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钟 响彻惑星 2[渡濑草一郎]录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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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钟 响彻惑星 2

作者:渡濑草一郎
插画:岩崎美奈子













简介
被称为『来访者』,来自异世界的神秘客,让阿尔谢夫王国同时痛失国王和皇太子。
『来访者』逃走后,众人怀疑的眼神转而投向恰好在犯罪现场的四王子菲立欧,王宫中也开始流传关于二王子雷吉克的奇妙『谣言』——!王位争夺之乱,究竟会将阿尔谢夫带往什么样的未来?而菲立欧的命运又是!?
而另一方面,觊觎来访者力量的司教卡西那多,也开始采取行动,想得到来访者的力量——
第7届电击小说大赏<金赏>得主渡濑草一郎献上的架空世界SF轻小说第2弹登场!!


渡濑草一郎
昭和五十三年(1978年)年型,横滨制。照片中是我做一校时威吓我的谜样生物,它的毛色是黑白混杂的,搞不好是猫熊喔!不过配色不同,所以说不定……对不起喔,我实在是吐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了……(眼神飘忽中)。

【Kadokawa Fantastic Novels】

插画:岩崎美奈子
新泻出身,现居琦玉。虽用这名字,但似乎性别不详……在游戏公司任职五年后,成为自由插画家,现正活跃于各领域。



Contents
中场.森林猎人
五.宝贵死亡的余韵
六.年轻司祭的选择
七.王者断崖
八.政变的预兆
中场.来访者的意外收获



人物介绍
菲立欧·阿尔谢夫
阿尔谢夫王国四王子。因被贬而以亲善特使的身分来到佛尔南神殿,在与自『御柱』中现身的少女丽莎琳娜相遇后,让他的命运开始有了转机。

丽莎琳娜·伊里尼斯
自御柱现身的黑发少女。逃亡到无依无靠的世界后,受到菲立欧的保护。她拥有具不可思议力量的手环,一旦陷入危机,就会失去理性而变得狂暴——

乌路可·迪古雷
与菲立欧共度年幼时光的好友兼知己。她在位于大陆中央的威塔神殿担任司祭,于相隔七年后再次造访阿尔谢夫,并因此而与菲立欧重逢。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
阿尔谢夫王宫骑士团团长,拥有全国第一的剑术,并以『剑圣』的美誉而闻名,同时也是菲立欧的剑术老师。

高·夏尔帕
佛尔南神殿的司教。他出身于名为夏吉尔的民族,负责管理守护御柱的柱守们,是最接近御柱秘密的人物。

里卡德·巴杰斯
佛尔南神殿骑士团副团长,是一位好女色、恶名远播的骑士。他以高超剑术折磨他人,并以高明口才欺骗他人。

西瓦娜
住在佛尔南神殿周边、神域之街上的美貌炼金术师,也是为神殿工作的间谍,是一位充满谜团的神秘女子。

卡西那多·库格
名门库格家族的长子。年纪轻轻就当上威塔神殿的司教,相当具有实力。虽以神姬使者的身分拜访佛尔南神殿,但他真正的目的是……?




  

  中场.森林猎人

  纯蓝色的月亮正升至中天。
  一个少年急步走在一片漆黑的森林小路上,要赶回位于村子尽头的家。
  少年的背上背着装满了弓箭的箭筒,一手还拿着短弓,身上的轻便装束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猎人。
  从与山中野兽通道相接的浓密森林尽头,传来猫头鹰的低声呜叫。
  虽然有点令人不舒服,但对少年来说,那已经是日常生活中听惯了的声音——这一片森林接近村落,因此夜行性的危险猛兽也很少。多数森林里的野兽们都知道,对所谓的人类这种野兽出手,会是多么危险。
  这位少年——安朱自己,也是让野兽深深畏惧的猎人。
  今天他在村子里的弓箭师傅指导下,制作自己要用的箭——买现成的比较贵,但是买材料、借工具来自己做,就便宜得多了。而师傅老爹对这父母双亡的孤独少年,也一向是关照有加。
  他所做的箭一部分被老爹买下,卖得的钱可做为生活费;而留下的部分则可让自己用上一阵子,现在这部份正背在自己背上。就算被熊或猩猩袭击,他也有本事边逃跑边射瞎其双眼。
  在习惯之后,夜晚的森林就跟庭院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一晚对安朱而言,有一件事跟「日常生活」不同。
  走在与森林相接的小路时,可以看见大树树荫下自己的家——那是位于村子最边缘、绝少有人接近的僻静之处。
  由建在这种地方的自家窗口,流泄出温暖的橘色灯光。
  安朱的第一个反应是惊讶,而不是疑惑。
  就在几年前,这还是很常见的光景。
  在一同生活的母亲死后,安朱回家时,家里都是空无一人,所以这灯光让他想起了母亲。
  就在安朱产生作梦般的错觉后,就立刻发现了——
  那站在窗边的少女身影——
  那是他所不认识的女孩,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容貌相当美丽。
  有那么一会儿,安朱因惊讶而动弹不得,随后握住短弓的手加重了力道,并从箭筒抽了一支箭。虽然他无意射箭,但对方是擅自闯进他家的可疑人物,这是不会错的。
  少女离开了窗边。
  少年的手指穿过有光泽的黑发,按住了额头,让自己混乱的心平复下来。
  ——小偷……虽然安朱心头首先浮现出这个字眼,但他很穷,家里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再说,对方点亮了灯、坐在屋里,不太可能是来偷东西的。

  而且,对方是客人的可能性也极低,他想不到有谁会来他家,而且在窗边所看到的少女,很明显是他所不认识的人。
  安朱绕到森林另一侧,无声无息地接近屋子,彷佛所面对的对手是野兽一样。
  他绕到屋子后方,将耳朵贴近墙壁,透过薄薄的墙壁可以听见微弱的声音——
  「……不行啊!依莉丝。GPS还是没有反应,通讯器也无法发挥作用。」
  这是粗犷的男性声音。除了窗边所看见的少女之外,屋里还有其他人,但没听见所有人的声音,无法确定有几个人。
  主人不在家,这几个人在别人家里做什么——
  安朱一边生气,一边又不知如何是好。若对方是迷了路的旅人,应该会先到村子里去吧!但这些人又不像小偷,把他们当成是有某种黑暗背景的人或许比较适合。
  他虽然想回村子去叫人来,但又在意男子所说的、听不惯的单字,就姑且开始专心倾听起室内的声音。
  高亢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少女所发出来的:
  「穆斯卡教授,再分解一次机器。」
  这声音中有种可怜兮兮的感觉,另一位男性的声音响起:
  「小姐,没用的。机器没有故障,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这里恐怕是那——『魔术师之轴』的另一边吧!」
  听到年轻男人的澄澈声音,安朱忍住发出惊叹之声的冲动。如果有很多女生在里头,要制服她们是很轻松的,但要是其中有中年和年轻男人,而安朱只有一个人,那可就危险了。其他还有几个人——安朱敏锐的五官告诉自己——还有人没出声。
  少女开口了:
  「可是,没人相信那种学说——」
  「就像以往没人相信地动说,但它也不会被推翻——这道理是一样的。就算我们不相信,也不能证明他们所说的是错的吧?虽说是『升华中』,但小姐你也看到『那个』了吧?虽然是垂直竖立着的,但『那个』看起来跟魔术师之轴的确是相同性质的东西。」
  安朱一直专心地听着屋里的对话,虽然他听不太懂谈话内容,但这些人似乎并不是在计划偷窃等坏事,而且从他们的对话听来,他们自己也对某些事非常困惑。
  「凡尼斯所说的,我也有同感。伤脑筋啊——也就是说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
  「穆斯卡教授,这件事还不能确定呢!」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更加严肃:
  「看这房子的建筑,还有村子的样子、我们来时路上的街道……简直就像我们的——」
  青年空虚的声音打断了少女的话:
  「……简直就像是回到中世纪了——没错吧?小姐,这些在我们的世界里,都是幻想世界博物馆的收藏品,或是娱乐影像中心的东西。像这样的房子里到处都是,这里已经——不,在那之前,先看那窗外的——」
  「蓝色的变形卫星——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我们所知道的月亮。这里至少是不一样的『星球』吧?」
  房子里发出像是某个东西慢慢落地的声音。
  安朱想像着这东西的真面目,恐怕是——女孩的膝盖跪在地上的声音吧!
  青年的措词像是随从,女孩的身分则似乎相当高贵。他们所说的话有点难以理解,但就像是某个国家的要人跟大部分同伴失散、迷路到此地来了——
  在得出结论之前,还是先到村长那去吧!安朱从墙边站起身。
  他正要转身,黑暗中却传来声音:
  「——噢!不要回头,人子啊——不要动,听我的话就好。」
  这伴随着歌唱般旋律的男性声音,让安朱吓得背脊一阵发凉。
  脖子冒出冷汗,他可以感受到简直就像有野兽在那里般的凶恶气息。受到威吓的他,身躯变得僵硬而动弹不得。
  「噢!噢!好一个率直的少年啊!这样很好,若汝无意反抗,就快把武器丢掉吧!我不会杀表示恭敬的人。然后汝就可以回头看,看我的样子跟我的刀——现在,此时此刻,掌握汝之命运的我——」
  这是很奇妙的措词方式,听起来像是把人当傻瓜,却又听起来相当认真。
  安朱依言丢了短弓,战战兢兢地慢慢转过头。
  就在三步之外的距离——
  那里有一个戴着只有眼睛和嘴巴部分凿出带有锐角洞孔的巨大南瓜头的人,是一种十分奇异的装束。
  他戴在头上的东西看起来像南瓜,然而仔细看却不是南瓜,虽然形状和颜色都很像,但质感却接近于金属。
  安朱没注意到他是何时出现的,但他却早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背后。在彼此伸手可及的距离内,那男人张开细长的手脚。
  男人的姿态乍看之下相当滑稽,但安朱不但笑不出来,反而因恐惧而全身抖个不停。
  「少年,此乃汝之家吗?」
  南瓜头唱着歌。
  安朱边感到困惑,边点点头。
  「我们有话想问汝,可否?」
  「……有、有话?我不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但我只不过是一个猎人,什么都——」
  安朱带着些微的恐惧如此回应。
  南瓜头在戴着的南瓜下忍不住笑出声:
  「我等所要问之事,对汝来说乃是常识。不过,我等想要的就是这些知识。对给予者来说的知识,和追求者而言的知识——其价值很少是相等的。这是世间的常理,不是吗?噢!人子啊,我等……」
  「邦布金,你真吵!」
  后门突然打开,出现了一位秃头巨汉。
  安朱更加确定,刚刚在室内曾听过的声音就是由这男人所发出来的。
  他有着肌肉相当发达的体格、令人必须仰望的魁梧身躯,却穿着尺寸稍小、有点脏污的衣服——虽是农民的普通衣着,却不太适合他。
  南瓜头张开双手:
  「噢!噢!教授啊!是屋主回来了。」
  中年男人看着安朱,眼中有着理性的光辉,跟他的体格可说是一点都不相称。安朱看到他沉稳而温柔的模样,也觉得有点困惑,他看起来并不像坏人。
  「嗯,我了解。你不在时我们擅闯进来,真对不起。我们想在屋里请问你一些事……」
  彬彬有礼的说话方式,让安朱自然地点点头。
  对方是来路不明的人,他可不能失去警戒心。不过——他们不是一般的恶徒,应该是遇到了某些状况的人,这是错不了的。
  安朱像是被邀请似地踏进了自己家门,背后跟着被称为邦布金的男人。
  一进屋子,在天花板吊着的灯笼下,有个留着黑色短发的少女,也就是他在窗边所看到的那名少女。
  一名银发青年站在墙边,斜眼看着安朱,那冷冷的视线虽令人略感不快,但对手人多势众,安朱可不想动怒造次,他只是乖乖地坐在桌边。
  「欢迎回来。」
  少女以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那不带感情的冷漠声调,就像是在揶揄若无其事地回到家来的安朱。
  但安朱被她这么一说,却对她的话产生了过度反应——
  「欢迎回来」——会这么对他说的人,早就从这个家里消失了。好几年不曾听到这句话,这种怀念的感觉让他突然心痛起来。
  「……我回来了。」
  安朱无意间如此答道。从旁人看来,一定会以为他是无力反抗少女的揶揄才如此说。但是对安朱自己而言,这就像是一场寂寞的独角戏。
  少女看来一脸狐疑:
  「……在被我们『这样』奇怪的人趁你不在时闯进家中之后,你还算满镇定的嘛!」
  安朱正视着对面的少女。
  靠近一看,那是个美得近乎神圣的女孩,她身上所穿的衣服虽然是庶民衣物,但其容貌并非村子里的女孩可以比得上的,白磁般的肌肤与炯炯有神的双眸,就宛如故事里的公主一样。
  肌肉发达的中年男人也来到桌边,并以粗犷的声音问道:
  「你家没有其他人吗?」
  「……没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讶异:
  「你父母呢?」
  「已经死了。」
  安朱努力以平静的声音回答。
  少女的眼睛有着不自然的动摇。
  秃头巨汉轻轻地点点头:
  「这样啊——邦布金刚刚也说过了,我们有话想问你。虽然不是非得问你不可……不过正好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有这样的房子,所以我们就擅自进来等你了。只要你不做蠢事,我们是不会加害于你的。我们要问你一些事,可以吧?」
  安朱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他发现自己似乎不会被杀,恐惧才稍微淡了点,但还是没有解除警戒。
  肌肉发达的中年男人声音和措词虽很温柔,却有着熊一般的体格。一般人被这样的男人开口拜托,对大部分的事都只有点头的份吧!
  「首先第一个问题——这个国家叫什么名字?」
  「……咦?」
  安朱直眨着眼。
  他不明白对方问这问题的意图。怎么可能有人身处这个国家、却不知道这国家的名字呢?
  「这个国家,是指……?」
  「……这不是个『国家』吗?也就是说,以它的规模却是个不属于国家的集落……」
  看到对方似乎是真的感到困惑,安朱慌张地摇摇头:
  「不、不是,这一带是阿尔谢夫贵族罗姆家所管辖的领地。」
  少女皱起眉头:
  「阿尔谢夫?……贵族?那么果然……」
  少女屏息,凝视着桌子。
  南瓜头走近桌边:
  「噢!穆斯卡教授,我对地理不熟,这个叫阿尔谢夫的国家……」
  「我也完全不知道啊!我还以为我已经背下所有的国名了……」
  被称为穆斯卡、肌肉发达的中年男子,边叹气边说道。
  「你们说不知道……到底是在说什么呀?」
  安朱忍不住站起来。这个名为阿尔谢夫的国家,可是拥有生产辉石的佛尔南神殿,说「不知道」这个国家,只会被当成是在开玩笑。
  中年男子以手制止安朱:
  「对不起,你会觉得奇怪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请你回答我们的问题,有关于这个国家的各种事情,以及这个世界的各种事情——」
  「你们是在耍我吗?我刚刚也说过了,我只不过是个猎人……」
  中年男子眯起了眼:
  「邦布金也说过了,你的知识对我们来说是必要的。当然我也可以去问别人……现在不要说地理,我们连自己面临什么状况都无法掌握。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借助你的力量。」
  中年男子交叉着双手,以沉重的口气说道。
  安朱不明所以。
  一直凝视着桌子的少女,这时轻轻地低语:
  「我们——」
  她抬起脸,挤出声音:
  「也许你不相信,我们才刚从『天上』来,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一瞬间,现场被一片寂静所支配。
  「……天上?」
  安朱惊讶地反问。站在窗边的银发青年轻轻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小姐,这说不定是个好点子。」
  青年说过后,轻轻举起一只手:
  「我叫做凡尼斯。对,我们是从天上来的,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力量。卡多尔!」
  他报上名号后,呼叫着某人的名字。
  青年的面前似乎掠过透明的影子。
  安朱揉揉眼睛。
  下一瞬间——天花板垂吊着的灯笼自然地脱落、飘在半空中。安朱呆呆地看着这副光景。
  ——看不见的某人正抓着灯笼。
  那空间看起来有着模糊而扭曲的人形,但是那身影却是透明的,就连对面的墙壁也看得一清二楚。
  从天花板脱落的灯笼,经由看不见的某人之手,慢慢地被放到桌子上。
  银发青年说:
  「他是圣灵,我们伙伴中的——」
  安朱不敢呼吸、以手遮住嘴,免得自己发出惨叫,但喉咙却不听使唤地发出咻咻声。
  南瓜头踏着轻快的脚步,把手按在他肩膀上:
  「别怕,人子啊!我等不是毫不讲理的为非作歹之徒,虽然也不是没有违背过自我的意思而做出狂暴之举……」
  「邦布金!」
  少女叫道。南瓜头轻轻耸了耸肩,后退了几步。
  少女的眼中发出冷淡的光芒,凝视着安朱:
  「我叫做依莉丝——依莉丝·耶里妮斯,是从天上下来的使徒,来追某个叛徒——你呢?」
  少女的声音让安朱回过神来。

  

  他从颤抖的喉咙挤出沙哑的声音:
  「安朱——安朱·薛帕德——」
  他好不容易才答出自己的名字。
  少女点点头,依旧是面无表情。那宛如雕像般端正的五官,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印象。
  「……请多指教,安朱。你愿意协助我们吗?」
  安朱环顾四周。
  房间里有四个人——
  自称依莉丝的黑发少女、自称凡尼斯的银发青年、被称为穆斯卡教授的秃头中年男子,还有戴着南瓜头般物品的邦布金——似乎还有一个人,就是看不见的、被称为卡多尔的「圣灵」。
  安朱边发着抖,边揣测着这是梦的可能性。
  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可能会在老旧的床上醒来后,想着「做了一个怪梦」,就为当天的打猎而出发了吧——但是,他现在并没有要从梦中醒来的样子。
  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包围的安朱,呼吸急促地凝视着少女。
  自称为依莉丝的她,也凝视着安朱。
  那美貌麻痹了安朱的思考。
  少女伸出手来。
  安朱边发着抖边回握了她的手,那只手柔软而温暖,有着人类的体温。
  依莉丝点点头:
  「谢谢你,安朱。我们还有一位伙伴,她还是个孩子,现在正睡在你的床上,以后再为你介绍好了。」
  中年男人穆斯卡轻拍安朱的肩膀:
  「接下来就请你回答我们的问题,可以吧?」
  安朱并没有认真地回答,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在这些不寻常的可疑人物面前,他的意识模糊,思考也混乱不已,连自己所感受到的究竟是恐惧或兴奋都分不清。
  但是他非常明白,这是跟以前「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状态。
  此时少年一点都没发现——这次的相逢,正是自己坎坷命运的开端。

[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8-6-15 23:43 编辑 ]


  

  五.宝贵死亡的余韵

  国王与皇太子突如其来的死亡,正在全国各地造成冲击。
  当传令的快马奔驰在街道上时,亲眼目睹国王死亡的菲立欧还留在佛尔南神殿之内。
  阿尔谢夫四王子虽然以其精湛的剑术砍死一名恶徒,但后来自己也受了伤——这快报也正与国王的死讯同时传递至各方。
  菲立欧在神殿自己的房间里,始终不发一语,陷入沉思之中。
  父亲的死、兄长的死——对这两位算是他家人的死,他还是没有真实感。
  原本他们的关系就很疏远,哥哥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就连身为他父亲的国王,一年也只见得到几次面。就算难得说上话,内容也是制式的问候,所以他并不太有所谓「哀伤」的感觉。
  虽然他们之间存在血缘的联系,但也仅止于这样的关系而已。
  菲立欧把一只手的手肘支在桌子上撑着自己的头,手指一边梳弄着紫色的头发。
  他思考着一件事——「今后」的事。然而,他的思考却太过于含糊不清,没有具体的轮廓,也抓不到要领。
  仿佛像是要打断这杂乱无章的思考般,敲门声轻轻地响起——
  「请进。」
  菲立欧的声音一点都提不起劲。踏进办公室的是负责照顾他的少年神官艾略特,那稚气犹存的柔弱脸庞,很明显可看得出他目前是身心俱疲。
  菲立欧体贴他的心情,努力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早啊!艾略特。」
  「是,早安。」
  艾略特郑重地低着头,仿佛觉得光线很刺眼般地看着菲立欧。
  然后,他稍梢移开目光担心似地问:
  「您的身体怎么样?」
  菲立欧微笑回应:
  「已经没事了,让你担心,真不好意思。」
  这并不是为了让艾略特安心而撒的谎。
  之前在御柱所出现的来访者——因为其中一人,也就是一位不可思议少女所引起的爆炸,让菲立欧受了伤,幸好伤势极为轻微,虽然引起了脑震荡,但其他只有擦伤跟割伤,现在已可以活动自如。
  他休息了一整天,现在距离少女等人的攻击已经过了两天。
  神殿内外依旧骚动不安,而且这骚动今后还将会扩散至各地才对吧!
  艾略特还是一脸担忧:
  「请您暂时不要太过勉强……呃,您回去所需要的行李,我已经在昨晚准备好,放在另一个房间了。不知您什么时候要出发呢?」
  听到艾略特以还未变声的童音所问的问题,菲立欧好不容易才挤出笑容:
  「我明天就要出发回王宫。艾略特,多谢你的照顾。」
  「明天啊……这么赶!」
  艾略特皱起眉头。菲立欧则以一声叹息回应:
  「没办法,父亲跟兄长同时过世,要是我不快点回去,说不定会有人说是我暗杀他们的。」
  「哪有这种事——!」
  听到菲立欧的话,让艾略特瞪大了眼。
  菲立欧回以苦笑:
  「这只是在打比方,不过倒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所以我才要快点回去,把事情说清楚。」
  负责警戒的骑士团团长威士托已经先回王都去了,他应该会亲自说明事情经过,但也有几件事必须由菲立欧亲自解释。
  菲立欧慢慢站起身,向艾略特伸出手:
  「真的多亏你的照顾,也许我马上就会再回来了。」
  「我会等您回来——这样回答好吗?」
  艾略特边回答边疑惑着自己这样说到底妥不妥当,并同时回握了菲立欧的手。菲立欧不禁苦笑,他若回到这里,也就表示他「又被丢了同一个闲差事」之意。
  艾略特的表情略带困惑,正是因为他在担忧菲立欧的将来;不过,这担忧对菲立欧来说本来就是多余的,他很喜欢在这神殿里的生活。
  两人放开握着的手,同时响起了敲门声——
  「菲立欧大人、艾略特!我们可以进来吗?」
  与澄澈的声音同时出现的,是全身覆有绿色鳞片的高·夏尔帕司教,菲立欧以眼神对他那温柔的金色眼眸致意。具有蛇般姿态的高·夏尔帕司教出身于被称为夏吉尔的少数民族,夏吉尔民族自古即被视为神圣的存在,所以他在神殿内特别受到众人景仰。
  高司教的背后跟着丽莎琳娜——就是一头黑发的来访者少女。她的脸色不是很好,可能是因为无精打采的表情,使白皙的肌肤显得比平常更白了。
  「高司教,有什么事吗?」
  经菲立欧这么一问,高司教轻轻地垂下头:
  「不,不是我有事,而是丽莎琳娜大人她——想来向菲立欧大人告别。」
  高司教把丽莎琳娜往前推。
  菲立欧闭口不语,他已把出发的事告诉高司教,应该是高司教告诉她的吧?
  丽莎琳娜欲言又止。
  菲立欧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像是放松肩膀力气般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这么晚才让你知道——我明天就要回城里去了,若是只花个两、三天还好……」
  「——是。」
  丽莎琳娜点点头,却又闭口不语。
  艾略特看两人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仿佛有所会意,默默地离开了办公室。
  丽莎琳娜非常消沉,前几天的骚动似乎对她打击不小。
  这也难怪——
  杀了国王的来访者们,是她所认识的人。
  他们为了追捕她到这里来——她也这么说过。也就是说,国王和皇太子的死是她所间接造成的结果。
  菲立欧自己虽然没有这么想,但也可以理解丽莎琳娜为何会如此感觉。
  现在只能等她自己恢复了。
  高司教把手贴在胸前,向菲立欧行了一礼:
  「菲立欧大人,我们现在要去检查那个叫做『迦古伊』的尸体,也就是被您所砍杀的男人。如果方便的话,您要不要一起去呢?」
  「迦古伊」就是被菲立欧一刀砍死的黑色巨汉之名,这个全身包覆着金属的彪形大汉,是与杀了国王等人的「南瓜头」一起自御柱中现身的来访者。
  菲立欧虽然听说他死了,但自己在砍杀他之后也立刻失去了意识,所以并未确认他是否真正已死。
  「要去检查吗?」
  菲立欧踌躇了,并不是针对高司教的邀请而犹豫不决,而是不知道现在的丽莎琳娜是否能看到「尸体」。
  高司教静静地回答:
  「虽然我们对内部保密,但那叫做『迦古伊』的男人却有着奇妙之处——依丽莎琳娜大人所言,若是放着不管,他有可能又会开始活动——因此我们想请丽莎琳娜大人来指导处理方法,毕竟来访者的技术对我们来说还是未知之物。」
  「你说活动——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照理说是如此,但详细情况——可能请您亲自来看比较快。」
  高司教的蛇眼表现出困惑的神色,如此说道。
  然后他轻轻地靠近菲立欧耳边:
  「——还有,若您一同前去的话,丽莎琳娜大人也会比较平静。跟我独处,她应该也会很紧张吧!」
  他为了不让丽莎琳娜听见,以极细微的声音如此说道。
  菲立欧看向丽莎琳娜。
  她似乎并不在意菲立欧与高司教的对话,像是在沉思什么般地低着头。
  高司教也在用他的方式关怀丽莎琳娜。
  菲立欧察觉他的心意,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那么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菲立欧这么一说,高司教就露出松了口气的微笑:
  「谢谢您,那么我们就马上前往吧!」
  高司教澄澈的声音就有如青年般年轻,但他其实已是年过六十岁的老年人了。也许正是因为阅历丰富,才会察觉丽莎琳娜的状况不太对劲。
  菲立欧把穿刺剑挂在腰间,跟他们一起离开办公室。
  他就站在丽莎琳娜身边,但她的眼神却并没有要跟他交会之意。
  这样的动作让菲立欧有点紧张,她很明显地是在自责。
  她无需为任何事烦恼——昨天他也对她说过好几次了,但她似乎还是想不开,闷闷不乐的。
  菲立欧接下来必须暂时离开神殿,将会有好一阵子不能陪在她身边,让他十分不安。如果可能,他也想带她回王城,但关于让来访者到外头去一事,雷米吉乌斯和高司教都面有难色。而且,丽莎琳娜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跟着他去,因此菲立欧就放弃了。
  反正他回王宫也不会待太久,只要决定了下一任国王,他就又会被指派为佛尔南神殿的亲善特使了吧!不论是谁当上国王,菲立欧的政治立场应该都不会比现在更好。
  在高司教的引导下,菲立欧与丽莎琳娜一起步入位于神殿地下的太平间——灵安室。
  「迦古伊」的尸体似乎就是被运到这间灵安室,据说是要在严密的警备管理之下,迅速秘密地将他埋起来。
  菲立欧也微微察觉到,这其中有某些不能被其他人看到的事物,只不过,他还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就是了。
  走在他身旁的丽莎琳娜,表情还是闷闷不乐。
  菲立欧窥视着她的侧脸,内心也反覆思考着。
  不得不思考的事堆积如山,包括国家的事、神殿的事、她的事、来访者的事——还有,他自己的事。
  他也曾经想要好好想清楚,但所有的事都纠缠在一起,变得乱七八糟,所以也只有一一加以对应处置了。这些对菲立欧来说虽然都是累人的问题,但是他也不能丢下不管。
  身边的她也正在认真地沉思中。
  她的样子让人感到有点危险,菲立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跟在高司教身后。

  *

  青年伫立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下的庭院和其前方广大的领地。
  在益发炽烈的阳光照射下,佃农们在田里或果树园悠闲地工作着。
  这个时期,农作业并不繁忙。阿尔谢夫的土地本就肥沃,就算人们什么都不做,也可以长出优良的农作物。
  这都是拜佛尔南神殿所生产的辉石效果所赐。
  青年——克劳斯·桑克瑞得,以温和的眼神和微笑眺望着窗外的光景。
  他有着细长的双眼,稳重的面容总是带着笑意,以致于他那太过于温和的人品,有时甚至会让人误解他的立场。
  因为他的低姿态与尊敬对方的说话方式,在社交场合中初次见到克劳斯的人们,通常会误以为他是三流的贵族。但经介绍后,大多数人都会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他可是阿尔谢夫数一数二的大贵族·桑克瑞得家的长子。
  他的父亲是军务卿葛楚德,已亡故的母亲有着王家血缘,以贵族而言,他可说是在最优异的环境下诞生、培育成人的。
  克劳斯常从建于山丘上屋子的窗户眺望外面的景色,他沉思中的姿态,也是在田里工作的人民们所见惯了的。
  然而——
  他从那「窗户」溜出屋子的姿态,也是他们所见惯的。
  这一天,克劳斯同样地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窗外的光景后,慢慢地把窗户开得大大地,向外探出身子。
  本来他大可以堂而皇之地从玄关走出去,但窗子离马厩较近,于是这就成了他从小时起即养成的坏习惯。
  他已经二十六岁了——虽然现在也很少有家臣会责骂他的举动,但他这孩子气的癖好就是很难改过来。这样做的优点一来是不必一五一十地向家臣告知自己的行踪,二来则也可以稍微运动一下。
  他一如往常地让窗户开着,正要把脚踩在眼前楼下屋顶的那一瞬间——走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房间的门也应声弹开。
  还眯着眼的克劳斯一回头,门口已站着一位熟悉的女孩。
  她那让人联想到嫩叶的绿色秀发梳整得很漂亮,虽然在自己的家中,依然穿着看来相当拘束的洋装,就如一般的贵族子女。而她虽然如此装扮,却还是在走廊大剌剌地奔跑着,这总让克劳斯感到不可思议。
  突然出现的她,朝半个身子已探出窗外的克劳斯尖声喊道:
  「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嗨!妮娜,你今天还是一样可爱呢!」
  克劳斯刻意地对着比自己小八岁的妹妹微笑。
  他可以了解她为什么会生气,想得到的原因不出那几个。不过话说回来,今天的她又比平常更具魄力。
  为了化解这魄力,克劳斯故意表现出微笑,并说了句俏皮话,然而结果一如往常,还是如同火上加油一般。
  「哥哥!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前不久才刚满十八岁的妹妹,瞪大可爱的眼睛叫道。
  克劳斯不由得耸耸肩:
  「对不起,妮娜,你今天也依旧『非常』可爱,所以现在先放过我吧!我今天想去公司里谈点事情,有话等我回来再说——」
  「不行!请你马上跟我来!发生大事了!」
  妮娜摆动着一头绿色秀发、靠近窗边,用纤细的手抓住克劳斯的手腕。
  看到她这不寻常的样子,连克劳斯都觉得奇怪,但他表现得跟心里所想的相反,嘴上还是一如往常地自然说着俏皮话:
  「什么事啊?如果你是要问藏起来的糕点,是我吃掉的没错啦!」
  「这个我知道啦!这个家里面,会做这种差劲事的也只有哥哥你啦!与其说这个,你还是快点进来啦!」
  妮娜以焦急的口吻连珠炮似地说道。
  克劳斯拿她没办法,只好从窗户回到自己的房间。妮娜受不了他慢吞吞的动作,把他的手抱在胸前、粗鲁地拉着:
  「快点!爷爷在等你啦!」
  「妮娜,碰到胸部了——」
  妮娜慌张地放开他的手,红着脸瞪着克劳斯:
  「兄妹还说这个做什么?总之你快一点——」
  虽然放开了手,妮娜还是紧靠着哥哥,把他带往门边。
  克劳斯只得闭口,整理好衣襟后开始向外走:
  「我知道啦,我不会逃走的……对了,妮娜,你连门都不敲就跑进成年男人的房间里,这我可不赞成。要是我偷偷把情人带进房间,那可怎么办才好?」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给他两巴掌,然后赶出去。」
  妮娜立刻用悻悻然的口气回答。克劳斯耸耸肩:
  「那也太粗暴了,对方可是女孩子耶!」
  「你可别误会,我要摔巴掌、赶出去的是哥哥你呢!」
  妮娜立刻回答。克劳斯浮现苦笑:
  「啊,你真是太严格了——」
  「开玩笑到这里就好,要是等一下到了爷爷面前,哥哥你还是这种态度,可是真的会被赶出去的!」
  妮娜一边在走廊上快步走着,一边红着脸责备克劳斯。
  看到妹妹急迫的样子,克劳斯又纳闷不解:
  「到底是什么事?我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请你直接问爷爷吧!」
  妮娜如此回答,同时打开了祖父寝室的门扉。
  克劳斯走进了微暗的室内,位于宅邸北侧的这个房间总是一片微暗。
  早就自政界引退的祖父亚那格·桑克瑞得,自床上坐起身,以相当严肃的表情迎接克劳斯。
  亚那格因病而赢弱的身躯相当细瘦,但往年的威严却未减分毫,老鹰般精悍的眼神发出强烈的光芒,瞪视着克劳斯。
  克劳斯对祖父的眼神毫无惧色,昂然地站在他眼前,妹妹妮娜也静静地随侍一侧。
  「爷爷,您叫我吗?」
  亚那格在床上慢慢地点点头:
  「嗯——我刚刚收到葛楚德以飞鸽传书送过来的快报。」
  克劳斯仔细听着祖父沙哑的声音。
  克劳斯的父亲葛楚德·桑克瑞得担任这个国家的军务卿,现在正在王都执行任务,由克劳斯与祖父守着这座宅邸所在的领地。
  祖父边瞪着克劳斯边低声说:
  「不得了的消息——国王陛下与皇太子殿下在佛尔南神殿参拜时,似乎被某人杀害了!」
  克劳斯听闻这事实,挑了一下眉毛。
  祖父亚那格递出了收到的信。
  在微暗的房间里,克劳斯的眼光飞快地扫过纸上的文字。
  信是在王都的父亲所寄来的。
  国王与皇太子的死亡,似乎让王都的政局陷入一片混乱。信上写着,为防万一有事发生,希望桑克瑞得家先让所拥有的士兵们做好准备。
  这对身处领地的克劳斯而言,简直是晴天霹雳。
  祖父紧绷的脸更加严肃,带着迁怒的意味瞪着克劳斯:
  「如果这是事实,那实在是很令人惋惜……我不清楚详细经过,但陛下竟和殿下一起——负责警卫的人到底是在干什么?」
  「爷爷,这可以说是——暗杀吗?」?
  克劳斯这么一问,祖父摇摇头:
  「这还不知道,很有可能,不过——在这个时机点,也无法得知谁是幕后操控者。」
  信上并未说明详细经过,一定是因为在王都所接收到的情报也是错综复杂。接下来的几天中,应该还会有消息传来,但等到情报传来再行动,万一有事就太迟了。
  国王虚位的混乱若是扩大,很有可能会招致内乱或他国的侵略。例如西北相邻的大国塔多姆,就一直觊觎佛尔南神殿带来的利益,想要趁隙侵略阿尔谢夫。
  对管辖阿尔谢夫军队的桑克瑞得家而言,目前的情势正是要由他们担负起职责的时候。
  祖父亚那格在床上以沙哑的声音说:
  「这到底是谁干的,应该很快就会明朗了。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要事先防范未然,避免混乱。」
  听到祖父的话,克劳斯立刻盯着他说:
  「您认为将会发展为内乱吗?」
  「你不这么想吗?」
  祖父在病床上回以锐利的视线。克劳斯轻轻地耸耸肩:
  「不,只是我们难得意见一致,让我吓了一跳。」
  祖父亚那格轻轻哼了一声:
  「我知道,你一定是打从心底瞧不起我和葛楚德这种守旧派的贵族吧?不过关于观察政局,我可是不会输给你这种毛头小子!」
  这包含挑衅意味的对话,让站在一旁的妮娜露出困惑的表情。
  克劳斯轻轻推了她的背:
  「妮娜,你到外面去,我跟爷爷还有事要谈。」
  绿发少女虽然轻轻点了点头,走出房间前还是不忘叮咛:
  「爷爷、哥哥,你们可不要吵架喔!」
  克劳斯含糊地点点头,亚那格也苦着一张脸。
  看到妮娜走出房间后,克劳斯靠近祖父的枕头小声地说:
  「……我们关于政局的见解虽然一致,但我无法同意您对于君主的看法。」
  桑克瑞得家与二王子雷吉克·阿尔谢夫向来交好。
  但是克劳斯自己并不喜欢这位王子,他傲慢不逊的个性虽然适合当国王,但并不能吸引臣子的出仕之心,这是这男人最不适合担任领导者的一个致命缺点。
  「你是想让我们这个家族灭亡吗?」
  亚那格吐出非常厌烦的叹息:
  「卡洛司家的笨蛋已经占据了皇太子身边,要是连我们都去讨好皇太子的话,不就无法平衡了吗?事实上,面临这个困难局面,支持雷吉克大人的我们桑克瑞得家,发言的影响力已经高到令人无法忽视了……现在那位大人可是最有力的下任国王候补人选。」
  但克劳斯听了这话却摇摇头:
  「就算我们的影响力增加,但要是让那种人当上国王的话,很可能三年内就会『破产』。」
  克劳斯以祖父们不喜欢的买卖语言如此批判二王子。
  他虽然身为贵族,但却亲自经营一家贸易公司。在他十多岁建立起他的公司时,还只是个买卖特产蜂蜜的小公司,但克劳斯立刻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商业才干,让公司成长为阿尔谢夫国内数一数二的贸易公司。
  克劳斯的作法在旁人眼中看来相当单纯,他汇整其他中小商人们,陆续将之吸收到自己旗下,在极短的时间内整顿为交易「网」,也就是流通网。
  一面缩减所需之经费、追求便利性,同时以适当的价格来买卖品质优良的商品——仅止是这样的理念,就让桑克瑞得公司在短期内扩张为规模庞大的公司。
  而为了让公司日益成长,他更大大地活用名门·桑克瑞得家的名声当作招牌。他将桑克瑞得家在这个国家多年的传统和信用直接利用在交易上,身为大少爷的自己站到第一线,吸收了各地的有力人士。
  这对祖父或父亲而言,并不是件有趣的事。
  「身为贵族,竟然直接和下贱的人民谈生意——」
  这就是老派贵族的歪理。
  刚开始只是不悦地默许此事的祖父等人,在交易扩大、收入超过领地所获得的税金时,就开始不能只将克劳斯的交易归类为「游戏」和「兴趣」而已了。
  如今克劳斯就算什么也不用做,公司也正以旗下精心挑选的商人们为中心、踏实地经营着。
  他把如此得来的闲暇用来过着读点书的悠闲日子——但在国王和皇太子过世后,他就不能如此悠然自在了。
  对于家里的方针,他身为长子,也打算提出自己的意见。
  克劳斯对祖父小声地说:
  「关于过去我们选择了雷吉克大人,我想那是不得已的。但是,已长大成人的他并不适合当国王。在现在的状况下,我反对拥戴他。」
  如此强硬的口气,对克劳斯来说是很罕见的。
  「——那么,你是说要拥戴皇太孙或三王子吗?」
  听到祖父的话,克劳斯点点头:
  「我们应该拥戴皇太孙比较合宜!在皇太子派系中,卡洛司家虽然很有势力,但他们现在应该也很害怕发生内乱才对。身为支持雷吉克派系首领的我们若率先加入其旗下,不但可以避免内乱,也可以团结人心!现在的领袖达斯堤亚卿是位有识之士,他同样出身名门,应该不会对我们置之不理的。」
  亚那格摇摇头:
  「别说傻话了!王位继承权本来就该由雷吉克大人所拥有。无视于他的存在,而拥戴已故皇太子的幼子就——」
  「我认为此时应该放弃雷吉克大人。说到正当的王位,应以皇太子的子嗣为『佳』。目前政权实体是以转让王位为前提,在数月前就由皇太子派所巩固。雷吉克大人若在此时突然登上王位的话,想必会引起想要维持如今地位的贵族们之激烈反应。」
  克劳斯如此地断言。
  亚那格眯起眼:
  「你为什么对雷吉克大人这么地……是为了妮娜吗?」
  克劳斯别过眼:
  「……跟妮娜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想当『那个男人』的臣子。」
  「不,你只是无法忍受妮娜嫁给雷吉克大人吧?你讨厌他就是因为如此。」
  亚那格低声说道。
  克劳斯的妹妹妮娜,在出生时就已决定许婚给雷吉克。
  克劳斯的眼神变得有点尖锐,再度转向祖父:
  「爷爷,请不要把妮娜的事扯进来!由雷吉克大人来当国王太过危险,他一定会对权力滥用的情况视若无睹的。何况他——憎恨着这个国家,要是让这种人当上国王的话——」
  亚那格瞪着愈说怒气愈盛的克劳斯:
  「克劳斯,你有点分寸。我明白你身为哥哥对妹妹的心情,不过我们桑克瑞得家支持雷吉克大人,是身为现任当家的你父亲所决定的,你必须要遵从这个决定。若是你不想遵从,就舍弃家名吧!」
  亚那格的声音相当严厉。
  克劳斯噤口不语,再多说什么都没用了。
  亚那格轻轻咳嗽: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已经不中用了。编派警备王都士兵的事,就交给你了。在通令族人时,就用我的名字。」
  亚那格说着又咳起来,克劳斯轻轻摩擦着他的背。
  「——真悲惨,即使曾经身为军务卿,老了也是这样。克劳斯啊!你的父亲很快也会老去,能继承他位子的就只有不太靠得住的你了。」
  那声音混着叹息。
  「就算是雷吉克大人现在是『那样』……他今后一定会有身为国王的自觉,负起责任来的。你就辅佐他吧!能不能将雷吉克大人培育为国王,就看你跟葛楚德了。为了将来,你要对国家尽忠。身为代代相传的名门·桑克瑞得家的继承者,你可不能让家族蒙羞……」
  祖父话说到一半又激烈咳嗽起来,克劳斯急忙让他躺下——亚那格得的是呼吸器官的病,不能说太多话。
  克劳斯深深行了一礼:
  「——爷爷,请您好好休息。父亲信上的指示,我会处理的。」
  亚那格躺着,轻轻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克劳斯离开了祖父的寝室。
  他走到走廊上,看到的是妮娜不安的眼神——她似乎一直站在这里等着。
  克劳斯刻意地对她微笑:
  「爷爷没事,他要我全权负责,所以我可能暂时会很忙了。」
  然后又带着叹息说道:
  「再这样下去,雷吉克大人会当上国王——到时,妮娜你就是正妃了呢!」
  妮娜表情扭曲:
  「陛下和殿下已经过世了,你还在说这种不敬的话……对了,哥哥,阿尔谢夫该不会发生内乱吧?」
  克劳斯轻轻抚摸妹妹的肩膀:
  「你不用担心,为了牵制内乱,桑克瑞得家会以军务卿的权限出兵。既然皇太子尚未即位,正当的继承权就是雷吉克大人所拥有,没有问题的。」
  在妮娜面前,克劳斯隐瞒了他在祖父面前说的真心话,反正就算告诉了她,也只会让她不安而已。
  ——也许今后会变得很麻烦——
  克劳斯已有此觉悟,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尔谢夫已经持续了长久的和平。长久的和平将会让人们忘却战乱的悲惨,结果部分掌权者就轻易地掀起战争,这在许多史书中都可以得到类似的例证。
  对以读书为嗜好的克劳斯而言,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但对从不认真师法过去的贵族们来说,却似乎是难以理解之事。
  要阻止这些贵族,并抑制战乱,肯定是极为困难之事——然而令人遗憾地,父亲葛楚德等人对战乱却是雀跃不已。身为军事的指挥者,战乱可以说是军人正式的舞台。
  会为阻止战乱而奔走的,应该是以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为首的文官们吧!他们不但不乐见军人的发言影响力增加,再加上战争还必须耗费巨资,这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好能在文宫们可以阻止的范围内遏止混乱,但若是混乱加剧——事态将会如何演变,克劳斯就不得而知了。
  克劳斯思索着这个国家的未来,把视线转向窗外。
  时值初夏时节,越过榭卜拉兹山地的那头有着湛蓝的天空。
  他眺望着天空,突然想到:这个国家除了二王子和皇太孙,还有两个火种。
  那就是三王子布拉多与四王子菲立欧。
  虽然两人在现状对政治的影响力都很浅薄,但却是不可忽视的火种。布拉多身体和个性都很柔弱,但其母却是出身于与卡洛司家有血缘关系的名门贵族,很有可能会与皇太子派结合。
  另一方面,菲立欧背后有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虽然他不太可能单独掀起战乱,但若有内乱发生,他会加入哪一方势力,肯定会事关重大。
  克劳斯想起已故国王和皇太子的面容,在内心叹着气。
  两人竟然在这么糟的时间点,以如此令人操心的方式死去。
  克劳斯静静地祈求他们的冥福,但其实,他也很想对他们发发牢骚。

  *

  男人的尸体已经被运到了位于神殿地下的灵安室。
  那是来访者丽莎琳娜称之为「迦古伊」的黑色巨汉——
  被菲立欧劈中腰部的他,已经变成了不会讲话的尸体。
  不——说不定那能否称之为「尸体」,还是见仁见智的事。
  菲立欧·阿尔谢夫在微暗中俯视着这具尸体,茫然地呆立当场。
  全身被黑色铠甲覆盖的巨汉,在祭殿前被菲立欧砍杀。那时,菲立欧相信他是拥有怪力、全身覆有铠甲的「人」。
  然而现在横陈眼前的尸体,并没有肌肉或骨骼的组织,众人想剥下他的黑色铠甲时,才知道他并不是「穿着」那铠甲,而是铠甲根本就跟他的身体一体成型。
  他的身体上有着接痕,从这个部分将其解体之后,现在他的身躯和四肢已经呈现分开放置的状态。
  菲立欧在灯光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放置在石板上的样子——
  迦古伊的肩膀与手臂连接处有着以银色金属接合的部分,不管再怎么样都无法将之看成是人体的哪个部分。
  「——这是什么啊?」
  屏息着的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高司教没有回答,反而是一旁的丽莎琳娜以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答道:
  「——『迦古伊』是生物与机械合体、类似人偶的东西。」
  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不乐。
  地下的灵安室里,有菲立欧、丽莎琳娜与身为夏吉尔人的高司教。另外为了慎重起见,尸体周围还有卫兵驻守警戒着。
  丽莎琳娜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这孩子是活生生的人偶——为了执行命令而制造出来的生命,他的脑子也是机械做的,所以并不具有真正的感情。」
  菲立欧听到这话,立刻浮现疑问:
  「这是人偶?不过,我在砍杀他的时候,他明明有流血——」
  丽莎琳娜点点头:
  「因为他是生物与机械的融合体——他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类似血的体液,而且他也有好几个人工脏器。不过除了那以外的部分,就像你所看到的一样。」
  菲立欧无言以对,他以手指顺着紫色的头发,轻轻地抓抓头。在两天前的激战中,菲立欧曾失去意识,可能因此而记忆有点模糊不清,但如今在看到超乎现实的「东西」之后,他觉得自己彷佛还在梦中。
  眼前的东西,是以菲立欧所不知道的知识和技术所构成的。
  丽莎琳娜走近迦古伊的身体,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他脖子处的铠甲。
  她的手里握有一个薄薄的金属片,插进迦古伊背上的沟槽灵巧地一转之后,那部分就大大地打开了,像是个盖子一样。
  周围的卫兵们好奇地看着她的举动,身边的高司教也以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她。
  菲立欧接近她身后,看到在打开的盖子下嵌有一颗白色混浊、极小的石子。那是个类似骰子的立方体,看起来就像石英一样——
  丽莎琳娜以指尖将那颗小石子夹了出来。
  高司教眯起金色的双眼:
  「丽莎琳娜大人,那是——?」
  「——就是这颗石头让这孩子动起来的。」
  丽莎琳娜喃喃自语道,以指尖抚摸着自己的手环,白色而朴素的手环有一部分打开了,然后她将小石子嵌入:
  「这样我的武器就暂时可以用了——」
  她以压低的声音如此说道,并转向菲立欧深深地鞠了一躬:
  「——菲立欧,虽然时间很短,但还是多谢你的照顾。最后只想跟你说一声……我只是想当面向你道谢……」
  丽莎琳娜边说边温柔地微笑着,眼角泛着泪光。
  「——丽莎琳娜?」
  在菲立欧正想问她说这些话的意思之前——
  丽莎琳娜一转身,在卫兵们还来不及惊讶时,就已经穿出了灵安室的门。
  这是电光火石间、快如野兽的高超技巧。
  面对这身穿神官衣饰、举止乖巧文雅的可爱少女,任谁也会加以轻怱。就连知悉其部分身体能力的菲立欧,这几天也几乎忘记她的动作有多迅捷。
  不——她说自己是因为手环及放入其中的「某物」,才得到特殊的能力。直到刚刚放入小石子之前,她几乎就是个平凡无奇的少女。
  她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个从迦古伊残骸上拿到力量泉源的机会了。
  我太大意了——这想法化为声音、冲出菲立欧的喉头。
  「丽莎琳娜!等等!」
  菲立欧大叫道,并匆匆地追在她身后,背后传来高司教的高声叫喊:
  「丽莎琳娜大人!?卫兵!请抓住她!不要让她逃了!」
  这号令慢了一拍,对丽莎琳娜毫无警戒之心的卫兵们连举枪的余裕都没有,就很干脆地让她通过了。
  这也不能责怪卫兵,少女的举动与其说是人,反倒更接近野兽,在微暗的地下道中,连用眼睛捕捉她的身影都很困难。连菲立欧自己在出了灵安室的门后,就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菲立欧咬着牙,穿过了由石板铺成的地下道。
  灵安室并不是位于很深处,他马上就来到通往地面的石阶。
  菲立欧比丽莎琳娜晚了几秒来到地面,看见几位卫兵茫然地呆立当场。
  就在那么一瞬间,丽莎琳娜有如滑行在空中般的背影在走廊一角一闪而过。
  菲立欧不理会卫兵们,边追在她身后边叫道:
  「丽莎琳娜!你在想什……」
  转过转角,丽莎琳娜的长袍一角闪现在窗外。
  那是一楼的窗户,窗外面对中庭,尽头虽有石壁——但她在几天前二话不说地飞越过石壁,今天也没有道理无法顺利越过才是。
  菲立欧也从窗户飞身而出,追到中庭。
  菲立欧也知道,以常人的脚力要跟上她那瞬间的爆发力是不可能的,即使如此,他还是拚命地追在她身后。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地拉开了。卫兵们也似乎尚未接到通知。
  度过悬吊于内沟渠上的桥,包围神殿外周的高耸石壁就在眼前。
  少女把手贴在石壁上——
  只在那么一瞬间,她的手腕发出模糊的光芒。下一个瞬间,丽莎琳娜已经跃起身子,轻松地飞到了石壁的顶点。
  这简直就像体重于瞬间消失的高超技艺,让菲立欧瞪大了眼。
  菲立欧在石壁下高声叫道:
  「丽莎琳娜!为什么?」
  少女回过头来。
  菲立欧清楚地看见她眼里有着淡淡的泪光。

  

  「——对不起。」
  飘下微弱的声音。
  然后,丽莎琳娜就这样消失在石壁的另一侧。
  菲立欧沿着石壁奔跑,但却马上停下了脚步。能够通往神域之街的门距离这里很远,就算追过去,也不见得追得上。
  他脑袋里充满着无数的疑问。
  他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她……在杀了国王等人的来访者之中,有一位少女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关于这件事,他也还没得到确切的回复。
  究竟——刚才她为什么非逃走不可呢——
  菲立欧连这个原因都不知道。
  但他可以推测得出来,她可能是不想再给神殿添麻烦,或是认为若是自己留在这里,来访者们还会再度来袭——甚或是两者都有,这两者恐怕都相当接近真实理由。
  不过,菲立欧在这一瞬间最害怕的是另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她要自己一个人去「打倒」来访者们——
  虽然他心想:「不会吧!」但却也无法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她曾说过:「最后只想说一声……」这话带有不祥的意味,一直在菲立欧的耳边徘徊不去。
  「——别开玩笑了!」
  菲立欧用紧握的拳头敲打石壁。
  「——真是乱来,光靠自己一个人要对抗那些人——」
  来袭的来访者人数众多,他们似乎也是为了取丽莎琳娜的性命而来。
  司教和卫兵们惨死的情景,现在依旧深深烙印在菲立欧的脑海里,虽然是电光火石间所发生的事,但那是确实「发生」过的事。父亲拉巴斯丹王和哥哥维恩皇太子都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杀害了。
  要是那个叫做丽莎琳娜的少女也遭到这样的命运——
  他的背脊不禁一阵发凉。
  菲立欧脸色铁青地仰望近乎透明的蔚蓝天空。
  就算他现在穿过门追上去,恐怕也追不上她了……几天前在街上找到逃走的她时,她是处于失去理性的状态。然而她现在一定会注意小心地寻找藏身之处,并迅速地躲到菲立欧找不到的地方去……
  不用说,他并不想丢下她不管。
  但是菲立欧现在又不是处于可以轻举妄动的状态。
  对于国王与皇太子在这个神殿被杀害的事实,菲立欧必须证明自己与神殿双方的清白、要是他藏匿于此的话,马上会使得人们更相信这整起事件是宗阴谋的说法。
  这么一来,神殿当然不用说,连身为菲立欧监护人立场的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也会有嫌疑。
  身为骑士团团长的威士托,现在已与国王等人的遗体一起返回王都。他返回王都是为了声明这事件并非神殿所策划的暗杀行动,而是出于未曝光的其他第三者的阴谋,或是随机杀人。
  神殿的钟楼响起通知异常状况的钟声。
  像是对现在才响起的钟声有所反应,菲立欧再次以拳头击向石壁。
  他所仰望的石壁相当高耸,而石壁上的苍天更是高不可攀。
  他觉得这伸手不可及的高度,简直就像丽莎琳娜与自己的距离。
  菲立欧用力咬住嘴唇——终于慢慢地转身、背对石壁。
  ——现在的他无法前去追赶她。
  菲立欧一边祈求她平安无事,一边为了自己的责任与义务,再度走向神殿。

  *

  神殿一隅——
  在分配给从威塔神殿前来的使者所使用的宿舍里,司教卡西那多正在召开聚会。
  除了从中央威塔神殿随他而来的几位神官们外,进行谍报活动的两位「无名氏」,以及佛尔南神殿的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目前都齐聚在这小小的房间里。
  「无名氏」们以神官的衣饰变装——
  他们是直属于信教监察院的特殊间谍,分散在大陆的各个要冲,进行关于神殿的各项工作。
  在座的这两人都有着一张没什么特徵的脸孔和标准身材,一人较瘦,另一人较胖,但都是街上常见的体型,一点都看不出来有任何可疑之处。以他们的外表,就算是在田里耕种,或是在店里做生意,甚至是以卫兵的身分巡逻,任谁都不会觉得奇怪。
  只有自威塔神殿跟随而来的少女司祭乌路可·迪古雷没有被叫来参加聚会。
  因为她并不是信教监察院的人,卡西那多连这次出差的目的都没有告知她,是在神姬的委托下,无可奈何才会带她来,但卡西那多内心里其实觉得她很碍事。
  卡西那多·库格在可以畅谈秘密话题的部下们面前压低了声音:
  「——这次演变成出乎意外的事态了。」
  除了神殿骑士团团长贝里耶·弗米利恩以外,在座的部下们表情皆变得很紧张。
  卡西那多看了看他们,又说道:
  「为了那些奇妙的来访者,神殿方面已经彻底加强警戒,他们真是做了多余的事呢!」
  听到他的感想,骑士团团长贝里耶淡淡一笑,回答道:
  「是吗?我可是乐得很呢!好久没看到这么带劲的人了。虽然让我们的人死伤惨重,但是让我想起了怀念的战场呢!」
  贝里耶自言自语着的表情愉快得有点诡异,不知道是不是依然留有前几天战斗的余韵,他浑身还带着点杀气。
  贝里耶以手梳理着用发油整理得服服贴贴的黑发,轻蔑地说:
  「卡西那多司教,我有件事想请问你。」
  「什么事呢?」
  卡西那多以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冷淡的眼神看着盟友,贝里耶也轻松地忽略这看惯了的视线:
  「你认识那些人——来访者吗?那些『看起来很有意思』的人?」
  「不认识。」
  卡西那多坦率地摇摇头:
  「那么粗暴的人,就算在记录上也不曾看过。虽然并没有证据显示过去的来访者中没有那样的人,但据我所知,『那些人』是比较特殊的。」
  事实上——他虽然知道来访者们拥有「奇妙的知识」,但那超乎寻常的战斗力,即使过了两个晚上,现在他仍然难以置信。那力量简直就像是故事里的魔法一样。
  「嗯!」贝里耶点点头:
  「——那种力量——你不想要拥有吗?」
  他以试探的口气说道。
  卡西那多挑了一下眉头。
  「老实说吧,卡西那多!比起你们正在追捕的猎物,我反倒觉得那些人还更有趣。我们也有好几位骑士被杀,但我才不管什么报仇——我对他们很有兴趣。」
  听到贝里耶的话,在场的其中一位神官不悦地说道:
  「他们的战斗力确实惊人,所以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不过,他们杀了这个国家的国王和皇太子。要是抓到他们,就算身为来访者也免不了死罪。」
  贝里耶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你是笨蛋吗?这就是由我们来保护的『好处』啊!只要不要告诉佛尔南神殿和这个国家,偷偷地找到他们、再带进信教监察院不就好了?这你一定办得到吧?卡西那多『司教大人』?」
  傲慢地仰靠在椅子里的贝里耶,对着卡西那多扬起下巴。
  卡西那多依旧板着脸,在内心笑着——
  贝里耶心里所想的跟他完全一样,就这样让那些人轻易地被杀掉,确实很可惜。
  卡西那多所追求的正是「力量」——逃走的他们以力量而言,说不定是无可挑剔的人才。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卡西那多存心试探,指出问题点所在: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要是不能』在极机密的状况下『抓到』他们,我们也是无能为力,不是吗?」
  听到这太过理所当然的疑问,贝里耶吃吃地笑着回答:
  「来访者听得懂这边的话吗?」
  卡西那多点点头。贝里耶心满意足地眯起眼:
  「光是打斗不叫做战斗,花言巧语也是一种战术。」
  「——我没想到会从你嘴里说出这种话。」
  卡西那多老实地说出感想,他所认识的贝里耶是个只会动粗的男人。「以协商来解决」等这种话,实在令人无法认为是他的本意。
  贝里耶耸耸肩:
  「你把我当作笨蛋啦!我确实是对这种手段不拿手啦!不过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手下中也有可以把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天下第一的男人,就是副团长里卡德·巴杰斯。他要不是拥有高超的剑术,现在可能在当骗子了,我想让他去搜索和说服那些人。」
  在座的神官开了口:
  「但万一不成功,反而被对方杀害的话……」
  贝里耶自椅子上站起,对那神宫戏弄般地眨了眨单眼,他今天似乎心情特别好,这可是很少见的。
  「什么话?你可不能这么说,因为啊——」
  贝里耶的声音更低了:
  「不管是什么军人,没有补给的话就无法战斗。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样,但他们若是需要食物和睡觉的地方,应该就会跟这世界的某人联手。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发现自己在一无所知的世界里迷失方向,而正束手无策吧!」
  卡西那多点点头。
  纪录中的来访者到达这世界时,大多不知道这里跟「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不同的。而且,以某种气势杀害国王和皇太子的他们,在这个国家里已成了被人追赶的存在。
  要是这理由说得通,要拉拢他们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了。
  像贝里耶这种人也不是纯粹想要他们的力量,他应该是很想知道他们的力量秘密,并且希望如果顺利的话,要由自己得到那力量才对!
  这样也好,要是盟友贝里耶变得强大,对卡西那多也是有利的事。
  贝里耶对权力没有兴趣,他是个只对战斗有强烈欲望的男人。以这个意义来说,相对于以神师为目标的卡西那多,两人目的是大不相同的。
  站起身的贝里耶仔细地俯视着卡西那多:
  「怎么样?要是你说声『好!』我们也可以偷偷地把那些人带回去。虽然我不能跟你保证,但各地的神殿骑士团已经开始搜索那些家伙了。是要把他们交给这里的神殿或国家,予以处刑呢,还是撒谎说没找到人,再偷偷地带到你那里去——怎么做才好呢?」
  卡西那多被他这么一问,嘴角浮现了微笑:
  「——就把迷途的小鸟引导到我们这里来好了。贝里耶司祭,就请你『多关照』了。」
  贝里耶大大地点点头,他的眼睛散发出身为司祭立场的圣职者所不应有的、惊人而危险的光辉。他转身背对卡西那多:
  「那就好,交给我吧!」
  他黑衣一扬,悠然自得地步出了房间。
  等他的脚步声完全远离后,随侍在卡西那多身边的女司祭开了口,她那带栗色的金发剪得短短的,是一位给人沉静印象的少女:
  「卡西那多大人,这样好吗?」
  「什么事?」
  这位司祭——维尔吉妮·拉堤亚思所担心的事,卡西那多也心知肚明,但他却故意装糊涂。

  

  「从来访者引出知识的这种行为——」
  「维尔吉妮,今后时代是会改变的喔!」
  卡西那多如此斥责她,不让她说下去;维尔吉妮立刻住口不语。
  「我们有不得不保护的东西。若他们拥有我们需要的东西,那就暂时借用吧!这也是所谓之『生』与『死』的指示。」
  卡西那多仰望着天花板,以单手做出祈祷状。
  周围的神官们肩膀纷纷发颤——
  他们现在正在违反神殿的规律。
  卡西那多想要将来访者纳入自己辖下管理,而不是交给神殿处理。以这次的情况来说,就是企图藏匿杀害国王的犯人。要是被发现了,事情可不是轻易就可以解决的。
  卡西那多回头看向「无名氏」们。
  变装为神宫的两个男人恭敬地低垂着头。
  「接下来请你们注意与『北方民族』相接触的人们,也就是潜伏于这里、并援助他们的叛徒——若是他们有奇怪的举动,就来向我报告。我们会暂时留在这神殿,另外,有关于那些来访者的行踪,也请你们一并寻找。」
  「是——」
  两人站起来,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房间。
  卡西那多在心里盘算着——
  虽然发生了一些预料之外的事件,但如果能够把「来访者」拉拢过来,应该会是意想不到的收获。骑士团团长注意到这件事,也让他更有信心。
  卡西那多向身边的维尔吉妮轻轻地点点头。
  一头栗色秀发的女司祭只是沉默地低着头。
  卡西那多再次点点头。
  这意料之外的骚动,还不至于改变卡西那多的方针。
  就算不一定会进行得很顺利……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

  乌路可·迪古雷正站在佛尔南神殿的神师办公室中。
  自威塔神殿来到此处,不过才短短几天——
  她都还没有跟菲立欧尽情畅谈,就发生了出乎意外的骚动。
  而且,菲立欧似乎明天就要回到王宫去了。乌路可在获知此事后,现在正以威塔司祭的身份被叫来此处。
  眼前坐着的是一脸憔悴的神师雷米吉乌斯·巴尔多雷,他那老迈之躯在承受了这一连串的骚动后,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脸颊似乎比前几天还要凹陷。原本预定的圣祭也决定延期了,除了部分无法避免的既定行程外,全体人员都格外谨言慎行。
  就在刚刚,神师接到报告,得知名叫丽莎琳娜的那名少女逃走了。不难想像,这又加深了他的忧烦。
  乌路可一边在心里察觉雷米吉乌斯的身体状况不佳,一边摆动天蓝色的长发,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雷米吉乌斯大人,请问您找我是……?」
  雷米吉乌斯无力地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乌路可大人——难得您光临此处,这事我实在难以启齿——但是否能请您回到威塔神殿去呢?」
  这番话对乌路可来说,是早就可以预想得到的。
  雷米吉乌斯不希望她被卷入这场骚动中——这一定是出自他的一番心意。
  然而乌路可却微笑着摇摇头:
  「我非常感谢您的心意,但卡西那多司教的事还没有处理完毕,我一个人也无法回去。」
  乌路可做出稍微有点困惑的表情回答道。
  但是雷米吉乌斯并没有放弃,再次意图说服她:
  「那么我就请卫兵为您护卫吧!我的孙女也正好想到威塔神殿去一趟,如果可以的话,就由她陪同……」
  「……雷米吉乌斯大人?」
  乌路可发现老人的声音细微得不寻常,不禁觉得很惊讶:
  「很抱歉打断您的话,您是不是不太舒服?脸色也不太好——」
  听见乌路可的话,雷米吉乌斯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沉默了一会儿后,雷米吉乌斯像是要让自己跟乌路可理解般地、大大地点头:
  「——乌路可大人,我想不顾羞耻地请求您一件事。」
  在他的声音中,似乎有种当真被逼急了的感觉……
  乌路可不解。
  雷米吉乌斯压低了声音:
  「本神殿发生了国王陛下与皇太子殿下死亡的大事,我身为负责人,恐怕很快就会被逮捕,若是赔上我的性命可以解决此事也就罢了,但再这样下去,恐怕连神殿的自治权也……」
  听到雷米吉乌斯如此胆怯的话,乌路可瞪大了眼:
  「怎么会?不可能的。」
  「……不,乌路可大人,这是一定会发生的。阿尔谢夫的军队应该立刻就要到来了。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先把年轻的神官移籍到威塔神殿,以保护他们——乌路可大人,我真是不胜惶恐,能否请您把这件事传达给威塔神殿……」
  雷米吉乌斯说着,十分沮丧。
  「雷米吉乌斯大人,您究竟在说什么呢?」
  乌路可不禁走近神师办公桌,来到雷米吉乌斯身旁。
  个性认真的雷米吉乌斯会感到心力交瘁,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但她并不觉得事态将会严重至此。
  根据雷米吉乌斯刚才所说的话,他似乎已有所觉悟。但是乌路可明白,他的担心严重地偏离了主题。
  乌路可稍稍强势地逼近年纪远大于自己的老司教:
  「雷米吉乌斯大人,您似乎有所误解,能请您给我一点时间吗?」
  「……您说误解?」
  雷米吉乌斯抬起头,看着乌路可。
  乌路可面对面地向着他,雷米吉乌斯那湛蓝的双眼散发着善良的光芒。
  乌路可心想,比起威塔神殿通晓世故的神官们,此地的人们要来得纯朴多了。
  正因为此处是长年远离纷争之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她没想到连神师也是如此。
  「雷米吉乌斯大人,我想先厘清一件事——就算是『国王和皇太子被杀』,阿尔谢夫方面应该也不会希望与神殿为敌的。」
  乌路可率直地说道。
  从他人耳里听来,这话可说是相当危险,雷米吉乌斯眨了眨眼。
  乌路可继续说明:
  「当然,若这实际上是『神殿的阴谋』,阿尔谢夫当然会对神殿追究责任,视情况为国王复仇,因此不得不展开进攻。但是,王家方面绝对不想让事态如此演变,我来说明这理由……」
  雷米吉乌斯只是茫然地听着乌路可的话。
  「如您所知,在这索里达帖大陆的东部,阿尔谢夫并不算是很大的国家……虽然也不算个小国,但阿尔谢夫并不具有远较其他国家更具优势之地位。」
  雷米吉乌斯暧昧地点点头。
  乌路可继续说:
  「也就是说,若阿尔谢夫与佛尔南神殿为敌,周围国家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加以攻击,这是可以预见的。每个国家都想要神殿所生产的『辉石』之相关权利,以前,对阿尔谢夫的侵略,就意味着侵略与其具有同盟关系的佛尔南神殿,也就是说,佛尔南神殿形同受到阿尔谢夫的保护,阿尔谢夫也因佛尔南神殿而受到保护。这样的神殿和他们若是引起纷争,周围的国家——尤其是西北方的大国塔多姆,立刻就会以站在神殿这一边为由,而堂而皇之地侵占阿尔谢夫的领地吧!这样一来——阿尔谢夫的历史恐怕要就此告终了。」
  乌路可压低了声音,平静地说道。
  疑惑不已的雷米吉乌斯发问:
  「但、但是,这么一来——已故的国王陛下和皇太子殿下——」
  乌路可点点头:
  「这是我的直觉……他们不会责怪神殿,而会把这起事件当作异常人所犯下的随机杀人,或是其他国家为使阿尔谢夫与神殿的蜜月期结束,所设下的阴谋——我想阿尔谢夫方面的真实心意应该是想以这种形式让这件事落幕吧!」
  乌路可确信如此,只要王家的人不是那么笨,就会知道其他的选项都不值得选择。不需看内乱不断的南方例子,也可以知道与神殿的敌对关系将是使国家灭亡的根源。更何况在这次的事件中,王室一开始就没有与神殿为敌的意思。
  「这次的事件并不是由神殿发起的暗杀事件,当时在现场的菲立欧大人等人也相当了解。事实上,神殿里的司教、司祭也有多人被杀——基于现实的考量,阿尔谢夫与神殿相争,并没有任何益处。」
  乌路可如此断言。
  她凝视着神师的双眼,想看看他是否明白她的话。
  雷米吉乌斯茫然不知所措。
  为了慎重起见,乌路可再度说道:
  「因此,只要神殿对这次的事件明确地否认『并非暗杀』,我想阿尔谢夫就不可能会侵略神殿的。然而,神殿的警戒不周毕竟是事实,所以只要在辉石的供给等方面多少予以礼遇——相信他们应该就不会对神殿追究责任了,您明白吗?」
  在乌路可说明过后一会儿,雷米吉乌斯才突然倒进椅子里。
  乌路可关心雷米吉乌斯的状况,把放在桌子一头的水杯拿到他面前:
  「……要是我早知道您为此事烦恼,就会早点跟您谈谈了……我还以为您还沉浸在失去神殿诸位神官的哀伤中……」
  「不、不——您……这是什么话呢?」
  雷米吉乌斯以发抖的手拿起水杯喝水,叹息道:
  「乌路可大人——方才的话是您个人的想法……」
  「是的。然而……只要是威塔的人,不管任谁都会如此判断的。雷米吉乌斯大人,『神殿』对各国而言的重要性超出您所想像。而且我想菲立欧大人恐怕也是为了声明神殿的无辜,才急着要回王宫去的。」
  乌路可说道,凝视着雷米吉乌斯。
  雷米吉乌斯低吟了几句,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乌路可大人真是颇有见地,我们这些人离浮世太遥远,不是很明白这些事……」
  雷米吉乌斯以自嘲的语气说道,但他的脸庞却明显浮现近乎放心的表情。
  乌路可为了慎重起见,再提起另一事——她向雷米吉乌斯指出,菲立欧和其他相关的人恐怕也会有危险。
  「雷米吉乌斯大人,也许是我多管闲事……关于今后的事,还请容我提出建言。」
  对她这态度丕变的请求,雷米吉乌斯一脸惊讶。
  乌路可以细微的声音说道:
  「恐怕在今天起的几十天中——其他国家应该会提出『压制阿尔谢夫的邀约』……」
  乌路可简洁地说道。
  雷米吉乌斯花了好些时间,才咀嚼出她话里的含意。
  然后他才理解话中的意义,一边瞪大了蓝色的双眼,一边将身体探出办公桌:
  「您是说他们要我们背叛阿尔谢夫吗!?这怎么可能——」
  他似乎从不曾想到这种可能性,声音不禁变得沙哑。
  雷米吉乌斯·巴尔多雷乃是「圣职人员」,并不是「政治家」,更难以说是「掌权者」,他是纯朴而高洁的司教,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获得此处神官们的支持。
  由这种不抱有政治野心的人出任神师此等要职,其背景应该正是阿尔谢夫与佛尔南神殿所构筑起的长久和平历史。和平时代所需要的是稳重且人格高尚的人,好战的危险人物必将会被屏除在外才是。
  然而就算佛尔南神殿是如此,位于中央的威塔神殿却时常在注意四面八方的状况。南方的内乱、西方的大国拉多罗亚的威胁、居住于榭卜拉兹山地深处的北方民族——为了应付他们,威塔的神官们必须经常绷紧神经。
  这立场上的不同,也造成雷米吉乌斯与乌路可认知上的差异。
  乌路可再次说道:
  「西北方的大国塔多姆,现在正跟西方的拉多罗亚与北方民族两者持续发生纠纷。他们国家里虽有司火的札卡多神殿,但为了更增强战力,应该很想要阿尔谢夫丰饶的领土和佛尔南神殿的辉石。在国王陛下和皇太子殿下猝死的报告送达后,他们说不定立刻会有所行动。」
  乌路可如此确信。
  只要在威塔神殿生活,都曾耳闻过许多足以成为根据的情报。
  听说邻国塔多姆觊觎阿尔谢夫,过去也曾有过几次纷争。只是,这几十年来他们专心应付着北方民族,对阿尔谢夫虽然没有公开的军事行动,但若国王和皇太子以不自然的方式死去,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
  此时,阿尔谢夫更不能让他们趁虚而入。
  听到乌路可指出这一点,雷米吉乌斯又发呆了一会儿。
  他终于大大地喘了口气,浮现苦笑:
  「……哎呀——乌路可大人,您帮了我大忙。光靠我一人,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说不定会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呢——」
  乌路可默默地听着他的话。
  以雷米吉乌斯为首的神官们,在封闭的神殿里以受到阿尔谢夫保护的形式过着信仰生活,这样的生活让他们误解了事态的本质。
  佛尔南神殿跟阿尔谢夫的领土相较下显得极为渺小,立场却远比阿尔谢夫来得坚定,只是他们对此却少有自觉。
  「……我们该如何是好呢?」
  雷米吉乌斯说着,语气缓慢,似乎早已下了结论。
  乌路可被他这么一问,侧头思索着:
  「——我说说看,给您当作参考……南方的内乱就是因涅迪亚神殿接受邻国提出叛乱的邀约才一发不可收拾的,目前其国内的各势力依然在相互竞争中。」
  听到乌路可的回答,雷米吉乌斯深深地点头。
  「我们有必要对周边国家表现出与阿尔谢夫之间的紧密关系——就是这样。」
  然后,雷米吉乌斯以不再紧张的眼神凝视着乌路可:
  「但是,为什么……乌路可大人您会对阿尔谢夫和佛尔南的情势这么了解呢?而且您对阿尔谢夫是这么的亲切真诚……」
  听到他这么一问,乌路可微笑着回答:
  「因为我以前曾在这个国家停留约一年……我就是在那时见到菲立欧大人的,对这个国家、对他,都有一分特别的感情。」
  雷米吉乌斯眨着眼:
  「这么说来……几年前,您的父亲马汀大人确曾停留在阿尔谢夫王宫呢!那时您就是与他在一起吗?」
  乌路可点点头:
  「是的,已经过了好几年,因为我很想见菲立欧大人一面,才要求让我一起同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很遗憾,菲立欧大人明天就要出发了。」
  雷米吉乌斯同情般地说道。
  但乌路可微笑着:
  「关于这件事,我很诚恳地想跟雷米吉乌斯大人您谈谈——」
  雷米吉乌斯不解。
  乌路可露出善良的笑容,楚楚动人地开了口。
  她在说出这件事时,神师的脸色慢慢变得铁青。
  当天——善良的神师雷米吉乌斯·巴尔多雷,又为了新的忧烦而度过无法成眠的一夜。

  *

  过了一夜,早晨——菲立欧站在离开佛尔南神殿的马车前。
  前来送别的有负责照顾他的艾略特、施疗师库娜,还有以高司教等为首的神官们……
  其中也有神师雷米吉乌斯。
  菲立欧谢过众人的照顾后说道:
  「在决定下一任国王的人选后,我可能会再被任命为亲善特使,到时还请大家多加关照。」
  雷米吉乌斯非常不舍地点点头,他的眼睛下有不健康的黑眼圈,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或忧心仲忡。
  「是。我和神殿的大家一起等待您回来。」
  神师一边如此回应,一边伸出了满布皱纹的瘦弱右手。
  菲立欧答应着,握住了他的手。老人的手虽然瘦弱,却很有力。
  在握手的同时,菲利欧以周围听不到的音量对雷米吉乌斯小声说道:
  「雷米吉乌斯大人,这是我个人的请求——」
  「什么事呢?」
  「如果丽莎琳娜她——那个来访者少女再回到这神殿来,可以请您与我联络吗?」
  逃出去的丽莎琳娜至今仍行踪不明,关于其他来访者们也是一样。神殿骑士们虽然正在搜索,但就算找到了,也可能因战力差距而反为对方所伤。
  对菲立欧的请求,雷米吉乌斯考虑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知道了。如果她平安无事回来,我会跟您联络的。」
  对于丽莎琳娜突如其来的逃亡,菲立欧与雷米吉乌斯的见解是几乎一致的。
  其他来访者似乎是来取她性命的,若是她留在这里,可能又会连累到神殿的人———她很有可能是这么想的。
  对来访者们的行动感到有责任的丽莎琳娜,正只身前去追赶他们……
  这实在是乱来。只是,在冷静下来的此刻,菲立欧似乎也明白了她的心情。他绝不认为这是正确的行动,若是她现在在此,那他就算把她绑起来也要加以阻止——但假设菲立欧站在相同的立场,很可能也会做出一样的事。
  菲立欧想起就在几天前的夜里,丽莎琳娜所说过的话。
  她一边在阳台上仰望着天空,一边说菲立欧与她「说不定是很相似的」,现在他也可以同意这句话。
  他很担心她的安危,但是在这非常时期,却无法采取轻率的举动。
  雷米吉乌斯小声地低语:
  「菲立欧大人,高司教手下的『守人』们也开始有所行动了。姑且不论其他来访者,对于没有加害之心的丽莎琳娜大人,他们应该可以应付。只要找到她再加以说服,我想是很有可能可以把她带回来的。」
  雷米吉乌斯的话对菲立欧来说,无异是一剂强心针。
  丽莎琳娜的离去虽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但至少还有件好事——
  那就是神殿骑士们已经认定,在出现的来访者们之中,有一位与丽莎琳娜相当相像的人,于是他们对两者之间的关连感到可疑,有意同时对丽莎琳娜展开调查。关于这点,菲立欧与神殿骑士们之间应该又起过一场争执了才是。
  在说完该说的话之后,菲立欧对神师行了一礼,搭上马车。
  为他送行的艾略特和施疗师库娜等人,也一起低头行礼。
  好友乌路可现在可能与威塔神殿的神官们在一起,所以并不在送行的行列中。他昨天已告诉她今天要回王都,也已告别过了。
  一个月前——菲立欧在离开王都时,为他送行的就只有认识的骑士而已。
  威士托因另有事在身而不在王都,至于其他家臣们,应该有很多连菲立欧要离开都不知道。与那时比较起来,神殿的送别队伍就显得热闹多了。他再次实际体会到,佛尔南神殿是个多么让人愉快的地方。
  他现在要回的王都,可说是与神殿恰恰相反、充满阴谋及恶意的殿堂,虽然有值得信赖的家臣,但无法轻怱的对手也相当多。
  菲立欧回王都所搭乘的马车绝非奢华型的,而只是稍大的共乘马车……
  一方面是因为他急着回去,而另一方面,在前几天负伤的王宫骑士们也需要搭乘马车,所以菲立欧才向神殿借用了这辆马车。
  马车中还有其他神官们,他们是要前往距离王都不远的教会,一方面为了让在王都的神殿相关人士安心,同时,也为了对在王宫内部的贵族们表示神殿乃是无辜的,因此才会与菲立欧同乘一台马车。
  菲立欧搭上四台相连的马车中最后一台,他一边对送行的人挥手,一边穿过了神殿的门。
  在他身旁坐着笑咪咪的骑士莱纳斯迪,这留着一头清爽金发的青年轻松地拍拍菲立欧的肩膀,开玩笑地在他耳边说:
  「菲立欧大人,不要那么依依不舍嘛!是不是神殿里还有让你放不下的女孩啊?」
  对他轻薄的言语皱起眉头的,不是菲立欧,而是坐在他对面的女骑士黛梅尔。
  卸下铠甲的她穿着无袖的短衣,微黑而结实的手臂虽然纤细却很有肌肉,让人感受到一种健康美,但是在场却没有任何人胆子大到敢一直盯着她——
  黛梅尔用手指夹住出言轻薄的莱纳斯迪的耳朵,用力一拉:
  「不要把菲立欧大人想得跟你一样!太失礼了!」
  「等、等一下,你是说我是花花公子吗?」
  莱纳斯迪痛得皱起脸并同时抗议着。
  菲立欧笑了,不管他们两人。
  黛梅尔继续她带有说教意味的毒舌:
  「不,花花公子是很会对女人搭讪的家伙,你根本就没成功过,只不过是个呆瓜吧!」
  「等一下,你怎么会知道我有没有什么经验啊?」
  两人这样你一言我一句,对菲立欧来说是早就司空见惯的事了。对他们而言,这只是单纯打发时间的对话。
  黛梅尔以冷冷的声音回答:
  「要我说的话,我可没看过你带着女人在街上走呢!」
  「说不定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情人呢!」
  「咦?你有吗?」
  「……不,那倒是没有。」
  「我就说吧!据我所知,你的情人只有睡在宿舍里的猫而已。」
  「原来你喜欢猫啊?我也是呢!」
  「是啊!猫很棒呢!特别是平常我都跟『这样的黑豹』打交道,所以一看见可爱的猫,心情就变得很好呢!」
  「莱纳斯迪,这对我来说可是种赞美喔!」
  「我没有看过黑豹,那是住在南方的吗?」
  「你说住喔——也算是吧!其实这里也常有好奇的人在养,很危险喔!它们很喜欢袭击人,而且在开口之前,就会先出手了——」
  「为了慎重起见,我再确认一次,你刚刚是说真正的『黑豹』吗?」
  「当然啊!讨厌啦,大姐!干嘛还握起拳头啊——」
  「……等等,等一下。」
  菲立欧没有回头就直接阻止了这无意义的对话。
  在这听惯了的对话中——他觉得有一个不该听到的声音混杂在里面。
  菲立欧战战兢兢地在马车中回过头。
  分为左右两边的座席,有两个负伤的骑士并排躺着,其他骑士们以各随己意的姿势坐在座席上,由神殿所派遣的神官们也混杂其中。
  菲立欧坐在马车一角,身边是莱纳斯迪。
  而对面的黛梅尔身旁——
  菲立欧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将天蓝色头发扎起来的少女,拿下白色长袍的风帽,笑咪咪地看着菲立欧。她身穿朴素的神官衣饰,彷佛理所当然地坐在黛梅尔身边。
  「——乌路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菲立欧吃了一惊,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接着转向马车夫,慌张地叫道:
  「喂!停下马车——」
  「没有必要停。」
  这位来自威塔神殿、身为他昔日旧友的少女,以若无其事的表情果决地说道。
  菲立欧无言以对,张大了口。
  乌路可微笑着稍稍歪着头,娇羞地凝视着菲立欧:
  「对不起,虽然我知道会让菲立欧大人您困扰,但因为我想待在您身边,所以还是跟来了。」
  听到乌路可这太过率直的话,引起了混着苦笑的叫喊声,马车深处的某个骑士吹起了嘲弄的口哨声,平时一本正经的神官们此时也只能苦笑。
  只有菲立欧绷紧了脸:
  「你说跟来了……可是,乌路可,神殿那边——」
  「我本来就是要见菲立欧大人您才来这里的,所以没有什么问题。我也获得神师大人跟卡西那多司教大人的许可了。」
  身为当事人的菲立欧却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她一定是故意不告诉他的。
  突然间,菲立欧开始劝乌路可:
  「乌路可,可是——」
  「菲立欧大人,请冷静想一想。」
  乌路可用冷静的眼神凝视菲立欧,以教导的口气说:
  「我是中央威塔神殿的司祭,这样的我跟菲立欧大人您在一起,方便的事应该比不方便的事来得多吧,不是吗?」
  乌路可像是在试探菲立欧般地说道。
  事实上,身为司祭的乌路可所拥有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若她能将她所见闻的事情如实传达给威塔神殿,贵族们就无法做出轻率的举动。再说,若是因内乱而导致她的行踪不明,那才真的是非同小可。
  但是,让菲立欧在意的也正是此事。
  「但要是你发生什么事……」
  「要是这样,就要请菲立欧大人您保护我了。」
  看到乌路可的微笑,菲立欧无言以对。
  「还有,菲立欧大人,也许您有所误解,说不定这样做对我来说是最安全的呢!在卡西那多司教大人的事情办完前,我又不可能一个人穿越榭卜拉兹山地回到威塔去。要是我继续留在神殿里,说不定上次的来访者又会来袭,菲立欧大人,难道您打算把我留在『那种地方』吗?」
  乌路可刻意地拐弯抹角地说道。
  菲立欧皱起眉头:
  「即使如此,神殿也有很多人可以保护你。如果情况不顺利,阿尔谢夫可能从此会发生王位争夺战……」
  「菲立欧大人,您就是回去阻止此事的吧?」
  乌路可声音低低地:
  「既然这样,就请您充分利用我的存在。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想依自己的想法,跟随菲立欧大人您一起来的。」
  乌路可的声音虽然温柔,但这番话里却让人感受到她的坚强。
  菲立欧眯起眼。
  一旁的莱纳斯迪打岔:
  「菲立欧大人,这不是很好吗?那位小姐似乎是真心的耶!再说,曾经有怪异人物从御柱出现的神殿,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安全的地方。这一阵子就暂时——」
  他说得轻松,菲立欧却无法同意:
  「莱纳斯迪,你知道她是『谁』吗?」
  「是菲立欧大人您的朋友吧?这么年轻就当上司祭,可真是了不起啊!」
  「……她可是当今『神姬』的妹妹。」
  马车中发出了叫喊声,这喊声跟刚才的意义完全不同。
  乌路可本人一点都没有动摇,并转向马车中的众人一一点头致意。
  「神姬」是威塔神殿的象徵,是平等接受大陆五个神殿信仰的存在。就任神姬的人会被当作神之子对待,而非一般的人类。
  只要被选为神姬,终其一生都不会卸下此职务。
  乌路可的姐姐在乌路可出生之前,就已经就任此职。
  对神姬而言,一般的家人已经不存在,身为神之子的她是存在于诸神中,因此理所当然地不是人类。
  话虽如此,但既然实际上是由父母所生,那就还是有血缘关系。神姬所出身的家庭在神殿内受到礼遇,乌路可也受到其很大的影响。
  「不过不久之前,我还以为她是神姬的『弟弟』就是了。总之,她的立场就是这样。若是在佛尔南神殿倒还好,但她独自跟着我上路,这实在太胡闹了!」
  菲立欧茫然地如此说道。乌路可却笑咪咪地说:
  「菲立欧大人您连胡闹都说出来了,那我这样做就有价值了。」
  乌路可开心地说道。菲立欧瞪了她一眼:
  「其实你并没有得到神师的许可,对吧?」
  「不,我确实得到了他的许可。虽然他认为我还年轻而曾阻止我——但我把我的决心说出来后,也得到了雷米吉乌斯大人的同意。」
  听到乌路可平静的回答,菲立欧一本正经地反问道:
  「决心?」
  「是的。我当时开口问他:『怎么样都想全力阻止我吗?』接下来,他就很愉快地把我送出来了。」
  「……你这不是威胁吗?」
  菲立欧抱住头,神姬的血亲利用自己的身分做出这种任性的要求,几乎所有的事都应该会称心如意的吧!
  像这次乌路可的情况,正因为她有阻止内乱的正当理由,雷米吉乌斯肯定也是无法予以苛责的。或者他也可能判断,比起来访者不知何时会现身的神殿,跟在菲立欧身边还比较安全吧!
  她的存在对菲立欧而言,确实是打了一剂强心针。
  位于中央的威塔神殿权力相当强大,相对于其他四个神殿是国家中的自治区,威塔神殿则直接形成了名为「吉拉哈」的国家,其国土是阿尔谢夫的三倍大。在此大陆上仅次于西边的拉多罗亚和北边的塔多姆,为第三大国。
  吉拉哈及位于其中枢之威塔神殿,可说是所谓的宗教国家,而此国家的司祭乌路可成为菲立欧的后盾,自是具有不小的政治意义。
  菲立欧一边抱着稍微痛苦的念头,一边凝视着天蓝色秀发的少女:
  「说不定……你会有点危险……」
  「我知道。」
  乌路可微笑着回答,表情虽然柔和,但却是已有某种觉悟之外的柔和。
  「也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麻烦的。因为是我自己要跟来的啊!」
  乌路可悄悄地握住了菲立欧的手,那是坚定而柔软的手,把她的温柔传达给他。
  菲立欧抱着罪恶感,低低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乌路可。」
  「是。」
  菲立欧用力地咬紧了牙,回握乌路可的手:
  「……真对不起,要借助你的力量。」
  「好的。」
  乌路可开心地微笑道。
  现在的菲立欧也只能感谢她的美意了。
  莱纳斯迪不顾气氛感人,拍了拍菲立欧的肩膀:
  「不要哭丧着脸嘛!有这么可爱的女孩跟在您身边,总比邋遢的家伙好吧?」
  青年的轻薄之语让菲立欧皱起眉头:
  「莱纳斯迪,你绝不可再对司祭说出这种……」
  「哎呀!就算是客套话,我也是很开心的,因为菲立欧大人一直误以为我是男生呢!」
  乌路可掩嘴笑着,那充满少女韵味的动作,实在让人看不出她是威塔的司祭。
  莱纳斯迪瞪大了眼:
  「那真是太过分了!您可是大美女耶!菲立欧大人真是没眼光啊!」
  菲立欧慌张地辩解: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因为乌路可装作男生,连威士托都被她骗了呢!」
  「那是因为团长本来就没有看女人的眼光啊!不是我在自夸,我莱纳斯迪在剑术和精神力量上虽然比不上团长,只有在看女人的眼光这方面,我有自信可以赢他。」
  黛梅尔以冷冷的眼神看着自吹自擂的莱纳斯迪: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这么自不量力,眼睛长在头顶上……结果到现在还是单身啊?」
  这严厉的话,让同车的骑士们也沸腾起来。
  莱纳斯迪被黛梅尔这么一亏,狭窄的马车中又更嘈杂了。
  这令人怀念的气氛,让菲立欧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菲立欧在王宫生活时,与这些好人在一起是很快乐的。
  虽然国王和皇太子已死,他们还是开心到不像话。王宫骑士团跟近卫骑士团不同,几乎不曾近距离接触过王族个人,也因此没有真实感……这确实也是原因之一。
  同时,他们虽然是骑士,但原本对隶属于王家的意识就很薄弱。
  近卫骑士团的构成分子中,多为下级贵族或官僚子弟;但王宫骑士团的骑士们几乎都是平民出身。
  王宫骑士团是在近卫骑士团以往人数与品质不足的时代,作为临时措施所设立的部队,如今虽已变成常设部队,但追本溯源,还是接近王家所雇佣的专属佣兵。再加上目前人事权由身为团长的威士托一手掌握,因此连流浪的剑士都可以加入。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是在威士托的引导下,才加入骑士团的。
  莱纳斯迪是在祭典活动中的武术大会得到优胜,方才让威士托看中;而黛梅尔则似乎是因其父过去曾与威士托友好,因而加入骑士团的。
  对菲立欧来说,两人就有如哥哥和姐姐一般。
  听到骑士们接连不断地开玩笑,乌路可笑到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她的眼神不经意地与凝视着她的菲立欧交会。
  「对、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乌路可以纤细的手指擦着眼睛,以年纪与菲立欧相仿的脸庞对着他。
  她的脸——与藏身某处的少女丽莎琳娜重叠了。
  他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但他并不打算就此置之不理。
  看到突然沉默下来的菲立欧,乌路可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菲立欧什么都没说,只是暧昧地轻轻点了点头。

  *

  距离阿尔谢夫王都不远处,有一个名为卡佩拉,商业繁盛的城镇。
  那里自古即以交易据点而繁荣,并以从佛尔南神殿运来的辉石中继地而闻名。在这远较王都热闹的街道上有许多商店,买卖东西方等各式各样的商品。
  在夜晚降临后,这条街道就展现出跟白天截然不同的风貌——
  大马路上的商店关起门来,只有小巷子里店家的狭窄入口点着模糊的灯光,这些店家也交易着各种商品。
  其中,有买卖那些被列为禁书的商店、供客人吸高价鸦片的店、以娼妓招待客人的店——甚至也有满足喜好男色者需求的店家。
  在被称为后巷的这一带,也有许多贵族们出入其中。
  街道的一角有着专门招待贵族或富商的高级妓院。
  其中也有阿尔谢夫二王子雷吉克所喜爱的店。
  五、六十岁的军务卿葛楚德·桑克瑞得,这一天来到了久违的妓院。
  他本身对玩女人并没有兴趣,对自年轻时就已严以律己的他来说,原本就是不喜欢到妓院来玩乐的类型。
  他之所以造访这家店,并不是为了玩乐,而是来提出谏言。
  因此他瘦长的身躯只佩带了一把剑,就直接以武官所穿的军服之姿来到了这家店,皱纹深刻的脸庞表情严肃,并带着对店家露骨地表示厌恶。
  军务卿葛楚德一边被店员引导至通往馆内深处的走廊,一边深深叹息着。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
  在内心里所想的话,葛楚德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所谓的他,就是指二王子雷吉克——他现在应该是单独身处于这家妓院之中。
  国王和皇太子过世还不到三天,却在这种节骨眼溜出宅邸、泡在妓院里,这可不是神经正常的人会做的事,但对雷吉克来说,却似乎是稀松平常之事。
  葛楚德耸耸细瘦的双肩,穿过了妓院的狭窄走廊。
  葛楚德今年已五十八岁了,有个与雷吉克年纪相近的长子——他的长子虽然身为贵族,却有着经商的十足魄力,自行创业,并大获成功,可说是名异数。
  以葛楚德看来,这长子虽然让他有点为其将来忧虑——但和雷吉克一比,却是个非常有出息的儿子,真是不可思议。
  不久,葛楚德被引导到内部的一个房间。
  他没有敲门就打开了双门式的房门。
  眼前出现的是正在跳舞的半棵女郎,她带着蛊惑般的微笑面对着葛楚德这位不速之客。
  鸦片的味道让葛楚德皱起眉头,他在微暗的房间内部找寻着正举办颓废欢宴的主人。
  「嗨!军务卿,有什么动静吗?是不是终于逮到凶手啦——」
  葛楚德转向发出这充满睡意的声音方向。
  在隐约而微暗的灯光下,这个身边有娼妓随侍的青年,以一张文弱的脸庞面对着他。他一手倒着南方的烈酒,一手不停在女人身上游移。雷吉克和女人都是半棵的,在葛楚德眼中看来分外刺眼。
  葛楚德忍住想吐的冲动,大声地说道:
  「关于凶手,我们正在拚命搜索中。神殿骑士团也有所行动了,想必在近日——」
  「大概抓不到了吧!你知道这片大陆有多大吗?」
  雷吉克的浅笑,让葛楚德皱了皱鼻子。
  「不要白费力气了,反正死掉的人又不会再复活。随便找个尸体当作犯人就好了,这种事你应该很行吧?」
  雷吉克的话虽然蛮横无礼,但却也点出了部分事实。
  国王被杀已过了几天,追捕犯人已是无望。
  听说被身处于神殿之四王子碰巧砍杀的巨汉,已由王宫骑士团确认死亡,并由神殿处理其遗体。但是关键的杀害国王凶手却另有他人,包含其同伙在内,至今仍未能发现其行踪。
  王家可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早已对各贵族的领地发出通知,要其找寻可疑人物。
  而且,如果刺客是外国人,一旦他们越过国境,就可能再也追捕不到了。
  国王被杀害,就必须当场逮住凶手,虽听说凶手战斗力十分高强,但骑士们也是菁英尽出,却依然被凶手脱逃,真是太悲惨了。剑圣威士托·贝赫塔西翁这次可真是丢脸丢大了。
  虽然没有打算放松对犯人的追缉,但当下却有更重要的事待办。
  下一任的国王——要是不赶紧加以决定,政局就一日无法安定。
  就如同雷吉克所说,死去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复生,以后再复仇也不嫌晚。说得极端一点,若只是想保住面子,照雷吉克所说,找个人顶罪也是可行的。这样一来,不但民众可以接受,也能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这类的事例并不少见。
  葛楚德接着对下一任国王声色俱厉地说道:
  「雷吉克大人,请您回王都去!您可是下一任国王,在陛下和殿下的葬礼过后,就必须举行即位的典礼了。请您『暂时』停止这样的玩乐。」
  「不要这么正经八百嘛!」
  雷吉克以嘲弄的眼神对葛楚德笑道:
  「我是下一任国王对吧?那就用我的权限,把这妓院当作我的办公室吧!这主意不错,你觉得如何啊?」
  雷吉克说着,一边亲吻着依偎在他身边撒娇的娼妓,一边沉醉在鸦片中。
  听见雷吉克的玩笑话,葛楚德以严肃的表情面对:
  「雷吉克大人,当上国王,就表示要负起责任和义务。您必须改变以往的生活,请您对此事有所自觉……」
  「我是有自觉啊!所以我才把这次当作是最后一次玩乐啊!」
  雷吉克还是以缺乏男子气慨的表情回应,但葛楚德可不会被他的话所欺骗。雷吉克的放荡习性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要是他当上国王,真的很有可能会把后宫改造成妓院。
  雷吉克一边喝着酒,一边轻蔑般地说:
  「我老头跟我哥死得还真是时候,不然继承权就差点要转到我哥的小鬼手上了。军务卿,你说是吧?」
  「雷吉克大人,就算是开玩笑,也请您克制别说出这种话,陛下是非常杰出的君王。」
  葛楚德不附和他,却加以苛责。雷吉克不禁嗤之以鼻:
  「你跟我妈心里明明都是这么想的——要是我当上国王,桑克瑞得家也会永保安泰。政治就交给你啰!我啊——」
  雷吉克抱住身边的娼妓,舔着她的脸颊:
  「跟女人一起玩还比较快乐。」
  葛楚德感到一阵晕眩,瞪着雷吉克:
  「——今晚已经不早了,我先住到另一个房间,明天一早就请您跟我一起回王都去。关于葬礼,由正妃等人一手包办是不太妥当的。」
  「我知道,我知道,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啊!葛楚德。」
  「我不会叫妓女的,明天还有要事。」
  葛楚德关上门,深深地叹了口气。
  雷吉克年方二十六岁,相当年轻。虽然他一直不改放荡习癖,教人操心,但看到他今天的样子,更让人满怀不安。
  原因之一是身为其母的第二王妃对他太过于宠溺,另外,她从小就经常在他耳边说皇太子的坏话,也养成了他妄自尊大及惹人厌的个性。
  事到如今,葛楚德开始憎恶起第二王妃蕾薇雅——
  她是葛楚德的妹妹,也就是说,从亲属关系看来,雷吉克是葛楚德的外甥。
  既然有如此深厚的关系,以桑克瑞得家的立场,支持雷吉克是理所当然之事。
  现在正当的继承权落在雷吉克的手上,但是支持皇太子长子的派系也相当强大,他们很有可能以雷吉克的资质不佳为理由,在贵族们的议会中掀起争端,其背后也隐含着正妃与第二王妃的对立。
  ——或者,也有可能引起内乱。
  葛楚德甚至认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与其今后双方留下「芥蒂」,不如先消灭其中一方,以断后顾之忧,这也不失为一个对策。
  当然,他并不打算让自己这一方成为被消灭的一方。
  葛楚德已写信回领地,现在他的父亲和儿子应该正在统率族人,做出兵的准备吧!身为世代相传的名门,桑克瑞得家必须表现出符合其名号的举动。
  就算幸运地不需引起内乱就能解决,他们也要以警备之名集结士兵,以向其他贵族们展现其威望,这可并非毫无意义之事。
  葛楚德·桑克瑞得一边沉思今后的政局,一边静静地养精蓄锐。

  *

  在罗嗦的军务卿消失后,雷吉克·阿尔谢夫强忍住笑意。
  身边相熟的娼妓一边吸着鸦片菸管,一边不可思议地看着雷吉克:
  「『国王陛下!』什么事这么好笑啊?」
  女人以带有鼻音的撒娇声调说道。
  雷吉克在其耳边喃喃地回答:
  「他是个罗嗦的老头,对吧?有够顽固!自以为了不起,难对付得很,真是~」
  雷吉克抱怨着,边用舌头润湿嘴唇:
  「……哪,我来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吧!」
  「什么事?」
  雷吉克在女人耳边压低了声音:
  「我啊,痛恨这个国家的王室。」
  听到雷吉克的话,女人笑了:
  「是吗?为什么?」

  

  「这个嘛……自我开始懂事以后,就讨厌身边的一切。这个国家是我老哥的,我光是在一旁羡慕地看着他,就觉得讨厌……不,不对。在我这样想的更早以前,我就已经开始讨厌了。为什么呢……」
  雷吉克一边浮现微笑,一边玩弄着女人的娇躯:
  「这样的我竟要当上国王啊——我真是搞不懂命运这玩意儿,你说是吧?」
  「您怎么这么说呢——反正『这样的』命运是早就注定好了的吧?只是提早到来,省得费功夫——您说对吗?陛下?」
  听到女人的话,雷吉克笑了:
  「你也来当我的侧室吧?」
  「嘻嘻……听起来不赖,不过那里可不是我这种人可以出入的吧?」
  「等我当上国王,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
  雷吉克从女人的手中接过鸦片菸管,轻轻吸着其中的气体。
  「……没错,算不了什么。国王就是这国家最伟大的人,想做什么都可以办到。比如说——让这国家灭亡。」
  雷吉克开玩笑似地说道,又淡淡一笑。
  「哎呀!真可怕……」
  娼妓依偎在雷吉克身边,亲吻着他的脖颈。
  雷吉克眯起了眼,躺在沙发之上。
  接下来暂时很难出入这家妓院了——这种事用不着葛楚德说,他也明白。所以他今天才会来这里。
  只不过,关于今后会变得忙碌的理由,他和葛楚德所想的有点不同。
  雷吉克抱着女人,同时表情恍惚地闭上眼睛。
  所谓人生如梦……
  这么说来,自己的梦是哪一种呢——雷吉克边想着,边贪婪地渴求着今宵的美梦。

[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8-6-15 23:45 编辑 ]


  

  六.年轻司祭的选择

  乌路可经常作梦。
  内容大多是有关往日的回忆,但正因为是梦,经常相当纷乱,也有许多不自然且引人注意的部分……
  像是她本来应该在跟菲立欧一起玩耍的,不知何时又变成在姐姐身旁度过下午茶时光;原本她人是在神殿,下一瞬间又移到在阿尔谢夫所住的、令人怀念的家里去了——
  那天夜里,乌路可梦见的是比较常作的梦。
  那是在建于距离王宫有一段路程的闲静之处、骑士团宿舍——
  菲立欧就在那环绕宿舍周围的森林深处。
  他拿着与其幼小身躯所不相称的剑,在阳光下反复地练习挥剑。
  乌路可在树荫下远远地眺望着他的样子。
  这深深镌刻在她幼小记忆里的场景,是在阿尔谢夫时所发生的事。
  菲立欧并没有注意到乌路可的存在。
  乌路可能够听到剑刃破风之声。
  风轻轻吹动……
  乌路可一边透过树荫下的细缝看着菲立欧,一边慢慢地绕着他走。
  不知为何,这气氛让她觉得不敢向他出声。挥汗如雨地在努力练剑的菲立欧,在她眼中十分耀眼。
  在神殿长大的乌路可并没有正式地锻炼过身体,她甚至想,这种事有什么好玩?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辛苦呢?
  不过菲立欧对这种锻炼似乎乐在其中,表情相当认真——要不是乐在其中,应该是无法持续下去的吧!
  乌路可并未拥有能让自己如此热衷的某种事物。对身为神官的学习,她虽然并不讨厌,但也觉得相当无趣,那已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义务。
  乌路可一边眺望着菲立欧,一边在树下走着,终于在某棵树下站住。
  头上有着刺耳的声音。
  乌路可瞬间把视线从菲立欧身上移开,仰望头上——
  那里有个昆虫的巢。
  那时乌路可还不曾见过「蜜蜂」这种昆虫,她虽然知道这是种可以让人搜集蜂蜜、对人来说相当方便的昆虫,但关于它们具有的毒针及其危险性,她却缺乏相关的知识。
  乌路可抱着好奇心凝视着头上的大蜂巢。
  大量黄色与黑色相间的蜜蜂交错飞舞着。
  年幼的乌路可歪着头仰望它们。
  比蜂巢更高的树枝上有几只鸟,那是像老鹰一样大的黑色鸟类,漆黑的羽毛与泛着黑光的尖嘴,给人不吉祥的印象。
  它被称为玄鸟,但在阿尔谢夫一带生息的算是极小的品种,据说在北方的山岳地带,有种比人和熊都还要庞大的玄鸟。
  神殿对这种鸟甚为忌讳,认为它会召唤不幸,但乌路可却觉得在树上的它们很美。
  不知为何,这些鸟一直看着菲立欧。
  不久,它们高亢地鸣叫一声——在它们飞起时,枝桠纷纷落下。
  乌路可慌慌张张地躲避。
  落下的枝桠有几根弹到其他枝桠上,然后拍打到了蜂巢。
  乌路可眨了眨眼……
  吊在枝头的大蜂巢左右摇晃,大量的蜜蜂从下方的巢穴飞了出来。
  乌路可吓了一跳,用手遮住自己忙往后退。
  昆虫的翅音大到近乎吵杂的地步,让乌路可心生胆怯、想要逃跑。但是才跑了几步,她的脚就被树根绊住,当场跌倒在地。
  蜂群正要逼近时,响起剑刃破风之声。
  菲立欧那被汗水濡湿的背,出现在她眼前。
  「乌路可,不要动!」
  菲立欧一边叫着,一边挥舞着剑。
  剑光闪动中,不时有小小的蜜蜂被挥落,但蜂群的数量实在太多,它们形成黑色群块,包住了菲立欧的身子。
  乌路可高声惨叫。
  下一个瞬间,菲立欧以单手轻轻地将乌路可的身子负在肩上,一溜烟地开始跑起来。
  他穿过森林、飞跃过小河,跑进了王宫骑士团的宿舍。
  然后菲立欧关上门,把乌路可放在地上。
  乌路可这才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好可怕,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恐怖,但乌路可确实感受到了「恐怖」。那逼近眼前、黑色的蜜蜂复眼,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你没被刺到吧?」
  听到菲立欧这么一问,乌路可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菲立欧像是放下心般地微笑,然后开始揉起自己的手腕。
  菲立欧被蜜蜂蛰到了,他捏着伤口、逼出毒液,然后开始用桶子汲取井水清洗。虽然疼痛让他稍稍皱起了脸,但还是面带微笑:
  「站在那种地方是很危险的喔!乌路可。威塔神殿没有蜜蜂吗?」
  「……是、是……不,应该是有的,不过我是第一次看到蜂巢……」
  乌路可终于如此回答,声音还有点发颤。
  ——菲立欧的微笑突然间凝固了,他变成了一尊石像,肌肤也转为黑色。
  乌路可茫然地看着他的样子。
  脚下的地面变为沼泽……
  浑身僵硬的菲立欧正在沉入沼泽,乌路可慌张地想抓住他的手,但不知为何,她的脚动弹不了,也无法接近他。
  菲立欧不是小时候的模样,却变为「现在」长大后的样子,乌路可也是现在自己的模样……
  菲立欧单手持剑,继续往下沉。乌路可虽然拚命地伸出手,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
  变为石像的菲立欧,脸上的微笑看起来有点哀伤。
  那笑脸让乌路可感到有如胸闷般的痛楚。
  她一再地叫唤着菲立欧。
  世界转为漆黑一片,沼泽不断扩大,菲立欧连脸部都沉人沼泽中,只剩下手还露在外面。
  乌路可伸出手,但够不到他,真叫人悔恨、哀伤。
  乌路可惨叫起来。
  沼泽转为血色。
  到处都有尸体浮上——
  那是脖子或手臂被斩断的司祭们……
  其中还有受了灼伤的菲立欧。
  乌路可闭起眼睛,遮住耳朵,当场跪坐下来,开始大声哭泣——

  *

  乌路可半弹跳般地从床上跳起来。
  她坐起身,激烈地喘着气。
  全身都因冷汗而湿透了。
  心跳快得让人讨厌,而且心跳声相当大,乳房下的心脏激烈地鼓动着,简直就像存在于体内的其他生物一般。
  乌路可用手掌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真是讨厌的梦,但她这几天来都作一样的恶梦。
  睡乱了的蓝色秀发贴在冷冷的肌肤上。乌路可一边调整呼吸,一边以手梳理着头发。
  她的眼角浮现泪光……
  梦里的最后光景,是几天前在佛尔南神殿的祭殿所见到的——
  那是突然自御柱现身、戴着南瓜头的来访者将在场的神官和卫兵们一一杀害的场面。
  乌路可从祭殿逃出后,两腿因为害怕而动弹不得,于是菲立欧就像以前一样,把她带到了安全的场所。
  只是——被蜜蜂垫到时,他一直在乌路可身边,但在佛尔南神殿时,他却立刻奔回成了战场的祭殿。
  当乌路可再见到他时——菲立欧已是身上包着绷带,躺在床上。
  菲立欧紧闭的双眼有如石像般一动也不动,乌路可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背上突然感到极强的一阵寒意。
  他的伤势本身极为轻微,虽然可能也有脑震荡,但总之现在已是平安无事。
  乌路可当时确实感到「恐怖」——那种恐怖跟蜜蜂的恐怖相比,本质上又不相同。
  ——菲立欧在乱来。
  这才恐怖!
  她觉得总有一天事情会变得无法挽救,而且他会永远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他是一国的王子,理应藏身在安全之处,战斗交给部下们就好了。但依他的个性是不会接受这种方式的,如果是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东西,菲立欧总会毫不在意地乱来。他这样的个性除了吸引人以外,相对地也带有相当危险的意义。
  乌路可对此感到不安,因此硬是要与他同行。
  具体来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但她身为威塔神殿的司祭,再加上神姬之妹的头衔,说不定会有机会能够保护菲立欧。
  从恶梦中惊醒的乌路可,为了让自己的心跳缓和下来,用两手抱着自己的身体。
  身子还止不住地颤抖。
  窗外的晨光透过蕾丝窗帘淡淡地洒进室内。
  乌路可一边摩擦着自己的身体,一边下床、走近窗边——
  掀开窗帘,透过晨霭看到的是一片浓烈的绿意。
  这里不是神殿,而是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位于阿尔谢夫王都的宅邸。
  乌路可现正与菲立欧一起住在这座宅邸。身为王子的菲立欧,本来应该住在城里一角,但当下是万事微妙的时期。
  表面上,为了参加国王和皇太子的葬礼,菲立欧现在正在这屋子里「静养」。
  他与袭击神殿的谜样敌人战斗、并因此受了轻伤,为了治疗伤势,所以要静养——其实菲立
  欧的伤势以擦伤和轻微烫伤为主,并没有静养的必要。
  也就是说,静养只是个藉口,其实是为了小心起见——毕竟他尚未正式证明自己与国王的死亡无关,也就是说,他还不算清白。此外,为了封锁政治行动也是理由之一……于是,菲立欧回到王都后,并非住在城里,而是一直待在威士托的屋子,度过葬礼前的日子。
  据说已有菲立欧与威士托在国王和皇太子死亡事件中涉嫌重大的无稽之谈,但身为嫌犯之一的威士托,不但没有闭门不出,反而忙于与有力的贵族们交涉。
  其中的差别,就在菲立欧与威士托在阿尔谢夫存在感的差异。
  窗下树木开阔之处,出现这两人的身影。
  他们手拿着剑,面对面瞪视着对方。
  虽然脚下渐渐移动,但却是极为缓慢的移动。
  乌路可一边凝视着他们,一边开始更衣。她脱掉借来的睡衣,穿上神官衣饰,整理好头发、在镜子前确认仪容后,又再度走近窗边——
  虽然她已更衣完毕,菲立欧和威士托的样子还是没有改变。
  乌路可纳闷不已,他们看起来虽像是在切磋剑术,但却只是摆出姿势、相互瞪视罢了。
  她走出房间、下了楼梯,看到骑士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在餐厅里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并从宽阔的窗户眺望着菲立欧两人。
  乌路可小声地对他们打招呼:
  「早安,莱纳斯迪大人、黛梅尔大人。」
  两人一起回过头来,金发青年一看到乌路可,就堆起满面笑容:
  「啊!乌路可大人,早安,您睡得好吗?」
  「是的,托您的福——你们在看什么呢?」
  肌肤黝黑的女子苦笑道:
  「正如乌路可大人您所看到的,我们在看菲立欧大人和威士托大人交手。」
  「不过,他们两人都没动啊——」
  莱纳斯迪耸耸肩:
  「一旦到他们的段数,我们就看不出所以然了——要是他们赶快打起来,应该会拚出个胜负才是!只是不知道哪一方会赢就是了。」
  乌路可瞪大了眼:
  「菲立欧大人有这么厉害吗?」
  莱纳斯迪的眼神游移在半空中:
  「嗯……要是打十次,有一两次是菲立欧大人赢吧?」
  「是啊!虽然还是威士托大人的剑术比较高明,但有时菲立欧大人的速度则可说是快到匪夷所思……」
  黛梅尔对莱纳斯迪如此回答后,凝视着乌路可:
  「菲立欧大人很强喔!我们大多数时候也赢不了他。以前我们常陪他练剑,但现在已经不知道是谁在陪谁了。」
  她像是自嘲、又像是欣喜般地说道。
  莱纳斯迪也笑了:
  「真是的,他不久前还是个小不点呢……说到这,团长十六、七岁时,好像就已经是个出色的剑士了!那两个人这样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父子一样。」
  乌路可也从窗户看着两人。
  一头紫色头发的菲立欧和满头白发的威士托,看起来并不相像——以体格来说,威士托有着少见的魁梧身材,而菲立欧虽然肌肉结实,身形却是纤细而匀称。
  但正如莱纳斯迪所说,两人正面相对的姿态看起来就是有些神似,一方面是因为姿势几乎一模一样——但最重要的还是眼神相似。
  莱纳斯迪感触良多地叹了口气:
  「菲立欧大人和团长都是资质很好的人,他们就是拥有所谓的才能。」
  「莱纳斯迪,不对!他们的剑术是由不眠不休的锻炼才得到的。还有,领悟力原本就快的小孩,从小就跟着良师学剑,这也……」
  在黛梅尔说话时,森林中起了变化。
  威士托的剑咻一下如伸长般地逼近菲立欧——剑实际上当然并没有伸长,而是威士托的脚步移动太过平顺,让身处餐厅的乌路可有此错觉。
  菲立欧有所反应,向旁边跳开几步。
  威士托的剑尖也紧追而来。
  菲立欧扑向他怀里,迅捷得有如脱弓而出的箭一样。
  威士托的剑动了,菲立欧就这样穿过他腋下,来到他的背后。
  在此同时,两人的姿势都变了,一起浮现笑意。
  是哪一方获胜、或是平分秋色呢?乌路可一点都看不出来。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面面相觑。
  莱纳斯迪扬起下巴问道:
  「哪边赢了?」
  「……看不太出来,看起来是威士托大人比较有利,不过——」
  「菲立欧大人的动作也不赖,是吗?真是微妙的情势啊!」
  不久,菲立欧两人走过厨房小门,进入餐厅之中;乌路可等人迎接他们。
  虽然看起来动作不大,但菲立欧却满身大汗。
  莱纳斯迪没什么男子气慨地问:
  「那么,今天是谁赢了呢?」
  菲立欧浮现无力的苦笑,看向威士托:
  「我今天又输了,是威士托赢。」
  菲立欧以世故的口气回答,并转向乌路可:
  「你已经起床啦?没睡吗?」
  「不,我睡得很好。」
  老实说,她的身体还有点疲倦,不过今天有国王和皇太子的葬礼,她不想让菲立欧有无谓的担心。
  菲立欧歪着头,把手伸向乌路可的额头。
  乌路可吓了一跳,菲立欧发热的手贴在她的额头上,那热度也移到了她的肌肤。
  「……你的脸色不太好,不过好像没有发烧。可能是因为来到不熟悉的环境,你可不要太勉强喔!」
  听到菲立欧温柔的话,乌路可微笑着点点头:
  「我没有勉强,在这里我可是什么事都没做。」
  莱纳斯迪似乎是故意地指着乌路可:
  「……黛梅尔姊,她这么说耶!」
  「……你也稍微学着点!」
  黛梅尔一拳打在莱纳斯迪头上。
  乌路可一手包办了这座宅邸里的所有家事。
  单身的威士托平常住在骑士团的宿舍里,因此为他所准备的宅邸里总是空无一人,就连佣人都没有,在菲立欧决定要留在此处不外出时,甚至预计要从王宫里借些人手过来……
  但是,既然由乌路可来做这工作,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菲立欧本来一直说不想让她做这种事,但出乎意料之外,威士托却听从了她的请求。
  饱经沧桑的威士托,似乎是体谅乌路可想帮助菲立欧的心意。
  姑且不论头衔,乌路可本来就是个十六岁的女孩。不管是当上司祭后,或还是神官时,她都常帮忙烹调神殿里的伙食。她本来就有与年纪相称的、乐于从事这种工作的一面。
  现在这宅邸中不止有菲立欧和威士托,同住的还有身为护卫的莱纳斯迪和黛梅尔。
  女骑士黛梅尔对料理一窍不通,这方面就由乌路可一手包办,但衣服洗涤等,则由黛梅尔来帮忙。
  虽然只过了两三天,但过得很平稳舒适,简直不像是真的。
  若以暴风雨前的宁静来形容,可真是老套到不行——但乌路可却不能不这么想。
  在威士托家几乎接收不到外来的情报,但也并没有听说发生内乱,表面上国王的葬礼准备似乎一切顺利地进行着。
  而在今天——葬礼结束后,原本自律的谋略家们很有可能将会开始有所行动,若其谋略是朝着阻止内乱的方向进行也就算了,既然已分有派系,不论以哪一方势力来说,应该都不是件有趣的事。
  然后,乌路可又回想起今天早上的恶梦。
  眼前的少年纯真率直、个性温柔,他拥有高超的剑术,也具备了为了某人而闯入危险之地的勇气。
  这样的人物是很难在战乱中生存的,这就连不懂世事的乌路可也可以想像得到。
  现在菲立欧的勇气,跟莽撞、胡来只是一线之隔而已。
  不知道他自己对此有没有自觉。
  眼前的菲立欧,正跟莱纳斯迪开着玩笑,天真地笑着。
  乌路可脸上挂着微笑,内心深处却有所动摇。
  这种日子绝对不会持续太久——她有这样的预感。

  *

  阿尔谢夫王都榭拉姆是具有浓厚历史与传统色彩的古都。
  虽然也曾因战争而荒废,但自从成立以阿尔谢夫为名的国家以来,从未被敌人所侵攻,而正因为一旦演变成王都陷落的局面,就很有可能意味着国家的灭亡,因此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在此王都之中,自古以来即存在的榭拉姆第一教会,在古都中亦是历史特别悠久的建筑物。
  这栋长年历经风吹日晒的石砌建筑物,有一整面覆满了常春藤的墙。
  乍看之下虽给人废墟般的印象,但除了外墙以外之处,无论是庭院或建筑物内侧等都整理得相当洁净。
  榭拉姆第一教会乃是直属于佛尔南神殿的教会,在信奉大地的佛尔南神殿中,植物是相当神圣的,就连攀附外墙的常春藤也是教会的设计之一。
  这一天,王宫里举办了国王与皇太子的葬礼,第一教会也随之举办为两人祈求冥福的典礼。
  虽没有王室的相关人物等在场,但无法进入王宫的人民,在惯例上会来教会祈祷。
  有一位女神官从教会旁的宿舍俯视着人数远较平常为多的参拜者行列。
  二楼的窗户以栅栏遮蔽外界的视线。
  女神官从缝隙中窥视着人们,宛如雕像般伫立良久。
  「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另一位神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女神宫没有改变姿势,以细微的声音答道:
  「——是啊!可以看到对王室忠心耿耿、不可思议的人们呢!」
  听到她的回答,年轻的神官苦笑了:
  「人们是需要信仰的对象的,神殿是其一,王室也是其一——就像你,不也把『玄鸟』当作神圣之物吗?这是一样的道理。」
  「神殿受到信仰,这个我懂,不过王室——我还是不太明白,王室做的只不过是徵收人民的税金吧?」
  「有王室在,就可以保护人民免受他国侵扰。」
  女神官彷佛听见笑话般笑了出来:
  「可是不就是因为这王室才引发内乱的危机吗?像吉拉哈就没有王室,而由威塔神殿直接统治,这里也由佛尔南神殿统治不就好了?看看隔壁的西贝拉吧!那里跟这里相反,正为没有正当的继承人而烦恼,由王室来治国的组织,正是跟不上时代的证明。」
  「……真是输给你了。想要说服你,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那神官苦笑着,坐在房间内的椅子上。
  站在窗户旁的女神官也在他对面坐下。
  将一头银色秀发剪得短短的女神宫——西瓦娜,笑咪咪地面对神官:
  「好久没见到你了呢!」
  神官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的,好久不见了。言归正传,我是来帮高司教传话的:『卡西那多司教的间谍正在四处活动,所以辉石的供给先延期。』」
  对西瓦娜来说,神官所说的话是可以充分预期得到的。
  「我知道了,我会向长老们传话的。我们的储备很充分,就算停止供给一、两年,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不必担心。」
  「但是,接下来塔多姆的进攻——」
  神宫担心似地说道。
  变装为女神宫的西瓦娜,以大姆指指向窗外说:
  「现在这个国家还来得更危险,你不觉得吗?」
  由佛尔南神殿所临时派遣来的神官,讶异地皱起眉头。
  「就在刚才,我的伙伴跟我联络,塔多姆的军队正以国境附近为目标而蠢蠢欲动,表面上是对『我们』的防备——但就算他们看准这个机会,也不是不可思议之事。他们对领土是贪得无厌的,塔多姆的国王虽然很可怕,但国境附近的领主加尔拜可也是非常危险的对手喔!」
  神官的眼神更严肃了:
  「你说他们看准了国王和皇太子死亡所引起的混乱想趁虚而入……?但就算塔多姆再怎么恶毒,也不至于……」
  「所以人家才说神殿的人太天真了,塔多姆国王是可以毫不在意地干出这种事的,想在猛兽面前心存侥幸的人才是笨蛋。他们既然可以治理那么贫瘠的土地,受到佛尔南保护的这片大地,在他们眼中应该是无价之宝吧!」
  西瓦娜叹息着。她自己也是为了想要逃避卡西那多这只猛兽,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前来投靠这个教会的。
  现在面对阿尔谢夫这只猎物,邻国塔多姆正磨刀霍霍。西瓦娜虽然可以从卡西那多的眼下暂时逃离,但是阿尔谢夫这个国家不但无法自由行动,当然也没有办法如她一般简单地藏身。
  神官叹道:
  「——但是,我们身为佛尔南神殿的人,什么事都无法做,这是这国家的王室与贵族们之间的问题。」
  「喔!你是说只能袖手旁观吗?」
  听到西瓦娜口气冷淡地如此说,神官投以不可思议的视线:
  「若是阿尔谢夫受到侵略——那佛尔南神殿一定会就这样转而接受塔多姆的庇护……难道说这样会让你感到困扰吗?」
  「是啊!很困扰。」
  西瓦娜干脆地予以承认。
  「虽然困扰,但也无计可施吧?」
  「……嗯,确实如此。」
  对神官这坦率的反应,西瓦娜笑了起来:
  「为了不想如此,我打算做一些事,结局就看长老们怎么判断了。那么——」
  西瓦娜脱去神官的衣服,衣服下穿着跟街上的人一样、毫不起眼的棉质衣服。
  「我要马上离开这里,逃走的来访者之一似乎会来这里,我们也必须加以寻找才行!」
  「你都没有空好好地静下来潜伏呢!」
  神官无限同情般地说道。
  「反正我是孤单一人,平常忙惯了。那么再会了,相信不久后还会再见的。」
  西瓦娜轻轻扬起一只手,就走出了大门,将神官留在屋里。
  离开教会之际,一辆马车正慢慢地行经她眼前的石板路。
  在不经意地打开的窗口,出现了曾在某处见过的一张面孔……
  西瓦娜还来不及搜寻记忆,就马上低下头。坐在马车里的是一位有着深紫色头发的少年——
  这国家的四王子菲立欧·阿尔谢夫——约两个星期之前,西瓦娜才把他和另一位少女从神殿骑士团的手中救出来。虽然被他发现并不会怎么样,但也没有必要刻意引起他的注意。
  西瓦娜转过身去,不让自己的脸被看到,然后快步朝着与马车相反的方向离开。

  *

  国王拉巴斯丹和皇太子维恩的葬礼,在肃穆的气氛下同时进行。
  併设于王宫的教会大圣堂内——
  在整齐排列着的许多贵族们面前,并排着两副棺木,王室的人们此时皆站在最前列……
  阿尔谢夫王室的葬礼,依照惯例代代都相当节制地进行。举办婚礼时相当盛大,而葬礼则较简略,这种国民性也表现在王室身上。
  葬礼中,菲立欧坐在圣堂一角,眺望着侍立于棺木旁的人们——
  每一个人都穿着黑色的丧服。
  离棺木最近的是身为正妃的玛莉贝儿,她那皱纹深刻、表情严肃的脸上,比起哀伤,更引人注意的是威严凛凛的神态。她与任职政务卿的卡洛司家有血缘关系,是一位连家世都无可挑剔的妃子。
  在她身边的是皇太子妃拉乌娜与其子亚伯特,成了未亡人的拉乌娜才二十七岁,而亚伯特才两岁,刚学会走路不久,看起来并不了解父亲与祖父为什么会死亡。
  若是皇太子已经即位,亚伯特应该就能立刻取得王位的第一继承权才是……
  不远处是二王子雷吉克与其母——第二王妃蕾薇雅,再来是三王子布拉多、第三王妃萝蒂莉雅,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军务卿葛楚德·桑克瑞得及外务卿拉希安·罗姆等。至于菲立欧,目前则正站在最旁边。
  菲立欧身旁的三位高宫,原本就是跟正妃、第二王妃、第三王妃关系深厚的亲戚,事实上,他们正是国王的外戚。
  菲立欧离父亲和兄长的棺木都很远,那距离正有如他跟父兄生前疏远的关系。
  虽然菲立欧不知如何面对公然漠视他的长兄,但对于父亲拉巴斯丹,他还是打算以身为人子的身分为他哀悼。
  然而,眼泪就是流不出来。
  他想,反正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仅只如此。看看刻意哭泣的皇太子妃、第二王妃和第三王妃等人,他反而有种很冷漠的感觉。
  正妃玛莉贝儿并没有哭泣,她挺直背脊、傲然挺立,像是心里有什么秘密般地沉思着。这位五十五岁、同时失去丈夫与儿子的妇人,表情僵硬地将鲜花放入棺木之中。
  其他的两位兄长也没有哭泣,雷吉克虽然表情十分微妙,但很明显地是出于演技,而布拉多则只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献花仪式进行中,菲立欧分别看着这两位兄长。
  脸上化有浓妆的雷吉克,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的嘴唇上涂了暗红色的唇膏,并用粉底之类的涂物将不健康的肤色遮盖住。这化妆远看也就算了,近看实在令人纳闷不解。
  他虽然巧妙地加以掩饰,但有时那张脸却会因打呵欠而出现不自然地扭曲,看起来似乎是睡眠不足。
  三王子布拉多一如往常,欠缺朝气的细长瓜子脸上带着懦弱的表情,好几次大大地叹着气。与其说他是在感叹父兄的死,不如说只是病弱的身体感到疲累,因此呼吸变得很吃力而己。
  两个人都是一副冷漠的样子。
  看在身分低微的臣子们眼里,也许觉得他们正在毅然忍受哀伤。但是对了解王室内部复杂状况的贵族们来说,这是再自然也不过的光景。
  菲立欧悄悄地叹了口气。
  事实上,自己与这些人的关系并不能称之为「家人」,尤其是常被兄长们当作外人的菲立欧,更如此认为。
  在场人们关系复杂的程度,就连身为亲属的菲立欧都容易搞混,但简单说来,就是「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很差」。
  虽然程度有所不同,但在场的人们之间缺乏完全信赖的关系,而这也直接关系到权力斗争与算计。
  在身处其外的菲立欧眼里,每个人都是自私自利、为权力疯狂的人。特别是每个王子的母亲都强烈地有这种倾向,这让正派的各贵族们也相当担忧。
  菲立欧及其他有力贵族们献花后,站在棺木旁的司教开始依教典说起向亡者告别的话语。
  三王子布拉多望着正要回座的菲立欧,在视线交会的瞬间,布拉多随即将视线转回棺木,但菲立欧似乎感受到哥哥一瞬间所使的眼色。
  只有这个哥哥把菲立欧当作弟弟,但即使如此,他也因顾虑母亲而不敢与菲立欧太过亲近;而菲立欧也只有把他当作哥哥看待。
  那视线中有某种欲言又止的隐藏话语——菲立欧自然立刻就察觉到了。
  布拉多的立场也很微妙。
  现在的王位继承权在雷吉克手上,而与其对抗的势力则是拥戴皇太孙的正妃等人一派。
  身为布拉多之母的第三王妃,与正妃的关系较为亲近,因此不管布拉多本人的意愿如何,必然会与雷吉克对立。
  菲立欧不禁同情起布拉多来。
  布拉多是个懦弱的王子,不只对母亲、连对臣子们都不敢有所违抗。他没有力气像雷吉克那样放荡,虽然年方十九,较菲立欧年长三岁,但已经给人一种衰老的印象。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天生体弱多病,但他欠缺活力的样子教人平常看了也觉得十分不堪。
  他的周围有着不受皇太子派也不受二王子派所信赖、毫无建树的部分贵族们,只因想利用他而集结在一起。
  在诸路人马的各怀鬼胎中,葬礼缓慢而肃静地进行着。
  棺木中的两位死者已化成了灰。
  本来阿尔谢夫的习俗是将尸体连同棺木一起火葬,但在从遥远的佛尔南神殿运送尸体回来,再加上离葬礼举行又隔了一段时间,尸体据说已明显腐化,因此在进行验尸之后,于正式葬礼前即予以火化。
  在地方上的有力贵族们到达前,不能举办大规模的葬礼,这也是在不得已下所采取的措施。
  巨大的棺木中,各自只放有装了两人骨灰的小壶而已——
  几天前还活着的人,今天却变成了骨灰、装在小壶里。
  维恩皇太子的骨灰会直接加以埋葬,但拉巴斯丹王的骨灰除了一半会埋葬在王室的墓地外,剩下的一半则将会自「王者断崖」撒下……
  「王者断崖」位在王都的东边——
  那一带是王室专用的狩猎场地,其景色也深受建国的国王所喜爱,崖下有大河流经,对面则有广阔浓密的森林。
  将国王的骨灰从崖上撒入河里,是第一代国王所留下来的传统,历代的国王也都经由这条河川流人大海之中。
  明天国王近亲与有力的贵族们将一同前往断崖,而跟葬礼没有直接关连的民众,也可以藉由目送出殡行列以凭弔国王。
  葬礼结束后,紧接着就是决定「新任国王」的暗斗了。
  究竟是雷吉克,还是皇太孙亚伯特呢——
  当然是由雷吉克来继任才合乎情理,但政局究竟会如何演变,连菲立欧也不知道。
  他无法看透人心。
  在连兄弟或亲戚都不值得信赖的贵族社会中,到一切大事底定为止,不论被谁陷害,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菲立欧一边感受到在场的人心中都藏了一把刀,一边静静地等待葬礼结束。

  *

  在圣堂的葬礼结束后,人们也开始为明天做准备,三三两两地散去。
  席上的贵族们肃静地穿过大门,顺着人潮离开,菲立欧也跟着离开了圣堂。
  菲立欧一走出门,扎起一头蓝色秀发的少女就跑向他,她似乎一直站在不会妨碍人们离开的位置等待着他。
  菲立欧也离开行列,走近她的身边。
  两人走到石板路边。
  这少女——乌路可用手做出祈祷的样子,凝视着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请不要太过悲伤——」
  「我不要紧的,乌路可!虽然这句话不能大声地说出口,但我其实——并不太难过,因为我跟父王和哥哥本来就几乎没有说过话。」
  菲立欧说出真心话。
  乌路可噤口不语,只是向圣堂行了一礼。
  菲立欧身后出现了正妃一行人。
  正妃玛莉贝儿仅向伫立一旁的菲立欧和乌路可投以冷漠的一瞥,便一言不发地与包围在她身边的贵族们一起离开,皇太子妃及皇太子的幼子也在其中。
  在第二王妃与军务卿、第三王妃、布拉多与达官显要们陆续经过的行列中,也可看见雷吉克的身影。
  雷吉克对带着乌路可的菲立欧投以惊讶的目光,然后浮现轻蔑般的浅笑。
  雷吉克在猜测些什么可想而知,菲立欧虽然不快,但还是目送他经过。
  出现在行列最后的是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和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
  六十岁的政务卿达斯堤亚是个头特别大的老人,这与他矮小的身材极为不相称,外表看起来虽然很和蔼,但若有事发生,却会展现出政治家有魄力的一面,是个不可轻怱的有力贵族。
  他身旁的拉希安则是身材高大、容貌端正的中年男子,在王宫中很受中高年的女官们欢迎。他虽然具有贵族的姿态,同时也有着平易近人的个性,在外交上充分地发挥长才。今年五十岁的他,比达斯堤亚还要年轻一点。
  这两人的低声对话传到了菲立欧的耳朵里。
  达斯堤亚说:
  「……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
  「不做什么,就只是仕奉新的国王而已。」
  拉希安回答的声音极小。
  达斯堤亚追问:
  「所以我才问你要拥戴哪位新任国王……」
  「这就交给你来决定了,我的专长是外交,只对与其他国家的关系感到兴趣。」
  听见拉希安如此大言不惭,菲立欧不禁在内心苦笑——真是个「难缠」的男人啊!
  达斯堤亚是公认的皇太子派领袖,他的立场虽是希望将拉希安拉拢入派系,但拉希安却不会乖乖顺从。只是,拉希安也无意与达斯堤亚为敌……不论谁当上国王,他都会宣誓为其效忠,以官僚的立场来说,这是相当正确的。
  可想而知,达斯堤亚脸上浮现不满的表情。
  阿尔谢夫的政治以执掌内政的政务卿为首,军事由军务卿主导,外交则由外务卿主导。
  如今,政务卿拥戴皇太孙,军务卿则拥立二王子,自然所有贵族们都在观察身为外务卿的拉希安之动向。
  两人对站在石板路旁的菲立欧两人略为致意,就从其面前走过。
  菲立欧身边的乌路可,突然冲上前:
  「拉希安大人,好久不见!」
  乌路可的脸上充满奇妙而哀伤的神色,朝拉希安深深行了一礼。
  拉希安·罗姆那五官立体的脸庞瞬间出现了困惑的神色。
  啊——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乌路可就用手贴住自己的胸口,仰望人高马大的拉希安:
  「您忘记了吗?我是马汀·迪古雷的女儿乌路可。」
  过了一瞬间——
  拉希安的眼眸不久即因惊愕而张得大大的:
  「你、你是乌路可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没想到您变得如此美丽——啊,您为什么会来到此处——」
  原本对大多数事物都不会感到惊慌的拉希安,现在居然大为慌张,让菲立欧觉得很意外。
  负责外交事务的拉希安也和威塔神殿的高官们有所交流,就算与乌路可相识,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在他身旁的达斯堤亚一听到「乌路可」这名字,也不由皱起了眉头。
  乌路可接着转向达斯堤亚,同样深深地行了一礼:
  「在这种场合叫住两位,真是对不起。我是威塔的司祭乌路可·迪古雷。」
  她的表情依旧哀伤,结结巴巴地说着哀悼的话:
  「对于国王陛下和皇太子殿下的不幸,我也感到很惊讶——在此谨为他们两人祈求冥福。」
  「感谢您的心意,我是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以后还请您——」
  达斯堤亚说着漂亮的应酬话,眼神却飘移不定。
  拉希安与达斯堤亚一同望向菲立欧。
  然后拉希安开口道:
  「呃……菲立欧大人!请问——?」
  菲立欧有点惊讶,他还以为他们早就知道乌路可来此的事。
  在两位大贵族面前,菲立欧慢慢地开口:
  「她现在住在威士托的宅邸,因此也出席了今天的葬礼——我想,威士托团长应该有在报告书中提及才是……」
  菲立欧如此回答,达斯堤亚眉间的皱纹更深了,他忙于处理眼前的紧急局面,似乎还没有看过报告书。
  达斯堤亚的态度突然变得郑重:
  「失礼了,可能是因为联络不周。原来乌路可大人您也参加了今天的葬礼啊?」
  乌路可点点头:
  「是的,虽然我不是这国家的人,但在菲立欧大人的盛意邀请下,也跟警备的人一起,在圣堂角落为陛下和殿下祈求冥福……」
  乌路可回顾中庭的树荫——
  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两人潜伏在那里,他们一看到政务卿等人的视线,立刻屈膝行礼。圣堂的周围还有许多其他的骑士潜伏警戒着。
  拉希安看着乌路可:
  「乌路可大人,您与菲立欧大人本来就认识吗?」
  乌路可——像是害羞般地低下头、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态度简直就像恋爱中的女孩一样,让菲立欧慌了手脚。
  同样感到惊讶的还有拉希安和达斯堤亚,他们略微探出头,看了看菲立欧和乌路可。
  乌路可慢慢地开始答道:
  「我从很久以前就受到菲立欧大人特别照顾,他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拉希亚眨着眼,达斯堤亚则是张大了嘴。
  这话本来可以当作一般客套话,然而这可爱少女的动作却包含着「超乎于此的意味」。
  「乌路可,等一……」
  菲立欧想要阻止她。
  达斯堤亚和拉希亚一起把视线转向菲立欧。
  达斯堤亚脸上有种不知该说什么的表情。
  看似想要微笑,但因葬礼才刚结束,做出这种表情又有点不妥,结果就变成了掺杂着惊讶又似笑非笑的暧昧表情。
  「……哎呀!菲立欧大人也真是的,若两位是这种关系的话……」
  「不、不是的!达斯堤亚卿,这是误……」
  拉希安伸出双手放在菲立欧肩上,制止他狼狈的辩解:
  「不不,菲立欧大人。关于这件事,我们当然会暂时保密的。等到陛下和殿下的丧期过了,再重新——」
  对年轻时英俊潇洒的他来说,这种程度的事似乎还称不上是丑闻,反而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神官与贵族之间的交往或联姻是很少见的,但若对方是威塔神殿内高层的血脉,也可说是极为难得的良缘。
  唯一的问题是——菲立欧本人并没有「这种」意思。
  「拉希安卿,我都说是误……」
  乌路可转向菲立欧微笑,那是有节制、楚楚动人、甚王可说是神圣的「完美」微笑,而且也很明显地是出自于演技的笑容。
  菲立欧只有闭口不语。
  但乌路可脸上依旧带着出于演技的微笑:
  「菲立欧大人,能尽早得到这两位大人的谅解,我觉得还是比较好……」
  这真是「致命的绝招」。
  看到乌路可突然展露的演技,菲立欧也只有绷紧了脸。
  拉希安和达斯堤亚点头致意,留下好奇的眼光,便先行离去。
  菲立欧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大大地叹了口气:
  「——乌路可……」
  「您要说的话,我都知道。」
  乌路可一改刚刚的口气,用略微低沉的声音说道。
  菲立欧边摇摇头,边问明白:
  「你到底做何打算?在想些什么呢?」
  乌路可也演得未免太露骨了,达斯堤亚两人完全误会了她跟菲立欧之间的关系。
  但是,乌路可不可能毫无理由地做出这种带有恶作剧意味的举动。
  乌路可转向菲立欧、低下头,天蓝色的秀发一甩、垂了下来:
  「非常抱歉,我做出这么唐突的事,让您吓了一跳。」
  乌路可很干脆地认了错,正面面对着菲立欧。
  「不过我并没有撒谎,对我来说,菲立欧大人确实是很重要的人。」
  听到这番真挚的话,菲立欧点点头:
  「对我来说,乌路可也很『重要』喔!不过,你为什么要故意用那种让政务卿他们误会的说法呢?请告诉我理由。」
  乌路可略略低下头:
  「——我是为了牵制他们帮菲立欧大人您安排未婚妻的行动。」
  这回答让菲立欧瞪大了眼,这对他来说根本是想都没想过的事。
  「未婚妻?怎么可能……」
  「我从威士托大人那儿听说他们可能将会有这样的动作,理由就是……现在的情势。这样您大致能够了解吧?」
  听到乌路可的话,菲立欧吓了一跳。
  乌路可慢慢地说道:
  「今天早上我也和威士托大人谈过了……我想这样一定会被您讨厌的,虽然失礼,但还是擅自以这种方式行动了……」
  菲立欧按住额头,大大地叹了口气:
  「不,可是,该不会——」
  「达斯堤亚卿刚才的表情,您也看到了吧?那是『计画落空』的表情。」
  乌路可斩钉截铁地如此断言。
  「菲立欧大人,我还不是很了解这个国家的内情,因此我就以常理推论——在皇太子过世、皇太子的幼子与二王子争夺继承权时——为了勉强拥立幼小的人,就会需要流有王室血脉的有力监护人。这样一来,三王子和四王子岂不是监护人的头号候补吗?三王子似乎体弱多病,因此对方就看上了菲立欧大人出任监护人的可能性,这是极为自然的事。」
  被她指出自己没注意到的可能,菲立欧又叹了口气。
  一经他人说穿,就会发现这是极为理所当然又单纯的事。但换作是自己的事,却往往不容易注意。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从以前就一直被当作是多余的人,从来没想过政务卿等人会需要自己。
  但菲立欧并不打算加入正妃的派系,而且老实说,他现在也不想隶属任何一个派系。
  达斯堤亚似乎早巳不动声色地开始行动,想要笼络这样的菲立欧。而威士托察觉他的企图,便请乌路可先行出招。
  若是达斯堤亚已找好有力贵族的女儿,没有未婚妻、母方家也式微、立场薄弱的菲立欧要是拒绝这门婚事,就显得相当无礼。原本菲立欧就不是可以「挑三拣四」的立场,加上王室的人也不是没有三妻四妾的先例,因此他很有可能会陷入不得不结婚的状况。
  然而,虽说可以娶好几位妻子,但要是接二连三地迎娶进门,对正室而言也是相当无礼的,从最初的结婚到迎娶第二任妻子必须相隔好几年,这是对女方家族的一种尊重。
  若只是娶妾的话还无所谓,但如果对象是威塔神殿的司祭乌路可,那可就不只是失礼而已了。她身为神姬的妹妹,地位堪与大贵族千金或一国的公主匹敌。正因如此,就菲立欧的立场而言,就可以用与她的婚约为理由拒绝其他婚事了。
  「虽然只能拖延几年的时间,但我想目前这样就够了。」
  乌路可说着。菲立欧沮丧地垂下肩膀:
  「……谢谢你,乌路可。我必须跟你道谢才行呢!」
  一旦菲立欧加入任何派系,就意味着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会加入,更进一步地,王宫骑士团也会加入。
  若在平时,这可能还「无足轻重」,但唯独当下,深受先王信赖的威士托之动向,其重要性更甚以往。对于无法诱之以利只能动之以理的硬骨忠臣威士托,相信任何派系应该都想要拉拢才是。他的存在,是强化自身派系「正当性」的重要因素。
  仔细想想,对于让国王在眼前轻易被杀的威士托和菲立欧而言,正妃和政务卿的责难也太轻了些,这似乎也意味着他们并不想要得罪这两个人。
  「啊……我总算有回到纷扰世界的真实感了呢!佛尔南神殿的生活真教人怀念。」
  菲立欧带着叹息如此说道。要是在那悠闲的神殿一直居住下去,大概会把政略、政争这种事当作是不知哪个世界的天方夜谭了吧!
  乌路可嘻嘻笑着,不过这次并非出于演技:
  「所以我以前不就说过了吗?身为神官的生活一定比较适合菲立欧大人您的个性的。」
  「不过当神官太辛苦了,不适合我啦!」
  菲立欧耸耸肩。神官有神官的辛苦,从在佛尔南看到的几个实例就可以得知。
  「对了,乌路可,你不觉得这里很令人怀念吗?在回去之前,要不要散散步?」
  「好的,我很乐意。」
  听到菲立欧的提议,乌路可开心地点点头。
  菲立欧对稍远处的莱纳斯迪等人叫道:
  「你们要不要一起来?你们如果来保护我们,那就太感谢了。」
  金色短发青年戏谑地笑道:
  「不了、不了,您跟将来的未婚妻相聚,我们可不想当电灯泡。」
  黛梅尔立刻打了他的头:
  「莱纳斯迪,别说这种无聊话。菲立欧大人,我们还要负责警备任务,必须立刻去集合和报告,在此先告辞了。」
  「正是如此。何况,要保护谁的话,菲立欧大人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
  莱纳斯迪说着,将自己带来的剑递给菲立欧:
  「为了小心起见,先借给您吧!晚一点还请还我。」
  「我知道了,那么等会儿见。」
  菲立欧接过剑、告别两人后,就跟乌路可一起在王宫的中庭里散步起来。
  王宫的中庭相当广阔,到处都有树林、假山或花坛等,那美丽的造景,跟相邻诸国的相较之下显得格外出色。
  太阳依旧高挂天空,初夏的绿意分外耀眼,柔软的草地也整理得相当漂亮,让人想直接躺在上头。
  一片绿意的视野边缘有着小小的假山——
  菲立欧和乌路可走到那座小山旁。
  「——你还记得这里吗?」
  菲立欧问道。乌路可点点头:
  「当然,这里是我把『生命辉石』送给菲立欧大人的地方。」
  那是七年前菲立欧和乌路可互道别离之地。
  「真令人怀念,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年了呢!」
  菲立欧点点头:
  「是啊!那时候根本没想到哥哥和父王会这样突然死去。」
  「是的,人的死亡总是出乎意料的。」
  乌路可望着远方:
  「生与死都是人的定数——在从出生到死亡的极为短暂时间里,并没有很多人能够成就一番事业,维恩殿下是太早过世了,但拉巴斯丹陛下则是一位很出色的国王。」
  「——嗯,虽然父王他并不认为自己适合这个位子……但当他不在了,我才真实感受到,他虽然朴实无华,却是一国的重要支柱。」
  菲立欧走在假山周围的草地上,无限地感慨。
  哥哥维恩正要继承父亲的位子,以臣子的角度来看,他应该会是一位好君王,但是现在觉得可惜也来不及了。
  菲立欧和乌路可一边谈话,一边继续在中庭散步。
  「皇太子派会乖乖退让吗?」
  「我不了解正妃的个性,所以无法判断——但是他们既然想要拉拢菲立欧大人,我想他们并没有放弃。」
  「我想雷吉克哥哥也不会放弃,所以接下来可能会有一阵混乱——而为了不要让事情的发展演变成内乱……」
  菲立欧喃喃自语着,随即闭口不语。
  乌路可感到不解:
  「菲立欧大人,您怎么啦?」
  「……不,没什么。」
  虽然对乌路可如此回答,但他脑海里却浮现了令人不快的联想。
  在有人插手阻碍时,那些人会怎么办呢——菲立欧自己虽不喜欢,但自古即有常用的手段。最近阿尔谢夫虽不曾听闻这种事例,但也有一部分人怀疑,菲立欧自己在国王和皇太子死亡时,是否就是使用了「那种手段」……
  暗杀——
  只要一死,人就失去了影响力,至少其未来性就此中断。而且,已死的人不会以国王身分统治人们。
  (该不会有人真的做到这种地步吧……)
  虽然他希望如此,但又无法否定这种想法。这是最简单而有效的禁果,两大派系的任何一方被其所迷惑,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乌路可轻轻握住了沉思中菲立欧的手:
  「菲立欧大人,请看那边!」
  乌路可压低声音。菲立欧看往她所指的方向——
  一对年轻男女正走在横越庭院的砖瓦路上;而无视于道路、走在草地上的菲立欧两人,就从树篱与树荫之间偷看——是以这对男女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菲立欧见过这男人,他是世代相传的名门贵族桑克瑞得家的长子克劳斯·桑克瑞得,被视为当今军务卿葛楚德的继承人。
  不过菲立欧之所以会知道他的姓名,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血统。
  他年纪轻轻就创立了以桑克瑞得为名的贸易公司,在商业之路上大获成功,这与众不同的经历也让他在贵族社会中大放异彩。
  那飘飘然瘦长的身材与闲适的表情,总给人一种教师或牧师的印象。
  相反地,那名女子却是菲利欧不认识的人,从她身上所穿的高雅丧服来看,很明显是贵族的千金。
  菲立欧发现自己打扰到他们,转过身想要离开。
  此时,偶然间听到两人的对话——
  「哥哥,我是认真的!」
  「妮娜,你太大声了——」
  贵族克劳斯迅速地环顾四周。
  菲立欧立刻压着乌路可的肩膀蹲下来,他们以树篱为遮蔽,得以完全藏身。
  「哥哥,可是我……」
  「……妮娜,拜托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你应该明白的吧?」
  这个叫做妮娜的少女称呼克劳斯为哥哥,看来似乎是桑克瑞得家的女儿。
  菲立欧搜索着记忆,妮娜·桑克瑞得是二王子雷吉克从小指腹为婚的妻子。
  她的父母早已亡故,被亲戚——也是家族领袖的葛楚德·桑克瑞得家收养。两人名为兄妹,其实是堂兄妹的关系。
  菲立欧也没有见过她,贵族的千金向来都待在领地里,今天她一定是为了参加国王和皇太子
  的葬礼才特地前来王都的。
  她和克劳斯避开他人,在中庭深处起了争执。
  菲立欧并没有偷听的意思……
  为了不被两人发现,菲立欧弯着腰,牵着乌路可的手正要离开,乌路可也默默地跟着他。
  他们虽无意偷听,却还是又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可是,哥哥……我是雷吉克大人从小指腹为婚的妻子,他对我想必有所疏忽,我在陪他过夜时就可以趁机杀了他,然后说是『刺客』杀的……」
  听到女孩压低声音所说的话,菲立欧吓了一大跳。
  他的背上冒出冷汗。

  

  妮娜·桑克瑞得——似乎正在和哥哥商量关于暗杀雷吉克的事。
  「过夜……妮娜,你还是个孩子,请不要随便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太下流了。」
  克劳斯以略装迷糊的口气说着,并叹了口气:
  「还有,不要再提这种『危险的事』。雷吉克大人的周围也有警卫,在某些状况下甚至也有人监视房间……听好了,桑克瑞得家是支持雷吉克大人的,这是父亲跟爷爷决定的事,妮娜你没有必要多费心思。」
  克劳斯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严肃。
  这也难怪,自己说出要暗杀王族的话,虽说是在周围没有人的中庭深处,也太过不小心了。事实上,周围还真的有无意间出现在现场的菲立欧跟乌路可……
  「可是——」
  妮娜还不肯罢休。菲立欧慢慢地从树篱的缝隙间窥视两人。
  「……妮娜,你要是这么不喜欢他的话,就由我来请求父亲重新考虑指腹为婚的事。所以你不要随便轻举——」
  「……哥哥,我个人的喜好无关紧要,那个人本来就不具备国王的资质——」
  「妮、娜!」
  克劳斯的口气变了:
  「他不足的部分由臣子来补足就够了,国王没有必要是万能的——」
  克劳斯如此断言,过了一会儿又说:
  「……这是爷爷说的。何况我也会从旁辅佐,总有办法解决问题的吧!」
  他又恢复轻松的口气,拍拍妹妹的肩膀。
  「哥哥你……!?这让我更加不安了……」
  妮娜的声音无力到近乎哀伤。克劳斯大大地皱起眉头:
  「你这话也太失礼了,而且我不安的程度也不输给你呢!」
  「这种事有什么好骄傲的!」
  菲立欧与乌路可一边偷听着背后两人的奇妙对话,一边蹑手蹑脚地离开。
  隔了一段距离、看不见两人后,菲立欧才放松心情,乌路可也大口地深呼吸。
  两人就直接坐在草地上——
  乌路可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凝视着身边的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我真是吓了一跳。刚刚那是——」
  「是啊——那个女孩是雷吉克哥哥指腹为婚的对象,刚刚的话就当作没听见吧!」
  听到菲立欧的话,乌路可也点点头。
  既然身为兄长的克劳斯要她打消念头,现在也没有证据了。要是菲立欧两人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就成了流言蜚语。
  乌路可小声地问道:
  「话说回来——雷吉克大人竟然这么没有人望吗?」
  乌路可毫不客气地问道。菲立欧不悦地点点头:
  「这样对哥哥虽然不好意思,但就算他被谁暗杀了,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他自己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他一定没想到,连属于自己这个派系、极为亲近的人之中,竟然也有人想要暗杀他。妮娜这个女孩外表看起来相当娴雅,但却考虑着极为危险的事。
  ——暗杀——
  这字眼的沉重感让菲立欧感到很郁闷。
  将妨碍自己的人杀害、加以排除——相较于经由讨论和妥协的政治,可说是相当暴力而幼稚的手段。不过正因为幼稚,所以易懂而单纯,只要稍一动念,就能听到恶魔的低语。
  万一失败,肯定要赔上性命;就算暗杀成功,要是被发现自己是凶手,还是会招致灭亡。以这层意义说来,暗杀的风险相当高,但相对地效果也很好。
  掌权者注定经常要面对这种不确定的威胁。
  菲立欧跟乌路可一起踏上回威士托宅邸的归途。
  明天为了撒下国王的骨灰,许多出身高贵的贵族们将来到街上。
  为了护卫这些贵族,除了近卫骑士团、王宫骑士团之外,卫兵和街上的护民官们应该也会出动。主导军事的桑克瑞得家所备的士兵们,也会在王都周围严加防守——他们是为了牵制内乱或贵族的暴动所成立的军团,并不是以对付暗杀者等为目的……
  在通往「王者断崖」的道路上,因周围有森林包围,很适合埋伏或逃跑,若是有暗杀者伺机而动,那里可说是绝佳的地点。
  菲立欧希望自己不祥的预感只是杞人忧天,同时握紧了借来长剑的剑柄。
  所谓的剑,就是武力的象徵,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杀害敌人,能不使用当然是最好的。
  ——明天撒骨灰时,他想要带着自己用惯了的那把「刀」。
  没有人会因暗杀菲立欧而得到好处,因此他认为自己不会是被暗杀的对象,在某种意义上,自然就没把它当一回事。
  然而万一发生什么事,他手上却没有武器,就不能保护乌路可或其他人了。
  不知不觉中,菲立欧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走在他身边的乌路可,不安地仰望他的侧脸,然后肩膀轻轻地颤抖着。
  一阵强风吹过中庭——
  突如其来的强风打在身上,让菲立欧眯起了眼。
  无意中抬头仰望天空,是那么遥不可及而澄澈蔚蓝。
  丝毫不受地面上纷乱权力斗争污染的蔚蓝天空,在菲立欧眼中分外耀眼。

[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8-6-15 23:46 编辑 ]


  

  七.王者断崖

  阿尔谢夫王都榭拉姆的街道上,有一群身穿黑色铠甲的人正昂首阔步地走着。
  人数为十人——每个人身上都有佩剑,并以胸甲武装自己。
  走在最前头的,是有着一头红褐色头发的年轻骑士。
  他的名字是里卡德·巴杰斯,他是驻守于佛尔南神殿的神殿骑士团副团长。
  在街上人们的好奇视线下,里卡德一行人悠闲地走着。
  神殿骑士团——这个恶名主要流传在其他地方。
  虽然统称神殿骑士团,但其内部其实分为五个组织。
  总队保护中央地位最高的威塔神殿,其他分队各自驻守于分散大陆的四个神殿。
  保护佛尔南神殿的贝里耶·弗米利恩一团,是其中规模最小的。不同于内乱不断的南边、与北方民族之间竞争不绝的北边,还有对西方大国拉多罗亚设下防卫线的西侧,东侧几乎没有什么战乱。
  因此,驻留于此的神殿骑士团规模才会始终这么小。
  但是,他们多是从中央派遣而来的,其中也有许多人是沙场老将。虽然人数不算多,但其干练程度绝对不可小觑。
  事实上,这一行人悠然自得的脚步,充满了非比寻常的自信心。
  走在王都之道上的人潮一遇上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向左右分开。
  里卡德在心中嗤笑着——
  他不需要勉强夸示自己,人们就已经确实对神殿骑士心生畏惧,这让他觉得很爽快。
  里卡德走在石板路上,同时回头对跟在身边的部下骑士说:
  「这里果然是乡下,一眼看过去都没有像样的女人啊!」
  「好女人应该是怕被副团长你搭讪,都跑去躲起来了吧!」
  部下边消遣他边回应道。里卡德也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的名声可没有这个国家的二王子这么差。」
  他开着玩笑,看着街道上的样子。
  人们的模样看起来有点浮躁,他们看似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但有时却会浮现不安的表情。这并不是因为害怕里卡德等人,而是担忧这个国家的将来……
  在这个名为阿尔谢夫的国家中,人民对国王及王室的敬爱之意远比其他国家来得高,但即使如此,人民依然不会为国王的死感到哀伤或哭得呼天抢地。国王身为统治者,同时对他们而言也还是陌生人,和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国王与皇太子的死,为街上所带来的是非常漠然的「不安」。
  此后将会如何演变呢——人们似乎对此并没有把握,所以才会心生畏惧。
  街上流传着各种谣言。
  二王子与皇太子幼子间的对立将会更形激烈,并引起内乱——
  除了这比较有可能成真的谣言,其他还有病弱的三王子布拉多会周旋于两人之间、国王的死是雷吉克的阴谋,或是雷吉克与四王子菲立欧共谋杀害国王与皇太子等等……总之老百姓的嘴巴是百无禁忌的。
  不负责任的谣言一个接着一个口耳相传,甚至有人绘声绘影地说,北方大国塔多姆会趁这个机会进攻。
  对里卡德而言,这是别人国家的事,他甚至想——要是来个内乱或战乱,在这无聊的国家会是个很好的刺激。
  「副团长,这边请。」
  身边的骑士引导他向前走,手指向阴暗的小巷。
  里卡德照着指示直接进了小巷,其他骑士们则形成人墙、堵住了道路——
  这里就可以避开街上行人的异样眼光了。
  里卡德进入小巷底,见到一位中年男人。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旅行中的贸易商人,笑眯眯地,看起来十分和蔼,略为驼背、眼睛细长,似乎是个靠笑容来隐藏深刻情感的人。
  「你是属于『无名氏』的人吧?」
  「是,在下正是。」
  男人点点头,靠近里卡德身旁。
  他的脚步快速得像在滑行般,宛如一个暗杀者。
  他们是为威塔神殿工作的谍报员,有如信教监察院卡西那多的左右手,与以正面对决之战斗力见长的神殿骑士团正好相反,擅长躲在暗处搜集情报。里卡德并不清楚他们的全貌,但他们虽略微令人不快,却是很可靠的道具。
  里卡德以冷淡的眼神看着男人:
  「已经掌握他们的行踪了吗?」
  「是的。关于疑是『来访者』一行人的行踪,大致上——我们已派一个人前往接触,不过对方似乎巧妙地掩饰了自己的身分……」
  男人以在洽谈生意般的声音轻声说道,在里卡德面前展开了地图。
  他的指尖咻地在防水纸上滑过:
  「在离开佛尔南神殿后,他们先在某处度过一晚,隔天早上则在这一带的农家偷了东西,那个家的人曾说过看到了一颗『南瓜头』——在那里拿到粮食跟衣服等后,来到了距离较远的这个村落……」
  他的指尖大大地移动,指向某一点:
  「他们现在似乎寄住在某个以猎人为业的少年家中。」
  「……你们掌握得很清楚嘛!」
  里卡德打从心底佩服,毕竟这可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地方,要在短短的时间内侦查得这么详细,他们的侦查能力实在非同小可。
  「无名氏」的男人淡淡地笑着:
  「我们动用了受过训练的狗。虽然并无法确认是否所有的人都在,但其中确定有黑发少女、肌肉发达的中年男人跟银发的俊美少年。因为他们是特徵很明显的一群人,我们也有好几种方法可以把他们找出来。而由于南瓜头更是显眼,所以我们认为他可能拿下了头罩,或是已经躲到其他地方去了。」
  男人叹了口气,收起地图:
  「……根据村人的说法,他们好像是少年母亲的熟人,正在旅行中。由于女孩的脚扭伤了,所以必须在他家住一阵子……想来这应该是假借的名目!他们现在恐怕正在忙着掌握这个世界的状况呢!」
  里卡德眯起了眼。
  那些突然从御柱中现身的人,不但杀了国王与皇太子,更与神殿骑士们有过一场恶斗,怎么可能扭到脚、潜伏在这种地方呢?
  男人一边窥视着里卡德的反应,继续说道:
  「身为屋主的少年名叫安朱·薛帕德……好像是一个人住。至于他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目前我们还没掌握到……」
  「关于这件事,就由我们前去说服,同时再加以探听吧!」
  里卡德说着,在脑中不停地思考——
  只要对方语言相通,应该就有管道可以加以说服。虽然他们对于来访者有很多不了解之处,但在之前出现的那个少女,也曾经因为发狂而逃亡过。若是在祭殿来袭的来访者们,也正好陷入了「那种」状态,那场乱斗自然也就情有可原了——他们一定是把在祭殿的人误认为是「敌人」了吧!
  「我送你们到那村子附近,可以现在就出发吗?」
  「那当然。」
  里卡德点点头。男人表现出对待熟客的微笑,在小巷里带起路来。
  里卡德搭上了等在巷口的马车,两个护卫骑士也同乘一辆,其余的人则采取其他行动…
  里卡德并不是去逮捕他们的。以实际交手过的经验来说,想要在不杀害他们的情况下将其逮捕,是几乎不可能的。团长贝里耶的指示是要他们设下周密的陷阱,就算骑士团全体动员,也要「不引人注目」、「极机密地」将他们拉拢进来。
  也正因为如此,才会由里卡德来执行这项任务,这点他自己也很清楚。
  太过明目张胆的举动反而会打草惊蛇,现在里卡德只打算自己孤身一人去前往说服对方。
  采取其他行动的骑士们,只是为了扰乱阿尔谢夫与佛尔南神殿的视听。在部下们假装进行搜索时,里卡德就负责保护目标,并让他们离开这个国家。
  里卡德坐在马车里摇晃着,俯视着外面。
  街道上乍看之下十分详和。
  牵着孩子在购物的母亲突然绊了一下,饱满而新鲜的橘子散落一地。
  幼小的孩子和周围的人们亲切地开始帮忙捡拾,这一带不会有坏人把捡起来的橘子藏进自己怀里,不论是土地或人们都非常丰饶富足。
  这样和平的光景,在里卡德的眼中看来是很「肤浅」的。
  阿尔谢夫的土地之所以丰饶,蒙受土地恩泽的人们之所以衣食无缺,完全是拜佛尔南神殿所赐。使土壤肥沃的佛尔南辉石,以及将辉石卖给各国所得的收入,保证了这个国家的繁荣,而这繁荣更奠定了和平的基础。
  然而和平也分为两种——靠自己的力量所积极保持的和平,以及只是单纯少有纷争才得以维持的和平——
  这个国家很明显地是后者,这种在偶然下所形成的和平,很容易就会因某种契机而崩溃。
  阿尔谢夫并未经历过长久的战乱,对于这种遗忘战乱的国家,其他国家会伺机进逼,这在历史上已有过好几个例子。
  对中央的威塔神殿来说,应该是真心希望佛尔南神殿所位处的东侧长治久安,然而这种期待却往往会大失所望。
  阿尔谢夫存在着几个危险的因素——
  因国王之死而引起的继承人之争、北方大国塔多姆的动向,还有与塔多姆对立之北方民族的幕后活动。
  若是有政治家能带领国家度过这难关,说不定就可以避免战乱,但这是跟里卡德无关的事。
  里卡德突然想起了某个少年的事——
  就在不久前,当神殿骑士们正在追捕来访者少女时,跑出一个程咬金少年——表面上,他是住在街上的某人;但是实际上,他不但是这个国家的王子,还通晓与其身分不相符的剑术。
  与其说是政治家,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个战士。像他这样的男子平常没有什么用,一到战乱之时却能真正发挥其实力。虽然不知道他是否具备身为将领的才干,但作为一位战士则是绰绰有余的。
  里卡德对他怀恨在心,毕竟两人交手时,他可是在部下面前颜面尽失。
  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在他这么想的同时,也对轻视对手的自己感到愤怒。
  要是下次还有交手的机会——他不禁如此期待着——
  流着王室血脉的他,现在应该还停留在这一带的近郊。
  下一次——
  要是有「下一次」,里卡德有自信可以给他一个教训,而他也很清楚自己这么做的结果。
  马车载着这个对王族怀有危险企图的骑士,缓慢地行驶在往王都的道路上。

  *

  集合于王宫一隅的贵族会议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纷争。
  各派人马讲得口沫横飞,会议一开始就很快地陷入了混乱状态。
  在场的每个人都是跟阿尔谢夫政治深入相关、不折不扣的掌权者——
  个子小、头大的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
  相对地身材较为瘦高、略微驼背的军务卿葛楚德·桑克瑞得。
  再来是有着深邃五官、五十来岁的俊美男子——外务卿拉希安·罗姆。
  在场的贵族以此三人为首,有中年、老年人,清一色都是男性,目前正互相口沬横飞地争论不休。
  会议才刚开始……
  但外务卿拉希安早已对这种气氛感到厌倦,独自闭上了眼。
  对自认无党无派的他而言,这个位子坐起来绝对不会舒服。正因为他出席前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丝毫没有抱怨的打算,但是——直接接触到权力斗争的毒气,还是教人心情开朗不起来。
  某个贵族开了口:
  「拉巴斯丹王实质上已经引退,这几个月来政权都是掌握在皇太子手中,因此可以顺利继承王位的,应该是皇太孙吧!」
  其他人立刻回应:
  「可是皇太子毕竟还没有继位啊!王位继承权的优先权,现在还是在雷吉克大人手上。既然第一顺位的维恩皇太子已经过世——」
  「所以我才说,这『第一顺位』继承权,应该由亚伯特大人来……」
  「意思是要由才两岁的小孩来继承吗!?」
  拉希安一边对这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充耳不闻,一边叹了口气。
  雷吉克派的主张虽然有理,但要是由雷吉克当上国王,伤脑筋的人可就多了。
  皇太子派的主张,在王位继承权的解释上虽然是说不通的,实际上那么做的确比由雷吉克当上国王要「好」得多。
  像是为拉希安的这种想法辩护般,某位贵族说道:
  「不管是哪条路,反正政权都把持在我们手上。比起改不掉放荡习性的雷吉克大人,由年幼的亚伯特大人来当国王,不是更适当吗?」
  「身为人臣却出此言,实在对王族的人太失礼了!」
  「你到底是支持哪一边的!?」
  ——真像是小毛头在斗嘴啊!拉希安·罗姆在内心苦笑着。
  他冷眼环顾每个出席者,不发一语。
  这并不是正式召开的会议,只有身负要职、位居高位的贵族们聚集一堂,刻意不请王室的人与会,是贵族们为先行讨论出日后的方针而召开的。
  席间大致可分为三派——
  一派拥戴已故的皇太子之子,这一派以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为首,人数最多,约占出席者半数,也就是有十七人如此主张。
  另一派主张应由拥有正当王位继承权的二王子雷吉克即位,约有十人,以军务卿葛楚德·桑克瑞得为中心,但雷吉克不孚众望,较不占优势。而关于雷吉克鸦片中毒的谣言,也使得他更加不得人心。
  若是雷吉克即位后滥用权力的话,对臣子来说绝对是难以忍受之事。与其如此,还不如由皇太子的幼子继位来得容易操控。
  这种对立,一方面也是文官与武官之间的对立。
  如今重用文官的拉巴斯丹王亡故,属于军方的贵族们便讨好雷吉克,想要藉此来获取政权的中枢地位。
  而文官们欲加以阻止,所以才硬要拥立皇太孙。
  而其余包含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在内的几个人,则是对这僵局袖手旁观,观望着哪一边派系比较「占上风」。
  拉希安不管他人心里怎么想,他并无意加入任何一派。说他是骑墙派也无所谓——拉希安自己认为,有几个像他这样的官僚也是不错的。
  担任议长的政务卿达斯堤亚打断了这众人不停兜圈子的会议:
  「唉!大家这么激动,就不能好好地谈话了。我们先来掌握彼此的问题点吧!」
  看到达斯堤亚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军务卿当场抗议:
  「达斯堤亚卿,没有什么问题点,雷吉克大人拥有王位继承权,这点是不容争议的!有问题的应该是对此视若无睹的你们,以及你们的方针吧!」
  达斯堤亚盯着葛楚德的瘦长身躯,像是要将之射穿一般,他说道:
  「雷吉克大人不管是在玩女人还是吸鸦片方面,都实在是太过火了。若他『不是如此』,我们也不会这么反对啊!」
  达斯堤亚如此回答,并叹了口气:
  「鸦片会腐蚀人心,葛楚德卿也应该知道让目前的雷吉克大人掌权会有多危险吧?」
  「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存在的啊!政治并不是由国王一个人来处理的!」
  葛楚德声色俱厉地说道。
  「但是,拥有最高权力的毕竟是国王,这一点是不会变的。要做一个让我们仰望的君主,雷吉克大人是有点——」
  达斯堤亚低语般地说着,在他与葛楚德之间进出了肉眼看不见的火花。
  在一旁观看的拉希安悄悄地耸了耸肩。
  双方所说的话都是可以理解的——
  要将雷吉克奉为君主,的确会让人相当不安。
  以拉希安所见,雷吉克不仅是王族中的不定时炸弹,就算身为平民也是个危险的人。该说他的生存方式倾向只重视当下的瞬间——他极度享乐,甚至让人感受到一种颓废的美感。
  说得极端一点,他似乎具有以使自己的国家痛苦并以之为乐的这种毛病。这种对他人的不幸感到喜悦的倾向,也让拉希安甚为担忧。
  但是,如果让他坐上国王宝座,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会因为有所自觉而矫正其扭曲的个性。雷吉克还年轻,他的放荡习性说不定只是出于年少无知。
  结果,达斯堤亚和葛楚德的论点还是没有交集。大家对这两人意见不合早就司空见惯了,以这次的事来说,正是如实地呈现了两人之间个性的差异。
  现实而悲观、经常在摸索国家「更安全方向」的达斯堤亚。
  身为理想家、重情重义,重视规律和秩序,一丝不苟的葛楚德。
  ——这两人简直就是水火不容。
  两人都出身自阿尔谢夫建国迄今的名门贵族,其地位是几乎相等的,但两人却互相交恶,因为总是避开对方的结果,其实也不常吵架。
  因此,这两个人在人前面对面针锋相对的样子,拉希安已经好久没看到了。
  而这正说明了目前的事态正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谁都没想到,国王和皇太子会如此早逝,而且还是在同一天亡故。政府的体制早已由皇太子主导,本来现在大家应该正在讨论何时举行即位典礼才对……
  拉希安环顾无法达成结论的会议席,悄悄地举起手来:
  「我可以说句话吗?」
  达斯堤亚、葛楚德、还有与会贵族们的视线,一起转向了拉希安。
  拉希安以微笑承受了这压力,朗声说道:
  「大家的意见分歧,虽然让我觉得很遗憾,但是从某方面来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是,若要我以外务卿的身分来说句话,现在的状况其实是非常危险的……」
  拉希安的声音稍微加重了力道,环顾贵族们的脸:
  「内政的混乱会招致国力降低,很有可能让其他国家乘虚而入。在君主虚位的当下,指挥系统也浮动不安,最糟的是我们内部还如此争吵不休……两位!」
  拉希安分别看了看达斯堤亚与葛楚德:
  「我知道,身为晚辈的我这样讲话,未免太过不自量力,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国家大事摆在第一。目前的阿尔谢夫国力安定,政府内部也有包含两位在内的人材……说得极端一点,不论哪一位当上国王,应该都能够国泰民安的吧?」
  拉希安的说辞多少带点客套意味。
  达斯堤亚与葛楚德满布皱纹的脸则看起来相当严肃。
  「最应该加以避免的,就是让这对立演变为内乱。如果真是如此,其他国家一定会很高兴,而对我们阿尔谢夫而言,则是亡国的危机。我也相信应该不至于演变至此,不过——」
  「那是当然。」
  葛楚德答道,达斯堤亚也高傲地深深颔首。
  拉希安见「机不可失」,以锐利的眼神睨视着这两个比他年长的人。
  达斯堤亚与葛楚德在那一瞬间颤抖了一下。
  「——那么,请两位跟我约定,排除是以导致内乱的交涉。另外,当确定哪一方登上王位之后,没登上王位的一方都必须予以服从——当然,当上国王的一方即位后也不得对对立的一方加以攻击。这虽然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只要不当场约定,国家便无法平定。请两位有所自觉。」
  达斯堤亚与葛楚德的脸色变得铁青。
  听到拉希安这番话,他们也有所觉悟——
  如果有人不遵守今天的约定,拉希安将与毁约的一方为敌——他的话中包含这层意味。
  拉希安表达完自己的意见后,达斯堤亚等人苍白的脸上浮现苦涩。
  两人都希望拉希安加入自己这一派。在最高三个职位的政务卿、军务卿及外务卿中,只要两人有所行动,就可以决定一切。
  拉希安个人并没有加入任何一个派系的打算,但是今后他有必要自主性地支持「某一边」的主张。否则这两派的对立势必将持续下去。既然情势不允许他袖手旁观,要是继续为选边站而迷惑,那可就是愚蠢透顶了。
  该支持哪一位候选人呢?拉希安心中已有所决定,但是为了避免胜者与败者在他表明心意之后相互争斗,他必须在表明前先设下防线。
  现在,拉希安正在思考决定下一任国王之后的事。
  首先,他希望先避免因这场骚动而使得自古以来的对立加剧。就算某种程度的关系恶化是无可避免的,但若因此导致国家灭亡,那就已经不是悲剧,而只是单纯的愚蠢了。
  担任政务卿与军务卿的两位老人,应该也对这事稍微有所自觉。不过,碍于面子与对对手的敌对之心,才使得他们变得如此顽固。
  拉希安的话,对这两人都是犀利的谏言。
  看到两人表情的变化后,拉希安收起攻势:
  「——等明天陛下的撒灰仪式完成后,我们再来好好地讨论吧!今晚时间也不早了,大家都累了,不如就此散会吧?」
  这也有「再好好考虑一晚」的意味。
  拉希安的这番话,就是暗示要结束会议的意思。
  贵族们一边彼此寒暄着,一边走出了宽广的会议室。
  葛楚德细瘦的背影也表现出疲态,他以沉重的脚步出门离去。
  达斯堤亚突然叫住了跟在葛楚德身后的拉希安:
  「——拉希安卿,趁这机会我有话想告诉你——」
  声音里带着浓厚的阴郁感,拉希安转身摇了摇头:
  「失礼了,我可不接受拉拢喔!关于我支持哪一边,明天再——」
  「这是很重要的事,我希望你能先知道。」
  达斯堤亚的眼中闪烁着非常认真的光辉。
  这位垂垂老矣的政务卿压低了声音:
  「——等会儿我会到你房里拜访,只有我们单独两人……可以吧?」
  这不容分说的语气,让拉希安皱起了眉头:
  「到底是什么事呢?非得今夜谈不可吗?」
  达斯堤亚走到拉希安身旁,附在他耳边说道:
  「……关于雷吉克大人的——『出生』之事,我一定要先让你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说出来,不过……」
  达斯堤亚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拉希安能听到。
  拉希安脸色一变。
  达斯堤亚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看起来并不是为了讨好拉希安,他虽然嘴上说有话想说,但看起来还是很犹豫的样子。
  「出生——」
  「请安静。我先假装回到房间去,深夜再前往拜访。」
  达斯堤亚如此说道,便若无其事地出了会议室。
  最后离开的拉希安百思不得其解,接着走向王宫中分配给自己的个人寝室。
  他走在走廊上,突然想起了在王宫内部流传许久的「某个谣言」。
  ——在四位王子中,混有非拉巴斯丹王所亲生的人——
  就是这样的谣言。
  至于是哪一位王子,谣传则时有不同。有人说是皇太子,也有同样多的人对二王子、三王子或四王子抱有怀疑。
  这谣言不知出于何处,在王宫里虽时有耳闻,但却毫无根据。
  ——至少,拉希安是如此认为。
  只是,达斯堤亚说的是关于「出生」,可以联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或许,这正是达斯堤亚和正妃等人之所以阻止雷吉克即位的理由。
  拉希安放松肩膀,深深地叹了口气。
  政务卿达斯堤亚绝非卑劣的官僚,他拥有敏锐的政治嗅觉、能屈能伸,虽也可以说是老奸巨滑,但并非企图逾越臣子本分、具有野心之人。
  从这层意义来说,他也可算是对国家忠心耿耿的臣子;论起长幼尊卑,他的地位也高于拉希安,绝不可草率应对……
  更重要的是,如果雷吉克真的并未流有国王的血脉,问题就大了。
  皇太子维恩与三王子布拉多,随着长大成人而愈来愈像拉巴斯丹王,至于二王子雷吉克和四王子菲立欧则被说是肖似其母,但即使如此,也没有人认真怀疑其血统纯正与否。
  那是因为拉巴斯丹王本身也承认这四人是他的子嗣之故。
  就算有人现在再来主张「并非如此」而掀起骚动,然若是没有明确的证据,就只会被当作是图谋不轨。如果达斯堤亚以此为根据来攻击雷吉克一派,相信对手将会更加顽强,并很有可能引起叛乱……
  要激化对立,是很简单的事。
  只要一点点的火种,再稍微火上加油,就可轻易地达到目的。然而只要是正派的贵族,都不希望发生激烈的对立冲突。
  拉希安突然想到——
  (雷吉克大人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的心里似乎有种非常郁闷的「什么」,让拉希安不时对那身影感到不安。
  他觉得,今晚与达斯堤亚的密谈,似乎将会证实这分不安。

  *

  在圣堂举办葬礼后,过了一夜,菲立欧搭上了前往断崖的马车。
  送葬人马在森林的窄路中形成长列,接连不断而绵长,像一条大蛇般往前移动。
  王家专用狩猎场所在的近郊并没有人居住。
  茂密的树林绿意浓烈,稍微遮蔽了初夏的阳光。
  菲立欧所搭乘的马车,走在送葬人马的中央。
  马车里有乌路可和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同乘,拉希安是在上车前才提出同车的要求,不知有什么意图。
  对方是外务卿,菲立欧又不能予以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所以干脆轻松地答应了他。无党无派的拉希安若是与其他派系的人同乘一车,恐怕会招来他人毫无根据的猜疑。若是搭菲立欧的马车,就可以避免这种误解了。
  这次破例由外务卿拉希安·罗姆来负责将遗灰撒在「王者断崖」的工作。
  本来这工作应该由下一位继任国王的男子来做,但关键的「下一任国王」还没有决定。
  这工作对皇太子的幼子而言太过困难,但若由交给雷吉克来做,恐怕又会遭到正妃派系的激烈反对……
  结果,就由不属于任何一派、立场中立的外务卿来执行这个工作。像这样交由接近替代角色的人来撒遗灰的状况,似乎在过去也曾有过几次前例。
  虽然拉希安被委以重任,但他在车里的神色还是一如往常。
  他露出年轻时让女宫们心头小鹿乱撞的微笑,对菲立欧和乌路可娓娓道出与国王的回忆。
  当然,因为他身为外交的第一把交椅,话术可谓巧妙至极……
  拉希安的口吻符合葬仪中该有的严肃,但绝不流于灰暗沉闷,并且不时穿插幽默的话语:
  「菲立欧大人,年轻时的威士托卿啊,真的是个认真又耿直的人呢!有时国王会特意劝威士托卿结婚,这时,威士托卿就会以古怪的方式回答……」
  拉希安在菲立欧面前夸张地把手张开。
  「他是不是说『女人对剑道有所妨碍』?」
  菲立欧以社交用的微笑回应道。拉希安满意地笑着:
  「不,他是说:『每次都让陛下您费心,实在是……』这时国王也只能苦笑以对。」
  拉希安笑得很微妙,但听到这话的菲立欧却绷紧了脸。
  这的确像是威士托会说的话,但若对象不是拉巴斯丹王,绝对不会只是一笑置之就算了。这种话不论对国王、对正妃而言都是相当失礼的。
  不过威士托与拉巴斯丹王之间,确实存在着可以笑着说这种话的信赖关系。
  对国王而言,威士托就像是一个心直口快的朋友——威士托不是会对掌权者逢迎拍马的人,国王一定很喜欢他的个性才是!而曾是流浪汉的威士托,也可说是正因为受到这样的国王倚重,才会出仕宦途。
  菲立欧突然想起来访者少女丽莎琳娜和炼金术师西瓦娜,她们也是不把权力放在心上的人。
  这么想来,菲立欧才发现自己对她们抱有好感的理由似乎就在这里。此外,身边的乌路可也是一样,她并不把菲立欧当作王室的人,而是当作一个重要的朋友来对待……
  这比任何事都要让菲立欧来得开心。
  菲立欧一边听着拉希安所说的故人往事,一边窥视着坐在身边乌路可的侧脸。
  乌路可微笑地听着拉希安所说的话,而拉希安也注意着不让身为来客的她感到无聊。
  菲立欧再次对这位优秀的外交宫产生敬意。
  然而拉希安·罗姆真正的价值不仅在于话术,而是其绝妙的立足点与敏锐的政治嗅觉。
  他是个不会树敌的人,但这并不是说他八面玲珑。他对该坚持的事坚持,也同时考虑到对方的立场,在这基础上摸索着彼此的妥协点。以某种意义而言,他的手腕可说是相当具有艺术性。
  菲立欧不常有机会见到他,跟他也不算太亲近,但如今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拉希安面临目前的困难局面,却不轻易加入任何一个派系,只是谨守自己的本分,是个相当少见的官僚。
  回忆的话题告一段落后,拉希安转移了话题:
  「——对了,我可以请问菲立欧大人您和乌路可大人是怎么认识的吗?乌路可大人您七、八年前曾待在阿尔谢夫,就是在那时认识的吗?」
  「是的,从那时到现在,我们每个季节都有通信。」
  乌路可笑盈盈地点点头。
  坐在对面的拉希安眯起了眼,凝视着并排坐着的菲立欧和乌路可:
  「原来如此,两位真是相配啊!菲立欧大人您也抓住一段『良缘』了呢!」
  拉希安的话让菲立欧冷汗直冒。
  这简直就像是在敲定婚约的说法……当然,这也是菲立欧他们故意让拉希安这么想的,但特地确认此事的拉希安,说话的声调虽然柔和,却包含了严肃的意味。
  「而且时间点也刚刚好。两位知道吗?政务卿达斯堤亚卿觉得菲立欧大人您的年纪也到了,正亲切地在替您物色他家族里的女孩呢!本想等到丧期过了,就想请菲立欧大人您迎娶的,没想到在这之前您已经有了乌路可大人……真是『绝佳的时间点』。这样一来,既不会让达斯堤亚卿失了面子,菲立欧大人您也可『巧妙地』避免为了政治谋略而结婚……」
  「是这样的吗?那还真是对达斯堤亚卿不好意思呢!」
  菲立欧脸上装出掩饰害羞的微笑,内心则是戒慎恐惧;而拉希安的表情虽然在微笑,但眼里却毫无笑意。
  ——他早就发现到了,他一定是已经注意到昨天乌路可的演技跟真实心意。这是出于熟悉女人举动的情圣特有之第六感呢?或是政治家的直觉?不论如何,其洞察力都是不可轻怱的。
  拉希安像是在试探般地凝视着菲立欧与乌路可,菲立欧察觉他看出两人表情的变化,只能努力地隐藏自己内心的动摇。
  拉希安慢慢地说着:
  「……乌路可大人,您的父亲马汀大人一定很开心吧?」
  菲立欧的背上已经是汗湿一片,乌路可的父亲绝对不可能会知道她昨天跟今天所说、有关婚约一事的……
  但是坐在一旁的乌路可却笑着点点头:
  「是的,我想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以愉快的声音答道。
  拉希安的眼睛一瞬间定住不动:
  「——『您想』的意思是……您还没有告诉他您和菲立欧大人的事吗?」
  「是的。」
  她很干脆地点点头:
  「因为那是我跟菲立欧大人之间的『约定』……我身为司祭,也已独当一面,自己的事理应由自己决定。」
  乌路可如此断言。
  「我打算最近找机会和父亲谈谈,不过我想他应该也已感觉到了吧?因为我来阿尔谢夫,唯一的理由就是菲立欧大人。」
  乌路可握住菲立欧的手——表现出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的微笑。
  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能装作毫不知情,这演技不禁让菲立欧打从心底赞叹。
  到目前为止,她虽然表现出装模作样的态度,但所说的话却没有一句是谎言——她确实地让对方误会菲立欧与她之间的约定跟「婚约」有关,并且也一概没有予以否认,但她所说的话也确实并非出自于虚伪。
  拉希安将视线从乌路可转到菲立欧身上:
  「原来如此……那么,菲立欧大人您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乌路可握住他的手指加重了力道。
  菲立欧已有所觉悟,这时的回答可不能出错:
  「拉希安卿,我不打算选择其他人当我将来的伴侣,更别说是为了政治力而决定自己的对象,只要看看我父亲失败的例子就可以知道……而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为了跟我无关的王位争夺之乱,而被人利用。」
  菲立欧说这番话时,比他说起婚约之类的话时来得更有气魄。
  拉希安——那五官分明的脸上浮现笑意。
  他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像是以人生前辈看晚辈的角度般亲切地微笑: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只要你有这样的觉悟,就不会让那只老狐狸得逞了。」
  拉希安放松肩膀如此说道。
  看到他意外温和的眼神,菲立欧不由感到不可思议——
  拉希安似乎已察觉到菲立欧与乌路可的真正心意,只是在试探他们是否能够继续圆谎而已。
  然后拉希安用连马车夫都听不见的声音说:
  「菲立欧大人,我这么说很失礼,但我跟您的立场是十分相似的呢!跟两边派系的关系都很浅薄,也不想迎合任何一派……今后,将会有只有我们这种立场的人才能够做的事……菲立欧大人,您知道那是什么吗?」
  拉希安在菲立欧的眼中寻找着答案。
  菲立欧一下子答不上来。
  拉希安竖起右手食指,有点得意地说道:
  「那就是在这场王位争夺战中,让胜者与败者重修旧好。」
  「重修旧好……吗?」
  菲立欧反问。拉希安微笑道:
  「是的,不管哪一方得到王位,另一方肯定会哭泣。即使如此,若是双方发生争执,会对国政有所妨碍。败者与胜者没有必要完全交好,但要在某种程度上维持双方的面子,所以就必须有人站在中立的立场,使双方重修旧好。这虽然是非常劳心劳力的工作——恕我僭越,但我打算承担起这分工作。」
  菲立欧哑口无言,在其他贵族尚汲汲营营于选择对自己比较有利的一方,或烦恼着是否应该当骑墙派的这个时期,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已经在思考后续处理的事了。
  拉希安继续说道:
  「我打算在今晚提案,拥立皇太孙亚伯特大人为新任国王,并委由雷吉克大人担任监护新任国王的摄政工作。」
  这话让菲立欧着实吓了一跳。
  他并不是对这话的内容感到惊讶,而是拉希安刻意对他挑明了说出这件事——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拉希安卿,这——」
  「在决定之前,可能会相当辛苦。我恐怕会被雷吉克大人的派系所怨恨,而达斯堤亚卿和葛楚德卿应该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不过这样做对双方应该都是最理想的吧!若是由雷吉克大人当上国王,一定很难摆平以正妃为首的许多势力,然而,雷吉克大人乃是正式的后继者,若是无视于他的正统地位,同样也会产生问题。虽然我不知道能否获得他的谅解,但我自己是打算这样处理这件事。」
  「——真的能这样处理吗?」
  菲立欧不禁如此问道。拉希安虽然嘴上说想说服这水火不容的两派,脸上却是一派轻松:
  「这个嘛,总会有办法的吧!两派人马的自尊心都很强,所以反过来说,如果能在不伤害到其自尊的情况下解决,那就好办了。问题是雷吉克大人本人点不点头——但我相信只要能说服葛楚德卿,雷吉克大人那边应该也不会有问题的。况且摄政的立场对雷吉克大人来说也并不坏,因为这跟国王不同,他还是可以随性地出入他喜欢的娼妓街……」
  听到拉希安的见解,一旁的乌路可也点了点头:
  「赢了就大获全胜,反之,输了恐怕会全盘皆输。既然这样,不如双方各退一步,选择双赢——您是这个意思吧?」
  拉希安像情圣般向乌路可眨了眨单眼:
  「正是如此。若是依照这个方案,两边派系都可以自保。不过由任一方的派系来主导都是不公平的,所以这正是我出马的时候。」
  拉希安说着转向菲立欧,正视着他。
  菲立欧毫不畏惧地回视他锐利的眼神。
  「菲立欧大人,我并不是说立场相似的人就应缔结同盟,因为我是不会制造派系的。不过,若是菲立欧大人您愿意的话——也请您对自己的立场有所自觉,并采取相应的行动,这样就是帮了我大忙了。请您保持不属于任何一派、纯粹考量现状的状态。」
  「我明白了。」
  菲立欧立刻回答:
  「如果有我办得到的事,请您不要客气地直说。虽然我身为年轻一辈,且只有头衔吓人,但说不定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拉希安满足地笑笑,点了点头,感激地说:「那真是不胜惶恐。」
  菲立欧这才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之所以至今都跟任何一个派系保持距离的原因——
  他是个孤傲的官僚,不愿涉入政权斗争,永远谨守自己的岗位。有时也会配合各种情势,但即使孤立,依旧为了护国而煞费苦心——
  他简直就像是维持政府均衡、有如天秤般的男人,对阿尔谢夫这个国家而言,可说是贵重而难得的人材。
  在他们谈话时,马车穿过了森林,行至一条悬崖边的道路。
  虽然道路的宽度是可容纳三辆马车并驶,但一边可是无底深渊……只以木桩和绳索做成简单的栅栏,并不太坚固。
  为了安全起见,车列自然地形成一直线,马车夫也更加慎重地驾驶。
  这悬崖的另一边是坡度略陡、绿意盎然、枝叶浓密到连人想要通过都相当困难的森林。
  以这唯一的道路为分界线,悬崖与森林整齐地一分为二。
  在悬崖底部,大河如网状般分成好几条支流流过——
  在河川经年累月的侵蚀下,这一带纵横交错形成了深而宽广、错综复杂的河谷。
  在宽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崖地表面,清楚地浮现地层,其下略显平缓的部分还形成了绿意浓密的密林,鲜明的对比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举目可及的范围内,都是由婉蜒起伏的悬崖与河谷——
  从道路上眺望,就连平常看惯了的人也会目眩神迷。
  从马车窗户向外眺望的乌路可,不停地眨着眼,像是惊讶于眼前急速拓展的视野。
  越过她的肩膀,菲立欧也看着这久违的光景。
  另一头的山地有着比天空略暗的蓝色。
  远方山脉的线条将眼前的景色鲜明地划分为天空的蓝一色与森林的绿一色,土黄色的悬崖与覆盖着绿色绒毯的大地,到处分布着河川支流,就像流动着蓝色血液的血管一样。
  喜爱这雄伟景色的不只是国王,许多画家们也为其留下了作品,大量画作在大陆流传,使这片土地也成为阿尔谢夫闻名于世的名胜。
  但正因为它是禁猎地,并不许闲杂人等进入,是以这许多画作若非是出自得到王宫许可的知名画家,就是违法擅闯禁地的人所画的。
  这些画家说,光是从这悬崖望出去的光景,就算违法也值得一画。
  与过去的画家们相同,乌路可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光景。
  拉希安察觉到此,唐突地说起宛如导览的话来:
  「很棒的景色吧?据说这大峡谷是受到河川的侵蚀而成,最深与最高之处甚至相差高达一公里以上。正确的数字我没有把握——不过,差不多『应该有这么多』吧!」
  拉希安说着笑了起来。
  这一带并没有正确的地形图——因为崖下的土壤带有磁气,使得方位磁石发挥不了作用,而一来也没有必要勉强制作,所以测量工作一直没有进展。眼前的森林里有危险的猛兽栖息,不可能让人经过或居住,连商队也会避开此处……
  「对王都而言,这东侧的峡谷可说是天然的屏障哪!」
  听到拉希安的话,乌路可点点头:
  「我听说过这里,没想到真是绝景之地呢!这里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
  乌路可正在述说感想的当儿——
  菲立欧的耳边突然听见破风之声。
  那声音由远处逼近,类似鸟类的振翅之声。
  菲立欧立刻打开窗户、仰望天空。
  在遥远的天空可以看见三个黑影——菲立欧一探出头,黑影就急转而下,破风的声音速度立刻增加。
  菲立欧的背刹那间起了鸡皮疙瘩。
  上空的黑影是鸟类,但它并非寻常鸟类,那是比人和马都来得巨大的生物、被称为「玄鸟」的品种。
  玄鸟的体型大小依其栖息地而有所不同,生态也各有些许的差异。
  现在位于菲立欧正上方的三只玄鸟,与栖息在王都一带的小型玄鸟明显有所不同,它们应该是只栖息在榭卜拉兹山地、更为巨大的品种才是。
  三只玄鸟的爪子,似乎各自瞄准了不同的马车。
  菲立欧立刻高声叫喊:
  「停下马车!我们被那些鸟盯上了!拉希安卿也请往森林去!」
  菲立欧一喊完,立刻一脚踹开了门,一手拉住还在困惑的拉希安之手,另一只手则抱住乌路可细瘦的肩膀,一道跳下缓慢行驶的马车。行驶在崖地上的马车速度很慢,所以他们着地时并没有什么困难。
  落地的同时,菲立欧放开拉住拉希安的手,直接抱起乌路可,往斜坡上的森林跑去。
  由树木形成天然屏障的森林,巨大的玄鸟应该不易飞入。
  「拉希安卿,快点!马车夫也快来!」
  在菲立欧高声喊叫的同时,三只玄鸟也以坠落般的速度逼近了马车,它们的影子已落在地上,距离近到若是人们没注意到它也很奇怪。
  拉希安和年轻马车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马车,跑进了菲立欧与乌路可进入的树荫里,后头的马车也察觉有异,陆续地停了下来。
  栖息在王都近郊的玄鸟,顶多只与老鹰一般大。
  但是住在榭卜拉兹山地的巨大品种,却偶而会降落在山麓并衔走农场的牛或马。它们是杂食性的,所以也会猎捕动物。
  俯冲而下的其中一只玄鸟,以爪子抓住了菲立欧等人所搭乘的马车。
  它展开了漆黑的双翼,竟比道路还要来得宽广。
  贵族和卫兵们纷纷发出惨叫声。
  接着飞下来的两只,同样抓起了菲立欧等人之前的两辆马车。
  其中只有一只鸟的颜色是红色的,跟其他鸟不同。
  这让人连想到暗血色的鸟,与菲立欧的视线相对。
  然后菲立欧——在那只鸟背上看见了人影。
  虽然只是一刹那间的事,但鸟背上确实有一个遮住脸庞的人。仔细一看,鸟身上为了确保让这个人有搭乘的地方,还装有鞍座与缰绳。
  乌路可在一旁惨叫起来。前方两辆马车注意到玄鸟飞到其上空时已经太迟,车里的贵族们来不及下车。而菲立欧等人能得救,也是千钧一发的事。
  玄鸟将马抓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马车也跟着被带起,不一会儿就飞到半空中。
  然后,玄鸟就像厌恶其重量一样——将马车连马一起抛下悬崖。接着三辆马车就在刹那间从空中落下、消失了踪影。
  菲立欧一时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是真的。
  搭乘其他马车的人们发出惨叫与怒吼声。
  将马车抛落悬崖的三只玄鸟对他们的叫声充耳不闻,迳自高飞在空中。它们展翅飞向与悬崖相反、榭卜拉兹山地的一边,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仅仅几秒之间的事。
  ——悬崖下是教人看了眼花撩乱的无底深渊,就连流淌于其下的宽广大河看起来也只如同细线一般。
  一旦掉下去,怎么想都不可能存活。谷底虽然有水,但毕竟太高了。
  跑进森林里的菲立欧,还没有调整好姿势,就高喊道:
  「前面的马车里有谁!?」
  他这么一问,虽然痛苦但却得救的拉希安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应、应该有雷吉克大人、葛楚德卿和他的千金妮娜小姐……还有再之前的马车,则有第二王妃蕾薇雅大人、第三王妃萝蒂莉雅大人和随从们……」
  菲立欧瞪大了双眼,这送葬车列全都是要人,但是跟着马车一起掉下悬崖的人重要性更是无可取代。二王子雷吉克、军务卿葛楚德、第二王妃与第三王妃、以及雷吉克指腹为婚的妻子妮娜——每一个人都是跟接下来的国政深入相关的。
  还有一件事让菲立欧很在意,如果他没看错的话,玄鸟的背上确实坐了一个「人」。
  那也有可能是羽毛,只是凑巧看起来像人,但是鸟背上装有设备,如果是有「人」操控那鸟的话——
  ——那就是暗杀。
  这个词掠过菲立欧的脑海,至少这不是个偶然。
  畏怯的马儿开始嘶叫,场面骚动起来。
  在狭窄的路上,很少有人目击到马车掉落的瞬间,但三只巨大的玄鸟非常醒目,就算距离稍远的人也可以发现有事发生——
  送葬行列完全停下脚步,大家都从马车上下来了。
  菲立欧确认鸟已经飞走后,也扶着乌路可走出树荫,拉希安和侥幸捡回一命的马车夫也跟着走出来。
  乌路可一脸苍白,她差点就跟着马车一起摔落悬崖,就连菲立欧也还没有恢复平静。
  「菲立欧大人!乌路可大人!」
  立刻发现他们的骑士团长威士托,骑着马奔来:
  「没事吧?拉希安卿也……这到底是……」
  威士托跳下马鞍,一脸严肃地跑向菲立欧。
  菲立欧一边点头,一边恍惚地看向悬崖那边:
  「马车……掉下去了,雷吉克哥哥应该也在车上……」
  威士托瞪大了眼:
  「不,雷吉克大人他——」
  这位五十多岁的骑士团长如此说的同时,另一匹马走了过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在马上高声发问的,正是脸上化了妆的二王子雷吉克·阿尔谢夫本人。
  他擅长骑马,倒并不是因为对武术拿手,而是因为当他只身一人出城前往娼妓街时,马术是必要的。
  雷吉克在马背上威风凛凛地高声问着。
  菲立欧回头看向拉希安,从森林里走出来的拉希安,以无法置信的眼神看着雷吉克:
  「雷、雷吉克大人!?您不是应该坐在前面那辆马车里……」
  雷吉克表情严肃地回答了拉希安的问题:
  「我不喜欢坐马车啊!中途就受不了下车了,我借骑士的马来骑,边吹风边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时没有人能回答。
  从马车上下来的贵族们,乱哄哄地聚集过来。
  「谁在被鸟丢下悬崖的马车上?」
  雷吉克边下马边问道。
  拉希安硬挤出声音:
  「恐怕有——葛楚德卿、妮娜小姐、第三王妃,还有……第二王妃——」
  第二王妃就是雷吉克之母蕾薇雅,葛楚德是雷吉克的舅舅,而其养女妮娜则是雷吉克指腹为婚的妻子。
  也就是说——掉下悬崖的要人,除了第三王妃以外,全都是雷吉克这一派的人。再说,雷吉克自己本来应该也在马车中的。
  不光只是他们,要是慢一步逃出来的话,菲立欧、乌路可还有拉希安,现在应该也掉落在悬崖之下了。
  无底深渊的底部虽是大河,但高度实在太高,掉下去也不可能获救。也有人在悬崖边俯视,看是否有人挂在崖壁上,但他们的表情都只浮现绝望。
  听到拉希安所说的预估死亡名单,雷吉克变得面无表情:
  「你说……葛楚德和……母亲……还有妮娜……?」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神色变得非比寻常。
  这时,一个青年从雷吉克身后跑出来——
  他一副要冲向崖边的样子,被周围的骑士们慌张地拦住。
  这个跑近崖边的青年,是菲立欧见过的。
  克劳斯·桑克瑞得——他是军务卿葛楚德之子,也是妮娜之兄。
  青年以接近惨叫般的声音呼唤着崖下妹妹的名字,他的颜色已不是苍白可以形容,而是面如土色。
  雷吉克斜眼看着他的样子,以呻吟般的声音说道:
  「我听说——刚刚的鸟背上有类似人影的东西,要是有暗杀者以人身操控玄鸟——达斯堤亚卿!这是你们干的好事吗?」
  雷吉克神色大变,手指着从马车下来的达斯堤亚·卡洛司。
  达斯堤亚立刻瞪大了眼,脸色苍白,边颤抖边摇着头:
  「怎、怎么可能?我什么也……」
  雷吉克高声叫道:
  「不然这会是谁干的!?全都是我这边的人……只能想成是你们早就计画好了的!你们是想把对自己不利的势力在此一次清干净!」
  那位一向沉迷于女色和鸦片的懦弱王子,在此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因亲信被杀而怒火中烧、拥有第一王位继承权的王子。
  菲立欧也被雷吉克的魄力所震摄。
  「如果不是你,难道是正妃唆使的吗?」
  雷吉克叫着,随即转向悬崖边被骑士们所拉住的青年克劳斯:
  「克劳斯,冷静一点!我的母亲、你的父亲、妹妹也……已经不可能活着了——」
  最后的话带有重申的意味。
  听到这话的克劳斯停止了喊叫,当场颓然坐倒,骑士们拉住了他。
  然后,克劳斯以恍惚的眼神凝视着地面。
  雷吉克仰天大声叫道:
  「——这一帮自私自利的人,竟然还雇了暗杀者……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我一定要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雷、雷吉克大人!这是误会!」
  达斯堤亚拚命地想要解释,但却是徒劳无功,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菲立欧怀中的乌路可还在哆嗦地发着抖。
  菲立欧环抱着她的双肩和背部,紧紧拥住她的身体:
  「……冷静一点,乌路可,已经没事了。」
  菲立欧有如哄小孩般地轻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静静地低语着。
  乌路可心跳得很快,想要完全平静下来,可能还要花点时间。
  正妃玛莉贝儿终于自前面的马车上下来,似乎是听到了雷吉克的话,才准备要前来理论。
  她以平静但充满威严的声音当面对他说道:
  「雷吉克大人,你有什么根据——我们并没有雇用暗杀者什么的。葛楚德卿位居军务要职,对阿尔谢夫而言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更何况,马车里还有第三王妃呢!」
  雷吉克以充满憎恶的眼神瞪着正妃:
  「车里每个人都是你的绊脚石,对吧?我也听过第三王妃的事了,那个女人最近打算加入我这一派,约定好要让布拉多握有权力,所以她才跟我母亲坐上同一辆车。从你的眼里看来,她就是个叛徒吧?」
  正妃玛莉贝儿的眼里有着细微的光芒,但另一方面,菲立欧也惊愕不已,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就算这是事实——我们也不会采取暗杀这种手段……」
  「那么今天是怎么回事?」
  雷吉克拔剑出鞘,将剑尖插入地面:
  「我要是就这样死了,你们岂不是高呼万岁了?不过,可惜你们的计画失败了!怎么样?要当场杀了我吗?」
  包围在四周的贵族和骑士们开始感到不安。
  发着抖的达斯堤亚,为了平息大家的不安,发出沙哑的声音:
  「雷吉克大人,请您冷静下来。这说不定是其他国家想要引发我们的内乱——」
  「这样的狡辩只有在神殿才有可能说得通!」
  雷吉克立刻如此断言:
  「菲立欧!你也被盯上了喔!你没有话要说吗?」
  慷慨激昂的雷吉克转而向菲立欧套话。
  菲立欧抱着乌路可,什么都没回答。
  ——好像有什么事让他觉得不太对劲。
  连菲立欧都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怀疑什么,只是觉得有种矛盾感。
  硬要说的话,就是雷吉克的发怒方式「太过激烈」了。菲立欧跟这位哥哥几乎没有交谈过,所以对他的个性不能说是很有把握,但雷吉克那粗声责问达斯堤亚的样子,看起来就是有点不太自然。
  菲立欧无从判断,也就没有回答。雷吉克恨恨地啐了一口:
  「你是受到袭击而吓到腿软了吗——达斯堤亚,我是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杀掉的,而且我会为被杀掉的人报仇。克劳斯!」
  雷吉克的叫声让恍惚中的克劳斯·桑克瑞得吓了一大跳。
  「杀了你重要的父亲跟妹妹的,就是这些家伙喔!我会复仇的。你怎么办?难道只是一直在那里发呆吗?」
  这声音就像是在严厉斥责他一样。
  过了一会儿,克劳斯才慢慢站起身来。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血气尽失,细长的双眼盯着虚空,举动简直就像幽魂一样飘飘荡荡。
  菲立欧看到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只感到一阵寒气。
  虽然菲立欧跟他并不熟,但他所认识的克劳斯,是个稳重而待人亲切的青年。与其说他是贵族,不如说更像个有良心的商人或牧师,他就是个这么纯朴的男人。
  但是,现在的克劳斯给人一种凄惨无比的印象,他那不发一语的样子,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正妃玛莉贝儿瞥了他一眼,肩膀微微地颤动:
  「克劳斯大人,我们真的什么都——」
  「正妃大人——达斯堤亚卿——」
  克劳斯以极微弱的声音说道。
  光是如此,就让当场变得一片寂静。
  从悬崖下刮上来的一阵风穿过现场。
  克劳斯的头发被风吹乱了,身体也一阵摇晃……
  「——立刻搜索下面。」
  隔了一会儿,克劳斯才吐出这句话来。
  菲立欧感觉自己背上冒出冷汗,怀里的乌路可肩膀也微微颤抖着。
  克劳斯应该毫不具备武术基础才是,但菲立欧却对眼前的这位瘦高青年确实地感到恐怖感。
  比起雷吉克那夸张的愤怒,菲立欧觉得他身上所喷射出的是更为尖锐而激烈的怒火。
  「……搜、搜索……?啊……对!对!马上搜索!」
  被克劳斯气势压倒的达斯堤亚反应迟钝,这才对负责警戒的士兵下了指示。
  但是考虑到悬崖的高度,乘车者得救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悬崖下的大河在密林一侧的支流错综复杂,连尸体究竟会流向何方,也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推测出来。
  而且要到悬崖下方,也必须先到悬崖形成斜坡之处,再大大地绕一圈才能到得了。光是到那里就得整整一天,再要从那里开始搜索的话,那范围也广泛得几乎让人发晕,看来势必要花上不少的时间……
  还有——就算好不容易找到了,应该也只是剩下尸体的残骸而已。
  雷吉克不平地哼了一声。
  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向雷吉克说道:
  「雷吉克大人,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但您说要复仇……?」
  雷吉克瞥了拉希安一眼,用冷淡的眼神看向达斯堤亚和正妃:
  「——现在,我以身为继承权第一顺位的身分,宣布就任阿尔谢夫国王!」
  听到这响亮的宣言,周围的贵族们一阵哗然,雷吉克以烈火之势高举拳头:
  「我绝不会屈服在暗杀这种不知羞耻的行动!葛楚德的遗憾就由我来弥补!包括达斯堤亚、正妃在内……你们这些想要暗杀我的逆臣,要狡辩就等以后再说吧!把他们抓起来!」
  有所行动的,是葛楚德指挥下的警备兵,因为他们的主子就在眼前被杀害,那无法护主的遗憾,让他们服膺于雷吉克唐突的指挥。
  近卫骑士团的骑士们慌张地阻挡他们。
  「正妃大人、达斯堤亚大人,请往这边走!」
  忠于正妃的小队长护着两人,双方人马形成了互相拉锯的局面。
  菲立欧身边的威士托表情严肃而扭曲。
  「……威士托,不要妄动!」
  菲立欧突然制止了他。
  威士托以讶异的眼神看着菲立欧。
  菲立欧小声地说道:
  「事情有点奇怪——先不要莽撞地让王宫骑士团采取行动。要是在此引发战乱,也要考虑到保护拉希安卿和乌路可脱身。我想现在还是不要加入任何一方较好。」
  威士托点点头。
  「——刚才的玄鸟……上面骑了一个人。在弄清楚是谁指使暗杀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在菲立欧与威士托低声交谈的同时,外务卿拉希安·罗姆用力地击掌:
  「雷吉克大人,在此请先把剑收起来!应该有很多人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这悬崖边是无法好好地谈话的,今天就中止撒灰仪式,全力搜索葛楚德卿与第二王妃的下落吧!」
  拉希安的这番话是在场最具有说服力的,比起激昂的雷吉克、心绪动摇的达斯堤亚,以及虽然态度坚毅但却无话可说的正妃比起来,这番话显得更加正确,不但在卫兵之间产生了动摇,近卫骑士们也随之解除了战斗态势。
  雷吉克不悦地转过头,瞪着拉希安:
  「你也是被袭击的对象吧?要是现在不把他们立刻逮捕,才捡回来的这条命说不定到明天就没了!」
  拉希安像是在哄雷吉克似地压低了声音:
  「也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干的吧?现在还不清楚是谁教唆暗杀的。正如达斯堤亚卿所说,也有可能是出于其他国家的策划,希望引发我国的内乱。若真是如此,我们现在双方相斗,正是中了他们的奸计。」
  雷吉克皱了皱鼻子,摇摇头:
  「混帐!其他国家的人有可能知道我们马车的顺序吗?这很明显就是冲着我这一派而来。本来我现在应该已经葬身悬崖底下的,这样一来,得到王位和政权的人会是谁!?」
  雷吉克所说的道理就连小孩也明白。现在视雷吉克的派系为眼中钉的,首先就是拥戴皇太子幼子的正妃等人。
  不过——菲立欧这么想。
  实际上,雷吉克还活者,这究竟是意味着暗杀失败呢?还是顺了「某人」的意图呢——菲立欧还无法判断。
  像是屈服于雷吉克的样子,拉希安叹息着:
  「雷吉克大人您的话我也懂——但现在还是先搜索下落不明的人,还有先让在场的各位避难吧!刺客是从天而降的,要是我们继续待在这里发呆,他们也有可能再度来袭。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没能成功地把我们杀掉啊!」
  对拉希安这番说词,雷吉克虽然还想反驳,最后还是一脸不甘愿地就此作罢。卫兵们和骑士团也收起剑与枪,回到各自在周围的警戒位置。比起以放荡而恶名在外的雷吉克,身为外务卿、功绩卓着的拉希安,在这种场面更有说服力。
  「快传令下去!由后援部队继续警戒,我们折回王都去。」
  拉希安俐落地对骑士们下达指令。
  另一方面,雷吉克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正妃与达斯堤亚,就这样走近克劳斯身旁。
  两人不发一语地坐进了同一辆马车。
  菲立欧很在意克劳斯的样子,原本他以为他是个稳重的人,但他刚刚所表现出来的杀气——那令人讨厌的气息,到现在似乎还残留着余味。
  没错,克劳斯确实带着「杀气」,而这杀气应当是对着刺客、主使者,以及背后的唆使者——恐怕还有不能保护重要的人的「自己」而来。
  怀里的乌路可轻轻地扭动着身子:
  「啊,呃——菲立欧大人,我已经不要紧了……」
  菲立欧慌张地放开手,在不知不觉中,他似乎因为紧张而加重了力道。乌路可大概是有点难受,脸蛋因而变得通红。
  她低垂着眼,吐出一口气,眼睛也不看菲立欧,喃喃地说道:
  「……吓了我一跳——」
  菲立欧点点头:
  「这也难怪,毕竟突然被人从空中袭击……」
  「啊,不……不是这样的……」
  乌路可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又闭口不语。
  「……对不起,没错,是因为突然发生这样的事——」
  乌路可停了一会后又再度呢喃说道。菲立欧扶着她的肩膀,咬紧了牙关。
  ——有人要我们的命——
  他到现在才对这件事有真实感。
  被盯上的也有可能是拉希安,菲立欧和乌路可只是受到牵连。但不管对手的想法如何,他们差一点就丢了性命,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甚至连乌路可——连她都受到牵连。
  菲立欧现在开始后悔带她来这件事,他当然多少可以预料到这事会有多么危险,因而也更加深了他的自责。
  乌路可突然握住了菲立欧的手:
  「菲立欧大人,请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乌路可抬眼看着菲立欧的脸。
  然后菲立欧这才发现自己的表情有多严肃。
  「是我自己硬要跟来的,对这种事我也有所觉悟了——就算发生什么事……」
  「乌路可,别说了。」
  菲立欧有股想痛打自己一顿的冲动,她似乎已经完全明白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乌路可,我一定会保护你……绝不会让你被任何人杀害。」
  菲立欧的眼神依旧严肃,低低地说道。
  乌路可像是被他的气势所慑服,再次闭口不语。她的眼睑微微颤抖,看似有点痛苦地吞了口口水。
  菲立欧看着葛楚德等人落下的悬崖,又想起另一件事而咬紧了牙关。
  首先必须先弄清楚——这到底是谁干的好事。
  在父王的葬礼还未正式结束就发生的这场暗杀剧,似乎会在以后留下些什么遗憾——他有这样的预感。

[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8-6-15 23:48 编辑 ]


  

  八.政变的预兆

  自王都榭拉姆所延伸出的石板路大道上,有个旅行中的中等规模商队正在待命。
  这个高举桑克瑞得贸易招牌的商团,经常往返在阿尔谢夫王都与邻国塔多姆之间。
  由各种贸易公司所主导的众多商队,一边在经过的土地上交换着人与物资,一边从北往南、由东向西移动,形成支持人们生活的基础之一。
  旅程即将展开,商人与挑夫们四处装货,也有其他同行的旅人,集团总计高达一百数十人。
  其中混杂一位早已整装待发的年轻女子——
  她并没有拿着类似行李的包裹,而是搭乘有车篷的马车,悠闲地等待出发。
  那就是西瓦娜。
  她在佛尔南以炼金术师的身分生活,在王都则是暂时化身为神官……而现在,她只不过是个毫无奇特之处的旅人,正准备搭乘这辆马车。
  西瓦娜从马车所停的榭拉姆街头一端,看着远远可见的王城。
  阿尔谢夫王城并不是那么高的建筑物,但占地却非常宽广,直接与森林与小山相邻,王族和贵族所居住的宅邸也分布在周围。
  当然,那里并非一般人能够自由出入之地。
  西瓦娜眺望自王城突出的钟楼,想着住在那里的少年,还有他的老师。
  那是四王子菲立欧,以及王宫骑士团的威士托——
  她和菲立欧约在两星期前才第一次会面,但关于威士托,则是在更早以前就听闻其名了……
  在西瓦娜等人之间,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不只以剑圣之名闻名于世,对西瓦娜等人而言,更是别具意义的英雄。若是没有他,西瓦娜可能早已不在人世,或甚至是连诞生都不可能——
  西瓦娜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想见他一面再踏上旅途,这样的多愁善感对她来说是难得一见的。
  她以前也曾远远地看过他,但不曾跟他说过话。她听说过各种大人们的谣传,关于其个性都已经听到厌烦了,但她还是不知道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人物……
  同一辆马车里、坐在身旁的五十多岁商人突然开口:
  「——唉呀——这可是最后一次看这街道了……西瓦娜,你搭上这辆马车,表示你也要回家乡吧?」
  宛如枯枝般干瘦的老人,温和的脸上带着微笑,如此问道。
  西瓦娜轻轻地摇摇头:
  「不,有伙伴在森林里等我。我会在适当的地方下马车,跟『那家伙』会合,暂时隐居在附近的森林里,如果有异常状况,我会跟你联络的。」
  听到她的回答,老人笑了:
  「真是辛苦啦!要是我回家乡,那就是打算要隐居了啊!」
  西瓦娜微笑着:
  「御老你终于也要引退了啊?真是该跟你说声『辛苦了』。」
  「……嗯,要不是卡西那多和『无名氏』,我本来可是打算在此终老一生的!反正我孤伶伶的一个人,回到故乡也没有半个亲人……而在这里从来不会让我闲得发慌……」
  「没办法,这就是所谓退隐的好时机吧!而且家乡的人应该比较看重你吧?」
  西瓦娜如此一说,老人不禁苦笑:
  「唉!头目还叫我去负责指导后进呢!好个退隐的好时机啊!不过,总是会有点寂寞……还有不安……何况,上次去妓院侦查的事才做到一半——」
  老人压低声音说道。西瓦娜则眯起了眼,表情变得有点严肃:
  「塔多姆位于卡佩拉的据点……表面上是间高级妓院——那里也正是雷吉克王子频繁出入之处,没错吧?」
  老人点点头。
  「要是他只是把它当作妓院而去,那也就算了,要去妓院的话,王都里也有,何必特地跑到那里去,这总是让人——无法理解。如果可以,我倒是很想亲自去探听看看。」
  西瓦娜突然开口问她一直很在意的事:
  「二王子雷吉克是什么样的男人?」
  「不知道啊!我又没见过他……不过听说他好像是个品性不好的男人,常去妓院也是个大问题……听说他还有潜在的自杀顷向呢!」
  听到老人的指摘,让西瓦娜皱起了眉头:
  「他好像有把自己跟别人的生命看得很轻的特色,也就是说,他是个轻视生命或人生的男人。该说是享乐主义、还是刹那主义呢?就是有种喜欢快乐后毁灭的毛病。唉!他可说是个危险的男人,但那危险的意义又跟卡西那多那种人不同。」
  「你虽然说不了解他,但其实很清楚嘛!」
  西瓦娜这么一说,老人摇晃着肩膀笑道:
  「这都是从『那小子』那里间接听来的!」
  「那小子?」
  「是啊!『那小子』……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和他一起在战场上奋战过呢!所以我们也算是战友!他现在已经是王宫骑士团的团长大人了,不过——哼,倒是一点都没变呢!」
  老人笑得很诡异。
  西瓦娜这才了解老人说的是谁。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像身旁老人那年代的人们,当然很了解年轻时候的威士托。
  西瓦娜将视线从身旁的老人转到其所在的王宫——
  昔日的英雄就在那里。
  这时,凝视着王宫的西瓦娜眼里,映出缭绕的烟。
  那缕烟细细长长的,在几乎无风的天气里,斜斜向上飘进蓝天之中。
  「咦?失火了吗?」
  老人说道。
  西瓦娜一直看着那缕烟,刚开始是黑色的,慢慢地开始带有蓝色。
  「烟里有其他颜色——御老,那不是狼烟吗?」
  「你说狼烟?」
  老人的脸色也为之一变。那是使用有色树液所制造、有颜色的烟,自古以来是为了联系所使用的手段,主要用于关于出现变故之联系。
  老人自座位上立起身来:
  「西瓦娜,我要下车,到威士托那里去。我想说不定塔多姆的兵力已经开始行动了,我本来打算等待长老指示,再让他们来联络的,但如果对方的行动比我们预测的还要早……」
  听到老人的话,让西瓦娜的眼神更为严肃:
  「等一下,御老你不适合赶路,我去!」
  西瓦娜这竺:说,老人以讶异的表情看着她:
  「可是,对方不会听你说吧?威士托又不知道你这个人。」
  「不,我还认识另一个人。」
  如此回答的西瓦娜脑海里,浮现一位紫色头发的少年面容……
  虽然他还稚气未脱,但她知道他待人亲切。只要是她带去的情报,他应该会听,而且也会告诉她可以相信的情报。
  「御老你就直接进行你的行程,请长老们快点做决断,我先确认这边的状况,暂时依现场的判断来临机应变,改天再跟你联络。」
  西瓦娜跳下马车,老人在她背后慌张地叫道:
  「喂!你认识的是谁啊?」
  「是那位威士托的弟子,不用担心。」
  西瓦娜回应着,以接近小跑步的速度走在路上。
  老人耸耸肩,目送着她的背影。
  西瓦娜一边跑着,一边亲身感受着街上的骚动。
  在狼烟升空之后,街上奇妙地骚动着……似乎是因为在街上警备着的卫兵们也注意到了,但这一带还没有人能确切掌握发生了什么事。
  西瓦娜轻松地穿越人潮,急奔在通往王宫的大马路上。

  *

  通告周知紧急事件的狼烟,自王宫的狼烟台袅袅升起。
  这狼烟台以前很少使用,几天前曾为了通知国王与皇太子的死亡而使用过,而这次则是为了通知大家军务卿等要人们的死亡。
  在可近观狼烟的王宫一角——
  克劳斯沉默地坐在王宫中属于二王子雷吉克管辖范围的阳台上。
  雷吉克强邀他单独谈谈,现在两人正围坐在桌子旁。
  「……克劳斯,你平静下来了吗?」
  雷吉克问道。
  克劳斯连点头也不想点,什么都没回答。
  ——他无法思考任何事。
  他很在意父亲葛楚德及妹妹妮娜的安危。
  不——说是安危,但就算还没有亲眼看到尸体,他也不认为他们还活着。一想到断崖的高度,就令人感到绝望。
  克劳斯握紧了手,指甲用力地陷入肉里,他已经不在意疼痛了。不管是谁雇用刺客的,他绝不打算原谅「这个人」,非得查明真相、给对方教训。
  凝视着不发一语的克劳斯,雷吉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我对葛楚德和妮娜的死感到遗憾……我也失去了母亲。」
  听到雷吉克沉痛的声音,克劳斯抬起头来。
  雷吉克很难得地浮现神妙的表情,他眉毛扭曲,像是相当悔恨到连肩膀都在颤动。
  「——要是我再小心一点的话……只是没想到『那些家伙』会以这种方式雇用刺客……」
  「……『那些家伙』……?」
  克劳斯以沙哑的声音问道。雷吉克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绝对是正妃和达斯堤亚的谋略没错,不——可能跟达斯堤亚无关,但出于正妃的指示是错不了的。」
  雷吉克如此断言。
  听到这番话后——克劳斯心底燃起了黑暗的火焰。
  克劳斯沉重地开口:
  「……雷吉克大人您刚才说这番话……有何证据呢?」
  「……证据……我没有物证,对不起……」
  雷吉克小声地回答。
  「不过,绝对错不了,我亲耳听到的,可是没有证人的话,就没有证据了。那……真是令人懊悔。」
  雷吉克一拳打在桌子上。
  克劳斯以细长的双眼看着二王子。
  雷吉克像是被他的眼神催促着继续说:
  「……从好几年前,正妃等人就开始采取暗杀我的行动了,虽然以前都被已过世的哥哥给阻止,但正妃一定认为现在就是大好时机,等我登上王位就太晚了——我正好在今天早上听见他们的对话……」
  雷吉克像是要确认克劳斯的反应般停顿下来。
  克劳斯默默听着他的话。
  「——我在柱子后面碰巧听到正妃和一位官僚在谈话,他们是这样说的:『抵达时间正好赶上』、『都准备好了』——还有『准备好记号』——我听到的就只有这样。一直到刚刚为止,我都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现在总算懂了。那些家伙是在要让玄鸟袭击的马车上做记号——」
  听到他的指摘,克劳斯肩膀颤抖着。
  某种东西自然地涌上来——
  他想吐。
  他拚命忍耐着,掩住了嘴,眼角渗出眼泪。
  父亲与妹妹确实是「被杀害」的,这真实感压迫着他的胸口,难以忍受的寂寞和愤怒填满胸膛,让他想把胃中的食物吐个精光。
  雷吉克咬着嘴唇:
  「对不起,克劳斯——都怪我没注意到……我没想到那些家伙竟然会使用玄鸟,在大白天发动袭击。我以为他们要杀的只有我一个人……没想到他们还盯上了政敌葛楚德、母亲、叛徒第三王妃、可能会变成火种的菲立欧,以及不听从他们的外务卿拉希安——真是太教人不甘心了。连妮娜她……也受到了拖累!」
  雷吉克的声音里带着悲痛的意味。
  克劳斯什么都没说。
  对雷吉克而言,他失去了亲生母亲、还有心腹葛楚德。至于指腹为婚的妻子妮娜,虽然跟他几乎没有关连,但也是即将成为他妻子的人。
  站在他这边的人几乎一举消失殆尽,而且偏偏是在王位之争更形激烈的此时,真可说是不小的打击。
  「克劳斯,我不甘心——」
  雷吉克以吐血般的声音说道:
  「虽然我刚才在正妃等人面前气势不小,但现在的我没有力量——你也知道我能动用的贵族有多少,失去葛楚德后我才发现……他不在,我什么事也做不了。」
  雷吉克这番悲叹的言语,对克劳斯心中的黑暗之火更添加了憎恶之油。
  「连妮娜也是……那么年轻,命运却这么悲惨……」
  雷吉克叹息着。
  克劳斯脑海里浮现妹妹的身影,她并不是他的亲妹妹,而是远亲。不过克劳斯很珍惜她,待她有如亲妹妹一般。
  她的笑容、生气的脸、害羞的动作——还有摆动着绿色秀发在走廊上奔跑的样子,克劳斯都再也看不到了。
  ——在克劳斯心中,迸现了「某个想法」。
  思考要导向一个结论,花不了多少时间。
  克劳斯臣服于心中的黑暗火焰,开始说道:
  「雷吉克大人——我……我也不会原谅他们。」
  克劳斯静静地——但却带有悲惨意味地继续说道:
  「请雷吉克大人您立刻即位,不需要任何程序。只要您以国王为名,有此自觉就可以了。我现在要继承父亲的事业还有桑克瑞得家。然后,军务卿的地位,请让我——」
  雷吉克瞪大了眼:
  「克劳斯,你——」
  克劳斯肩膀颤抖着:
  「只要雷吉克大人您以国王权威命我担任军务卿的话,军部的大部分人应该都会遵从才对,而我也拥有所谓桑克瑞得贸易的经济基础。既然他们使用暗杀等手段失败,那么现在应该也没有后路可退了……我们义无反顾,一定要血债血偿——」
  克劳斯是经过几度反刍,才亲口说出这番话:
  「……要是给他们时间抵抗,将会招致混乱。所幸,王都周围以防止内乱的警备为名目已聚集桑克瑞得家的士兵。立刻命令他们与卫兵们逮捕正妃等人吧!之后再加以调查,就会真相大白了。对方现在一定也正在讨论要如何处置我们才是!我们最好先下手为强。」
  克劳斯站起身来,再次说出逾越臣子本分的话:
  「——『您』现在就要登上王位,陛下。逮捕乱臣贼子,是身为王者的责任所在。」
  听到克劳斯的话,雷吉克过了一会儿也跟着站起身来:
  「——克劳斯,不,军务卿,把你的力量借给我。你身为名门桑克瑞得家的当家——我非常期待。」
  「……是,谨遵旨意。」
  克劳斯依臣子之礼向雷吉克低头行礼。
  然后两个青年交换了危险的视线,深深地点了点头。
  克劳斯眼底映有雷吉克的身影,但并没有真正望向他。
  克劳斯只是在看着脑海里浮现的妹妹身影。
  ——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克劳斯再次发誓。
  杀了他心爱妹妹的刺客,还有指使那刺客的人——他打算要他们悔不当初。
  为了这个,就算要他把灵魂卖给恶魔都无所谓。
  雷吉克十分期待地看着身处复仇烈焰中的克劳斯。
  他将视线转向中庭那一侧,嘴边突然浮现痉挛般的笑意。
  正沉浸在妮娜身影的克劳斯,没看见他这个笑容。
  有色的狼烟在风中袅袅升天。

  

  就像表示出死者魂魄所飘向的方向,那狼烟被吸入高空,然后在虚空中飘散无踪。

  *

  对阿尔谢夫的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而言,这个月真是衰运连连。
  长年仕奉的国王与理应继承王位的皇太子突然过世,而如今自己又被怀疑是派刺客去偷袭政敌葛楚德和第二王妃的主使者。
  在悬崖边所见、雷吉克发怒的模样真是太可怕了,雷吉克自己的性命被人盯上,而且母亲与心腹又被杀害,会有这样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还无法亲眼确认尸体,但现在受害者应该已经变成了鱼或野兽的食物了。
  就算是长年的政敌,但他还是很心痛……
  (葛楚德卿——请你安息——)
  达斯堤亚祈求其冥福。
  虽然达斯堤亚常对葛楚德感到厌恶,但并未憎恨到想杀了他的地步。他们彼此立场不同,在政治上可说是势均力敌的好对手。
  达斯堤亚平安地回到王宫、下了马车,但思绪还是混乱不已。
  达斯堤亚并没有雇用暗杀者——所谓的暗杀,本来就是应该避人耳目地杀掉目标,但这次却是堂而皇之地在光天化日下行动,而且还像是故意要被人看到似地进行袭击。
  这种作法也未免太夸张、太粗暴了。
  现在,达斯堤亚的正面坐着垂垂老矣的正妃玛莉贝儿。
  这里是政务卿的办公室,达斯堤亚把随从赶出去,请正妃到此共商今后的方针。
  即使到了这个节骨眼,正妃玛莉贝儿仍是处之泰然。
  她那慧黠的皱脸上一如往常,不太有动摇的样子,表情总像是隐藏感情的人偶般,就连长年来往的达斯堤亚,也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
  看了她与平常无异的样子,达斯堤亚不禁起了疑心:
  「正妃大人——我想『该不会是』……」
  达斯堤亚是在暗示有关刺客的事,虽然他心中并无线索——但被杀的人,对拥戴皇太子幼子的达斯堤亚等人来说,全都是正好顺了自己的心意。
  正妃平静地答道:
  「放心,不是我。」
  达斯堤亚叹了口气:
  「……这、这样啊!真是失礼……」
  但他放下心也只不过一会儿,正妃接着说:
  「我是雇了杀手没错——但却是预计几天后下手。」
  听到她压低了的声音,让达斯堤亚瞪大了双眼。
  他以理性克制自己不要叫出声音,边颤抖着边凝视正妃:
  「正、正妃大人——怎么可能?您怎么会做出这种——」
  「达斯堤亚卿,有什么好惊讶的?」
  正妃玛莉贝儿以冷淡的表情回答:
  「既然有人受命做这种工作,就一定有人指使。虽然这种人在和平的阿尔谢夫并不是那么活跃……不过,这次的事不是我做的。这么粗糙的计画——而且我要的只是雷吉克一个人的命,并没有预计要杀害其他人。」
  听到玛莉贝儿的话,达斯堤亚只能张大了嘴,茫然不知所措:
  「但、但是,那么,刚才的刺客——」
  「我不知道是谁做的,是塔多姆的人吗——我还以为是你教唆的呢!」
  「……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达斯堤亚明知失礼,还是不禁如此说道。
  原来如此,要是雷吉克「死了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了。这时可以继承王位的,就是三王子布拉多和皇太子的幼子亚伯特了,但只要达斯堤亚和正妃依然健在,就只有可能让亚伯特登上王位。
  桑克瑞得家的年轻小子或雷吉克派剩下的党羽等,随随便便就可以应付。
  可是——
  达斯堤亚想起某事,因而发起抖来。
  今天受到攻击的不只是被杀害的人和雷吉克,还有四王子菲立欧、外务卿拉希安·罗姆,以及身为威塔司祭的乌路可·迪古雷——.
  要是连他们都一起送命的话,真不敢想像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身为优秀政治家的拉希安自不待言,威塔司祭乌路可更是国家的贵宾,就算是存在感薄弱的菲立欧,背后也有王宫骑士团威士托为其撑腰。
  如果跟他们有关的人一口咬定达斯堤亚等人就是暗杀主使者的话,达斯堤亚可没有自信能够对付。
  达斯堤亚可以确信某件事,那就是这次的事是某人想要「陷害」达斯堤亚等人,但是达斯堤亚明白自己是无辜的,而且他们也没有理由杀害拉希安,毕竟他已经和身为外务卿的拉希安在昨夜达成共识……
  问题是,这是出于「谁」的计谋。
  不可能是雷吉克,他的母亲和葛楚德都是被害者。虽然正妃玛莉贝儿也雇用了暗杀者,但她说这次并不是她所指使的。而遭到袭击但却得救的拉希安和菲立欧——以他们的人品来说,也不可能是其所唆使的。
  他在逼不得已之下向雷吉克辩解,推测这是「其他国家的阴谋」——也就是出自北方大国之手,但这其实也就是达斯堤亚的结论。
  说到其他可能性,虽然有搞错对象或反政府组织等线索,但在阿尔谢夫国内并不存在会进行暗杀的反政府组织,因为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即是和平而丰饶,人民对政府也少有不满。
  达斯堤亚思索着,再这样下去,雷吉克会要他背上黑锅的。
  「——你在为什么事伤脑筋呢?」
  正妃问道。
  达斯堤亚皱起眉头:
  「正妃大人,我为现在的状况而伤脑筋——」
  「把那个男人杀掉不就好了?」
  听到正妃冷冷地如此说道,不禁让达斯堤亚战栗不已:
  「正妃大人……您这是叛乱……」
  「人都会死的,国王和皇太子不是也死了吗?不过,为什么『那个』男人还活着呢?正当的国王和皇太子死了,而并非王室血脉、不知哪来的杂种——」
  「正妃大人!」
  达斯堤亚不禁高声叫道。
  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是绝对不能被正式承认、也没有人会承认的……王室长久以来隐藏的污点。
  玛莉贝儿不为所动,她挺直了衰老的背脊,轻蔑般地凝视着达斯堤亚:
  「达斯堤亚卿,你好像不知道最关键的事。让那个男人坐上王位,是绝对不可能的哟!那是生不出小孩的第二王妃纯粹为了对抗我,而不知道从哪里抱来的——是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把王位继承权交给那种男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我是不会认同的!」
  达斯堤亚冷汗直冒。
  如她所说,第二王妃蕾薇雅似乎是名石女,不过即使如此,国王还是承认雷吉克是他的儿子,只能推测其理由可能是为了顾及桑克瑞得家的颜面。
  已故的拉巴斯丹王有着极度轻视血缘的性格,就连他对自己所继承的王室血脉也有所怀疑,他认为只要能治理国家,由谁来当国王都无所谓。
  正是因为这样国王的性格,才会产生没有血缘关系的王子——正妃玛莉贝儿如此说。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证据可以支持这事实,连达斯堤亚也是几年前才从正妃那里听来的。
  正妃似乎是收买了即将退休的女官,才知道当初蕾薇雅怀孕与生产都是谎言。
  那位女官已经过世,与这事实有关的国王、第二王妃和葛楚德卿现在已死,可以作证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如果现在正妃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如此主张,雷吉克等人一定会予以猛烈反击,将正妃当作神智不清的疯子来处理吧!
  达斯堤亚这边也不能它当作是公开攻击雷吉克的题材,既然国王和第二王妃承认雷吉克为子嗣,若是让这种没有证据的流言流传出去,可能会失去有心的贵族支持。若是一个不小心,可能还会成为侮辱王室的行为。
  达斯堤亚拚命地安抚正妃:
  「总之,请您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既然没有证据,这……」
  「所以我才说杀掉他就没事了。」
  正妃玛莉贝儿淡淡地说道:
  「不然,我们一定会被杀的,雷吉克就是这样的男人。」
  「正妃大人……」
  达斯堤亚茫然地凝视着玛莉贝儿。
  她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
  达斯堤亚突然想到,她从以前就是这样的人吗——
  出身于卡洛司家的玛莉贝儿,跟达斯堤亚是堂兄妹的关系。年龄上以达斯堤亚稍微年长,年轻时他们也经常谈话……
  以前的她虽然骄傲,但并不是个可以面不改色雇用刺客的人。若说是岁月改变了她,那还真是可怕。
  或者说——是他自己太过天真了吗?
  达斯堤亚一边在心里苦恼着,一边站起身来:
  「——正妃大人,我可能错了。」
  正妃玛莉贝儿以冷漠的眼神看着达斯堤亚。
  达斯堤亚已下定决心。
  再这样下去,国土将会分裂。葛楚德被杀时,这个国家就已经失去平衡了。
  「在支持您、皇太子妃,以及拥立皇太孙之前——说不定还有事应该要先考虑。是我思虑不周——忘了身为一个政治家该有的自尊,而存有私心——我对拉希安卿感到非常羞愧。」
  达斯堤亚边说边摇摇头:
  「正妃大人,请立刻和雷吉克大人缔结友好关系吧!应该由雷吉克大人继任王位,一而我们则应引退——一开始就该这么做的。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权在雷吉克大人手上,身为臣子的我们只要支持即可——」
  对现在的自己来说,这才是最合理的结论。然而身为政治家,这等于是提出败北的宣言。
  正妃的眉头挑动了一下。
  达斯堤亚无力地笑了:
  「……我现在才注意到,真是傻瓜,已故的陛下也会笑我的。但是现在还来得及,以后的事就拜托拉希安卿……」
  「达斯堤亚卿,你这样还算是国家的忠臣吗?」
  正妃以凝重的声音叫道。
  「至少这是我的打算。」
  达斯堤亚不为所动地回答。
  「难道您希望我们内斗,引塔多姆趁隙来袭,让国家灭亡吗?葛楚德卿的暗杀事件,他们绝对脱不了关系。能够指使玄鸟的暗杀者,不是随便就可以雇用到的。」
  正妃瞪着达斯堤亚:
  「你真蠢——能够骑在玄鸟背上的,只有住在榭卜拉兹山地的北方民族,不是吗?北方民族与塔多姆是敌对关系,不可能合作的!」
  达斯堤亚听到正妃的解释,叹了口气。
  北方民族与塔多姆之间确实持续了长久的战乱,追根究底是因为塔多姆入侵北方民族的住处,双方不断地战了又停、停了又战,即使历经了数百年,战争仍然宛如惯性般地持续着。
  只是,正妃的解释太过受常识所局限。
  「正妃大人,属于这共同体的所有人,不可能全部有志一同的。请看我们的例子,在一个国家里,不就是上演了这种骨肉相残的戏码——而在北方民族中,就算有人背叛同伴,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即使并非如此,若是同伴犯了罪,遭到流放或逃亡,而这种人为了存活下去而投靠敌营,也是很常见的。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我们也会变成『那种』立场……」
  达斯堤亚的回答让正妃无话可说。
  然后达斯堤亚发出最后通谍:
  「非常抱歉,我也不得不背叛您了,我已经不能再站在您这一边,要投入雷吉克大人门下,虽然我并不打算硬是跟正妃大人您为敌——但若您不打算收手,『身为政务卿』的我也会采取相对的措施……」
  正妃外表看似心平气和地点点头,但是她的表情也明显地转为苍白,连脂粉都掩藏不住:
  「随你高兴。我是不会对那种来路不明的人——」
  正妃正说到一半时,走廊响起大批人马的脚步声。
  达斯堤亚还来不及感到惊讶,守在房门外的随从就慌张地叫了起来:
  「你、你们有什么事……哇!」
  在随从被撞飞到墙上后,办公室的门立刻被打开了——
  眼前出现了一大群的卫兵,而一马当先的,则是细长双眼的青年,也就是桑克瑞得家的长子克劳斯·桑克瑞得。他穿着轻便的军服,很符合他军事世家的背景。
  虽然他平常只给人平凡无奇的印象,但现在的他具备几近冷漠的魄力。
  达斯堤亚皱起眉,瞪着不敲门就破门而入的这群人。
  站在克劳斯背后的卫兵们,武装着附钝刀的短枪,不知是不是为了捕捉犯人。
  青年克劳斯朗声说道:
  「达斯堤亚卿、正妃大人,两位涉嫌暗杀军务卿,所以必须将你们逮捕。」
  这响亮的话声,只带有愤怒的意味,而且透着露骨的憎恶意味,让达斯堤亚不禁发起抖来,正妃也倒抽了一口气。
  克劳斯不管两人受到惊吓,便发号施令:
  「抓起来!」
  在这声简单的命令下,卫兵们包围了正妃与达斯堤亚。
  达斯堤亚叫道:
  「请等一下!那件事不是我们做的!你们怎么可以逮捕我们——」
  这辩解徒劳无功。因为卫兵们并不是与达斯堤亚亲近的近卫骑士团,也不是威士托所率领的王宫骑士团,而是由军务卿葛楚得所从小抚育成人的。
  对他们来说,达斯堤亚就是主人的政敌。
  两人的手立刻被反转到背后,被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克劳斯以非常冷澈的眼神交互看着达斯堤亚和正妃:
  「两位要辩解的话,之后我会洗耳恭听的。我也已经派卫兵到『前』皇太子妃和前皇太孙那里去了。两位最好不要抵抗……给我带走!」
  克劳斯对卫兵们示意。
  「克、克劳斯大人——」
  克劳斯转过身去,对达斯堤亚的呼唤充耳不闻。
  达斯堤亚战栗了,他早就觉悟到要化解克劳斯的误会绝非易事。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迅速而断然地采取行动。
  确实,达斯堤亚曾经把他看作是个毛头小子,他那温柔的个性让人容易予以轻怱,这也是不可否认的。
  达斯堤亚再次发出沙哑的声音:
  「克劳斯大人!请听我说——!」
  「当然我会慢慢听你说的,无论如何,现在首要之事就是先整顿国内——对『陛下』有害的两位是个阻碍,这一点,两位应该也有所自觉吧?」
  「陛、陛下……?」
  「是雷吉克陛下,他刚刚已经表明即位了。」
  克劳斯一脸理所当然,干脆地如此说道。
  「怎么可能?连加冕的仪式都还没有举办呢!」
  达斯堤亚不禁粗声叫道,如此强硬的作法可说是政变,绝对不会受到贵族们支持的。
  但克劳斯却泰然以对:
  「在紧急的时候,加冕仪式简单举办就行了。雷吉克大人握有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权——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两位无视于长幼伦常,想要另立君主、让国政混乱,这罪绝对不轻,希望两位不要再做出有辱多年忠节的事来。」
  克劳斯的声音里不带丝毫同情或哀悯,而只有严肃和强硬。当达斯堤亚发现说什么都没有用时,还是叫道:
  「岂、岂有此理……你做出这种不合理的事来,国政会更加混乱的!」
  这叫喊与其说是为了保身,不如说是为国家忧心的政治家出于良心的警语。葛楚德已死,若自己再成为罪人,剩下还在高位的政治家就只剩拉希安·罗姆了。
  但是现在的克劳斯是听不进去的:
  「让国政混乱的,是身为对立势力的两位,希望你们可以暂时冷静一下。」
  克劳斯的声音里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
  在极度的紧张下,达斯堤亚觉得心脏疼痛起来,他压抑急促的呼吸,拚命设想对策。但是在这种状况下,什么妙计都想不出来。
  另一方面,正妃什么都没说,只以嫌恶的眼神瞥了一眼克劳斯,就顺从地被卫兵带走了。
  达斯堤亚的胸中被近乎绝望的后悔所填满。
  在国王与皇太子死后——这个国家一定有某些东西崩溃了。
  虽然他自己也略有察觉到,但他误以为这轻微的混乱是政权交替时的常态……这想法太过天真,因而加深了自己与政敌葛楚德的对立,并让某人乘虚而入。
  (……拉希安卿——)
  达斯堤亚眼前浮现那个比自己年纪小一轮、目中无人的外务卿面孔。
  如今可依靠的只剩这个男人了。他若得知达斯堤亚被捕,会怎么做呢——虽然这只是达斯堤亚自己的推测,但拉希安应该不会置之不理的。
  绝对必须避免造成让阿尔谢夫不和的某方——恐怕是「塔多姆」——的来袭。
  达斯堤亚祈祷着。
  就算最后要我上断头台也罢,现在比起明哲保身,更重要的是祈求国家的安宁。他身为政务卿,深深感到局势演变至此,自己的责任重大。
  达斯堤亚忍住衰老心脏的疼痛,在卫兵押解下,一步步走向监禁处。

  *

  菲立欧和乌路可等人通过王城前方,回到了威士托·贝赫塔西翁的宅邸。
  虽然此处也位于由王室严密管理的领地内,但四周有森林包围,让人觉得不太像是在王宫内一隅。
  这宅邸是在威士托就任骑士团团长时,由已故的国王直接赏赐的。
  菲立欧在这座宅邸的餐厅中,与乌路可面对面坐着。
  不远处有负责护卫的莱纳斯迪和黛梅尔,威士托和其他部下仍在为王宫警备中。
  就在刚才,菲立欧等人的性命受到狙击。虽然不太可能连在宅邸内都有危险,但目前的状况实在不可掉以轻心。
  菲立欧一边沉思着,一边喝着加了大量砂糖的红茶。会喝红茶是出于乌路可的劝告,说这样可以让自己静下心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静下心来,至少现在还无法好好地思考。
  在来路不明的刺客和玄鸟袭击下,连马车一同摔落悬崖的被害者总共有八个人。
  军务卿葛楚德·桑克瑞得和其女妮娜、身为雷吉克之母的第二王妃蕾薇雅、身为布拉多之母的第三王妃萝蒂莉雅,还有两位马车夫及各自的随从——
  本来还要加上外务卿拉希安、菲立欧、乌路可,还有一位马车夫的……
  还有一个人——雷吉克虽然正好下车而逃过一劫,但菲立欧对此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这也未免也太凑巧了。只不过亡故的人确实都是应该成为雷吉克力量的心腹,因此很难想像他会跟暗杀有所关连。
  菲立欧没注意到杯中的红茶已喝光,又把嘴凑近杯子,才知道杯中已经空空如也,于是把杯子放在桌上。
  心思细腻的乌路可拿起茶壶再度为他斟满红茶。
  「——啊!乌路可,谢谢你。」
  「不,现在的我也只能为您做这点事而已。」
  乌路可微笑着答道。在亲眼看过他人的死亡后,她的笑容里难免带有阴影,但还是表现得很坚强。
  菲立欧整理过自己的想法后,对乌路可说:
  「乌路可,我问你,以后——你觉得会变得怎么样?」
  乌路可苦笑:
  「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倒是知道菲立欧大人您会怎么样。」
  「我……?」
  虽然她说的是自己的事,菲立欧却纳闷不解。乌路可微笑着:
  「是的。菲立欧大人您一定是想要避免这状况演变成内乱吧?既然如此,现在能做的事不就呼之欲出了吗?是要在对立的两个派系之间建立起桥梁呢?还是加入其中一方、尽快拥立下一任国王呢——不管是哪一个作法,可能都很困难——但菲立欧大人您应该会选择其中一个吧!」
  听到乌路可的话,菲立欧点点头。
  自己能做到的事——首先应该考虑这个。但就算想要预测国家的情势,但对现在的菲立欧来说变数太多,所以一时也无法想清楚。
  乌路可继续说道:
  「不过,菲立欧大人,请恕我僭越——古时神权时代的谚语说:『要成为人与人之间的桥梁,就必须有觉悟踏过这两者』——我知道您有这觉悟,但请稍微多爱惜自己一点。」
  乌路可以诚挚的眼神看着菲立欧。
  菲立欧也非常明白她是在为自己担心:
  「嗯,我会小心的。」
  就算菲立欧如此回应,乌路可的眼神也没有改变。她看着菲立欧,略略不安,却又欲言又止,嘴唇一度动了动,但又闭了起来。
  坐在稍远的莱纳斯迪,抓了抓头上的金发说道:
  「哎呀!菲立欧大人,像这样的事,就顺其自然就好啦!这时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交给老天爷不就好了吗?」
  黛梅尔夸张地按住额头:
  「……我真羡慕你神经这么粗,要是顺其自然的话,说不定有人上了断头台还浑然不知呢!」
  黛梅尔所说的是某个童话故事的主角,愚笨的他总是不停地听信他人的话,终于被恶人所骗而犯了罪、最后被判了死刑。
  这个知名故事是在揶揄那些不用自己脑袋思考的人,只是在另一方面,这主角不知为何也被当成了圣人……
  莱纳斯迪耸了耸肩,诚恳地说道:
  「不过啊!黛梅尔,我也觉得现在是不应该轻举妄动的时期,像这种时候,不是很容易出现无可挽救的选项吗?」
  「——求求你别这样,居然会从你嘴中说出『这么正经』的话,真是太不吉利了!一点都不适合你,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黛梅尔看了他一点,抖了抖肩膀。
  「我自己也觉得不适合呀!」
  莱纳斯迪笑道,又转向菲立欧:
  「先不开玩笑了。这真的是个很难的问题呢!菲立欧大人。第一,虽然我们想先搞清楚谁是袭击的幕后主使者,但却几乎没有线索。或许接下来会得到线索,但也很有可能是捏造的。老实说,动脑筋思考这种事不是我的专长,如果我是您,应该会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风平浪静了再出来。」
  真是不负责任——菲立欧没说出口。莱纳斯迪是以轻松的口气说的,这并不是他的真心话。
  不过他可能只是想告诉菲立欧,这种状况外的做法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菲立欧明白他的心意。莱纳斯迪和黛梅尔恐怕会陪菲立欧和威士托直到最后吧!菲立欧也必须好好想想,该如何回应他们对自己的信赖。
  「虽然我很想快点做出结论,但现在还办不到。我也要跟拉希安卿谈一谈——」
  菲立欧说着,眼角瞥见有东西在移动,立刻迅速地把眼光投向该物。
  在面对餐厅的窗外,有人影从浓密的树荫里朝这里靠近。
  对正因刺客而心存警戒的菲立欧等人而言,那人影的移动未免也太过醒目了。
  那是穿着一身旅行装扮的年轻女子。
  她一边窥视着周围,一边快速地走近宅邸——
  这里是王室的土地,内部虽然有贵族及其随从,但并非一般人可以进入的场所。
  觉得不可思议的菲立欧,与走过来的女子视线交会。
  菲立欧屏住呼吸,没想到他竟然在这里见到了意料外的面孔:
  「西瓦娜!」
  他叫着这名字、打开了窗户,女炼金术师报以浅浅一笑:
  「嗨!你看起来还不错,真是太好了!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她拿下风帽,一头银色短发随风摆动着。
  「噢!」莱纳斯迪赞叹了一声:
  「这位是菲立欧大人的朋友吗?真是太美丽了——」
  「……你就只会说这句话吗——不对,这里可是王宫的领地喔!居然没有人带领还能进来,你到底是谁?」
  黛悔尔轻轻敲了一下莱纳斯迪的头,表情认真地高声盘问道。
  菲立欧慌张地制止她:
  「不用担心,她是我的朋友,为佛尔南神殿工作,之前我还受到她的照顾。」
  西瓦娜面露微笑:
  「蒙你记得,我真是太荣幸了。我还在想,要是你把我忘了,我就要把那天晚上你跟那个女孩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呢!」
  菲立欧不禁板起脸来。
  她是唯一知道失去理性的丽莎琳娜与菲立欧那一夜事情的人。
  一旁的乌路可虽然歪着头表示不解,但菲立欧可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
  西瓦娜靠近窗边,从小门走进餐厅来:
  「突然来访,真不好意思,先给我一杯茶好吗?」
  所谓的旁若无人,就是在形容这种态度吧!西瓦娜恰然自得地坐下,指着茶壶。
  菲立欧感到困惑,并亲自从橱柜里取出新的杯子。就算不问,也想像得出她是怎么进来的。没有人引导她进来,就代表她是避开警备、非法侵入的。
  「这几位是?」
  西瓦娜边看着莱纳斯迪等人边问道。口气看似莽撞无礼,其声音里却不带恶意,给人一种毫无警戒心的感觉。
  听到她这么一问,仍旧一脸怀疑的黛梅尔答道:
  「我们是菲立欧大人的护卫,我是王宫骑士团的黛梅尔——」

  

  「我是莱纳斯迪,不是什么奇怪的人,请放心。」
  「——奇怪的人是我才对吧!」
  听到莱纳斯迪轻薄的话,西瓦娜嫣然一笑。
  「他们两人的剑术比神殿骑士更高超,就像我的师兄和师姐一样。」
  听到菲立欧如此补充,西瓦娜忽然眯起了眼:
  「你说师兄和师姐——所以这几位也是出于『威士托』门下罗?」
  由西瓦娜口中吐出这个名字,让菲立欧有点惊讶:
  「你知道威士托啊?这两人是威士托的心腹,还有这位是——」
  菲立欧以手掌指向乌路可,乌路可点头致意:
  「我是威塔司祭乌路可·迪古雷。请问——所谓神殿的人,是神官的——」
  听到乌路可的问话,西瓦娜摇摇头:
  「不,我是高司教的部下,是不能见光的,所以无法告诉你详情。不好意思,虽然我有很多事想讲跟想问,但还是先问一件事——可以吧?我看到有色的狼烟升起,那是什么意思?」
  听到西瓦娜的问题,让菲立欧皱起眉头。
  反正这两天内街头巷尾也会知道这事实,并不是不能回答的问题。只是在死亡的阴影下,声音自然而然就低沉了下来:
  「军务卿和其千金、第二王妃、第三王妃受到刺客所操纵的玄鸟袭击,连人带马车摔下了悬崖。到目前为止还无法确认尸体,我想大概——已经死了,不,应该说是『被杀了』。」
  菲立欧坦率地回答。
  他这么一说,西瓦娜的眼睛眯得细细的,视线在沉思中飘怱不定,她停了一会儿才说:
  「你刚刚说——玄鸟是吗?」
  听到西瓦娜这出乎意料的问题,菲立欧眨了眨眼。一般人要是听到刚才这番话,应该都会把焦点放在军务卿和第二王妃等要人的死亡。
  她对玄鸟这个字的反应,让菲立欧感觉到很不可思议。他回答道:
  「是啊!那是人可骑乘的玄鸟,并没有栖息在这一带,是最大的品种喔!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世上好像有操纵这种玄鸟的暗杀者呢!」
  西瓦娜的表情明显地转为严肃:
  「那鸟有什么特徵吗?颜色是——」
  她略略探出身子,起劲地问道。
  菲立欧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的光景……
  玄鸟本来是拥有漆黑的羽毛和嘴的鸟,但是袭击马车的鸟中,也混有毛色红中带黑的鸟。
  「其中确实混有一只红色羽毛的鸟……袭击的玄鸟总共有三只,但其中只有一只是带黑的红色,非常显眼。」
  菲立欧这么一答,西瓦娜立刻咬紧牙关不发一语。
  虽然这是菲立欧第二次见到她,但是从气氛中可以察觉这种表情对她而言是很少见的。
  看见她带有怒气的样子,彷佛窥见西瓦娜心中「某种东西」一角,让菲立欧十分疑惑。
  「没错……荷姆拉和……西兹亚……这么说来——」
  西瓦娜喃喃自语地说道。
  「你知道这些鸟吗!?」
  菲立欧大为吃惊,黛梅尔等人的表情也变得很僵硬。
  西瓦娜轻轻地点点头:
  「我知道,那些家伙——对我来说是敌人。菲立欧,骑在那些玄鸟背上的,是受雇于塔多姆的刺客,虽然我没有亲眼看见无法作证,但这一定不会错的。我不能说得太详细,但若是那些家伙在背后操纵的话——」
  西瓦娜的话让菲立欧觉得战栗不已,一旁的乌路可也倒抽了一口气。
  很难保证她的话是否属实,但是从他们遭到袭击时,就已经开始怀疑北方大国塔多姆涉有重嫌。现在她所说的话,只是初次证实的情报。
  阿尔谢夫丰饶的土壤与佛尔南神殿所生产的辉石,对北方大国来说是最高等级的猎物。虽然早巳知道他们想趁乱来袭,但要说这次袭击真的是他们所干的好事,其动作比起预料中还来得快了许多。
  西瓦娜喝着乌路可所倒的红茶,她的手太过用力,连杯子都在喀哒喀哒颤抖着。
  「他们为塔多姆工作,负责刺探军情或暗杀任务。阿尔谢夫国内应该有某人在指使他们,因为若要用玄鸟狙击地面上的马车,不在车顶做记号是不可能办到的。」
  「那你是说……在我们当中有背叛者……?」
  「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有心背叛——但我大概知道是谁。」
  西瓦娜的脸部扭曲:
  「把点跟点连接起来了吗——菲立欧,你应该注意到了吧?我在高司教手下做类似间谍的工作。依我的伙伴所调查的结果,这个国家二王子雷吉克所常去的卡佩拉妓院,似乎已成了塔多姆间谍的据点。虽然我不知道雷吉克是否知道『这件事』——」
  这指摘让菲立欧倒抽了一口气:
  「等一下,可是这次死的全是哥哥派系的——」
  西瓦娜像跟幼儿讲话般说道:
  「我对雷吉克这个人只听过传闻,所以你去问威士托吧!说不定这个名叫雷吉克的男人,有着身为最不适合当王室的致命缺点。现在唯一清楚的,就是袭击军务卿乃是塔多姆所干的好事。他们的如意算盘一定是先让阿尔谢夫的内政陷入混乱、再乘虚而入吧!现在他们正在国境附近集结士兵。关于雷吉克是否涉嫌,现在还很难说。」
  听到她如此说,莱纳斯迪和黛梅尔眼神也为之一变。
  「我今天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才来通知你们塔多姆好像展开行动了——没想到已经有了确切证据。他们的动作比我们所想像的还要迅速……」
  西瓦娜边啧了一声边说道,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还有事要办,改天再聊。」
  「西瓦娜,等一下。」
  菲立欧叫住她。
  这一头银发的女子仅仅回过头来。
  「除了塔多姆的事……搜索来访者也在你们的管辖范围之内对吧?丽莎琳娜和那些奇怪的人……都还没有消息吗?」
  菲立欧一直在意丽莎琳娜的事。她在这还不习惯的异世界中迷了路,到底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呢——虽然他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但却可以对西瓦娜问出口。
  西瓦娜只是低垂着眼、摇摇头:
  「关于这两者,我们都还没找到有力的线索,我的伙伴虽然也在找他们——不过这个国家毕竟太大了。」
  西瓦娜转过身去: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哪!不——正因为是发生了麻烦的事,才会让塔多姆有机可乘!你们也要小心点才好。」
  西瓦娜只留下这几句话,就快步地离开了屋子,与来的时候一样,消失在森林中。
  菲立欧目送着她的背影,一旁的乌路可发出细微的声音:
  「刚才那位是——」
  她歪着头看着菲立欧,又看向再也看不见踪影的西瓦娜离去方向,让菲立欧觉得她的态度很奇怪——
  「乌路可,怎么啦?」
  「啊……刚才那位给人的感觉——不,是我太多心了。」
  乌路可像是要忘却般地一语带过。
  菲立欧虽然在意她感受到了什么,但又好像觉得自己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西瓦娜有种不可思议的特质,可以吸引人、或是让人无条件相信她。虽然不清楚是因为她天生的才能、还是她的话术或动作所给人的印象,但既然乌路可也有这种感觉,那就表示这应该就不是自己多心。
  乌路可以正面面对着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还是快点让拉希安大人和威士托大人知道这件事比较好——」
  经过一瞬间的思考,菲立欧也点点头。他一边转向莱纳斯迪,一边拿起放在墙边的爱刀:
  「我马上去拉希安卿那边,乌路可,你待在这里很危险,跟我一起去吧!」
  「啊——好、好的。」
  乌路可点点头,走到菲立欧身边,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为了尽护卫之责而站起身来。
  不需要再作准备,菲立欧立刻离开了宅邸。
  他必须马上把从西瓦娜那里听来的事告诉拉希安、威士托和达斯堤亚,并且和他们商量。有必要在塔多姆展开正式攻击,还有其士兵进攻之前集结本国士兵、重整军备。
  正当菲立欧等人开始向王城出发,马蹄声已来到中庭。
  马背上的骑士是王宫骑士团的两位年轻人,一个是酒店的儿子,另一个是下级官僚的次子,
  两人都是在威士托邀请下加入骑士团的。
  其中一人神情非常急迫,在马背上对菲立欧说道:
  「菲立欧大人!不得了了!发生政、政变——!」
  听到这含有骚动意味的字眼,菲立欧敏感地有所反应:
  「怎么了?你慢慢说。」
  青年骑士说完后吞了口口水,胀红着脸叫道:
  「雷吉克大人已经逮捕了以达斯堤亚卿和正妃为首的官僚!说他们涉嫌杀害葛楚德卿和第二王妃,要将他们问罪——他们还借口说要问威士托大人一些事,而把他骗到城里去,然后就把他抓了起来……」
  菲立欧无法置信:
  「威士托他!?怎么可能?」
  青年在马背上点点头:
  「是的!的确是不可能的事!怎么看都是不白之冤!可是我们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就先赶来通知菲立欧大人——」
  「把马借我!我要先赶过去!莱纳斯迪、黛梅尔,你们随后跟乌路可也一起来!」
  菲立欧一声令下,就跟青年骑士交换、骑上了马。确认莱纳斯迪等人点头后,把缰绳一拉。
  他只看了一眼乌路可担忧的眼神,但现在不立刻去不行。
  在另一位青年骑士的引导下,菲立欧把马骑到中庭。
  他在马背上叫道:
  「王宫骑士团全员都集中在宿舍吗!?」
  「是!近卫骑士团好像也因为他们的团长被捕而无法有所行动……曾为葛楚德卿部下的卫兵和桑克瑞得家为了警备而派来的大量士兵,好像都直接成了雷吉克大人的手下了!」
  年轻骑士大声地回应,像是不愿输给疾驰的马蹄声。
  姑且不论近卫骑士团,王宫骑士团的人数和品质是有目共睹的。不过,要是卫兵和桑克瑞得家领地的士兵联手,人数就是骑士团的好几倍,以人数来说可是不成正比……
  菲立欧一边鞭策着马,一边挂念着骑士团团长威士托的安危。他是无辜的,这点任谁都不会有所怀疑。不过了解这点的雷吉克还是逮捕他,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就打算「处罚」他。
  菲立欧察觉事态急迫,不禁心急如焚。

  *

  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被关进了狭窄的监狱里——
  他健壮的身躯坐在墙边的长椅上,闭上了双眼。
  以监狱来说,这牢狱已经算是「比较好的」了,虽然简朴,但有床和水龙头,位于高处的窗户也可以接受到一点来自地面上的光线和风。
  威士托在这间被分配到的牢狱里默默思索着。
  自己为什么会被关到这种地方来呢——他连这个也搞不清楚。只是,这绝对是政治斗争的过程,错不了的。
  威士托是在骑士团宿舍里被捕的,他没有什么可疑的嫌疑,刚开始只说是雷吉克好像有事想请问他——「关于暗杀的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但是他在跟着卫兵们前往之后,并没有见到任何要人,就直接被关进了牢里。随他而来的骑士们也被饬回,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不明所以地待在这牢里。
  在被关进牢里之前,若是他想抵抗的话,说不定可以成功。卫兵们的人数虽多,但威士托当时身上还有佩剑。
  但是,其中一位卫兵所说的话,阻止了他的行动:
  「威士托大人,请您不要抵抗。若是您轻举妄动,会连累到正妃、皇太子妃还有被捕的年幼皇太孙的。」
  这忠告里带有真挚的意味。
  听到对自己恩重如山的拉巴斯丹王之亲人被当作人质,威士托就无法轻率行动。
  有某人走到牢狱的铁格子前。
  窗户照进来的日光照耀在这人的衣服上,华丽的金色刺绣闪闪发光。
  「威士托卿,把你关到这种地方,真对不起啊!」
  发声的人正是雷吉克·阿尔谢夫。
  威士托微微睁开双眼,看了一眼那不太值得信赖的二王子:
  「啊,雷吉克大人……请恕我冒昧,我现在的状况,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威士托静静地如此问道,带点讽刺的意味。
  雷吉克浅笑出声:
  「以你的情况,要是直接说『逮捕』的话,我这边可不知道要受到多少伤害,所以就以欺骗的方式骗你进来,真对不起。」
  「您说逮捕吗?那我是犯了什么罪?」
  「这个嘛——可以说是跟暗杀葛楚德卿有关,也可以用警备不周的责任问题打发——这就要看你的态度了。」
  听到这回答,威士托笑了:
  「若是这样的话,达斯堤亚卿和拉希安卿应该不会沉默以对的,那两位都知道这件事吗?」
  「啊,应该知道吧!尤其是达斯堤亚,比你还先被逮捕呢!」
  威士托不禁睁大了眼:
  「您把达斯堤亚卿……?雷吉克大人,怎么可能——!」
  「哎呀!这就叫做政变,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雷吉克以一派轻松的表情随口说道,并斜眼看着威士托。威上托正面回看他的眼睛,那让人

  

联想到军神的气魄,让雷吉克后退了半步。
  「真可怕哪!威士托。你可以这样瞪着新就任的国王吗?」
  「您说国王?」
  「是啊!我已经即位了,虽然还没举行各种仪式,但正一步步掌握权力。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吗?父亲跟兄长都过世了,我本来就拥有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权啊!葛楚德卿的士兵们也都承认我是他们的主人。」
  雷吉克以冷淡的眼神说道,俯视着威士托:
  「——是吗?原来是这样子……」
  威士托压低了声音在脑中整理着。雷吉克嗤笑道:
  「要是你愿意帮助我的话,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如何?」
  威士托闭起眼睛,沉默不语,过了几秒钟——
  雷吉克叹息着:
  「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人吧——」
  威士托没有回答,但是他注意到雷吉克的问题中所包含的意味。
  雷吉克似乎把他的沉默视为肯定的回答。
  「——你就暂时在这里好好冷静一下吧,对了,要小心你吃下肚的东西喔!虽然没下毒就不会有问题,但这厨房里的人对这种事的管理可是很随便的……」
  雷吉克说过后就转过身去。
  威士托对着他的背影小声地说道:
  「——您也打算对菲立欧大人出手吗?」
  「为了你这态度,应该会吧!」
  雷吉克笑着回应。威士托呻吟般地说道:
  「——哪有这种事——要是我做了什么,您就不打算放过菲立欧大人是吧?我已经注意到了,这次的袭击事件难道不是您的——」
  「少说蠢话了,威士托。我可是一无所知,『那』是正妃所雇用的刺客吧!」
  雷吉克嗤笑着,又回到他来时的走廊。
  留在当地的威士托,弓着背坐在牢里的长椅上,咬紧了牙。
  ——也许自己不该让他们抓来。就算因反抗而被当作谋反者追捕,他也应该逃走。不过雷吉克会采取如此断然的行动,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现在才来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现在什么都没办法做。
  (……菲立欧大人,您一定要平安无事——)
  威士托向自己从来不信的神祈祷,不,与其说神明,他心中还有其他祈祷的对象。
  (——芙丽雅……请你一定要保佑菲立欧大人——)
  威士托在心底呼唤的人,正是菲力欧死去的母亲。

  *

  王宫骑士团的宿舍里,所属的骑士们正齐聚一堂。
  他们集合在大厅里,都是一身轻装。正因为时值初夏,大多数人都只穿着胸甲,但设计并未统一,看起来就像是一群佣兵集合在一起。
  菲立欧环顾着这些人,却在其中央看见一张教人意外的面孔——
  那深刻的五官,正是以英俊潇洒而闻名、自中年迈人初老的外务卿——拉希安·罗姆,他正等待着菲立欧的到来。
  见到菲立欧后,外务卿立刻站起身来:
  「菲立欧大人,您没事吧?」
  菲立欧跑过来与他正面相对。
  包围在其四周的骑士们,脸上都有着悔恨交加的表情。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团长威士托遭到逮捕,实在无法理解究竟是为了什么。
  菲立欧一边看着他们,一边向拉希安伸出手:
  「拉希安卿,您仍然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您为什么会来到此处呢?」
  拉希安回握着菲立欧的手,以诡异的表情点点头:
  「我听到达斯堤亚卿与正妃等人被捕,正慌张地想来找威士托卿商量——没想到我却来晚了一步……」
  拉希安叹息道。
  为了不让旁人听到,菲立欧将拉希安引导到隔壁房间。骑士们也察觉他的心意,安静地在大厅等待。
  两人独处后,菲立欧小声地问道:
  「——这是出于雷吉克哥哥的指示吗?」
  「是的,我虽然不知道雷吉克大人现在在何方,但桑克瑞得家的克劳斯大人已经掌握了卫兵们。这到底是……」
  拉希安边以痛苦的声音说着,边皱着眉:
  「三王子布拉多大人如今因为第三王妃的死而闷闷不乐,无法正常地行动。而皇太子妃和其子亚伯特大人现在也被捕了……我还以为菲立欧大人您也会被逮捕,现在能平安地与您会合,真是太好了——」
  拉希安放下心似地叹了口气,但是表情马上又转为严肃。
  菲立欧边沉思边点头:
  「他不能逮捕我们吧?因为我们也遭到袭击,不可能有人怀疑我们跟犯人有牵连,不过威士托卿等于是达斯堤亚卿的部下,所以——」
  「正是如此。将达斯堤亚卿、威士托卿及许多其他有力的要人逮捕,文宫们就失去了统率的领袖。曾是葛楚德卿部下的贵族们,也一定会迎合雷吉克大人,这——就叫做政变吗?我不得不说,这根本就是向独裁政治踏出一步,真是令人叹息啊!」
  拉希安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这么说来,近卫骑士团的团长也被逮捕了吗?」
  菲立欧一问,外务卿的表情就更严肃了。
  威士托所统率的王宫骑士团是为「王宫」警戒,而近卫骑士团则是在王宫内以戒护「要人」为主要目的。因任务的不同,其立场也有所不同,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在逮捕这些要人时,近卫骑士团也理应加以关切。如今居然连其团长都被逮捕,这可是一件非比寻常之事,而指挥系统将变得混乱,也是很容易预料到的。
  拉希安轻轻地啐了一口:
  「近卫骑士团也靠不住,雷吉克大人一定是想废掉有力的政敌,以掌握政府吧!葛楚德卿被杀害,他会生气倒是可以理解,但未免也太急躁跟粗鲁了,诸侯是否会就此顺从他——」
  拉希安说着,马上又叹了口气:
  「——不,应该会顺从吧!依现状来看,关键人物只剩下雷吉克大人,这也是事实。再怎么说,雷吉克大人本来就拥有正统的王位继承权。我不了解的是,为什么要这么粗暴——虽说失去心腹,有使派系弱化的危险,但对这么重大的事,他的决断也太快了。简直——像是一开始就全部决定好了——」
  拉希安的困惑,菲立欧也可以理解。
  ——像是一开始就全部决定好了——
  菲立欧也有这种感觉。
  他试着把西瓦娜说的话告诉他:
  「拉希安卿,我刚刚才得到一个情报——袭击葛楚德卿和我们的,很有可能就是塔多姆的刺客。此外,与此事相关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雷吉克哥哥所出入的卡佩拉妓院,其实乃是塔多姆间谍们的据点。这不是我亲自确认的情报,也还没有证据可以证实,但要是此事为真——」
  拉希安·罗姆瞪大了眼:
  「菲立欧大人,这种事你是从谁那里——」
  「这我不能说,但对方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菲立欧考虑到西瓦娜的立场而如此回答。
  拉希安呻吟着。
  二王子雷吉克与北方大国塔多姆互通——菲立欧从西瓦娜那里所得到的情报包含了这种可能性。可是,菲立欧对此事还有疑问:
  「不过实际上被杀的,全都是雷吉克哥哥的心腹。这件事我怎么也——」
  「不——菲立欧大人这恐怕是——糟了,原来是这样——」
  敲着拳的拉希安,竟直接咬起指甲。
  这像小孩子般的动作,拉希安从未在其他人面前做过。菲立欧敏感地察觉,现在的他是相当地无可奈何。
  「……菲立欧大人,您对雷吉克大人不太了解吧?」
  拉希安问道。菲立欧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他是菲立欧的哥哥,两人却从未好好谈过话。在小时候——雷吉克就摆明了说菲立欧是「不受任何人欢迎的人」,一直很轻视他。因为是这种哥哥,两人自然少有往来,菲立欧也一直没把他当作兄弟。但身为政治中心的拉希安,应该对雷吉克的事很了解才是……
  拉希安压低了声音:
  「菲立欧大人,我并非刻意毁谤——但那位大人对生命这回事相当地蔑视,包含自己的生命和其他人的。最近他正为葛楚德卿和第二王妃的干涉而闷闷不乐,虽然我没想到他会因此而杀害他们——但这若跟塔多姆有关,就——不妙了。」
  拉希安说着,脸色变得很苍白。
  菲立欧还不是很清楚整个事态,虽然他已在心中有所推测,但还是不愿相信。
  「……拉希安卿,你是说——」
  「这是我的推论——首先,假设雷吉克大人和塔多姆有所联系,而雷吉克大人想要登上王位。但是再这样下去,王位很有可能被亚伯特大人夺走,就算由他登上王位,也只会成为历代忠臣葛楚德卿、还有母亲——第二王妃的傀儡,而政治力量强大的正妃等人也很令人讨厌……」
  听到他点出这一点,让菲立欧绷紧了脸。
  这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在耍任性,很难想像已长大成人的雷吉克会做出这种孩子气的举动,但拉希安的话里有着确信的意味。
  「所谓的政治,最后要靠的是数量和力量。实力坚强的葛楚德卿,其影响力比起因放荡而不得民心的雷吉克大人还要大。就算雷吉克大人登上王位,也不能无视于军务卿的力量。所以雷吉克大人才下了『赌注』——」
  拉希安说着,窥视着菲立欧的表情。
  菲立欧什么都没说,他虽然不喜欢雷吉克,也不愿相信他会这么「腐化」。再怎么说,他也是这个国家的王子。
  但拉希安下了结论:
  「雷吉克大人得到塔多姆的协助,演了一出戏,伪装成暗杀行动,杀了葛楚德卿和母亲,连他自己也受到威胁——然后再以复仇的名目,把达斯堤亚卿和正妃的派系从政府铲除,最后自己再大义凛然地就任王位……」
  拉希安大大地叹了口气:
  「……而代价是什么呢?约定这个国家成为塔多姆的属国,或是类似的事,这一点都不奇怪。也就是说雷吉克大人——可能打算把这个国家给『卖』了。」
  「你说卖——可是哥哥是王室的人啊!?」
  菲立欧高叫出声。
  拉希安把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菲立欧安静下来。
  菲立欧压低了声音。骑士们聚集在大厅,不能让他们听到这种臆测而陷入混乱。
  「……很遗憾——雷吉克大人并不是『王室的人』。」
  拉希安说道。
  菲立欧一时之间误解了他的意思:
  「——也对……卖国的人,不能称为王室的……」
  拉希安立刻摇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菲立欧大人。正如字面上的意思,雷吉克大人没有王室的血统。他并不是第二王妃所亲生,也不是拉巴斯丹王之子,简单说就是毫无血缘关系。」
  菲立欧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他差点惊叫出声,赶紧遮住了自己的嘴巴。
  拉希安一脸正经:
  「在正妃生下维恩皇太子之后,为了顾及桑克瑞得家的面子,第二王妃伪装自己怀孕和生产——其结果好像就是雷吉克大人。虽然我没有证据,但现在想起来,有好几个可疑之处,恐怕他自己也知道吧?从知道这件事以来,他的放荡习性就更变本加厉了。军务卿和第二王妃等人之所以被暗杀,原因之一可能是他们是这个事实的证人。」
  菲立欧吞了口口水。
  ——他听过这个谣言,不过造谣的对象不只是雷吉克,而是四个王子,所以绝大多数人对这毫无根据的谣言都没有当真。
  拉希安的声音无精打采的:
  「刚开始,达斯堤亚卿极力反对雷吉克大人即位,也是因为知道这件事实。但是一来他没有证据,二来关键的拉巴斯丹王可能是为了桑克瑞得家,也就把雷吉克大人视如己出。他的宽大,到如今只让我觉得可恨……」
  拉希安咬着唇:
  「……以我个人而言,只要能治国,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无妨。事实上,回顾王室的历史,也有各种事故让人感到疑惑的……我知道这样说对菲立欧大人很失礼,但连现在的血统到底正不正统,都是值得商榷的。」
  听到拉希安的话,菲立欧点点头。虽然他所说的话听来粗暴无礼,但也有让人可以了解之处。过去曾发生过几次争夺正统王位的暗斗,也曾有人出生时原本与王位无缘,但经过几番曲折,最后却登上了王位……
  拉希安继续说道:
  「只是,雷吉克大人本身还有更严重的问题,他——可能憎恨着王家这个自己所居的地方。若是因此而把国家卖给邻国,也是可以理解的复仇方式。何况他吸了太多鸦片,导致神智有点不清,这也无法否认……虽然对国家与人民来说很伤脑筋就是了——」
  拉希安可能是警觉到自己说了太多失礼的话,声音沙哑地中断了。
  然后他再次正面凝视着菲立欧:
  「——菲立欧大人,如果雷吉克大人真的打算让这个国家灭亡,那么达斯堤亚卿等人的性命就有危险了!若是他不经过正式的审判,就凭着一股怒气将这些人加以处刑,那国政一定会比现在更混乱。假若雷吉克大人渴望这种恐怖政治,不要说达斯堤亚卿、威士托卿或正妃,不久后连我们也——」
  菲立欧无言以对。
  这个名叫雷吉克的兄长——菲立欧现在才知道他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但他若是真的如此痛恨王室,那几乎所有不可思议的事都变得合情合理了。他恐怕深深憎恶着那把他当作虚荣道具的非亲生母亲——也就是第二王妃!
  菲立欧彷佛窥见了雷吉克沉迷于女色及鸦片的理由,而正如拉希安所说,滥用药物也很有可能为这股憎恶火上加油。
  菲立欧的脑海里浮现被囚禁人们的脸孔——特别是威士托的。
  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对菲立欧来说,就等于养育他长大的亲人。
  他向威士托学习剑术、人情,还有生存方式。在遭到众人排斥的童年时光,如果没有遇到威士托的话,就不会有现在的自己。
  而威士托现在正含冤未白地被囚禁起来——
  菲立欧以理性压抑住快着火的思考,向拉希安悄声说:
  「我们快点去救出达斯堤亚卿吧!现在马上去——时间拖得愈久愈是危险。如果拉希安卿您的推测是正确的,雷吉克马上就会把矛头指向我们,因为他都已经利用玄鸟进行暗杀了。在拉希安面前,菲立欧虽然说的是达斯堤亚的名字,但他脑海里却浮现威士托的身影——这两个人他都想救,这种心情并非虚假。政务卿达斯堤亚·卡洛司是当今阿尔谢夫必要的人材。
  拉希安点点头:
  「……事已至此,我也不能说自己是中立的了。现在不采取行动,国家可能就要灭亡了,尽快救出被逮捕的人比较好。如果雷吉克大人的目的是使国政混乱,应该会加速将这些人处刑,或是在牢中予以毒杀,再公布是病死或自杀的——」
  听到他点出这一点,菲立欧边发抖边点点头。
  只不过短短一天,阿尔谢夫的政局就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国王和皇太子的死虽然造成冲击,但其后所发生的骚动,并不是因来访者这不确定因素而起,而很明显是因为扭曲的人心所导致的人祸。
  拉希安沉思地交叉着手指,开始说起今后的对策:
  「在这王宫一带,有太多桑克瑞得家私兵守备。首先要救出无辜的人,结合王宫骑士团与近卫骑士团。我看就先退到我或达斯堤亚卿的领地吧!在那里调整态势,并对诸侯下达指令,说不定可以想出一些应对方法。我跟达斯堤亚卿,正妃与亚伯特大人,还有菲立欧大人和威士托卿,最好是再加上布拉多大人——只要这些要人聚集在一起,将会比雷吉克大人更有『说服力』,骑墙派的诸侯们应该也会有所行动的。」
  拉希安的提案虽然绝非什么妙计,但却很踏实。反过来看,雷吉克就很怕事情如拉希安所说的发展,所以才硬要逮捕威士托等人吧!至于拉希安和菲立欧,本来在白天就应该依照计画死在玄鸟手下的。
  这次暗杀的失败,对雷吉克的计谋来说,应该是很大的破绽。
  菲立欧确认了一下腰间佩刀的重量。他无意用这把刀来砍杀阿尔谢夫的士兵,但若是为了救出威士托和达斯堤亚等人,说不定他就不得不动用这把刀了。
  骑士们所等待的大厅,传来奔跑过来的脚步声。
  「菲立欧大人!拉希安大人!请你们快逃!」
  骑士高声叫道,打开了门。
  「什么事?」
  菲立欧这么一问,骑士就慌张地指向外面:
  「是雷吉克大人的卫兵们!要我们交出两位——现在莱纳斯迪等人正在制止他们……」
  菲立欧和拉希安交换了一下眼色,咒骂着对手的对作如此之快。
  本来还以为可以再犹豫一、两天,这也来得太快了。
  他们恐怕是先到拉希安的办公室和菲立欧所在的宅邸搜索过后,就马上到这里来的吧!在同伴骑士们聚集的此处能找到拉希安,可说是侥幸。
  拉希安说道:
  「他可真是无孔不入啊——说不定是有人在背地里操纵这一切……菲立欧大人,请先从城里逃出去吧!」
  「但是,威士托他们——」
  菲立欧如此说,又闭上了嘴。
  在现在的人数和状况下,他们是无法救出威士托等人的。不管是再次偷偷潜入城里,或是正面对决,只要不能先重整态势,就什么事都做不了。
  菲立欧是不用说,若是连拉希安都被逮捕,那一切就正顺了雷吉克的意了。
  菲立欧心痛如绞,咬紧了牙关,对拉希安点点头:
  「请你们保护拉希安卿,骑士团全员逃出这城,退到拉希安卿的领地吧!」
  听到菲立欧的号令,年轻骑士惊讶得张大了嘴。
  菲立欧经过他身边,走向宿舍的玄关。
  那里,骑士们和卫兵们正在争吵。
  虽然双方都还没有拔剑相向,但想要闯入的卫兵们,和不许通行、形成人墙的骑士们,正交相怒吼着。
  于是站在骑士们背后的菲立欧,大大地吸了口气——
  他手握刀柄,以整个建筑物都可听到的极大音量喊道:
  「王宫骑士团的全员,迎战眼前的『敌人』!我们要暂时离开此处!」
  听到这大声叫喊,骑士团团员瞬间一起转过头来,菲立欧迎视他们,拔刀出鞘。
  菲立欧将耀眼的刀刃咻地直指前方,他的心脏虽激烈地鼓动着,但态度看来仍是从容不迫:
  「我菲立欧·阿尔谢夫代替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行使指挥权!为了救出团长,现在要先专心击退眼前的敌人,再脱离此处!不要犹豫!突击!」
  虽是唐突的指示,但经过威士托锻炼的骑士团团员反应相当迅速。
  相反地,卫兵们见到骑士们因菲立欧的大音量和指挥而眼神大变,也因而吓了一跳,开始想要逃跑。
  虽然卫兵们人数众多,但说到剑术,他们只不过比百姓还要好上一点,就算仗着人多势众而不可一世,但每个人都很欠缺实战经验。
  卫兵们的小队长板起脸孔:
  「你、你们想反抗吗?全员……」
  他发号施令到一半,下巴就被一个骑士猛力挥了一拳。小队长飞开来,虽然被背后的部下抱住,但眼睛转了转,就不再动了。
  菲立欧把拔出的刀收回刀鞘,他拔刀的用意原本就只是为了要威吓敌人和振奋士气。
  卫兵们也是阿尔谢夫的士兵,本来同胞相争就是愚蠢至极,可能的话,他也不想杀人,想到以后可能与塔多姆发生战争,这些人也是贵重的兵力。
  玄关的卫兵们畏惧骑士团的气势,立刻跑向外面。
  在骑士们发威之后,菲立欧和拉希安接着来到王宫的中庭。
  一到外面,菲立欧立刻找寻着乌路可的身影。
  「菲立欧大人!」
  这几天已听惯的声音响起,一头水蓝色秀发的年轻司祭乌路可,正受到黛梅尔的保护。包围在其周围的卫兵们,也在认真的骑士面前体悟到自己处于劣势后,陆续逃出。虽然停在稍远处,但并没有要再次突击的样子。
  这是因为他们也知道王宫骑士团在剑圣威士托的带领下剑术有多高超。但是他们应该会马上叫来大批人马,下次就会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了吧!其中也可能会有携带弓箭的人,这样一来,对于没有拥有这类武器的骑士团来说是相当不利的。
  「拉希安卿,你会骑马吗?」
  菲立欧回头问道。拉希安点点头:
  「虽然不太擅长,但骑马奔跑是没有问题的。那么我们走吧!」
  「好的。不过——我们一定会回到这里的!」
  菲立欧下定决心地如此说道,拉希安也深深地颔首。
  然后菲立欧对骑士们发号施令:
  「把各自的马牵出来!我们现在要脱离王都!快一点!」
  在一片骚乱中,菲立欧的号令仍然发挥了作用。
  马厩就设在宿舍一旁,这是为了方便骑士们用马,而正因为他们是「骑士」,自然没有一个人不会骑马。
  乌路可跑到菲立欧身边,一脸不安:
  「菲立欧大人,我——」
  菲立欧也预料到她可能不会骑马:
  「乌路可,你就跟我同骑一匹马吧!我们要逃离这里,总不能还悠闲地搭马车,对吧?」
  他这么一说,乌路可紧张地轻轻点头。
  骑士们陆续骑上了从马厩牵出来的军马。
  菲立欧也选了一匹黑褐色鬃毛的马,把乌路可面向后地安置在自己身前。
  然后他以环抱着她的姿势拉住缰绳。
  在狭窄的马背上,乌路可形成了把脸贴在菲立欧胸口的姿势。
  「乌路可,这样你可能会有点不舒服——你用两手抱住我,免得掉下去,要抓好喔!我会骑得很快,大概会摇晃得很厉害。」
  「好、好的。」
  乌路可以稍微沙哑的声音回答,她照菲立欧所说,战战兢兢地把双手伸到他背后,像个孩子般紧紧地抱住他。
  菲立欧轻拍她的背,朝骑士们高声叫道:
  「不要理会卫兵们!以脱离此处为第一优先,直接冲向街道!」
  他拉住缰绳,调整好方向,踢了踢马腹。
  菲立欧一马当先,王宫骑士团的精锐也紧跟其后。
  去集合众人的卫兵们还没有回来,在远处的士兵们基于使命感也追了过来,但马跟人在速度上毕竟相去甚远。
  他们穿过中庭,随即来到了包围城墙的城门前——
  只是警戒城门的士兵们已经等在此处,摆下阵仗,阻挡住他们的去路。
  逃走的卫兵们似乎也有几个人跑到了此处,正好赶在菲立欧等人杀到之前,意图勇敢地阻挡他们。
  先不管骑士们,就算只有菲立欧和拉希安,他们一定也很想抓住。其中还有人拉起弓箭,在剑所无法到达的城楼上,也有几位弓兵正在待命……
  菲立欧确认乌路可紧抓住自己后,将体重加在马蹬上,咻地拔出腰间的刀。

  

  他将刀指向前方,高声叫道:
  「保护拉希安卿,突破此门!注意弓箭!」
  骑士们的回应夹带着怒吼之势而来。
  弓箭从守护着城门的卫兵阵猛烈地飞射而来。
  菲立欧放低了姿势,以保护自己不受落下来的弓箭波及。
  射出的箭虽大多落到地面上,但还是有一些射中了几位骑士所搭乘的马,他们就如同从马上掉下来般地飞落到了地上。
  当菲立欧转头注意他们的动向时,落地的骑士们大声叫道:
  「菲立欧大人!请您先走!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几位骑士舍弃了马,摆起阵势,冲向门口的卫兵。形成贴身肉搏战后,弓箭手们也就无法发挥其力量,否则满天飞舞的箭很容易射到同伴身上。
  一看到弓箭手们不知该如何出手,骑士团也跟着杀到,卫兵们的枪与骑士们的剑激起了撞击的高亢声响。
  其中,舍弃马的骑士们停住不动,面对从城门边冲过来的卫兵们,形成了人墙。
  菲立欧咬紧了牙关。
  丢下他们跑走——他办不到,因此停下了马。
  但是,他看看眼前摆动的水蓝色秀发,在一瞬间又恢复了冷静。
  如今的菲立欧,怀里有要保护的人,还有想从牢里救出的人,要是在这里停下马,就必须舍弃这些人了。
  他不能白白糟蹋掉那些弃马骑士们的忠诚。
  菲立欧毅然决然地用刀鞘代替马鞭拍打马屁股,同时用刀牵制在前方阻拦的卫兵,一口气穿越过现场。在通过时还砍断了弓箭手的弓。
  「别死!只要能保住性命,我一定会来救你们的!等我!」
  菲立欧向背后高声叫道,继续马不停蹄地往前冲。
  回头一看,一个落下马的骑士微笑着竖起大姆指,菲立欧认出他的脸孔,是威士托所看重、原本是佣兵的剑士,一位名叫葛拉姆的中年男子。这满面胡须的伟岸男子,一边对菲立欧笑着,一边挥舞着剑,灵巧地架开卫兵们的剑进攻着。虽然他是那种几乎杀不死、充满活力的男人,但眼前的卫兵愈来愈多,不知道他可以撑到何时。
  负责警戒的卫兵们也豁出性命了。
  在平时,门口的警备人数大约只有十几人,但是在事变之后,今天人数增加到十几倍的规模。除了正规卫兵以外,也混有许多桑克瑞得家的私人士兵。
  若只有菲立欧一个人,还有可能偷偷地穿越周围的城墙——但是要率领马与骑士团出城,就只有突破此处了。就算现在改绕到别的门,也只是又给了对手重整态势的时间。
  关于桑克瑞得家的私人士兵,他无法掌握人数有多少,但军务卿把这视为国家大事,就算派出两、三千人的士兵,也不是什么怪事。
  在所有的人正式出动前,现在非脱离此处不可。
  出了门的外侧,也有警备的士兵们在等待着。
  站在门前护卫的卫兵小队长,向一马当先的菲立欧粗声叫道:
  「菲立欧大人,拉西安卿!请回城里去!你们不能通过这里!」
  这男子正是已故军务卿葛楚德的部下。
  菲立欧回答他:
  「你们没有资格抓我!不论如何我都要离开!」
  菲立欧一边展现气魄威吓对方,一边挥舞着刀。他架开向马冲刺的卫兵所袭来的枪,像割破包围网般地一跳……
  跨下的黑褐色鬃毛马,是受过精心训练的军马,并不惧怕卫兵的枪,它听从菲立欧的指示,飞越了对手的头顶。
  小队长为了避开菲立欧的马,当场摔了个四脚朝天。
  后续的骑士们也蜂拥而上。
  门前的卫兵们举起枪想阻止他们。
  虽然有几骑被他们的枪所击倒,但在他们拔出枪之前,从后跟上的其他骑士立刻接手对上。
  骑士们只在那一瞬间稍作停留,接着便势如破竹地突破了门前的重围。
  虽有十几位骑士舍弃了马,但除此之外的约一百骑则平安无事地穿过城门、来到大街之上。
  菲立欧并未停下脚步,在石板路上疾驰着。
  拉希安·罗姆在骑士们的保护之下平安无事,莱纳斯迪和黛梅尔也跟在他两侧。
  菲立欧抱着胸前的乌路可疾驰着,同时回头看了一下——
  舍弃马的骑士们牵制住卫兵,在少数对抗多数的局势下继续奋战着。
  不能让他们的努力白费——菲立欧又加深了这想法。
  在热斗方酣的城门另一侧,王宫的钟楼高高耸立。
  威士托和达斯堤亚等要人们,正被囚禁在这王宫的某处。
  菲立欧并不打算舍弃他们,他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尽快回来这里,同时一个劲地向前疾冲。
  在接近黄昏的此刻,这唐突出现的大批人马让街上的人纷纷瞪大了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马群穿越了民众的包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离开了王都。

[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8-6-15 23:50 编辑 ]


  

  中场.来访者的意外收获

  仰望夜空,乍见星星陨落。
  那闪烁的流星在半空中失去光芒,就此消逝无踪。
  小小的碎片在大气圈中燃烧殆尽——仰望天空的少女是如此判断的。
  她——丽莎琳娜一边对这还看不惯的星星位置感到迷惑,一边仰望着星空。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天空与其说是黑色,还不如说是浓烈的蓝色。
  再怎么努力把眼前的星星连在一起,也无法拼成丽莎琳娜所知道的星座。丽莎琳娜下了结论:这里毕竟还是不同的星球啊!
  她现在正在错综复杂的巨大峡谷底部,在河边一角烧起了小小的火堆,一边用火烤着捕来的鱼,一边眺望着星空。
  她打算去追逃走的来访者们,在边探听其消息边行动中,不知何时就来到了此地……
  丽莎琳娜以自己的脸为范本,「看过长得跟我很像的人吗?」她边问着路人边来到此处。几乎所有人都表示不知情,但其中却有一个女人说:「好像有看过。」
  这名女子是摆路边摊的商人,说是看过跟丽莎琳娜很相似的女孩、以及巨汉等一行数人。巨汉像是很惊奇地看着商人所贩卖的水果,在被神似丽莎琳娜的女孩喝斥后方才离去。
  那种水果在丽莎琳娜等人以前的世界里是没有的。
  然后,她就急急忙忙地照着女商人所指示的方向,来到了这个峡谷——
  由错综复杂的河川、浓密的森林与高耸的悬崖所构成的此处,看起来不像一般人会来的地方。不过正因为是这样的地方,对对方来说反而是容易藏身之处。
  丽莎琳娜无法决定要往回走还是继续往前进,但她想先在此过一夜。街上有被称为「神殿骑士」的人们,反而来得更加危险。
  在雄伟的峡谷一角、离大河相当近的树荫下,丽莎琳娜抱着膝盖坐着。
  传进耳里的全是潺潺流水声。
  丽莎琳娜初访此处时,第一印象就是——绿意盎然的「大峡谷(Grand Canyon)」,虽然和原本「大峡谷」所应有的地形完全不同,但从是由河川侵蚀所造成,以及景观雄伟这两点上看来,倒真的都很类似。
  丽莎琳娜不知为何对此处感到怀念,因而想要探寻这样的地方。既然自己会有这种感觉,追来的人们说不定也会抱有同样的怀念和好奇心。
  丽莎琳娜一边以遥远的眼神仰望星空,一边轻轻颤抖着。
  ——就在几天以前,她还在这个世界的神殿过着不用担心饮食和睡眠之处的生活,但现在不能再那么享受了。
  被杀害的人们——说不定都是丽莎琳娜「害的」。
  她之所以逃出神殿前来追他们,也是为了这件事。
  她觉得好寂寞……
  不过,她对这种感觉早就习惯了。
  丽莎琳娜把从某家店擅自借来的毛毯披在身上,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有点怪……)
  丽莎琳娜的这个疑问,是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因受到菲立欧等人的保护,所一直抱有的印象。
  怪的还不只一件事……
  第一就是——语言竟然相通这件事。
  当然多少有发音怪异或听不懂的单字,但是关于文法或惯用语、一般的名词或动词,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虽然多少有些她从未见过的动植物,但也有很多猫狗之类很熟悉的生物。在餐桌上的调味料味道虽然朴实,但却很有滋味,给人一种很怀念的感觉。
  这完全不添加合成物质的味道,在丽莎琳娜的世界里是早已消失的了。
  存在着夏吉尔这种像蛇的生物虽然让她惊讶万分,但经过谈话之后,就会知道他们其实都是温柔的人……
  对于这个世界,丽莎琳娜了解得还很少。
  但有几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一天的时间约是二十五个小时,一个月为三十天,一年有十三个月,其他好像还有闰年,但她还来不及向神殿的库娜学习更多,就离开了。
  季节则有春夏秋冬的变换,每年在春夏之际,就会发生被称为「天空之钟」的奇妙现象。
  另外,这个世界并没有石油或煤炭之类的石化燃料,使用的是植物油或木炭。在制铁等需要强大火力时,好像就会使用由札卡多神殿所生产的「火之辉石」。
  另外,还有使土壤肥沃的佛尔南神殿辉石、使水质清澈的涅迪亚神殿辉石,还有可以召唤风的加鲁尼耶神殿辉石……至于从威塔神殿所生产的「生命辉石」,效果则远远高出其他辉石。
  关于这种所谓的辉石,丽莎琳娜并不是很了解。据说那好像是从御柱的底面自然掉落下来的石头,但真相并不为人所知。
  神官们说这些辉石具有「神的加持」,事实上,如果他们不如此说,恐怕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吧!
  由自然现象来看,这些辉石对人们来说也未免太好用了。
  这个世界拜这些辉石所赐,简直就像是用来做为生命圈研究素材的封闭式盆景,在生产与消费上取得均衡,而且不会超出自然的净化能力,可适度地保有人类文明。
  也许可将此视为文明进化的过度期……但神殿的人却说,他们的生活水准从几百年前以来就不曾有所改变。
  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文明的进步,似乎是停滞在某一条线。科学或化学都被局限在炼金术的怪异范畴中,而妨碍了其进化。
  丽莎琳娜认为——人是经常追求进步、不断地开启禁忌之箱的生物,然而在这世界却不尽然是如此。
  可能是凑巧没有出现天才型的科学家,也或许是辉石这种便利「东西」的存在使得人们并不迫切需要进步——也或者是某人刻意地封锁了这个世界的进步。
  各式各样的事情综合起来,让丽莎琳娜觉得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很奇怪。
  如今她孤伶伶地一个人在这样的异乡。
  满天星空哀伤地填满了她的双眸。
  丽莎琳娜发现自己视线模糊,于是慌张地擦起眼睛。现在一哭,可能就停不下来了。
  当丽莎琳娜将视线转回地面上时,在火堆与星光的照耀下,她注意到水面上有东西飘流过来。那不过是个什么白色的东西——她刚开始只是如此想的。
  但就在丽莎琳娜凝眼观察时,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了。
  白色、浮在水面上的——是人的「手」。
  那被斩断的人手,慢慢地漂在河上。
  「唔~」丽莎琳娜屏息看着它。没看到手的主人,只有一条手臂寂寞地浮在河上。
  仔细一看,周围还有折断的木板和不太清楚的「某物」漂流着。
  丽莎琳娜想要看清楚,但却马上转开视线。那「某物」正是人类的头颅,周围虽然很暗,她却看到了那失去焦点的死人双眼。
  恐怖让她全身发抖:心跳的声音大到连她自己都听得见。
  丽莎琳娜不知道在上游发生了什么事,看到这凄惨的光景,她迷惑了。
  上游又——漂过来一具人体。
  这人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被一些板状的物体所包围。
  丽莎琳娜注意到那板状物体应是马车的残骸,周围还有类似贵族所乘马车的奢华装饰。这个人的身体因木板的浮力而没有沉入水里,头部完全露出水面。
  这飘流过来的是一个与丽莎琳娜年纪相近的女孩,她紧闭双眼的脸就像雕像般,雪白的肌肤毫无生气,绿色的秀发飘散在水面上。
  这女孩身体似乎并未有被斩断之处。
  丽莎琳娜战战兢兢地看着她。
  ——说不定——
  丽莎琳娜心想,说不定她还活着。虽然四周一片漆黑,但她身上看起来并没有外伤,而且,既然她浮在水面上,应该是还可以呼吸的状态。
  丽莎琳娜看着大河上游,自己所在之处是峡谷的底部,她不知道悬崖上发生了什么事,但那里有道路,可能是马车发生了什么事故而摔了下来。
  丽莎琳娜下意识地开始脱下神官的衣饰。
  河水的流速并不是很快,季节也才刚进入初夏,所以水温并不会很低。
  丽莎琳娜丢下沉重的衣服,仅穿着内衣,就一脚踏人了河中。
  她一边游向渐渐变深的河中,一边观察绿发的女孩。
  她身上所穿的衣服像是洋装,脖子上佩带的宝石闪闪发光,可能是贵族或富商的千金吧——
  至少看起来不像是个平民。
  在还无法判断女孩生死的情况下,丽莎琳娜游到了她身边。
  她颤抖着伸出手。
  她触摸到的肌肤湿润而冰凉,但是肌肤还有弹性,并没有死后僵硬的现象。
  丽莎琳娜正要把她从马车残骸中拉出来,却不禁屏住呼吸。
  她身下还有一个人——
  那是瞪大了眼的一个细瘦老人。
  他的手伸向空中,简直就像在保护位在上方的她一样,不过一只手臂却从手肘处被切断,消失在某处了。丽莎琳娜一开始所看到的断臂,可能就是属于他的。
  不必再确认,也可以明显看出这个老人已经死了,在极度透明的水中,露出了青白色、如同内脏一般的东西。
  丽莎琳娜忍住想要呕吐和惨叫的冲动,只把女孩救出。
  女孩的手臂弯折,弯向不寻常的方向,其他则没有明显的外伤,但也很难说一定没有其他伤势……要是这是具尸体的话——
  这么一想就觉得很恐怖。只是,要是她还活着,丽莎琳娜就绝不能丢下她不管。
  等到了岸边,再确认她的生死还不迟。
  星空下,丽莎琳娜背负着女孩冰冷的身体,开始拚命地游向岸边的火堆。

  ——待续



  后记
  虽然有点晚了,但我还是给大家拜个晚年。
  这篇后记是在二○○三年年底写的,但我想等这本书出版,应该是二○○四年的事了。也就是说,以下就当作现在是二○○四年来写吧——
  仔细想想,我出第一本书是在二○○一年的二月,从那以后过了三年——时间过得真快,今年已将迈入第四年,而去年也在大家的关照之下平安地度过了。
  常听到「第二年的魔咒」或是「第三年的外遇」(?)之类的话,但当想深入探究——「那第四年有没有什么呢?」时,却什么都想不出来。虽然也有人说:「桃栗三年柿八年」(注:桃子跟栗子从发芽到结果需要三年,柿子则需要八年),但那就等于是不把第四年到第七年当一回事一样。以人来说,虽然有七五三(注:日本传统的一个仪式,专门为七岁的女孩、五岁的男孩以及三岁的男孩和女孩祈福)这个节日,但也是跳过第四年,大家还真的不太在意第四年啊!
  我试着在搜寻引擎上搜寻,查出的「第一年」有五十一万八千件,「第二年」有三百一十三万件,「第三年」有十七万七千件,「第四年」有八万四千一百件,「第五年」有两百二十四万件,「第六年」有一百九十八万件……(二○○三年十二月时的数字)
  先不管第二年特别多这回事,但「第四年」很明显地少得多,这是怎么回事呢?其差别是三十七比一,想要一一去找出其原因,不知道要花掉多少时间,但我却总是无法释怀。
  所以我就想,有没有什么东西跟「四年」是有关连的,有没有呢……在我想到头都快破时,才想起大学不正是四年制的吗!一想到这——「说不定今年不只写小说,还有毕业论文要写呢!」就连我自己都陷入不明所以的混乱中,我想,睡眠不足时的思考大概就像这样吧!
  其实,毕业论文就算不写也没什么关系,但从今年起,我将开始每个星期回一次母校担任兼职讲师,目前则还在做准备。
  四年前,我还是在台下茫茫然听课的学生,但现在竟变成站在讲台上授课的人——由于之前我并没有选修过教育课程,所以虽然自己要上台讲课,却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正如前面所说过的,毕业论文就算不写也不要紧,但我还是感到很大的压力。
  不管是站在教人的、还是被教的立场,我想自己已经经历过不少事,多少也想藉这个机会重新评估自己的方法论,所以就决定先试教一年看看。
  我很努力希望学生们不会认为我只是个二十六岁的毛头小子,在跟朋友谈过这个想法后,他给了我很珍贵的意见:「你看起来像早就超过三十岁了,所以不必在意啦!」这真是个令人心有不甘又心情复杂的岁数啊!
  虽然有点害怕,但能获得新经验,还是让我非常期待。
  虽然最近生活上有这样的变化,但我的本业毕竟还是写小说,所以也想比以前更卯足劲在这方面努力。特别是《天空之钟》,正如各位所看到的,它是以类似分段又没有分段的形式连接,所以我想尽量不让各位等太久。关于其他已经出版的两个系列,我也不想放弃,所以今年看起来会是相当忙碌的一年。
  ……说虽这么说,但其实我也希望今年过得忙碌而充实……只是,也有人说「忙这个字写成心亡……」总之,这就算是我的新希望好了。我想,最后大概也是会适可而止……一如我的老样子,懒懒散散地过日子,真对不起!(汗)
  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没能回覆收到的信和贺年卡……真是无情无义。不过,大家所寄来的信,都是我很重要的精神食粮。谢谢大家!
  因为时间的因素和本人的笨拙,无法给大家回信,但是在接到信时,我想至少要在作品上回应大家的期待,所以又再度充满了活力。
  当然,不只是写信给我的朋友们,还有购买本书并阅读的读者,非常感谢——没有其他话好说的了。
  可以继续写这个故事——或者该说,可以写自己喜欢的小说,都是因为有阅读它的人在。
  每次要写感谢的对象,总是没完没了,而且还有篇幅上的限制,这次就此打住——
  总之,今年也请大家多多指教。

  二○○四年 冬 渡濑草一郎

[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8-6-15 23:51 编辑 ]


录完了~
这部冲插图下了日版
所以提起兴趣录2,感觉还是比较吸引的,有空得把1给补了> <~
虽然…不得不说…二王子你的诡计好明显……让人一看到你没在马车上就能确信……

[ 本帖最后由 xelloss646 于 2007-10-31 21:4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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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ff1028 公爵
好看好看   神座神座  魔拜膜拜

13 年前 0 回復

尽头之眼 騎士
这种王道故事写的这么精彩真不容易,这类题材不好写的说,一不小心就渣了

没想到尼娜妹妹没死啊,都从那么高掉下来了

13 年前 0 回復

LIANGJIEJP 侯爵
剧情开始变得曲折了.很吸引人啊.

15 年前 0 回復

兄弟连 勳爵
不知道为什么,看完了这一集后想起了墨菲定理来了
“如果一件事情有可能向坏的方向发展,就一定会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皇位的争夺,最后真的演变成内乱了

二王子很像是零使里的约瑟夫
表面上很无能
实际上确实最凶险的阴谋家

还好那个绿色头发的女的最后被来访者所救
这样子打败二王子就有了关键的钥匙了
接下来的剧情十分期待啊

乌路可真的是好可爱
四王子将来一定要选乌路可为妻子啊

16 年前 0 回復

xiaoxiao134 伯爵
好...很好...
除了说好之外没别的了..了..

16 年前 0 回復

lowc1123 平民
感谢LZ分享 

16 年前 0 回復

358741 平民
感谢LZ分享 

16 年前 0 回復

358741 平民
感谢LZ分享  

16 年前 0 回復

358741 平民
谢谢楼主 

16 年前 0 回復

358741 平民
谢谢楼主 

16 年前 0 回復

qwedsazxc 侯爵
听说很好看 感谢楼主了

16 年前 0 回復

kikarul 平民
還滿喜歡這系列的,會去買這集

16 年前 0 回復

sunghlin 勳爵
哇~~~有第二了

趕快抓下來看

16 年前 0 回復

mayo22 騎士
第一卷还没看呢~~~不过听说很好看

16 年前 0 回復

sfcsfc1231 伯爵
看完支持下,这集剧情有些闷,男主也没什么发挥

16 年前 0 回復

entewr 騎士
为森么没有单行本?残念

16 年前 0 回復

humingqi 子爵
封面很引人,不知道内容如何

16 年前 0 回復

wpsx1234 平民
感谢楼主,好喜欢。

16 年前 0 回復

lukbbq 伯爵
十分喜歡科幻小說,期待下一卷

16 年前 0 回復

lxlyandccc 公爵
多谢分享……情节开始紧张起来了啊……

16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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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elloss646 公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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