动的习惯。这是由于令他想破头也无法解释的事情忽然暴增的缘故。
他在走廊左手边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时值深夜,仍有两名护卫手持长枪镇守在这扇门的两侧。他们看到格雷烈斯后,不慌不忙地对他恭敬地行了个礼。
这是一间耸立着高大石柱的议事厅。他走进去之后,看到中央的桌子旁坐着一个细长的人影。那个人此时也站了起来。是王配侯路裘斯。他将文件资料扔在桌上后,缓缓地举手对格雷烈斯打了个招呼。
格雷烈斯回礼之后,走到桌子的另一头。
“找到迪罗涅斯的尸体了吗?”
路裘斯很突兀地开口问道。格雷烈斯则是摇了摇头。
“这可能跟整个部队陷入混乱也有关系。不过,我看他八成是化成灰消失了。就跟柯尼勒斯一样。”
“那么……”路裘斯一脸苦闷的表情。“杀死他的,果然是野兽之子吗?”
“应该是吧……朱力欧一直说,这件事是他干的。虽然兵士里面好像也有人证实了这个说法。可是——”
两名王配侯不约而同地把手放在自己的额顶上。
受到神灵祝福的人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杀得了的。
“这些报告中提到,迪罗涅斯光是空手就杀掉了好几个因为心智被淘空而陷入混乱的士兵。”
路裘斯用下巴指了指桌上散乱的资料。
“朱力欧说迪罗涅斯是他杀的,其实有一部份是真的。”
格雷烈斯将资料整理一下,站到了旁边。
“如果他杀的是迪罗涅斯身为人的部份——那是有可能的。”
“然后,他就整个人发狂失去控制了吗?”
“嗯。”
路裘斯瞪着点头回应的格雷烈斯,用鼻子深深呼了一口气。
“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格雷烈斯卿。现在的情况是野兽亲手杀掉了拥有刻印之人,而且是第二个人了。天堂的钢钉已经被摧毁了两根呀。”
“我知道。”
格雷烈斯压低了嗓子回答。
“这头野兽原本除了饥渴的欲望之外,什么力量也没有。柯尼勒斯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没有将他给杀了。而现在——不知道这家伙已经取回多少实力了?”
“除了杀掉他,没有其他办法。野兽之子现在在哪里?普林齐诺坡里吗?”
“不。”
格雷烈斯在桌边将画有整个圣王国领土的地图给拉了过来。
“目前普林齐诺坡里是由联合公国军的札帕尼亚和拉坡拉几亚两边的军力在镇守着。那只女狐狸已经回札卡立耶斯戈了,所以野兽之子应该也在那里。还有米娜娃陛下。”
“可以的话,最好同时——把他们三个人解决掉。”
路裘斯有如哀嚎般地嘟哝着。格雷烈斯听了也瘪着一张嘴。虽然没有说出来,不过两人想的应该是同样的事。现在的银卵骑士团就各方面而言都太危险了。
“迪罗涅斯也死了。这下子,又有一个王配侯得出任将军一职了。”路裘斯接着说道。
“你要去吗?”
“对,我要倾注所有兵力将札卡利亚击溃。我们现在还有圣卡立昂这个前线据点。”
“艾比雷欧回来了。我想军方不会完全遵照我们的意思行事。”
“格雷烈斯卿对这个大将军如此忌惮呀。”
路裘斯挑了下眉毛。
“不过是个打仗的军人罢了。再说,那只女狐狸可是歼灭了我方两万大军呢。我看他应该没理由反对我们出兵攻打札卡利亚吧。”
“说得也是。”
格雷烈斯双手交抱在胸前。当然,他不久前才深刻体认到艾比雷欧大将军可不是一个只会打仗的军人。这个人独自对圣王族人进行私下调查,现在掌握的情报不只可以跟王配侯进行交易,甚至连太王都是他目标中的协商对象。他绝不是一个可以小看的男人。
但是,格雷烈斯认为这件事现在还没有必要让路裘斯知道。
“总而言之,我劝你不要小看艾比雷欧。”
“如果你真的觉得这个人有防他的必要——”路裘斯忽然开口说道。“我听说那个叫做朱力欧的年轻骑士是艾比雷欧私藏的爱将。你何不把他送到大将军身边,当成间谍来用?”
格雷烈斯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别说这种不可行的办法了。这人可是手刃将军阶级的叛国者,岂能让他回到军队?我看他就连活着走出监狱都很难了。”
蔷薇章评议会——一个由将军、高阶骑士,以及剑审院主管参列的评议会在明天举行。朱力欧的罪责将在这场评议会中决定。这人大概免不了一死吧。
(结果,这个年轻人到头来还是只能消失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吗?)
他望着挑高的议事堂顶端空荡荡、让人觉得冷冰冰的天花板,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
花草香浓得叫人过敏,让人猛打喷嚏的中庭花园里头,洒落满地温暖的阳光。在这座由米白色石板墙围起,半圆形的花园中,浅色的夏季花种正繁茂地盛开着。藤架上攀满了茂密的绿色枝叶,在耀眼的阳光下刚好成了遮荫的凉亭。
希尔维雅在藤架阴影下,坐在花圃边看着自己赤裸的脚指头。
她现在每天从寝室里逃出来之后,都会来到这个庭院里放松一下。
她取出一个藏在身上的小布袋,接着将它拉开。里头装满了花的种子,全都是从这个庭院里头搜集来的。她将种子洒在草地上,轻轻吐了一口气,放松神经聆听着耳边的鸟叫声。草地上映着鸟儿展翅飞翔的影子,她不禁要想,要是自己能飞就好了。若是能飞,她就能飞越城墙,到任何地方去吧。就连南方的普林齐诺坡里也可以到达吧。
大教堂被攻陷,外围城镇陷入一片火海而付之一炬,这个消息已经传回来、而且也传到了希尔维雅的耳中。她知道朱力欧肩负着暗杀克里斯的任务,出发追着银卵骑士团的轨迹行动。
(朱力欧……真的上战场了吗?)
(他和克里斯、还有姐姐交手了吗?)
希尔维雅茫然思索着,忽然觉得自己像被困在细细的钢丝中十分难受。
(要是他也置身在那支吃了败仗的南征部队中,那么……)
她摇了摇头,压下心里头的哀伤。
朱力欧是在自己的意志下离开希尔维雅的。他说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待在希尔维雅的身边,要在远方守护着她,说完他就走了。从今以后,他是生是死,对希尔维雅来说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都已经……叫他不要走了。)
她现在每天都想着同样的事,然后再为了同样的事情而掉眼泪。
每当这个时候,有一只浅褐色的小毛球总会突然迸出来。它会在希尔维雅脚下的种子间穿梭着,嗅着种子的味道。然后用尾巴磨蹭着希尔维雅的小腿,再顺着她的膝盖、大腿、胸部、肩膀,一路跑到希尔维雅的掌心来,那是一只小松鼠。
(……你呀,只有你不会把我忘记吧?)
松鼠小巧的眼眸望着希尔维雅。尽管想要挤出笑容,但她的泪水却止不住。
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她这么想着。
(自从姐姐离开以后,我就一直是一个人。)
(今后也会是如此吧。)
(我知道有时候我会梦到跟姐姐同样的未来。)
(而我也只有在这时候,才能暂时忘掉自己不是一个人。)
(之前发生的一切,就跟我和姐姐做了同样的梦一样。)
(我只能这么想了……)
小松鼠此时忽然凑到希尔维雅的脸颊旁边,用鼻尖蹭着她的耳朵,接着咬住她的发带再拉开。光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她脑海中的回忆便一下子倾泄而出,眼泪也是。
这叫她怎么忘得了呢?
虽然只是短短几天内发生的事,但却是发生在这里,这个庭院里头——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下,他就站在这里。
“……朱力欧……”
希尔维雅语带哽咽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希尔维雅陛下。”
有人应声了。
希尔维雅瞪大双眼。在泪眼朦胧中,她凝视着身旁的小松鼠好一会儿。
是梦吧。她这么告诉自己。
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在茂密的长草彼端,由白色石墙隔出来的弧形通道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夏日阳光洒在那头银色的发丝上,映出了舒缓的光芒。他往希尔维雅走来,双脚越过长草传来阵阵脚步声,像是要驱散希尔维雅心里头的不确定。
“陛下,您在呼唤微臣吗?微臣……回来了。”
朱力欧来到藤架底下,树荫间筛落的阳光斑斓地映在他的脸上。他像个骑士般对着希尔维雅深深地行了个礼。那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般地优雅。
“啊……”
希尔维雅开口想说些什么。究竟为何开口,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而这不成句子的言语就这么哽在她的喉咙中,被滚烫的泪水融化,消逝无踪了。
朱力欧抬起头来,露出一脸不怎么可靠,像是快哭出来的表情。希尔维雅看到之后,胸口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气愤。
“我、我才没有——”
她手中的小松鼠扭动身子,为了这名熟悉的白蔷薇骑士忽然现身而高兴不已,尾巴拼命地摆动着。
“我才没有叫你的名字呢。”
为什么才见面,吐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呢?是因为勉强忍住眼泪的关系吗?希尔维雅忍不住这么想。
“我、我刚刚是在叫它的名字……我想说,有个冷酷无情的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就把这个名字——”
不行,希尔维雅再也忍不住了。朱力欧现在就站在那里。青空下,那双蓝色的眼眸带着热切的期盼注视着自己。所有的言语都在喉咙中被泪水融化。希尔维雅捂着嘴。原本站在另一只手上的松鼠已经跳到地上,穿过长草堆跳到了朱力欧的肩膀上。豆大的泪珠沿着希尔维雅的脸庞滑落,濡湿了她的手指。
一头银发随风飘曳,慢慢朝她靠近。朱力欧此时就站在她的面前,他屈膝跪下。
“请您原谅微臣。”
朱力欧的声音似乎也因哭泣而颤抖着。难道是自己哽咽不上而引起的错觉吗?
“恕微臣愚昧……没有想到保护希尔维雅陛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就是永远待在您的身边。”
“这种事……”
希尔维雅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眼泪要怎么掉下来了。她伸出那只捂着嘴的手放在朱力欧的肩膀上。
“这种事……我不是在你、在你出发前就对你说过了吗?”
她希望朱力欧不要垂着头。她希望他能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希尔维雅边咒骂着他,边这么希冀着。
“我明明说过,要你不要离开我的。”
“陛下,您、您还愿意……让微臣继续陪伴在您的身边吗?”
朱力欧依旧没有抬起头。因此,希尔维雅张开双手贴到朱力欧的肩膀、脖子上头,大声叫着:
“我不是给过你这样的命令吗!我不是要你、要你待在这个庭院里头!不管是明天、后天、还是大后天,我要你每天、每天都要陪着我——”
接下来的话被眼泪取代。而且她再也没有力气站着了。希尔维雅屈膝蹲在朱力欧的面前,倚着他的额头放声大哭
(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因为,比起泣不成声的我,朱力欧身上的温度要来得更温暖。)
在这样的感触中,眼泪更是停不下来了。
希尔维雅不知道这样的情形究竟持续多久。她将自己的额头从朱力欧的前额上移开,望着他的一双眼眸——那双蓝色眼眸此时仍然像是在浅浅的海水中荡漾着。她让朱力欧搀扶着,慢慢站起身。接着,她发现藤架筛下的阳光似乎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角度。一想到自己竟然哭了这么久,希尔维雅羞到连耳根子都红了,她忍不住低下头。
不过即使觉得丢脸,希尔维雅还是仔细检查朱力欧的身体,看他有没有受伤。只是白蔷薇骑士此时身着骑士铠甲,根本看不出来。
“你……没有受伤吧。”
“……是的。”
朱力欧带着落寞的神情点了点头。怎么回事……希尔维雅不禁觉得讶异,是不是在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于接下来要开口询问的事有些犹豫。但是,这个问题她非问不可。
“你去了——札卡利亚骑士团那里吗?”
“是的。微臣见到了米娜娃陛下,还有克里斯托弗洛。”
希尔维雅一听,忍不住掐住了朱力欧的两只手臂。只见朱力欧摇了摇头,原本便显得落寞的神情此时更加阴郁了。
“……我没能对他下手。”
希尔维雅这才将闷在胸口的那口气给吐了出来。但是——我没能对他下手——这句话让希尔维雅觉得有些挂心。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会伤害希尔维雅陛下。而且……”
朱力欧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咬着下唇,吐出了一口气。
“而且,他对米娜娃陛下真的——”
没说完的话消失在迷惘中。朱力欧的心情,希尔维雅其实很能够理解。对米娜娃来说,克里斯究竟是何等重要的存在,实在不是言语能够解释得清楚的。但是,他同时也是命中注定将会杀死米娜娃——甚至有可能是自己——的人。这点米娜娃在预见死亡的痛楚中,比任何人都有更实际的体认。
即便如此,不论命运如何发展,米娜娃都必须和克里斯一起携手走下去。
这就是这两人之间的羁绊。
“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吧?”
希尔维雅抓住朱力欧的手臂,转而开口问他。
“永远都不会——”
白蔷薇骑士垂下眼帘,摇了摇头。希尔维雅的双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怎么回事?就在开口询问的同时,她越过朱力欧的肩膀,看到在白色墙壁圈出的弧形通道那头出现了三个人影。
那三名骑士一身深蓝色的装束,只穿戴着俭朴的胸甲和肩甲。他们全都一脸严肃,面无表情。希尔维雅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他们三人胸前都系着一只同样颜色的蔷薇章。
(黑蔷薇骑士?)
这三人现身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就连希尔维雅也十分清楚。
黑蔷薇骑士是宪兵骑士——其职责是逮捕违反骑士规章的骑士,并且将他们送往裁决所。
希尔维雅以不敢相信的眼神轮流看着朱力欧的脸,以及那三名朝他走来的黑蔷薇骑士。
“朱力欧,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该不会——”
朱力欧紧咬着下唇,别开了目光。
“……我接下来要被送到蔷薇章评议会去审问,因为我杀了迪罗涅斯将军。”
希尔维雅闻言为之屏息。
“这、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亲手杀了他。”
希尔维雅只觉得眼前那片翠绿的青草仿佛就要在瞬间枯萎。那三名黑蔷薇骑士很快便穿过了长草堆,将朱力欧团团包围住。
“杰米尼亚尼卿,差不多该走了。”
其中两人从左右两侧架住了朱力欧。希尔维雅伸出了颤抖的手臂。剩下的那名黑蔷薇骑士对希尔维雅恭敬地行了个礼。这个动作让她全身僵住了。
走了。朱力欧才刚回来,却又要走了。
(杀死将军的罪责……)
(这是死刑呀……怎么会这样……)
这时候,朱力欧回过头来,展露了回来之后的第一个笑容。但是,这个笑容却在希尔维雅的心灵留下了严重的创伤。
“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的话听在希尔维雅的耳里,极为虚幻,却又无比真实。
黑蔷薇骑士的背影遮住了希尔维雅的视线。脚步声渐行渐远。
“——朱力欧!”
希尔维雅含泪叫着,整个人忍不住瘫坐在草地上。
走在王宫中央区块,静谧的走廊上时,朱力欧的耳边依旧残留着那声呼唤。黑蔷薇骑士全都受过特殊训练,因此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声音。这也使得朱力欧和希尔维雅两人间的每一句对话都能完整地呈现在他的脑海中,然后沉入这阵静默的空气中,接着再反复出现。对朱力欧而言,那是既甜美而又苦涩的记忆。
(也许,那是我最后一次跟希尔维雅陛下相处了吧?)
脑中突然出现这样的想法,他旋即摇了头企图甩开这个念头。
打从离开普林齐诺坡里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一定要回到希尔维雅的身边。
他告诉自己,无论要面对什么样的裁决,他都会竭诚吐露他的信念和事实,并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而战。
初夏的阳光烘暖了米白色的走廊,同时领着朱力欧往南移动。他们穿过庭园中央的走道,在进入另一栋建筑物的同时,原本宁静的氛围也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充满现实意味的喧噪声。金属器具碰撞踩出的脚步声、吆喝声、铠甲活动传出的金属摩擦声……这里是〈钢之宫〉——是圣王国军的中枢基地。而庄严的蔷薇章评议会则是在最顶层的议事堂中召开的。
在踏上塔内狭窄的螺蜁阶梯时,朱力欧忽然有种奇怪的不对劲感觉。他同时也察觉到,周围那几名黑蔷薇骑士也嗅到了同样的气息。他们在外观上或许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走路的方式已经调整成随时都可以拔剑的姿态。朱力欧还发现到左右两名骑士在那一瞬间迅速交换了眼神。
这样不对劲的感觉究竟因何而起,朱力欧并不知道——他只知道,空气中有股异样的气息。
等他们随着阶梯越往上走,这样的感觉便逐渐化成了贴在耳畔的寒意。太安静了,在宁静之中,甚至可以闻到些许钢铁碰撞时擦出的气味。
是战争的气味。
就在他们来到螺蜁阶梯的尽头,正要从塔顶进入走廊的瞬间,三名黑蔷薇骑士和朱力欧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走廊上横躺着一条条黑色的人影。那些人身上的装扮和朱力欧身边这三人完全相同。蓝色衣装上头穿戴着一副简易的骑士铠甲——是黑蔷薇骑士。为了保护参加蔷薇章评议会的诸多重要人士而聚集在此的护卫。但那些护卫此时却像是被狂风扫过的麦田一样,全部横躺在地上。
朱力欧身边那三人毫不犹豫,即刻拔出长剑。朱力欧也摆出警戒的态势,慢慢踏入走廊。会是敌人吗?身手竟强悍到能将这些训练有素的黑蔷薇骑士全部撂倒。
等他们穿过走廊一半路程时,朱力欧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瘫倒在地上的黑蔷薇骑士身上竟然连一滴血也没流。朱力欧知道他们其实只是昏倒。但是,这些人身上的配剑全都在剑颚上方被打断了。
(怎么可能?)
(能够办得到这种事的人就只有——)
三名骑士推着朱力欧走近议事堂的大门。他们丝毫不敢大意地分站在门前的左右两侧,再猛然将门拉开。
这是一间拥有挑高天花板、独特而宽敞的半圆形空间。进门之后,中央处就有一个周围立着栏杆的小小当事人席位。在当事人席位的周围则是围绕着一圈架高起来的席位,这是评议委员席位,坐在那里可以从高处睥睨着当事人。而在当事人席位的正面,比这些评议委员席位再高上一层的地方,有一张背后挂着圣军旗和蔷薇章旗的评议长席位。
骑士们走进议事厅的那一瞬间,全都愣住了。
在评议长席位的前方,叠起了一座异样的小山丘。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才察觉到叠起这座小山丘的,是一具具活人的身体。只见十几名评议委员全都翻着白眼呈现晕厥状,堆在那里像极了一堆木柴——
“你们很慢耶,我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一个人踩在这堆人山上头,靠在评议长席位的高背椅上对着四人开口说道。
是个女人。对方有一双宛如猛禽般锐利的眼眸,嘴角扬起一抹不可一世的笑容,绑着一头长长的黑辫子,身上穿着一件宽襟水袖的奇异服装。
“这家伙。”“你是什么人——”
三名骑士叫了一声,随即拔剑挡在朱力欧的面前。刹那间,眼前那座由人肉堆起来的小山丘忽然崩塌。女子一跃而下,动作竟然快得连朱力欧的动态视觉也跟不上。接着,一声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三名黑蔷薇骑士同时倒地,折断的剑刃也掉到了地板上。女子这才在朱力欧的身后着地。
朱力欧才刚回头,女子已经扑上来一把将他抱住。
“我可爱的朱力欧,你看来气色不错,真是太好了。”
女子露出一副充满蛊惑魅力的笑靥。接着用手指拂过朱力欧的嘴唇,他的背脊不自主地猛然缩了一下。
“……卡、卡拉老师,您、您什么时候……”
听到朱力欧的询问,卡拉面带微笑地开口回应:
“我刚到。没想到才回来就听说我可爱的朱力欧要被砍头了,所以我就以辩方代理人的身份出席这场评议会了。不过我实在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只好把所有人一起撂倒啦。”
朱力欧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她就是一年前将宫廷剑术指导的工作硬塞给朱力欧,自己跑出王宫的——朱力欧的剑术老师。
她一点也没变。这是最令人害怕的情况,她一点也没变。
“好啦,我们赶快离开这个让人觉得烦闷的屋子吧。我听说艾比雷欧也会来。等他来了,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了。毕竟我没狠狠揍他三下,还扳不倒他呢。”
“等、等一下,卡拉老师。我现在是要被问罪,我必须接受审判。”
卡拉听到之后,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
“哦?亏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呢,可爱的朱力欧。结果你竟然把这种无聊的评议会看得比我还要来得重要吗?”
朱力欧忽然觉得内心一阵恐惧,那就好比低温凝结的固态酸液,会一点一点地解冻,然后蚀去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不过,他还是在卡拉的怀里挣扎着。
“我说你呀,你碰到我可爱的蜜娜还有吉尔了对吧?”
卡拉的话让朱力欧整个人愣住了。
他抬头望着自己的老师,嘴唇不停地颤抖着。
(啊啊,原来如此。)
(他们使用的剑术,还有决斗前的礼仪——)
(虽然早就隐约察觉到了,不过我最后还是没有机会确认。)
“……那两个人。”朱力欧的话在中途顿了一下。“是老师的徒弟……”
“没错。”卡拉露出宛如少女般的笑容说道。“怎么样?他们有比你强吗?”
“我、我不知道。”
“嗯?对了,我听说还有一个男人一直跟在蜜娜的身边呀?”
(是指克里斯托弗洛吗?)
(为什么老师会知道这种事——不对,在这之前……)
(米娜娃陛下的剑技是老师教的?)
(那……该不会……)
(该不会——)
“只要一直跟在我身边,她就不可能变得比我还要强呀。所以,我就把她丢到札卡利亚去了。真期待她会成长到什么地步,不论是剑技还是胸部大小……”
看着老师喜孜孜的笑容,朱力欧忍不住继续追问:
“米娜娃陛下之所以能够离开这座王宫,该不会就是老师您——”
“嗯?是呀,是我把她带出去的。”
朱力欧完全说不出话来。卡拉再度露出那副宛如猛禽般的笑容说道:
“既然没有人能够成为我的对手,那我就只好自己来培养啰。”
后记
我认识的作家中,有一位非常擅长写绵密的故事流程企划书。我曾有幸看过一次,他写的故事流程企划书简直像是电影的分镜脚本一样。他虽然不会画画,但每个场景中的每句台词都钜细靡遗地记载在那份故事流程企划中。内容精细得让人忍不住要想——既然要把这东西写得如此仔细,那干嘛不直接写书就好了?其中,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会写好一个章节究竟要用多少原稿纸来写,结果写出来的内容真的几乎就跟他原先估算的一样。
接下来,把焦点拉回到我自己身上。我写的故事流程企划书完全就只是为了要给编辑看而已,真正写出来的作品也会跟原先写好的故事流程企划书完全不一样。更别提要我事先规划好预定要写的页数了。我把这个情况告诉那位作家朋友,结果他给了我这么一个铿锵有力的答案:“你没画好地图就写故事,结果让剧中的角色朝着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出发,你到底在想什么呀?”事实上,我真的常常在写书的时候迷路了。最严重的情况是都已经写到一半了,才发现故事流程的企划内容根本塞不进一本小说,害我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种事情我一共干过两次,基本上,我是个不会从过去犯下的过错中学习经验的人。
所以,一不小心悄悄被我分成上下两篇的普林齐诺坡里篇,好不容易才让我拆成了两段。
这次是较具规模的大范围战争场面。原本想说,这边一定要用上我所搜集的资料!亏我还信誓旦旦的,结果找到的资料几乎都没办法活用。也许是因为我搜集到的是中国古代兵器的资料才会这样吧。中国古代的武器样样都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名字。那些东西光从名字上看来,几乎都是一架就可以摧毁一个国家的强力武器。像是“五雷神机”、“神火飞鸦”等等,简直就是超级机器人系列的命名方式。
话说,漫长的普林齐诺坡里战役终于结束了。故事将转往另一个不同的方向发展。像这样将世界观拓展开来的工作,对我来说是一半高兴,一半紧张。
也许有读者已经察觉到了,随着每一集发行,目录页中的地图就会多填上几个地名。这应该是因为在银卵骑士团里有人喜欢画地图,在周游列国之后逐一加注上去的吧。这个人搞不好还是一个跟夕仁老师一样,擅长画画的骑士也说不定呢。没有故事流程企划书中地图的我,能在手足无措的情况下继续写下去,我想都是多亏有夕仁老师的帮忙。请让我在这里向您致谢。
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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