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井光][剑之女王与烙印之子][第4卷][台/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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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落时的颜色


门前那头红发从半刻钟前就开始来回地飘来飘去。

指挥官弗兰契丝嘉带兵一向偏好少数精锐,因此札卡利亚并没有多少常备兵。位于札卡立耶斯戈城内这栋四层楼高的军营,只使用了约一半的空间。而这里是军营三楼东北角一处采光不怎么好的角落,邻近的几个房间都没有人使用,所以也没人会对米娜娃的怪异行径说什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啊!?)

她停下踌躇的脚步,焦躁地一拳打在自己的大腿上。

(又不是要杀进敌阵!)


(快点下定决心就开始行动了嘛!)

米娜娃既没带自己爱用的巨剑,手边也没有任何武器。她没有穿平时那套宛如神婢的服装。少了羽翼般的宽袖,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露肩的夏季低胸洋装,看来非常地可爱。

(穿这样不会很奇怪吧……?)

她焦虑地摸着这身衣服的每个角落加以确认。

弗兰契丝嘉看她穿上这套衣服旋即大声赞赏,还说这副可爱的模样要是让克里斯从楼上的窗口看到了,肯定马上就会跑下来。根本没这回事!

(克里斯如果看到我穿成这样,不知道会说什么?)

她一意识到自己脑中浮现这个想法.便猛力摇头企图甩开。

(我又不是为了要让他看才穿的。)

(上街也不能穿平常那种战袍去嘛。)

这样的藉口,连她都不知道是要对谁说的,因此她决定不再胡思乱想,转身正对着眼前的木门。

(我要怎么对他开口呢?)

(什么都不说就直接敲门好吗?还是一脚把门踹开?)

(……不对!我又不是要去打仗!把门踹开干嘛!还不都是这个白痴就连假日也一个人闷在房里,我只是要带他出去而已啦!)

米娜娃提起握紧的拳头,对着空气练习敲门的动作。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模拟着等敲门之后,克里斯出声回应,还有他过来帮她开门时该怎么反应才好。

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往前踏出一步。门板却在这时候忽然朝着她推开——一双眼睛从宛如夜色般漆黑的浏海底下看着她。

「……米娜娃?你在这里干什么?」

「呜哇——!」

米娜娃在惊吓中反射性地张开双手,狠狠地朝门板拍了一下——这是卡拉老师教她的武术。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得用自己的身体当武器。此时是以一种近乎条件反射的动作忽然发动。一股凶狠的冲击力道击打在门板上,米娜娃清楚地感觉到这一掌透过门板,强劲地将克里斯给震飞。接着,门内便传来一阵骇人的巨响。

「克、克里斯!你、你没事吧?」

她连忙冲进门内,看到窗边的桌椅都翻倒了,而克里斯就倒在其间正缓缓坐起身来。他的鼻子是肿的,右手则是握着一把长剑。

「……是、是怎样啦?你怎么……」

「我、我——谁教你忽然开门探出头来。」

「那是因为我听到门外有细碎的说话声,还以为是有敌人来了。」

「你、你听到啦?」

米娜娃一脸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冲过去跪坐在克里斯的面前,将脸凑近。

「没有啦,内容是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听到克里斯这么说,米娜娃安心地吐了一口气,接着从地上站起来。虽然之前的动作是一时冲动,不过她倒是看清楚了克里斯的脸庞。

「对不起。」

她对着克里斯愧疚地小声道了歉,然后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自从部队由普林齐诺坡里返回札卡立耶斯戈以来,克里斯整整五天都把自己关在军营的个人房里。米娜娃原本以为——现在的他肯定是一脸憔悴,表情阴暗。没想到他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两样。至少他还是有吃饭。

然而,那双眼睛透露的神情,却比新月之夜时还要来得绝望且阴沉。

「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为什么……?」


「那个……下个月有一场胜利庆典不是吗?」

「嗯、嗯……」

「我们是弗兰的亲卫队员,所以得跟她一起参加游行。」

「这个我是有听说过啦……」

米娜娃之前询问的时候,弗兰契丝嘉告诉她,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藉口吗?但米娜娃心里却拼了命地想要否定这样的说法。








(才不是什么藉口,如果不是不得已,我也不想这么做呀!)

「你没有参加典礼时穿的礼服吧?」

「嗯?咦?」克里斯垂下头,伸手抓着自己的衣领。

「所以我们要去一趟裁缝店,衣服样式我会帮你选的!你是银卵骑士团的亲卫队员,站在其他几名公王面前可不能丢脸!」


** *


之前的普林齐诺坡里夺回战役,在后世的史学家眼中完全颠覆了兵法概念,也使得该战役被评为『军神的咆哮』。圣王国军驻扎在普林齐诺坡里的一万大军遭到歼灭,加上后来派遣的南征军与回防的极南远征部队,总数二万的大军又有将近一万的死伤,结果在领兵的将军迪罗涅斯战死的情况下惨败退兵。

同时,这也是使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和银卵骑士团名震整个圣王国的一役。

区区千人的部队击退了多达三十倍的敌军,夺回了帕露凯信仰的宗教圣地,让教徒狂喜,圣都震惊。

「你是名符其实的圣女!是真正的英雄!」

弗兰契丝嘉在大教堂迎接大主教时,大主教晃着肥胖的肚子,对她大声赞赏。

「你要什么英名、要什么祝福就尽管说!我要把你的名字刻在大教堂的柱子上,让你名留千古——」

「大主教座下,在下斗胆有一事相求。」

弗兰契丝嘉一脸疲惫,但仍挤出笑容打断了大主教的话。

「我想请您下令,让公国联军全力投入普林齐诺坡里外围市镇的修复工作,同时派兵追击撤退的圣王国部队。」

「呜……对,当然了。那些卑鄙的异教徒竟敢烧毁诸神祝福的普林齐诺坡里,我们得尽早将这座城市从凄惨的模样中复原才是。」

宏伟的普林齐诺坡里市街在火海中整整延烧了三天三夜,几乎付之一炬。木造的南方建筑是导致灾情如此惨重的主因。还好居民多数都逃进了大教堂里避难,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在多达五万名公国联军的协助下,目前已经展开了复兴工作。后世的史书中提到,真正将七个公王国军队团结起来的,与其说是大教堂夺回的成果,不如说是这次的普林齐诺坡里修复工作。这场破坏与重生的戏码是不是全在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的计划之中呢?真正指出这种可能性的史学家并不多。因为这名被喻为战争女神蓓萝娜的圣女后来表现得实在太过谦逊了。

「我想带着我们的银卵骑士团返国休养生息。」

面对大主教询问要什么褒奖,弗兰契丝嘉如此回答着。

「我们会在接下来的胜利庆典中恭候大主教的大驾。」



之后,这支英雄部队便再次跨海回到了札卡立耶斯戈。

城堡的大厅里充斥着蜂蜜、酒以及澎湃的欢呼声大肆欢迎骑士团凯旋归来,但米娜娃并没有在其中发现克里斯的身影。打从大伙回到札卡立耶斯戈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里。

「最重要的功臣竟然不在,这怎么行呀!?」

「城里的女人每个都说要帮我们倒酒呢!」

「克里斯到底跑去哪里了?」

骑士团的成员终于也注意到克里斯没有在宴会中露脸。

「喂,蜜娜,快去把克里斯拖出来。」一名已经喝醉的士兵出声叫道。

「为什么是我!」

「他不是在你房里吗?」

「怎——怎么可能呀!」

「你们不是一天到晚都腻在一起?」 「我看是蜜娜去克里斯的房间吧?」

米娜娃气得站起身,顺路撂倒那些八卦的士兵后离开了会场。她实在不不擅长出席这种酒宴。等她踏出大厅,吹着沁凉的晚风,火烫的脸颊才终于渐渐消退。战场上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和迪罗涅斯交战时的景象,以及克里斯下手杀死他之前,他说的那句话……

『——我、我是你的父亲呀!』

……不只米娜娃听见,就连朱力欧也听见了。

接着,她又想起克里斯在挥下长剑那一瞬间的脸庞,与那副空洞的神情。


『你只是一根钢钉而已。而我现在要破坏这根钢钉。』


迪罗涅斯,这人凶残无道的行径遍及各个战场。如果他真的是克里斯的父亲,那么克里斯身上为何会有烙印就可以获得合理的解释了。这么一来,他就是货真价实的三大公家子弟,而且拥有成为女王夫婿的资格。

(命运怎么会这么讽刺呢?)

米娜娃心想,明明是自己把克里斯卷入了和圣王国之间的战争的。然而,说起来,克里斯在出生的当下,他的命运就已经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渊了。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斩断过去的呢?

(现在的我,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呢……)

米娜娃的情绪受到感染,也跟着消沉了起来。

说起来,在归程的途中,态度变得奇怪的人不只克里斯一个。就连吉伯特还有宝拉坐在船上的时候,也是一直闷不吭声的。两人后来也没在酒宴中现身。不过米娜娃想想,这其实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在普林齐诺坡里一役中,骑士团的成员虽然没有多少死伤者出现,但却在每个人的心中留下了非常严重的伤痕。

弗兰契丝嘉为了赢得这场胜仗,究竟采取多么残忍的战法,米娜娃其实或多或少也察觉到了。也因为她这样的作战方式,让尼可罗与吉伯特后来在目睹普林齐诺坡里淹没在火海中的悲壮光景时,久久不能自己。

因为这件事,札卡立耶斯戈的城堡与军营不时弥漫着一股阴郁沉闷的气氛。

但是,也不能再这么放任克里斯将自己关在房里不管。于是,在凯旋归来的第五天,欢宴气氛已经逐渐缓和的时候,米娜娃终于忍不住去找弗兰契丝嘉商量这件事。这名年轻貌美的部队指挥官对此事未免表现得太过漠不关心了。

「嗯,不然你就找他去逛街购物吧?」

弗兰契丝嘉横躺在西城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略带倦容地笑着说道。一向随侍在侧的宝拉不在她的身边,让米娜娃觉得有些不安。

「什么逛街购物啦。」

「反正只要能把他找出来,什么藉口都一样不是吗?如果你觉得别扭,就跟他说是我的命令好了。大主教座下主持的庆典不久就要开始了,你就带他去裁缝店做件衣服吧。他应该也没有那种高档的礼服吧?」


*
*
*


话说回来,米娜娃也没想到自己这么顺利就能将克里斯带出来。因此两人一起走出军营的时候,米娜娃显得有些紧张。

「那个,我……我真的非得出席庆典不可吗?」

走在城堡的中庭里时,克里斯忍不住这么嘟哝着。

「你是弗兰的亲卫队,当然要出席了。」

米娜娃连忙堵住他的话头。她现在都已经把克里斯带到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来了,要是他说不去,那也别谈什么购物了。

「这可是弗兰的命令喔。距离庆典只剩下一个月了,得早点准备好才行。」

弗兰契丝嘉在离开普林齐诺坡里之前,就已经迅速做好准备,预定好一个月后在耶帕维拉举行胜利庆典。

耶帕维拉——银卵骑士团过去也曾一度逗留在这个城镇。那是目前被圣王国军占领的梅德齐亚公国圣卡立昂外围的邻近都市。是处在最前线位置的一座城市。

弗兰契丝嘉是这么对大主教说的——

普林齐诺坡里受到的损害太过严重,复兴工作还在持续着,不能再因宴会带给百姓不必要的负担。而且现在聚集在普林齐诺坡里的五万大军迟早也要返回自己的国家,因此最好在回程的重要据点耶帕维拉举行庆典,让七国联军在大主教座下面前订立新的盟约。这么做还可以让圣卡立昂的圣王国驻军看到人主教座下的威信,以及联合公国军的宏伟气势。

大主教听了猛拍了一下大腿,直称弗兰契丝嘉这个提议非常之妙。

提案人当然不能不参加这次的庆典。因为这个缘故,克里斯等人身为亲卫队,也必须随侍在弗兰契丝嘉的身边。

「嗯……好啦。」

克里斯这句话让米娜娃觉得安心,两人正要一起走出内侧城门之际,他又补上了一句:

「那我自己去就好了。我不能因为这种事情麻烦你啦。」

「为什么?」

米娜娃吓一跳,忍不住拔高了音量。

「没有啦。因为……不过是做衣服而已嘛。我自己去就行啦。」

「可是,那个——」

米娜娃一边胡乱拍打自己的裙子,一边努力思索着要找什么藉口跟去才好。

「做衣服要从挑选布料开始耶,你哪有那种品味呀。我、我再怎么说也是在王宫长大的,要由我来帮你挑啦。」

「啊……嗯、嗯,好啦,那就麻烦你了。谢谢。」

克里斯点头答话时的语气,仍旧显得有些迟疑。

出了城门后,耳边传来歌手精湛的歌艺、以及市集中商家招呼客人的声音,热闹的气氛让人不自觉地打起精神。然而,克里斯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开朗。他甚至避开米娜娃的脸庞,不肯看她。

此外,对于米娜娃身上的新装,克里斯从头到尾也都没有提起过。

(这家伙,至少也该说一句我看起来和平常不太一样吧~~

(还是他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呢?)

札卡立耶斯戈的城堡建筑在距离城镇稍远处的一座小丘陵地上。在两侧树林夹道之下,沿着坡道下去可以看见城门。米娜娃走在下坡路上,因焦虑而不时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袖子与领口,同时瞟着克里斯的侧脸。

这时候,克里斯总算是开口说话了:

「米娜娃,你今天好像……」

「嗯?怎、怎么了?」

米娜娃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连她自己都发现到了。然而,她更在意的是,克里斯是不是终于察觉到她今天穿的不一样了呢?

「你今天神经好像绷得很紧……那是杀气吗?就像是要上战场一样。」

「蠢蛋!」

米娜娃反射性地猛挥一拳将克里斯轰倒在坡道上。拳头还兀自颤抖着。

「啊、对、对不起,我不是要怪你啦。」

「怪我什么!你、你就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说了吗!」

「什……什么话?我、我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得跟你道歉了?」

克里斯铁青着一张脸。

「为什么会变成什么要不要道歉的问题啦!你看我!你看我这样,难道就没有其他话可以说了吗?」

米娜娃拔高嗓子叫着,同时抓起自己的裙子,拍了拍缝了摺纹的衣服领口处。但是,克里斯却显得更加畏缩了。

「算了!我们走了啦!」

她粗鲁地将克里斯从地上拉起来,然后自己便快步踏出步伐。等她穿出城门,走进城镇之后,克里斯才急着从身后追了上来。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是因为我一直都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的关系吗?还是因为我没有参加亲卫队的训练课程?」

「才不是有没有参加训练课程的问题!现在整个部队都在休息!」

米娜娃狠狠地吐槽了回去。

(原来他真的没有察觉到!)

(这样看起来生闷气的我反而像个笨蛋。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呀。)

米娜娃焦躁地加快脚步。她沿着札卡立耶斯戈引以为傲的珍珠白色石砖地板前进,市集热闹的氛围也跟着迎面袭来。

「反正部队正在休息中,你要将自己闷在房里是你的事。毕竟你也是因为——因为……那个将军,是你父亲的事……所以……」

「不、不是,不是这样啦——」

克里斯急着想要解释,一阵欢呼声却忽然传入耳中。同一时间,好几名镇上的女孩也跟着围上前来。

「红姬殿下!是红姬殿下呢!」

米娜娃在镇上的妇女间有着这么个奇妙的别名。

「克里斯殿下也在呢。」

「之前的庆功宴都没看到克里斯殿下呢!」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红姬殿下与克里斯殿下!」

十几名年轻女孩一边尖叫鼓噪着,一边包围住克里斯与米娜娃。

「克里斯殿下,人家一直好想亲眼看看您呢!」

「我们听到好多您在战场上的事迹!」 「可以再多说一些有趣的事情给我们听吗?」

「听说您是骑士团里首屈一指的剑士,没想到竟然拥有这么纤细的外表呢。」

「这是要送给您的花。我们接下来要在花园举办宴会,您也一起来好吗……」

「啊——那个、那个,我……」克里斯瞪大了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不论是市集中的女店员、拼命讨价还价的顾客、店里的保镖,或是在店门口练习唱歌的店老板,全都在这阵骚动中察觉到了克里斯人在这里。

「唉呀,骑士殿下!您没有出席酒宴,让我们觉得好扫兴呀!」

「听说您不太能喝酒是吗?」 「那来喝喝看我们家的蜂蜜酒吧。很甜,很好入口喔。」

「骑士殿下,可不可以告诉我们您攻破大教会城门的经过呀?」

「来吧来吧!我们来喝一杯吧!」

「是我们先邀请克里斯殿下参加花园宴会的!」

「你们这些喝醉的人不要来打扰克里斯殿下啦!」

那些精心打扮的女孩们包围着克里斯,送上了让他用两手捧也捧不完的花束,害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米娜娃则是一脸不悦地瞪着他。看来克里斯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英雄人物了。

(这家伙是怎样!被一群女孩子包围,他心里其实很高兴吧?)

米娜娃看着克里斯被女孩们团团包围,手里还捧着大把花束,一把无名火不由得涌上心头。

「对不起,我接下来还有点事情,所以——」

克里斯拨开人群,往米娜娃的方向看去。

「唉呀,看来还是红姬殿下比较重要呢。」

「红姬殿下也来参加我们的花园宴会嘛。」 「好嘛。您今天穿得这么可爱,一起来玩嘛。」

开什么玩笑——米娜娃正想回话之际,抱着满满花束的克里斯也刚好挣脱人墙跑到了米娜娃的身边。

「米娜娃,我们快点走吧!」

两人迅速奔向一处狭窄的巷道。等他们转了几个弯之后,总算是摆脱了那波欢愉的鼓噪声。

她们躲进了大仓库里,倚着墙壁喘息着。

「你为什么还乖乖捧着那些花。随便在路上找个地方扔掉就好了嘛!」

米娜娃瞪着他说道。

「可是,在人家面前把她们送的花丢掉,会让她们觉得很不好受吧。」

你可以有这种体贴,为什么就不能察觉到我穿的衣服不一样了——米娜娃在心里头气得抱怨着。

「哼。人家还有邀你去玩呀,干嘛不去?」

她气得双颊都鼓起来了。

「我、我才想说你是不是因为圣王国军那个……将军的事情而变得消沉,结果才被女人包围了一下,色眯眯的表情都露出来了。」

「不是这样的——」

克里斯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米娜娃也察觉到克里斯的眼神不太对劲,忍不住咽了一口气。

只见克里斯手里的白色、黄色,还有粉红色的花朵仿佛日暮时的天色般,忽然全都褪色了。那些花瓣先是变成灰色,接着又变成焦黑色,然后不声不响地枯萎,凋谢。就连花茎也干枯折断,从克里斯的手中滑下掉落在石砖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

米娜娃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开口问道。

克里斯则是止不住地颤抖,低头看着脚下发出腐臭的黑色残骸。他双肩垂着,吸了一口气。

手背上的烙印——欧克斯的烙印此时正泛着青光。

「克里斯,你——」

「我不是因为情绪消沉才把自己关在房里的。而是因为耳边一直听见那些声音。」


那是死者的呼唤。克里斯垂着头。

「我不觉得杀了他有什么不对。我根本不认为他是我的父亲。」

米娜娃从克里斯的声音里听出了些许口是心非的感觉。如果当时杀的只是普通敌人,他绝对不会露出那种哀伤的表情。

现在压在克里斯身上的,是比起那股哀伤情绪要来得更加沉重的负担。

「我在教堂听到一名准祭司提到有关欧克斯的事。」

克里斯娓娓道出自己听到的那些神话故事。

一头被钉在地底下的创世之兽。

夺去野兽之力的一百一十一根钢钉,上面全刻着堕神的名讳。

三大公家身上流着堕神的血源。

「杀死柯尼勒斯之后,我开始听见死者的呼唤。杀了迪罗涅斯之后,则是感觉到掌心开始溢出某种不知名的……你看。」

克里斯摊开自己的掌心,米娜娃看了整个人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只见他的掌心爬满了像是水蛭般令人作呕的红黑色斑纹。

(这是那时候爬在他身上的斑纹。)

「最令我害怕的是,这样的东西竟然让我觉得舒服。」

克里斯一脸扭曲地接着说道。

「从掌心释放出来的死亡感觉让我觉得很舒服。那是一种酥麻的滋味,它让我的指尖几乎无法动弹,却又舒服得一让我毛骨悚然。甚至觉得——这种红黑色的松软触感才是我真正的身体该有的触感。」

米娜娃忽然觉得不寒而栗。


(每当杀死一个拥有神灵刻印的人,克里斯就会——)

(——就会距离《噬星之兽》更近一步!)

克里斯凝视自己的掌心,喃喃自语着:

「这是我想要的结果。接下来我还会继续破坏,继续得到新的力量,然后再破坏下一根钢钉……再这样下去,也许我手中只能有冰冷的钢铁。只要一想到这点,我就……」

米娜娃忍不住抓住了克里斯的双手。

「你——」

克里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米娜娃的指尖传来的温度冰冷得教人难以置信,仿佛两人正处在严寒的夜里。

但也只有这样了。握着克里斯的只是一双冰冷的手。结果只有花朵会在他的手中枯萎。他伤害不了米娜娃。红黑色的斑纹也在米娜娃的手中逐渐消失了。

「你看,我完全没事呢!」

米娜娃将脸凑到克里斯面前,一脸倔强地说着。

「那是因为……我现在压抑住那股力量。」

「那就永远把它压抑下来呀。如果真的不行了,就叫我一声!这种话你到底要我说几次才会听懂啊!到底要说几次你才不会自己一个人乱来!你、你你……你是我的!包含你身上那头野兽,全部都是我的!」

米娜娃说着说着,指尖狠狠掐进了克里斯手背的烙印中。

克里斯和她对看了一眼后,低下头去。

「……这样的话……你也许会被我的命运给牵连到。」

「真要说谁被谁牵连到,你早就被我身上的厄运给牵连进来了啦。」

克里斯听到后再度抬起头和米娜娃四目相交,那双湿润的眼眸眨呀眨地。

「……也……也是啦。」

克里斯说完后,紧咬住自己的下唇。

这时候,米娜娃紧握着克里斯的指尖逐渐恢复为一个人该有的温度,周围的阳光终于再度照射在两人的身上。

就在他们找不到话题、愣愣地站在原地的时候,石砖地板的另一头忽然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其中还穿插着年轻女孩的呼唤声。

「克里斯殿下夕您在这里呀!」

「红姬殿下也在呢!」

米娜娃听到声音吓了一跳,赶忙透过克里斯的肩膀朝声音的来源望去。克里斯也在惊吓中回过头。刚刚追着他们跑的女孩子又找到他们了。不过——

「……唉呀,他们两个人正紧握着彼此的手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那我们可不能打扰他们了……」

「等、等一下,你们误会了——」

米娜娃听了连忙将克里斯的手用力甩开。

「这是因为——那个……」

米娜娃还没找到理由解释,那些城里的女孩已经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拎起裙摆跑走了。至于被米娜娃丢在一旁的克里斯,则是一脸疑惑地来回望着已经不见人影且洒满阳光的小巷,以及米娜娃的脸庞。

「……算、算了,别管她们怎么想了!我们赶快去裁缝店啦!」米娜娃推着克里斯的肩膀开始移动。



克里斯过去从来不曾踏进过裁缝店。他服侍地方贵族的时候,衣服都是长期受顾于主子的裁缝师做的。在战场上,则是直接跟负责后勤载运物资的部队女兵买现成的。因此当他站在裁缝店门口,看着店里琳琅满目的布料与丝绢时,整个人都看傻眼了。

「快点进去啦。」米娜娃唤了一声,推着克里斯欲走进店里。

「哇啊!」

一进门,刺鼻的除虫药水味便将克里斯团团包围。里面的工作区更是传来了唧唧唧唧的作业声。

「唉呀~~两位骑士团的亲卫队骑士殿下。欢迎光临。」

一名胡须满面的店老板从内侧走了出来。看来这似乎是镇上最高级的一间裁缝店,其他的客人也全都是些穿着讲究的壮年男子。对方若不是知道克里斯是银卵骑士团的人,也许老早就把他赶出去了吧。

「这样啊~~两位要以弗兰契丝嘉殿下的护卫身分参加庆典呀。这可真是不得了呢。」

不知道店老板口中的「不得了」指的是什么?他边说边将一捆一捆布匹拿出来放到克里斯的面前,摊开来给他看上面的花纹,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唠叨个没完。

「这是我从科蒙多带回来的,用天然染料染的夏天用棉布。淡雅的色彩不知道合不合骑士殿下的意呀?这是安哥拉的冰牛皮——你们看,光泽就好像黑色的珍珠一样。还有,这是圣都带回来的貂毛织品,是非常稀有的东西呢!除了各种衣料之外,我们店里还有皮革、铁质以及铜质等等加工工厂,军方的诸位骑士殿下需要什么我们都可以提供。」

「你少在那边自吹自擂了!」

一旁的米娜娃站出来插嘴说道。

「克里斯,你听着,要是人家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再贵的东西他们都会塞进你怀里。」

「唉呀,您这话说得太严重了。」

「挑衣料要用手摸。我们可不是要把炫耀两个字穿在身上。」

米娜娃说完之后,开始一件件地摸起了店里面的布匹。不是太薄、不挺,就是没用小牛的牛皮等等,她没一句好话地将店老板拿出来的布匹一件一件地挡了回去。接着,她大概是每十件才挑了一件,将几捆布交到了克里斯的手上。

「……唉呀呀,您真是好眼光呀。」

店老板忍不住对米娜娃低声下气了起来。从他收起了原本讨人厌的语气这点来看,应该是对米娜娃非上等货看不上眼的眼光折服了吧。克里斯看了也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好歹也是在城堡里头长大的呀。」

——对喔,她生来就是个公主。就算逃离了王宫,也是一直被藏在札卡立耶斯戈城内,从小便过着贵族生活。

「反正我在你眼里怎么看就都是个只懂挥剑,其他什么也不会的野蛮人吧?」

「没、没有啦……」

克里斯没能给个明确的否定答案,其实是因为米娜娃给他的印象,就跟米娜娃所说的相去不远。他根本不清楚离开战场的米娜娃究竟是什么模样。米娜娃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只见她鼓着双颊气呼呼地说了句:「你快挑吧!挑完了才能选衣服的样式啦!」便往店门口走去。

接着,几名裁缝师朝着克里斯围上前来,帮他细量各部位的尺寸,而他则不时偷瞄着站在门外等候的米娜娃。反正裁缝师说什么他也听不懂,只能点头回应。

「怎么样?这跟米娜娃殿下穿的那件礼服比起来,可是一点都不逊色喔。」

店老板在板子上画出了设计图,一脸得意地秀给克里斯看。

「啊……」


这时候,克里斯才终于察觉到……

那便是米娜娃今天一直忿忿不平的原因——她身上的礼服!米娜娃穿的不是平常打仗时的装束,为了带克里斯上街,她穿得像个年轻女孩的模样,但克里斯对这点却完全没有做任何表示。

(她是顾虑到我,为了让我走进这种高级的裁缝店也不会被赶出来而穿的。)

(可是我却……)

「——所以,克里斯殿下,有关下个月的胜利庆典,衣着上的准备工作就请您尽管放心地交给本店,我们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

「那个,衣服方面的事情就麻烦你们了。」克里斯打断了店老板的话。「还有,我需要一件外出服。挑一件已经做好的就行了,可以帮我挑一下吗?」

米娜娃看到克里斯走出店门口时,忍不住双眼ml睁。

克里斯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尽管身上没有沾染半点灰尘脏污,但他却不断地伸手到处乱拍。

他身上穿着一件全新的罩衫,底下是一条贴身长裤。原本穿戴在身上,保护要害位置的防具现在已经卸下,打折的衣领跟袖子轻飘飘的让他好不习惯。

「……你、你这身打扮是怎样?」

米娜娃开口询问。

「那个……因为……」克里斯支吾其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拼了命地试着将各种说法在脑海中组织起来。「因为你穿得很漂亮嘛……我再维持刚才那样的打扮,会让你丢脸的。」

米娜娃听了连耳根子都红了,一张脸火烫烫的,仿佛只要倒点油就可以烹煮食物了。

「咦?什、什么?」

她猛然向后跳开,整个人有一半隐身到载客马车后面,怪异的行径让路上行人纷纷投以异样眼光。

「你、你你你说什么穿得漂亮呀!我我我我我只是因为要出来逛街,所以才穿上这套衣服的而已。」

克里斯看到米娜娃的反应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为什么会让米娜娃忽然退缩躲了起来。


「嗯,所以我……穿这样不会很奇怪吧?」

克里斯这么问道。躲在马车后面的米娜娃则是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

「我穿这样,走在米娜娃身边也不会很奇怪喔?」

米娜娃那张像是熟透苹果的脸庞别过头去,再一次地点点头。

克里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走向米娜娃。

「今天谢谢你了。」

——多亏米娜娃﹒我身上的重担稍微减轻了些。

——感觉似乎可以再继续走下去了。

米娜娃仍旧羞得无法直视克里斯的脸庞。她偷瞄了克里斯一眼,接着便甩着一头红色长发往大马路走去。

克里斯只是加快脚步,让自己在从容的步伐间可以慢慢地追上米娜娃。

他们回到市集的外围区域,中央广场再度传来和着竖琴、笛子,还有铃鼓的合唱声。这应该就是刚才那几个镇上女孩提到的花园宴会了吧。

米娜娃和克里斯同时停下脚步,彼此对望了一眼。他们原本在等对方先开口,但等了一会儿——

「那、那个,我们可以去看一下吧?」 「反正都来了,就去看一下吧?」

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让米娜娃又是一阵面红耳赤地猛摇头。

但他们还是一起往广场那头走去。肩并着肩,步伐也是一致的。



中央广场的地板铺满了花瓣。他们才刚靠近,就被众人的欢呼声、歌声、拍手声、太鼓声给淹没了。

札卡立耶斯戈城镇的中央广场比城堡内的中庭要来得大。花圃包围着位在中央的圆形舞台,外围还有一圈露天商店,再往外还有一些街头艺人、旅行乐团吸引着城里的居民团观。他们还看到了一群年轻女孩正在围着圈圈跳舞。

「没想到札卡立耶斯戈竟然聚集了这么多旅行的街头艺人……」

克里斯环顾着整个广场开口说道。

「这里的年轻人都很乐天开朗,经常举办各种庆典或者大市集之类的活动,所以旅行艺人很喜欢聚集在这里。」米娜娃接着说道。「卡拉老师第一次带我过来的时候,也是硬逼着我在街头卖艺赚钱呢。」

「咦?咦?你被逼着当过街头艺人?」

「嗯,那家伙可过分了。她跟札卡利亚公王明明有交情,要找个地方住根本不成问题,结果还骗我说什么『旅费全花光了,得在街头卖艺赚钱才行』……」

她说自己当时玩的把戏,是把皮球放在那把巨剑剑尖上转,藉此取悦围观的群众。若是五年前的话,米娜娃也才刚满十岁,能耍弄那把巨剑作表演,肯定是不小的话题吧?克里斯试着在脑海中想像着,接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准笑!我从王宫逃出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所有的知识都是从卡拉老师那边听来的。她竟然骗我说什么剑士都是这样赚钱维生的,害我还信以为真!那家伙……」

米娜娃气到双颊都嘟起来了,逗得克里斯愈笑愈开心。

「不过,其实我也有过类似的遭遇呢!」

米娜听到克里斯这么说,忍不住瞪大眼睛直盯着他的脸看。

「以前每当打仗打完了,部队里没有缺佣兵的时候,我就会在镇上到处晃,找人比剑赚钱。也许是因为身材矮小,看起来很弱的关系,只要我表示比一场一枚银币,若是能在我身上划一刀就能得到一颗宝石,立刻就会吸引一堆对自己的手腕有自信的男人靠过来。」

也有这种方法呀?米娜娃听了不禁铁青着脸嘟哝:

「早知道我也用这种方法……根、根本不应该用玩皮球那种丢脸的方式赚钱的。」

「从现在开始,你就可以这么做了呀。」

「穿成这样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再说,大家都已经看过我们两个人的长相了,谁还会愿意跟我们比武呀?」

克里斯听了想想也对。那些擦身而过的川民,大多都会把视线集中在他们身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银卵骑士团之类的词汇。这让他觉得有些难为情。

「不过等战争打完,没有佣兵的职缺之后就可以用这种方法赚钱了。」

克里斯随口说出自己的想法。这才注意到米娜娃不仅不时偷瞄他,而且还出现用手指头卷着头发等等怪异的举动。

「……怎么了吗?」

「我们两个人一起吗?应该还有其他的赚钱方法吧。」

——两个人?

「啊、啊……等一下,不对吧。为什么会提到我们两个人呢?等战争结束,你应该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吧。像是帮弗兰契丝嘉处理什么事情之类的。」

「咦?咦?嗯、啊。」

米娜娃含糊地应了一声,整张脸忽然又涨红了。

「猪头呀你!不要没事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啦!会让人家误会的!」

「对、对不起。可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想嘛。」

「还有我说你!你该不会是想等战争一结束,就要离开骑士团了吧?」

米娜娃忽然转头正对着克里斯提出质问,让克里斯猛然愣住。

等战争结束后,我还要继续留在银卵骑士团吗……关于这点,他想都没想过。

「……我……因为我一直都是佣兵嘛。就我的习惯来说,只要一场战争结束,就得再另觅战场,而现在也……」

克里斯没有家。他的故乡也早已付之一炬了。

「你在说什么呀!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

米娜娃边说边指着自己脚下的土地。克里斯屏息回望着她,接着又环顾了整个广场四周。

一群小孩子围着热闹的管乐队奔跑着。露天商店飘来了烤点心的香味。吟游诗人在女孩们的围绕下,吟唱着以爱情为主题的故事。拖着棚架的马车不断载运商品来到市集里,大街上充斥着当地居民的身影,鸟儿成群地聚集在石砖地上和天空。这些景象全包覆在和煦的阳光底下,彼方可以看见札卡立耶斯戈城堡白色的身影。

克里斯再次将视线转回米娜娃身上,却看到她在纠结的思绪中仍直视着自己。

——对呀。

——每当打完一场仗,米娜娃总会等着我。

——而我也总会回到有米娜娃在的地方。

——那么,今后也可以永远都这样吧?

米娜娃忽然以指尖戳着克里斯的胸膛。

「你呀!满脑子都想着因为我在等你,所以你得回来;因为你跟我约好了,所以你得回来。结果反而让你每次都选择以最乱来的方式迎战。」

「这……」

在普林齐诺坡里那一役中,克里斯确实也丢下这么一句话而向敌军投降了。他丢下了米娜娃。那双乌黑的眼眸此时满溢着激动的情绪,克里斯这才知道自己当初选择的方式有多么胡来,让米娜娃承受了多沉重的负担。

「你只要想这里是你家,所以你得回来不就好了?搞不好哪天会变成你得等我回来呀!拜托你也想想等待别人回来是什么心情好吗!」

克里斯忍不住低下头。但很快又屏住呼吸抬起头,他迎向米娜娃的目光,点了点头。

——也许这个骑士团里也会有人把我丢下而踏上战场。

而这是克里斯从未体认过的煎熬。

——也许哪天整个骑士团里的人都会分崩离析。

——若是有这么一天,我得留在这里,等大家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克里斯脑海中浮现这个令人害怕的想像。等他日后回想起来,才发现也许这正是某种形式的预兆吧。



克里斯和米娜娃穿过铺着皮草营业的露天商店,来到中央广场的另外一侧。米娜娃的肩膀忽然抽动了一下,克里斯也察觉到了异状。

在充斥着人群和摊贩的大街上,有个黑影高出众人不只一个头的高度。这人有着一头铁灰色的头发。

「……是吉伯特吗?」

克里斯嘟哝了一声,米娜娃也点了点头。

「那是要去旅行的装扮呢。米娜娃,你有听说他有要去哪里吗?」

「不……我没听说过。」

就在两人穿过人群试图靠近的时候,吉伯特的身影已经转进巷子,消失不见了。

「克里斯,你有看见他的左胸处吗?」


米娜娃盯着广场边的一处巷子里头,对克里斯询问道。

「……嗯。」

克里斯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他心里同时涌现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克里斯早听说过,吉伯特其实是剑审院核可的骑士。然而与圣王国为敌的骑士通常是不会把蔷薇章别在身上的。

然而,刚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吉伯特,左胸上确实别了一只蔷薇章。

那只黑色的蔷薇章在阳光下焕发着耀眼的光芒。






2黑蔷薇骑士


米娜娃和克里斯在中央广场上看到吉伯特的半刻钟前,宝拉也在札卡立耶斯戈城堡内看见吉伯特。此时,他正走向一个弧形回廊的出口。

「咦?吉尔——」

宝拉原本要叫住这名身材高大的黑衣骑士,不过又把声音给吞了回去。因为吉伯特已经发现到她,而且将视线移向她。即便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宝拉仍觉得对方释放出来的杀气好比一支箭矢射穿了她的脑门。

就在宝拉整个人愣住的同时,吉伯特已经消失在花圃间不见踪影了。

(那是要去旅行的装扮……而且他脚上的靴子还为了骑马而做了处理。)

(还有……他胸前的蔷薇章……)

不论是吉伯特别上蔷薇章的模样,或者是他胸前的黑色蔷薇章,宝拉都是第一次看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兰殿下应该知道原因。)

(而且吉尔应该也不会在没有得到弗兰殿下许可的情况下远行才对。)

宝拉加紧脚步,途中还差点和几名宫里的仕女撞在一起,但她仍飞快穿过中庭,跑上了西城的阶梯。等抵达西城四楼,来到弗兰契丝嘉门前时,宝拉却在敲门的那一刻犹豫了。

而她像现在这样恐惧和自己的主子会面,也是生平第一次。

(打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没有好好跟弗兰殿下说过话了。)

脑中浮现普林齐诺坡里整座外环都市陷入火海的景象。

那是弗兰契丝嘉为了胜利而放的火。之后宝拉也帮着向居民撒谎,表示火是圣王国军所放的,还因此煽动了普林齐诺坡里的自警团冲进危险的战场。

这次凯旋归来,其实是踏过遍野的火后残灰和尸体才有的成果。

即便整个骑士团的成员,以及札卡立耶斯戈的百姓全都沉浸在庆典的欢愉气氛中,但弗兰契丝嘉身边的人却有如暴露在寒风中一般,内心觉得无比寒冷。克里斯回来后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里,尼可罗不见踪影,吉伯特的表现也和过去截然不同。

而她,也变得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弗兰契丝嘉。

宝拉举起手,将拳头贴近弗兰契丝嘉的门前,终究还是敲了下去。

(我跟在弗兰殿下身边十几年了,但是却完全不了解弗兰殿下……)

(弗兰殿下内心的黑暗面和煎熬——)

(几乎……一无所知……)

现在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弗兰契丝嘉了。

(不过,我只是来询问吉尔的事而已。)

(只要像以前一样,打完招呼,说完了想说的事情就离开……)

然而,宝拉内心仍觉得有些愧咎。她胸口纠结着一股思绪,觉得自己非得向弗兰契丝嘉道歉不可。但却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事情道歉。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真的有资格待在弗兰殿下的身边吗……)

就在她缩回手的同时,门却从内侧打开了。

「咿呀!」

宝拉吓了一跳,叫了一声后向后跳了一步。

「宝拉,你在这里干什么?」

弗兰契丝嘉从门里探出头来开口问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阵子太过操劳的关系,她的眼睛下方多出了一抹黑眼圈。

「进来,你有事找我对吧?」

就这样,宝拉被弗兰契丝嘉拉进了房里。

室内脏乱的程度惨不忍睹。地板上铺满了地图、几乎没有可以站人的空间,就连桌上也堆起了高高的书堆。天花板的梁与梁之间系着的带子上则挂着一张张刚写好的文章,等着墨干。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过来帮弗兰殿下整理房间。」

「没关系啦。现在要是有人帮我整理,我反而会觉得困扰呢。就连我自己有时候也快搞不清楚到底什么东西放在哪里了。」

宝拉从弗兰契丝嘉的笑容中看出了明显的疲惫。

「我不能不出席宴会,又得尽早联络各个公王国的领袖。此外,我还想在这段期间内把作战计划拟定出来。」

「弗兰殿下,请您……不要太过勉强自己。」

宝拉只能吐露出这般无助的话来回应。然而——作战?她开始留意起脚下的一张张地图,上头画的是耶帕维拉和圣卡立昂周边,而且还非常详尽,就连圣卡立昂外侧圣王国军新建的城塞都清楚地记载着。

难道预定要在耶帕维拉举行的不只是胜利庆典吗?不对,圣卡立昂有圣王国军驻扎着,是不可以没有防备没错,但即使如此……

「我没有勉强啦。我现在都只挑非这个时候做完不可的事情在做而已。」

弗兰契丝嘉面带微笑地回答。但是,表情已经充分表露出她是如何在勉强自己。宝拉虽然知道,却说不出口。

「如果需要整理房间,我会叫你的。倒是你有事情找我对吧?」

「咦?嗯……是,我看到了吉尔。他看起来一副要出去旅行的样子。我想问弗兰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喔,这件事呀。我是有答应让他出去旅行没错。不过这次他好像会出去很久,所以应该是在耶帕维拉才会跟我们会合吧。」

「是去出任务吗?」

「不是。是吉尔的私事。我没问他是什么事。」

宝拉听到后肩膀顿时僵硬了起来——没问他是什么事?

「吉尔说他不能告诉我原因,不过他想离开骑士团一阵子。」

「弗、弗兰殿下!即使他这么说,您还是让他离开了吗?」

「毕竟现在整个部队都在休假嘛。」

「可是,吉尔他——」

宝拉想起吉尔晃过她面前的景象,胸口涌起一阵骚然不安的鼓噪。

「吉尔的胸口别着……」

「喔,你是指蔷薇章是吧。」

「您知道呀!这可是我头一次看见他别着蔷薇章,而且还是黑色的呢!」

「所以他要去的地方应该是伊梅汉吧?其实昨天吉尔接到了一封来自圣王国军方的书信呢。」

「伊梅汉……」

这个名字宝拉非常熟悉。那是位在榭露齐尼亚公国和女王直辖领地交界上的要塞都市。蔷薇章的唯一发行机构,剑审院就座落在这座都市里头。

「为、为什么吉尔接到圣王国军的召集就——」

「你不知道黑蔷薇骑士为什么会是黑蔷薇骑士吧?」

宝拉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她甚至不知道竟然会有一种蔷薇章是采行这种不祥的颜色。

「那也难怪了,一般人其实也不太有机会知道。黑蔷薇章的资格并不是采行自愿参加考试的方式获得的。而是剑审院从红蔷薇章的与试者中挑选,进而选考出符合资格的黑蔷薇骑士。合格的人必须强制性地参加黑蔷薇骑士团。」

「黑蔷薇……骑士团?」

「就是圣王国军的宪兵队啦。」

宝拉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嘴巴。宪兵队——亦即军方的警察部队。

「在名册上,吉尔也是黑蔷薇骑士团的一员。」

时值盛夏,但宝拉初闻此事却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吉伯特是圣王国军的宪兵?

而圣王国军将他召回,弗兰契丝嘉却连理由也不问就让他别着蔷薇章离开?

这————


** *


伊梅汉在榭露齐尼亚的方言中意指『石船』。

那里原是当地原住民削岩开凿出来的一个居住区。日后被榭露齐尼亚剿灭,另行搭建起一座城塞,也就是现在的伊梅汉。在伊梅汉被圣王国军夺去的数十年间,这座固若金汤的东方军事重镇,始终让圣王国军能即时观察到榭露齐尼亚公国的一举一动。

这座城塞与其说是被城墙环绕,倒不如说是和城墙共构的一体化结构。所有出入的人员都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查,门前也有露天商店和小摊贩帮排队等待审查的旅人打发时间。甚至还有休憩帐棚可以供人租用。

吉伯特此时待在其中一顶帐棚里头等待审查。同一顶帐棚里,还有一名和他同样来自札卡利亚,年约三十五、六岁的男子带着五名随从,似乎早知道会有一场等待似地开始喝起酒来。他很随性地找上吉伯特搭话。听一听之后,吉伯特知道对方似乎是男爵家的次子。

「喔,你是札卡利亚骑士团的人呀!跟札卡利亚公王还是远亲?那我们两人往上追溯祖先搞不好还能兜在一块儿呢。唉呀呀,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同乡呢。」

这位男爵家少爷说着说着便向吉伯特劝酒,而吉伯特则是小心不要露出不悦表情地推辞了。

「话说回来,你身上的蔷薇章还真是模仿得维妙维肖呢。哈哈,你实在是太心急了,还没参加考试就想当骑士了。不过,我说黑色的蔷薇章实在不太吉利吧。」

这个人对于黑蔷薇章似乎一无所悉,因而把吉伯特当成和他一样是来参加骑士考试的。这也难怪了,毕竟一般人根本不知道有黑蔷薇章的存在。在军史上,离开了黑蔷薇骑士团却仍别着这只黑蔷薇章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了吧。

「我说你呀,口试方面有自信可以通过吗?蔷薇章教条你都背熟了吗?」

男一爵家少爷仍缠着吉伯特不放,吉伯特没办法也只能点头予以回应。

「这样啊。对我来说,背那种没用的知识实在是有点困难,想是没办法得到红蔷薇章了,所以我打算要是口试出了差池,就直接要他们颁黄蔷薇章给我。如此一来既不用参加实技考试,也能让父亲大人安心,这样就够了。」

他说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作为真正的骑士象征,红蔷薇章必须通过家世、品格、学识以及剑术等等各方面的考试,要通过其实并不容易。近年来,有很多贵族子弟或者商人想为自己的身分镀金,于是剑审院开始发行只要花钱就可以买到的黄蔷薇章。这种黄蔷薇章便成了人们揶揄的对象,被戏称为『黄金蔷薇章』。吉伯特眼前这个男爵家少爷却十分自然地接受了这种舞弊行为,而且还毫不避讳地与人谈论。看来这人虽然随便,但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

敞开的帐棚入口处传来了几声马蹄声。男爵家少爷闻声忽然缩起了肩膀,好一阵子不再开口说话。穿过帐棚目的骑士,跨下的马鞍上有一幅飞龙浮雕。这是圣王国军正规军的象征。

等几名骑士陆续从帐棚口通过之后,那名男爵家少爷才离开侍从,凑到吉伯特身边:

「喂,我看你对于骑士的事情所知甚详,那我问你喔……」

他刻意压低了音量询问。

「其实我从以前就觉得很奇怪,剑审院不是圣王国方面的机构?那对我们札卡利亚来说不是敌人吗?他们为什么会不问国籍地接受想参加骑士资格考试的申请者呢?」

这话问得再理所当然不过。

伊梅汉在地图上虽然是位于榭露齐尼亚公国的领土上,但实质上却是由圣王国管辖。在如此矛盾的背景下,这里成了一个不允许战争行为的中立地带。就连军队也不能进入。但若是以个人方式申请,不论是圣王国军人或者是七个公王国的人马都可以进城。

「……包含札卡利亚在内,七个公王国的诸侯名义上也是女王陛下的臣子,这点你应该知道吧?」

吉伯特初次正面回复男爵家少爷的问题,让对方双眼圆睁愣了一下。

「嗯,这个我知道。不过,再怎么说也只是名义上而已吧。」

「因此,不管是哪里的骑士,在名义上都是女王陛下的家臣。只要剑审院如此认定,这场战争对手就不是蛮族,不是一场低层次的战争,保有一种骑士之间彼此为了各自的荣耀而战的形式。」

「喔?」

男一爵家少爷听了忍不住扬起嘴角。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就是所谓打仗的人固有的矜持是吧?」

「至少剑审院方面是想彰显这样的精神没错。」

「嗯?」

对方突然凑上前看了看吉伯特的脸庞。

「这其实只是一个藉口吧?」

吉伯特听了微微点了点头。对方眼睛转呀转,有些落寞地说道:

「唉……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其实只是不希望来自公国申请者减少上让收入下滑呀。」

这人对于金钱似乎拥有一定程度的敏锐度。吉伯特非常低调地轻轻点头。

确实,剑审院的目的就只是钱。骑士资格考试带来的收益非常庞大,若是将申请者局限在圣王国境内,营收将会减半。

据吉伯特所知,财力是剑审院能与中央权力抗衡、保有其独立性的主要利器。因此,剑审院的总部也选在远离圣都的伊梅汉。就整个圣王国的权力结构而言,剑审院的管辖权直属于女王陛下,连军方和大公家都无法插手。

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剑审院与隶属其下的黑蔷薇骑士团——

吉伯特的思绪就此打住,同时抬起头来。

对方完全没有发出脚步声。因此,男爵家少爷直到对方来到帐棚口前都没有察觉,一直讲个不停。等三名体格壮硕的男子进来,男爵家少爷才终于闭嘴了。

「抱歉,吉伯特卿,让你在这种地方久候。」

领头的那名留着落腮胡的壮年骑士开口说道。

三人身上都穿着靛青色衣装,只有肩膀和胸膛罩着一套简单的防具。他们的左胸前全都别着一只黑蔷薇章,腰上的配剑剑鞘还有一幅精细的带刺蔷薇茎浮雕。这是隶属于剑审院的证明。

吉伯特起身,以眼神向瞠目结舌的男爵家少爷示意,接着便转身离去。

「你有对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提过你要来这里吗?」

走出帐棚的时候,最前面那名落腮胡骑士如此询问吉伯特。

「……没有。不过,我想她应该有察觉到才对。」

吉伯特佯装出平静的态度回答。但一想到弗兰契丝嘉的事,就让他忍不住有股想要即刻返回札卡利亚的冲动。

「我们其实完全没想到你会接受召唤,就连长官也吓了一跳。」

吉伯特没再回话,默默地跟着他们穿过石造的城门。身后那扇巨型石板门在骇人的摩擦声中缓缓合上。



整个圣王国中,有一朵不带任何颜色的透明玻璃质蔷薇章。

这是剑审院的主管才能够继承的蔷薇章。这朵蔷薇章现在就挂在剑审院院长的胸前,映出了他垂在胸前的白须,染成了浑浊的白色。

「呵呵,吉伯特,有劳你远道而来呀。」

吉伯特进入院长室之后,这名长者便绕过书桌朝他走去。长者比吉伯特矮了两个头。他握着吉伯特的手,又摸了摸他的手臂、背部,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他是剑审院院长——康纳法罗。

打从他上任至今三十有年。虽然有人讥笑他像个被晒干的弃瓜,但五年前吉伯特接受这位院长亲任主考官的实技测验,吉伯特非常确信,这名自发老人仍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剑士。此时的他,正以锐利的眼神不断地打量着吉伯特。

「老夫还真没想到能把你召回来呢。」

「这是我身为骑士的义务。」

「呵,这种虚应故事的言词,老夫宁可你在五年前的实技考试合格的时候说。」

康纳法罗说完后,便定睛凝视着吉伯特的脸庞。

吉伯特终于忍不住别开了眼睛。

「请告诉我,您将我召回来的用意吧。」

「还用问吗?当然是希望你可以回到我们黑蔷薇骑士团来啦。」

「所以,我希望听闻您想把我召回来的理由。」

「哼。」

康纳法罗冷哼了一声,穿过墙边摆放的装饰用铠甲,绕回到自己的桌子后方。

「你以为老夫为什么给了你黑蔷薇骑士章,却又让你回到札卡利亚去?」

「因为您想在联合公国的内部也安置一名自己的人手。」

「你知道了还让老夫召你回来?」

「是。」

两人再度以眼神对峙着。

迼次换成康纳法罗率先将视线垂到了自己的面前。

「欸,算了。反正你都回来了,就先让你听听老夫的想法吧。首先,把你召回来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宫廷剑术顾问已经回到圣都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就连吉伯特的脸庞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卡拉老师回到圣都了?」

「没错。」

「可是,我听说老师已经辞去宫廷剑术顾问的工作……」

「我看你一直窝在札卡利亚那种乡下地方,连消息都不灵通了。这人之前只是丢下宫廷剑术顾问的工作,自己跑出去玩罢了。这份职务现在还是在她身上。而她不久前也回到圣都了。」

其实吉伯特大略也已经猜到了。他看到朱力欧的剑术手腕时,便知道对方和自己师承同一剑术师傅。

不过,他仍然不太愿意相信这一点。

卡拉老师还待在圣王国国内——并且很有可能成为银卵骑士团的敌人。

「多亏了她,原本预定要召开的蔷薇章评议会被她搞得一团乱,连老夫派出去的代理人也被她打得站不起身呢。圣都的黑蔷薇骑士团受到的损害情形相当严重,所以老夫希望你——」

「我办不到。我动不了她一根汗毛的。」

「老夫没教你一个人干,圣都有人会帮你的。而且你是她的门生,应该有办法才对。」

「您太高估我了。」

「后果由老夫承担。此外,老夫把你召回来也不只是为了这件事。你听好了——大将军艾比雷欧的动静不太寻常。这人的舞台原本就不会永远局限在军务,而老夫现在从他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老夫要你去探探他的底细。」

吉伯特听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也是剑审院为什么需要蓄积财富并维持其独立性的原因。因为这是一个必须监视军队的机构,就这个层面而言,所需要的权利有时候甚必须超过圣王国本身的权力结构。

「您难道忘了我是圣王国的敌人吗?为什么要一个敌人去帮您做这件事?」

「就是因为是敌人才好。」

康纳法罗扬起嘴角露出笑容,同时也露出了他宛如老狐狸一般的狡狯性格。

「因为这个剑审院——还有黑蔷薇骑士中,可能也藏有艾比雷欧的人马。但是,你对艾比雷欧来说可是货真价实的敌人。有谁比你更适合挑起这项任务?」

他从干巴巴的喉咙中挤出了笑声。

原来如此。吉伯特总算知道这老狐狸之所以将他放回札卡利亚,为的其实就是有朝一日可以让他派上用场。他一方面觉得胆寒,同时也领悟到胸前这只蔷薇章的黑色,代表的其实是不知道自己的敌人究竟在哪里的闇黑色。

「最后一个把你召回来的理由,你现在就可以为我完成了——我要你告诉我,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在想什么?她到底想在耶帕维拉做什么?今后又将如何领导七个公王国的联军?」

吉伯特闻言为之屏息。不论剑审院与圣王国之间的关系何等错综复杂,剑审院终究还是圣王国的机构,而吉伯特则是敌国的战士。康纳法罗的问题转个弯来说——

「您是要我背叛弗兰殿下吗?」

「没错,老夫就是为了这个才让你带着黑蔷薇章去札卡利亚的。」

康纳法罗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庞几乎被掩盖在如白雪般苍白的头发与长须之中。即便如此,吉伯特仍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杀气。

「好了,接下来换老夫问你了。老夫不觉得你会这么轻易就背叛你的主子。告诉老夫,你到底为何而来?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吉伯特没有回话。

因为他知道,不论他给出任何答案,这中间都会有消息走露出去。

「不回答是吗?」

「我要听听看院长接下来的话,再判断要是否能回答。」

「喔?看你这副精打细算的模样,十足是个黑蔷薇骑士呢。了不起。就算要卖了札卡利亚,也得卖个好价钱是吗?」

对于对方的挑衅,吉伯特并没有任何回应﹒而是径自沉思着。

吉伯特还在犹豫。他没有将自己离开的用意向弗兰契丝嘉说明清楚,而弗兰契丝嘉也是什么都没问就让他离开了。两者成了他心理上的重担,同时压迫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此行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以及制止声。

「——梅克留斯殿下!院长现在有客人,您不能进去……」

「有什么关系!」

制止声被另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给掩盖。接着,吉伯特身后的房门便被人粗鲁地推开了。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娇小的人影站在门前。对方有着一头带红色的金发,头上还戴着一顶月桂冠,是个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少年。他年约十二、三岁,身上没穿铠甲,却又披着一件斗蓬,看来有些不协调。吉伯特看到他身上那枚由两只独角兽图样撑起的徽章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那是艾比梅斯家的家徽,是柯尼勒斯和迪罗涅斯的家系。

而且他胸口还别着一枚耀眼的紫色蔷薇章。

「康纳法罗,你看!我拿到蔷薇章了!」

少年带着惹人怜爱的音质和咄咄逼人的语气,看也不看吉伯特便走到办公桌前,对着另一头的康纳法罗挺起了胸膛。

「你看,你还敢说以我的年纪办不到吗?」

「恭喜,梅克留斯殿下。不过,微臣现在有客人呀。」

名叫梅克留斯的少年不理会康纳法罗的说词,猛拍了一下桌子将他的话给堵了回去。

「你应该先向我道歉吧?你之前还说考试内容太过危险,要我回去呢!」

吉伯特从侧面凝视着梅克留斯胸前那一枚蔷薇章。

紫色蔷薇章,一如其颜色所示,这是拥有圣王族的血脉者——也就是三大公家的骑士才可以拥有的蔷薇章。对于这枚蔷薇章的资格,剑审院不但没有卖大公家的人情,考试内容甚至比红蔷薇章还要来得严苛。因此,实际上获得紫色蔷薇章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柯尼勒斯恐怕是近年来最后一个拥有紫色蔷薇章的人。

然而,眼前这名年幼的少年却拥有这样一枚紫色蔷薇章。

「抱歉,微臣愚昧,也深愧于没能亲眼鉴定梅克留斯殿下的实力。但是梅克留斯殿下,微臣现在有客人,还请您回避一下。」

直到此时,梅克留斯才正眼瞧了吉伯特一下。

吉伯特留意到他的额头,尽管忍不住屏息,还是以其经过严格锻炼的自制力压抑住惊讶的反应。

「哼」梅克留斯冷哼了一声,旋即又把脸转向康纳法罗。

吉伯特如此惊讶的理由有二点。

首先,是梅克留斯的长相和克里斯实在太过神似。

此外,他额头上那微微泛出的红色图样——肯定是刻印没错。

「我听说叔叔是十八岁拿到紫色蔷薇章,十九岁开其真名,二十四岁成为王配侯并且继任将军职。不过你看,康纳法罗。我梅尔可是比他要来得更加出色呢!我现在就要回圣都去点亮我的真名。等我当上大公,看我不把你赶下台才怪。」

梅克留斯丢下这句话,便甩了下身上的斗蓬离开办公室。跟在他身边的侍从一脸惶恐地以眼神向康纳法罗行礼之后,赶紧把门合上。

一时之间,院长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氛围。吉伯特和康纳法罗都把注意力放在安静下来的走廊中接下来的动静,完全没把话题接回来说下去。


等过了一会儿之后,康纳法罗以沉重的语气率先开口说道:

「他是艾比梅斯家的小鬼。看来,三大公家偶尔就是会冒出一个像他这么骇人的家伙。老夫不免要想起柯尼勒斯参加紫色蔷薇章考试的时候……不过,十二岁呀……」

吉伯特心想,这人果然是柯尼勒斯的侄子。换句话说,他也是克里斯的侄子了。关于克里斯的身世,吉伯特只从米娜娃口中听说过。此时看到这个名唤梅克留斯的少年,他更相信克里斯身上确实流着大公家的血源。

而且刚刚梅克留斯说过,他要回到圣都——

「他迟早会成为我们的威胁。不只是剑审院,同时也是圣王国军队,甚至是圣王族人的……」

「院长!」

吉伯特没让康纳法罗把话说完,朝着办公桌跨近一步。

「我接受您的安排,让我去圣都吧。」

由喉咙中吐出来的声音,连吉伯特自己都觉得苦涩。

「喔?」

康纳法罗听了蹙起一对白眉,打量起吉伯特的眼神。

「你这会儿又是在想什么?」

「这是我身为骑士的义务,我只是遵从义务行事而已。可以的话我希望现在就动身前。」

「吉伯特,你先等一等。」

院长说完站了起来,缓缓绕过桌子来到吉伯特身边。他的身材比吉伯特来得娇小,但那副苍老的身躯却在此时释放出强烈的杀气。

「老夫会安排人手尽早帮你做足出发前的准备,也必须连络圣都的黑蔷薇骑士团才行。但在此之前有件简单的事情要你帮忙完成。」

「简单的事情?」

「老夫刚刚不是说了吗?老夫之所以把你召回来的理由有三个。其中两个是必须在圣都执行的工作,但第三个,你可以在这里就把它完成——你得告诉老夫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到底在想什么。」

吉伯特听到之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也打算利用我们吧?那么你得先拿出代价。你得证明你已经和札卡利亚完全切割,并且为我们效忠,否则我绝不会让你踏出这艘石船一步的。」

吉伯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同时也试图掌握对方的呼吸。

剑审院果然不是那么好摆平的对象。打从一开始,自己就必须为此行付出代价。

他沉默了。并在沉默的同时等待胸口那股炙热的气息平复,化成具体的言词。

「好吧。」

吉伯特等到恢复冷静时才开口说话。

「您要我说什么呢?」

吉伯特原以为这句话会让康纳法罗露出得意的狞笑,不料对方却眉头深锁,一张皱巴巴的脸庞沉了下来,似乎在怜悯什么似的。

为什么?他是在怜悯什么人吗?

康纳法罗摇头摆脱了吉伯特的视线,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吉伯特。

「我要你从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为什么会选在耶帕维拉举行胜利庆典开始说起。这个女狐狸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他扭曲着指尖,沉痛地翻搅着可以说出口的言词。

接着,慎重而无情地开口说道:

「……她想要夺得公国联军的统帅权。」


3 安哥拉蠢动


在部队休假的期间,有一种职务的人不但无法休息,工作量还会不减反增,那就是军医。

「要讲多少次你们才会记住呀!受伤的人不准喝酒,给我乖乖躺好!」

尼可罗的怒吼声响彻了营舍一楼一间宽广的医务室。

「唉哟。窗外一直传来宴会的喧闹声,要我们怎么睡得着嘛。」

其中一名伤兵慵懒地躺在床上,不满地抱怨着。

「趁着这个机会,只要我们秀出银卵骑士团的徽章,酒是可以随便喝的呢。」

「对呀。我也不过是断了一两根骨头而已。」「尼可罗,我看你也喝了不少吧?」

「我又没伤没病!你们是怎样!不想把伤养好是吗!早知道就把你们这些受伤的人扔进海里,还带回来呢!」

「有什么关系?伤口就是要用酒精消毒嘛。」

「对呀,酒对身体很好耶。为什么不能喝?」

「你们在鬼扯什么东西。酒精消毒伤口是涂在伤口上消毒用的,是以毒攻毒,喝下去有个屁用啊!要是你们喝醉了乱搞,让伤口变严重了该怎么办才好呀!」

尼可罗一边骂着,一边以飞快的动作帮伤患们包扎。他先涂上厚厚的软膏再用绷带缠得紧紧的,让这些病患动也不能动。这些人多半是烧伤。他们在陷入火海中的普林齐诺坡里和圣王国军的部队交手,也难怪要烧伤了。

「宝拉在哪啦?」 「拜托,至少让宝拉来帮我们抹药吧。」

「我才想问呢。」尼可罗忍不住吐槽道。「她大概是忙着陪团长到处应酬,忙得不可开交吧。我这边药都不够了,还希望她能早点现身呢。」

尼可罗解开了其中几个人的绷带,伤口大多都已经治好了。他伸手指着那些伤好的士兵说道——你、你、你——你们可以喝酒了。他一说完,众人便开心地发出一阵欢呼。

「不过,尼可罗,你的药还真是有效到让人觉得害怕呢。」

一名上了年纪旳老兵伸手摸着自己身上多处旧伤疤这么说道。另一名壮汉也点头附和。

「我之前也不是没出入过火场﹒但烧伤十天就好,这还是头一次呢。」

「但是很臭呀……」一名士兵立刻插嘴说道。

「尼可罗,你到底是用了什么药?快点告诉我们吧。」

「还有,你到底是在哪里学到这种药膏的调制方式的?」

尼可罗听了一脸苦笑地回答:

「你们要是知道这药膏是什么东西做的,肯定会全部吓破胆吧。我看,你们还是不要知道自己身上涂的究竟是什么药,会活得比较幸福吧。」

有好几个人听了捧腹大笑,但也有一些人则是吓得脸色发白。

等所有人的疗程都结束了,尼可罗才走出医务室。他来到中庭,在接近黄昏的天色下抬头望着天空,叹了一口气。

他忍不住要想,这个国家的科技怎么会这么落后呀。而其中的根本所在点,也许是因为这个地区的气候太过温暖宜人了。就连国境内最北端的拉坡拉几亚也没有终年冰封在雪地底下。

(以前的安哥拉人冷到没有食物,几乎没有田地可以耕作,冬天更是长得让人难以想像。)

他踩着夏天充满青草香的草地,往中央城堡方向移动。

(在那个时候,要是大家任由这种情况持续下去,不设法改善,人是死不完的。就是因为天气太冷无法出门,多数人几乎都是整天关在家里,所以才会想出各种方法来为自己和族人延命吧。)

他打从心底觉得札卡利亚真是个好国家。而他也找到了一个住起来很舒服的地方。

(不过,我到底能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呢?)

尼可罗同时也是札卡利亚公爵家的御医,因此他的房间也被安置在札卡立耶斯戈城堡的中央城堡内。石砖砌成的城堡比起建筑物外头要来得凉快许多。他沿着塔内的螺蜁阶梯往上爬到三楼,踏入走廊。他望向自己的房门边,在吉伯特的房门前看到了一个人影。

是宝拉。她扭了几次房门的门把,最后终于打算放弃而叹了一口气。

「宝拉,你在这里干什么?」

「咿呀啊!」

宝拉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这小女生的动作实在是有够夸张的。

「咦?啊?那个……」

「吉尔大概不在吧。我看到他出门,而且那模样看起来也不像是到镇上走走就会回来了。」

「你、你知道呀?」

宝拉边问边向他跑来。

「你看到他胸前别了一枚蔷薇章吗?」

「有啊。」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冷静呢?吉尔甚至没跟弗兰殿下说他要去哪里就走了!」

「他是去妓院吧?所以才会不敢跟团长说。」

「怎么可能!」

宝拉猛力往尼可罗胸口捶了一拳,但尼可罗一点也不觉得痛。

「弗兰殿下说圣王国那边来了信!而吉尔原本是圣王国骑士团的人,所以他接受召唤走了!」

这件事尼可罗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进来吧。你在这边大吵大闹,被人看见会害我被误会的。」

尼可罗边摸着宝拉的头,边打开自己房门的门锁。

踩进房门的那一刻,他就发现到不对劲了。被子堆在床上,古书一本本叠在桌上,瓶瓶罐罐散乱了一地,让人毫无立足之地。这个房间太过凌乱,因此不论是被动过什么样的手脚都很容易被隐藏住。但是尼可罗知道——

有人闯进来了。

他保持着警戒,外表则佯装出自然的态度。宝拉现在也在这里,可不能让她瞎操心。

「你坐床上吧。」

尼可罗以色眯眯的语气对宝拉说道。但宝拉早已经习惯尼可罗这种态度,根本就不理他。

只见她径自从书堆里拉出一张椅子坐在上头。

尼可罗在桌上抓起一瓶黑色的玻璃瓶,打开盖子直接灌了一口。那是安哥拉产的,几乎没有味道的火酒。这一口烫得他整颗脑袋都麻痹了。

「吉尔那家伙,对你也是什么话都没说就走啦?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宝拉低垂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摇了摇头。

「没有。弗兰殿下也说现在整个部队都在休假,吉尔要做什么随他去……为什么弗兰殿下会变得这么冷淡呢?」

「因为要是吉尔说了,团长就非得阻止他不可了吧。团长跟吉尔都知道这点,所以吉尔只说他要出远门,而团长也就让他离开了。」

「这……这算什么!」

「吉尔有吉尔的事情要办嘛。」

「可是,他是被圣王国的骑士团召唤出去的呀。他为什么会回应对方的召唤呢?吉尔他——他该不会……」

宝拉在脱口说出内心的牵挂时,整张脸都失去了血色。

「他该不会……要离开……银卵骑士团吧。」

尼可罗听了十分故意地仰头发出了笑声。

「有什么好笑的。」

「那家伙不可能背叛团长的啦。」

尼可罗说着走到了宝拉面前,轻轻地拍了拍宝拉的头。接着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宝拉齐高。

「我说宝拉,你觉得像吉尔那样一天到晚板着脸,除了必要的状况以外绝不开口说话的家伙会背叛团长吗?一般来说,会背叛的都是那种看起来很随便,或者是从任何方面看来表现得一副很可靠的家伙啦。你不用担心,吉尔做不出这种事的。」


宝拉抬起头,双眼闪烁着泪光,接着又把头低下去。两只手掌无助地放在膝盖上,不知道该张开还是紧握着。

「……可是……既然如此,他想干什么可以跟我们说呀!」

「我就说他有他自己的事嘛。」

「不是只有吉尔这样。我总觉得,从普林齐诺坡里回来的这几天,每个人都变了。克里斯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弗兰殿下也是每天晚上都勉强自己通宵达旦。」

这点尼可罗也察觉到了。事实上,在尼可罗的眼中,宝拉也是其中一个表现不太对劲的人。

(这就是战争。若是哪个人没变才真要教人觉得不安呢!)


银卵骑士团击退了多达己方三十倍的敌军,代价则是什么东西不对劲了。骑士团的团员几乎没有什么死伤,但相对的,痛楚却得由弗兰契丝嘉自己一个人承担——而她没能担下来的,这些溢出来的部分就得由周围的人帮她一起扛下来了。







「……我是军医,你是医务兵,你知道我们该做什么吧?」

宝拉听到后犹豫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我之前教过你,做好一个医务兵的三个要诀是什么?」

她咬着玫瑰色的嘴唇,接着松开,然后吞吞吐吐地开口说道:

「要常保健康。」

「对。要是我们生病受伤倒下去,就没人能照顾那些同胞了。」

「要常保清洁。」

「对。因为绝不可以让二次感染的情况发生在伤患的身上。」

「要笑口常开。」

尼可罗听到这里,伸出双手捧起了宝拉的脸庞。

「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因为对于那些手脚被斩断、肚子被凿出一个大洞的人来说,不管是什么灵药或是名医都帮不上忙。所以你得笑着对他们说,没关系的。就算明知是谎言也得说。」

尼可罗看着宝拉,他为了宝拉摆出一张虚伪的笑容。

他也看出宝拉试着要模仿自己,却又旋即将头垂了下去。即使如此,她在离开时的脚步声,已经远比她走进门时要来得坚强许多——而且,她没有回头。

等脚步声远去之后,尼克罗身子一摊,坐在宝拉坐热的那张椅子上,两脚自然伸展后吐了一口气。

(这种冠冕堂皇假惺惺的话我竟然也说得出口。〕

他自嘲地想着,同时伸手摸了摸坐垫下方。

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是一根麦子,麦杆斜切,就插在椅垫下方的一根椅脚上头。尼可罗将单片眼镜的镜片斜摆,好看清楚刻在麦杆上极为细小的文字。看完之后他将麦杆揉成一团,吞进了口中。这是为了不让消息走漏而采行的处置。他望向窗外,太阳已经差不多要下山了。接着他绑好鞋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会面的场所选在与札卡立耶斯戈港口相连的运河处其中一座桥边。周围灯光昏暗,又有一间间高大的仓库遮住星光。虽然白天会有许多搬运工人来来去去,但这个时间已经看不见其他人影了。

尼可罗靠在桥边的栏杆上,望着底下的河水。只见桥下一栈灯火顺着河水流了出来。

尼可罗翻过栏杆,跳往灯火处。

他踩在一艘小船的船板正中央,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船体也几乎没有因为他跳进来而出现晃动。

「拜托你不要随随便便进我的房间好吗?我不在就算了,万一我正巧带了女人在房里怎么办?」

尼可罗背对着对方提出质问,但对方没有回话。下游方向传来了警笛声。一艘货船溯流而上与他们擦身而过,船上传来了招呼声和一首古老的船歌。

接着,他们搭乘的小船终于驶进了仓库的阴影底下,周围也完全沉寂下来。

「……状况有没有什么变化?」

一个男人在尼可罗身后,以低沉的嗓音开口问道。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了,但尼可罗并不觉得怀念。对方使用的是安哥拉的语言。

「没有。受伤的人一堆,喝醉的人一堆。还有,我还没有结婚——喂,开玩笑的!好啦好啦。我们团长把各大公国的要人都聚集到耶帕维拉,连大主教也找去了,下个月就要举办胜利庆典。」

「目的呢?」

「还不清楚。我想她大概是想在整个公国联军面前,向大主教要求什么权限之类的吧。总之,我还没有听到消息。不过,她大概有跟吉伯特说过什么吧。」

「那个黑蔷薇骑士?那你为什么不找那男人问个清楚?」

「他出去了啦。去了伊梅漠,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回来了。」

「不是你怠慢渎职吗?」

「这我无法否认哪。」

「这个札卡利亚公爵家的千金实在太危险了,我们得探讨将她抹煞掉的可行性。」

尼可罗小心不让自己生咽了一口气的反应被对方发现。他握紧了拳头。

「这么做还太早吧?那个王配侯路裘斯不是自己揽上了南征将军的职务吗?那家伙既阴险,执念又重,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杀过来的。让两边来一场厮杀,同归于尽不是比较好的做法吗?」

「职务之外的消息你倒是很灵通嘛。」

「比起什么都不知道来得好吧。再说,这也不是跟我全然没有关系啊。」

「耶帕维拉的庆典你也会陪同出席吧?」

「那当然。」

「你最好趁现在学好拉坡拉几亚的腔调。」

尼可罗差点冲动地回过头去。拉坡拉几亚?那可是圣王国内最北边的公王国,去那里干什么?

「现在虽然还不确定。不过如果耶帕维拉将有一场战事,那你就会在名义上战死在那里,然后改调往拉坡拉几亚。」

尼可罗听得手中忍不住冒出冷汗。

「……为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原因。不过,你有办法潜入拉坡拉几亚吧?」

「如果能像之前帮我拿到红蔷薇章的时候一样,连家系图什么的都帮我准备好的话,那当然可以。」

身为一名堂堂正正的骑士,在红蔷薇章资格考试之前必须先经过严格的身家调查。光靠尼可罗一个人当然不可能伪造身分,顺利通过红蔷薇章的考试。

「那好,我们会准备妥当的。你也得在出发往耶帕维拉时把身边的东西都整理好。」

尼可罗听了背上冒出冷汗。他胸中的迷惘,在此时化成了悲壮的决定。

(这下子我真的不能说了。)

一直以来,他始终疑惑着不知该不该把心里藏着的这件事情向自己的祖国·安哥拉报告。

——弗兰契丝嘉似乎已经察觉到她真正的身分了!

(要是说了,上面肯定会下令要我杀了团长。)

(绝对不能说!)

就在这时候,尼可罗察觉到身后的人站起来,顿时一阵汗毛倒竖。

但是,那其实只是代表这次的会面结束了。

「帝权长存!」男子小声地念了一句祖国的赞同。

「帝权长存!」尼可罗也跟着复诵了一次,接着用力蹬了一下船底纵身一跃。

他在两座仓库间的狭小通道中着地。等他回过头,船只的灯火已经驶进了昏暗的运河彼方。

他沿着墙边走,将自己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他那被汗水润湿的掌心开合着活动了几次,等待内心悸动的情绪平复。

从银卵骑士团中消失,再到拉坡拉几亚去?

(还剩下一个月。)

在尼可罗的脑海中,这样的调度只有一种可能。国家要他潜入位于七个公王国中最北方,隔着一条海峡和安哥拉接壤的拉坡拉几亚。尼可罗要潜入这个国家的原因是——

(安哥拉的侵略行动要开始了吗……?)

尼可罗强咽下这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疑惑,独自行走在黑暗中。


*
*
*


弗兰契丝嘉回到城堡时已经是深夜了。她搭乘的马车穿过城门行驶在城内的坡道上。最先留意到她的马车车灯的人是从营舍四楼窗子里探出头来的克里斯。

「弗兰契丝嘉回来了!」

克里斯唤了一声,同时赶下螺蜁阶梯。米娜娃也撩起了长长的裙摆,以非常别扭的姿势紧跟在他的身后。接着,银卵骑士团的百人队长也踏响石砖砌成的阶梯追了出来。所有人都在为弗兰契丝嘉担心。

马车一来到中庭,西城那头也刚巧有一个娇小人影提着油灯朝马车赶了过来。那人戴着一顶蓝色帽子,一看就知道是宝拉。身后还跟着几名女仆,跑过来一起将马车团团团住。一会儿之后,克里斯也赶到了。

「您回来了呀,公爵殿下、小姐。」

「公爵殿下、小姐,都累了吧?泡脚的热水马上就准备好了。」

一位披着夏季挡风大衣的绅士先让女仆搀着从马车上走下来。这人便是札卡利亚公王。他有一张柔和的脸庞,在下颚的胡须衬托下亦得以表现出些许严肃的气质。接着被搀扶下马车的人是弗兰契丝嘉。她身上穿着一件专为庆典而设计,看起来像是花瓣一样的礼服。

克里斯看到弗兰契丝嘉之后,整个人都愣住了。同时也感觉到米娜娃站在他身后、生咽了一口气的声音。弗兰契丝嘉的脸上几乎面无血色。周围那几名女仆之所以没有大声嚷嚷,是因为周围的光线过于昏暗,再加上弗兰契丝嘉始终佯装出一副开朗的笑容。除了克里斯跟米娜娃之外,唯一察觉到弗兰契丝嘉脸色不对劲的,恐怕就只有人墙外头、呆站在原地的宝拉了。

「弗兰契丝嘉很累了,快点安排让她休息吧。」

札卡利亚公正一脸担心地说着。

「女儿呀,你在想什么?那种商会的邀宴,你根本不用出席的呀。」

「他们不就是要邀请我才办这场宴会的吗?如果只有父王一个人去,他们会很失望的。毕竟征调军需资金也是我的工作呀。」

弗兰契丝嘉企图以这句话模糊焦点。接着,往克里斯的方向看了过来。

「唉呀,克里斯,那件衣服是新买的吗?很好看耶。跟蜜娜站在一起很搭调。」

「你还有心情说这种话!」米娜娃推开克里斯站了出来。「你知道你自己的脸色有多糟糕吗?你一直都没好好休息,还去出席什么酒宴呀。」

克里斯只是站在原地。他怕自己靠弗兰契丝嘉太近,因此掌心冷汗不住直流。

现在他的身上会不断地释放出『死亡』的力量。这股力量仍相当微弱,只有足以让花朵枯萎的能力。多亏了米娜娃,这股力量目前也还没有对人体造成实际的影响。然而,现在的弗兰契丝嘉如此憔悴,若是自己贸然靠近,实在无法保证她真的没事。

「总之,你们快把小姐带回寝室吧。」其中一名女仆说完后,几名女仆便分成了两批人马。一批随着公爵前往主城,另一批则是带着弗兰契丝嘉回西城去而这时候,又有好几个脚步声跟着凑上前来。

「团长!」

「团长,您回来啦!」

是银卵骑士团的百人队队长。

「您说要我们所有人都留在札卡立耶斯戈,这是真的吗?」

「被圣王国军占领的圣卡立昂不就正对着耶帕维拉吗!我们不去怎么可以!那些联合公国的部队,连守仓库都守不好呀!」

「我们不能让团长一个人去!」

「还有,吉伯特队长到底去哪里了!」

「听说队长不会参与团长的护卫工作,这是真的吗?他怎么能让团长暴露在危险之中呢!」

队上的百人队长全部留下来等弗兰契丝嘉回来,为的就是这个。吉伯特留下的信件中,对全队发出指示,表示银卵骑士团的团员不参加耶帕维拉的胜利庆典,要所有人好好休息。

「是真的。这场胜利庆典只有我跟亲卫队的队员会去。」

弗兰契丝嘉挣脱了女仆搀扶的手。「父亲大人,晚安。」她一说完,便独自一个人往西城走去。

「你也要好好休息喔。要是你大半夜还点着蜡烛,我从主城房里也看得见的!宝拉,你听好,一定要让她好好睡觉!听见没有!」

「是、是的。」

宝拉听到命令后,终于回过神来赶到弗兰契丝嘉身边,伸手搀扶着她。等札卡利亚公王往主城方向走去,几名百人队长才靠上前去。


「团长,我们也要去耶帕维拉——」

「你们留在札卡立耶斯戈。一连打了几场大战,你们也该好好休息了。护卫工作曲克里斯跟蜜娜两个人负责就够了。」

「为什么!团长!」 「也让我们跟去吧!」

「欸,我说你们几个,除了克里斯以外西城可是男宾止步的呢。」

弗兰契丝嘉说完,克里斯便转身背对自己的主子跑了出去。

「喂,克里斯!」米娜娃想要出声制止,但克里斯却愈跑愈远。

他沿着城墙狂奔,等跑到了月亮照不到的庭院角落处才蹲下身。

他双手扶地,顿时脚边的草皮逐片枯萎,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

——我阻止不了它。

——这头野兽会将封印钢钉一根一根地拔掉,变得愈来愈强,我阻止不了。



弗兰契丝嘉走进西城大厅后,便要求所有女仆都退下。宝拉伸手想要搀扶,却被她挡开了。她走上了阶梯,来到三楼的时候,在自己的房门前昏倒了。

「弗兰!」

米娜娃惊叫了一声,连忙跑过去将她搀扶起来。

宝拉和她一起将弗兰契丝嘉扶上床。

「蜜娜,接下来就交给我来处理。请你去看看外头的情况好吗?」

米娜娃担心地望着弗兰契丝嘉和宝拉的脸庞好一阵子,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点了点头离开了。宝拉松开弗兰契丝嘉的衣服,摸了摸她的脉搏,再帮她量了一下体温。看来应该只是贫血吧。宝拉用水润湿她干燥的嘴唇,同时折好棉被将她的双脚垫高。

这时候,弗兰契丝嘉的嘴唇张开了。

「……对不起,宝——」

她睁开眼睛,看到宝拉那双蓝色的眼眸后,说到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宝拉凑上前去,但弗兰契丝嘉只是摇了摇头,再度闭上了眼睛。

「……没事……给你添麻烦了。」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到最后几乎都要听不见了。

(为了不要麻烦到我,弗兰殿下一直都一个人在努力着。)

(弗兰殿下……您为什么会这么孤独呢?)

宝拉忍不住伸手捂着自己紧揪着的胸口。

她望着窗外昏暗的中庭,注意到火光变多了。骑士团里的士兵们全都聚集过来了。不只是百人队的队长,其余的士兵们也跑出营舍,聚集到西城前的石砖道上来了。

「团长怎么样了?」

「我们听说她身体不舒服,是真的吗?」

「吉伯特队长呢?」

「为什么我们要留在札卡立耶斯戈啊?」

士兵们找上了几名百人队长提出质问,但他们只能露出困惑的表情。这时候,她看到米娜娃的一头红发朝众人窜了过去。

宝拉看到这里,去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弗兰契丝嘉的床边。她将油灯放在离床边稍远的位置,静静注视着弗兰契丝嘉笼罩在阴影下的脸,等着她睁开眼睛。

一会儿之后,那头披散在枕头上的金色发丝忽然抽动了一下。

弗兰契丝嘉终于再度睁开眼睛窥探着宝拉的脸庞。

(我……我可以笑得很自然吗?)

宝拉边疑惑着,边张开了嘴巴。

「……弗兰殿下,您只是贫血而已。不用担心,请好好休息。至于其他人那边,我会跟大家解释的。」

但是,那双蓝色的眼眸依然带着些许困惑。

「您之所以不带大家一起去,是因为不想让他们卷入灾难里头吗?」

好一阵子之后,弗兰契丝嘉才摇了摇头。

「不是,怎么可能是为了大家着想?我不带人去,只是因为不希望到时候被怀疑而已。」

宝拉一听整个人都愣住了。不希望到时候被怀疑?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弗兰殿下脑子里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

即便脑中涌出了诸多疑惑,却她仍旧没有将问题说出口。

「我要去。因为我是弗兰殿下的替身。我不会离开您的……死都不会。」

宝拉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小声地加上去的。

弗兰契丝嘉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但那表情不一会儿便溃散了。一对眼睑也失去支撑的力道,合上之后带着意识陷入了沉眠。所以,最初那个表情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宝拉踏出弗兰契丝嘉的寝室,悄悄地把门关上。才刚走下阶梯就听到骑士团里几名士兵的声音从出入口飘了进来。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下楼。穿过一楼的大厅与昏暗的前庭后,紧接着对聚集起来的士兵们放出一声咆哮。这声音贯穿了米娜娃的耳膜。

「你们只管听话就好了!这可是团长的命令呀!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一群男子围着米娜娃怒吼着。

「可是,我们没有听到团长之所以这么做的理由呀。」

「距离出发日期还有好几天,我们想请团长重新考虑这件事。」

「到时候聚集在耶帕维拉的全是其他公国的军队,我们怎么能将团长一个人丢进这么危险的场合里头去呢!」


「你们安静!」


这阵贯穿了黑夜的声音,响亮得就连出声的宝拉自己也吓了一跳。所有人都噤口,将目光移到宝拉身上。宝拉吓得腿都快软了,但此时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支撑。

「……公爵家的人已经睡了,拜托你们不要在这边吵闹。」

她不假思索地以这个当作藉口,连声音都在颤抖了。而队上的士兵们则是一脸愧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弗兰她没事吧?」米娜娃小声地开口询问。

「团长好像很疲惫的样子。」

「她这几天大概都没怎么睡地到处奔波吧。」

「这样教我们怎么能放屯留在札卡立耶斯戈呢?」

「我们要在这里等到天亮,请团长再好好考虑一次。」

「我说呀——」

宝拉的嗓门忍不住又大了起来。但是,众人的视线让她再度缩小了音量。

「请大家听弗兰殿下的话,回营舍去吧。弗兰殿下她……」

宝拉边说边思索着,为什么弗兰契丝嘉没将详情告知队上的同胞呢?此时,一度置身在普林齐诺坡里火海中的宝拉,脑子里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弗兰契丝嘉不想让大家知道。因为接下来又是一场洒满鲜血的旅程。

(这样的话,我能为她做的——)

宝拉握紧拳头。只有米娜娃察觉到了,因此面露怜悯地望着她。

(就是面带微笑地——哄骗大家了。)

「拜托各位,弗兰殿下不想让大家看到她在庆典中随侍在大主教身边,又是被他强吻,又是被搂搂抱抱的场面嘛!而且大家看了肯定会生气的。」

「那是当然的……」「就算是大主教,我们也不会允许。」 「这教我们怎么看得下去呀。」


「可是弗兰殿下不能不出席庆典呀。再说,这场庆典结束又是一场又一场的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到札卡立耶斯戈来,所以弗兰殿下觉得要大家待在这里好好休息才是最好的决定。但是弗兰殿下又不好意思当大家的面说出口……」

士兵们听了,一脸愧疚地移开了目光。

「那就没办法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唉,虽然是不太爽啦。」

眼前大概有几个人已经看穿了这是个谎话吧。米娜娃当然是其中之一,几名老兵则是一脸严肃地凝视着宝拉。

但有一种体贴是明知道这是谎言,却仍乖乖地上当受骗。

「好了,大家解散,快点回军营里去吧。」

「要去睡女人怀里的,自己小心一点,不要被舍监给抓到啰!」

「回营舍之后可不准喝酒喔!」

百人队长口里嘀咕着,将聚集的士兵们赶回了营舍。

米娜娃这时候赶紧跑到宝拉身边,搀扶着她的肩膀。

「我要去找克里斯。可恶,这家伙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知道了。」宝拉的声音听来有些沙哑。「那我去照顾弗兰殿下了。」

宝拉说完后,觉得一切仿佛就要分崩离析了似的,好比疲惫的筋骨、憔悴的心灵、银卵骑士团的团员,还有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所有人。弗兰契丝嘉、吉伯特、克里斯……大家都开始背负起一身重担,被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笑吧!她想起尼可罗对她说过的话。

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我得在自己的心里努力地展露笑容。她这么想着。


4评议会


宫廷剑术顾问的职务恰如其名,就是负责指导宫廷剑士的剑术技巧。

能够由宫廷剑术顾问亲自教导的骑士,必须是王宫的卫兵、副官以上的将领。能否获得亲授剑技更是一个人在军中飞黄腾达的必要条件。

「全倒下啦?你们这些家伙,不必要的动作太多,脚指头不要一天到晚老想离开地面!不要只顾着用眼睛看!我在讲你们有没有在听呀?」

王宫西南方的《钢之宫》中庭传来一名女子的高声怒斥。

在见习士兵们筑起的厚厚人墙中央,有好几名王宫禁卫士兵倒在一块儿。现在还有办法持剑站着的人,已经剩不到十个了。打从习剑开始,阵阵令人目不暇给的黑色旋风就不断扫过他们身边,每次都卷起成群的哀嚎声跟刀刃落地的金属声,然后人便一个个倒下了。

「好了,暖身运动结束了,所有人站起来!」

在最后一个人倒地之后,卡拉的动作总算是停了下来。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但是,却没有人随着这声叫唤而起身,有的人甚至还瞪大眼睛吓傻了。

「我的老天,朱力欧到底是怎么教你们的?实力怎么会这么糟糕?」

卡拉一脸不耐烦地双手插腰。她穿着衣领和袖子偏长的安哥拉式黑色装束,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怎么看都不像一名剑士,反倒像是哪里来的街头艺人还是舞者。事实上,她还没有佩剑。整个习剑过程下来,见习的士兵全都看傻了眼,没人敢开口说话。没想到多达三十人的禁卫士兵竟然被一名手无寸铁的女子耍着玩。

「如果已经没有人站得起来,我看今天就到此告一段落吧,我还有事。」

「……恳、恳请老师赐教。」

「恳请老师赐教。」

禁卫士兵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他们再怎么说也是少数能在身上配戴车轮徽章的精锐,就算被人打垮,这身骄傲也令他们绝不轻易屈挠。

「很好、很好,不这样怎么行?」

卡拉一脸喜孜孜的表情,嘴角都笑歪了。

她其实很喜欢指导别人剑术。这些人身为禁卫士兵,平时既没有疏于锻炼、资质也不差。卡拉总是以飞快的动作绕到这些人的身后,在瞬间看穿了他们的行动,再挑衅式地有样学样,那动作每每让这些人恼羞成怒,旋即加快自身的动作,这样的反应也让卡拉觉得相当可爱。

「喂!你们还是用眼睛在看呀!我说你呀,都死第五次了吧!还有你,第八次!身体都飘起来了!重心压低!重心压低——对啦!」

禁卫士兵们各个气喘吁吁的,而卡拉倒是愉悦地不断指挥着。

就在这个过程中,尖塔的大钟敲响了。

「唉呀呀——糟糕,时间到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卡拉忽然叫了一声,纵身一跃从一场混战中抽身。

「怎、怎么这样!老师!」

「我们还可以再练呀!」

这次练完,下次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呢。因此禁卫士兵们全都拼了命地想要将她挽留住。

「不行不行!我可爱的朱力欧马上就要接受审判了,接下来大家就自由练习吧!」

她穿过人墙,以飞快的速度冲进了《钢之宫》。《钢之宫》的大厅是一个两层楼的挑高空间,正面有一条宽广的大道向着王宫外延伸出去。此时人厅里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在看到卡拉的身影后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卡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打算直接穿过大厅往楼上移动时,有个人出来将她制止了。

「卡拉卿!请等一等!」

说话的是一位负责协调意见的老骑士。

「昨天我有跟您提过,现在有成群的挑战者正在等着呢。」

卡拉蹙眉望着老骑士身后,这才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

接下来,一群武装剑士又从弧形走廊涌入了大厅。人群中不仅有对于自己的红蔷薇章引以为傲的骑士,也有身着污浊铠甲,怎么看都像是佣兵的人。算一算少说也有一百个吧。

「真的是个女人……」

「这女人不错。只是有点熟过头了。」

「怎样都好,快点决定先后顺序吧。」

「再不快点,天都要黑了!」

「那个人真的是宫廷剑术顾问吗?就算她是个门生也太瘦弱了吧?」

那群人丝毫不顾忌礼数地打量着卡拉。

「您离开也有一年了,这些人全都是在选拔赛中胜出的勇者。接受挑战也是您身为宫廷剑术顾问的工作呀。」老骑士说道。

宫廷剑术顾问在王宫里是个非常特殊的职等,由挑战者制度作为任命依据。只要有人能够打倒现任的宫廷剑术顾问,便可以继承其职务,成为下一任的宫廷剑术顾问。剑术顶尖的人旋即就可以坐上军中的最高位置,因此来白全国各地的挑战者可说是络绎不绝。

「怎么留了这么多麻烦的人下来?朱力欧没把他们给打跑……」

卡拉才开口便把话给吞了回去。她突然想到朱力欧上个月才上了战场,现在又被囚禁在牢里,根本没有人可以代替她接受挑战。

「我看您今天大概是处理不完了吧。」老骑士靠过来说道。「麻烦您快点决定接受挑战的顺序。虽然怎么排都会有人有意见,不过看是要以年纪来排还是怎么样……」

「我可是很忙的。蔷薇章评议会就要开始了!」

「不行呀。艾比雷欧将军殿下有交代,不能让您以忙当藉口。老师,您还是得做好您的工作呀。」

卡拉气得咬牙切齿。

(艾比雷欧那家伙,看来他是打算不让我阻挠评议会的进行了……)

「其实您也可以让这些人先进行一次淘汰赛。不过以前没有这样的惯例,而且裁判只有我一个人也不够——」

「不需要,那样太麻烦了。」卡拉没等老骑士把话说完,径自往前跨出一步。

「什么?」

「所有人都一起上好了。」

此话一出,整个大厅的人一时之间全都愣住了。

「我不要你们零零散散地一个一个来,一起上吧。反正你们看来全是些不成材的家伙,不管来几个都一样。」

「这家伙——」

老骑士背后一名壮得像熊的男人已经忍不住发飙了。他的身高几乎是老骑士的两倍高。

「我不管你是怎么诓到宫廷剑术顾问这个职位的!你少瞧不起人了!」

「你一整年都不在王宫里头,根本是因为不敢接受挑战而逃走的吧!」

「该不会是用你的美色换来的吧!」

「没武器也敢这么嚣张!」 「开什么玩笑呀!」 「老子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卡拉环顾了四周将近百人的挑战者,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动作激怒了这些人,只见他们这会儿几乎全都挤进了大厅,将卡拉团团围住。

「老头子,你先站到墙边去吧,这边很危险的。」卡拉低声说道。

「卡拉卿,你说什么——」

卡拉没等老骑士提出质问,便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到了背后的墙边,然后走到那名壮得像头熊的男子面前。对方比她高出了三个头,由上往下狞视着她。

「不要以为你没带武器,我们就会手下留情。我要把你的双手双脚折成两半。」

在熊男发出咆哮的同时,卡拉忽然从他的面前消失了。

「——什么?」

紧接着,他的背后旋即冒出了惊呼声。

「呜哇!」 「这、这家伙!」

有几个人伸手想要抓住她,不料她又立刻失去了踪影,然后人群中使哀声四起。有几个人虽然来得及拔剑,但也只听见空虚的金属碰撞声响起而已。

「可恶,她在哪里?」 「竟然到处乱钻。」 「让开,这样抓不住她。」

忽然一阵轰隆巨响,在场所有人连忙噤声,将注意力转移到声音源头。

只见卡拉站在大厅墙角处摆放的装饰用铠甲旁边。她刚才刻意踹倒了一具铠甲来吸引大家的目光。

「她、她是什么时候——」 「她刚刚不是还在——」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卡拉出声讥笑道:

「喂,你们全都已经死了喔!」

「胡说什么。」 「你这家伙,不过是到处乱窜而已。」「别动,你这家伙!」

众人齐口大骂,一起朝卡拉的方向跨出脚步.

站在墙边的老骑士忍不住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宽广的大厅中,铠甲落地的声音宛如倾盆大雨般响起。众人发出的惊呼声重叠在一起。「呜哇!」「什么!」「呜——」「这——」只见有人往后仰、有人正对着地板倒下,所有挑战者一个接一个躺平在石砖砌成的地板上。

卡拉笑得更加狂妄了。

老骑士只觉得不寒而栗。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只有他这个旁观者看见了。卡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转眼间将众挑战者身上的防具从接缝处、系带处给切断了。

这在战场上——对所有人而言确实意味着致命的攻击。老骑士一想到这里,身上的颤抖说什么也停不下来。


「老头子,这边就麻烦你处理了。」

卡拉说完后便甩动那头长辫子与衣摆,举步朝大厅内侧的楼梯走去。

「可恶,这家伙到底干了什么!」 「站、站住,你这家伙!尽使些小手段——」

有几个人似乎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忙着调整自己的小腿防具,有人抓起自己掉到地上的裤子却不小心栽了个筋斗。老骑士虽然很想再度捂起自己的眼睛,却又不得不收拾眼前的残局。

「够了!这人不是你们可以应付得来的!」

面对这群像是菜虫般到处蠕动攀爬的剑士,老骑士使尽力气大骂了一声。他现在最头痛的是不知道要怎么把这群人给赶回去。

他朝着楼梯口望去,那道顶着一头黑色长辫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
*
*


「——朱力欧卿,你在普林齐诺坡里北方河岸的我军阵营中,杀害了当时的南征将军迪罗涅斯·艾比梅斯,没有错吧?」

议事堂挑高的天花板问回荡着剑审院院长康纳法罗的询问声。

「是的,没错。」

居高临下的议员席位,有如断崖般从四面包围着朱力欧,他站在被告席的铁栏杆前果断地做出口应。此时的他并未穿着骑士装束,而是一身犯人用的俭朴贯头衣。白蔷薇章则是与配剑一同放在被告席前的地板上。根据审理结果,那些东西很有可能会被没收。

「请等一下,议长。」

坐在议员席位右边的大将军艾比雷欧忽然插嘴说道。

「迪罗涅斯卿被杀的时候,已经被降格为副官了。只是命令还没有传到本人手上而已,但已经获得陛下的同意。所以现在的审问内容不该是谁杀了『将军』。」

「这只是枝微末节的小事吧。」坐在右侧角落的一名将军如此说道。

「不对,被杀的人是不是将军可关系到嫌犯的罪责轻重。」艾比雷欧忿忿不平顶了回去。

「确实如此。」

坐在议长席的康纳法罗点了点头。

「不管事情是小是大,一切真相都得交由战神手中的天秤决定。」

(艾比雷欧将军殿下是在为我辩护吗?)

朱力欧至今仍无法猜透这名年长的长官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但至少这个人绝不会因为人情关系而采取行动。

「那么,本席再重新发问——朱力欧卿,上个月的新月之夜深夜时分,你在普林齐诺坡里北方河岸旳我军阵营中,杀害了当时的南征副官迪罗涅斯·艾比梅斯,是这样没有错吧?」

「没错。」

朱力欧直视着康纳法罗的双眼如此回答。

打从白蔷薇章资格考试后,他已经有好多年没见到这名白发老人了。对方那锐利的眼神丝毫没有因为岁月而变得驽钝,在法庭上耍小聪明的诡辩,对他而言大概没用吧。

(我得阐明我的信念,然后……)

(然后回到希尔维雅陛下的身边。)

(我得活下去——再度回到陛下的身边。)

他再次环顾议员席上的委员们。

位于中央处,比起两旁高出一截的席位是康纳法罗的议长席。右手边是将军职的委员,左手边则是剑审院的高阶主管。

左右两边各有一名委员缺席。朱力欧心想,少来一个对他而言都是利多。

「这跟南征军士兵们的证词吻合。本席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迪罗涅斯卿在阵中施放了刻印之力,让他所拥有的霍勃斯神力弥漫在周围的军营中。接着,迪罗涅斯卿更是失去理智,打算杀掉周围的士兵。当时我认为要阻止他,唯有拔剑相向了。」

这句话引起众委员们的议论纷纷。艾比雷欧两手交抱在胸前,完全没有反应,周围的将军们则是一脸心神不宁的表情。大公家的刻印之力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从未有人在公开场合提出来讨论。

然而,对于这次的审问来说,那却是不可回避的议题。

「针对迪罗涅斯卿失控的行为,确实也有在场的士兵做出同样的证词。但他这样的行为起因为何?据迪罗涅斯卿身边的人指出,朱力欧卿带了札卡利亚军的俘虏要去见他是吗?」

康纳法罗边说边眯起了眼睛。朱力欧则是忍不住在背后握紧了拳头。

「根据证词,这名俘虏是一名女剑士,她被称为《战场上洒盐的死神》是吗?」

「是的。」

这时候,艾比雷欧再度插嘴说道:

「听说你在普林齐诺坡里大教会遭攻陷时被捉,成为敌人的俘虏是吧?」

「是的。」

「那我了解了。你被大家怀疑有通敌的嫌疑啦。」

朱力欧一听,猛然有股冲动想将目光从艾比雷欧身上移开。然而,大将军的眼神却比想像中要来得柔和,朱力欧这才发现对方的意图。

他是……要我实话实说吗?

(将军殿下的问话方式也太奇怪了。)

(他非但没责问我,反而还帮我把我的苦楚摊开来,让我可以敞开来说我想说的话。)

证据就是,包含康纳法罗院长在内,所有剑审院的人全都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不对,这件事稍后再谈。」「应该先质问他被俘虏的经过。」「议长,请斟酌这个问题和主题之间的直接关系。」

(我要说!)

(我要把事实跟我的信念全都说出来!)

朱力欧已经下定决心,他开口说道:

「我获得《洒盐的死神》协助,逃出了大教堂。对方希望能够和迪罗涅斯阵营中被俘的札卡利亚军人克里斯托弗洛见面。因此,我将《撒盐的死神》当成俘虏,带进了军营。」

「这是通敌的行为!」

剑审院的主管还有几名将军一听,全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议长,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快把他的蔷薇章摘下来,判他死刑!」

「那个《洒盐的死神》也是共谋杀害迪罗涅斯卿的共犯吗?你这样还算是个骑士呀!」

「就因为我是个骑士!」

朱力欧这声呐喊和康纳法罗举起双手要求肃静的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在一阵沉默中,只有朱力欧的声音缭绕在众人的意识之中。

「……就因为我是个骑士,所以我才会这么做。」

朱力欧又重复了一次。几名已经坐回椅子上的委员表情忍不住为之扭曲。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开什么玩笑!」

在喃喃的咒骂声中,朱力欧继续道出在场众人都晓得,却也不敢承认的事实——

「《洒盐的死神》其实就是米娜娃陛下。」

议事堂内的气息瞬间冻结。

「她是希尔维雅陛下的姐姐,圣王族的正统继承人。同时也是得到杜克神眷顾的托宣女王。我基于蔷薇章的教条,曾发誓要誓死效忠女王陛下。当时的我,只是遵从米娜娃陛下的命令而已。」

一时之间,这句话有如一阵风雪在议事堂内凝结层层冰霜,创造出一个寂静的空间。

不过,这片寂静随即被众人椅脚的摩擦声给打破了。

「你诬蔑杜克神!」「这人竟然口出虚言!」

「将他送上异端审问庭去——」「肃静,你们把评议会当成什么了!」


「那个叫朱力欧的,你有什么证据吗?」


一个带有轻蔑意味的冰冷嗓音忽然响起,在场所有人全都倒抽了一口气。

在艾比雷欧右手边方向,那个空下来的席位后面的石柱旁忽然出现了一个细长的人影。这人有张端整的容貌,两侧眼窝深邃的凹陷非常醒目。他身着一件紫色披肩,上面绣着古雷格烈斯大公家的狮子徽章。

「……路裘斯殿下……」

康纳法罗起身,对着路裘斯行礼。同席的其他委员也难掩惊讶地站起来跟着照做。王配侯路裘斯·古雷格烈斯,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站的位子就位于朱力欧眼前的上方处,但他却完全没有察觉到。

「抱歉,我迟到了。」路裘斯开口说道。「我刚刚得到陛下的任命,在柯尼勒斯和其代理人都过世的此刻,由我路裘斯来代表圣王族就任将军职务。」

他面露金属般冰冷的笑容,一一环顾了列席的委员们。

「所以,我应该也有出席蔷薇章评议会的权利吧?内容我大概都听到了。那个叫朱力欧的,你说你带进军营里的那个女人是米娜娃陛下,你可有证据?」

「大公殿下,这人的胡言乱语你可千万别当真呀!」

「是呀,这种事情认真审间反而有违——」

「你们够了!」

艾比雷欧的一声怒喝,让在场有异议的众委员们踢了一个铁板。

「在评议会中撒谎有什么意义吗?米娜娃陛下的事在场各位不是也都早就已经知道了?」

「可是,艾比雷欧卿……」

坐在角落的一名将军虽然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唇不断地颤抖着。

在这阵混乱当中,就连朱力欧也无法获得平静。

女王的姐姐米娜娃自幼逃离王宫,选择待在札卡利亚骑士团中,这样的事实足以颠覆整个圣王国的根基。国内的领导阶级之间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

有那么一瞬间,路裘斯和艾比雷欧的视线交错而过——一个带着日中无人的笑容,一个则是面无表情——两人的表情都没有变化。康纳法罗院长仍旧维持着同样的冷静态度,要众人就座。

「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证据?」

路裘斯压低嗓音,再度对朱力欧提出质问。

朱力欧则是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拼了命地思索着。

(证据……我有。)

(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的话……)

(但是……)

朱力欧现在知道,当今的圣王国有两名女王。不论是剑审院的高级主管,或者是众将军们,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不过他也怀疑自己拥有的证据,究竟有谁可以看得懂。

(知道这个证据有其效力的人,大概也只有王配侯路裘斯殿下而已了。)

(路裘斯殿下特地出席这个评议会,搞不好就是要看我所拥有的证据。)

但是,此时的朱力欧还无法如此肯定。

「我有证据。」

朱力欧直视着路裘斯的脸庞,接着又将目光移到了康纳法罗身上。

「当时应该有几名士兵口睹了我和迪罗涅斯卿之间的对决才对。」

「……是有几名目击证人,怎么了吗?」

康纳法罗带着冷调性的语气回应道。

「那应该也有人看见我的左手臂被迪罗涅斯卿砍断的那一刻。」

一时之间,在场的委员们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康纳法罗垂下了目光,路裘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艾比雷欧的表情则是瞬间纠结了起来。

「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康纳法罗抬起头来开口说道。「是有士兵提出这样的证词,不过,你的左手——」

「这就是证据。」

朱力欧屏住气息,果断地撩起了自己的袖子。

在手臂的肩胛处有一道白色的线覆在上头,不过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

「我的手臂沾染了米娜娃陛下的鲜血,在被切断的那一刻又接回来了。」

「什么……」

「他在胡说什么啊?」

「那些士兵眼花了吧?」

「这能当作什么证据?」

朱力欧无视于其他委员疑惑的反应,定睛直视着路裘斯。只见这名王配侯咧嘴露出了笑容。朱力欧的揣测在这时候获得了肯定。

(杜克神的鲜血。原本只是骇人的猜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那一瞬间,他同时也弄懂了一件事。

(知道这个禁忌事实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王配侯路裘斯——另外一个则是艾比雷欧将军殿下。)

只有这两人始终直视着朱力欧,没有移开目光。

其他的委员有的忍不住站了起来,有的铁青着脸,不知道口沫横飞地在和身旁的人谈论着什么。总之,现在的情况已经无法再继续审问下去了。

突然间,朱力欧感受到身后有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就好像有人在咂舌着,同时一根根地细数他身上的每根骨头。令他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候,康纳法罗忽然站了起来。

「休庭!休庭!」

白须长者大声叫唤。议事堂里一下子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他身上。

「今天的审问就到此结束,下次审理于三日后再次展开!解散!」

「议长,这是为什么?」「请您直接在这次的评议会中——」「议长,还有必要继续审问吗?这个——」

议长的决议一让众委员纷纷提出抗议。不过在下一秒,所有人便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只见朱力欧背后那扇议事堂的大门被粗鲁地向两侧推开。

「唉呀呀,我这次可是堂堂正正地来参加评议会,结果竟然没人欢迎我呀?」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朱力欧一时之间没有勇气回过头。逐步接近的脚步声则是有如冰椎,狠狠刺进他的心脏。

接着,一股力量直接扣住他的肩膀,猛然将他翻转过来。

「可爱的小朱力欧,审查结果如何呀?」

卡拉带着艳丽的笑容注视着他,还边用一根指头轻抚着他的嘴唇。

「你不用担心。那个白发老头左边的位子是我的。看我用锋利的舌头刺穿六座城墙,骂得他们无法回嘴,让你无罪开释。如果用说的不行,我就跟他们来硬的。」

「卡拉卿,请注意一下你的言词。」

康纳法罗以沉重的语气警告着,旁边几名委员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今天的审问已经结束了。在下一次开庭之前不需要讨论这次的案件。」

卡拉听到后扬起嘴角,环顾了一下议员席上的每个参列人员。朱力欧根本掩饰不住肩膀和手臂的颤抖。没想到如此恐怖的对峙情势竟然会出现在这座议事堂里。

「怎么?你怕我扰乱了评议会的秩序,所以干脆宣布休庭啦?」

「知道的话就请拿捏一下自己的分寸。」

艾比雷欧面色凝重地提出警告。旁边的路裘斯则是耸耸肩补上了一句:

「你就是宫廷剑术顾问卡拉呀?传闻还真是一点也不假呢。」

「喔?我跟朱力欧之间美丽的师徒情谊就连大公家的人也知道啦?」

「你这家伙,在你面前的可是王配侯殿下,嘴巴放干净一点。」

在场的将军忍不住大声斥喝。但路裘斯只是放声大笑,率先走下了议员席,直接往议事堂的门口走去。

「既然如此,就请好好珍惜你和徒弟之间的情谊吧。」

路裘斯在离开议事堂之前,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人知道的太多了。作为一名白蔷薇骑士固然可惜,但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朱力欧一听,整个人都愣住了。

(我果然还是不该说的吗?)

(不对,为了证明自己的信念,我有必要公开这件事!)

朱力欧握紧双拳,止不住地颤抖着。卡拉则是一把将他抱住。就在这时候,几名黑蔷薇骑士由敞开的大门走进来,将朱力欧团团包围住。

「朱力欧卿,我们要带你回牢房里去了。」

那名黑蔷薇骑士在说话的时候尽管面无表情,但声音听起来却有些紧张。原因就出在一旁的卡拉身上。

「现在是怎样?之前全都被我撂倒了,竟然还学不乖,想把我的朱力欧给带走是吗?朱力欧待会要跟我回我的寝室,我会好好疼他——」


「老师,有您这番心意就已经够了。」

朱力欧叹了一口气,同时将卡拉推开。

「之前也说过了,我是个骑士,我要堂堂正正地以骑士的身分接受监禁。为了能接受遵从蔷薇章教条的公正审判,这也是必要的。」

两名黑蔷薇骑士走上前为朱力欧的双手上绑。

「你有把握可以获得赦免吗?」

卡拉眯着眼睛小声询问。朱力欧先是垂下头,然后才开口回答:

「……有。」

「没有的话,为了不让你到时候受刑就义,不论来几个人我都会杀掉喔!」

卡拉边说着,边伸出手指头往朱力欧的肩膀戳了下去。朱力欧摇了摇头。

「请老师不要这么做。我不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我必须捍卫自己的清白,同时拾回我的骑士身分,回到守护王冠与国旗的行列。」

「为什么?」

「为了希尔维雅陛下!」



议事堂中最后只剩下卡拉和艾比雷欧两个人。门外虽然有黑蔷薇骑士还站着担任卫哨,但却碍于厅堂内紧张的气氛,完全不敢探头进来。

「为了朱力欧好,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艾比雷欧低沉的嗓音刺进了卡拉的胸口。

「就算我听你的话,结果又如何?毕竟除了你之外,其他委员几乎都倾向朱力欧有罪不是吗?」卡拉提出反诘。

「还有下一次的庭讯。」

「哼,你会不会太悠哉啦?」卡拉环抱双臂,冷笑着说道。「好吧。反正我要杀死宪兵、杀死死刑执行人、把朱力欧救出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我不会这么做的。」

「你是认真的吗?那我还真是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是认真的。」

卡拉说完甩了一下身后的长辫子,同时转身往议事堂的门口走去。她在踏入走廊之前又转过头来对着艾比雷欧说:

「你看到朱力欧的表情了吗?他拥有我所追求的强悍与美丽。你以为他这样的表现是从哪里来的?」


艾比雷欧愣了一下之后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卡拉笑着继续说道:

「因为他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所以我现在还不会摧毁他。要毁掉他也要等到他变得更强,更能够触及到我的领域的时候。」


5野兽的弱点


距离出发前往耶帕维拉的日子已经愈来愈近。札卡利亚预定出席这场胜利庆典的宾客,就只有札卡利亚公王和公王的千金弗兰契丝嘉两个人而已,因此部队并没有行军的准备。军方准备了两辆装饰得十分华丽的马车要护送两人启程。

「我要与父王和侍从搭乘同一辆马车。因为父王容易晕车,所以尼可罗也要一起来。至于亲卫队的人就坐另外一辆马车吧。」

米娜娃听到弗兰契丝嘉的说明,忍不住感到一阵焦躁。

她们两人此时在弗兰契丝嘉的房里。这个房间和先前一样,地上满是各类的文件与地图,凌乱得就像是野营地一样。打从弗兰契丝嘉累倒之后,宝拉已经来过她的寝室好几次,制止她不要太过操劳。但她还是一抓到机会就跑下床,自顾自地不知道在准备什么。米娜娃忍不住要怀疑到底是什么事情要做得这么鬼鬼崇祟的?现在又听她提到要分开搭乘两辆马车,让米娜娃觉得弗兰契丝嘉根本只是为了要回避自己和宝拉。

「你什么都不打算告诉我吗?」

米娜娃坐在桌角上,从高处睥睨着弗兰契丝嘉。

「告诉你什么?」

「你少装蒜了!」

米娜娃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你为什么不将整个骑士团一起带走?我看你肯定是针对此行拟定了什么作战计划吧?我们还不至于蠢到完全没有发现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只是未雨绸缪而已嘛。」

「这哪叫未雨绸缪呀!我看依你思考事情的缜密度,十之八九会有一场仗要打吧。」

米娜娃一脸愤怒地指着桌上摊开来的一张地图说着。那张地图上写着只有弗兰契丝嘉自己才看得懂的文字,米娜娃完全无法看透其中的内容。

「这场仗至少有你那些亲卫队士兵的工作吧?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肯讲?或许我们可以帮得上忙呀?」

「没有。」

弗兰契丝嘉毫不迟疑地丢出否定的答案,米娜娃忍不住回过头来瞪着她。

「在计划开始之前,我会对你、克里斯,还有宝拉作说明的。在此之前,你就好好享受这趟优雅的旅行吧。」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现在就告诉你,让你没事去想东想西地徒增困扰。我要你一听到作战计划就马上拿起剑杀进战场。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现在到底是怎样!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米娜娃气得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弗兰契丝嘉则是眉头也不皱地开口说道:

「你是我的一枚棋子。这点我之前就说过了不是吗?」

米娜娃听了只能哑口无言地咽下苦涩的情绪。

的确,在普林齐诺坡里的大教堂里,朱力欧曾经问过这个问题。

朱力欧问弗兰契丝嘉,今后是不是也打算将希尔维雅与米娜娃当成棋子推上战场?

当时,弗兰契丝嘉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答案。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毕竟我跟这家伙在一起也有四年了。可是……)

弗兰契丝嘉当着面居然仍毫不留情地说出那样的话,米娜娃听了还是很受伤。

「……你对吉尔也是什么都没说吗?」

「对,因为吉尔这枚棋子这次派不上用场。而且我也没问吉尔这次出去要做什么。我只有告诉他要在耶帕维拉的胜利庆典之前赶回来,在那里跟我们会合。」

米娜娃此时双手交抱着,忍不住掐紧自己的臂膀。连吉伯特也不知道弗兰契丝嘉的作战计划?他们之间的关系看来如此紧密,难道吉伯特也只是弗兰契丝嘉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吗?

「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

米娜娃虽然开口了却没办法把话说完。

因为她看到弗兰契丝嘉那双蓝色的眼眸中满是哀愁。

她无法再直视那张脸,于是只好别开了目光。弗兰契丝嘉同样也没有说什么,只见她默默地抓起羽毛笔,再度坐回到书桌前。接下来有好一阵子,房里就只有弗兰契丝嘉在羊皮纸上振笔疾书的声音。

「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

弗兰契丝嘉突然以平板的语气说着。

「吉尔是穿着他平常那件普通的黑色装束出去的。他可不能穿那样去参加庆典,你去他房间帮他把装饰用的配剑跟礼服拿出来放上马车。」

她说完之后,将一把城堡内某个房间的钥匙交给米娜娃。由于弗兰契丝嘉是以事务性的语气说的,米娜娃也只能带着焦虑的心情离开了寝室。

克里斯站在西城的入口处等着米娜娃出来。盛夏的中庭里弥漫着一股浓郁而刺鼻的花草香气。他尽量不让自己碰到周围的植物,找到一处泥土外露的阴影下抱着自己的长剑蹲在那里。

米娜娃出来了。克里斯光从脚步声就可以听出她的意志非常消沉。他一抬起头,便看到米娜娃那头红发的秀发在眼前晃荡。她并没有看着克里斯。

「怎么样了?」

克里斯开口询问。米娜娃摇了摇头。

「没有……她什么都不肯说。」

「连吉伯特的事也没说?」

「嗯……她只有说吉尔会在耶帕维拉跟我们会合。」

米娜娃从红色的浏海下窥视着克里斯。

「吉伯特明明是她的亲卫队,但是她连吉伯特要去哪里也没间。总觉得吉伯特这一去好像不会回来了,她却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

克里斯早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了。

即使他待在银卵骑士团的时间并不长,也看得出来吉伯特和弗兰契丝嘉之间有一种特别的羁绊。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强烈信任感。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能问吧。」

克里斯喃喃道出了自己的想法,米娜娃终于忍不住把脸转过来对着他。

「为什么不能问?」

「弗兰契丝嘉要是知道他离开的原因,就不能不阻止他了。」

「这算什么啊?要是真如你说的那样,那吉尔离开的理由不就很不得了了?再说,现在可是圣王国要召他回去耶!他到底在想什么呀!」

米娜娃气得连连抱怨,但克里斯没有再开口说活。

黑蔷薇骑士等同于圣王国军的宪兵队。过去曾受雇于圣王国的克里斯对于这支部队也有所耳闻。黑蔷薇骑士团是一支受过机密训练的精锐部队。但他不清楚为什么这支部队的成员会出现在札卡利亚——而且现在还被召唤到伊梅汉去?

吉伯特真的会回来参加胜利庆典吗?克里斯一想到这点,那种不确定的心情就让他觉得胆寒,身上还冒出了冷汗。

「弗兰契丝嘉应该是深信吉伯特会回来才对。」

「谁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米娜娃不悦地说着,拿出了弗兰契丝嘉交给她的那把钥匙。

「她是有要我帮吉伯特整理行李啦……」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那支在阳光下自得发亮的钥匙好一会儿。

然后,克里斯开口了:

「现在……我们也只能做好准备,相信他真的会回来了。」



米娜娃插入钥匙准备开门,不过却在转动门把的那一瞬间犹豫了。她看着克里斯。克里斯在开门之前也先做了确认,他们有弗兰契丝嘉的许可,因此并不算是擅闯。不过多少还是有些犹豫,毕竟他们不只从没踏进过吉伯特的房间一步,就连房间里的样子看都不曾看过一眼。

「……这房间还真是空荡荡的。跟他的个性实在有够吻合。」

米娜娃走进室内,环顾着四周愣愣地开口说道。

房里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把剑挂在墙上、一张书桌,还有一个书柜,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因为这个缘故,房间宽敞得让人完全无法想像与隔壁尼可罗的房间是同样的格局。

米娜娃正准备从衣柜里拿出吉伯特的礼服,但手却在半途中停下来了。

「……他连这个都留下来了?」

克里斯闻言走到米娜娃身后,刺有银母鸡图样的臂章随即映入眼帘。

「吉伯特搞不好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米娜娃语带哀伤地说着。

「可是,如果弗兰契丝嘉相信他会回来的话——」

「才不是呢!那家伙不论心里怎么想,都会摆出一副从容的表情说:『那些东西先帮他准备好。』她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

米娜娃边说着边蹲下身,以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她之所以没将计划全告诉吉伯特,也许只是为了不让消息走露出去而已。」

听到米娜娃的看法,克里斯忍不住咽了一口气。

「因为他这次被圣王国军的骑士团召回去,很可能会把我们这边的情报泄漏出去。」

「这……这怎么可能?」

——吉伯特会背叛银卵骑士团吗?

——这个脑子里一向只有弗兰契丝嘉的忠实骑士怎么可能会背叛我们呢?

「弗兰肯定也是看穿了这点,才没有把作战计划告诉他的!」

「怎么可能!如果真的是这样,弗兰契丝嘉又为什么要让吉伯特离开呢?」

「你哪会知道弗兰契丝嘉在想什么?就连我也不知道呀。」

克里斯只觉得全身发冷,就好像身上的血液一点一滴被换成了细沙一般。这样的恶寒,是他过去独自在战场上闯荡时经常会有的感受。

「弗兰契丝嘉……她太坚强了!」

米娜娃听到克里斯的话之后,缓缓抬起头来。

那双漆黑的眼眸此时已经盈满了泪水。

「从前的我也是这样。因为所有人都死了,就只有我一个人存活下来。」

米娜娃摇了摇头。克里斯蹲下身与她四目相对。

但是,弗兰契丝嘉的身边却没有像这样能和她对话的人。她像一座金色城堡,周围的城墙既高且厚。

在普林齐诺坡里那一役中,她肯定受到了比任何人都要来得严重的创伤。

「也对。也许她的情况就像你说的一样吧。」

米娜娃喃喃说道。

「在银卵骑士团成军之前,她根本不是这样的。她会跟我一起上卡拉老师的课、一起捉弄宝拉,还会跟吉伯特比试。而且我们常常吵架……虽然我不论怎么吵也吵不赢她。」

说着说着,她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眼泪也快要决堤了。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嚷嚷着说要推翻圣王国,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是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吗?是在跟我还有宝拉一起玩耍的时候,就已经有这样的想法了吗……?」

果真如此,那还真是一件令人非常感伤的事情。因为弗兰契丝嘉确实拥有这种实力。

「她现在都不跟我拌嘴了。她只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因为她太过坚强了。

坚强到没有人可以站在她的身边。

「而我则是遇到了你,米娜娃……所以,我挺过来了。」

米娜娃不知何时已经满脸通红。克里斯心想,她是哭到脸都肿了吗?

「你、你不要——」她别开目光。「这种话你不要看着我说啦……白痴。」

「啊、嗯、嗯。」

克里斯很听话地将视线移到了米娜娃的膝盖上。

「我、我也因为你而得到了不少帮助呀。」

米娜娃说得吞吞吐吐,但听在克里斯的耳里却觉得很温暖。

「那个……我是指跟托宣、烙印等等无关的事……啊,跟打仗也无关喔。」

克里斯听了忍不住歪着头。

——跟打仗也无关?

「唉呦。」

米娜娃握着拳头在克里斯的膝盖上磨蹭着。

「就是跟你说话的时候,我觉得很轻松呀。而且有些时候你的话也会让我觉得很安心。就是这样……所以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就是这样啦!」

「而我是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喔!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有你在我就会觉得很安心。」

克里斯说着,将手叠到了米娜娃贴在他膝盖的拳头上。

——如果没有米娜娃……

——我大概早就忘记该怎么哭、怎么笑了吧。

他从掌心底下感受到了米娜娃手中传出的热度。

「——那、那……那我也都是好了。不然听你这么说,感觉好像你在占我便宜一样。」

「你在说什么呀。」

克里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我们是从这种谁占谁便宜的方式开始建立起关系的吗?」

——从我吃掉米娜娃身上的死兆,米娜娃将我身上发狂的力量中和掉……这样的关系开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已经变得没那么重要了。真是不可思议,总觉得我好像从很久以前就跟你在一起了。」

米娜娃的手不断在克里斯的掌尼底下扭动着,就连脚也是。

「……我、我是呀……你一直……一直都跟在我的身边……出现在我的梦里。」

「啊……对、对喔。」

克里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米娜娃最近一次梦到的托宣内容。

「你还有梦见什么新的预言吗?跟我有关的。」

米娜娃现在连耳根子都红了。她的手在克里斯的掌七底下慌乱地甩着。

——对呀,因为我承继了三大公家的血源,所以我……

——我会跟米娜娃成为夫妻,然后生下孩子……而这个预言……

关于这个预言,克里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祈祷着,希望刚才的话没让她产生什么奇怪的联想。此时的他脑中一片混乱,炙热的思绪让他忘记将米娜娃的手松开。

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吉尔?你回来啦——」

宝拉打开门冲了进来,然后便整个人愣住了。克里斯和米娜娃也吓了一跳,不过两个人的手还是握在一起。

「……啊——这……对、对不起,打扰到你们了。」

「你、你误会了啦!」

米娜娃连忙甩开了克里斯的手,从地上站起身。

「你们要干什么应该回自己的房里去嘛。人家、人家从窗外看见房里有人,还以为是吉尔回来了。」

「什什什什么要干什么——我我我跟克里斯是听弗兰的话,才到吉尔的房里来的!」

「什么~~弗兰殿下要你们来吉尔的房里手牵手?」

「你猪头呀!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呜……那个……」

克里斯也想插嘴解释,无奈一时找不到适当的理由。

「你们在吵什么呀?」

尼可罗也从走廊上的窗户将头探了进来。


「你看,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就是克里斯跑进来跟吉尔借个磨刀石之类的……咦?」

他看到米娜娃后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接着便跑进吉伯特的房里,来回望着克里斯和米娜娃的脸。

「……我说,我房间的床比较大。你们只要说一声,我就会借你们用呀。」

「你在胡说什么啦!」

米娜娃一拳将尼可罗揍飞到墙边的书架上。

「克里斯,赶紧把事情做完,快点走了啦!宝拉和尼可罗也快点滚出去啦!」

「对啦、对啦!宝拉,我们快点走,免得打扰到他们——快!」

「不、不是啦!」米娜娃气得大叫了起来。「不、不然你们也一起来帮忙啦!宝拉帮忙收拾装备、尼可罗帮忙收拾行李!」

她硬是将宝拉和尼可罗留下来帮忙。问题是这根本不是什么需要他人帮忙的事,克里斯也只能无奈地站在一旁。

就在这时候,宝拉在桌子上看到了一样东西。

「咦?这个是……」

克里斯听到旧纸片的摩擦声,立刻将注意力从磨刀石转移到宝拉那头。

宝拉摊开桌上那本封面已经残破不堪的古书。米娜娃也带着狐疑的表情凑上前去,看着看着,表情愈来愈僵硬。

克里斯也站起来赶到了书桌前。

「……这是……」

喉咙里头溢出的声音并没有化为具象的言词。

那看起来像是一本古老语言写成的书。泛黄纸上的墨水已经有相当磨损的痕迹。克里斯看不懂其中的文字,但他似乎对这样的书有一点印象,因此忍不住从旁伸手翻了翻这本书。

他发现其中一页夹着一张纸质很新的纸,于是便将那一页摊开。在看到上面的插图后,整个人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是天堂轴图。」

一旁的米娜娃嘟哝了一声。克里斯确认了一下书本的封面,发现这很可能是大教堂中,老僧侣马尔麦提欧翻给他看的那本禁书缩小版的分册。为什么吉伯特会需要查到这本书里面的资料?

宝拉畏畏缩缩地摊开了那张夹在书页中的纸。

上面画了一张简略的人体图。这张人体图画了一个人的四肢轮廓,还有大略的骨骼结构。这样的图人家一看就懂。人体图中的额头和双手手背上还画了野兽烙印,除此之外,图中的身体各个部位还拉出一条线并写上了注释。

「这是尼可罗的字……对吧?」

宝拉歪着头,一脸疑惑地注视着尼可罗。

「……对,这是我写的没错。」

尼可罗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克里斯的身后,低头看着那张图。那支单片眼镜底下的眼睛狐疑地眯成了一条线。

「在我们这次回来之后没多久,吉尔跑来问我关于克里斯身体的事。」

「关于……我的身体?」

克里斯来回看着桌上的人体图和尼可罗的脸。米娜娃也凑上前抓住了尼可罗。

「为什么?为什么吉伯特会问到克里斯身体的事?」

「我之前也有说过,克里斯身上的伤好得莫名地快,我想应该是因为他身上那副烙印的关系。所以吉尔跑来问我时,我就把自己的记忆中克里斯身上那些伤口是怎么复原的情形告诉他。」

「我是问你,吉伯特为什么会问这种事!」

「这个……我、我想他只是在担心克里斯吧?而且克里斯在普林齐诺坡里的那场战役中,也几乎是遍体鳞伤——」

尼可罗话没说完,就把宝拉手中那张人体图给抢了过来。

「……这上面有吉尔自己加上去的文字。」

他一说完,克里斯才发现,上面确实有好几处不一样的笔迹——包含腋下和脖子。

「这是伤好得比较慢的部位呀……吉尔想知道的是这个吗?」

克里斯一听,反射性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是我的弱点?

——这么说,吉伯特他……

「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米娜娃也留意到尼可罗手中那张纸片中,吉伯特自己加上去的注解。

「为什么吉伯特会去调查这个?」

——还有这本禁书,以及关于我身上这头野兽的事。

——吉伯特是觉得我是一个危险因子吗?

——他是……把我当成了敌人吗?

「他该不会……是为了这件事才没有告诉弗兰理由就离开的吧?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

米娜娃语带颤抖地说着。

——他前往圣王国,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他打算投奔王配侯一方,然后杀了我吗?

克里斯直视着禁书中的那幅天堂轴图。那头野兽被压在挂着好几圈车轮的大柱子底下,深深打进了地底。克里斯突然觉得图中的野兽此时仿佛也在看着他,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顿时窜上了背脊。


6堕落的神祇


在一处仿佛连灵魂都会被吸进去的深邃地洞中,一阵规律的脚步声逐渐朝着洞里前进,像是打在石板上的滴滴水珠正缓缓凿穿石板般。

那是一群手持油灯的白衣人。一共有八名神婢与两名男子,正踩在往洞里延伸的石阶上头。

王宫里的神婢从小就受过严格的训练,因此就算走在昏暗且狭窄的阶梯上也丝毫不见紊乱。其中只有一个人被这行人规律的脚步声排除在外,那便是尾随在后的王配侯格雷烈斯。

这是位于王城中央,自谒见厅地下延伸而出、一条既长且深不见底的洞穴。洞穴的楼梯是从洞内的岩壁上头刻出来的螺蜁状阶梯,阶梯上没有扶手,众人的右手边就是一处仿佛会直通地狱的地洞。此时,就连格雷烈斯也已经对这条路究竟还要向下探得多深这个问题感到麻痹了。

「格雷烈斯殿下,您是第二次走在这条阶梯上了吧?您还会觉得害怕吗?」

走在最前头的内宫总司,负责掌管内宫所有神职人员的榭萝妮希卡回过头来开口问道。这人脸上挂着一条纯白色的纱布,据说已经超过百岁,但仍保有少女般的外表,是个让人觉待不寒而栗的女人。她的肌肤在油灯的映照下,有如冬天月儿般地光滑。

「不管几次我都不会习惯的。」

格雷烈斯以沉重的话调开口回答。

「待会儿就要直接与神灵会面了,不觉得害怕才奇怪呢。倒是你们,竟然能像军乐队一样带着整齐的步伐前进,一点都不让人觉得你们真是什么神职人员。」

在这里,每一句话语都会唤来重重回音,回荡在洞窟内。

「我们拥有所有神灵都无法影响的杜克神的庇佑呀。哪还有什么好怕的?」

榭萝妮希卡回答。走在后头的少年望了格雷烈斯一眼轻笑了起来,一头如蜜似蜡的美丽金发映出灯火的熠熠光辉。


「梅尔也不怕。」一名少年跟着补上了一句。「叔叔会怕的话要不要回去算了?」

格雷烈斯瞪了这名少年一眼,便没有再开口说话了。

他觉得梅克留斯实在有够不会看气氛说话的,而且明明和格雷烈是血源非常淡薄的远亲,却仍不懂礼貌地直呼格雷烈斯「叔叔」,开口闭口没一句话让人觉得他有家教。然而他才十二岁,就已经通过了紫色蔷薇章的资格考试。剑审院的考试其实也有包含礼仪规范,因此这孩子照理说应该懂得各项礼仪才对。他不仅剑术没有让人有插嘴的余地,甚至还拥有刻印。

(要是今天还让他揭起了真名,那么以后……}

格雷烈斯光是想像而已就觉得不寒而栗。

(那么以后,他到底会变得多令人害怕呀!)

众人愈往洞里探去,周围的空气就愈潮湿、沉重,甚至连身上的触感都明显变冷了。

此时,洞里吹来了一阵风。仿佛夹杂着野兽的嘶鸣,由黑暗而深邃的地底下涌出来的一样。神婢们的脚步声听来十分轻快,梅克留斯走路时也几乎没有发出脚步声。这让格雷烈斯觉得仿佛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是和地表上的现实世界相连接的。他感觉自己的膝盖处已经有种疲惫感向身体各处漫延开来,但是他却不打算要停下脚步。

仿佛幽深的地洞中,有一股力量正在牵引着他一样。

格雷烈斯在脑中徒劳地细数着自己的脚步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才终于从脚下感受到一股不一样的摩擦力。是脚踩在沙子上的触感。这时候空气的湿度已经飙升到了极限,甚至连继续活动膝盖都觉得沉重,气温也低得让人难以忍受。

阵阵脚步声在沙地中消失。

在这个铺满沙子的洞穴底层,一处墙面绽开了一个大洞,洞内又是另一个洞穴延伸出去。洞里的空气冻到让人觉得皮肤传来阵阵刺痛。

神婢们来到洞口,举着油灯照射到了一片水面。水面映射着光芒。

「……湖?」

梅克留斯连说话都在颤抖。

他们踩在向前方倾斜的沙地上,沿着沙地钻进了洞穴的入口,视线忽然变得开阔。格雷烈斯忍不住揪紧了他那身白衣的衣领,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觉得冷还是觉得害怕了。这时候,神婢们将油灯的灯罩罩上,温暖的光芒瞬间消失,冰冷的感觉白此变得令人更加难以忍受。

水面上漂浮着几球朦胧的光芒,因此油灯的光线一旦被遮住,洞窟内的轮廓反而可以看得比原先来得清楚。

这是一个大得令人难以想像的地底湖。


周围的岩壁因酸蚀而显得光滑的表面映出了碧色光泽。湖水澄澈,即便是深处,水底下的银色岩石表层仍清晰可见。湖面延伸到洞内深处,直到完全隐没在一片漆黑之中。

「这里是……」

梅克留斯看到这幅景象,忍不住站在湖边的沙地上,呆愣着说不出话来。他额头上的烙印泛着青光。格雷烈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发现身上的烙印也同样出现了共鸣现象。

「这里是创世之地,亦是终焉之地。」

站在一旁的榭萝妮希卡的说话声震荡着湖面轻轻摇曳。

格雷烈斯凝视着湖面的光球。在这昏暗又非现实的光景中,他不太容易辨别出和特定物体之间的相对距离,但他知道,这些光球绝对有一个人那么大。

「……内宫总司大人。」

一名神婢铁青着脸回头望着榭萝妮希卡。

「只剩下一百零九个光球了。」

榭萝妮希卡点点头,将目光移到格雷烈斯身上。

「知道消失的是哪两位神祇吗?」

格雷烈斯向前跨出一步开口问道。

「当然。」榭萝妮希卡垂下眼帘回答。「是雅克斯神和霍勃斯神。」

换句话说,就是柯尼勒斯和迪罗涅斯两人身上的刻印。

「你们在说什么?」

梅克留斯毫不避讳地插嘴询问。一名神婢打算纠正他,却被榭萝妮希卡拉住上臂制止了。

「梅克留斯殿下,您知道柯尼勒斯殿下和迪罗涅斯殿下被杀的事吧。」

听到榭萝妮希卡的询问,梅克留斯点了点头。

「他们死了,所以神祇的象征也一并消失,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不。」榭萝妮希卡回答的同时,抓起了梅克留斯的手。「梅克留斯殿下,您这副印记在十五年前其尝一是艾比梅斯大公家的族长所拥有的。」

梅克留斯一听,一对眉毛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刻印出现代表神灵的血脉健壮。因此,就算刻印持有者辞世,只要大公家的血脉仍继续流传着,刻印就会在某个人的身上出现。」

格雷烈斯蹙起眉头,注视泛着微光的湖面。

过去聚集在此处的一百一十一颗光球从来不曾有过任何变动,但现在却有两颗光球消失了。而象征着雅克斯和霍勃斯的刻印,无论大公家的血脉再持续多少代,大概都不会再出现了。

封印的钢钉被拔掉了——格雷烈斯就是为了确认这点,才要求神官团让他一起参加梅克留斯的揭印仪式的。

「……他们是被野兽给吃掉的。」

格雷烈斯忍不住嘟哝了一声。周围的神婢闻言脸上血色尽失。

「我们还是终止这次的仪式吧。」一名神婢进言道。「一百一十一根封印有两根遭到破坏,这代表禁忌正在活化之中。这样的结果也可能进一步威胁到梅克留斯殿下呀!」

「不要,我要揭我的真名。不过是潜到水中听取我的真名而已,能有什么危险?」

梅克留斯说完便率先走向湖边。

「请、请等一等,梅克留斯殿下。」几名神婢见状纷纷上前阻止。

「别拦我!」

「拜托您至少绑上安全绳索。」

「我不要什么安全绳索!也不需要你们操心!」

梅克留斯甩开了神婢们的手,一步步踩进湖里。榭萝妮希卡站在后头,一脸陶醉地注视着这名白衣少年的背影。格雷烈斯则是举起一只手捂着脸——看来那孩子根本不知道湖底究竟封印了什么东西。

也许他知道,却还是闯进去了——闯进噬星之兽的居所。

(在我揭印仪式的那一刻,还没有任何封印被拔起来呢。)

格雷烈斯试着回想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即便如此,我再也不想经历那样恐怖的经验了。)

(梅克留斯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鬼,他受得了吗?)

梅克留斯娇小的身影包裹在白衣之中,腰部、胸部以及肩膀陆续沉进了湖水里。接着,那头金色发丝也在湖面上摊开,整个人被吞进了透明的黑暗之中。

神婢们并排站在水边开始唱歌——莫尼斯的镇魂祈愿,是为了不让死者落入地狱,要将他们引导到天堂的安魂曲。

湖面有几颗光球开始闪烁,有几颗则是潜入了湖水深处。

接着,仿佛苏醒的时刻到了一般。

黑暗中,只见复杂的波纹从各处向外扩散,纠结在一起。

然后斗大的气泡浮出水面,在湖面迸开。格雷烈斯聚精会神地在湖中寻找梅克留斯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

大地出现鸣动。湖水、青银色的石壁、天花板,还有沙地全都传出了震荡——不对,不只是这些地方,而是整个世界都在摇撼。神婢们一个接一个发出小小的哀鸣声之后倒下。格雷烈斯感觉水底仿佛有某种庞然大物要窜出来似的,不禁吓得腿软,但仍强忍着不让自己真的跪下去。他试着告诉自己,一切都只是错觉。因为若是整个世界都在摇撼,那么他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不应有如此强烈的震荡才对。就在这时候,余光中忽然窜出一道光芒。他觉得额头正在烧灼着,于是低下头去,这才发现手背上的刻印也同样焕发着泛蓝的白光。

紧接着,一阵强烈的咆哮声穿透格雷烈斯的脑袋,他忍不住捂住耳朵。那是数以百计的咆哮声,堕神的咆哮。随之而来的是对人类而言难以忍受的低温和高热。这时候,还能持续唱着圣歌的就只剩下榭萝妮希卡一个人。在湖面一阵波涛汹涌之后,光球有如被撕扯般地飞散成数以万计的碎片。

——吾等自天堂坠落。

刚才的咆哮声化成了言语,直贯格雷烈斯的脑海。

——吾等污秽不堪。

——吾等遭受绑缚……

——吾等静候时机来临!

——时机来临!

诸神的哭声撕扯着格雷烈斯的躯体和心灵,他终于忍受不住屈膝跪倒在地。

(诸神在叹息……?为什么?)

(它们渴望获得解放吗?这怎么可能?)

忽然间,他脑海中的疑惑被驱散了,他的视线同时呈现一片灰色。就在他察觉到自己趴倒在沙地上的那一瞬间,意识也一点一点地被拉入黑暗中,然后融化、崩解。



格雷烈斯一睁开眼睛便赶紧吐掉渗入口中的沙子,然后抬起头,温暖的火红色光景随即映入眼帘。他想用手臂撑起自己的身子,不料全身却忽然窜起一股恶寒,让他忍不住哀叫了一声。

身着白衣的神婢们有如洒落的花瓣凌乱地横躺在地上,只有榭萝妮希卡一个人还踉跄地站着.正举着油灯环顾四周的状况。

油灯的火光还没有熄灭。换句话说,格雷烈斯并没有昏厥多久。此时,他的脑袋也终于冷静下来了。

「呜……」


他想从地上站起来,彻骨的疼痛让他怀疑自己的膝盖是不是已经断了。不过他还是勉强自己站起来了,身上附着的沙子在他的动作中滑落。

他留意到一个娇小的人影漂浮在湖面上。那人的金发像海藻似的漂浮在水面上。格雷烈斯见状想要冲进湖里,但榭萝妮希卡却一把将他拉住,不让他去。

「殿下,你不能去。没有把自己献给诸神的人这么做太危险了。」

榭萝妮希卡跑进湖里,将那名全身湿透的少年从湖里拉起来。格雷烈斯看着梅克留斯那张苍白的脸庞,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那张紧闭的嘴唇肿胀、染成了紫黑色不说,连眼角也渗出了带血的眼泪滑落脸庞。

「梅克留斯殿下、梅克留斯殿下。」

榭萝妮希卡抱着这名少年,以一副受寒的颤抖语调呼唤着他的名字。脸上那神婢用的面纱也已经湿透了。

(果然还是不行吗?)

(他毕竟只有十二岁呀。再说,那头野兽已经渐渐取回自己的力量,在这种情形下潜进湖里简直是自杀的行为!)

格雷烈斯不忍心再看下去,索性低头将视线从他的身上移开。这时少年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令人感到十分害怕。

少年张开嘴巴,口中发出的竟然是止不住的笑声。格雷烈斯忍不住全身窜起了一阵恶寒。

「听见了——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梅克留斯被榭萝妮希卡抱在怀里,身体痉挛地大叫着。接着他甩开了榭萝妮希卡的手,双膝颤抖地站在沙地上。他全身衣物都被湖水浸湿贴在身上,看了就让人觉得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但他还是站稳了,他以自己的双脚稳稳地站着。

「叔叔,是这种力量吗!」

梅克留斯注视着格雷烈斯,额上的印记再度泛出青光。随着他一步步朝格雷烈斯靠近,印记散发出来的青光也愈来愈耀眼了。

那是光明之神波柏斯的印记。

是一百一十一位堕神之长,也是力量最强的男性神祇。格雷烈斯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我拿到了!我什么都拿到了!」

梅克留斯仿佛要确认似地不断握拳又张开手掌。








「愿杜克神保佑您,梅克留斯殿下。」

榭萝妮希卡从身后靠近,嘴角带着一抹妖艳的微笑。

「……您在水底有感觉到了什么吗?」

「有,我看到了。」

梅克留斯露出一个日中无人的笑容。

「是野兽。我看到和这片大地同样巨大的野兽。」

格雷烈斯听了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在他潜入这座湖里听取梦想之神的真名时,水中还感受不到这样的东西存在。当时的湖底可说是一片宁静。

(果真如此,两根封印钢钉被毁——真的也让它苏醒了。)

「总之——只要杀死拥有那副印记的人就好了吧?他在东方的诸侯国吗?」

梅克留斯以亢奋的语气开口说道。

「叔叔,梅尔现在就要出征。现在的我即使空手也可以杀死一头龙。」

「……你先休息吧。」

格雷烈斯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来。

「你才十二岁。而且我也得先跟艾比梅斯家的人商量这件事。」

「不要,没什么好商量的。现在整个军队中没有人比我梅尔还要强了。」


「说是这么说,可是——」

格雷烈斯只说到这里便停了。只见梅克留斯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同时还释放出一股强烈的杀气。他的身子瞬间像是飘起来一样,接着便出现在格雷烈斯的怀里。

「什么——」

梅克留斯瞬间拔出格雷烈斯挂在胸前的匕首。格雷烈斯还来不及出声,梅克留斯已经从他面前退开,同时举起匕首猛力一挥,刀刃划过格雷烈斯脸颊旁飞了出去——

在他身后深处——螺蜁阶梯上擦出了一道细微的声响。

「……你在干什么!」

格雷烈斯恶狠狠地瞪着梅克留斯。

「射偏了呀?」


梅克留斯咂舌一声,舔了舔嘴唇。

「叔叔,你没发现吗?刚刚楼梯上有一只小老鼠跑进来了。」

「……老鼠?」

格雷烈斯闻言回过头。但螺蜁阶梯的纵向坑洞在洞穴外头,不论是湖面上的光球,或是他们提着的油灯都照不到,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我不知道那家伙来这里想打探些什么,不过我差一点就可以杀掉他了。」

格雷烈斯整个人冷不防地抽搐了一下。他不认为梅克留斯是在说谎,但这个小鬼是怎么察觉到有人的呢?再说,此处乃是禁地,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潜进来的?

「我们要追上去!」

榭萝妮希卡凑上前说道。

「来不及了。他已经逃到上面去了。」梅克留斯嘀咕了一声。

「我并没有听到脚步声呀。」

「不发出脚步声可不是什么难事,至少梅尔也做得到,剑审院中更是大有人在。」

(到底是哪里来的奸细?是军队派来的吗?还是诸侯国那边……不会是安哥拉吧。)

不寒而栗的感受伴随着恐惧和不安同时涌上了格雷烈斯的胸口。

「我们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去把神婢们叫起来吧。」

格雷烈斯转头望向湖边,对着榭萝妮希卡开口说道。对方也点头表示同意。

「哼,不管是谁,又想打探些什么——」

梅克留斯不屑地吐了一句。瞬间,眼前这名少年稚嫩的脸庞在格雷烈斯眼中竟和迪罗涅斯的模样重叠,只见他的双眼燃烧着凶猛的火光。

「……你的命,我要定了!」


*
*
*


太阳此时已经西沉隐没在城墙的彼方。阳光透过箭窗映照在藤架、花圃中茂密的夏草上,为这些植物染上了火红的色泽。

庭园的入口处有一条向外延伸的弧形石造长廊,有个红发女孩一脸畏缩地以黑色的瞳眸窥探着庭园。

她一发现没有人便压低身子快步穿过庭院,跑向其中一处攀满藤蔓的凉亭。她在一块大理石上坐下来,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这里是王城中央区的中庭花园,平常并没有卫兵驻守,因此希尔维雅可以暂时藏身在这里。她溜出寝室的时候没有被人发现,不过一旦有人察觉,大批的神婢和神官就会出来找她了吧。她将两只手肘靠在膝盖上十指交扣,宛如祈祷般地等待着。

虽然天就快要黑了,但因为庭园里还残留着暑气,因此希尔维雅身上也微微渗出了汗水。当然,其实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太过于紧张而冒出了冷汗。

这时候,草丛中忽然传出一阵细微声响,希尔维雅忍不住站起来。一个小小的、浅咖啡色的小东西忽然从她眼角余光的细石缝中跑出来,再沿着她的脚胫爬到身上。希尔维雅这才安心地吐了一口气,同时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布袋。

小松鼠看到希尔维雅捧着满满的花种子,高兴地一颗接一颗啃咬着,往嘴里塞。而她则趁机以空出来的那只手解下绑在小松鼠尾巴上的纸卷。看到系在纸卷上那束透明的银白色发丝,希尔维雅的胸口忽然涌出一股热流。

小松鼠吃完了种子,便沿着希尔维雅的手臂爬到她的肩上,再以鼻头磨蹭着她的耳垂。希尔维雅轻抚着小松鼠,对它说了声「谢谢」后,摊开了手中的纸卷。

纸卷的正面是希尔维雅自己的手书,背面则是并排着另一个人的端整字迹。

「……朱力欧。」

希尔维雅忍不住热泪盈眶,纸上的字也变得朦胧。她赶紧用袖子擦干眼泪,好看清楚上头写的字。

狱中的生活环境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糟糕。虽然是夏天,但住这里反而凉爽舒适多了。第一次开庭已经审理完毕,要等第二次开庭才会做出判决。虽然现在站在我这边的只有大将军艾比雷欧一个人,但是我绝对会全力为自己辩护的。

希尔维雅在这封简洁的信件中,感觉到了朱力欧内心强烈的希冀。他仿佛在告诉自己——我一定会回来的!

然而,希尔维雅听到评议会透露的消息显示,朱力欧无罪开释的机会微乎其微。

(朱力欧自己都承认那个将军是他杀的。)

(而且王配侯路裘斯也加入了弹劾的阵营……)

她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庞。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明明是个女王,却什么权力也没有。)

朱力欧被囚之后,希尔维雅好几次拜托前来谒见的格雷烈斯和路裘斯,但他们却对此事充耳不问。榭萝妮希卡对于蔷薇章评议会的事情漠不关心,而且她对朱力欧原本就没有正面观感可言,因此找她帮忙根本就行不通。

(如果赌上性命回到圣都的他死了,那我也没有动力活下去了。)

(朱力欧、朱力欧……)

一阵疼痛欲裂的感受让希尔维雅忍不住捂着胸口,弯下腰将身体靠向膝盖,眼泪也顺势滑落到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小松鼠惊慌失措地站在她的肩头,害怕地从肩膀直奔而下,钻进林荫深处躲起来了。

她起身想要搜寻小松鼠时,突然有人开口说活了。

「唉呀呀~~原来妹妹也长得这么可爱呀?」

说话的是个女人。希尔维雅愣了一下,转头望着凉亭另一头的入口处。

只见一名女子背对花园的绿荫伫立着。她身材高眺,一头黑发编成了几条长辫子,一身异国风的宽领装束,眼神有如水晶碎片般地锐利。希尔维雅看不出她的年龄,就好比人类看不出狮子的岁数一样。她看起来是如此高贵而美丽。

女子走进凉亭。脸上那抹傲慢的笑容,让人觉得仿佛盛夏的高温都被她给驱散了,希尔维雅只觉身体一阵寒冷地向后退了几步。

「……你、你是什么人?从、从哪里进来的?」

这里是王宫中央区,外头有六重建物团团包围。若是从外头进来,绝不可能不被发现。这名女子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是宫廷剑术顾问,进来王宫没有人会说话的。」

女子耸了耸肩这么回答。宫廷剑术顾问?希尔维雅闻言倒抽了一口气。这人的事她有听说过,朱力欧也曾经跟她提起过。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

「你就是……卡拉老师?」

「你知道我的名字呀?真是荣幸。」

卡拉脸上露出了笑容,不过在下一秒已经来到了希尔维雅的面前。

「啊?」希尔维雅的手腕被她一把抓住,接着很快地绕到了背上。「你、你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这个世上所有美丽的事物都是为了接受我的爱而诞生的;这个世上所有强悍的存在都是为了败在我手下而存活的。」

希尔维雅被卡拉架着,疼痛让她忍不住落泪。

「姐姐是生气的时候最美,而妹妹则是哭泣的时候最好看了。我说,你们姐妹俩还真是让人着迷呀。早知道当初就把你们两个一起打包带走。」

「姐姐?你认识我姐姐?」

希尔维雅在卡拉的擒拿中挣扎着。这人是圣王国军的宫廷剑术顾问,为什么会知道米娜娃的事?还说什么早知道就把她们姐妹俩一起打包带走——

在两人目光交会的那一瞬间,希尔维雅顿时领悟了。

没错,宫廷剑术顾问将由一名女剑士来担任,这个消息大约是在十年前传出来的。之后,这名宫廷剑术顾问便旋即从王宫中消失了。

「……是、是你把姐姐带出王宫的?」

「没错,你恨我吗?」

「不会……可是、可是……」

希尔维雅的胸口涌上各种思绪与疑惑,有如漩涡般地纠结着。为什么这个人只将米娜娃带走?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何将她一个人留下?如果这个人当时也将她一起带走的话,结果又会是如何呢?

(现在想这种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

希尔维雅紧咬下唇,抬头注视着卡拉。这么告诉自己——

(结果现在我人还是在宫廷里面。)

(若是没有留下,我也不会遇见朱力欧了。)

卡拉看着她,瞬间露出一抹温柔的笑靥。她让希尔维雅坐回那张大理石平台,伸出手轻抚着希尔维雅的一头红发。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希尔维雅等情绪稍微平复之后,才开口询问。卡拉蹲下身子,好让自己的视线与希尔维雅同高。

「因为这可是能看到女王陛下哭泣模样的难得机会呀。」

希尔维雅听到她这么说,连耳根子都红了。

「为、为什么!」

「我呀,偷看到牢房里的朱力欧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写些什么,后来有一只小松鼠跑了进去。然后就……」

「朱力欧?你见到朱力欧了吗!」

希尔维雅激动地抓住卡拉的手臂。对呀,宫廷剑术顾问应该也具有蔷薇章评议会的身









分才对。

「拜托你,朱力欧是你的门生对吧?拜托你一定要在审判上帮帮他!拜托!」

「我当然会这么做了。」

卡拉以坚决的口吻回答。希尔维雅一听开心不已,抓着她的手也更加用力了。

「不要让他死很简单。不过,女王陛下……」

希尔维雅的笑容消失了,她忍不住咽了口气。因为卡拉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他也许没办法回到原来的职务。换句话说,朱力欧没办法再回到陛下的身边,作为您的守护骑士了。」

这句话听在希尔维雅耳中,就好比被迫吞下一颗长满刺的果实般地疼痛。

然而……

「……即便如此……只要、只要朱力欧可以活下去……」

吐出来的每一个字,对她的喉咙来说都是折磨。

「欺骗自己是件很难受的事对吧?」

卡拉这句话让希尔维雅心中的某个点崩溃了,她忍不住捂住嘴巴,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她已经无法再和朱力欧见面了。

(我不要……)

(我想见他!我想再见他一面……)

「朱力欧之所以愿意接受审理,就是为了要回到女王陛下的身边。因此不管被安上什么样的罪名,他应该都会想尽办法摆脱掉的。他如果真的想要回到女王陛下的身边,也只能这么做了。我说陛下……」

卡拉将两只手放到希尔维雅的肩膀上。这双手对希尔维雅来说,有如朱力欧内心的觉悟一般沉重,她的眼泪差点又要夺眶而出。

「我也想让朱力欧回到陛下的身边。」

红花和白花衬在一起,一定格外美丽吧。卡拉这么想着露出了笑容。

「为此,不论我要你做什么事情,你都愿意吗?」

希尔维雅毫不犹豫。

她将手贴到了按着自己肩膀的那双手上。

此时,卡拉脸上的表情是如此残忍而纯粹——希尔维雅忍不住想着,自己肯定想忘也忘不掉吧。



卡拉穿过树林,从一条弧形回廊走进宽广的中庭里,树梢筛落的阴影印在她的脸上。此时的她内心雀跃不已。

(要是我早点回来就好了!)

(没想到在我跑去安哥拉游玩的期间,圣王国里竟然发生了这么有趣的事。)

朱力欧被关在幽暗牢房里的坚毅表情,与希尔维雅在光影斑驳的缤纷花叶间那张阴郁的脸庞。卡拉只要想起这两个画面,就忍不住露出一脸陶醉的表情。

她走在庭院一角背对城墙的茂密树林前方,忽然停下脚步,稍微享受一下日暮时分的虫鸣鸟叫。


「……你伤得这么重,要爬墙逃走肯定很辛苦吧?换一条路如何?」

对方没有回话。卡拉则是面带微笑地倚在树干上,将双手交抱在胸前。

「我们师徒这么久没见面,连声招呼都不打不会太悲哀了吗?」

树林间仍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随着夕阳低垂,林中枝干延伸的阴影也遮蔽了卡拉脚边的草地。

紧张的空气终于缓和下来。

一个黑影摇晃树丛,窸窣一声来到了卡拉面前。这人身着一袭靛青色的紧身衣,只有右肩和胸口戴着简单的铠甲。他以一手按住不断渗出鲜血的左肩。血水甚至染上了左胸前的蔷薇章。

他顶着一头铁灰色的头发,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卡拉。

「这表情不错。吉尔,你……看来不怎么好嘛。」

卡拉离开树干,朝着吉伯特走去。吉伯特既没有闪躲,表情也没丝毫变化地让师父抱住了自己。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是箭伤吗?不对……」

卡拉拨开吉伯特的手,察看他的伤口,喃喃嘟哝着:

「是匕首之类的对吧?有人能刺得这么猛呀?」

「……我是被扔中的。」

吉伯特这才语带呻吟地回答。

「什么?你没躲开呀?该不会是身手变迟钝了吧?」

卡拉笑着伸出手指滑过吉伯特的下巴。

「你穿着这身装束潜进王宫里来干嘛?弗兰怎么了?你把她丢到一边了吗?」

吉伯特闻言皱了一下眉头。

「还有,你看到我在这里,怎么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我跟那个白蔷薇骑士交过手,一看就知道他的剑术是跟谁学的了。」

「喔?你跟朱力欧交过手啦?」

卡拉一脸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呢?你该不会是为了见我才来的吧?」

吉伯特别开视线,没有回答。

「看来你是受了剑审院的指示对吧?这么小心翼翼地不让情报泄漏呀?我是想说你很了不起啦,不过你以为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呀?」

「卡拉老师……」

吉伯特一脸苦涩地开口。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喔?我问你问题,你也丢个问题来回我呀?不过,你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您是为了与弗兰殿下为敌才出现在这里的吗?」

卡拉冷哼了一声,笑着说道:

「那当然啰。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教你们怎么打仗?」

吉伯特一听,全身上下不自觉地冒出了杀气、紧张,还有绝望的情绪。

卡拉似乎对他这样的反应感到很满意。

(因为,这个世上可没有比起当我的敌人还要恐怖的事了。)

(而我就是为了要看到吉尔这样的表情,才会教他剑术的。)

一阵难以言喻的喜悦在她体内蔓延开来。

「放心吧,吉尔,我没打算在这里对你怎么样。因为你得回到弗兰身边,事情才会变得有趣。不过当然了,你得先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才行。」

卡拉张开双手的动作让吉伯特的身子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吉伯特在脑中计算着,要怎么躲才能躲得开。但是,就连他最后找不到答案的绝望反应都在卡拉的算计中,而且她还刻意等到这一刻才开口说道:

「好了,我再问你一次,你来王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吉伯特双唇紧闭,短暂露出了哀痛的神情,但接着还是卸下了紧绷的神经。

而他在答话时的声音则是变得平板而空洞。

「——我是为了寻找杀死《噬星之兽》的方法而来的。」


7染血的圣女


梅德齐亚公国境内的小型城镇耶帕维拉此时正热闹欢腾着。

这座城镇邻近公爵的居城圣卡立昂,人口虽然不满五千,但临时搭建的营舍像蔓延的霉菌般一栋接一栋地向城镇外扩张。在公国联军抵达前后,大量的武器、食物,还有衣料等物资也纷纷运来,活络的情况像是找到一座宝山似的。

「呵呵,就算将这里称作帕露凯诸神的第二圣地,一点也不为过呢!」

大主教在圣堂的三楼望着窗外的街景,一手搓揉着肥胖的肚皮,心满意足地开口说道。另一只手则是毫不客气地搂住衣着华丽的弗兰契丝嘉。

「不过,这座圣堂要由我亲自来主持典礼,实在不得不嫌小呀。要向全国展现帕露凯信仰的神圣,规模实在是不够呢!」

「所以大主教座下,我们要把整个耶帕维拉变成一座大圣堂呀。我们要凝聚所有居民的信仰,让音乐响彻全城,让七万公国联军成为这座城市、这座教堂的支柱。」

「……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呀。所有人都会为神灵献身,作为让我的祝福传递出去的媒介是吗?」

「当然了。现在公国联军已经聚集在这里,再加上大主教座下也亲临耶帕维拉,镇民的士气跟虔诚的信仰都非常激昂呢!」

弗兰契丝嘉脸上挂着艳丽的微笑,展现出迷人的姿态。

在他们身后,几名诸侯与将军坐在一张长桌子前,忍不住发出了叹息。至于站在墙边待命,身为银卵骑士团亲卫队一员的米娜娃则是像平常一样,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咬牙切齿的模样,恶狠狠地瞪着大主教的背影。站她身旁的克里斯更是显得焦躁不已。

「大主教座下,我们是不是要继续进行会商呢?」

弗兰契丝嘉的父亲札卡利亚公爵试着将大主教拉回到眼前的要事上头。

「嗯?喔,好吧。来,弗兰契丝嘉,你就坐在我旁边的位子吧!」

大主教晃着肚皮,在长桌主座前的一张大椅子上坐了下来。弗兰契丝嘉则是坐在他右侧的那张椅子上。

此时,所有人员都到齐了。除了被软禁在圣卡立昂城里的梅德齐亚老公爵,联合公国的所有诸侯全都齐聚一堂,各国的军部司令也一同列席,过去在普林齐诺坡里结盟时也不曾见过这种盛况。

「我看就用我的名字为发想,以『提欧提米亚』作为耶帕维拉的新名字吧?各位觉得怎么样啊?」

大主教坐在位子上开口说道。

「是、是……这是我们的荣幸……」

坐在长桌末端的耶帕维拉市长搔着头回答。大主教的本名是提欧提莫斯。他因为从来没有立下什么功勋,因此一找到机会就想让自己在历史上留名,这是众所皆知的坏习惯。

「至于接下来要签订的新盟约,就叫『提欧提莫斯的誓言』吧。」

大主教边说边笑着,发出的震动透过桌子,令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我说,关于这个新盟约……」

榭露齐尼亚公爵开口说话了。他蓄着颇具威严的胡须,虽然刚步入老年,却仍一脸精悍。

「既然是要将过去的安全保障条约废除,建立新的盟约,那么这个盟约究竟该怎么订才好呢?」

榭露齐尼亚的领地和女王直辖领地相接壤,打从伊梅汉被攻陷后,这个诸侯国就是最常遭受圣王国攻击的国家。因此过去普林齐诺坡里盟约中订定的规章,『只要七个公王国中有哪个国家遭受坚王国军的攻击,联军务必倾全力予以支援』几乎可说是关系到榭露齐尼亚存亡的重要条约。

「嗯?喔,这个呀……嗯……」

大主教以不安的眼神瞟着坐在身旁的弗兰契丝嘉,但她只是面带微笑,并没有插嘴发言。

「首先,诸国联军之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领导者,所以过去才会一直让那些异教徒予取予求。因此,新盟约的第一要务就是要确立七国联军的统帅地位。」

「统帅地位?」

札帕尼亚公国的年轻将军忍不住发表意见。

「有道理。不过,我等众公王国的地理位置和国力不尽相同,要如何选定领导者呢?」

一旁沉默寡言的札帕尼亚公爵听了,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点头,表示这确实是个需要讨论的议题。

由于诸侯国因各自的领地与圣王国直接接壤与否而对于战争的态度有着明显的落差,因此这个议题也一直是公王国之间最大的问题。位于最东边的历史强国札帕尼亚因为国力雄厚,始终必须提供强大的兵力支援,因此一直有所不满。

「梅德齐亚公王目前不在,我们却讨论起这么重要的议题,这样好吗?」

「现在不决定,又要延宕到什么时候呢?」

「就由各国轮流担任领袖吧?一年一任如何?」

「若是采行这种方法,就算原本能够统整的部队也会变得凌乱的。」

几名诸侯在议论纷纷的当下,仍不时瞟向弗兰契丝嘉的方向,这点就连克里斯也可以清楚察觉到。

弗兰契丝嘉仅以千人骑士团就夺回了驻守着一万大军的普林齐诺坡里,更从敌方回防的三万大军中保住了战果而被尊为圣女。以战功或者身为指挥官的资质而言,她绝对远胜过在场所有人。

然而,这当中却没有人提到弗兰契丝嘉的名字。而这位圣女也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毕竟她实在太过年轻,而且又是个女人。

「各位安静!」

大主教眼看情势不对而大声斥喝,现场忽然安静下来,大主教自己也吓了一跳。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让他圆嘟嘟的脸庞冷汗直流,非常紧张。

——这人根本没想过接下来要说什么吧。

克里斯看着他的糗态,不禁傻眼。

「统帅权当然是在我手上,有什么疑问吗?」

大主教一说完,周围的气氛全僵住了。


「……唉呀,可是大主教座下……」

札卡利亚公王觉得不开口不行了,赶紧出声缓颊。

「座下您是为诸神灵献身的人,一直以来都为了神职工作而牺牲奉献,像这种世俗琐事,实在不应该再劳烦您呀。」

几名诸侯和将军们听了彼此对望一眼,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知道札卡利亚公王其实是在婉转地告诉大主教,外行人不要插手战争的事。然而……

「这不是问题!」

大主教提高了嗓门。

「为了守护我们的信仰,教廷领导人有时候也必须站在前线挺身抗敌。像是沃瓦奴斯四世、还有伊卡利格修斯二世等诸位古圣先贤,就曾亲自在乱世中带兵出征。而且我有战神的庇佑,由我来担任指挥者本来就理所当然。我早就后悔为什么在普林齐诺坡里结盟的时候没有提出这个提议了!」

大主教似乎愈说愈亢奋,话说到一半,音调也变得愈来愈高亢,惨烈的将军们各个表情扭曲苦着一张脸。

——这家伙乖乖当人家的傀儡就好了,在这边说什么统帅权呀。

「可是座下,现在七国之间的意见还没有统整起来呀,我们还是先统合一下大家的意见吧?」

「等你们像是在蜗牛跳舞似地协商完,那些异教徒都已经骑到我们头上来了。」

大主教呼吸急促地否决了其中一名诸侯的提案。

「接着,我们下一步就是要夺回圣卡立昂。先把梅德齐亚公国的军队也纳入编制,然后再直捣圣都,铲除那些异教徒!」

大主教一拳捶在长桌上,声音响亮却换不到众人的共识。

「……哈德利亚奴斯要塞就算倾注八万公国联军也不见得能攻破呀。」

「再说,各国如果仍保有自己的征税权和征兵权的话……」

「怎么说也不能让战场愈变愈大呀。」

「我们拉坡里几亚还得防卫安哥拉的进犯,不能把所有兵力都放在和圣王国的交战上。」

「我觉得我们还是先设法让梅德齐亚公国安定下来再说吧」

「你们这些信仰不够虔诚的家伙!」

大主教怒声斥喝。

「那些异教徒正在鱼肉全国百姓,而你们却打算坐视不管是吗?」

众人眼见情况不妙,纷纷以哀求的眼神注视着坐在大主教右手边的圣女。弗兰契丝嘉直到这时才终于开口说话。

「……大主教座下。」

听到弗兰契丝嘉这声呼唤,大主教晃着肥厚的双下巴转过头来。

「我提议还是先把精力放在普林齐诺坡里的复兴工作,以及包围我们现有的领地上吧。」

「嗯?」

「普林齐诺坡里的外围城墙收到战火侵袭,沉痛的伤痕还没有平复,有些居民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呢!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有大主教的英明领导,让公国联军大举投入成真的修复工作,再敞开大教堂让流离失所的百姓可以避风遮雨,相比信徒们对信仰的忠诚度,还有对大主教您的仰慕之心会更加坚定的。」

「对,对。」

大主教听到之后高兴地直点头。

「另外,圣地北方也必须搭建几座防卫要塞,这也是当务之急。」

弗兰契丝嘉一句接一句地说着,诸侯们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那我们就先在这里签订新盟约,然后将七万大军调回普林齐诺坡里去吧。我们要倾注七万的庞大兵力,在大教堂外围搭建一座过去圣贤都都不曾造就的宏大都市。」

「等一下,大主教座下。」

札卡利亚公王吓得连忙出声制止大主教。

「灭火跟清理建筑残骸的工作目前都结束了,已经不需要部队帮忙,就算把七万大军带回普林齐诺坡里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呀。普林齐诺坡里现在需要的是兴建的资金与足够的工人才对。」

「不过七国联军在这里结盟之后,我可是要回普林齐诺坡里呀!在出发的那一刻若是没有庞大的兵力尾随在后,就没办法向人民昭示帕露凯诸神的神威呀!」

几名将军听得下巴都掉下来了。

——这家伙,脑子里想的永远都只有如何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威风吗?

就连克里斯也觉得,要是他现在坐在弗兰契丝嘉的位子上,肯定已经忍不住挥拳将这头肥猪给揍飞了。

「我国的国军至少得先返国一次呀——」

「根据消息指出,圣王国军的北卫军已经重新编组,我们不能只顾着防卫普林齐诺坡里呀。」

「大主教座下,拜托您再仔细考虑一下吧!」

众人的不满终于溃堤,整个协商方向顿时失去了焦点。然而,弗兰契丝嘉却还是心平气和地看着当下的情景,实在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



「为什么你要让那头猪畅所欲言呀!」

三人才刚一起走出了礼拜堂,米娜娃就忍不住对着弗兰契丝嘉抱怨起来。

「嘘~你说话太大声了啦!」

弗兰契丝嘉连忙出声制止。

「都是因为看在大主教的面子上六国的诸侯才会齐聚一堂,当然要让他表现一下、满足他的虚荣心呀。」

「可是,这样下去公国联军怎么统整得起来呢?」

就连克里斯也忍不住插嘴表示意见。

「不是只要召集诸国的公王或是军部司令,然后再将大家的意见统整起来就好了吗?」

克里斯并不认为,弗兰契丝嘉会不知道在没有预先召开过统合会议的情况下,把对于军事、政治完全不懂,只知爱慕虚荣的宗教家找来会变成什么结果。

「那头猪不是也说了吗?哼,他要的只是各国的诸侯跟将军臣服在他的面前,然后弗兰也随侍在侧,这样他就满意了不是吗!」

米娜娃气得鼓起了双颊。

「弗兰你也真是的。为什么要配合那家伙色眯眯的要求呢!」

在协商完全没有取得共识的情况下散会,众人还未离去之前,大主教——竟然就当着弗兰契丝嘉父亲札卡利亚公王的面——要求弗兰契丝嘉待在耶帕维拉的期间,都要到他房间去服侍他的三餐和就寝。

札卡利亚公王听到后忍不住要上前开口说话。弗兰契丝嘉以暧昧言词敷衍搪塞地安抚了大主教和自己的父亲后,便带着米娜娃和克里斯逃出来了。

「也是啦。大主教座下对我好像愈来愈充满期待了。打从在札卡立耶斯戈的时候,他好像就盯上我了呢。那个时候多亏了——」

弗兰契丝嘉话没说完便噤住口了。

克里斯也抬起头来和米娜娃对望了一眼,然后便面向前方没有说话。

早在札卡立耶斯戈处理大主教的事情时,他就已经对弗兰契丝嘉展露了明显的企图心。当时保护弗兰契丝嘉的人是吉伯特。

但是,他现在并不在这里。

吉伯特告诉弗兰契丝嘉,他会在耶帕维拉和她会合后离开了银卵骑士团,奉召前往圣王国。现在距离胜利庆典只剩二天了,吉伯特却迟迟没有现身。

——他是不是……真的不再回来了?

——还是他……

克里斯觉得吉伯特是个不懂得撒谎的人。因此,才会在什么也没对弗兰契丝嘉说的情况下离开札卡立耶斯戈。

至于在耶帕维拉和弗兰契丝嘉会合的约定——

——如果他其实是要以敌人的身分和我们会合呢?

克里斯赶忙摇了摇头企图甩掉这样的想法。

「你们不用担心啦。」

弗兰契丝嘉向前跨了半步,同时转头对着克里斯展露笑容。

「吉尔永远都会是我的人,你们不用瞎操心。」

这种说法反而引起克里斯的不安。弗兰契丝嘉毕竟还是有不中用的一面。她偶尔也会有不擅长说谎的时候。这种时候她就没办法坦然地说出『吉尔他一定会回来的!』这样的话来,而这也代表着她无法如此确切。

「说起来,其实是我要大主教座下立即召集各国诸侯跟军方代表来开会的,因此早就已经觉悟多少会被他摸两把了。」

米娜娃听了忍不住瞪大眼睛。

「为什么?你也知道,这么做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呀!」

「是啊,所以我才刻意要这么做。」

「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嘛!」

对于米娜娃的质问,弗兰契丝嘉望着耶帕维拉车水马龙的街道,没有答话。

「又是秘密吗?你真的是什么都不肯对我们说呢!」

米娜娃一副不悦的态度,加快脚步走在弗兰契丝嘉的前方。

「所有人都在担心着,但你却始终不肯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又为什么不把骑士团带来上让大家留在札卡立耶斯戈?」

三人默默地并行了一阵子。

一走进大街,街上的孩子们、镇上的女孩,还有在店门口招呼客人的男人留意到弗兰契丝嘉经过,全都出声呼唤她。

「圣女殿下!」

「是札卡利亚的圣女殿下耶!」

「谢谢您,圣女殿下!」

「请您为我们祝福!」

「圣女殿下!可以拜托您把圣王国那些家伙全都打倒吗?」

弗兰契丝嘉面带微笑地对着众人挥手。克里斯其实不怎么喜欢圣女这个称呼。因为弗兰契丝嘉毕竟是个军人,她的行为不可能永远都圣洁无暇。众人的欢呼声对她而言只会变成一种负担。

不一会儿,想要亲眼目睹这位战争中最大功臣的民众全都从屋里跑出来,将三人包围。克里斯和米娜娃以便保护着弗兰契丝嘉,一边拨开人墙,带着弗兰契丝嘉一同逃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夕阳西沉,一座大仓库背面的昏暗阴影下,米娜娃倚在墙上,确认身后没有群众追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一旁的克里斯也擦去额头的汗珠。像这样到哪里都受到群众包围的情况,实在让他们很难适应。

这时候,站在克里斯和米娜娃之间的弗兰契丝嘉忽然低着头开口说道:

「今晚,我会在旅馆里把计划告诉你们。」

克里斯和米娜娃听到后同时看着弗兰契丝嘉的脸。

「我只对你们两个人说而已。」

「……为什么?那宝拉跟尼可罗呢?」

「我只对你们两个人说。至于为什么,到时候我也会一并告诉你们。」

弗兰契丝嘉脸上的笑容仿佛是一朵玻璃做的蔷薇,只要稍微用力,就会整个被捏得粉碎。



预定和宝拉会合的地点是在小镇外围的营地。

这里毕竟是一座人口不满五千人的小镇,一下子涌入了超过十倍以上的部队,再怎么努力兴建房舍也赶不及,因此多数军人还是在野外扎营露宿。

「要是公国联军能够常驻在这里就好了。」

「这样整个城镇也会一下子活络起来吧。」

「其实镇长早就想这么提议了。」

弗兰契丝嘉等人一边听着周围的谈话声,一边穿过各种货物和士兵们聚集的营地,不久便看见一名穿蓝衣的医务兵站在帐棚口朝他们挥手。

「弗兰殿下,我已经招架不住了!请快点来帮帮忙呀!」

只见宝拉被许多佩戴着各国纹章的年迈男子层层包围着,三人连忙加快脚步。

「怎么了?唉呀……」

弗兰契丝嘉看到聚集在帐棚里的骑士们,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就连克里斯也是一脸惊讶。眼前有来自札帕尼亚、榭露齐尼亚、拉坡拉几亚等诸国、至少是千人队长以上的高级军官。

「唉呀,弗兰契丝嘉殿下回来了。您辛苦了。」

「您刚才是去出席各国诸侯以及军方代表共同协商的会议是吧?」

「会议已经结束了。倒是各位怎么会聚集在这里呢?」

「这是……」一名拉坡拉几亚的骑士代表开口说明。「之前大主教身边的人来了通知,说是要从各国之中挑选出精锐人员,担任大主教座下的护卫。」

「唉呀呀,接到这种要求,想必各位一定觉得很困扰吧?」

「对方还说,这支护卫队的编组不只限于胜利庆典期间,似乎是要无限期持续下去,等庆典结束后就要随着大主教座下一同回到普林齐诺坡里什么的……」

「公国联军要保护大主教座下没错,但他若是随随便便就介入我们国家的军事编组,会让我们的部队很难维持下去呀。」

「而且,对方还说这么做是要测试我们的信仰忠诚度,与各国之间的团结什么的……」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也有保护公王殿下的要务在身呀。」

众骑士在说话时全都蹙起了眉头。克里斯也听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看来这个大主教已经把公国联军看成自己的私有物了。

「弗兰殿下,我、我都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宝拉眼泛泪光地说着。

「这种要求不要理他就好了嘛。」米娜娃一脸不悦地说道。

「那是大主教座下的命令呀!」

柯蒙多的骑士团长瞪了米娜娃一眼。

「要是不遵从可是会被贬为异端的呀。」

「呜……」

米娜娃连忙噤口。对于信仰虔诚的人来说,大主教虽然是个虚荣心的聚合物,但仍具有无上的权威,让他们不得不服从。对帕露凯的信徒来说,一旦被视为异端,死后也将被排除在天堂之外,无法回到伊诺·摩勒塔神的身边,永远都会被系留在地底下二受到黑暗的折磨。这是圣典中的记载,而这种恐惧也一直束缚着人民的信印。

其实,克里斯对那个仗着教义横行霸道的大主教已经愈来愈不满了。

「知道了,我会请大主教座下再好好思考这个问题的。」

「喔喔。那真是万分感谢呀,弗兰契丝嘉殿下。」

众人听了纷纷带着开朗的表情向弗兰契丝嘉行骑士礼。

「真不愧是弗兰契丝嘉殿下。」

「面对拯救了普林齐诺坡里的圣女殿下,想必大主教座下也会好好检讨才是。」

「那么我回圣堂去了。大主教座下现在应该还留在圣堂里才对。」

「也让我们同行吧。」几名骑士凑上来对着弗兰契丝嘉开口说道。

「不了,我自己去就好。我这次去不是要代替各位传达不满的心声,而是以我所察觉到的问题向大主教建言。我想这么做大主教座下会比较听得进去。」

「呜……说得也是。」

「那就万事拜托了。」

弗兰契丝嘉点点头,然后便穿过众骑士身边,往来时路移动。克里斯、米娜娃以及偿拉也跟了上去。不过——

「我不是说我要一个人去吗?」

「一个人去——为什么?」米娜娃瞪大了眼睛询问。

弗兰契丝嘉转过头一把抱住了克里斯跟米娜娃,将嘴巴凑到他们两人的耳边小声说道:

「因为我要去色诱大主教座下呀。你们两人如果跟来一定会出面制止吧?」

「什么——」

米娜娃瞬间满脸通红,她才刚要开口说话,弗兰契丝嘉已经将他们放开,同时伸手戳了戳米娜娃的胸口。

「你给我在宿舍等着,这是命令。」

克里斯没有再多说什么。米娜娃被她这么一说,也只能气得发抖,默默看着弗兰契丝嘉一头蜂蜜色的长发穿过人群离开。

「弗兰殿下……」

宝拉嘟哝地唤了一声主子的名字。

「那家伙——」

米娜娃忍不住开口抱怨着。

「她已经习惯一个人扛下所有的问题跟责任了。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肯多让我……」

——米娜娃……究竟能做什么呢?

——我也一样,什么都办不到。

——因为,弗兰契丝嘉已经爬得太高了!

克里斯看着弗兰契丝嘉的背影被人群吞没,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在他身后,成群的骑士团各级队长正在热烈交谈着。

「要是教会能把所有事务全权交给弗兰契丝嘉殿下管理,那该有多好?」

「对呀。如果是弗兰契丝嘉殿下的话,一定可以跨越各公王国间的隔阂,凝聚出一股强大的势力吧。」

「我也这么认为,你呢?你也是吧?」

「不过话说回来,她实在太年轻了。就各方面来说,要这么做有它的难度呀。」

「的确,各国的诸侯还有将军脑袋都很顽固的……」

「不过,除了弗兰契丝嘉殿下,整个东方七国要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可以跟圣王国抗衡的将才呀。」

克里斯一边听着,同时发现米娜娃的漆黑眼眸逐渐蒙上阴霾。现在他们不管是双手或者声音,都已经无法触及弗兰契丝嘉所处的高度了。克里斯忍不住这么觉得。


*
*
*


哈德利雅奴斯要塞,是圣都外围的最后一道防线。它有着宏伟的灰色身躯,就座落在和圣都相隔一条河之外的平坦丘陵地上。其主建筑的规模足以和王宫的《钢之宫》匹敌。这天,主城的屋顶上高挂着三面画着飞龙徽章的大旗。

这代表着现在有三名将军聚集在这座城内。


「请等一等!将军殿下现在还在开会呀——」

一名卫兵在城堡的顶楼走廊上紧张地大叫着。卡拉使了一个眼色要他闭嘴,同时甩开对方扣在她手臂上的手掌,大步向前走去。

不一会儿,她便来到一扇刻着飞龙图样的大门前,门口的卫兵一看到卡拉的脸庞,整个人表情僵硬地愣在那儿。

门打开了。

三名身着军装的将军坐在一张铺着巨幅地图的大桌子前,同时回过头。他们一看到卡拉,身上绣着飞龙图样的斗蓬全都吓得翻了一圈。卡拉以眼神示意他们别轻举妄动,三人同时露出僵硬的表情。这三人分别是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守城将军与东西军的副将军,他们都和卡拉在蔷薇章评议会中见过两次面。

「这不是宫廷剑术顾问吗?」

坐在主位,满脸胡须的守城将军一脸不悦地开口说道。

「这座哈德利雅奴斯要塞没有军方高层的许可是不能擅闯的。您虽然贵为全军的剑术顾问,也不能如此胡来呀。这可是要接受军法审判的。」

也许是第一次召开蔷薇章评议会的时候,他被卡拉轰了一顿依旧怀恨在心,因此这时说起话来毫不留情。

「卫兵,快把这女人关进大牢里——」

「我有艾比雷欧的许可。」

卡拉从怀里取出大将军的印章,三名将军见状张大嘴巴愣住了。他们的反应看在卡拉眼里觉得十分愉悦。她走到桌前,砰地一声将手撑在桌上。

桌上标示着地形地貌的地图中放置了两股势力的标示,分别代表驻扎在耶帕维拉周围的公国联军七万兵力,还有与之对峙的圣王国圣卡立昂的四万驻军。由于公国联军的胜利庆典就在圣卡立昂邻近处举办,面对这种挑衅行为,三名将军正在商讨对策。

「其实我是有事情想请三位将军帮个忙。」

听到卡拉这么说,三名将军差点没缩成一团。

「有、有事情要拜托我们?」

守城将军的音量甚至不自觉地提高了。

「对,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我希望三位在下一次的蔷薇章评议会时站在朱力欧这边。我要他以清白之身回到女王陛下守护骑士的职务上。」

「什么——」

两名副将军忍不住齐声叫道。卡拉则是尽情地享受他们的反应。

「为、为什么?」

守城将军勉强挤出声音开口问道。

「为什么你要这么保护自己的门生!他可是杀了三大公家的人呀!还说什么清白之身?不可能的!」

「我没要你们白白帮我。」

「你这个不管什么事都用蛮力解决的人,会给我们什么好处?」

「对,我可不觉得这个世界什么事情都可以靠蛮力解决。」

卡拉笑着环顾三名将军的脸庞。

「只是一百件事情里面至少有九十九点九五件可以这么做而已。」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闯进来的!」

守城将军气得满脸通红地大叫。卡拉笑着挥挥手,指向地图中耶帕维拉的位置。

「我会协助你们进行这次作战——这就是我提出的条件。」

「你会协助我们进行作战?不过就是增加一名剑士罢了,你能干什么?」

「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的兵法就是我教她的。」

这句话带来的冲击,让三名将军顿时哑口无言,来回张望着卡拉和桌上的地图,三张嘴开开合合地却说不出话来。

「好了,根据我手中的情报,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并没有带着自己的骑士团随行。而这场胜利庆典包含地点在内都是她提案的。这几点你们都清楚吧?」

三名将军一脸疑惑地点了点头。

「……这项消息我们也掌握到了,不过这又代表什么呢?」

「那——」

卡拉很快地举起手,然后伸出食指指向地图中的一个位置。

「就是这里。」

卡拉的动作让三名将军一时摸不着头绪,只能瞪大眼晴凝视着卡拉指出的位置。

「……这、这是什么意思?」

好一会儿之后,守城将军才终于挤出声音开口问道。

「我们得在这里杀掉弗兰契丝嘉。」

「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她的兵法是我教的,所以她会怎么想,我可是了若指掌呢!而她举办此次胜利庆典的真正目的便是——」

卡拉说出自己的臆测,三名将军全都忍不住生咽了一口气。


*
*
*


弗兰契丝嘉回到旅舍时已经过了深夜。

札卡利亚参与这次庆典的人员不多,因此被安排在耶帕维拉镇上的一整栋旅馆安顿下来。札卡利亚公爵和弗兰契丝嘉一人拥有一间独立房间,亲卫队分成两个房间,其他侍从则是被安排在另外一个房间里。这样的待遇比起那些得在城镇外搭帐棚过夜的公国联军士兵要好太多了。

胜利庆典即将在三天后展开,因此耶帕维拉的大街上从入夜到天亮都还有许多人走在路上大声交谈着。米娜娃和克里斯从旅馆二楼望着窗外,默默等待弗兰契丝嘉回来。

「抱歉,我回来晚了。」

「弗兰!」

米娜娃一听到声音便推开房门冲向弗兰契丝嘉。她此时的穿着和白天时不同,已经换上了一袭晚礼服,米娜娃吓了一跳。克里斯也不禁猜想着,大主教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可恶的要求,要她非得换上这套礼服不可。

「你、你那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弗兰契丝嘉推着米娜娃一起走进了房里。

「没有需要你们担心的事啦!」

她说完后,对着克里斯展露了一个艳丽的笑容。

「我的贞洁可是为了哪天会在战场上出现、比起任何人都还要来得强悍美丽的勇士留的呢!」

克里斯听了红着一张脸,赶紧将视线从弗兰契丝嘉那件胸口开衩的洋装上移开。

「我只是陪着大主教参加了几场宴会而已。虽然是有被他摸了几把啦,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到她这么说,米娜娃和克里斯这才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宝拉已经睡了吗?」

「……嗯。毕竟她整天都在营地里面来回奔走,早就已经累瘫了。」

「尼可罗呢?」


米娜娃的脸色稍微沉了下来。


「尼可罗还没有回来。都已经这个时间了,他傍晚什么也没说就跑出去,结果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他该不会是喝醉了在哪里到处乱晃吧?算了,反正我也只打算把这个计划告诉你们两个人。」

克里斯看到弗兰契丝嘉的眼神后连忙把窗子关上。因为她那双眼睛已经回到以往锐利的模样了。他们三人围着一盏油灯,在一张桌子前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为什么你只愿意对我跟克里斯两个人说?」

弗兰契丝嘉无视于米娜娃的询问,转头面向克里斯。

「……还有二天就是新月了对吧?烙印的情形怎么样?」

「咦?嗯、嗯……」

克里斯忽然被问到这个问题,一时愣了一下。想了想才发现——

现在距离普林齐诺坡里之役过后,不是正好要满一个月了吗?

——庆典的日子是弗兰契丝嘉决定的。

——新月……这是为了配合我身上这头野兽完全觉醒的时间而订的日期吗?

克里斯忽然觉得背脊发凉,这阵寒意同时也传到了额头和掌心。他试着开合两手的十指关节,确认自己手中的温度。

「烙印的情况愈来愈活络了。」

他以沉静的语气给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可以感觉得到。就连呼唤声也比往常来得频繁。而且……」

「而且,你还得到了新的力量是吗?」

克里斯闻言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他望着弗兰契丝嘉,身旁的米娜娃也屏息聆听着。

此时,弗兰契丝嘉的脸上已经不见笑容。

那张僵硬的脸庞甚至像是一个人冻死之前来不及哭出来的表情。

「之前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她以极度冷澈的音质开口说道。「我在普林齐诺坡里一战后,找上准祭司马尔麦提欧再度调查了一次有关于你身上那头野兽,还有封印钢钉的事。」

「……封印钢钉?」

克里斯反问了一句。

「对。就是诸神为了将野兽困在地底下而打下的钢钉,用以夺去野兽的力量。这些封印钢钉,现在已经被你破坏掉两根了。」

破坏掉两根了……克里斯在弗兰契丝嘉的声音中回溯自己的记忆。

柯尼勒斯和迪罗涅斯,他的兄长和父亲死时的脸庞,以及他们身上闪烁着缓缓消失的刻印。

「所以你应该已经取回了这两人拥有的力量才对。这两股力量本来就是你身上那头野兽所拥有的力量。」

克里斯忽然觉得一阵不寒而栗。

——她、她在说什么?

——弗兰契丝嘉现在到底在说什么?

——她为什么要说这个?现在说这个是有什么用意吗?野兽之力?

——说什么我取回了野兽之力?

恐慌之力,还有将人当成野兽傀儡使唤的力量,是冥王欧克斯被堕神夺走的力量。克里斯觉得浑身血液仿佛参杂着冰冷的铁屑般地寒冷。

「弗兰,你、你现在说这个是要——」

「我要告诉你们,你们两个人接下来要为我做的事。」

米娜娃勉强挤出的询问被弗兰契丝嘉毫不留情地打断。

而她接下来说出口的话更是让周围的温度瞬间冻结。



「——我要你们帮我杀了大主教座下。」


8庆典


东方渐白,城镇里开始传出铃铛声响。有陶瓷制的,铜制的,有一条绳子上垂了好几个的,有金色银色的……这些铃铛轻轻地、有节奏地律动着。纯净的音色缭绕四方,揭开了耶帕维拉崭新的一天。

早晨来临。

城镇中央的一座大教堂聚集了所有目光的焦点。身着华丽铠甲的骑士们高举绣着七国国徽的长条旗,口中唱着献给战神蓓萝娜的庄严圣歌。

几名公王的轿了穿过了城里的大道,一个接一个抬进了圣堂之中。庆典的气氛愈来愈热烈,镇民们终于忍不住抛弃平日的矜持和端庄,疯狂地摇着铃铛,挥舞着手中的旗帜,高声呼喊地挤满了大街小巷。

总数超过千人的军乐队吹起号角,鼓声正式宣告庆典揭幕。

以大主教为首,诸多从普林齐诺坡里移驾到此的神职人员们,个个都穿上了最庄严的礼袍,聚集在圣堂内的祭坛前等着参列入员到来。大主教头上戴着象征教廷最高权位的纯白三重头冠,胸前则挂着一把形状奇异的琉璃匕首。这两样饰品是历代大主教代代相传下来的,为伊诺˙摩勒塔神用以斩断生命之丝的宝物,也是教廷中最宝贵的圣物。

大主教身边站着刚诞生的圣女。她披着一头金色的发丝,穿着模仿战争女神的华丽铠甲。

很明显地,圣堂内回荡的圣轮颂歌全是献给弗兰契丝嘉一个人的。那些合唱团团员在唱歌时,没有人将目光放在大主教的身上。

此时,米娜娃也被允许站在祭坛边待命。她身上穿着羽翼般的宽袖上衣,披肩绕过脖子两圈后垂在身侧,一身装束宛若神婢。她没带武器,因此难掩内心的不安,默默注视着弗兰契丝嘉那张苍白的脸庞。

打从那天晚上接到那道沉重的命令开始,这三天以来,她内心的悸动不曾停止过。


杀死大主教。

(我现在必须压抑内心的情绪。)

(脑中只能想着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这座圣堂的逃脱密道位于祭坛左边的祭司室,那里藏着米娜娃的巨剑。房里有一条通道是从一半挖在地底下的酒窖中延伸出去,通到教堂外。就连逃亡用的马匹也准备好了。

这两天米娜娃和克里斯不断地往外面跑,一再确认这条逃亡路径的可行性。

即便如此,内心的焦虑依旧难以压抑,浑身上下都被一股不祥的预感骚扰着。

(这次的作战计划跟以往实在有太大的不同了!)

不仅骑士团里的伙伴们一个都不在身边,亲卫队员也全都各自行动。吉伯特离开了,尼可罗打从来到耶帕维拉之后便完全失去了踪影,就连庆典当天也没有现身。

其中最让米娜娃感到不安的,是这两个人不在身边,但弗兰契丝嘉却表现得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即使大家都不在身边,我们还是得好好完成这次的作战计划。)

米娜娃清楚知道,弗兰契丝嘉选择的道路不仅是最快的,同时也是最正确的。

(是否有一天她也会抛下我跟克里斯呢?)

(当她非得这么做的时候,她将会带着同样冷澈的表情毫不犹豫地抛弃我们……)

聚集在圣堂内的骑士们忽然发出一阵骚动。因为最后进入的札卡利亚公爵和侍从们已经完成了进场动作,外头的军乐队也停止演奏了。

(你不觉得难过吗,弗兰?)

米娜娃再度将视线移到弗兰契丝嘉身上。

(这样的战争一而再、再而三地持续下去,你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吗?)

圣堂顶端的大钟敲响了。

大主教向前踏出一步。几名诸侯争札卡利亚公王、拉坡拉几亚公王、札帕尼亚公王、榭露齐尼亚公正、齐露玛尼亚公王、柯蒙多公王等人站在参列人员的最前排。后头是诸位公爵的侍从,和诸国的将军以及骑士团长。接着则是代表各国骑士团分队列席的各队队长。

数以百计的人高举着手,同时高喊着——

「彰显诸神的荣耀!」

「愿诸神的荣耀加诸于维系神灵与世人之牵绊的大主教座下!」

「愿诸神的荣耀长存!」「愿诸神的荣耀长存!」

大主教庄严地举手回应,同时让大家肃静。他转身往祭坛走了两步,接着回过头来。

圣袍衣摆随着他环顾圣堂下方的动作而摇曳着。接着,他开口说道:

「慈悲的伊诺·摩勒塔神,其光辉照耀着整个大地,此时我等有幸齐聚一堂。经过漫长的等待,长期遭受异教徒蹂躏的圣地普林齐诺坡里终于又回到我等帕露凯信众的手中。感谢在场诸位为了教廷奋战不懈。」

这场仗又不是为你打的!米娜娃在心里嘀咕着。

此时,克里斯也埋伏在圣堂内的某个角落聆听大主教的祝词,等待着那一刻来临。

(要来就快一点!不然就永远不要来了!)

两种矛盾的思绪撕扯着米娜娃的胸口。

「我今天站在这里,是为了向各位传达神灵的祝福,要和各位分享所有信众的喜悦,凝聚大家的信仰,让我们变得更团结,更强悍。请各位和我一同赞扬这次的庆典——」

台下扬起一阵欢呼,震耳欲聋的声响让米娜娃的耳膜疼痛欲裂。她已经无法再继续凝视弗兰契丝嘉。她忍不住想着,弗兰契丝嘉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观看这一切的呢?

圣堂内的骚动持续了好一阵子,等安静下来之后,大主教又接着开口说道:

「一如各位所悉,这次的胜利,与一位英雄的贡献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位英雄率领着仅仅千人的军队,不仅歼灭了敌方占领普林齐诺坡里人教堂的一万大军,更击退了紧接着回防的三万敌军,简直就是战神蓓萝娜的化身。」

众人鼓噪着,炙热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大主教身边的金发女子身上。

「我要藉由这个机会代表教廷,以帕露凯诸神赋予教廷的权威,将札卡利亚公王的千金弗兰契丝嘉列入圣位。」

圣堂内一片哗然。

列入圣位!言下之意就是教会将正式承认弗兰契丝嘉的圣女地位。过去在世者被列入圣位的人已经少之又少,现在弗兰契丝嘉以一个未成年少女的身分被授与圣冠,不但是有史以来头一遭,以后肯定也很难有人跟得上她的脚步了。

「圣女殿下!」

「女战神蓓萝娜的圣女,弗兰契丝嘉殿下!」

「愿战神的荣耀加诸于圣女殿下之身!」

「愿荣耀加诸于圣女殿下!」

在众人慷慨激昂的祝福声中,弗兰契丝嘉面带微笑地予以回应。接着来到大主教面前,屈膝跪下。

米娜娃紧咬着下唇转身面向祭坛。她非得亲眼目睹这一切不可。而且机会只有一次,绝不能错过!紧接着,这一刻来临了——

大主教以猥亵的目光审视着弗兰契丝嘉身着铠甲的模样,同时吟颂着誓词:

「在天堂神迹,转动的车轮之前,你要永保信仰虔诚,永远怀抱着你的骄傲,永远纯净,永远忠诚……」

台下一阵欢呼。大主教走下祭坛,朝低垂着头的弗兰契丝嘉走去。一步、一步……就在他蹲下身子、要为弗兰契丝嘉献上祝福的亲吻时-

一阵血花四溅,沾染上弗兰契丝嘉那身光亮的铠甲,和她的一头金发。


圣堂内的欢呼声忽然像是迸出一道裂痕一般。米娜娃在下意识中展开行动。大主教肥胖的身躯晃了一下。最初的哀嚎声是从随侍在大主教身边的一名神婢口中发出来的。下一秒,地上便洒下了大量的鲜血。

大主教的腹部整个染成红黑色。他的圣袍被划破,肉身凿开了一个大洞不断地渗出鲜血。







接着,头顶上的白色三重冠摔落到血泊之中,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弗兰契丝嘉在同一时间搀起了大主教的身子。

「座下!大主教座下!」

米娜娃的耳边传来弗兰契丝嘉的呼喊声,身后则是众人的齐声咆哮。几名诸侯和将军此时全部冲上祭坛将台上众人团团包围住。

「这这这……」「发生了什么事!」「座下!大主教座下!请您振作一点!」

大主教在弗兰契丝嘉的怀里不断喷出了鲜血,一双眼睛则是空洞地转呀转的。

「是谁干的!」「怎么会这样?」「快把圣堂的出入口全部封锁!」「你们几个,有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事!」「医生!快把医生找来!」「快点帮大主教止血呀!」「不行了!伤势这么严重……」

在阵阵尖叫声中,大主教缓缓举起颤抖的双手,同时取下胸前用锁炼挂着的琉璃匕首。

「座下!」「座下!您这是——」

众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接着,大主教的手绕过了弗兰契丝嘉的脖子,将琉璃匕首挂在圣女的胸前,然后又无力地垂下去。

「座下!」 「座下,请您振作!我们已经把医生找来了!」

在众人的呼喊声中,诸侯和将军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交予弗兰契丝嘉的琉璃匕首上。

「座下!大主教座下!」

弗兰契丝嘉一边帮大主教擦去嘴边的血水,一边像是哀嚎般地呼喊着。

「座下,请睁开眼睛呀!您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大主教座下,您不可以——」

弗兰契丝嘉的眼中泛出了泪光,一旁的米娜娃觉得一股寒意猛然窜上背脊。

(这就是——弗兰的战争。)

她告诉自己不能闭上眼睛,同时直视着奄奄一息的肥胖老人倒卧在自己的血泊中。

那对颤抖的眼睑在最后一刻全张开了。

「座下!」众人齐声发出了呼喊。

「……可恶。」

大主教呻吟着。其中还夹杂着血水冒着气泡的声音。

「可恶!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大主教举起手,像是被绳子吊起来似的高高举起,指向米娜娃身后圣堂的一面墙上——然后又猛然坠回到自己的身上。

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那个方向。


那是圣歌队的席位。此时,众人并没有看见圣歌队的身影,而是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那儿。

「是他!」其中一名将军大叫着。「快点抓住他!」

忽然间,那道黑影踹破身后的一片彩绘玻璃,往圣堂外纵身一跃。清脆的声响划破了圣堂内的一团混乱。

「快追!快把所有能马上行动的骑兵队调度出来追上去!」

弗兰契丝嘉拉着身旁的拉坡拉几亚骑士团长大声咆哮,接着便转身飞奔出去。米娜娃的行动比她还要快上一步,两人同时朝祭坛边的一间祭司室跑去。她们踹开了祭司室内的一扇小门,跑进了昏暗且充满霉味的橡木桶间。米娜娃脱下了身上的披肩,同时抓起藏在橡木桶间的巨剑扛到肩上。由于这里的光线不足,她看不见和她一同奔跑的弗兰契丝嘉脸上的表情。

她们推开内侧的一扇门冲出了圣堂。阳光和众人畏怯且困惑的声音同时包围住她们。看来聚集在圣堂外围广场上的人已经听闻到圣堂内发生什么惨剧了。

「大主教座下他——」「这怎么可能!他真的被杀了吗!」「骗人的吧!」

「是谁!」「是圣王国军的人!是他们干的!」「可恶!」

受到震撼而动摇的百姓突然察觉到朝着他们飞奔来的人是谁。

「圣女殿下——」 「为、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弗兰契丝嘉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朝着被绑在树下的两匹马冲了过去。米娜娃紧接在弗兰契丝嘉之后也跨上了另外一匹马,同时猛然踹了一下马腹。众人见状赶紧在哀嚎声中让出了一条路来。

两人握紧了缰绳,压低身子飞奔了出去。眼前一身黑色装扮的骑兵窜出来跑在她们前方,继续往前奔逃。

这时候,米娜娃和弗兰契丝嘉身后也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应该是追击的骑兵队赶上来了。

「弗兰契丝嘉殿下!」

「这边很危险,请您回避!这名刺客交由我们来追就行了!]

拉坡拉几亚的骑士们在背后大声呼喊着。

「你们跟着我来,绝不能让他逃掉!」

弗兰契丝嘉挥舞着沾染到大主教鲜血的手大喊着。

她之所以不肯带银卵骑士团来参加庆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米娜娃趴在马背上,在折服于弗兰契丝嘉冷酷的决断力的同时,身体忍不住发出了颤抖。

追击暗杀者,同时将敌人的要塞给歼灭——如果这一切全都是自己人所为,肯定会被人怀疑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码,因此弗兰契丝嘉毫不犹豫地将陪她穿梭各个大小战役的精锐部队留在国内。

(克里斯,你可千万别被迫上了!快逃呀!)

米娜娃抓着缰绳祈祷着,目光紧盯着跑在前方的暗杀者——克里斯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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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下确实看见朱力欧卿和迪罗涅斯将军彼此对阵交锋的场面。朱力欧卿和那名《洒盐的死神》似乎是合力在和迪罗涅斯将军对抗……在下确实亲眼看到了。」

以证人身分被传唤的士兵答话声回荡在议事堂内紧张的空气中。朱力欧坐在证言台旁的被告人席位,左右各坐着一名廷吏。他的模样看来非常地憔悴。

这里是王宫的《钢之宫》顶楼。

在王配侯路裘斯的提议下,第二次的蔷薇章评议会传唤证人到案说明。这是路裘斯怀疑上次朱力欧在庭上发言的可信度而提出的建议。

(这也难怪。忽然搬出这样的说法,对方当然会有所动作了。)

大将军艾比雷欧坐在议长旁边的位子上偷瞄了路裘斯一眼。这时候,路裘斯刚好站起身来询问证人。

「你说你看到朱力欧的手臂被迪罗涅斯砍断了——这是真的吗?你真的看到了?」

「这……我……是,我看到了。可是、可是,这种事情实在是……」

「我是在问你到底有没有看到?」

证人被问得蜷缩着身体,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段期间,朱力欧则是苍白着脸,一脸坚毅的直视着证言台的栏杆。

「都已经有这么多的证据了。议长,这场审判没有必要再持续下去了吧?」

「是呀。我们也该做出判决了。就判他死刑吧!」

剑审院的高阶主管口沫横飞地发表着意见。

「我没有异议。」路裘斯咧嘴笑道。「不过,这名嫌犯原本是太王陛下直属的骑士。真要处刑的话,应该也是由我们大公家来执行吧。」

艾比雷欧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路裘斯……这么说是有什么目的?)

(他是想把罪责强加到朱力欧身上,然后把他带走吗?)

在整个庭上倾向直接宣判之际,艾比雷欧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请大家等一等,宫廷剑术顾问还没有出席呢!」

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鄙夷的目光全聚集到议长康纳法罗左边的空位上。

「如果要做出判决,理应要等到她出席的时候才能宣判。」

「我看她肯定又是溜去哪里玩了吧?」

「对呀。不用等她了啦!」

「拜托,我可不想把这个判决拖到下一次的蔷薇章评议会再来宣判呀。」

「不过,宫廷剑术顾问也是评议委员,此乃不争的事实。我们不能随意扭曲规定。」

艾比雷欧仍极力提出抗辩。要是在这时宣布判决,这个案子就彻底绝望了。

(剑审院是军方的外部组织,大将军的权威根本起不了作用。)

(能让他们屈服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女人到底在干什么呀?」

一旁的守城将军对着艾比雷欧小小声地开口问道。

「她跑来说要跟我们进行交易,结果自己却不见踪影,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呀?」

「不知道。」艾比雷欧也只能简短地吐出内心的焦虑。

那名守城将军又继续追问着:

「话说,关于那女人的想法,艾比雷欧殿下是怎么看的呢?我在不影响布阵的情况下派出了部队,不过那个札卡利亚的女狐狸真的想得出这样的谋略吗?果真如此,她跟宫廷剑术顾问两个人都是怪物。我实在不敢相信真有这种事……」

此时,剑审院的高阶主管们正在高声呼喊着。

「不用再继续审问了!」 「快点做出最后的决议吧!」

艾比雷欧暂时将这些恼人的杂音抛诸脑后,思索起耶帕维拉的问题。现在已经接近正午时分,胜利庆典的游行应该早就结束了,主要列席的人员也该进入圣堂里头了。那么这一刻应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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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骑着马,拨开眼前的灌木前进着。这里的岩石地表凹凸不平,放眼望去尽是颠簸难行的道路。但远方已经可以看见一幢小小的建筑物,那是一座敌方要塞。

克里斯踹了一下马腹。炽热的阳光和夹杂着细沙的风正折磨着他的双眼。脸颊被热气烘烤得火烫难受,但遮着脸的黑布又不能在这时候拿下来。

——要是被追上一切就完了。

——我得跑快点、再跑快点。

握着缰绳的掌心已经隐隐作痛。

从耶帕维拉通往这座小型要塞的路径,这两天他已经探勘过好几次了。这座要塞距离圣卡立昂太过遥远,在战术上并没有存在的意义,因此现在已经形同被圣王国军抛弃,只留下百人部队在那边驻守。

所以,弗兰契丝嘉才会相中了它。

『你杀了大主教座下之后就快马逃往那座要塞。虽然那边也有圣王国军的百人部队在驻守着,不过你一定得冲进去。这个任务很危险,你办得到吗?』

克里斯点点头。弗兰契丝嘉虽然没有将接下来的流程告诉他,不过他已经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同时也为这次作战计划中弗兰契丝嘉的胆识,以及其中所蕴含的危险性感到害怕。

这是弗兰契丝嘉策谋的一场捏造的悲剧。

圣王国军派出的刺客在公国联军的胜利庆典中杀死大主教,然后逃回自军要塞。忠义的圣女弗兰契丝嘉则是执缰亲上火线,她追到了这名刺客,同时剿平了敌方的一处据点为大主教报仇。

在这场闹剧之中,始终阻碍着七国联军团结的症结——大主教将被铲除。而自导自演的弗兰契丝嘉也将藉此掌握大权。

克里斯瞄了身后一眼,两名骑兵此时已经从灌木林中追了上来。追兵的金发与红发在马背上飞扬着,是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在她们身后,又有数十名骑兵赶了上来。这支部队大概是拉坡拉几亚骑士团的骑兵队。

但他现在可不能为此而分心。因为大主教是他杀的。

——杀……杀……

死者的声音回荡在克里斯的耳边。

——吾等……死者的主人……杀……杀……

——吾王……死者之王现其意志……展现手刃生者的力量……

握着缰绳的手忽然滑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原本缠在手上的黑色绷带已经被烧溶掉,露出整个手掌。手背上的刻印亦闪耀着青光,渗出鲜血而蠢动着。他察觉到身上的野兽烙印浮出了一块朦胧的印记,那是之前他在柯尼勒斯手上看到过的雅克斯神的刻印。

大主教的内脏凭空被挖开,同时死前的动作还被操弄着揭开了这场闹剧的序幕。一切的一切都是取回了力量的野兽所为。

弗兰契丝嘉应该也晓得,克里斯在日益增强的冥王之力下,正逐渐被吞噬着。

即使如此,她仍做出了这样的命令——


『你得为了我的胜利而使用这份力量。』

虚伪的圣女那双湿润的蓝色眼眸中流露出深刻的哀伤之情。

『为什么!这么做太胡来了!』米娜娃抓住弗兰契丝嘉质问着。『应该还有更好的谋略吧!为什么你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这场戏不这么荒唐不行,不这么危险不行。』

弗兰契丝嘉以自嘲的口吻说道。

『因为我这个札卡利亚的女狐狸,必须在我所崇敬的大主教座下死亡时,被愤怒蒙蔽了双眼,不顾危险地杀入敌阵为大主教座下报仇。』

为了减少这般荒唐行径可能带来的危险,必须藉助两人非人的力量。


在弗兰契丝嘉下达这道命令之后,克里斯和米娜娃再也没有说话了。

——就这么办吧。既然弗兰契丝嘉决心杀进这么一片荒野之中。

——我的力量她要用就用吧。反正我已经无法从野兽的目光中逃开了。

克里斯紧咬着牙关。他知道自己握着缰绳的手上,红黑色的斑纹正逐渐向外扩张。此刻,他的手像是探进一片泥沼之中,触觉渐渐消失。就和迪罗涅斯折磨他的时候一样,克里斯的身体又一次受到了野兽之力的侵蚀。

——太丢脸了。我不过是使用野兽之力杀了一个人而已。

——接下来我还要杀更多人,怎么可以只用了这么点力量就被野兽吞噬。

克里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抗拒,又该如何面对接下来这场战事。此时的他正面对自己体内一个莫名的敌人,却什么也不能做。

克里斯忽然回过神来,猛力勒了一下缰绳让马儿减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是一种战士的直觉。浓郁的铁锈味、血腥味、马蹄嘒,还有张弓拉弦的声音——

身后传来无数的马匹嘶鸣声,克里斯赶紧回过头,同时一阵错愕。

「是札卡利亚那该死的女狐狸!」

「是那个金发的女人!」

「目标就是她!」

「快把她跟身后的援军切断!」

在这几声咆哮中,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此起彼落。接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更是从左右两侧逼近。

——怎么会……这是……这么多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克里斯忽然觉得一阵晕眩,但仍勉强撑着不让自己从马上摔落。



弗兰契丝嘉同样也在一阵惊愕中勒住了马匹。左右两侧的灌木林中忽然冒出了高举着紫色旌旗的大批敌方部队,士兵的咆哮和箭矢如雨般落下。

(怎么可能!敌方的千人部队——不对,或许还更多?)

(敌方在这一带不可能有这样的势力呀!)

后方追上来的拉坡拉几亚骑兵队已经被呈椎状队形的圣王国军士兵给切断了!?

「放箭!」

随着这声号令,箭雨再次洒下。弗兰契丝嘉的马首中箭,在一阵挣扎中猛然将弗兰契丝嘉给甩了出去。她被甩落地面,正要起身时右手却中箭了。

「呜啊——」

大腿也接着挨了一箭,她整个人忍不住翻倒在地上。

「弗兰!」

米娜娃弃马赶到弗兰契丝嘉身边,以手中巨剑挡下迎面而来的箭雨。这时候,敌方要塞中已经开始涌出骑兵和步兵,正列队朝着她们逼近。弗兰契丝嘉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被拆穿了——)

有如铅块般沉重的绝望感涌上弗兰契丝嘉的咽喉,几乎令她为之窒息。

她的计划被识破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可能了。他们昨晚才来确认过,这条路上没有敌人的布防。因此这批多达数千人的部队,肯定是今天早上才埋伏在这里的。而且,对方还是早有准备要将她和身后的骑兵队切断。

圣王国军早知道弗兰契丝嘉这时候会跑来这里,一切都是冲着她来的。

马蹄和军靴踩在地上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是札卡利亚的女狐狸没错!」

「别让她逃了!快围上去!快围上去!」

弗兰契丝嘉在绝望中颤抖着——

(时间、地点,我的计划全都被人看穿了。)

即使气力尽失,自尊心仍将她自地面奋力拔起。在圣王国部队如土石流般席卷而来的同时,弗兰契丝嘉靠近米娜娃的耳朵对着她大喊: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蜜娜!你自己一个人逃吧!你可以杀出重围的!」

米娜娃听了忍不住瞪大双眼。

「你、你在说什么呀!」

「我叫你丢下我一个人快走!我的脚已经——」

「你在开什么玩笑!」

米娜娃拄着手中的巨剑,抓着弗兰契丝嘉的手臂站了起来。

「我可是你的亲卫队员呀!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而待在你身边的!」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一定可以跟克里斯——咿呀啊!」

米娜娃没等弗一阑契丝嘉把话说完便硬拉起她的左手臂,将她整个人扛到肩膀上,一让她不由得惊呼出声。

「蜜娜!你、你这是——」

「把嘴巴闭上,不然会咬到舌头的!」

米娜娃说完便用右手抽起拄在地上的巨剑。下一秒,被扛起来的弗兰契丝嘉身体忽然一斜。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米娜娃发出了咆哮,带着强劲的气势杀进了圣王国军中。随着那把厚实的铁板巨刃一闪,好几名士兵断成了两半。接着,她以一个回旋又扫掉了一名骑兵,脚下的马匹也一同身首异一处。米娜娃在血花飞溅之中站稳了脚步,旋即又是一记砍劈。

在漫天纷飞的血沫、铠甲碎片,以及阵阵哀嚎和四散的断箭中,米娜娃对着克里斯嘶声大吼着:

「克里斯!去敌方要塞!快去!」

就在克里斯调过头、打算骑马冲向米娜娃和弗兰契丝嘉的那一刻,他听见了米娜娃的呼喊声。

——去敌方要塞?为什么……

他回过头瞟了一眼敌方要塞的方向。此时,敌方骑兵已经组成了逆箭头队形朝着克里斯前








进。这是包围歼灭战时使用的队形,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完全包围了。这个时候克里斯还有办法赶到米娜娃身边,但他却没有挥下手中的缰绳。

——我去了又能干嘛呢?

克里斯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

——就算突破了包围网,我们也逃不掉的。

——现在唯一存活的希望,就是冲进敌人已经抽干了兵力的要塞之中,然后死守着等待耶帕维拉派来的援军出现。这样的话——

克里斯勒紧手中的缰绳,脚下的马儿发出嘶鸣扬起了前蹄。他让马儿再度调头,面向卷起大量尘土直逼而来的敌方骑兵队。在骑兵队的背后隐约可以看见敌方要塞的轮廓。那座近在眼前的要塞,如今看来却遥远得令人绝望。

克里斯看着敌方部队扬起的尘沙,判断敌方的包围阵形一共有两层——不对,已经增加到三层了。他知道自己这次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对方肯定是趁着庆典开始这段时间,一口气派遣大量援军前来这座要塞。

——在右手已经完全不听使唤的这一刻,我还能够杀出重围吗……

克里斯还是猛踹了一下马腹冲了出去。额上的汗水被风刮去,右手早已经被染成红黑色而失去知觉。握着缰绳的左手手背此时绽放出耀眼的青光。

——是霍勃斯的印记……

——恐慌的力量也回到我身上了吗?

仿佛回应克里斯脑中的疑问一般,左手背的烙印猛烈闪烁着——放我出去。快解放我的力量,让我吃掉他们……震耳欲聋的呼唤在克里斯耳边回荡着,几乎掩盖了眼前大批骑兵的马蹄声。

——住口,你给我安分点。不准你乱来。

——要是现在解放了这股力量,我的意识就……

迪罗涅斯咧着嘴狞笑的脸孔在克里斯的脑海中浮现。

柯尼勒斯说过的话也缭绕在他的脑海中——你逃不掉的。你逃不出这身被诅咒的血源,还有这身血源带来的恐惧。你就趴在地上尽情地挣扎吧。口吐着鲜血,手里抓不住任何东西,也不会有任何邂逅地死去。这就是野兽的死法。

克里斯举起逐渐失去知觉的右手,用牙齿狠狠咬了一下。

——说我逃不掉?

他试图驱散那些死者的幻影。

——我怎么能逃呢?

——好吧,霍勃斯。既然你渴望鲜血,我现在就给你吧。

——不过你听好了,下达命令的人是我。是你的主人克里斯托弗洛!

克里斯注视着挡在敌方要塞前方的数千名骑兵,同时将左手的刻印和前额发烫的印记互相叠合。瞬间两印交缠并释放出耀眼的青光,遮住了他的视线。同时地底下放出的野兽咆哮着在地表上射出一道道火柱。他坐在马背上后仰着,全身发出了痉挛。

「呜——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非人的嘶吼声从克里斯的口中冒出。全身上下的旧伤迸开、喷出了鲜血和霍勃斯的黑色瘴气。耳边传来阵阵马匹的嘶鸣声。马蹄紊乱,坐在马背上的骑士纷纷被甩落到地上。恐慌的炎浆持续扩散,瞬间将四处逃窜的士兵全部吞噬掉。

克黑斯的双手和瞳孔全染上了腐败的黑血。脑中回荡着声声呼唤。

——吾等自天堂坠落。

——吾等污秽不堪。

——吾等遭受绑缚……

——吾等静候时机来临!

——时机来临!

「住口!」

克里斯大叫了一声。

「你们就永远被捆绑在我的身体里头好了!我要让你们知道,谁才是你们的王!」

原本被斑纹覆盖的一双手臂渐渐取回知觉,他下意识地举起手臂绕到背上,拔出宛如冰柱般的长剑高高举起。

仿佛在昭示着——我在这里!


*
*
*



评议会长康纳法罗举起装饰用的匕首,以剑柄狠狠敲了一下桌面。这个声音让沸沸扬扬的议事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本评议会不等那个我行我素的女人了。本席现在宣布,本案就此进入判决议程。」

剑审院的高阶主管们听到议长这么说,安心地吐了一口气之余,也坐回到席位上。艾比雷欧还打算说些什么,但在康纳法罗的瞪视中,也不得不收起颤抖的双拳,乖乖坐下。

朱力欧被两名廷吏夹在中间,坐在议事堂的最低处,他紧咬着下唇环顾上头的委员。在满脸不悦的众将军之中,只有王配侯路裘斯露出宛如石头面具般令人胆寒的笑容。至于议长左方的剑审院高官们则是一脸放心的表情。

(不行了吗?)

(艾比雷欧将军殿下似乎已经帮我做了某种程度的努力,但军方的影响力还是不足以摇撼这个独立组织。要是现在进入判决议程……)

(如果被判死刑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紧握的双手不断地颤抖着,耳边传来康纳法罗的宣判。

「本席,剑审院院长奈比罗·康纳法罗以琉璃蔷薇章资格宣布,本次的蔷薇章评议会进入判决议程。基于神威、王冠与国旗的威信,黑蔷薇骑士将对葛齐欧·杰米尼亚尼之子朱力欧处以死刑。对于这个判决有异议的人,请摘掉身上的蔷薇章。」

艾比雷欧听完宣言,立刻毫不犹豫地摘下了胸前的白蔷薇章。

而坐在他身边的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守城将军,则是不怎么情愿地将手放到胸前的红蔷薇章,看了看周围的委员犹豫着。路裘斯见状冷哼了一声扬起嘴角。剑审院的高官们不时瞧着康纳法罗院长的脸色,没有人有其他动作。

朱力欧感到异常绝望,仿佛整个人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被告,朱力欧·杰米尼亚尼——当庭上唤起了他的名字,他只能带着一副空洞的眼神抬起头来。

议长宣读的罪状和判决像是破音的笛声穿过他的脑海。

(死罪……我就连身为骑士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他望着自己被放在证言台前的那把长剑,还有那只白蔷薇章。

(回不去了。明明已经答应希尔维雅陛下,却没办法再回到陛下身边了——)

「葛齐欧·杰米尼亚尼之子——朱力欧,本席依据蔷薇章教条,赋予你最后一次宽大的处置,让你用你的剑击碎那曾经属于你的蔷薇章。」

(这哪里是什么宽大的处置呀!)

两名廷更抓住朱力欧的手臂,将他押到证言台前。就在他迈步向前之际——

议事堂的大门被推开了,在场的评议委员全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朱力欧则是惊呼了一声抬起头。

门外的走廊上站着两道人影。其中一人将长发编成几条长辫子垂在身后,只见这人从容地走进了议事堂。是卡拉。她抬头环顾证言台上方的评议委员席位,露出了笑容。

「我赶上了对吧?我带证人来了。」

「证人?」

一名剑审院高官气愤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你目无法纪,恣意妄为的行径也该适可而止了吧!审判已经结束了!再说,这时候你能带什么证人来扭转判——」

他的话还没说完,原本站在门外的另一个人影便走了进来,所有评议委员全都屏息愣住









了。就连原本笑得目中无人的路裘斯,脸上的表情也在那一瞬间扭曲了。

那人戴着白金皇冠,火红色的头发下是一双带有强韧意志的黑眸,射出的目光扫过评议委员席位上的每一个参列人员,接着她将视线移到朱力欧身上……

「……希尔维雅陛下……?」

朱力欧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嘟哝着。是希尔维雅,在他面前的毫无疑问是希尔维雅没错。她或许是直接从寝宫过来的吧?只见她身上只披着一件半透明的纯白色衣裳。

「女王陛下……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名评议委员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宫廷剑术顾问,你、你这么做到底有何居心?这是对杜克神的冒渎呀。」

「快把神官团跟宫廷禁军找来,不能让陛下来到这么一个污秽的地方。」


「安静!」


希尔维雅凛然的声音响彻了整间议事堂,就连正准备要冲出议事堂的廷吏也吓得愣住了。

年幼的女王穿过卡拉身边,经过了朱力欧面前,再一步步走向证言台。

「我是以证人身分前来的。议长,请继续这次的审判。」

康纳法罗一脸苦涩没有说话。路裘斯沉着脸正要开口的时候,却被卡拉抢先一步堵住了。

「女王陛下是来为朱力欧的供词背书的。我说王配侯殿下,您应该也想亲眼目睹供词的真伪吧?」

「……你在说什么啊?」路裘斯咬牙切齿地说着。

希尔维雅对着卡拉点头示意。卡拉见状上前执起朱力欧被放在证言台前的那把长剑。


「——什么!」

「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

惊呼声四起。卡拉竟然用剑锋划进自己的左手臂,她的手肘和剑刃沾满了鲜血,随即滴落到地板上。众评议委员还有站在议事堂两侧待命的廷更看到这一幕,全都吓得站了起来。还有人忍不住凑上前去。不过下一秒,眼前发生的事更是让他们扬起了一阵惊叫声。

只见卡拉举起手中的长剑,对着希尔维雅伸出来的手臂划下一剑。

「——你、你对陛下做了什么!」

「廷吏,快把这女人押下去!这可是叛国罪呀!」

「你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你们全部给我好好看着!」

希尔维雅再度发出一声斥喝。接着,她举起淌血的手握住卡拉左臂的伤口。朱力欧看了忍不住一阵错愕。

(希尔维雅陛下!您、您为了证明我的供词,竟然做到这种程度——)

「我是依据自己的意愿站在这里的,为了证明朱力欧的供词,自愿献出鲜血。请各位好好看着!」

希尔维雅发出了尖锐得几乎要划破众人耳膜的呼喊。卡拉这时候垂下手臂,用袖子擦去皮肤上沾染的血迹。

然后,她带着目中无人的笑容将那只左手高高举起,秀给列席的委员们看。

伤口完全愈合了,连伤疤都没有留下。这个事实化为一股恶寒,沉淀了议事堂内的所有声音。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的眼睛全都直视着证言台上的两名女子。

「请各位听好了。」

希尔维雅的声音有如一根钉子狠狠敲进了这阵沉默中,凿出了裂痕。

「不要说你们不知道我有一位姐姐,不要说你们不知道我这位姐姐是继承了杜克神血源的圣王族正统继承人,是另一位托宣女王。各位肯定也知道,这名在战场上被人称为《洒盐的死神》的札卡利亚女剑士,正是我的姐姐米娜娃。」

此时,众评议委员口中只剩下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和我的姐姐米娜娃,是经由杜克神的血源而串连起来的。米娜娃会预见我的死兆,而我也会预见米娜娃的死兆。所以我清楚知道,在普林齐诺坡里一役中,这名骑士朱力欧确实和米娜娃共同分担了那一场死兆。」

朱力欧注视着希尔维雅,偷偷地咽了一口气。议事堂内的空气似乎愈来愈稀薄冰冷。不过这时候恐怕还没有人察觉到,女王陛下的额头,还有淌着血的那只手背上正泛出了青色的光芒。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说……)

(……是刻印?)

希尔维雅手上的鲜血带着微微青光从指尖滑落,然后掉落到地板上。

「请各位正视这个事实。札卡利亚的女剑士米娜娃,就是和我承继了同等神权的托宣女王。所以,这名朱力欧·杰米尼亚尼骑士也只是遵从了蔷薇章的教条,守护托宣女王的安危而已——在我的证言之下,他确实是一名效忠于杜克神、王冠,还有国旗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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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米娜娃手中的巨剑高高举起,划过天空发出咆哮的瞬间,总有撕碎的铠甲、沾染鲜血的肉块在空中飞舞着,同时伴随着阵阵痛苦的哀嚎声。头顶上洒下的阳光、地上扬起的尘沙,以及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被阵阵猛力的金属敲击声翻搅、驱散。此时,就连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都像远雷一般遥远。唯有紧紧抓着她肩头的弗兰契丝嘉的指尖力道将她的意识维系在现实世界中。

「蜜娜,够、够了……不、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弗兰契丝嘉像是呻吟般地呼唤着。她大腿中箭渗出的鲜血此时亦流到了米娜娃的脸上。

「你给我闭上嘴,不要说话!」

米娜娃从敌方的尸骸中拔出巨剑,一口气挡掉了从天而降的箭雨,还有步兵们祭出的长枪,接着踩过成堆的尸体一跃而起。她的一头红发飘逸,两侧宽袖像羽翼般在空中展开,周围的圣王国军士兵们见状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

「别退,别拉开距离!快点围上去呀!」

「用人海战术将她压制住!」

「不过就是两个受伤的女人而已!」

指挥官比出了难看的手势,但接下来就挨了米娜娃一脚,将他从马背上踹了下来。她接着又顺势挥剑将另一名士兵给劈成两半。鲜血狂喷,周围的敌军瞬间气势受挫,但围上来的速度依旧没有减缓。

米娜娃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砍倒多少敌兵,也分不清楚脚下踩的究竟是尸体还是岩石。在朦胧的视线之中,只见一道道阳光洒下。

(克里斯,克里斯在哪里!我有靠近一点了吗?)

她的手臂快要没有力气。一名骑兵挥着战斧由上往下直劈过来,光是让对手的攻击偏向就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而被她扛在肩上的弗兰契丝嘉也多少又受了一点伤。

(克里斯一定在等我。他一定会打下对方的要塞,然后在那里等我的。)

(就好像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一样——)

(有他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处。这是我说过的话。是我说过的。所以,我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

这时候,一阵喧噪声从背后传来。

(是公国联军派来的援兵吗?)

米娜娃转过头,但填满她视线的却是令人绝望的景象。只见在飞扬的尘沙间,又有一群紫色旌旗飘扬。而跟着他们赶来的拉坡拉几亚骑兵队,此时已经被逼回到灌木林的入口处,可说是节节败退。

一名骑兵趁着米娜娃意志受创之际,挥舞着长剑朝米娜娃的背上直劈下来。

「——呜啊。」

那阵冲击力道让米娜娃在地上翻了一圈,肩膀狠狠撞在一块比她整个人还要大上一圈的岩石上头。弗兰契丝嘉也从米娜娃的肩膀摔下来,滚落到了岩石边。

「……呜、呜……」

耳边传来弗兰契丝嘉因疼痛而发出的呻吟。但她背上的疼痛并不是皮开肉绽的疼痛,当然也没有流血。她忍不住歪着脖子,思索原因,这才发现蹲在地上的弗兰契丝嘉双手正淌出大量的鲜血。

「你、你空手帮我挡下了这一剑?」

「蜜娜,快投降吧。你是圣王国的女王,他们只会杀我,不会杀你的。」

弗兰契丝嘉嘶哑的嗓音和圣王国军围上来的脚步声重叠着。

「住口,这种话你再给我说一次就试试看。」

「那么,你就把我丢下吧。如果只有你跟克里斯两个人的话——」

「我不要。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

米娜娃说完将自己的巨剑拉过来,同时撑起身体。放眼望去尽是散落的铠甲、剑刃,还有飞龙徽章与紫色旌旗。她可以清楚看见数以千计的士兵们正目露凶光,情绪亢奋地步步逼近。同时也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力气和血液、汗水一同流失,身心都逐渐冷却。

「把剑扔掉吧,《洒盐的家伙》。」

一名手持紫色枪缨的长枪的骑士在马背上叫嚣着。大概是部队的指挥官吧。

「你和札卡利亚的女狐狸丢下武器就只是普通的女人,我不会让我旗下的士兵在这边杀了你们。」

「不过,可别妄想你们可以平安无事。看你杀了我们多少同胞呀。」

「在把你们送回圣卡立昂之前,看我们怎么折磨你们。」

「我看你最好在丢掉武器的同时,顺便连身上的衣服也脱掉算了。」

一群野兽露出了兽欲,一步步朝着米娜娃和弗兰契丝嘉逼近。弗兰契丝嘉紧抓着米娜娃的一只脚,手指头狠狠掐进了她的肉里。此时她们所尝到的恐惧,就好比内脏被注入了冰冷的泥水般地难受。

(我、我要在这里束手就擒吗……)

(没能改变任何事,没能抓住任何力量,就这么把希尔维雅一个人丢下……)

杜克神的血液在体内沸腾着。在米娜娃的意识中,百万种不同的死法带着疼痛有如漩涡般地翻搅着。就在这个时候——

敌方包围网的那头,隐没在飞扬尘土间的要塞轮廓忽然绽放出一道光芒。

那是高高举起的——一把像是冰柱一般的长剑锋芒。

(克里斯……)


(克里斯在那里,他在等着我。)

(我必须相信,我身上的死兆即将在那里被瓦解。)

米娜娃伸出左手穿过弗兰契丝嘉的腋下将她撑起来,右手再次举起巨剑。

「……蜜娜,你、你这是……」

弗兰契丝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米娜娃望着她,从那双泪眼朦胧的湛蓝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庞。

在她的额头上,一幅图腾有如燃烧般地绽放着白光。

这幅图腾所代表的名讳,米娜娃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杜克神的刻印……)

她感受到双手手背释放出高热,同时听见遥远的高空中传来了阵阵声响。

车轮转动摩擦而发出的声音。

铜质车辐带动车轮时发出的声音。

鲜血滴落,打在车轴上的声音。

还有,命运纺车运转发出的声音。

(时间……停止流逝了?不对……)

(虽然很缓慢、很缓慢……但是并没有停止。)

周围几名圣王国士兵挥剑的动作,慢得像是下一刻全身就要长满青苔一般。米娜娃硬拉着弗兰契丝嘉,拖着巨剑开始移动脚步。

世上的一切活动像是沾满了黏液一般地沉重。在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米娜娃缓缓举起手中的巨剑,朝着成群逼进的敌军连续左右挥砍。漫天的血花有如黎明绽放的花朵般璀璨。在这场寂静的杀戮中,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得鲜明,而米娜娃也加紧了移动的脚步。

(克里斯在等我。)

(他会在这个扭曲的命运闸门再次关上的地方等我——)



克里斯靠在要塞大门的门柱上拼命喘气,边遥望着远方疯狂的杀戮景象。他的双手现在都变成了红黑色而且也肿起来了,根本不听使唤。口中衔着的长剑滑落并插进了地面。

在成群的圣王国士兵中,突然卷起一阵红色的旋风。哀嚎声甚至随风传入了克里斯的耳中。那阵旋风竟然是一个人挥舞巨剑卷起的血沫,即便克里斯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情况,仍旧感到难以置信。

圣王国军的包围网终于被突破了。陷入恐慌的士兵们四散奔逃。就像是海水退潮后露出底下的沙滩一般,逃亡的士兵们脚下出现的则是堆积如山的尸首。

在那阵风暴的中央,有两个人影一路踉跄地朝着克里斯这头狂奔过来。

「——米娜娃!」

克里斯声嘶力竭地喊着。但视线彼方,米娜娃的一头红发却飘散在空中,整个人朝前方倒下。一旁拖着脚步移动的金发女子也跟着倒地。克里斯见状嘴里嚷着不成语句的嘶吼声,朝着两人飞奔而去,但一双腿却不听使唤地瘫软在地上。

「别逃!别散开!」


圣王国军指挥官的咆哮声离克里斯有一段距离。

「大、大家看,她们已经到极限了!快追!刚、刚刚那种妖怪般的行动方式已经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快追!快抓住她们,把她们凌虐至死!」

——都来到这里了,怎么能束手就擒呢。

克里斯的身边躺着无数表情扭曲、死状凄惨的圣王国军士兵的尸体。马匹的死法也同样惨烈。他展现了骇人的死亡之力,虽然不如迪罗涅斯施放霍勃斯刻印时来得强悍凶猛,仍一个不留地歼灭了守城的整队人马。而代价便是全身上下都被红黑色的斑纹给侵蚀。

——-还没完。我现在还不能被野兽吃掉……

弗兰契丝嘉脚步踉跄地站了起来。她背起了已经晕厥的米娜娃,拖着一只淌血的脚朝着克里斯这头走来。

「克里斯——」

弗兰契丝嘉以嘶哑的声音呼喊着,一头金发和脸庞沾满了鲜血。在距离城门只剩下十几步的距离时,终于因为一滩血水打滑而不支倒地。

「快!快躲到要塞里面去!」

克里斯已经没有力气,只能这么叫着。在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趴在地上挣扎着爬过来的同时,一阵贯穿地表的马蹄声也朝着他们直奔而来。扬起的尘沙中,先是一名骑兵,接着又有另一名骑兵紧追上来。

「你们这两个魔女,别想逃!」

「老子非将你们千刀万剐不可!」

弗兰契丝嘉的蓝色眼眸中笼罩着一层深刻的绝望。

——快动、快动呀!

——欧克斯!我的身体,你要吃什么待会全喂你吃!现在拜托你听我的话,快点行动呀!

克里斯沉痛的祈愿却在耳朵和眼睛底下沾染的黏稠液体滑落的同时,一并被带走了。第一个赶到的圣王国骑士勒马跃下马背,狠狠踹了弗兰契丝嘉的背部,接着一把抓住米娜娃的头发,将她的头从地上拉起来。

「……呜、呜……」米娜娃眯着眼睛哀嚎着。

「老子可不会随随便便就杀了你们!至少得先把你们的双手双脚砍断——」

「别碰她们——」克里斯朝着那名骑士大声咆哮。

「你给我闭嘴!我待会儿再过来料理你!」 「喂!你可别自己一个人享受!节目的高潮可要留到最后一刻表演呀!」随后赶来的骑士们坐在马背上人叫着。他从剑鞘中拔出来的利刃,此时已经抵在米娜娃的下巴上了。克里斯只觉得体内炙热的炎浆沸腾着。

「别碰米娜娃!」

在这声咆哮中,原本失去知觉的手臂忽然取回一点力量。他一把抓住插在地上的剑刃,用力撑起自己的身体。即使手掌不断淌出鲜血,他仍奋力抽出长剑,提起失去力量的双脚跨步向前。只见米娜娃脖子上一道血痕滑了下来,克里斯感受到一股绝望。

——来不及了吗?

——再一点点,只要力量能再多回来一点点的话……

就在这时候,一阵马蹄声忽然从侧面奔来,笔直凿穿了克里斯的意识。一道黑影从他的余光中窜出,飞快地冲撞踩在弗兰契丝嘉身上的圣王国骑士,将他连同停在一旁的马匹劈成了两半。马骨碎裂的声音和铠甲连同肉身被劈开的声音此起彼落。

弗兰契丝嘉以颤抖的手臂撑起上半身回过头。接着,便和克里斯一起看到了那幅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

闪电般的黑影其实是一名黑衣骑士,他勒了一下缰绳让马儿回过头。

「吉伯特……」

克里斯的双唇间下意识地吐出了这个名字。弗兰契丝嘉一双水蓝色的眼眸此时已然沉入了泪海。虽然没有叫出声音,但她颤抖的双唇肯定也是念着同一个名字。

「对不起,弗兰殿下,我回来晚了。」

吉伯特坐在马背上对着弗兰契丝嘉开口说道。即便在此时此刻,他依然没有显露出丝毫破绽,还是高举着手中的长剑直指敌人的追兵。

「这边由我来抵挡,请您先躲到要塞里头去。」

吉伯特仅丢下简短的字句,就没再开口了。他和弗兰契丝嘉在短暂的分别后,肯定有许多简短言词无法传递的思绪,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

在这个战场上活下去!

弗兰契丝嘉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勉强背起米娜娃爬到了要塞门前。而克里斯的四肢也在此时取回了些许力气,他从弗兰契丝嘉手中接下了米娜娃。感受到米娜娃的一头红发在他手臂间颤动,染血的眼睑轻轻颤抖着。

她的额头还留有残余的白光,克里斯看着那幅发光的图腾忍不住咽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一回事?

——刻印?怎么可能?为什么米娜娃身上会有这个。该不会……

疑惑和不安的情绪沿着克里斯的皮肤窜上心头。

米娜娃身上的烙印之光不一会儿便缓缓消失,同时也微微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眸中充满了疑惑,接着便勉强辨识出克里斯的容貌。

「……克里斯……」

米娜娃轻唤了一声之后便晕了过去,整个人的重量全部压在克里斯的身上。克里斯硬是提起剩没多少知觉、不知道还属不属于自己的手臂,勉强撑住了两个女人的身体。无数的马蹄声再次随着地表的震动逼近,踏破了克里斯心中的疑惑。

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活下去。

风中夹杂着浓浓的血腥味,克里斯拖着两件沉重的行李和自己的双脚,赶紧爬进要塞的大门。


9 邂逅


「喂喂喂!你们搞什么呀!一个都不准进来!现在还不可以打招呼、不可以探病!你们以为弗兰殿下身上到底缝了多少针呀!她需要绝对的静养!谢绝会面!」

宿舍的大房间门前,宝拉可爱的怒斥声回荡着。

「我也不行吗?我可是弗兰的父亲呀!拜托让我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就算是公王殿下也一样不准!」

宝拉将正要闯进屋里的札卡利亚公爵硬是推回到走廊上。

一场激战后,圣女弗兰契丝嘉遍体鳞伤地回到了耶帕维拉。诸侯、将军,和镇上的百姓全都担心地涌入了札卡利亚参列入员下榻的饭店中。米娜娃和弗兰契丝嘉的伤势非常严重,宝拉因此而绷紧神经。现在这栋饭店的三楼房间里,只有弗兰契丝嘉和四名亲卫队员而已。

「我说那些人呀,没一个考量到伤患的卫生问题!尼可罗也真是的,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居然完全不见人影!」

宝拉在气愤中将房门上锁。

克里斯坐在椅子上,忽然觉得一阵安心。

想必是因为宝拉恢复成原本那个表情丰富的女孩,这点连克里斯自己也察觉到了。

「宝拉,拜托你安静一点。你声音太大,会震到我的伤口……」

米娜娃包着绷带躺在弗兰契丝嘉旁边的另一张床上,哀求似的对宝拉说道。

「蜜娜,你在战场上总以为自己躲得掉,每次都这么乱来!你要搞清楚!敌人一次来了一千个,这已经不是躲不躲得掉的问题了!拜托你这次受了伤好好想想,以后别再这么乱来了!换你了,吉尔!」

吉伯特伸直双腿,坐在靠墙的地板上,听到宝拉提到自己,一脸惊讶的表情。

「我没受伤——」

「少骗我了,你以为你左肩上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我会看不出来吗?」

吉伯特一听,眉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坐在一旁的克里斯也吓了一跳。他完全没察觉到吉伯特有受伤。宝拉冲上前去硬是把吉伯特的铠甲扯下来,剥掉他的黑色上衣,沾着血水的绷带就紧紧地缠在他的左肩上。

「唉呀,讨厌。你竟然用这么随便的方式处理伤口。这块布根本是脏的,伤口会化脓啦!快说,你是什么时候受的伤?至少是三、四天前了吧!讨厌,这些日子你到底跑去哪里了嘛!」

宝拉一边叨絮地念个没完,一边将涂了伤药的棉片敷在吉伯特的伤口上。

「我去了圣都。」

听到吉伯特的回答,宝拉愣住了。克里斯也倒抽了一口气,望着吉伯特。

原本一直仰视着天花板的弗兰契丝嘉,此时脖子也稍微扭动了一下。

米娜娃勉强撑起身子,强忍着疼痛皱起了眉头。

宝拉帮吉伯特重新缠好绷带后,快步走向克里斯,像是要弥补之前闹僵了的气氛似的,对着他说道:

「好了,克里斯,最后换你了。」

「……我、我没有受伤啦。真的。」

「咦?可是、可是,你的手臂上不是沾满了鲜血,还整个变成了黑色吗?」

克里斯活动了一下手臂,将两只手摊在宝拉面前。他身上的红黑色异样斑纹此时已经消失了。

「那其实并不是伤啦。」

克里斯喃喃自语着——如果那是病呀、伤呀之类的就好了。宝拉的眼神显得有些落寞,但仍强打起精神摆出笑容,说可能也有瘀青、骨折什么的,硬是帮克里斯进行触诊。克里斯身上的野兽烙印已经不再放出光芒,看起来就像是淡红色的筋脉。

这时候,克里斯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米娜娃额头上泛着青光的事。

——那是刻印吗?为什么米娜娃身上会有刻印?

——难道是我看错了吗?

克里斯不敢确定,猛摇着头试图摆脱这个疑问。

周围陷入一阵沉默,大伙儿都不知道该搬出什么话题。在一阵静默中,只听得到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

每个人身上的伤口也因此逐渐扩大。不论是身体,心理上,还有人与人之间存在着的……这些伤痛折磨着克里斯。那场战事应该已经落幕,但他们身上的铁锈味、血腥味却都没有消失,内心的不安此时反而更加深刻。

最重要的是尼可罗不见了,他是真的消失了。但是提起这个话题,众人身上的各种伤痛又会因此被揭开。所以没人敢提起他的名字。

——他到底跑去哪里了呢?他为什么不跟弗兰契丝嘉说一声就离开了呢?

——我们身边的人会像尼可罗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忽然消失吗?

——吉伯特虽然是回来了,可是……

一阵沉默之后,弗兰契丝嘉开口了。

「好啦,吉尔,我知道你去了圣都,然后呢?接着说下去吧。」

这似乎是勉强挤出来的声音,既平板又没有表情。

宝拉紧咬着下唇没有出声,继续为克里斯进行诊疗。吉伯特再度开口说话了。

「……我接受黑蔷薇骑士团的召唤,先去了一趟伊梅汉。我在那里见到了剑审院的院长康纳法罗,然后跟他做了一次交易。」

「所以,对方是要你暂时回去担任黑蔷薇骑士团的间谍啰?」

「是的。现在剑审院跟圣都之间有一场拉扯,彼此互相牵制着。」

「于是你就趁着这个机会,向对方要到了让你潜入圣都的职务?」

「对。」

克里斯在一旁听着,手指不自觉地掐进自己的肩膀,同时感到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怎么回事?现在的对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从他们的对话听起来,好像早就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一样?

「那你把我这边的消息透露了多少出去?」

「我只告诉对方弗兰殿下最终的目的而已。除此之外,我手中便没有对方感兴趣的讯息了。」

「这点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对方知道我的情报,反而对我有利。」

刹那间,盘据在克里斯背上的寒意窜上颈椎。他忍不住和米娜娃对望了一眼。米娜娃心里肯定也有同样的疑问。

弗兰契丝嘉知道吉伯特此行的目的,打算做什么,却还是默默地让他走了。她没将在耶帕维拉进行的计划告诉吉伯特,甚至没叫他得什么时候回来跟她会合,是因为暗杀大主教这步险棋,若是执行时间被人知道,整个计划很可能就会全部曝光。

——弗兰契丝嘉这么小心,没想到整个计划还是被圣王国军给识破了。

——若非如此,在公国联军的胜利庆典当日,那么小一座要塞不可能埋伏如此庞大的兵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吉伯特的表情变得苦涩。

「我在王宫里遇见了卡拉老师。」

米娜娃听了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宝拉手中沾了药的棉布也掉到了地上。至于弗兰契丝嘉则是吓得双眼圆睁。

「她回到宫廷剑术顾问的职务了。不只如此,她之前还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她要与弗兰殿下为敌。」

听到这里,米娜娃和弗兰契丝嘉同时坐起身子,脸上同样失去了血色。

「卡拉老师她……」弗兰契丝嘉声音颤抖着。

「这是我的失误,我早该猜到的。那名白蔷薇骑士的剑术就是从卡拉老师那儿学来的。不过,我完全没料到她会回到圣都,还加入圣王国军的势力。」

「……我也……我也察觉到了朱力欧的剑术……可是我却……」

米娜娃一脸焦躁地举拳捶墙。

「可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卡拉老师会成为我们的敌人!她并不是一个会对圣王国效忠的人呀!」

「她说……因为这样做很有趣……」

听到吉伯特道出原因,弗兰契丝嘉举起手捂着脸发出叹息。

倒是克里斯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忍不住插嘴问道:

「我说……那个叫做卡拉的人……不是米娜娃和吉伯特的剑术师父吗?她是宫廷剑术顾问?也曾教过朱力欧习剑?她是这么危险的对手吗?」

「她是我所能想像得到的,最棘手的敌人了。」

弗兰契丝嘉开口说道。

「教我基础兵法的人也是她。所以……这次我的计划才会这么完美地被圣王国军给拆穿了……」

克里斯一头雾水,在不安中意识甚至有些恍惚。那个人是这么恐怖的敌人吗?对了,克里斯突然想起来,他曾经听宝拉说过,这个卡拉老师就算有两个米娜娃和两个吉伯特一起围上去都赢不了……

但是,这种人真的存在吗?

「……不过,没想到你碰到了卡拉老师,竟然还能够活着回来呢!」

「因为她说,要我把消息带回银卵骑士团,这场战争才会变得有趣。」

克里斯感到背脊发冷。

没想到有人竟然为了这种理由,将敌方骑士团中最强的其中一人白白放走。而若是真有这么一个人,真有这么一个以战争为乐的人,那么——

除了纯粹的暴力之外,恐怕任何事情都影响不了她吧。

「吉尔,然后呢?你付出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调查什么消息才跑去圣都?」

弗兰契丝嘉像是唤着自己养的猫儿般,对着吉伯特开口问道。

吉伯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将目光移到了克里斯身上。克里斯忽然觉得一阵口干舌燥,脑中同时忆起了之前在吉伯特房里看到的东西。

——吉伯特是为了调查我的事情才去的吗?

——他去圣都是为了打探跟我的身体有关的消息?

——他想……拿我怎么样?


吉伯特忽然移开目光,往位在屋子角落的米娜娃看去。

「王宫的谒见室底下有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洞,你知道吗?」

「……咦?什么?」

米娜娃一时没理解吉伯特这声询问是针对自己而来的,愣了一下才反问道。

「地洞?我不知道耶……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卡拉老师带出王宫,所以对王宫里的事并不太清楚。」

「这样啊。那是个有如一口巨大水井般的地洞。这个地洞直达非常深邃的地底下,在地洞的深处有一个湖泊。」

「……湖泊?」

「我是跟着一个叫梅克留斯·艾比梅斯的大公家子嗣进去的。这个孩子身上似乎浮现了新的刻印。」

——艾比梅斯?

——这不是我的家系吗?

不知不觉中,吉伯特再度将目光转回到克里斯身上。

「那孩子说他是柯尼勒斯的侄子。」

克里斯双肩忽然一阵震颤。

「每当大公家出现拥有刻印之人,似乎都会去一趟这个地洞,并潜进湖中确认那幅刻印的来历。」

「为什么……会去那个地洞的湖里呢?」

克里斯从干涸的喉咙勉强挤出声音询问。

「因为他们必须去那个地洞深处——从湖里听取身上的刻印所代表的堕神名讳。」

众人听到后同时咽了一口气。吉伯特则是直视着克里斯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所听到的神话……很可能都是真的。我不仅亲眼目睹那个地底湖,也看见湖底的家伙放出咆哮。那家伙……那家伙的力量……也许普通人根本奈何不了它。而且……」

吉伯特说到这里,那双宛如钢珠般的眼眸紧紧扣住了克里斯。

「而且它是你不得不面对的敌人!」



一会儿之后,宝拉以两名重伤的女性需要静养为藉口,将克里斯和吉伯特一同赶出了房间。

此时,饭店内的走道上已经不见前来探望弗兰契丝嘉的宾客了。吉伯特靠在走廊边的墙上叹了口气。

「看到平时的宝拉,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觉得安心了不少。」

吉伯特冷不防冒出这句话,克里斯听到后吓了一跳。

「……你也是吗?」

克里斯从没想过,这个像是用钢铁冶炼出来的亲卫队队长,竟然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

「以我的立场,我根本没资格为了再见到弗兰殿下而感到高兴。所以,这次其实是宝拉拉了我一把。被她骂了一顿,我才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回到了银卵骑士围,感觉还挺不错的。」

克里斯头一次听到吉伯特这么说话。刹那间,他甚至期待吉伯特接下来会奇迹似地展露笑容。无奈事与愿违,那张像是钢铁铸造的脸庞始终板着,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即使如此,今晚还是克里斯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靠近吉伯特。

——对呀,这里是我的家,而且我也回来了。

但是,这份安心感同时也夹杂着一份和平时不同的异样感。

因为尼可罗不见了。

「……吉伯特,你认为尼可罗为什么会忽然不见了?」

克里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你们一直在一起,都没发现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听到吉伯特这么反问,克里斯只能摇头。对呀,吉伯特离开了银卵骑士团,当然不会有什么发现了。

「也许弗兰殿下知道什么也不一定。」

阴影遮住了吉伯特的脸。克里斯凝视着他,想要看清楚他的眼晴。

「尼可罗不是札卡利亚人。只有弗兰殿下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家中成员有多少人、现在又怎么样了,就连他过去的经历也只有弗兰殿下一个人知道。」

——而弗兰契丝嘉却对尼可罗的身世背景绝口不提。

也许尼可罗和吉伯特一样,有着非离开银卵骑士团不可的理由。而这理由在他回来之前绝不能透露半句。这么一来,克里斯也只能相信他会回来了。

——如此一来,我也可以成为等着某个人回家的家人了。

——因为米娜娃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克里斯和吉伯特一同走进位于弗兰契丝嘉寝室隔壁的房间。他望着窗外,此时已经接近黄昏,但街上依然挤满了耶帕维拉的百姓与公国联军的士兵们。他们手里画着圣印,捧着鲜花与蜡烛,齐声念着祷告文。

「圣女殿下……」

「要是弗兰契丝嘉殿下在这时候死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大主教座下都已经被杀了……」

「圣女殿下会为大主教座下报仇吧?」

「她有神灵庇佑,一定会没事的。」

「请神灵保佑弗兰契丝嘉殿下。」

众人的祈愿像是夜里浪花拍打着岸边般地轻响着。一股愧疚感涌上克里斯的心头。

因为,杀死大主教的人就是自己。

而下达暗杀命令的,则是人民所崇敬的圣女弗兰契丝嘉。

伫立在窗边的吉伯特突然在这时候回过头来。

「弗兰殿下只是做了她认为该做的事,她付出相对的代价,也换得了胜利。事情就是如此而已,你在阴沉什么?」

「咦?啊、嗯……」

「你是个佣兵吧。你一直以来也都是在长官的命令下杀人的。」

克里斯望着窗外摇曳的无数盏烛光,不禁难过地低下头,喃喃说道: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他的手指紧扣住窗台,仿佛众人的祈祷已经感染了全身,令他隐隐作痛。

「因为……因为弗兰契丝嘉很痛苦,我从没有看过一个人这么痛苦……」

弗兰契丝嘉一直以来总是不停地往上爬,将自己逼到极限地不断往上攀爬。她是如此痛苦,克里斯却完全无法帮助她。如果有敌人挡在她的面前,克里斯可以杀掉他们。而弗兰契丝嘉的情况则是选择了自己要踏入的领域,但却被这个领域吞蚀了自我。这样的人,任谁也帮不了。

吉伯特以阴郁的眼神凝视着克里斯,然后摇了摇头:

「我是个骑士,我只能保护弗兰殿下的安危。」

克里斯低垂着头,动也不动地聆听着。

「克里斯,你也是亲卫队的一员。要保护弗兰殿下的安危,你是不可或缺的战力。你要是一天到晚都被身上那头野兽耍着玩,弗兰殿下会很危险的。」

——所以他才会潜入圣都,不惜冒着生命危险。

——只为了确认我体内那头野兽的真实身分。

克里斯觉得,其实就某方面而言,吉伯特和弗兰契丝嘉还挺相似的。

他觉得自己只懂得以流血的方式寻求事情的解决之道是很可悲的,但他同时也接受了吉伯特的心意。

「谢谢你,吉伯特。」

「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弗兰殿下才这么做的。」

吉伯特接着说道:

「要是你控制不了自己身上那头野兽,我会杀了你的!」

克里斯点点头。

——王宫地下深处……

——有一天,我也必须去一趟。它是我的敌人。

——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打这场仗。

——我利用弗兰契丝嘉,弗兰契丝嘉也利用着我。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面对她内心的痛苦,我却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这名虚伪的圣女实在太过坚强、爬得太高了。在弗兰契丝嘉的世界中,只有敌人或使仆的存在。就算几千、几万人挥洒着鲜血支撑她前进,面对刮过来的风仍然只能由她自己一个人承担。果真如此,若有人能分担她的痛苦——


** *


夕阳西下,大房间的窗外也透出了夜色。阶梯下的广场上以及路旁为了替弗兰契丝嘉祈祷而聚集的人群终于逐渐散去。

宝拉去拿备用的药而暂时离开,米娜娃则是因为受伤而发着高烧。没人察觉到弗兰契丝嘉下了床,从房里溜了出去。

等她再度回来已经是深夜了。

「您您您您您到底在想什么呀!弗兰殿下!您流了这么多血,为什么还要往外跑!」

宝拉涨红着脸大声斥责。在弗兰契丝嘉跑出去的这段期间,宝拉为了找她而四处奔走,又怕不小心和她错身而过,因此来回跑了好几次。

「我出席了诸侯们参与的会议。」

弗兰契丝嘉一脸不以为意地回答。她穿着一身正式礼服,还化了妆。手脚上露出的绷带,教人看了于心不忍。

「为什么!这种事交给札卡利亚公王去处理就好了呀!」

就连躺在床上的米娜娃也忍不住出声责骂。

「不行啦,事关大主教座下的丧礼,还得商讨各国之间的盟约,这种事情我怎么能交给其他人去处理呢?而且丧主最后也是由我来担任的。」

「我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做到——」

米娜娃咬牙切齿地将到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弗兰契丝嘉的胸前挂着一把琉璃匕首。在诸国公王之间,恐怕没人察觉到这只是一场经由神力将大主教当成傀儡操弄演出的闹剧,他们全都深信那是大主教托付给弗兰契丝嘉、象征教廷权威的圣物。

为了获得权力,弗兰契丝嘉自己也流了不少鲜血。

因此这出闹剧非得继续演下去不可。她将主办大主教的丧礼,肩负起统领公国联军的责任,带领各国诸侯立下新盟约,统帅数以万计的大军,然后爬到更高的位子。

「……为什么……」

宝拉的声音颤抖着。

「为什么弗兰殿下要勉强自己,一个人背负起这些重担呢……」

「因为现在的我非得这么做不可。」

「这我知道呀!可是——」

宝拉那双咖啡色的眼眸盈满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她抓着弗兰契丝嘉的手臂放声大哭。一旁的米娜娃胸口也难受地纠结着。

「可是、可是!可是人家是医务兵呀!您至少在受伤的时候要听我的话嘛!您这样一个人跑出去,我会、我会以为大家都一下子消失了!让我、让我——」

弗兰契丝嘉面无表情地抱住了宝拉。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人家、人家才不要弗兰殿下道歉呢!您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大家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为什么……」

米娜娃忍不住从宝拉身上移开了目光。

一个人被丢下怎么可能不难受呢。吉伯特什么也没说就独自去了一趟圣下国,尼可罗则是一声不响地走了,而弗兰契丝嘉又只将那场大主教暗杀计划透露给米娜娃和克里斯知道。

宝拉看着弗兰契丝嘉沾满鲜血回来,自己却被蒙在鼓里,这样的心情恐怕有如千刀万剐般地难受吧。

弗兰契丝嘉用手拨了拨宝拉的浅褐色头发,默默地、温柔地抚摸着她。米娜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大概是因为紧张的情绪获得宣泄,从白天便累积的疲劳也全部都释放了吧。宝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弗兰契丝嘉让身材娇小的宝拉躺在床上。

弗兰契丝嘉坐在枕边,注视着宝拉的睡脸喃喃自语着:

「明天早上,我得出席一场军事会议。各国将军那边也不能丢着不管。」

米娜娃听了目瞪口呆,甚至觉得有些虚脱。

「掌握联合公国军的兵权有这么重要吗?」

「那当然,这种事怎么能交给父亲大人他们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去管理呢?」

弗兰契丝嘉语带嘲弄地说着。

「那些人只要圣王国将征税权跟征兵权让出来,就打算息事宁人了。但就结果而言,一切都没改变。更何况我不觉得现在的税制有什么问题。诸侯国也是圣王族的领地,各国的公王将收到的税上缴一半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一个国家若是不能避免国力分散,不能巩固国家的根基,无谓的战事肯定会接踵而至的。错的是没有将税金公平地运用,那是圣都权力结构的问题。」

「我才不管你所谓理想的国家到底该是什么形式!」

米娜娃抱着肩膀猛摇头。

「那么蜜娜,你又想说什么呢?」

弗兰契丝嘉以那双冷澈的蓝色眼眸回望着米娜娃。

「你、你今后也要继续用这种方式做事吗?你明明觉得辛苦,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自己一个人蛮干呢?」

「觉得辛苦?你说我吗?怎么会呢?我只是思索着求胜必要的一切因素,一旦选定了就前进而已。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呀!」

「骗人!」

米娜娃打断了弗兰契丝嘉飘忽的声音。

「你其实很想把你的计划告诉吉伯特吧!你很想告诉他,要他在实行之前赶来耶帕维拉对吧!难道不是吗?」

「我怎么可能这么想?吉尔有可能就此回到黑蔷薇骑士团不再回来呀。我怎么可能特地把计划告诉他,让他泄漏出去呢?」

「我说你呀——」

米娜娃感受到自己声音中炙热的温度。

「你心里其实根本不想去思考这种可能性!难道不是吗!你渴望相信吉伯特不会背叛你,你渴望相信吉伯特一定会回来!难道不是吗!你那时候看到吉伯特现身时,都快哭出来了不是吗!」

「……没有这种事。」

米娜娃从弗兰契丝嘉的声音中看穿了她的心绪已经微微动摇。

「思考各种可能的情况后予以应对,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想去相信什么——太愚昧了!」

「那你现在为什么会露出那种空洞的眼神?」

米娜娃边说着边将双脚移到床下,一对膝盖和弗兰契丝嘉的膝盖相碰触。

「你为什么会露出那种像是迷路孩子般的表情?你杀了这么多人、骗了这么多人、践踏了这么多人的尸体,然后放火烧尽一切,你一个人承受着这些,却说你不觉得难过辛苦?看你这么逞强,连我都觉得难过了。」

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沉入了眼泪凝成的湖水中摇晃着。

「那你——」

弗兰契丝嘉的声音中夹杂着炙热的情绪。

「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我可是将军呀!我只能让人家看到我的背影,不能让他们看见我停下脚步、看见我犹豫、迷惘的样子,不是吗?我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现在是在跟你说话呀,弗兰!」

米娜娃将脸贴近弗兰契丝嘉,硬打断了她的话。

「可不是在跟札卡利亚的女狐狸或战神的圣女这等教人难以捉摸的人说话!我是在跟你——跟弗兰契丝嘉说话!我是在问你的感受呀,弗兰!」

眼眶中的泪水多得像是已经将弗兰契丝嘉的眼睛融化了。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不、不可能了……你刚才不也说了吗?我已经杀了无数人、骗了无数人。我踩过他们的尸体,烧尽了数也数不清的东西。近样的我有资格谈什么心里的感受?为了建立理想中的王国,我踩过了无数的尸体,你现在要我搬出什么样的藉回来粉饰自己的行径呢?「

「你不是孤独一个人呀!」

米娜娃试着在泛滥的泪水中挤出声音。

「不要太自以为是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告诉我,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疑惑中,弗兰契丝嘉眼中的泪水犹如涟漪般晃荡着。

「你、你在说什么呀,蜜娜?」

「我不是问我的昵称!」

米娜娃从床上站起来,双手紧抓住弗兰契丝嘉的肩膀。

(我们真是没用。)

(到头来只能以这种方式触碰彼此。不过即便如此,即使如此——)

「我问的不是我的昵称,而是我的……我这身可恨的血源赋予我的、真正的名字!」

水蓝色眼眸中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颤抖的双唇勉强吐出空洞的语句:

「……你是米娜娃·圣蒂基玛·伊弗杜娜。」

「没错。」

米娜娃听到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名字,忍不住咬紧牙关。

「我是米娜娃·圣蒂基玛·伊弗杜娜,是统治整个圣王国的托宣女王,也是你理应效忠的对象。而你也用过好几次这样的敬称了不是吗?」

那是在她们两人还一起笑着玩扮家家酒的时候。没想到再次提起这件事,竟是如此令人感






伤的场合。

「你说你是我的臣子,而你收割的麦子、宰杀的羔羊、挖出的铁矿、流的血、犯的罪,有一半全都归我这个女王所有——是你自己这么说的。」

米娜娃无法止住声音中的颤抖,一口气把话说完。她忍不住屈膝跪在地板上,但两手仍紧握住弗兰契丝嘉的肩膀。

等再次抬头直祝着弗兰契丝嘉,她才发现弗兰契丝嘉的脸上滑下了两行泪水。

她哭了。

弗兰契丝嘉蹬大眼睛,仍维持着冷峻的表情,但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是呀……女王陛下。」

她举起手搭在米娜娃的肩膀上。

「……对不起。微臣都忘了有这么一回事了,女王陛下。」

米娜娃点点头。

「今后可不准再忘掉了。」

你内心的痛楚,有一半也是属于我的。

她没把最后这句话说出来,所有言语都沉入了炙热的泪海中。

陛下,您的肩膀可以借我靠一下吗?

听到弗兰契丝嘉的央求,米娜娃没有说什么,而是轻抚着她蜂蜜色的长发,将她揽到胸前。火烫湿润的眼睑就这么轻轻地倚在她的肩膀上哭泣着。


*
*
*


牢房挑高的天花板开了一扇气窗。夏天正午炽热的阳光自窗口洒下,落在石板地上。朱力欧站在阳光下,轻抚着好久没有触摸到的骑士制服铠甲,一一确认过后才穿到身上。

最后,再将属于他的那只白蔷薇章别在左胸前。

「你为什么要在牢房里换上骑士铠甲?」

王配侯格雷烈斯等朱力欧从牢里出来,劈头就是这声质问。

「待会回到自己房里再换上不就好了吗?」

「我想以骑士的身分离开牢房。」

朱力欧而带微笑地回答。

「让殿下久等了,请殿下恕罪。」

「算了,陛下在等你呢。走吧。」

格雷烈斯说完便转过过身,拖着身上那件长长的紫色披肩迈向走廊的另一头。身后三名年轻侍从见状也随后跟上。

格雷烈斯口中的『陛下』指的并不是托宣女王希尔维雅。

在证明了自身的清白之后,朱力欧当然希望可以早一刻回到希尔维雅身边。但在此之前,大公家这边还有事要先行确认。

他们穿过由几条弧形通道分割成不同区块的中庭花园,往王宫的西北方走去。在花园尽头可以看见一座布满青苔的城墙耸立着,格雷烈斯停下脚步,回头对那三名侍从说道:

「你们可以回去了。接下来由我自己带朱力欧过去。」

三人向格雷烈斯行礼之后,循着来时的石砖道往中庭走去。朱力欧目送他们离开后,回过头望着高耸的城墙——

《翡翠宫》。

那是王宫中最古老的宫殿,是一座比女王寝宫还要来得幽静的楼阁。女王的父亲——太王提贝烈斯就住在这座翡翠宫里头。

两人来到翡翠宫三楼,格雷烈斯在露台上等着太王侍从传讯之际,对朱力欧说道:

「我可不是因为你要卸任,而带你来打个招呼的,这点你知道吧?」

朱力欧过去始终都是以太王直属骑士的身分接受命令行事。今天他将卸下这个职务。但这次来到翡翠宫,当然不是这么单纯而已。朱力欧也希望格雷烈斯召见他,即使没有,他自己也会请愿谒见太王。

「是的。虽然僭越,但微臣有事情要请教太王。」

(接下来便是我的战争——为了守护希尔维雅的战争。我必须这么做才行!)

「好吧,既然你都已经有这种觉悟了……」

格雷烈斯露出怜悯的神情。

朱力欧实在摸不透这名王配侯到底在想什么。这人和太王提贝烈斯合谋,将朱力欧送到希尔维雅身边,然后藉着刻印之力读取他脑中的情报,好获取托宣内容。格雷烈斯就是这么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但是,这人也有为朱力欧担心而采取行动的一面。

(如果他表现出更明确的敌对立场,我反而还觉得比较轻松。)

这是朱力欧在普林齐诺坡里一役中学到的沉痛经验。

他之所以来到太王陛下的寝室请求谒见,就是为了确认这个部分——他得搞清楚到底是谁在危害希尔维雅。

「……格雷烈斯殿下、朱力欧·杰米尼亚尼殿下。」

走廊那头传来这声呼唤。只见比朱力欧年轻,长得非常可爱的侍从从一扇白木门中朝着他们跑来。告诉格雷烈斯和朱力欧,太王允准他们谒见。

朱力欧跟着格雷烈斯一同走进门内,同时紧握着腰上的剑柄。

太王的寝室依旧十分昏暗,现在明明是白天室内却点着烛光。左右两侧的装饰架上堆放着一本本古书,罩着紫色纱帐的大床则是摆放在房间深处。

「感谢太王陛下允准臣等谒见,臣等不胜感激。」

进入房间之后,格雷烈斯向太王躬身行礼。朱力欧在一旁也跟着照做。

「朕说过多少次了,这种繁琐礼数就免了。同样的话要朕讲几次你才会懂?」

纱帐内传来一阵如少年般稚嫩的嗓音。那声音教人怎么听都不觉得他是比格雷烈斯年长一岁的亲哥哥。

太王提贝烈斯在从王绅的位子退位之后,就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这座翡翠宫。截至目前为止,有幸二度前来拜会这位太王陛下的,除了格雷烈斯之外,朱力欧恐怕是唯一一个人了吧。

(如果我的臆测正确,太王陛下根本无法从纱帐中出来。)

朱力欧打量着罩在床上的紫色纱帐。

「……朱力欧,之前的任务辛苦你了。普林齐诺坡里的惨状,朕已经听说了,多亏你能活着回来。」

「感谢太王陛下的关心,臣不胜惶恐。」朱力欧说完后,再度行礼。

「你在评议会中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希尔维雅也觉得很高兴。虽然要朕放手实在可惜,但碍于朕跟艾比雷欧的约定,只好让你今天就卸下朕直属骑士的职务,专任女王直属的守护骑士。」

「……是。」

朱力欧答话时垂着头,但脑中思绪却纠结着。

看来就连大将军艾比雷欧,也终于忍不住要插手与栖息在这座王宫里的异类对抗了。

「是该来谈论交换条件的时候了。说吧,你碰到米娜娃了对吧?你从她口中听见什么跟朕有关的事?」

太王单刀直入地质问,让朱力欧瞬间动摇了一下。他抬起头来,发现一旁的格雷烈斯也对他点头示意,要他快说。

(好吧,反正我都已经踏入了魔窟,现在也不该再拘泥于这些人高贵的身分了。何况他们并不是真心守护着圣王族。)

(现在谈的是交换条件,是跟敌人之间的交易。我得回到希尔维雅陛下的身边才行。)

他开上眼睛,忆起了米娜娃在大教堂里对他说过的话。

「……是梦。」

「梦?」

「是的,米娜娃陛下做了和太王陛下有关的梦。梦中的地点是银阴宫,就在内宫的地底下。米哪娃陛下说您出现在她的梦中。」

「喔?」

朱力欧感觉到太王陛下在听到这件事之后,猛然挺起了身子。

「米娜娃陛下说,这个梦跟托宣预言很像。换言之——米娜娃陛下在梦中被太王陛下杀掉了。但是,米娜娃陛下却说那不是托宣预言。」

「——原因呢?」

——对,米娜娃说那不是托宣预言是有原因的,这就是问题的核心所在。

「首先,米娜娃陛下说梦中的太王陛下外貌太过年轻。再者,米娜娃陛下并没有在梦中感受到死亡的痛楚。她说,这应该是母后死亡时的记忆。」

他说完之后,一阵令人胆寒,几近窒息的沉默蔓延着。接着,只见紫色纱帐微微晃动。

「……你呢?你怎么想?你觉得米娜娃的话是正确的吗?」

朱力欧稍微思考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脑中的臆测不断翻腾着。

他认为,太王陛下根本知道答案。

「米娜娃陛下的臆测应该是错误的。微臣认为那确实是托宣预言没错。」

朱力欧在答话时,笔直凝视着纱帐里的黑影。

「在现实情况中,太王陛下无论是手还是声音都非常年轻。而米娜娃陛下之所以没有感受,到痛楚,是因为那个预言并不是米娜娃陛下自身的死兆,而是预告着她的妹妹——希尔维雅陛下的死亡。」

在吐出这些话的时候,朱力欧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悸动有如战场上的战锣般剧烈。他从眼角余光中看到格雷烈斯扭曲着一张脸。

这就是朱力欧赌上性命也要回到圣都的原因,因为这才是威胁到希尔维雅安危的诅咒。

紫色帐幕轻轻晃动着。

「换句话说,你认为——朕将会杀死希尔维雅是吗?」

纱帐中的少年嗓音听起来充满喜悦。

「你认为朕——会在银阴宫亲手杀死希尔维雅,是吗?」

朱力欧强咽下涌上喉头的悸动,开口回答:

「……是的。微臣是为了守护希尔维雅陛下,使她得以挣脱命运而回来的。」

随着一阵粗鲁的狂笑声响起,纱帐内的人影剧烈抖动着。朱力欧整个人狠狠抽搐了一下,忍不住握住配剑的剑柄。太王提贝烈斯的笑声太过稚嫩尖锐,听起来甚至还带点疯狂的味道。

「是了、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力欧一脸呆滞,太王提贝烈斯则是持续狂笑着。格雷烈斯见状靠向床台边,低声说道:

「陛下,这样对身体不好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教朕怎么能不笑呢!格雷烈斯,朕知道了!你也陪朕一起笑吧!朕知道榭萝妮希卡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了!从尸体抽出来的血没有用呀!所以这样的秘术,到目前为止只有榭萝妮希卡一个人办得到呀!哈哈!哈哈哈哈——」

朱力欧从这阵笑声当中,感受到令人绝望的恶寒,背上有如爬满了细长的毒蛇,一边将毒牙刺进他的身体,一边向上攀爬着。因为他知道自己告诉太王的情报,即将换来多么可怕的危险。一阵晕眩袭来,让他差点站不住脚。

(我、我到底——)

(我到底说了什么?)

(托宣预言?对呀,是托宣预言没错。我把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告诉了太王陛下。)

他觉得不寒而栗。

(我告诉了太王陛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朱力欧,你的臆测大概只对了一半。」

提贝烈斯的嗤笑声不断啃食着朱力欧的意识。

「米娜娃之所以不觉得痛,是因为朕不会杀死希尔维雅!朕不会杀她,朕要的只是她的鲜血而已。」

「什么——」

朱力欧叫了一声,步履踉跄地朝着床台边走去。


「你想看吗?你想看朕从尤莉雅的尸体中取出血液,对自己使用秘术却没成功的模样吗?」

「陛下,您这是——请住手,陛下!」

格雷烈斯铁青着脸挡在朱力欧和床台之间。但是,提贝烈斯接下来说的话却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好吧,你就拉开帐幕,看看朕的模样吧!朕也很想看看你呢。朕想看看你淋了米娜娃的鲜血后,将斩断的手臂接回去的模样!」

朱力欧的意识一半疯狂,一半被恐惧的情绪给占据。

他推开格雷烈斯瘦弱的身体,双手伸进了两片纱帐重叠之处,然后拉开。

「……呜、啊……」


一声呻吟从朱力欧的咽喉涌出,随即溃散。

只见白色床铺的正中央土方趴着一名少年。

朱力欧之所以觉得那是一名少年,是因为他的右侧脸庞覆着一层人皮。其他还有人皮的部位,就只有左手臂、脖子与胸口。

剩下的部分则覆着一层红色的液体,裸露出水润的肌肉和血管。

朱力欧踉跄地连退了好几步,却被提贝烈斯以左手一把抓住。

「啊、啊啊啊……」

他被拉回到床台边。床上飘来一阵烹煮过的玫瑰花香,撕扯着朱力欧的嗅觉。提贝烈斯像是要扯破布料般,猛力卷起朱力欧的左袖。

「……喔、喔……」

那张血盆大口发出了愉悦的声音。

「好美的皮肤呀……接合得真是完美,就连伤疤也快完全消失了呢。」

朱力欧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他想要挣脱,却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拉扯着,不仅怎么也甩不掉,甚至还被对方拉近。提贝烈斯那双没有眼睑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朱力欧面前,紧盯着他。

「我说你,你早就知道米娜娃的鲜血——托宣女王的鲜血可以接好被斩断的手臂,对吧?」

朱力欧摇了摇头。

「这么说,你只凭臆测就冒着可能失去一条手臂的风险赌上一把?真了不起,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呵呵……」

提贝烈斯举起沾着黏液,肌肉裸露的手指拂过了朱力欧的脸颊。朱力欧全身僵硬,却无法出声,浑身动弹不得。

「你赌对了。纺织命运的杜克神——这位还没有诞生,最后一位女神呀……」

太王提贝烈斯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哼着歌,作着一场美梦一样,咽喉中的血水冒出一颗颗气泡。

「你知道吗?杜克神在末世之时、遥远的未来才会诞生。她的鲜血能够回溯时间之流、流向过去。因此,所有的未来都被刻印在那对有翼的车轮上。」

朱力欧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眼前的异形身上移开,也无法掩耳遮断提贝烈斯的话语。

杜克神,那是背负着未来的一切、展翅飞向过去的末世女神。

「活在时间之潮的事物,只要接触到杜克神的鲜血,所有衰老、腐败、破坏、死亡全都会逆流而行。就好像你的手臂,我的肉体一样!这样你懂了吗!」

湿润的指头抚摸着朱力欧的脸庞。

「杜克神的羽翼会在末世降临。届时,承继她血脉的女王不管是身上、额头,还是手背上都会浮现征兆!你看到那样的征兆了吗?你看到那样的征兆了对吧——」

被提贝烈斯抓住的朱力欧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杜克神的刻印。当时浮现在希尔维雅手背上的光芒,就是——

「那就快了呀!末世之时就快降临了!这位末世女神终于要和创世之兽相遇了——你懂吗!你懂这是怎么回事吗!在时间的尽头,天上的群星将会被吞噬殆尽!而我将会撑过这个黄昏,撑过黎明,得到永远的肉体!永远不灭的肉体——」

朱力欧的意识已然陷入混沌,太王的话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

末世女神杜克神,就要和创世之兽冥王欧克斯相遇了。

而这一刻,世界终结的时刻,天上的群星将会被吞噬殆尽。


后记

我在整理电子邮件的时候,赫然发现这阵子正巧是去年企画书通过审核、自己开始动手写《剑之女王与烙印之子》的时候,同时也是《摔倒的孩子们》成立一周年的日子。其实《摔倒的孩子们》就是为了写这部小说而成立的。而我们的旗印既不是银色,图样也是看起来不怎么威猛的母鸡图样。从第四集开始,※书腰上的背景图样应该会从以往使用的野兽印记变成银卵骑士团的徽章。若是把徽章底下那两把交叉的剑换成铅笔跟红笔,就是《摔倒的孩子们》的徽章了。这是我们现在决定的事。(编注:此为日版设计。)

这个系列的小说并不是由我一个人独立完成,而是在《摔倒的孩子们》这面旗帜下辛苦付出的成员们共同努力的结果。老实说,这个团体是由我的责任编辑与夕仁主导的,所以我实在不知道到底还有哪些成员。应该包含了作者、编辑、插画家,或许还有其他负责校稿的人也说不一定。而校稿的人,是负责从各方面来审视原稿的工作。

因此,在这个系列作之中,身为小说家的我头一次接到了这样的要求——责任编辑告诉我,因为有校稿上的需要,所以要我给一份设定资料。因为登场人物、地名、背景实在太多了,所以得在校稿的时候确认有没有出现设定矛盾的情况。确实,这实在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要求了。但我从来没有做过设定这种东西,于是忍不住对我的编辑说:「请校稿的人去看维基百科吧!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维基百科对于设定内容似乎比我还要清楚!」这句话让编辑困扰不已,但确实是真有其事,所以我没有帮上什么忙。

话说,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维基百科真的帮了我不少忙。它几乎将整个故事流程都整理出来了,让我也藉此发现了撰写原稿时出现的矛盾,最重要的是还帮助我想到了第四集的点子。所以说呀,做事情还真是各种可能性都要尝试看看呢。虽然想拿自己这个发现向其他的作家朋友炫耀,但我实在很怕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从出道以来就有做设定的习惯。」「我从小学开始就有做设定的习惯。」「我从出生以来就有做设定的习惯。」「写小说不做设定,你是白痴吗?」……等等,由于实在太恐怖了,所以我决定一辈子不跟别人提起这件事。

先不说我的设定工作做得怎样,夕仁老师帮我做的各种角色设定资料实在帮了我很大的忙,光看都觉得很高兴。像是米娜娃最早的形象设定稿(使用的巨剑比现在更华丽,袜子也是纯白色的,当时要抛弃这样的设定实在是很痛苦的抉择)、最初发型看来像是运动选手的吉尔,还有最后没有用到的柯尼勒斯的颜色指定草稿……虽然很想找个机会让各位读者也欣赏一下,不过应该很难,所以就暂时先让我以独占欣赏这些设定稿为乐吧。夕仁老师,真的非常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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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态的猫 勳爵
克里斯和他侄子开打吧!
接着往下看了

13 年前 0 回復

尽头之眼 騎士
总有又看到烙印战士的既视感,尤其是看到弗兰的时候

13 年前 0 回復

a5531775 勳爵
好看好看
期待下一集的劇情!!

13 年前 0 回復

eatch 騎士
謝謝大大分享^^

找很久了

13 年前 0 回復

龙穆古公 子爵
有一张图挂了····最后一张插画·····

14 年前 0 回復

暗黑之翼 子爵
作者万岁!!!居然可以不写设定的....而且居然还说维基百科帮他大忙。。。。Orx
我只想说一句,作者你太强了,话说我不要后宫啊= =

14 年前 0 回復

skyrx113 平民
真的好希望能放出下载啊~~ 还有第三卷也是~~~

14 年前 0 回復

findever 公爵
这里我唯一想吐槽的就是..卡拉老师太无敌了吧~

14 年前 0 回復

battle100 王爵
那个卡拉被说得这么厉害
克里斯他们怎么还有胜算呀
重要角色都很年轻化
就连本来都是老朽的太王也返老还童了
(这个老鬼到底是黑手?还是龙套?让人判断不定呢)
克里斯的侄子又是个12岁的少年

14 年前 0 回復

yuanqian66 子爵
感谢录入扫图的大大。。
话说下载版呢。。。。

14 年前 0 回復

llgj 王爵
小光那个混蛋又在后记乱爆东西了!居然没有设定,你是白痴啊!
居然维基百科比作者本身还要了解小说的设定,你个混蛋!
还有小光是不是又不小心把一本书的内容分成了两本来买啦!
最后那个算什么啊!GL吗?女王要建后宫啊!

14 年前 0 回復

jin719852578 子爵
果然傲娇和伪娘是大萌点
这两个真是百看不厌啊

14 年前 0 回復

huishui 伯爵
突然间发现了第四卷,感激涕零中。谢谢了。

14 年前 0 回復

20585468 平民
兩位女王都有刻印,莫非表示要殺了其中一個才能讓女神真正覺醒?然後妹妹很自然的就成為祭品?

14 年前 0 回復

勇者王 侯爵
'黑幕,很大也很高也很遠,但是一百一十一位神這個設定是不是太大了...要寫一百一十一個人嗎? 不過這本書可要繼續圍觀。 cartridgf 发表于 2010-8-10 02:30 PM '

從這一次的劇情來看不用殺到一百一十一位神祇全殺光
因為有刻印的人數並沒有相對應100多人
應該絕大多數都神祇都是在那洞窟中呈現光球樣吧!
只要克里斯衝進洞窟將那些光球消滅就可以解開封印

最後感謝摟主大辛苦分享

14 年前 0 回復

聆音 子爵
太精彩了,多谢翻译组的努力

14 年前 0 回復

Arusqul 侯爵
终于要从历史战争片变成神棍片了麽……

没了大气的战争场面描述和运筹帷幄,转而多了宫廷中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不过个人的感觉是作者本身还不够腹黑吧,事情想得太单纯了……

14 年前 0 回復

cartridgf 平民
黑幕,很大也很高也很遠,但是一百一十一位神這個設定是不是太大了...要寫一百一十一個人嗎?
不過這本書可要繼續圍觀。

14 年前 0 回復

卡卡雅 王爵
看着好兴奋@!!!!!
呵呵呵呵!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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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の星痕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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