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原ちひろ] [歌剧·黎明之章] 【你望见的黎明之光】[台/简](完结篇)


本帖最后由 夜の星痕 于 2010-8-10 21:2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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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画/THORES柴本

你在作梦。
你的五感一直在作梦。
你不会觉醒,即使死亡也无法战胜梦境。
所以,你还是遗忘这一切的好。
忘掉这场恶梦吧!
即使如此,若你仍要再度活在我的梦中,
我就让你看见黎明。

——看见这个世界的开端与结束。



1 地上之槛


「全都给我让开!我们是帝国亲卫队!让路!」
冬季的市郊响起蛮横的叫声。
此处是位于神圣帝国路斯首都——拉杰脚下的城镇。
这平常人影稀疏的地点,现在却挤得人山人海,这也难怪,因为东方远征归还者们搭乘的马车正好抵达。
来到此处的帝国亲卫队成员们,拨开赶来寻找亲人的人群。
那些消瘦的军人望着走下马车的归还者们,恨恨地喊道:
「亏你们敢这么恬不知耻的回来,对耀眼的东方远征胜利毫无贡献,临阵脱逃的背叛者!你们该回的地方不是帝都,我要把你们全部埋到地底!」
听见这番痛骂,现场聚集的居民们发出悲鸣与呻吟。
然而,身为当事人的归还者们仅是茫然以对,他们个个都处在半失常状态中,无法掌握事态,只是冷得瑟瑟发抖,亲卫队的小队长继续说道:
「处决你们一事,是前日盛大归来的皇帝陛下决定的!你们该不会有异议吧?好了,拉起这些罪人!」
得到小队长的命令,队员们分别围向归还者。
归还者们甚至无力抵抗——不过,却有一个例外。
一名青年倏然踏出一步,拔剑出鞘。
「咦……?哇、呜哇……手、手、我的手……!」
青年的剑流畅往上一挥,斩断了亲卫队员的手臂。小队长一时愣在原地,终于理解情况后,脸色发白的瞪着他。
「混帐……看那柄剑,你是东方人吧……原来如此,你不承认战败的事实,企图潜入我国帝都吗?逆贼!东方的人渣!快格斃这家伙!」
尽管小队长勇猛地呐喊,却没有一个队员行动。
青年那鲜明的剑技太慑人,令他们心生畏惧。
另一方面,青年随手拨下外套的兜帽,露出的及肩黑发在雪花纷飞的寒风中飞舞。他以炯炯有神的灰色眼瞳直盯着小队长开口:
「在东方——在那个战场上没有胜利者……一个也没有。」
亲卫队成员们一瞬间馅入沉默,群众趁势大喊:
「你知道真相吗!?告诉我们,在东方发生了什么事!」
「没错,我的情人怎么了!」
「可恶,你们都闭嘴!东方远征的结果是由皇帝陛下获得压倒性的胜利!怀疑者将处死!」
小队长自暴自弃的怒吼,但眼中却浮现动摇之色。亲卫队员们也并未完全相信「东方远征战胜」的消息,群众察觉他们的动摇,态度转为强硬。
「杀掉?杀掉我们所有人?那就试试看啊!」
「没错,动手啊!你们本来也只不过是平民,嚣张个什么劲!」
民众们齐声嚷嚷,以充满杀气的眼神逼近。
情势已寡不敌众。亲卫队成员们脸色发青,互相掩护着往后退。小队长东张西望地寻找逃脱路线,突然有人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
「唉,大家都到此为止吧。不论是亲卫队的诸位,还是街上的诸位都一样。」
「你干什么……啊……是魔导师……大人吗?」
他回过头一看,脸色出现复杂的变化。
小队长带着不知是安心还是不甘心的暧昧表情,看着那位面露冷酷的笑容,穿着高阶魔导师装束的男子将手放在他肩上。
这名魔导师大概使用了隐身的魔法,因此没有任何人在他靠近前发觉他的存在。



面对魔导师的登场,群众转而发出欢呼:
「魔导师大人!欢迎您大驾光临!」
「魔导师大人,请帮帮我们,要回我们的壮丁!」
魔导师一边适当地避开围上前的群众,一边笔直走向青年。
栗色的头发,细成一条线的冷漠眼眸。青年认识这名魔导师。
亚伍札•卡雷卡,光魔法教会的魔导师干部。
站在青年面前的亚伍札淡淡说道:
「……欢迎回来,卡那齐•山水。恭喜你平安回来。」
听对方呼唤此名,青年的头一阵抽痛。
没错,那是自己的名字,卡那齐•山水,许久没人呼唤过的名字。和士兵一起从东方回到这里的路上,他差点忘了这名字。
——不能忘记这名字喔,卡那齐。自身的存在会遭到动摇。
某人的声音在脑内响起,令他的头痛加剧。
他的眼球颤动,额头淌落冷汗。
卡那齐面前调整紊乱的呼吸,抬起视线。
一座巨大骇人的建筑物耸立在贫穷的城镇彼端。
相较于从前看到时飘荡着几分荒废气息的壮大建筑——帝都。
卡那齐仰头瞪向覆盖着白雪的帝都,以非常沙哑的声音呢喃:
「是啊……我回来了。」


* * *



新历七〇九年,神圣皇帝希基斯姆德的东方远征彻底失败。
帝国十五万大军损失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的士兵出现丧失记忆与精神极度混乱的症状,被判定无法正常生活。
如今是一年后的冬季。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前来拜访因惨败而失势的皇帝亲信,提出一个「极为个人」的商议。
「真是个好房间。」
当假扮成德库丝塔的米莉安这么说,摩尔根很愉快地轻笑起来。
「没想到你也会说客套话,学习这种东西还真了不起。只要好好训练,会说话的鸟或许也能学会怎么使用魔法。」
摩尔根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将茶杯送到唇边。
此处位于帝都第六层,是她在皇宫一角的个人房间之一。她是皇帝的头号亲信,个人房间也有足以供三个平民家庭居住的大小,但比正式的谒见之间狭窄许多。
乍看统一为暗色调的室内,四处摆设着镶嵌昂贵宝石,刻上图样的豪华家具。火焰在大暖炉里劈啪作响地燃烧着,放在黑色圆桌上的烛台,朦胧地映照出为米莉安和摩尔根准备的轻食及茶具。
「鸟多半天生就已觉醒,吾不认为一开始就觉醒的生物可以使用魔法。」
身穿复杂魔导师装束的米莉安平静开口。
些微的稚气已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一举一动变得优美,言词中也带着理性的音色。摩尔根觉得很有趣似的望着她说道:
「这意见颇有见地,但你从以前就会这样说话吗?你的长相明明和过去一模一样,我却完全没有跟同一个人见面的感觉。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和应该已经身亡的双胞胎调换了——看来这个谣言也并非空穴来风。」
米莉安微微垂下眼眸,摩尔根过去有广大的情报网,想必早就察觉她与德库丝塔调换一事。
「吾确实是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威尔堤雅大公……不,叔祖母。」
「哎呀,你肯叫我叔祖母吗?好久没听到了。德库斯塔……不,『你』很讨厌我对吧?」
「或许吧?因为叔祖母非常深爱皇帝陛下……吾的异母皇兄。」
少女小声却清楚的回答,令摩尔根露出有点奇怪的表情。
她望向米莉安含糊地一笑,想探询话中的含意。
「深爱陛下不好吗?」
「……最初,『吾』并不了解异母皇兄,因为不了解而感到恐惧,大概也因为这样,对叔祖母深爱异母皇兄的感情怀抱厌恶。」
米莉安交错着说出德库丝塔和自己的意见。
德库丝塔畏惧对她心怀执着的异母兄长——皇帝,而她多半也畏惧对皇帝心怀执着的摩尔根。
因为德库丝塔并不习惯「爱」的存在,也很厌恶爱所附属的执着。
而米莉安不同,特别是她一点也不怕皇帝,反倒有点喜欢。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亲自走这一趟。
「叔祖母,你愿意与吾同住吗?」
「……什么!?」
她突如其来的台词打得摩尔根完全措手不及。
米莉安抬起视线注视着远方,看着那张老妇人的脸孔;平常总是精神抖擞看起来年轻,但没有防备时,摩尔根只是个老妇,米莉安开口:
「吾一直对所谓的亲人抱着憧憬,但吾已经学到,亲人并非仅靠血缘连系而成,在彼此心中成为重要的对象互相支持,大家才会成为亲人——吾希望和叔祖母、异母皇兄变成真正的亲人。」
寂静的室内,唯一的声音只有火焰的燃烧声。
摩尔根终于体悟到少女话中的意思,突然爆笑出声。
「啊哈……啊,啊哈哈哈哈!啊,我好久没听到这么有趣的话题了!我和你、皇帝陛下一起扮家家酒?那有什么用?要我们相亲相爱的重建帝国?」
「那是不可能的。皇位唯有让给在地方凝聚人气的班修拉尔卿一途,若是他必能撑过这个困境。对于在那场战争中受创的异母皇兄而言,皇位是太过沉重的负荷。汝也到了应该当个普通老婆婆的时候。如果你们可以变成单纯的『人』,吾应该也能去爱你们。」
尽管米莉安一派轻松的说出口,这提案却非同小可。
东方远征结束后已经过了一年,世界情势产生急骤的变化。
本以为不可动摇的现任皇帝名声跌落谷底,无论再怎么隐瞒,战败的消息依然传入大众耳中。就算不是这样,战争造成的人力不足与饥馑也使人心向背。
另一方面,点燃叛乱狼烟的班修拉尔却名声极佳,陆续得到无处可逃的贵族们加盟。如今即使在宫殿里也分不清有谁在援助他。
不仅如此,由于皇帝阵营在与班修拉尔的交战中几乎失去所有的抗魔导师部队、魔导骑士,因此对于魔导师们的影响力变得极为衰弱。
面对米莉安在穷途末路之际提出的建议,摩尔根以挂着明显黑眼圈的双眸看着她。
「爱我们?这话讲得可真好听。说到我至今的所做所为,光是怂恿皇帝陛下发动东方远征……阵亡人数就不知有几万人,再加上东方的森林被烧毁,害得全帝国面临饥荒与干旱,纵然如此,为了保住颜面,我仍四处宣称『帝国获胜』,甚至找回皇帝陛下举行了战胜纪念典礼!你有办法去爱这样的我吗!」
我可以,米莉安近乎确信的想着。
(这个人一定只是非常痛苦而已。她只是痛苦到最后,终于误入歧途。)
少女深深点头之后回答:
「吾亦杀过人。」
「给我适可而止吧,小鬼。」
听到摩尔根以极低沉的嗓音如此说,米莉安缓慢地眨眨眼。
那真是她的声音吗?当少女脑海中掠过疑问的瞬间,摩尔根挥手将桌面的茶具全都扫到地上。
银盘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地上弹跳,陶瓷茶壶泼出茶水、摔得粉碎。
米莉安微微睁大双眼,在她眼前的摩尔根狠狠一拳打在空桌上,她直接抓住桌角往前探出身,露出抽搐般的笑容。她的口吻宛如诅咒,说话异常快速:
「没话可说就提什么爱?我快发狂了。你想用这种方法将皇帝陛下也从我手中夺走对吧?你明明已拥有一切!不论是魔法的才能!地位!可爱的脸蛋!青春!同伴!你明明拥有我死都想要的所有东西,到底还想要什么?你说说看啊!」
那充满恶意的谩骂令米莉安屏住呼吸。
突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悲伤。
少女脸上浮现纯真孩子的悲伤表情注视对方,摩尔根凝视着她放声大笑。她仰头不断笑着,擦去泪水叫喊:
「哈哈哈哈哈!结果你竟还露出那种表情,呵呵,蠢蛋,我诅咒你,小丫头!你会见识到的,爱无法拯救任何事物!」
摩尔根放话之后站起声。
这场秘密茶会连亲卫队都撤出去了,许久没自己开过门的摩尔根亲手开门走了出去,她快步穿过走廊,直接前往皇帝的起居室。
一股激情在她心中肆虐。
(我被那种小鬼……看扁了!那家伙要夺走我的一切!)
摩尔根猛然回顾自己的人生,打从孩提时代直到现在,她始终感到体内深处传出一股饥饿感,饥饿到不将所有东西纳入手中不坑罢休。若不从他人身上夺取些什么,自己仿佛就会毁掉自我。
(所以我才尽可能的伸出手,抓住了一切,事到如今却被人夺走!)
「……这不公平,我无法忍受,绝对,不行。」
将念头说出口让她稍微恢复冷静。
摩尔根微微一笑,站在皇帝的起居室门前。
奇怪的是,现场不见任何一名护卫,不只是这里,附近多没有人影,皇帝的起居室远比摩尔根的个人房间简陋得多,周遭淤积着一股沉淀的空气。
冷清的瓦斯灯灯光自门边倾注而下,摩尔根推开门屝。
「皇帝陛下——是我,摩尔根•夏耶,您的仆从威尔堤雅大公,您还好吗?」
摩尔根以哄诱的语气开门,阴暗的室内一片漆黑。
喀啦喀啦……飘荡着腐臭味的潮湿黑暗里传来奇异的声响。
「陛下?」
摩尔根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准备走入室内。
就在她进去之前,黑暗中亮起光芒。
孤零零浮在半空中的两点红光,轻飘飘地靠近摩尔根。迎面而来的腐臭味让她停下脚步,她察觉一件事。
那红光是魔法石的光芒。
是摩尔根为了自己的愿望而利用过的——不,是自以为利用的,邪恶魔导师面具上所镶嵌的两颗魔法石光芒,她茫然呢喃:
「你这家伙……不,你是……」
「没错……是我,伟大的魔导师,这世界的救世主,乌高尔。」
丑恶的怪物以异常嘶哑的声音回答,自黑暗中现身。
它全身包裹着扯碎的抹布与美丽毛皮的碎片,深深弯着腰的异形几乎有摩尔根的双倍高,它伸出长得不自然的手臂抓住门口,正要将头探向走廊。怪物的长脖子前端贴着一张脸孔,唯有此处保持着人类的大小。
——那是摩尔根应已妥善保管好的乌高尔面具。
「骗人……为、什么……?我放置面具的地点应该只有少数人知情……」
本能的恐惧袭上心头,令她往后退。
乌尔高颤动全身,抬起巨大的脚跨出一步。
「咕咕咕咕,你以为那点封印就能封住我?真愚蠢,是我叫你珍爱的皇帝陛下放我出来的!因为陛下很痛苦,就乖乖听从了我的话,还主动帮忙制作这具身体,这是具好身体,好得不得了!」
摩尔根冷汗直冒,但一听对方提到皇帝便脸色一变。
她勉强站稳脚步,拼命大喊:
「你……对陛下做了什么?住手,他是将成为神的人……!」
乌尔高的头回转两圈看着她,最后静静说着:
「你似乎也很痛苦,让我来拯救你吧,就像拯救皇帝一样,别担心,你会得到解脱的,我这个人非常温柔,在我面前,所有人多是平等的,来,过来。」
乌尔高说完之后张开嘴巴,它的下颚垂到几乎碰着地面,漆黑的口腔填满摩尔根的视野。黑,纯粹的闇暗之色。
——那就是「摩尔根」最后看见的色彩。


* * *



「欢迎回来,总教主大人。」
魔导师干部们恭敬的欢迎米莉安。
担任首席魔导师的老人莱茵索德、本部教会长阿佐札三人,在位于光魔法教会本部角罗的秘密出口之一,等候她的归来。
光魔法教会曾一度被皇帝的亲卫队占领,干部也遭到撤换。
不过东方远征结束或,魔导骑士部队馅入重创状态,再加上米莉安代替精神不安定的德库斯塔成为总教主,使魔导师们顺利将亲卫队赶出教会中枢。结果,大多数的干部都官复原职。
米莉安对前来迎接的二人轻轻颔首,走上光魔法教会本部的漫长回廊。
「谢谢你们出来接我……关于叔祖母的事没有成功,看来我无法和他们变成亲人。」听到少女的感叹,魔导师们窥向她的侧脸。
「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摆出拒绝的态度,恕我失礼,威尔堤雅大公也已经失常了。」
被阿佐夫一说,米莉安咬住下唇。
的确没错,这一年来她学习许多东西,即使在米莉安眼中看来,现在皇帝与威尔堤雅大公也没有未来可言。
(异母皇兄之所以能勉强保住地位,是由于魔导师仍支持他当皇帝,当民众生活困苦,魔导师的地位就会提升。现今只要我们开口说一句话「我们支持班修拉尔卿」,人民就会将他拖下王座。)
正因为明白,她才想拯救异母哥哥和摩尔根。
不过,谁也无法拯救不愿得救的人。
莱茵索德补上最后一击:
「如果皇帝陛下与威尔堤雅大公能够隐居,在我们的监视范围内度过余生,还是有可能守住他们两位的性命与名誉。只要陛下将皇位和平转让个班修拉尔卿即可。然而,既然他们并无此意,剩下来唯有流血一途。」
莱茵索德的发言总是很正确,其他魔导师干部们也一样。
知道世界真实的魔导师们,人人都正确到残酷的程度,为人类的未来鞠躬尽瘁,为了达成使命,他们不惜流血。
(我也必须这么做不可。)
她必须正确、残酷而坚强。这是她不断不断提醒自己必须铭记在心的事。
虽然她仍痛苦得双唇颤抖,但一切都是自己的力量不足所致。摩尔根所说的话一定是正确的。
爱无法拯救任何事物。
她只能自己负起拯救不了他们的责任,米莉安尽可能冷静开口:
「——通知班修拉尔卿。只要他们进入帝都,我……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将替新皇帝加冕。」
「意思就是,光魔导师支持班修拉尔卿进攻帝都吗?」
「是的……可是……」
米莉安顿了一下,同时停下脚步。
站在洒落淡淡光芒走廊上的魔导师们也同样停住,面向少女。
「有一件事让我感到不安。方才即使去了皇宫也无法感受到异母皇兄的气息,他明明应该在皇宫里,我却找不出他在何处。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感觉。无论是要抓住他……或是杀掉他、都必须设法找出异母皇兄的所在地。」
米莉安迫切的声调使他们也露出严肃的神情。
「那座宫殿的确很诡异,有股邪恶的气息就像在守护威尔堤雅大公般包围那里。关于此事,我们会全力继续调查。到了关键时刻,不惜发动「大盟约」停止皇宫的静魔法也要找出他。」
面对低头鞠躬的老人,米莉安轻轻叹了口气。
一切将由此开始。摩尔根应该会死,异母哥哥多半也会丧命。
她的心在痛,隐隐抽痛着。那股痛楚平常不至于强力到无法忍受,可是却绝不会消失。疼痛始终纠缠着米莉安,不时猛烈折磨她。
从前的她并不知道这种痛楚。与卡那齐、空一起旅行时,碰到的不是极度痛苦就是幸福。变了啊,少女心想:周边和自己都改变了。
现在的米莉安有该做的事。她已不必烦恼每天的粮食,但取而代之得负起总教主的工作。她轻轻点个头说道:
「有劳各位了……接下来我得去调整『七贤者的御座』。」
「总教主大人,在这之前我有件事想要报告。有东方人直接前来陈情。」
亚伍札突然发言,令米莉安赫然一惊。
听到东方她只会想起一个人——就是卡那齐。
她忍不住凝视着亚伍札,看到他微微点头。
米莉安的心脏猛跳起来。
(难道——我从早上开始就感到很温暖是卡那齐的关系?他在附近?真的吗?因为心力都放在与摩尔根的会面上,我没有察觉!)
「……您是否能见见他?」
「我马上去!」
激动回答的她,用手指摸索挂在衣服底下的半副耳环。
米莉安注意到阿佐夫抛来有点不安的眼神,连忙收敛神情。
(我要平静地、沉稳地像个值得信赖的魔导师——啊,但是我办不到!卡那齐!)
好想见面。她好想见他、听他的声音、碰触他,聆听他的心跳。
米莉安一直思慕着卡那齐,一直在担心他。
青年以那病弱之躯踏上艰困的东方之旅,多半在那儿卷入了惨绝的战争中。
如果想太多卡那齐的事,少女就会担心得什么也做不了,因此她平常尽可能不去想他。尽管如此,她仍在总教主繁重工作的空档、在落入梦乡前夕、在梦中拼命祈祷青年的平安。祈祷卡那齐能够顺利救出空一同归来。
现在依然在米莉安胸前散发暖意的耳环,与她交给卡那齐的成对。不知为何,少女相信在耳环还有温度的期间,他就平安无事。
(耳环有两次变得好冰冷,我害怕得差点失去理智。不过,现在很温暖——让我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回来。)
没想到那个日子就是今天!
米莉安漫不经心听着亚伍札与其他魔导师干部的言谈,一边让侍女整理服装一边走过回廊。
一分一秒都不想耽搁。
好不容易才克制自己不要拔腿飞奔的少女,终于走到回廊的尽头,左右嵌有眼状花样的门扉在她面前开启,和煦的白光映入眼中。
米莉安和魔导师们走进一个天花板高挑得惊人的八角形房间。
虽然已有数人在室内等候,她却只看得见一个人。
即使一百万人之中,她也有自信能找出他,银色利刃般的气息,暖意内敛而笔直挺立的身影——卡那齐。
「世界的睿智,世界与法的监视者,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大人驾到!」
听到有人如此宣布,米莉安反射性摆出总教主的面孔。摆出那严肃而神圣,面无表情的容颜,少女踏着灰、黑及深蓝色石砖拼出图样的地板,停下脚步。
只要直接走下几级台阶再往前跑五步,就能扑进卡那齐怀中。
然而,她现在却不能这么做。
现在的米莉安是总教主。她的心脏狂跳不已,全身几乎颤抖起来,没想到光是站在青年面前就会如此痛苦。
相对的,卡那齐则静静垂下头。
看到他终于抬起脸庞,米莉安吃了一惊。
(卡那齐、变瘦了?啊,不对……他比从前健康得多,代表他是健康的。)
一年不见的青年似乎增加了几分精悍的气息。病态的锐利光芒已从他眼中消去,强撑病体的异样气魄也消失了。
他的神态有些空洞,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似的,极度淡然地注视着米莉安。
(……怎么了?明明好不容易才见面,他不开心吗……?)
她脑中掠过讨厌的念头,泪水不禁涌上。
少女拼命握紧拳头不让泪水滴落之际,受到魔导师催促的青年开口:
「我是来自东方水音•高岭的药师,卡那齐•山水。今天特此来请命,希望帝都能接纳东方之民。」
突如其来的话题令米莉安眨眨眼,接着觉得有点惭愧。
卡那齐是以东方子民的身份来向光魔法教会陈情。那么,她也必须以总教主的身份回应。
米莉安看看在一旁待命的魔导师干部们,用德库斯塔的口吻说道:
「……帝都的大门为所有人而开。凡是有心为帝国及人类奋斗者,我等都会接纳。」
「恕我失礼,这不过是场面话。帝都的市民权必须拿钱购买。而且绝不会卖个东方人与南方人。但这一回与帝都的战争中,东方的古森林有三分之一被烧毁。即使我们东方人互相扶持,互相帮助的心意虽没有极限,但物资却有限度。那片土地正处于饥馑之中。」
他流畅道出的话语,内容却很沉重。
少女的心再度闪过尖锐的痛楚——卡那齐在那里看见了凄惨的光景。
尽管他的身体痊愈,那些经历却凄惨到让他的心灵枯竭。
米莉安一边拼命思考一边回答:
「很遗憾,本地也面临了饥荒的隐忧——不过,强者布施弱者是世间常理,况且在世界尽头并无强者或弱者之分。」
说到此处,她看向莱茵索德。老魔导师虽然表情严肃却没有插口的意思,看来米莉安的回复并没有错。
她下定决心继续:
「……我等会慎重检讨汝的要求。然而,即使现在帝都接纳汝等,民众的反弹也会过于激烈。静候一段时间吧,我等多少可以从教会拥有的物资中提供一些支援。等时机到来,此处将成为所有奋斗者的堡垒,如此一来就没有帝都或东方之分了。」
「这个『时机』是指?」
「时机很快就会到来,到时候谁都能够察觉哪。」
只能用这种含糊的说话方式令她心急难耐。
(所谓的时机,就是指发动「大盟约」的时刻。是世界之王与鸟之神舍弃世界,世界尽头的境界线毁坏的那天,也是光魔导师拯救世界的日子。到时候,帝都将接纳所有的奋斗者——这些事虽然可以告诉卡那齐,却不能告诉「东方的代表」……」
米莉安不清楚卡那齐在东方位于什么样的立场,她在这种正式场合上也无法任意而为。
其实,米莉安有好多事想问他。
当少女犹豫之际,卡那齐深深行了一礼。
「……我明白了。但愿那一刻到来时事情不会太迟……东方有许多生还者在森林烧毁时失去了语言能力。各位若要寻找正常对话的集团,我或许能帮上什么忙,有需要的话请召唤我。」
听他疏远客气的这么说,米莉安不禁慌张起来。如果直接点头,卡那齐恐怕会就此离开教会本部,她有种一旦让他离开就再也见不到面的预感,忍不住开口挽留:
「可以的话,我现在想和你单独谈谈。」
卡那齐先是注视着她,然后望向魔导师们。
他们一脸复杂地看着青年,但无人阻止。
卡那齐点点头,答应了米莉安的请求。


* * *



(我的打扮会不会怪怪的?)
暂时离开谒见之间的少女,在魔导师准备的小房间开门前有点踌躇地想着。
(……咦,可是为什么我会在意打扮?我和卡那齐要谈正经事,应该跟打扮没关系才对?)
从前的米莉安并不在意以什么模样出现在青年面前,然而自从就任总教主之位后,她开始多少注意起仪容,但那只是单纯的义务。
现在她不是出于义务,而是想为了许久不见的卡那齐尽可能打扮整齐。在有生以来初次面临的冲动下,米莉安小心翼翼地整理总教主的复杂装束、脱下眼罩,穿过由低阶魔导师打开的门扉。
卡那齐站在四面皆为砂壁环绕的奇妙房间里。
除了天花板垂下形似鸟笼的灯笼,墙上雕刻着无数鸟儿起飞的壁画外,这是个没有任何家具的小房间。
青年一看到她便深深一鞠躬。
感到悲伤起来的米莉安也跟着回礼。
然后,两人不知怎的陷入沉默。卡那齐以如沙砾般没有温度的目光注视着她,轻声询问:
「……我该怎么称呼你?」
「普通就好。」
「……米莉安?」
「嗯。」
她深深颔首,突然泪腺一松,泪水扑簌簌落下。
少女眼中不断滴落泪珠,就连呜咽声也涌上喉头。这副模样实在太丢脸,令米莉安勉强伸起手掌挡住脸庞。她的双肩颤抖不已,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
她听见卡那齐走近的脚步声。
他的手悄悄覆上米莉安的头,温柔的抚摸好几下后,轻轻触摸少女的耳朵,最后放在她双肩上,卡那齐的脸庞贴近她的耳畔,感觉好温暖。
「你很辛苦吧!」
听见青年的慰劳,她哭得更加厉害。
卡那齐果然还是卡那齐,一点也没变。他依然是那个坚强而温柔的他。
米莉安正要点头,忽然改变想法摇摇头。
「不对……辛苦的人,是卡那齐……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说到此处,少女总觉得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
米莉安抬起手,以绣着纤细刺绣的衣袖粗鲁擦去泪水,专注地伸出指尖触碰青年的胸膛。比起说话,她更想聆听卡那齐的心跳声,想要亲自体会他活着的证明。
米莉安依偎着青年,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她侧耳倾听,确实听到低沉厚实的声响传来,那规律的鼓动令她的心也为之撼动。她高兴得再度泫然欲泣,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少女试着说些什么,于是就这样自然的脱口而出:
「我喜欢你……」
话一出口的瞬间,强烈的幸福感让米莉安头晕目眩。
为什么?她以前明明也对卡那齐说过很多次「喜欢」,现在的「喜欢」却和以前那些截然不同,自己说出的话令她身体发热。
米莉安浑身发麻,都要站不住了。
卡那齐紧抱住少女摇摇欲坠的身躯,她也拼命抓住她。
若不这么做,她仿佛就快崩坏。身体会粉碎,心也将粉碎。
(救救我——救救我,更用力的抱紧我,别让我坏掉。)
宛如收到米莉安一心一意的祈愿,青年的手臂加重力道。光是被卡那齐那紧紧抱着就让她感到很安心,呼吸困难反而更加强了安心感。
真想就这么失去正常,就这么被卡那齐的体温吞没。
米莉安的心如此大声呐喊。
但是不行,她还有别的事不得不问。
她轻喘一口气,挤出小小的声音说:
「卡那齐,空——空怎么了?你有见到他吗?应该在他手中的、乌尔高面具呢?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空?米莉安,你还在说这种话吗?」
青年在她耳旁呢喃着,他的声音听来有些疲倦、有些悲伤……但事情不对劲。
「卡那齐?你说的『那种话』是指……」
「空……是你幻想出来的人物吧?」
这突如其来的回应令米莉安的脑袋一瞬间空白。
(什么?他刚刚说了什么?)
她的身体倏然变冷。米莉安慌忙松开手臂想看看青年的脸,但卡那齐没有松手,反倒将她的脸压上自己的胸膛,呢喃般继续往下说:
「冷静的听我说,你应该已经明白了。觉醒为魔导师之后,精神不安定的你经常会与幻想中创造出来的朋友聊天,那个『美丽又温柔,什么都懂』的幻想朋友——名叫『空』。我也一直陪着你装出和『空』交谈的样子,但那只是你的幻想,并非现实。我们来到帝都和德库斯塔会面时,你不是终于察觉『空』不存在了吗?」
卡那齐的语气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以非常认真、微带空虚的声调说道。
米莉安萌生一股恐惧,寒意一点一点的渗至全身。好可怕,卡那齐在说什么?为什么他会说出这些话?
无视于少女的不安,卡那齐极为温柔的说:
「对不起,这一年来抛下你孤单一人。你很难受吧,辛苦到再度需要幻想的朋友来支持……不过,没有这个必要了。虽然我迟早得回东方,但在那之前我都会尽可能待在你身边,别担心。」
卡那齐说完之后终于放开她的身躯。米莉安仰望青年的眼眸,他的眼神极度空虚,没有焦点的看着她的上方。
(——卡那齐!)
米莉安的心发出悲鸣。她好想马上大哭大闹,边叫着「笨蛋!」边将他打倒在地。然而,她却无法这么做。
(卡那齐和空果然碰到什么不好的状况了。大概发生了很严重的事件才会害他忘掉空,希望空不存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尽管少女满心想问,卡那齐的眼眸却阴暗得令她无法轻易开口。
(好凄惨的眼神。跟他还是暗杀目标,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阴沉。卡那齐的心受了重创,如果轻易触碰就会坏掉。那么……我该怎么办?我可以做些什么?窥视他的心,试着重组吗……可是,上次我重组时切断了空和世界之王的连线。)
既然不能触碰他的伤口,那米莉安能够做什么?
——或许顶多只有露出笑容而已。
现在的她,或许只能陪着卡那齐演戏,将「空」当成是个虚构人物,笑着等待他的心稍微痊愈一点。
这残酷的结论使她呼吸紊乱,心脏痛得厉害。
虽然如此,米莉安还是想好好的绽放笑容。
要是为他着想,就笑。
米莉安拼命移动僵硬的五官,勉强挤出近似笑容的表情。
「谢谢你……卡那齐,那个……我还不清楚『空』的存在是不是幻想……不过,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听到她的话语,卡那齐也露出有点悲伤的微笑摸摸她的头。
他温柔的举动已无法填满她的心,米莉安的心中仿佛也出现一块空白。
(空……不见了。)
少女一边任由青年抚摸,一边茫然思考。
她不知道在据说战况惨烈大东方战场上,空与卡那齐面临了何种命运,米莉安听说军方在东方远征时发现巨大遗迹的报告后,立刻派遣魔导师前去封印,该处却不见空的踪影。
米莉安直觉地想。
(因为,卡那齐替空取了名字。既然卡那齐说空「不存在」,那么空一定消失了。)
有几个人知道空是不死者的身份,至于知道他身为白色预言者、诗人这一面的人则更多。但认识名为「空」这个人物的,多半只有卡那齐而已。卡那齐比她更贴近空的心。
既然失去了唯一的依靠,空想必无法继续存在。
这比杀掉他更糟糕。
——卡那齐抹消了空。


2 七贤者


米莉安决定「立班修拉尔为新皇帝」的第二天。
光魔法教会的使者迅速拜访了班修拉尔。
于反皇帝势力据点间四处移动的班修拉尔,在一栋距离帝都三天骑马路程的贵族别墅会晤教会的使者。
「唉,说得客气些,这提议也太自作主张了。」
班修拉尔直截了当的回应。
担任使者的人是光魔法教会法务长图拉,那位拥有沉稳学者风貌的魔导师没脱下乔装用的旅行服,面不改色地推推圆眼镜。
「我认为这个提案并不坏。」
「是不坏,那真是不坏。只是太自作主张了。话说回来,为何要挑这个时机?我们计划袭击皇帝陛下大吹牛皮的战胜纪念仪式时,你们明明拒绝协助。事到如今不但突然开口叫我们「进攻帝都」,甚至还指定要在什么日期前全部搞定,乱来也该有个限度。」
我说的对吧?班修拉尔脸上浮现随性的笑容。
壁炉里燃烧着红色的火光,在这山庄风格的房间里,他看起来却不可思议地风采堂堂。
班修拉尔身着最近成为他固定打扮的轻便军服,衣服有些凌乱,说到底,还是这副实用又有些随性的模样最适合自己——他本人已发现此事。
相对的,站在班修拉尔座位旁的兰格雷,那身拆下徽章的帝国军服却一丝不苟的整齐。
在仅有三人的房间里,图拉继续平静说道:
「您应该明白,班修拉尔卿。魔导师依据不同于世俗的法则而行动,这个日期也是经过计算才决定的结果。世界总有一天将出现大幅的变动,在那之前,我们想将帝国托付给您。这就是光魔法教会的意思。」
「世界吗?各位想给我的东西,规模还真大啊。」
班修拉尔的手肘靠在扶手上,拖着脸颊,若有所思的低语。
相对的,图拉流畅说服,暖炉的火光映在他的玻璃镜片上。
「唯有你才办得到。能让贵族、民众、教会的魔导师等所有人接受认同的人选,只有继承皇族血统却身为庶民派又现实的您。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承认了这个事实——您在宫庭里已有许多同志。我想您也知道,这一年来,希基斯德姆皇帝与威尔堤雅大公在政治上几乎已等同毫无防备。道路已整顿完毕,您只需光明正大踏入即可。我等魔导师将打开帝都的大门。」
听对方说得那么白,班修拉尔只得露出苦笑。
没有光魔导师的协助就不可能进入帝都。帝都是魔导师建造的都市。
而那些光魔导师——在表面上宣称中立的光魔法教会,现在表明要全面支持班修拉尔。
如果魔导师们正式展开行动,的确有可能在最低限度的牺牲下完成皇权交替。魔导师的力量很强大,能够捕捉、暗杀他人,扭曲记忆、操纵民心。不过他们明白滥用力量会招来混乱,因此平常才保持沉默。
(魔导师们认为时候就是现在。在时机成熟时行动,而时机未至时仅作旁观者。身为世界的监视者,这就是魔导师吗?)
班修拉尔讽刺地心想,他缓缓站起身望向使者,微微加深笑意。
「——我明白了。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拒绝这提议。」
「您已作好继承世界的觉悟了?」
图拉也静静起身发问。
班修拉尔面露微笑,深深一鞠躬。
「谨受此命。」
班修拉尔严肃地回答,图拉也回以古礼给予祝福。确认往后的联络方式后,图拉无声无息的离开房间。
班修拉尔面有难色的再度坐下,注视着暖炉的火焰。
在漫长的沉默后,兰格雷开口:
「真是可喜可贺。」
「……您真的这样想吗?所谓的魔导师总是不说真话,想以自己的手推动世界,不论如何我都无法信赖他们。」
班修拉尔不高兴的语气听来有些孩子气。兰格雷很有耐心地淡淡往下说:
「若不是您在短期间内将势力扩展到这个程度,魔导师们应该也无计可施。他们不是神,您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赢得世界。」
「我啥都没做,只是随心所欲的跑到各地搅和一番,那些单纯的家伙就成群跟着我走。」
「这也是事实。」
看到兰格雷断然点头,班修拉尔没出息的仰望着他。
「……小格雷,一般人会肯定那一点吗?你不会多安慰我一些,要安慰就完全安慰到底嘛!」
「如果太宠您,您会得寸进尺。」
「唉~你还真清楚……总觉得活像有两个耶利在似的。」
班修拉尔抱住脑袋大大叹口气。
正因为是老朋友,兰格雷说起话来毫不留情。有别人在场时他们多少会注意一下。但两人独处时总是不拘礼数。
兰格雷看着有些疲惫的班修拉尔说道:
「——离开学部之后,我就没有直接与光魔法教会扯上关系过。因此,我无法理解您对魔导师的不信赖感。不过,我时时都会在您身旁,除掉企图为害您的存在。不论是魔导师也好,皇帝也好……班修拉尔,拿下皇位吧!」
这番太过坦率的台词令班修拉尔一瞬间皱起眉头。
他的心在颤抖。感受到对方深厚的信赖,让他难为情得坐立不安。
(啊~我可不能接漏了。)
班修拉尔如此感慨的想着。
这一年来,他曾看过多少伸向自己的手?多少拼命抓住自己,请自己救救他们、带他们看见美好明天的手?班修拉尔对所有人都轻快地点头答应,自己却常感到困惑。
他不可能拯救所有求助的对象,班修拉尔也只是个人类。
(……不过,不行了。我不能漏掉任何一只手,全都得救到不可。)
听到魔导师和兰格雷谈及「世界」,要他成为救世主般的皇帝,班修拉尔萌生出新的觉悟。
(管他是否不可能,我不去相信就无法开始。不抱着想拯救整个世界、想引发奇迹的心情去做是不行的,这可是真正的大事业。)
班修拉尔搔搔头站起来,一派轻松说道:
「好,我超越人类的境界啦!从今天起,你可以叫我班修拉尔二号。」
「我不要!不准取这种缺乏威严的名字,我不允许!」
「你还是那么啰嗦。二号有什么不好的?我要超越人类的界线,快快当上皇帝,然后早点替你找个好老婆才行。」
「为、为什么话题会转到那边!自己的老婆我自己会找!」
「一直说这种话的你今年几岁了?和我同年对吧?这可不妙,你明明长的很帅,但最近实在黏我黏太紧,不是已经传出了奇怪的谣言吗?害其他人都不敢接近你,糟糕啰!」
他随口开开玩笑,兰格雷的脸色却在转眼间发白。
兰格雷舍弃平常的冷静,以乱七八糟的文法大喊:
「那谣言到底是啥?不但毫无事实根据也无法想象!如果要说这些,您才该快点结婚!当上皇帝之后还单身,那才不像样!」
「我才不要。除了修娜尔之外,我谁都不想娶。」
「您是当真的吗!?我干脆说清楚,她活着的机率可是微乎其微!」
这意见非常正确,班修拉尔听了却不高兴,他瞪着兰格雷说道:
「说得也是,修娜尔没能成功讨伐我的叛乱,还为了接受惩罚特地回到帝都!一般而言,她当然会被处决,但她犯下的罪太重,必须举行盛大的处决仪式,而现在的皇帝陛下却没有那种闲钱。就算那家伙实际上被处决了,可是我又没收到消息啊!」
班修拉尔的辩解简直像个耍赖的孩子。
兰格雷直盯着他,一字一字地告诉他:
「如果她真的还活着,应该活得比死还痛苦。」
「我知道。可是没办法,我真的爱她,别说感情冷却,我对她迷恋得更深了。」
班修拉尔立刻回答,令兰格雷哑口无言。
他暂时闭上嘴巴,然后说出:
「您很扭曲。」
正是如此,班修拉尔在内心苦笑。
当上皇帝拯救世界。
与这崇高目标截然不同之处,他心中对修娜尔的爱正持续变强。那不是崇拜、不是肉欲,即使好久没见她一面,却唯有爱渐渐加深。
这份过于纯粹的爱恐怕有些扭曲。那是股流入班修拉尔的理性与虔敬之间,宛如剧毒的热情。
即使自觉奇怪与危险,班修拉尔却没排除这份感情。
如果可以和修娜尔再度活着相见,他恐怕会献出自己的一切,他不知道原因,硬要找个理由也很可笑。
他只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她。




* * *




转移皇权的计划在世界水面下进行时,修娜尔的确还活着。
在寒冷昏暗的监狱内,年轻的狱卒在她的牢房门前蹲下。
他打开金属门下方用来送食物的小窗口,朝里面低声开口:
「——你还好吗?最近这阵子天气很冷,我拿了毛毯过来,还有一点水果。真抱歉,没多少东西。」
「……谢谢,你自己明明都吃不饱了,对不起。」
一个冷静的低沉的女声响起,狱卒的脸庞发出光彩。
包裹穿过小窗消失在牢房内,他轻轻触碰到修尔娜粗糙的手。
担任狱卒的青年握住她的手指真挚地说:
「请别道歉,我所能做的真的只有这些而已。」
「这就够了,现在的我几乎无法回报你,你却什么都不要。」
「那是当然的……我已经受够了。我受够血、受够惨叫声,一点也不想听见人类发疯的叫喊。亲卫队的行径根本不正常……你一开始不也被关进土牢里吗?一般来说绝对会发狂的。」
回想起一年前的记忆,狱卒的声音不禁颤抖起来。
土牢是个黑暗与疯狂的世界。犯人会被扔进狭窄到几乎无法动弹的深坑里,那种狭窄与压倒性的黑暗,能够极轻松地破坏人类的身心。
「你被关进无论是谁,待上一天就会开始哀号的土牢里足足七天。我以为你绝对已经死了。第七天,我们想到要吊起尸体就很厌烦。然而,你……却还活着,眼神还非常清澈。你以虔敬的眼神看着我们,微微说声……谢谢。我们就像被雷电打中般,仿佛看见了神。那时候我就确定,绝不能杀掉你。」
「……你误会了,我只是贪生怕死而已。」
修娜尔淡然回答,狱卒却热切地继续:
「如果你也算肮脏,那我们就是垃圾——听我说,只要再忍耐一会儿就好。据说皇帝派的威尔堤雅大公下落不明,一定是魔导师们开始有所行动。世界就要改变了,大家都说班修拉尔卿要来到帝都呢。」
「——班修拉尔大人他……」
唤出此名时,修娜尔的声音首度掠过感情。
她的态度让狱卒感到心满意足,微笑着拉下小窗。
「是的。所以,请你在那之前都要平安无事,我走了。」
「不好意思,再告诉我一件事好吗……这间监狱的上方有什么?」
这次换成修娜尔开口,狱卒显得有点困惑。
「我不能告诉你。怎么了?」
「不,我不是有意逃狱……只是在深夜,我好像会听见天花板另一面传来物体拖动的声响——一定是我的错觉吧,谢谢你。」
「我想应该是错觉。这上面没有老鼠可以溜进去的缝隙,别担心。我还会再来。」
狱卒轻轻点个头,将小窗照原样关好后快步离开。
修娜尔听着脚步声远去,缩在牢房一角。
她用对方送来的毛毯裹住消瘦的身体,静静呼出白雾。牢房内的生活虽然让她有几分憔悴,不过在幽禁初期所受的伤和身体的异状差不多都已痊愈,被剪短的头发也长长了许多。
修娜尔并不认为现在的自己非常不幸。
她的人生原本就像被囚禁在摩尔根手中,最近在狱卒们亲切的帮助下,她的日子变得轻松不少,即使就此幽禁终生,或许也能死得还算幸福。
明明已想得如此豁达,但一听到班修拉尔的名字……修娜尔的心的确跃动了。
(唉,那位大人是我的希望呀。)
她露出有点自暴自弃的苦笑,将脸埋在膝盖上闭起双眼。
对修娜尔来说,班修拉尔究竟是什么呢?一开始是个不正经的上司,在变成狡猾的情人前,他先成了她的强敌。既然得不到就杀掉他吧!这样一切都会结束——修娜尔曾这么想着和班修拉尔交手,结果反遭到他毫不留情的痛击。真是个彻头彻尾的难缠对手!
(……不过,幸好我落败了。失去摩尔根给予的一切后,现在我才能对真正的自由感到安心。班修拉尔大人想必什么都明白吧。)
班修拉尔知道修娜尔的黑暗。
他知道半吊子的拯救对她而言并非救赎,所以才会全力与她战斗吧?战斗之后,他藉由自己获胜的事实,让修娜尔从所有的束缚中获得解放吧?
关于他的回忆让修娜尔不可思议地变得坚强。她之所以能够忍受土牢的折磨,一定也是因为拥有班修拉尔的回忆。
光是这样就够幸福了,万一再见到他那该如何是好?
(我总觉得,那样会幸福得过火。)
修娜尔悄悄睁开眼睛站起身,确认刻在墙上代替日期的凹痕。
每次用餐时就划下凹痕,并在狭窄的牢房里走动一会儿,这是她每天的例行公事。她无法静静待在狭窄的牢房里不动,害身体荒废。
(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起码得保持着能靠自己双脚走出牢房的程度。)
修娜尔不经意地笑了,抱着比平常开朗几分的心情迈开步伐。
她刚开始走动,就听见天花板另一侧从某处传来物体拖动的声响。
修娜尔皱起眉头,搜寻气息。
那股气息非常巨大却立刻消失无踪。这座监狱位于第六层与第五层之间的夹层,专为地位较高的犯人而设。
传来声响的天花板是第六层的地底。那里到底有什么?




* * *





(一切都开始变动了,卡那齐。)
某人的声音在卡那齐的梦中响起。
那不可思议之声的语气就像在问候别人是否身体不适般温柔,分不出是男是女。
他感到怀念,同时也极度恐惧。
自从东方之战后,卡那齐老是梦见关于这声音的梦,清醒时也会听见幻听。



他不知所措的向梦中之声追问:
(变动是什么意思?世界会、人类会毁灭吗?)
(很难讲。人类或许仅是回归成原有的模样,因为你们原本只是魔物啊。)
(魔物?你在说什么?话说回来,你是谁?)
卡那齐毫不客气地说完后,梦中响起沉稳的笑声。
拥有温柔嗓音的那人独自轻笑后,以清晰的声音说道:
(卡那齐,为什么你不肯杀了我?)
「——!」
胸口的疼痛令他倒抽一口气,从床上一跃而起。
一睁开双眼,晨光就跃入青年的视野。
卡那齐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按住心脏部位环顾四周,看见一间充满光亮的寝室,而自己躺在有着帏幔的床铺上。
而且,米莉安就睡在他身旁。
「……咦?等……等等……」
卡那齐变得越发混乱,慌忙检查身上的衣服——没有特别凌乱。
(不,不对!该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是少女吗!?)
他一边擦拭冷汗,一边拼命回想昨晚的记忆。
(我……没错,我回到帝都了。和米莉安重逢之后,一直聊着从前的事。聊到天快亮时她突然说肚子饿,陪着她吃点东西的我心情变好了点……然后直接睡着了?)
总之,他应该没做出任何会后梅的事。
卡那齐拍拍胸膛松了口气,半无意识地活动手脚,确认自己的身体能动。
这是个奇怪的习惯,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养成的。卡那齐转头俯视正安祥沉睡的米莉安。
(……这样重新一看,她真漂亮。)
分别一年后,她也变得有女人味许多。
这么打量之下,她如褪色般的金发透出纤细的氛围,细瘦的身体也不再像少年。睡着时,米莉安就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丽青春少女。
另一方面,卡那齐也察觉看着她时不再有过去满心温暖的感受。
(……为什么?世界和我的心之间好像隔着一层薄布,让感情无怯顺利运转。)
卡那齐试着缓缓眨眼,没什么改变,以前那种洋溢而出的爱情并未涌上心头。他悄悄伸出手指,试着触摸米莉安的颈子。
我可以直接杀了她,卡那齐心想。
不是出于爱的理由,只是能够单纯的杀掉她。即使杀掉现在的米莉安,他顶多也只会感到有点悲伤与遗憾罢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会如此饥渴?
卡那齐找不出自身问题的答案,只是茫然地触碰着少女的颈项。
或许是察觉青年的气息,她终于静静睁开眼睛。
看见卡那齐反射性地收回手,米莉安绽开带着一丝悲伤的微笑。
「——你在想什么?卡那齐。」
少女柔和的询问声微微颤抖着。她是否察觉了他的心情?
若真是如此,那么是他不好。卡那齐掩饰似的苦笑道:
「没想什么……不过……对了,我在想,真亏我回得来。」
「嗯。谢谢你,回到这里来。」
米莉安小声说完后爬起身,坐在床上仰望青年的脸庞。
眼眸中依然带着悲伤的她如此开口:
「卡那齐,你的病好了呢,睡觉时呼吸也不急促。」
「……?病?我本来就很健康吧?」
听他讶异地回答,少女的眼神一荡,好几次欲言又止后轻轻点头。
「嗯,是……没错。我是担心你会不会感冒之类的。」
「你真爱操心,所以我才无法丢下你不管啊。」
米莉安的话语令卡那齐面露淡淡的苦笑说道。然而,就连他自己都听出自己的声音很空虚——我在说谎。为什么?他不明白。
米莉安注视着青年,她悲伤得颤抖着发问:
「你是因为无法丢下我不管才回来的?因为担心我?」
「……没错。」
每次立刻回答露出微笑后,他胸口的异样感就变得更强烈。
谎言膨胀,他心中的空虚也渐渐膨胀。卡那齐真的爱过米莉安,如今应该也还是爱着她。然而,为何他心中只有罪恶感与异样感越变越大?
卡那齐过去和米莉安约好,「一定会回来」。
不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从那个疯狂的战场上归来吗?
(——咦?可是,真的只是这样吗?我只是为了见这家伙,为了这种事而回来的?不惜丢下步向毁灭的故乡?)
随着一连串的思考,剧烈的头痛开始袭击卡那齐。
好奇怪?他好像有其它事必须告诉她。
不是因为知道某件比故乡更重要、不告诉她就会导致世界终结的事情,自己才会回到此处吗?
「——啊……」
想到这里,青年的头痛达到最高点。
只能抱住脑袋的卡那齐已无法思考任何事,但头痛依然没有停息。
有人在他脑中大喊:住手,别再去想,别到那边去!
卡那齐的身体痉挛般剧烈颤抖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停止。
米莉安立刻伸出手紧抱住他的头,人类温暖的体温让卡那齐稍微恢复镇静。
完全不清楚怎么一回事的卡那齐,就这样紧贴着米莉安的臂弯,耳边响起她的低语:
「卡那齐,对不起,你再多回想一点。我听说东方远征时,军方找到了巨大的前世界遗迹。那座遗迹虽遭到严重的破坏,但也有不死者留下的形迹——你看过那座遗迹吗?」
遗迹。
一听到这字眼,火焰的记忆就在卡那齐脑海里晃动。宛如世界末日般熊熊燃烧的大火,像恶梦般壮丽的遗迹,陷入疯狂大笑的人们。森林烧毁,民众面临饥馑,世界濒临毁灭;然而,我却在心上人身边。太奇怪了,这不可原谅,不可能有这种事的。因为大家都死了,我的同胞、朋友全都死在东方。
所以你也去死吧!没错,越快越好!
他脑中的声音大喊。后悔变得惊人的沉重,亡者之声变得无比强烈。他连一秒都无法忍受那种声音,不可能承受这种痛苦。我不行了,绝对不可能。亡者们的身畔就是我的归处!
「卡那齐!」
米莉安的叫声尖锐地响起,卡那齐张大双眼。
即使仍在颤抖,他还是茫然注视着少女。
米莉安跪在床上拥抱青年,以坚强的眼神注视着他的眼睛。
「够了,你现在不必继续回忆……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转。世界不会毁灭。」
她一字一字说出口。
卡那齐没有多花心思去想话中的意味,仅仅盯着她看。
米莉安的眼眸中含着泪光,却目不转睛地直视青年。
她这么说道:
「卡那齐,我想拯救你。」





* * *





「你是和帝国士兵一起回来的?」
被米莉安一问,卡那齐恍惚地点点头。
他仍感到头晕,仿佛作了场不好的梦。
现在,少女正走在他数步前方,服装打理得完美无缺。下了与卡那齐共眠的床之后,她召来侍女整理仪容。
米莉安顺便连卡那齐的衣着也整理妥当,硬是带着他前往光魔法教会的中枢。她在走廊上快步前进的背影,散发出不像稚龄少女会有的威严。
米莉安回头朝青年开口:
「从东方归来的士兵,大多数不是丧失语言能力就是失去感情,甚至无法度过日常生活。你认为,原因是东方之战的冲击太过严重吗?」
即使对她非常果断的说话方式感到困惑,卡那齐也感到自己渐渐冷静下来。
面对理性的对话,只要以理性回应就好。没有感情运作的空间。
他跟着少女走过走廊,淡淡回答:
「——没错。水音•高岭毁灭时,以及帝国后来以讨伐水音•高岭魔物的名义狩猎罪人时,罹患同样病症的人多得像山一样。我猜测人们碰到有生以来不曾见过的大火与巨响,并且目击太多人死亡的场面时,就会丧失语言能力。虽然很花时间,但我想症状有可能藉由药草与对谈来治疗。」
「我也有同感。东方归还兵的状态,与魔导师在觉醒及使用困难魔法时导致自我灭亡的情况很相似。虽然皇帝隔离了所有失去语言能力的归还兵,但只要有我们魔导师的知识与卡那齐的药草就能治疗士兵们。我们必须着手去做,因为他们也必须继续战斗。」
米莉安断然说完后,两名魔导师在她面前打开一道双扉大门。
那道气密性良好的金属门彼端,是个宛如钟乳石洞般的空间。
空间非常宽敞,放眼所望之处整片雪白。
无数的白柱连结天花板与地板,天花板垂下重重未及地面的嶙峋石柱。
卡那齐错愕地问:
「这是什么?你们该不会把整座钟乳石洞搬过来了?」
「不,这些好像全是人造物。这里是『七贤者的御座』的控制室,此处的机器全都是操纵『七贤者』的魔导师所使用的控制机器、计算机等等」
她如此说明,沿着圆形大厅的边缘前进。
拥有圆顶的大厅呈钵状,最底部设有一个圆形的庭园。
米莉安所说的控制机器,似乎零星分布在环绕庭园的阶梯上。虽然巧妙地藏在层层白石后,但那些以木材及金属制成的控制机器与计算机,还是可瞥见类似天秤和齿轮的构造。
「……『七贤者的御座』,那不是管理光魔法教会防御机制的魔法机器吗?我们企图侵入教会时,班修拉尔曾这么说过。」
即使不解她为什么会突然开始介绍此处,卡那齐依然提问。米莉安轻轻点个头,直截了当的说出爆炸性宣言:
「嗯。不过,这其实是为了拯救世界而建造的机器。」
「世界!?」
她朝一脸愕然的青年招招手,抵达圆形大厅最深处。
最深处的墙上有一扇小门,没有门把也没有钥匙孔。但米莉安将手指贴在门上冥想一会儿后,门扉立刻从内侧自行打开。
「卡那齐,你看。这里面就是『七贤者的御座』。」
她走入室内,有些自豪地说。
但是,他却仅仅面露讶异之色。
「……你是指哪里?只有一张椅子啊。」
正如卡那齐所说,什么「七贤者的御座」其内部只是孤零零的摆着一张椅子。微温的小房间正中央有个状似圆形祭坛的区域,上面有张椅子。
椅子与祭坛都是刻着镂空浮雕的豪华品,却也仅止于此。
没有其它类似机器的物体。
无视于困惑的青年,米莉安走上祭坛的阶梯,触模椅背说道:
「整个房间都是机器。这里的墙壁与地板,以及七根柱子上全刻着浮雕,那些花纹全都代表魔法式。全世界的大气之力都透过帝都的魔法回路汇至这个御座,用魔法重组流入的力量,以符合我们意志的形状重塑世界——这就是『七贤者的御座』的使命。」
听起来的规模就很壮大,却壮大到令卡那齐产生不安。
他诚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简直就像神。光魔导师想成为神吗?」
米莉安自御座俯视卡那齐,明确地回答:
「不是的。光魔导师一直都知道神与人的真面目,因为我们魔导师拥有监视神之都的力量。正因为如此,我们也知道神并非绝对,与我们总有一天会毁灭的事实。如果被神舍弃,也能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七贤者的御座』就是为此而建造的。」
如此断言的她,在青年眼中显得非常遥远。
(这家伙……真的变成魔导师了。)
这个事实苦涩地渗入卡那齐空虚的心中,让他感到坐立难安。
米莉安变了。她比从前更能理性思考,更能将想法说出口。她的想法很偏向魔导师,由青年来看,充满了危险的傲慢。
卡那齐越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少女,不禁陷入沉默。
不知是否注意到他的异状,米莉安拼命继续说下去:
「卡那齐,我拥有坐上这张御座的资格。就算世界之王企图毁灭世界,我也会拯救世界。所以——一切一定会好转的。你什么也不必担心。」
她顿了一下,看看青年的反应。
卡那齐略微犹豫之后,慎重地发问:
「米莉安,你……学习魔导师的知识有几年了?」
「——?从榭洛弗教我算起,快两年。从来到这里算起,则是一年前。」
「也对,你是初学者。」
听他这么说,米莉安困惑地连眨几下。
「咦……可是,我是觉醒位魔导师,而且从德库丝塔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来到这里后也很用功……周遭的人都说我完全算是个高阶魔导师了。」
「嗯,我想也是。你变了。不过,我认为刚开始学习一、两年的人还是初学者。然而,你却舍弃了自己过去的所有做法。」
「……!」
卡那齐堪称冷酷的口吻令少女屏住呼吸。
他不知该如何选择措词地叹口气,接着露出苦笑。他感到自己没有任何话能对现在的她说。
而且卡那齐觉得,现在的米莉安也无注拯救现在的他。他没兴趣依赖单方面伸来的救援之手。卡那齐平静说道:
「抱歉,我不是瞧不起你。我只是觉得,如果靠你现在学习的魔导师做法碰到瓶颈时——不妨试着用过去的方法解决看看。」
青年说完之后转身走向门口。他听见米莉安慌张追问着:
「你要去哪里,卡那齐——」
「我去找亚伍札。就像你说的一样,我会和那家伙合作,尝试让归还兵恢复语言能力……你认为我有点事做就能冷静下来,所以才会特地提起治疗的事情吧?那我就承蒙好意了。有事情就别客气,尽管叫我。」
米莉安呆立在白色御座旁沉默不语,最后拼命地点点头。
她的身影看来好弱小,使卡那齐胸中微微一痛。
仿佛扣错的纽扣般,所有事都不顺利。米莉安和卡那齐的心已完全擦肩而过。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意见不一致的对话里明白一件事。
他不能再给米莉安添更多麻烦了。
她正掌握着世界的命运。




* * *





(卡那齐是大笨蛋!)
米莉安缩在「七贤者的御座」上,内心如此低语。
青年离开之后,她怔愣了好一会儿。
(他明明受了伤、明明忘了空,一看就知道伤痕累累,却还要逞强耍帅,一点也不肯依靠我。如果卡那齐肯多依靠我一点,我明明还能更加努力的。我会努力拯救世界,让他恢复记忆……)
这个愿望或许无法实现。
少女脑海中忽然掠过这个念头,忍不住浑身颤抖。
……是的,其实她并没有自信。
她的确是初学者。即使发愤用功,靠知识及努力巩固自己,她仍无可避免地感到不安。
自己有能力背负世界如此巨大的事物吗?
人类的力量真的足以对抗神的意志吗?
(我很弱,连卡那齐一个人都拯救不了。)
弱小令她焦急、逞强,从前的米莉安绝不会这么做。从前的她,知道恰如其分的生存方式。
卡那齐——让她想起了这件事。
米莉安松口气,重新坐在御座上。
(……即使满身是伤,他还是比我更强,而且很温柔。我必须尽力做到自己所能做的,然后才是帮助卡那齐。)
她在心中立誓后,感到心情轻松了点。
米莉安该做的事正在眼前,那就是与「七贤者」同调。
(驱动「七贤者」的最后零件正是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可是,我不想被「七贤者」吞没而失去人格。我一定要找出保住人格操控「七贤者」的方法,在世界之王让世界走向灭亡前正式运作「七贤者」。)
这一年来,他们不断进行「七贤者」和米莉安的同调实验,但结果却不乐观。在保有众多杂念的人格下,要控制操纵庞大力量的「七贤者」非常困难。
另一方面,根据监视世界尽头境界线的魔导师们报告,界线确定将在往后一年内崩溃,这世界将发生重大异变。期限正不断迫近。
她非得在异变发生前控制「七贤者」,顺利完成皇权的交替不可。
如果赶不上崩坏之日,魔导师们肯定会毫不留情地破坏米莉安的人格,让「七贤者」吞没她吧?只要是为了拯救世界,他们可以不择手段。
(加油,我只能加油了。我要努力,好让大家相拥而笑。)
米莉安深深下定决心,开始集中精神。
她耳中深处轻轻响起铃音,话声自「七贤者」的控制室内传来。
『大家都已经到齐,实验的准备已完成了吗?』
听到莱茵索德苍老的声音,米莉安点点头。为了接下来展开的同调实验,她派魔导师们前往刚才的控制室。
「我没问题——开始吧。先从『石堆的房间』起头。」
在她呢喃的瞬间,视野碎成千片。
至今所见的白色房间倏然消失,少女眼前出现一个灰色的房间。
这里是个幻想房间,视野的角落摇曳不定。
这是米莉安为了操纵「七贤者」,花费一年光阴堆砌而成的场所。
灰色的房间里有七座随意堆成的石冢。
米莉安将意识转向那边,看见黑影在七座石冢间高速交错飞动。
(那影子就是「七贤者」正在处理的魔法力。只要能看见它、操纵它,应该就能控制「七贤者」,可是……)
老实说,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用眼睛看果然不行,要省去更多多余的动作……可是,那就代表要舍弃人格吧?我们至今一再调整过,不能再延迟「七贤者」的进度了。)
没有什么解决的线索吗?米莉安拼命探索四周,感到身体缓缓变冷。
(啊,不行……那种寒气又来了。在「七贤者」里待太久,总是会这样。)
灰色房间的地面涌上一股极冷的寒气。她的脚趾、指尖渐渐变得像冰块一样冷,一种莫名的恐惧同时笼罩她。
米莉安咬紧牙关。好可怕!
(不要,我第一次那么害怕……!怎么办,我想离开这里——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那么害怕?明明不清楚原因,我却不想在这里多待一秒,我想离开,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就在强烈的恐惧令她狂乱站起身的瞬间,突然灵光一闪。
——害怕的时候,找出恐惧的原因也是个方法。
……空这么说的声音掠过米莉安的脑海。
少女赫然睁大双眼。
没错,她最近净是听魔导师们的话,就连空的话语也几乎远去。然而,空的话语过去给了她多大的拯救呢?
空说过,恐惧是有原因的。即使是莫名所以的恐惧,只要毫不留情地注视着它,就能找出它的根源。
(这一次一定也一样,这么不自然的恐惧是有原因的。)
那么,我就走向原因。
「——米莉安大人?米莉安大人,您在做什么?大气出现混乱,在七贤者内部请别做出太大的动作!」
莱茵索德从控制室低语道。
少女迟疑了一会儿,比起莱茵索德的劝告,她最后选择相信空的话。
因为她思考着,卡那齐所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你可以用过去的方法试试看」——也就是听从自己能认同的话语及直觉。
米莉安调整呼吸,缓缓走下阶梯。
越往下走寒气就变得越强,她全身仿佛都快冻结。要是换成德库斯塔,或许已经动弹不得了。但是,米莉安过惯了寒冷严酷的野营生活。
(在幻想的世界里,意念的力量很强大。只要保持心智坚定,这点程度死不了人的,不必怕。觉得冷的时候,只要回想温暖的东西就行了。)
事实上,米莉安一开始想象手脚浸泡在暖和热水里的样子,动作就变得轻松些了。她越走下阶梯,莫名的恐惧就越发强烈。少女的心脏高速跳动着。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有声音在她脑海某处大吼。
既然面对难以忍受的恐惧,那就暂时切断感情。
作为艾尔•乌鲁其亚的一员时,她就是这样战斗的。米莉安带着战士那般面无表情的脸孔走完阶梯,望着御座后方。刹那间,她很想将目光从地板上别开。恐惧令少女寒毛倒竖,眼前一片空白。没有错——她寻求的东西就在这里。
米莉安绕到御座后方,站在镶在地上的石板前。
(我找到了!这就是恐惧的来源。)
她的心脏扑通直跳。米莉安的视线一再滑动,试图从石板上逃开,但她毫不留情地锁住目光阅读石板。
「『人、兽、古森林,甚至是遥远的神之都,都在光辉耀眼的世界浪头上——能够获得幸福吗?魔法的仆从 乌高尔』……!这是乌高尔写的。」
米莉安太过吃惊,忍不住喊出声。
乌高尔是开发魔文字的大魔导师,但他也是落入内心黑暗面,因而化为策划令人类灭亡的怪物。现在的他失去身体,应该依附在面具中由空保管着。
(不过,这里有碑文……代表乌高尔也为「七贤者」的制作出过力。一开始的时候,他想过要拯救世界,而且还留下这段宛如不可思议诗歌的文字。)
他其实是个好人吧?这念头让米莉安的心泛起暖意,即使身处恐惧及寒冷中依然浅浅一笑。
乌高尔和她先前曾有过一场死斗。
他是个悲哀的人。一个不认为死亡是救赎,非常悲哀的人。
(当上总教主之后,我也知道了世界的秘密。我知道世界之王是个任性的孩子,也知道人是魔物的凄惨下场。不过,如果本来就能看见构成要素,那么魔物和人就没有不同。我不觉得有那么悲伤。可是——乌高尔一定是太过温柔了。)
米莉安冲动地跪下,身体一靠近石板,她的心脏就掠过仿佛浸泡在冷水里的痛楚。即使痛苦让她有些挣扎,少女仍勉强伸手触碰石板。
只要触碰石板,一定能更加了解乌高尔。我想知道你的事。
米莉安宛如对着石板轻声低喃般,伸出了手指。穿过仿佛拨开沉重粘土的触感后,她总算碰到了石板。
米莉安的手指霎时变冷,传来阵阵刺痛。她的指尖冻成白色,疼痛暂时消失。虽知道这样下去会冻伤,少女依然忍耐着。她想知道此处出现这样物品的意义,想了解乌高尔的心灵。
(——愚蠢的家伙。)
她的耳朵深处终于响起这声低语,四周突然变得暖和。
「……乌高尔?」
米莉安轻轻呢喃,环顾四周。虽然不见乌高尔的身影,房间的模样却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变化。周遭变回原来那间由白石砌成的房间。
(刚才的幻想世界粉碎了吗?)
少女有点不安地想,不可思议的音乐声飘入她耳中。
那是她过去不曾听过的曲调,旋律有些紊乱、掺杂着不和谐音,却不知为何很有魅力。硬要说的话,那很像空演奏的古老音乐。
米莉安吃惊地从御座后探出头,难以置信的光景在她眼前扩展开来。
有人。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七贤者」就在那里。
七名不可思议的沉稳,拥有光滑美丽脸庞的男女站在那儿。环绕着圆形房间的他们身穿灰衣,一头灰色长发垂到肩头。那些和不死者及空相似的面貌闭着双眼,每个人都手持古老的乐器,正在演奏音乐。(这是——什么?难道先前的幻想世界被重组了?)
米莉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这是乌高尔做的吗?
困惑的她侧耳倾听,专注在贤者们演奏的音乐上。她的视野突然展开,分布各地的光魔法教会送来的意念化为影像与文字,充斥米莉安的视野中。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取出无数地图与魔法式。
当米莉安配合贤者们的音乐唱出一段即兴的旋律——霎时产生了一切都在改变组成的转变。尽管变化令少女目不暇给,一切却乘着旋律直接刻印在她脑海中。这样一来就能理解、就能操纵了。突如其来的状况令米莉安愕然不已。
(完成了?我现在在操纵「七贤者」?)
她为了挥开恐惧而切断的感情渐渐恢复。米莉安兴奋得喘不过气,眼角泛起泪光。
卡那齐告诉她的话是真的。
她不可以忘记从卡那齐与空身上学到的东西。因为在身为一个魔导师之前,米莉安是他们的旅行伙伴!


* * *



「——莱茵索德大人,这是难以置信的结果……」
西维尔•卓恩露出困惑至极的表情说道。身为边境教会长的他,是世界尽头的监视者,也是「七贤者」的负责人。
他那张年龄不详的温柔脸庞发白,指向控制室的圆顶。
以西维尔•卓恩为首的魔导师们,正在「七贤者的御座」的控制室里待命,观看米莉安的同调试验。
莱茵索德转动满是白发的头,看向他指出的地方。可有魔法式浮雕的圆顶各处正在闪耀发光,光芒以惊人的高速移动着。
西维尔•卓恩摈弃以目光追逐光点,同时报告:
「正如您所看到的。『七贤者』内的魔法流寸断,魔法力无视于既定的回路到处跳动,不经算式就能得出结论。」
「结论和使用既定魔法式通过固定回路得到的结果一样吗?」
「一样。由于能省下通过回路时所消耗的魔法力,因此效率相当好。但这不可能啊!像这种乱来的事……」
尽管西维尔•卓恩极度困惑,莱茵索德却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的胡子说道:「真的是乱来的吗?我曾看过这种光。那是在何时呢……它和将人类的直觉运作置换成魔法回路时的样子很像。」
「直觉?『七贤者』是机器啊!?它是知识与魔法式的集合体。为什么知识的砖块会产生直觉?又不是鬼故事!」
西维尔•卓恩软弱地抽搐着,亚伍札从旁边插话:「这种乱七八糟的结果真是烦死人了。我才想说最近米莉安大人变得很具常识,结果卡那齐一回来,她不是舍弃人格去与没有人格的机器同调——而且变成机器生出了人格?就连『七贤者』都擅自重组,真是过分!」
亚伍札的口气虽然讽刺,细长的眼眸却闪烁着很感兴趣的光芒。
「现在是觉得有趣的时候吗?亚伍札!如果真的做出那么复杂的重组,会危及米莉安大人的身体啊!」
就在西维尔•卓恩嚷嚷之际,圆顶上的光芒突然消失。
魔导师们屏息凝神,以担忧的视线望向「七贤者」的门扉。
门扉在数秒之后开放,呼吸有些急促的米莉安站在门后。面对众人担心她安慰的视线,她开口说道:「——那个,谁去倒杯茶给我吧。我试着配合『七贤者』唱歌,嗓子都快哑了……还有,我肚子饿了,顺便拿点吃的过来。」
听到,米莉安的要求,魔导师们吃惊得瞠目结舌。
他们担心的是她的性命,米莉安想要的却是茶和食物。
「……对不起,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最后,米莉安一脸尴尬的泛起红晕发问,魔导师之间轰然响起安心的笑声。
西维尔•卓恩冷冷的开合着嘴巴,眼眶含泪的莱茵索德大人颔首。亚伍札浅浅一笑,一会之后开始鼓掌。
以此为信号,大厅里的人纷纷鼓掌。
只有米莉安被包围在圆顶回廊的掌声里。
「——嗯、嗯,原来如此?喔,那女孩成功了吗?她打开了『门』。那就是我的胜利了,咭咭咭咭咭咭咭咭!」


3一切始于乐声


新历七一〇年,早春。
事情发生在对冬季漫长的帝国而言最重要的祭典——迎春祭典当天。
若是在往年,帝都民众会在玄关外挂上假花制成的花圈,还有美丽的扮装队伍在街上游行。
但东方之战结束后,人们甚至没有余力庆祝祭典。许多人舍弃难以获取粮食的帝都,路上的行人也很稀疏。
相对的,饿死、冻死的尸体与动物的亡骸却零星散落在路边。
即使在祭典的早晨,人们也屏住呼吸躲在家中的角落发抖。
「……怎么回事?竟然听见音乐声……我连耳朵都出问题了?」
远方传来代替毛毯盖在身上的外套,摇摇晃晃的走出家门。
这明明是个寒冷的清晨,街上却能另想看到和他一样走出住家的人影。他们都是被乐声吸引,睡眼惺忪地走向帝都侧门。
有运河流经的侧门本应不会在太阳升起前开启,只有今天却一大早就打开了。
然后,梦幻般的景色在城门另一头展开。
周遭净是一片粉红色。
一座在帝都山脚的城镇被布置得华丽万分,无数迎春祭典悬挂的粉红色布幕在街道上飘动。就连贴在镇内住户门口的东方归还兵布告上也装饰着布条。尚有积雪残留的城镇被朦胧的粉红点亮,宛如一朵独自绽放在灰色平原上的花。
众人一再揉揉眼睛,异口同声地说:
「喂,你看得见那个吗?」
「看得见、看得见。那不是祭典吗?是祭典开始了吗?」
「当然是班修拉尔大人啦!大家不是一直谣传他要到帝都来吗?」
「班修拉尔大人是来进攻帝都的吧?又不是来办祭典的。」
即使如此争论,他们依然直盯着眼前的光景不放。
音乐声渐渐接近。当美丽的队伍终于从镇内出现时,众人忘我地发出欢呼。他们期待中的事物——祭典与新皇帝陛下终于到来。
班修拉尔抵达帝都的同时,光魔法教会的首席魔导师莱茵索德也进入皇宫。
身穿黑色制服的帝国亲卫队,挡在只带着两名魔导师干部随行左右的老人面前。他们并排站在封闭的正门前,数量猛一看大约有六十人。
亲卫队长瞪着莱茵索德开口:
「我不知道各位有何贵干,但是请回吧。皇帝陛下不会见魔导师的。」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等光魔导师至今一直很有耐心地奉陪陛下的任性之举。然而只有今天,我等不能退让。」
尽管这番话表面客气实则傲慢,但由年迈老成的莱茵索德说来分量格外不同。面对一般人无法反驳的说辞,亲卫队长仍继续回击:
「既然不肯退让,我们只能遵从皇帝陛下之命除掉你们。魔导师的魔法在皇宫里并不管用,我想,你也不希望已经来日无多的寿命变得更短吧?」
「没错,皇宫里的确不能使用魔法。那是指平常之时。」
莱茵索德闷声说道,微微泛起笑容。他一挥袖袍,笔直的指向皇宫。
「不过毁灭之日已近。开门吧!」
随着他沉重的话语响起,金属制的正门开始嘎吱作响。
亲卫队员们慌忙仰望头顶时,足足有两人高的金属门从内侧缓缓开启,而且不见任何转动滑轮者的身影。
门扉自行打开了!
「怎么可能,是魔法……为什么?为什么魔力没有被抹消!」
在惊愕而颤抖的亲卫队长眼前,宫殿的正门已完全敞开。如今米莉安已经完全掌控了「七贤者的御座」,在光魔导师面前已经没有打不开的门扉。
唤起魔法所造成的冲击,也使原本排成一列的队员们朝左右分散。
三名魔导师干部穿过亲卫队正中央,光明正大踏入正门内。
他们拖着长袍穿越一望无际的人造庭园,登上宽广的阶梯,位于阶梯尽头的大门同样也已自动打开。甚至连更前方的门扉也在无从抵抗的魔法力下纷纷开启。
豪华宫殿内鸦雀无声。蕴含憎恨的视线从何处的雕像阴影后,以及门缝间投向魔导师们。
但是,实际上却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止他们。
「——没有人出手啊。」
听到阿佐夫呢喃,莱茵索德平静地回答:
「他们起码还想得到要自保吧。话说回来,这里或许是太缺乏人迹了。」
他们毫不迟疑地穿过宽广的皇宫,走进皇帝的谒见之间。
在里面瞪着他们的,是一个脑满肠肥的贵族和两具华丽的柜子。
长方形的柜子上精细镶嵌着金银与宝石,柜中填满鲜花——魔导师们互望一眼。那不是柜子,是棺木。
站在棺木钱的贵族面带不知所措的神情,往前走出数步。
「……光魔法教会的伟大导师啊,欢迎各位,我要转达皇帝陛下的传言。」
「多谢。不过在聆听传言前,我们是否能现拜见陛下的尊容?」
「——请便。」
贵族深深行了一礼,灵巧地直接退到棺木后方。
在莱茵索德的带头下,魔导师们走进两具并排放置的棺木。两张极其苍白的脸孔埋在色彩缤纷的鲜花里,其中一具棺木安放了青年皇帝西基斯姆德的遗体,另一具则是摩尔根•夏耶。
魔导师们注视着两人如蜡像般僵直的仪容,几乎同时确定一件事。
——是自杀。
他们知道事态已无力回天,选择走上这条路。
如此一来,宫殿里异样的寂静也说得通了。比起冲击,魔导师们更感到安心。无论何时,他们本来就得逮捕皇帝加以处决,对方肯自杀倒是省下一番功夫。
莱茵索德以苍老的眼眸确认两人身亡后,在棺木边跪下。
「谨致神圣帝国、白光之国路斯的皇帝陛下,尽管陛下已尽力挽救,世界终结之日仍将在不就是后降临。因此,我等光魔法教会的总教主在今晨宣告发动『大盟约』。包含在皇宫里使用魔法在内,现在将使用紧急状况法律,我等过去守护的秘密也必须与陛下共享。非常遗憾,您此刻正身在我等的声音无法传至之处……我由衷得祈祷,陛下的灵魂能以善者之身加入天上群星的行列。」
他一口气说完后站起来。肥胖的贵族叹息着从换怀中取出一叠厚纸。
「纳闷,我来宣读皇帝陛下的传言。」
「读起来很花时间吗?」
突然被莱茵索德打断话头,对方不禁睁大双眼回答:
「这……是没错。陛下的训示本身约占十五张稿纸,但加上指定的引用部分在内,总共的份量将近三倍。」
「好,那你稍等一会儿。」
莱茵索德悠然颔首,转身以咒语的发生法通知在帝都远处的光魔导师。
「敲响丧钟!」
片刻之后,帝都第六层中央的千年树之塔顶层响起钟声。
钟声拖拽出长长地尾音,显得缓慢而严肃,最后开始在帝都内回响。
就如涟漪扩散般,听见钟声的周边都市也敲响了丧钟。
阴影的钟声在广阔的帝都里蔓延开来,将万物覆上一层阴影。


* * *


丧钟响起时,卡那齐正在和亚伍札待在帝都第一层。
「你们适可而止吧。事到如今再讨伐好皇帝又有什么用!」
面对一开始就来势汹汹的卡那齐,帝国亲卫队员拼命装出冷静的样子回答:
「我们隶属于皇帝陛下。况且这地下没有人。就算要我们交出不存在的东西也办不到!」
对方这么说着,同时继续挡在铁栅栏前方。
铁栅栏后面有道阶梯,通往无法制地带的下层。他们前来这里,要求释放被企图隐瞒战败事实的皇帝关进下层、丧失预演能力的归还兵们。
青年的灰眸一闪,揪住亲卫队员的衣襟怒斥:
「喂,那些被关进地底的可不是你的敌人,是你的同伴吧!那些家伙不是为了帝国,特地前往东方出战吗?在大家寒冬里欸!他们是你被推上那个残杀战场的同伴吧!你的工作就是放着他们不管,任其变成行尸走肉吗!」
被卡那齐这门一说,队员的眼神动摇起来。
他露出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语塞地喘着气。
此时,上方传来丧钟的钟声。
卡那齐讶异地抬起头,站在后方一步之处的亚伍札开口:
「看来是开始了——神圣皇帝西基斯姆德陛下驾崩了。」
「不知道他是已经死亡还是被杀的?接下来就是新皇帝陛下的登场吗?」
卡那齐有些厌恶的低喃,但不久后听见的音乐令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看。掺杂在悲伤丧钟里传出来的,是非常轻快地祭典音乐。
演奏者想必是班修拉尔一行人没错。他直觉地心想,忍不住喃喃自语:
「……真像那家伙的风格,品味真差。」



* * *


成员有从以前就跟随他的老部下——担任叛乱军中枢的数名地方贵族及其部属。不过,这支队伍和西基斯姆德战胜纪念仪式上的游行大不相同。
首先,他们没有用来威吓周遭的枪尖。
穿着五彩服装的小丑们表演着杂耍,代替闪耀冰冷的武器为队伍开路。跟在后面的人群里也完全不见士兵,他们个个都像舞台剧演员般化了妆,在帝都的街道上手舞足蹈地撒着花瓣。
因为班修拉尔下令「地位越高的家伙越要率先搞笑」,因此贵族们更是卖力,游戏带上夸张可笑的帽子,有些拖着毫无意义的长衣尾摆。
「那些人是谁?丧钟明明响了,为什么又会举行祭典?」
听见音乐的帝都居民异口同声地小声交谈,偷偷拉开窗户、打开家门。
于是,宛如梦幻的祭典游行队伍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到底是什么?讶异的群众走出住家,他们也陆续卷入班修拉尔的游行队伍里。
人们抱着梦游般的心情在街上前进,突然察觉一个身影。
队伍正中央,有个身穿使用军装、披着祭典长外套的男子。
在他身旁,一名小丑耍着白色的皇帝旗。
穿着军装的男子朝新加入游行的人们投以沉稳的笑容。他的相貌觉不出众,在战争中晒黑的脸庞感觉很亲切,却充满了不可思议地自信与威严。
收到笑容的群众无一例外感受到奇妙的感动,同时心怀确信。
「喂,就是那位先生。那位先生一定就是班修拉尔大人。」
「是皇帝陛下,拥有高贵血统的大人,愿意背负我们痛苦的人物!」
低语声在人群中扩散开来,最后化为巨浪。
「皇帝陛下,万岁!」
当某个人这么大喊,周遭的人也一起唱和。高喊「皇帝万岁」的呼喊声在清晨的大气间回荡,伴奏是祭典的音乐与不断延续的丧钟。
悲喜交织,所有的激情在帝都都混杂在一起,形成漩涡。
面对着毫无战斗之意的队伍,任谁都难以猛然攻击。
「是叛贼!除掉他们!」
虽然终于前皇帝的亲卫队员曾数度大喊着要冲过去,但碰到这情况,班修拉尔手下扮成小丑的士兵们也会拔剑对应。
话说回来,群众大多会在他们行动之前先动手。民众就像逮到良机似地扑向亲卫队,一吐至今积累的怨气。
于是,班修拉尔的游行队伍一遍吸收居民增加人数,一遍缓缓地绕行第一层。当他在升降机前与等候的魔导师会和、抵达第六层时,已经近黄昏时分。
「喔~好美的夕阳。去光魔法教会本部之前,要到『千年树之塔』附近欣赏一下夕阳吗?」
踏上令人怀念的第六层,班修拉尔眺望着充塞视野的白色巨大建筑群,以及其后逐渐沉默的深红落日笑了笑。一旁的家臣耶利轻声说道:
「这样也许正巧,看来魔导师们也想欣赏夕阳。」
「嗯?」
班修拉尔转头凝神看去,宽敞街道两侧出来迎接他的拥挤人潮中,零星可见光魔导师的白衣。
「这么说来,跑出来的高阶魔导师还真多。基本上,那些家伙应该更喜欢本部的仓库……才对……哎呀~」
班修拉尔沿着划出大弧线的街道前进,夹在帝都第六层中央,位于「千年树之塔」与光魔法教会本部间的半圆形广场耀人眼球。
广场周遭人山人海。
而在广场正中央,停着一顶宛如祭典花车的巨大轿子。
被身着正式服装魔导师们环绕的轿子,有个黄金打造的三角屋顶,表面每一寸都由金银工艺刻上精细的鸟羽毛及魔法文字。一名身穿白色长袍的少女就坐在重重垂下的纱幕后。
(怎么,总教主大人跑到这种地方来了?依照预定,我们明明是要在光魔法教会本部内举行加冕典礼。这种露天的加冕典礼可是前所未见啊!总教主大人也想向市民们露个脸吗?)
班修拉尔缓缓走向总教主的轿子。
各种想法在他脑海里出现又消失。因为过去不曾公开出现,甚至有人谣传光魔法教会总教主可能并不存在。
总教主与西基斯姆德帝有血缘关系,感情却非常恶劣,不论对宫廷或民众来说都很遥远。这样的人物却在民众面前现身,准备认可班修拉尔担任新皇帝。
(真奇怪啊,总教主大人正要变成活生生的存在。不过,我也成为了一个和普通牧人来往、在战场四处跑的活生生皇帝。)
时代在改变。虽然不知道会变好还是变坏,他能确定的只有改变的事实。
班修拉尔在距轿子二十步之处停下来,跪在地上。
他深深垂下头之时,群众沸腾的欢呼声更加热烈起来。
等了一会儿,班修拉尔在眼角瞥见白袍。总教主踏着如羽毛般轻盈却很沉稳的脚步走来。她在班修拉尔眼前站住,先从魔导师干部手中接过皇冠,在缓缓戴在他头上。
边缘贴有毛皮的皇冠重量,渐渐沁入班修拉尔全身。
同时,群众的呐喊如波涛般涌来。
人们的声音撼动大气,撼动他的肌肤。一件有豪华毛皮衣领的金线无袖外套披上班修拉尔肩头,精工织就的外套同样沉重。这重量将班修拉尔束缚在地上。束缚在大地、人们、现实上。
总教主开口:
「起身吧,基斯朗•班修拉尔卿。新任神圣皇帝,葛利艾姆三世。」
「……咦?」
那熟悉的声音令班修拉尔不禁愣愣地喊出口,抬头一看。眼前有位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头淡得仿佛透光的金发,透明般的紫红色眼瞳。那张表情不明显的脸蛋上,悄悄并存着紧张、自信与近似困惑的无邪。
无论再怎么看,她都是认识的少女——和空等人一起旅行过的米莉安。
(啊……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吗?我才在想总教主大人最近异样地有干劲,原来是和别人掉包了吗?)
班修拉尔在吃惊之余也能接受,以充满威严的态度起身。
「嗨,好久不见。现在的总教主大人是你吗?你过得很好嘛。」
「嗯,我很好。卡那齐也很好……你也很好。」
米莉安恢复过去的口吻回答,令他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仿佛时光倒流。这明明是不可能的。少女已不再是杀手,班修拉尔也不再追逐着空。
当两人互相微笑时,从千年树之塔传来的钟声改变了。
虚幻的丧钟改变声调,所有的钟热闹地响了起来。





那是祝福的钟声。停止点缀大气的轻快钟声,民众的叫声也转为兴奋。
这一会,米莉安从魔导师周中接过一册巨大的金属装订书籍,那正是镶着好几颗宝石的「法之书」。她以纤细的手臂牢牢递出书本,开口说道:
「这个交给你。这是『法之书』——我等魔导师为了用帝国束缚『人类』而创造的诅咒。」
「喂喂,『法之书』的来源不是已经改变成由神传授了?既然要掌管光魔法教会,你可不能就这样说出真话啊!」
班修拉尔一边和她小声交谈,一边以完美的举止接下「法之书」。
群众的欢呼声不知是第几次沸腾起来。一般而言,他接下来要收取的应该是笏,米莉安却递出一把巨大的钥匙。
班修拉尔讶异地吊起眉毛。
「这是什么钥匙。武器库的?难不成是魔导师的智慧根源——图书馆的钥匙?」
「这是我们光魔法教会本部最深处,第七书库的钥匙。」
听到少女平静地回答,班修拉尔也不禁双眼睁圆。
「第七书库,你……!那是世界秘密沉睡的场所吧!」
「没错。世界要终结时,我们魔导师将再度和皇帝共享世界的秘密,一同为了世界而战。届时所有的国境都会废除,帝都将成为人类最后的堡垒。因为那一刻已经来临——接下里,我会向你展示一切。」
这非同小可的消息让班修拉尔的手指微微发抖。
世界的秘密——被帝国始祖深深封印在帝都内的秘密,即将在他眼前揭开面纱。
(……我猜,肯定是没什么好事。)
尽管如此确信,班修拉尔还是沉下脸色,谨慎地接过钥匙。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他根本无计可施。所谓的真相,大都没什么好事——班修拉尔心想道。他高举钥匙,周遭的欢呼声再度变大。众人之声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在逐渐沉默的壮丽夕阳与当事者们堂堂皇皇的态度下,这场前所未见,在区区一个广场举行的加冕典礼,充满了不可思议地威严。
米莉安和班修拉尔,还有在场的魔导师与办成小丑的士兵们,映在群众眼中全都化为神秘的剪影。黄金与魔法石反射夕阳的光芒射在剪影各处,宛如星星般闪烁生辉。
米莉安仰望着暮色中成为皇帝的班修拉尔说道:
「请拯救大家——绝对、不要发狂。」
米莉安说完后,阳光的余晖微微照亮她眼中的泪水。那一刻,她或许正想着因渴求世界的秘密——魔法之力而发狂死去的异母兄长。


* * *


这一天,修娜尔在牢房中听见了那场震动全帝都祭典的热闹音乐。
(——发生什么事了?迎接春天的祭典应该就快到了,不过听说帝都最近倾向停办祭典呀。难道是有谁被处决?)
隐约传来的音乐令她不安起来。
就像在回应她的心情一般,监狱的走廊上响起狱卒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年轻的狱卒敲敲她的牢房,雀跃地开口:
「修娜尔小姐!修娜尔小姐,你醒着吗?他终于来了!班修拉尔大人好像已经莅临第六层了!没值班的家伙全都去看热闹啰!」
「……!」
听到班修拉尔的名字,她的胸口就一阵抽搐,不禁蹲了下来。
她的心脏突然狂跳不已,仿佛真的快昏倒了。修娜尔轻轻喘息,在调整呼吸后呢喃:
「真的吗……?可是,我没听见战斗声……」
「你的声音在发抖,你还好吗?呃,我也不太清楚外面的情况,他们好像没有交手。我去外头看一下,如果有机会趁这片混乱放你走,我就试试看。请等一下!」
狱卒兴奋地说完后,匆匆奔过走廊。
修娜尔依然蹲在牢房地板上,仿佛要按住喧嚣的心脏般抱着自己。这股期待与喜悦太过强烈,几乎令她感到恐惧。
在那位狱卒回来前,自己该如何等下去?
她坐立不安,光是呼吸就已耗尽全力。修娜尔将耳朵贴在肮脏的墙壁上,好多听见一点外界的声音。
于是,她从前曾听过的拖动声透过墙壁传来。
恐惧领修娜尔差点反射性地逃离墙壁,但兴趣及危机感让她再度靠近墙边。
(——很近。)
那声音简直就像有只巨蛇在天花板彼端爬行,沉重的物体在她头上移动。
修娜尔的额头自然浮现出汗珠,本能的感到恐惧。她记得这种恐怖,这种周遭的大气似乎拥有粘度,粘附在身上的感觉。
(和那时候好像。可是,怎么会——那东西怎么会在上面?)
她认为这不可能,也是如此希望。
但她的身体在颤抖。当修娜尔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墙壁另一头传来物体啪嗒落地的响声。有什么东西在隔壁的单人牢房里,她睁大双眼。好可怕。
修娜尔一边格格打颤,一边侧耳聆听。声音越过墙壁传入她耳中。
那织细的女声突然转低,发出不稳定的呢喃:
「咭咭咭咭咭咭咭咭——来了,来了啊。是皇帝陛下,生性好战之人。不过他来迟了,太迟了。我要把她全都吃掉。咭咭咭咭咭,我四处吞食魔法回路,无论是皇宫地下或『七贤者』的位置,我统统都知道啊。」
(这……这个怪物在说什么!)
那些台词的内容令修娜尔的脑袋瞬间空白。
理解到话里的意思后,恐惧与紧张害她差点晕厥。她勉强握起拳头,塞住嘴巴以免叫出声。
(冷静点。总之不会有错,在墙壁另一头的怪物相对班修拉尔大人和「七贤者的御座」出手、它企图夺得世界!)
在修娜尔拼命思考之际,隔壁的单人牢房这次传来啪啦啪啦的破碎声。砰!沉重的物体落在走廊上,低沉的呻吟声紧接着充斥走廊。
突然间,修娜尔牢房门扉下方的送餐小窗口被推开了。
她倒抽一口气,腥臭的大气霎时灼痛喉咙,使她猛咳个不停。
修娜尔咳嗽着拼命睁开眼睛,对上那双正从窗口缝隙窥视牢房内的赤红眼眸。光是这样,她的心就差点崩溃。
(没有错!这是我在摩尔根家看过的面具上的眼睛!它为何会在这里!?)
就像在回应修娜尔心中的悲鸣,那非人的声音细细地告诉她:
「你从刚刚开始就在偷听我说话吧。想被吃掉吗?」
「那东西」——乌高尔格格笑着低语,强行把头塞进小窗口。
乌高尔面具上的红眸填满了修娜尔的视野,她的身心都在发抖。她甚至连一动也不能动,背部撞上单人牢房的的墙壁。
她的心明明哭喊着恐惧,眼睛却无法闭上。
修娜尔张大双眼,乌高尔在她眼前转动长头,企图将自己的肩膀塞入小窗。它发现难以成功后,用惊人的速度咏唱咒语。大气随之晃动,金属门上的小窗缓缓溶解。它以掌心推开变红变软的小窗边缘,硬是拉大缝隙。
乌高尔正要将身体塞进牢房,却突然出现奇妙的反应。
「喔喔?我之前曾在摩尔根那边看过你……咕、呜呜……看着你,我就想起被那只鸟捉住的事……真不吉利。可恶的鸟,狂王的仆从……!咕呜……」
它似乎想起了空。乌高尔奇妙地挣扎着,慢吞吞地爬出她的牢房,在走廊边打滚边前进。
直到乌高尔的气息完全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修娜尔才勉强逃离束紧全身的恐惧,恢复到足以发声的程度。
她以冰冷的手敲打铁门,放声大喊:
「快、快来人啊!快过来!怪物出现了!怪物的目的是皇宫和教会!喂,快来人啊!谁快去救班修拉尔大人!有人在听我说吗!」
修娜尔一直喊到声音濒临沙哑。
然而,没有任何人回答。
她重新看向乌高尔拉开的小窗,窗边缘仍红通通地透着光。她环顾牢房内,找到狱卒送来的木质花瓶。修娜尔倒出快枯萎的花朵,手指沾起瓶中的水,滴在窗缘。
水珠立刻发出滋滋声蒸发掉了——非常烫。
(纵然如此,我也只能离开这里。)
修娜尔用牙齿撕裂身上灰色长袍的下摆好方便行动,将花瓶里的水聊胜于无的倒在衣服上,滑入被扯开的小窗。
通过被加热的金属边时,她的肌肤阵阵刺痛。即使小心翼翼,她的手和脚踝一带仍碰到炽热的金属,掠过一阵剧痛。
「…………!」
修娜尔设法摔进走廊的同时,衣服下摆也着火了。她发射性地以掌心拍打火焰,尽管手上传来尖锐的疼痛,她却一心一意的拍息火苗。当火焰消失,修娜尔的手也缓缓痛了起来。她咬紧牙关起身环顾四周。
「快来人……!」
她试图呼救,却立刻失去发声的力气。
位于不管往前延伸的走廊两侧的牢房鸦雀无声。一扇铁门后流出的血泊在走廊上幽暗地漫开,面带恐惧之色的罪人折成两半,倒在牢房中间。
而那名年轻的狱卒就倒在走廊前方的血泊里。
简直像场噩梦。四周在转眼间化为噩梦支配之处。修娜尔不禁使劲咬住嘴唇,忍下痉挛般的颤抖。她的嘴唇破皮,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冷静,我还活着。那么,我要做的唯有靠自己行动。
——绝不让你谋害班修拉尔大人。
修娜尔无声地宣誓,心中的恐惧缓缓变成决心。
无论敌人是谁,自己会有何遭遇,她都要救到他。


* * *


加冕典礼结束后,班修拉尔在隔天才进入皇宫。
他带着兰格雷在夜间的宫内回廊上走着。
「……我真的已经不行了。我可不是惊奇超人啊……」
班修拉尔一脸厌烦开始抱怨,兰格雷小声告诉他:
「不过旁人的却以为您是惊奇超人。身为皇帝陛下就该回应他们的期待吧?而且熬夜个一、两晚,过去不是家常便饭吗?」
「就算一样是熬夜,这次的活动又不同!加冕典礼结束后马上被带去光魔法教会观看惊天动地的世界秘密直到天亮!然后马不停蹄跑到皇宫,接着贵族们永无止境的问候。大家明明都在外面开着宴会,这岂不是只有我抽中下下签吗!」
他抱怨连篇的往前走,只在警备兵及随从出现时摆出一脸威严的神情。兰格雷走在一步后方看着班修拉尔灵巧地表现,淡淡地回答:
「我们接下来正要赴宴吧?而且还是想讨好您的,旧臣主办的大宴会。」
「那也很麻烦!为什么非得一一靠宴会拉近关系啊?不能叫所有旧臣提出报告,表明想在我手下做些什么,谈后面谈吗?」
「如果您想这么做也可以,不过等明天之后再说。今天您确实应该陪那群老人应酬,观察他们的做法。您打从学部时代开始就不讨老人欢心,但这次光魔法教会完全站在您这边,旧臣们也不能有异议。」
兰格雷所说的话非常合情合理。
这贵重的意见令班修拉尔深深叹口气,边走边回答:
「魔导师啊~他们告诉我的世界真相果然很糟糕。至于内容,是关于人类由什么做成的。如果向那些旧臣爷爷说明这一点,他们大概会吓得送命吧?」
「人类的起源吗……您倒是一副没事的样子。」
听到兰格雷有点担心地探问,班修拉尔回头瞥了他一眼,露出笑容。
「这个嘛,我可是在光魔法教会里爬到不低的位置过。魔导师们这次告诉我的事,我也听过谣传。虽然这事实很没头没脑……可是以我们个人来说,并没有那么严重。无论原本是些什么,身在此处的我们也不会改变。因为我们已经一路活到这里啦!」
即使人的原本是魔物,班修拉尔也没有纤细到会因此发狂。
(帝国的人民应该也和我一样。比起人类来自何方我们更担心眼前的粮食。作为庶民派皇帝的我,得当好民众与魔导师之间的桥梁。)
「的确没错,烦恼是魔导师与哲学家的工作。」
他对兰格雷干脆的意见投以微笑,站在通往舞会场地的大门前。
「就是这样。我要和现实战斗。」
班修拉尔高声说完后,大门朝两侧打开。
热闹的音乐也同时窜入耳中,色彩缤纷的海洋在他眼前展开。
经过打磨的舞会地板,在多得像山的蜡烛照耀下散发金色光辉。整片墙上都贴着昂贵的镜子,将舞会宾客的洋装与宝石反映得更加华丽。
「神圣皇帝,葛利艾姆三世陛下!」
班修拉尔和兰格雷一踏进大厅,大门立刻关上。
而众人转向他们的脸孔——无一不带着面具。
但是对于首次与新皇帝见面而言,这样的打扮太不恰当。
面对在眼前展开的一样光景,班修拉尔微笑着低语:
「喂,兰格雷。那些应该想被我记住长相的旧臣们,为何全都带起面具?」
「——别离开我身旁。」
兰格雷领悟到事态的异常,话声染上紧张之色。
班修拉尔伫立在原地,直盯着舞会场地深处。
舞会场地最深处有座宽广的阶梯,上方是一个御座。有人已占据了那应该属于他的位置。其中一个身穿男性礼服,叠起双腿,坐在上头,另一名戴面具的青年则蹲在御座边。
(真是令人大吃一惊啊,我两个人都认得。不过,他们应该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班修拉尔缓缓一笑,向前走出几步。
这是,轻快的舞曲突然响起,戴面具的男女一起来时跳舞。班修拉尔伫立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跳舞宾客间,呼唤御座上的人物。
「嗨,今天举办的是扮装舞会吗?因为没听说,我没待面具就跑来了。」
「你真不解风情。不过没关系,你还活着嘛。」
从御座传来的声音,毋庸置疑地属于摩尔根。
摩尔根•夏耶,前皇帝的亲信,应该已经死亡的老妇人。
而且,她还是附身在修娜尔身上的恶灵。
班修拉尔加深笑意。碰到应该已死的女性登场,他在畏惧前更感到兴奋。他毫不犹豫的走进舞会,兰格雷也全神贯注地跟在后面。
班修拉尔登上阶梯,站在与御座前前温柔地说:
「好久不见。你是威尔堤亚大公吧?我听说你前阵子死了。」
「没错。死过一次后,我跨越了死亡的深渊。在场戴面具的人全部都是这样,我们已放弃当个虚假的人,化为完美无缺之物。」
「是吗——你还在做梦啊……永远做梦还真不错。」
班修拉尔如此呢喃着拔出腰际的宝剑,蜡烛的火光在剑身跳动。
他直接一剑刺进保持坐姿的摩尔根胸口。
随着钝重的手感传来,剑尖贯穿她单薄的胸膛。摩尔根的身躯一度剧烈痉挛,接着便颓然倒在御座上。
班修拉尔使力抽出长剑,伤口不可思议的几乎没有出血。他谨慎地脱掉对方的面具,地下露出了那张死后数日的脸孔。摩尔根失去张力的肌肤已濒临崩溃,开始揪着她的衣服下摆。
「摩尔根?你睡着了吗?不行,这样我不就孤单一人了?求求你,别抛下我一个人!你会保护我吧?你会说我真的是个聪明的孩子吧?摩尔根!」
班修拉尔随意低头望向精神倒退回幼儿时期的西基斯姆德,回头查看大厅的状况。
(虽然事情变得很怪,不过我有脸好好去见修娜尔了。解决这场怪异的宴会后,我要马上找出修娜尔,告诉她摩尔根已经死了。在没有恶灵的世界里,那家伙应该也能正常生活才对。)
班修拉尔一样轻松地想着,可是却看见兰格雷发白的脸孔。
怎么了?他还来不及思考,兰格雷的手已伸向他的衣襟。就在他的之间触及前,班修拉尔背后掠过一股冲击。
「……哎唷?」
在冲击数秒后。班修拉尔发出没出息的叫声。他的腰际冒出炽热的团块。
他的心脏在跳动。心跳声越变越大,浑身都为了鼓动而战栗。班修拉尔的目光转向回御座,看见西基斯姆德。一柄像玩具般美丽的短剑刺进班修拉尔的腰上。
下一瞬间,兰格雷扑到了他。
兰风雷冲上前,手中优美的单手剑划出弧线,西基斯姆德被砍断的头颅滚至房间一角。他随即又猛然砍飞摩尔根不会动弹的头颅。
「好……好痛痛痛痛痛……痛啊~……真讨厌。老实过日子绝对会发生这种事。越老实的家伙……越会、抽中烂签……」
倒地的班修拉尔一边贫嘴,一边按住伤口。被剑刺伤的部位伸出鲜血,痛得他呼吸困难、冷汗直冒。
「您这个人……!为什么在这种可疑的状况还会粗心大意!」
兰格雷站在他身边灯箱周遭斥责道。
班修拉尔依然倒在地上呻吟:
「抱歉抱歉……真奇怪~……我一点也没感觉到杀气……」
「你还不明白吗?这些家伙已经不是人类了!若是人类的速度我怎么可能让您受伤!」
兰格雷厉声叫道,以剑尖在摩尔根和西基斯姆德的身上可刻下魔法文字。
拿两具失去头颅后仍开始蠢动的躯体,在痉挛一会儿之后化为尘埃。
兰格雷背对空荡荡的御座,转向舞会场地。
热闹地音乐声依然回响着。
在舞池里跳舞的男女正一组一组手牵着手,如同想谒见皇帝般登上台阶。他盯着敌人,冷冷问着班修拉尔:
「——班修拉尔,还能动吗?」
「……摇摇晃晃的走路或许还可以,激战就不成了。」
「我想也是。在这里等一会,千万别死啊。」
兰格雷抛出困难的要求,将剑身放低到剑尖几乎触地,并且毫无防备地闭上双眼。第一粗戴面具的男女已登上阶梯。班修拉尔抽搐地大喊:
「喂。兰格雷!敌人来啦!很近啦!」
不知道是否听见他的声音,兰格雷连不动也不动。
带面具的男女在兰格雷面前深深一鞠躬,优雅地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指。面具男的之间一碰到他的肩膀立刻冒起白烟,传出激烈的刺激性臭味与肉体烧焦的讨厌声响。就连面具男的手套都跟着烧灼崩坏。
兰格雷的军服肩头处。同样一点一点地烧起来。
——纵然如此,他还是没有动。
面具男歪歪头,这次是另一双手伸向兰格雷的脸庞。
这是,他的双手碎成片片。
面具男抬起粉碎的双手,不解地歪着脑袋。兰格雷终于睁开眼睛。
一回过神,周遭的大气正在晃动。
舞会场地出现阵阵震动,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水滴状玻璃灯撞在一起。墙边的大花瓶与镜子一一碎裂的细微声响接连传来,他喃喃开口:
「所有迷惘的恶灵皆应回归世界尽头。吾剑即法、即秩序、即光。」
在嘶哑的声音消失前,兰格雷的剑往上一挥。
周遭的震荡同时爆发性地变强。
墙上的镜子陆续粉碎,闪闪发光的破片如瀑布般倾注而下。兰格雷眼前的男女也立刻无声地迸散开来。某种黝黑粘稠的物体飞向周遭——是魔物的碎块。
其他跟在两人背后登上台阶的宾客,在些许时间差后陆续弹飞。
冲击波在转眼间几岁舞会场地内的人群,最后还把另一头的墙壁打出一个大洞,附近也终于安静下来。
「……哎呀~……你真是惊奇不断的家伙,小格雷……」
这也难怪班修拉尔会如此感慨。兰格雷光是一击,就让舞会会场内尸横遍野。
兰格雷确认现场只有自己还站着之后,立刻在班修拉尔身旁蹲下。
「这是最快的解决法,不过,没加重您的伤势吧?」
「喔~……我好得很。只是熬了一夜有点想睡~」
「既然还有余力开玩笑,那就没问题。」
虽然口气平淡,兰格雷的表情却很严厉。
班修拉尔也知道自己受了重伤。他咬紧牙关撑着不丧失意识时,兰格雷伸来一手。他抓住那只手,感到痛苦缓和了些。
(真难堪啊,如果是美人的手倒还另当别论。)
班修拉尔正想着也该道个谢时,周遭的大气再度开始震荡。
自四面八方传来的钟声,代表紧急通报。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来是真的啊。」
兰格雷向喃喃低语的他问道:
「这是什么通报?」
班修拉尔辨识着钟声的音色,自暴自弃的露出苦笑。
「嗯——世界末日。」


4 天上之槛



有个地方名为神之都。
异世界彼此接触时产生的巨大力量形成了世界的空隙,神之都就是被封印进其中,既小又无边无际的空间。
那个世界与两个相接处的世界都有深切的联系。
那里反映出主人——世界之王的内心,呈现一片荒废庭院。
在四处崩塌的石造广场正中央,少年探头注视毁坏的喷泉。
「那些家伙很慌张。明明还有遗迹与不死者的保护,世界却开始毁灭,他们大概很意外。」
少年望着喷泉水池里的积水说道。
这名一头白发的少年,正式世界上唯一的「人类」生还者,也是将魔物重组为人形的「世界之王」。他抬起头,向伫立在身旁的修长人影开口:
「如果知道你已回到这里,他们应该会更早行动的。只要有你在,就能驱动足以无视一切的力量。那些家伙已经完蛋了。你认为他们很可怜吗?」
「不,因为我没有心。」
听到音乐般的嗓音如此回答,少年笑了。那是个丑恶的,可以感觉到衰老扭曲的笑容。
「没错,因为你是名为『鸟之神』的人偶。」
少年说完后,牵起身旁人影的白皙手掌。那双宛如雕像的手,悄悄抱住坐在喷泉池畔的他。少年眯起眼睛,用脸颊摩擦对方的手臂,仰望头顶。
废园的天空很晴朗,从不曾出现乌云。
少年朝空虚的天空温柔呢喃:
「我们快点变成真正的『两人独处』吧。」


* * *


「除了西北边境地区与极北部分地区之外,所有世界尽头的观测地点都传来大气之力超过基准值的报告!如果大气之力再增强,世界尽头的境界线就会崩溃,混沌之海将侵蚀大陆!」
收到魔导师报告的西维尔•卓恩,带着快哭的表情转头看向米莉安。
「混沌之海是未分化魔物的巢穴啊!万一遭到侵蚀,人们就无法维持人类的姿态!大家会在变回魔物的途中死亡,化为混沌之海的一部分!能够在那里生存的,只有纯粹的魔物啊!」
米莉安站在「七贤者的御座」控制室的钵状大厅底部,脸色苍白询问着身边的莱茵索德:
「根据世界尽头的观察报告,算出灭亡之日应该还没到。我们明明持续管理者世界尽头与抑制魔物的遗迹,为何会在这么早的时期发生大规模崩坏?」
出了他们之外,控制室内还有近一百名魔导师正在工作,收集来自全世界光魔法教会的情报。所有收到的情报,都在以世界为模型的庭园中重现。莱茵索德瞪着庭园在使用复杂魔法阵的静魔法下主动变形的光景,如此回答:
「——世界尽头彼端的『混沌之海』受到过去大灾害的影响,大气之力分布极端不均。世界原本就希望趋向均衡,只是被世界之王借由遗迹和不死者的力量挡住罢了。他放出了专杀不死者的『巡礼者』,说不定消灭了所有现存的不死者。阿佐夫!监视现存遗迹教会的报告还没送到吗!」
「尚未收到报告!教会没有任何回应!」
认真的阿佐夫以近似悲鸣的声音回答。
米莉安将双手撑在庭园边缘,做好觉悟。
——时候到了。她不知道世界尽头的境界线为何会突然濒临崩溃,话虽如此,这场崩溃将带来的结果一目了然。照这样下去,由人类统治的世界将告结束。
她向莱茵索德问道:
「已经对世人发出危机警报了吗?」
「是的。大气之力超过基准值时,警报就会自动响起。」
「再次通知全大陆,要所有想活下来的人都到帝都来,办不到的人就尽可能远离世界尽头。我会立刻进入『七贤者』窥视神之都发生了什么状况,然后用『七贤者』的力量重新拉起世界尽头的境界线。」
米莉安静静宣告,瞪视通往「七贤者的御座」的门扉。
没问题,我有能力操纵「七贤者」,虽然乌高尔的石板与很多其他部分还没经过详细调查,但现在只有尽己所能。
没问题,走吧。就算自己会力竭而亡,只要世界还能留下来就好。
她唯一挂心的是
「卡那齐呢,还在街上?」
听到米莉安小声询问,莱茵索德皱起眉头。
淡淡站在一旁待命的园拉推推眼镜,这么告诉她:
「卡那齐和亚伍札一起待在第一层,要登上第六层得花些时间。要等他回来吗?」
「……不,我要进入『七贤者』。」
米莉安断然回答,魔导师们的视线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莱茵索德代表众人的心情,严肃地说道:
「请为世界带来光芒——祝您成功。」
祝您成功。少女听着大家如此复诵,笔直走向「七贤者」的门扉。
一穿过小门,她就被温暖的独特大气包围。
肌肤传来的触感使米莉安立刻与「七贤者」同调。
小房间在转眼间改变形状,化为有七名乐师环绕的地点。
她穿越面无表情演奏乐器的贤者们,走上台阶坐在御座上。
(先去看看神之都。发生那么突然地变化,神之都应该出了什么事。)
米莉安下定决心,集中意识。
(让我看到神之都——比世界尽头更远之处。)
当她额头冒着冷汗如此呢喃,视野就一口气展开。
蓝天在他头顶猛然散开,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野。
一座陌生庭园的残骸零星散布在荒野上。米莉安的意识溶入神之都,迅速掠过废园上空。
(世界之王在哪里?这次一定要找出他。)
自从当上总教主之后,米莉安曾数度尝试「窥视」神之都。但这种法术极度耗费魔法力,她过去总是在找出世界之王前就抵达极限。
(可是这次有「七贤者」帮忙,我还撑得住。)
没有变化的废园景色掠过眼底。从没这么长时间的行使法术,令她紧张得头痛。终于,米莉安在圆形大厅的正中央发现人影。
(那里有一个少年,还有个白色的,很像空的人……)
她想到此处,倏地愕然张大双眼。
不对,那就是空!
即使看不清楚,她也能确定——那就是空的气息。
拿雪白的修长身影伫立在少年身旁。他察觉到米莉安的气息,率先抬起头。空发现她位于上空的意识,露出微笑。
「——米莉安,不可以到这里来。」
他的呢喃在脑海里响起时,少女在下个瞬间被弹出神之都。


* * *


「……莱茵索德师,『窥伺』完毕的米莉安大人向我们送出留言。」
在「七贤者的御座」控制室里,干部中唯一的女魔导师卡蕾莉亚侧耳聆听其中一台魔法机器播出的声音说道:
「由于米莉安大人的魔法力不稳定,留言并不清楚,Sora——她说了『Sora』。Sora……指的应该不是东方语里的空。那是过去曾与米莉安一同旅行的不死者,『巡礼者』的名字『空』吗?」
听到她的话,魔导师们面面相觑。
特别是长期待在米莉安身边的莱茵索德,在沉默一会儿之后点点头。
「应该没错。米莉安大人在神之都发现了『巡礼者』,也就是空的踪影。」
面对莱茵索德的发言,阿佐夫脸色大变。
「在神之都!?哪里应该只有世界之王和鸟之神才对!」
「没错,而且最近这阵子都只有世界之王在。这或许代表……那个『巡礼者』正是鸟之神。」
「……!如果鸟之神回到神之都,世界之王等于无所不能!我们没有胜算!我们必须请米莉安大人再度回到神之都确认事实!」
阿佐夫以濒临恐慌的急促口吻大叫时,一片吵嚷声接近控制室门口。几名魔导师看向门口,莱茵索德厉声喊道:
「让他们进来!」
下级魔导师打开门扉,在门后现身的人果然是卡那齐和亚伍札。
「我们听到警报的通知赶回来了。非常抱歉,我来迟了。」
亚伍札低头致歉,立刻走向自己负责控制的机器。
卡那齐笔直走到莱茵索德身边,以质问的口气询问:
「米莉安已经进入『七贤者』了吗?」
「没错,她正在『七贤者』里为了世界奋战。」
莱茵索德郑重地回答,站在后方控制机器的西维尔•卓恩却慌张大喊:
「哇啊啊啊……莱茵索德大人,『七贤者』的力量正在降低!」
莱茵索德脸色凝重的仰望头顶,看向浮雕闪闪发光的圆顶。象征「七贤者」内流动魔法力的光芒,整体亮度的确变弱了。老魔导师呐喊:
「究竟是怎么回事!是『窥视』后的疲劳造成了影响吗?」
「不清楚!啊,不对……出问题的不是米莉安大人。帝都底部魔法阵吸取的力量在输送回路途中发生故障,照这样下去,力量将不足以重新拉起世界尽头的境界线!」
西维尔•卓恩泫然欲泣的回答,其他魔导师脸上一瞬间浮现绝望之色。
莱茵索德立刻沉声喝道:
「别畏缩,立刻重新测试整个回路,调查故障的细节!其他人回到各自的岗位,从环绕全帝都的魔法式里排除所有浪费!把所有力量全投注到『七贤者』里,若我们不动手,世界就会毁灭!」
就像被她的训斥打醒般,魔导师们全心纵自己负责的控制机器。他们用手动计算器拼命揭开复杂的魔法式,想从守护世界与帝都的结构里找出剩余的力量。
卡那齐站在忙碌的魔导师之中,感到一股不该在场的焦躁。
他在这里什么也办不到。
无法为米莉安做任何事。
我应该回房间里祈祷。
即使理性这么告诉他,但青年并非只靠理性生存的人类。
「有什么……有什么事实我帮得上忙的!」
卡那齐自知丑态毕露地大喊。他只是米莉安个人的朋友,对于魔法完全是个外行人。再也没有什么事会比外行人卷入紧急状况更碍手碍脚的。
即使明知道这种事,卡那齐还是无法默不作声。
他和米莉安到最后都没能解开误会,甚至没有好好谈过。如果发生什么万一,他会非常后悔。
当然,他知道魔导师们的回应,想必不是轻蔑的视线就是彻底无视。即使如此,卡那齐仍环顾四周。奇妙的是,魔导师干部们正认真回望着他。
他们眼中带着困惑、期待与不安。
(怎么?这种微妙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在卡那齐迟疑之际,莱茵索德开口:
「卡那齐,你听过『空』这个名字吗?」
一听到「空」这个字,青年就头痛欲裂。
他忍不住以一手按住太阳穴,勉强低声回答:
「——没有。」
听到他的回答,魔导师之间掠过更加微妙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人是亚伍札,他那依然冷淡的声音平静说道:
「就算没有也无所谓吧。他拥有很难受魔法影响的特别体质,或许背负着什么使命。」
「别说傻话,外行人能做什么!感应不到魔法的话,就连检查回路都办不到!」
阿佐夫这么大叫,亚伍札仍然盯着自己的计量仪器回答:
「送他去神之都侦查如何?」
这突如其来又异想天开的提议,令魔导师们倒抽一口气。
「……这怎么可能。『窥视』神之都,可是连靠米莉安大人的魔法力都只能勉强展开的法术。」
相对于愕然的阿佐夫,亚伍札冷酷地继续说道:
「虽然无法像米莉安大人一样行动,但凭着『七贤者』的力量,应该有可能送一个人到神之都去。我认为可以在他身上赌赌看,他也有仅限于他才能办得到的事。神之都的确发生了某些状况,但以现在来看,米莉安大人得全心全意操纵『七贤者』,没办法再度『窥视』喔?」
亚伍札说完后,抬头看向莱茵索德。
「——帝都第五层的五十七地区目前是无人地带。放弃维护该区,应该能保住当下所需的魔法力。不过位于五十七地区正上方,第六层的皇宫庭园会部分塌陷就是了。」
他突然转回收集魔法力的话题上,莱茵索德边考虑边点点头。
「若是庭园的话,损害也能压倒最低限度。我同意放弃该区。」
收到他的指令,魔导师们再度忙碌起来。
没多久之后,大厅地板掠过一阵强烈的震动。震动持续了好一会,但控制室的圆顶就连一粒灰尘都没掉。这是凝聚魔法技术的结晶,将强度提升到极限的结界。
卡那齐不禁表情抽搐地问莱茵索德:
「喂,刚刚的震动该不会是……那个皇宫庭园塌陷造成的?」
「正是如此。到这里来,卡那齐,与魔法无缘的东方药师啊。」
老魔导师若无其事的回答,朝他招招手。
尽管对魔导师们超乎常识的价值观感到晕眩,但他也没时间犹豫了。青年跟着莱茵索德,走出「七贤者」的控制室。
「七贤者」与控制室所在的地点在光魔法教会本部地下,第六层与第五层的夹缝间。
控制室外错综复杂的走廊上四处都有门扉,通往光魔导师的重要机构。莱茵索德打开其中一扇门,带卡那齐走进黑暗中倒着一张椅子的房间。
「你扶起椅子坐上去吧。听好了,卡那齐,『神之都』就是像这样夹在我们的世界,与我们绝对无法前往的异世界之间,说得简单点,神之都可说是世界之王所作的梦,高阶魔导师可以将意识抽离身体,只用意识『窥视』那里。不过要是你这么做,只会害你当场发疯。你的意识与身体必须一同前往神之都,你等于是活生生的存在于那里,一旦死亡就无法回来这个世界。」
莱茵索德的说话方式充满魔导师的风格,听得卡那齐毫无头绪。
他坐在简陋的椅子上,压抑焦急的心情问道:
「只要活着就能回来吗?」
「或许可以,或许不行。我们希望你可以回来,但归途只能靠你自己找出来。我们能做的只有送你去神之都……就算如此,你开始要去吗?」
在黑暗中说话的莱茵索德抬起头,青年明确地回答:
「我要去。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你们认为我有胜算吧?正因为如此,你们才没选择拥有知识与魔法力的自己人,而是想送我去。」
「你说的没错。如果我们的预测正确,那么前往现在的神之都还能活着回来的人,或许只有你而已。」
「拿我就相信这个预测。而且要去的话,我就会回来。我会带回对你们、对米莉安……还有对世界有帮助的情报。」
卡那齐对魔法一无所知。
不过除此之外,世界上也充满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事。比起为了不知道而退缩,抱着决心往前迈进更符合他的性格。
听到青年直率的话,莱茵索德低声笑道:
「真是干脆。我可以明白亚伍札和米莉安大人为何会喜欢你了。」
「啊?亚伍札那样也算是喜欢我!?」
「当然喜欢。他很喜欢你呢。来,闭上眼睛吧。闭起双眼聆听我的声音,在黑暗中不久后会看见微光。」
听莱茵索德一说,卡那齐闭上双眼。室内本就一片漆黑,合眼后的视野也没有太大变化。老魔导师似乎在黑暗中操纵魔法机器、
隆……某种装置回转的声音响起,室内渐渐变得暖和。
在震动肌肤的震动中,卡那齐视野的右上角亮起一点光芒。
「看到光之后就朝那边走去。你感觉得到风在吹吗?」
(走过去?那我可以站起来吗?这个房间感觉很狭窄啊。)
他在讶异之余仍站起身,微微偏右朝光走去。
光点轻飘飘摇曳着,移动到卡那齐的视野正中央。他笔直走向光源——感觉走了满长的一段路却没撞上墙壁。
相对的一阵风从前方吹来。
风势立刻增强到难以行走的程度,但卡那齐还是设法继续前进。
(……?怎么?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青年错愕地正要停下脚步,一道光的拱门自前方高速迫近。
他不仅屏住呼吸,拱门则以惊人之势掠过头顶。
而且不知一道,拱门接二连三的穿过卡那齐身旁。
「这是什么……!」
就连他喃喃自语话声也被强风吹散。风越来越大,卡纳尔好不容易才护住脸庞保持站姿。老魔导师的声音在他耳畔清晰地响起:
「穿过七扇门之后就张开眼睛,那里便是『神之都』——卡那齐,『他』就拜托你了。」
在风中听来已然很接近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忍不住微微睁开眼。
他的身体突然变得轻松起来。
风已停息。卡那齐放下护住脸部的手臂,眨眨眼环顾四周。
一回过神,他已站在草原上。
放眼望去尽是绿色的平原,一直延伸到一座崩塌、爬满青苔的废园。
「这就是神之都……?」
卡那齐如此低语着仰望天空,眼前是一片无比湛蓝的美丽天空,却仅止于美丽而已。青年沉下脸色说道:
「好冷清的地方。」
他试着踏了好几下,脚下如看到的那般,传来草原的触感,也不会特别柔软。至于卡那齐本人,他在不知不觉间穿上了那件东方远征混乱中遗失的深红色外套,配着惯用的东方剑。
「这只是幻想吗?还是……算了,关于魔法的问题,我再怎么想也找不出答案。」
卡那齐干脆地放弃思考,感谢自己得以带剑踏入此地的事实。无论到什么地方,只要自己的身体和剑在,他就能好好战斗一番。
青年漫无目标的走向废园。
一阵风吹过,抽长的青草沙沙摇曳。他决定走向在安详光芒映照下的圆形广场。
他攀上破碎的石造回廊,一边观察两侧崩毁的雕像一边前往圆形广场。
为圆柱环绕的圆形广场上,有什么东西闪烁着光芒。
「玻璃珠……?是玩具吗?」
卡那齐拾弃落在大厅正中央喷泉遗迹旁的发光物体,那是颗内涵橘色结晶的浑圆玻璃珠。他以食指和拇指拿起珠子,举到阳光下。
这是,某处传来少年隐约的笑声。
(这里有人?)
卡那齐回过头,望向从圆形广场往八个方位延伸的回廊之一。
隔着雕像的石造回廊彼端,响起少年轻盈的脚步声。
好像有人躲在雕像的阴影后。卡那齐将玻璃珠握在掌心,准备踏入感觉到少年气息的回廊。他每走几步就有声音从不同的方向传来。
「就算你往那边走,也只会碰上死路。」
背后传来的温柔话声令青年浑身僵直。
他的体温下降,感到剧烈的头痛。
(我听过这个声音,这是我在梦中——听过的声音。)
那无比沉稳,分不出是男是女的柔和声调。
那种让人感觉到精神空虚的的流畅说话方式——卡那齐认识这个声音。
温柔的话声继续朝呆立不动的他说道:
「这里看来无尽宽广,同时也极度狭窄……而且,世界之王讨厌你啊,卡那齐。」
「……!」
听到对方呼唤自己的名字,卡那齐倒抽一口气回过头。
一名青年坐在知道刚刚为止都空无一人的喷泉边。
不,那真的是个青年吗?
那人穿着白衣的肢体有着完美的均匀,肌肤光滑得像是陶瓷。他长及腰际的白发不知凌乱为何物,就连睫毛都如珍珠般雪白。
从浓密睫毛下直盯着卡那齐的眼眸呈现金色。
那是双感觉不出一点人味,完美的金属眼瞳。
一双无法浮现任何感情的眼瞳,宛如面具般不为表情所动的容颜。
只要一眼就可以看出,那不是人。
虽然他会行动、会说话,却只是个出色的人造物。
激情在卡那齐体内冲突,令他脑袋一片空白。愤怒、悲伤、欢喜,他该有哪种感觉才好?最强烈的感受或许是恐惧。
「So……!」
卡那齐正要喊出什么,却哽在喉头。
他的头痛得仿佛遭到殴打,冲击使他无法呼吸。卡那齐的心拼命呐喊着,要他别回想起那个名字。为什么?我明明想呼唤那个名字!让我呼唤他,喊出那个我一直想呼唤、不呼唤不行的名字!
即使内心这么叫喊,卡那齐的身体仍不听使唤。头痛不断加剧,他最后还陷入身体仿佛要四分五裂的错觉中,不禁跪倒在地。
(仿佛不抓住坚固的东西,身体就会溃散!这种感觉是什么……!)
空——拥有空外形的人偶望着卡那齐竭力抓住碎裂石碑的样子,缓缓从干净的喷泉边缘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跪下。
「魔导师们做了残酷的事。要是你没想起来就好了。」
空沉稳说着,按住卡那齐颤抖的肩膀。即使透过衣服,他手上一样的寒气依然透了过来。
就算身体因寒气的袭击而打颤,卡那齐仍抓住空的衣袖,仰头瞪着他大叫:
「空!」
一脱口而出,他的视野便随之扭曲。
宛如魔导师所看见的破碎视野让卡那齐觉得想吐,差点瘫倒在地。空静静抱住他,如歌唱般呢喃着:
「卡那齐,你还是住手吧。世界之王曾命令我封印你的记忆,不让你想起我,若强行回忆就会发狂。或者,你希望心完全毁坏,成为此地的居民?如果是那样我会代替你死去的母亲一直拥抱着你。」
甜美的话语宛如毒药沁入青年全身。
(这家伙会这样说话吗?或许没错。可是,有一点不同——快想起来,这家伙是什么?)
如果不想起来,事情将变得不可收拾。他会失去这家伙,也失去自己。
卡那齐企图从混乱到濒临极限的脑袋里,谨慎地找出记忆。
空,那是湛蓝又无尽辽阔的天空之名。
是空虚而永恒,但确实存在的事物之名。
「无……不对,应该是空吧?」
卡那齐自己这么说,替他取了名字。从那时候开始,空就不再是「无」。
因为卡那齐替他取了名字,空就是他的朋友。
(没错,不必想得太困难。这家伙是我的朋友。)
卡那齐试着拼命挪动身体。
他试着主动碰触空冰冷的手臂。卡那齐并非为了世界或魔导师才来到这里。他是为了米莉安和自己,来找回一个朋友的。
空面无表情的俯视着,即使全身冒着冷汗也想碰触自己的卡那齐。
当青年颤抖的手指再度触及空的衣袖,少年泫然欲泣的叫声在周遭响起。
「住手!住手,我的鸟!」
少年嘶哑地叫着,从雕像的阴影后滚出来匆匆奔到喷泉边。
现在以少年模样现身的世界之王,拥有白发与褐色眼眸,他拼命揪住空的袖子不放。
「你是我的东西对吧!你不会属于其他任何人吧?我们会是世界上最后的两个人,对吗?」
听到世界之王这么喊,空小心翼翼将卡那齐的身躯放在地上站起来。
他柔软的手臂抱起世界之王,将少年举到与视线同高之处回答:
「正是如此,吾王。我是你的东西。」
「那就杀了那家伙!就算他发了疯也没人要饲养他!我讨厌那家伙!他想害我孤单一人!明明只是个魔物!」
世界之王孩子气的嚷嚷,指向瘫坐在广场上的卡那齐。空轻轻与世界之王碰碰额头,恭敬地回答道:
「遵命,吾王。」
卡那齐按出疼痛的额头,面前给仰望着空与世界之王。
世界之王说,他是个「魔物」。
怎么可能!在强烈反驳的同时,卡那齐心中也涌向想着「的确没错」的念头。被封印的记忆之门即将开启,他有预感,门另一头藏着堆积如山的惊人记忆。
(那又怎样!就算这样,我哪能忘掉一切悠哉度日!)
卡那齐咬紧牙关。回想起来就会发疯?硬是忘掉一切、笑着活下去,才叫做正常的人类吗?
(开什么玩笑!无论是怎么样的修罗地狱或噩梦,全都是属于我的!)
就在卡那齐无声呐喊的瞬间,幻象之炎出现眼前。
那是东方森林燃烧时的火焰?还是水音•高岭燃烧时的火焰?
火焰在他眼前烧得通红,那片赤红最后化为空的鲜血。
目睹空死去时的冲击与悲伤霎时复苏,令卡那齐喘不过起来。
强大的悲伤落入他体内,填满心中的空洞。
他痛苦得眼冒金星。虽然痛苦,心却不再空虚。
就连接二连三涌上的阴暗记忆也不再难以忍受。
热烈的感情和恐惧同时在全身巡回,温暖了卡那齐的身躯。一回想起空,他对米莉安的爱情也不可思议地重获自由,自胸口洋溢而出。
(没错,我对米莉安做出了不可原谅的事……!我得快点带这个笨蛋回去,米莉安正在独自战斗。她连空就是神都不知道,我又一直不对劲。)
不可以放下她独自一人。光是想到米莉安以那纤细的身体与无邪的心独自面对世界的身影,他就心痛欲死。
他必须到她身边。必须回去。
被关进宛如雕像躯体里的空,朝着正勉强调整呼吸的卡那齐开口:
「对不起,卡那齐。看来我果然无法和你在一起。」
空在喷泉边缘放下世界之王,揪住青年的衣襟将他拖起。
他依然有着与身材不符的怪力。另一方面,卡那齐还因为头晕目眩而站不稳。自从空替他抓出魔物后,他的状况第一次那么糟糕。
卡那齐面无血色的呢喃:
「——空,你……住手吧……那时候,你应该已经明白……自己是人类。你不想杀人。」
两人在极近距离下日光相对,空微微歪着头:
「那时候?你是指你没能杀掉『空』的事吗?听着,卡那齐。我的本体是纯粹的力量, 没有人格。不过,进入世界之王创造的身体后就另当别论。可以说每次移入不同的身体,我就会获得不同的人格。」
他淡淡诉说的内容,听得卡那齐哑口无言。不同的人格?这也就是说——
「我每次换身体时虽然会继承前一具身体的记忆,但却不会继承人格——曾是你朋友的空已经死了。」
空静静断言,以空虚的眼眸看着他。
那双金瞳仅像镜面般映出卡那齐,没有浮现任何感情。
「空。」
卡那齐只喊了一声就再也说不下去。
他的脑海一片混乱。本来以为已经重逢,眼前的空却说自己不是空。
他说与卡那齐、米莉安一同旅行过的「空」已经消失。
眼前的空带着浅笑,说出残酷的事实:
「之前的我——你所说的『空』是个瑕疵品。他相当接近你们,力量也很弱。拜此所赐,他过度受到你们影响,令世界之王伤心。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我是比你们更接近完美的『东西』。」
卡那齐猛然想反驳,却被粗鲁地吊起脖子。空——不,是鸟之神笑了。
「那么,我就赠予曾是『空』朋友的你,至死方休的痛楚与恐惧吧。你想要哪种死法?我会尝试所有的死法喔。在你真的断气之前,我会让你复活的。一再重复直到人类的世界毁灭,直到世界之王玩腻为止。」


5推动转轮的人们


一名少女,伫立在大陆边缘一望无际的荒凉平原上。
浅黄色的头发迎风飘扬,以简陋绷带遮住一只眼睛的少女名叫德库丝塔——或是现在所用的假名尤莉亚。
「尽头——世界的尽头扭曲了。」
在德库丝塔视线前方,大陆以险峻的悬崖作结,更远处则是一片灰色的海洋。
波涛汹涌的海洋彼端,是一道无边无际的高耸气体墙。摇曳不定的气体墙染着所有的色彩,迸出银色的火花,上端则没入空中的云层。
这面墙正是「世界的尽头」,墙的另一头则是有强大大气之力盘旋的混沌之海。
那作为境界线的世界尽头之墙,正遭受推挤而大幅凸出。
时刻明明已是夜晚,周遭却被散发出不安定亮光的世界尽头之墙照得微亮。
「尤莉亚~!尤莉亚!」
呼唤声从远方传来,德库丝塔回头一看。
琉琉站在平缓的丘陵上大大挥着手。因为她依然伫立不动,等得心急的他直接冲到少女身边。
「……对面那栋房子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威尔法。」
德库丝塔平静询问,使用威尔法这个假名的琉琉喘着气回答:
「刚……刚才的房子,果、果然是光魔法教会的边境监视所……里面没看见魔导师,好像已经逃走了,只剩下通讯用的魔法石。这里是被魔导师舍弃的地点,我们也快逃吧!」
德库丝塔谨慎听着他的报告,朝他伸出手。
「汝把那栋监视所的魔法石带来了么?能否借吾?」
「咦……你要那种东西做什么?魔法石不是在魔导师手里就没有意义……」
琉琉吞吞吐吐说到一半时,重新望向少女。
德库丝塔以沉着的眼眸看着琉琉,虽然左眼包着绷带,但她并非受伤。
德库丝塔是米莉安的挛生姐姐,也是过去担任光魔法教会总教主的大魔导师,然而她的身心都很脆弱。不论是遮住一边眼睛或随时戴上手套,都是为了保护她的心所需的必要措施。
不过今天的德库丝塔和平常不同,露出不可思议的了悟眼神。
琉琉若有所悟,他严肃地注视着她,从怀中掏出魔法石戒指递过去。德库丝塔接下戒指,悄悄握紧。
透过魔法石的传递,她的脑海中响起来自光魔法教会本部的声音。
『东北边境第七十七分部……东北边境,保持警戒……集中魔法力……世界尽头出现破绽。』
少女听着魔导师话声的期间,墙壁的扭曲幅度也渐渐增大。
扭曲的气体彼端隐约可见巨大的影子,银色的火花如雷电般猛然划过墙壁内部。琉琉望着世界尽头的状况脸色大变。
「尤莉亚,这里已经不行了!我们逃吧!快啊!」
「琉琉,要是汝带着吾的魔法石,那就拿出来。」
听见她毫不犹豫地唤出自己的本名,琉琉不禁瞠目结舌.
强烈的悲伤令他漂亮的脸蛋为之扭曲。
琉琉数度语塞之后,泫然欲泣地说:
「尤莉亚——不,德库丝塔……大人……您何时恢复记忆的?」
「从很久以前开始,吾的记忆便一点一滴地恢复了……真是不可思议。或许是因为和你在一起的关系,痛苦的回忆也变得没那么可怕。因为恢复记忆的方式太过平静,让吾错失说出真相的机会。抱歉。」
德库丝塔的话语令他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琉琉一边潸然泪下,一边直视着德库丝塔回答:
「既然您已全都回想起来,应该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吧?您之所以变得比从前健康,都是因为远离魔法的关系。如果再度滥用魔法,会发生什么事!」
德库丝塔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琉琉的泪水,最后露出非常温柔的笑容。
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替他擦去眼泪,宁静地说道:
「拿出魔法石好么,琉琉。事已至此,这世上已无处可逃。人类原本就无法逃到陌生的『某处』去。吾要在这里战斗。」
他依然哭泣着,用力闭上双眼。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已不再落泪。琉琉无言地放下肩头的行李、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然后扯破行囊底部的夹层,从中取出挂着巨大魔法石的首饰与镶着几颗魔法石的护手。
他默默将首饰交给德库丝塔,自己则戴上护手。
『保持警戒、保持警戒、保持警戒……!』
德库丝塔把仅仅反复着警戒命令的连络用魔法石收进怀里,戴上首饰。
令人怀念的魔法石重量一落在她纤细的颈子上,世界的尽头进一步发生变化。
有什么东西拨开大气的气墙正要现形。
那物体就像一面缤纷极彩的凹凸墙壁——宛如由种种东西混杂在一起凝固而成的墙壁。它缠绕着气体的碎片,再度迸出银色的火花延伸向海面。
最后物体缓缓分解,化为数块扑通落海。
「……是魔物。」
琉琉因紧张而变得如低语般的话声,消失在魔物群破浪而来的声响中。
德库丝塔拆下遮住左眼的绷带,放手任海面吹来的风带走。绷带滚成一团,飞向平原另一头。
她以紫红色的双眼注视着世界尽头以及彼端生出的魔物,又继续脱下手套。
德库丝塔朝琉琉伸出一只手。
琉琉在一丝犹豫之后也脱掉手套,紧紧同握少女的手。
两人的肌肤彼此接触。手在相触的那瞬间传来融化般的麻痺感,德库丝塔不禁瞇起眼睛。
琉琉的手很温暖。虽然心在颤抖,但这感觉对她来说绝非不快。
现在的德库丝塔即使碰触别人也不要紧了。
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海,不约而同地十指交缠紧握在一起。
在他们眼前,总数将近一千头的魔物正全神贯注地渡海朝大陆前进。海面在这一刻被染成极彩,完全不见水色。

* * *

「只要携带粮食就好,其他东西帝都通通都有!快走!」
骑士们的声音在历史悠久的坑道里响起。
在手持火把的骑士领路下,心怀畏惧、表情紧绷的民众在昏暗的坑道里前进。
零星散布的火把照亮黑暗,让人可以清楚看出坑道缓缓蜿埏的模样。
班修拉尔的舅父,特洛伊拜斯公爵走在彷彿没有尽头的人龙后方。
一名老家臣向殿后的特洛伊拜斯公爵低声说道:
「阁下,照这样下去要花十天才能抵达帝都附近。但是根据魔导师的说法,世界危机已迫在眉睫——就算只有阁下也好,请您先走一步。」
「为什么?我有义务守护子民。我就像你知道的一样,已到了活得嫌累的岁数,才不想用这么累人的方法活下来。」
公爵很平静的回答。同样老迈的家臣却脸庞一歪,拼命说服:
「可是,阁下!基斯朗卿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登上皇位!公爵长年的辛劳,今后不是才要得到回报吗!」
「嗯,我也没那么辛苦。我喜欢乡下,也受到居民的爱戴。」
轰!面红耳赤的家臣正要对笑咪咪望向前方人龙的公爵唠叨时,后方传来一阵闷响。家臣立刻回过头人喊:
「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清楚!岩壁突然崩塌了!有数十人下落不明……」
一名骑士开口报告时,隐隐的震动仍持续不断。时大时小的震动里掺杂着尖锐的惨叫声。
「是魔物,阁下!魔物出现了!」
某人嘶声力竭的呐喊声也传至公爵这里。
特洛伊拜斯公爵停下脚步,一手放在剑柄上。老迈的公爵身上穿着轻便的战服。
他依然带着散发学者风采的沉稳表情,如此告诉家臣:
「负责守卫后方的第四队到第六队和我一起守住这里,你先走吧。」
「这怎么可以!就算是您的命令,只有这件事我绝不从命!」
公爵望着激动到语气变调的家臣,露出温柔的笑容:
「哎呀,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我最喜欢殿后、撤退战之类的场面了。跟随前代、前前代皇帝陛下出战时,我总是要求负责殿后的理由,不是因为算计或英雄精神,只是出于喜好。该怎么说呢,这不是男人的浪漫吗?」
他突然开起破天荒的玩笑,听得家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试图用行动阻止公爵。
公爵轻松地穿过他身旁,这么说道:
「虽然这是我原本的个性,不过,基斯朗卿可是毫不容情的批评说是低级趣味。他真是个正直又为亲人着想的好孩子……好了,别妨碍我的乐趣。」


* * *


逃过大火的东方森林一角,居民们聚集在兴建于巨树树根旁的村落里。
东方的古森林被希基斯姆德帝的「法崴姆之火」烧毁将近三分之一,许多东方人都迁移到山岳地带或南方。
这棵烙印着火焰痕迹的巨树,成为留在残余森林里的居民聚集地。巨树呈现出左半边被烧得焦黑扭曲,右半边生意盎然的不可思议模样,幸存者的村落就搭建在四周。
「——事到如今魔导师还来干什么?我们不会接纳魔法。」
以布遮住半边烧伤脸庞的东方议会议长如此开口。
魔导师们面不改色地眺望着东方人用木材与石块努力章建的村落。这几名魔导师正在村落门口与东方议会议长会面。
面对坚决不肯让他们踏进村落的议长,其中一个魔导师淡淡地说:
「真倔强。我们是为了封印在古森林之下发现的遗迹才特地前来的。」
「那你们办好自己的任务就够了,遗迹就位于往东一日路程的地方。我们对你们无话可说。」
「——光魔法教会的总教主大人,对于古森林被烧毁一事感到非常悲伤。」
魔导师突然说出这句话,令议长眼中浮现阴暗的激情。
即使一步也没动,议长本身散发出的压迫感却变强了。他以低沉的嗓音缓缓说道:
「原来如此,悲伤是吗?不过,也只是悲伤而已。你们的总教主没有挨饿,也不相信神。对于居住在森林里的我们来说,失去森林就等于失去神。一旦失去神,人就会忘掉如何过着尊敬一切的生活,变得像那群住在荒芜白砂原的家伙一样,靠杀人、掠夺而生。」
魔导师漠然听着他说话。
站在议长后方的随从们则露出凌厉的眼神,蹬着傲慢的魔导师们。
魔导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表情生硬的扭曲起来。
他摸摸僵硬的脸庞,如此说道:
「……对不起。」
在场的东方人全都双眼圆睁,一瞬间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就连议长也一样。不论是谁,都没料到魔导师会道歉。
至于魔导师这边,本身也没想过自己会对一般人——而且还是边境的东方人道歉吧?他依然抚摸着脸庞,但非常严肃地往下说:
「我们应该在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前,先阻止希基斯姆德帝才对。无论会起多大的冲突都该阻止他。」
议长听出他的话并非虚言,于是谨慎问道:
「这是你的致歉?」
「同时也是总教主大人的致歉。」
「是吗?如果来得更早一点,这个道歉就会有它的价值了。」
议长微微瞇眼一笑,如此告诉对方。
不过,即使认同对方的诚意,他也无意接受魔导师的道歉。议长向随从们打了个信号,准备回到村落。
魔导师向他的背影开口:
「毁灭很快就会降临此地。各位有前往帝都的计划吗?」
「没有,这里是我们的故乡。」
「那么,我们也会留下来。我们必须保护各位,保护此地。」
再度得到意外回应的议长不禁停下脚步。方才说话的魔导师抬头仰望巨树,站在他背后的魔导师们则静静看着议长一行人。
不愿接受魔导师们心意的议长,挑起一边的眉头回答:
「——不必了,你们也回自己的故乡去。你们的故乡不是帝都吗?」
「毁灭之刻到来时,我的确尽可能的想留在帝都。可是,总教主大人命令我们死守此地。听说是你们的同胞说服了她……」
听到「同胞说服了她」这句话,议长顿时想到了什么。
他脸色微微发白的折回来,询问魔导师:
「你说我们的同胞……那是指谁?是年轻男子吗?难道是卡那齐?我还以为那家伙已经在战争里死了,他还活着吗?」
「这个嘛,我只听说是东方之战的生还者。如果你们活下来,总有一天能够再会吧?这件事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我对这棵树很感兴趣。」
魔导师说着指向一半烧焦的巨树。
「在我眼中,这棵树并不是神——却是很不错的好东西,让我想再多看一会儿。既然各位不愿接受我们,我们就来保护这棵树。不是保护各位喔。」
他的用词遣字很谨慎。虽然表面上说要保护巨树,其实他是想用这个藉口来守护东方村落吧?
在魔导师头顶的高空,黄昏的云层正形成紊乱的漩涡。
即使暖风吹过,巨树也没有随风摇曳,仅是静静地伫立不动。
议长望着他好一会儿,最后用下巴朝他比了比,走回村落。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耸立在村落边的巨树一样。

* * *

在世界的尽头扭曲,人们在各地展开战斗的那一夜,魔导都市凯基利亚也开始准备战斗。
「艾霖!帝都那边就拜托你了!」
听到呼喊声从正门上方传来,骑马穿越正门的魔导师转头看向声音来源。
与城墙相连的正门上方燃起营火,身穿军装的榭洛弗正站在那里。
身为闇魔导师的她,身上的装备相当轻便。她只穿着用金线绣上复杂魔法阵的长衣代替铠甲,披着防寒的无袖外套。考量到机动性的她甚至没穿锁甲,一头蜜色的金发也曝露在外迎风飘扬。
艾霖和其他数名魔导师一起勒住马,大喊着回答:
「榭洛弗大人也请多加小心!……万一发生什么事就到帝都来!帝都是最后的防线!」
「哎呀,保护帝都可是凯基利亚魔导师的使命呢。这还是你教导我的喔,艾霖。」
榭洛弗朝他露出轻松的微笑。隶属于闇魔法教会的女魔导师榭洛弗,是此地凯基利亚的领主。经由班修拉尔之手,他们已取回一度被夺走的领地。
榭洛弗突然察觉危险的气息,凝神看向帝都的方位。
(……那边了传来紊乱的声响,帝都铜墙铁壁的防御网出现不稳。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同事,只有危险是确定的。)
榭洛弗再度转向艾霖叫道:
「快去帮助帝都!这里有我们守着,别担心。谁叫我是个乡巴佬,去帝都会迷路呢!」
艾霖等人在马上轻轻行礼后冲出凯基利亚城。
下级魔导师爬梯子登上榭洛弗所在的城门,前来报告。
「榭洛弗大人!北北西发现魔物的踪影!正笔直接近这里!」
「还有多久会到?」
「照目前的速度是五次钟响后!」
「看来还有时间。锁定魔物的种类组成静魔法。」
榭洛弗才刚说完,头顶就传来难以言喻的不祥气息,让她仰望天空。
自漆黑夜空传来的坠落声正快速逼近。下级魔导师慌张地缩头躲进城门下,但榭洛弗站稳脚步吟唱咒语:
「在蓝天之海闪耀者,比起千万星光聚集更为光亮、更为灼热——我在此命令身为天之女腰间石的尔等,代替太阳驱散阴暗,击退恶灵——光,显现!」
她唱完咒语的瞬间,周遭就被闪光包围。
榭洛弗头顶出现巨大的黑影。影子直接坠落,在城门上砸个粉碎。
「榭洛弗大人!榭洛弗大人,您没事吗!」
魔导师们近乎悲鸣的呼唤着,残余的闪光自周遭退去。
营火的安稳火光恢复原样后,他们看见伫立在城门上的榭洛弗与散落在她周边的魔物碎块。
她不禁也脸色苍白地回望下级魔导师,露出含糊的微笑。
「我不要紧……虽然吓了一跳,不过没事。我本来想召唤光好看清飞来的东西,结果碰巧是怕光的魔物。真是得救了。」
榭洛弗尴尬地从有些担心她的魔导师们身上别开视线,环顾四周。
「话说回来,大气之力高涨到达空中都有魔物坠落的程度。魔物会受到遗迹所在地吸引,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过来。」
她这么自言自语着准备走下城门。
在这之前,她突然心思一动,抽出皮带上的短剑随手切断长发。削到齐下巴的长度后,她将断发直接抛向城门外。
在营火的映照下,金发闪闪发光地让落。
榭洛弗头也不回的爬下城门,精神抖擞地扬声喊道:
「好,我们战斗吧!」

* * *

另一方面,帝都。
「魔法力的流量还没恢复吗!」
「七贤者」的控制室内响起了莱茵索德的怒吼。
魔导师们不眠不休的操纵着控制机器。脸色苍白的希维尔•卓恩大喊着:
「非常抱歉!无论再怎么实验也找不出故障的部分!目前正以人工作业——进行检查!」
「蠢材,你以为靠人工作业得花几年的时间才能检查完帝都的回路!」
听老魔导师如此斥责,图拉推推眼镜低语:
「看来是无计可施了。只得拜托米莉安大人找出回路的问题所在……」
「不可能!米莉安大人正独力支撑着世界尽头之壁啊!」
希维尔﹒卓恩快哭出来的话语,令所有人都一脸苦涩的闭上嘴巴。
莱茵索德紧握住庭园边缘,以软弱的口吻喃喃说道: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另一方面,在「七贤者」内,米莉安正被迫独自面对严酷的战斗。
(这种讨厌的感觉是什么……讨厌的寒意。先前,我应该已经找出寒冷的原因了才对。)
米莉安遭到不明所以的不安折磨,同时将精神集中在眼前展开的世界上。
「窥视」过神之都后,「七贤者」的效能立刻转弱,使她必须将全副心力放在操纵上。
她明明在神之都看见了空,如果能和空谈谈或许会有什么改变,但现况却是她已没有余力再度「窥视」。
在「七贤者」里,从人类知识中诞生的七位贤者正演奏着美妙的音乐。
米莉安必须毫不松懈地监视他们,不断进行调整,好让旋律按照应有的方式演奏。她在「七贤者」里铺满以自身魔法力做出的线,如拨弦般弹动细线控制「七贤者」的乐声。
(多亏有魔导师们调节力量送过来,我才能勉强支撑世界尽头的墙——可是出力为什么会变弱?若是不想办法解决这点,迟早会抵达极限的。)
即使感到焦躁,少女依然弹奏着魔法之弦。
米莉安专注在这需要强烈集中力,并且不容任何杂事干扰的作业上,但她突然察觉有股不祥的气息在背后凝聚。
她的手指反射性的离开弦,滑入衣饰间的缝隙抽出细长短剑。
米莉安回头朝背后的气息射出短剑,霎时睁大双眼。
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出现在她眼前。
「——乌高尔……!」
听到她忍不住喊出声,乌高尔愉快地扭动长脖子。那只全身覆盖着破布的怪物,脸上戴着她所熟悉的红眼面具。
「咭咭咭咭咭,好久不见。是我,乌高尔!呼呼呼,了不起。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会在衣服里藏短剑的总教主!」
乌高尔愉快地发出尖锐笑声,对准米莉安猛然挥下手臂。
少女轻巧的闪避,从御座跃至地板上。
他的手以毫厘之差击中少女的座椅,将椅子打成粉碎。
乌高尔哄然大笑,自己也降落在米莉安面前。
他的动作不可思议地轻盈。乌高尔多半正使用魔法侵入这个幻想中间,本体则位于别处。
她侧耳聆听背后七贤者演奏的乐声,小心翼翼的面对乌高尔。
「你之前藏在哪里?大家都以为你和空在一起。这附近明明没有你的气息啊!」
「呼呼呼,是摩尔根那个蠢蛋将我带离那只鸟身边的。得到身体后,我先待在皇宫深处,后来才移动到这里的地下。你之前看过我写在这张椅子下的文字吧?我就躲在石板下头。那段咒语是操纵『七贤者』的钥匙,同时也是开门邀我进入此地的钥匙。呼呼呼,这是个从我参与『七贤者』的制作开始,跨越数百年之久的恶作剧。上当了吧!」
乌高尔这么一说﹒米莉安不禁感到自己的体温正在下降。
那段文字正是乌高尔的陷阱!在大盟约发动前,皇宫是魔法力无法触及的地点,藏身在「七贤者」的地下也可以靠他留下的石碑掩饰气息。
就结果而言,米莉安不仅没察觉乌高尔的存在,甚至还将他引入「七贤者」中。
后悔与混乱在她心中萌芽,「七贤者」演奏的旋律同时混入了许多不和协音。
(不行,我得冷静下来,他的目的就是想动摇我。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必须要设法解决乌高尔。我必须想想办法,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米莉安直盯着对方,拼命思考关于乌高尔的事。
就像两人可以沟通般,她从乌高尔的角度说道:
「我喜欢你写在石碑上的句子,你一定深爱过人类吧?」
乌高尔摇晃着长长的手臂,兴奋得全身颤抖回答道:
「因为深爱过才会绝望。人类会改变,不断改变,无论变得是好是坏。而我寻求着普遍而不变的事物,那就是死亡!」
乌高尔断言之后开始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先是尖锐的,又转为呻吟般低沉,接着再度爆发般地大笑。米莉安并不觉得如此癫狂的他很可怕。
——不要紧,自己还不认为死是一种救赎。少女轻声低语:
「我不会让你为所欲为,因为我还爱着人类。」
「很好很好,这样也好。让爱变成绝望不需要花太多时间!来,你看!」
乌高尔握起拳头用力搥向「七贤者」的墙壁。
在她破碎的视野里,每个碎片都映出世界的惨状。
世界尽头正在扭曲。大海波涛汹涌,有人被大浪吞没。魔物正要爬出遗迹,试图阻挡它们的魔导师陆续倒下。蠢动的魔物成群结队地爬向民众,碎片映出人们一张张无计可施的脸孔、脸孔、脸孔。每张脸上都布满恐惧。
其中也有碎片映出皇宫内的景象。
米莉安认出一个人的面容,不禁倒抽一口气。
(——班修拉尔!〉
应该身在皇宫一角的班修拉尔不知为何落了单。只有兰格雷陪在他身边,但班修拉尔正为负伤所苦。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乌高尔告诉愕然的少女。
「我派了大量的仆人到皇帝陛下那边去。有摩尔根以为拉拢到的下层暗杀组织,还有西方的恶徒也想要他的命。不过他们全都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咿嘻嘻嘻嘻!」
面对狂笑的乌高尔,米莉安首度感到怒气涌上心头。
摩尔根他们本是有可能成为她的亲人。她不曾与他们亲密交谈过,甚至可能是逼死两人的凶手。
纵然如此,那两人对她来说仍是特别的。
米莉安集中注意力。「七贤者」的出力变得更加微弱。
没有时间了。如果她进一步搁置「七贤者」的调整工作,「七贤者」将会失控,也无法维持世界尽头的境界线。
然而,若现在将意识投注在调整「七贤者」上,等于向乌高尔露出破绽。
我到底该怎么做?少女的太阳穴淌下冷汗。这时米莉安的手腕突然发热,令她赫然回神。
(没错,我不是孤单一人!)
她摸索自己的手臂,找到一直戴在左手腕上的手环,镶在手环上的魔法石,是米莉安和德库丝塔之间的羁绊。现在,这颗宝石开始发出温暖的律动,德库丝塔正想透过魔法石帮助她。
米莉安因喜悦兴不安而颤抖,褪下手环强烈地祈祷着。
(——德库丝塔。对不起,只要再一次就好,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只要现在就好,帮我驱动「七贤者」。)
或许是她的祈祷生效,手环上的魔法石静静变热。她迅速将控制「七贤者」的魔法力之线系上手环。
「你在做什么?嗯嗯?光靠魔法石可无法控制『七贤者』喔?」
「嗯,普通的魔法石的确办不到。不过,这颗魔法石里装着德库丝塔的半颗心,深深地和她连系在一起。」
「什么?你说什么?你说你的姐姐会透过魔法石操纵『七贤者』?她办不到的!不可能会有道种事!和他人的魔法石同调……!」
米莉安听着乌高尔憎恨地叫喊着,将手环放在地上。
少女毫不迷惘。这颗魔法石一定能与德库丝塔相通,如果是她就做得到。
因为,她绝非乌高尔口中的「他人」。
结果,虽然米莉安已放开手环与魔法力之线,「七贤者」仍继续演奏着安祥的音乐——德库丝塔透过魔法石,开始演奏「七贤者」。
目睹德库丝塔和米莉安的力量与联结,乌高尔发出奇妙的呻吟。
米莉安抱住隐隐作痛的胸口,使劲握起拳头。
(将「七贤者」交给魔法石操纵,也会对和宝石相连的德库丝群造成负担。对不起,我明明决定别再给你添麻烦的。对不起——我会马上做个了结。)
她诚心想着,但愿身在远方的德库丝塔能收到思念。乌高尔咬牙切齿地大叫:
「这样一来你就能与我交手了。可是不透过宝石就直接使用魔法,魔法力可是会失控的。你的身心都会粉碎,你会死喔?」
「我知道。」
米莉安简短回答,静静看着乌高尔。
她确实全身寒毛倒竖,体内有股莫名的炽热力量不停蠢动着想要外泄。她的心极度不稳定,就连脑袋都充满热能,什么也无法思考。
——但是,她不会轻易放弃。
即使心灵粉碎、身体粉碎,有件事也绝对不会改变,
米莉安喜欢这个世界。
她喜欢这个有她喜爱的人在,时而美丽、时而残酷,任性又暧昧的世界。因为深深喜欢着,所以她想守护自己喜欢的事物。她想连同自己喜爱的人们,一起将整个世界抱在怀中。
因此,米莉安选择愤怒。她告诉乌高尔:
「——乌高尔,我不会再让你杀害任何人。即使是你所轻蔑的叔祖母和异母皇兄,也不是因为你的话才变成那样的。他们只是选择了想要的生活,他们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然后各自死去……你也该独自走向死亡了。」

* * *

当米莉安在「七贤者」里和乌高尔对峙之际,班修拉尔和尔格雷身处舞会场地的地下。
「没想到御座底下居然有个那么大的洞……真是痛死我了。」
靠在兰格雷肩上的班修拉尔没出息地叫痛。
「所以我才叫您在上面等啊!虽然做过紧急包扎,但您可是受了重伤!」
「因为我想亲眼看看嘛!我至今从没听说过,布满魔法回路的皇宫地下被挖出了大洞!」
兰格雷看着无理取闹的班修拉尔只是啧了一声,依然小心翼翼的扶住他。他用另一手举起烛台,烛光朦胧映出匆匆挖成的洞穴。
扫荡舞会上的敌人之后,两人在会场的御座下发现一个空洞。
「那个疑似威尔堤雅大公的家伙和其他玩意儿,恐怕就是从这里侵入舞会的。那边的角落塞满了本来应该出席宴会的旧臣们。」
尽管兰格雷口气淡然,但班修拉尔回想起方才所见的光景,不禁脸色憔悴。「塞满」洞穴一角的旧臣们,全都已成为尸体。
「虽说旧归旧,但他们还是有很多运用之道啊。居然把所有人都杀了……真浪费啊。好痛……啊.可是应该已经死掉的家伙怎么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就算受到死人欢迎,我一点也不关心。」
「威尔堤雅人公他们被魔物附身了。从那种触感、动作和再生力来看,不会有错。不知是谁让魔物寄生在他们的尸体上,又或许是在生前就已寄生——无论如何这都是对亡者的亵渎。有人欣赏着这些可悲亡者的舞蹈来取乐,对方说不定刻意抓准了这个紧急状况的机会。」
兰格雷沉声说道,眼眸带着冷冷的光芒。
即使身处地下,从刚刚开始响起、用来通报紧急状况的钟声仍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种钟声,注定在帝国和光魔法教会的约定之刻到来时,在世界尽头的境界线扭曲时响起。
班修拉尔靠在兰格雷的肩上,以姆指比向洞穴前方。
「兰格雷,反正幕后黑手就在里面吧?你要不要试着去为民除害啊?」
「班修拉尔……看来您是出血过多意识朦胧了。有我跟着竟还犯下这等失态,就算您的运动能力无比低落,我也对不起您的双亲和帝国人民……我终究只有这点程度的能力吗……」
「……我的运动能力非常普通。你是我的监护人吗?喂,听我说。兰格雷,既然世界尽头的界线扭曲,魔导师们的心力肯定会全放在那边。而在这段期间内守护帝都、教会和人民,不就是我们的使命吗?」
班修拉尔咧嘴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时,头顶传来一阵闷响。
小石子与砂砾哗啦啦地倾注而下,两人搜寻着舞会场地内的气息。
咚!咚!——一连串的闷响似乎摇撼着整个场地﹒
兰格雷恢复锐利的眼神开口:
「有人想撞开舞会大厅的大门。幸亏我为了保险起见,从内侧上了锁。」
「喔喔?在门另一头的是敌方?还是我方?」
被班修拉尔一问,兰格雷将耳朵贴在洞穴的土壁上。
他在几秒钟后离开墙边,表情变得越发凌厉。
「是敌人。数量超过三十人以上,而且配备武装。」
「为什么你听几秒就分得出来……」
「透过脚步声可以听出对手的人数、是否受过训练;从武器的撞击声可以听出武装的种类。这可是足以上战场的重装对手,不可能是近卫兵……!没办法,我们往前走吧。」
说完之后,兰格雷搀扶着班修拉尔朝洞穴内前进。
「不好意思,烦劳你照顾了,兰格雷。如果能平安回去,我可得在那天天一亮就一口气找三个气质优雅的美女给你当老婆!」
「老婆只需要一个就够了……!班修拉尔,您在干什么?」
兰格雷不经意地看去以发现他正从怀中掏出某种东西。
班修拉尔低头看向镶着魔法石的石板,以及同样用魔法石雕成指针的方位盘说道:
「确认目前的位置。从刚才开始,我就很在意这个洞穴的延伸方向。本以为洞穴会通往皇宫深处,可是路径却反倒往中央走。照这样走下去会到达第六层中央广场上下方,跨越广场之后,正面可是光魔法教会啊。」
「您连舞会用礼服里都装了这种东西吗!」
因为兰格雷真心露出动摇之色,觉得好玩的班修拉尔从衣服各处掏出道具。
「喔,这可是我的随身七宝,好像是考虑周到的耶利特别放进来的。除了这两样还有别的喔,你看,法崴姆之火的赝品?电击戒指?防火防冲击的手帕、魔法回路代用绷带、魔法石的别针、小型工具一组……好痛痛痛……!」
「超过七样了。」
「……真爱计较……你将来一定会秃头!」
班修拉尔气得忘了疼痛,扬声喊道。
于是,兰格雷立刻捂住他的嘴巴。你就这么讨厌别人喊你秃头吗?班修拉尔刚想到一半也察觉了异状。
后方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
——追兵从舞会大厅追入洞穴了。
兰格雷无言地加快脚步,班修拉尔也拼命跟上,经过紧急包扎的伤口阵阵抽痛。
(还会痛就没事,不痛就可怕了。话说回来,好冷啊。)
虽然班修拉尔绝不会说出口,其实他冷得快冻僵了。
和兰格雷在黑暗中不断前进的他,想起了战争。班修拉尔打从以前开始就不排斥学习和战争有关的知识,反倒称得上喜欢。
但实际在战场上生活过之后,令他彻底厌恶起战争。
营火与人、马匹带着热气的吐息;脚步声与马蹄声激起的地鸣;士兵们的呐喊。
冬季的阵营里,年轻的士兵们露出受冻伤折磨、布满血丝的眼神盯着火堆。他们的脸庞一看到班修拉尔就会迸出欢喜的光彩,甚至感动得浮现泪光,而泪珠立刻在睫毛上开始结冻,让他们手忙脚乱。年轻人在班修拉尔的鼓励下欣喜地迈向战场,在那里死去。
被班修拉尔握着手,骄傲地死去。
(——我怎能失败!)
班修拉尔在感到骄傲的同时,同时也觉得满心惆怅。为了不让那份惆怅变得太巨大,他起码能做到的就是自己站上前线。当班修拉尔找藉口般在前线四处挥剑之后,他变得更受欢迎了。
兰格雷在战场上时时陪在他身边,平常则有耶利跟着。
他们双方都了解班修拉尔的热情与疲惫,默默地跟随着他。
(我怎能失败!我要赶快结束这种战争,管他是皇帝还是啥的,我通通会当。当上之后就赶快建立制度,然后退位。我要随心所欲的过日子……咦?……我好像已经当上皇帝了?到底是怎样。)
「班修拉尔,别胡思乱想。」
兰格雷的声音像把利刀刺入思考,令他恢复正常。
班修拉尔满身冷汗。
「……我会想的东西都是有趣的点子啦!啊~可恶,我的眼晴好像看不清楚了。我看见奇怪的银光……」
「我也看得见那个光。那不是蜡烛也不是瓦斯——好像是魔法的光。」
「魔法?魔法的火花吗……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班修拉尔皱起眉头走过去,发现通道的墙上有一大块凹痕。
「哈哈……这是故意挖开的。这样一来,埋在墙内的魔法回路就会曝露在外而破损,使积蓄的魔法力迸出火花。如果不修好,帝都的机能会出问题的。」
班修拉尔喃喃说着,取出怀中的随身七宝。这种情状下也无法找人过来,只能自行修理了。当他用印上魔法文字的绷带和附魔法石的别针修好回路后,背后传来追兵的叫声、
「找到了!找到了,和兰格雷卿在一起!」
「走,快追!解决他!」
士兵们的呐喊声此起彼落。那声音并非魔物而是活人,听来似乎有西方口音。兰格雷走上前,班修拉尔也立刻威风凛凛地大喝:
「你们是什么东西!喂,一般士兵可别随便靠近神圣皇帝陛下!」
他的声音虽然风采堂堂,口吻却有些像小混混。
话虽如此,神圣帝国路斯皇帝的地位毕竟很有份量,令士兵们的脚步一瞬间顿住。
「好?尝尝天谴吧!嘿!」
班修拉尔大喊一声,朝他们抛出假的法崴姆之火。
看到一个开始冒烟的球体飞来,士兵们立刻陷入恐慌状态。
「趁现在快跑,小格雷!」
「您这个人,真是打从心底轻浮……不,或者那是故意的?是故意的吗!?」
两人背对被烟雾绊住的敌兵拼命往前逃。
途中又有零星散落的银光落入他们眼中。
「可恶——又是损坏的魔法回路。看这样子,全部到底有几个地方啊……」
班修拉尔虽然嘴上抱怨着,仍——修理回路。兰格雷也没什么异议,一边警戒后方的情况一边跟着他走。
当他对没完没了的修复作业感到厌倦时,听见兰格雷开口询问:
「快走到宽敞的地方了。我可以从大气的流动感觉到……这边是哪一带?」
「已经到光魔法教会的地下了。这个洞穴果然是通到教会本部没错。」
他们小声交谈,好不容易才穿过狭窄的通道,班修拉尔还以为自己走进了水槽内部。
「什么……水里?不对……不对,这里可以呼吸。」
这个正方形的宽广房间,从地板到房间八分高之处都充斥着摇曳的蓝光。
班修拉尔小心翼翼地呼吸,浓密的大气流入肺中,呛得他差点咳嗽。
「这蓝色的玩意不是水,而是超浓的大气之力。先用地板上的魔法阵凝聚力量,再用这个像根一样的东西吸走。」
班修拉尔保持浅浅的呼吸说道。
被他形容成「像根一样」的物体,是从天花板垂下的无数金属管。呈暗金色的金属管粗细不一,四处都有分岔,蜿埏地缠绕在一起,形成一根十个成人也无法环抱的巨柱。管线参差不齐的前端浸泡在蓝光中,正像是根部浸在水里的巨树。
「班修拉尔,快看根都中心。那大概就是『幕后黑手』。」
「中心?哇!那是啥!」
班修拉尔在他提醒后才发觉,表情一阵抽搐。
仔细一看,有个奇怪的物体蹲在根部中央一带。那是只包裹着破布的庞大怪物——乌高尔。
他抱住膝盖低下头,正使用魔法和「七贤者」里的米莉安战斗。
乌高尔的本体就在此处。
班修拉尔对那恶心的模样感到背脊发寒时,通道那边传来一个意外的声音。
「那就是『灰与剑』所崇拜的什么乌高尔,而此处正好位于『七贤者的御座』的地下,我亲爱的皇帝陛下。」
一个人物轻快地说道﹒从他们逃过来的通道中匆匆现身。
那是个笑容满面,头戴大黑帽的矮小男子——班修拉尔认识他。
班修拉尔吃惊的眨着眼,接着以漫不经心的笑容向他打招呼﹒
「喔,这不是『黑帽』的塞尔拜欧吗?好久不见,看到你那么有精神真好。」
塞尔拜欧亲切地连连点头,转身朝背后打个手势。
以此为信号,士兵陆续自通道中出现。那些士兵看起来是西方的正规兵,但塞尔拜欧却是名叫「黑帽」的非法组织的首领,而班修拉尔过去与「黑帽」曾有过合作关系。他无法确定对方是敌是友,于是开口问道:
「就久别重逢的问候来说,这样打招呼未免也太危险了?塞尔拜欧,我和你是朋友吧?」
「居然和您是朋友,真让我惶恐!不过,没错,我们是朋友。背叛朋友虽然令人心痛——但您的地位爬得太高了。」
如此回答的塞尔拜欧,淘气地闭起一只眼睛。
班修拉尔大致看出来龙去脉,忍不住露出苦笑。
「……什么嘛,你真是出乎意外的胆小。只要好好拢络我,由你去当下层的帝王不就好了?我可不会关闭下层喔?」
「不不,我对陛下的评价非常高,您不会做出让我这种人掌握太多权力的事情。而且您也是人类,说不定会想抹消过去的污点。所以,我盯上了这台『七贤者』。」
塞尔拜欧挺起胖肚子,指向从天花板垂下的魔法机器根。
他洋洋得意地继续说道:
「透过我的竞争对手『灰与剑』,我听说只要得到这台机器就能得到世界。我和一个叫乌高尔的家伙合作,准备夺取『七贤者』。我的计划是得到『七贤者』,借由机器的力量除掉乌高尔,再把帝国卖给应得的大人。」
「然后呢?那个应得的大人在西方吗?那家伙比我来得好操纵?」
听到班修拉尔的话,塞尔拜欧笑着一再点头。
在他背后的西方正规兵露出有些不快的神情一
(啊,看来有机可趁。)
班修拉尔立刻下判断,他冷静说道:
「很遗憾,『七贤者』不是适合你们玩的玩具。基本上,『七贤者』和总教主这会儿都在拼命拯救世界,不能受打扰。」
「哈哈哈哈,事到如今,您说这种话又有什么用。关于往后的事,您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们会推动世界的, 一直住在地窖里,总会让人作起爬上地面的梦啊!爬上地面,掌握世界——我也有这么一天呢。」
塞尔拜欧陶醉地说完后,浮现略带愧疚的表情。
「那么,差不多是告别的时候了。您有什么话要留给下一任新皇帝吗?」
就在这时,隐隐的震动掠过整个房间。晃动并未止于一次,而是如地震般持续着。众人被晃得脚步不稳,状似根部的魔法机器也发出复杂的嘎吱声。
大家都感到不安之际,班修拉尔朝塞尔拜欧咧嘴一笑:
「你被骗了,塞尔拜欧。『灰与剑』或许向你灌输了什么梦想,但乌高尔可是企图毁灭世界的结社——『黑之摇篮』的团长喔?」
塞尔拜欧仅是无言地挑起眉毛,他身后却有几名士兵脸色大变。
(看来有不少人听过「黑之摇篮」的名字。那是个唯有可疑谣言特别广为人知的结社,只要再加把劲,这些家伙就会动摇。)
班修拉尔如此确信,声调也变得更加沉着:
「『灰与剑』就是『黑之摇篮』的别名。那些家伙为了毁灭世界,唆使你们夺取这台『七贤者』。这不是什么用来征服世界的机器,而是用来守护世界的东西。」
「喔喔,原来如此,是这样吗?原来如此,那么您简直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理想神圣皇帝。您想说您是为了守护人类、成为人类的盾而当上皇帝的?」
面对塞尔拜欧开玩笑的口气,班修拉尔一脸讶异。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当上几乎统治全人类居住地的国家皇帝可不是啥好事。若是小国家,还能靠彼此争夺土地、贸易等等来致富,但路斯皇帝的工作,说到底就是当世界的褓母。就像个负责打理人类居住庭园的园丁。老实说,脑袋正常的人才做不下去。」
听见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不能说出口的真心话,士兵们不禁双眼圆睁。
但班修拉尔的态度并不恶劣,他以异样认真的表情告诉众人:
「——不过,我会去做,也会救你们所有人。」
听到他断然这么说,塞尔拜欧脸上浮现为难的笑容。
「看来陛下还没有放弃啊?这种说法有些傲慢呢。」
话虽如此,觉得班修拉尔发言傲慢的人只有他而已,
对西方的士兵们来说,这位用词遣字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好懂、平民化的皇帝非常新鲜。
他感到士兵们开始对自己产生兴趣,便向他们说道:
「你们也听见了这警报声吧?由于你们侵入这里,世界正面临危机,快点放弃无用的纷争,帮忙修理回路。」
班修拉尔说话时,周遭的晃动如脉搏般变得时强时弱。十兵们在不安的驱策下互看一眼。
塞尔拜欧没有察觉他们的异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后举起一只手。
「全是狡辩。各位——」
在他下令前,班修拉尔简短地开口:
「杀了他。」
班修拉尔的话声未落,兰格雷的剑已有一半没入塞尔拜欧体内。
谁都不知道他是何时来到塞尔拜欧身边的。
兰格雷在不敢置信的士兵眼前挥落长剑。
塞尔拜欧的身躯喷出血花,瞪着豆大的眼珠趴倒在地。
他将染血的剑尖对准士兵们,冷冷问着:
「——还有谁想死在这里的?」
没有任何人出声。
士兵们虽然对塞尔拜欧的死感到惊讶,但并不愤怒。一方面是因为面临危机,另一方面是他们本来就不愿协助下层的人物吧?
班修拉尔迅速地拍了一下手,吸引士兵们的注意力,
「好~……那么,我们开始修理吧。是你们挖出这个洞穴,破坏了魔法回路吗?是的话就说出来,我不会生气。」
士兵们显得犹豫不决,但一阵大晃动再度传来。这次人人都站不稳,现场还响起了几声惊叫。
一名下定决心的士兵告诉班修拉尔:
「——不,因为有人协助,我们入侵时通道已经完成了。」
「是吗?你们还记得回路受损的部分在哪一带吗?」
「那边有一处约一人环抱宽的大破损,我想是在监狱附近。」
他指出的方向和他们进入的路径不同方位,位于魔法树根背面。墙上有个可容纳一人的凹洞。
为了确认凹洞状况,班修拉尔和南格雷沿着树根外围走去,一阵特别大的晃动来袭,大家的视野同时被染成雪白。
下一瞬间,兰格雷扑倒班修拉尔,用自己的军服盖住他。
视线前方迸散着无数火花,短促的悲鸣在周遭响起。
隆、隆隆、隆……如地鸣般的闷响接着响起。班修拉尔拼命抓住地面,忍受剧烈的摇晃。地面的石板因晃动而歪曲掀开,他握着突出的石块勉强抬起头,眼前弥漫着与巨响同时扬起的尘埃。
「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难以置信的光景令班修拉尔瞠目结舌。
士兵们正缓缓下沉。不对,是地面在下沉!
地板一角刚沉下去就突然一口气往下坠。士兵们纷纷与巨大的石块一同落下,残存者不是哑然失声,就是竭力攀住墙壁。除此之外,现场还能看见被刚才的白光烧成黑炭的尸体。附近完全化为一片地狱景象。
班修拉尔身边也有失去平衡的年轻士兵发出惨叫。
「呜哇啊啊啊!」
「喂!快抓住……!」
班修拉尔慌忙朝他伸出手。士兵抓住他的手臂,班修拉尔却无法支撑对方的重量。腰际的痛楚掠过全身,令他的手指无力。
在班修拉尔忍受剧痛的时候,士兵已面露绝望之色往下掉。
一阵强风袭来。
室内的浓密大气有部分被吸入洞中,引发强风将生还者卷进去。兰格雷揪住班修拉尔的衣襟将他按在地上,自己则一剑刺进地板单膝跪地——只有他的周边没遭到风的吹袭。
风势最后缓缓止息,兰格雷也放开揪住班修打尔的手。
不肯消失的疼痛令班修拉尔大口喘着气,微微睁开眼睛。
「——好惨。」
室内将近三分之一的地板都消失了,形成一个黑色的大洞。地板上勉强还残留着魔法阵,却不见一名士兵。就像作了场梦一样,所有尸体都消失在洞穴深处。
班修拉尔在地板上爬行了几步,探头看向洞穴底部。他满脸愕然。
地板下方,是第五层的市区。
现在应该是夜晚,沉没在黑暗中的街景各处可见点点灯火,就连那些灯光看来都很遥远。若在白天,市区的鸟瞰图看来应该像玩具一样吧?笑意不知为何与恐惧一同涌上,班修拉尔笑了。
「哈、哈哈哈……可恶……」
当笑意无止境地往上涌,就快变成爆笑时,兰格雷再度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拉回来.脸色苍白的兰格雷指着魔法机器的根部说道:
「快看,班修拉尔!那是怎么同事!」
班修拉尔望向他所说的地方,脸色也跟着发白。
从两人现在的位置,可以看见「七贤者的御座」地下的金属根背面。在那个刚才算是死角的地方,魔法机器的根全被拦腰扯断,惨不忍睹的垂落一地。
那是被乌高尔咬断的痕迹。垂下的管根内迸出无数的银色火花。
虽然他们不可能知情,但正是米莉安和乌高尔在「七贤者」中交手时的魔法力逆流化为火花,打倒士兵、破坏了地板。
「好惨,竟然破坏到这种程度!如果这些根全毁,『七贤者』就无法吸取魔法力了。」
「修得好吗?」
「也只能去做了啊!」




「我明白了,包在我身上。」
兰格雷朝着从怀中掏出整组小工具的他点点头,站起身来。
「等等、等等!你要去哪里!」
他瞥了一眼慌张的班修拉尔,走向金属根背面的凹洞。
「我必须去那边,把您说的受损魔法回路连结起来。」
「你办得到吗?我用来修复回路的绷带已经没了!」
「您好像忘了,我体内埋着魔法回路和魔法石。这些可以代替回路吧?」
听到兰格雷冷静地开口,班修拉尔也想起这件事。
没有任何魔法才能的兰格雷之所以可以对抗魔导师、使用魔法之力击倒敌人,都是因为他是体内埋着魔法石与回路的魔导骑士。
如果是他,的确能用自己的身体代替回路。
然而,要是从全帝国、全世界集结而来的魔法力通过区区人类的身体,他不可能毫发无伤。
只有觉醒位的魔导师才能承受如此强大的力量。
(喂,你会死的。)
班修拉尔在心中低语,对死这个字的音调感到错愕。
兰格雷会死。他会消失,再也无法与他交谈了。
这个事实令班修拉尔出乎意料的痛苦。想说些什么的他望向兰格雷。
兰格雷转头同望着他,带着明白一切的神情轻轻点头。
……看到那个表情,他了解自己什么都不必多说。
班修拉尔悲伤地眨眨眼后开口:
「拜托你了。」
「别了。」
兰格雷轻轻扬手,班修拉尔也挥挥手回应。
而兰格雷不知为何微微一笑,消失在狭窄的通路中。
班修拉尔脸色凝重地盘腿坐在地上,仰望着火花迸散的魔法机器根部。
他在脑海中整理这台机器的构造与修复方案,调出过去在光魔法教会中看过的「七贤者的御座」资料。
但脑袋运转的速度微妙迟缓,思考也立刻中断。他赫然回神,发现自己全身是汗。他想抬起手背擦汗,又发现手在颤抖。
(看来我也撑不久了。)
刚察觉这一点,一股麻痹般的恐惧就涌上他体内。
——是死。
由于目送兰格雷离开,至今一直被他放逐到心中角落的死亡恐惧正缓缓沁入身体。无论接下来做什么,我终究会死在这里。我会消失。老实说,班修拉尔并不相信亡者国度的存在。因为死是虚无,仅仅是消失罢了。
至今累积的自己将猝然中断,变成完全的零。变成一片无法推翻的空白。
越去思考,一股类似自杀者的兴奋就令他浑身发热。
他没来由的想要笑出声。如发作般的笑意袭来,令他的肩头大幅晃动。班修拉尔克制自己,设法在怀中摸索。动啊,动啊,照我的意思去动!他祈祷似的在脑中唱诵,勉强成功拿出一根雪茄。
班修拉尔以颤抖的嘴唇夹住这种在帝都流行的烟,竭力靠近魔法机器。
四处迸散的火花终于点燃雪茄。
他浑然忘我地猛吸一口,感到身体的血液循环稍微顺畅了些。他的脑袋变得鲜明起来,也略微恢复冷静。
班修拉尔缓缓吐出烟雾,透过烟雾看着发光的银色火花。
虽然内心仍一片混乱,但他已能设法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机器上。看这样子,应该可以着手作业了。班修拉尔不禁失笑。
(我还真弱~)
他明知道总有一天会死,也曾走过许多战场,但死到临头时总是那么害怕。
班修拉尔将绘有防御魔法阵的手帕裹在一只手上,拿起根部垂落的前端。他把无法承受负荷而烧断的根部前端——切断,留下完好的部分。碰到小管子就封住切口,碰到大管子就瞇起眼睛,刻下魔法文字来修正回路。
进行修复作业时,班修拉尔特别想起了许多回忆。
比起老师与魔导师所教的东西,小时候的他更喜欢从铁匠铺学到的知识。总有一天我要做出有趣的新发明。年幼的班修拉尔不断这么坚持,当时还健在的兄长们曾对他提出过种种建言。
——你缺乏生在伯爵家的自觉。
如此严厉说着的是大哥。
——话是没错,不过这家伙也有他自己的才能。
他说不定会意外地变成大人物喔,二哥这么评论。
——你只要走上能让你得到幸福的路就够了。当然,不只是你,你要选择能让你该守护的人全都得到幸福的道路。这就是高洁的生活方式。
而二哥谈到何谓自尊。
那么一路以来,他是否有好好地依循自尊而活?
早一步离开人世的兄长们会拍着手欢迎班修拉尔吗?
(我没什么自信啊。)
他一边老实地想着,一边继续修理回路。
话说回来,耶利不知怎么了?他是时时都跟在自己身边,对自己付出绝对信赖的随从。班修拉尔死后他还活得下去吗?
兰格雷差不多快死了吗?
还有,修娜尔呢?她还在某处活着吗?
班修拉尔以痉挛的手又切下一条根管。
那一瞬间,他感到地板的晃动。若受到新的冲击,刚才因崩塌而受损的地板很可能完全崩坏。
话虽如此,他也无意事到如今才在慌张,只是默默地继续作业。
班修拉尔忽然感到四周的大气浓度增加了。
有什么东西正朝这里聚集过来,他感到沉重的人气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
班修拉尔全身寒毛直竖,紧绷的大气四处散出火花。
突然间,他眼前染成一片银色。
他还在修理的魔法机器根管被银色的火花包围。班修拉尔用来包手的手帕与手套猛然喷出火舌,他扯下手套想要灭火。
抓住手套的手指应该已被烧伤,他却不可思议地感觉不到疼痛。
班修拉尔用乌黑的手抛开手套,凝视着银色的光。
(魔法力正在凝聚,大概是兰格雷顺利接通回路了。力量能顺利的输送到上面去吗?)
他瞇起眼睛,想将好不容易走到的结果看到最后。
先不提自己,兰格雷可是赌上了性命。
至少班修拉尔必须见证,一个人的性命能够达成什么。
这时,蹲在根里的乌高尔突然动了。
「你这混蛋!竟敢妨碍我!」
凄厉的叫声刺痛听觉,乌高尔的赤红双目填满了班修拉尔的视野。
他根本无法躲避,只能张大双眼僵在原地。
这红色是什么?是血色?还是沉没在城堡后的夕阳色泽?
对了,黄昏说不定已经来临。如果侧耳聆听,他好像能听见谁的呼唤声﹒那是母亲叫人回家的声音吗?大概是。
——他玩了好久,一定是回家的时间到了。

* * *

班修拉尔们进入地下时,米莉安和乌高尔在「七贤者的御座」里的战况几乎是五五波。
「你真努力,努力到悲伤的程度。我明明可以让你解脱的。」
乌高尔发出尖锐的声音呢喃时,米莉安的意识里同时出现杂念。
那是惨烈的血之回忆。
是米莉安小时候在艾尔•乌鲁其亚的村落看过的战斗光景。血痕溅满了整个村落,逃过一劫的骡马露出悲伤的眼神。
那群黑衣男子也朝呆立不动的她伸出手。
米莉安很脆弱,根本无法抵抗。她还在茫然之际,眼前已染成一片鲜红,身体渐渐变冷。不行了。我的人生极度冰冷、极度空虚。
(——不对!我没有死!这是虚假的记忆,是乌高尔的陷阱!)
米莉安拼命甩开在脑中扩散的伪造记忆。
乌高尔正在干扰她的集中力,企图使她的魔法力失控。
(别想得逞!)
少女以强烈的意志压制萌生的不安。
虽然有很多心酸事,但她也曾遇过很多温柔的人。米莉安记得那些伸向自己的手,记得那些不擅表达的温柔。她光是回想起来就几乎落泪,那些回忆令她的心灵颤抖,确定自己仍拥有心。
只要还记得别人给予的温暖,米莉安就不会堕入黑暗。
(我要握住这些回忆,代替魔法石。)
米莉安在心中呢喃。她的体内充满了沸腾的魔法力,为了不输给那股凶暴而强大的力量,她抱住内心深处的温暖注视着乌高尔。
(乌高尔,就算是你应该也有曾经爱过的人。让我看看——你。)
当米莉安专注地想着,乌高尔的影像也随之扭曲。
然后,他的记忆在少女眼前浮现。
乌高尔决定魔物才是世界的正统主人后,一路屠杀人类的「黑之摇篮」记忆里,充斥着满是风狂的喜悦与死亡。无论看到何处,乌高尔的记忆净是死、死、死,全是这些。
(这些不行。可是,他应该不是一开始就变成这样才对。)
米莉安如此坚信,进一步融入乌高尔的记忆深处。
她必须找回乌高尔还是人类时,还是著名魔导师时的心情。最后,少女在他心中某个就快磨灭、就快消失的地方,找到一幕如画般的记忆。
在褪色的记忆中,可以看见一名女性端茶给具有学者风范的魔导师——乌高尔。虽然她看起来很疲倦,却满脸骄傲地一手抱着小婴儿,一手将茶杯递给他。乌高尔坐在椅上仰望女性,眼神非常温柔。
「——你不是也有爱过人吗……」
当米莉安低声告诉他,乌高尔的呻吟响遍四周。
「你窥视了我?嗯……没错,她很美吧?她就是我所杀的第一个人。我最先杀害的人是我的妻子,然后是我的孩子,小丫头!」
随着乌高尔的呐喊,米莉安也目睹了他悲惨的过去。
一具女尸倒在那个幸福简朴的住家玄关,一个小婴儿的躯体依偎她身边。
地上的土壤被鲜血染得更黑。
米莉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幕一般人会忍不住别开视线的惨剧。
她也看过堆积如山的尸体。如果其中藏有真实,她就不会别开视线。米莉安注视下去,终于看见女性的死期。
她对乌高尔的豹变感到畏惧,听着他说的话。
然后——她绽开泫然欲泣的微笑。
一股深刻的悲伤令米莉安呐喊:
「你曾相信死亡是救赎,所以先杀了自己的太太与孩子——你太太明白,她了解这是你的爱,即使害怕得发抖还是笑着死去!你虽然是杀人凶手却得到了她的宽恕。可是,那是因为她爱着你。我绝不认为,无论是谁都希望死在你手中!」
「咭咭咭咭、咭——爱吗?如果你以为爱能拯救什么就做给我看啊,小丫头!」
乌高尔以凄厉的阴暗声调大叫,开始用蛮力压迫米莉安。
环绕少女与「七贤者」的大气受到推挤,彷彿要压扁她似的迫近。嘎吱嘎吱的声响传来,说不定「七贤者」也出现了故障。
米莉安不服输地聚集力量。
她深呼吸般的在体内积蓄魔法力,感到庞大的力量进入身体。她从头顶到四肢末梢都如燃烧般炽热,灼热的力量无处发散,盘旋着企图拓展少女的身躯。米莉安脑中充斥着莫名所以的呢喃,彷彿随时都会崩坏。纵然如此,她仍设法保持清醒。
少女缓缓释放积蓄的力量,想将乌高尔推回去。
(再多一点——如果力量再多一点……)
乌高尔与她的力量几乎势均力敌。
只要再多一点力量,米莉安就能压倒对方。
(可是,不会有人来帮我。)
能够拯救世界的人只有她自己。
给予自己胸口这份温暖之人存在的——这个世界。
(既然这个世界有你,那我就会拼到最后。)
尽管脑袋几乎不听使唤,米莉安依然强行思考着。如果卡那齐能健康又长寿就好了。如果世界可以得救,空也能回来就好了。因为她发自内心地如此盼望着,所以,就算用蛮力也要走上那样的未来!
米莉安渐渐放闻压抑自身魔法力的力道。
剧痛开始侵袭她的身体,骨骼发出倾轧的声响。疼痛几乎粉碎她的五感,好痛苦。无法收纳在一人体内的巨大力量,正要穿破米莉安的身躯现形。
「咭……咭咭咭咭咭!你打算抛弃自我吗?真可怜……就凭这点程度也想对我……!」
乌高尔有些扭曲却盛气凌人的声音,说到一半却倏然而止。
米莉安也察觉事态的突然变化,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我收集到的魔法力总量突然变强了。)
「七贤者」霎时洋溢着力量。班修拉尔他们修复了被乌高尔咬断的魔法回路,使收集来的力量流入机器。
「七贤者」的力量立刻协助米莉安,压制乌高尔。
「你这混蛋!竟敢妨碍我!……时、咭咭咭咭……」
乌高尔放声呐喊,但倾轧的大气立刻将他压迫到极限。
「七贤者」这股想要拯救许多人的力量,朝乌高尔挥出利爪。
乌高尔的思念在压倒性的力量下变得微弱,声音也痛苦起来。
「不、不要!住手!救救我……呜呜呜,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是我错了。我的作为全是为了爱而行动。怎么可能……你才是真正改变世界的人、是英雄,在你身上可以看见闪耀的光辉!你也帮帮我,救救我吧!」
即使听见这番求救的哭喊,但米莉安并不相信自己是英雄,也不想相信。
「七贤者」的协助让她多出一点余力,少女勉强做个深呼吸后低语:
「我无法拯救你。不过,你或许能拯救世界——和『七贤者』融为一体,拯救世界吧!」
米莉安宛如祈祷般加上最后一击。
乌高尔残留的抵抗猝然中断,发出漫长又刺算的惨叫。
那时高时低的惨叫声在「七贤者」内肆虐。
破坏音再度从四面八方传来,周遭开始剧烈摇晃。极彩的漩涡如惊涛骇浪般袭来,米莉安的意识也差点被吞没。
(不行,我要回去!我都还没向卡那齐说再见!)
米莉安紧抓着不断在心中发光的记忆大喊。
一回想起卡那齐掌心的暖意,她的身心也跟着变暖。
——同时,疯狂肆虐的惨叫声也缓缓变小。
她设法趁这个空档反复深呼吸,试着恢复冷静。
米莉安重新在四周搜寻乌高尔的气息,但到处都感觉不到那昏暗而冰冷的大气。
相对的,在「七贤者」控制室内待命的魔导师,那近乎悲鸣的报告声轰然涌来。
『米莉安大人!米莉安大人,您还好吗!?刚才『七贤者』地下的大气发生乱流,地板下陷!若不改用替代的魔法阵,剩下的地板也会场陷!』
『米莉安大人,用来监视世界尽头的东北边境,以及南部大陆的马尔巴士湾以南都已到达极限!请您决定是要进一步供应的魔法力支援还是舍弃该地!』
众人报告的同时,有无数影像映入她的视野后又消失。
位于世界尽头的境界线早已膨胀到濒临极限。巨大的魔物正陆续从膨胀的气体墙上落下,魔物的集团覆盖了海面、覆盖了大地。
她看见魔物的队伍正穿越城镇,撞破石造建筑物、掀起漫天尘埃。如果发现冲出房屋的人类,魔物就会执拗的践踏他们,抓起人吞食殆尽。
民众虽然拿起武器,并且在魔物来临前在草地上与家中放火,可是魔物却毫不当一口事地跨越燃烧的住宅。
(在我和乌高尔交手时,境界线扭曲了。)
情况已刻不容缓。米莉安做出判断后告诉他们
「——舍弃东北边境、湾岸部到古留溪谷的荒野!往内缩一段距离,重新张设世界尽头的境界线,将跨越境界线的魔物赶回混沌之海。」
『遵命。舍弃东北边境、湾岸部到古留溪谷。』
魔导师重述她的指令。
米莉安捡起魔法石手环戴上,「七贤者」的控制权再度完全回到她手中。刚刚决定舍弃的边境立刻映在她眼前。
失去魔法力的支撑后,在海面上勉强维持的世界尽头境界线开始摇晃不定。
不久后,气体墙开始无声地崩塌。高耸入云的墙璧哗啦落下,盘旋的气体覆盖大海,迅速侵蚀陆地。一接触到气体,无论是水、土、植物甚至是魔物全都被打碎,卷入混沌之海中。
她看见几只野兽与几个人影正狂奔着逃离气体。
米莉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边境的影像,却在画面中看到不可能出现的身影。
(——德库丝塔!?)
德库丝塔那头浅黄色的发丝随风飘扬,注视着逼近的气体墙。
没有错!
为什么应该已经逃走的德库丝塔会出现在那里?
为什么?为什么?直到方才都还透过米莉安的魔法石演奏「七贤者」的她,竟待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一股心痛猛然袭来,米莉安在内心呐喊:德库丝塔,快逃!
呐喊的同时,她终于违背了「七贤者」的意志。米莉安无视于正准备舍弃姐姐所在地的「七贤者」 伸出意识之手想拯救德库丝塔。
德库丝塔察觉她的气息仰望天空,杏眼圆睁的喊道:
『米莉安!』
「德库丝塔〢你等着,我马上去救你!」
米莉安大喊着伸出手。自己无论如何都想救她,伸出的指尖就快碰到了。
然而——
「啊……」
米莉安的手臂就在她自己眼前粉碎。
承担异常负荷的指尖,沙沙地化为极彩的粒子渐渐分解。茫然失神的米莉安自手肘以下都消失了,然后又蔓延到肩膀。她止不住地崩坏,渐渐粉碎、渐渐分解。就连米莉安的意识也朦胧地融化开来。
德库丝塔发出悲痛的叫声:
『你这个傻瓜!』
(我犯了错,就快被「七贤者」吞食了。)
怎么办?我会再也见不到卡那齐。
这是她最后掠过脑海的念头。
米莉安全身粉碎,化为美丽的极彩粒子。

* * *

「——!?米莉安大人?米莉安……!」
与米莉安通讯的魔导师突然难以呼吸地倒下。
不只是他,好几名魔导师同时像被弹飞般痉挛发作,无力的瘫倒在地。
亚伍札探头查看一名倒地者后喊道:
「死因是脑部有部分遭到分解!可能是被『七贤者』吞食了!」
「米莉安大人的情况呢!」
莱茵索德厉声发问。希维尔 卓恩瞪着计量仪器,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没有反应……『七贤者』里找不到米莉安大人的身影。『七贤者』内部保持完美的一致……」听到他的报告,无论是谁都倒抽一口气。莱茵索德垂下眼眸喃喃低语:
「——被分解了吗?米莉安大人因为过度使用魔法力导致身心粉碎,被『七贤者』同化了。」这难以接受的结果令室内温度下降。魔导师们紧张得脸色发白,有些人茫然失措、有些人愤怒地揍向控制机器。魔导师干部阿佐夫低声开口:
「她的力量果然不够……交给一个临阵磨枪的总教主还是太勉强了。」
就一个资深魔导师来看,他会这么说也是无可奈何的,亚伍札却出人意表地跳起来大声反驳:
「不然你进去『七贤者』啊,阿佐夫!如果你有办法代替区区一个小丫头、代替神的话,就做给我看!」
平常异样冷静的亚伍札激动喊着,可以看出他的动摇。
魔导师之间掠过一阵不安,莱茵索德叫道:
「蠢材!像这种小孩子的吵架,你们可以等之后再吵到高兴为止!从现在起就是我们的舞台。即使主角已经退场,距离舞台落幕可还有一段时间。现在已没有人能够控制『七贤者』,必须靠我们的力量来想办法。万一『七贤者』失控的话,帝都可是会被炸飞的!」
莱茵索德沉重的语调,足以替差点因冲击而失神的魔导师重新打气。
魔导师们的目光再度转向控制机器,准备面对绝望结果的他们却面露讶异之色。
其中,希维尔﹒卓恩以泫然欲泣的声音说道:
「——莱茵索德大人,可是,『七贤者』还……还勉强守护着重组后的境界线!『七贤者』依然在控制之下。米莉安大人明明连人格都消失了……却还留下了些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希维尔•卓恩说完之后,两行热泪流下他的娃娃脸。尽管泪水滴在控制机器上,他却竭力睁大双眼好持续监视「七贤者」的状况。
米莉安还在「七贤者」内。
即使失去作为人的人格,她还是尝试着守护世界。
这个事实深深打动众人,化为新的力量。魔导师将身亡的同伴拖下操纵席,强撑着疲劳的身躯重新分配工作。
莱茵索德也离开大厅中央的庭园,走到空出的控制机器前坐下。
美丽的光芒在拱顶上闪烁。他仰望着拱顶,悄悄瞇起眼睛说道:
「嗯,没有什么东西消失了,那位大人仍在这里。那就开始吧!就算我们全灭,就算魔法的技术在此断绝,只要最后有一个人类活下来——那就是我们的胜利。」


6 开拓废园

「看啊,我的鸟!世界正渐渐崩坏。」
听见老人安详的话声,卡那齐微微睁开双眼。
倒在地上的青年视野朦胧,他望着背对自己、探头注视喷泉水池的老人和空。
(那个老头是谁——)
在他朦胧思考之际,老人不断发出生锈般的嘶哑笑声。
「看啊,扮成人类的生物正渐渐崩坏,那个试图强行阻挡毁灭的女孩也完全崩溃了。赝品果然撑不久。」
「正是如此,吾王,赝品没有永远可言。」
听见空这么回答,老人满足地点点头后,突然回头望向卡那齐。
眼前的老人满脸皱纹,宛如面具般干枯的脸孔感觉不到任何感情。
「哎呀,他好像醒了。真顽强。」
看到青年的老人在如此说着的同时产生了变化。
他空洞而安稳的眼神中出现浑浊的热情,长长的白发与胡须迅速变短。骨骼在皱巴巴的肌肤与消瘦的血肉下重组,让老人化身为少年。卡那齐曾看过这副少年的外貌。
(这家伙是世界之王!老头和小鬼,哪一边才是他的真面目?)
即使抱着疑问,卡那齐还是动弹不得。他的身心都已疲惫不堪。
毕竟直到刚才为止,他都置身于宛如噩梦般的痛苦中。
新的空抓住青年,非常冷酷地依照世界之王的命令折磨着他。
(面不改色做那种没水准的事……而且只有脸长得和空一模一样,真难熬。)
他光是回想就觉得想吐,只好将目光调离空的身影。
卡那齐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疼痛,但是在神之都,就连大地与天空都会依世界之王的意思而动。毫无魔法力的他根本无力抵抗,况且负责折磨自己的对象又长得像昔日的朋友。
不止如此,空每次折磨过卡那齐后还会细心地以「重组」治好他的伤,延长痛苦。这样的遭遇实在令青年身心接受重创。
「因为我故意不让他彻底死亡……您觉得他很碍眼吗?」
他听见空询问世界之王。
(可恶,居然面不改色说出这种可怕的台词。)
尽管在脑海中痛骂空,涌上心头的恐惧仍使卡那齐冒出冷汗。
世界之王双眼连眨也不眨地看着青年,如此回答:
「嗯,很碍眼。不管把他切成多少块,或烧成灰撒到附近都嫌碍眼。我的鸟啊,杀了他,让世界恢复原状。」
「遵命,吾王。」
空静静行礼,揪住卡那齐的衣襟拉起他。
他拖着摇摇晃晃的青年走过破碎的回廊。卡那齐抓着空的衣服勉强迈开步伐,离开之际瞥了世界之王一眼。
世界之王依然盯着喷泉的水池,背影已变回长发老人。
(他不想看我被杀的场面吗?好了,我究竟能做些什么?)
卡那齐以疲惫不堪的脑袋勉强思考,压低声音对空开口。
比起世界之王,他觉得空还比较可能听他说话。
「……呐,我问你,世界之王为何那么焦急?我不过是区区一个人类——不,魔物?算了,是哪一种都无所谓——他为何如此讨厌像我这样的家伙?」
面对他的问题,空依然看着前方平静回答:
「看来你还有力气说话。吾王就是厌恶你的这一面吧?明明极度无力,却认为自己可以有些作为。虽然可笑,你那没来由的自信与气魄在此处也算是一种武器。」
(什么意思啊?莫名其妙。既然讨厌我,一开始直接杀掉我不就好了……话说回来,这家伙说的话果然跟空一样。)
回想起空,卡那齐感到非常悲伤。
他的人格真的消失了吗?
那双悲伤的琥珀色眼瞳已回归于虚无了吗?
这座曾囚禁过空的神之都,实在太过寂寥。
两人单独待在这种地方,交谈对象只有那个展现出异样执着的世界之王,这样过了多少年?
(——对了,这家伙也和「空」有同样的遭遇。)
由于太过同情空,他对眼前这具人偶的恐惧感也跟着转弱。
这不是空。虽然不是,确是和他非常相似的「东西」。卡那齐轻声说道:
「——一定不是这样。世界之王并非讨厌我,他大概是喜欢你。因为对你过度执着,他才会害怕和『空』曾是朋友的我。折磨我时——世界之王的目光老是放在你身上,而不是看着我。」
被卡那齐一说,空闭口不语。
他漂亮的脸孔笔直面对前方,手持长杖快步前进,青年则拼命跟上。穿越如蜘蛛网般复杂的破碎回廊之后,两人来到一个由无头雕像环绕的长方形水池。底部贴着马赛克瓷砖的池子里仍有透明的水。
空在池边停下脚步,粗鲁地将卡那齐按在一座雕像上。
他近在咫尺的金色双眸注视着青年,终于开口:
「——你多半是对的。我的存在,只是为了实现世界之王的愿望。然而,因为你的『空』缺陷太多,使世界之王对我起了疑心。他在想——我是否也会出现虚假的心?……对我而言,你只是个大麻烦。快点去死吧!」
空的呢喃非常冷酷,冷酷而有些寂寞。这家伙了解什么是「死亡」吗?想必不知道吧?就像和卡那齐刚刚相遇时的空一样,他不了解死亡与痛苦,所以才会如此残酷。
青年已不太畏惧眼前的人,甚至也感觉不到愤怒。
他总觉得,空——由自己命名的空仿佛就在眼前。
卡那齐不禁露出苦笑。
看来,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喜欢空。
卡那齐微笑地回应:
「嗯!」
「……啊?什么?」
空表情僵硬地问。他的样子看起来异常好笑,青年不禁轻笑出声,感觉心情十分平静。卡那齐仍带着笑意说道:
「你要杀我吧?动手啊,我好像不太讨厌呢。」
听见卡那齐的台词,空的动作完全静止。
(如此一看,这家伙也会有表情变化嘛!)
卡那齐望着他的脸出神心想。不知是光线角度或其他因素影响,那张乍看之下毫无变化的白皙脸庞显得有些吃惊。
在一段过于漫长的沉默后,卡那齐再度开口:
「……我可不是真的想死。但是,我也对你——不,对『空』做了很过分的事。如果死在『空』手中也是无可奈何的……呐,你身上没留下半点他的痕迹吗?我有些话必须告诉那个家伙。」
即使青年断断续续地诉说着,空也没有回答。
他仅是微微歪着头,仿佛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看来是没办法了,卡那齐只好怀着祈求的心情对眼前的人偶倾诉。
「空。对不起,我没能杀了你。」
这句话在宁静的废园内回想。
人偶的眼眸映着午后的阳光,仿佛浮现了一丝表情。
就像卸下心中的大石般,卡那齐感到不可思议的幸福。
东方燃烧的那一天,在不死者的遗迹里,空希望卡那齐杀了他。
卡那齐也理解他的愿望。虽然理解却没有杀掉他——无法杀掉他。
那是卡那齐的软弱所致。青年平静地往下说:
「『杀了我』明明是你最初也是最后的愿望……我却任性地没有实现。我明明有机会实现你的愿望,那或许是我唯一可以给你的救赎,但我却办不到。我想和你一同活下去……这是我的任性。」
「因为后悔,所以你愿意死在我手里?」
「就是这么回事。」
这番话听起来好像很奇怪。尽管青年这么想,依然点点头。
如果他在此送命就会抛下米莉安孤单一人——这让卡那齐很为难。但是,他也无法抱着没能杀掉空的事实回到原本的世界。所以,他想将一切都托付给眼前的存在。
在卡那齐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眼前的空缓缓开口:
「为什么?」
「为什么?我才刚说明过吧。」
「不,你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啊?什么叫不是这样的人……?」
卡那齐讶异的反问时,空突然放开他,拉高嗓门喊着:
「你才不是这样的人吧!你应该不会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他人作主。你不是一再扬言要亲手斩断荒谬的死亡吗!无论碰到什么事,无论身在何处都要活着回去!你不应该是那种会和我同归于尽的人才对!」
跟先前不同,空以像极人类的口气怒吼,瞪着卡那齐。
卡那齐先是愣住一会儿,最后惊愕地张大眼睛指向他。
「……啊……!你……!你还保有原来的人格吧!」
「你终于发现了!?真慢!」
「谁知道啊!你的外表变得那么像人偶,我当然会上当!」
「我也不是自愿换成这种身体的!基本上,我一开始也以为替换身体后人格就会改变,过去都是这样。但你却是例外!你的存在在我的核心刻下伤痕,害得人格跟着保留!」
空喊完之后揪住卡那齐的衣襟,真的开始勒他的脖子。
「等。等一下!等……等等啦!你干嘛真的勒我啊!」
「我很火大!因为保有之前的人格,不但受到世界之王的怀疑,你又跑到这种地方。为了骗过世界之王,我只好无可奈何的拼命演戏,就算是濒死状态也好,努力想让你活着回到原来的世界,你却干脆地想放弃。我受够了,你还是直接去死吧!」
「住手!笨蛋!你未免突然变得太像人了!想找我打架吗!」
「你最好别以为当真打起来会赢得了我。无论在基本性能上或知识量上,我都远胜于你。」
「啊!?什么基本性能?我的打架经验比较丰富,赢的人绝对是我。」
「就是你这种莫名其妙的自信让人火大!」
「谁管你啊,笨蛋!长相美形到暴力的家伙!小鬼!」
「先不提长相,我可不想被你称作小鬼!」
就在两人的对话即将变成小孩子吵架时,一个真正属于孩子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们的感情还真好。」
听到那声音,半开始大乱斗的卡那齐和空赫然转头。
于是,他们眼前的景色猛然朝左右裂开。
一片蓝天的废园风景碎裂,化为极彩的粒子朝左右流去。取而代之出现的,是地面铺着蜜糖色石板,由黄金点缀而成的隆重大厅。
在血腥壁画环绕下的大厅很暗,高耸的天花板上以铁链垂吊着大小不一的鸟笼。
以少年外貌现身的世界之王就站在大厅正中央。他露出宛如黑暗深渊的眼神,注视着卡那齐和空。
世界之王扬起嘴角,勾出笑容呢喃:
「过来,我的鸟。」
随着他一呼唤,空的身体微微打颤。卡那齐敏感地察觉他的变化,手搭着腰间的长剑向前走上几步。他挡在空面前,脸上浮现凶恶的笑意。
「你想和空一起玩吗?让我也参一脚吧,小鬼。」
「小鬼?你是什么意思?我可是个老人啊!毕竟我已经活了七百年之久。」
世界之王浅笑着歪头。
接着,他的视线突然若有所思地在半空中游移,眼中阴暗的热情渐渐转淡。世界之王的身影缓缓伸展开来。
(怎么,这家伙又要变回老头吗?)
少年的骨骼在卡那齐面前重组,长出头发与胡须。完全化为老人的世界之王说道:
「独自活过七百年很漫长……真的很漫长,漫长到足以让感情、回忆甚至思考都消磨殆尽。虽然想要什么都能入手,我却对入手的东西不再感到渴望。我所渴望的……」
老人话声一落,直盯着站在卡那齐背后的空。
「我的鸟啊,那就是唯有你不可能拥有的『心』。」
老人以嘶哑的嗓音说完后,再度变回少年。
终于了解来龙去脉的卡那齐微微一笑,他笑着估量自己与世界之王之间的距离。
「啊……原来如此。你其实是个干枯的七百岁老头,却紧抓着对这家伙的执着残留在世上,这座神之都都是你的梦或心灵风景吧?所以你只有在显露执着时,才会从老人变成小鬼。」
「你从刚刚开始就在说些什么?我一直都是我,你真是莫名其妙——好了,我的鸟。快杀掉那家伙,回到我身边。」
世界之王如此呼唤。卡那齐却拔剑出鞘,就像要制止正在背后移动的空。
大厅内的微光映在刀刃上,让金属发出闪耀的白光。青年举起剑平静开口:
「给我适可而止,小鬼。你果然一直是个小鬼。因为你还是个小鬼就变成世界上最后的人类,所以没有人告诉你真相吧?」
世界之王正大如同洞穴般的双瞳,向卡那齐低语:
「你果然应该去死。」
蜜糖色的地板突然形成漩涡,隆起的地面形成两头狮子。
巨大的狮子一口气从左右两侧扑向卡那齐。
青年也毫不畏惧的踏步往前冲。
雄狮与青年的身影在半空中交错,下一瞬间,两头狮子被一刀两断落在地上。那神速的剑技快得异常。晚一步着地的卡那齐露出浅笑:
「不愧是在梦里,可以比平常更乱来。」
他觉得很好玩似的说着,举起斩断狮子的剑直指世界之王。
世界之王一脸茫然站在剑尖前端。
卡那齐以杀意沸腾的眼神望向他,缓缓笑着开口:
「听好了,小鬼。心是无法交给任何人,别人也夺不走的东西。」
世界之王沉默地注视青年。
他有如洞穴般的双眼渐渐失去光芒,身体同时严重扭曲。
宛如骨骼与血肉都变得瘫软无力般,他无法承受自己的重量,渐渐沉入地面。
相对的,附近的地板开始蠕动,四处隆起。
隆起的地面陆续化为陌生的怪物,转眼间塞满了整座大厅。
「……要把这些全部收拾掉还挺麻烦的。」
卡那齐正皱起眉头就听见空的呼唤:
「卡那齐!走这边!」
他回过头,看到空站在墙边。
卡那齐迅速砍断眼前冒出的怪物,朝那个方向冲去。
「空,就算要逃,这座大厅也没有门啊!」
「既然没有,制造一个就好!」
如此回答的他以长杖在墙上画出方形。他伸手在长方形中央一按,墙上便出现一扇金属小门。
「——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啊。」
青年厌恶地喃喃抱怨,协助空一起穿越小门。
门后是一条漫长的走廊,两侧并排着一道道门扉。
「这条走廊通往什么地方?」
卡那齐一边快步前进一边询问。
走在青年一步之后的空,突然提起毫无关系的话题:
「——就选伸手去摸,你也不会消失耶。」
「都到了这种节骨眼上,你这家伙怎么还在说啥没头没脑的话!」
「我还以为你会消失。因为我在梦中一碰到你,你就会消失无踪……在我和你与米莉安一同旅行的短暂旅程中,你总是会朝我伸出手。可是我完全无法预测当我回握时会发生什么事,正因为如此,我或许没有真正握过你的手。」
空的话语让卡那齐的表情越来越尴尬、
空变成人之后,基本性格似乎很接近「爱做梦的少女」。
(哎,他是诗人嘛……)
匆匆赶路的卡那齐,以就某种方面而言无比宽广的心包容地想着。
这时,走廊上的一扇门突然打开。
门后飞出数条漆黑的藤蔓,状似痛苦地翻腾不已。
犹如大蛇的藤蔓自行扭动撞击地面,每一下都使四周随之摇撼,石地板出现裂痕。
仔细一看,黑色藤蔓是由无数节金属构成的,长着锐利尖刺的藤蔓突然转向两人。
卡那齐迅速举起长剑,朝背后的空喊道:
「我的手不过就是只手!爱做梦是很好,该清醒时还是要清醒啊!」
一大丛藤蔓挤在门扉上,扭动着企图破坏门口涌上走廊。那股震动传遍走廊,惹得尘埃四起。
卡那齐毫不犹豫的一剑挥出。
剑锋利落斩断藤蔓的环节,几条藤蔓喀啦喀啦地滚落。
空站在青年身旁,用手杖轻敲从门口探出的藤蔓。
霎时,藤蔓就这样突然缩短消失。
「空,你既然有这种能耐就早点出手!我只是人类耶!」
「——没错,你只是个『人类』,只是我和世界之王制造出的『人类』。不过……真不可思议。即使知道你并不特别,你在我心中的价值也没有消失。」
空再度深思着说道,但两人前方走廊上的门扉接二连三地打开。
看到每扇门后爬出宛若噩梦的怪物,卡那齐皱起眉头。
他不禁暂时停下脚步,向空开口:
「就一瞬间。」
「嗯?什么一瞬间?」
面对空老实的回问,青年自暴自弃地大叫:
「就是我当你挡箭牌的时间!看你这样子,就算回到原来的世界一定也会吃上很多苦头……我会照顾你一阵子啦!你就在我失去耐心前——赶快适应——活着这件事吧!」
「唉,你真是充满没有根据的自信。你认为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那是当然的!你也要回去!米莉安正在等我们。」
「啊——的确没错,不回去可不行。」
空轻声呢喃,静静扬起微笑。
他拿起杖轻敲身侧的门,当门扉从另一头打开时,走廊上突然吹起强风。卡那齐差点被卷进门后,连忙站稳脚步。
「卡那齐!」
空大声呼唤,朝他伸出手,卡那齐也毫不犹豫的握住。卡那齐被空与外貌不符的臂力拖回走廊后转头一看,门的彼端——空无一物。
没错,敞开的门扉彼端是一片断崖绝壁。
他放眼望去,只见险峻的岩壁无止境延伸,根本看不到地面。




「真是乱七八糟……!」
「虽然方法是有点粗暴,但这扇门可以通往神之都的出口。」
「什么?你的意思是要我摔下去吗!?」
卡那齐脸色大变的质问。空没有回答,而是突然伸手抱住他。
「……?」
卡那齐一时之间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空趁着青年发呆时,在他耳畔低语:
「你要长命百岁。」
接着他松开手,将茫然的卡那齐一把推向门外。
卡那齐摇摇晃晃地一脚踏空。
会摔下去!
「——空!你这家伙!」
当他呐喊时已经太迟了。青年头下脚上的往下坠落。
空站在门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变小。
最后,他确定青年已经消失在微光中,这才将门关上。
「……再见,卡那齐。我还有该做的事。」
空悄然呢喃,转向走廊。
那堆漆黑的藤蔓就在他眼前蠕动。
刚才明明已被打倒的藤蔓,现在却茂密地让整条走廊长满铁刺。几条藤蔓昂起头,一口气逼近诗人。
四条枪状的藤蔓刺穿空的身躯,将他钉在门上。
「…………!啊……」
空发出痛苦地叫声,对自己的反应惊讶地眨眨眼。
好痛!烧灼般的疼痛令他全身麻痹,这是他首度感受到的痛楚。
空缓缓往下望,看着自己被铁刺藤蔓贯穿的躯体。
藤蔓打穿的伤口很大,血迹转眼间在白袍上漫开。
即使是这具人偶般的身体也会流血。
空张开口想说什么,由内脏涌上的鲜血自嘴角滴落。
他无法呼吸,不断咳嗽。
空吐出鲜血勉强吸入空气,这次换成血泡堵住咽喉。
有生以来首度体验到的痛苦让空的喉头格格作响,世界之王向他说道:
「很痛吗,我的鸟?不过,是你不对。你明白吗?」
空勉强转动空虚的双眸,发现世界之王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望着自己,他的身体依然濒临崩溃,不成人形。
空注视着世界之王,蠕动颤抖的嘴唇想说话。
这段期间,他的身躯也蠢动着企图立刻治愈伤势,却被依然钉在身上的藤蔓挡住。每次冲突都剧烈拉扯着空的肉体,让脑袋一片空白。
空置身于剧痛的侵袭中,勉强挤出声音。
「吾、王……」
世界之王就像在欣赏音乐般听着他沙哑不堪的嗓音,喃喃开口:
「我很悲伤。我明明只有你,你却已不再属于我了吧?」
「……不……我是自你而生的东西。无论走到何处,都无法……离开你的牢笼。」
「事到如今再甜言蜜语也太迟了,你所爱的一切都会消失,那男人归还的世界也即将毁灭。还是说……你想阻止看看?」
世界之王说完后望着空笑了。笑容令他的五官更加扭曲,看不出半点少年端正的面貌。
空感到有点悲伤。
为了他——为了连是否存在都暧昧不明的空,曾经美丽的少年已变得极度扭曲。
我好想抱紧他。
既然无法交出自己的心,起码让我用这双手紧抱住他。
然而,空的手臂却被藤蔓钉在门上。
他连指尖都已麻痹,丝毫动弹不得。
真悲哀。
世界之王站在空无法触及的位置,滔滔不绝地往下说:
「不过很可惜,照这样下去是不可能的。只要还保有我给予你的外形和人格,你就无法违抗我。不仅如此,也无法好好运用你原本的力量。真难看,你本来可是纯粹的『力量』啊。」
(他对某件事心怀畏惧。可是,他究竟在畏惧什么?)
空朦胧想着。在他的记忆中,世界之王总是害怕着什么。
世界之王借由得到空而获得世上的一切,活过七百年以上的时光。
尽管如此,他始终对某件事感到害怕,因而一点一滴的发狂。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拯救世界的方法只有一个,我的鸟。那就是舍弃你的人格,变回原本纯粹的『力量』,这样一来我就不是你的对手。但是……结果又会如何?若变回纯粹的『力量』,你还会想拯救世界吗?『力量』本是没有善恶之分的。」
世界之王断然说完后,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
那随时会崩溃的脸孔注视着空。空仿佛能听见他呼喊救救我的声音。空正想微微歪头,突然察觉一件事。
(啊——他是害怕我会离开。)
他害怕原本不是人的空、一时兴起化为人形的空,不知何时会从眼前消失,变回原本纯粹的「力量」。所以,世界之王才会畏惧差点带空离开的卡那齐,也害怕杀掉他会对空造成什么影响,最后还是没对青年下手。
世界之王的心是多么脆弱啊!
那成为崩溃世界最后生还者的少年。
即使想要朋友也无法如愿,唯一的心灵支柱只有化为人形的空,就这样一直活到今天。
——突然间,空对他产生关爱。
不,不对。至今以来,空一直都爱着世界之王。
他爱世界之王,也爱他创造的世界。
空试图以痉挛的脸庞挤出笑容。因为不太成功,所以他吐出口中的鲜血,起码试着温柔诉说:
「吾、王……我还……记得。」
世界之王拼命凑近耳朵,以免错过他微弱的话声。
「记得什么?」
「我记得、一切。记得你的一切……我们、打个、赌吧。」
空说到此处,暂时闭上双眼。
自从拥有人格。和这个世界产生关联后,他就不曾遗忘自己碰触过或见过的事物。空最初的记忆,是与世界之王的邂逅。
——小鸟……?
那名伤痕累累、浑身是血的少年倒在世界尽头,在看到空后如此说道。
他以为在自己临终时刻出现眼前的光芒是只小鸟。
——好冷,天气这么冷,你会死掉的……
少年之所以会感到寒冷,多半是因为大量出血濒死之故,他却不知为何担心起小鸟。少年试图挪动软弱无力的手,想替鸟儿取暖。
发现无法如愿之后,他合上眼睛祈祷。
——但愿世界变得暖和,但愿这只小鸟不要受冻。
空收到少年的祈祷、萌生类似意志的念头。变温暖吧,变温暖吧!
那小小的愿望反射出空的力量。
于是,空变为稍微接近人心一步的存在。虽然不可能变成完全的人类,但他花费七百年的时光,缓缓地培育出心灵。漫长的岁月渐渐夺走了世界之王的人心,也渐渐赋予空人心。
怀念的记忆让空满足地微微一笑。
他是自世界之王心中诞生的存在。是世界之王那一点点的关怀他人之心,替他播下心的种子。因此他既不恐惧也不迷惘。即使空舍弃心,只要世界之王给予的爱没有消失,空的本质就是爱。
空开口说道:
「你最初向我展露的……是关爱他人的心。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七百年。我们、打个赌,赌你曾付出的那一丝关爱,是否会从世界上、从我身上消失。」
空说完之后睁开眼,金色的双瞳如今散发出安详的光芒。
世界之王发觉时,空空散发金光的地方已不仅是眼睛。
他全身都包围在淡淡的柔和金光中。
在某种预感的折磨下,世界之王厉声喊道:
「住手,我的鸟!」
空露出微笑,摇晃着伸出指尖想触摸他。
金光突然转强,空的身躯化为金色液体轰然流向地面。液体立刻沁入地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地上连一滴血迹也没剩下。
空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主动舍弃了人格。
「啊……啊啊,啊……」
被抛在原地的世界之王自喉头吐出悲痛的呐喊。
他两手抱住脑袋,瞪大的眼眶滚出泪珠。
少年的身影渐渐变成老人,哭声也化为沙哑的呻吟。
枯竭的老人发出微弱又延续不断的呻吟,身躯从末梢开始崩溃。他的白发崩解、手臂崩解、脸孔崩解,就在一切都要消失时——
四周突然沉入黑暗。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无论是神之都也好,世界之王的噩梦宫殿也好,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没有声音,没有风,更没有生物的气息。这是片虚无的漆黑,绝对的黑暗。
——不久后,黑暗中闪烁起一点金色的光辉。
一点非常细微却极度强烈的光芒。
光芒不断闪烁——终于爆发性地扩展开来!
周遭的黑暗被扫荡一空,一切都被包围在黄金之光里。
金光窜流至世界之王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化为奔流掠过走廊。自四面八方的窗户洋溢而出,扩散到外界。
扩散到宫殿外无边无际的废园,毫不留情地将废园也染成金色。
凡是金光所及之处,所有金色的美丽雕像都恢复原貌。
看啊,那座崩塌得惨不忍睹的凉亭,如今已盖上金色的圆顶。世界碎裂的缝隙也被金色的固体填满。原本损坏的喷泉喷出水花,不断流淌开来。
最后,金光延伸至遥远的地平线。
神之都无处不被光芒笼罩,一直延续到地平线的废园全化为光辉的金色庭园。
黑暗也从天空消失,现出辽阔的蓝天。
这处在阳光下闪亮耀眼的黄金之地。如果有目击者在场,应该谁说此地正是乐园吧?
在这座至高庭园上空,无边无际的青空依然寂寥——却变得有些自豪。

*

变化也发生在人类之间。
「——大气在变动。」
徳库丝塔突然呢喃,一只巨大的魔物在她眼前摩擦着无数的足部。
像座小山丘般庞大的魔物蠕动着分成数节的外壳,昂起身企图扑向少女。
「徳库丝塔大人!」
琉琉在她背后大叫。
徳库丝塔立刻回神,一脸严厉地回应:
「吾不是说过不必帮吾吗!汝只要打倒自己的敌人就够了!」
呐喊的同时,她用力扯动设在周遭大气间的魔法力之线。
倾轧的大气挤压过去,巨大魔物的周遭形成扭曲。
魔物保持昂身的状态僵在原地,因为咒缚而痛苦挣扎。
德库丝塔渗出大颗的汗水,将精神集中在胸前的魔法石上低语:
「粉碎吧!」
大气扭曲得越发厉害,即使用肉眼都能看出空间不自然的歪斜。
就连魔物的强韧外壳都无法负荷这股压力,发出无数尖锐声响后化为细小的碎片迸散开来。
粉碎的魔物碎块呼啸着飞向四方,刺在其他魔物与荒芜的大地上。
「——哼,真脆弱……」
德库丝塔虽然失笑,脸色却异常苍白。
一看到她纤细的身躯站立不稳,琉琉立刻抱住她。
「……喂,吾不是说过不需要帮忙吗?」
「我不能再遵守您的命令了!您在勉强自己,应该连站都站不住了吧?」
泫然欲泣的琉琉也早已到达疲劳的极限。他无力支撑少女摔倒在地,抱着她不放。徳库丝塔露出虚弱的微笑。
「快扶吾起来,吾还要再用魔法。」
「够了,您做得够多了!住手,魔物根本没完没了!」
琉琉如此大喊,无数的魔物在他四周晃动。
少女茫然眺望周遭,两人已彻底被魔物包围。
大的、小的、形状不定的……所有魔物都跨越世界尽头,渡过海洋涌上陆地。海岸沿线的边境地区密密麻麻挤满了魔物,没有方法可以突破这多达十重、二十重的包围网。若从空中鸟瞰,地面恐怕尽是魔物,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吧?
「……就算没完没了,吾还是必须在此战斗。「七贤者的御座」再度挡住了濒临崩溃的世界尽头境界线,米莉安守护了世界……因此,吾必须继承她的遗志。」
德库丝塔怔愣呢喃后微微颤抖。
她想起了米莉安,她心爱的半身。
「吾明明想救她,设法想让她过着幸福的生活,她却粉碎了。吾又再度变回不完整的一半。」
琉琉用力抱住德库丝塔,摇着头大叫:
「请您适可而止吧,您本来就是一个人!米莉安也是希望您活下去才会放您逃走!死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汝真傻,我可不是想死。啊——看啊,发生变化了。大气在变动,庞大得超乎常理——」
听着德库丝塔如歌的声音,琉琉终于落泪。
他的眼泪滴在她的脸颊上时,变化也显著起来。
大气突然变暖,魔物群察觉异样的气息而开始蠢动。高大的魔物缩起身体,匍匐在地的则完全停止动作。就连琉琉也察觉异变,抬起头来。
「……这是什么?是魔法气息……不对,更巨大。」
琉琉擦擦被泪水染湿的眼睛,在缩成一团的魔物间看见光芒。
有什么东西正发出七彩的光辉,宽广的光带一直延伸到海岸沿线遥远的两侧。
「是世界尽头的境界线……在发光……?」
琉琉忍不住说出口加以确认。没错,那是在紧邻海岸线支撑着直达天际的气体墙——世界尽头的境界线。
那道气墙正发出闪烁的朦胧光芒。德库丝塔低声告诉困惑的他:
「是重组。有谁想要重组世界尽头的境界线……不,是重组气墙另一头混沌之海的力量。」
「骗人……『七贤者的御座』能办到这么惊人的事!?」
「汝还真是个傻瓜,怎么可能。人类不可能重组世界。」
那么,到底是谁?
琉琉还没发问,覆盖在气体墙上的光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一道暗蓝色的墙耸立在海岸线上。
那是道具有质量的冰冷墙壁。
琉琉发现那是什么之后,不仅双眼圆睁。
「——水?没错,是水……!境界线……混沌之海变成水了!」
在他呐喊的刹那,水墙随着巨响崩塌,规模惊人的洪水朝陆地倾注而下。
大水转眼间覆盖地表,琉琉和德库丝塔连同魔物一起遭到吞没。
少女的身躯被卷入激烈的水流中,差点如树叶般飘走。琉琉迅速紧握住她的手,用淡淡的魔法力包围她。
德库丝塔被温暖的力量包围,几乎感觉不到海水的冰冷与冲击。
(他明明很弱,但真的是个好人。)
德库丝塔感慨地想着,用自己的魔法力重新包覆两人。
她在冰冷的水中牵起琉琉的手,抱住他的身体。
两人拥抱着对方,在黑暗的水里漂流。
当寒气与湿气隔绝在外,水底就是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隔着一层魔法力的薄膜,他们可以感觉到海水在四处形成激流。
昏暗的海洋中,无数极彩的光芒出现又消失。
(是魔物!魔物也被重组了么?)
德库丝塔凝神细看,一只被光包围的魔物掠过眼前。拥有巨大螺旋状坚硬外壳的魔物,一边发光一边缓缓缩小。
它们一只接着一只沉入海底,宛如在海中落下的雪花。
接着,德库丝塔察觉海底出现强大的力量。
(过去曾是陆地的场所渐渐沉入大海,而魔物的力量也被分解,渐渐充斥海中。再来,多出来的力量在海底盘旋——海洋将变成比过去占据更多空间,包含更多生命的地方吧?「混沌之海」的力量正孕育出新的海洋……多么不可思议的规律。)
究竟是谁想出这样的规律,将它实现的?
德库丝塔抱着琉琉,边将魔法力直接纳入体内呼吸边想。
——是神。
这只能说是神的伟业了。
(真不可思议哪,这世界上应该没有神才对。在神之都,应该只有残酷又悲伤地小孩。神是为了什么、是在何时诞生的?)
尽管有一堆谜团,但现实就在眼前。
德库丝塔感应着黑暗大海中的潮流,准备乘着海流好浮上海面及更高处的高地。
(顺利的话就能漂流到陆地,接下来只有祈祷吾和这家伙的魔法力足够支撑下去了。)
没错,既然有神,就能够祈祷。
祈祷者将一切托付给神,对她而言是个新鲜的体验。
感觉还不坏。德库丝塔如此想着,微微一笑。
琉琉正望向她。德库丝塔注视着他漂亮的眼瞳,额头轻轻与他相碰。她缓缓在心中呢喃,好让自己的话语传达给对方。
——这里真是个魅力的地方呐。

* * *

「——是奇迹。除了奇迹之外无法说明!世界尽头的境界线消失了!占据世界尽头彼端的混沌之海,全都……被重组成水!」
听见希维尔•卓恩的叫声,在「七贤者的御座」控制室待命的魔导师们都倒抽一口气。
在莱茵索德眼前,作为世界模型的庭园正不断变化。象征海水的蓝砂正缓缓覆盖呈胎儿状的巨大北部大陆。
「为何会突然发生这种变化!」
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态,阿佐夫难掩困惑地反问。
莱茵索德一边瞪视庭园,一边沉重地喃喃低语:
「……是神的意志,如此大规模的重组只能视为神的伟业。一接触到混沌之海,人类就无法存活,能转换成水的确比较好——可是,万一整片混沌之海都化为水,全大陆都会被淹没。」
他的话让魔导师们的目光聚焦在庭园上。
自庭园涌上的蓝砂正淹没大陆边缘,东北边境为中心,陆地逐渐没入海中。
希维尔•卓恩慌忙重新看向控制机器,开始报告:
「东北边境与东方的白砂原都已被水吞没,距离水势蔓延至烧毁的东方森林还有五个钟声。」
「会波及帝都吗?」
莱茵索德沙哑地问着。
「时间大约是明天中午……咦?不,不对!水势停止了!」
希维尔•卓恩的叫喊让众人更是死死盯着庭园不放。
——模型的确已静止下来。
象征海水的蓝砂,在吞没半个干涸荒芜的南部大陆,覆盖东北边境海岸线及东北白砂原时倏然而止。
「……保持稳定。莱茵索德师!目前大陆的大气之力完全保持稳定!昔日大灾害造成的失衡已经彻底解除!了不起,这是奇迹、奇迹啊!」
虽然希维尔•卓恩兴奋地大叫,但大多数魔导师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一脸茫然。阿佐夫和亚伍扎也困惑地面面相觑。
「我们得救了吗?」
听阿佐夫这么问,亚伍扎也尴尬地摸摸脸颊。
「好像是吧?看来,卡那齐真的引发了奇迹。」
「卡那齐?你说那个东方男子拯救了世界?而不是如此鞠躬尽瘁的我们?那个叫卡那齐的家伙,据说有名为『空』的朋友……他究竟是谁?」
「……听说,他们真的只是朋友。友情真伟大。」
「你在睁眼说瞎话,亚伍扎!怎么可能……」
「你们两位还真是死脑筋。这有什么关系呢?神已经原谅我们了!我去看看卡那齐先生的情况!他说不定已经平安归来了!」
本就生性活泼的希维尔•卓恩离开位置,踏着轻快地脚步走向大门。
以他的行动为契机,安心的气氛终于在魔导师之间扩散开来。
大家交换视线,彼此苦笑着拍拍同伴的肩膀。
莱茵索德也松了口气,他全身无力地靠在庭园边缘,向希维尔•卓恩说道:
「卡那齐就拜托你了。」
「是的,我这就去看……咦?你们是谁?」
打开门的希维尔•卓恩,瞠目结舌地停下步伐。
然后,他突然倒地。
魔导师们赫然回头。
控制室的门扉立刻被人从外头打开,一群士兵涌入室内。
「干什么!这里可是魔导师的圣域!」
回答亚伍扎的人,是跟在士兵后面进入室内的男子。
「辛苦各位了。接下来,就由我来继承这个世界。」
——面露微笑如此说着的,是西方的大贵族,维瓦提亚公爵。

终章 黎明

某个地方一片黑暗。
——除了黑暗之外什么也没有。
没有天地也没有时间,那里空无一物。
应当永远不变的黑暗中,忽然亮起白光。
那杏仁大小的光点没有热度也没有寒意。光芒柔和地呢喃:
『米莉安,你跑到这里来了啊。』
那太过令人怀念的声音,让融入黑暗的少女缓缓眨眼。
她直到刚刚为止都分解得无影无踪的意识,开始慢慢复苏。对了,她一直都待在这里。她名叫米莉安,是个十来岁的少女。
对米莉安说话的,则是空的声音。
记忆一苏醒,她在黑暗中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米莉安抱住双膝漂浮在黑暗里,向光芒开口:
「空,是你吗?好久不见——可是,你变得好小。」
『变小?不,我从最初到最后都不曾增加或减少,只是永远的扩散罢了。』
真像空说的台词。她虽然听不太懂,听起来却不可思议地舒服。
米莉安在黑暗中微笑。
「这是空会说的话。」
『没错,是我说的话。』
「我一直好想见你。但我已经跑来这种地方,还以为再也无法见面了。」
少女翻找这自己的记忆喃喃诉说。
我犯了某个不可挽回的错误,所以才会待在这里。
我一定已经无法回去任何地方了。然而,空却无比温柔地说:
『你正待在至今以来和我最接近的地方。』
「真的吗?如果一直留在这里,我就能了解空说的话吗?」
『当然。不过,你必须回去。』
他一如往常的温柔,同时也非常果断。米莉安觉得有点寂寞。
「为什么?我留在这里会给你添麻烦?」
『没这回事。但我马上就要前往别的地方,外貌也会有点改变。即使我的样子变了,你也会来探望我吗?』
「……嗯,只要你答应的话。」
听见她悲伤地回答,空的声音变得越发温柔。他以柔和得几乎融化的声调说道:
『有些事让你很后悔吧?你很后悔,并为此责备自己。』
「我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说不定毁灭了世界。」
颤抖的少女小声说完后,空沉默半晌。
不久之后,他用米莉安很少听过的口吻严肃说道:
『如果你是罪人,那么我也一样。我一直对世界的扭曲与人们的悲伤视而不见,因而差点导致世界崩坏。这是无法原谅的大罪——然而,某个人却粗暴地原谅了我。』
她知道空口中的「某个人」是谁。突然感到心情开朗。
一定是卡那齐,他去见过空了。
卡那齐说动了空。
这么一想,她心中就无法克制地洋溢着希望,声音也自然雀跃起来。
「那是我认识的人吧!」
『没错,拜此所赐,我只得走向罪行的前方。你也去求得他的原谅吧。总有一天,我会去太阳高升的大地上见你们。』
以后还能和空再会!这温暖的约定令米莉安满心兴奋,不断追问:
「什么时候?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你会以什么方式、什么样子出现?外表会改变对吗?」
『你一看到马上就会发现的,米莉安,你一定看得出来。我们的重逢之日非常接近。又有点遥远——为了迎接有朝一日的重逢,你该回去了。』
米莉安想要点点头,这里却是一片没有方向和距离的黑暗。
「……可是,我不知道该往哪走。」
『没问题,你立刻就会听见作为路标的声音。』
在这种地方会有什么声音?
尽管疑惑,她仍侧耳聆听。
不知等了多久,当米莉安因过度集中精神开始耳鸣时,她确实听见有声响自远处传来。
那是脚步声。
那硬质的长靴声毫不松懈,即使在黑暗中也笔直走来。
她立刻察觉那是谁的脚步声,忍不住热泪盈眶。
『来,你知道该回到何处去了吗?去吧!』
在空的鼓励下,少女摇摇晃晃地迈开步伐。
回过神时,她脚下传来地面的踏实触感。一步、两步——啊啊,如果就此离开,真的还能再见到空吗?她好想回头,好想再看白光一眼。
就像看穿她的心声,空如此说道:
『往前跑吧,米莉安,跑得越快越好。因为你的人生还是有限的。』
空说话的同时,她仿佛感到手掌的重量忽而落在肩头。
这一定是空的手,是他纤细的白皙手指。
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听得见他的呼吸声。空告诉她:
『跑啊!』
空!米莉安头也不回地奔向脚步声传来的地方。
(我得跑快一点,快到什么都不能多想、快到无法回头!空说过我们会重逢的。)
米莉安在心中用力呐喊着向前奔跑。她紧抓住空的指示,当做心灵的唯一依靠。他的话总是正确的。因此米莉安不断奔跑、奔跑、奔跑,跑到心脏如着火般发烫,热血在全身流转。她的呼吸急促到近似呜咽,觉得头晕目眩。
可是,我还要跑得更快!
某人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响亮,他正渐渐走近。然而,她越是奔跑就离背后的空越远。只要想起空令人怀念的白皙美丽身影,眼泪便夺眶而出。米莉安的泪水滴落在黑暗中,她却依然奔驰。
我绝不能回头,即使舍不得分离,这也绝非永别。就算是为了再见他一面,我也必须往前跑!
跑向罪行的前方、奋战的前方、并非永恒的生命前方!

* * *

被赶出神之都后,卡那齐在光魔法教会的一角醒来。
(——好,我还活着。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拿起放在一旁的剑走出昏暗的小房间。
屋外有一条熟悉的昏暗走廊,此处是光魔法教会本部的地下。
(既然在光魔法教会,代表我已回到前往神之都前的所在地。空那个大笨蛋!)
他果然只送我回到原来的世界!
我必须设法解决,必须把空带回来。
看来只得再次拜托魔导师让自己回神之都一趟了。下定决心的卡那齐冲向走廊,但他没走多远便察觉异状。
(这紧绷的气氛是怎么回事——还有这股气味。)
周遭的大气非常紧张,令人泛起鸡皮疙瘩,还飘荡着血腥味。
不会错的,此地已经化为战场!
(米莉安……米莉安的情况呢!?)
一想起少女,他就自然而然的加快脚步。
看拿起绕过走廊转角,已能望见「七贤者的御座」控制室的门扉。
几名士兵守在门前,以严厉的眼神监视四周。他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士兵们发觉他的身影,扬声质问:
「来者何人?你看来不像魔法师,是佣兵吗?如果是自己人,就报上口令——」
他的话来不及说完,卡那齐已一剑斩下。
青年一一砍倒骚动的士兵,踹开「七贤者」控制室的大门。
——室内充满血腥味。
眼前的凄惨光景让卡那齐的脑袋一片冰凉。
控制室已惨遭蹂躏,许多魔导师分别倒在刻着复杂纹路的魔法机器之间与墙边。
有些人被夺走魔法石趴倒在地,有些人浑身是血的断了气。
雪白的大厅里四处溅满血迹,宛如没品味的红花在此绽放。
「你是什么人?这里禁止进入。」
卡那齐瞥了持剑走来的士兵一眼。
士兵被他锐利的眼神和手中染血的剑震慑住,一脸复杂的停下脚步。
莱茵索德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喔喔……卡那齐,你平安归来了?你见到那位大人了吗……!」
老魔导师还没说完就被面前的男子一脚踹中腹部。莱茵索德低声呻吟着摔倒在地上。
他们位于钵状的大厅底部,动手的男子蓄着充满贵族风格的短须。
(那个胡须男就是指挥官吗?从衣着来看,他大概是地位很高的贵族。)
即使冷静判断,沸腾的怒气仍在卡那齐心中翻滚。
为何魔导师们非得遇害不可?
他们为了拯救世界而奋斗,他们应该才是救世主。魔导师才是数百年来一心为世界着想,为了拯救人类而鞠躬尽瘁的人。
为何这样的他们非得死在人类手中不可!
看见卡那齐炯炯有神地瞪着自己,胡须男悠然开口:
「你是魔法教会的相关者吗?之前都在做什么?」
「这是我要问的问题。你们是什么人?杀掉这些家伙之后,究竟由谁来拯救世界?」
听到青年低沉地发问,胡须男露出异样清爽的微笑:
「世界已平安获救。虽然有些地方淹起洪水,但帝都并未受到太大的损害。魔导师已经没有用处了。我们将得到『七贤者的御座』和总教主,成为这个光辉世界的主人。」
胡须男语毕后向一旁的士兵示意,士兵立刻大叫:
「退下,这位大人乃是西方艾连公国国王——维瓦提亚公爵克罗德•佛尔朱大人,新任的皇帝陛下!」
(西方的——新皇帝?都到了这种节骨眼,这群家伙还在争夺皇位?)
涌上心头的怒火强烈到让他无法保持沉默,卡那齐忍不住呐喊:
「开什么玩笑,谁会乖乖把米莉安交给你这种人!皇帝不是有班修拉尔那个笨蛋来当吗!他虽然性格恶劣,长相穷酸又卑鄙,却远比你更明白世间的法则!基本上,你们为何要杀害成功拯救世界的魔导师?换成班修拉尔绝不会这么做!」
维瓦提亚公爵不快地听着他叫喊,最后一脸严肃的回答:
「你可知道班修拉尔卿已经死了。那个腐败皇家血统的统治已告结束,我们会建立崭新的、正确的神之帝国。对了,米莉安是总教主的名字吗?你认识班修拉尔卿与总教主?……啊,站在那边回答问题很累吧?你放下武器,慢慢走下来。」
看见维瓦提亚公爵向自己招手,卡那齐迅速环顾四周。
控制室内约有五十名士兵。人数不仅多,还分散在大厅内。
有些站在「七贤者」的门扉前,有些站在濒死的魔导师之间。虽然卡那齐不知情,但士兵中还有人穿着透过「灰与剑」取得的、前皇帝制作的魔导骑士铠甲,即使对手正因为控制「七贤者」而疲惫,但就是靠着那些铠甲和乌高尔的指点,他们才得以镇压高阶魔导师。
(看来最好的方法,是假作顺从地接近维瓦提亚公爵,由指挥官开始解决。)
卡那齐满心想打倒这群家伙。
无论对手是谁,他都会杀掉所有企图队米莉安不利的人。
青年以夸张的动作将配剑放在地上,好让对方放松警戒。他的目光,正好对上倒在低一阶处的魔导师。
(——亚伍扎!)
那张熟悉的脸孔令卡那齐感到体温微微下降。
亚伍扎冷淡的面容一片惨白,栗色的发丝染上暗红色的血糊。他倒在自己流出的血泊中,光看他的脸就能明白他已命在旦夕。
尽管如此,亚伍扎细长的眼眸仍在拼命传达些什么。
卡那齐缓缓走过去,在他身旁停下来单膝跪地。
起疑的士兵立刻喝问:
「喂,你在那边干什么!」
「脱鞋。我的靴子里也藏着短剑。」
听到他若无其事的回答,士兵虽然一脸厌恶,但也闭上嘴巴。
幸好,站得最近的士兵和卡那齐之间还有将近十步的距离,如果小声说话,或许不会被听见,当青年开始脱长靴,亚伍扎如呢喃般开口:
「卡那齐……谢谢、你。拯救世界的人,多半是你。奇迹发生了,那就只能说是神——新的神出现了。你一定在、神之都——」
「别说太多话,更重要的是,米莉安还在『七贤者』内吗?」
卡那齐几乎没蠕动嘴唇的问着。他真的从长靴内翻出细长的短剑和针,这些武器是他模仿米莉安请铁匠打造的。亚伍扎望着青年将暗器扔在地上,痛心地低语:
「米莉安大人。去世了。」
「…………」
没能马上听懂他在说什么的卡那齐,把短剑扔向地面。
短剑发出格外坚硬的声响刺入他的耳中。
亚伍扎拼命咽下涌至喉头的东西,继续说道:
「由于过度耗用魔法力,她已在『七贤者』内粉碎。卡那齐,不可以打开『七贤者』之门……一旦开启,充斥内部的惊人魔法力就会失控。开门的人肯定会死,一个不好,就连整座帝都都会被炸飞……!」
「……安静等着,我马上救你。」
卡那齐好不容易攒出这句话,重新套上长靴站起身。
他再度迈步前进,脚步却虚浮不稳。是因为放下武器,重心改变的关系吗?卡那齐脱线的想着,在公爵面前站住。
维瓦提亚公爵带领数名士兵,打量着青年问道:
「嗯,怎么看都是东方之民。你是总教主的什么人?」
「同伴。」
卡那齐淡泊地回应。话刚出口,他的腹部深处就涌现出一股类似愤怒的感情,令他皱起眉头。
(我是笨蛋吗?如此深爱的对象也叫同伴?……不过,也没有别的字眼可以描述。我的确是个真正的大笨蛋。)
卡那齐不会说谎。就算刚刚才听说米莉安的死讯,他也不会说谎。
维瓦提亚公爵露出怜悯的微笑。
「你们是特别亲近的同伴?」
「不,我特别爱着她。」
他这次全力断言,公爵发出中性的轻笑声:
「相当诗情画意呐。那你务必要打开『七贤者』之门,你想见见那什么同伴吧?这家伙不肯听从我的命令开门,正让我有点困扰。」
公爵以非常柔和的口气说道,同时用鞋尖踢踢莱茵索德。
老魔导师竭力抬头望着卡那齐,用眼神示意他「不要」。
青年看着莱茵索德,然后再度望向维瓦提亚公爵。
一个面带浅笑的壮年贵族。
这人简直浑身破绽,卡那齐赤手空拳都能轻易杀掉他。
杀了这家伙后,再从接着杀来的士兵手中抢下佩剑——然而,他应该赌命相救的米莉安据说已经死了。
(……真头疼,我该怎么做才好?我该到何处去?)
卡那齐体内生出迷惘,他察觉自己正不知所措。
他的心一片空洞,凭这样的心是无法杀人的。
「好了,快点开门吧。」
维瓦提亚公爵哄诱地说。即使还在笑,他已开始厌倦戏弄卡那齐。公爵想要尽快得到「七贤者」内的东西。
那里面明明什么也没有了。呆立当场的卡那齐,这时听见某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卡那齐。
「……?」
他回头一看,背后是位于大厅最深处,通往「七贤者」的门扉。
那扇小小的金属门上,刻着其名男女演奏旧式乐器的身影与复杂的魔法式。声音确实来自门的另一头。
……那是米莉安的声音。
卡那齐宛如被操纵一般转过身,一阶阶登上呈钵状的控制室阶梯。他感到许多目光投注在自己的背上、侧脸上。
有士兵们警戒的视线、维瓦提亚公爵期待的视线、魔导师们畏惧的视线。
可是,卡那齐眼中却只有「七贤者」的门扉。
一道纯粹的金属门,看在青年眼中却不可思议的温暖。
门后明显地传来米莉安的气息。
(说什么她死了,果然是假的吧?那家伙就在另一头。)
证据就是,他甚至听得见脚步声。
她那轻盈而谨慎,宛如小动物般的脚步声。光是听见这声音就令他沉重的心为之雀跃。
卡那齐不可能听错的。
(我得快点放她出来。)
青年忘了亚伍扎的警告,站到门扉前。
他才刚碰到没有把手的门,莱茵索德的笑声就突然敲响鼓膜。
「呼……呼哈哈哈!开门吧,没错,你就开门吧,卡那齐!称神为友的人!我们也将回归,和米莉安大人一起回归世界!魔导师的使命已经结束,人类会在这片大陆上活下来!」
「让他闭嘴。」
维瓦提亚冷冷吩咐,一阵钝声响起。
卡那齐头也不回地推开门。
门扉毫无抵抗的朝内侧开启,白光自微微打开的门缝间射出。
当整扇门打开的瞬间,光芒宛如奔流般充斥整座大厅!
(是爆炸——!?)
正如亚伍扎所说的,「七贤者」失控了吗?
卡那齐反射性地以手臂护住头。他感到一阵强风吹来,发丝随风摇晃。
站在连呼吸都很困难的强风中——他仿佛听见令人怀念的音乐。
那是令人怀念的摇篮曲。
就像空唱过的歌。
或是卡那齐已逝的母亲曾唱过的曲子。
(到底是谁在唱歌?)
因为没受到什么冲击,风势也已经减弱,于是卡那齐试着睁开眼。
光线并不会特别刺眼,充满四周的白光稳定的渐渐变淡。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视野中出现整片花田!
「啊……这是什么……」
卡那齐愕然的自言自语,注视着眼前出现的光景。
在「七贤者」之门的彼端,是一片黄色的花田。花朵覆满整个房间,密集得看不见地板。不止如此,花朵的藤蔓还缓缓伸展到青年脚下。
「呜哇……哇、哇、哇!」
这感觉实在太恶心,让卡那齐表情抽搐地直跺脚。
泛着浅红的绿色藤蔓躲开他的脚,爬过控制室的地板迅速覆盖四周。藤蔓淹没地板,包围着控制机器,顺便缠住手持武器的西方士兵们。
「什么?怎么回事?住手,喂!」
慌张的西方士兵试图斩断藤蔓,藤蔓却意外强韧地缠绕着他们的脚。士兵们全被紧紧捆住,混乱扩散开来、
「喂,快把藤蔓弄掉……哇,我、我的脚。」
有人想走向附近的士兵,却被藤蔓绊倒摔倒在地上。
大厅内四处响起悲鸣,维瓦提亚公爵错愕地环顾周遭。
无论是控制室的地板、众人、机器,甚至是圆顶都已被藤蔓覆盖,藤上长出绿叶,四处开起浅黄色的朴素小花。
在这幕分不清是噩梦还是喜剧的景象中,不知为何没被花藤缠住的魔导师们面露恍惚之色。阿佐夫茫然呢喃:
「这——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七贤者』没有失控?这些花从何而来?不可能啊,发生这种荒唐状况的可能性,就连万分之一也没有。」
一旁的女魔导师卡蕾莉亚沙哑地说:
「……我所能想到的推测,就是重组。将积蓄在『七贤者』内的浓密大气之力——重组成花耗掉,避免失控……」
「太荒谬了,究竟是谁做的?这怎么可能办得到,在几率上不可能……在计算上不可能!」
听到阿佐夫大叫,她微微一笑。
「说得也是,奇迹是无法计算的。」
「你说奇迹……?」
他想要反驳,却无法反驳的将话吞了回去。
依然匍匐在地的亚伍扎,也透过朦胧的视野看见黄花。他闻着淡淡的花香,感觉呼吸变得轻松了点。
亚伍扎悄悄伸出手指,触碰花瓣。
自有生以来,他首度不带任何想法、温柔地触摸花朵。
「奇迹……或许没错。无论是将那片混沌之海重组为纯粹的水,将『七贤者』的力量重组为花,都只能说是神的伟业。而神的作为——人们无法解释的事正是奇迹……神,宽恕我们了吗?」
亚伍扎试着低语,心中感到不可思议的充实。他一直寻求的事物,仿佛正在眼前。
这些黄花,就是神给予的讯息。
这些花告诉人们,你们可以用现在的形态活下去,可以待在此地。
——人类得到了神、得到了世界的认同。
亚伍扎以颤抖的手指紧握花朵,闭上双眼。
其他魔导师之间也掠过静静的感动。
另一方面,卡那齐拨开黄花踏入「七贤者」之内。
那狭小的圆形房间已被一片花海淹没。
藤蔓攀爬到地板与墙壁上绽放花朵,天花板垂下数十根开着花的绿藤。青年拨开垂落在眼前的藤蔓后,米莉安御座所在的祭坛跃入眼帘。比周遭高出数阶的祭坛,如今也完全埋在花中。
他一看到那里就加快脚步。
卡那齐踏散黄花,沿着被花覆盖的阶梯往上爬。
(米莉安——在吗?你在那里吗?你才没有死对吧!?)
卡那齐在心中呼唤乍看之下不见人影的米莉安。他的心脏狂跳不已,就像跑了好一段路。
不安与幸福一同袭来,让他的身体几乎无法负荷过度强烈的感情。
结果——她就在阶梯尽头。
米莉安静静闭着双眼,躺在被花覆盖的祭坛上。除了被花海淹没之外,连她身上的总教主装束都保持原样……应该曾一度分解消失、失去人格的她,确实保有肉体的躺在那儿,毫发无伤。
米莉安就在这里。
巨大的幸福霎时落入卡那齐心中,令他头晕目眩。
怎么办?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米莉安看起来毫发无伤——只要看着她的脸,就能看出她很健康。
这不是什么尸体,不是雕像也不是幻觉。
卡那齐试着小心翼翼地调整呼吸,以免太过强烈的幸福破坏自我,结果却陷入不知是缺氧还是过度呼吸的状态,开始头痛。
他以颤抖的手触摸少女的脸颊。
她的双颊很柔软,虽然有点冷,却拥有人类的温度。
不知为何,她脸上有些泪痕。
当卡那齐迟疑地抽回手,米莉安的眼睫动了动,她张开薄薄的眼皮,露出鲜明的紫红双瞳。
她和过去一模一样的双瞳映出青年,悄然微笑。
「卡那齐。」
米莉安以略带沙哑的嗓音呼唤着。卡那齐张口想说点什么却想不出任何台词,他紧紧拼命挤出一声——
「米莉安。」
仅仅这样。
少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就像只要眼中能映出他的身影就是种喜悦般,他一心一意地注视着卡那齐。
卡那齐也竭尽全力望着米莉安。
从前曾在故乡听谁说过的话语,正在他脑海中不断响起。
——有些事物是会归来的。
那句老掉牙的台词,过去他沐浴在暗魔法教会本部的夕阳下时复苏过的台词,如今在心中灿烂生辉。
米莉安绽开如花的笑靥,伸出纤细的双臂。
「谢谢你找到我。」
听到她如此呢喃的瞬间,卡那齐的感情溃决而出。
他紧紧拥抱着米莉安,花朵落下了几片花瓣。卡那齐就像要压抑呜咽声般拼命抱紧少女,米莉安也回抱着他,颤抖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
「——我回来了。」
「……嗯……」
他的回答不成言语。两人勉强退后一步,互望对方。
过剩的强烈喜悦,让困惑的他们自然而然拉近将压力。
当他们回过神时,双唇已轻轻相触、
「……咦……?」
因为行为太过自然,卡那齐结束后才发觉发生了什么事。
(喔,我们刚才所做的就是那个?感觉好吓人……)
青年在愕然之余观察米莉安的样子,发现她的脸蛋越变越红。面红耳赤的米莉安小声地问:
「卡那齐……刚刚的是……什么?」
「…………咦?啊~呃,算是一种打招呼……啊啊啊,不对!」
(不行,怎么能在这里敷衍带过,以后岂不是得一辈子敷衍下去啊!)
卡那齐调整着呼吸,拼命斥责自己。他下定决心,以僵硬地声调问道:
「你不愿意?」
被他这样一问,少女更是满脸通红的回答:
「我没有、不愿意…………我很高兴。」
米莉安的回答宛如祝福的钟声在他的脑海里回响,脑袋深处开始发热。
——糟糕,照这么下去连我都会脸红。
卡那齐慌忙将她的脸埋在自己肩头,努力试着恢复冷静。既然已无路可逃,唯有直接告白了。
他小心翼翼不让声音发抖,也不至于反过来粗鲁过头,生硬地告诉她:
「……那个,我喜欢你,所以想碰触你……你能活着真是太好了。虽然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谢谢你,回到我身边。」
他总算勉强的顺利说完。
卡那齐感到疲劳一涌而上,他怀中的米莉安微微颤抖着抬起头。
一对上她因为冲击和喜悦而湿润的眼眸,青年就觉得仿佛喝醉般脑袋发昏——原来这家伙有这么美丽?当他朦胧地想着时,米莉安张开颤抖的嘴唇呢喃:
「你全都想起来了吗?卡那齐。」
「嗯,我也见到空了。对了,那家伙——还留在神之都。我得去接他才行。」
想到空的事情,卡那齐稍微恢复理智。这时,米莉安出人意表的说道:
「空的话没问题,我刚刚在一个黑暗的地方遇见他,就是空带我回来的。他说他也会回来,我们一起去找他吧。我想到外面去。」
「什么,是这样吗!?真是爱吓人……好,我们去找他。你站得起来吗?」
「嗯……?」
米莉安准备走下被花覆盖的床铺——原本的祭坛——却立刻瘫软下来。或许是经过重组的身体还不适应她的心吧?
「别逞强,你很累吧?来,搂住我的脖子。」
卡那齐将她的手绕在自己的脖子上,抱起少女的身体。
她的身躯轻盈到令他有些错愕,难以相信这是一个人的体重。
卡那齐抱着米莉安走下阶梯,走出覆满花朵的「七贤者」。
控制室已完全被花淹没,士兵们大都被藤蔓缠住、茫然的坐倒在地。
青年在他们之间前进。
在控制室中央,他和瘫坐的维瓦提亚公爵擦身而过。
公爵同样也被藤蔓缠绕,表情空洞地念念有词:
「——这是假的,是假的。这种东西是幻觉,这里没有神,也不需要魔导师,只有人类,我会成为人类之王……我一点也没看见这种东西!」
公爵似乎已看不见周遭,卡那齐将他的喃喃自语抛在身后往前走,这次换成魔导师们目送两人离去。
负伤的魔导师们恢复一丝血色,露出安详的表情看着两人。
(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啊,他们的眼神活像看到神一样。)
魔导师们一一低头行礼,目送神情尴尬的卡那齐离开。
过去视神为无物的他们,虔诚地将手背贴在额头上。
那是在身为民间宗教家的诗人之间流传的古老礼仪。
从这一瞬间起,魔导师们成为传布神之奇迹的说书人。

* * *

修娜尔也在光魔法教会本部的地下看见了黄花。
「什么……这种地方竟开着花?」
她微微眯起眼睛,勉强爬起身。
修娜尔环顾四周,她正置身于乌高尔挖出的通道之一。
乌高尔在先前囚禁她的牢房正上方也挖掘了通道。于是她进入通道,找出被他破坏的魔法回路一一加以修复。
(不过半途中突然剧烈摇晃——我是被魔法回路的火花打中而失去意识吗?)
确认自己没受重伤后,她重新俯视那朵开在一旁的黄花。即使在昏暗的通道里,朴素的花朵也像盏灯火般隐隐发光。
修娜尔望向前方,看见路上零星绽放着同样的花朵。
(这些花简直就像在呼唤我。)
她直觉地认定,于是起身朝花所引导的方向走去。
当她发觉时,那不详的震动与代表警报的钟声都已消失。花的指引来到尽头,修娜尔抵达一个天花板挑高的房间。
八角形房间的墙上开了几个洞,状似树根的金属管布满全室。
「这里是……魔法回路的集中地吧?有相当大的回路经过——!」
修娜尔自言自语到一半,在房间角落发现一个人影。
有条特别宽的金属管宛如被咬断般断成两截,断裂处正下方的确倒着一个人。
(他说不定是被这条大魔法回路的火花打中了。他还活着吗?)
修娜尔冲上前,不禁倒抽一口气。
她的预测大致上都是正确的、匍匐倒地者似乎被剧烈冲击与高热击中,藏青色军服的手臂及局部都被烧焦,受到严重烧伤。
「你没事吧?你是军人吗?如果有意识——!」
她跪在一旁呼唤,倒地者突然动了。被对方抓住手腕的修娜尔,吃惊地想往后退,但那人沙哑的声音响起,阻止了她的动作。
「——是我。」
那是个熟悉的声音,对方微微转向她的脸孔虽然失去血色,却毫无疑问的属于兰格雷,修娜尔瞠目结舌地握住他的手。
「兰格雷卿!?你怎么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嗯……我大概只是没死成吧?比起我,你会出现在这里……才更不可思议。」
他面露浅笑,而修拿的轻轻颔首。
「是花引导我过来的。我来替你包扎伤口,兰格雷卿。」
「不……更重要的是……班修拉尔就拜托你了。快去找他,他就在通道前方。他不但受了伤,又比我软弱。」
兰格雷低声说完后,以下巴指向房间一角被打通的通道。
修娜尔倒抽一口气陷入沉默,一瞬间感到很混乱。听到班修拉尔的名字,她的心霎时雀跃不已。她好想早点冲向他身边,但眼前的兰格雷也受了濒死的重伤。
兰格雷仿佛看穿她的犹豫,伸出受伤的手碰触腰际佩剑。他鼓起浑身之力,拉高嗓门叫道:
「我无法立刻行动,这把剑你拿去。快去!绝对别让那家伙落单!」
「……是的。」
听到他的呐喊,修娜尔忍不住热泪盈眶。她咬紧牙关,连鞘拿下他的剑。佩剑是贵族的骄傲,她不能辜负兰格雷的托付。
勉强将剑抱在怀里的修娜尔,跌跌撞撞地往前冲。她的心脏正在狂跳,快啊,我必须快点赶去!满腔急切让她受伤的裸足一再打滑,差点跌跤。
她钻进兰格雷指示的信道,穿越狭窄的路径。凡是碰到叉路,地上一定会不可思议地开着花。零星散布的花朵宛如在告诉她正确的路。
(拜托,请让他平安无事。我还没回报过他的帮助!)
修娜尔拼命奔跑,脚下的花越来越多。最后,视野终于展开。
那是个正方形的宽广房间。
房间的地板上开了个大洞,正中央的天花板垂下几条机器须根。
室内有一整面墙爬满藤蔓,上头开着黄色的花。
她谨慎地环顾四周,发现一个倒地的人影被淹没在黄色花海中。
(班修拉尔大人……!?)
修娜尔想要立刻冲上前,一股强烈的恶寒却令她停下脚步。
有什么东西在班修拉尔附近。
就像要证实她的直觉,班修拉尔身旁的地板开始冒泡。一团类似黏稠泥巴的物体,自地面黏糊糊地隆起。
那道裹着花藤及一些碎布的泥柱,顶部戴着一张面具。
——是乌高尔!
「啊……」
恐惧瞬时让修娜尔全身脱力。
兰格雷的剑差点从怀中滑落,她的身体发冷,几乎双膝落地。
化为泥块的乌高尔在开始崩溃的瞬间仍扭动身躯,将面具的眼睛对准她。那双赤红眼瞳看穿修娜尔,她的脑海中响起骇人的声音:
『喔喔……是你吗?嗯……这让我想起了鸟……但也、无可奈何了。过来,我的力量已经耗尽……解不开藤蔓。就由你来当代替品,成为我的手脚吧!』
经过和米莉安的战斗,又被这些盛开的不可思议花朵缠绕,现在的乌高尔几乎已没有余力。尽管如此,修娜尔只要对上他的目光就冷汗直冒。
一步,两步,她宛如被操纵般走向班修拉尔。
当她回过神时,已经拔出兰格雷的剑了。
(难道……!这个怪物想利用我做什么?)
修娜尔心中的某处响起警告声。不行,不能进一步服从这家伙!
另一方面,乌高尔阴郁地继续说道:
『——杀了他!没错,杀掉这家伙。杀人是我们的本能,也是美好的善行。死可是救赎,是人类唯一容许得到的幸福——呵呵呵,你喜欢他吧?喜欢到想杀他的程度吧?很好,杀了这家伙,让他得到幸福。』
(……!这怪物太愚蠢了!)
即使因恐惧而颤抖,修娜尔还是在心中嫌弃。她才不想杀掉他。不管杀人是本能也好、善行也好,根本就无关紧要。修娜尔不可能杀班修拉尔!
即使死亡对班修拉尔来说是种幸福,她也不可能动手!
(如果我的手脚会害死他,那么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修娜尔做好觉悟,将剑锋抵在自己的手臂上猛然一划!
血花四溅,修娜尔痛得嘴唇打颤。她割伤了自己的左臂。
『……你在干什么?你想违抗我?』
乌高尔的声调变得无比阴暗。她凭借着疼痛,重新举起长剑。
修娜尔面对面直视着乌高尔,他的双眸再度亮起红光。
紧张、兴奋与伤口的痛楚麻痹了恐惧感。就在那一瞬间,修娜尔发动攻势!
她使尽浑身之力挥出一击,令兰格雷自豪的单手剑嗡嗡作响。
流畅的触感传至她的掌心。
紧接着,乌高尔化为泥团的头颅与身体分家,啪嗒一声落在地面。
泥巴立刻溶化消失,地板上只剩下一张面具。
(果然面具才是本体吗!)
修娜尔迅速将剑尖刺向面具额心。
坚硬的声音响起——但面具并未碎裂。
乌高尔的面具注视着她,双眼闪耀光芒。
『嗯,不幸的家伙。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爱是毁灭,剩下的只有死。』
「——你或许是对的。不过,我可没有亲切到会动手杀了心上人。
修娜尔沙哑地低语,眼中已不再浮现恐惧。
乌高尔的眼眸反倒丧失微微光芒,红光就像在笑似的晃动起来。
下一瞬间,覆盖地面的花藤缠绕住乌高尔的面具。
迅速伸展的藤蔓在转眼间就紧缠住面具,并缓缓施加力道。面具最后发出喀啦喀啦的不详声响,随着尖锐的破裂音迸散开来。
面具的碎片掉落在花朵之间,立刻隐没在藤蔓底下。
——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乌高尔面具所在的地点也孤零零地绽放了一朵花。宛如坟前的贡物。
修娜尔有好一会儿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具消失的地方。
四周一片安静,再也感觉不到那讨厌的气息。
乌高尔消失了——他终于委身于自己渴望的死亡。
「……真讨厌,男人净是些想寻死的家伙。」
就在她缓缓低语时,令人怀念的声音传来。
「……你还是一样严厉啊……」
「班修拉尔大人!」
修娜尔赫然回头,在他身旁跪下。
她俯视着他,班修拉尔的表情平静,脸色也不像命在旦夕的样子。
「嗨,修娜尔,我们又见面了……既然能见到你,死亡也还不坏。」
这正像是班修拉尔会说的台词。
她猛然感到全身发热。她觉得既痛苦又火大,却还是很开心。
修娜尔已不知道该有那种感情才好,只好垂下头喃喃细语:
「笨蛋。」
「……咦?欸?难道说……我还活着……?啊!喂喂,等一下,修娜尔!你为什么要哭!」
班修拉尔惊慌失措地想爬起来。
她无法止住自然落下的泪水。
修娜尔不知道自己哭泣的理由,但那不重要……她只是想哭才哭的。
「啊~呃~……真伤脑筋……啊!你这不是受伤了吗?真糟糕!既然都痛到掉眼泪,那就先包扎再说啊!」
发现她手臂上的伤口与掌心的烧伤,班修拉尔不禁脸色大变。
(……这个人真脱线。)
虽然班修拉尔的脱线让修娜尔内心相当无言,她仍接受他以高级手帕帮自己止血。暂时包扎完毕后,他还是一脸为难地说:
「伤口暂时是没问题了。呐,修娜尔。你赶快治好这点伤,换上漂亮的衣裳吧,然后和我一起出去玩,对了,上次最后不是没看到歌剧吗?我们再去一次,既然我已经当上皇帝,这次应该可以拿到更好一点的位置吧?」
「嗯……真好,下次一起去看戏,还要做新衣服……」
她想用平常的语气回答,眼泪却仍止不住地掉落。
在仍旧哭泣的修娜尔面前,班修拉尔奋力拍了一下手。
「啊,对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听好咯,修娜尔。摩尔根那家伙死了,就在我眼前彻彻底底咽气了。你已经自由了!你不开心吗?」
突然听到他说出这种话,修娜尔感到一阵晕眩。
这个人说不定真的爱着我。
一浮现这个念头,她就头晕眼花。修娜尔闭上双眼、捂住耳朵后低声呢喃:
「别说了……请别说了!为什么,你这么……不可能的。」
「什么东西不可能?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班修拉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听起来异样认真又有点强硬。
她的心仿佛随时会崩溃,好想依赖他的好意。修娜尔竭力以压抑的语气挤出回答:
「是我不好。不可能的,即使你对我那么温柔,我也不知该如何接受……我总是会想,我不曾拥有过任何东西,今后一定也会在不曾如愿以偿的状况下结束。可是——你却活了下来,所以……光是这样,我就很幸福了,就算你想给予我更多,也只会让我痛苦。」
「笨蛋,你在说什么!你早就拥有了我的一切!」
班修拉尔突然朝她怒吼,有些粗鲁地抓住她的手。
他毫不容情地(的)凝视着修娜尔泪光闪闪的双眼,如此说道:
「给我差不多一点,你又想依赖自己的绝望吗?伸出手来,伸向我啊!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会把现在拥有的东西、往后得到的东西通通给你,因为我是属于你的。当我发觉时,我的每一根头发、整个人从头到脚全都属于你了。我也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你要好好负责!」
面对他认真的告白和眼神,修娜尔就连眨眼都办不到。
班修拉尔灰蓝色的眼眸注视着自己,静谧的双瞳深处总是蕴含温暖的光芒。
修娜尔觉得自己仿佛第一次看见真正的他,第一次与他四目相接。
她已无法转开视线,再也不可能。
修娜尔的嘴唇颤抖,试着擅自吐出话语。
她一再犹豫,一再失败。
尽管如此,她依然拼命呢喃:
「——我喜欢你。」
听到修娜尔的回应,班修拉尔的眼眸微微一动。
他正为了我的话而动摇。凶暴的幸福沁入心灵,令她轻轻喘息。在修娜尔的注视下,班修拉尔也沉静开口:
「我爱你,和我在一起吧!如果可以,就是直到永远。」
他厚实的话声在她耳中跃动,落入体内深处。
一股暖意缓缓涌上,化为微笑显露在修娜尔的嘴角。
她绽开如花的笑靥停止哭泣。
修娜尔温柔低语:
「……总有一天,我会替你送终的。」
「…………你真是棒透了。」
班修拉尔也一下子咧嘴笑开,用力紧抱住她。
就在此时,通往舞会场地的通道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班修拉尔大人!班修拉尔大人……皇帝陛下!」
「那令人怀念的声音是耶利吗?好痛……动得太急毕竟会牵动伤口。不过,大家来得还真晚,居然让皇帝陛下忙成这样。」
听到班修拉尔的抱怨,修娜尔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班修拉尔大人。既然救援已到,那也得派人去帮兰格雷才行,他受伤了。」
听她这么一说,班修拉尔瞪大了双眼。
「啊……兰格雷那家伙还活着吗!你见过他了?」
「是的,也是他告诉我你在这里的。他要我千万别让你落单……还将配件托付给我。」
班修拉尔看着落在地上的长剑,深深发出掺杂安心与疲惫的叹息:
「那家伙为什么是这种性格?……也好,既然还活着就是我们获胜了。我可要硬拖着他,让他也长命百岁。喂~耶利!我在这边,快点过来!」
以耶利为首的同伴们响应他的呼唤,自通道现身。
每个人在看到班修拉尔精神奕奕的样子后都感动得眼泛泪光,团团围在两人身边。
「班修拉尔大人,您平安无事吗!」
「我一点也不平安,正身受重伤呢。还有,兰格雷好像也受了伤,快派人过去!耶利,你来报告状况。」
「……是,外头的叛乱已彻底解决。魔导师们似乎拯救了世界的危机,但详情还不清楚。全帝都都开着这种花——这是种不可思议的花朵。伤员只要碰触到花就会涌生力量,大家都在流传——这是奇迹。」
他跪下来做完最低限度的报告后,低头道歉:
「……非常抱歉,我未能守护陛下。无论您如何惩罚——」
「啊~ 没关系,反正我还活着。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花的关系,我一点也没有要死的样子。我没事,你就别那么沮丧了。往后再努力就好,好吗?」
班修拉尔朝眼前的耶利伸出手,粗鲁地摸摸他的头。
「——好的。」
他向小声回答的耶利笑笑,环顾周遭的部下们。
看到那些壮汉全都热泪盈眶,班修拉尔苦笑着扬声喊道:
「你们也一样!接下来会很辛苦喔?我们不仅得在破坏旧东西时扮黑脸,还要建立新的国家。建立人类的国度,一个人民幽默好笑,日子过得不坏的国家。像你们这样哭丧着脸可成不了事!大家一起三呼万岁来打气!」
班修拉尔以厚实的嗓音发出诙谐的命令,四周响起零星的笑声。附近的气氛突然变得开朗起来,这正是班修拉尔最大的才能。
——他知道如何让世界变得开朗。
一名同伴就像在酒宴上开玩笑似的大喊:
「但愿班修拉尔大人神圣的,为了全人类的幸福、风趣的玩笑与快乐生活而存在的帝国,长长久久、充满荣耀!」
「充满荣耀!」
众人应和着,室内洋溢着温暖的欣喜。

* * *

自「七贤者」飘落的花,已在转眼间覆盖整座帝都。
落在被塞进下层囚禁的士兵之间。
落在拼命支撑着因冲击而频临崩坏的住家的居民之间。
落在碎裂的街道上。
落在失去光芒的魔法路灯上。
落在荒芜的皇宫与光魔法教会上。
也落在登上第六层中央广场高塔的卡那齐脚下。
他抱着米莉安,朝「千年树之塔」的塔顶前进。
他们正走向全帝都视野最辽阔之处,试着寻找据说将回到这世界的空的气息。
「空那家伙,没有说他会用什么方法回来吗?」
卡那齐问怀中的少女,她轻轻摇头。
「他没说。空只告诉我,当他回来时一定看得出来。」
「又是这么随性……很有那家伙的风格就是了。」
卡那齐厌恶地说着,暂时陷入沉思。
(让这些花朵绽放、引发成堆奇迹的人——多半是空吧?那家伙设法战胜「世界之王」,做起了像个神会做的事。认真当个神的空会是什么样子?保持人形也能从事神这一行吗?)
面对沉默的青年,米莉安担心地开口询问:
「卡那齐,累了?楼梯很长,走起来很累吧?我会马上开始重新锻炼身体的。」
「……嗯,不过,锻炼到适可而止的程度就好。」
他露出复杂的表情回答,走完爬满花藤的螺旋阶梯。
卡那齐穿越狭窄的出口,来到「千年树之塔」的塔顶中央。
塔顶是由精工雕刻的柱子环绕的圆形区域。此处的地面同样布满绽放花朵的藤蔓,宛如花田。
「好了,现在已经来到高处——怎么样?你有感觉到空的气息吗?」
「……我不知道。感觉不是没有……好像非常接近。」
他抱着困惑的米莉安走向环塔的圆柱。
两人注意着不要太过接近塔缘,眺望远方。
黎明将近,周遭笼罩在一片昏暗中。
从这座帝都最高的塔往下望,连第六层密集的巨大建筑群都像是精密的玩具。从帝都直到无止境延伸的遥远地平线为止,一切全都染成朦胧的紫色。
(——总觉得心里特别不安。我明明看过无数次黎明,但今天似乎和平常不同。)
卡那齐受到不可思议地预感折磨,注视着地平线。
有什么正在接近。一股强大又令人怀念的力量,正从地平线彼端涌来。
不知为何,他感到有点不安,同时又异样地愉快。
地平线的紫霞最后被逼近高空,赤与橘的色带缓缓染上天空。
终于,一线金光掠过地平线。
是黎明。
势不可挡的金光洋溢而出,拂过大地。
而大地竟也将金色光芒反射回去。
「啊……!花!」
米莉安扬声喊道。卡那齐慌忙重新抱好差点探身塔外的少女。
然后,卡那齐也愕然环顾周遭。
是花——无论看向何方都有花朵。
自帝都飘出的花覆盖了全大陆!
他放眼望去,一直延续到地平线的大地全都化为花园,在晨光映照下闪闪发光的摸样宛如一张金色绒毯。获得生命力的大气也变得暖和,就像春天霎时降临。
一阵风吹拂而过,他看见花朵迎风摇曳。风也吹到塔上,黄色的花瓣在两人身旁翩然飞舞。
「真惊人,好像祭典一样……!」
在花雨的包围下,米莉安兴奋地伸出手。
飘落的花无止尽地倾注而下,宛如下雪或祭典飘洒的纸花。她拿着花瓣开心了一会儿,突然泫然欲泣的仰望卡那齐。
「怎么办?卡那齐。世界看起来和昨天为止不同。」
「——有什么不同?」
「那个,世界看起来——很像空。非常美丽、温柔、不可思议,又有点虚无——让人怀念得不得了。」
听见米莉安的话,卡那齐的心脏开始狂跳。
(是吗?原来如此,这种心情就如同跟空在一起时一样。)
那近乎痛苦的感动,令他猛然紧紧拥抱米莉安。
空就在这里。凡是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耳中响起的声音、鲜明的香气,全都带着空的气息。无论是风的触感、大气的味道、美得过火的配色,一切仿佛都反映出空的心。
(你真的变成神啦!或者说——变成了整个世界?)




卡那齐在心中呼唤并注视着世界,想将一切都烙印在眼中。
在眼前展开的世界实在太过美丽。
那驱除一切罪恶的清净大气,以及有如祝福般飘落的黄色花瓣。世界正染成金黄色。即使这片金色会立刻消失,他也明白今天将会成为自己一生难忘的日子。
世界很美。
无论再怎么抗拒这个事实都没有意义。
吞下污秽与罪孽,背负着许多生与死之后,世界依然如此美丽。
空仅是美丽地流动着,同时原谅所有罪孽。世界也同样原谅了人类、原谅了卡那齐、原谅了在卡那齐体内燃烧的生命之火……他只是温柔地拥抱了一切。
卡那齐自然地脱口而出:
「——这里终于变成那家伙的故乡了。」
他试着低语,忍不住又轻轻一笑。
「不过,那家伙能认真当神当到什么时候?我总觉得他没一会儿就会厌倦,忽然变回那个样子跑回来……」
「嗯。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边喝茶了。」
「就是说啊。我们就以那一天为目标,尽量活得长寿些吧!」
听到青年的话语,米莉安微笑着点点头。
「对呀!我们要活得长寿些,直到关于空的事全部变成童话。到时候他一定也会当腻神明回来了。」
卡那齐和米莉安相视而笑,又继续眺望着朝阳好一阵子。
两人的一丝悲伤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只留下幸福的心情。
轻风吹过,花瓣再度无休无止地散落。
不过,风迟早会停的。花会枯萎,美丽的清晨、悲伤的夜晚都会逝去。
最后,关于真实存在的神的事迹想必也将变成童话。
尽管逝去伴随着悲伤,但那个故事一定会在清晨结束。
在这个耀眼的春天清晨结束。
——对于现在的卡那齐来说,那感觉非常幸福。


后记

真心感谢大家长久以来的阅读。我着手写作《歌剧》系列已将近三年,若从作为原案的投稿作品算起,究竟过了多少年呢?为各位奉上《歌剧》系列完结篇——《歌剧•黎明之章》。「Aurora」的意思是「黎明」。
那么,这个故事是否能顺利在黎明结束呢?
就我个人而言,感觉是在希望设法着陆的地点着陆了。
现在重新回顾,不禁令我感慨,《歌剧》系列是对我来说很难得……还是说不习惯的故事呢?总之,不是我能独立完成的作品。
首先,如果没有插画家THORES柴本老师构筑出的映像世界,故事本身或许会显得更加朴素平淡。老师总是画出和我脑中世界一模一样(甚至更精彩)的出色画作,令我感动不已。出道作就能由老师担纲插图,真是望外之喜!非常感谢!
接下来,是针对我在根本上脱线的想法适当加以吐槽的新责编。如果没有两位的帮助,我一定会写出毒电波乱舞又难以理解的文章。我打从心底感谢两位,请多保重!
此外还要感谢制作本书的相关人士、与设计出美丽书本的设计师(真的非常感谢),正因为这个故事以书籍的形式送到读者手中,我才能坚持到这里。谢谢各位读者真挚的来信,非常感谢。是各位培育了这部作品和我。作为谢礼的本系列,若有让大家享受到一点快乐的时光就太好了。
接着,在最后向认同写作这个工作并支持我的家人与亲戚们;很有耐心等待全年关在家里写作的我出门的朋友们,以及我所告知的世界。我要用所有的话语表达谢意,并暂时向各位告别。
谢谢大家。
往后我也会一步一脚印的精进自我,继续把玩着文字活下去。如果有一天我眼中所见的事物又有些改变,我想再写关于「世界」的故事。
那么,但愿有緣再会。


栗原ちひろ

写作工作消息BLOG「栗原移动游园」http://paperarchitecture.sccsa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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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0

10000
lfish_gie 騎士
還以為這本錄入無望,感謝填坑~
最後空跟主角這樣子鬥嘴還真搞笑

14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看到这个插图就想起坑掉的圣魔之血 aslmn2005 发表于 2010-8-10 22:03 '


那个作者只是去爬山了。。根本没想坑啊

作品完结了啊。。相当喜欢的作品,估计喜欢的人不多吧,这系列有点太过超然,估计喜欢的人不会多

14 年前 0 回復

w6385385 王爵
饿呢,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书啊!.....为什么呢?
BY:咱是意志!

14 年前 0 回復

真空地带 伯爵
这种结局还真是…,不过最起码终章是出来了。

14 年前 0 回復

mffz 子爵
等了很久的终章出现了!万分感谢录入!

14 年前 0 回復

winterstnd 伯爵
终于到结局了么?好开心,我是哭着看完无神的荣耀那一卷的。
工作组的各位都辛苦了。

14 年前 0 回復

lsjlsj181 子爵
终于迎来了完结篇,感谢楼主录入。我感动的泪流满面啊~
意料中的开放式happy ending

14 年前 0 回復

bblluuee 平民
唉……最后果然还是这么个结局,就知道空要搞成这样……总之结局是回不来鸟,起码短期回不来了。

14 年前 0 回復

aslmn2005 公爵
看到这个插图就想起坑掉的圣魔之血

14 年前 0 回復

emperor10 王爵
歌剧也迎来完结篇了啊,楼主录入辛苦了

14 年前 0 回復

夜の星痕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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