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井光][火目的巫女][第二卷][台/简]


火目的巫女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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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杉井光
插画: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
译者:黃薇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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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一 时子
二 佳乃
三 茜
四 双叶
五 伊月
六 丰日

彩页


伊月
「——我是……『止』组弓众,一之戈。」

丰日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这人卑鄙又不择手段吗?」

佳乃
「还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伊月那张脸的时候吗?」

双叶
「所以我想待在佳乃大人身边。」

矢加部
「我已经决定选择相信。」


一 时子

火炬的火焰朦胧照亮殡宫(注:皇族的棺木埋葬之前安置的宫殿)的门。夜里,寂静的森林底端,缭绕着低声唱和的镇火祝词声。
殡宫是一半埋在极陡山丘斜坡上的小型宫殿。屋顶和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火焰照耀下的白木墙壁,令人联想到化生肉块融解、掉落时露出的骨头。
两名神祗官单手拿着火炬,踏上木梯走近双开大门,撕下贴在锁上的封条。四周昏暗,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伊月记得曾见过那封条上的朱砂图样。
——不是被祭祖。
——是被封印。
两名神祗官退到大门左右两侧,看向伊月——不,是站在伊月旁边的丰日。同时,分列左右的成排黑衣人彼此面对面,高举绑着火把的戈。戈尖根部缀着的红、金线穗子隐约反射光芒。
那穗子象征这群人是火护众「止」组戈众的精英。
列队面对面的这群熟面孔,每个在伊月看来都像是面色苍白的死人。
祝词声停止。
接着丰日以清晰的声音继续念诵咒文。
「观宫高市,万火之神,健备给事无,废火仪意镇坐……」
伊月和丰日身上穿的不是火护众的白色装束,而是袖子撩高绑起的黑衣。另外,丰日腰上缠了好几圈铜链,手上拿着锐利的宝剑。他告诉伊月,这是赴战场的装扮。
伊月腰上的箭筒里也装着钢制箭镞的战矢,腰带则缀着与戈众相同的红穗子。
——这仪式感觉好危险。
丰日一阶阶靠近殡宫大门,逆着光的娇小身躯看来像道黑影。
伊月手拿弓与火炬跟在他后面。
耳边只能听见咒文的低哺声,以及火炬燃烧的声响。
丰日左手轻轻碰上大门。
*
四天前。
在火垂苑的钓殿。
「——废火仪式?」
伊月第一次听到这词汇。
「和火目有关?」
「嗯。」
火护装扮的丰日坐在栏杆上,朝着池塘方向说了。
「这事在宫里也只有神祗官知道。你不知情很正常。」
他的口气像个老头,但外表仍与初识伊月时一样,是十二、三岁的童子姿态;高高扎成一束的马尾底下露出的雪白颈子,纤细得叫人几乎误以为他是女人。
丰日悠哉挥动着手,把当作鱼饵的米糠撒进池里。大概是热昏的关系,鲤鱼完全不靠近。
「是时子的葬礼。」
时子——前任火目的名字。
伊月想起当晚在烽火楼天台上见过的干尸,感到毛骨悚然。
「还……没举行吗?已经过了一年了。」
常和代替时子登上烽火楼,已是去年五月底的事。
丰日把手心里成把的米糠全丢进池里,拍拍双手并面向伊月。他脸上的表情严肃。
「……你觉得卸任的正护役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火督寮正护役——火目,是保护京都与整个国家免于遭受化生侵袭的巫女。一般说法是神灵会授与她们消灭化生的力量,但事实上,她们是被当成活祭品献给了火之神——观宫呼火命。伊月在一年前京都大火时得知了这点。
自烽火楼退位的火目,只是一具空壳干尸。
「不是只要埋进墓里祭拜就好吗?」
「不。」
丰日垂下视线。
「……须在殡宫里摆放四百天,在镇火之印中除去火气,才进行废火仪式。」
「必须放上四百天?为什么?」
「为了防止她们变成化生。」
伊月愣了一阵,呆然凝视着丰日的唇边。
「你说变成……化生?」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丰日只是稍微把视线自伊月脸上移开,然后点点头。
「化生,是变来的?」
会变成化生——
过去伊月从不曾想过化生从何而来、怎么诞生。她还是御明时,脑袋里只有怎么将怨恨化为箭矢上的火,现在则是每天跟着火护众「止」组奔波,只要听说京都或附近村庄有化生出没,就前往杀敌,弄得满身是血和煤,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化生的诞生等等。
问题是事实上无论火目如何烧杀化生,化生仍会源源不绝地出现。
化生来自——
「它们原本只是普通野兽罢了。」
丰日低声说。
伊月终于明白自己被叫来火垂苑的原因。
不知从何时起,火垂苑的钓殿已经成了丰日和伊月密谈的场所。听说是因为在这里不用担心有人窃听。伊月已经不是御明,仍常被叫来这里,或者指导小御明们练弓箭。
丰日再度面向水池方向说:
「有种虫叫做火草虫,它们会选择野兽之中血液火性强者寄生,最后与肉体同化,等时机成熟,就会借宿主肉体生出无数只新的火草虫飞出去,同时……」
宿主的身体就会变成化生。
丰日的最后一句话落在池水面上。
乱糟糟的蚊群在靠近水面的地方缓缓往对岸飞去。
「那么——」
这是很糟糕的想像,然而伊月仍像发烧时发出的呓语般,不自觉地开口问:
「人类……也会变成化生吗?」
说出口后,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寒意。
丰日说了是血液火性强者。那么——
「或许会。」
双脚伸出栏杆的丰日背对着伊月。
「说来直接由人类变成化生的例子,连我也只记得一个。」
一个。
那个人伊月也认识。
「也许是因为火草虫讨厌活人,不过——」
丰日垂下头深深叹息。
「尸体,就另当别论了。」
「可是……已经死了呀……」
「长期担任神灵的替身,就算死了,仍残留着火气。事实上——」
丰日说到这里停住。
视线自伊月脸上移开,看向池子对面伫立在向阳处的松树。伊月一直看着他的背影,同时隐约明白了丰日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实际上,有过前例。
曾有火目死了之后,反而成为化生。
「所以——」
丰日背对着伊月继续说。
「必须花上一年除去火气后,再斩断四肢,以槌子击碎骨头。」
——废火仪式。
寒气侵蚀着伊月的手臂和双脚。
「世人传说退位的火目将成为皇后,背地里却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是禁忌,别说出去喔。」
「建构这个国家的一切,全是禁忌吗?」
伊月不悦地说。
丰日的背影缩得小小的。
火目登楼后会被熏死,以便于成为神明力量的替身,而人类身上也流着化生的血——诸如此类的事情,民众毫不知情。这些被当作禁忌封印起来,才有了这个国家。
——已经好久、好长一段时间……
——都是靠这种做法一路走来。
伊月想起在烽火楼顶的常和。
以几乎要压碎眼珠的力量用力闭上眼,回想那夜在烽火楼顶见到的东西。
焦黑干枯的时子楼尸体,死了仍继续运作的火目式,风声、吱嘎回转的齿轮、火渡之弓、响箭……烧着大火的京都……佳乃……
「……你今后也打算继续隐瞒吗?」
说完,她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垂在丰日背后长发的穗子轻微晃动。
「继续杀死女子——」
「那么你是要我任由它毁灭吗?」
丰日对背后的伊月这么说。
「把我的所作所为全部告诉民众,解散八省二十五寮,抛下国家——」
「我没那样说!」
伊月不禁粗鲁喊道。
丰日好狡猾——她心想。
深深吐了口气,再度闭上眼睛。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
——可是,继续这样下去……
应该有什么办法才对,只是现在还抓不到线索。
「……目前能做的只有平息眼前的火。」
听到丰日的话,伊月回神睁开眼。
「我会派『止』组参与废火仪式。」
「——为什么找我们?不能派『以』组吗?」
「我认为必须让你亲眼看看仪式内容。」
丰日下了栏杆转过身,坚强意志的光芒又回到他的眼里。伊月在他的魄力之下,也只能轻轻点头。
「我会找『止』组领头矢加部谈这件事。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还没对领头说,就先告诉我了吗?伊月心想。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体贴?」
听见伊月的话,丰日蹙眉。
「我已经只是个普通的火护啰。」
每次见到丰日、每次来到火垂苑,伊月就会想起常和与佳乃。这很痛苦。
「你不懂吗?」
丰日微微偏头反问,双眼变成偶尔会出现的孩子般的眼神。
「因为选择不回家也不入宫的御明,只有你了。」
丰日说完,朝伊月走近一步,对她伸出小手。伊月不自觉想往后退,丰日冰冷的指尖却碰到她的下巴,让她动不了身。
「你为什么拒绝成为我的妃子?」
丰日的红唇呢喃,交织成话语。
「为什么留在战场上?」
丰日的手指轻轻滑上伊月脸颊。
「为什么不愿舍弃弓箭?」
弓众——
由戈众和斧众组合编制成的火护众,三十六组、一千零八人之中,唯一一位拿弓箭对抗化生的火护。
这就是伊月选择的路。
她再三拒绝丰日要她成为「更衣」,也就是侍寝妃子身份进入后宫的要求,秉着自身的箭技投身战火之中。
——然而……
——为什么现在又提起……
丰日的手掌包覆着伊月的脸颊。
「——你——」
就在丰日眯起眼睛时,背后传来脚步声。
伊月惊讶地转过头。轻快的脚步声由渡殿靠近,走廊角落出现白色的小身影。
「伊月姐姐!你来啦!」
女童翻飞着朱袴下摆跑过来。细细编起扎成两圈的发束,在女童脑袋两侧跃动。
「原来是茜啊,吓我一跳。」
紧绷场面的当口突然冒出另一个人,让伊月心惊得心跳漏了几拍。
茜的额头上有清楚的五星——火目式。伊月每次见到茜,就会被迫想起常和。
一年前的火焙巡礼——
那一夜,自己与常和两人救下的女童。
与常和一样被长谷部家领养,然后以御明的身份进入火垂苑。知道这件事时,伊月的心中五味杂陈。
「今天的工作还没结束吗?」茜问。
「咦?啊,结束了。」
伊月摇头。她老陷入自己的沉思里。
「今天只是被丰日叫来……」
伊月一转头,顿时无言。
丰日早已不见踪影。栏杆对侧池水面上的蚊群左右移动着。
——又逃走了?
伊月感到无力。
那家伙还是一样叫人摸不透。钓殿尽头三面都被水池包围,伊月实在想不通他是如何从这里离开的。
「丰大人怎么了?」
「……不,没什么。」
丰日最后准备和自己说什么?伊月心想。
——他偶尔会露出寂寞的眼神。
上次见到那眼神,已经是一年前了吧。
「啊,那个,伊月姐姐,如果工作已经结束的话——」
「嗯?」
「啊,没、还是算了,姐姐好像很忙的样子。」
脸颊通红的茜往后退。
「只是一下子的话没关系。」
领头矢加部要她四点前回去。现在太阳位置还高得很。
「呃,那么,这样的话……」
茜垂下视线,扭捏摩擦戴着皮革护手的右手与左手。
「可以看看茜的箭术吗?茜始终没办法让箭着火。」
啊啊——伊月点头。
虽想拒绝,但她已经说没关系,只好去看了。
「好啊,我们到弓场殿去吧。」
走出穿廊,伊月内心沉重。她并不讨厌教箭。如果茜的目标是成为弓众,伊月甚至愿意腾出空闲时间主动找她练习。可是,火垂苑是培养火目的地方。
茜开心挥舞双手,快步追过伊月。伊月突然看到她的右手。
「茜,你还在用那个护手啊?」
「咦?啊啊,这个。」
伊月对那个护手上焦黑的洞有印象。那是她以前用的东西,之前整理放置在火垂苑的私人物品时找到的。伊月原本准备丢掉,茜央求着给她。
「被看到了。」
难为情的茜把右手藏进袖子里。
「那种破烂东西不能用了,大小尺寸也不合吧。」
「可是——」
走在伊月前面两步的茜,背对着伊月微笑。
「这是伊月姐姐给我的东西。」
伊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沉默跟在茜的背后走。
「这是茜的护身符,可以保佑我的箭术更进步。」
「那只是旧东西罢了。」
觉得不好意思的伊月尴尬地说。
「茜也想要像伊月姐姐、常和大人一样变得更强。而且,护身符真的有用喔,前阵子茜终于射出响箭了,虽然只有一次。」
伊月停下脚步。
——射出响箭?
——来到火垂苑才不过半年?
她感到一阵寒意,无法直视茜的脸而转开视线。
「伊月姐姐?怎么了?」
「对不起,我必须回去了。」
伊月转开脚步,朝东边对屋快步走去。「姐姐!」背后传来茜不安的声音。伊月想甩开那喊叫声,穿过渡殿改由后门离开火垂苑。
来到门外的竹林,伊月才停下脚步,双手手指深深陷入颤抖的上臂,忍耐着寒意。
——没办法。
——要我以假装不知情的脸陪她练箭,我还是办不到。
天真无邪的茜什么也不知道,专心练习射箭只为了成为火目。而这练习却正是迈向烽火楼那座处刑台的路。
——我可以教导她练弓箭。
——可以的话,我希望把自己知道的全部教给她。
——可是这一切都是……
都是为了杀死茜。
就像常和一样。这些全是为了把她变成一具尸体——
伊月蹲在枝叶庇荫的冰冷地上。只是竹林遮蔽了阳光而已,为什么这么冷。
腹侧浮出一团热块。
火目式。
那一夜在烽火楼顶见到人干般的时子楼尸骸。
——茜也将会被送去那儿吗?
然后,过了几年,火目式的力量用竭,遗体将被打碎埋进土里。
废火仪式。
——丰日,你经历过几次这种感受?
——你为什么不会发疯?
时子楼的头盖、空虚的眼窝浮现在伊月的意识中,牢牢烙印着,挥之不去。
废火仪式——
*
咒文的音调逐渐高亢激昂。
伊月愣了一下,意识回到夜晚的森林。
强风仿佛在与丰日的声音竞赛,黑暗中树木喧闹,火炬的火焰摇摆,丰日的影子也跟着在殡宫大门上摇晃。
丰日左手在大门上画圈,接着触摸门锁。
开锁时格外刺耳的金属声响,为咒文做了个总结。
一片寂静之中——
伊月突然浑身寒毛直竖。
「——!」
腹侧的火目式滚烫,极度疼痛,伊月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几乎在同时殡宫大门由内侧弹开,丰日快速后退,然而大门内侧的黑暗中却涌出浓稠的物体。满溢出来的东西仿佛就是黑暗本身,物体缠上丰日的手臂、身体和双腿。
「喔喔喔喔!」
黑色物体吞没童子的身体,猛力卷入宫中,只留下丰日的叫声后,大门猛力关上。
「……丰日!」
伊月皱着脸站起,抛下火炬跑向宫去。神祗官和火护众们也奔至殡宫大门前。此刻伊月的火目式像要融化流出般猛烈反应。
——是化生吗?
跑上木阶抵达大门,听见里头传出叫声。
「……退开!不可以开门……嘎啊啊!」
丰日的声音被痛切的惨叫吞没。
伊月几乎毫不犹豫就把大门拉开——大门再度暴冲般打开,把伊月撞开。她正要抓住木阶扶手站稳,一阵掺着旧木头味道的热风吹来。伊月单手遮着脸,一面凝视殡宫内的黑暗。
由大门射入的大范围光亮在深黑色地板上延伸开来。
——黑色?
——为什么地板是黑的?
不只是地板,整座殡宫内的墙壁、天花板全被涂得漆黑。那不是昏暗的关系,那些浓厚的黑色正蠢蠢欲动着。
在快把一切压毁的黑色中央,站着一个孤伶伶的小人影。
是个女人。
她的右半边对着伊月,肌肤比死人穿的「白无垢」还要苍白,黑发披散在地面,眼睛燃烧着琥珀色。
——时子楼……?
伊月直觉断定。
——为什么她还留着人形?
伊月最后看到的正护役·时子,是毛发、眼球早已腐蚀脱落的枯槁尸骸。
可是,没错。
死人衣裳前襟敞开着,露出的胸口上正闪耀青白色光芒,那是那一夜见过的火目式。
「伊……月,退下……」
呻吟声由房间右手边深处传来。
「丰日!」
正想踏入房间的伊月,被某人从背后抓住肩膀。
「别胡闹!不准进去!快走!你没看到那个吗?」
伊月耳边听到了粗野的吼叫,还没注意到那是「止」组领头矢加部的声音,伊月已经被拉下了木阶。
在那瞬间,她看见了。
时子转过脸,以正面凝视伊月。而她的左半身——
之前被佳乃扯下手臂的左肩上,有个小孩脑袋大小的巨大眼珠正闪闪发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喉咙进出的害怕声音,与时子口中发出的咆哮重叠。时子胡乱甩动头部,琥珀色眼睛在黑暗中闪动。淹没殡宫地板、天花板和墙壁的黑色物体配合她的动作开始蠕动。那是、那是——头发。
「点火!」
在矢加部的号令下,数把火炬一齐朝宫内掷去。
「等等!丰日他!」
听到伊月悲痛的叫声,矢加部挑眉。
「你忘了规矩吗!」
怒吼声让伊月吓得缩起身子。
丰日在仪式之前的确对火护众说过,一有异状立刻毫不犹豫对殡宫放火。可是、这、这……
爆炸声四起,强烈的热气推挤包围上伊月。眼睛无法睁开,喉咙灼热得甚至无法呼吸。即使如此,伊月仍双手掩面,一边往大火燃烧的殡宫看去。火炬的火焰不可能燃烧得如此迅速剧烈,这是——宫里爆出的火焰。
在吞噬掉殡宫木材的巨大火炷中,能看到影子蠢动。时子的黑发仿佛成千上万的蛇一般烧焦了身体、挣扎、蠕动。大红色火焰中诞生出黑色火焰。
「站起来,你可是一之戈啊!」
听到矢加部的怒斥,伊月跳起身。
——没错。
她看向挂在腰带上的红色穗子。
——我是「止」组八阵之一。
「听好了,配合戈的呼吸。你的箭每次都射太早。」
矢加部说。伊月僵硬地点头。
「八阵舟口绳,散!」
集合的火护众们在伊月头上敲响彼此的戈后,立刻如幽狼般敏捷散开。
背后传来殡宫屋顶崩塌的声响,伊月也跑了开来。视线角落被同样跑开的矢加部庞大的身躯遮住。
八阵舟口绳——这是主事对付强大单体化生的「止」组八人集合于一点,采行的联合杀敌阵式。八名戈众敞开后,大范围包围化生,接着像漩涡般旋转、缩小布阵,最后一齐刺出戈。
而八人之中的第一位,现在是伊月。
——我能办到吗?
她边以弓清除林间阻挡行进的杂草,一边从腰上箭个抽出箭矢。伊月是弓众,学会八阵舟口绳至今已经两个月了。矢加部教她把箭矢想作和戈一样,但她始终还无法彻底掌握这点。
——我……
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
听到奇怪的咆哮声,伊月止步回头。
从折断交叠的树木间,能够看到时子被火焰包围的身影。她离开完全烧毁的殡宫,缓缓走向这里。
——她在看我。
火目式互相呼应。
伊月这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时子散发出的气息,与过去曾多次交手的化生们完全不同,而且伊月对这感觉有印象。
——这家伙,怎么回事?
干涩的警笛声短促响起。
——八阵的信号!
伊月紧盯着时子燃烧中的身影,朝右侧跑开。好几次被树根绊到脚而差点跌倒。
她知道时子正在靠近。
不是凭脚步声判断,而是树木与土壤正发出被热气烧焦的声音。
警笛这次连响两声划破黑夜。这两声是缩小阵式的信号。可是伊月只是以颤抖的手紧握住弓,不停地拨开右后方的树丛奔跑。
——该怎么靠弓成为一之戈呢?
林木遮挡视线,其他七名戈众绕圈逼近时子——可是伊月该怎么做才好?若停下脚步,阵式就会溃散。办不到,我无法以弓箭完成八阵。弓箭和戈要如何步调一致?再这样下去马上就——
——奇怪。
在已经快要不晓得该往哪里、怎么跑的黑暗中,伊月感觉到强烈的不安。
——为什么火目的响箭还不来?
这是京都附近的深山,正常来说,常和应该已经察觉状况、放出响箭了才对。为什么连要放响箭的迹象都感觉不到?
这时候——
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
咆哮震荡夜气嘎嘎作响——伊月注意到眼前灿烂的光亮。
「——唔啊啊啊!」
她大叫着跳开。
那个惊人的巨大眼珠子几乎已经来到伸手可及之处,青白色燃烧的五星就在那里。时子的右半边的确恢复成女人的姿态,但也只有那个部分还是人类模样。被扯下的左手臂根部埋着眼珠,眼珠四周长出好几根树枝分岔般软绵绵的触手,黑发如轻雾、如停滞不动的水底藻类般,绕着单薄身躯包裹了好几层,上面有零星晃动的火苗——
这时伊月总算想起来了。
这感觉——
——和当时的佳乃一样。
同时也明白响箭不来的原因。
这家伙。
她是——
「别停下来,伊月!」
戈众的某人大喊。
可是恐惧已经迫使伊月举起左手,架箭上弦,接着拉弓。迫近的时子那苍白的面容就在箭镞前段。
「等等伊月,还太早了!」
听见这阵声音,从黑暗树林间出现数个白色人影。他们反手抓戈,戈尖朝时子漆黑蠕动的影子刺去。
——不行,不可以靠近!
——这家伙是、她是……!
放箭。
鲜红色闪光燃烧树木,交叠的低沉钟声震撼黑夜。时子白色的小小轮廓,中箭碎成片片——不,变成碎片纷飞的是发尾的火焰而已,时子的低矮身体一滑,钻进了林木间。
——没射中吗?
——可恶!
「胡来!」
「别停!保持阵式!」
「捉!」
号令一发,黑暗中戈光闪亮。阵式溃散了。正打算射出第二支箭的伊月被戈众的背影挡住了视线。
——别挡住,我看不见!
伊月拨开树丛,跑向那个背影,准备推开他再次拉弓。
「伊月,你这笨蛋……」
无视戈众的声音,她再度拉满弓。视线全是红光,除了激昂的心跳声外,其他声音逐渐听不见。箭镞瞄准的前方是时子以黑发描绘出轮廓的苍白身体,她正准备从树林间消失。
放箭。
火焰变成火花四散。
噜唔唔唔啊啊!
留下简短尖锐的吼叫声,时子一跃,突破遮蔽头上的黑压压群叶,黑影浮上夜空,黑发迎风展开。
——她突破包围了!
来不及再次凝聚火的力量,伊月连续放出两箭,箭矢空虚地划破天空。时子的身影再度隐没在林子里,逃出即时集合起来的戈众包围。
伊月跑出去。不能在这里让她逃了。
「伊月,先别跑,重新布阵!」
她甚至没听见矢加部的大喊。交叠倒塌的树干影子间,隐约能够看见青白色火焰。停下脚步,伊月将自己的激动注入架好的箭矢中。
——是我的错。
——我怎么能够……让你逃掉!
放出的箭吹飞森林的黑暗,穿过树木间的缝隙,在远处爆出黑色火焰。可是时子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
伊月像害怕的孩子般大吼着,一箭又一箭地放出响箭。乐声已经破碎到几乎诱发头痛。失去瞄准目标的箭矢凿穿树干,化为碎层。
——连擦伤也没有。
——可恶,给我振作点!
持弓的手在发抖,伊月已经追丢了时子。好几个脚步声超越伊月而去。
「别让她逃了!」
矢加部的声音渐远。伊月也以全身迎着枝叶、树干追赶而去。难以置信戈众在这黑暗中还能够拿着长戈奔驰林间。
伊月被倒下的树干绊倒、头部撞上地面时,听见某个东西断裂的声音。她的手臂和脸颊感到一股剧痛,泥土跑进嘴里。她挣扎着试图起身,脚却被树干分岔处夹住起不来。伊月流下眼泪。
——我到底在做什么?
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时子的咆哮越来越远。火目式的热度急速消退,戈众的脚步声与喊叫声已经听不见。
伊月抬头,手撑着地面。这时她才发现……
弓已经断成两截。
*
伊月第一次看到丰日伤势严重得无法自己站起来。
「……被她逃了吗?」
倚着烧成黑炭的殡宫柱子,丰日说完叹了口气。
「已经派两人去找,不过——」
矢加部表情苦涩的说。
「……找不到吧?」
如此回答的丰日脸色十分苍白。因为篝火灭了的关系,光源只剩柱子上那把火炬,昏暗使他的脸更显得毫无生气。
他的黑衣烧焦,底下的锁子甲露出来,全身上下都是红肿的烧伤、抓伤和撕裂伤。但最痛的部分是右手臂,上臂几乎从中间被烧断,整只手都没了。焦黑的断面上还咻咻冒着白烟。
伊月蜷身在他旁边帮忙解开锁子甲,并撕下自己的袖子包扎他的伤口。
「不用,手臂不用包扎,那样反而会延迟复原。」
丰日勉强露出笑容。伊月忍不住转开眼睛。
现场没见到其他戈众。有些人正在追时子,有些人正来回确认没留下火种,避免延烧整片森林。幸亏火势过猛,瞬间就把殡宫建材烧个精光,才没有延烧到四周森林。
「我恐怕中宫她——」
矢加部看着脚下说了。中宫——是指时子。
「似乎还没有完全变成化生。」
伊月心里一惊,仰望矢加部的脸。
——原来领头也发现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响箭不来。」
「不是化生的话……」
伊月忍不住插嘴,看着丰日和矢加部继续说着:
「……那个,算是什么?那种……」
「算半个化生吧。」
丰日深深叹息。
「应该马上就会完全变成化生了。但也不能就这样放任她不管。」
他垮下肩膀垂头丧气。
「为什么时子她……」
如此的低语落在焦黑的土壤上,他的背部在颤抖。伊月想不出该说什么。
为了不变成这样,为了避免这种惨剧发生,所以丰日做出更禁忌、残酷的举动,把亲自挑选来当作活祭品的女人尸骸关在殡宫内,以镇火之印封住,等过些时候再进行解体、废弃。
明明如此。
明明如此——
「……会逃掉?」
丰日再度开口。伊月低下头。
——全是我的错。
「既然找不到她,我们先返回京都重新整队吧。她不是普通化生,但也不能在响箭射出之前就这样放着她不管,必须翻遍每寸土地把她找出来……」
矢加部的唇抿成一直线,并点点头。
伊月转开视线。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伊月。」
头上传来沉重苦涩的声音,伊月吓了一跳抬起头。
眼前是矢加部庞大的身躯。他的肩膀比伊月加上丰日的还要宽阔,鹰勾鼻上有一道十字旧疤,那对让人联想到熊的小眼珠锐利地俯视着伊月。
「……领头。」
「为什么在那时射箭?」
伊月紧咬下唇,视线再度看向脚边。
现在开口,说出的也不过是借口罢了。
「借口也好,现在这里只有丰日大人和我,要逞强,等所有人都在场的时候再干。」
——被看穿了。
矢加部这番话不是责备。话虽如此,也不像在开玩笑,所以伊月只能抬头。
「我马上就知道对方不是化生。」
「然后?」
「如果正护役不射出灼箭,戈众上前压制只会遭受危险。所以……我把箭射出去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恐惧驱使。
——领头八成连这点都知道了。
「你的任务是担心戈众吗?」
矢加部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低沉,但不冰冷。
「因为……」
「你想要凭着自己的弓左右局势吗?你未免太小看『止』组的戈了。」
伊月欲言又止,最后说出了这两个月来一直存在心中的话。
「以弓摆八阵……办不到。」
「喔?」
「要箭矢配合戈的步调,就会射中众集一处的戈众。所以我必须先一步射箭。」
「戈也一样。」
说着,矢加部站在自己的戈旁边,配合伊月的视线高度蹲下。
「持戈由八个方向刺入的联合杀敌阵式——只要一个失手,可能会被对侧同伴的戈刃所伤,所以我们要看出各自戈的走向。八个人只要把彼此的走向铭记在心,就不会伤到自己人。只要相信我的戈、其他七人的戈,就能够毫不犹豫地刺向敌人。你的箭应该也有属于自己的路吧。」
伊月看着矢加部严肃的脸好一阵子,接着低垂视线摇头。她连他在说什么都听不懂。
「我不是弓众,所以不了解弓,可是路一定存在。」
——路。
——能够不伤害自己人,射向敌人的路。
——我不知道。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
「为什么让我担任一之戈?」
一之戈,如字面的意思,就是八阵舟口绳的第一位,也是布阵的重心。这个重要位置原本一直由矢加部担任。
「因为我认为你能够办到。」
「我是弓众……不懂得配合布阵战斗,一个人比较好行动。」
伊月站起身,解开腰带上的红色穗子拿下。
把穗子递给矢加部。
「你拿着。我已经决定让你来做。」
「我退回。」
「不接受。」
「我要退回!」
咻。下方伸出的白手抢过伊月手中的红色穗子。
「……丰日?」
伊月惊讶地看向下方。
「基于道义,容我插手管一下其他组的家务事。」
童子皱着脸,背倚着焦黑柱子,勉强站起。
「不要勉强。」
伊月想要上前搀扶,手却被丰日的左手甩开。
「丰日大人插嘴也没用。」矢加部也蹙眉说道。
「那么,这种时候请原谅我卑鄙地使用天皇的身份说话。」
矢加部紧绷的面孔因为惊讶而些许放松。停了一会儿,他跪下对丰日低头。
「……抱歉。」丰日说。「这个穗子暂且交给我保管。」
「卑职明白了。」
「这家伙的脑袋十分顽固。」
过了一会儿,伊月才发现丰日是在说自己,便尴尬地把头撇到一旁。
「她只知道像箭一样笔直飞出去。无论你现在对她说什么,她恐怕都听不进去。你先去帮忙灭火吧。」
「遵命。」
矢加部起身行了个礼后,看向伊月。
「伊月,天皇就交给你了。」
说完,矢加部转身背对他们,往漆黑的林子里走去。
丰日把红色穗子收进怀中,仰望夜空重重吐出一口气后,跌坐在地上。
「……很抱歉,我的脑袋这么固执啊。」
伊月喃喃说着。
丰日什么也没说,连微笑也没有。
伊月在丰日身旁蹲下。
某种黏稠物体发出啵啵冒泡声。那是丰日的伤口正在愈合的声音。
好一阵子的沉默后,丰日轻声说:
「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
丰日朝伊月面前伸出左手,手里握着缀有华丽装饰的宝剑。
「帮我砍掉右手。」
「——咦咦?」
伊月忍不住挺起身。
「伤口被火一烧就堵住了,这样子新手臂无法长出来。可以帮我削去烧伤的部分吗?」
伊月双手掩口站起。
「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这种生物吗?」
「知道……是知道……」
「拜托你了。」
丰日把剑塞进伊月手里。
「……任何人都有无法独自办到的事。」
丰日如此说了。
听到这番话,伊月惊讶地屏息,来回看着丰日的侧脸和剑柄。
宝剑轻松滑过焦肉,鲜血自新伤口流出,马上又冒出大量的泡泡,开始重生。
丰日瘫软地把头靠在伊月胸口,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好冰冷。
「你明明已经十七岁了,怎么完全没发育呢?」
「笨蛋。」
伊月把剑放到一边,双手支撑着丰日小小的身体。
「见到时子了吗?」
原以为他已经睡着,一会儿之后,丰日突然又开口。
「……嗯。」
「她的脸,也恢复原状了吧。」
「嗯。」
「好怀念呐,上次见到那张脸是……十一年……不对,十二年前吧……」
丰日的声音逐渐变小。
「你很难受吗?」
「嗯。」
伊月不晓得该如何回应才好。
睡着前,丰日只小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但,仍然必须除掉她……」
风势强劲,火炬的火焰剧烈摇晃着。


二 佳乃

从靠近天花板的格子窗射入的微光,朦胧照亮以朱砂与黑墨画满整面地板的镇火纹样。
能够看见外头的只有那扇小小的格子窗,从那儿可以看见在满布乌云的天空中,闪耀摇曳的烽火楼青火。
可是映在佳乃眼中的不只有那个。
——昨天夜里的那个是……
——时子楼的堕落。
昨夜看见的光景——
大火中的殡宫。
轻雾般纷乱的黑发。
夜空中飞散的火花,还有发出黄铜色光芒的眼睛。
感应到的瞬间,一阵骇人的作呕感袭上佳乃,涌起的胃液灼烧着喉咙。
那是比化生更奇怪的不祥感觉。
——我为什么必须看到这些?
佳乃的父亲弘兼过去曾告诉过她——你还不明白真正的「看见」是什么。烙着火目式的双眼映出的世界是色彩、光线、味道、疼痛、思念、憎恶、灼热等一切的混合体。幼小的佳乃无法理解父亲的话。还没搞懂,眼睛已经被药弄瞎。
她在黑暗中待了九年。
夺回光芒的佳乃,现在稍微懂得父亲那番话的意思了。
——我一点也不想看到这些。
距离虽然遥远,但她还是能感受到时子强大的火目式,就算闭上眼睛、蒙上耳朵,仍然抹灭不了。
蠢动着。
扭曲着。
犹豫着。
仿佛一靠近那团黑色的火气团块,舞动的触手就会纠缠包围上来,侵入她的身体。
——明明并不想看见……
最近几天火气持续不稳定。飞出多次响箭,烧毁不少村落。佳乃甚至能够一一回想起那些肉块融解、气息奄奄的化生们的脸。
即使如此,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这么难受。
猛烈的寒意使她的身体颤抖。
身体觉得冷,脸却有些肿胀,加上偶尔头痛,喉咙也痛。都怪时子扰人的气息,害她苦恼了一整夜无法睡,结果似乎感冒了。
佳乃的视线离开窗子,但并非这样她就不会看见。
房间另一侧没有墙壁,而是以粗木格子隔开走廊与佳乃的房间。格子前孤伶伶摆着一个盛着餐具的用膳台。那是之前负责照料她的女房(注:居住在宫中服侍的女官通称)双叶放的东西,是早已冷透的汤和烤鱼。
一点食欲也没有。
佳乃靠近用膳台,叹了口气,把手摆在碗上。
沙的一声,汤瞬间干涸,隐约带着酸味的香气四处蔓延开来。碗上的涂漆裂开,汤料干巴巴地黏在碗底。
接着她把鱼炭化。烤焦的气味让她差点呛到。
红烧芋头变成小拇指尖大小的黑块。
米饭化为土黄色的颗粒。
她再一次深深叹息。
佳乃憎恨食物,憎恨拿食物来的女房,也憎恨自己偶尔会吃掉食物的身体。
——为什么我要待在这种地方继续活着?
可是她也没打算要饿死自己。
她甚至没有饿死自己的力气。
只要一松懈心房——
那张脸就会浮现眼前。
一年前的那个夜里,她第一次见到伊月的脸。那张脸比声音听起来的感觉要稚嫩许多,只有眼睛像猫一样锐利,无论哭泣或愤怒都会充分宣泄情感……
——不行。
佳乃紧抱自己的双肩,手指深深陷入上臂,摇了摇头。
——不可以想起伊月。
一闭上眼,眼睛感觉一团热。
火目式激昂着。
——只要一想起,就会连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佳乃能够透过火目式听见伊月的声音。而她也在那一夜知道伊月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若不是这样——
当时,伊月不可能赶上。
——不行,不能想。
——不可以回想。
佳乃没注意到脚步声。
「唉,佳乃大人,您又把饭菜弄成这样了。」
听到声音,佳乃吓了一跳抬头,只见格子隔间另一侧站了一个身着樱色唐衣的女子。
「双叶,你什么时候……」
正要这么说,佳乃就发现这样听来像是自己心中有鬼,于是缄口。
「不可以把食物变成垃圾。」
「你别拿来就好了。」
佳乃别过脸不看双叶。
「您讨厌香鱼对吧?可惜现在正值产季。」
双叶打心底惋惜地说。
「加了舞菇的糯米红豆饭、醋渍芜菁、紫萁、峦大蕨……最近好多美食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了呢。」
佳乃不发一语。双叶的喜好等等与她无关,她只是不想吃东西罢了。
「如果不多吃点补充精力的东西,会妨碍身体发育喔。」
「快点撤走。」
「如果有任何想吃的东西,我会帮您传达给厨房。」
「我说了叫你快点撤走。」
双叶打开格子门底下附设的小门,把用膳台拉出走廊那头,取而代之的是送入装着纸包和水碗的小端盘。
「这是药。刚开始感冒时最需要保重。」
佳乃愣了一下,看着双叶的脸。双叶手拿用膳台,微笑起身,自走廊上离去。
佳乃看向端盘上的药包。
——她的感觉怎么那么敏锐。
佳乃莫名感到心有不甘。
——今后无论多么不舒服,我绝对不要再被发现。
她边想着,边把药直接吞下喉咙。药相当苦。
*
太阳高挂,当她发烧到脑袋逐渐空白时,走廊上再度传来脚步声。
「蕗壶殿下,恕我们失礼了。」
佳乃茫然看向格子门。两名陌生男人跪坐在走廊上。
所谓「蕗壶」,就是软禁佳乃的后宫「莲晓舍」的别称,另外也引申为对佳乃的称呼。佳乃名目上是蕗壶女御——亦即天皇的侧室(注:天皇妃予的等级依序为皇后、中宫、女御、更衣)。这个称呼会让佳乃想起丰日不必要的体贴,所以她讨厌被称为「蕗壶」。
——他们是谁?
佳乃只观察着两人,没有回应。两人同样穿着白底青草花样的小忌衣,头冠上垂着青色饰绳,立刻就能判断他们是神祗官。比较靠近佳乃的那位中年男人脸上有明显的皱纹,跟在他身后的高大男人,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左右。
——神祗官……来做什么?
「在下是神祗大佑·斋部是清,这位是少佑·中臣房海。请记住我们。」
两人以神祗官特有的方式行了一个冠顶触地的跪坐礼。
说起大佑、少佑,都是担任监督角色的高官。佳乃有不好的预感。
「那么在下就进入正题,有件事情想请问蕗壶殿下您,是关于昨晚的怪事。」
中年男子开口。
由他这一句话,佳乃几乎已经明白一切。
她缄口不语,转开视线。
「我想蕗壶殿下您应该知道,殡宫出现化生了。」
佳乃一惊,看向男人的脸。
男人老好巨猾的双眼正盯着佳乃。
——太大意了。
——被他察觉到了吗?
佳乃再度垂下视线。
「不清楚。」
说出口后,她在心中咬牙。应该有更好的回答方式才对。这下子……
「既然您知道,那么事情就好办了。殡宫的封印照理说应该很完善,可是中宫却堕落了。这样说来——追究起她被化生侵蚀的原因,应该是在她进入殡宫前就埋下了种子。」
中宫。
也就是天皇的正妃,真正身份是被封印在殡宫之中的不祥尸骸——前任正护役时子。
「应该是虫的转移。」
神祗官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不能听,什么也不可以回答,连一根手指也不准动,甚至呼吸声也不能被听见——佳乃这么告诉自己。
「蕗壶殿下……就是您。」
中年神祗官以冰冷的声音说。
佳乃的身体颤抖。
「上次大火时,您碰了前任正护役。不仅如此,还弄脏了她的手。当时,您的火草虫潜入了她的伤口——」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不对……
不能表现在脸上,不能被对方读出情绪……
「前任正护役此刻的火气与您十分接近,她逃往何处,您应该知情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
神祗官为什么要特地前来莲晓舍的原因,佳乃总算弄懂了。
——为了追捕时子对吧?
——为了那个惊人的火气。
「我不知道。」
佳乃以更加冷漠的声音回答。
一股寒意窜上来,肩膀以下仿佛浸在冬天的池塘里,只有脑袋仍如同火烧般灼热。
「蕗壶殿下,一年前的大火中究竟有多少人因您而死,您该不会已经忘了吧?」
「那么将我处死不就得了?」
让我永远也看不见,永远也听不见——佳乃因为发烧而扭曲的意识如此想着。呼吸逐渐困难。这真的只是普通的感冒吗?
「一切都是天皇的宽厚体恤。」
神祗官淡淡一笑。
佳乃闻到讨厌的味道。
一阵疼痛擅自从鼻子深处入侵头盖骨内侧。
——这是……
——这味道是……
佳乃只动了动眼睛,瞥看格子门另一侧的两人。
待在后头一句话也没说的年轻神祗官左手上捧着某个东西,并缓缓以右手转动着。
——香炉?
——啊啊,住手,这味道是……
「您怎么了,蕗壶殿下?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中年神祗官低沉的声音刺进耳里。
「天皇仍留着您,不只是因为怜悯,无论在各方面您都能够提供相当的助益。不如就协助我们找出中宫的行踪如何?」
「我……不是说了……我不知道……」
意思是要我主动去捕捉对方的感觉吗?如果那样做,我的脑袋或许会裂开。
——这味道。那时候的……
——住手。
——别让我想起来。
「您应该已经发现了……这是杀草虫的药。」
「住手。」
「想起来了吗?看来弓削弘兼调教得不错。」
「住手!」
——当时,弘兼他……
——用那种药把我的眼睛……
——热热的药剂渗入布里,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好几次。
「蕗壶殿下,请您别再逞强了。」
神祗官的声音听来遥远。不舒服的浅紫色光芒遮住佳乃的视线。父亲苍白的瓜子脸浮现眼前。他的手压着佳乃的喉咙,手指拨开她想要闭上的眼皮探入缝里。你很棒——父亲扭曲着嘴角说道。你太棒了。热热的水滴滴上眼珠。佳乃扭动身躯想要逃,却被强大的力量压住,脸也无法转开,想叫也叫不出来。七个早晨与七个黄昏重复同样的对待。「蕗壶殿下。」——有人开口。「为了找出中宫。」住手,别碰我。弓削弘兼正在笑。佳乃双手掩面趴下。味道、声音,全都消散不了。冷彻的身体只有头部像快被撕裂般燥热。
「你们在做什么!」
听见双叶的叫声、奔跑过来的脚步声,还有金属掉落地板的声音。
「请放手!你们在对佳乃大人做什么失礼的事!」
「闭嘴,女人!」
「就算你们是神祗官也不允许你们胡来!」
意识混沌中,佳乃勉强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碍事。咱们改天再来。」
老沉的声音如此细语。
「蕗壶殿下,我们晚点再来。我们会效法弓削弘兼,傍晚时刻再拿药过来。」
带着冷笑的这番话,让佳乃无法呼吸。
脚步声渐远——
「佳乃大人!」
看不见的佳乃甩开某人触碰她肩膀的手。
——别碰我!
弘兼的声音、插入眼里的手指触感、杀草虫药的刺鼻味,全都挥之不去。佳乃扭动挣扎,搔抓胸口。
——为什么不杀我?
——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
* ·
闻到桃花香气,佳乃醒了过来。
她感觉到眼皮上盖着湿布。
有人的手指正隔着湿布温柔抚摸佳乃的眼睛。
——双叶?
双叶每隔一天就替眼睛还没完全恢复的佳乃上一次药。那药有着类似桃花的味道。佳乃放松极度疲倦的身体,任由双叶上药。
可是,她终于觉得不大对劲。
——双叶今天的手势似乎比平常粗暴……
接着她才注意到一股陌生的气味。
——煤的味道……
——煤?
「再稍微轻柔点。对,像用毛笔在眼皮上轻轻划上『三』。」
这是双叶的声音。而回应的是——
「好难喔,我真是笨手笨脚。」
佳乃举手挥开盖在脸上的药布。
蒙胧不清的视线前方,影像逐渐聚焦。出现的不是双叶的脸,头发也短很多,大眼睛像猫一样锐利……
「……伊、月?」
「喂,眼睛不可以睁开!」
佳乃弹跳坐起上半身。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枕在穿着朱袴的膝上睡觉。佳乃以跪坐姿退到距离伊月两三步的地方。刚才闻到的煤味,是火护装束上的味道。
「你、你——」
——不行,冷静下来。
「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伊月一脸愣住的表情。她旁边的双叶则掩嘴轻颤着肩膀——她在笑。
「我请双叶教我怎么治你的眼睛,不过看来我还是不行。」
「伊月大人的手指力道过大,或许是因为平日用弓的关系。」双叶说。
——她们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怎么那么快就打成一片了。
——不对,这种小事不重要。
「为、为什么?」
「嗯?哎呀,莫名就想试试。」
伊月腼腆地整好火护装束的下摆后端正坐好。
「……好久不见。你看来没什么精神。」
佳乃突然感觉双眼发热,于是低下头。
火目式过热了吗?
还是——

「我没想到原来你就在后宫。都怪丰日害我误会你被关在地牢里。」
「我、我是禁锢之身,为什么伊月会——」
「丰日叫我来的。」
「……天皇?」
「嗯,他叫我来看你。」
此时伊月转开视线,发出「嗯嗯」的鼻音犹豫着该怎么开口。
火目式接收到她模糊的想法。
在黑发狂潮中时子闪烁的眼睛。
弹开的响箭。
失去手臂的丰日。他沉痛的声音。『非找到不可……』
佳乃突然懂了。
伊月为什么来——不对,是丰日为什么要伊月来莲晓舍的理由。
佳乃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
——伊月也是来问我的。
——问我快变成化生的时子在哪里。
——否则,她没有其他理由来。
还在觉得奇怪,为什么神祗官没有达到目的的获得佳乃协助,就干脆地离开了。原来那只是预演吗?
——太小看我了。
佳乃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逐渐变冷。
「怎么了,佳乃?」
伊月凑近过来,由下方看向佳乃的脸。佳乃把脸转向一边。
——尽管问啊,问我时子楼在哪里啊。
——尽管求我啊,求我找出时子楼啊。
这样的话……
这颗心,这副身体也终将能够不再期待了。
火目式和这双眼睛一起腐败也好,这样就能够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要不要紧?」
伊月那感到担心的脸就在眼前。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佳乃脸上甚至露出冷笑,等着伊月接下来要说的话。
——快点说吧。
——这样我就能够绝望了。
伊月褪去笑意,视线看向下方。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
「你来找我有事吧?」
「不是那样。」
伊月抬起脸。
两人视线交会。
「我只是想看看佳乃的脸。」
眼前的世界崩溃。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
佳乃垂下头。
「回去。」
「……佳乃?」
「回去!」
「佳乃大人……」双叶打算说些什么,佳乃摇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此刻的她不想听到任何一句话。
她知道伊月起身,也感觉到伊月的情感又想透过火目式流进来。佳乃在黑暗中沉淀意识,等待这一切过去。
衣服摩擦的声音。
脚步声。
格子门的吱嘎声。
*
「伊月大人!」
离开莲晓舍,正要走过中庭时,伊月被人由背后叫住。一转头,只见那位名叫双叶的女房在莲晓舍外侧走廊上跑着。
「太好了,赶上了。」
「……呃,怎么了?」
「您生气了吗?」
双叶微偏着头,满脸不安。
以后宫女房来说,她相当年轻,气质却十分稳重。佳乃再年长个十岁,把头发扎在后面,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伊月心想。
「我没有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佳乃大人她——」
双叶欲言又止。
「并不是讨厌见到伊月大人。」
「你为什么知道?」
伊月的问题不是责备,只是单纯好奇。
伊月也想知道佳乃是不是恨着自己。
——那反应……
——果然是在怪我吧。
「因为佳乃大人她……哭了。」
双叶也注意到了。
「佳乃大人遇到讨厌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哭,不对,应该说,不管遭遇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哭。那是……」
是吗?伊月思考。
她只听佳乃哭过一次。就是那一夜。
那时……
伊月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双叶,你该不会——」
她稍微集中了一会儿注意力在火目式上。没错。
「以前待过火垂苑?」
「您发现了吗?」
双叶一愣,以手掩口。
「我是和前任——中宫时子大人一同进入火垂苑的。」
「原来如此。」
虽曾听说无法成为火目的御明会进入后宫,但伊月有些意外,没想到也有人是成为女房。
「我听说过伊月大人、现任正护役……和佳乃大人的事情。因此一年前,我主动申请了莲晓舍的官职。」
——自己主动要求……为了照顾佳乃?
「……为什么?」
你不怕佳乃吗?
伊月犹豫着要不要补充这句话。
「伊月大人现在是弓众,对吧?」
双叶突然这么说。伊月愣愣点头。
「过去从不曾有御明进入火护,这点您知道吗?」
「嗯。」
伊月也一直不解为什么。
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国家里,弓众此一职称起自伊月。过去的御明人数应该超过二十六任火目的数倍以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选择继续拿起弓箭对抗化生。所以火护众各个组里皆没有运用弓箭的战术。
——为什么舍弃了弓?
——可以问吗?
因为她们是女孩子?因为火护是军人?伊月觉得原因没有那么单纯。
「举行燻净仪式前,我们这些没有被选上火目的御明听见了——火目最后的声音,透过火目式流进来的痛苦声音。」
双叶说。
——火目最后的声音。
伊月想起透过常宁殿厚重大门听到的常和声音——不对,不是那个,而是常和几乎比自己的声音还要强烈的思绪。即将面对自己的死亡时,赤裸裸涌出的情绪及意念。
好恐怖。
好黑。
好冷。
好想见你。
好想回去。
不想死。
不希望你们死——
当时的感觉苏醒,伊月身体不自觉颤抖。
「因此,御明们全都晓得了真相,所以失去了火的力量,也失去了战斗的心、持弓的心,全都没了。我也是一样。我最先服侍的女御原本也是御明,也说了同样的话。听过那声音——成为火目者的最后声音后,没有人还能继续保留火之力量。」
双叶说到这里停住。
她直视伊月。
「伊月大人也听见过吧?现任火目的声音。」
伊月一语不发,只是点了点头。
那个声音——怎么可能忘记。
「即使听到了,伊月大人仍选择手拿弓箭战斗这条路,对吧?」
双叶的声音听来醺醺然,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
「……因为我不知道可以哪样。」
只是这样。
只是因为这样。
原来力量能够舍弃啊。
原来能够从这个受到诅咒的鲜血解脱啊。
「我……选择战斗,这样比较轻松。」
伊月无法想像不握弓箭的自己。
「任务结束后,躲进屋檐下,遮住耳朵生活,这个我办不到。由禁忌粉饰出的太平,根本只是假象。」
不小心说出口后,伊月有些后悔。这种心情不应该向双叶全盘托出。
可是双叶听完后只是温柔微笑。
「伊月大人,您很坚强呢。」
这句话听过好多次。
——我才不坚强呢。
——是因为只能这么做罢了。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对。您是由天皇亲自挑选、栽培,所以天皇一定最了解您,不光是对您的火目式——还有伊月大人您的力量。」
听到这番话,伊月想起某次和丰日谈过的内容——既然知道有佳乃这位技压众人的候选人存在,为什么还要让我当御明呢?
当时丰日没有回答。
「无论你们谁被选上火目都不奇怪。拥有这等程度火目式的三人,同期在火垂苑里相识……这对这个国家来说,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的力量。
——我在这里的意义。
「佳乃大人也很好强,她仍闭着眼睛走路。所以——」
双叶转头看向莲晓舍。
扎起的长发在背后舞动,她的颈子上露出已经变黑的小小五星——火目式。那是已经不会再燃烧、失去火力的痕迹。
「所以我想待在佳乃大人身边。」
与双叶道别后,伊月穿过中庭进入宫殿,准备往清凉殿去。可是她又按惯例在陌生的禁宫中纵横交错的走廊上迷了路。
——这里是什么殿?
伊月站在走廊的交叉口不知所措。无论往哪个方向,都只看见不断延伸的干净地板,以及等距排列的柱子。
「哎呀,外槻宫大人,真是稀奇啊。」
听到叫声转过头,只见右手边走廊上一位身着华丽橙色五衣唐衣裳的女御,带着两名女侍往这边莲步轻移而来。
「为子大人。」
伊月惊讶地退到走廊边行礼。为子也微笑点头回礼。
为子被称「弘徽殿女御」,也是后宫最有权势的妃子。微笑的表情楚楚可怜,实在看不出已经三十岁,不过伊月知道她只要认真起来,就会散发出身为左大臣女儿的威严。她觉得这位女御最难搞。
「外槻宫大人总是打扮清凉,一到这季节,本宫就觉得分外羡慕。」
伊月红着脸低头看向自己的装扮。伊月的火护装束与一般人不同,是类似巫女服装的白衣朱袴,与她在火垂苑时的打扮相差无几,但果然不适合后宫华丽优美的气氛。伊月明白对方不是挖苦,因此反而觉得尴尬。
说起来,被叫「外槻宫」本来就让她感到难为情。
一年前,丰日不管伊月如何顽强抵抗说:「有个万一时可以派上用场。」就自作主张给她个名号,纳入后宫,与佳乃相同成为天皇名目上的侧室之一。外槻宫之名也是那时候获赐。此称呼是直接根据住所名字而来,至于说到外槻宫是哪里,其实就是火护众「止」组的总部大屋。听到伊月的特殊状况而觉有趣,进而立下「外槻宫」这名号的,正是眼前的为子。从那之后,伊月在后宫都被称作「外槻宫」。
「我们进入夏天后也来试试那样的装扮如何?」
为子这么说完,转向女房,两名女房皆露出苦笑含糊其词。
「呃,为子大人。」
伊月想要转移话题而开口:
「您知道丰日他……不对,陛下在哪里吗?」
为子重新转向伊月,表情变得有些不悦。
「……陛下人正在夜御殿。」
也就是在清凉殿的寝室。伊月知道这点,但是不知道夜御殿在哪里。
这时为子快速靠近伊月。
「本宫真是羡慕外槻宫大人你。」
她从袖子伸出雪白小手触摸伊月的下巴。伊月吓得想往后退,却马上碰到走廊墙壁。
「虽说那是陛下在外头的名字,可是他居然准许你直呼名讳。」
「不,那是——」
丰日要我这样喊他的——伊月也不习惯用敬称称呼丰日,所以就顺着丰日的意思做了。
「加上最近陛下完全不召本宫进入夜御殿。陛下喜欢年轻的姑娘。每次纳新人入后宫,本宫的胸口就仿佛快被撕裂似的。」
——等一下,这个「召」不是那个「召」啊。
伊月想要大声抗辩,却屈服于为子的魄力下,说不出半句话。
「陛下似乎特别钟爱外槻宫大人你。这种大白天就召你入宫……」
「不、不是那样!」
伊月扭身逃开为子的手。
为子马上恢复微笑,刚才充满怨恨的模样简直像是做戏。
她一指左手边的走廊说:
「就在那边,穿过渡殿的正面就是了。」
行完礼便从伊月面前走过。伊月感到惭愧,看来为子打开始就看穿她迷路了。
——如果告诉为子自己接下来要去痛殴丰日一顿,她会做出什么表情?
目送弯过走廊转角的背影,伊月突然有这个想法。
总算来到清凉殿的藤壶上御局。这房间原本是陪天皇夜寝的妃子所待的地方。原来如此,怪不得会被误会——伊月心想。
——等等,要怪就该怪那个把我叫来寝室的家伙吧?
伊月照丰日所说,让随侍局内的女房离开后,敲敲夜御殿的门。
「伊月吗?」
「嗯。」
「进来。啊,先等等。」
丰日阻止得太晚,伊月已经拉开殿门。正好此时,堆在门另一面的成堆书卷坍塌滚落到伊月脚边。
「唔哇!」
「抱歉,房里乱得很。」
丰日自办公桌前站起,重新堆好坍倒的书卷,挪开原本挡住入口的台子。
定睛一看,丰日正穿着龙刺绣图案的黄色薄衣。伊月连忙要下跪,马上被制止:「免了,在你面前我只是丰日而已。」
「你在寝室工作吗?」
走进房间,伊月环顾四周后,愕然地说。
「这里可不是普通的乱喔。」
这里是约十二尺长、格局方正的宽阔寝室。若是在火护众总部大屋,同样大的房间里必须挤进十个人一起睡。可是夜御殿这里却被堆积如山的书卷与武器掩埋。别说桌上,就连地板上也几乎堆满了书,随意插着剑、太刀、枪的竹篮子摆在墙边,墙上挂着弓与戈。
寝室中央有张红鹤花样布幕围绕的方床——称「御帐台」,但照理说应该是睡觉场所的御帐台中央也散乱着书。
「少了一条胳膊,旁人就会啰哩八嗦地要照料我,我不希望那样,所以把所有东西全搬到这里来。」
丰日这么说。他右边的袖子空虚垂着。
「别露出那表情,过两天就会长出来了。」
他随意坐在桌上,伸手示意伊月也坐下,但伊月不晓得该坐在哪里好。没办法,只好将摊在地上的书卷卷起收到一旁,弄出空间来。
「——她还好吗?」
丰日突然问。
啊,是说佳乃吗——过了一下子,伊月才反应过来。
「不,不太好。」
「这样啊。」
「我有好多话想要和她说,可是一看到她的脸,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样啊。」
丰日拿起其中一本书,视线落在纸面上。
「包括时子的事情吗?」
「……你对佳乃做了什么?」
伊月的声音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冰冷。
「她在害怕,那是因为——」
——虽然佳乃什么也没说,不过我猜恐怕是这样。
「因为她知道中宫的事。而你——」
伊月跪着靠近丰日。丰日没有抬头。
「你一定做了什么吧?」
好一阵子丰日没有回答,在腿上的书册上振笔疾书。
最后他停笔,仰望天花板叹息,看向伊月的脸。
「她的倔强不输你。我以为给她吃点苦头后,她看到老朋友的脸会松懈防备,没想到……」
伊月站起抓住丰日的衣襟。情绪过于激昂的关系,她的手不住颤抖。
「你生气了吗?」
「那还用问!佳乃她……」
——『我们不是道具。』
伊月想起一年前佳乃说过的话。火目式开始发热。
「……你把佳乃当成什么了!」
丰日什么也没说。深绿色的深邃眼睛只是一昧仰望着伊月。支配伊月的热度,终于逐渐被那双眼睛吸去。
伊月松开手。
丰日小小的身体跌落在桌上,摊开的书掉在地上。
「我还觉得奇怪,按理说,佳乃应该一辈子无法见到外头的其他人,你却突然要我去拜托她帮忙火护?」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这人卑鄙又不择手段吗?」
「我清楚得很!」
伊月说。
一年前也是如此。
「如果你不帮这个忙的话——」
丰日推开伊月站起,他的眼睛突然失去光芒,表情晦暗地继续说:
「那我只好亲自动手了。我白活了这么久,也记住不少无意义的方法能够不杀人,只是折磨对方。」
伊月顿时说不出话。
甚至连愤怒也感觉不到了。
「如果不想如此,就只有靠你了。我也不想亲自动手。」
「……太卑鄙了。」
「总不能任由时子那样子不管吧。她——」
啪!声音响彻夜御殿。
脸颊发肿的丰日无动于衷,反倒是打人的伊月难以置信似的直盯自己的手掌。
不知所措的她把手背到身后藏住,视线看向其他地方。
「我不想让佳乃再靠近化生,我决定了。」
伊月自言自语般说着。
「为什么?」
「佳乃为了化生吃过太多苦头,从出生到现在都是这样。已经够了吧?大家何不忘了化生的事继续生活呢?」
「那是你能够决定的吗?」
伊月一时语塞。
勉强吐出一口气后,她回答:
「佳乃很害怕,不只是你对她做的事情,或许也是因为——看到时子的关系。」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因为我们是……
——相连的。
「你的意见我明白。但尽管如此——」
丰日走近墙边其中一个竹篮子,抽出一把小刀,稍微拉开刀鞘确认刀刃后,叉在腰际。
「也没理由继续坐在这里枯等,就由我去和佳乃谈吧。我想少一两根指头或许就能解决。」
「等、等一下!」
伊月抓住正要走出门口的丰日肩膀。
「你还有话要说吗?」
转过身的丰日眼中仍充满像冬天黎明时分一样的黑暗。伊月感觉一阵寒意,咽了下口水。
「……何不进行火焙巡礼?」
听到她这么说,丰日稍微动了下眉毛。
火焙巡礼——
那是火护众一行人,加上身为火目候选人的御明,一起前往京都郊外各村落巡视的活动。利用火目式能够相互吸引的特性占卜,如此一来——
「时子的火目式很强,所以应该能够找到……对吧?」
伊月和丰日互相凝视着彼此好一会儿。
这回先挪开视线叹息的人是丰日。
「你何时想到这方法的?」
「咦?呃……」
昨晚从殡宫回来的途中。伊月本身也能够隐约感觉到时子渐远的气息。自己虽没有能力主动追踪她的气息,不过只要借用占卜之力,或者是——她当时想了这些。
「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拜托佳乃吧。」
「那是——」
「明明如此,你却接受我的命令。你只是想去看看她吧?」
「不,那个——」
「你不也是同样狡猾吗?」
「唔……」
丰日斜眼瞥看无法反驳的伊月。他的脸上隐约带着笑意。
丰日背对伊月,抽出腰际的小刀,放回竹篮子里。
「交给『止』组去办,趁着时子还没变成化生前找到她,找到后必须杀了她。你们最适合担任这趟任务。」
伊月隶属的「止」组是为了讨伐强大化生而编制的精锐团队,在火护众三十六组之中与「以」组同属军人色彩最浓厚,也的确最适合执行此趟只能仰赖火护力量讨伐敌人的任务。
「另外,带茜一起去。」
「……咦?」
「不是要进行火焙巡礼吗?」
丰日转头,蹙着眉的脸上露出不耐。
「我说带茜一起去。」
「有、有我不够吗?」
「你已经不是御明了。」
「可是——」
茜才十一岁,而且这趟不是普通的火焙巡礼,肯定会卷入危险混战之中——伊月虽想这么说,但面对丰日的严厉目光,她没把话说出来。
「未咨询天文省就进行火焙巡礼按说已经是特例,如果没有派御明同行,被公卿知道的话,他们会发现不对劲。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只在火垂苑和这里与你谈话。」
时子堕落为化生——按说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能被知道。这是禁忌。伊月想起来了。
「话是没错,可是——」
「另外一点就是茜的火目式比你的要敏锐。」
伊月愣住。
丰日——也注意到了。
「好歹我也白活了这么长的岁月,这点小事自然会知道。」
伊月已经无话反驳。
写好给火督寮与领头矢加部的敕书后,只剩一只手的丰日利落地将它折起来,交给站在原地的伊月。
伊月看着敕书,喃喃自语说:
「……我想亲手打倒她。」
「为什么?」
丰日的声音中搀杂着不耐烦。
该说出口?或者该保持沉默?伊月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开口:
「你觉得继续这样子好吗?」
光是这句话,丰日就懂了。因为他再度垂下视线,沉默不语。
火目在化生的迫害下勉强守护住这个脆弱的国家,也就是拿火之血特征强烈的女子当活祭品利用到底——这就是火目制度。
那一夜,佳乃说过:
——『拿继承火之血的人当做活祭品击退火之血,用以延续人类的生命。』
——『这个国家本身就有问题。』
伊月也是同样想法。
常和被这个国家所杀。无论如何自圆其说,这项事实不会改变。
当然伊月并没有打算像那夜的佳乃一样,因此烧了整个国家,可是什么也不做的待在这里,总有一天常和的力量会用尽,到时候取而代之的下一任御明——或许是茜也不一定——又会被熏杀做成只会施放火矢的人偶。不能就这么保持沉默。
「我绝对不要再这样继续下去。」
她张开左手,凝视手指根部因练弓而生的茧。
「我虽还不晓得自己能够做什么,但——」
左手忆起弓的触感。
「时子还不是化生,对吧?既然如此,只靠我就能够打倒她。」
就算以人类之身无法打倒化生,至少也要以自己的手,击败那个还未完全成型的半化生。或许能够借此找到线索也说不定——伊月心想。
「我不希望佳乃和茜被卷进来。」
丰日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一直以那对寂寞的眼神凝视着伊月。
——寂寞?
「你也别什么事情都自己一个人扛。」
丰日说。
「找不到时子的话,说什么都没用。把茜带去。」
伊月不晓得自己想要否认的是什么,摇了摇头。从愤怒清醒过来后,她发现自己想得太多,只好沉默。
——丰日所说的确实全都正确。
——问题是……
「我不能去,所以时子就……拜托你了。」
丰日的眼睛又变得像孩子一样。
「不能一起去吗?」
「我还有事情要做。另外就是——必须把佳乃移往京都外的离宫。」
「把佳乃……移到京都外?」
「之前就一直打算这么做了。」
丰日以看着远处的视线望向房间角落——莲晓舍所在的方向。
「继续让她待在京里,她也会有危险。」
「为什么?」
丰日没有回答伊月的问题,只是摇头。
如果离开了京都,或许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佳乃了。所以——
——所以才让我去见她?
「你想太多了。」
丰日此时终于露出笑容。
伊月发现自己从刚才开始明明什么也没说,所有想法却被丰日看穿,而不自觉脸红。
*
「要远行?和伊月姐姐一起?」
茜的眼睛闪闪发光。
「别那么大声。」
伊月揍了茜的脑袋一下。她们就站在弓场殿门外,门板另一侧还有其他御明在。伊月不希望太多人知道。
「可以骑马对吧?好期待喔!」
伊月叹气的同时,突然想到。
常和也是这样。
——不对,茜应该知道火焙巡礼有时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才对。
说起来与茜相遇,正是一年前火焙巡礼的时候。在那一夜,茜的村子被一只大蜘蛛化生烧毁了一半。
「搞不好——」
伊月把手摆在茜的双肩上跪下,看着茜的眼睛说:
「会再度发生那样的事。」
——我撒谎了。
——不是「搞不好」,而是「一定会」。
「不过,伊月姐姐会陪着我对吧?」
茜说。
伊月的胸口阵阵刺痛。
——茜什么也不知情。
她不知道一年前把大蜘蛛叫来村里的,就是自己的火目式。
也不知道御明和化生流着相同的火之血。
更不知道接下来要搜寻的化生,正是前任火目。
「火护也会在场,所以茜不担心。」
——什么也不知情。
伊月突然拉近茜的肩膀。
「呀啊!」
双手环抱上她小小的背。
「伊月姐姐……?」
「我会保护你。」
「咦?」
「茜有我保护,所以不用担心。」
——即使如此,位在这条路前方的……
——仍是那个名为烽火楼的处刑台。
伊月手臂用力。
她感觉到茜把脑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谢谢你,伊月姐姐。」
茜低语。她的呼吸好温暖。


三 茜


爬到山顶往下看,看见那座位在深绿山间的村落时,伊月的火目式窜上一股不舒服的微温。
西沉的落日由正面照来。背后火护众「止」组低沉吟唱的火焙祭文突然听来遥远。
——那个村子……?
离开京都几乎不眠不休持续前进了两天,吟诵祭文的声音也沙哑了。
一直走在身旁的矢加部止步。
「在这座村子吗?」
领头只对伊月一人小声说。
「……咦?」
伊月看向矢加部,还想说些什么,矢加部已经用力高举戈,制止一行十多人前进。祭文声也嘎然停止。乌鸦群清楚的鸣叫声在这寂静中降临。
不对——不只有乌鸦的叫声。
伊月和矢加部转过头,戈众、斧众所有人也一齐看向队伍最末端。
身穿无袖深蓝色水晶聚的茜,原本在马背上揉着充满睡意的眼睛,见所有人突然看向自己,她吓了一跳,挺直背脊,脑袋来回转动,绑在两侧的发圈延伸出的长发绳底端的铁环——
——铁环正在响。
刚开始被乌鸦叫声盖过,所以没注意到那是铁环的声音。
不曾听过的声音。
不是找到化生时会出现的、如磨牙般吱吱回响的回授声,也不是找到拥有火目式女孩时的清澄响声。
叽、叽、叽……
声音如同濒死鸟类的呻吟。
「这是……」
「嗯。」
火护众之间也开始骚动。
「茜大人往前。」矢加部这么说,负责牵马的戈众把茜自队伍缝隙间带到伊月身边。
「找到御明了吗?在那个村子吗?」
因为长途旅行而憔悴的茜突然恢复精神。伊月无法直视她开心的脸。
——早知道应该把一切先告诉她的。
——不对,应该说早知道不要带她来。
连接铁环的紫色、红色长发绳上,缝入了时子的头发。那是丰日由殡宫烧剩的残骸中找到的东西。
——那家伙。
——根本打一开始就准备要进行火焙巡礼了嘛。
许多事情都让伊月生气。
「会是几岁的女孩呢?希望和茜差不多年纪。」
「茜。」
「是的?」
「那个,你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吗?」
茜不解偏头。
「不,完全没有。」
伊月心中感到失望。她原本认为茜的火目式很敏锐。难道是弄错了?
「火目式四周没有感觉重重的吗?」
「啊啊,那个的话,最近一直都这样喔。」
伊月仰望茜的脸。
「呃,大概是前天夜里开始的。这么说来,好像越来越痛……了?」
说完,茜抹抹额头上的火目式,出了一头汗。
——前天夜里。
——也就是时子楼觉醒的那一夜吗?
人在京都也能够感应到,茜果然非比寻常。
「确认无误。我们上吧。」
矢加部说完,举起戈走下坡去。火焙祭文再度响起。
「领头。」
伊月追上矢加部,在他旁边小声说。
「怎么?」
「领头早就知道那个村子?」
矢加部严肃的眉头蹙得更紧。
下坡一行人头上再度被树梢影子覆盖,缓和了些许暑气。矢加部终于开口:
「在我成为火护之前,是替越智春伴大人工作。」
越智春伴是现任右大臣的名字。
「到底是几年前的事情,我也记不清楚了。当时,刚获赐四位的春伴大人为了拓展宫中势力,挥霍钱财大量招聘占卜师,独力进行村落巡礼寻找御明。而我就是其中一人。」
矢加部的声音低沉,却没有被十多人吟唱的咒文声掩盖过去,清楚传进伊月耳里。
矢加部视线落在脚边。
「我还记得当时走的正好也是这条路。」
伊月愣了一下,看着矢加部的脸。
「进入村子前,占卜师身上的饰品铿铿作响,我们兴高采烈进入村子,其中一名占卜师指着某户人家,那儿住着母亲与十岁左右的女儿两个人。女儿的名字是——」
悬崖出现在前方,森林突然中断。
视线下方的斜坡延展出一片翠绿的梯田。水流的分支分隔出一块块田地,在日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田间小路的每个交会处都有茅草屋人家零星散置。
「……女儿的名字,叫做阿时。」
——时子。
——那么这个村子是……
一行人的祭文声音更加高昂。沿着悬崖前进,右手边能够看见村落。他们谨慎走下急陡坡,离开森林。土壤的气味改变了,浓厚的草味与牛的体味,还混杂着阳光的味道。这个小村落的屋子皆沿山丘包夹的细长土地建造,田圃则位在山坡上。
还见人影在田里弓背弯腰拔草,样子像是飘浮在浊水上的小虫。
茜骑马走在前头,戈众分成两列,举着包覆白布的戈,一路朝村子走下去。
「好像祭典队伍喔!」
茜开心地说。
「村里的人一定会吓一跳吧?因为难得能够看到火护,大家会很高兴吧?」
伊月好想捂住耳朵。
「小心点,我们已经进入战场了。」
矢加部小声说。
「一之戈,还是充满困惑吗?」
伊月重新握好弓,犹豫后点头。
象征「止」组精锐戈众的红色穗子,仍寄放在丰日那儿。现在的伊月还找不到战斗的方法,可是即使她困惑,化生仍会继续烧掉一个个村子。
——总而言之,现在只能做自己能够做的。
在田圃中拔草的村民们听到祭文声音纷纷抬起头,日晒黝黑的脸庞上有着惊讶——不只惊讶,还有困惑以及害怕。
四、五岁的幼童跑到他们行走的路上,看似母亲的女子连忙抓住孩子拖进家里,啪答!关上门窗。
几名农夫抛下圆锹,由田圃跑往村里去。
——时子真的在这里吗?
伊月不解。
虽说还没变化完成,但时子是化生,怎么可能现身在有人的村落还平安无事?
可是茜的铁环响声比刚才更加响亮,甚至在一片祭文声中也能够清楚听见。
当他们来到房舍密集的区域时,一名老人由两个年轻男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踩着不稳脚步由路的那一头走过来。矢加部伸手一挥,一行人停止前进。
「你们来做什么?」
老人说。他没有半根头发,脸上满是皱纹,眼睛诡异的令人怀疑他是否能看见,但声音听来很有精神。
「我们来找人。请允许我们行动,村长。」
伊月仰望矢加部的脸。矢加部认识这名老人。
沉默持续着,只有铁环难听的声音独响。
老人睁大一边眼睛,动了动白浊的眼珠子瞪着矢加部。
「你,是当时的孩子吗?」
矢加部默不作声点点头。
因此老者进一步说:
「回去。」
「恕难从命。」
这时候从四面八方又来了四、五名年轻人,挡在矢加部面前,保护老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圆锹或耙子,不过各个体格瘦弱,恐怕五个人一起上,也无法打倒矢加部一个。他们自己八成也知道这点,所以拿着武器的手都在打颤、腰也打不直。
「京里的人来这里做什么,回去!」
一名青年喊叫。
伊月踏前一步想说什么,却被矢加部的粗壮手臂阻挡。
「……领头?」
「你不要多事。」
矢加部转身走近仍呆然张口坐在马上的茜,双手抓住她的娇小身体。
「咿呀!」
一把将她抱下马背后,弯下腰说:
「茜大人,这是你的工作,你的火目式感觉到了吧?」
茜来回看了四周好几次之后,稍微不解地轻轻点头。
伊月心想——
不管丰日也好,矢加部也罢,都是这样。
火护的男人有时分外残酷、冷血,且工于心计。
看着矢加部把茜——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推到前面,松懈人墙阻挡,让他们往左右站开,并朝村里前进的背影,看着跟在他们后头前进的戈众背影,伊月茫然想着。
——这样真的对吗?
——村民的确不会对茜这样的小孩子出手,而领头也清楚这点……
腹侧窜上一阵仿佛强压上冰块的痛楚。
火目式因为难以解释的诡异感觉而灼热。不是时子,是茜的情感动摇。
「你们想去哪里!」
「别乱来,你们!」
在村民叫骂声中,茜稍微转头看了伊月一眼。
——害怕。
伊月快步追上队伍前头,轻轻握住茜的手。
「伊月姐姐,这个——」
茜的声音在发抖。
「这不是令人开心的活动吗?」
伊月只是咬着下唇,无法回答。
成排的房舍突然中断,一间桑树环绕的破旧房子建在有段距离外的洼地上,屋子的土墙多处塌陷,茅草屋顶随处可见杂草萌生。
——是废弃房屋吗?
铁环高声鸣响。
「斧众,两人一组敞开!」矢加部命令道。
「准备水!」
「散!」
斧众散开。
「你们想做什么!」
背后传来老人沙哑的怒吼声。伊月自肩膀拿下弓握紧。
——已经无法阻止这场战争了。
——我……必须找到作战方式才行。
「危险,退开,快退开!」
斧众高声喊叫,把村民赶离破屋。
「茜,你在这里等着,绝对不要靠近那间房子。」
茜的眼睛圆睁,似乎说了些什么,伊月没听到,只追上矢加部跑近破屋。破屋的入口挂着一块代替门板的草席。
一靠近,伊月便更加确定了。虽然微弱,但压迫火目式的黑暗气息,的确与在殡宫接触到的相同。
——时子……
——在里面。
「等等,伊月——」
与矢加部的大喊几乎同时,草席撩开一条缝。伊月反射动作放低身子往侧边跳开。
一声闷响。
伊月刚才站立的地面上,插了一把东西——那是生锈的旧柴刀。
「走开!」
粗嘎的声音响起。
一位老婆婆现身破屋入口,任意生长的白发没有扎起,满是皱纹的脸上分不出哪边是眼鼻。
「这里只有我!走开!」
「夫人,那个人已经不是您的女儿——」
老婆婆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后,消失在屋内,放下草席,遮断矢加部的声音。
——那就是时子的母亲?
——时子……
——被化生侵蚀了,仍然……
——回到故乡母亲的身边了吗?
伊月浑身感觉到蜘蛛网沾粘般的诡异感觉,但火目式的灼热及铁环的声响,再再告诉她那个半化生就在这里。
「没想到……她会回到母亲身边。」
矢加部喃喃说完,以手背擦拭下巴的汗水。
「领头,怎么办?」后头的束头役问。
「想不到她会被他们藏起来。」
「为什么她没有动粗?」
戈众个个压低声音说。
「……只有杀进去了。」
听到伊月的话,众人表情变得僵硬。
「不对吗?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这里。进入屋里,把老婆婆带出来,然后——」
她以渗满汗水的手重新握好弓。
没有人能够回答。
伊月反身走向破屋门口。
「伊月!」
矢加部的声音在后头响起。伊月不听,背靠着入口旁边墙壁,只伸出手撩开草席。
「滚开!」
这是老婆婆的声音,还闻到刺鼻的煤炭味。感觉不到里面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伊月翻身跑进破屋内。
「你们又要来偷走我的女儿了吗?我、我不会把女儿交给你们!滚!」
伊月的眼睛好一阵子不适应黑暗。那是间以四面墙壁围住直立洞穴,再加上屋顶的简单构造屋子。老婆婆蹲在地炉前颤抖肩膀瞪着伊月。折断了木柄的圆锹、麦秆屑、器皿碎片等散乱在炉边。再往深处去——
在深处的黑暗中。
她在那里。
伊月的腹侧犹如多了第二颗心脏似的开始鼓动,甚至感觉痛。
她感觉背后站了个人。
射入的影子轮廓让她知道来者是矢加部。
「你、你们又要像那时候一样,把阿时带走了!我不会让你们那么做!这些可恶的官!滚!滚出去!」
「夫人,请到外面去,这里很危险!」
矢加部语气强硬的说。
「她好不容易才回来,往后我们要一起生活!你们别碍事!滚开!」
「那个已经不是您的女儿!您看了还不明白吗?」
动了。
蜷缩在屋内暗处用草席覆盖的黑影缓缓动了。
伊月想要喊出口,声音却哽在喉咙。
蠕动,缓缓蠕动。
黑影逐渐靠近老婆婆身后。
——啊啊。
——她仍是人类的外表。
「我还记得、还记得!记得你们过去对我、对阿时做了什么!这些无德的官呐,我还记得你的脸!」
大声喊叫的老婆婆背后——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
影子在鸣叫。
垂落地面的黑发仿佛黑夜的水面一般。
伊月的火目式骚动着。
——她注意到我的火目式了。
时子原本堆积在地面的黑发宛如池塘边缘的护堤溃堤、池水溢出一般扩散开,草席底下的黑暗中闪耀零星光点。火目式觉醒了。
——不行。
——必须离开才可以。
——婆婆,必须快点离开她。
——她是……
——那家伙是……
老婆婆挥舞自地上捡起的镰刀,恫赫着企图靠近的矢加部,同时继续尖锐喊叫已经不成句的话语。黑影在她身后站起,四周空气突然充满热度。快逃——伊月想喊叫,可是移动的话,线就会切断——连系时子最后那一点什么的线就会——
「伊月姐姐!不可以靠近她!」
背后突然传来喊叫声,光芒射进破屋内。伊月转过头,看见跑近的水晶聚装束娇小的身影后愕然。
「笨蛋!叫你别来!」
这时——
伊月听见震耳欲聋的惨叫声。
温热的飞沫溅到转回头的伊月脸上。
红色。
老婆婆上身一半被蠕动的黑色影子吞没,脖子扭成诡异的角度。牙齿咬上满是皱纹的喉咙,喷出鲜血,镰刀掉落地面。矢加部发出野兽般的呻吟冲向黑影。黑发不断占满破屋内的黑暗。
矢加部的庞大身躯往后弹开,伊月抱住身旁的茜趴下。她的肩膀因猛烈的风而撞击地面。整间破屋吱嘎作响。热气吹上脸和脖子,火辣刺痛。
抬起头,眼前是一片火海。伊月几乎要折断手臂般用力抱紧茜,连滚带爬往破屋门口去。
滚出门外的瞬间,伊月看到了。
在火焰中更加激烈燃烧的黑发、埋在左边肩膀的巨大黄色眼球,以及时子正在咬碎母亲耳朵、沾满鲜血的牙齿。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着自己喉咙进出的惨叫,伊月跌到地上,肩膀和背后多次撞击地面。等她总算能支着手起身,便见茅草屋顶喷发猛烈的火焰倾倒。
「围上!围上!」
矢加部的叫声,飞舞的火花,数名手持闪耀长戈敞开的火护装束的白衣人。
伊月手环着茜的背站起。
「要不要紧?」
凑近看向茜的脸——伊月说不出话。
她的脸、水晶聚、敞开的胸口上,全沾染了鲜血。不是茜的血,是老婆婆飞溅出来的。鲜血的红色更突显脸色的苍白,茜浑身紧绷,喉咙颤抖,空虚的视线连伊月的脸也看不进眼里。
「……啊、啊。」
茜的喉咙发出怪声音。
——看到了,就在眼前。
——老婆婆被吃掉。
——却救不了她。
伊月像是要压下涌上的某种情绪,连忙说:
「振作点,茜!」
背后传来吱嘎声,一转头,一阵热风扑上伊月的脸,只见破屋屋顶被火焰席卷后逐渐崩塌。
「我负责照顾茜大人,快走,一之戈!」
不晓得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矢加部,手按住肚子一带皱着脸嚷嚷。
「快点走!」
伊月咬唇点头,握好弓后起身。
——现在……
——只能想着打倒敌人的事。
警笛高亢尖锐吹响。视线角落是闪耀的戈回应着笛音。
——那东西的动作很快,只能用八阵包围了。
——我……能够办到吗?
破屋炸开。
从屋顶到土墙不偏不倚裂成两半。带着火星的热风满溢而出。
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
火焰中一个小身影站起,长黑发如羽翼般展开。

「别让她靠近村子!在这里收拾她!」
矢加部大喊。
从伊月的位置能够看见八阵戈众其中四人。每个人都高举起戈,以烧得激烈的破屋为中心进行包抄,并一点一点缩小包抄范围。
——正在燃烧时不能出手。
——趁着她移动的瞬间,解决她。
八阵舟口绳是由步调完全一致的八人,由八个方向以戈刺击,一口气封锁化生行动的阵式。步调如果没能一致,太突出的人会暴露在攻击之下,所以八人不是一直线朝化生突刺,而是借着圆阵包围敌人,绕着敌人旋转,逐渐缩小圆阵,并听从笛声一齐持戈刺出。
这里——现在还加入伊月的弓。
——该怎么做才好。
黑影展开黑发自火焰中飞出。
「捉!」
戈众行动,伊月也朝右手边跑去。
时子拖着头发往斜坡上跑开,她经过的草地枯萎燃烧。伊月站在斜坡顶端举弓架箭。时子的身影在远处火焰中摇曳。白色装束与闪亮的戈被吸引而赶了过去。
这里有弓众办不到的情况。
要与戈同步的话——一定会射中戈众。
——既然如此,只有这个办法了。
伊月以空无一物的右手直接拉弓。
在她视线中出现朦胧的红光雾霭,光连接着弓与弓弦,增强、凝固,最后变成箭矢横跨两手之间。
与第二声警笛同时,箭凭着满弓的力量射出。
红光带着豪雨般的连续钟响疾走,并非实箭的箭矢穿过戈众其中一人的背部后,刺中时子小小的身体。红光爆开,七支戈同时发出喊叫声,在戈尖前端——
钟声的残响、响箭的光芒、戈众的声音突然全部停止。
发生什么事了——伊月一时间莫名其妙。
——怎么了?
时子的身影出现在洼地边缘。
纷乱的衣服可窥见雪白乳房,肩上是巨大的眼球,黑色触手分裂成好几只不断蠕动。
火护装束如撕碎散落的纸片般落在她脚下。所有人趴倒在地,时子的脚踏上其中一人的背部,黑发长长延伸,卷上另一人的脖子,把他卷上半空。
——为什么还能动?
伊月颤栗着差点掉了弓。
距离约十八公尺,时子发出琥珀色光芒的眼睛看到了伊月。
在那瞬间,伊月懂了。
——这家伙。
——响箭对这家伙无效!
伊月右手几乎反射性地抽出两支箭快速连射,没有停顿。时子甩开戈众的身体跳开。箭空虚贯穿时子翻飞的黑发。
噜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
影子拖着残像般的黑发跑出去,一下子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可恶!」
从密集的民房那儿冒出火光。众多哀号声与牛鸣混杂着传进耳里。
——怎么会这样。
——村子也被波及了。
——火护众在场,却阻止不了。
伊月眼前一片黑,她甩开那错觉,往村里跑去。
「往上风处去!往上风处去!」
「别管家当了!」
斧众的叫声及村民们恐慌的声音。
燃烧中的巨大火炷粗暴拨弄着成排的房舍,只有面对马路右侧的房子墙壁遭毁坏,屋顶被砸毁,烈焰环绕。
「那家伙在哪里?」
伊月问身旁的斧众。
「不知道,现在恐怕——」
年轻斧众手指的方向,成排房舍边间那户人家屋顶被吹飞。艳红的火炷与黑烟一同往上窜。
「你、你们、你们、做了什么!」
有人抓住伊月的手臂。一转头,她看见一张日晒黝黑的中年男子面孔。因为房子失火而逃出来的几个村民集合在路边,还不断听见婴儿哭泣的声音。
「这都要怪你们!怪你们来到这里!」
男人咬牙切齿地怒吼,仿佛要把伊月吃了。伊月瞬间刷白脸色。
——是……我们的错吗?
「退开!想要被卷入吗!退开!」
三名斧众把人墙推开。
坍塌声响起,火星如雨般落下。村民惨叫,四处逃窜。
「伊、伊月!要不要紧!」
戈众跑来,每个人身上的火护装束都被血和泥弄脏,根本看不出那原本该是白色。五个……六个……伊月注意到人数不够。三之戈·远坂不在。
「远坂的脚被弄伤了,站不起来。可恶!」
被时子打伤了。不只是他,剩下的六人模样看来也没办法继续战斗。有人的戈甚至折断了。
「戈的数量不够,不过还是能够布阵包围。」
「你们别动,我一个人上。」
所有人呆然看着伊月。
「伊月,你想做什么?」
「响箭对那家伙没用,因为她还不是化生。」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
「戈也不行,太危险了!」
戈众所有人沉默不语。
娇小的身躯,用来保护身体、自在如风的头发,还有火焰。直接面对时子的他们也十分清楚,近身战对他们来说十分不利。
八阵舟口绳的精髓在于众多长戈与响箭同步行动。与敌人接触的时间仅仅一瞬间,单靠一击就封住化生的行动,这才是八阵的重点。如果是响箭也对付不了的敌人的话——
「既然如此,我们该怎么做?」
戈众其中一人焦急地说。下一秒,伊月背后再度响起爆炸声。
转头。
在逐渐塌陷的屋顶上——黑影在汹涌翻腾火焰的朦胧萦绕之中。晶亮的双眸与肩膀上的巨大眼珠睥睨这片区域后,仰望天空。
噜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
影子在嘶吼,大气在震动。
伊月从箭筒一次抽出三支箭,咬下三支箭的箭尾羽毛一角同时上弓。侧着长弓张弦,放箭,三道疾风疾行而去。
远处火焰中的黑影摇晃。
——一支射中了。
——有用吗?
时子跳下屋顶同时,伊月也跑了出去。
「等等,别自己先走!」
戈众在后面叫住伊月,伊月仍没有放慢脚步。
响箭无效的话,只能用普通的箭矢不断地不断地射击。这是伊月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时子的影子奔进道路另一侧的房舍,两、三人发出含糊惊叫,里头还有人在。茅草屋顶的一部分像渗出泥水般,眨眼间就焦黑冒烟。伊月再度抽箭上弓,朝烟雾源头射去。箭矢仿佛被吸入似的刺向穿破茅草木屑屋顶现身的黑影。
噜唔唔唔唔啊啊吓!
时子的身体从屋顶滚落,摔到地面上。伊月放出第二支箭。时子弹跳飞上身高的数倍高之处,箭空虚地刺在地上。
风势突然增强并转移了风向,一瞬间延烧了四、五间房舍。最先起火的房子吱嘎倾倒。
「宝宝!宝宝还在里面!」
「放弃吧!」
斧众从燃烧的屋子里抬出的女人哀叫着。
时子站在成排房舍的最边间斜坡上低头看着伊月。黑色长发随风飞舞,卷上娇小身体后松开、又卷上,不断反复。
正要架上另一支箭矢时,突然一个人影冲到时子面前。
「阿、阿时、快停手!」
是个干扁瘦小的秃头老人。
——村长? 。
「是、是、是我,还、还记得吗?」
「愚蠢,快离开!」伊月哀声喊叫。
——现在放箭会射中村长。
「快、快想起来,你、你以前是个好女孩,这种……」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黑发破风伸展而出,卷上老人的脖子勒起。
「村长啊啊!」
伊月背后传来村民们的痛切喊叫。老人瘦小的身躯被轻易举上半空中,只剩皮包骨的手脚挣扎拍打。
「放开!」
伊月举箭瞄准时子大喊。时子仿佛示威般,把村长举得更高。
时子的眼睛——发出琥珀色光芒的双眼,以及嵌在左肩上如奇妙果实般的凶恶眼珠,全都往下注视着伊月。
伊月突然感觉腹侧一阵热。
手臂失去力气,差点放掉弓箭。
「……唔咕!」
挣扎扭动身体的同时,伊月仍像着迷似的盯着时子。
终于——听见了声音。
……谁?
迎面呼啸而来的狂风中,伊月清楚听见了。
仿佛冬夜拂晓时分由厚重冰层底下传来的声音——嘶哑的女人声音。
透过火目式听到了。
——时子?
……是、谁?
最后犹如墨汁般黏稠的情感流入伊月心中。
犹豫。
困惑。
突然增强的风。
木头爆开的声响。
……吾,是谁?
……这副身体,是谁的东西?
……吾为何在此?
伊月感觉全身仿佛正被湿滑的触手抚摸。
——在哭吗……?
——怎么可能?
——住手。
……吾是谁?
……汝,是谁?
扯裂腹部的痛楚流窜,伊月忍不住弓起身体,对着地上吐出胃液。时子的意识企图透过火目式潜入。
——住手,别进来!
——别碰我!
「噜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由自己喉咙拉扯出的惨叫,与时子的吼叫声交叠撼动地面。伊月以弓支着身体避免倒下,抬头正好看见村长的身体被抛向地上。时子乱着黑发,发尾化为青白色火焰。
伊月捡起箭矢,架箭,咬牙同时放箭。时子完全不闪躲,箭矢射中敞开裸露出的雪白胸口,娇小身子摇晃,却没倒下。伊月抽出两支箭连续射出。甲箭射中右边肩膀,狙击左肩眼睛的乙箭却被挥舞的头发打落。
接着她又从箭筒抽出甲乙箭,此时风向变了。
时子被身后吹来的风推着,黑发翻腾,以影子遮盖住她的身体。
视线歪斜。
在狂风翻弄下喧嚣的树木、延烧家家户户的野火、时子随风舞动的黑发,这些阴影旋转融合在一起。
手脚没有感觉。
逐渐沉沦的意识中,时子的咆哮声一层层回响着。
醒来时,伊月右手拼命摸向已经空了的箭筒。时子的身影已经不见。焦臭的风吹拂过仍然继续燃烧的房舍,吹飞火花。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自己站着晕过去一阵子了。
伊月听见无数的怒吼声。缓缓转动视线后,她看到匍匐在山坡地上的火焰。黑烟卷高弥漫,同时火焰一点一点吞没林子蔓延开来。
——延烧到山上了。
伊月愕然的脑袋里,仍回响着时子的声音。
*
浊黑的气息逐渐远离。
茜试着轻轻抬起低伏的脸,见到一片火海。火烧的味道飘进鼻子深处。
——村庄在燃烧。
茜用力闭上眼睛,泪水自眼皮间渗出。她无法克制地想起一年前的事情。
那一夜火焰灼烧夜空,毛茸茸蠕动的巨大蜘蛛吞没家家户户。水烟、地动、茜的家也烧掉了。化为火球的蜘蛛化生追着逃到河边的茜,在那里——
——伊月姐姐赶来了。
火护众赶来了。
睁开眼睛。
燃烧的房舍之间能看到好几个白色装束。有些人挥舞斧头、有些人肩担水桶奔走、火护众驱除化生、灭火助人。那时候茜的村子也因为火护的行动,所幸没有全数化为灰烬。
然而……
「你、你们!你们是瘟神!」
「你们对我的家做了什么!」
「滚开!」
听见村民的声音,火护众正遭到男男女女的责骂。
——快停止。
——我不想听到这些。
茜遮住耳朵。燃烧木头的声音、镇火祭文、村民的咒骂、水声等逐渐遥远。世界仿佛浸入了漆黑之中。
那个声音在茜的耳里苏醒。
……谁?
……吾,是谁?
——那个人是……
——不会的,那是骗人的。
——怎么可能。
——因为,火目大人,怎么可能那样。
——骗人的。
茜几乎看见了一切。
由烽火楼顶端眺望京城的四道四京。
火渡之红弓。
白烟。
按理不可能看见的光景——记忆,却看见了。
——骗人的。
——那个人怎么可能是火目?骗人。
「……茜、茜!」
听见声音。有人的手触摸后颈,茜浑身颤了一下,反射动作挥开那只手。
一抬头,泪水模糊的视线前方看见白色与朱色装束。
「茜,要不要紧?」
茜再度埋首双臂中。
那是熟悉的声音,那时候说会保护自己的声音。可是茜无法回应,甚至连听见那道声音都叫她害怕。
——伊月姐姐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这么可怕的事。
过一阵子,伊月的气息忽然离开。远处传来好几个人的声音。
「必须快点追上才行。」
这是伊月的声音。
「太勉强了,你没看到茜大人这副模样吗?」
这是「止」组领头粗哑低沉的回答声音。
「火还没有全灭,这是森林大火,加上化生的火有时会暂时消失,过一阵子又突然烧起来,这点你也很清楚才是。」
这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现在不能离开村子。」
「所以我们要眼睁睁看着时子逃走?」
伊月的焦躁透过火目式传给了茜。
「戈众原本就人数不足,必须先回京都一趟,找『本』组助阵才行。」
「继续那样磨磨蹭蹭,那家伙又会到别处作乱了!」
「只有我们几个,就算追上了,也不能拿她怎么办。那家伙不是普通妖怪!响箭也对付不下的东西,我们该——」
「只要有我的箭就行。如果射中十发没用,那就射一百发!」
「别胡来!」
「重点是茜大人那个样子,我们也没办法追击。」
——没错,我不要。
——我已经不想再接近那东西了。
——接近她的话,搞不好连心脏都会被吃掉。
茜以手臂摩擦沾满泪水的眼皮。
「喂,伊月?」
茜突然感觉到有人靠近。
有只手再度摆在自己的后颈上,茜还来不及惊讶抬头,就先感觉到后面头发被拉扯,接着松脱的手感。
「……伊月姐姐?」
抬头仰望,只见伊月手上拿着某个长绳般的东西站在茜面前。
「……对不起,茜,让你遭遇到这种事。」
伊月手里握的是——红色和紫色的发绳。
铁环锵锵作响。
「果然没带你来就好了。」
「伊月、姐姐……」
伊月转身跑开。
「喂,伊月!」
「你打算自己一个人追吗?蠢蛋!」
红白火护装束的背影一眨眼已经跑下斜坡看不见。在火烧木材的声音中听见马鸣声,然后是远去的马蹄声。
——伊月姐姐。
茜站起来,看着充满烟雾、被烧毁的村庄,感到一阵严重晕眩,又再度蹲下。
——伊月姐姐,别去。
——那个东西、那个东西一定会对伊月姐姐……
——别去。
——别去……
包围茜的声音再度回到耳里。女童哭喊的声音、斧头砍进木材的闷响、怒骂声,还有刺鼻的烟味、草味和血腥味。
茜瑟缩着,不停打颤。


四 双叶

雨拍打着格子窗上放下的遮雨板。房间很暗。对于近似化生的女子佳乃来说,火气是危险的,因此房里没有灯火,不过佳乃的眼睛能够清楚看见,宽阔地面上描绘的多层同心圆与装饰文字的纹样——那是镇火之印。
这房间与禁宫的莲晓舍几乎没两样,不同的是这里有泥土的味道、木头的味道,以及树叶摩擦声。
被送入这里之前,佳乃从轿子内稍微窥见外面,有些吃惊。四周是蓊郁的森林,连好好开拓的道路都没有。而这座离宫就建在无边无际森林中正好空出来的一块空地上。
「很安静,还不错吧?」
佳乃听见年幼的男孩声音而转头,只见隔着格子门的走廊上有个童子身影。上有群龙乱舞刺绣的黄色薄衣在黑暗中看来似乎微微发光。
佳乃手触地磕头。
门锁发出声响,格子门吱嘎出声。
佳乃一抬头,正好看见天皇——丰日在她面前坐下。
「您就这样进来,不要紧吗?」
「难得把你纳为妃子,不能近看你的脸岂不无趣?」
丰日笑说。佳乃转开视线。
「我必须向你道歉。」
为什么?佳乃保持缄默没有问。
「让伊月看见你哭,很尴尬吧。」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道歉——佳乃呆然。
同时心想——真是廉价的挑衅。
「伊月的事,我没放在心上。」
「这样吗?那就好。」
说完,丰日改为轻松的坐姿,像孩子般懒洋洋地把手支在身后的地板上。
「那么,伊月现在怎样……火焙巡礼进行的如何,你应该清楚吧?」
佳乃沉默撇开视线。
当然清楚。
傍晚时分的事。时子的气息那么强烈,想要挡也挡不住。
——那是……
——和我很像。
——这样的话……
这里已经不是京都内,而伊月也离开了。
不管我做什么——都赶不及了。
佳乃沉默看着镇火之印中央。眼前的丰日一动不动,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时间。
——看来我不开口说话,他也不打算出去就是了。
她觑了觑丰日的脸,他眯起的双眼一直凝视着佳乃。佳乃叹息,看来自己没猜错。
「天皇想知道吗?」
「嗯。」
「您……担、心伊月吗?」
「不是只有伊月。」
佳乃在丰日回答的声音中听出些许犹豫。
佳乃原本很讨厌丰日那总是超然的态度,也厌恶他那种老是自以为能看透人们所作所为的说话方式。
但只要事情一扯上伊月,他就隐约有些动摇——这点佳乃一直感到不可思议。
在漫长紧绷的沉默后,丰日开口:
「这次情况……每件事都令我很不满。从开始有葬礼仪式到现在,从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就算你的火草虫转移到时子身上,也不该在镇火之印中成长到那般程度才是。」
说完,丰日一直瞪着佳乃。他并非在自言自语,看来是在质问佳乃。佳乃叹口气。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虽然沉默了一阵子,丰日的视线仍始终未曾离开佳乃的脸,甚至连身体也不动。
佳乃只得无奈开口:
「……天皇确认过封印了吗?」
「还需要确认吗?封印的人就是我啊。」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葬礼之前,我是说您前天确认过了吗?」
丰日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那个空闲,再说殡宫整个被烧掉了。」
视线在旁边游移了一会儿后,丰日眼神严肃地回看佳乃。
「……你的意思是封印后来被打破了?」
「不知道。」
「怎么做的?门锁是我亲自锁上,封印也是我亲手封上,加上殡宫后半埋在山里,不把墙壁打坏,是爬不进去的。」
「殡宫是请哪里施工的呢?」
丰日的脸因为惊讶的关系看来格外年幼。
「你在怀疑长谷部吗?」
长谷部。拥有众多能够采到高品质桧木与楠木的山丘,以及大批工人与木匠,在这十多年间突然窜起,甚至获赐从三位。现任正护役常和也是来自长谷部家。上次京都大火的重建工程,长谷部家也有重大贡献。少了弓削的现在,长谷部权势最大,再没有人与他们平起平坐。而这个长谷部,把殡宫给——
佳乃微微偏着脖子,喃喃说着:
「从我知道对方的火之血比我还要强烈时,就想到事情绝不单纯了。」
说到这里,佳乃把剩下的话吞下去,仔细看着丰日的脸。
他在笑。
「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不是那样。我只是高兴自己有一位好妻子。」
「别开这种玩笑。」
这样说只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罢了。
丰日放松双腿重新坐正。
「也就是说,时子的堕落——也是出自长谷部之手,是吗?」
佳乃摇头,心想真是可笑的疑心生暗鬼。
「中宫堕落成为化生,的确是我的关系。」
丰日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她在哪里吧。」
——追根究底,还是这问题。
——看来我原本以为他至少对于时子所在之处握有线索,是太高估他了。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会在这里看着你直到你开口。反正你不悦的表情同样赏心悦目。」
丰日以相当认真的语气说。佳乃感觉到一股寒意。
——既然我不说他就不离开……
——那么我干脆全盘托出吧。
再度重重叹息后,一股虚脱感悄悄趁隙靠近。
反正就算知道了一切,丰日也无能为力了。
「每个化生……」佳乃谨慎选择词汇,一边开口:「都有名字。」
「这我知道。」
「不对,不是人类赋予它们的名字,而是人类喉咙无法发出的声音所交织出的名字。」
佳乃听见丰日隐约屏息的声音。
「不是赫舐、刃回、破国这种依照型态命名的名字,而是它们每一只在觉醒之际被赐予的真正名字。」
「被赐予——谁赐予的?」
佳乃没有回答丰日的问题。
答案恐怕丰日早已知道。
因为一切开始之初——丰日本身应该也和对方交换了契约才是。
昕以佳乃继续说:
「火草虫带来名字。可是中宫并没有被赐予名字,只是被我的虫、我扭曲的火气碰到,所以尸体站了起来——只是一个错置而已。」
佳乃想起来了。
接受火草虫进入身体时的情况。
流窜肌肤的惊人快感。
「所以现在的中宫不知道自己是谁。时子这名字在死亡那一刻已经失去,火草虫却没有带来她应该要有的新名字。所以她没有名字。」
丰日惊讶瞠目,又马上抹消那个表情。
「现在我再问一次,你是说,现在的时子是个没有名字的人,对吗?」
「是的。没有名字的不安——天皇应该也很清楚。」
丰日的脸慢慢扭曲。
「看来我果然应该杀了你才对。」
「现在动手也不迟喔。」
「……不了,有趣的事情要留待后头。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充分利用。继续。」
笑容回到丰日的脸上,他已经恢复泰然自若。佳乃心想,看来普通办法行不通。
「……没有名字的半化生,会怎么做?」
佳乃心中苦笑着。丰日的口吻,仿佛在问其他人自己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怎样都好,反正已经来不及了。
「她会前往记忆中为自己命名的人身边。」
「——父母亲,是吗?」
佳乃轻轻点头。
「就像我的做法。」
——然后……
——得到名字后,把对方吃掉。
丰日的脸色突然变得晦涩。
佳乃的眼睛在黑暗中虽然仍能看见,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所以你前往弘兼家,并非为了解开天狼的束缚?」
「我的内心,属于人类的那部分的确是那样想。」
可是那只是半个真相。
如果只是那样,我就没必要吃掉父亲——弓削弘兼了。
——结果我也被野兽的冲动催化着。
——我自己也迟疑着是否该变成化生。
——那份迟疑、不安、渴望,促使着我前往生下我、给我名字的地方。
——而人类身份已经死过一次的时子,几乎是……
「伊月平安吗?」
「我不知道。」
「为什么?想知道的话,还有什么你无法知道的?」
「因为我并不想知道。」
过了一段令人窒息的时间。
搜寻伊月的气息,就会被伊月发现,佳乃害怕这点。比起时子那如成群黑蛆般溢出攀上的气息,佳乃更害怕被伊月发现。
「这样啊。」
丰日叹息说。
「我还以为一切都如天皇所预期。」
「时子的动向吗?」
「是的。」
「我错估了,真丢脸。」
丰日起身,环顾黑暗的房间一圈。
「……所以才会突然把我移到这里来?」
「这算是走一步、算一步的决定。接下来我必须把废火仪式做个了结才行。」
丰日背对佳乃,正要往格子门走去。
「等一下要去无名陵?」
童子的脚步嘎然停住。
转过来的那张脸上带着苦笑。
「你几乎什么都知道呢。我真想任命你担任太政官。」
「恕我拒绝。光是蒙您盛情被安置在后宫内,我就感激到想吐了。」
佳乃冷冷撇开头。
丰日走近她,在她身边跪下。
童子伸手由地上掬起佳乃的发尾一吻。
一年前,丰日亲手斩断的黑发,已经恢复过去美丽如黑蜜般滑顺的模样了。
「你也是我的妻子,无论你怎么想,不管你的身体、心灵变成什么模样,我到死都会一直爱着你。」
听见丰日的话,佳乃打起一阵寒颤。
——他说无论变成什么模样?
佳乃再度叫住正要离开格子门的丰日。
「假如——」
丰日虽止步,却没有回头。
「假如我再度变成化生,您会怎么做?」
为什么突然想问这问题,连佳乃自己也不懂。
雨声在黑暗中空虚回响了好一会儿。
「到时候……」
丰日终于开口。
「我会用我的手执戈挥向你,用我的脚踩碎你的骨头。」
丰日离开后好一阵子,佳乃仍绷着身体,凝视着空无一人的格子门另一头。雨持续下着。
缓缓吐出一口气,逐渐放松肩膀与手臂力量。
「双叶,不用离开,这样很难看,进来吧。」
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双叶由走廊尽头出现,手上抱着折好的睡铺。
「很抱歉,我拿睡铺过来。今晚会因为这场偶然的雨而变凉。」
双叶打开格子门进来,没看向佳乃的眼睛,径自在房间角落铺上睡铺。
——她听见了多少?
——她果然也感应到了什么吧?
佳乃逐句回想与丰日的对话。在旁边偷听,或许无法理解意思吧。
——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比较好。
这时双叶回头,眼神里积聚着晦暗的色彩——怜悯,或者悲伤。
佳乃的手在衣袖里颤抖。
怜悯?
「您叫我吗,佳乃大人?」
双叶仍顶着晦暗的双眼说。
——她看透了吗?
双叶的火目式按理说几乎已经失去力量,看来是我太小看她了。佳乃转开视线沉默着。
「如果有什么烦恼,请不用客气,尽管告诉我。」
双叶温柔的说。
——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自己一个人怀抱着烦恼,不难受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不愿放下我、别管我呢?
——装出一副担心我的样子。
——践踏蹂躏我。
佳乃如岩石般一动也不动,定睛注视地板的纹样。
双叶仍站在格子门旁边不动,等着佳乃开口。
佳乃悄悄抬起眼睛,见到双叶如冬日阳光一般毫无顾忌的温柔视线。
这让佳乃不耐烦。
——说了也不会比较轻松。
——听了只会后悔莫及。
——因为全是一些禁忌的内容。
「……禁忌,是吗?」
佳乃心中一凛,看着双叶的脸。
「关于无名陵?」
「既然知道就闭嘴离开。」
佳乃烦躁地回答。双叶却摇摇头。
「……伊月大人说过,由禁忌粉饰出的太平,根本只是假象。而现在的我——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伊月?
——多事。
「这个国家借由什么而获得保护,我想我应该要知道……请原谅我的失礼。」
双叶说完后伏下视线。
说谎、伪善——佳乃心想。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双叶始终站在房间入口,没有打算移动。
——那么,我就把一切说给你听好了。
——这样一来……
——你就再也不会想和我说话了。
佳乃的视线移往房间角落的暗处,继续说:
「……正确说来,那个陵墓没有名字。无名陵是个诡异的称呼方式。」
双叶关上格子门,在佳乃面前坐下。
「天皇,以及神祗伯、二冠……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地方。没错。」
佳乃斜眼看着双叶苍白的脸。双叶或许也隐约感觉到那里是什么地方了吧。
「那是封印历代中宫——退位火目的陵墓。」
传说火目们被切断手脚、以槌击碎骨头、浸渍在橡实取出的老油中,并装入大壶内封印后,被放在深入地底的墓室中。
将不输化生的可怕力量禁锢在那里。
以镇火之印束缚,以石头与黏土固定,在其上堆土造山掩饰。
「即使这么做了,退位火目从殡宫出来时,陵寝仍会受到那股力量的波动影响而摇动。那是遭到封印的火目们身体发出的共鸣。」
「你是说她们有可能变成化生?」
双叶总算开口。
「正因如此,废火仪式的结尾必须在无名陵执行,为了安抚骨骸。」
将新的中宫骨骸关进快要冲出火气的陵寝,盖上盖子,再度重新封印,堆上土壤,埋到无人知晓的地底深处。
护国巫女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被当作污物掩埋。
这做法,三百年来不断反复。
「你认为这样做正确吗?」
佳乃说到这里停住。
怒目瞪着双叶的脸。
——反正你也不会回答我。
——只要当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好。
可是,双叶没有转开视线并回答:
「我认为正确。」
佳乃说不出话来。
——她刚刚说了什么?
「……佳乃大人不害怕死亡吗?」
双叶的问题,佳乃无法回答。
「我害怕死亡,我想要活下来,所以我收割稻米、猎杀鸟鱼、吃它们的血肉维生。那么,同样道理——」
佳乃的心中有某个东西开始沸腾。
她在袖子里紧握双拳忍下来。
「我们杀了时子大人、常和大人,就这样活下来。我是个弱女子。赐火仪式那一夜就已经清楚知道这点。即使我被选为火目,也无法获赠楼字登楼。天皇也看出了这点。我的火之力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什么也办不到,所以只能仰赖正护役的力量活下去。」
「因为你放弃了对吧。你也认为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
佳乃勉强挤出声音来。
「不对。」
双叶没有笑也没有愤怒,只是淡然回答:
「无论是人或国家都会改变。我只是个什么也不会、害怕死亡的弱女子。但更可悲的是,所有人只是闭着眼睛继续在黑暗道路上往前走。」
所以——
双叶说到这里停住,低头看摆在自己胸前的手。
「我们的命是得自于强者。接下来我们要为了强者好好利用这条命。」
佳乃隐约了解双叶在说什么。所以她只是撇开脸,轻声说了句:「多管闲事。」
——耍耍嘴皮子。
——谁都可以做到。
「您还在感冒,请小心别着凉了。」
说完,双叶起身。
佳乃有些犹豫,但仍叫住准备离开房间的双叶,开口问:
「你应该知道我一年前做了什么吧?」
双叶在格子门前转头对佳乃点头。
——即使如此,你还能说出那些漂亮话吗?
「那么,假设我又一次变成化生,双叶会做何反应?」
双叶笑了笑,几乎是立刻回答:
「即使如此,我仍会在您身边。」
黑夜不晓得是何时造访的。
佳乃坐起上半身,浑身骨头闷痛。
雨声不间断地拍打着遮雨板,从遮雨板缝隙射入房间地上的浅浅光芒被傍晚的昏暗打碎。
佳乃将被子拉到胸口。时值初夏,她却感觉极度寒冷,但脸上又十分火红。
头好痛。
头头痛到像要裂成两半了。
佳乃的视线范围内看见黑暗不稳晃动,接着由上方隐约出现蒙胧的光。佳乃试着摇头,光没有动,依然由正上方射下来,光影摇曳,如火焰的舌尖那般,又如蝴蝶的翅膀一样。
——蝴蝶?
佳乃想起来了。
——火草虫。
不存在于这世界的飞虫,带着成为化生后的名字前来。
她摇摇头,疼痛在头盖骨底下转了一圈。光点散落地上。
——还在吗?在这身体里?
她甚至听见如低沉呻吟般的振翅声,隐约搀杂着那声音——
……是谁?
声音在脑袋中响起,佳乃忍不住捂住耳朵。声音再度渗入紧咬的牙根。
……汝,是谁?
……吾,是谁?
佳乃知道那名字,自己被给予的名字。
火目式埋在眼睛和耳朵而出生的佳乃,能够听见那个名字,那个人类的身体无法得到的禁忌名字。
——原来如此,时子她……
丰日的预测没错,只是顺序错了而已。
佳乃的火目式里——双眼、双耳下和后颈——感觉好像有什么湿滑的东西爬入。佳乃粗喘着扭动身体。
——时子,找上我了。
找上知道名字的人。
……吾,是谁?
佳乃恐怕能够读出那名字。
引导时子成为化生的,始终是佳乃的火草虫毒气。为了成为完整的化生,必须要有佳乃获赐的那个名字才行。
——我们是……
——各自欠缺、无法成为完整化生的碎片吗?
佳乃感觉自己被拖进骚然脉动的黑暗中。那是微温、强烈又舒适的湿气,也是充满蛊惑气味的瘴气。
——来了。
——时子来了。
肺部被紧绞,佳乃发出呻吟吐在地上。想要起身,手臂和背部都无法使力,逐渐沉没、沉进黑泥里。被胃液弄湿的地板好冰冷,身体滚烫到连骨头都快要融化。火草虫的火焰蒙朦胧胧还看得见。无法呼吸、喉咙灼烧般炙热,好痛苦。
听见脚步声,佳乃甚至痛苦到以为那声音发自头盖骨。格子门的吱嘎声、某人呼唤佳乃的声音。想要空气,扭动身体仰躺着搔抓喉咙。
感觉到冰冷的手触摸额头。仅仅一瞬间呼吸突然轻松了,黑暗趁机流入,来不及抵抗佳乃的意识已经被吞没。
*
嘈杂声扰乱睡意,茜醒了过来。
激烈雨声中隐约听见木头啪嚓啪嚓的爆裂声。茜看向帷幕外头,潮湿的空气流入帷幕内。树木间的黑暗中可见到零星火苗。茜惊讶跳起,跌撞跑出帷幕外。
照理应该轮班睡觉的火护众,却没见到半个人的身影。
从那之后,灭火工作持续到日暮时分。侵蚀山区的野火因为降下的大雨而勉强平息,但化生播撒的火非比寻常,只要燃烧几刻钟,就能够将整个山坡化为焦土。
雨势越发激烈,但村民们却连仓库也不愿出借,火护们只好在村子附近的林子里扎营露宿,彻夜留守,避免火灾再起。
——化生的火种果然还留着。
化生的体毛与肉片等也能够引发火焰,因此十分危险——伊月曾经告诉过茜。
——明明已经下雨了……
——却还在延烧。
茜双手撑在湿漉漉的土地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往远处的火焰走去。她莫名感觉脑袋好轻。
这才注意到这两天挂着铁环的长发绳不见了。
——啊啊,对了。
——伊月姐姐走掉了。
突然,茜的眼泪差点流下来。
越靠近房舍,越能够清楚听见对话的声音。男人崩溃的哭喊声、年轻斧众气喘吁吁断续念着镇火祭文的声音、斧头击断柱子的声音、幼子撕裂布匹般的尖锐哭喊声。
「只好连隔壁两间一起毁了。」
「笨蛋!别放弃!快点传水来!」
也听到了矢加部的喝斥声。
「你们、都是你们的错!」
「把我的家人还来!」
「别碰我们家!」
与咒骂声一同抛出的某个东西打中了矢加部的额头。矢加部只是稍微皱了一下脸,又继续下指示。
村民们开始纷纷朝火护们投掷东西。白色的火护装束逐渐变脏。
——是肥料。
——怎么可以做出这么过份的事。
茜蹲在光秃秃的坡道上紧咬下唇,双手捂住耳朵,冰冷的雨水流下脖子。
——我受够了。
——火护明明是来帮助大家的。
「滚!再来就杀了你们!滚!」
「不快滚,看我揍死你们!滚!」
村民们以方言叫骂,听不懂的内容从耳朵和指间流入。
——我受够了。
——如果我说不想当御明的话……
——培养我的长谷部大人……会怎么说呢?
——我想回去。
——好想回村里去……
把脸埋进双腿间的茜突然感觉到地面隐约摇动。
仿佛被一股巨大力量牵引,茜转过头。村子边缘能看见稀疏几间屋子,在那后面是被大火无情烧光的焦黑斜坡。大雨持续拍打地表。
脚下再度震动。
一股寒意——不祥的预感和雨水一起透过背后传来。
茜站起身,脚下好几次被泥泞路绊到,差点跌跤,一边往坡下村子跑去。推开村民们,来到火护们聚集的地点。
「矢加部大人!矢加部大人!」
身穿白色装束的巨大身体转头。
「山、山!山!」
茜的舌头转不过来。
「快、快坍方了!」
火护们个个露出惊讶之色。
「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不过是这点小雨。」
「这小鬼!」
在村民们责备下,茜吓得动不了,但矢加部听到了。化生的火连山林树木的树根也烧了,地盘不稳之际又遇到这场大雨——
「跟上!」
白衣火护们排成两列推开村民们跑出去。
就在这时候,轰然声响震撼了大地。深黑的山坡表面看来像在挣扎。崩塌声膨胀,等到完全掩盖过雨声时,茜的眼睛清楚见到光秃秃的山坡上,岩石与树干残株被吞没,泥水奔流。
「房子会被掩没!」
村民之中有人大喊。
土石流的前方瞬间来到靠近山脚的三户人家。房舍仿佛在河川中漂流的木片般,轻而易举就被冲刷滑下斜坡。
「好壮观。」
「喔、喂,快走!」
村民们总算也跟着跑进雨中。茜也被人群推挤着在湿草上跑向山脚,一下子连脚踝也陷入泥水中了。
越过三个斜坡来到山边,茜看见三间屋子被土石流掩埋了一半,只露出倾斜的屋顶。还能保有原形实属不可思议,不过那大概是因为三间房子是一起遭到挤压滑动的关系。
火护众里有个浑身泥泞的小个子男人,他脸色苍白,牙间发出喀喀声响。还有头上流血倒下的女性,以及两名小孩。他们逃离快速,所以身上不太脏,他们抱着彼此颤抖着。
「冷静点,已经不要紧了。」
矢加部安慰着男子。
茜再度感觉到后面头发竖起般的预感,于是凝视着山上的黑暗。
——我能听见。
流水挖凿土壤的声音。
水侵入岩盘一点一点挪移的声音。
「喂,会不会再来一场土石流?」
「再来场大的,恐怕连我家也有危险。」
「不会吧。」
不安的声音在村民间蔓延开。茜认为他们的不安很正确。
——刚刚那个土石流连剩下的树根都冲刷下来。
——下次可不只是冲毁三间房子就了事。
斜坡下正是房舍密集区,避免不了土石流直接冲击。
「矢加部大人,这里很危险……」
「我知道。各位,快往高台逃!茜大人也是,快点。」
这时候,矢加部身后传来尖锐的叫声。
「儿子还在里、里面!他、他的脚被夹住,逃、逃不出来!快来人啊!」
从被土石流冲走的屋子里逃出来,一身泥泞的男人总算回神,大声喊叫,紧紧抓着矢加部装束的下摆。
「快、快点!求求你!等一下又会坍方了!」
「只有一个人?还有其他人在里头吗?」
「只、只有一个。拜托、求求你……」
矢加部点头,转向斧众们说了些什么。
「什么!」
「领头,你说真的吗?」
「别问那么多!快点行动!散!」
戈众、斧众随着号令同时散开。朝坍方的屋子前进的只有矢加部和束头役两人。
两人从扭曲变形的房子门口进去后过没多久,又传来地鸣声。村民们开始惨叫。
「要塌了、要塌了!」
「快逃!」
——矢加部大人!
茜蹲在雨里对着坍方的房子无声呐喊,雨声混杂着土石断续的崩塌声。
「咿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来了、下来了!」
众人潮湿的脚步声散开远去。茜动弹不得。旁边只剩下那位恳求矢加部帮忙的男人,与茜一样跪在泥地中颤抖。砂粒和雨水一起落下拍打茜的脸,明知道必须逃走,脚却使不上力气。
这时候——
地鸣声越来越尖细,最后埋进雨声中,听不见了。
「……停、停下来了吗?」
茜小声说完,旁边的男人如呓语般回答:
「不,土石流不可能停止,应该是泥水在哪里积住了,马上会有更猛烈的一波下来。啊啊,快点、快点!」
如男人所说,眼前光秃秃的山在茜看来,好像就快要倒向自己。
这时有个白影从家门口爬出,茜旁边的男人跳了起来。
是束头役。他的怀中抱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
「喔、喔喔。」
男人大喊跑近。小孩似乎受伤了,无法自己行走,但一认出父亲,马上紧抱上来。
「虎助,你没事,虎助!」
「……父亲,对不起。」
「他的脚骨折了。快点离开这里去治疗。」
束头役说。父亲想到什么而猛然抬头。
「……另、另一位、刚才那位……」
「领头还在屋里调查建筑物结构。好了,你们快逃吧!」
「为、为什么?你们如果不快点逃走……」
这时,无数脚步声踏着泥水而来,同时听见士气激昂的叫喊声。茜仿佛在梦中似的转过头。
黑暗中清一色白色装束——斧众——排成一列,六名男人肩膀上扛着长而巨大的树干,不对,不是树干部分而已,而是枝叶都还在、刚砍下来的整棵树。茜注意到那是斧众为了平息森林大火时砍下的树。
——要做什么……
「你、你们打算……」
抱着孩子的男人说出了茜的疑惑。
「搬过来!打进去!」
矢加部的声音响起。庞大的身躯从快要被土石压垮的屋子门口爬出来,火护装束弄得漆黑。
「你们还在做什么,快离开啊!」
男人顶撞矢加部。
「抱歉,我要借用你们家分流土石流。」
「什——」
「再这样下去,底下的村落会被吞没。以树干固定房子,将土石流分流为二。不晓得来不来得及,你快点告诉下面的人往梯田高处逃走。」
听见矢加部的话,男人张着口僵了一会儿。
茜也是同样心情,忍不住想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茜马上就明白了矢加部的想法。最先被土石流冲毁的三间房子固定在一处,现在像箭矢刺向山坡般,下半部埋在土里。接着再以树干补强——最后大量砂土与泥水从山上坍落而下,袭击村庄——这时这三间房子正好像破浪的船头,将大浪一分为二——
——可是,这种事……
——这样子……
「这种蠢事怎么可能办到!」
男人的叫声几乎掺着泪。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根本不晓得土石流什么时候会冲下来!搞不好在你们做那种事的时候就来了!」
「来了就等来了时再说。」矢加部身后的其中一名戈众开口。
「你、你们、你们疯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愿意做到那种地步……」
黑暗中照理说应该看不见矢加部的表情,但茜却确实看见了。矢加部那张笑容,茜永远不会忘记。
「因为我是火护。」
矢加部牵动着鼻头上的十字旧疤说。
巨大身躯背对着茜。茜的耳里轰轰作响,四周的一切突然感觉好远。矢加部指示斧众的声音、男人抱着儿子经过茜旁边跑下斜坡的潮湿脚步声、还有轮流出线的几名火护的脚步声。他们把搬来的第二棵树插入被掩埋的屋子与土石之间,扛着大槌的戈众回来。奇妙的宁静覆盖住茜的世界,只有槌子敲打树干的声音异常清楚回响。
没有雨声,只有冰冷的针不断刺着全身,融化后消失。
浑身湿透的茜缩成一团蹲着,没有任何人发现。
——我为什么这么渺小。
茜边想着,边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冷透。
——什么也办不到。声音发不出来,脚也动不了。
「人手不够!」
「还需要搬五、六棵过来!」
「那样子就没有人手可以打桩了。」
「好了,别说废话!」
火护们的声音空虚回响。

空气越来越刺骨,脚下的大地还在隐隐作痛。包含了雨水而变重、脆弱的土地焦急地想要获得解放。
——对了,反正也赶不及。
——大家,会被土石流淹没。
茜能够清楚描绘出那副光景。土石流压垮快要崩塌的屋顶,将火护众一个不留地吞没,最后连自己的视线也被掩埋——
茜一开始没注意到那个微弱的声音。
茜宛若沉没在轻雾之中的意识逐渐晴朗开阔。雨声痛击着耳朵,其中还有模糊的、但数量众多的——脚步声。
——斧众已经回来了吗?
——不对,好奇怪。
——为什么这么多人……
她转动僵硬的脖子回过头去,眼里看见爬上坡来的成群火炬,接着看到的是好几个、好几个人影。
不是火护众。
注意到这点的茜差点叫出来。
举着火炬、拿着槌子和锄头、几个人一起搬运树干的,全是村里的男人。带头的是儿子刚刚才被救出的男子。
——为什么?
——为什么大家会……
茜的手用力捂着嘴,想要压抑住涌上心头的某种情感。
「你们……」
在她旁边的矢加部开口。
「怎、怎么可以全交给外人动手!」
「这是我们的村子啊!」
「没错。」
「动手喽!」
大批村民跑过茜的身旁,仿佛要压过逐渐逼近的地鸣。矢加部沙哑的嗓音大喊,槌子的声音高响。
「快点!」
「再往右边一点,那边全是泥,再打深一点!」
「多拿点绳子过来!」
在风雨中激烈摇晃的火把火光中,众多男人们的影子舞动着。
茜站了起来,膝盖在颤抖。
她不断喘气,发出不成语言的声音,连滚带爬跑下斜坡。擦擦被泥巴和眼泪弄脏的脸跑着。远远的后方,在逐渐增强的雨声中,能仍清楚听见镇火祭文,不只有火护众的声音,还混杂了村民们不熟练的声音,槌子也配合着咚咚作响。
在斜坡半路上转回头,火护的背影和村民的背影全被雨水和泥巴弄得湿漉漉,难以分辨。茜在他们背后因为预感到山崩而浑身颤抖。
茜在祈祷。
她只能够祈祷。
也为只能够祈祷的自己感到悲哀。
地鸣开始时,男人们纷纷从村子边缘跑过来。茜待在最高的梯田田埂上。四周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老人、妇女、小孩,他们靠在一起盖着布遮雨。
「孩、孩子的爹快点、快点!」
「水来了!啊、啊唔!」
女性们以近乎惨叫的声音呼唤丈夫、儿子、父亲。像老鼠般湿淋淋的人影一个接着一个从狭窄的坡道跑上来。
「情、情况怎样了、房子?」
「我们尽量做能做的事了,不过地桩不够,可能会被冲走。」
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回答。
茜在跑上坡道的人影中找寻火护装束。奇怪,一个也没有。不管是戈众或斧众都不在。
「火、火护呢?」
茜扯扯回来的其中一名男人的袖子问。
男人们也目瞪口呆的回头看向村边、斜坡边缘。
「那些朝廷的人呢?」
「还没回来。」
「不会吧?」
最后回来的那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下可糟了,那些人全都还在那边。」
「你说什么?」
茜的眼前变得一片黑。
「他们说支架还不够,还待在村里。」
「他们该不会打算以人力支撑吧?」
「他们疯了吗?」
一阵强烈冲击由下往上冲,所有人看向光秃秃的山坡。(插花:这就是男人啊……在此祝愿目前身处抗洪救灾第一线的军民们平安无事……)
茜站在梯田田埂上看着崩塌的山块随水流滑下,听见几声惨叫。仿佛待在瀑布底下时听到的轰然巨响掩埋山谷,岩石、土块与砂粒蕴含在丰沛狂暴的水流中,朝着村庄落下。
简直就像是柴刀刀刃一般。
以楔子状打入地面的粗树干,以及原本应该是房舍的废弃物——男人们在雨中建筑的要塞正面迎向土石流,却没有丝毫晃动。由茜所在的远处梯田上能够清楚看见,土石流被要塞分割成左右两条。
村民们之间同时响起野兽咆哮般的欢呼声及尖叫声。土石流仿佛头部被撕裂成两边的大蛇,不断推倒沿途中的树木,贯穿田埂,往谷匠流去。
「啊啊,房子……」
「拜托……」
风雨变得更加剧烈。地动、水流声、一切全被暗雨遮掩过去。缩成一团的女孩子之中,一人、又一人站了起来。
「过了……吗?」
「我们的家——」
「变成什么模样了?」
茜侧身缓缓走下湿滑泥泞的斜坡往村里走去,几个村民也跟着她一起下去。在雨声下仍能隐约听见水流的声音。最后他们在黑暗中看见房舍的轮廓。
「平安无事!」
「喔喔。」
「没有被土石流冲走。」
「房子还在!」
土石流凿开田地、将桑树连根拔起,从村子这头贯穿到那头,现在变成了一条泥水川。水面处处可以看到的是从山上滚落的尖锐岩石。一户挨着一户排列的房舍虽然被水冲刷底部,仍稳稳伫立着。
听着背后村民的欢呼声,茜下坡时被漂流而来的树根绊倒,又爬上斜坡。
——大家……
——怎么会这样。
「那些官!」
「还在里面!」
忍不住膝盖疼痛而停下脚步的茜,被一个接着一个的男性村民超越。
雨声——稍稍变弱。
要塞几乎被压垮。几根树干做的巨大桩子突破几乎失去原样的茅草屋顶,如骨头般突出。门被软滑的泥土掩埋,几乎看不见。
「啊、啊啊。」
「他们要我们快逃,自己却——」
男性村民们愕然伫立,甚至有人跪倒在泥地上。
「这些蠢蛋,为什么要逞强……」
「这是……」
男人们的声音突然停住。
所有人凝视着压扁的要塞。
不是多心,茜也清楚听到了。
如气泡般从泥中浮上来的微弱——好几个声音——古老言语和吟唱。
是镇火祭文。
「还……」
「还活着!他们还活着!里面!」
啵咕,原本是房门位置的泥泞下沉,首先是戈尖、戈柄,再来是可靠的手臂,戈尾插在土里,把身体用力拉起。洞穴中可看见有十字疤痕的脸。男人们欢呼着跑上前。
「还以为你们死定了!」
「害我们很担心!」
「我们没事,我们受过锻炼,不一样。」
「拉你们出来!抓住!」
在男性村民伸出援手帮忙下,火护众一个接着一个从泥土底下被拉出来。看到他们时,茜心中隐忍的东西溃堤,泪流不止,当场在斜坡泥水中跪下,一直看着最后一位火护被拉出来。
——什么也办不到。
——只能够看着。
——什么也……
——什么也……
雨势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开始刮起冰冷的风。寒风冻结了茜的眼泪。男人女人们的声音简直像其它人的心跳般清楚、温暖地回响着。
大雨停止时已经是黎明时分。
营火的烟缓缓升上逐渐发白的夜空中。大家把没弄湿的柴薪全部收集起来,烧起盛大的营火。插在地面的戈沿着营火四周围成一个圆,在戈与戈之间摊开挂着的是十几件白色装束。
每个火护几乎裸着身体、披着草席烤火。在稍远处的茜从头到脚盖着被子,打着哆嗦看着男人们可靠的背影。
「最好先回京都一趟。」
束头役说。矢加部那大熊模样的影子摇晃。
「派戈众去搜寻中宫就好。」
「可是要怎么找?」
「应该有留下痕迹吧。」
「恐怕被这场雨洗去了。」
在木柴啪嚓爆裂的声音中,茜很难听见火护小声的对话。
「伊月那笨蛋。」
「跑去追那怪物……恐怕凶多吉少了。」
听到这话,茜僵住了。
——伊月姐姐。
「可是没有其他帮手,再说丰日大人也不在。」
「伊月她——」
「只有抛下她不管了。我们……无能为力。」
——什么也办不到。
——什么也……?
茜感觉到一阵寒意而缩起脖子,肩膀颤抖。
并非因为冷。
——什么也,办不到。
张开自己的双手,凝视着小小的手掌心。
右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火目式的热度直接传到手上。
茜站起身,被子从她肩膀滑落。湿淋淋的水晶众经风一吹,感觉更加冰冷。
她走近在营火逆光下看来像是漆黑墙壁般的矢加部背后。
「矢加部大人。」
严肃的脸转了过来。
「……茜大人,待在火旁边比较好,才不会感冒喔。」
茜摇摇头继续说:
「我们不追上伊月姐姐吗?」
矢加部的表情没有改变。火护们停下对话,好几道视线看向茜。耳里只听见柴薪爆裂的嘈杂声响。
「没办法,我们连她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
「我虽然不晓得伊月姐姐的位置……」
茜先把话咽下,用力闭上眼睛后又睁开说:
「不过我知道那个半化生的去处。」
矢加部整个身体转过来,单膝跪地直起上身,让视线位置与茜等高。
「没有发绳和铁环,还是能找到?」
茜点头。

应该能找到。
从三天前在京都里时,茜就隐约感觉到沉重苦闷的气息。
差点被直接触碰、侵犯的现在,应该能够清楚感应到。
——伊月姐姐。
「只有伊月姐姐一人,会被杀掉。」
矢加部皱起有旧伤的鼻子,凝视茜的脸好一会儿。其他火护同样一语不发。
「你能够看见伊月吗,茜大人?」
矢加部说。
「能够看到伊月在一切事情结束后,平安无事笑着的模样吗?」
茜刚开始没听懂矢加部的意思。雨水逐渐渗入发问,茜也逐渐明白问题的真正意思。
——矢加部大人的意思是这样。
——『有胜算吗?』……
关于打仗,茜完全不懂,然而现在火护众「止」组二十八条人命全系在茜的回答上。茜止不住哆嗦。
可是,她点了点头。
不是有十成把握,只是预感让茜这么做。
最后大熊般的庞大身躯站起走近火堆,自地面拔起自己的戈,套上火护装束,牢牢系上红色腰带,以低沉却清晰的声音说:
「各位,着装。」
听到这一句话,所有人几乎同时起立。戈众拿戈,斧众扛起摆在背后的斧头,所有人脸上同样浮现的是难以言喻、充满生气的表情——那是战士的表情。所有人几乎不眠不休地工作,脸上照理说应是疲惫不堪加上深深的黑眼圈才是,然而他们看来却生气蓬勃。茜差点又要落泪。
「不等援兵吗?」束头役问。「以这人数……」
「派两人回京都去。斧众一半留在这里,搞不好火势会再起。其他人即刻出发。」
矢加部瞥了茜一眼。
「我已经决定选择相信。」
众人可能会因为自己一个误判而置于死地——不安袭向茜。可是束头役也看了看茜,微笑说:「我知道了。」便换上火护装束。
「就看伊月了。」戈众一人说。
「那个蠢蛋,找到她一定要痛殴她的屁股。」
「丰日大人也为她吃了不少苦头吧。」
火护之中有人这么说,有人爆出笑声。
「没有马,只好由我背着你了,茜大人。」矢加部说。
「领头不是马,是熊。」
束头役一句话再度引起众人发笑。
「不、不用,我可以走。」
茜挥挥双手。
「用走的没办法集中精神吧。」
「可是——」
突然听见脚步声。
众人回头,只见斜坡底下有大批人影往这里走上来。
领着村民们上来的是由年轻人搀扶的老翁——村长,他正拖着绑上木条的腿。腿在被化生抓住时骨折了。
「村长,走动会让伤口更严重的。」
矢加部走向前说。
「这个,我带这个过来给你。」
村长以颤抖的手催促身后的村民。两匹鹿毛马的鼻子噗噜作响,由村里男人牵着走进火堆光源的照耀之中。
矢加部隐藏不住惊讶之色。
「马厩被烧毁了,摆着也碍事,你们带走吧。」
村长若无其事地说。两匹马的马鞍左右均挂着袋子,里头似乎装了食物或野营工具。
「马可不便宜啊,村长。」
「比性命、房子便宜太多了。别啰哩八嗦,拿去用。」
矢加部定睛看着村长的脸。
最后接过缰绳。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村长说出这句话。他的矮小身躯被矢加部的影子完全掩没。
「……那个,是阿时吗?」
茜喘不上气。
数十人的眼睛全集中在矢加部脸上。
终于——
「不是。」
矢加部回答。
「时子大人由正护役退位后,现在已经成为皇后,在皇宫内承蒙天皇的宠爱。」
「……是吗?」
村长点点头。
老人的视线突然转向茜。
埋在满是皱纹的脸上那对眼睛,有如溶解并倾注在水中的夜空般深邃。在他的凝视下,茜无法呼吸。
最后村长干咳转过身,由年轻人搀扶着走下坡道去。成群的村民同时对火护众沉默地鞠躬,然后一个接着一个走开。
茜半睁着眼仰望东边天空,天就要亮了。
*
『——』就是那名字。
黑暗中那名字不断被呼唤。
呼唤的人是一条胳臂被扯断后,仍面带冷笑的青白色瓜子脸的男人。或者也可说是皮被剥开、露出腐肉的巨大天狼。还有一位是雾霭般的黑发缠绕身体的女子。
如同隔着沙尘的太阳般金黄灿烂地闪烁的眼睛盯着佳乃。
那名字——
佳乃睁开眼睛。
鼻子闻到崭新的木头味,眼睛因为隐约射入房间的阳光阵阵刺痛。
头痛还残留在脑袋里面,但已经不那么想吐了。
什么时候更衣的?佳乃发现自己换上睡衣躺在睡铺里。
掀开被子想起身时,她注意到跪坐在枕边的双叶正低着头打瞌睡。
环顾四周,到处散落烧焦的手巾,装满水的小木桶甚至摆了三个。头痛又稍微死灰复燃了,从小只要身体一不舒服、发烧,火目式就会失控到处放火,因此在弓削家总是被人疏远。在镇火之印中仍能够弄出这番惨状,可见烧得很厉害。
——双叶,通宵没睡吗……?
佳乃看着双叶,双叶的脑袋咻地抬起,头发从肩膀上滑落。刚睡醒的茫然双眼一认出佳乃,立刻亮起来。
「很、很抱歉,我忍不住就——」
双叶深深鞠躬后,快速起身。
「啊啊,丢得到处都是。」
双叶把烧焦的手巾收集起来,佳乃注意到她的指尖有好几个发红的水泡。
——甚至弄成那样。
「您觉得如何了?」
因为睡眠不足而脸色苍白的双叶仍笑着说。
「您的脸色看起来已经比昨天好很多了。」
「嗯……」
佳乃不晓得该说什么。她无法直视双叶的脸,因而看着自己的膝盖。
「我去拿早餐过来吧。」
「不用。」
摆在腿上的手背微微颤抖。
「至少喝点米汤……」
「不需要,请你别管我。」
感觉双叶的语气中带着笑意,佳乃抬起头高声说。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说出口后,她才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么愚蠢的话。双叶脸上浮现的微笑仿佛热粥上的水蒸气一般。
「佳乃大人看来有精神,这样我就放心了。」
「担心别人之前,先担心你自己,不要勉强熬夜。」
「我只有身强体壮这项优点。您担心我,我很开心。」
双叶站起。
「我去告诉厨房,请他们准备温热的汤品,顺便拿药过来。」
这座宫里只有两名负责煮饭的人和两名负责警戒的卫兵,佳乃知道几乎其他所有工作都是双叶在做。这工作远比在禁宫时的条件还要恶劣,显然就是流放。
双叶虽没有这么说,不过佳乃知道是她主动要求担任莲晓舍女房,只是不晓得原因。
「为什么——」
佳乃一愣,以手掩口。她不自觉开口发问。
自从时子的气息出现后,她的脑袋就少了以前的精明。
「什么事情为什么?」
双叶重新跪坐下。
没什么——原想这么掩饰,却又感到难为情。
「为什么要主动要求担任照顾我的工作?」
说出口后,佳乃感到松口气。
——我到底在慌什么。
「在京都那段期间也就算了,连这种荒山野地也跟来——」
佳乃的问题,让双叶偏着脖子想了一会儿。然后,她以相当怀念的眼神开始说:
「去年春天之前,我都是负责服侍丽景殿的女房。丽景殿就在火垂苑旁边。每次走过渡殿,总能越过中庭看到弓场殿的情况。粗鄙女子如我,只要有事,就会特地走过东边的渡殿偷看火垂苑。因为那里有一位待得最久、却不曾在弓场殿拉弓的美丽御明。我私下偷偷仰慕着那个人。」
「我没说想听你开玩笑。」
双叶以手掩口微笑。
「不能说全是玩笑话,佳乃大人的事情,打从您获选人火垂苑时,我就听说了。我想着如果您能够受到拔擢成为女御,而我能够服侍您的话,该有多好,但一方面,我一眼就看出您是相当具实力的御明,想到您将被封印在烽火楼顶就感到心痛。」
佳乃感到不耐烦,她读不出双叶的真心。
——尽是些假话。
「我在问你原因。」
「我没告诉您吗?」
——打算装蒜吗?
——居然完全看不穿真心意。
佳乃咬着下唇,接着叹口气。
——应该有什么理由才对。
——被派来刺探我的吗?
尽是些无聊的想法。早已和弓削家断绝关系,还被封印在镇火之印中,什么也办不到,不可能有人有什么理由需要对自己这样做。
——已经无所谓了,我只希望自己一个人。
这时佳乃突然想到。
——对了。
——把这件事情也告诉她,不就得了。
——虽然没多少时间了,但至少能够暂时得到清静。
「双叶。」
「是的。」
「化生要来这里了。恐怕——会在傍晚,日落之前抵达。」
双叶微笑的脸上蒙上阴影。
「是我叫来的。你继续待在我附近只会被袭击,快逃吧。」
「这是……千真万确?」
佳乃点头。看见双叶苍白的脸,莫名有股快感涌上。
「那么,那么佳乃大人也一起。」
「你没听见我说的吗?是我叫来的。」
无论逃往何处,时子一定都会找出佳乃,因为她渴望着名字。没有办法逃脱,佳乃也没打算逃走。
「怎样都、没办法避免吗?」
「所以我说了要你快点逃走。」
双叶快要哭出来,紧咬下唇,由正面看着佳乃好一阵子,最后终于转身快步走出地牢。
脚步声逐渐听不见。
她愣了一会儿。
——结果还是没能读出她的想法,没想到她能够假装得如此彻底。
——这下子,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再假装袒护我了。
——别再想了。
——时子就要到了。
黑暗的气息高涨,不用刻意去注意也能碰触到。
——我就这样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选。
——把一切烧光吧。
连同这座宫殿,和这个镇火之印。
——时子应该会吃掉我吧。
——或者是把我吞下,一起变成化生吧。
哪一种都好。
无论是死去或是堕落为化生,都没什么不同。
——没有任何人在意我会变成怎样。
——没有任何人……
佳乃清楚记得母亲死时的模样。
出生后第三天,母亲在还在襁褓中的佳乃身边死去。死因是分娩时遭受的烧烫伤,母亲下半身大部分的皮肤几乎剥落。能够多活三天,是因为母亲也是拥有火之血的女性。否则如此重伤,一般人早就立刻死亡了。
刚出生、还没开始懂事的佳乃却透过火目式接收到母亲濒死前的想法。
如熬煮过的血液般浓郁的诅咒。
怨恨自己带着火目式降生的命运。
憎恨弓削在自己身上种下化生种子的不人道。
更重要的是,憎恶一生下就带来不祥命运的婴儿——佳乃。
这就是佳乃最初接触到的人心。
——为什么会想起这种事?
婴儿时期的佳乃不晓得如何控制火目式,很危险,因此在别馆长大,但仍屡屡引发小火灾。
「泡在水里一会儿就能够压制住。」
因为令人不舒服的苍白男人——弓削弘兼——这番话,佳乃被从头部丢进大水桶中,自上方被压住,无法呼吸,不断挣扎。
当佳乃四岁时,别馆改建成钢铁格子的铁牢。除了每天两次有人送食物来之外,没有其他人靠近佳乃。即使如此,佳乃仍然能够透过眼睛和耳朵上的火目式,感觉到各种光景与说话。
——和现在一样。
——可是,为什么事到如今又想起这些?
六岁时,佳乃见到熏净仪式。
看到时子在烟雾中被熏杀,呼火命的神灵降临。
白烟也充满了佳乃所在的牢笼里,夺去了佳乃的呼吸。即使她知道那是与时子感觉同步而产生的幻觉,仍无法改变无法呼吸的事实。佳乃在地板上来回滚动挣扎。
她听见烽火楼顶进出时子痛苦至极的临终喊叫。
听见了时子被给予的名字。
——咦?
——这里不对。
——时子被给予的名字?
——这段记忆是怎么回事?有哪里扭曲了。
眼睛被弄瞎是隔年的事。
早晨和傍晚各一次,弓削弘兼带着两名随从来到别馆。其中一名随从抓住佳乃的手臂,另一名按住双腿。弘兼撑开佳乃的眼皮,以掺了杀草虫药的布涂抹眼球。到了第三天,佳乃的喉咙已经肿胀到想哭叫也叫不出声音来了,就这样连续涂抹七天。
丧失了视力的同时,火目式的力量也稍微被控制住。
佳乃拿到一张弓,那是她这辈子从父亲弘兼手上拿到的唯一东西。不用人教,她就知道如何射出响箭。
十岁时进入火垂苑。
同期没有其他御明。过了两年,总算听到女官们说有第二位御明进来。在弓场殿迎着阳光,默背要在献火仪式上吟诵的祝词,这时传来拉门打开的声音——
漆黑的人影进来。
雾霭般的黑发缠绕着纤细的身体,没有左臂,取而代之的是肩膀上埋着一颗巨大的眼珠。苍白的脸上琥珀色的眼睛歪斜着,沾了血的唇间看得见牙齿。
她在笑。
——不对、不对!
——为什么时子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记忆、这是、这是……
弓场殿被火焰包围,烟雾与呛嗓的味道压迫着佳乃。地板和墙壁建材吱嘎作响,黑发女的轮廓在热气另一头浮现。
突然有股身体被抬起的感觉袭向佳乃。
——这是……
身体以惊人的气势远离视线底下的弓场殿,卷走佳乃的只是随意窜走的火焰,火焰最后没入从头上射下的白光之中。
——醒来。
坐起的佳乃吸人烟雾而严重呛到。
——烟?
不是幻觉,是真实的烟雾。佳乃以袖子掩口趴下,浓烟充满室内,连地上画的纹样几乎都看不清楚。木材爆裂的声音,还有尖叫声。越过烟雾,格子门另一侧闪烁着火光。
眼睛阵阵刺痛——不只是烟雾的关系,火目式正激昂。
——来了。
——时子来了。
——那个奇妙的梦也是时子的关系吗?
说不上是浑身发冷或是神智不清的奇妙力量充满佳乃全身,她的背脊颤抖。一见到火焰,佳乃感觉自己体内另一半的浓郁化生之血跟着沸腾起来。
听到天花板传来不祥的声响,一抬头,上面已经被火围绕。
——搞不好会塌下来。
「佳乃大人!」
听见有人喊她,格子门外同时出现人影,一阵金属声响后门锁掉在地上。
「……双叶……?」
挥开烟雾,樱色衣服出现。
「佳乃大人!您没事吧?啊啊,啊啊,太好了。」
「为什么?」
佳乃说不出话,仰望双叶的脸。
「你为什么还没有逃走?」
「我不能放下佳乃大人不管、自己逃开。」
「你是笨蛋吗?」佳乃忍不住口气粗暴。「我不是说了是我把化生叫来的!你却什么也没做,呆呆等着。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派人去京里,还在宫殿的四周依样画葫芦,画上了镇火的纹样。可是没有用,两名卫兵都……」
佳乃不晓得该说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不抛下我别管我?
「总之我们快离开,佳乃大人,火护他们恐怕来不及过来。」
「你自己一个人快离开。」
「佳乃大人!」
想要更进一步说出口的辛辣言论,全部哽在喉咙没说,因为佳乃的身体突然被抱起。双叶纤细的右臂抱着她的背部,左臂支着膝盖后侧。
「你、你做什么?」
双叶把佳乃抱在怀里跑出去。穿过开启的格子门来到走廊上时,烟雾由四面八方袭来,两人一起被呛到。火焰攀上柱子,马上就要烧到天花板了。
「放开我!」佳乃扭动身体。
「我不要!」双叶更加用力抱住佳乃的脚和背,蹲低身子,在走廊角落匍匐前进。
「我一点也不希望获救!」
佳乃喊叫着,想起自己也曾经对某人说过同样的话。
「我明明叫你别管我!」
转角处突然响起崩塌声,佳乃的身体晃了一下,注意到是双叶冷不防止步的同时,着火的天花板擦过佳乃的额头,掉下来撞在地上散出火花。
走廊已被火焰完全堵住。当作监牢使用而特别加厚的墙壁几乎毫无缝隙地包围在外,也全是白费工夫。
双叶不停咳嗽,后退避开烟雾,转向走廊另一个方向跑去。佳乃挥拳拍打她的胸口。
「放下我自己快走吧!在火中我总会有办法的!」
「天花板崩塌了!现在不是说那种话的时候!」
正如双叶所说,就算是拥有火之血也无法避免被掉落的建材打到,可是这也是佳乃希求的结果之一。
走廊半路上的墙壁倒下,双叶立刻背对那片墙壁,保护佳乃。佳乃甚至觉得自己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佳乃的身体被抛在地上,在粉尘中滚动,碰到另一侧墙壁后停下。抬起头,佳乃看见被墙壁压在底下的双叶朝着自己伸出手。
——不是外壁,内壁崩塌了。
——时子已经在里面了。
倒塌的墙壁另一侧已是一片火海,着火的残骸不断从天花板上掉落。从那底端飘来不吉祥的火气。
「双叶。」
佳乃抓住双叶的手臂,要拉出她的身体。
「佳乃大人要不要紧?」
「现在不是担心我的时候了!」
佳乃真的生气了。双叶的右脚踝红黑肿胀,无法行走。
「另一只手给我,抓住我。不快点站起来,你想找死吗?」
佳乃把脑袋钻到双叶腋下,强行拉起她。
「我就算一个人也……」
「不可能走动吧!」
怒吼回应后,佳乃拖着双叶往走廊底端走去。佳乃挥开想要从眼睛、鼻子、嘴巴侵入的烟雾,一边思索着宫殿的构造。
——监牢之外的地方,墙壁应该比较薄。
她们终于再度来到回廊转角处。那里的柱子已经攀满火焰,连天花板也被烧毁。
「双叶,这边后面就是外面对吧?」
「佳乃大人,你想做什么?」
佳乃手摸着墙壁。
——已经在镇火之印中待了一年的我能够办到吗?
背后断续响起地板破裂的声音。支撑宫殿角落的粗柱子稍微被压垮而喷出火星。没时间犹豫了。佳乃大睁双眼,将注意力集中在火目式。
「——灼!」
体内所有血液沸腾,火气奔流,佳乃的视线被刺眼的青光掩埋。爆炸声轰然响起,正面墙壁粉碎弹飞。
——办到了……
宫内灼热的空气化为一阵风,一口气往夜气盘踞的外头吹去。佳乃和双叶的背被那阵风推着,脚步蹒跚跪地。头上传来不妙的声响。
——糟了!
天花板粉碎成无数火块朝转头仰望的佳乃落下。失去原本支撑的墙壁,天花板建材无法承受本身的重量。视线角落看见烧得焦黑的支柱由中间断裂,朝着这边倒下来。
——来不及躲开……
一阵冲击贯穿佳乃腹部。
佳乃往后弹飞出去的身体在半空中舞动,接着自墙上破洞飞出外面。几乎同时,整座宫殿简直像被巨大的板斧砍入压扁,火块掉落在双叶身上。
双叶樱色的衣服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双叶!」
佳乃站起跑向熊熊燃烧的瓦砾堆,冰冷的草割裂脚底。双叶的身体从胸口之下全部埋在倒塌的柱子、墙壁残骸和天花板的灰烬中,仅能勉强看见露在外面那只把佳乃推出去的右手和头部。
双叶抬头,额头流下的鲜血像泪水一般滑过脸颊。
「……太好了,佳乃大人。」
双叶以几乎和吐息没两样的微弱声音说。佳乃体内突然有某个东西涌上来。双眼、双耳、后颈的火目式感觉到灼热。
「为什么这么做?你、你……」
佳乃握住双叶的右手,双叶虚弱的回握。
「你怎么那么笨。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何必理睬,尽管逃你的就是了啊。」
「……快、退开,要崩塌……」
整座宫殿发出听来难受的吱嘎声。火焰唤来的风翻腾着,宫殿四周的树木骚动着,火星喷上佳乃的脸。双叶胸口一带流出的黑色液体在草地上逐渐蔓延。
佳乃下巴滴下的泪珠溶在血泊中。
她终于弄懂了,为什么无法读出双叶真正心意的原因——
——愚蠢的是我。
——因为她根本打一开始就没有说谎。
「闭嘴,我现在把你拉出来……」
「退开!」
双叶的脖子突然发出青白色光芒,原本已经失去力量的火目式却发光了。佳乃迎面承受一股大风,往后一仰,整个人弹飞出去。她听见自己喉咙挤出不成声的喊叫,看见天花板坍塌落在双叶头上的样子。
被抛在湿草地上的佳乃眼前,离宫喷出无数的火炷,仿佛正被拖进内侧贯穿的洞穴般逐渐崩塌。跃动着金黄色的火光,处处出示超乎常理的力量。烧焦的柱子无声折断,丧失支撑的墙壁和天花板一一沉没火海。
跳跃的火花。
迎面而来的热气。
宫殿如骨头摩擦般的吱嘎声。
充满四周的火焰侵蚀,逐渐崩毁成一堆瓦砾。在那底下——
佳乃的火目式原本能够隐约感觉到的温暖,终于断然消失。
扎实感觉到的,只剩下黑色腐肉股滑溜的触感——这是正在迫近中的时子。
——双叶……
眼泪因为热风在脸颊上干涸。
——已经,不在了。
噜唔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嗡。
狂乱的火焰中响起咆哮。
一抬眼……
在火焰中乱舞的黑发让人想到可怕的花。
碰触到烈火后更强烈闪耀的青白色五颗星,还有琥珀色巨眼。
佳乃仿佛受到吸引而定眼凝视。
——不在了。
——在意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空虚像灰烬般在身体内逐渐堆积。
时子的黑影在熊熊燃烧的瓦砾之中逐渐靠近。
——算了!来接我吧。
摇摆蠕动的黑发包覆的肌肤呈现骨头的颜色。
——吃了这个身体也好。
——喝掉这血也好。
——拿走我的名字也好。
时子的欢喜、叹息流了进来,与佳乃的泪水混合,使她逐渐弄不清何者是自己的感情。
抬头仰望,就见闪耀黄铜色的凶恶眼睛在面前。摆动的滑湿触手朝佳乃伸过来。
脸颊上感觉到滑溜的触感。时子咧唇露出满是鲜血的牙齿。
——因为我本来就是为此而生、为此而活到现在的。
——因为这副身体旁边,本来就没有任何人在。
——没有任何人在。
——任何人……

「——佳乃趴下!」

听到声音,佳乃的世界龟裂。
头上一阵破风而行的声音疾走,时子一仰身往正后方弹飞,拖曳着长黑发倒在火焰之中。
佳乃不敢相信地转身。
由火焰侵蚀的林木间的黑暗中窥见白与红——
背后响起锈铁摩擦般的咆哮,时子愤怒的气息高涨。
听见弦音那瞬间,树木炸碎。
放出的乙箭划破热风,从佳乃头顶飞过。时子的咆哮声变成痛苦呻吟声远去,接着听见瓦砾崩落的声音。
被箭风刮跑的无数木片、枯叶着火飘落。
「……为什么?」
站在雨般洒落的火星之中的红白装束、紧握弓的手、猫般聪慧的眼睛、脸花了,扭曲了。
「……为什么你……」
无法成为言语的情感自火目式涌出。
——为什么听见了我的声音?
——为什么来救我?
那时候也是这样。被火草虫侵蚀,自人类堕落为兽,受到野兽黑暗的欲望驱使而玩弄杀害了父亲,同时还残存的人类部分仍继续喊叫着理当无人听见的声音。
然而伊月……
只有伊月……
——为什么?
灼烧般的泪水涌上喉咙,由阵阵发疼的双眼落下。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了,快站起来、过来!」
伊月的手臂伸进腋下绕上胸前,抱起佳乃的身体蹴地奔出。下一秒,佳乃的视线被一阵惊人速度的黑风阻断,两人所在的地面翻起,草地连着土块飞散。那是时子伸出的长发,黑发立刻又卷回火焰中。
视线左侧燃烧中的宫殿、右侧漆黑的森林飞驰而过,伊月紧抱胸口的手臂力量好大、好热。
「放、放我下来!」
沙哑的声音还没说完,佳乃便被抛在草地上。
持续响起的弦音划破天际。佳乃坐起时,正好看见放出的箭矢以风压在火墙上开个洞。箭路没有丝毫动摇,直直刺入黑色雾霭之中。时子的肩膀裂开,可清楚看见肩上的肉被挖了一块。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啊啊哈啊!
伴随野兽的咆哮,厚重的热风吹来。佳乃忍不住双手掩面。伊月却毫不退却放出第二支、第三支箭。弓身用力弯曲,那一头的黑色花朵随着每次冲击而摇曳。
——好厉害。
——她不知不觉中已经练就出这番好箭技。
「不要发呆笨蛋,想找死吗!」
手被拉住的佳乃反射动作站起身来。手臂差点从肩膀上被扯下,脚已经软到不晓得自己站在哪里。
——自己并不想死吗?
这疑问被突破火焰再度伸过来的触手给打断。佳乃的衣襟被抓住,整个人浮起,发尾扫过她的脚下,她跌在草地上滚了几圈。被火焰炙烧的滚烫皮肤碰触到湿草,感觉刺骨冰冷。原本包裹住全身的虚无感不知道何时已经消失。佳乃正在现实的热、痛、声音、黑暗与光的包围下。
「别停下脚步!」
手被拉扯而站起身并被拖着奔逃,光脚踏着草地的脚逐渐疼痛,膝盖突然失去力气跪下。时子的头发横扫过佳乃头顶,划破耳朵,数根头发飞舞。
伊月马不停蹄地扭身,放出一箭又一箭。
「可恶!」
她咒骂道。处于主动攻击方的她如果停下脚步就会被抓住。面对能够自由操控异形头发的时子,弓箭未免不利。
伊月的手臂环上佳乃的腰,被抱起的佳乃逐渐无法呼吸。伊月跳入宫殿烧剩的柱子和墙壁后头,背后响起几把头发破空的声响。
「无论射几次……」
伊月愤愤地说,咬下碎裂的护手套,撕下袖子卷上手指代替。时子的嘶吼声震得背后墙壁吱嘎作响,掉落火星。
「佳乃站不起来了吗?可恶!」
被这么一问,佳乃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双脚满是鲜血和青肿。注意到之后,疼痛无可避免地窜了上来。
「抓着我跑。」
伊月伸出来的手被佳乃挥开。
「你……你别管我。」
「……佳乃?」
「要、要顾着我的话,连伊月你也会——」
「你在胡说什么?好了、快点!」
「我在说要你抛下我、别管我!」
佳乃说得激动,甚至连背后墙壁另一侧时子的气息也为之晃动。伊月她——伊月沉下脸。
「已经、已经够了。我原本一年前就该死的,一切都怪我苟延残喘到现在,才会惹出这么多事端。」
双叶也在我面前死了。
——我原本应该以化生之姿死去。
——所以……
——就……
——让我们结束一切吧。
时子欢喜的气息呼应佳乃的绝望,使得后颈上的火目式阵阵刺痛。
「就让我在这里被吃掉,或者变成化生都好。你快逃吧,伊月,我不想把你也卷进来……」
「闭嘴。」
佳乃的衣襟被扯起,伊月的脸就在眼前,她深邃双眼中映着火焰。
「想死的话随便你。可是,只要是在我的面前,在我的手能够碰到的地方,我就绝对不允许你死!」
「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如果我、如果我变成化生的话,你要怎么办!你想要、想要被我这双手杀掉吗?」
「到时候——」
伊月紧握住佳乃的手。
「无论几次,我都会把你拉回来。」
就像一年前伊月与常和做过的那样——
——没有任何人在乎。
——照理说应该没有任何人在乎的。
受不了了。佳乃不想自己哭泣的脸被看见,于是额头抵着伊月的胸口。伊月的手臂再度用力环住佳乃的腰。
「没……没关系,我能跑,伊月用弓——」
「我的马绑在那边,你可以跑到那里吗?」
佳乃点头。背后被一推,她脚步蹒跚地跑出。
听见雷鸣般的声音,佳乃回头,只见支撑燃烧中宫殿的柱子由根部折断,朝着外侧——朝着伊月倒下。伊月为了避开,往旁边一跃。
「伊月!」
蛇一般的黑发朝倒下的伊月蜿蜒袭来。佳乃的脚快过思考,一蹴地面扑向伊月的身体抱紧,滚落在土地上。有个东西缠上了手和脚,制止了两人的行动。四肢被拉扯到极限,骨头的吱嘎声响彻头盖。
「……咕……啊!」
是时子的头发,像蜘蛛丝一般缠绕伊月和佳乃交抱的身体好几层,使得她们几乎动弹不得,狠狠紧束到隔着衣服仍能感觉到皮肤快要割裂。然后——
……是谁?
仿佛从背脊直接流人体内的那个声音,让佳乃全身痉挛。痛苦,还有视线前方散发光芒的快感。「不可以,佳乃!」胸部底下的伊月呻吟。灼热,几乎要熔掉眼睛的灼热。
……汝,是谁?
佳乃的舌头在口中翻搅,喉咙抽搐着想要说出那名字。「不行!」名字,必须说出名字。「不可以听!佳乃!」时子化为黑色火焰的欲望与勒住佳乃手臂、脖子的痛楚、火目式的灼热和苦闷的激昂感受同化。
——我是……
——我的名字是……
——我被赋予的那个名字是……
「佳乃。」
火花飞散。
近在眼前的是如黑夜般深邃的双眼。感觉到手被握住。
这时候——
听见了歌声。
数百人、数千人高声唱和,没有歌词,如同秋末降下的冰冷雾雨般的歌曲。由涂满血色的西边天空倾盆而下的歌曲。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时子的吼叫声与歌声交叠。歌声将那叹息轻柔吞没,然后继续落下。
——这是……
——无名陵,开启了。
深陷身体的头发触感消失了。时子哭泣的声音渐细、渐远。
——天皇打开了陵墓。
——原来把我移到离宫是为了这目的。
——打从一开始……
——天皇就打算这么做了吗?
时子浊黑的气息终于消散而去。
一转头,大火中的宫殿那头,黑色雾霭般的时子背影钻进树林间走远,最后与黑暗融为一体不见。
佳乃浑身虚脱,身体靠在交叠的伊月身上,垂头闭上眼。歌声仍持续着,即使捂住耳朵,仍能透过火目式听见那声音。像是快要被压垮般,眼泪又流了出来,耳边感觉到伊月温热的呼吸。
*
佳乃蹲在遭火吞噬的宫殿残骸里不断挖掘瓦砾堆。
残骸一碰到就崩散,弄黑佳乃的手。
伊月只能站着,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歌声,停止了。
太阳还没完全西沉,西边天空的紫罗兰色与傍晚的黑色在高空中交融,宫殿燃烧的声音仿佛夏虫的私语。
伊月看向握在手里的弓,然后视线又回到佳乃的背。
——又没能赶上。
她清楚想起只见过一次、聊过一次的双叶温柔的笑脸,以及最后的对话。
佳乃起身回头。她的双手、破烂的睡衣全都被煤炭弄得漆黑。
「……又让你赶上了。」
佳乃浅浅一笑说。
——『我一点也不希望你来救我。』
这是一年前佳乃说过的话。
——佳乃还是……
「你还在恨我吗?」
伊月问了。
这一年来一直梗在心里的疑问。
可是佳乃没有回答,她跪下以手掬起脚下的灰又落下。
「……双叶她——」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佳乃开口。
「这么说,闭上眼睛继续走在黑暗道路上,是很可悲的一件事。」
佳乃再度抬头看着伊月。伊月不解她为什么还能笑,心底深处闷痛着。
「我真的能够闭着眼睛走路,因为我有火目式,但那样——不行对吧?」
她起身,拍拍双手掸去灰尘,接着一步、两步走向伊月。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伊月那张脸的时候吗?」
被这么一问,伊月点头。
那是在烽火楼的天台,不可能忘掉。
「那一刻,我好高兴。」
佳乃像个小女孩似的笑着。
「脑袋被火草虫侵犯、被化生的声音吸引,一心只想着要烧光京都的我,那一刻单纯的开心,因为能够见到伊月的脸——」
好像听见了火护之钟。
那当然是错觉。这里只能听见火焰继续燃烧没烧完的部分、舔噬土地的声音。
「假如我能记得那一刻的心情,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佳乃的视线落在堆高的瓦砾堆上,那儿还零星烧着火焰。她的侧脸被煤炭弄脏,黑漆漆的脸颊上有两道泪水滑落的痕迹。
伊月什么话也不能说。
她背向佳乃朝拴马的林子迈步。
「——你要去追中宫吧。」
佳乃出声。
「你明知道光靠你一个赢不了她。」
「……因为,我是火护。」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佳乃回答。
捕捉化生、保护人类——
——多少人因为我的过错而死呢?
——因为我的不足。
——那家伙……
——只有那家伙,就算以我这条命交换,也要拿下。
「真是不可思议呢,每个人都想求死,我也是,伊月也是……还有天皇也是。」
伊月缓缓转头。
佳乃带着悲伤的神色伫立着。
「……丰日?」
「刚刚的歌声,伊月也听到了吧?」
伊月点头。
那个歌声——照理说没曾经听过的印象,却感觉好怀念、好古老的歌。
「那是霞楼的响箭声音。」
霞。
第一代火目的名字。
伊月的身体打了阵冷颤。
——为什么?
——为什么佳乃会知道这种事?
「天皇打开了陵墓。他或许打一开始就计划着让事情这样发展。」
——你在说什么?
——丰日他……
佳乃的眼睛蒙上一层雾。
「天皇,想寻死。」


五 伊月

比满月稍缺的农历十七之月正待升起。
云朵全都随风飘向天边,完全看不出昨夜豪雨的痕迹。
只知道明月分外清澈,微风吹动树梢叶子化为黑影摇曳。
越接近林中隆起的小高丘,越能看出它过于工整的角锥形状。
林木逐渐稀疏,她知道陵墓前是片宽广开阔的草地。伊月拉住缰绳停下马,卸下肩膀上的弓箭跳下马鞍。
「伊月?」
坐在后面的佳乃说。
「你在这里等着。」
「我也要去。」
「没办法自己走路的人说什么傻话!」
刚才在草地上光脚来回奔跑的佳乃脚踝以下全是鲜血、发肿。伊月原本打算把佳乃安置在离宫,她不希望佳乃继续被卷进战斗中,没想到佳乃硬是跳上马背跟来,总不能把她推下马去。
「听好,待在这里别乱动。」
把缰绳绑在附近的树枝后,伊月跑开。背后传来咚沙一声东西掉落的声音,还有「呀啊」的小声惊叫,看来佳乃打算下马来。
——笨蛋。
伊月头也不回地穿过森林。
来到草地边缘后,她止步。
空气中充满不祥的力量,只见月光照射下随风飒飒起伏的青白色草丛。另一头是矗立一座低矮树丛包围的巨冢,正面能看见粗糙的石门,门前有个人影蹲伏。
那身紫色衣裳,伊月有印象。
去年十一月的大尝祭上见过。那是把五谷献给天地,感谢丰饶的大型祭典,通常称作「新尝祭」,每当新任火目登楼那一年,就改冠上「大」字,举办得更加庄重。祭神仪式上,天皇——丰日穿的就是那身宽袖紫衣。
比衣长还长的袖子如羽翼般展开在草地上。衣摆也很长,足以遮盖脚尖。
低头倚着陵墓门扉的丰日抬起头,按着胸口的左手上握着某个物体。在月光照射下反射鼠灰色光芒的凹凸不平球体是——
——骷髅?
伊月不晓得自己和丰日沉默对视了多久。
她无法走近丰日。
脚动不了。
仿佛有人在告诉她:「别再继续靠近。」
「……你还真是机灵啊。」
丰日如此说道。声音中搀杂着咻咻的呼吸声。
「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伊月左手重新握好弓,右手下意识地摸着箭筒并且开口。
「时子……在哪里?」
凝视着丰日问道。
真是蠢问题——她直觉这么认为。
因为——
就在那边啊。
「在这里。」
丰日回答。伊月注意到他每次想发出声音,脸就会有几分痛苦扭曲。只有丰日脚下的草地形成深色影子,逆风拨动着。
飘荡在微弱风中的是血腥味。
伊月听到身旁发出踩踏草地的声音,便转过头。
「佳乃,不是要你不要动……」
「天皇打从一开始——」
佳乃无视伊月的话,踏着不稳的脚步比伊月往前一步后,对着丰日问。
「原本就计划让事情变成这样吗?」
丰日没有回答,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把我移到离宫,不是为了避免中宫接近京都……而是为了把她引到陵墓这里来,对吧?」
「早知道就别兜圈子,直接把你带到这里就好了。」
伊月听到这,感觉到一阵寒意。
「我没想到你早就知道陵墓的事。」
「我还以为您是更明智的人。」
「直到听闻有关化生名字的事情之前,我原打算战斗到底的。」
伊月几乎没听进两人的对话,她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懂。
「『丰日』的名讳与化生的不同,无法把它给中宫。」
「不试试看,又怎么会知道。」
——听不懂。
——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唯一接收到的就是丰日对死的渴望。
——时子她……
——明明感觉起来在很近的地方。
她究竟在哪里,伊月隐约知道,却又不愿去确认答案。
「你那么想死吗?」
听到伊月吐出的话,丰日扭曲脸庞。
「别让我同样的话说那么多次,再没什么比死更令我向往了。」
「那么,我——」
突然有股灼烧脑袋深处的感觉涌上来。只要用字谴词错了一个,似乎就会变成莫名其妙的吼叫声满溢而出。
「你捉弄我然后笑得很开心,那些全是假的吗?」
伊月发出颤抖的声音。
「你在总部大屋痛快喝酒、和大伙儿开心聊着无聊话题,那些也是假的吗?」
丰日转开视线。伊月的声音语带哽咽。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让你轻易找死!」
伊月举弓架箭,拉弓,箭镞瞄准丰日的腹侧一带。她若没有紧咬嘴唇到几乎渗血的地步,激昂的情绪恐怕会全部化为火之力灌注到箭矢上。
「——时子,放开丰日。」
下一秒,丰日脚下的黑影大幅度起伏,伊月几乎无意识地松开右手的弓弦,猛然送出的箭矢划破天空。
啪叽一声利响。
丰日宽大的紫衣——腰部附近翻起,伸出苍白手臂接住伊月射出的箭矢。
——服下摆进而往上飘起。
底下露出的是闪亮燃烧的巨大眼珠。被宽大衣服遮掩住的时子缠着丰日的下半身——卷在脚上的是黑发。不管是丰日大部分面积被挖去而露出肋骨的侧腹,或是时子咬住侧腹不放的脸上满是鲜血。坑坑洞洞的伤口被蠢动的红黑色气泡包裹,还能听见时子牙齿咬碎肉的声音,以及隆起再生、补上失去肉块的声音交杂一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喉咙发出叫声,她已经忍受不了了。搭上乙箭的瞬间,一堵热风之墙由正面袭来,还来不及放箭已经着火。无处排解的张力在左手上翻滚,弓被从手上摘去。伊月还来不及蹲低身子,整个人已经往后飞出去。
噜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时子的咆啸声中,夜空与草地的景象不断在眼前轮替,肩膀和背部也反复撞击,疼痛窜过直接冲撞的手臂骨头。
「——!」
伊月坐起上半身,一瞬间分不清自己面向何方,口中尝到灼热的铁味。
左手边有光亮在闪耀,一转头,伊月看到一片火海。
——陵墓正在燃烧。
遮蔽巨冢的树木起火,树丛底下延展开的那片草地也被火舌吞噬。在巨冢门前看得见的紫衣,此刻就快要被摇曳升起的黑色火焰吞没。
伊月自草地上捡起弓箭站起。热烫的空气吹拂着脸,留海翻飞,手脚关节颤抖不已。
——冷静下来。
——办得到,我的箭应该有效。
——凭我一个人也能打倒她。
她瞪着时子在热气中摇曳的阴影,引弓架箭,空着右手拉开弓弦。她知道没有实际箭矢的响箭对时子无效,但如果射实箭,丰日也会被射中。
——热浪之墙……裂!
右手与左手之间的红光在鼓动,最后凝聚成箭矢模样,与钟声一同解放的光之箭在凝结的空气墙上打穿一个大洞,刺穿远处的黑色轻雾。
「……灼!」
伊月口中进出命令的同时爆散出光亮的火焰,紧紧纠缠着紫衣的黑发多处着火而松开。丰日小小的身体跌落在时子脚下。
——分开了。
伊月的脚下到时子所在的陵墓门扉为止的草地被掘出宽阔的一直线,那是伊月的箭势刻划出的东西。伊月跑过上面,从背上的箭筒抽出两支箭。来到能够清楚看到时子左肩的巨眼,和火目式之星愤而燃烧的距离,停下脚步,间不容发地射出甲箭。
破空而行的箭发出干涩的声音击中石门。
——上面!
跳跃起来的时子影子位在高处,展开的黑发融入夜空中。
——在空中的话,可躲不掉了!
伊月朝着落下的火目式之光放出乙箭。风鸣声疾行——
时子的身影消失。箭矢在虚空被吞没。
——咦?
嚓啪!左边听见踩踏草地的声音。伊月几乎反射性地把还没架上箭的弓对着声音出处。由被陵墓巨大黑影吞没的昏暗草丛里,能够看见燃烧的火焰。时子摇摇晃晃地由火焰正中央站起。
——一瞬间就到了那里……?
火焰替黑暗镶上了边,时子苍白的脸对着伊月,琥珀色眼睛闪闪发光,一般难以言喻的恐惧使得伊月的右手自然动了。弓弦发出呜叫声——时子再度消失身影,箭只留下阵雨般的声音,空虚地穿过。
耳里听见踏在草上的沉重声响,伊月转身,趁势从箭筒里抽出两支箭射出。只距离十步左右的时子再度横向跳开。在伊月视线边缘勉强能够看到,比纤瘦躯体多出数倍的黑发简直像羽翼般振翅。一箭,又一箭,伊月凭着声音连续不断地放箭,沙哑哨音般的箭声在黑暗中回响。
——连掠过都没有。
眼睛几乎追不上时子的行动,只有巨鸟振翅般不吉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玩弄着伊月。即使如此,伊月仍不断朝着黑暗放箭,企图甩开畏惧,喉咙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不只是快,动作根本感觉不到迟滞。在村里和离宫对峙时步调极乱,现在却如饥饿的野兽般机警。伊月领悟到她属于人的部分正在逐渐消失。
——必须靠近点压制她才行,箭无法射中。
——必须靠近点……
突然,振翅的声音完全停止,视线被黑暗遮蔽。
发生什么事了,伊月一时间不明白。
划开眼前的黑暗,大型光球出现在伊月鼻尖,在布满血丝的琥珀色火中,瞳孔捕捉住移动中的伊月。
连声音都没能掌握到,现在却已经站在眼前。
「……啊啊。」
流泄的黑发、冰冷的雪白肌肤、晦暗的双眸,燃烧发亮的火目式就在面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无可遏抑地大叫,搭上箭举起弓,想要对准恶眼,却有某个力量阻止了她的行动。手肘和手腕关节惨叫,黑发牢牢缠上左手及弓身,下一秒弓已经着火,在手中扭曲变形。火焰另一头,时子满是鲜血的嘴巴裂开,露出可怕的牙齿。
——会被吃掉。
弓弦被火烧断。时子的脸逼近而来。
「别……过来!」
伊月的右手弹起,扯断稍微纠缠着的头发,反手握箭朝着巨大眼珠挥下——
仿佛着火吊钟撞击般惊人的风压迎面袭向伊月。冲击将她往后飞弹出去,在空中飞舞的时间难以置信的漫长,昏暗天空掠过视线,脖子率先撞在草地上,浑身骨头的吱嘎声回响脑中。
痛得几乎无法出声的伊月咬牙站起;摩擦草地的脸部肌肤刺痛,烧化的弓在紧握的左手中化成灰烬掉落。
凝神注视翻腾热风的另一头。
与浮现在远处黑色雾霭中的两只琥珀色眼睛四目交会。
火目式感觉到无数血蛭吸附般的惊悚触感。
——她正在笑。
——正在嘲笑我。
随着肌肤上火焰灼烧的热度褪去,伊月的浑身也逐渐失去力气,开始打颤,齿根喀喀作响。
——不妙。
——会被吃掉……
可是琥珀色的眼睛、火目式的光被黑色雾霭吞没,时子转身背向她。
伊月的膝盖无力跪下。
时子的背影悠悠往躺在陵墓石门处的紫衣走过去。
伊月手支着草地呕吐般吐出气息,注意到自己松口气时,她感觉一股难以忍受的厌恶。
——说什么要一个人打倒她。
——连眼睛要追上她都办不到。
感觉听见丰日痛苦的声音,她连抬头都办不到。
「……唔唔。」
背后传来呻吟声。伊月不稳地起身转头,看见倒在草地上的白色人影。
——糟糕,我忘了。
伊月跑近后扶起她。
「佳乃、佳乃!」
纤细的手臂孱弱举起,环上伊月的脖子。
「……天皇呢?」
「被时子抓住,现在——」
「肩膀借我。」
攀着不解的伊月,佳乃站起来。
伊月知道她的膝盖在发抖。
「笨蛋,别勉强。」
「我把名字告诉中宫。」
伊月愕然看着佳乃满是煤炭的侧脸。
「她想要变成化生的话,就让她堕落到底吧,这样一来,常和的——火目的箭就会过来。」
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做——佳乃小声说道。
化生的名字——伊月也隐约明白那意思。
「笨蛋,如果那样做的话——」
伊月想起与时子接触时,那股几近骇人的舒适、湿黏的触感,以及仿佛要被拖进去般的黑暗暖意。
「会被卷进去。」
「是的。」
佳乃双臂一推,离开伊月。脚步仍饺i法站稳,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火海那头陵墓的门。
「但是也不能让天皇就这样死掉。」
「……佳乃。」
「双叶也是,常和也是,我就这样看着大家……被杀掉,只有自己没事,我无法接受。」
佳乃的眼里燃起青白色光芒。
——不行。
——不能让她去。
伊月抓住穿着破烂烧焦睡衣的肩膀。
「我来。你已经——」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
佳乃爆出愤怒。
「只自己背负一切!擅自主张救人!明明很弱又爱跑第一,你打算把我留下、自己找死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
火日式涌出的激昂情感流人伊月体内,伊月吐出体内的空气瘫软倒下。
「这件事只有我能办到,所以我来。伊月你趴在那边就行了。老是、老是爱装出保护者姿态,明明没有人拜托你,却老喜欢站出来。你根本、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
「佳、佳乃……」
火目式变成烈火团块,伊月跪在草地上呻吟。
「我不是去寻死。这点……请你弄清楚。你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
——我……说过的话?
伊月忍受揪着腹侧的热与痛抬头时,佳乃的背影已经走向陵墓,只见黑发在热风中纷飞。
「——佳乃!」
脚明明受了伤,那个娇小背影却丝毫不停下脚步,直接穿过翻腾的热风走近陵墓。
伊月手按腹侧起身。
噜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时子悲伤的嘶吼远比草地燃烧的嘈杂声更高昂。
——明明很弱,又爱跑第一……
佳乃的话刺骨地回荡着,意志逐渐消沉。脚步想要朝陵墓前进,但光是留海被热风吹动,她就差点要倒下。
——再这样下去,什么都无能为力,他们两个会……
——我不要。
——又是我不好。
回过神来,伊月跪在草地上,单手撑着上半身,另一只手深深抓着腹侧的火目式,拖着脚爬行着。
脑袋中有声音在响。
时子欢喜的声音。
骚动的黑影巨大隆起,她把原本衔在嘴里的丰日身体吐在燃烧的草地上,以黑发缠上佳乃。
……礼!
……礼!礼!礼!
时子仰天,高举起右手吼叫,仿佛在迎接什么东西的降落。肿大的头部已经不再是人类女性的模样,脸的中央突出,嘴角咧到眼睛下方。
獠牙——咬进佳乃肩膀。
伊月惨叫并往前倒下。加诸佳乃的痛苦透过火目式冲撞而来,眼前梁上一片血色。
「嘎……啊啊啊!」
混着唾液的苦闷呻吟在草地上四散,伊月凭借手臂的力量前进爬行。
——别去想,这不是我的痛,别去想!
——站起来,动啊,可恶!
使不上力气的手臂支撑身体抬起头时,突然有股冰冷预感窜上背脊。
高亢清澄的笛声——
——响箭!
飞来的红光压制火焰、刺入时子。伊月这时看见时子的黑发膨胀,仿佛蚕茧般包裹住佳乃的身体。耀眼夺目的光箭刺入茧里,击碎目标,无数黑发着火化为飞灰——底下能看见时子蠢动的肉体呈椭圆形隆起。
巨大身体抱着佳乃跳跃。火块飞散,时子的身影拖着黑发尾巴没入陵墓中段的林木之间。
——没奏效。
——连常和的响箭也……
伊月想起自己在村里射出的响箭。
——对了,火目的响箭不是实箭。
——即使是常和那般力量,只要不是实箭,就无法突破时子的头发。
可是,该怎么做才好?
伊月的弓烧掉了。
——即使手上有弓……
——单靠我自己一人,又能够做什么?
痛楚,佳乃的疼痛进而从肩膀延伸到背部。伊月双手伏地,呕吐般哭泣。
——佳乃……
——佳乃的血流出来了。
「伊月姐姐!」
伊月听见声音。
还没转头,无数脚步声已经围绕着伊月。
男人们的身影,长戈的黑影,在火的映照下,在草地上长长伸展。
伊月面前站着熊般的庞大身躯。他稍微弯下背,对伊月伸出手。
「能站吗?」
——为什么?
——为什么「止」组会在这里?
伊月混乱地点点头,握上矢加部的手。他以连衣服皱折都能扯平的气势用力拉起伊月。
「咬牙!」
矢加部抓住伊月一只手这么说道,并眯起眼睛。还来不及思考,矢加部另一边手掌一闪,伊月眼冒金星,手臂放开时,脸颊上一阵热辣刺痛。
「……领、领头!」
「为什么一个人走掉!」
严厉的声音落下。
——为什么?
「……我想制伏中宫。」
「一个人制伏?那么,我们是什么人?」
伊月抬起脸环顾四周。火护装束与红色腰绳,反射火焰光芒的戈与板斧,以及围成一圈的众人。
「你是什么人?」
矢加部进一步问,伊月无法回答。
「不知道的话,滚到一边去发呆,别在这边碍事。」
矢加部转向燃烧的陵墓,粗声下令:
「我们上,编成入山阵式,疾!」
戈尖与红穗子在火焰中闪耀,七名戈众迈步跑出。少了三之戈由矢加部递补。同时斧众也手执武器散开。无数黑影被火焰吞没,一眨眼就看不见。
呆然伫立原地的伊月四周一下子只剩下她一个。
听着火焰吞噬草地的声音,无能为力的疲倦包围上伊月。
——在那圈子之中没有我。
——我去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伊月姐姐。」
转过头看见茜走近。深蓝色的水晶聚、露出的肩膀、纤细的手臂、握着弓的手。不晓得为什么好难受。
「丰大人他——」
听到茜的话,伊月才想起。
丰日靠着陵墓门扉倒下,他注意到伊月和茜跑近,稍微动了动眼皮。
「丰大人!」
茜的声音在颤抖。伊月蹲在丰日身旁,亮泽的紫衣上原本应该是身体的部份不自然地凹陷。
「丰日,喂,丰日!」
发黑的嘴唇动了动,无法成话语,但眼睛确实凝视着伊月。
——该不会真的要死掉了?
丰日举起左手拳头伸到伊月眼前,张开手掌。
缠在他手指上的是红线与金线编成的穗子。
「这——」
伊月的心跳加速。
是之前还给矢加部的「止」组戈众证明。伊月从丰日的小手上接过。
——『我决定由你来做。』
矢加部当时这么说。
火目式传来沸腾的血声,传遍全身。
——这是……
——这是战斗之血。
——『你是什么人?』
——我是……「止」组弓众,一之戈。
伊月站起,膝盖不再颤抖。她感觉听见了风刮过每根草的声音。
这时候伊月总算明白佳乃跑开时说的话的意思。
——对了。
——是我自己说的啊。
——如果佳乃被化生夺走,无论几次我都会把她拉回来……
所以……
佳乃把一切交给伊月。
「茜——」
话还没说完,弓已经递到伊月面前。茜点头的额头上,火目式的五颗星也正发出耀眼光芒。
伊月接过弓,摸摸茜的头。
「丰日就拜托你了。」
「好。」
听到短促尖锐的笛声划破火焰,那是八阵的第一声警笛。伊月跑上石门旁边的斜坡,钻进林木间。
——赶得及吗?
一口气跑上陡坡的同时,伊月澄清感觉神经,在陵墓顶端找到翻卷的黑色火气团块。佳乃的气息逐渐衰弱,就快要被吞没消失了。黑暗中,伊月看见登上斜坡的男人们白色背影。
「领头!」
听见伊月的喊声,七人同时转头。
奔上斜坡追上众人的瞬间,戈众与伊月只一瞬间交换了视线,还想说什么的伊月缄口,只是竖起弓高高举起。
在伊月头上,弓身上端及七支戈尖互相碰击出声。
光是这样就表示了一切,不需要言语。
「八阵舟口绳,散!」
听见矢加部的号令,男人们离开伊月,片刻不停歇,除了正面一人之外,其他人一眨眼消失在视线范围。即使如此,伊月敏锐的耳朵仍能听出七名戈众扫开着火的草丛急奔的声音。包围时子——缩小包抄范围。
伊月右手自箭筒抽出最后一支箭。
——我要结束一切。
——这支箭要配合七支戈的步调。
——看我用响箭贯穿你的铠甲!
第二声警笛响起干涩的声音。眼睛看见的是黑暗中影子交叠的树木,以及处处闪烁的火苗。坡顶上一带熊熊燃烧着,但无法从那火海中认出时子的身影。
戈众到达坡顶了。火护装束的背影遮住箭矢前进的路线。
——在哪边?
——能够把箭送达的路,在哪边……
这时候压倒性的红光与尖锐的笛声笼罩陵墓——这是第二次响箭。
伊月以手遮着光,一边看着突破夜空落下的灼热火块。山丘顶端的黑色雾霭膨胀,弹开那支响箭。笛音破裂,变成磨牙的吱嘎声落下斜坡。
——那是……
箭矢的轨迹变成清楚的深红色光线。
从高空往地下,一直线。
——对了。
——找到了。
伊月的火目式有股清冽的热度在沸腾。
——常和正在告诉我。
——我的……一之戈的,路。
举弓。常和响箭的光芒消失后,天空再度恢复黑暗。
架箭。挺身张弓——箭镞对着星空。脚下涌上的力量婉蜒成漩涡,穿过腹侧的火目式往上延伸,直抵朝向天空的箭镞尖端,产生的红光几乎围绕伊月全身,绑在左手上的红穗子模糊看不清,火焰力量终于在箭矢上结合成一道灼热的深色,然后光束高高地、无边无际地延伸——
飞出。
刺穿炸裂的光芒,数万钟声共鸣,惊人的气势远离地面而去。伊月感觉浑身骨头快要松散般激昂。爬升、继续往高处爬升,最后——
在遥远的下方回响起沉重的钟声。

——下面?
除了撕裂耳朵的风之外,所有感觉全都消失。
伊月看见包围自己的黑暗,以及点缀在其中的星星。
——我……
——我的意识现在与箭同化了。
往下看,树海之中只有方形的陵墓因为火焰而能够清楚看见。在它四周都是比夜空更黑暗、无边无际的深黑。
——啊啊,这是……
原因不清楚,但是这时伊月懂了。
——这是火目之眼看见的光景吗?
——常和,在这样的世界吗?
感觉到灵魂都快被冻僵的寒气,连觉得很痛苦的心都冻僵了。只能看见眼睛底下跑上山丘表面的七人以时子如同黑洞般的变形为中心,逐渐被吸近。
七支戈刃的光亮画出漩涡,逐渐集结成一点。
在火焰照耀下看见绑在戈尖的红穗子。
而那个轨道的交点。
——是这里。
没有任何遮蔽物。
——落下!
转换轨道的箭矢乘着伊月的意识,带着无数钟响,迎头落下。时子仰望头上,伊月的视线与化生的视线刹那间对上,飞舞的头发展成膜状掩盖时子。
「——贯穿!」
箭矢刺入的同时响起众人呼喊声。头发瞬间蒸发,底下露出被响箭红光包围、七支戈刺穿、正濒死喊叫的时子。佳乃的身体自大张的下颚滑落在地上——
伊月因为使全身寒毛倒竖的预感而回神。
钟声充满空气中。伊月的肌肤、周围树梢的叶片都因为那声响而颤栗。她正在树木密集的黑暗斜坡正中央,无法顺利找回平衡感,因而脚步蹒跚。伊月抓住树枝,以弓身支撑,才勉强重新站好没倒下。
这时候——
「响箭到!」
「响箭到!」
「响箭到!」
火护的声音响起。伊月浑身打颤,他们回应了,戈众的唱和原本应该只回应火目的响箭——
她终于在意识边缘隐约听见人类耳朵几乎无法听见的尖高乐音。随着血液沸腾的感觉而抬头仰望,夜空被爆发的白光填满。
——灼箭!
在光的奔流中,她看见时子的轮廓飞散、扭曲、被咬碎,听见时子的咆哮尖细延伸,变成像以指甲抓金属板的声音,最后被灼箭不成声的声音掩盖消失。
伊月马上捂住耳朵,想要隔绝火目式,却徒劳无功。时子被扯碎的意识如强酸般入侵。好热,好热!伊月趴倒在土上,隔着衣服搔抓腹侧。焦土的味道由鼻子、嘴巴传来。
光——渐淡,平息。
树木燃烧的吱嘎声,然后是镇火祭文庄严的唱和声。
伊月坐起身。
——佳乃!
抛下弓,如野兽般以四脚匍匐爬上陡坡,穿过好几棵着火倒下的树木,来到陵墓顶端。差不多烧光的焦土正中央立着青色火炷,里头有好几名戈众的影子在舞动。
「……佳乃!」
火炷旁的地面倒着一个娇小身体,三名火护围着那个身体蹲着。伊月以要撞开火护之势奔到佳乃身边,手臂绕上她的脖子想要把她抱起。
「伊月,住手,别乱动!」
手被温黏的东西弄湿,伊月吓了一跳。
佳乃的脖子到右边肩膀都是血,不平整的裂伤深可见骨,无法止住的鲜血不断流出,浸湿了地面的灰——那是被时子咬破的伤。
「血止不住。」
「我们想用火烧封住伤口,火却无法靠近。」
——都是火之血的缘故,火性太强了吗?怎么这样……
伊月撕下衣袖包扎伤口,布却马上被血海吞没。
「必须绑更紧一点。」
「这么大的伤口要怎么处理!」
「佳乃!佳乃!笨蛋,不准死!佳乃!」
伊月手抚着佳乃逐渐失去体温的脸颊,悲痛呐喊。感觉佳乃的眼皮隐约动了动,但那或许只是火光摇曳的关系。无法止住的鲜血不断由按住伤口的手指间流出。
——拜托,想想办法让这些血止住。
——让这伤口……
火。
用火。
比佳乃的血更强烈的火。
伊月抱起佳乃。
「喂,伊月,叫你别动……」
转身推开戈众的背,奔入比伊月还高的熊熊燃烧青焰中,甜甜的腐臭牢牢包覆着伊月,逐渐无法呼吸。明明感觉不到热,全身的皮肤却像是快剥落般,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不快感觉袭来。伊月把佳乃抱在怀中,在火焰里缩成一团。
时子的火焰。常和的火焰。
——这是常和的火焰。
——所以,拜托你,常和,如果你能听见我的声音……
——将这伤口封住。
伊月的手下持续涌出更多温热的血液,停不下来。
——不要再夺走更多。
她祈求着,用力抱紧佳乃的背。
在冰冷火焰中,佳乃的身体逐渐冰冷——
*
伊月注意到时,发现自己正站在骚然起伏的芒草原中央。
——咦?
她愣了愣,环顾四周,没有半个人。陵墓、火护众、佳乃全都不见了。放眼望去只看见银白色的芒草。摇曳的芒草穗正轻柔抚着伊月的大腿。
——为什么?
——刚刚还是晚上啊。
——不是原本在陵墓上吗……
天空如黎明前那般布满云朵,但奇妙的是,从这里到那里,所见之处都是同样明亮。
——这里是……哪里?
感觉头晕晕的。无论转向何处,都是无止尽延伸及腰高度的芒草,在微风吹拂下,风纹静静扩散开。
视线望向脚下,不是土,是压实的黏土般的地面。
这时伊月注意到地表有许多等间隔的细沟纵走,将地面每隔半步左右就分割成一块。而且芒草差不多排列在沟与沟的中央位置生长,看来正像是田垄。
看看左右,田垄整齐保持一定间隔不断延续。
不是一直线——它们有些弯曲。
伊月总算认出来。
在很远的那一头,有个单薄身影独自站在那儿。
——人类?
看见风吹动长发,的确是人类。
伊月拨开芒草往那边走去,越走近越觉得奇怪。田垄果然不是一直线,越靠近人影,分割地面的沟,以及同样排列生长在线上的芒草,越成弧线弯曲。
直到能看出人影身上的衣服是紫色时,伊月终于能够确定这片不可思议的芒草原形状——同心圆,或者说成螺旋状。分割田垄的沟,与沿着田垄种植的芒草,如果从高空看下来,应该会像年轮或者波纹。
伊月停下脚步。
往后看——身体因寒意而打哆嗦。
这个螺旋,或者说波纹——不断延续到视线尽头吗?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而造出这片草原……
转回头。
没错,有人影站着,就在描绘出这片不可思议图样的草原中央。
伊月加快脚步。
这时——
人影转过来。
伊月屏息再度停下脚步。
——丰日?
轮廓相似到让她立刻有这想法。可是,那不是丰日,他比较成熟、有大人样。长发没有扎起,任意垂在背后。眼睛,那双锐利又稚气的眼睛好像丰日。
「你是第三个。」
那个男人说。声音也和丰日像得吓人。
「……第三……个?」
「来到这里的人。小姑娘,你的名字是?」
被这么一问,伊月摇摇晃晃走近男人回答:
「……伊月。」
「伊月……这样啊,原来是呼火(注:火神观宫呼火命)之女啊。」
男人浅笑。
——呼火?
「之前来的也是呼火之女。名字好像叫……」
男人的视线游移在半空中好一阵子,最后摇摇头。
「呼火,还在沉睡吗?」
就算他这么问,伊月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面对伊月的沉默不语,男人不晓得为什么满意地笑了笑。
「这样就好。」
呼——男人自伊月身上转开视线,凝视着远方。
伊月的心在鼓噪。
「差点死掉是吗?」
男人看着远处说。
「即使如此仍要挣扎吗?」
伊月不清楚他在说谁。
「你们真是坚强呐。」
男人说。伊月清楚想起丰日的话。
他曾说过同样的话。
「你们很坚强,无论如何都会挣扎,即使手脚被扯下也不放弃。」
男人的眼睛突然蒙上一层哀愁。
「即使知道总有一天会烧尽也一样。所以——」
男人再度看向伊月。
被深色眼瞳吸引,伊月一步又一步地拨开芒草靠近。
「所以我才会这么喜欢人类。」
男人微笑。唇角扬起的方式、眼睛眯起的方式都好像丰日。
——可是,他不是丰日。
丰日不会以这么冰冷的眼睛微笑。
丰日不会发出光是听到就冷彻心底的声音说话。
丰日——身体腰部以下不会是条大蛇。
男人整个身体转向伊月。简素的紫色上衣前襟敞开,从胸口到腹部往下延伸,明显是一节节的蛇腹。支撑男人上半身、覆盖着土色鳞片的粗大蛇身末端直接埋在地面下——
不对。
伊月颤栗到无法说话。
这不是芒草原。伊月站立的这片大地——正是密密麻麻卷起、毫无缝隙的蛇背。他是经历过悠长岁月——长到用永远乘上永远还不够、远超过人类所能理解领域的悠长岁月的蛇。长在蛇背上的不是芒草,是沿着蛇背生长的白毛。
「……你、到底——」
伊月的嘴唇发抖,无法好好说话。
——是谁?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疑问翻腾,似乎就要撕裂脑袋。
「我叫宜日。」 (注:皇祖高御名宜日神,观宫呼火命的丈夫。)
男人报上名字。
「不用记住也没关系。这称呼有特殊意义。」
突然听见旧锁互相摩擦的声音,自称宜日的男人身体离开地面——盘成地面的主要部分散开,现出蛇身——朝伊月过来。
男人的脸就在伊月眼前。
他伸手轻轻包覆伊月一边脸颊。
伊月无法动弹。
「人类为了活下去而挣扎,因为要死去很容易。」
没有体温的手缓缓抚摸伊月的脖子、下巴和颈子。
「这点我觉得很可爱。」
突然——
脚下的地面摇晃、消失。
映在视线内的天空、风吹动的芒草原扭曲变形。
内脏仿佛被压到脚底般、往上爬升的感觉——这时候只有男人的脸和触摸脸颊的手没有任何改变。
——啊啊。
——醒了。
世界终于被纯白色曙光环绕——
*
醒来后,在眼前的是丰日那张熟悉的脸。
在微弱的晨光下,毫无血色的那张脸比平常看来更苍白,不过泛紫的唇上隐约带着笑意,湛着深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伊月,伸出的左手轻柔抚摸伊月的脸颊。
——这里是……
伊月挥开丰日的手,猛然坐起上半身。这时地面——还以为是地面的东西不稳晃动。
「唔喔!喂,不要突然起来啊!」
传来戈众的声音。困惑地看了下四周,伊月这才发现自己正在担架上。负责搬运的两人是戈众,一行人正在走下两侧是悬崖的宽阔坡道。旁边也有两人抬着担架同行,那里躺着的是丰日。那身紫衣将童子小小的身体束缚在担架上。
「喂,等、等等,放我下来。」
伊月连忙说,但腰和脚却完全使不上力。
「别勉强乱来。难得的机会,你也好好享受吧。」
丰日说完,火护众回以笑声。
上半身也感到虚脱,伊月再度躺回担架上。
背后碰到了某个物体。
「……嗯。」
听到声音,伊月趴着转身。她刚才没发现同一个担架上还有另一个人。
长黑发碰到伊月的鼻尖,佳乃苍白的脸就在近到脸颊能够贴在一起的眼前。伏下的长睫毛微微动了动。
眼皮稍微睁开。
「——佳乃。」
伊月轻轻叫唤她后,佳乃稍微动了动唇,接着再度闭上眼睛。
——太好了。
泪水涌上来,伊月把脸埋进佳乃的黑发里避免被看见,抽抽鼻子。佳乃的肩膀和触碰到的手臂都是温热的。
还活着。
「你负责帮佳乃大人保温,所以别乱动,乖乖躺着。」
一阵粗野的声音传来。伊月只把眼睛转向声音来源一看,没想到在前面搬运担架的人居然是矢加部。
「所以你不准动,好好靠在一起。」
又爆出笑声。
伊月轻轻点头,把佳乃的身体拉近胸前。
仰望矢加部的宽背。
「……你的箭也有属于它的路,没错吧。」
矢加部的声音透过背部传来。
伊月点头。
「我们花了一年才能安心地将后顾之患交给你,虽然还不是很纯熟,不过我们总算不用再担心背后会突然有箭飞过来了。」
束头役讨人厌的说法,惹来戈众哄堂大笑。伊月难为情地把脸埋在佳乃肩膀上。她知道束头役的话只是开玩笑。
回想起来——戈众的所有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毫不犹豫地把背后交给伊月以面对化生。他们相信伊月会替自己的箭找到属于它的路。
——大家始终相信我。
——只有我……
她以逐渐发烫的眼皮摩擦佳乃的睡衣前襟。
「伊月姐姐!你醒了!」
队伍最前面传来大步跑来的脚步声。是茜。想抬起头,伊月的意识却不听使唤地沉沉睡去。
——茜,把大家带来了。
——所以我、佳乃、丰日才能活下来。
——挣扎着……活下来。
朦胧中,伊月想起某个光景。
微风细语,波纹往无边无际的芒草原漫开。
——那是……
——梦吗?
不舒服,可是宁静的世界。
和丰日长得很像的男人——他说他的名字叫什么?
——『人类为了活下去而挣扎。』
他说。
——『因为要死去很容易。』
——『这点……』
——『我觉得很可爱。』
黑暗、以及轻抚眼皮的曙光、土的气味、和蓝尾鹃的鸟语声、佳乃与自己的体温、血的味道和古老记忆、在伊月的意识中混浊。
——还活着。
眼皮底下再度渗出温热的东西。
感觉近在身边的暖意,伊月委身于黑暗之中。


六 丰日


过了十天。
茜双手紧抱着有自己身高一倍长的细长布包,在后宫的渡殿上边走边四处张望。早晨接到吩咐而离开火垂苑,现在太阳却已经微微倾斜,柱子在走廊地上延伸出黑影。
——怎么觉得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快哭出来了。
她觉得似乎不该穿着巫女装束在后宫来回走动——虽听说火垂苑是后宫的一部分,所以没问题——每次只要感觉有人经过,茜就马上躲起来,可是她也好几次心想,干嘛要躲起来?上前问路啊。
——但是,会不会被骂呢……
女官的话,肯定立刻怒冲冲吊起眼角训斥一顿,而女御或更衣等高不可攀的人,甚至不晓得能不能沟通。
——早知道就和伊月姐姐一起来。
转过不晓得第几次的转角时,眼前突然有人出现,茜差点撞上对方。
「噗呀!」
茜发出奇怪的声音跳开。
一看,是名身穿红白色系华丽衣裳的女性,后头还跟着两名女官。
——唔哇,好漂亮的人……
一瞬间感动而愣住的茜连忙后退到走廊边缘,低头鞠躬。
「对、对不起、对不起!」
「诶诶。」
那位全身散发出高贵气息的女御——大概是女御吧——不晓得为什么笑得很开心,飘飘然曳着裙子走近茜。
「御明出现在这里,真是难得呢。你是茜,对吧?」
茜惊讶跳起。
「为、为什——」
舌头转不过来。
「为什么、知、知道我是茜?」
呵呵——那位女御娇媚一笑。
「有任何一位将来可能成为争宠宿敌的女性进入后宫,却无法立刻记住名字和长相,就没有资格成为弘徽殿之妃。」
茜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因为天皇喜欢娇小可爱的女性,也喜欢有魄力的强悍女性。」
「呃、呃……」
总之向这个人问路似乎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茜心想。她一心只想快点打发她走。
这时在后面的女官轻咳。
「为子大人,茜大人看来很伤脑筋的样子,似乎有事要忙。」
「诶。也对,很抱歉耽误了你的正事。」
「啊,不会。」
茜把长布包改拿到左手,准备从女御旁边通过。
「从刚才开始我就看到你来回这个走廊三次,你打算去哪里呢?」
听到女御这么说,茜停下脚步看向她,她知道自己正满脸通红。
——被看见了……
「啊、啊、那个……」
「后宫的走廊连接很烦人。继续迷路下去,天就黑了。我进入后宫后也曾多次为了前往上御局而迷路呢。」
女御的微笑比刚才更多了许多善意,于是茜稍微放心了。
「我要去那个、莲、莲晓舍?」
女御和女官们的脸隐约沉了沉,不过那只是一瞬间。
「蕗壶吗?我很想带你过去,却没有办法。」
恢复笑容的女御告诉她前往莲晓舍的路。
「告辞。你的随身物品体积庞大,请小心。」
点头招呼完,女御消失在走廊尽头。
真是温柔的人呐——茜心想。
*
感觉格子门外有人。
佳乃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推开被子。
靠近天花板的窗口射入阳光,菱形的光影落在地上。
原本画满地板的镇火纹样现在没有了,只是普通地板。
「请进,茜。」
她出声。
虽然成功发出冷静声音,但她内心其实相当惊讶。
——茜为什么在这里?
她的确有预感今天会有人来,却没想到……
格子门外小小的人影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拉开门,费了番工夫才进入房间。她拿着以葡萄色布包起来的长形棒状物,要拿那个进门有点吃力。
「打、打扰了。」
「请原谅我这身打扮。」佳乃说。
从肩膀到左胸卷着好几层布,左臂也固定在身上。她只是披着手臂无法穿过的睡衣,加上还不良于行,所以无法离开睡铺。
即使如此——
那天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原本认为会死。不是希望,而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没想到佳乃活了下来。
还活着。
「呃,这个——」
茜双手捧着葡萄色布包,把它摆在睡铺旁的地上。
「丰大人说这是佳乃前辈想要的东西,所以要我给您送来。」
——为什么特地派茜来?
无法读出丰日的企图。
「我的手这个样子——可以麻烦你帮忙解开布包吗?」
「啊,好。」
松开布包后出现的是一张弓。由一整块木头削出的中心部分,夹上内竹与外竹组合后,三片一起打造而成,稳重质感的木纹很美。
「哇啊,好美的弓……」
——不需要给我这么好的弓吧。
佳乃眼前似乎看见丰日得意洋洋的表情。
「啊啊,然后还有这些。」
茜从怀里拿出琐碎的小东西。有卷在藤枝轮上的弓弦、小草鞋,还有装了松脂的袋子。
「您又要开始练弓了吗?」
「是的……继续这样窝着,会让箭技退步的。」
「可是没拿箭矢来,可以吗?」
「我的弓不需要使用箭矢。」
说完,茜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佳乃的脸。
「我听伊月姐姐说过。茜从不知道除了千木良老师之外,也有人能够办到呢。」
「谁是千木良老师?」
「啊、呃,就是茜的老师,长谷部家的。」
「那是——」
恐怕是拥有很强火目式的女子吧,可是不曾听过这名字。佳乃感到奇怪,长谷部这名字果然叫人无法忽视。
「佳乃前辈真的好特别。」茜的声音打断佳乃的思绪。
「不用箭矢就能射出响箭,伊月也能办到呀。」
「可是伊月姐姐说过,看了佳乃前辈的响箭后,她曾一度想要放弃继续当御明。」
「诶。」
佳乃转开视线。
「伊月连那种事情都告诉你吗?」
「她经常告诉我佳乃大人的事。」
脸上别露出情绪——佳乃重重叹息试图冷静。
「您的伤势……不要紧了吗?」
茜问。
「不要紧了。不过大概还需要半个月——不,一个月才能够持弓。」
「那、那么——」
茜在腿上挥舞拍打双手。
「等您身体好了之后,请来火垂苑一趟。茜想见识佳乃前辈的弓术。」
「……想看我射箭?」
「是的。然后——」
茜有些难以启齿,红了双颊。
「请告诉我伊月姐姐的事情。」
佳乃偏头。
「伊月姐姐不太提自己的事,比方说在火垂苑时的事。」
——原来如此,这孩子……
看到茜双手交握、战战兢兢的模样,佳乃感觉心里一阵搔痒、又甜又苦、不可思议。
「很可惜,我无法告诉你那些事情。」
她突然想要捉弄茜,于是这么说。看到茜的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神色,佳乃不自觉有些失措。
「为、为什么?」
「知道伊月当时非常好欺负又可爱的模样,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我才有的特权。我不想跟你分享,太浪费了。」
「好过份!太奸诈了!」
虽不晓得究竟哪里奸诈,但看到茜真的快哭出来的样子,佳乃由衷露出久违的笑容。伤口很痛,不过无所谓。
「假如天皇允许我外出,我就前往弓场殿打扰喽。」
「真的吗?谢谢您,佳乃前辈。」
这孩子的表情真是千变万化呀——佳乃心想。那是让人感觉对方几乎要过来搂住自己的笑容。
可是——
「茜。」
「是的?」
「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吗?」
佳乃暂时没看向茜的表情。
没有回答,连呼吸也屏住,听不见。
——啊啊,又来了。
——我就是这样破坏了气氛。
「我知道死了很多人。」
茜说。
「即使如此——」
佳乃说到这里停住,看向茜的脸。
笑容消失了。可是,没有悲伤也没有怜悯,与双叶、伊月和丰日的视线都不一样。
「即使如此,你还是希望我去火垂苑?」
「是的。」
没有停顿,茜马上回答。
「十天前的那个化生,那是我生产出的东西。你知道她原本是谁吗?」
「知道。不过——」
——对了,这孩子也透过火目式知道了。
佳乃现在才感受到茜的敏锐火气。
——这孩子,应该和我一样。
——或许能够听见那名字。
「可是丰大人说,要我向佳乃前辈请教。」
佳乃缄口凝视着茜的脸。
她的眼睛在确认。
——原来我的工作是那个啊。
「茜如果都知道的话——知道何谓火目的话,你或许会退出火垂苑喔。」
「不会的。」
——为什么能够说得如此果决?
佳乃定睛看着茜的大眼睛心想。
「茜想要变得比伊月姐姐更强……想要保护姐姐!」
茜直视佳乃的眼睛回答。
「现在茜还很弱,老是受到姐姐的保护。可是总有一天,茜一定会变强。所以……我会继续当御明。」
紧勒胸口的想法朝佳乃袭来。
她咬住颤抖的下唇,好一阵子低着头想克制住。
——会被送上烽火楼的,总是这种孩子。
——怎么那么讽刺。
——可是,既然你说想知道。
——既然天皇要我告诉你。
「……我就告诉你吧。」
佳乃抬头。
她仿佛正以手指抚摸木纹般确认每个记忆,一边开口。
说着自己的故事。
说着现任火目的故事。
*
突然有声音叫住快步通过渡殿,准备往藤壶上御局走去的伊月。
「外槻宫大人,您看来心情很好。」
伊月僵了一下。她一瞬间曾考虑装作没听见,快步离开,但脚还是停了下来。身穿红白唐衣裳的为子带着两名女官,自交叉口南边走廊上缓缓朝这边走来。
「今天这附近频频见到白衣朱袴呢。」
说完,为子以袖子掩口微笑。伊月不解偏头,她想不出在火垂苑之外的后宫里,还有谁会穿着白衣朱袴走路。
这时她注意到为子的装扮。唐衣、表着、打衣同是白色,小袖是红色,长袴和裳则是鲜艳的朱色。这是五衣唐衣裳不曾出现过的色彩搭配。不对,看是看过,不过——
「叹,您注意到了吗?」
为子简直像是在秀玩具的小女孩一般展开袖子,转身让伊月看看背后的花样。
「我参考外槻宫大人的服装,连忙请人做的。」
——果然。
伊月惊讶之后是不耐烦。模仿巫女装束制作,当然制作上和穿起来的感觉都很美丽,是匀称合身的服装,可是不可否认看到后心情几分难以言喻。
「使用的布料也同样减少,因此比起其他服装凉快。不过倒是给你们添了麻烦就是。」
说完,为子朝背后笑了笑,女官们也苦笑回应。
「为子大人无论穿什么都很适合。」
这是真心话。这个人八成穿上真正的巫女装束或水晶聚,都能穿出自己的风格吧。
「没想到会受到外槻宫大人称赞。」
为子开心地笑了,可是那个笑脸马上变成抬眼往上看的表情。
「不过我还是比不上外槻宫大人您。」
「……咦?」
「我好奇天皇是不是因为很喜欢这种颜色搭配,所以才想试试,可是今天被召去上御局的,仍旧是外槻宫大人。」
「我、我都说了不是那样。」
伊月惊慌失措。因为在后宫「召见」一词具有重要意义,不是随便听过就算了,为子也是明白这点才捉弄伊月。她马上又恢复笑容说:
「或许有点失礼,我也想送外槻宫大人一套同样款式的衣裳。希望有机会能看到外槻宫大人穿上。」
「咦咦?呃、不、那个——」
伊月挥手想要拒绝。
「您不愿意收下……我送的礼物吗?」
见为子露出垂头丧气的表情,伊月轻而易举就投降了。
「……我收。」
仿佛乌云密布的天空瞬间露出阳光一般,为子的脸上恢复笑容。
「谢谢您。那么我明天差人送到外槻宫去。」
「咦?不,等等,那个——」
所谓外槻宫,也就是火护众「止」组的总部大屋。
把绚丽的女御衣裳送到那儿——后头的惨事可想而知。伊月极度惊慌想要阻止,为子却已经行礼告辞,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伊月站在渡殿正中央叹气。
——如果被大家看见……
——包准被笑死。
——接着一定会要我「穿来看看」……
甩开恐怖的想像后,伊月在走廊上大步走开。
打开夜御殿的门,里头仍是书架倒地、内容物散落一地的模样。
披着火护装束上衣的小小背影坐在桌前动也不动,好几册书卷摊开,手指追着纸面。
「喂,丰日!」
伊月手背在身后关上门,同时怒吼。童子蹙眉转头。
「你怎么可以下床!就算右手已经长出来了也不能得意忘形啊!」
「下床又不会影响恢复速度。」
丰日鼓着脸。
「骗人!勉强起来骨头连结会迟缓,我好歹知道这点。」
伊月自桌前拖出丰日极为轻巧的身体,把御帐台上散落的书卷和短刀丢开之后,将丰日按在床上。
「别那么粗鲁!」
「笨蛋!」
伊月狠敲童子的额头。
「你的腹部几乎都被吃光,连背脊都露出来了不是吗?下半身差点就要分家了。」
「那种小事我无所谓。」
伊月咬唇盯着丰日的脸。
丰日似乎无法猜出伊月的表情,以困惑的视线回应。
「为什么不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
「反正不管我做什么,都会复原。」
「看的人很难受啊,笨蛋!这点你都不懂吗!」
痛苦地说完后,伊月转开视线。
为什么今天似乎无法完全压抑情绪呢?
她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
即使如此。
还是有件事情必须问。
「抱歉。」
丰日吐出这句话。
——要道歉的话……
——何不一开始就别乱来……
「丰日,你真的……一直想死吗?」
无法看向丰日的眼睛,伊月问道。
她不想听见答案,很想干脆捂住耳朵算了。
一年前,常和成为火目那一夜,明明已经听过了。
「听说——」
丰日的声音变成夹杂叹息的耳语。
「化生有名字。没得到名字的,无法成为化生——」
「嗯,我也听佳乃说过。」
——在一切事情结束之后。
丰日继续说:
「在听到那之前,我并没打算死。因为死不了。我原本计划打开无名陵,以霞的声音叫来时子后,杀了时子。」
「靠你自己一个人?」
「就算『止』组在场也一样。大家都知道赢不了,因为对方不是化生。」
「连你也没把握一定会赢吧。」
「事实上是根本没胜算。」
丰日笑了笑。
伊月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但是,听到佳乃说到化生名字的事情时,我的想法改变了。」
「为什么?」
伊月不明白。不管怎么问佳乃,她还是不明白。
名字,到底有什么关联?
「当时时子已经不是时子,可是她听不见照理说应该要有的名字,所以照佳乃的说法,她是没有名字的化生。」
「所以、所以那又如何?」
「我在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没有名字的人。虽说我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伊月一直看着丰日的脸。
他以枯燥的表情仰躺着,空虚的视线看着天花板。
——名字?
「我得到『丰日』这名字和这个受到诅咒、死不了、不会老也不会受伤的躯体。我之所以死不了,是因为名字的关系。」
伊月心里一惊,屏住呼吸。
——没有名字却渴望名字的时子。
——受到诅咒的名字。
「就是这么回事。」
丰日不晓得什么时候转头看向伊月。
「我打算把我的名字给渴望名字的时子,这样一来,从此之后,我就能够从这副身体获得解放了。」
丝毫没打算克制,伊月探出身子,手揪着丰日的脖子。
「然后你要怎样?」
她对着丰日空虚的双眼说。
「你或许可以死,然后留下拥有不死之身的时子吗?你没想过这国家会变成什么模样吗?」
她明知道答案,可是这未免太、未免太……
「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丰日喃喃说着。
「只能一个人站在河中沙洲上看着一切流过——你能明白这有多么痛苦吗?」
「我不明白!」
伊月紧紧闭上眼睛:因为眼泪似乎又要流出来了。
「和你一样。我才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我就是不允许,绝对、绝对不允许你死掉,无论多少次我都要阻止。」
她生气地说。
伊月手底下的丰日放松了表情,天皇与战士的表情消失,变成一张孩子的脸。明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却不晓得为什么在笑。
「这样啊。」
伊月放手。正要缩回的手,却被丰日的手指缠上。
他的手指极度冰冷。
「霞,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虽然我几乎记不得了。」
霞。
第一代火目。
「告诉我。」
听到伊月的话,丰日不解偏头。
「我想听关于霞楼的事。」
「为什么?」
「我想知道这个国家是怎么形成的。」
这时伊月想起来。
在灼烧时子的火焰中见到的不可思议的幻象。
那是——
——应该只是普通的梦吧?
——还是……
「你自己一个人背负一切,事情不会获得解决。」
伊月说出佳乃曾对自己说的话。
「我已经不希望继续这样下去,可是只有我一个人也成不了什么事。所以我希望你帮我、告诉我。」
——丰日他……
——一路上独自背负着漫长到令人昏厥的岁月。
——或许有什么我能够做到的。
伊月轻轻回握丰日的手。
「说来话长。」
过了一阵子后,丰日说了。
头靠着枕头,闭上眼睛,朝天长长吐出一口气。
「嗯。」
伊月点头。
最后童子睁开苍白的眼睑。
仿佛挑出一粒粒稗子似的,一边确认着记忆一边开口。
说出自己的故事。
说着第一代火目的故事。


后记

本书的第一章是我边做泡菜边写出来的。
提笔开工时,正好是寒冷的冬天。很久之前我就想试试自制泡菜,也打定主意今年一定要挑战看看,于是我去采购了白菜、白萝卜、红萝卜、香菇,还有调味用的罐头等,不过一般超市没卖做泡菜专用的食材。上网查看做法后,我发现必须用盐渍糠虾或牡蛎、鲍鱼等贝类才能做出浓厚的甘甜味。问题是超市只能找到算不上高级品的腌渍乌贼,所以我放弃使用腌渍物的念头,改用鳃鱼罐头,也就是义大利菜中经常使用的重口味橄榄油渍沙丁鱼。
各位或许会怀疑「泡菜加上鳃鱼罐头?」没想到还算成功。因为其他调味料味道也很重,所以使用鳃鱼罐头能够做出独特风味。
失败的反而是辣椒。
既然是韩国料理,我当然希望尽可能使用韩国产的辣椒,然而不出所料,也找不到那玩意儿。我胡乱猜测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于是买了两包日本产辣椒代替,并全部加进去。
花了两天预先腌渍、正式装料后,把保鲜盒摆进冰箱时,我也不免心跳加速。
花一个礼拜写完第一章后,冰箱中的泡菜也发酵得不错了。好,试试味道——切了一块放进嘴里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超辣的。
听说日本产的辣椒与韩国产的辣椒品种并没有不同。同样品种,在日本的土地上长大后就会变得辛辣,以韩国的土壤培育,则会变成甘甜醇厚的味道。我虽听过这种说法,但我没想到成品与一般市面上贩售的泡菜会有如此天壤之别。
同样品种在不同土壤中生长,就会变成不同味道——我原本想耍耍帅,从这知识延伸谈谈与人生有关的意义深远的话题,却想不到要谈什么。非常抱歉。
再说,日本产辣椒做出来的泡菜并非全然不好,说来还挺下饭的,三块就能够配一大碗饭。感觉在完稿前的一个月内,我应该能够光靠泡菜与白饭过活。
前面的故事内容不断发生火灾,八成也是泡菜的错。(插花:哪有这种借口- =)
就像有些最近刚结婚的作家,会因为太过幸福,而让自己作品中的情侣也有圆满结局;或者最近开始戒烟的作家因为太痛苦,而让十分适合叼根烟的酷帅角色戒烟;又比如说最近刚变性的作家会因为太开心,而以下省略——诸如此类的情况经常发生。
当然我也是这样。早餐的纳豆很黏的话,关于触手的描写就会比原本的多出三倍左右;如果食物只剩下米,页面后半部就会是空白的;当食物只剩下面线时,原稿就会全是直线;没钱也没食物时,就不写稿子,只能躲在棉被里边哭边睡觉,然后暂时继续寒酸的逃避现实行为(比如去闻隔壁邻居的晚餐味道等等)。
总觉得一反省自己的生活,就会开始感到不安,这样是否会吃掉年轻时存下的健康本钱。当我这样非生产性又反社会性的人类,深刻感受到身体就是本钱时,正好收到读者们寄来的信。我习惯把信摆在电脑旁,方便随时拿起来阅读。为了能继续写书,今后我要好好爱护身体才行。
我这样一写,下次会不会收到读者们寄食物到编辑部给我呢?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卑鄙的想法。光是收到信就很开心了,感谢大家。
这次也麻烦了责任编辑汤浅大人,也惹了很多麻烦。我是笨蛋,真的很抱歉。かわぎしけいたろう老师总是帮忙画出可爱的女孩子,和可怕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化生插画,谢谢。还有其他协助这部作品出版的各位,本人由衷感谢。


二OO六年二月 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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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2

  •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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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john0402 伯爵
悲慘的背景歷史誕生不幸的後果
不過這卷伊月好像也得到了解決這連鎖的"鍵"了吧

14 年前 0 回復

chz2631 騎士
为啥我一看到巫女这两个字总有不好的感觉

14 年前 0 回復

西野翔 平民
为什么楼主的图一个都没显示出来呢?

14 年前 0 回復

星の梦 子爵
看这部小说 第一卷 时没有心理准备  还以为是立志欢乐向..........没想到 结局居然那么黑....
第二卷在黑漆漆的剧情中好在没死人........当然路人ABCD不算.......

14 年前 0 回復

jui123 子爵
第二卷来了吗,话说小光的第一本书还真悲剧啊,不太喜欢,可以的话哪位大大把剑4录入了吧

14 年前 0 回復

fyd1m 王爵
又是杉井的作品,我还没看过呢。。。不过还比较喜欢杉井的东西,所以等下看看第一卷吧

14 年前 0 回復

mass 騎士
都快忘記看這本書了~~
還是感謝樓主的录入~!!
貌似第二卷沒有第一卷給我的那麼多悲劇感...

14 年前 0 回復

负债人 王爵
看样子下次就是设定回放死初代了啊...

14 年前 0 回復

reggiethor 勳爵
这个……总觉得这部小说好悲剧啊……不过杉井的小说还是要看下去~感谢LZ的辛苦工作啦~

14 年前 0 回復

hanhong111 公爵
出出现了!!!!!!
还在想第一集黑化了坏掉了死掉了,莫非就完结了。
感谢扫图录入

14 年前 0 回復

styx 子爵
dark杉井光呢
不知道其他作品翻译得如何,如樱色家族等

14 年前 0 回復

kasdfish 子爵
第2集錄入了(不知第3集是否會出嗎)
不過只寫了3集(印象中只有3集,就沒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完結)
不過過那麼久才被代言
2006年的作品加上還是一個悲劇的故事

14 年前 0 回復

真空地带 伯爵
第二卷也录入了啊,感觉有点悲情呢,这个作品。

14 年前 0 回復

executor 騎士
大爱的作品阿。估计女主见到那只大蛇之前的另外一个见过的女孩就是初代火目--霞吧。。。
这种介于百合与后宫的灰灰的作品很赞那~~~~
最后那点儿女主直接把天皇推倒了-。-哈哈。可惜我也很想听听霞的故事,怎么就这么完了呢?

14 年前 0 回復

jamjam2007 平民
這部是4年前的作品了, 好像目前只出到第3本,不知完結了沒有

14 年前 0 回復

jamjam2007 平民
好看~是我近來最喜歡的小說之一

14 年前 0 回復

ziyuan_000 侯爵
哦哦哦!!!出的真快,巫女大赞啊。。。

14 年前 0 回復

janicefans 子爵
这个也开挂了?出得这么快??

14 年前 0 回復

asrielchase 伯爵
先留名支持!! 录入好快速啊! 火目出得这样快是很高兴, 不过这部暂时只有3本...
距离完结(?)又近一大步了><

14 年前 0 回復

8730871 王爵
新来的loli巫女很有爱,特别是看了插画之后
今晚也有小说看了,感谢扫图与录入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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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之牙 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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