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格林童话Ⅱ 糖果屋(汉赛尔与葛丽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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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甲田学人
插图:三日月かける
出版:06.07.25
翻译:dy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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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市立第一高中一年级学生时槻雪乃的同班同学媛泽遥火在上学途中卷入了怪异事件。在从以前起自己就像得了恐惧症一般畏惧的停车场中,一辆停在那里的车辆窗户上浮现出仿佛有婴儿在窥视的两个白色手印。时槻雪乃在学校中被当成脓包对待,而她是唯一与雪乃交谈的少女。
同一时期,白野苍衣受到了“大木偶剧场的索引”的预言,那是取得了童话形式的巨大“泡祸”。认为他恐怕会与雪乃一起卷入其中的预言。食人故事的预言——
如是,混合了神之噩梦的噩梦再次以“童话”的形式成为现实。
鬼才献上的噩梦幻想新奇谭——第二幕。
甲田学人
1977年生于冈山。出身于津山三十人屠杀事件登场舞台的津山市。二松学舍大学毕业。因为某项事由去了京都。观光中拜访了很多鸟居和伏见稻荷神社。用本人的话来说就是学有所得。见解不同的话,确实也能将其理解为诡异的东西……!?
译者
看样子4月初就能结束这本了吧。接下来专心填满其他的坑。 ——3.26
读者的支持才是翻译的动力,在这一册完结之际,特此许愿更多喜欢甲田老师作品的同学留言支持和发表感想。谢谢各位w。另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的消息是我还是决定在年内继续翻下去。希望在不远的未来可以让大家看到第三册的坑。 ——3.28
虽然有考试和其他事要忙,还是抽空更新了最重要的一节。看到这里基本上就没有什么悬念了。剩下二十多页这周内应该可以结束。 ——3.30
明天有quiz,不过还是把最后26p更新了=w=。谢谢大家的支持。感想参见译者后记~\完坑撒花/ ——3.31 by dying
更新履历
08.11 开坑。
09.07 引言。
09.20 序章。
10.10 一章。
02.18 二章。开坑正式过去半年了啊……远目。
03.10 三章。第四章总算开始猎奇了。
03.21 四章。第五章继续猎奇=w=
03.26 五章。
03.31 完坑。
目录
P16 序章 火炉中的汉赛尔
P32 一章 苍衣与雪乃
P80 二章 预言的征兆
P132 三章 汉赛尔与葛丽特
P178 四章 火炉与面包
P216 五章 征兆与指引
P258 六章 魔女与魔女
P298 终章 火炉中的葛丽特
敷岛让、佐和野弓彦、白野苍衣
对白野苍衣来说,学校就是苍衣所爱的“平凡生活”本身。
苍衣热爱平凡。
他惧怕这份保持危险平衡的日常被破坏——
时槻雪乃、媛泽遥火
对时槻雪乃来说,学校只不过是世间令人厌烦的“义务”罢了。
雪乃舍弃了“平凡”的幸福。
只要还能感受到同班同学对她的排挤之痛,她就不会忘记“断章”的痛楚——
无名、鹿狩雅孝、田上飒姬
田上飒姬如果去上学,已是一位初中女生。
她无法上学。
大多数记忆无法留下这个事实十分残酷,但她对此不露声色——
Click?
Clack!
今天的故事是《汉赛尔与葛丽特》。
从前有一位贫穷的樵夫与妻子和两个小孩生活在一起。男孩叫汉赛尔,女孩叫葛丽特。四人拼命劳动,但家里的食物还是越来越少。樵夫一直苦恼不已地思考应该如何是好,整天唉声叹气。
“只能明天早上把孩子们丢在森林最深处了。”
他的妻子这么说。樵夫一开始不同意,但最终还是答应将小孩丢在森林里。汉赛尔和葛丽特都饥肠辘辘,睡不着觉,因此一句不漏地听到了樵夫和后母的对话。汉赛尔安慰着葛丽特,等父母彻底睡着之后,他们偷偷钻到外面,把散落在家门口的白色小石子放入口袋。
到了早上,汉赛尔和葛丽特的父母把他们叫起来,带到森林里。汉赛尔一边走,一边偷偷把口袋里的小石子撒在路上。到了森林最深处,这对兄妹的父母交给他们一块面包就撒谎说。
“爸爸和妈妈要去林子里伐木。之后会来接你们的,在这里好好等着哟。”
于是,他们丢下兄妹俩离开了。
两人吃了面包,坐在篝火旁睡着。当他们总算睁开眼时,周围已经一片漆黑。汉赛尔对嚎啕大哭的葛丽特说。
“等到月亮出来吧。”
等到满月挂在上空,当成路标撒在地上的白色小石子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两人沿着石子的方向走啊走,终于在早上回到了家。樵夫非常开心,但没过多久,家里的食物又没剩多少了。
“我们已经坚持不住了。这次只能把他们丢在森林更深处了。”
他的妻子这么说道。这一回,孩子们依然在清醒中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房门上了锁,汉赛尔没能去捡小石子。第二天早上,父母把两人叫起来,交给他们一块面包,就把他们带到了森林里。汉赛尔一路把面包屑撒在通往森林的小道旁。
这次他们的父母又丢下他们离开。等到月亮高高挂起时,当作路标的面包却再也找不到了。因为面包屑全被鸟儿吃掉了。就这样,两人迷了路。
两人从早上一直走到傍晚,就在他们筋疲力尽时,他们在森林中发现了一座小屋。这间小屋从房顶到窗户全部都是由饼干、巧克力和糖果等做成的。两人欣喜若狂,就在他们想要吃掉小屋时,忽然有一位老婆婆从小屋中走出。
“哦哦,好孩子好孩子。你们的肚子饿坏了吧。”
老婆婆把两人带到家中,请他们吃了个够。两人十分开心。但是,这位老婆婆其实是喜欢吃迷路小孩的可怕魔女。
到了早上,魔女把汉赛尔关在小屋里,向葛丽特怒吼着要求她准备一日三餐。她打算把汉赛尔喂得圆滚滚的。接下来每天早上,魔女都会到关押汉赛尔的小屋说。
“汉赛尔,把指头伸出来。我要摸摸看你有没有长胖。”
不过,汉赛尔每次都是拿出细细的鸟骨让魔女触摸。魔女的鼻子跟动物一样灵敏,但眼睛一片通红,无法看清东西。
因为汉赛尔一直不胖,魔女觉得十分奇怪。于是,当魔女终于无法忍耐时,她向葛丽特说。
“管他瘦不瘦呢,我必须要吃掉汉赛尔!好了,葛丽特,去看看炉子里的火生好了没!”
葛丽特回答说。
“我不知道怎么看火候。”
“唉呀,要这样看!”
魔女向火炉中窥探时,葛丽特用力推了一把魔女的背。于是,魔女在火炉中被活活烧死了。
葛丽特把汉赛尔从小屋中救出,他们喜悦地抱在一起。两人把魔女的宝石装满自己的口袋,离开魔女的家。然后,他们就沿着河流步行,逃离森林,最后总算回到了家。
樵夫抱住了孩子们。在樵夫抛弃了他们之后,孩子们的后母在家中死去。樵夫也因为自己抛弃了孩子的事,再也开心不起来了。而汉赛尔和葛丽特拿出从魔女家带回来的宝石,展示在他面前。
从此以后,三人一直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序章 火炉中的汉赛尔
我们人类与这个世界时常被“神之噩梦”所威胁。
神是实际存在的。在所有人类的意识深处,集合无意识之海的深处,神是存在的。
与这种概念中被称作“神”之物最接近的绝对存在,有史以来一直沉眠在我们人类意识中遥远的内部。因为在沉眠才对我们人类毫无兴趣,也正因为如此而显得冷漠而公平。
某一时刻,神做噩梦了。
神是全知的,在梦中一次性地看到了存在于世的所有恐怖。
而神又是全能的,将妨碍了睡眠,以人类的意识完全无法看到的巨大噩梦分离丢弃了。被丢弃的噩梦沉入集合无意识之海的海底,变成了泡沫,又分裂成许多小泡,一点一点上浮。
上浮——浮向我们的意识。
浮现在我们意识之中的“噩梦之泡”,因为被称作“全知”的普遍性而融入了我们的意识,与个人持有的固有恐惧混在一起。
于是,这个“噩梦之泡”因我们的意识而变大时,噩梦就溢出容器漏入了现实中。
就这样,我们混合了神之噩梦的噩梦,成为了现实。
†
对市立第一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媛泽遥火来说,学校是一个重要的社会。
对于大多数高中生来说基本上也是这样,但遥火在其中最为明确地将学校归为自己所属的社会之一。
遥火在学校里担任班长。
从小学时起,遥火的强烈责任感就多次被记录在学生手册中,已经强到了可以称为是特长的程度。
“妈,我出门了哦!”
这是一如既往的清晨,遥火一边在玄关穿鞋,一边向母亲喊。
她身穿黑色的水手服,身旁放着书包和袋子。接下来要去上学的遥火穿好鞋子,就跟往常一样在鞋柜旁的镜子里扫了一眼,那是为了在出门前检查一下自己的服装是否整齐。
遥火的性格就是不喜欢随随便便。
遥火映在镜中的装扮不像是因环境所迫而勉强做出,是作为一名高中生来说无可挑剔又绝不俗气的形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算是高中生的理想外型。
有些娃娃脸的遥火在镜中紧绷着脸。
带有一种传统氛围的黑色水手服上有用电熨斗精心烫成的折痕,这些折痕如同折纸一样准确。
关于发型的校规早在多年前就撤销了,但遥火的发型还是一刀齐齐搭在肩头的中发,即使参照当年的校规也中规中矩。起床时乱糟糟的睡相此时也已无影无踪。
“……好。”
确认完一切,遥火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对着镜中的自己点点头,拿起地上的书包和袋子,打开玄关的大门准备上学。
就这样,遥火的一天再次展开。
顺便一提,这种情况下的“一天”仅指上学,其他事宜不算在内。遥火并不喜欢上学。只是从性格上来说,无法对自己的班级…………或者说是对所有眼中所见的人置之不管。
因此,身边最为亲近的同班同学对遥火来说就如家人一般重要。
话虽如此,遥火也不讨厌上学。
当然了,在学校之外她也会向遇到困难的人伸出援手。
她也认为自己的性格很吃亏。但媛泽遥火就是这样一位少女。
“啊……嘿!”
遥火迅速离开玄关,把插在袋中的花束搭在门柱上。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后,遥火来到了街上。
此时是五月下旬。天气基本已经变暖,但肌肤接触到早上的空气依然会感到寒冷。
在几乎形成霜降的寒气中,遥火带着紧张的心情,开始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遥火的家与一高很近,徒步只需十分钟。多亏了这样,她不用乘坐电车、公交或骑自行车上学。
步行距离车站约二十分钟,位于恬静住宅区的市立一高。
遥火向这附近创立最早的学校迅速前行。
这条路上人行道和车行道的界限十分模糊,是住宅区中一条狭窄的小路。道路两旁全是民家。遥火从小时候起就生活在这里,连里面住着什么人都一清二楚,因此这一带对她来说如同呼吸般熟悉。
即使闭着眼睛似乎也能顺利前行,完全属于遥火的小城。
每天早晨重复出现的场景。对于遥火来说,走在这条路上当然不该感到不安。
上学路上的遥火一直表情认真又愉快。
但是,此时遥火面对着没有丝毫怪异的小巷一头————脸上突然痉挛般地蒙上了一层阴影,眼神中也渗透着不安。
“……………………”
在拐过十字路口的遥火面前,笔直地伸展着一条没有人烟的上学路。
遥火不由自主地止住脚步。十字路口的前方,被两侧住宅夹在中间的狭窄小道不断向前延续。
一大早就缺乏生活气息的无机质小路。
漫长的小路。只是不断持续下去,既空洞又冰冷的氛围。
它只是一条街道。
那里不该存在任何奇怪的事物。
但是,遥火沉默着伫立原地,表情中满是紧张,她的喉咙咕咚一声咽下了一口唾沫。小路右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型停车场,沿着民家的墙壁依稀可见,而遥火的眼睛正瞄向那边。
那是一座连十辆车都停不下的小型包月停车场。
遥火带着紧张的表情盯着充满清晨寒气的寂静停车场。
就这样盯了片刻,遥火低头强行移开了视线。接着,她的视线重新落在前方的路面上,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她抿紧嘴角,静静地迈出脚步,再次行走在上学路上。
遥火从以前就很怕停车场。
她害怕停车场。不,准确地说不是害怕停车场,而是害怕停在其中的汽车。
这就是遥火从以前就一直为之烦恼的恐惧症。有其他人在的时候就没有这么严重,但只有她一人时,那份小小的恐惧就像透明而纤细的钓鱼线,会紧密而精确地束缚住遥火的身心。
每当这种时候,遥火就只有将视线落在地面上,坚持不看向停车场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遥火打算视而不见。平时在这个时间通过这条路时很少会有这么空旷。
咣、咣、咣、
清晨的寂静在小路上蔓延,遥火一边倾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边行走。
她的嘴角因为紧张而紧紧抿合。冰冷的空气通过鼻子进入肺部,遥火在呼吸声中盯着自己的脚面,笔直地走在路上。
“………………”
咣、咣、咣、
遥火渐渐靠近了停车场。仿佛黑烟一般的不安充满她的胸口。
停车场近在眼前。不要看它。不要看它。她一边僵硬地告诫自己,一边把视线固定在正前方,迈出脚步。
“………………”
咣、咣、咣、
逼近停车场了。
她知道停车场那个空洞就“存在”于右前方。
为了不看它,遥火将视线继续固定在前方,沉默着经过停车场一旁。
她感受到没有民家的空旷土地与排列其中的汽车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就在步行的自己身旁。
“………………”
咣、咣、咣、
她通过了停车场。
感到停车场的气息停留在自己背后的一瞬间,遥火总算塌下绷紧的肩膀,长长地舒出憋在胸口的闷气。
“…………哈啊……”
在叹息声中,遥火也感受到了一如既往的安心。
没事的。本来就没有哪次遇到恐怖的事。
这只不过是轻微的恐惧症带来的惶恐和不安。
她知道现实中不会发生任何事,但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遥火一直畏惧着自己对于停泊汽车产生的不祥“预感”。
今天也一样。
而今天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发生任何事。
没错,跟平时一样。遥火的胸口还淡淡地残留着刚才那种感觉的残渣,她经过停车场旁,向延续至学校的小路迈出脚步。
————咣当
就在此时。
遥火的背后传来一个轻微而又沉闷的声音。
“……!”
遥火的心脏瞬间加速,全身的皮肤都感到了战栗,与此同时,她停下脚步。
那是如同某种重物撞在车窗上的声音。
像是在敲打车窗,或是把额头贴在车窗上的小小沉闷音。
声音从自己的背后传来。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低沉而又轻声地响起。
“……!”
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她仿佛僵住一般停住脚步。她的视线还朝向下方,只有意识向背后用力地用力地探寻。
嗖——
停车场冰冷的气息在背后迅速扩散。
“…………………………”
没有人的空间与填入其中的冰冷铁块。那种无机质的空虚氛围在背后冻结。
排列着冰冷铁棺的不吉氛围。
像是在冻结的寂静住宅区中突然裂开一片墓地的氛围。
从那里传来的声音。
只响起一次的声音。而现在,那里又如同死一样沉寂。
遥火的眼睛眨也不眨,只是直直地盯向黑色的地面。
触碰肌肤的冷气。她吸入这份冷气,听着自己的呼吸音,冻结般站立原地。
“…………………………”
遥火感受着背后传来的寒冷氛围。
感受着就存在于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寒冷氛围。
就快覆盖自己整个背部,像是摆满棺材的墓地散发出的寒冷氛围。
在那种氛围之中——她还感到了有某种东西盯向这里的气息。
那里有着什么。
咚、咚、咚,她的心脏在鼓动。
自己的心跳声在恐怖而清晰的冰冻世界里发出巨响。
冻结的环境在收紧。周围的时间和世界都冷冷地收紧。
那里有着什么。
她盯着水泥地面一动不动。
周围的明亮度急速下降,异常的寒冷遍布全身。
那气息在她背后迅速膨胀。影子般的氛围像是粘在了自己背后的人影上。
那里有着什么。
在自己看不到的背后。
自己的背后宛如有死人正从棺材中爬出。
某种东西将视线凝聚在自己背后的恶寒感。车里有什么东西正直直地看向这边。
那里有着什么。
没错,在自己背后。
车里有着什么。
她稍稍将脖子向后扭转。
不想看。但是,她不得不看。在微微的颤抖中,遥火将僵硬到疼痛的脖子缓缓转向后方。
向后方扭转、向后方扭转。
将睁大的双眼,将她的视线——
转向凝聚了对方视线的背后。
缓缓地、缓缓地向背后扭转————
“………………………………!”
唰地一声,她猛地回头。
一无所有。
只不过在停于她身后的汽车窗户上,像是有婴儿在向外窥探一样,贴着两个小小的白色手印——————
†
因神之噩梦之泡而产生的异常现象,就是所谓的“泡祸”。
所有的怪奇现象都是神之噩梦的碎片,这种充满恐惧的现象能轻松地吞噬人类的性命与正常思维,巨大的精神创伤和“噩梦之泡”的碎片会一同残存在从“泡祸”中生还的人类心底。
这些人可以通过释放自己体内被称作“断章”的噩梦碎片,把过去经历的噩梦现象的片段召唤到现实世界。世界上有很多人从“噩梦之泡”中幸存,有恐怖的精神创伤和噩梦碎片寄宿在精神中的生还者聚集在一起,为了生存而互相帮助,并且为了拯救新的被害者而不断活动。
被称为“支部”且发祥于英国的小型活动据点散布世界各地,是“噩梦”被害者同道之间进行互助的结社。
他们在世界背面互相救助,同时也从上浮到世界中的噩梦中拯救他人,将神之噩梦的存在和拥有神之噩梦“断章”的自己隐瞒于众人的耳目之外。
其名为“断章骑士团”。
如是,噩梦再次以“童话”的形式上浮。
一章 苍衣与雪乃
1
时间回溯到十天前。
“很抱歉突然叫你过来,‘无名’。”
喧闹声与飞机发出的刺耳声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在寒风凛冽的飞机场某处,刚刚从出租车上走下的青年对同行的女性说。
说话的青年戴着一副时代感错乱的系带眼镜,他乱糟糟的头发中混有若干白发。
寒风将青年本来就不成体统的头发吹得更乱。被称作“无名”的女性则以严肃的声音回答“神狩屋”鹿狩雅孝。
“别在意,‘神狩屋’。我们向来如此。”
女性口中清晰的话语跟神狩屋有些迟钝的声音形成了鲜明对照。而女性的装扮也跟神狩屋大为不同,她如同杂志模特般飘逸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女性又将戴着浅色墨镜的双目移向神狩屋,与他正面相对。
“你要去北海道?”
“没错。然后在今天之内赶到长野。”
女性回答了神狩屋的提问,耸了下肩。
“毕竟是我的职责嘛。”
说话的女性身旁放着一个巨大的带轮旅行包,最外侧的口袋中夹着一本时尚杂志。
“你一直都是这么辛苦呢。”
“我喜欢旅行。”
女性抚摸着自己被染成茶色的波浪长发,露出严肃的微笑。
但是,她的话中明显含有“如果是普通的旅行就更好了”的言外之意。
他们的谈话到此告一段落。
过了片刻,女性突然再次开口。
“…………那个新来的孩子,不会有问题吧?”
女性的视线从神狩屋身上移向三小时前自己所在的城市上空,忽然转变了话题。
“是说白野君吗?”
“嗯。”
女性点了点头,回应神狩屋。
“就我听到的内容来说,他的‘断章’很糟糕。‘理解并共有对方的噩梦,在此基础上表示拒绝,把噩梦归还到无法继续维持的所有者身上’————糟糕至极。”
女性有些担心地说。而神狩屋也点了点头。
“是啊……他的‘断章’倘若成为我们的敌人,恐怕会成为最为严峻的致命武器。”
神狩屋担忧地摩挲着下巴。
“我们必须多加小心。一旦中了这种‘断章’的‘效果’,跟‘噩梦之泡’有关的人基本上都会化为‘异形’死去。即使是‘绝对不会死去’的我,恐怕也不例外。”
神狩屋说出他的分析。但女性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笨蛋。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哎?”
“那孩子很痛苦。他是唯一能够理解并共感杀害对象的人。”
“嗯……”
听到女性略带怒意的话,神狩屋的表情变得尴尬起来。
“而且,他的发动条件是‘拒绝他理解的对象’,这也就是说他比什么人都害怕‘那件事’。作为‘骑士’来说,他的‘断章’确实很有用,但如果不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愿来做,就太过残酷了。……虽然我们‘断章保持者’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困扰就是了。”
“…………也是。”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今天却也对他说了过分的话。”
神狩屋的视线瞄向下方。女性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关于……记忆的事吗?”
“嗯,希望你之后能替我打个圆场。”
听到女性的拜托,神狩屋本来就很困扰的表情越发为难了。
“我会尽力的,不过恐怕很难。他这个人很较真……”
“太糟了。”
女性把手撑在额上,微微摇了摇头。
“他不要成为‘骑士’比较好。”
接着,女性的眉根皱成一团说。
“很危险,还会破坏心灵。而且成为‘骑士’的人都是头脑有些不正常,或不那样做就不行的人。但他哪种都不是。”
“是啊……”
“而且还是一个悲剧。”
“……悲剧吗?”
“是的。居然是共感与拒绝……对于活生生的人来说,感情可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啊。”
“嗯……”
“他似乎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他自己可能还没发现……”
随后,女性停顿了一拍说。
“他总有一天会用那种‘断章’杀掉同伴。”
……就在此时,白野苍衣刚刚决心成为“骑士”。
2
神之噩梦造成的《灰姑娘》,最终让白野苍衣班上的一位少女消失了。
她是为苍衣所杀。不过,这个事实没有任何人发现————就连少女消失的事实本身都没有人察觉————日常再次开始运转。
†
对白野苍衣来说,学校就是苍衣所爱的“普通生活”。
苍衣热爱普通。
但是————
“……白野。我有重要的事要问你。”
认真。
严肃。
这是苍衣和名为敷岛让的朋友认识以来,他第一次做出如此事态重大的表情。
早晨的私立典岭高中1-A教室。
苍衣一如既往地来到学校,坐在座位上,而同样上学的敷岛刚刚到校就把双手撑在苍衣的桌子上,突然用低沉的声音说。
“什、什么事?”
敷岛身穿制服衬衫,从高处俯视苍衣,这让苍衣有些畏缩。
眯着眼睛的敷岛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作为男人来说稍显纤细的苍衣与他困惑的表情映在镜片之中。
“……白野,我想问你一件事。”
敷岛平静而认真地盯着苍衣的眼睛说。
苍衣从未见过这样的敷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想要说些什么,苍衣越来越不安,表情不由得僵硬起来。
“喂,我说你……”
敷岛慢慢地开口。
苍衣唔地咽了口唾沫。敷岛以世界即将终结般的沉重声音,严肃地向苍衣发问。
“你老实回答。”
“什、什么……?”
“跟你…………一起在车站前步行的超级美女是谁?”
“………………哈?”
敷岛庄严地提问。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摆好架势等待逼问的苍衣不由得呆呆地仰望这位高大的提问者。
“哎……!”
看到苍衣的反应,敷岛夸张地抚着额垂首顿足。
接着,他又以叹息不已的语气向苍衣喊道。
“不行,这可不行啊。装蒜是没有用的!”
“哎?哎?”
“我可是亲眼所见。昨天,你跟一位身穿一高制服的惊人美女一起走在车站前!”
“…………………………啊……”
话说到这里,苍衣总算搞清楚状况了。
他说的人毫无疑问就是时槻雪乃。苍衣知道总有一天会暴露,但敷岛再怎么说也是迟钝一类的人,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敷岛的话让他以为是多么重要的事,没想要就是这个,这让苍衣没有跟上节奏,完全停止了思考。
“我还担心你最近怎么没有精神呢,看来我是白担心你了!”
“……”
“给我解释!解释清楚!”
敷岛咆哮着。
“呃,你说的应该是雪乃同学吧……”
“果然吗!”
“她是我的朋友……”
“你们在交往吗!?你居然能跟那种美女交往!我还把你当作朋友来着!”
“听我说!”
敷岛无视了苍衣的解释,仅凭自己的想象而怒吼。苍衣也对这样的他提出了抗议。
“还有就是别那么大声……”
总之,这份悲叹是敷岛式的玩笑,但话题本身并不好笑。
苍衣坐立不安地环视教室,班里的同学纷纷看向发出骚动的敷岛和苍衣。
“嗯?啊啊……抱歉。”
敷岛不在乎这种场景,只是面带一幅似懂非懂的微妙表情,放弃了大喊大叫。而且,他多半没搞懂吧。敷岛丝毫不懂深层次的人情世故。
“……请务必跟我多讲讲那位名为雪乃的美女之事。”
“…………”
苍衣对表情立刻认真起来的敷岛叹了口气。
该怎么说明才好呢。苍衣与时槻雪乃的相遇在大约十天前。
他们没有交往,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但苍衣对雪乃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责任感,但这种事他无法说出口。而且苍衣和雪乃的关系也跟普通的朋友略有不同。
关于他和雪乃相识的事,他无法对敷岛说出口。
没必要特意把学校之外的朋友当作话题来讨论,他也很难解释清楚。
雪乃是位超级吸引他人视线的美少女,这件事从敷岛刚才的反应中就一清二楚了,所以解释起来太过麻烦。更何况苍衣与她相遇时的事包含着无法对朋友和家人解释的异常情况。
从人类意识深处上浮,在现实中漏出的“神之噩梦之泡”。
苍衣和雪乃在“噩梦”带来的可谓是噩梦产物的恐怖异常现象中相遇。
时槻雪乃是一位自己由曾经遭遇的噩梦碎片——“断章”寄宿心中,同时又不断伤害自己的少女。她同样在噩梦之泡带来的灾祸——“泡祸”中生还,为此成为了聚集持有“断章”之人,帮助新的“泡祸”牺牲者的组织成员。
发源于英国,被称为“骑士团”的结社之“骑士”。
现在的苍衣也一样。雪乃和苍衣是“骑士”同伴。
如果苍衣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说出去,只会被人当成笨蛋罢了,一定会有人怀疑他是否正常。
他不打算把这个世界的秘密说出口。
他不能说。
不是因为不会有人相信。而是苍衣怕自己珍爱的平凡日常——勉强维持平衡的日常就此破坏。
†
十天前,苍衣用自己体内的“断章”杀死了化作“异端灰姑娘”的少女那天,苍衣遇到了“骑士团”中的“骑士”之一,一位女性。
“我好像是第一次见你呢。”
在一切结束之后,女性乘出租出来到隐藏着惨剧的学校。她着装高雅时尚,大衣的衣摆翻动着走到了学校前。
她的左手是巨大的旅行包。
甩了一下被染成茶色的波浪长发,她摘掉眼镜凝视苍衣。
第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是一位十分爽朗的女性,但她注视苍衣的眼神出人意料地非常温柔。只不过这位女性有一点很奇特,她虽然是一位美女,但却有着与之相应的涣散形象。
一言以蔽之,就是“存在感淡薄”,但实际情况跟这个表现方式还有些不同。
她是美女,给人的印象也很强烈。只是她有些微妙地吸引别人注意她身上的细节,整体印象却无法凝聚成特定的形象,于是她浑身都缠绕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氛围。
“呃,您是……”
“我没有名字。新人。‘无名’这个词就是用来形容我的。”
她——“无名”就此回答了苍衣的提问。
“哎……?”
“这就是我的‘断章’。我的‘断章’可以吞噬姓名。”
她看着一脸惊讶的苍衣,忽然转换了话题。
“被我的‘断章’吞噬姓名的人,不会再有任何人认识。你们‘断章保持者’因为‘断章’的‘效果’持有抗性,但普通人无法看到也无法听到姓名被吞噬之人,即使碰到也不会察觉。”
取代了姓名的介绍,她如此解释。苍衣完全没有理解她话中的意思,但还是立刻察觉到了一层含义。
“也就是说……难道你的名字也……”
“没错。我的姓名已被自己的‘断章’吞噬掉了。”
她为苍衣的话点了点头。
“刚才的出租车也是趁它等待客人时突然乘上去。我用口红把目的地写在了玻璃上,司机多半以为是遇到幽灵了吧。”
女性嗤嗤发笑。苍衣带着复杂的表情表示认同。看到她时产生的奇特印象和她下车后出租车逃也似地向前冲,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对、对不起……”
“是啊。不过事出突然,也没办法。”
她又干脆地终止了话题。
“好啦,所以说我没有姓名。就用‘断章’的名字‘无名’来称呼我吧。我的姓名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包括我在内,不会有任何人记得它。
我是失去姓名意义上的死者,没有姓名的我在这个世界上‘从情报角度来说不存在’。我虽然在物理角度还活着,但在情报角度已经死了,普通人都不认识我,对我没有记忆。世界上存在着各种事物,但人类的认知只能通过他们得到的情报而来,对于人类来说,这个世界即是情报。看听摸就是所有的情报。能够直接认知存在于此的‘实体’之人,究竟是否存在呢?
世界就是情报。而‘姓名’就是分类情报的认知标签。没有名字就会成为‘谁也不是’,在人类世界中等于不存在。关于我的情报被人类认知为‘谁也不是’,也就是说,即是他们原本认识我,也会变成不认识。看到我的样子等于看不到,听到我的声音等于听不到。我的户籍和证件都还在,但他们看到这些物品时,也会认知为没有任何意义的文字。曾经关于我的记录都成为了没有意义的墨迹。从情报角度上来说,我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只有我的心灵和身体是我身为人类的一切。
……然后呢,这种名为‘无名’的‘断章’也会吞噬他人的姓名。而且,如果是吞噬物理上也不存在的死者姓名,那此人就等于完全从世上消失。……这样解释你明白了吗?”
“哎……?啊……差……差不多。”
听到她突如其来的解释和提问,苍衣困惑地点点头。
“是吗。你很好沟通呢。”
她涂着淡淡口红的嘴角浮现起一丝微笑。
但她的嘴角突然收紧,女性以包含着威严的声音向苍衣宣告。
“那么————现在你做好觉悟吧。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消除你的同班同学的‘存在’。”
“哎……?”
苍衣呆呆地仰望着她。
“你的朋友死得太过异常,无法将其公布于众。所以我们要把证据掩藏起来,让遇害的她的亲戚以为她失踪了。”
“啊……”
“但毕竟也有一个人类就此消失,比想象中更让大家感到缺失。要从这种状态恢复到安稳的日常生活,不把你那位同班同学的‘存在本身’消除就很难做到……
我会让你同学最亲的人也忘记她的存在,就像是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她人生中的一切,包括幸福与不幸,喜悦与痛苦,一切的一切都会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殆尽。这就是我——‘无名’身为‘骑士’的职责。要记住。你的任务————就是记住那个消失的她,记得她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
“………………!”
没有姓名的女性缓缓地说。
“没有人会想起她。她的笑容和一切。”
“………………”
“只有你会记得。”
“………………”
“你会成为记得她存在过的唯一证人……”
“…………………………”
†
于是,苍衣再次回到他挚爱的日常生活。
那位名为“无名”的女性离开学校后,苍衣再也想不起那位自己杀死的同班少女之名。
她的容貌、身影、声音和结局……苍衣都还记得,唯独姓名无论如何都回想不出。这时他第一次实际体会到“无名”所说的“吞噬姓名”并非只是比喻。
教室中那个理应无人的座位就好像从一开始就是那样一般,由坐在后排的学生补上,那一列座位的最后一个座位自然而然地空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连那个座位也被人收起来了,只有苍衣记挂着那块缺憾,这间教室却维持在最为平凡的日常状态。
一开始,这种太过理所当然的安稳————跟苍衣所知的时光太过不同的安稳,平凡到让他想吐。
即使如此,这也是苍衣最为挚爱的学校日常。
“……喂,白野。你在听吗?”
“哎……?啊,嗯。”
敷岛的手在苍衣面前晃着,把苍衣从不知何时陷入的沉思中拉回了现实。
“……啊……不,抱歉。我没在听。”
“白野……”
他不由得联想到了雪乃。听到苍衣的道歉,敷岛十分惊讶,但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摇了摇头,表情严肃起来。
“不不不,差点就被你骗了。你忽然发呆是常事了,但只有这次我判断你是为了打岔做出的卑劣作战。”
“才、才不是。”
“快点,给我说清楚!你跟那位美女的关系!还有给我介绍一下!”
“呃……”
苍衣被逼向后退缩。没什么好说的。他完全没打算让雪乃跟敷岛等人见面,但敷岛这样认真地请求下去,不擅长拒绝别人请求的苍衣一定会真的答应他。
“好嘛!好嘛!”
“唔唔……”
敷岛的双手撑在苍衣桌上,整个身子都探了过来。
苍衣仰面避开视线。虽然理由不同,但苍衣这样做,看上去就像他们真的在交往,而他是在掩饰。
苍衣自己也觉得这样下去很不妙,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就是这么地不擅长拒绝别人的请求。而且最为关键的是,他还深深牵挂着那位刚才自己联想到的少女。
“好了,快说啦!”
“不,呃……”
“好嘛!好……哦哦!!”
敷岛差点就踮起脚,把苍衣整个人都遮蔽在他的身影之中,但他质问苍衣的话被突然插向他侧腹的铅笔转变为交织着惨叫声的怪叫。
“什么……!?”
“你又在为难白野啊。”
敷岛捂着侧腹弯着腰,一手拿着铅笔的佐和野弓彦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旁。
他是敷岛从小到大的朋友。简而言之就是青梅竹马。这位少年身材瘦小,脸上没有表情,终日无动于衷,让人很难解读他在想些什么。
“但、但是佐和野也看到了吧!你也很在意对吧!?”
“是倒是啦。”
“对吧!?”
“但给出什么样的反应是决定人品的关键。用人类的等级来划分,你是……”
“是?”
“………………猿猴?”
“禽兽不如啊!?”
顺便一提,他的爱好是欺负敷岛。
“每天都有好几百万人饿死,汲取了可以拯救那些人的营养,你却只能想到这种问题。敷岛让,你丢不丢人啊。去死吧。”
“你至于说到这个地步吗!?”
敷岛瞬间就被佐和野拖进了他的节奏中,声音大了起来。
但是,敷岛的高喊被时机正好的教室铃声和等到这一刻才跨入教室的班主任佐藤老师给截断了。
“回到座位上。”
没什么干劲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学生们都陆续坐回座位,在骚动声中,敷岛目瞪口呆地忍住了话头。
站在讲台上的那个人戴着崭新的白色眼罩。
苍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注视着佐藤老师,他的胸口一片沉重。
那个伤口是苍衣造成的,但它已从老师的记忆中抹消。
将一切都包容其中的平凡日常。
“……”
苍衣将视线移向覆盖老师眼睛的眼带和那位消失的同学曾经坐过的座位。
接着,他在心中诚挚地发誓。
不会忘记。
我发誓。
不会忘记。这是——我的义务。
3
对时槻雪乃来说,学校只不过是尘世间令人烦扰的“义务”罢了。
当然了,高中并非义务教育。上学不是国家法定的义务,而是在雪乃因为“泡祸”而失去所有家人后养育她的伯父伯母之义务。
伯父和伯母都是有些软弱的老实人,没有孩子的他们从很久以前就对雪乃她们很好。雪乃在三年前那场可怕的灾难中变成了孤儿,但他们理所当然地收养了她,对于从事狩猎“泡祸”这种罕见活动的雪乃来说,这几乎可以算是她唯一欠下的人情。
希望经历了悲惨事件的雪乃过上普通的幸福生活。
因此,至少要让她上完高中,甚至大学。
这就是期望着雪乃的幸福,善良却又平凡的伯父夫妇。
雪乃——在“骑士团”中被称作“骑士”,走在驱逐与隐藏“泡祸”活动的血腥之路上——即使如此雪乃还去上高中的理由,其实就是因为这个而已。
†
距离开班会还有十分钟,现在还可以算是课间。
咔嚓一声,时槻雪乃打开门走入教室的瞬间,教室的氛围明显改变了。
“…………”
一些像是碰到脓包的视线投向了她,雪乃却保持着沉默,走进教室。她冰冷而美丽的冰山面庞完全没有看向同班同学。雪乃面带漠不关心而又厌恶的表情穿过教室,坐在了窗边自己的座位上。
被扎成马尾的黑发上系着哥特式黑色蕾丝缎带,缎带如同在拒绝同学的视线般摇曳着。
这就是市立一高1年4班每天早晨的景象。
班里的大多数同学都把雪乃当成空气来无视,无法无视她的人就带着异常陌生而又好奇的眼神注视雪乃。投向雪乃的视线大多数都是因为她出众的外貌,但大家更加瞩目的,是她黑色水手服的袖子中露出包裹左臂的白色绷带。
这个班里没有人不知道那是自残造成的产物。
雪乃在班里被当成脓包对待,当然是因为她拒绝与他们交流,但决定性的因素还是她手上缠有绷带这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那家伙怎么到学校来了……?”
“不来也挺好嘛……”
从教室一角传来女生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雪乃把她们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她撑着下巴,沉默地看向窗外。
“……”
外面没有什么特别。
但是总比看着教室要好得多。
从三楼的窗户能看到操场和覆盖学校周围的住宅区。常见又普通的无聊场景。
但是,这些场景跟教室内的景象不同,至少没那么烦人。
到开始上课为止,甚至上课之后——都一直眺望着窗外,这就是时槻雪乃在学校里的常态。
雪乃把包括同学在内的学校整体,都当成空气对待。
而且,雪乃也希望同学把她当成空气。
这样的话双方都能轻松一点。雪乃发自心底地这么认为。
但是,人类这种生物对于眼中所见且十分显眼,再加上毫无贡献和协调的存在,是无法将其当成空气对待的,他们没那么宽容大方。
“……”
在密集的反感和有意的无视包围中,雪乃每天早上都在孤独的沉默中度过。
热热闹闹的教室里,只有雪乃周围的氛围与众不同。
但是,雪乃轻松地接受了这一点。她把这些同学当成了生活在其他世界的人。
雪乃舍弃了“平凡”的幸福。
或者说是失去。雪乃是复仇者。雪乃只是为了复仇而活。
周围的同学都是普通人,都为了追求平凡的幸福而活。而雪乃认为,跟无法共享幸福的人交往是没有意义的。
为了同样的事而喜悦,为了同样的事而悲伤。
无法共享其中任何一件事,那么对话就没有意义了。
就这样,雪乃的态度让不知道她的价值观,也不相信她的同学们与她产生了明显的分歧。但雪乃异常地克己自制————她把伴随分歧而产生的痛苦也当成是复仇的精神食粮。
————只要这份痛苦还在,我就不会忘记“断章”的疼痛。
痛苦。恐惧。憎恶。悲伤。曾经遭遇的“泡祸”在自己的心头刻上了烙印,汲取那份感情就是解放自己体内的噩梦“断章”最初的步骤。
这个教室的空气中混杂的反感、敌意和隔阂,对于雪乃来说,也全是让她不要忘记那份感情的食粮。不是安于日常的现状,而是在孤独中回想过去,凭借不断划伤自己来化作与怪物战斗的怪物。为此,雪乃必须这样。
“……”
雪乃的视线别开教室,只是注视着窗外。
渐渐强烈而刺眼的清晨阳光开始填满天空和整个城市的空气。
平凡却让人舒适的场景让雪乃感到了压抑。于是,她为了遮挡阳光,把右手伸到桌内,寻找刚刚放进去的课本。
“好痛……!”
雪乃立即条件反射地从桌内抽出了手。
她的指尖有股刺痛。之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桌内有一只用透明胶带固定的绣花针。
当她把手放进去时,针就刺了上去。
一不小心让绣花针深深刺入的疼痛从指间的皮肤深处迅速扩散到整个身躯。
她苍白的指尖有一个红色的血泡渐渐膨胀。盯着指间的雪乃耳中传来了教室内女生们的偷笑声。
“……”
雪乃没有看她们,只是沉默着将血泡膨胀的指尖放在自己薄薄的嘴唇上。
血腥味在口中扩散。在那个瞬间,雪乃耳边那包含着淡淡恶意的轻微笑声中,传出了另外一种全然不同,混杂着纯粹恶意的笑声。
《……唔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你的做法还真可爱呢。》
耳边的低语恐怖而又纯粹,如同玻璃般如影随形的笑声也异常邪恶。
传入耳朵的声音中那份异常透明的恶意与疯狂揪住了雪乃的心,让她周围的空气温度瞬间下降。
“…………!”
《不杀了她们吗?雪乃。杀了她们吧?》
雪乃的耳边响起了只有雪乃能听到的窃窃笑声。
《教会这些愚不可及的稻草人一件事吧?她们可是会在篝火中燃烧成灰呢。》
“……”
人影从背后窥探雪乃。那是跟长发垂落的雪乃十分相似的亡灵之声。但雪乃只是保持着沉默。
《随时都能杀了她们哦?雪乃与我取名为“雪之女王”的“断章”。》
凭依在雪乃身上的“断章”之声。
三年前,时槻风乃残忍地杀害了雪乃的家人后死去,那是雪乃姐姐的亡灵之声。
雪乃以僵硬的表情忽视了风乃如同歌唱般诱惑的声音。这位亡灵的私语只有破坏。为了与“噩梦”作战,雪乃需要姐姐的力量,但同时她也是自己憎恶的东西中仅次于“神之噩梦”的人。
《杀不杀?想不想让这个房间变成魔女的火炉?》
“……啰嗦。”
雪乃依然噙着手指,向私语的影子呻吟般地低声说。
确实,将这布满荆棘的日常燃烧成灰该有多轻松啊。
雪乃对自己内心的声音与风乃的话都保持着沉默。她告诉自己,“我盯上的怪物可没有这么好对付”。
“……”
同学的偷笑声再次传入耳内,而雪乃轻轻地啃噬着残留疼痛的指尖。
让左臂的绷带唰地一声变热,在淡淡的烟雾之中,让绷带一端浮现起烧焦的颜色——雪乃拼命忍耐着自己的冲动。
就在这时,一个听到雪乃被针扎到的声音而回过头来的女生,突然一边看着她,一边从椅子上站起。女生走向雪乃的座位,站在她的桌旁,接着从制服的口袋中取出了什么东西,静静地放在雪乃的桌上。
那是印有可爱图案的Mint Blue创可贴。
“……没事吧?”
那位娇小而稚嫩的女生说。
在学校中,只有她会向雪乃搭话。媛泽遥火。担任本班班长的少女。
“怎么了?你的手指受伤了吗?”
遥火坦率而坚强的眼神中微微浮现出一丝担心,她紧紧盯着雪乃。
雪乃从遥火的视线中感到了对跟刚才的阳光一样的糟糕感受,便将视线从遥火的脸上移开。
“………………没什么。”
“是吗?那么,为了避免感染细菌,我还是帮你包扎一下吧。”
遥火说。
她的表情说明她完全没想过雪乃受伤的原因就在教室之内。
不,事实上是她没有发觉吧。
雪乃因为某种原因而拒绝大家,班里的人同时也讨厌着她……遥火知道这件事,但没有想到她甚至会被人欺负。
因为她一定是那种发自心底信任他人善意的人吧。
雪乃对这一类人怀有一种焦躁感。
更不要提白野苍衣那呆滞而平和的表情了。
雪乃皱着眉,把受伤的手指放在桌上的创可贴上,她感到沉闷疼痛的手指一划,把创可贴还给了遥火。
“我不要。”
“不行。意见不予接受。”
遥火一边用母亲般的口气向表示拒绝的雪乃说,一边扬起眉毛。
接着,她把创可贴从雪乃举起的手中取下,迅速撕破了创可贴的包装,沉默着把它缠在雪乃受伤的手指上。
“你看,出血了。”
“……”
抵抗太过麻烦,雪乃也就任由她去了。沉默的雪乃依旧一脸反感,而班里的同学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遥火为她包裹手指。
只有遥火是这样对待雪乃的。
估计是她身为班长的责任感,但也有可能是她的性格本来就如此。总之,遥火对同班同学中无论多么讨厌的人,都是同样的待遇。
“……好了。”
遥火盯着细心缠好的创可贴加以确认,满足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以完成任务的姿态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小遥……你还是不要跟她扯上关系比较好。”
遥火身后座位的女生拉着遥火制服的袖子轻声说。
听到朋友担心她的话,遥火以略带为难的表情干脆地说。
“那可不行。”
遥火一直都是这样。
虽然也有行人方便的时候,但她很有责任感,又很聪明,娇小的身躯总是冲在前面。这位班长在班内得到了大家破格的好意。
雪乃舍弃了——或者说是想要舍弃掉学校生活,而遥火就是守护这个“平凡世界”的女主人。遥火在雪乃眼中就是如此。因为她不知道“并非如此的世界”,所以才能对身处其他世界的雪乃加以关照,是一位幸福的人类。
雪乃是为了伯父夫妇,才若有若无地存在于学校之中。
但她无法解释,只能用态度表明自己的主张。
而其他人也立即理解了这一点,并讨厌着雪乃,只有遥火无法理解。
因此,对于被学生和老师当成脓包看待的雪乃来说,遥火是唯一平等对待她的人,也是雪乃与同学的唯一接点。
“栅栏”般的少女。
雪乃瞪着遥火勉强给她缠上的可爱创可贴。
“……”
看着看着,她发觉自己的嘴角微微咧开,一种微弱的感情从心中浮现而出,于是她故意摆出不悦的表情。
雪乃突然与从座位上回头看她的遥火四目相对————遥火戏谑地咧嘴一笑,雪乃则不高兴地看向窗外。
预备铃响起,教室中的喧闹声转变为准备上课的喧闹声。
教室外的学生陆续返回,教室中的慌乱程度不断增长,而投向雪乃的胶着视线也在喧闹声中穿行。
一直都这样不就行了,雪乃一边看向窗外,一边烦躁地想。
雪乃短暂的“日常”总是这样开始,也总是这样不愉快地结束。
4
小城再次度过了一天的时光。
在学校放学之后快到下午四点时,白野苍衣来到了距离学校最近的车站附近的“神狩屋”。
“神狩屋——旧货·古董·西洋古董”
挂着书写庄严文字的招牌,这家如同照相馆的建筑物是个古董商。这座仿佛脱离了时代的白色木造小店有个秘密称呼——“支部”,它是“骑士团”在全日本二百多处活动据点之一。
当然了,这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显露出它的身份,仅仅排列着古旧橱柜的昏暗店内从门缝中露出些许真容。
身穿制服来到此处的苍衣一边向店内喊话,一边迈步而入。
“你好……”
他刚刚走入店内,就闻到了空气中混有一种古董特有的灰尘味。最近他在这里混熟了。苍衣已经养成放学之后先赶来这里的习惯。
苍衣在充斥古旧商品的狭窄店内向内部移动。
小店最深处有一个与店内商品几乎没有区别的古老柜台,里面摆着一张圆桌,是进行讨论用的空间。
苍衣总是在这里品茶小憩。
接着,苍衣就会为了寻找“泡祸”的气息而外出巡逻。今天苍衣也打算一切照旧,才跟平时一样来到了小店内部。
“……哇哇,白野同学请停步!”
但是今天,他被从里面冲出来的女孩子制止了。
“哎?”
田上飒姬。这位女孩如果去上学,应该已是初中生了。
她一头短发,巨大的彩色发卡像商标一样横七竖八地插在头上。她慌忙阻止苍衣,但在苍衣理解她的行为之前,他已经踏入了小店内部,提前看到了飒姬阻止他的理由。
“啊。”
雪乃和神狩屋坐在里面,而雪乃的水手服上半身衣摆被卷起。苍衣与露出苍白肚皮的雪乃四目相对。
“!?”
“…………”
苍衣大吃一惊,手足无措。反倒是雪乃微微蹙眉,没有特别的举动。她只是移开了视线,拉平衣服。
“啊……哇,抱歉。”
苍衣立即在慌乱中道歉。
雪乃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盯着苍衣动摇的样子才渐渐感到了羞耻,最终她以一幅比起害羞更像是愤怒的表情瞪着苍衣。
“呃……”
“这种程度谁会害羞啊。但你这副样子,让我都觉得丢人了。”
“对、对不起……”
“不是说了住嘴吗!想死啊!”
雪乃怒视苍衣的眼神仿佛真能杀死人。于是苍衣紧闭嘴巴。而雪乃也没有看他一眼。
“呃……”
就在苍衣惊慌失措的时候,坐在雪乃面前的神狩屋向苍衣说。
“哟,欢迎。”
“啊……是……”
神狩屋以悠闲又有些为难的表情向苍衣打招呼,但是突然发怒的雪乃影响了苍衣的判断,他交替看向雪乃和神狩屋。
“呃……”
雪乃依然没有看他。
苍衣为难了片刻,最终还是轻叹一口气,无奈地转向神狩屋,与他继续话题。
“呃…………雪乃同学的伤口完全消失了呢。”
“嗯,消失得一干二净。已经没必要继续治疗了。”
神狩屋带着装傻的笑容回答了苍衣的话。神狩屋是这家古董店的店主,同时也是这个“支部”的负责人。他持有名为“黄泉户喫”的“断章”,可以摄取自己的血液堵塞伤口。(译注:“黄泉户喫”即为了成为黄泉之国的人吃下黄泉之国的食物。因为古代的日本先民忌讳心怀恶意的死者会复活引起灾祸,大和朝廷便创造出在死者遗体旁边准备食物的“黄泉户喫”的习俗。)
是他治疗了雪乃在上次的事件中负了重伤的侧腹部。
“这次花了不少功夫呢。我的‘黄泉户喫’的‘效果’可以消除大半伤口,但是如果强度过大,可能会让自己‘异形’化……”
神狩屋搔着混有少白头的乱发,以沉稳而略带困扰的神情说。
关于他的“断章”,据说如果超出最大限度的负荷,即使半个身体破裂,人也会继续生存。但是因为“人类的心灵容器有限,无法容纳多个神之噩梦”,对“泡祸”和他人的“断章”持有抗性的“断章保持者”在接受他的治疗时,他只有用力过度,或者说在极端的形态下才能展开工作。
不过,幸好“断章”的副作用对于“断章保持者”来说也没有那么强烈。“黄泉户喫”可以治愈他人的伤口,但也能将“泡祸”召唤到这个人身边,最糟的情况下,可能会让对方“异形”化。这种副作用甚至可以致命。
因此,他不能对普通的人类使用“断章”。
至于持有抗性的“断章保持者”,即使稍微使用也有同样的危险。
但在与“泡祸”进行战斗的危险活动中,治疗是十分必要的。神狩屋采用了尽量减低风险来利用“断章”的方法,就像刚才一样,他会一边观察伤口的情况,一边花费数天逐渐封闭深层的伤口。
圆桌上留下了这次治疗的遗物,那是跟前两天完全不同,几乎没有血迹且刚刚剥除下来的纱布。
他在进行伤口的最终检查。就在这时,苍衣正好出现在现场。
“……”
雪乃平时就一脸不悦,不过这次到现在为止也没有看苍衣一眼。
这样一来,苍衣就无法接话了。
本来准备接下来跟她一起去巡逻的,但苍衣不敢开口。
气氛尴尬。神狩屋注视着这两个人,却只是面带混有苦笑的为难表情,向站在身旁的飒姬说。
“…………我不是说了让你盯一下,避免有人进来吗……?”
听到他的话,飒姬畏惧地缩起了娇小的身体。
“对不起……我在擦拭橱柜,不小心忘记了……”
“唉……”
看到双手紧握抹布低下头去的飒姬,神狩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飒姬娇小的体内持有名为“食害”的“断章”。她的“断章”可以利用小虫啃噬记忆,被用于消除他人的记忆,但同时本人的记忆也会不断消失,因此她的记性不好,以前的记忆都被吞噬殆尽,而她已不怎么记得几年前发生的事了。
因此她无法上学。
飒姬依靠挂在脖子上的笔记本勉强维持记忆力。她是个表情活跃的开朗女孩,但这个事实让人知道她其实身处于不幸的深渊之中。
不过,这位少女不会把这些写在脸上。
“啊……!啊啊啊对了!我来上咖啡!”
不知道飒姬是不是为了改善一下现场微妙的氛围,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小跑着取来一套咖啡杯,走向里面的架子。
苍衣也暂且坐在桌边,但他很快就无法忍受自己与坐在身旁的雪乃之间那紧绷绷的氛围。
“呃、呃……我去跟梦见子打个招呼。”
“啊……啊啊,也好。”
苍衣战战兢兢地说着,而神狩屋也浮现出同情的苦笑,如此回答。
“拜托你了。”
“是。”
苍衣逃也似地打开了柜台那头的大门。
雪乃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我太懦弱了,苍衣一边穿过大门,一边不由自主地想————在雪乃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脸上悄悄浮现出没有丝毫紧张感的苦笑,那幅表情要是被雪乃看到,一定会让她满脸不爽。
†
这个房间位于神狩屋店内的住宅一角。
地上铺着薄薄的绒毯,走廊被装修成洋馆风格。最深处有一扇大门,里面是夏木梦见子居住的“书库”。
曾经遭遇“泡祸”,变成孤身一人的年幼少女。
在“泡祸”中溶解混合的双亲怀抱中,唯一保留原形的嘴巴以无法称为是声音的声音向她朗读绘本,她在这副噩梦般的情景中受到了保护,自那之后就被神狩屋收养。
少女的心在那场“泡祸”中崩坏了。
她从不开口,只是待在小小的房间里,在堆满绘本与童话的巨大书架包围下,日复一日地阅读绘本,度过人偶般的生活。
苍衣接受了神狩屋的拜托,每次前往这家小店时他都会去看望梦见子。
神狩屋期望少女崩坏而封闭的心在尽可能接触他人的情况下,也许能够恢复正常。
苍衣也发自内心地认为,如果能变成那样就太好了。
不只是苍衣,来访这个“支部”的“骑士团”相关者都会来探望梦见子。
不过,即使前来看她,也大多只是无聊而短暂的过场。梦见子多半没有反应,问她“还精神吗?”或者“你在读什么?”以及抚摸她的头顶就是苍衣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苍衣一边思考今天该跟她说什么是好,一边在走廊中踱步。
跟没有回应的少女说什么,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
偶尔聊聊学校的事,还是说说朋友的话题?不过,回想起今天他跟敷岛的对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跟梦见子多说。
“……嗯。”
苍衣在烦乱的思绪中来到了房间门口,他不禁在门前止步。
只有他能够如此认真地考虑跟梦见子说什么。
苍衣在这方面确实有些执着。“其他人与梦见子见面时,态度要轻松的多哦”,神狩屋也这样笑话过他。
简而言之,苍衣不擅长置他人于不顾的行为。
因此他才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照顾他人。
尤其是对有割腕行为且心灵受伤的女孩,苍衣会产生一种显著的责任感。这完全是因为苍衣的“断章”之源,被苍衣拒绝而迎来悲惨结局————苍衣与拥有自残癖的青梅竹马之间的回忆成为了他的精神创伤。
也就是说,他对心灵崩坏的梦见子多多少少也有一种责任感。
“……”
苍衣的脸上浮现出略带自嘲的苦笑,他把手放在书库的门把上。
先不管朋友的话题了,他决定与梦见子聊聊学校。同时他也考虑着看到梦见子的脸时,他会想些什么。
于是,他打开大门。
就在这时,来路不明的恶寒从握住门把的手一口气渗透全身。
“………………………………!?”
仿佛打开了冰箱门的寒气从房间中流淌而出。冻结的空气从门的缝隙中黏着地溢出,在地板上爬行扩散,寒风在他穿着袜子的脚旁穿梭。
在头脑理解之前,他的皮肤先理解了异常。
在没有完全打开的门内,充满了挖开坟墓般强烈的死亡气息。
过于明显的“异常”。对于苍衣等人来说,“异常”所能宣告之事为数不多。
“大木偶剧场的索引”。
那是梦见子持有的可怕“断章”之名。
巨大的噩梦之“泡”成为“泡祸”时,利用“童话”的形式进行预言的“断章”。因此她持有的“噩梦碎片”被取名为恐怖剧的索引,虽说这种“断章”有一天也许会反噬自己。
不知何时爆发的“现象”闪回。
所有卷入“泡祸”的人都可能拥有的严重后遗症。
苍衣没有见过当时的惨状。但是,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旋着讲述中那场凄惨的事故。
“……梦见子!”
苍衣甩去缩成一团的冲动,呼唤着理应身在房中的少女之名。
苍衣继续抓住门把,猛然推开异常沉重的“书库”大门。
强烈的寒气从房间中溢出,“书库”内部一览无遗。在没有窗户,墙壁全部被书架覆盖的小小房间内,身穿陶瓷娃娃衣服的少女表情惨白地坐在铺有绒毯的地板上。
她仰望着打开大门的苍衣的面庞。
那是欠缺正常自我,人偶般的空洞表情。
她无法表现出任何感情,甚至是恐惧的神色。但少女的手臂正用力地用力地抱紧在《爱丽丝梦游仙境》中出场,带着一块怀表的兔子布偶。布偶在她的怀抱中扭曲变形。
梦见子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在她失去的感情中,只有“恐惧”还像烙印一样残留在她心中。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梦见子巨大蓬松的裙摆在地板上摊开,她像人偶般坐在地上。
数册童话和绘本散落在她的脚边。
在那冻结般的场景中————有一样东西在动。
它显眼地漂浮在苍衣面前的空中。
一本童话书漂在梦见子身旁。举例来说,就像有一位不见身影的女性坐在一旁为她读书……摊开的书在那种高度下浮在空中。
下一个瞬间,那本书立即掉落。
苍衣看向书的时刻,刚才还浮在空中的书像是失去了支撑,笔直地掉落在绒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简直就像是因为被苍衣目击到,它就佯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世界也从未觉察到它一般。
书掉下来了。如果没有目睹这一幕的始末,苍衣也一定会自我认同为他的错觉,不去过多追究这份异常。
“………………………………”
房间中充满了冰冻般的沉默。
伫立原地的苍衣耳中传来了走廊上奔跑的声音,那声音很快就来到苍衣身后。是雪乃的气息。她的呼吸十分急促。
异常的氛围像粘在皮肤上般残留在空气之中,而苍衣依然站在屋外。
苍衣的视线落在掉在地板上的书,他看向由刚才那位看不到的女性朗读的那一页。
《汉赛尔与葛丽特》。
标题如此写道。
可怖的预言标题。
苍衣打了一个哆嗦,脸上浮现起为难的笑容,他回头看向雪乃。
《唔呵呵呵呵呵……》
在表情肃穆的雪乃身后,那个可怕的分身之“影”正对这个世界发出无比愉快又冰冷彻骨的笑声。
二章 预言的征兆
1
《……好期待呢。》
发自心底感到愉快的笑声仿佛是等待处刑表演开场,高贵而又疯狂的女公爵之声。
《真的好期待。》
“……啰嗦。”
夜幕降临。这里是太阳已经完全落下的住宅区。
小巷中开始变冷的空气中飘来各家各户准备晚饭的热腾腾的香味。
在傍晚的小巷里,时槻雪乃告别了神狩屋,跟苍衣一起离开小店,露出一幅对整个世界都感到不悦的表情,走在回家的路上。
“给我安静一会。”
雪乃用压抑低沉的声音低喃着迈步。
她满脸的不愉快。从旁人的角度看来,就好像她和苍衣吵架了似的。不过,雪乃说话的对象并非苍衣。
那是除了雪乃,不,是除了雪乃和苍衣以外没有人能听到,作为“断章”凭依在雪乃身上的风乃亡灵。穿透风景,稀薄得仿佛能融入影中的风乃幻影长着一幅跟雪乃十分相似的容貌,垂下的长发上扎着跟雪乃相同的缎带,但这位轻轻晃动的少女给予他人的印象却和雪乃截然不同。
《你不期待吗,雪乃?》
站在雪乃背后的亡灵用包含笑意和戏弄之意的声音发问。
“至少胡闹的姐姐让我很不愉快。”
《呵呵。那可是“童话的泡祸”哟?》
亡灵不顾雪乃带刺的回应,愉快地大笑。
《是那位“大木偶剧场的索引”给出预言,采取了童话形式的巨大之‘泡’呢?你担任“骑士”三年以来几乎没怎么遇到过的灾祸,在十天内就发生了两次!这不是胡闹,还有什么算的上胡闹?》
“………………”
风乃的声音如同窃窃私语,但又含有一份比平时多出数倍的愉快。她是对破坏的预感充满了期待吧。
《怎么了,雪乃?》
“………………”
《是你一直以来的期待的,属于你的“敌人”哟?》
“………………………………是啊。”
雪乃轻轻点头。
正是如此。那是雪乃一直在等待,到自己死去为止都不会结束的复仇对象。
可是,雪乃明明期望已久,却还是忍不住要生气。恐怕是因为她身旁那位不擅对付风乃而保持沉默的苍衣吧,他一脸沉浸在日常之中的表情。
“………………”
雪乃苦闷地思索着。
自己大概是在嫉妒苍衣。
父母被杀后失去一切的雪乃,一直为了剜除“泡祸”和自己的伤痕而活。她不相信一度被破坏的日常,也害怕回到那种生活,只好沉溺于跟“泡祸”战斗的非日常。因此,雪乃对自己艰难的生存方式拥有一种宽恕感。
憎恶。恐惧。痛苦。只有自己的身心不会时常受到这些东西的折磨,雪乃才能安心。
以惨剧发生那一天为界限,雪乃开始感受不到安稳的日常生活中自己的所在之处。
雪乃拒绝生活在日常中,因为要与更为丑恶的“泡祸”战斗,她甚至还需要着杀害了父母的姐姐亡灵。依靠她跟“泡祸”战斗。而且还不只是适用于“泡祸”。
但是————白野苍衣就没有雪乃心中的悲怆情感,他从头到脚都沉浸在日常之中,同时还拥有着可以对“泡祸”造成致命伤害的能力。
苍衣的“断章”可以共有并破坏“噩梦”,彻底毁灭“噩梦”的所有者。
只要是苍衣可以理解并共感的对象,苍衣的“断章”就会在不区分内容的情况下,通用于任何种类的“泡祸”。苍衣在跟“泡祸”战斗时会以杀死所有者为前提,这种能力让他跟至今为止雪乃感受到的焦虑和悔恨扯不上半点关系。
他拥有雪乃失去和遗弃的一切。
苍衣在雪乃拼命抓住的所在位置之上。
所以雪乃看到苍衣毫无紧张感的笑容,就会感到神经灼烧般的焦虑。而且他还想用那幅表情把雪乃拖回日常之中,实在让人火大。
“………………”
“……雪乃?”
苍衣向雪乃搭话。
不知风乃是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还是听到雪乃的认同后得到了满足,她的气息和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乃,你生气了?”
苍衣说。
雪乃沉默着,没有回答。她没有生气。只是不高兴罢了。
“……呃。”
苍衣将她的沉默理解为生气,像是找借口般继续说道。
“呃,今天很抱歉呢。我不是故意的。”
“…………”
雪乃皱起了眉头。她在思考苍衣在说什么。
不过,转瞬之间她就发觉苍衣说的是神狩屋为她治疗腹部伤口时他闯进来的事。察觉的瞬间,雪乃的脸颊上泛起跟个人意识无关的淡淡红潮。
“跟、跟那种事没有关系!你是白痴吗?我杀了你啊!”
雪乃不由自主地怒骂苍衣。
“咦……?”
苍衣好像真的很惊讶。雪乃对他的反应也十分不解。苍衣刚刚才受到“大木偶剧场的索引”的预言,现在正身处于随时随地都会遇到巨大之“泡”甚至引发“泡祸”的情况中。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觉察到这种琐碎小事,这让雪乃不禁怀疑苍衣的态度是否认真。再加上对事实本身的动摇,雪乃现在陷入了双重动摇。
“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
雪乃大叫。
“‘童话的泡祸’要来了啊?巨大的噩梦之‘泡’!你知道吗?”
“哎?我知道啊……”
苍衣那欠缺精悍的纤细面容上浮现起困惑的表情。
“但是跟我一起活动的雪乃也是一样吧?而且神狩屋先生还说,即使雪乃今天不去见梦见子……可能也会受到同样的‘预言’。”
“我是在说你!”
雪乃气势汹汹。
“我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我的‘断章’适用于难以预测的战斗。但是你要是被突然袭击的话,就什么都做不到了吧?”
“啊~……好像是呢。”
“没错。你有随时赴死的觉悟吗?”
“嗯……”
苍衣笑了。那是跟雪乃的神经质恰恰相反,毫无紧张感的笑容。
“我……不希望雪乃死掉。”
苍衣没有回答雪乃的问题,而是谈起了另一个话题。
“……!”
雪乃不知为什么噎了一下。他真是太嚣张了。从认识他到现在才不过两周,但她知道这男人是个白痴。一定是这样的。
“…………我对你没话说了。”
雪乃仅仅说了这一句,就背对苍衣向前走去。
看到雪乃生气的样子,又觉察到周围人的眼光,苍衣长叹了一口气,再次与雪乃并肩而行。
两人沉默了片刻,走在昏暗的小路上。
在宛如淡淡泼墨的天空下,距离车站极近的宁静住宅区中只有沉默和两人的脚步声静静扩散。
“………………”
“………………”
雪乃与苍衣默默地迈步。
咣咣响起的脚步声。过了良久,苍衣终于开口。
“……我认为没有人会在死前做好觉悟。”
苍衣一字一顿地说。
“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因为事故或疾病之类的原因而死,明明不想死却不得不死。他们没空做好死的觉悟。就像雪乃说过‘没有做好觉悟的人就不可以去死’一样。”
“你要这么认为、这么理解的话,我也没办法。”
雪乃没有看向苍衣,只是放弃般地回答。
“我们所在的世界就是这样。没有做好去死觉悟的人只会给人添麻烦。”
雪乃说。这是不知道何时会死去,与致命的噩梦相邻的世界。
但是,听到雪乃的话,苍衣只是迟疑了片刻便回答道。
“不,不是这样的…………我觉得雪乃,你其实很温柔呢。”
“…………!”
雪乃的眉梢吊了起来。
“你是白痴吗!?我都说你这样我很困扰了!”
雪乃的声音变得洪亮起来。
被骂的苍衣脖子不禁缩了一下。
“我和你的所在之处是战场。”
雪乃用强烈的语气说。
“而且敌人是‘神之噩梦’。将世界本身扭曲,全知全能的‘泡’。不是温柔不温柔的问题,这就是我们的现实。我们周围每一毫升的空气都有可能在某一天变成‘泡祸’杀掉我们,你到底懂不懂啊!”
雪乃伸展双臂示意周围的“敌人”,而苍衣以有些怪异的声音回答。
“我知道。”
“我怎么看不出来?”
“不……”
苍衣再一次强调。
“我知道。我也杀过一个人。”
“……!”
听到他突然说出自己已经忘记的事实,雪乃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我杀死了同班同学。明明很想救她,却还是杀了她。”
“………………”
“拒绝并杀死了她。我的噩梦杀了她。”
苍衣淡淡地说着。
“我杀了她。”
“……”
接着,苍衣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
“但是…………我不会做好觉悟的。我做不到。我不想死,也不想让雪乃死。”
苍衣像是盯着地面,视线垂落下方。他接着说。
“即使终结其他人的性命,我也不想让自己的性命终结。我认为雪乃很厉害。雪乃做好了自己死去的觉悟,讨厌将没有做好觉悟的人置于死地,所以我认为雪乃的本性一定是很温柔的。我是一个残忍的人。如果我因为别人而死掉,或者雪乃会因此而死,我一定会杀死那个人。即使他是我本来应该帮助的人,是我很想帮助的人,我也拯救不了他……如果我知道他对我们来说很危险的话,我一定会杀死这个人。
所以,我是一个残忍的人。可我还把这种事认为是‘普通’的事。普通人没有雪乃那么强,嘴上说得漂亮,实际上却什么都做不到。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大概就是‘活着’本身。执着下去,不断地执着下去……即便如此,人还是会死去。想要得救的人垂死挣扎,为了要不要帮助其他人而迷茫,或成功或失败,或生或死。而且,战场并没有区分普通或不普通的人。大家都被卷入其中。所以我不会说漂亮话,也不会说场面话…………只是普普通通地在战场中拼命挣扎。”
苍衣一边低着头走路,一边挑选合适的语句。
“所以,雪乃。”
这时,苍衣抬起了头。
“宿有‘泡祸’的人变成‘异端’而不得不被杀死的时候,如果雪乃不想杀那个人的话,请告诉我。”
苍衣突然说道。
“我会代替雪乃,杀掉那个可怜的人。普通人的我,一定可以比雪乃更加漫不经心、毫无痛苦地杀死敌人。”
“…………开什么玩笑!”
雪乃内心深处涌起低温的愤怒。
“我怎么可能会依靠你。”
雪乃向走在身旁的苍衣投去冰冷彻骨的一瞥,用低沉的嗓音说。
“在你至今为止过着安逸的生活期间,我可是担任了将近三年的‘骑士’。我不用依靠你就幸存下来了。我对我的职责也不曾感到苦恼。
不管你的‘断章’多么有用,你也是只会杀死‘泡祸’‘潜有者’的半吊子。我们的职责是拯救让‘泡’上浮,成为‘泡祸’中心的被害者。不需要利用对人手下留情的定时炸弹。至少现在是由我来保护你的,而且平时我们结伴而行,也是让你为我做支援而已,你别忘了这一点。”
雪乃怀着满腔深沉的愤怒,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没必要依靠你。”
“…………抱歉。”
听到雪乃的再次重申,苍衣坦率地道歉。
但他身旁的雪乃对自己说出的话还有说出这些话的自己感到了强烈的愤怒和自我厌恶。
这是她为了让苍衣闭嘴而说出的关于“骑士”职责的正确理论。
救助异常现象的被害者,“泡祸”的中心——“潜有者”。不过,说出这些话的雪乃本身绝对不是因为这种动机而投身‘骑士’活动。
雪乃只是憎恨“泡祸”和自己。
只是想要战斗。她毫不顾忌地说出这段理论,只不过是为了否定苍衣和他的“断章”,仅此而已。
雪乃为自己幼稚到愚蠢的欺骗行为产生了呕吐感。
雪乃果然很讨厌自己。
“……有必要的话,我会杀人。”
雪乃说。
“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是谁,我都会杀死他。我没必要依靠你,不会犹豫也不会懊恼。”
杀人。她做得到。
雪乃确信,只有这一点不是出自她对苍衣的虚张声势或对抗意识。至少在这种情况下,雪乃不可能为杀人而感到犹豫。
因为雪乃没有重要的人。
“我会杀人的。”
雪乃像是发誓般说道。
苍衣用有些担心的眼神看着这样的雪乃。雪乃紧紧地握住自己缠着绷带的左手,以至于发出“咯吱”的骨头碾压声。
……就在这时。
《————来了。》
嗖——
至今为止都消失不见,寒冷彻骨的冰冻气息从背后膨胀开来。
“……!”
风乃的低喃。全身的肌肤都竖起了鸡皮疙瘩。
陷入阴暗愤怒之中的雪乃在急剧的紧张感中,意识被拉回了外界,她眯起眼神锐利的双目。
“……在哪?”
《那边的小巷,右转。》
听到雪乃犀利简洁的提问,风乃流畅自如地回答。
一瞬间,雪乃奔跑起来。她丢下了书包。
书包发出“吧嗒”一声,掉落在柏油路面上。
没有理解现状的苍衣也感受到了其中的紧张感,他十分慌张但没有发出声音。苍衣捡起了雪乃的书包。雪乃没有回头看向追在她身后的苍衣,而是笔直地跑向小巷。
雪乃在奔跑。
出现了。“泡祸”。
风乃的存在本身就是“噩梦”的碎片,所以她可以异常敏感地觉察到“噩梦”的气息。既然在这时候出现,那一定就是梦见子的“大木偶剧场的索引”预言的大型“泡祸”。
边想边跑的雪乃从水手服的口袋中取出小刀。
那是她的手惯用的红柄小刀。这把没有任何奇特之处的文具用品跟她左手袖口中露出的绷带形成对照之时,给人的印象立即变得诡异起来。雪乃手持小刀,如同一阵风般扑向风乃指示的小巷。
转过街角,她堵在小巷的出口。
接着,雪乃锐利的视线投向转角那头,手指搭在左手腕的绷带上。
“!!”
一瞬间,雪乃和那个人面面相觑。
那个人从小巷中向雪乃方向飞奔而来,差点就跟雪乃撞在一起,在她的眼睛和鼻尖前方露出一幅惊讶表情————那是一位身穿与雪乃相同制服的娇小少女。
“……班长?”
“时槻同学!?”
雪乃和那位少女——媛泽遥火几乎同时发出声音。她们在相撞之前止步,彼此做出惊讶的表情,一瞬间在原地四目相对。
不过,仅仅过了片刻,遥火便慌忙浮现起挽回场面的笑容。只不过她的视线还在向四处乱瞄,整个人看上去忐忑不安,像是想尽可能早一点离开这里一样。
“呃……时、时槻同学,能在这种地方相遇,还真是巧合呢。”
她刻意地打了声招呼,很明显是在糊弄实情。
雪乃困惑地皱起了眉头。那是因为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她为数不多的熟人,遇到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态,因而她的内心陷入了混乱。
雪乃的背后出现了咽下一口气的气息。
她转身一看,是追过来的苍衣正抱着他们两人的随身物品伫立不动,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痉挛,凝视着遥火跑来的小巷前方。
“……雪乃……咦…………”
苍衣以惊讶的,或者说是紧张的声音低语。
苍衣的视线前方是一辆停在某家民宅门外路上的汽车。
那辆车的车窗。
唰——
雪乃向那里瞥去一眼,顿时因为寒意而汗毛倒竖。
她与停在那里的汽车前窗正面相对。而车窗的内侧————在玄关灯光的照射下,浮现起无数似乎属于婴儿的巨大手印,密密麻麻的手印让人看不清车里的样子。
“………………!”
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下鲜明地浮现出油腻肮脏的白色手印。
而车内并没有按出手印的婴儿,傍晚时分停在小巷中的汽车暴露出可以算是空空荡荡的车内布置。
诡异至极的场景让雪乃在一瞬间感到了怯意。
看到雪乃的表情,遥火也在一瞬间面无血色,她完全失去了刚才挽回场面的表情,以娇弱的声音低声询问雪乃。
“你、你看到了……?”
“……”
雪乃没有回答,但遥火可以感觉到十分明显的答案。
“那里……有什么?”
“………………现在已经没有了。”
雪乃回答了她的下一个提问,而遥火就这样瘫倒在雪乃的脚边。
“……班长!?”
“啊,咦?抱歉。不、不知怎么的,我的脚没力气了……”
雪乃慌忙伸出了手,遥火却露出学校里雪乃从未见过的哭泣般的笑容说。
“雪乃同学,这个人难道就是……”
“…………”
苍衣想说的话和雪乃想到的内容大概是一回事吧————虽然如此,雪乃并没有回答苍衣。
…………………………
………………
2
在车站附近的家庭连锁餐馆。
“雪乃,让你久等了。”
刚刚打完电话回来的苍衣向坐在角落四人桌的雪乃说。
“……”
“我这是第一次跟家里打电话说吃完饭再回家,所以不用在家吃晚饭了呢。”
苍衣说着,对回以无言一瞥的雪乃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而同样打完电话来到苍衣身旁的遥火则露出消沉的表情站在一旁。
“我还以为他们会抱怨几句呢,谁知道老爸老妈反倒很高兴。”
苍衣边说边坐在了雪乃身旁,而遥火坐在他们对面的座位上。
一边点头一边坐下的遥火回应了苍衣的话。
“我家也是……说是我总算没有一直那么死板了之类的。”
没错哦,遥火。
“虽然我觉得他们这样说挺对不起我的,但还是没有说什么。”
遥火说着,脸上浮现起一丝苦笑。在雪乃的正对面,她缩起娇小的身子坐在两人座的沙发上。
“我家也是。像这样还是第一次呢。”
“嗯,我也是。”
在沉默的雪乃面前,两人一边说一边相视苦笑。
“所以我就没有反驳了。”
“可能确实是那样呢。”
“……”
雪乃沉默着倾听两人的对话。
把苍衣和遥火放在一起观察,他们俩的立足点还挺相似的。不介意平凡的生活,坚持贯彻自我的苍衣和在学校里认真过着普通生活,对雪乃这样的异端分子也能毫无隔阂地接触的遥火。
遥火的言行举止与在学校时相比有些含糊和犹豫不决。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还没有详细询问,但遥火肯定接触了某种怪现象。
她现在暴露在怪奇现象之中,正面临着生命的危机。她的犹豫不决肯定不是因为这是第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去外面吃饭。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顾及日常、没有危机感的人,有她身旁的苍衣一个就够了。
“……”
雪乃漫不经心地想着,却变得不高兴起来,于是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雪乃注视着遥火。遥火被暴露在“泡祸”的危险之中,至少这一点不会错。
但是现在还说不清楚她是“泡祸”的中心,还是有意让神之噩梦之“泡”上浮的不幸人类————亦或是“潜有者”。
也不知苍衣是否看穿了雪乃此时的思绪,他忽然向雪乃提问。
“雪乃同学有跟家人联络吗?”
“……联系过了。对我来说是常有的事,所以只说了两三句。”
“这样啊。”
苍衣面带认同的表情点了点头。接下来对话暂时中断,三人以不同的表情看着菜单,之后又叫来了店员。接着,他们向店员点了与“跟朋友吃饭”这个名目相符的晚餐。
“……雪乃同学,你只吃沙拉吗?”
店员离席之后,苍衣有些惊讶地质疑雪乃点的餐。
雪乃吃饭时总是这样。这么说来,虽然最近经常与苍衣一起活动,但是以前最多只是一起喝茶,共同进餐这还是第一次。
“是减肥吗?”
“才不是。我只是…………讨厌进食罢了。”
雪乃边说边用力抓紧左手的绷带。
“切碎的肉也好,烧焦的肉也好,都不行。…………会让我回想起来。”
“啊……对不起。”
苍衣有些难堪地道歉。片刻的沉默之后,让苍衣陷入沉默的雪乃若无其事地看向遥火。
“好了,你怎么样了?班长。”
雪乃问道。
“可以解释一下了吗?”
“嗯…………不过我没想到这是真的。以前有人跟我说过‘时槻同学有灵感’之类的传言。”
“反正不是我说的。”
没错,雪乃和苍衣打着有灵感的旗号要求帮助遥火。
现在刚开学不到两个月,班里关于雪乃的传言不是恶劣的内容就是让人恶心的内容。
而这些传言之中,也有偶然接近真相的部分。大多数“骑士团”最初接触“泡祸”被害者时都会报上灵能者之名,虽说实际上另有隐情。
既然有隐情,也就无须在意实情了。
不过,雪乃本来就不关心班里人是怎么评论自己的,所以不管传言的内容是什么,她都不会理睬。
但是……她确实连做梦都没想过这个名号会发挥作用。
以前的对象都是初次见面的人,稍微撒点谎也不会感觉不舒服,但是跟自己认识的人撒谎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爽的。
“不过,我有灵感是事实。至少可以听你讲一讲。”
以自己的性格而言,雪乃本来就不是特别擅长演技或谈判之类的东西。不过她从以往的经验中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相貌给予他人的神秘印象拥有十分确凿的说服力。
一般来说,告诉别人自己有灵感对方都会给出怀疑的反应,但最近在“骑士团”的活动中他们几乎没有遇到这种事。这次的遥火也是一样。因为雪乃他们开口搭话的时候,这些人已经遇到了怪奇现象。
“班长。”
雪乃说。
“你对‘那个’的出现有什么头绪吗?”
“………………”
那个是指贴在汽车车窗上,显然异常无比的手印。听到雪乃的问题,遥火露出了犹豫的表情,但在压抑的沉默之后,她忽然回答。
“…………有。”
“能告诉我吗?”
雪乃以冷静的表情发问。
遥火点了点头。比起发问的雪乃和面前的遥火,坐在一旁倾听的苍衣表情最为紧张。
“大概是那时候吧。”
“那时?”
“很久以前……发生过一些事。”
遥火好像很难开口。
然后,遥火再次露出犹豫的表情,张开了嘴巴。接下来遥火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是从平时遥火的样子绝对想象不到,也被她藏在心中已久的一次事件。
†
那是媛泽遥火还在上小学的时候。
小学四年级暑假的某一天,遥火在前往学校泳池的路上,看到一辆停在某家超市停车场的汽车里有一个小婴儿。
车子的引擎还开着,遥火就想是不是婴儿的妈妈去买东西的时候把他留了下来。遥火和从后座车窗看向外面的婴儿四目相对,她不由得微笑着挥了挥手,而婴儿脸上也浮现起满面笑容,他晃动着肥胖的身体,似乎很是开心。
而这……就是遥火最后一次见到他。
遥火继续赶到泳池玩耍,傍晚的时候沿着同一条路回家。她看到那家超市的停车场有救护车和好几辆警车的警灯在发光,就停下了脚步。
遥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到危险的红光便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于是,心中混合着不安与好奇的遥火挤入骚动的人群——————等她总算能看清时,遥火望向前方的景象。
一个肤色变得像茄子一样的婴儿被搬出了那辆似曾相识的汽车。
“…………………………………………!!”
遥火的血气上涌,几乎昏厥。因为眼前的恐怖场景她受到了严重打击,周围的声音似乎都就此远去。
在伫立原地的遥火面前,已经完全脱力的婴儿身体被包裹在毛毯之中,消失不见。然后,身穿白衣的急救人员将他抱起,搬到了救护车中。
遥火不由自主地从人群中冲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冲动。但是,遥火忍不住觉得自己不得不向别人描述一下那个婴儿活蹦乱跳时的样子。
“警察先生!”
附近的警察惊讶地看着跑过来的遥火,而遥火不停说出混乱的语言。
一开始警察们试图摆脱不断重复“小宝宝、小宝宝它……”的遥火,但后来他们终于明白了遥火就是目击者,于是火速找人准备录取口供。
就在这时。
遥火和一位女性视线相交。
那是一位站在警察身旁一动不动的女性。穿着随便,看上去像是随处都有的主妇一般的年轻女性面带惊愕的表情看向遥火。在与遥火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突然面目狰狞、歇斯底里地大喊。
“是你!!就是你杀的!!”
“………………!?”
听到女性可怕的声音并看到她的充满恶意的面貌,在理解她说什么之前,遥火先是打了个寒颤。
“看到了吧!?你看到了吧!?那就是你杀的!要是你小心一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女性大叫。接着,她为了抓住遥火而冲了过来,在快要接近她的地方被警察按住了。
“干什么啊!!你们不应该抓我,要抓的是她!!杀人犯!!杀人犯!!”
被按住的女性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疯狂地反抗,遥火站在庇护她的警察身后怯生生地观望这副场景。女性只是怒视着遥火,她甩着一头乱发,用刺耳的声音不停大喊。
“杀人犯!!”
“………………!”
在一片骚乱之中,女性被警察押进了警车。
随着警车车门的关闭,女性的叫声变得几不可闻,而庇护遥火的警察总算开口说“已经没事了”,用宽厚的手掌轻抚遥火的头顶。
事后,遥火才知道了这次事件的详情。
婴儿死了。母亲在买东西的时候把婴儿留在了车内,而他的母亲之后又去了附近的柏青哥店,把婴儿在车内单独关了好几个小时。(注释:柏青哥店是弹钢珠的游戏店,算是变相赌博。)
虽然离开时引擎和空调都开着,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婴儿的误操作,空调被关闭了。于是婴儿在烈日炎炎下被暴晒了几个小时。当这位母亲玩完柏青哥回到车上时,婴儿已经因为中暑而停止了呼吸。
接下来她叫了救护车,警察也跟着来了,之后就如同遥火的所闻所见。
那位试图抓住遥火的女性就是婴儿的母亲,因为将一岁的儿子放置不管以致死亡,后来在监护人遗弃致死等罪名之下受到了监禁的判决。
事件就此结束。
而以这次事件为契机,遥火原本只有只鳞片爪的责任感被大幅强化。
责任感变成了混杂着恐怖的东西。没有帮助原本可以得救的婴儿——这份后悔让本来就很认真的遥火的责任感像强迫症一样烙印在她的心中。
可以说遥火现在的性格就是在那时形成的。
不过,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遥火过去经历的,让她形成人格的大事件确实已经结束。
应该是结束了。
但事件——并没有就此结束。
在事情过去大约两年后的某一天,遥火家收到了一封信。
那不是由邮局送来的信。信封上只写着“媛泽遥火阁下”这个名字,似乎是被直接丢进信箱的。
信纸像楔子一样叠的有棱有角,但是纸上被明显有些扭曲的文字执拗地填满了每行间隙。而且文字并不整齐,因为字与字的位置有些错开,整个文面有着巨大的波浪状起伏,而且还是用鲜红的墨水所写。所以这封信只是看上去就让人头晕。
信上是这样写的。
“敬启,媛泽遥火阁下。我不会原谅你。为什么我被当成犯人对待,而你就活得这么自在。快点道歉。给我道歉。我的生活变得一团糟。为什么是我做了坏事。明明是你的错。是你杀死的。杀死了。杀人犯!!杀人犯!!要是你负起责任来那家伙就不会死了。你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了。你好好想一想是谁不好。然后给我道歉。跟警察讲清楚到底是谁杀的。警察就是听信了你的话才把我当成了犯人。骗子。明明是个小孩。就知道撒谎。骗子。骗子骗子骗子!!杀人的骗子。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我不会原谅你。绝对。杀人的到底是谁。你的良心就不难过吗。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去死吧,杀人犯。杀人犯。我们见面谈吧。我会去你家附近找你。”
当时遥火的父母都在外工作,于是收取邮件的任务就交给了遥火。
遥火作为第一个见到寄至家中的邮件的人,就读了这封写有自己名字的信。
她读完之后彻底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因为恐惧和不舒服而呕吐不止。
晚上回到家中的父母都大吃一惊。他们立即联系了警方,在通宵夜谈之后,为了家里的安全母亲决定辞职。
写信的犯人正是那位缓刑中的年轻母亲。
不知道她是如何查到的,那位母亲得知了只有一面之缘的遥火的姓名和住址,写了那封信并投入遥火家的信箱。之后那位母亲趁遥火一家外出时侵入他们家,在邻居的通报下被抓。那位母亲的缓期执行被取消,监禁即刻执行。遥火与那位母亲的恐怖接触以未遂而告终,她的生活再次恢复了平静。
于是…………
†
“……大概就是因为那次婴儿的事件。”
坐在家庭连锁餐馆的高中生遥火低着头向雪乃说。
四人座点的餐已经送来,他们也已结束了用餐。为了催人来打扫而摞起来的餐具上还残留了不少变冷的料理,显示出他们没有吃完的痕迹。
这里的氛围被异常的话题引向沉重。
经过片刻沉重的沉默。雪乃无视了氛围,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图案为黑底红字的魔法阵的药盒,唰啦一声抖了一下,将几片营养药片倒在掌心。
“……”
苍衣带着有些责备的眼神注视雪乃。
雪乃毫不顾忌地将超量的药片放入口中,又把杯中冰块已经完全融化的冰水送入胃袋。先不提药片用在雪乃身上的效果,她这种喝药的方式本身就有依赖性。生前的风乃曾大量服用安眠药和精神安定药,这大概就是那种行为的进一步恶化吧。
“……那么。”
雪乃轻轻叹了口气,抬起脸看向遥火说。
“这一切应该都是发生在过去的事,但你今天早上在停车场的汽车车窗上却看到了手印,没错吧。”
“嗯。差不多……是吧。”
遥火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雪乃的话,沉闷的氛围得到了些许缓解。
“接下来,你在回学校的路上跟那辆车相遇,又碰到了我们。”
“嗯。”
遥火点了点头,而雪乃皱起眉头,回想当时的场景——那副停在停车场的汽车前窗贴满婴儿手印的场景。
倘若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这样的行为未免太过偏执。
所以这绝对不是偶然或恶作剧。毕竟风乃在那里感到了“泡祸”的出现。
这毫无疑问是异常现象。
“……一开始看到那辆车的时候,我好像看到里面有人。”
在雪乃和苍衣的注视下,遥火垂头说起那时的事。
“就在车窗下,像是缩起来一样消失了。看上去跟婴儿差不多大。从那件事之后,我一直害怕路过停下的车……那时也很害怕。但我又不得不看……如果真的有婴儿被留在车内,我也不能放任不管吧……?”
遥火喃喃着说。至今为止遥火好像有好几次看到被父母留在车内的孩子,她都是等到对方父母回来之后才走。
“于是我走近一看。”
遥火突然开口。
“但是,我仔细查看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记得一开始看到的时候里面确实有东西在动。”
“……”
“所以我就觉得很奇怪,嘴里说着‘是不是错觉呢’,准备就这样走掉。”
“……”
“然后我瞥了一眼前窗……在玄关的灯光映照下,上面浮现起无数的手印……”
“………………是这样啊。”
雪乃点了点头,心想遥火倒是个坚强的人。事件发生还不到一小时,遥火的语言组织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混乱。
不过,讲述过去压迫自己心灵的经历还是让遥火的意志力渐渐削弱。
只是跟她愈发憔悴的表情相反,遥火说话的态度十分冷静。
她是在雪乃他们面前克制自己不要慌乱吧。
遥火抬起头向雪乃提问。
“时槻同学……觉得是‘那个’吧?”
“……‘那个’?”
“那果然是婴儿的……灵魂……吧。”
遥火的声音细如蚊蝇。雪乃回答了她的问题。
“要是班长这么认为,那就是了。”
虽然是说出口才发觉,但雪乃不由得给出了冷冰冰的回答。而苍衣以有些为难的声音责备雪乃。
“雪乃同学……”
“本来就是如此。”
不过,雪乃既然已经把话说出了口,就不会撤回。
“班长一直对婴儿的事念念不忘,即使本来不是那样的,你的‘执念’也会让‘那个’靠近你。”
“……”
遥火低着头。苍衣的表情越来越为难。但雪乃的话没有错。
如果遥火是“泡”的“潜有者”,神之噩梦混合的正是遥火本人的噩梦。
过去那次巨大的精神创伤几乎决定了遥火的人格。既然是这种程度的事造成的噩梦,它足以成为“泡祸”的媒介。
“总之……无论那个是什么,我都会协助你的。”
雪乃一边在心中评估,一边说道。
“班长被不好的东西凭依了这件事应该没错。虽然现在还不了解详情,但这件事可以明确。”
“嗯…………谢谢。”
遥火笑了。虽然有些无力,但她的表情中还是包含着爽朗的感激之情。
“总之,我们先观察一下情况。”
雪乃对刚才的事给出指示。
“今天我送你回家。而且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会去班长家接你上学。如果可以一起上学放学,途中遇到状况的时候我也能应付的了。”
“嗯,我明白了……不过,这样好吗?”
“别介意。我是因为自己想做才这样做的。不过被学校里的人看到你跟我在一起,大概会给你添麻烦吧,但现在你只能忍一下了。”
“嗯,谢谢。不过,这样才不会给我添麻烦呢。”
遥火直视着雪乃。
看到遥火表情的瞬间,雪乃不由得语塞。雪乃将视线从遥火脸上移开,继续说完被中断的话。
“………………是吗。那就暂且观望一段时间吧。”
“嗯。拜托你了。”
雪乃已经习惯别人看她的眼神,所以对这些早就不在乎了。但是其他同学看她的眼神都充满反感,而现在遥火看她的眼神十分信任,这让她感觉很不自在。
雪乃结束指示之后,遥火说。
“这是我第一次跟时槻同学好好谈话呢。”
“…………也许是吧。”
雪乃漫不经心地回答。
“虽然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既然时槻同学有灵感就没办法了。只是像现在这样跟时槻同学交谈,我甚至有一点点觉得之前一直放不下的‘婴儿’事件也算是好事了呢。”
遥火的表情依然阴沉,但她竭尽全力微笑着对雪乃说。
“即使时槻同学因为跟别人不同而不擅长交际,我也相信你没有撒谎。时槻同学不是坏人。我认为时槻同学是值得信任的人。”
遥火微笑着说。而雪乃不敢直视这样的遥火。
“……才不是这样。”
“是吗?可是……”
“我们在这里待太久了。回家吧。”
雪乃截断了让她不快的话题,站了起来。
坐在过道一侧的苍衣也慌忙站起身来,为她让开座位。遥火看到这样的雪乃,有些慌张地说。
“啊……时槻同学。”
虽然雪乃已经无心倾听跟她有关的事,但她姑且还是回头看向遥火。
“……怎么了,班长?”
“呃……关于这件事,我该如何答谢才好?”
遥火有些困惑地提问。她看上去比想象中还要认真。平时遇到同样的情况,如果是收取“除灵费”更好被认同的对象,雪乃会在形式上要求答谢。
“我不想向班长收取费用。”
“是……是吗?”
看到遥火疑惑的表情,总感觉她之后会带来点心盒作为谢礼,于是雪乃改变了主意。
“…………你身上的钱够不够付这里的餐费?付掉这个就够了。”
“啊……嗯、嗯。我明白了。”
听到雪乃这么说,遥火总算安心地点了点头,把小票从票夹里抽了出来。
3
在位于二楼的个人房间里。
回到家中的遥火坐在学习桌前,像是要吃掉铅笔一般把笔贴在嘴唇上,翻看英语课本。
遥火是比起学习对学校生活和活动更为热心的学生,但是由于认真的性格,她学习的时候也很踏实。作业完美无瑕,预习也一样。只不过她不怎么喜欢复习。因为作业和预习会展现给老师和同学,但复习基本上算是自己的事情。
于是,遥火跟往常一样,开始集中预习明天的课程。
穿着便服的遥火坐在桌前,在散发着温度的灯光下,翻动英语字典薄薄的纸张。
昨天,前天,还有大前天,遥火都像这样认真预习。但是,这段一如往常的必修课在今天…………虽然表面上没有改变,内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切都源于遥火看到了那个“手印”。
由于动摇和不安,遥火陷入了无法集中注意力的精神状态。为了勉强自己逃离这种状态,她才一直翻看着课本、笔记和英语词典。
那个“手印”的记忆不时闪过遥火的脑海。
遥火很害怕关于婴儿之死的记忆还有对那位母亲的记忆。
周围有其他人的时候,遥火为了履行遥火这个人的职责,无论如何都会让自己变得坚强。
不过,当周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遥火就会变得无比脆弱,总会被黑色榔头敲打的感觉侵袭。
遥火这才发觉那次事件对自己的侵蚀有多严重。
学习。帮忙。在家里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有了闲暇的时间后,她的意识就会不由自主地转向“那个”,双手颤抖。
感受到周围空气中看不见的恶意,她无比害怕。
她当然不会向父母谈起“手印”的事。
他们肯定不会相信自己,因为她也没有确证。她是这么考虑的,但她不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母。
遥火知道那个婴儿的母亲引发事件时,父母是多么地担心自己,被不安折磨到什么地步,又牺牲了多少。不过,即使她知道这些,她还是无法说出口。对于现在的遥火来说,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把没有确证的事情讲出去,让父母再次陷入那时的不安。
她在理性和希望上否定了自己的确信,但又在感性和本能上得到了确信,进而感到害怕。
理性告诉她应该对父母说清楚,但她的感性又劝诫她不要那样做。
那是明确到让人绝望的境地,没有确证的确信。
即使现在的遥火正受到不安的折磨,她依然冷静。
这都是雪乃的功劳。
有人为了她无法说出口的秘密一同战斗——正是这个事实,让她保留着一份坚强。至少“那个婴儿之死的记忆”对遥火造成的巨大恐惧被大大减轻了。
老实说,雪乃作为她的同班同学,是个跟别人经常发生口角,很难对付的学生。
雪乃做事显眼又不肯配合。听说有不少同班同学都很敌视她。
不过,遥火相信她不是坏孩子。这个预想没有猜错,让遥火十分开心。
遥火想,要是今后可以跟雪乃好好相处就好了。
遥火也想,这样下去一切都能解决就好了。
遥火打从心底里期望,能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结束一切就好了。
但是————不祥的预感总是停留在遥火的胸口难以褪去。
想要摆脱却摆脱不掉,无法解释,出自本能的不安从胸口深处如同黑色煤油一般渗出,紧紧地黏在肌肤上。
会发生讨厌的事这种预感就是无法消散。
只有认为这多半是错觉的理性和相信雪乃产生的决心勉强克制住这种感觉。
她能感觉到。
混合着恶意的空气不知从何处飘向自己,触碰肌肤的错觉。
胸口压迫胃袋的不安和仿佛正湿漉漉地渗入皮肤的幻影。
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的不安。
被白晃晃的荧光灯照射的房间正中。
一个人坐在学习桌旁,无机质的孤独和有机质的氛围充满周围。
“……!”
遥火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用力按下了因为怪癖而贴在嘴边的自动铅笔。
“……啊……”
遥火慌忙把铅笔从嘴边拿开。她用指头碰了一下嘴角,那里留下了铅笔帽形状的痕迹。
为了消除痕迹,遥火揉了揉嘴角的皮肤,轻轻叹了口气。
不行啊。自己完全陷入负面思维了。没事的。一定没问题的。
什么事都没有。没事的。
遥火对自己说。
等她回过神时,喉咙变得无比干渴。遥火从椅子上站起,想去一楼的厨房喝点什么。比起什么都不做,还是动起来比较好。
就在她打算站起来离开桌旁。
咣当
一个轻微的金属音突然传入遥火耳中。
“!”
那声音明显是从外面传来的。遥火的房间位于二楼,朝向街道一方。所以玄关附近发出的声音,尤其是在今晚这样宁静的夜晚,人在房内也听得很清楚。
毫无疑问是信箱发出的声响。
家门外的信箱内被放入什么东西的声音。
在这样的夜晚,肯定不会有人投递信件。是不是什么人喝醉酒的恶作剧?但要是那样的话,街上就太过安静了。
“………………”
遥火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朝向街道的窗户上挂着窗帘,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对面的虚空,将听觉提升到连空气的流动都能分辨的程度。
她一直竖着耳朵。
倾听在街头扩散的夜之声。
咚……
在住宅区之夜的宁静氛围中,遥火的耳朵捕捉到一个正在远去的轻微脚步声。
那大概是有跟的硬底鞋吧。遥火靠近窗户,用指尖撩起窗帘一角,将视线投向窗外。
被邻居的玄关灯光照亮的街道在黑夜之中延伸。家门外的道路从朦胧的光与影中浮现在夜晚的寂静之中。
接着,一道人影落在柏油路面。
不知是在谁家的玄关灯光照射下漫步于街头的人影在黄色的光照下向路的尽头延伸而去。
人影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远离了遥火的家。
虽然人影十分模糊,但那恐怕是长发女性的剪影。
从窗口的视野一角还能看到细跟的粉红色高跟鞋。
“………………!!”
注意到这一点时,遥火像是弹开般松开了挑起窗帘的手指,仿佛要藏入窗边的墙壁一样,紧靠着墙壁僵立不动。
她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着。
长发女性。粉红色高跟鞋。还有家里的信箱。将这三件事联想到一起,对遥火来说只能想到一件事。
那个婴儿的母亲。
那位女性在停车场想要抓住遥火的时候,遥火从庇护自己的警察身后看到了女性脚上粉红色的高跟鞋,这件事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难道说……!
遥火在就快因为紧张而窒息的感受中拼命否定这个联想。
不可能的。为什么这个人事到如今还要来这里啊?
没错,是自己想太多了。
她只是因为那个“手印”的事而神经过敏罢了。
是偶然。但她没有否定联想的根据。那个人被判了几年?想不起来。不过,就算那个人已经出狱,恐怕也已经过去很久了吧。
可是……难道……事到如今,不应该啊……
“…………”
遥火拼命地做着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再次把手伸向窗帘,从缝隙间偷看外面。
家门外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人影或气息了。只有黑夜和宁静在不断扩散,还有在昏暗灯光照耀下的延伸向远处的住宅区街道。
“…………………………”
遥火暂时凝望着这幅场景。
当她确认已经没人之后,就立即跑出房间,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跑下楼梯。
透过楼下客厅的拉门玻璃,她能感觉到父母正在收看电视的声音与光亮。遥火盯着那边冲下楼梯,来到玄关,穿上了鞋,打开门锁。
不确认一下就不算结束。
如果不亲眼确认街边的信箱里有没有放入什么东西,她就无法罢休。
遥火抓着门把手,窥探屋外的氛围。
从玄关外面只能感受到静静沉降的暗黑静寂。
“………………”
吱——
遥火打开了玄关的门。
吱呀——
在打开门的瞬间,夜晚的空气伴随着触碰肌肤的寒气和屋外的气味,从门缝间流入玄关之内。
从大门看到的屋外景色中,没有正在晃动的东西。
这里只有夜晚的风景。遥火从玄关向外踏出一步,在凝滞的夜晚景色中沉默着走向信箱。
铺在玄关外,又短又窄的碎石路上。
遥火身穿居家服缓缓接近门柱。
靠在细长门柱上的信箱。
遥火将手伸向信箱盖。
叽——
在一片寂静之中,信箱被打开了,发出听上去有些刺耳的碾轧声。
“……!”
遥火咽了一口气。
一个揉皱的白色信封像是在玄关灯光的照射下从信箱的阴影中浮现而出一般,被孤零零地躺在信箱里。
在这种时间,不可能有正常投递的信件还留在信箱里。
不祥的预感渐渐膨胀。自己呼吸的声音在夜晚的寂静之中变得异常响亮,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信箱中的白色信封。
“………………”
她在呼吸声的伴随下将手伸向背面写着什么的信封。
遥火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将中央部分有些微妙突起,不可能是普通信件的信封从信箱中取出。
“媛泽遥火阁下”
看到那红色的,仿佛是被刻下的姓名时,遥火的全身在一瞬间起了鸡皮疙瘩。拿着信封的手在颤抖。血液从大脑中抽离,仿佛变成了面前这片漆黑。
“………………………………!”
遥火无言地紧缩着身体,站在信箱旁。
拿在手中的信封。空白的时间。然而,她最终还是咽了口唾沫,用颤抖的双手抓住信封,战战兢兢地撕开写有自己姓名的信封封口。
里面没有信纸之类的东西。
只有一个又硬又轻的小玩意放在信封中。
在玄关的昏暗灯光下,她看不清信封里的东西是什么。
她把随着手的颤抖而一起颤动的信封倒向手心。
信封里的东西伴随着坚硬的触感滚落手心。那是小小的细长的箭头状白色物体。遥火不知道那是什么,就把它拿起来凑到面前。
于是,她明白了那是骨头。
“……噫!”
在这个瞬间,遥火发出了短促的惨叫声,她的手像是被弹开般甩了一下,骨头碎片掉落在地面上。
“…………………………!”
遥火将残留着骨头触感的手紧握胸前,盯着掉在地面上的骨头一动不动。她抱着自己的身体伫立原地,浑身不停颤抖——通过手心残留的触感,遥火出自本能地知道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
………………………………………………
三章 汉赛尔与葛丽特
1
“是啊……不会错的。这是人类的骨头。”
神狩屋像是在鉴定古董一样仔细查看那块“骨头”,他扶正眼镜,静静地断言道。
一夜过去,第二天苍衣和雪乃按照约定前往遥火的家接她上学,明明时辰还早,遥火却已经等在家门口了。她让两人看了看放在信封里的骨头碎片。
放学后,苍衣等人在“神狩屋”集合。
这是为了调查骨头的事。由于一大早就看到那种东西,苍衣心里始终放不下,这一天的学校生活都过的迷迷糊糊。
苍衣、雪乃和神狩屋三个人正位于“神狩屋”内部住宅的书斋里。
书斋的布置看上去完全就是明治时代的舞台剧,厚重的书架和桌子上摆满了分量十足的书本,神狩屋坐在一张古老的皮椅上,他透过台灯的灯光查看着那块骨头。
遥火也来到了神狩屋,但她在店内的桌旁等候,由飒姬陪伴着她。毕竟不能让她知道关于“泡”的事。苍衣对遥火解释说“这里有一位可以调查这块骨头是什么的人物”,但他知道这只是对付遥火的权宜之计。
不过……
“是人类幼儿的骨头。下巴骨前端的部分。大概已经被火化过了吧。”
神狩屋看了一会骨头,如此断言。
“能、能看出来吗?”
“嗯,我经手的古董中也有不少骨头和木乃伊。”
听到苍衣不由自主提出的疑问,神狩屋一边回答一边将骨头放回摆在桌上的信封,交还给雪乃。
“那些东西可能是人类的骨头,也可能是用猿猴的骨头加工而成。我姑且拥有一些鉴别真伪的知识。”
神狩屋微笑着说。接着,古老的椅子发出咯吱的碾压声,他面向站在狭窄书斋内的苍衣和雪乃,把双手摆在膝盖上,抬头仰望两人的脸。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就是班长以前看到的那个婴儿的骨头?”
雪乃一脸不高兴地打断了想要给出结论的神狩屋,接着他的话说道。
“……没错。”
听了雪乃的解释,神狩屋点了点头。雪乃的表情虽然严肃,还带有一如往常的不愉快,但其中也稍稍包含着对于同班同学的担忧。只不过从站在她身旁的苍衣看来,他无法判断事实究竟如何。
“当然也有不是这样的可能性,只是我们没有全盘否定的理由。”
神狩屋说。这本身就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而苍衣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便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呃……但是,如果真有把那块骨头送去的母亲,噩梦之‘泡’的‘潜有者’不应该是媛泽同学,有可能是那个人才对吧?”
“嗯,你的意见很有道理。确实如此。”
听完苍衣的说明,神狩屋认同地点了点头。
雪乃也随之回应苍衣。
“如果那位母亲不是通过‘泡祸’制造出来的亡灵就好。”
“…………”
好不容易想到的积极要素被否定,苍衣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有关“泡祸”的事件,“骑士团”的“骑士”基本都持悲观主义。在他们之中,雪乃尤其具有否定积极方向的倾向。
不,应该说是雪乃冷淡的说话方式加强了这种印象。
苍衣有些畏缩地露出苦笑。
雪乃瞪着这样的苍衣。
看到两人还是老样子,神狩屋苦笑着转变了话题。
“算啦,这件事先不提…………现在我考虑的是她遇到的东西与其产生根源的过去经历,跟《汉赛尔与葛丽特》有什么关系。”
神狩屋的表情严肃起来,把手移向放在桌上的绘本。
那是内附可爱插画的《汉赛尔与葛丽特》。除此以外,还有几本跟童话有关,大小不一的书本被摆在桌上。
雪乃摆出一副像是在说“又来了”一般不耐烦的表情,微微皱起了眉头。神狩屋刚才说的意思是——通过梦见子的“大木偶剧场的索引”预言的《汉赛尔与葛丽特》进行分析,尝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泡祸”。
神的噩梦之“泡”会上浮到人类的意识中,与此人原有的恐惧和疯狂混合在一起。
全知全能的神所做的噩梦,会与其全知性一同混合于人类潜有的噩梦,而全能性会变成真正的现象,溢出到人类的意识之外,即现实中。
在噩梦之“泡”过于巨大的情况下,全知的普遍性会稀释此人原有的噩梦,使其变形为荣格所说的“原型”。这也就是说,它们与人类自古相传的传说和童话有直接或象征性的相似之处。
梦见子的“断章”预言了这部会成为“原型”的童话。
反过来说,只要分析成为“原型”的童话,说不定就可以搞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危险。
神狩屋准备做出这种预测。
出现预言的案例本来就很少,也没有预测成功的前例。不过,神狩屋在听到“预言”的同时,就开始考虑这件事了。
而雪乃似乎并不喜欢他对于预测的尝试。
虽然她不会刻意阻止,但她还是认为那是没用的,或者说,是毫无意义的。
苍衣瞥到雪乃的表情,便接下了神狩屋的话题。苍衣对这种尝试很感兴趣。不,比起说是感兴趣,不如说他是对通过预测帮到别人的可能性抱有希望。
苍衣提问。
“出现……‘骨头’了吗?在汉赛尔与葛丽特里面。”
“出现了呢。被关起来的汉赛尔向调查他是否变胖的魔女伸出了骨头而不是手指,以此欺骗魔女的场景。”
神狩屋一边回答,一边把书摊开在桌面上。
那本书不是绘本,而是巨大的格林童话集。神狩屋把书翻到书签所夹的那一页,像是要确认那一页的故事一般,将视线投向纸上的文字。
“《汉赛尔与葛丽特》现在已作为绘本广为流传,而它也是与出典没有极端差别的故事之一。”
神狩屋说。
“倒不如说,为了简化而删减了多余章节的绘本也许更为接近出典,甚至更为原始的‘原型故事’。通称《格林童话集》,由格林兄弟编纂的《儿童与家庭童话集》实际上被修订至了七版。在这七次修订中,《汉赛尔与葛丽特》被加入了几个没有关联的故事片段,整篇故事被改写长了。最为接近原型故事的初版《汉赛尔与葛丽特》是这样一个故事。
在一片茂密的森林旁,居住着贫穷的樵夫一家。樵夫穷困潦倒,与妻子两人一起养育着汉赛尔和葛丽特这两个孩子。有一天,他们连面包都没的吃了。无能为力的妻子只好对他说。
‘孩子他爸,明天早上把孩子们带进森林,丢下他们吧。我们已经养不起孩子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只会所有人一起饿死啊。’
樵夫虽然反对,但是因为妻子一直啰里啰嗦地责骂他,樵夫终于同意了这件事。孩子们因为肚子饿没有睡着,他们听到了父母所有的对话。
葛丽特以为他们就要完蛋了,便哭了起来。而汉赛尔这样说道。
‘安静一点,葛丽特。我会想办法的。’
说完这句话,汉赛尔偷偷地溜到外面,捡了一些在月光照耀下像银币一样闪闪发光的白色小石子,放在了上衣的口袋里。接着,他又回到了家中。
到了早上,妻子来到房中,把两人叫了起来。
‘好啦,孩子们起床吧。要出发去森林里了哦。给你们带上一个面包。’
于是,一家人走进了森林。他们走着走着,汉赛尔停下脚步朝家的方向回了回头,后来他每走一会,都要停下来回头望望。樵夫问他。
‘汉赛尔,你走走停停看什么呢?快点走吧。’
‘可是爸爸,有一只白色的小猫蹲在咱们家的房顶上,我正跟它说再见呢。’
樵夫的妻子说。
‘傻瓜,那个不是小猫。只是早晨的阳光照在烟囱上。’
不过,汉赛尔并不是在看小猫,他只是趁机将白色的小石头丢在路上。
来到森林深处之后,樵夫嘱咐兄妹俩捡点柴火,烧起了篝火。
‘好啦,你们在火堆旁睡觉,等着我们吧。爸爸和妈妈去伐木了哦。’
汉赛尔和葛丽特在火堆旁等待着。他们一直等到了夜幕降临,但樵夫和妻子还是没有回来。葛丽特开始哭泣,但汉赛尔却说。
‘月亮马上就要升起来了,再稍微等一会。’
于是,月亮升上天空,小石子借着月光发出了银币般的光芒,指出了回家的路。两人连夜赶路,终于在早上回到了家里。樵夫看到两人,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妻子表面上很开心,其实内心十分恼火。
在那之后没多久,家里又没有面包吃了。汉赛尔和葛丽特听到了晚上樵夫与妻子的对话。
‘明天把孩子们带到森林更深处,这一次要让他们没法再回来。不然的话,我们无论如何都维持不下去了啊。’
樵夫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但他还是答应了妻子的要求,没有说一个‘不’字。汉赛尔本打算再捡一次小石头,但这一次樵夫的妻子把门锁上了,他没办法溜到外面。汉赛尔安慰葛丽特说。
‘没事的,休息吧。神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第二天早上,两人拿到比上次还小的面包,再次被带进了森林里。汉赛尔的手在口袋里捏碎了面包,每走一会就停下脚步,把面包的碎屑洒在地上。
‘为什么又走走停停的?走快一点。’
‘可是爸爸,我的小鸽子就在房顶上,我正跟它说再见呢。’
樵夫的妻子说。
‘傻瓜,那个不是鸽子。只是早晨的阳光照在烟囱上。’
樵夫的妻子把他们一直带到了森林的最深处。接着,她点起了篝火,嘱咐孩子们在这里等他们回来。白天过去,夜晚降临。他们没有前来迎接孩子们。汉赛尔安慰葛丽特说。
‘月亮马上就要升起来了,到时候就能看到我洒下的面包屑。在那之前,我们还要再等一等。’
不过,等到月亮升上了天空,他们还是找不到面包屑。原来是森林里的鸟儿把面包屑全部吃掉了。即使如此,汉赛尔还是为了寻找回家的路而迈开了步伐。两个人就这样在森林里迷路了。第二天他们继续在森林里找路,但还是没能走出森林。到了第三天,两个人在森林里遇到了一间小屋。
这间小屋是用面包做成的。房顶的瓦片是蛋糕,而窗户是糖果。
‘太好了,我们可以吃个饱啦。我从房顶开始吃,你从窗户开始吃吧。’
汉赛尔说完,两人就分别开始吃起房顶和窗户。就在他们快吃饱时,小屋里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啃啊啃啊,啃啊啃。是谁在吃我的小屋?’
一位年长的老婆婆走了出来。
‘哦哦,好可爱的孩子们。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到小屋里面来吧。’
于是,她牵着两人的手,把他们带进了家中。屋内准备着美味的食物。老婆婆又为他们铺好了床,两人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天国。
其实这位老婆婆是把小孩做成料理吃掉的邪恶魔女。面包屋也是为了引诱小孩而盖起来的。第二天一大早,老婆婆抓住了还在熟睡中的汉赛尔,把他关在装有铁栅栏的家畜窝棚。接着,她摇醒了葛丽特。
‘好了,快去打点水来,我要在厨房做好吃的食物。把你的哥哥养肥之后,就可以吃掉他啦。你的哥哥会成为我的美餐!’
老婆婆大声命令葛丽特。葛丽特哭了起来,但她必须按照老婆婆的吩咐去做。为了养胖汉赛尔,老婆婆每天都给他烹饪美食,但葛丽特连龙虾的壳都没吃过。老婆婆为了确认汉赛尔有没有长胖,每天都要他伸出手指,但汉赛尔总是伸出一根细小的骨头。因为他总是不长胖,老婆婆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去打点水来。不管你的哥哥是胖还是瘦,这次我都要杀了他,煮熟吃掉。’
葛丽特伤心地打来煮汉赛尔用的水,把巨大的锅子架在火上。老婆婆开口说道。
‘葛丽特,我的火炉里面烤着面包,你进去看看面包烤好了没有。’
老婆婆准备等葛丽特钻进火炉就关上炉门,把葛丽特也烤熟吃掉。但是,神告诉了葛丽特这件事,葛丽特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请你为我做一下示范吧。’
当老婆婆钻进火炉,葛丽特就用力地关上炉门,并插上了铁闩。老婆婆在滚烫的火炉中大吵大闹,发出悲惨的呻吟声,最后终于被烧死了。
葛丽特打开关押汉赛尔的窝棚大门,汉赛尔冲了出来。两人开心地亲了亲彼此的面颊。魔女的小屋里藏有很多珍珠和宝石,两人把衣服口袋装得满满的。接下来,他们沿路回到了家,樵夫看到两个孩子十分高兴。孩子们离开之后,樵夫没有度过一天开心的日子。从此以后,樵夫一家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富足生活。至于那位樵夫的妻子,她早就死了。
……这就是初版的《汉赛尔与葛丽特》。而最终敲定的七版加入了他们从魔女的小屋回家的途中,坐在鸭子的背上渡过小河等其他的故事片段。从第四版之后,亲生母亲就变成了继母。在格林童话中,亲生母亲被改写为继母的情况很多,据说是因为不符合格林兄弟生长时代的社会道德。
呃……一不留神就开始闲谈了。问题在于发生在那位媛泽遥火同学身上的事和这篇《汉赛尔与葛丽特》有什么关联。”
神狩屋说到这里,看向苍衣。
“你怎么看?”
“咦,我吗?呃…………虽然可能会比较辛苦,但我认为媛泽同学多半就是配角葛丽特吧。”
苍衣稍微思考了片刻,回答说。
直到刚才为止,他都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只不过因为要素太少,他的想象没能汇聚为明确的形态。
“……为什么这么认为?”
“呃,因为拯救被烧死的孩子,不就是葛丽特的职责吗?”
听到神狩屋如同学校老师般温柔的提问,苍衣如此回答。
“所以中暑而死的婴儿就是汉赛尔,那位母亲就是魔女。媛泽同学至今还很介意自己对婴儿见死不救的事。如果葛丽特抛弃汉赛尔逃跑,说不定就会变成那样……不过,这只是我任性的想象而已。”
随着苍衣的讲述,他的想象也变得越来越具体。在开口的时候,他只想到婴儿的母亲是魔女,而车和火炉十分相符这两点而已。
“原来如此。白野君的眼光果然敏锐。”
神狩屋点了点头。
“我原本认为热气蒸腾的汽车与面包烤炉有所关联,但并非完全吻合。比起白野君,我还拥有一些象征学和神秘学的知识,所以会反过来被这些知识束缚。不过,说起汉赛尔与葛丽特,我担心接下来会有类似于食人的事件发生。”
“食人?”(注释:日语原文是外来语cannibalism,意为食人,食人的习性。也有同类相食的含义。)
“正是食人。汉赛尔和葛丽特被魔女吃掉的故事。”
啊——苍衣点头认同。
确实如此,因为这个事实太过明显,他反而没有考虑到。
这样的话,媛泽遥火会被吃掉吗?
还是说……她是吃人的一方?
“……好复杂。”
“没错。汉赛尔和葛丽特的童话非常有名,被用于许多寓意深长的创作主题,成为了各种研究和想象的对象。比如汉赛尔为了回家而沿路撒下的‘路标’。从世界范围来看,这个主题也是支持原型论的重要论据之一。
譬如在《姥捨山》中,主人公准备遗弃母亲时,年老的母亲为了不让主人公在回家的路上迷路,折下小树枝,沿途丢下‘路标’。在《神道集》中有一篇《二所权现之事》,继母打算在山里杀死两姐妹中的姐姐,而妹妹利用姐姐用小刀削下的木屑追了上去。佩罗的童话《大拇指》中除了有七兄弟,故事前半把孩子丢到森林里的部分和汉赛尔与葛丽特相同,一开始是扔小石子,后来是把面包当作回家的路标。而希腊神话中,也有渊源相近的故事主题,即勇者忒修斯在弥诺陶洛斯的迷宫里利用线团的线脱离迷宫,得以幸存。(注释:《神道集》是写于14世纪的日本神话故事集。“权现”是指菩萨为普度众生而权巧化现各种形相。在日本指菩萨垂迹的化身。)
还有食人的‘魔女’。魔女经常出现在童话故事中,但汉赛尔与葛丽特中的魔女在故事中没有实际使用过魔法。她的特征只有眼神非常不好。由于作品对她的描写十分苍白,也有不少研究者分析认为这位魔女其实只是普通的老婆婆,而汉赛尔和葛丽特可能是入室抢劫的强盗,为了掩饰自己杀死老婆婆的罪行才撒谎说她是魔女。毕竟是在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由他们自己做出的宣言。也有人认为控诉社会弱者老婆婆是‘魔女’并将其活活烧死,这暗示着与中世纪魔女狩猎之间的关联。当时无缘无故被控诉为魔女并予以处刑的被害者中,有很多人都是有些脱离社会的年老女性。也有记录显示,她们是在小孩的投诉下被判为魔女并执以火刑。
进一步举例的话,还有‘糖果屋’这个主题。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糖果屋这种说法非常梦幻。但是,原作中对小屋的描写是面包屋。提起面包屋,就会想到新约圣经中耶稣的诞生地伯利恒。伯利恒这个词本身就有面包屋的含义,在耶稣诞生之后,因为当时的希腊王畏惧‘新王会诞生于伯利恒’的预言,掀起了一场虐杀,所有年龄未满两岁的男婴均被杀害。”
“……”
在面包屋杀死幼儿。确实是与之酷似的主题。
苍衣开口说。
“我记得在基督教的说法中,面包好像是耶稣的肉?”
“没错。葡萄酒是耶稣的血,面包则是耶稣的身体。这象征着最后的晚餐,即膜拜圣体的仪式。”
神狩屋回答。
“也有不少人把它理解为食人的象征。顺带一提,圣体的面包象征着‘永恒的生命之粮’。为了感谢这种象征,人们才在面包的表皮刻上十字。”
“啊……那个原来是这种意思啊。”
“除此以外,还有面包是指人类本身的情况。从收割小麦到烤制面包这个过程被比作辛劳的人生。直到最后,人们会成为神圣的面包。也就是升入天国。这就是基督教徒的一生。”
人类是面包。所有的辛劳都是为了升入天国。这样解释的神狩屋面带微妙的表情抓了抓掺有少白头的头发。关于这种对人类一生的解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这也就是说……”
听到这里,苍衣若有所思地开口。
“汉赛尔与葛丽特……是一个处处包含着食人象征的故事。”
“也可以这样解释。”
神狩屋苦笑着说,他的表情像是一位听到学生的标准答案而眯起眼睛表示赞许的老师。
“反过来说,不只是面包,被用作路标的另一种物品‘石头’也是人类的象征。在基督教和犹太教的传说中,人类是由石头做成的。
这样看来,从象征意义上来讲,石头和面包可能是相同的。啊啊,话说回来,圣经上也有恶魔唆使耶稣说‘若想显现奇迹,便把石头变成面包’的章节。所以,把石头和面包合在一起符号化,就成为了‘恶魔的诱惑’这种象征。石头和面包的确是非常近似的象征。”
苍衣说。
“可是,石头是不能吃的啊。”
虽然他的原意不是开玩笑,但神狩屋还是笑了。
“哈哈,确实如此。”
看到神狩屋发笑,苍衣不由得紧张起来。
“啊……抱歉……”
“不不,我并不是嘲笑你的观点。”
神狩屋摇了摇手,继续说道。
“‘不能吃’这一点可能意外地重要呢。尤其是从魔女的角度来看。自古以来,圆形的小石子就被信奉为对付妖术的护身符。据说在地板上或庭院里摆上圆形的小石子具有防止魔女侵入家中的效果。”
“啊……是这样……”
“没错。汉赛尔和葛丽特的家周围有很多小石子。说不定那些石头就是护身符。因此,魔女才无法吃掉他们。如果说面包和石头都是人类,比起面包,还是做石头比较好一些。”
说到这里,神狩屋停顿片刻。
“所以说……媛泽同学如果是‘石头’就好了。”
“是啊。”
苍衣点了点头。
接着,苍衣看了一眼站在书斋一角的雪乃。
在他看向雪乃的瞬间,两人四目相对。令人意外的是,雪乃正在认真倾听他们的谈话。一瞬间,苍衣和雪乃双方面带惊讶的表情面面相觑————但接下来的瞬间,雪乃露骨地皱起了眉头,慌忙将视线从苍衣和神狩屋身上移开。
2
雪乃和苍衣回到了充满尘埃与古董味道的“神狩屋”店内,在收银台旁边待客用的桌子旁等待的遥火以及陪伴她的飒姬,两人同时回过头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苍衣有些抱歉地说。雪乃只是沉默着瞥了一眼自己的同班同学,没有说出一个字。
“……”
雪乃并不认为谈话时间过长是苍衣的责任。
她单纯只是想不到这种情况下该说什么好,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多说了。
雪乃本来就无法轻而易举地说出社交辞令。她也想不到该怎么说。比起不了解她的人,在同班同学这种稍微熟悉一点的人眼中看来,她的冷淡反而变得尤其明显。
“我们谈话的时间长了一点。”
“不,没事的哦?这家店很有趣呢。”
像苍衣和遥火这样的交谈,对雪乃来说就很困难。
这完全就是属于其他世界的技巧。不过,以前的自己本可以自然而然地做到这些。
“田上同学也在陪我聊天。……对吧?”
“是的。聊得很开心哦!”
“她还给我展示了店里很多有趣的东西。……只不过她忘了那些东西是从哪个架子上取下来的,就全都放在那边啦。”
“……啊哈哈,不小心忘了。对不起。之后我会跟店长解释的。”
放眼望去,木制的收银台上方满满地堆放古董八音盒之类的物品。飒姬缩了一下身体,脸上浮现起害羞的笑容。
对话的两人从年龄的差距上来说可以算是姐妹,只不过看上去像是同龄的朋友。
因为遥火娇小的身材和娃娃脸。
“…………嗯,也好。”
雪乃和苍衣一起坐在待客用的椅子上,她开口说道。
“比起这些,可以继续我们的话题吗?”
“……”
雪乃打断了她们的闲谈,递出手里的信封。看到已经褶皱的白色信封,遥火的表情紧张起来。接着,她以有些不安的声音询问雪乃。
“……情况如何?”
“毫无疑问是人类的骨头。”
“…………是、是这样啊……”
“似乎是幼儿的骨头。一般情况下,现在应当向警察举报。不过,这一次我们该怎么办呢?”
听到雪乃的回答,遥火用手捂住了嘴,她垂下了脸庞。
雪乃说。
“假如那位母亲真的在附近游荡,举报并将其逮捕,‘车内的幽灵’也不会消失。而且要是告诉了警察,附近的巡逻也会加强,如果我们被怀疑为可疑人物加以询问的话就麻烦了。”
“……嗯。”
“如果情况有变,我们说不定还会在晚上前去除灵。当然,这一类的判断都取决于当事人班长你。”
雪乃这样说着,但她的内心也很困惑。
如果那位母亲只是偶然在同一时期出现的话,交给警察是最好的方式。“泡祸”时常被称为共时性的偶然。不过,一旦那位母亲是“潜有者”或“泡祸”本身,警察就只会碍手碍脚而已,牺牲者也会毫无意义地增多。
“………………”
在雪乃等人的注视下,遥火面带严肃的表情思考了一会。
在让人感觉无比漫长的沉默过后,遥火总算张开了口。
“警察…………我想尽量避开。”
这个结论对雪乃他们来说正好,但同时她也觉得有些意外。凭介至今为止在学校里对班长模模糊糊的印象,雪乃看不出她会是比起现实优先考虑幽灵,甚至讨厌警察的类型。
“……班长如果觉得可以,那就好。”
雪乃说。
“比起跟踪狂优先选择幽灵,你对此没有疑问?也不会后悔?”
“要、要是这样说的话,我还是有点为难……”
听到雪乃怀有疑问的质疑,遥火有些胆怯起来。即使如此,她很快就干脆地回答。
“不过,我认为等我们弄清楚那个人真的是那个婴儿的母亲之后,再通知警察也不晚。让警察知道事情会闹得很大,对我来说这是最想避免的事态……”
“……是吗。”
“我不想让家人担心。”
遥火低着头坐在椅子上,她的手指摆在胸前绕着圈。
“要是警察到我家联系了家人,一切就完蛋了。这大概是我的理想吧。不想让妈妈和爸爸担心我。不想再次看到他们那时的表情。精神创伤。我……这是我的精神创伤……”
这应该是真心话吧。啊哈哈……遥火露出了笑容。虽然她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她的笑容有些无力。至于雪乃、苍衣和飒姬,在场的他们没有一个人发笑。
对于遥火来说,她最为恐惧的东西恐怕只有一件事,就是“那个”。
支配她一切行动的根源——“伤痕”。就像雪乃他们一样。
笑不出来。而且,雪乃很不舒服。
置身于噩梦之“泡”这种异常的事物之中,还总是关注着日常生活——雪乃对这类人会感到无比烦躁。如果他们不舍弃这样的做法,就无法和“噩梦”战斗。
遥火果然和苍衣很像。
雪乃的眉头自然而然地皱了起来。即使如此,她还是开口说道。
“……我明白了。我们会尽可能自己解决。”
“嗯……谢谢。”
“那位母亲也可能是亡灵出现的原因。不过,一旦情况危急,你要立即联系警察。”
“……”
遥火依然低着头。
“如果注意力都集中在亡灵上,对人类本身造成了危害就本末倒置了。我们必须从两种可能性之中保护你。”
“……”
“要是我们确认了那位母亲,也会叫来警察的。不管怎么说,如果有人做出寄送人类之骨这种事,就不得不被逮捕。”
“也是啊……嗯,我懂了。就这么办吧。”
你真的明白了吗?雪乃本想质问,但还是勉强自己相信了她。如果遥火不想让父母伤心,应该不会故意拒绝回避危险的行为吧。
更何况,如果那位母亲跟“泡祸”有关,只要杀了她就行了。
母亲不是实际存在的人物,而是由“泡祸”制造出来的怪物——雪乃本人认为这样的可能很高。
如果那位母亲是实际存在的,那么她已经发狂的可能性也很高。
疯狂的“潜有者”一旦成为“异端”,就只能被杀死。这样一切就得以收场。不如说这是雪乃所期望的部分。
没有丝毫犹豫和罪恶感,只是按照需求杀死对方。倘若想要解决所有问题,只是做到这一步还不能放松。但是在她与遥火对话的过程中,她明白了那位母亲确实拥有足以成为“潜有者”的扭曲心灵,而遥火自身也十分扭曲。
就在此时,雪乃忽然察觉到一件事,停止了她的思考。
犹豫?
罪恶感?
发现自己在考虑这种事的雪乃表情微微扭曲,但她的内心却激烈地否定了这种思考。
“………………”
自己在想些什么啊?杀死任何人不都是一回事吗。
因为需要所以杀人。因为无法救活,就为了拯救而杀人。
她应该早就明白这种事了。这应当是对任何人都无需区别的日常工作,也是她所期望的与“泡祸”之间的战斗。
自己是在害怕不得不杀死遥火的情况吗?
人称“雪之女王”的时槻雪乃会害怕?这怎么可能。她们只不过是点头之交,根本没有半点关系。杀死和被杀也只不过是永无止境的战斗对象。
没有什么人是她不能杀的。
毕竟雪乃已经为了这一点舍弃了日常。
————“如果雪乃不想杀那个人的话,请告诉我。”
昨天苍衣说的话突然在脑海中复苏。
“……!”
雪乃无意识地咬紧了牙关,发出“咯吱”的碾压声。
她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被苍衣,也被自己的内心。这份犹豫————只是在否定雪乃至今为止加诸于自己身上的一切。
“……雪乃同学?”
听到苍衣呼喊自己的名字,雪乃抬起了脸。
“什么事?”
“没事……就是感觉你的表情有点可怕。”
“啰嗦。杀了你啊。”
雪乃瞪了一眼苍衣,用冰冷彻骨的声音让他闭嘴。
不过,苍衣这样做让她注意到外界的环境,心情也稍微平静一点了。于是,她放弃思考没有意义的事。没错,遥火对雪乃来说,还是可以拯救的被害者。
遥火不是不得不打倒的对象。
自己的思维太跳跃了。现在还没必要这样考虑。
但是,如果事情真的变成那样呢……?一切的一切————都要等事态万一发展到那一步时,再做出行动。
多余的思考只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
通过预言的童话预测“泡祸”,这件事在雪乃看来也是一样。
雪乃烦闷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将积蓄在胸口的滚烫的感情残渣吐了出来。接着,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对遥火说。
“……总之,班长今后要小心一点。”
雪乃说。
“我们还没有见过‘婴儿的亡灵’。如果它出现在我所在的地方,那么还有对应的措施,但我们可以共处的时间并不多。”
“啊……嗯,我明白。”
遥火表情微妙地点了点头。
“我们会为了尽早解决这个问题而努力的。”
“嗯。”
“但是说到底,保护你的人还是你自己。请不要接近危险的东西。……话虽如此,如果我说不要接近汽车之类的话,你就不能上路了。”
不知道是不是以为她在开玩笑,遥火扑哧一笑。不过,雪乃没有这种意图,所以她有些恼火地吊起一根眉毛。
“……算了。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吧。”
雪乃说完,结束了话题。
她原本打算就此起立,却忽然想起自己手中的物品,便再次向遥火提问。
“啊,对了。班长,这个要怎么办?”
“咦?”
那是她忘在手中的,装有那个婴儿“骨头”的信封。
“呃、呃……”
“要不然我们帮你处理掉?”
“……………………”
听到雪乃的提问,遥火抬起了脸,不知为什么露出一幅困惑的表情,一直盯着自己面前的信封。
3
结束了在“神狩屋”里的谈话之后,太阳已经开始下山。
媛泽遥火在雪乃和苍衣的陪伴下走上回家的路,她手中的书包里装着封有那块“骨头”的信封。
“……这样好吗?”
“唔……嗯。”
也难怪为了送遥火回家而走在一旁的雪乃会确认她的情况。这时连遥火自己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那种东西留下来。
只是在雪乃问她“要不要处理掉?”的时候,遥火毫无理由地产生了抗拒感。
这种感觉太过强烈,以至于像是在主张那是自己的“骨头”一样。
于是,遥火要求用自己的手供奉它。总之,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那块“骨头”通过其他的人的手,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不知不觉地被处理掉。
这时她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不过,在他们踱步片刻之后,她渐渐地明白了。
遥火认为“骨头”的主人——那个婴儿实在太可怜了。这块骨头如果真的属于那个因为中暑而亡的婴儿,那么因为被母亲放置不管而死的他变成骨头之后,也是为了骚扰而被送到了遥火家,这让遥火不禁产生了一种他再次被母亲抛弃的印象。
她把这块小小的骨头当成了那个被抛弃的可怜幼儿。
所以遥火才会觉得,如果连自己都抛弃这孩子,那他就太可怜了。
这孩子是被遗弃在遥火手中的婴儿。
至少要用自己的手来供奉他。
三个人走在开始变暗的住宅区里,遥火把自己总算想通的理由告诉了雪乃。
“……老好人也要有个限度。”
雪乃的回答只有一句话。遥火无法反驳。
而苍衣指责了雪乃的说话方式。
“雪乃同学,说话的时候还是温和一些吧……”
“啰嗦。”
苍衣谨慎却认真地向雪乃提出谏言,但雪乃毫不领情。
听到他们的对话,遥火忘记了自己的立场,不由得偷笑起来。
“……你们的关系真好呢。”
“是、是吗?”
“哪有!?”
听到遥火的话,苍衣和雪乃同时给出相反的回答。对于他们的反应,遥火只好露出微笑。明显对雪乃怀有好感的苍衣与对他不抱希望的雪乃。无法和正常人沟通的雪乃与能够正常交流的苍衣。他们之间的平衡虽然很差,但看上去仿佛是一对欢喜冤家。
遥火为雪乃有这样的朋友而安心。
“……你要笑到什么时候啊,班长。”
“呵。抱、抱歉啦。”
遥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也没有消失。
雪乃一脸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重新看向前方。平时班里的同学不管对她说什么做什么,雪乃都面无表情。对于遥火来说,雪乃能做出这样的反应本身就是让人无法忍住笑意的事。
“那个,白野同学。”
遥火对苍衣说。
“咦?你说我吗?”
“时槻同学就拜托你了。”
“咦?”
苍衣露出惊讶的表情。在他身旁的雪乃不高兴地皱起眉头表示无视。
三个人就这样走着走着,遥火的家依稀出现在前方。遥火继续走到家门前,又往回跑了几小步,向苍衣和雪乃挥手。
“谢谢。多亏了你们,今天我才能不看到任何奇怪的东西就回到家。”
遥火说着,在家门前向两人低下了头。
苍衣慌忙摆手。
“啊,不……不必介意。”
“不用道谢了。比起这个,你家的信箱里有没有再次出现奇怪的东西啊?”
听到雪乃的话,遥火慌忙打开信箱。
信箱里面空空荡荡的,于是遥火松了口气。有他们两个在果然让人放心。遥火向两人点了点头。
“没事,里面什么都没有。”
“……是吗。”
雪乃点了点头。
“嗯,谢谢。那就明天见了。”
遥火挥了挥手。而雪乃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苍衣说。
“再见,媛泽同学……多加小心。”
“嗯。”
遥火眯起眼睛,再次点头回礼。
“你们两位回家的路上也要小心哦。”
遥火再次说了一声再见,就与两人在家门前分别了。在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阴暗的街头之前,遥火一直站在门口守望着他们的背影。
“………………”
在目送他们离开的时候,比起不安,遥火的心里更多的是一种温暖的感觉。
两人的影子渐渐消失,空气的温度也变得越来越低。遥火大口呼吸着夜晚来临前的空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当两人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遥火胸口的温暖也开始抽离————她突然意识到夜晚即将降临。遥火握着书包的手用力攥了一下,她一边俯视着玄关灯投射在地面的影子,一边转身走向玄关。
就在这时。
“……小遥。你现在有空吗?”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遥火吓了一跳。
已经握住门把手的遥火回过头来,只见一位身穿的水手服与遥火相同,有着一头波浪短发的少女正站在门前。
“咦?麻智……?”
站在前方的少女是遥火的同班同学横川麻智。麻智是她从小学起就在同一个学校的好朋友,高中她们也同样被一高录取,有幸成为了同班同学。麻智的家就在附近,她也是遥火在现在的班级中关系最好的朋友。
“怎么了,麻智?”
“小遥……你没事吧?”
麻智依然保持着刚从学校回来提着书包的状态,她直勾勾地盯着遥火说。
看到她不寻常的样子,遥火十分困惑。
“没……没事,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当然是时槻同学了。小遥,她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咦……?”
遥火惊讶地盯着麻智的脸。她还以为麻智是在开玩笑。但是,麻智认真的表情像是在说她绝对不是跟她闹着玩的。
“你、你在说什么呢?”
“因为……小遥你最近的样子很奇怪耶?”
面对困惑的遥火,麻智露出有些担心的表情,追根刨地地说。
“我认为你虽然没有隐藏什么,但是肯定正在因为什么事而烦恼。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还有就是你突然和那位时槻同学一起上学放学,我会觉得奇怪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啊……呃,那是因为……”
遥火很为难。她无法解释说她与雪乃商量了关于幽灵的事情。而麻智看到遥火的反应,误解似乎变得更深了。
“那是跟我都不能讲的事吗?”
“嗯,麻智不用担心哦。跟时槻同学也没有关系。”
“撒谎。”
“我没有撒谎……”
麻智一步也不肯退让。这样连遥火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麻智是个十分固执,喜欢为朋友操心的女孩。从这一点上来说,她们两人可以算是志同道合。但是另一方面,麻智敢爱敢恨,个性十分冲动,甚至曾经在教室里暴扁甩掉自己朋友的男生。她过激的行动一直让人十分困扰。
而且,年龄原本就小的遥火个子不高。从很久以前开始,麻智对于她来说就像一个姐姐。
初中时她们不在同一个班级,到了高中好不容易成为同班同学,麻智尤其热心于帮助担任班长的遥火。
她太爱操心了。特别是对遥火。
遥火明白麻智的心意,但是她为如何向麻智解释而苦恼不已。
“真的没事……”
话虽如此,不擅长临时撒谎的遥火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很显然她的话没法蒙混过关。麻智没有相信遥火。她的表情越来越怀疑了。
麻智说。
“…………我明白了。那么,我就直接去问时槻同学本人吧。”
“等、等一下!?”
麻智忽然转身跑向刚才雪乃他们离开的方向,遥火慌忙追在她的身后跑向大门,书包却撞上栅栏掉在了地上。在一片混乱之中,遥火眼睁睁地看着麻智的身影拐过了路口,就此消失不见。
“怎……怎么办。”
遥火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心想真的不是那样的啊。
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即使阻止了麻智,她也想不到该怎么说服她。
如果她老实说出来的话,麻智会接受吗?
但是,她已经想不到其他的方法了。没办法了。看来只能今天晚上给麻智打电话解释清楚。
麻智也知道那个“婴儿”的事件。只能希望她尽可能地接受这件事了。
总之,她必须先拦住麻智。
不过,即使现在给麻智的手机打电话,麻智恐怕也不会接。
遥火无计可施,只好慌慌张张地冲向掉在地上的书包,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接着,为了让雪乃暂且躲开麻智,遥火在通讯录中找到了雪乃的手机号,第一次对这个号码按下了通话键。
4
“…………我明白了。那么,我就直接去问时槻同学本人吧。”
这个结论对于横川麻智来说是一个太过显而易见的结局。
“等、等一下!?”
她转过身跑了起来。背后传来制止她的喊声。
麻智没有听从遥火,她在住宅区的暮色中不停奔跑。通过帆布鞋的鞋底,可以感受到“咚咚”作响的坚硬柏油路。装满课本的书包也沉甸甸地陷进了胳膊和肩膀。
像是要甩去这种感受一般,麻智跑向时槻雪乃离开的方向。
麻智的脚步声在住宅密布的小路上高声响起。
她只知道大致方向。他们多半要去车站吧。
麻智在回家的路上,看到遥火和雪乃与另一位不认识的男生走在一起,于是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观察情况。
因为她觉得很奇怪。
好几天前,麻智就注意到遥火的行为和表情,她似乎在为什么事担心。不,倒不如说她脸上露出的表情就是恐惧。
其他人也许并不明白,但是跟遥火来往已久的麻智非常清楚。
而且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遥火开始和时槻雪乃一起上学。
偏偏是那个时槻。
班里最讨厌的人。她们两个在一起简直不可思议。
那是一个让麻智根本不会考虑“她们是不是成为朋友了”的人。倘若时槻向遥火这类担任班里职务的同学以外的人主动搭话,这种微不足道的举动就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就是这样的存在。那个时槻雪乃。
不好的传闻也多如牛毛。
比如她在与不良少年交往。又比如她在做援交。
也有愚蠢的传闻说她有灵感。或者是有神经病。
之前她的父母和姐姐因为火灾而死的传闻很快就流传开来,但也有人煞有介事地传出雪乃就是犯人,只是因为证据不足没有被逮捕的流言。
麻智本人当然也对她没有好感。
对于麻智来说,这种人跟遥火出现在一起根本就是禁忌。
麻智把朋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这已经得到了大家的公认。她会保护遥火远离坏人。既然要保护遥火————那就只能质问对方本人了。
“……我绝对不会原谅她。”
对于已经血涌上头的麻智来说,完全不存在弄错事实的可能性。
绝对不会原谅让我的朋友流泪的家伙。在麻智的头脑中,只有这么一种想法。而且,遥火还是她从小学起就当作妹妹的挚友。遥火既温柔又公正,责任感很强还有些不通世故,是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拼命保护的好友。
那孩子到底被怎么样了?麻智冲动地思考着。
麻智对遥火的表情有印象。小学时,遥火因为目击了放置车中死亡的婴儿事件,有很长一段时间表情都十分惊恐,她现在的样子跟那时很像。
那段时间,麻智也担心她到夜不能寐。就麻智所知,那是对于遥火来说最糟的事件,既然现在的遥火脸上出现了跟那时相同的表情,那么无论有什么理由,麻智都不会原谅让她变成这样的人。
夕阳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渐渐褪去,黄色的灯光笼罩着整个住宅区。
温度迅速下降的空气之中,麻智依然保持着胸口燃烧的冲动追赶雪乃。
道路两侧位于黯淡阴影中的住宅和昏暗的玄关灯光不停掠过。当十字路口依稀出现在前方,麻智因为奔跑而一直落在地面的视线终于看到了从十字路口右方接近的“影子”————她越跑越近的脚步忽然变得迟钝起来,变成连走带跑的步伐,最终一步一步地————突然停在了十字路口前方。
“…………………………”
为什么要停下脚步,麻智没有自觉,也完全没有搞明白。
只是当她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站在了十字路口前方,胸口中强烈的感情像是已经退潮,又像是烈火燃尽一般变得寒冷彻骨。
厚厚的阴云下方夕阳缓缓坠落,狭窄的小巷中有一个人。
麻智注视着自己在街灯的照射下投射在脚边的黑影,茫然地伫立在此处。
“………………”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中没有浮现出让自己的脚或身体动起来的想法。
麻智只是站在原地吸气呼气,感受到此时与肌肤和脚面接触的空气无比寒冷而凝滞的事实。
一片寂静。
声音从这个十字路口彻底消失。
在麻智视野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任何东西在动,十字路口的世界像是死掉一般停滞,只有寂静在不断扩散。
如同深夜到来般的寂静。
只有黑暗与光明降临此处。
在那之中,麻智仅仅俯视着一样“东西”。
那是从狭窄十字路口右方的小巷投射在柏油路面上,有着人类形状的长长的“影子”。
咣。
小巷那边响起坚硬的微小碰撞音,“影子”向前迈出了一步。
“…………………………!”
“某个人”正从右边的小巷靠近。在这个时刻,麻智的全身都领悟到了现场的异常。
周围的空气和逼近的气息明显很不寻常。在如同深夜墓地般的空气中,她不由自主地感受到那股正在逼近的气息已经不是正常的存在,强烈而疯狂的存在感从右方的小巷飘了过来。
强烈到即使没有看到实体,也能用各个感官感受到的疯狂的“气息”。
只有那道“影子”被小巷里的街灯不断拉长,一直延伸到自己的面前。
影子的形状显示出那是一位长发的女性。但是,从影子的本体传来的由空气浸透皮肤的气息,很明显地释放出一种强烈而危险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异常性,让她明白那是不可以扯上关系的存在。
咣。
“那个”随着声音向前迈了一步。
“………………!”
肌肤上起了鸡皮疙瘩。身体在瑟瑟发抖。
牙齿被咬得“咯吱”作响。双脚无法用力,身体也没法移动。
咣。
“那个”又走近了一步。
影子变得更大了,气息也强烈到了刺痛皮肤的程度。
即使想喊,也无法出声。如同痉挛般无法动弹的喉咙深处,只是漏出“咻咻”的吐气声。
咣。
“影子”已经延长到自己脚下。
“影子”的脚动了一下,发出坚硬的脚步声。
咣。
“那个”接近到了可以看清影子的脚。而“影子”的脚的前方正是产生那个“影子”的本体。
咣。
气息的主人已经来到了右方小巷的围墙附近。
还差一点就能看到对方的样子了。不要看。不想看。她的本能如此呐喊着,如果看到一切就迟了。
不想看。不可以看。
不可以让那种疯狂的东西映入眼中。
不要看。
咣。
不要看。别过来。
咣。
不要看。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咣。
穿着粉红色高跟鞋的脚浮现于围墙的阴影中,接着,一颗垂着长发的脑袋从小巷中出现。在看到那对充血且圆睁的赤红双眼时——麻智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她在一瞬间失去了知觉。
…………………………
四章 火炉与面包
1
苍衣和雪乃与遥火道别之后不久,一个被设定为默认铃声的枯燥电子音响起。
声音的来源是雪乃放在提包口袋里的手机。
“……怎么了?”
这么说着接起电话的雪乃沉默了片刻,倾听着对方的话。
接着——
“…………是吗,我知道了。”
雪乃只是给出这样一句冷淡的回答,就干脆地挂掉了电话。
她那彻底的冷淡显得刚才像是关系很僵的家人打来的电话。
然而,走在她身旁的苍衣听到了话筒中断断续续传来的说话声,那是遥火的声音。
苍衣有些在意电话内容,而挂掉电话的雪乃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
“媛泽同学说什么?”
苍衣提问。既然打来电话的人是媛泽同学,他很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
雪乃有些顾虑地停下脚步。
苍衣也停下脚步,等待着雪乃的回答。但是,雪乃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忽然改变了行走的方向,拐入了侧面的小路。
“……怎、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麻烦的人物追过来了。”
苍衣慌忙小跑着跟了上去。雪乃对他的问题给出的回答依然不算回答。
“咦?追上来……?”
“正好。反正我也没打算就这样回去,那就暂时不去‘神狩屋’了。”
雪乃说。本来苍衣和雪乃准备再回一次“神狩屋”,然后回到遥火家附近,尽可能在遥火周围监视一段时间。
既然苍衣受到了“大木偶剧场的索引”的预言,他们在遥火周围游荡就一定会遭遇“泡祸”。为了预防这种事态的发生,雪乃才打算回“神狩屋”替换衣服。而这就是她的首要目的。
在正常的情况下,闪回的心灵伤口——“断章”只要苏醒就会伤及性命。
为此大部分“保持者”都有用于安抚自己的物品和衣服,将其作为精神的依托。此外,有很多自发利用“断章”的“骑士”只在活动时使用跟精神创伤有关的道具和服装,这样可以更容易发现“断章”,同时也可以用作抑制平时发作的道具。
雪乃在学校期间,这种用途的衣服通常存放在“神狩屋”。
不过,雪乃走去的方向是与“神狩屋”所在车站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回家一趟。家里也有衣服。”
雪乃说着便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慢了一拍的苍衣大步追在雪乃身后,他慌慌张张地对雪乃说。
“咦……家……是指雪乃同学的家吗?”
“没错。”
不然还能是什么——雪乃这样想到,声音也随之尖锐起来。
“等一下,雪乃同学家可以从一高徒步走到?你每次都是从那边来我家接我的吗!?”
“是啊。所以呢?”
雪乃干脆地回答。距离一高和典岭最近的车站是同一个车站,而苍衣都是坐电车上学。这样的话,雪乃那样做就不仅仅是绕远路那么轻松了,想象到整个过程的苍衣一瞬间惊呆了————
“……你在干什么?”
雪乃有些讶异地回过头来。
苍衣慌忙迈起停下的脚步,走在讶异的雪乃身旁。
†
如果说苍衣从来没有在意过雪乃的家,那一定是撒谎。
但是苍衣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触碰过这个话题,这是因为他从神狩屋等人那里听说过一点雪乃复杂的家庭关系。他不认为那是可以轻松交谈的话题。
雪乃干脆地将畏惧和好奇参半的苍衣带向自己的家。这里是一片幽静的住宅区,房子比苍衣的家还要大出一倍。挂有“时槻”名牌的住宅绝对算不上是大院或豪宅,但是房子精美的造型还是可以让人感觉到里面的居民有着一定的社会地位。
西洋风格的玄关大门是苍衣家的1.5倍,苍衣不由得有些退缩。
身穿学校制服的雪乃若无其事地推开大门,走进了自己的家。
雪乃的态度和外貌十分般配,不管怎么看都是这个家的大小姐。不过,由于三年前发生的“泡祸”,雪乃失去了家人,房子也被烧毁。后来她被这个家的主人,即她的伯父收养,现在的境遇也不过是寄人篱下。
“………………”
雪乃打开了门,把钥匙放回口袋,没有打招呼就进入了玄关。
玄关十分宽敞。因为是第一次来到雪乃的家,苍衣无谓地紧张起来,他小声地说了一句“……打扰了”,便跟在雪乃的身后走了进去。
“……”
“家里没人吗?”
雪乃沉默着脱掉鞋子,苍衣向她发问。
如果家里有人的话,那么雪乃至少应该说一句“我回来了”吧。就在苍衣这样想时,他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常识的预想被房内传来的拖鞋声和一位女性完全打破了。
“欢迎回来,雪乃。”
这是一位刚刚迈入老年的的优雅女性,她以符合外形的沉稳声线说道。雪乃则冷淡地小声回以“我回来了”。此时,女性的视线正投向伫立在玄关的苍衣。
“哎呀哎呀。”
女性有些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她注视着苍衣,说出仿佛有些脱离世俗的感叹词。她不知为何露出了十分开心的微笑。
“是雪乃的朋友吗?”
女性微微歪起脑袋,询问苍衣。
“嗯……啊啊。是的。”
“哎呀哎呀。”
女性听到苍衣肯定的回答,口气越来越高兴。
雪乃面无表情地解释“这是我的伯母”。听到她的话,苍衣慌忙行礼,而女性也点头回礼。
“还是第一次有男孩子来呢。多留一会吧。”
“哈……哈啊。”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苍衣挠着头给出模棱两可的回应。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雪乃已经脱掉鞋子走到家中。她干脆地向伯母说道。
“我只是回来换衣服的。很快就走了。”
“咦,是这样吗?”
“白野君到这边来。我的房间在二楼。我们上去。”
“哎?”
听到意料之外的话,惊讶的苍衣不由得仰视着雪乃的面庞。
“没、没关系的,我可以在这里等……”
“快点。”
雪乃瞪着他表示催促,苍衣慌忙脱掉了鞋子。
雪乃的伯母再次微笑着向苍衣点头,然后就回到了房内。
“走这边。”
在雪乃的引导下,苍衣穿过擦得闪亮的走廊,爬上扶手上饰有雕像的木制楼梯。苍衣还是很紧张。只是第一次到雪乃家就让他很紧张了,再加上自从小学以来,他就没有进过女生的家了。
“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进房间的。”
不知是不是觉察到了他的想法,雪乃一边走上楼梯一边说道。
“咦?啊……是吗?”
“当然啊。我让你跟过来只是因为不想让你等在玄关,听伯母谈论我的事情。”
“啊啊……原来如此。”
听到这里,苍衣总算有些认同,也有些放心了。但是同时,他也感到了些许遗憾。
雪乃走上二楼,打开一排房门中的一扇。
从门缝中可以看到雪乃雅致的房间配色。虽然没办法看得很清楚,但苍衣至少没有在房内看到任何女生房间特有的可爱颜色。
“在这等一会。”
雪乃向站在走廊的苍衣说完这句话,就走进房间关上了门。里面响起锁门的声音。虽然苍衣本来就没有贸然开门的意图,但雪乃这样做还是让他有些寂寞。
“…………”
苍衣靠在走廊的墙上等待雪乃。细碎的声音在安静的家中变得响亮起来,在走廊里就能听到雪乃在房内活动的声音。脚步声,物体移动的声音。如果竖起耳朵,还能听到衣服摩擦的微弱声音。
苍衣不由得有些尴尬,他试着向房内的雪乃搭话。
“你的伯母有点奇怪呢。”
雪乃似乎隔着门听到了苍衣的话,房内传来了她有些模糊的说话声。
“……似乎是出身很好的大小姐。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
“是这样啊。嗯。可以理解。”
走廊里的苍衣独自点着头。
那位伯母确实给人以这种感觉。不过,要是由苍衣来评论的话,雪乃那种凌然的刚烈气质从别的角度来看,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典型大小姐形象。
“她是个好人呢。”
“是啊。”
在谈论学校和关于自己的事时,雪乃总是会变得很不高兴。
苍衣本以为谈起这些会让她不爽,但是没想到雪乃干脆地同意了苍衣的话。
“伯父和伯母一直都很好。从很久以前就是。”
“是吗。”
苍衣很少听到雪乃坦率地感谢别人。
接下来,苍衣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失去一切的雪乃通过那位伯母的善意获得了相对而言比较自由的生活,而且她恐怕也意识到了那份善意,为了生活在非日常中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也因此感到了负罪感。
“他们都是好人呢。”
“是好人。”
雪乃说。
“正因为如此——————姐姐说他们该杀。”
苍衣语塞了。
他们的话题就此中断。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有人走上来的声音。察觉到这一点的苍衣看向楼梯方向,只见雪乃的伯母端着呈有果汁的玻璃杯托盘走了过来。
“哎呀哎呀,怎么待在这里呀?”
伯母看到走廊里的苍衣,有些惊讶地说。
房间里的雪乃依然保持着沉默,苍衣只好苦笑着回答“她在换衣服”。伯母点头认同,微笑着眯起了眼睛。
“哎呀呀,不过还是不要站在这里了吧,到下面来比较好哦。”
她接着说。
“我端一些点心出来吧?你是我们家的客人哦。”
“啊……不用了……”
面对她的盛情邀请,苍衣有些为难地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我留在这里就行了。应该会很快。”
“是吗?”
“啊,有需要的话,您把这些交给我就行了。”
苍衣考虑到雪乃和伯母双方的感受,便伸出手来打算接过托盘。
雪乃的伯母表情十分为难,但她还是说了一句“是吗?”,就无可奈何地把托盘递给了苍衣。她一定是对雪乃带来的朋友苍衣很感兴趣吧。
她把托盘交给苍衣之后,从头到脚地审视着他。
“请、请问……?”
“哎呀,是我失礼了。”
听到苍衣为难的声音,雪乃的伯母像是在恶作剧般地笑了。
“你叫什么?”
“……咦?呃,我叫白野。”
雪乃的伯母听到苍衣的回答连连点头。接着,她忽然直视着苍衣的眼睛露出微笑,开口说道。
“白野同学。”
“有什么事呢?”
“今后雪乃也拜托你了哦?”
“哎……啊……好的。”
苍衣为这突如其来的话而大惊失色,不禁这样回答。
雪乃的伯母温柔地笑着。就在苍衣陷入窘迫的时候,背后的房门突然被打开,雪乃从房内走了出来。
“哇,雪乃!”
苍衣慌忙回头。
雪乃皱着眉头嘴角紧绷,脸上的表情俨然一副临战的态势。
苍衣还以为他与雪乃伯母的对话触怒了她,但实情似乎并非如此。
“似乎接近了。走吧。”
“……!”
在雪乃伯母的面前,她简洁地说道。
即便如此,苍衣还是领会了她的意思————他的脸色也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2
………………
当横川麻智睁开眼时,她正站在昏暗的厨房里。
阴影覆盖了如同黑白照片一般黑暗的厨房。厨房内狭窄而污秽,洗碗池中的餐具堆成了山。厨房中充斥着某种强烈的腐烂恶臭味,而麻智不知不觉间已经呆呆地站在了冰箱前方。
“…………………………”
她刚刚醒过来的大脑有些沉重,视野也不怎么清晰。麻智一动不动地想着这究竟是哪里。
不是思考,而是想。她的大脑和视野一样蒙着一层灰色,已经迟钝到无法做出思考了。
她只是站在昏暗凌乱而又腐烂的厨房中。
在像是用泥浆擦拭过的肮脏冰箱上方,一个生锈的微波炉盘踞在麻智眼前。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
麻智茫然地审视着那个冰箱,又茫然地这样想到。
虽然几乎无法辨别厨房内的颜色,但还是可以勉勉强强看清楚这里有些什么。
一道光从麻智的背后射来。朦胧的光线从背后照在面前的冰箱门上,投射出麻智的巨大影子。
呆然的人形影子。
不……不对。那个影子不是麻智的影子。
那个影子是从站在麻智身后一步半的人那里一直延伸到麻智这里。接着,影子抵达麻智的脚边,像是要覆盖掉她的整个背部般向上蔓延,最后投映在麻智面前的冰箱门上。
“…………………………………………”
强烈、浓密、坏掉的气息让麻智知道在她的背后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位“女性”。
沉默的……不,是可能已经无法用话语沟通的疯狂气息与对方的视线刺向麻智的背部。
思考和视野一片模糊,感觉自己似乎一直在缓缓摇头的麻智于半梦半醒之间感到了背后传来的气息。麻智不在睡眠也未曾清醒的精神只对这一点有着清醒的认识——烙印在背后那个存在的气息中的异常“意图”正向她的皮肤渗透。
————啊啊,不那样做不行啊……
麻智在麻木的世界里进行着麻木的思考,她把手向前方伸去。
正确地说,这不是她自己的意图。而是与强烈的恶臭一同充溢整个空间的“女性”气息促使她这么做的。仅此而已。
麻智茫然而又理所当然地伸出手去,打开了没有关好的微波炉炉门。当她缓缓地打开了生锈的炉门,望向里面被切割为方块的黑暗时,一股混合着腐臭、铁锈和烧焦的味道静静地飘了出来。
————必须这样做……
于是,麻智茫然而又理所当然地——
缓缓地将右手伸入微波炉中的黑暗。
她一边感受着内部金属板触碰肌肤的寒气,一边让右手完全没入黑暗之中。接下来是手掌,然后她的指尖发出“滋”的轻微声响,碰到了最深处沾满烧焦污渍的金属板。
碰到了。戳在了上面。
但是,麻智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一样,她继续做出缓缓伸手的动作。
她的手指渐渐弯曲,手腕也随之弯曲。手掌,手指,最终连指甲都随着冰冷的触感贴在了金属板上。即使如此,她还是继续将手笔直地、缓缓地送向更深的地方。
————必须……这样做。
麻智想到。站在她背后的“气息”还在催促着她,而她也按照对方的吩咐去做。
让她的大脑和视野变得更加朦胧的沉默“气息”像是在推挤她的背部一般催促着她,而她也遵照对方的指示去做。
理所当然地做着。
————必须进入——这里——
麻智想。充溢周围黑暗和空气的“意图”仿佛浸透了自己的大脑,理所当然的话语浮现在她茫然的头脑中。
……叽。
正在用力的手背关节发出了声音。
“好痛!”
在感觉到强烈疼痛穿越手骨的瞬间,积淀在她的头脑中的黑色薄雾一下子散开了,她的意识和视野都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麻智立刻明白了自己正在做的事,让她已经无法发出惨叫的混乱支配了她的大脑。疼痛,混乱,恐怖,还有不知为何产生的麻痹感触与感情在自己的脑内爆发,强烈的恐慌侵袭了麻智。
“…………………………!!”
在恐慌状态下,麻智慌忙抽出伸入锈迹斑斑的微波炉中的右手。
不,应该说她打算抽出来。脑内明明想的是抽出手臂,但她的意图却好像没能传达到脖子以下的部位,右手继续自发地送入微波炉之中。
麻智的手臂像是机械一般毫不停顿地向内推挤,手骨也随之受到碾压,而她本人因为这个事实陷入了强烈的恐慌状态。右半身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虽然她拼命挣扎着想要抽出右手,但意图却无法传达给右半身,不如说抽手的动作反而让推送的力量变得更强了。
她的右手淡然地执行着任务。
“……不!不要啊!”
麻智用尚且自由的左手撑在微波炉上试图抵抗,但是她的动作没有发挥丝毫作用。她的右半身僵硬地如同不属于自己的石像,正在以强大的力量破坏自己的身体。由于用力过度,她的右臂猛烈地颤抖着,而贴在微波炉内部的手上的肉已经溃烂,关节扭曲到了极限,骨头随时都会折断的痛楚也越变越强。
“啪嚓”的骨头破裂声从右手那里响起。
接下来的瞬间,微波炉的金属板发出“嘭咔”的巨响,剧烈的疼痛灼烧着麻智的手,超越极限的右手关节被扭曲到可怕的角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瞬间麻智停止了呼吸,紧接着她的口中迸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由于疼痛她的左手失去了力气,流泪的麻智差点就此瘫倒在地,但失去控制的右半身还支撑着自己,让她连瘫倒都无法做到。
她的身体用更加可怕的力量推送着手腕已经扭曲的右手。
折断的手臂在沉重而强烈的疼痛中继续用力,她的小臂骨和肘关节都因为过度的负担而发出了悲鸣。
“啊……啊唔……”
因为痛楚而几乎无法合拢的嘴巴漏出苦闷的喘息和涎液。
麻智紧贴在微波炉和冰箱上低头流泪,不断被剧痛侵蚀的头脑却还在乞求着别人的原谅和拯救。
站在背后的疯狂女性的气息以冰冻的视线一直注视着这样的她。
在这期间,她的右半身还在自发地挤向微波炉,右臂也以惊人的力量不断向前推进。
“…………………………”
背后冷漠而疯狂的“气息”沉默着加强了行动。
手臂中机械般的力量不断变强。被按在板上的皮肤于溃烂之后渗出血渍,她的手臂仿佛被当成了杠杆,不断碾压的骨头无比疼痛。
啪嚓——
宛如干枯树枝被折断的恐怖声音响了起来,麻智的右臂肘部之前的部位从里面翻转过来,折成了く字形。
“……!!啊……”
刹那间,她的身体大幅痉挛。仅此而已。她已经连惨叫都喊不出声了。她大大张开的嘴巴被喉咙深处涌起的呕吐感堵住了嗓子眼,声音和气息都被阻挡的严严实实。
可怕的剧痛伴随着裹在肉块中的骨头被折断的讨厌触感一同涌现。
而她被折断的手臂依然在向微波炉内推送,骨头折断的部分传来肉块不断撕裂扭曲,让人几近发狂的感觉。
————我会被杀,我会被杀!
血色从麻智的全身褪去,感受着几乎让人失去意识的疼痛,她仍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一件事。自己会被杀!必须逃跑。但是要逃去哪里?怎么逃?
她流着泪睁圆双眼。
超越极限的痛苦和恐惧使得她的眼睑已经无法合拢。
泪水和阴影,还有仿佛将一切变成空白的痛苦让她的视野变得扭曲。通过这样的视野,因为怕死而精神错乱的麻智在差不多失去意识的状态下,把手伸向了冰箱旁堆满餐具的洗碗池————
3
“————“燃烧吧”!”
爆炸的火焰一瞬间吞噬了阳台的窗户,填满窗框的窗玻璃立即被炸成了碎块。
“!”
在被红色照亮的阴暗房间内,碎玻璃如同下雨一般纷纷从天而降。薄薄的窗帘瞬间燃烧起来,卷着火焰飘向房内。一个身穿黑衣的纤细人影从只剩下窗框的窗户踏入房内。
她黑色的靴子践踏着散落于榻榻米地板的碎玻璃片。
和火焰一同被吹入窗户的爆风让她缝有蕾丝边的黑色长裙和用蕾丝发带绑起来的黑发马尾大幅度地晃动着。
那是一位身穿哥特萝莉装,并且拥有绝世美貌的少女。
少女身上缠绕着破坏与死神般的死亡气息,窗帘熊熊燃烧的火焰色彩摇晃着映照在她晶莹雪白的肌肤上。
“………………”
时槻雪乃。
当她踏入外观几乎已是废墟的古老公寓,她的眼睛由于敌意和戒备而眯了起来。
紧跟在雪乃身后进入房间的是白野苍衣。
苍衣躲过燃烧的窗帘走进房间,被充斥在房内的炽热火焰不停搅动的恶臭味扑面而来。那股味道像是来源于腐烂的肉块与血浆,让他的胸口感到严重不适。
“……唔咕!?”
吸入这股气息的瞬间,苍衣胃里的东西差点逆流。他只好用制服的袖子捂住嘴巴。
雪乃的背部近在眼前。在他们伫立的房间之中,到处都散落着垃圾和纸箱,凌乱的景象让人根本想象不到这是人类居住的房间。
而雪乃直视的视线前方——
那里是和铺满榻榻米的房间连在一起的木地板厨房。由于大量的血液四处飞溅,那个铺着木地板的房间现在已经变成了黑色————一位身穿普通短裙和运动长袖,不知为何在室内穿着粉色高跟鞋的女性背对他们站在那里。
“………………”
“………………”
苍衣和雪乃沉默着面对这幅场景。
现场的氛围一触即发。女性披着一头凌乱的长发,始终保持着背对们的姿势,没有丝毫回头的迹象。
然而,那位女性身上的氛围的确支配着周围的空间。从正常人类身绝对无法感受到的浓密恶意和疯狂似乎从女性体内渗透到了空气之中,挤压感官的强烈不协调感充斥了整个房间。
“………………………………………………”
单纯的沉默由于令人战栗的寒冷与沉重增强了它的浓度。
伴随着空气从脚边缓缓冻结的感受,雪乃的呼吸也紧张起来。
苍衣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汗毛倒竖,连冷汗都憋在了体内。走进这间房间之后,苍衣和雪乃都没有说过话。但是,这位女性到底是什么人物,他们已经心知肚明了。
“‘泡祸’……”
苍衣轻声低语。
《好啦,跳起葬送的圆舞曲吧。》
风乃的亡灵愉快地呢喃。听到她的呢喃,雪乃的嘴角同时绷了起来,她将握在右手中的红柄小刀举到面前,双臂交叉。
她去掉绷带而暴露在外的左臂上划有刻度般密密麻麻的伤痕,其中还有一道是流着鲜血的新伤。那是刚才雪乃打破窗户时,为了使用将疼痛转化为火焰的“断章”,自己划下的代价之伤。
接着,雪乃喊道。
“‘我的疼痛啊,燃烧世界吧’!”
在她低声呐喊的同时,雪乃手中的小刀向左臂一闪。
“!”
薄薄的锋利刀刃滑过雪白肌肤,这一瞬间,雪乃的身体因为疼痛而开始抽搐。就在此时,“女性”像是弹簧般回头迅速转向雪乃,但“女性”的身体很快就像浇灌了汽油一样被包裹在火焰之中,有如人形蜡烛般发出爆裂的声响熊熊燃烧。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可怕的惨叫声从女性口中迸发,苍衣的身体也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充溢房内的腐臭味随着燃烧的火焰四处飘荡,热量与毛发燃烧的强烈臭味一道向房内扩散。
卷入火焰漩涡的“女性”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不断发出惨叫。“女性”那对充血的双眼异常通红,她仿佛要猛扑过来一般睁圆了眼睛,在火焰之中直勾勾地盯着两人。但是,她的眼球也在火焰和热量的炙烤下,像是倒在平底锅上的煎蛋一样迅速变白并萎缩,最终被烧成了炭块。
“女性”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抵抗,惨叫声就逐渐变得几不可闻,直到最后彻底消失。
最终,被火焰缠绕的女性跪在了地上。在她的衣服和皮肤被烧焦之时,女性终于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雪乃的额头浮起了汗珠,她面带苍白的脸色一直守望着“女性”被燃死这个恐怖而又单调的过程。如果她途中放松,火焰就会消失。虽说“断章”是心灵伤口的劣化再现,由“断章”引发的场景本来应当是雪乃恐惧到无法正视的景象。
“…………………………!”
从雪乃的左臂滚落的血滴浸透了腐朽的榻榻米。
但是雪乃毫不在意,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咬着牙紧盯着那个“曾经是女性的东西”不停燃烧。
“雪……雪乃同学?”
“!!”
感觉到她的异常,苍衣抓住了雪乃的手臂。雪乃的身体微微一颤,点燃“女性”的火焰瞬间消失不见。雪乃露出有些畏惧又有点惊讶的表情瞥了苍衣一眼,但数秒之后,她怒视着苍衣,最后又侧脸看向一旁,将视线从苍衣身上移开。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被人看到不想被看到的样子了。
“你、你没事吧?”
“……啰嗦。因为过程太过简单,我有些戒备过度而已。真是愚蠢。”
雪乃恶狠狠地说着,但此时她脸上的血色已经完全褪去。雪乃伸手遮住额头浮起的汗水,肩膀随着喘气微微晃动。
正如雪乃所说,一动不动的“女性”手指已经完全炭化,被火轻而易举地烧掉了前半截。苍衣皱着眉头移开视线。她已经彻底死掉了。明明在几分钟之前还保持着普通人类的姿态,现在却变成了没有头发和衣服,只有人体形状的可怕炭块。
苍衣注视着引发惨剧的元凶——雪乃。
按住左臂自残伤口的雪乃正靠在壁纸脱落的房间墙壁上微微喘息。
“雪乃同学……这里的空气不好,我们到外面去吧。”
“………………”
听完苍衣的提议,雪乃没有做出回答,只是坦率地听从了他。苍衣走到厨房旁边的狭小玄关打开大门,又撑着雪乃的肩膀,把她带到了室外。
房内惊人的恶臭向玄关处的空气扩散。在苍衣的支撑下,雪乃走出了玄关,靠在大门旁边的墙壁上痛苦地呼吸着,但她还是坚持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
“我会……联系神狩屋先生。”
接着,雪乃断断续续地对苍衣说。
“你在这里放哨,看看‘那个’会不会再次活动。”
“啊……嗯,我知道了。”
苍衣虽然担心雪乃的情况,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有一件事他十分在意。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苍衣还是忍不住向雪乃确认。
“刚才的……惨叫声会不会把人群吸引过来?”
雪乃浮满汗珠的脸疲惫地转向苍衣,她开口回答他的提问。
“大概没事吧。‘噩梦’中发生的事基本上都不会外泄。除非是外界的反应对于它本身具有意义……”
“啊,是这样吗。”
通过自己遭遇“泡祸”的为数不多的经验,苍衣也觉察到了当时世界仿佛已被封闭的感觉,那不是比喻或者错觉,而是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最为真实的感受。
雪乃结束了对苍衣的解释,费力地把手机举到了胸前。
她以迟缓的动作操作手机的样子看上去十分乏力。
“如果雪乃同学太过难受,就由我来联系好了。”
“你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吧?”
雪乃脱口而出。
于是,苍衣无可奈何地按照最初商量的那样,回到了布满恶臭味的房间,站在横躺着烧死尸体的厨房里放哨。
“……”
在这阴暗的房间内,垃圾、破烂、还有乱七八糟的衣物散落一地。
因为窗户已经碎掉,玄关大门也被打开,房内的恶臭味稍微减弱了一些。但是即便如此,如果不捂住嘴巴,还是会让人忍不住想吐。
烧死的尸体蜷缩成一团倒在地板上,与苍衣共处一室。在玄关外打电话的雪乃疲惫地说着话,她微弱的声音传入被夕阳染红的房中。
只能听到这一种声音。
这里几乎没有其他光亮,只有夕阳的余晖笼罩着四周。
在这样的房间内,一直凝视着烧死的尸体会很恶心,所以苍衣将视线投向房内的布置。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厨房内的地板上溅有大量的血渍,堆满餐具的洗碗池那里飘来刺激的腐臭味。苍衣又仔细审视了一番,只见洗碗池旁边的冰箱也涂满了血污。
“…………………………”
虽然把视线从尸体身上移开了,但是诡异的气息反而变得更强。
话说回来,这里的惨状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今为止苍衣都没有考虑过这些,但是此时,苍衣的脑内不断浮现起种种联想。
这次的“泡祸”是《汉赛尔与葛丽特》。那么被烧死的“女性”应该就是居住在森林里的配角魔女。
被烧死的“魔女”。
被烧死在面包烤炉里的“魔女”和被烧死在厨房里的“女性”。
这里是“魔女”的厨房。既然“魔女”已被葛丽特烧死,那她的恶行应该就这样画上了休止符。出现在《汉赛尔和葛丽特》中的魔女,会在自己的厨房里做些什么?
没错,那位童话中的食人魔女会做什么呢。
“…………………………”
想着想着,摆在冰箱上方的微波炉映入苍衣的眼帘。
像是从别处捡回来的肮脏微波炉静静地盘踞于黑暗之中。炉门紧闭,镶嵌在正面的耐热玻璃被阴影和污渍覆盖,完全看不清楚里面的样子。
苍衣很在意这个微波炉。
讨厌的恶寒感缓缓爬上背部,不断扩散。
虽然他拼命要求自己不要多想,但是这个厨房里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发生过流血事件。而且摆着微波炉的冰箱上还有刚刚溅出的血迹。
微波炉的炉门上也有血迹。
生涩的铁锈味和新鲜的血腥味与在胃里不断翻腾的腐臭味混合在一起,这股让他的胸口极度不适的味道在凌乱不堪的厨房内静静扩散。
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里有什么?
苍衣注视着肮脏的微波炉。接着,他缓缓地迈出步子,接近到炉前。
“………………”
即使靠近到伸手可及的地方,苍衣还是无法透过玻璃看到里面的情况。
不要看里面就可以了。只要没有了解一切,苍衣的“断章”就无法发动。
当苍衣的“断章”理解了别人的“噩梦”,就可以与其共有。在这种条件下,如果苍衣拒绝了对方,那个“噩梦”就无法继续维持,会全部归还原主,将其彻底消灭。
在清醒之时毁灭梦的世界——苍衣的“断章”因此被取名为“梦醒的爱丽丝”。
因为被苍衣弃之不顾而无法成为任何人,最终化作异形融化至死的青梅竹马——沟口叶耶就是他的“断章”的由来。
将自己理解的“噩梦”毁灭掉的“噩梦”。
不理解对方的“噩梦”,他的“断章”就无法发动。
如果事有万一,苍衣的“断章”也许会变得不可或缺。
因此苍衣不得不去看、去听、去知晓这个“噩梦”的一切。
一开始他就下定了决心。从他为了不要再次舍弃叶耶,为了不让拥有叶耶轮廓的雪乃死去,决定成为“骑士”的那一刻起。
他无法不看。
不管出现任何东西,他都不得不看。
“………………”
他必须搞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苍衣轻轻咽下口中的唾沫,沉默着将手缓缓接近腐朽的微波炉。
他的手指碰到了炉门,又抓住了把手。
接下来,他静静地——向握住把手的那只手灌注力量。
咔嚓——
手上传来比想象中更为沉重的触感,锁住炉门的挂钩松脱了。
这时,他的手停止了动作。这并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是紧张和恐惧让他无意识地停下了开门的手。
肃穆的寂静笼罩四周。夕阳与沉默一同沉淀。
雪乃在房外讲电话的声音渐渐远去。
“……………………”
苍衣的手抓在打开一条缝隙的微波炉炉门上——有一个人正注视着这幅场景。
房内充满了腐臭味。那是从背后已经彻底炭化的女性死尸那里飘来的气息。
“……”
苍衣咽下一口气,做好了觉悟。
接着,他抓在炉门上的手开始用力。
叽——
里面是空的。
“…………………………呼……”
他吐出藏在肺部深处的气息。在释放掉过度的紧张之后,他不由得露出苦笑。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注视着空空荡荡,内外一样肮脏的微波炉,苍衣怀着混有安心和沮丧的心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并关上炉门……
在关门的冲击轻轻碰触冰箱的瞬间,冰箱的门像是无法承受内部的压力一般猛然弹开,如同瀑布的大量血污和一只人手随之涌出。下一个瞬间,将人类面部手脚毛发内脏勉强压缩在一起,远远超出了冰箱容积的恐怖肉块散发着比刚才更为强烈的腐臭味,从冰箱内不断涌出————
苍衣的惨叫声回荡于阴暗的房内。
4
媛泽遥火的手机突然开始播放流行歌曲的旋律。
“啊……”
在家门口送走雪乃、苍衣还有麻智之后,遥火满怀心事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听到铃声她慌忙拿起手机,而显示屏上出现了让她心神不宁的根源——横川麻智的名字。
“……喂,喂喂,麻智!?”
因为一直很在意后来的状况,接到电话的遥火有些焦急。
但是,话筒那头麻智的声音跟刚才分别时她激动的语气完全不同,听上去十分冷静。
“啊…………遥火……”
“麻智?真是的啦,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遥火轻轻吐了一口气,对电话那头的麻智说。
“后来怎么样了?难道你见到时槻同学了吗?”
接着,她问起自己一直无法放下心来的问题。可是,麻智用模模糊糊的声音否定了遥火的疑问。
“没有……那件事已经无所谓了。我给你打电话是有别的事情。”
“咦?什么事?”
“拜托了。我有一件很严肃的事……想要跟你商量。请到我家来。最好现在就过来……”
“哎……?”
遥火大吃一惊。话筒那头的麻智声音十分憔悴,与平时的她很有落差。对麻智的担忧和不安的心情渐渐涌上遥火的心头。
五章 征兆与指引
1
夕阳已经沉入了地平线。一辆仿佛要融入夜色之中的黑色货车停在了夜幕降临的公寓前方。
这辆钻入鸦雀无声的住宅区,停在腐朽公寓楼旁的货车给人以灵柩车般的威慑感。不知是否因为货车与公寓楼的组合释放出过于诡异的气息,公寓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没有行人,也没有围观的群众。
货车静静地熄了火,司机座位和助手席的车门被推开。
从车里出来的两人均身穿丧服,手里提着巨大的铁桶,桶内还放有柴刀。男人和女人关上了车门,将视线投向具有废墟外观的公寓楼。接着,两人面对面低声讨论了片刻。女人忽然靠近男人的面庞,轻轻吻了一下。
“……修司,这里!”
从公寓楼中走出的神狩屋呼喊着由车上走下来的丧服男。
泷修司。他被人称作“丧葬屋”,是关东地区最有名的“骑士团”尸体处理师。
经过他的手切割的尸体,每一滴血都会聚集到心脏所在的地方并复苏。而他就是这个为世人所忌讳的“断章”的“保持者”。他那一米九出头的身高将丧服撑得有些走样,而他绷紧嘴角的表情十分严肃。如同从西洋画中走出来的魁梧掘墓人一般的外表以及由全身散发出来的异常氛围让这位丧葬屋给人以一种凶险的印象。他侧目看向神狩屋。
“抱歉,总是麻烦你。”
“这是工作。”
神狩屋和丧葬屋进行着简短的交谈。只不过,丧葬屋对神狩屋以外的人甚至不会开口。在这期间,坐在助手席的女性打开了货车的后门,从里面取出叠在一起的铁桶、锯子和砍刀之类的刀械,并依次堆放在路边。
“可南子,也辛苦你了。”
神狩屋向那位女性打了声召唤,以示慰问。
她是丧葬屋的助手户塚可南子。可南子的长发被扎成一束,长裙般的丧服上下翻动。听到神狩屋的招呼声,干活时手脚麻利的她也回以微笑。
“哪里。与神狩屋先生负责‘支部’的工作相比,我们已经很轻松了。”
可南子说。
接着——
“那么……今天是怎么回事?”
她问道。她的提问省去了问题的内容,不过她也没必要问全。
把“丧葬屋”叫来现场的目的只有一个。
神狩屋微微皱起眉头,回答了可南子的提问。
“有一具烧死的尸体。还有一种————很厉害的东西。”
神狩屋说。
“在独居者使用的冰箱里塞入了至少三个人——这从物理角度来说根本不可能。那个明显是‘异形’。”
“……似乎是这样哦,泷。”
“嗯。”
丧葬屋简洁地回应了一声,就提起铁桶和柴刀走向公寓。
神狩屋在前方引路,而可南子提着一大摞铁桶跟在他的身后。
走进老化殆尽的二层公寓,他们来到了位于一层的目的地。
表面涂料已经风化剥落的木门此时完全敞开。而在打开的房门旁边,三位少年少女面带各异的表情等待着神狩屋等人的到来。
“………………”
其中一人——白野苍衣的眼睛上搭着湿润的手帕,他在田上飒姬的搀扶下背靠公寓的墙壁坐在地上。
苍衣没空顾及制服上的污秽,只是脸色苍白地瘫坐在地。他也没有余力看向丧葬屋等人。苍衣在这个房间内目击到冰箱里的东西后,由于身体极度不适,一直浑身乏力地坐在房外。
已经失去原型的乱七八糟的肉块从冰箱之中喷涌而出。
压扁的头颅,混合的内脏。这些东西并非出自肢解,而是被可怕的力量压缩至粉身碎骨。变成空皮囊的人体随之破裂,内脏从中溢出并混在一起,才变成了那噩梦般的物体。
那些被压缩的尸体混合物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从中释放出的腐臭味在苍衣吸气的瞬间便侵入到他的胸腔内部。
充溢房内的腐臭味原来就是来源于那里。
可以说房内的臭味基本上都是从那里飘出来的。受到强烈冲击的苍衣从房内逃了出来,然后就一直等到现在。
“……感觉好一点了吗,白野同学?”
“唔……”
飒姬坐在苍衣的身旁,担心地看着他。苍衣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同时拿掉了盖住眼睛的手帕看向她。
“谢……谢谢。我稍微好一些了。”
苍衣回答。身穿丧服,手提铁桶和柴刀的两人从他身旁经过,走进了房内。
当丧葬屋从他身旁路过时,苍衣感到了之前也曾体验过的异样感受,他周围的空气似乎可以触碰苍衣的皮肤。那股气息不属于人类,举例来说的话,就像是独自一人置身于送葬队列之中,只与自己的“断章”打交道,脱离人世之人的气息。
两人手中的铁桶和刀具相互碰撞,发出“咯锵咯锵”的声音。
他们是为了保护“泡祸”和“骑士团”的秘密,处理无法披露于世的“异形”化尸体的“骑士”。他们用手中的柴刀切割尸体,再放入铁桶中搬走。当这些东西被带回家后,丧葬屋会利用“断章”令其复苏,再将几乎复活的尸体送入火炉之中,在其心脏烧至灰烬之前一直实行焚烧,使其不得回生。
简直就像是恐怖版的汉赛尔和葛丽特一样。
飒姬是被雪乃叫过来的。为了在这道工序完成之前不让其他人靠近,她是不可或缺的人物。飒姬所持的“断章”——“食害”是可以产生吞噬记忆之“虫”的“断章”。不过,这种“虫”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扩散,并在这个范围以内吞噬相关的记忆,由此引发普通人无法抵达中心部位的现象。
她的“断章”正在运作的证据就是周围没有一个行人,视野范围内的各个角落都有形似蜘蛛但浑身鲜红的小虫在砖头砌成的围墙上爬行。
丧葬屋等人走进房间之后似乎开始了议论。多半是在讨论如何处理尸体吧。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所以人在屋外的苍衣基本听不清楚,但是可南子口中“这比小丑杀手的厨房还要惨不忍睹啊”这句话却莫名其妙地残留在苍衣耳边。(注释:小丑杀手,John Wayne Gacy,美国芝加哥人,是杀死了33人的连环杀人犯。)
接下来,苍衣听到了挥舞柴刀的声音和骨肉分离的沉闷声响。
“………………”
苍衣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声音上移开,将视线投向其他地方。
公寓前方立着一根支撑二楼走廊的钢柱。身穿哥特萝莉服的雪乃靠在锈迹斑斑的钢柱上,轻轻抚摸刚刚缠在左臂上的绷带,露出一副阴郁的表情。
缠好的绷带上又渗出了新血。
她的脸色没有刚才那么糟糕了,反倒是苍衣的情况更为不佳。不过,那也是因为她雪白的肌肤本来就显得有些病态,现在这样看上去也没有太大区别。
苍衣直勾勾地盯着雪乃。察觉到他的视线,雪乃恶狠狠地看向他。
然后——
“你果然不适合当‘骑士’。”
她不顾苍衣的惨状,开口训斥道。
苍衣苦笑着说。
“是啊。我知道。”
“……看来给你的教训还不够。你明明没有参与战斗,却嘿嘿傻笑着做出多余的事,让自己落得这步田地。你是白痴吗?”
听到苍衣的回答,雪乃斜起眉毛说。
飒姬面带为难的表情,小声地抗议说“雪乃……”。但是雪乃没有回应她,只是继续向苍衣说道。
“如果那个冰箱里面出来的不是尸体,现在你已经死了。”
“也许是吧。”
他无法否认。
“但是,看到且知道,从而理解一切就是我的职责。在那之后,我的‘断章’才能成为武器。这跟雪乃同学为了与敌人战斗,不得不割伤自己一样。”
“……”
雪乃似乎想不到该如何反驳,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她面带愤慨的表情转向一旁。
苍衣也没有再说下去。他并不是想让雪乃认输,而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
没错,苍衣不得不知道一切,即使自己会置身于危险之中。
知道面前发生的“泡祸”的一切,并加以理解。无论其结果是多么不堪入目的惨剧,为了理解,苍衣必须看到一切。
为了杀人而理解,为了理解而知晓——这就是他的职责。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苍衣持有的“断章”只会成为毁灭亲近之人的凶器。
苍衣明白这一点。
如果自己的“断章”在没有敌人的情况下发动,那么首先遭受灭顶之灾的人一定是雪乃。他早已明白这一点。
又或者当苍衣开始厌恶对他说话带刺的雪乃。
到那时,他的“断章”大概会杀死雪乃——苍衣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这是苍衣的噩梦。
同时也是赎罪。苍衣曾经被迫在与青梅竹马沟口叶耶共有的封闭世界和外部世界中做一个选择,而他选择了外部世界。
其结果造成了叶耶失去了叶耶之所以为叶耶,叶耶与苍衣共有的唯一世界,并随之消亡。因此,即使雪乃如同憎恶蛇蝎般讨厌苍衣————苍衣也会将雪乃和其他人摆在天枰的两端,并且始终选择雪乃。
这是赎罪。为了不要再次背叛叶耶。
这是补偿行为。苍衣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他自己也无法认同。
即使自己没有这个意图,他已经将雪乃当成了叶耶的替身。对于雪乃来说,她被迫成为了苍衣的青梅竹马——素未谋面之人的代替品,只要苍衣还对她怀有好感,她就能生存下去。仅此而已。
雪乃大概也觉察到这件事了。
苍衣的真心将雪乃或多或少地拉回了日常生活。他想要与雪乃一同在平凡的世界中行走的愿望绝对不是谎言。
但是,只要苍衣口中说出他不再有这种打算,那就几乎等于是在威胁雪乃。
所以,苍衣只好沉默。装出没有自觉的样子,敷衍一切是苍衣唯一能够做到的事。
就这样,沉默降临于苍衣与雪乃之间。
“……哟,感觉好一点了吗,白野君?”
在房内处理完工作的神狩屋走出公寓,对苍衣说。
“啊……是。好多了……”
“是吗,那就好。”
听了苍衣的回答,神狩屋露出微笑。只不过他的笑容看上去疲惫而虚弱。不知道他是不是受到里面惨状的刺激,还是难以忍受那股强烈的腐臭味,现在神狩屋的样子比他刚到这里时困倦得多。
双手提着铁桶的可南子跟在神狩屋身后走了出来。
沾满血迹的铁桶中插着变成焦炭的手和脚。可以看出炭化的部位只有表面,而强行长出的红色肉块任凭切断面赤裸裸地暴露在外。
苍衣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而神狩屋觉察到他的样子,也跟着苦笑起来。
靠在钢柱上的雪乃不耐烦地看向神狩屋,开口说道。
“……怎么样了?搞清楚什么了吗?”
提问的雪乃视线正集中在神狩屋的左手上。神狩屋的左臂自然下垂,手中似乎握着从房内找到并带出来的东西。不知是不是保险证之类可以确认身份的物品。
“嗯,看来这里的居住者是……那孩子叫媛泽遥火吧?这个人应该就是媛泽君小学时发生的弃置婴儿致死事件中的母亲。”
神狩屋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物品上,如此回答。
“我稍微调查了一下。那个人在很久之前就出狱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住在这里的,但是估计她一直都在监视媛泽君吧。话虽如此,那具被烧死的尸体也不一定是她本人。”
神狩屋说完,从背心的口袋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复印纸并展开。
“这是事件发生时的周刊复印件。雪乃对付的人是她吗?”
“……”
被摊开的纸张是古老杂志新闻的复印件。
在煽动人心的文字旁边,配有一副画质低劣的女性面部写真。雪乃皱起了眉头。
“…………看上去很像,但我没法断定。”
雪乃回答。
苍衣也表示同意。他向神狩屋投去认同的目光,并点了点头。
“嗯,是这样啊……”
“我走进这里时,对方已经完全发狂了。”
雪乃抱着胳膊,轻触手臂上的伤口。她的表情也随之微微扭曲。
“不过,当时她脸上的表情即使是家人大概都无法分辨吧。赤红的双眼和扭曲的褶皱。那样子简直就是汉赛尔与葛丽特中的魔女。那个人大概已经变成‘异形’了吧。”
雪乃说道。这也就是说,她是通过某个人的“泡祸”变质而成的被害者。神之噩梦之“泡”从人类的精神之中上浮,会令其成为噩梦的中心。而这个人就不可能是“潜有者”了。
这也就是说……
“‘潜有者’另有其人。”
雪乃断言。
苍衣面带复杂的表情看着雪乃。既然如此,那位媛泽遥火是“潜有者”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过去他曾听神狩屋讲过,受到夏木梦见子的“大木偶剧场的索引”的预言,采取童话形式的巨大之“泡”的“潜有者”是无法得救的。他们会暴露在惨烈的噩梦之中直至死亡,或者就此发狂——变成被称作“异端”的存在,随意施放漫无止境的噩梦。事态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而他们也不得不被杀死。
即使是媛泽遥火也一样。
雪乃当然明白这一点。但她还是露出跟往常没有变化的不悦表情,没有显露出不安或苦恼的样子,只是静静地伫立原地。
只不过,当苍衣面带微妙的表情看向她时,觉察到那股视线的雪乃回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有意见吗?”。她果然很介意。得到确信的苍衣表情变得愈发微妙了。
神狩屋似乎也在考虑同样的事。
他面露为难的神色,最终还是就此放弃般轻咳了一声,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
“啊……算啦。总之,这样一来我们的猜想就全部落空了。”
神狩屋说。
苍衣认为他这句听上去颇为奇怪的话是谎言。实际上神狩屋对遥火的疑虑变得更强了,只是顾虑到雪乃才这样讲的。
“魔女……死在这里了啊。”
因此,苍衣也没有追究下去,随口说道。
“是啊。烧死在房内的尸体————应该不会错。她就是六年前车内放置事件的母亲,分配的角色是魔女。”
听完苍衣的讲述,神狩屋抱着双臂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样,‘泡祸’与童话的一致性就很清楚了。在酷热的汽车里杀死小孩的母亲就是在火炉里烧死小孩的糖果屋魔女。她通过‘泡祸’化身为真正的魔女,在这个房间的厨房里重复完成自己应做的工作。
也就是说……将牺牲者推入面包烤炉或者说火炉之中。
我个人认为,由于格林童话的世界中没有电器产品,所以她将牺牲者藏入冰箱之中的行为符合‘厨房’这个象征的延伸意义。最终,魔女耗尽了生命的气数,在自己的厨房中被烧死了。这样看来,雪乃应该就是葛丽特了。而白野君则是汉赛尔。”
“……”
苍衣和雪乃几乎同时看向对方。但雪乃在接下来的瞬间移开了视线。
苍衣说。
“我们是汉赛尔和葛丽特吗……”
“这并非是异想天开。”
神狩屋说。
“毕竟‘大木偶剧场的索引’预言你们会与这次的事件产生关联。你们即使卷入事件之中也不足为奇。”
“嗯……也是。”
苍衣差点就忘了。“断章”是噩梦的碎片。不只是可以使用的武器。
倒不如说“断章”没有用处的场合是大多数。大木偶剧场做出的预言不是“遭遇”,而是“卷入”。“断章保持者”因为具有对“泡祸”的抗性,所以可以免于变为“异形”,但是作为代价,他们也会忘记自己成为当事人的事。
苍衣在心中告诫自己。
接着,他说出自己刚刚想到的问题。
“那么,如果我们是汉赛尔与葛丽特,媛泽同学的角色是……?”
苍衣把手撑在下巴上喃喃说道。苍衣最初认为遥火才是葛丽特。但是,遥火类似葛丽特的轮廓已经被雪乃一手打破了。
汉赛尔、葛丽特与魔女。
最重要的角色已经到齐了。
这是怎么回事?苍衣不禁皱起了眉头。神狩屋开口对他说。
“受到预言的‘童话’说到底只是暗喻和象征。我认为不需要进行过于缜密的思考。”
神狩屋的口气就像是悉心开导做题钻入牛角尖的学生一样。
“‘神之噩梦’会产生形形色色的变化。受到预言的童话也只不过是杂乱无章的主题片断。登场人物不一定完全相符,也可能会混入毫不相干的要素。此外,角色的分配也是可轻可重。”
“………………”
听到兼具学者与老师气质的神狩屋这么说,苍衣开始思考。
汉赛尔与葛丽特的故事本质到底是什么?虽然对雪乃有些抱歉,但假设遥火是“潜有者”,她那可怕的噩梦本质究竟是什么呢?
必须全部清零,从头思考一遍。
遥火的恐惧与她卷入的事态到底和汉赛尔与葛丽特有什么关系?
“…………媛泽同学说不定也是‘魔女’。”
在思考的过程中,苍衣忽然这样想到。
“……为什么?”
“得到‘骨头’的人是媛泽同学。在汉赛尔和葛丽特的故事里,接到骨头的角色就是魔女。”
神狩屋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原来如此。”
“啊……不……话虽如此,这也只是可能性而已,我也不确定。”
苍衣低下头去。
“我同意公寓里的女性肯定是‘魔女’。不过……那件事我也会留意的。”
没错,这里面说不定还有蹊跷。
他最初认为遥火是葛丽特的想法本身应该没错。但是,他还是很介意“骨头”的事。正因为摸到细小的骨头,魔女才认为没到吃掉汉赛尔的时机。那么,当遥火得到那孩子的骨头时,她是怎么考虑的?
遥火似乎说过,自己会供养那块“骨头”。
如果她是魔女,那还真是一位温柔的魔女啊。她是认为对方不该被杀死——不,应该说是不该就那样死掉吧?
那个待在汽车里面————换言之,待在火炉之中的孩子不该死掉。
遥火确实曾经拥有这种想法。而她这种想法会不会发生改变呢?
那样的话,遥火还有可能变成“魔女”。
葛丽特与魔女。杀人者与被杀者。
烧死别人的一方和被人烧死的一方都是人类的角色,这其中有什么含义吗?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它到底象征着什么?
“………………”
就在苍衣进行思考时,可南子忽然来到神狩屋身后。
“……啊,神狩屋先生。”
可南子喊了神狩屋一声,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和油脂。
神狩屋回头看向可南子,他扶了一下眼镜框,开口问道。
“怎么了?”
“泷说他有一件事不大放心。那具女性的死尸在被雪乃的‘断章’焚烧之前已经负有致命伤。”
“你说什么?”
神狩屋大惊失色。听到这句话,雪乃也直起身,没有继续靠在钢柱上。她皱着眉头提问。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被雪乃的‘断章’烧至炭化的腹部皮肤下方,留有多处被刀械刺中的伤口。此外,在泷解剖了尸体之后,冰箱门上的血迹就开始消失了。刚刚溅在地板上的血迹也全部消失。这说明最近溅在那里的血,可能全部都属于那具女性的死尸。”
“……”
听完可南子的报告,所有人都皱起眉头。苍衣记得他们与那位女性对峙之时,那位女性好像是背对他们的。
在那位女性转身的同时,她的身体就包裹在火焰之中了。他们确实没有注意到她腹部的状况。
正因为如此,他们那时才没有发现她身上中了许多刀。
“……那么,是自杀吗?”
“谁知道呢……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脸上溅满鲜血的可南子没有对苍衣的提问给出肯定的回答,只是歪着脑袋这么说。
“但是,遗体身上没有类似于凶器的物体。而且泷认为凶器应该是菜刀之类的宽幅刀具。”
神狩屋抱着胳膊,将手撑在下巴上继续提问。
“有没有掉在附近?”
“没有。我们稍微搜索了一番。整个厨房内也没有找到菜刀。”
可南子的回答没有任何漏洞。
“说不定是他杀呢。虽然被捅了几刀,但是因为身为‘异形’就没能死掉,然后她才遇到了雪乃。”
“原来如此。之前这里可能还有其他人啊……”
神狩屋说着,将视线投向敞开的房门。
“如果真是那样,希望可以太平无事。”
就在神狩屋这么说道时,他视线前端的房门中出现了丧葬屋高大的躯体。丧葬屋弯着腰钻出玄关的样子让原本就不大的房门显得更小,同时也让他的身躯看上去更为魁梧了。
“雅孝。”
接着,丧葬屋轻呼神狩屋的名字,递出手里的东西。
看到丧葬屋手里提着的物品,苍衣和雪乃的表情都在一瞬间变得阴沉起来。
“………………!”
那是两人经常看到的物品。
这件曾被刚刚溅起的新血弄脏,而现在上面的血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物品————正是雪乃平时也在使用的市立一高学校书包。
2
身材娇小的媛泽遥火气喘吁吁地快步小跑。
由于覆盖天际的阴云,住宅区的夜色看上去比起实际时间更为深沉。身穿制服的遥火穿过被黑暗与街灯笼罩的住宅区小巷,来到了离自己家不远的公寓大楼。
这里是横川麻智家的公寓。
刚才麻智打来了“有事商量”的严肃电话。遥火挂掉她的电话之后,立即从家里飞奔而出,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这里。
公寓大楼耸立在阴云笼罩而显得异常低矮的天空下。
这是一栋修建雅致的砖色建筑物,庭院的地面铺设着干净的白色瓷砖。
这座公寓是将近十年前,在遥火上小学时盖起来的。
但是公寓大楼被维护得很好,看不出实际修建年数。楼体没有丝毫陈旧感,设计也颇有情趣。
麻智一家是在大楼刚盖好时搬进来的,从那之后,遥火也来玩过好几次。
麻智的父母都从事着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工作,回家很晚,有时夫妻双方都会彻夜不归。因此,这座安全措施严密的公寓大楼对于童年时代的麻智和比她小四岁的弟弟来说,是个可以安心居住的地方。
在懂得人情世故之前就一直住在普通住宅里的遥火,从小时候起就很羡慕这座雅致的公寓大楼。不过,现在她早就看习惯了。熟悉的公寓大楼就在面前,在灯火辉煌的大厅灯光照射下,遥火喘着气快步走进玄关。
遥火站在公寓大楼自动门的对讲机前,按下麻智所住的房间号码。倘若没有里面的住户打开自动门,没有钥匙的访客是无法进入公寓大楼的。
刚刚按下的房间号码在控制面板上显示为红色,呼叫也同时开始。在机械的荧光灯光亮之下,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平淡的呼叫铃声在大厅中回荡。
接下来,只要通过对讲机说出自己的名字,入口就会打开。
虽然平时应该是这样,但这一次呼叫铃声忽然中断,接起对讲机的声音响起后,遥火还没来得及报上姓名,入口的自动门就忽然发出机械音被打开了。
“咦……?”
遥火注视着突然敞开的自动门不禁语塞。
平时的麻智会回应她的拨号,而遥火报上名字,适当地用访问朋友家时应说的话寒暄几句。
但是,今天两人之间的问候完全被省略了。入口无声无息地悄然敞开。
纯白而无机质的荧光灯光亮投射在大厅之中,通往公寓大楼内部的入口连接着空荡荡的通道。
“……麻、麻智……?”
“…………………………”
遥火忍不住呼唤着朋友的名字,但是对讲机那头没有回答。
不过,遥火没有继续等待回答的余地。敞开的自动门很快开始合拢,遥火慌忙向自动门内跑去。
咣当——
自动门发出轻微的声响,在飞奔进来的她背后自动关闭。
因为是自动门,只要走到附近,门就会自动打开。虽然明白这一点,但是“被关起来”的讨厌印象还是在遥火的胸口暗中扩散。
有些不对劲。
也有些奇怪。
不安的预感如同黑色的海绵吸入她的思考,但遥火还是将心中的不安解释为对麻智的担心。遥火接到了麻智说要商量事情的严肃电话。那么,对于遥火来说,她就绝对无法忽视这个电话。
从一开始就没有其他选择。
“……”
遥火下定了决心。即使感觉到有些异常,她还是向公寓大楼内部迈开了步伐。
雪乃曾嘱咐遥火说“如果遇到什么异常就给我打电话”。但是,遥火不认为现在感到的异常是需要报告的那一类。
雪乃所说的异常是指心灵现象。
而麻智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为了赶到有事要跟她商量的挚友家中,遥火穿过被荧光灯点亮的通道。
她站在电梯前,按下按钮,乘上电梯,又按下十层的按键。
目的地是十层。
那里是最高的一层。麻智家就是位于那一层角落里的套房。
电梯的门关上了,伴随着漂浮感,金属箱开始上升。小小的金属箱内充斥着沉默和摩擦的机械音。此外还有自己的呼吸声和荧光灯的光亮。
遥火孤零零地站立其中。
经过感觉十分漫长,其实相当短暂的数秒后,电梯停在了十层,敞开大门。
当电梯门打开时,一条笔直的通道映入眼中。通道另一头依稀可见的房门里面就是麻智的家。
房门大开。
“………………!?”
遥火吓了一跳。贴有“横川”铭牌的房门肆无忌惮地敞开着,似乎没有光亮的室内看上去有如地狱的深渊般阴暗。
遥火快步跑向前方,穿过笔直的通道,来到麻智家门前。她将手搭在入口处,伸出脑袋窥探房内。玄关、走廊和里面的房门全部陷入了黑暗,走廊处洒下的淡淡光亮也沉入阴影之中。
球鞋被随意踢到一边的玄关连接着室内走廊,只有黑色雾霭般的黑暗与仿佛会吸入声音的静寂充斥其中。
遥火的视线投向走廊的另一端……就在这时,她忽然注意到某件事,于是她仿佛被弹开般退回身后的玄关。
“!?”
遥火发现那双被脱掉的球鞋正是麻智今天穿在脚上的鞋。刚才她一直没有注意到,那双原本是白色的球鞋已被大量的血液弄脏,现在被染成了红黑色。
“什么…………”
什么?怎么回事?遥火想说出类似的话语,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麻智受伤了吗?如果是那样的话,这样的出血量不容小觑。
前所未有的强烈不安和担心在遥火的胸口蠢蠢欲动,脑海中也蒙上了一层阴影。麻智没事吗?还有她家里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麻智的家完全被阴影覆盖,一片寂静。
遥火向房内畏畏缩缩地搭话。
“麻、麻智……你在家吗……?”
她战战兢兢的声音在漆黑的静寂之中显得格外大声。
听上去过于响亮的声音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声音在走廊和玄关之中回荡,最后像是被吸入了房内的黑暗中一般彻底消失,没有留下一丝余韵。
“………………”
宁静再次支配了她的听觉与面前的房间。
咚、咚、咚——遥火听到胸口由于紧张而拧在一起的心脏跳动声。
在这套失去光明的房子中,她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但是,刚才至少有人接起对讲机并打开了自动门,所以里面肯定有人。
沉默着打开了自动门的某人。
无边无际的静寂黑暗。
遥火犹豫不决地思考着——要不要走进去呢?这里发生了什么?麻智呢?她的弟弟小亮呢?
想到这里时,遥火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的不安和犹豫并没有消失。不过,比起这些,更为强烈的责任感驱使遥火走进麻智的家中,以便确认自己刚才想到的问题。
强烈的恐惧和不安,以及压倒这些感情的强烈责任感,在她的心中形成了巨大的漩涡。遥火的精神已经紧绷到极限,只要松一口气说不定就会大喊出声。庞大而膨胀的感情在心中不停肆虐。
自己的心变成了容纳浊流奔腾的皮囊。
她必须前进。必须确认麻智是否平安无事。遥火将渗出汗水,微微颤抖的手从入口处的墙壁上挪开。
只是无法触碰任何物体这件事,就让遥火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无助。她走进黑暗的玄关,脱下自己的鞋放在被血染红的球鞋旁,按下走廊电灯的开光,但是灯光没有就此点亮。
灯光无法点亮的异常似乎也变成了理所当然之事。
遥火紧张地吸气呼气,透过袜子感受着木地板的冰冷,开始在阴暗的走廊上行进。
玄关连接着一截短短的走廊,两侧排列着数道房门。麻智父母的房间、厕所与洗手间。那扇位于走廊尽头,与起居室相接的房门浸没于阴影之中,挡住了前行之路。
麻智的房间就在房门的另一头。
遥火面朝着那扇房门,向阴暗的走廊迈出脚步。
咚、咚——穿着袜子的脚步声听上去尤其响亮。只是向前迈出一步,从屋外通道射入的光亮就变弱一分,黑暗越来越浓密,而视野也越来越暗。
遥火来到了房门前。
从通道那边射来的淡淡光辉在门把手上映出微不足道的暗淡光泽。
遥火把手伸向门把手,又犹豫不决地停下了动作。她竖起耳朵,感受着里面的氛围。于是,她隔着房门感到了寒冷而阴暗的浓密气息正在向这边扩散,甚至触碰到皮肤的错觉。
“…………………………”
此外,还有无边无际的静寂。
在房门那头不断扩散,连掉下一根针都可以听见的寒冷静寂。
然而,遥火紧绷至极的感官觉察到一股隐藏在那份宁静中的气息。在房门另一端静静沉淀的黑暗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和动作,但却蠢蠢欲动的恐怖气息。
那里有着什么。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绝对不可能是麻智。
没错,那个蠢蠢欲动的东西没有人类的气息。它一动不动,也没有呼吸的声音。
那是仅仅作为肉块存在于此的生物气息。
如果用强烈的语气来形容的话——那根本就是被残杀后剥掉肉皮吊起来的死肉气息。
房内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东西。但是,遥火的感官从房门对面捕捉到的黑暗之中,的确清清楚楚地存在着这种难以形容的气息。
“………………”
不祥的预感转化为寒气,抚弄着她的脊背和手脚。
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遥火微微颤抖的手还是紧紧握住了冰冷刺骨的门把手。
她用颤抖的手拉下门把。
接着,房门缓缓地打开了。
房门发出“咯锵”的轻微声响,敞开一条狭窄的缝隙。
遥火继续推开房门。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迎面而来。
起居室中的空气迅速流淌到走廊之中。接下来,混合着浓密金属味的空气以让人喘不过气的程度涌入鼻子和嘴巴。
那是血腥味。
“唔…………!!”
呕吐感在胃里翻涌。最糟糕的预感让她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麻智!?担心麻智的冲动却驱使她冲入房中。在踏入房内的瞬间,血腥味变得愈发强烈了。然而,在将近二十曡大小的起居室中只有伸手不见五指,沉淀在空气之中的浓密黑暗。
她只能依稀看到淡淡的影子,却完全看不清房内发生了什么。
遥火很熟悉这个房间。房间的一侧设有柜台与厨房,另一边是餐桌。而在她此时站立的入口正对面,应该有一扇镶嵌在墙上的巨大窗户和米色窗帘。
而此时,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将屋外原本已经异常昏暗的亮度彻底遮蔽。房内因此陷入极致的黑暗之中。只有窗帘上方与墙壁的交界处漏出少许模糊的光亮。
遥火根本没法看清房间内的各个角落到底有些什么。
她只能通过窗帘上方漏出的光亮勉强辨别出通往窗户的通道。
遥火在墙上摸索着电灯的开关。
她很快就找到塑料面板并按下开关,喀嚓声响起后,灯光依然没能被点亮。
“………………”
为了找到光源,她只能拉开窗帘了。
她不得不做。因为紧张而受到限制的思考逼着她仅仅专注于这一种方法。
遥火的脚踏入一片漆黑的房间,一步又一步向窗帘方向靠近。呼吸着与铁锈味类似的血腥气息,从阴暗的房内某处传来的气息触碰着皮肤,她穿着袜子的脚在冰冷坚硬的木地板上又挪动了一步。
咚。
踩踏地板的沉闷声响。仿佛被木地板渐渐剥夺体温的触感。
在黑暗之中无法触碰任何物体的感受,就像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宽广空间中一样无助。
遥火战战兢兢地挪动脚步,不安和紧张在胸口不断膨胀,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寒气触碰着肌肤,汗毛全部倒竖起来,手脚身体都渐渐绷紧。
咚。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只是直视着前方的黑暗中窗帘所在的位置。
她可以听到自己“呼——呼——”的喘气声。恶寒在体内来回流窜,自己的面部仿佛痉挛了一般撑起僵硬的表情。
咚。
即使如此,她紧绷的脚还是不断向前挪动。
还差一点就能碰到窗帘了。还差一步。就在她踏出最后一步并摸到窗帘的布料时,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忽然发生了彻头彻尾的变化。
唰啦——
湿漉漉的声音响起。
“………………!”
冰冷湿润的感触很快透过袜子在她脚底的皮肤上扩散。
恶寒嗖地一下从背部长驱直上,全身的皮肤同时生出鸡皮疙瘩。袜子被弄湿的触感扩散到脚底之后,又沿着越来越湿的布料爬向脚踝。
地板完全湿透了。
强烈的血腥味向四处飘散。意识到这个事实的遥火全身紧绷,一动也不动,只是睁圆眼睛注视着眼前的黑暗,甚至无法呼吸。
空气紧绷到了可怕的程度。
无法动弹。
好想哭。
她终于察觉到了。
此时的她握着窗帘站在窗边,四周是无尽的黑暗。她察觉到,就在自己的身旁——直立着某样东西。
“…………………………………………!!”
她一动不动。也无法发出声音。
有什么东西就在自己身旁。感觉不到任何动作和呼吸的寒冷氛围在黑暗之中俯视着自己。
就好像一旦自己动起来,接下来的瞬间就会发生恐怖至极的事一样,遥火连呼吸都无法做到。
只要拉开窗帘就能看清那里有什么了。但是,她知道拉开之后会面对更为恐怖的场景,所以只是攥着窗帘,在寒冷的黑暗之中瑟瑟发抖。
“…………………………………………”
静静地站在一旁,有如死人一般的寒冷气息。
周围的空气和紧绷在胸口之中,随时都会压扁心脏般的紧张。
不过,一切不可能永远保持这样。暴露在血腥味和身旁某物的气息之中,大脑几乎已被恐惧吞噬,但是身处黑暗中的她还是向抓住窗帘的手一点一点地贯注力量。
————不得不看。
她微微颤抖的手拼命用力。
双手因为恐惧而凝固不动。只是让如同受到空气挤压的僵硬手臂轻轻一动,仿佛就需要肌肉酸痛关节碾压的强大力量。
本能在阻止自己拉开窗帘。
她的本能高喊着“不要看”。即使如此,她的意识还是为了搞清楚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断向本能竭尽全力固定住的手臂释放出几乎快要摧毁肉体的力量。
————她不得不看。
她的手不停颤抖。
————必须看清这个房间。
颤抖的手将窗帘拉出一道针尖般的细缝。
————必须看清这个房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缝隙被拉至书脊粗细。
————必须看清直立在自己身旁的东西……!
窗帘的缝隙被渐渐拉开,越来越宽,越来越宽,直到最后她猛地将窗帘扯向两端,以至于窗帘箍几乎滑脱。在这个瞬间,夜色投映在玻璃窗上,朦胧的光亮透窗而入————
遥火与吊在自己身旁,向地板流下一道血线的少年惨死尸体四目相对。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口中迸发出震动口腔的惨烈叫声。
被朦胧夜色笼罩的房间有一部分已经彻底变成了鲜血的海洋,在即使有小孩拉扯也不会断裂的特制窗帘滑道上吊着一具脖颈被深深割裂,腹部也被剖开的裸体小孩尸体。
翻着白眼的尸体俯视着下方,由于亮度不足,暴露出深深伤口的脖颈流出看上去已是黑色的血浆,并随之沾满全身。被剖开的腹部内部空空荡荡,仿佛食品加工厂的肥牛一般暴露着内侧的皮肉。
那是麻智还是小学生的弟弟。
夜晚的光亮投射在他的脸上显得无比苍白。仰望着这幅场景的遥火抓着自己的脸,发出几乎震坏耳朵的惨叫声。
她的全身都绷紧了。下巴、手臂和身体都像拉紧的琴弦一般僵硬。从她张大到无法动弹的口腔深处,不断溢出凄惨的叫声,房内因为寒冷而凝固的空气仿佛都为之撼动。
但是,恐怖没有到此为止。
在吊起的尸体后方,似乎还隐隐约约地藏着什么。
那东西缓缓地从沾满血污的尸体后方探出脸来。那对充血的双目满眼通红,脸上浮现着坏掉般的可怕笑容,在黑暗之中也能分辨出它的左手握着刀刃被鲜血玷污的菜刀——那是麻智的脸。
“!!”
在视线相交的瞬间,那东西从尸体的阴影中飞蹿出来。
它沉默着露出满面笑容,以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迅速到可怕的机械动作瞬间贴到了遥火面前。
那是俯视下方,如同坏掉般的疯狂笑容。混合着体温的猛烈血腥味扑面而来。
遥火发出了惨叫声。她恐惧地大喊。在她喊出来的瞬间,那东西依然面带夸张的笑容,用手指已被强行折断并布满血脂的右手抓住她的领子,保持着脸上的笑意,高高地举起手中的菜刀。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遥火紧绷的身体由于过度恐惧,条件反射地加以反抗。她的身体猛地一缩,为了躲开抓住领子的可怕右手,以惊人的力量向后挣扎。接着,她制服的领子“嘶”的一声扯破了,那些扭曲的手指也伴随着恐怖的声响进一步折断,抓住领子的手终于松开。而她的身体为了尽量远离那东西,拼尽全力撞向它的躯体。
窗玻璃被撞碎了。
被撞的麻智由于地板上的血迹脚底打滑,身体忽然撞在窗户上。一瞬间,镶嵌在窗框里的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四分五裂,麻智的身体就这样飞出了公寓大楼。
“!!”
遥火因为冲撞反弹的力量倒在地上。在她的面前,麻智的身体伴随着狂躁的惨叫声与破坏声从视野范围中彻底消失了。屋外没有阳台,这是一扇内嵌式的窗户。而且,麻智的家在公寓的最上层。从十层的窗户飞出的麻智就这样不断下坠————“嘭咚”一声,如同某种沉重而湿润的物体撞在地面并溃烂的讨厌声响轻轻传入倒在地上的遥火耳中。
一片寂静。
宁静重返房内。
“…………………………咦?”
麻智惊愕地注视着麻智消失的地方。
她瘫坐在地面,呆呆地仰望着窗户上的空洞,以及可以从那里望到的夜空。
惊呆。
失语。
就在这时,覆盖天际的厚重阴云忽然被高空的气流吹散,巨大的月亮缓缓地现身于云间的缝隙之中。
月光闪耀——
寒冷的光芒瞬间穿越云间倾注在地面上。
仿佛让空气变得朦胧的白光从天而降,冷冰冰地充溢四周,巨大的窗户与房间瞬间暴露在满月的清冽光辉之中。
“…………!!”
她屏住了呼吸。
光芒四溢。
面前笼罩着月光的场景,如同正在燃烧灵魂一般凄惨无比。
投入月光的窗户两侧覆盖着已然拉开的窗帘,由于从地板吸入了大量血液,窗帘的布料仿佛燃烧着血色的熊熊火焰。
如同火星般四溅的鲜血从窗帘弥漫到窗玻璃,透过月光散发出疯狂而妖冶的光辉。
用血液描绘的火焰宛如从火炉之中探身而出,而麻智消失的窗户占据了自己的全部视野。银白色的月光和光溜溜的惨白色——————无数死掉的婴儿面部和手掌一起浮现在窗玻璃上,贴在窗户的另一面盯着这边。
仿佛是从焚烧自己躯体的火焰之中窥探这里。
它们一直盯着自己。正如记忆中透过几乎已经变成灼热火炉的汽车车窗,天真无邪地盯着她的可怜婴儿一般。
“…………………………!!”
她茫然地眺望着眼前的场景。
在眼睛圆睁的遥火面前,面色惨白的婴儿布满了整扇窗户。它们的脸如同融化了一般同时露出恐怖而纯真的满面笑容。
六章 魔女与魔女
1
铺设在公寓庭院里的白色瓷砖上描绘着红莲之火般的红色血滩。
如果说这是火焰的图案,那么画出蜡烛图案的就是一位少女。
身穿一高制服的少女尸体应该就是苍衣等人前来寻找的横川麻智,只不过原本可以指认对象的雪乃回答说“我才不记得同班同学的长相”,所以没有得到确认。最后,苍衣只好从在公寓里发现的书包中找到学生手册,通过上面的照片确定了尸体正是麻智本人。
这里是横川麻智居住的公寓大楼庭院。
以撞击在瓷砖之上,手脚都扭曲至异样方向的麻智的坠楼死尸为中心,迅速赶到的苍衣、雪乃、飒姬还有神狩屋一脸严肃地围在一旁。
在化作魔女之“异形”的女性被杀的公寓中,丧葬屋找到了这位横川麻智的书包。她是雪乃的同班同学。当时,所有人都猜测她可能是被塞入冰箱里化作“异形”的尸体之一,但是雪乃很快就否定了这种猜测。
“那女孩在我和班长道别之后没多久,就去找过班长。”
这也就是说,她不可能属于那些已经死了一段时日的尸体群。
但是那时雪乃是在家里感觉到气息,才立即赶到那座公寓狩猎“异形”。麻智毫无疑问被卷入了那个“异形”引发的“泡祸”之中。
雪乃为了得到确认给遥火打了电话,但是却没能联系到遥火。遥火不接手机,人也不在家。当雪乃给遥火家打电话时,接电话的人是遥火的母亲,她告诉雪乃——遥火刚才嘱咐说要去麻智家一趟,就马上出门了。
“………………”
于是,苍衣等人来到了这里。
横躺在瓷砖上的麻智的尸体和围在一旁的四个人。外围还有几个行人乱成了一锅粥,也有人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四处乱蹿。远处警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撕裂了夜空。
在周围游荡的人们脸上都露出不安和紧张的神色,似乎没有人关心地上的惨状和苍衣等人的存在。
不,正确地说,他们根本无法看到面前的惨状,只是在不停寻找。
他们——看不到站在面前的苍衣等人。
苍衣将视线投向地面——在把公寓大楼团团包围的人们的脚边,有无数红色蜘蛛般看不见摸不着的“虫”沿着他们的身体向上爬,依次钻入他们的耳中。
这是飒姬的“食害”。
侵入大脑,吞噬记忆之虫的“断章”。
虽然他们看到了苍衣等人,但是在感知到这一点的同时记忆也被吞噬,从结果上来看就是无法感知到苍衣等人的存在,并保持这种状态在周围寻找。
他们在找麻智的尸体。
这些住在公寓大楼附近的居民大概是听到了麻智摔死时的响声,又或者是目击了她坠楼时的样子吧。
如果骚动进一步扩大,苍衣等人大概就无法靠近尸体了,幸好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了现场。不过,苍衣等人还是无法进入装有自动门的公寓大楼内部,里面似乎已经发生了骚乱。
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渐渐接近。
看来这场骚动只会越闹越大。
“呃……”
飒姬巡视着四周,开口说道。
“如果人群继续增多,‘食害’的密度还会上升。不过,使用‘食害’也是有限度的,这样下去没法保持太久……”
飒姬说完撩起了头发,从藏在她头发下方的耳朵里取出耳塞。
她卸掉耳塞的左耳中悄悄爬出了一只红色的小虫。
紧接着,红色的小虫一个接一个地爬了出来,数量也瞬间增多,几乎遍布飒姬左半身的小虫爬下她的身体来到瓷砖上,向四面八方扩散。
不断实时吞噬大量人数的记忆,需要相应数量的虫。
但是,维持“食害”的飒姬表情明显很疲惫,而且连旁人都能看出她的脸色越来越糟了。
“……没事吧?”
“啊,是~当然没问题喽。”
虽然飒姬这么回答,但她刚刚还说过这是“有限度的”。
无论如何有用,“断章”始终是恐惧的显现。在不安的苍衣身旁,神狩屋观察着当下的情景,为难地抓了抓自己混有少白头的头发。
“这样看来……我们没法回收尸体了呢。那就只能就此放弃,并拜托‘无名’了。”
神狩屋说。
苍衣提问。
“在引发事件之后也能使用这种办法吗?”
“无论是多么严重的事件,现在只有这一种有效的手段了。只能利用她的‘断章’,让这次事件成为误报。从经验上来说,目击者还有处理事件的人都将无法认知自己看过以及做过什么。”
神狩屋说完轻轻地耸了下肩。
“……我们回去吧。”
于是,所有人都听从了神狩屋的话离开现场。
苍衣等人穿过围住公寓的人群,红色的小虫也渐渐回到飒姬身上。背后响起了发现尸体的惨叫声。
试图返回飒姬耳中的无数小虫全都爬上了她的身体,那幅场景就像是一块无法扯掉的巨大红布遮住了她的半身。不过,由于走在路上的行人没有受到“食害”之“效果”的侵蚀,他们审视着雪乃的服装,却没有一个人将视线停留在飒姬身上。
苍衣等人走向车道,依次钻入丧葬屋的货车。
货车中只有身穿黑色丧服的丧葬屋一人,他坐在司机席,抱着胳膊等待大家回来。
助手席前方摆着简陋的黑色设备,夹杂着杂音的对话声不绝于耳。他似乎是在监听警察的无线线路。这是为了避免在搬运尸体时碰到警察,调查警车和盘查的动向而使用的——在来到这里的途中,神狩屋代替丧葬屋本人解释了一番。
“让你久等了。修司,警察那边的情况如何?”
“……跳楼。还有小孩被杀了。他们说是猎奇事件。”
听到坐上助手席的神狩屋提问,丧葬屋小声回答。
坐在司机席上的他给人以非人生物的黑色印象。正是丧葬屋把苍衣等人载到了这里。这辆车本来是搬运尸体用的货车,但是现在车上的乘客——苍衣等人都是活生生的人,公寓里发现的尸体都不在车内。
为了让苍衣等人坐上车,丧葬屋把那些尸体留在了原地。
现在解剖尸体的道具和留守的可南子还待在那间公寓里。
可南子留在那里放哨,以防有别人看到尸体。不,应该说这只是次要目的,她的主要目的是防止那些因为丧葬屋的“断章”开始复活的尸体彻底复苏——这不是对外部,而是对内部的“监视”。
苍衣等人坐在平时用来搬运尸体的货车中。
虽然气氛有些诡异,但车内没有丝毫血腥味,介于紧张和感慨之间的氛围在众人之间扩散。
这是因为刚才看到的场景和丧葬屋所说的情况。
徒劳感,还有戒备感。位于漩涡中心的媛泽遥火也不知去向。
“……嗯,看来我们确实没法善后了。我来联络‘无名’。”
神狩屋说。
“我去办这件事——你们呢?我认为有必要快点找到媛泽君。你们有什么线索吗?”
神狩屋转头看向后座。其他三人并排坐在后座上,苍衣被两位女生夹在中间,有些不适地缩着身体。
抢先占领靠窗座位的雪乃听到神狩屋的提问没有回答,她面带严肃的表情用手撑着脸,一直盯着窗外。雪乃至今为止都没怎么开口。虽然不知道她在考虑些什么,但是从她的侧脸可以看出那绝对不是积极的感情。
苍衣脸上浮现起困惑的表情。
“线索吗……”
“嗯,是啊。”
神狩屋叹了口气。
“那么,要不要进行《汉赛尔与葛丽特》的相关预测?毕竟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
“也是……”
苍衣一直在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被那位女性带进公寓的麻智多半是用菜刀刺死了女性,又逃了出去。
但是,为什么麻智会变成那样——苍衣一直在考虑。
“刚才那女孩简直就像是……”
“‘魔女’。”
《‘魔女’啊。》
雪乃低声断言,而风乃用类似于嘲笑的声音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
“!”
苍衣惊讶地回过头去。他在货物舱中看到了风乃近乎透明的身影——她靠在后座的椅背,把手臂和脑袋搭在后座上。风乃斜眼瞅向苍衣的方向,脸上浮现起混合着恶意的美丽微笑。
《那孩子也是魔女呢。》
风乃对苍衣低语。
《红眼魔女。暴露在‘泡’之中,变为‘异形’的魔女。而且也是从公寓大楼坠落而亡,无法飞天的弱小魔女。她是第二位魔女。你觉得为什么会有两位魔女呢?呐,我可爱的‘爱丽丝’。》
“……”
风乃嗤嗤发笑。苍衣不由得绷起了脸。就在这时,苍衣脑中涌现了一个象征的“符合”。
苍衣喃喃道。
“不对。‘魔女’……有三个。”
在这个瞬间,车内的空气冻结了。
神狩屋几乎从前面的座位完全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
“如果媛泽同学按照约定来到了这座公寓大楼,那么第三个‘魔女’多半就是她。”
在众人瞩目的视线中,苍衣低着头说。
“我认为还是快点找到她比较好……赶在出现新的牺牲者之前。”
接着——
“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她大概就在——她的‘家’里。那是对于她来说,具有真正含义的‘家’。”
丧葬屋沉默着转动了车钥匙。
2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孤零零地坐在笼罩着淡淡月光的昏暗教室里。
媛泽遥火在冰冷的黑暗之中,将手放在桌上。她微微低着头,独自一人坐在座位上。
遥火在哭。大滴的泪水从她滚烫的双目中滴下,流向冰冷的脸颊。最后,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溢出,一滴一滴地溅湿了遥火放在桌上的双手。
抱歉。
对不起。
遥火边哭边在心里反复道歉。
她在道歉。向麻智,向母亲,向父亲,向所有人。
她杀了人。
她杀了麻智。
遥火用自己这双手杀了她最好的朋友,从小学时起就比任何人都关心她的朋友。
遥火害死了麻智。把她从公寓大楼上推了下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接起麻智的电话之前,明明没有任何征兆。
赶到麻智的公寓大楼时,她也根本没有想象到会发生这种事。
遥火无法理解。什么人都好,快来跟她解释一下。
房间里溅满血迹,而小亮已经死了。
麻智……样子明显很奇怪的麻智突然袭击了她。
于是,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混乱,她把麻智撞飞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条件反射地做出了那种事。从结果上来说,遥火彻底理解的事只有那两个人都死了,其中一个还是被遥火亲手杀死——这个无常而绝望的单纯“事实”。
遥火杀了人。
自己是杀人犯。她无法停止颤抖。
如同世界全部被黑暗包围的绝望感和几乎碾破胸口的罪恶感——巨大的负面感情挤压着肺和胃,呕吐感三番五次地上涌到嗓子眼,眼泪也不停流下。她不知道干呕了多少次,以至于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对不起。
对不起。
遥火流着泪拼命谢罪。
向被她杀死的麻智。向养育她至今的父母。
向一直以来信赖自己的大家。还有向以前————她见死不救的车中婴儿。
遥火从那次事件的打击中重新振作起来的那一天,她向自己发誓。
她发誓绝对不会再次让那个婴儿一样的孩子留在自己的眼睛和双手无法触及的地方。
绝对不会再次抛下被所有人舍弃,甚至被母亲舍弃,生命即将终结的存在。唯独自己绝对不会舍弃,不会再次见死不救——遥火在那一天向自己这样发誓。
不会再次让对方死去。
不会像那个婴儿的母亲那样,让人类的被害者再次出现。
结果,现在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她杀了自己的朋友。这样的她和那个母亲有什么区别……!!
我和那个母亲一样。
我是杀人犯。
在心脏几乎被挤爆的绝望中。
教室的后门忽然发出“咯吱”的声音——有人从外面打开了它。
†
“所以说……魔女和葛丽特是一回事。葛丽特会变成魔女。”
咣、咣——学校的走廊里回荡着雪乃的靴子声。
雪乃的黑色长裙和蕾丝蝴蝶结随着她的步伐跳动着。苍衣一边解释,一边跟随在她的身后。
苍衣说。
“我很久以前就觉得汉赛尔和葛丽特这个故事很奇怪。为什么魔女要在没有小孩会去的森林深处引诱小孩呢?”
听着苍衣的解释,雪乃没有回头,只是大步地向前行进。
“还有就是,杀了魔女的兄妹如果在森林里迷了路,无法回到家中,那该怎么办呢?”
“…………”
雪乃依然保持着沉默。苍衣小跑着追上了她,中断了刚才的话。
“现在,我找到答案了。”
他再次开口说。
“答案是她们根本就是一回事。杀了魔女并且找不到回家之路的葛丽特会成为下一位魔女。”
“…………”
“在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的森林深处,葛丽特相继不断地成为魔女。失去回归之处的杀人犯,为了在森林里继续生存下去,只能变为魔女。”
“………………”
雪乃如同黑色女王一般行走在走廊之中,而苍衣如同侍从般追随其后。苍衣平淡地道出这些话。
两人面带各自的表情,在走廊中行进。
无数微小的红色之“虫”悄无声息地超过他们,消失在走廊尽头。
这是狩猎噩梦的噩梦骑士大军。
在老化而昏暗的荧光灯一盏接一盏的灯光照射下,灵魂中寄存有火刑之炎的“狩猎魔女之魔女”,正率领着异形之虫的大军不断向前行军。
雪乃的表情十分严肃。
浮现在她美貌之上的严厉神色仿佛正在眼前的世界和深层的意识中切碎自己一般,充满了杀气和自残的气息,同时也异常宁静凄惨。
一切都起源于前方等待着自己的东西,雪乃对此顾虑重重。
顾虑把自己和“噩梦”一起杀死的渴望,以及仿佛会喷出火来的心绪。然而,此时她的心事并非仅此而已。
在丧葬屋的车子里,苍衣这么说道。
“所谓的‘魔女’会产生连锁。”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
“葛丽特为了拯救被关起来的汉赛尔,杀死了魔女。归根结底,食人魔女和葛丽特同样都是杀人者。魔女想把葛丽特烧死在面包烤炉中,但葛丽特反过来将魔女在烤炉中烧死。在杀死魔女的瞬间,葛丽特跟魔女就变成同样的人了。这也就是说,最初的‘魔女’,即那位放置婴儿致死的母亲想要杀死刚才那位横川麻智同学,结果反而被她用菜刀刺死。而逃跑的横川同学就变成了‘魔女’。接下来,横川同学叫来了媛泽同学,打算杀死对方。所以媛泽同学一定——把她推下大楼,杀死了她。而媛泽同学现在已经成为了‘魔女’。”
…………………………
于是,噩梦的连锁紧紧相连。
而雪乃正是为了斩断这场噩梦来到这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因为这是毫无仁慈和公平可言的“神之噩梦”,无论对方是善人还是恶人。
这种程度的不幸她已经亲眼目睹过好几次了。
亲人、孩子、挚友、恋人,不得不用自己的手杀死深爱的人——这种事她已经见过和听过很多次了。
雪乃对这些人深感怜悯的同时,也对他们给予嘲笑。
只要没有任何深爱之人,任凭憎恶驱使自己不断破坏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无论什么人死掉,自己都不会难过;即使自己死去,也不会有人悲伤。
在知晓“断章保持者”的命运之时,雪乃就产生了这种认识。
为了复仇和憎恶,雪乃舍弃了一切。周围人对她的担心和神狩屋让她重返日常的劝说,她都没有听进耳中。
在别人担心雪乃一直利用将疼痛转化为火焰的“断章”会“使雪乃自身溶解”,或者被人称作“雪之女王”之时,她都没有放在心上。
因为她要破坏神之噩梦之“泡”,杀死已经无法得救的被害者。
杀死由于漏出的噩梦而变质的“异形”;杀死无法忍受噩梦而发狂,化作永无止境的噩梦源泉的“异端”。
没错,无论对方是什么人。
“………………”
“……呐,雪乃同学。”
苍衣向沉默前行的雪乃搭话。
“我理解了媛泽同学的‘噩梦’。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对于雪乃同学来说太过辛苦,可以由我杀死她。”
“没必要。”
雪乃立刻回答。
“但是……”
“我一点也不理解班长。”
雪乃迈着大步说。
“我无法理解班长这样的人。所以我可以杀死她。比起已经理解她的你,我可以更加毫不留情地杀死她。”
没错,遥火是她无法理解的类型。愚蠢的博爱主义。连雪乃这种人都会加以庇护,她的思考回路让人无法理解。
不过,她是在由嫌恶和漠视构成的班级中,对于雪乃来说唯一的例外。
无药可救的老好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和雪乃没有交集,身处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会杀了她的。我已经为此舍弃了一切。”
没问题的。
在这次的事件发生之前,雪乃就宣言说“无论是谁我都会杀”。雪乃只想履行这句话。
“…………雪乃同学……你在撒谎。”
但是,苍衣的话听上去无比悲伤。
“雪乃同学也许已经为了舍弃日常而失去了守护之物,但是正因为如此,雪乃同学才会对杀死她感到自责。”
“……啰嗦。”
“连我都看得出来。对于连自己都不在乎的雪乃同学来说,媛泽同学是为数不多的例外。所以,雪乃同学不可能感觉不到与我相当的自责。因为她是对于舍弃一切的雪乃同学来说唯一的例外,所以,雪乃同学会感到加倍的后悔。”
“啰嗦,我杀了你啊!”
雪乃没有回头。她意识到一旦回头并停下脚步,也许就再也无法前进了。那样只是在否定将一切都奉献于狩猎“泡祸”的自己。
“……呐,雪乃同学。虽然我确实与媛泽同学有很多共同之处,但是由于我拥有想要保护的东西,所以我可以若无其事地杀死她。”
苍衣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
“我不希望雪乃同学太过远离日常生活。只要雪乃同学少一点自责,我就会多一分轻松。无论经历多少次新的相逢,我都可以将其全部舍弃。”
“…………”
“我不会放弃理解和共感。想要理解别人心情的想法本来就很普通。”
苍衣说。
“但是,通过这些得来的一切,我都可以为了雪乃同学而拒绝。”
苍衣的话沉稳而平和。只不过,这句话中隐隐暴露着深不可测的深渊,若是平时的雪乃听到也许会为之一颤。
可是,此时此刻,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雪乃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回过头来,忽然抓住了苍衣的前襟。
“我会杀了她的。”
雪乃恶狠狠地瞪着苍衣说。
杀了对方自己一定会后悔。雪乃承认这一点。但是,无论是谁杀的,她都会感到后悔吧。那么至少要由自己来动手解决。
借自己的手杀了对方。不用苍衣出手。
雪乃没有说出她的想法……但是,被紧紧揪住前襟的苍衣仿佛理解了一切一般,露出无比温柔的微笑。
“……是吗。”
苍衣这一次没有再提出异议。
接着,他继续说道。
“那么,为了避免雪乃同学回不了家,变成‘魔女’————我就在通往家的道路上撒下路标。正如汉赛尔一样。”
………………
†
在他“咯吱”一声打开教室门的瞬间。
那位男生感觉到没有亮灯的教室内有一股人的气息,于是惊愕的他在门前停下了脚步。
“哇!”
社团活动结束之后,他准备回教室取走忘带的东西。没想到在这种时间,一片漆黑的教室里居然还有人在。所以,当他看到黑暗之中那个坐在座位上的孤单人影时,他不由得轻轻喊了一声。
仿佛融入教室中的黑暗,独自一人趴在桌上的影子。
一瞬间,他还以为那是幽灵。
“班、班长?”
从座位的位置和剪影来看,他立即察觉到那个人影是谁。但是,在察觉到这一点的同时,他也感觉到了湿漉漉的氛围……他不由得停下了打算开灯的手。
“…………”
湿漉漉的氛围与轻声啜泣的呜咽声。
班长在哭。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一瞬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在静候了片刻之后,他战战兢兢地开口说。
“怎、怎么了?班长……”
她没有回答。
令人尴尬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他已经失去了对话的契机。
“………………”
他困惑地伫立原地。
在一阵踌躇之后,他决定还是不要打扰她了,便在教室中四处巡视。
他的视线投向位于教室后方的学生用置物柜。他忘带的东西就放在置物柜里。他感觉开灯似乎有些不太好,便决定在黑暗之中取出置物柜里的东西,在不要惊动班长的情况下就此离开。
……我马上就走。
他在心中向视野一角的遥火说。他克制着脚步声,踏入黑暗的教室。
光亮从走廊射入教室。他背对着这束光芒,打算尽可能不看向遥火那边走到置物柜旁。
教室中隐隐约约响起轻微的啜泣声。除此以外不存在任何声音,让人心情消沉的静寂向周围扩散。他悄悄地踏入仿佛失去了色彩,被无尽的黑暗覆盖的教室。
嗖——
就在这时,他忽然起了鸡皮疙瘩。
“……!?”
从走廊洒下的光线中稍稍踏进阴影的瞬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周围的温度似乎突然下降了。
不明来路的恶寒令他刹那间停住了落向地面的脚步。
空气异常寒冷。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受着令人厌恶的空气,一直走到了教室最后方,无言地站在自己的置物柜前。
站在黑暗之中,如同骨灰盒一般沉重的置物柜门前。
被涂成灰色的置物柜门上写着自己的座位号码,在阴影之中显得十分惨白。
无数黑色的伤痕和铁锈浮现于暗影之中,置物柜门上有一条气孔般黑洞洞的缝隙。
他站在柜前,正打算伸手开门——充斥周围的讨厌氛围终于沉重到了让他无法忽视的程度。
“…………………………………………”
刹那间,他保持着凝望置物柜的姿势,双脚如同抽筋般不再动弹。
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的心嗅到了危险。
寒冷、阴暗、沉重的空气充满四周。而这股空气仿佛在侵蚀自己的肺和心脏,渐渐渗入他的心。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恶寒也沿着自己的脊背向上爬行。
置物柜中的黑暗让人无比厌恶。
这不禁让他陷入了里面仿佛藏着什么的错觉。
打开置物柜门这件区区小事让他犹豫到浑身发抖。
不行……不可以打开。
他发自心底地大声呐喊。但是理性还在克制他的念头。
有什么理由不打开呢。
他“咕咚”一声从嗓子眼里咽下了一口气。
理性违抗着发出惨叫声的本能,命令自己把手伸向置物柜。不,这究竟是自己真正的理性,还是取代了理性,从黑暗之中渗入自己脑内的命令,他已经连这一点都无法做出判断了。
他的本能还在发出悲鸣,而他的思考让他打开置物柜。
他的心还在大喊不要打开,而他的身体让他把手伸向置物柜。
仿佛快要撕裂他的矛盾在心中肆虐,但他还是没能止住伸向柜门的手。
不行!不行!
他的心在呐喊。眼睛圆睁,汗水直流,但是与此同时,他的手还在缓缓地接近置物柜,就这样抓住了门把手————
咣当——
伴随着碾压声和触碰感,他的手指贴在了上面。
“………………不行……”
“哎……?”
在柜门发出声响的同时,身后也响起一个轻微的说话声。在这个瞬间,仿佛咒缚被解除了一般,他不由得回头看向说话人遥火。
“!”
当他回过头去,他的身体嗖地抽搐了一下,接着便如同石化一般僵直不动。
他的手腕被抓住了。没有松开手的他已经转身,但一只冰冷的手从他背后抓住了搭在门上的手腕。
“…………………………!!”
时间冻结了。
自己的手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
咚、咚、咚——只有心跳声在胸口大声回荡。
接着——
生锈的柜门,
发出咯吱的声响轻轻晃动,
再次回头的他看到的是……
从置物柜中突然伸出的婴儿小手抓住了他。
从附近所有置物柜门那仿佛气穴般的缝隙间,露出无数脸色如同死尸的婴儿惨白面孔。
那些只有黑色眼仁的眼睛咕噜一转,同时盯向这边——
接下来的瞬间,月光忽然从窗外射入教室,贴在窗外的婴儿面孔、双手以及身体有如融合在一起的肉块一般,覆盖了整整一面窗玻璃————
“————快逃。”
背对着这扇窗户,遥火以流泪的通红双目看着他,小声地说出了这短短的一句话。
3
————接下来的瞬间。
“‘我的疼痛啊,燃烧世界吧’!!”
雪乃大声喊出“断章诗”。小刀的锋利刀刃刺破皮肤,割裂了肌肉与血管。
“噗嗤”一声,令指尖麻痹的剧痛从手指一直趋驰到头顶。在这个瞬间,噩梦绽放于她由于疼痛和恐惧变得一片空白的脑海中。
雪乃的意识对左臂几乎切断手筋的深深伤口造成的疼痛给予了强烈的指引。如同被透镜集中到一起的阳光一般,她的疼痛化作了敌意,集结于她怒目而视的那一点,化作爆炸的火焰熊熊燃烧。
轰隆——
火焰燃烧发出凄惨的响声,滚滚热浪向上空蒸腾。置物柜燃起了烈火。
那个男学生恐惧地尖叫着,已经瘫倒在地。从置物柜中抓住他手腕的婴儿,整只手都像丢在火中的柴火一样燃烧起来,瞬间化作黑影崩裂四散,失去了原来的轮廓。
呀啊!!
火焰沿着婴儿的手向置物柜中蔓延。伴随着小猫般的叫声,置物柜中忽然滚出一个浑身是火的婴儿。火势愈发猛烈,不断扩散的火焰吞噬了婴儿的全身。在地板上打滚的婴儿溅起了点点火星,同时发出幼儿特有的高亢惨叫声,最终化作焦炭。
昏暗教室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在熊熊火焰的舔舐下,映成了鲜红色。
面对着这幅场景,如同死神一般伫立在教室入口处的雪乃投射出锐利的视线,又将割开深深伤口且不断流血的左臂伸向前方,紧握成拳。
“‘燃烧吧’!!”
雪乃柔弱的手臂拼命用力,收缩的肌肉使伤口变得扭曲,疼痛进一步加剧,而其他已经缝好的伤口也纷纷裂开。雪乃的全身都因为疼痛而颤抖,她咬紧牙关克制着差点发出声音的惨叫,只是不断将疼痛与杀气化作火焰,集中在自己眼前的焦点上。
仿佛正在燃烧神经般的疼痛被当作燃料不断灌注进去,“断章”瞬间在其他置物柜中也点起了大火。接下来,沿着她缓缓移动的视线焦点,从三十多个置物柜打开的门缝中轮流喷出爆炎,伴随着猛烈的燃烧声,无数婴儿依次发出撼动置物柜的凄厉尖叫,这些临终的惨叫声在教室内不停回荡。
最终,所有置物柜都化作了火焰升腾的炽热火炉,里面蠢蠢欲动的婴儿也一个不留地被烧死了。燃烧腐肉的强烈恶臭味与惨叫声一同涌出置物柜,教室里的温度渐渐上升,几乎变成了锅炉室。
“…………………………!!”
雪乃失去血色的脸上浮现起汗珠,她紧握住自己瑟瑟发抖的左臂。
鲜血从如同漏雨一般的左臂滚落。在这红色的血滴滚落地面的瞬间,仿佛铁块融化般的烟雾随之腾起,接连不断地在地砖上烙下烧焦的痕迹。
雪乃按住自己的左臂,身体像张开的弓一样微微弯曲,接着像指挥官一般高高地挥起手臂。
她缓缓地抬起手臂。接下来的瞬间,又向趴满婴儿的窗户猛然挥下。
“‘燃烧吧’!!”
沾在左臂上的血伴随着剧痛化作无数的血沫溅在窗玻璃上。
一瞬间,玻璃仿佛被包裹在血沫中的火药击穿了一般,挤在窗户外侧的恐怖婴儿肉块同时燃起了大火。
窗户被染成了红色。
哦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窗户闪耀着光芒,火焰的色彩映照于教室之中。窗户上的婴儿纷纷卷入蔓延的火势中,它们喊出了临死前凄厉的不协调音,几欲震破窗玻璃。
用婴儿的肉块堆成的障壁如同塑胶一般燃烧融化,化作油腻腻的蜡像人偶,被烧塌的残骸一滴一滴地滚落到窗户下方。
转瞬之间,覆盖整个教室的异形婴儿被一扫而空。
对噩梦带来的“效果”没有抗性的“异形”,只要一刹那就会被燃烧殆尽。
这就是雪乃的“断章”——“雪之女王”带来的极致破坏。
“…………………………”
在红色火焰的照耀下,带有黑色蕾丝的长裙和蝴蝶结随着蒸腾的热风与火星翩翩舞动。
这幅场景壮烈残忍却凄美无比,而雪乃本人由于复苏的恐惧,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脏如同随时会停止一般激烈地跳动着,痛楚压迫着整个胃部。
“……哈啊……哈啊……”
脸色苍白的雪乃不停喘息,肩膀随之上下抖动。
一个似乎想把雪乃改造为少女风格的少女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背后,影子般的少女轻飘飘地站立着,仿佛随时都会融入黑暗。
《……呵呵呵呵呵呵。好啦,葛丽特,快给魔女的家放火吧?》
风乃的亡灵如同歌唱般快乐地说道。
《烧掉饼干做成的房顶,融化巧克力做成的窗户。只要烧掉了小屋,接下来就轮到魔女了。从很久以前,魔女就要被烧死。谁让魔女也是糖果的一种呢。》
风乃嗤嗤发笑,用只有雪乃能听到的声音轻声细语。
雪乃没有回答,只是面带高傲的表情俯视着教室。
瘫坐在地的男学生茫然若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是抬头仰望着雪乃。
红色的“虫”已经爬到了他的脚边。雪乃不感兴趣地将视线从这位不知姓名的同班男生身上移开,将她脸色凄惨的面庞转向身在此处的另一个人。
坐在座位上的————那位少女。
虽然她身材娇小,长着一张娃娃脸,但却拥有着与其成反比例的责任感和义务感。她是这个班级亦即面包屋的主人,也是挂着班长名号的“母亲”及“魔女”。
如果说班级就是魔女的家,那么构成这个家的并不是这间教室,而是班里的全体学生。班级是由人类组成,没有形态的家。换言之,班级是象征着人的物体……同样,也可以说成是“面包”之家。
“………………”
已经变为“魔女”的面包屋主人无言地低着头。
她的赤红双目淌出泪水。即使泪流成河,让她从此视力变差,葛丽特已经变成了杀人犯。
如果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她大概就不会成为魔女了吧。然而,无论是以何种形式杀了人,遥火这位葛丽特并非是那种可以随便敷衍自己回到家中,毫无责任感可言的人。
“……没有回归之处的杀人犯只能作为魔女生存下去。这就是她的噩梦。”
站在雪乃身后的苍衣悲哀地说。
“实际上,大多数虐待子女的父母在孩提时都被自己的父母虐待过。所以,被魔女养育的小孩在杀了魔女获得自由之后,最终也会变成魔女。过去的经历造成的负面影响会不断连锁,而媛泽同学拥有的强烈道德观使得她渴望受到连锁罪行的惩罚。”
接着,苍衣静静地转向遥火说道。
“虽然有些悲哀————不过,汉赛尔和葛丽特前来杀死已经成为‘魔女’的你了,媛泽同学。”
“………………”
苍衣视线前端的遥火坐在座位上,只是一动不动地低着头。
置物柜中的私人物品依然在燃烧,从门缝中漏出的红色光芒不停闪烁。在淡淡光芒的照射下,正襟而坐的遥火低着头,从挤出一条缝的嘴角中轻声吐出一句话。
“…………太好了。你们可以阻止我了。”
“!”
听到她憔悴的声音,雪乃心中忽然产生了某种动摇。
遥火看上去还很正常。如果她还是正常的,那就可以得救。把噩梦之“泡”的内容烧尽到仅剩下噩梦之后,从道理上来说是可以救回她的。
拯救能够得救的人,正是“骑士”的职责。
但是……
“你们可以阻止我。可以阻止我因为杀人而痛苦,却又快乐到难以自制的心情吧……?”
雪乃咬紧了牙关,发出“咯吱”的碾压声。
遥火紧握于膝盖上的双手正在不停颤抖。这是由于噩梦而发狂的前兆。崩坏的自我会汲取噩梦,变成至恶的祸首,亦即“异端”的萌芽。遥火自己也感觉到了。她在害怕,同时————也感到了喜悦。
已经回不去了。
这样下去,遥火只会被不断诞生的灾祸吞噬掉清醒的意识,而她的疯狂酿成的灾祸又会进一步化作悲剧和破灭的轮回。
已经无药可救了。
她已救不回来了。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除掉她。
“…………是啊。”
雪乃向全新的,也是最后一位魔女开口说。
“没错,我是来终结你的性命的。我……”
《魔女杀手(葛丽特)——》
雪乃挤出来的声音被风乃欢欣雀跃的声音打断了。
“我会杀了你。”
《所以,苍衣(汉赛尔)就乖乖待在那边吧?》
风乃像是在享受这个世界一般大笑。
《煮饭和烧死魔女都是葛丽特的工作。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待在牢笼中,也许可以分给你一份美味的烧烤魔女哦?》
“……”
听到她的话,苍衣露出混杂着悲哀与嫌恶的复杂表情,闭起了眼睛。
眉头紧锁的雪乃和眯起眼睛的风乃直视着遥火。
如同映在魔法之镜中一般相反的两人。
遥火说。
“……嗯。拜托你了。杀了我吧。”
她依然深深地埋着头。
“杀了我吧。让我痛苦而死吧。为了麻智,父亲和母亲以及大家,还有那位死去的婴儿,让我痛苦地死去吧。”
她说。
“代替那些接下来可能会被我杀死的人杀了我。”
接着,她忽然握紧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大声喊道。
“所以…………所以,不要再杀死婴儿了……!”
遥火吐血般地大喊。她的眼泪簌簌流下,还在燃烧婴儿残渣的红色火光摇摇晃晃地映照在她娇小的身影上。
那是地狱般的火炉中残存的火光。
身上穿着如同丧服般的黑色长裙,雪乃背对从置物柜中涌出的火焰,开口说道。
“……不行。那样就不算惩罚了。”
雪乃的声音降温到如同寒冰一般。
“我不许你赎罪,也不许你后悔。那样就不会感到痛苦了。我会在你沉浸于痛苦之中来不及后悔的时候就杀了你。”
《很温柔的孩子呢,不过一点也不坦率。》
风乃偷笑。
《不过,雪乃的火无法立即杀死对方哦。》
风乃愉快地说。
《我倒是比较喜欢这种方式呢。》
“……”
雪乃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但风乃却不知为什么开心地耸了耸肩。接着,风乃张开双臂,透过她黑色的身影可以看到后面溅起的火星。
“班长,我打从心底里讨厌你。”
雪乃说。
听到雪乃的话,遥火忽然抬起了头,轻声说道。
“……时槻同学果然很温柔呢。”
眼睛已经哭肿的她露出微笑。
在这个瞬间,如同在高空歌唱一般————
《来吧————‘我愚蠢而又可怜的妹妹。要把你的身心和痛苦全部交给我吗?’》
风乃轻声念出“断章诗”。
“‘给你’!!”
回应她的雪乃大声喊道————
刹那间,几乎会被误认为阳光的恐怖火焰从打开的教室门喷涌而入。
那是驱逐阴影的强烈光芒,同时也包含着难以形容的诡异气息,这道光在片刻间照亮了被黑暗笼罩的校舍,如风似雪,令残渣如同幻影般彻底消失。
终章 火炉中的葛丽特
没有回归之处的杀人犯葛丽特不得不继承并成为森林中的食人魔女。
最初的魔女即那位母亲因为放置婴儿致死,变成了犯罪者,失去了回归之处。
第三位魔女媛泽遥火在杀死横川麻智的时候,由于她强烈的责任感和道德感失去了回归之处。
第二位魔女横川麻智为什么会失去回归之处,现在仍然无法下定论。只不过,也许她从一开始就认为父母经常不在家的公寓根本不是自己可以回去的家。
一切始于遥火的精神创伤,并由此产生母性和死亡之连锁的噩梦。
即便是最初的魔女,也只不过是卷入在遥火心中上浮的“噩梦”并成为了角色之一罢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遥火杀死“魔女”并成为“魔女”而履行的过程。
遥火(葛丽特)在那位无法得救而死的婴儿指引下,来到了并非回归之处的恐怖小屋,又被下一位葛丽特投入了火炉之中。
“……如果被用作路标的面包象征着人类,那么婴儿也许就是小小的面包碎片。”
在踏上归程的货车中,听完事件始末的神狩屋解释说。
“而面包碎片被小鸟吃掉————这也就是说,死掉的婴儿为了让葛丽特迷路,特意把她引到了糖果屋。为了让她杀死魔女。”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神狩屋忽然对苍衣说。
“白野君,你知道为什么要对魔女处以火刑吗?”
神狩屋顿了一下。
“圣经中有一位名叫尼布甲尼撒的国王。他为自己建造了黄金雕像,并且命令所有人向雕像跪拜。有三位年轻人拒绝了他的命令,于是国王把他们投入了火炉之中。然而,年轻人们的做法符合神之意志,在神明的庇护之下,三个人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只有符合神之意志的人才能抵抗火焰。由于与恶魔签订契约这条罪名被告发的魔女通常都会被处以火刑。得到恶魔相助的魔女即便可以抵抗任何事物,唯有火焰让她们无法承受。
在魔女审判的全盛时期,有很多人都被当成魔女举报,在这些举报的罪状中有不少都加入了‘食人’的罪名。这也就是说,在当时魔女的罪名之中,喝人血吃人肉的行为是传言甚嚣的一条。所以,在汉赛尔与葛丽特的故事中出现的魔女,虽然不能使用魔法却十分富有,而由小孩证言她犯有食人罪行的情节在现实中也确有其事。不过,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吗?母亲喂给孩子的母乳是在乳腺将母亲的血过滤后得到的液体。
换言之,我们所有人从婴儿时起就可以算作魔女。此外,据说魔女会向使魔赐予血液,正如赐予自己的乳汁。我们都是魔女的使魔。我们所有人可能都不是那种符合神的意志,可以抵抗火烧的人……”
与其说是在对苍衣解释,神狩屋的话更像是自嘲。
在说完这段话之后,神狩屋便忙碌于联络各方和善后处理。
他联络的对象中也包括“无名”。横川麻智和她的弟弟,还有媛泽遥火这三个人都被“无名”的“断章”迅速处理了。
迟早有一天,连苍衣他们都会忘记遥火的名字吧。
做出决定的人是神狩屋。
他是“支部”的负责人。
也是狩猎魔女的大公之一。(注释:大公,即小国的君主。)
†
杀了第三位魔女——媛泽遥火的时槻雪乃按着缠在手臂上渗出大量鲜血的绷带。在苍衣等人的陪伴下,血色尽失的她走进了“神狩屋”的玄关。
“………………”
在肃杀的沉默中,雪乃迈出几乎是在拖着走的沉重脚步。只是从停在玄关旁的货车走到这里的短短路程就让雪乃在途中耗尽了力气,把肩膀靠在大门上稍作休息。
“雪乃同学……”
“…………啰嗦。”
即使如此,雪乃还是拒绝了向她伸出手来的苍衣和飒姬,只是独自一人走向店内。她的背影看上去无比倔强,彻底拒绝了帮助和安慰,也拒绝了别人给予她的一切。
从学校回到这里的路上,雪乃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她只是忍耐着自己手臂上的疼痛,坐进货车,沉默着回到了这里。
虽然她的行为看似要强,但她的模样看上去十分痛苦。
为了让遥火在来不及感觉到痛苦的情况下化作灰烬,雪乃汲取了庞大的痛苦并将其化作火焰,雪乃回应风乃“断章诗”的声音————几乎已是呐喊,而她直到现在随时都会哭出来的状态也绝对不是错觉。从这个角度上来讲,雪乃确实过于要强了。
雪乃终于用尽了力气,瘫坐在店内的椅子上。
她低着头,耷拉着肩膀的模样看上去无比憔悴。
雪乃的“断章”使她失去了大量血液,精神创伤和痛苦也同时灼烧着她的神经。这让雪乃受到了强烈的损耗。苍衣瞥了她一眼,没有开腔。他打开自己早已熟知,摆满杂物的橱柜,为了给大家倒茶而端出茶杯。
“啊,啊,白野同学,还是由我来准备吧。”
稍慢一拍走进房内的飒姬看到苍衣,便赶忙走了过去,打算接替苍衣完成自己的工作。
“啊……今天就让我来做吧。毕竟这一次我什么都没干。”
“没、没那回事……”
苍衣苦笑着解释,而飒姬露出一幅慌张而为难的表情。
就在这时,飒姬忽然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她快步走向柜台。
“……咦?这是谁拿出来的?”
飒姬有些讶异地说着,她的手中拿着一个八音盒。
在堆放于柜台,已经形成小山的无数商品中,飒姬唯独拿起这件东西,不可思议地看着苍衣。
“是白野同学拿出来的吗?”
“哎?……那个是……”
那个是飒姬拿出来的——苍衣正要这么说,又咽回了这句话。
那是飒姬取出又忘掉的商品。但是,如果说出这句话,他就不得不解释这是飒姬为了给遥火展示而拿出来的东西。所以,苍衣只是随口说出一句适合这种场合的话。
“…………嗯,我随便看看,之后会放回去的。”
“啊,是这样吗。”
飒姬没有怀疑,只是向他露出理解的笑容。
然后,飒姬还是从停下动作的苍衣手中抢走了泡茶的工具。她手脚麻利地确认了茶壶中的热水,说出“热水不够了,我再去烧一点”,就走到了店内更深处。
“……”
两手空空的苍衣没有坐下,只是伫立在原地。
心情消沉的苍衣十分沉重地意识到,刚才他跟飒姬的对话居然让自己受到了打击。
坐在旁边的雪乃忽然出声。
“……好蠢的谎话。你是在担心我吗?”
不知何时抬起头的雪乃将手穿过刘海抵在额头上,她以令人有些意外的沉稳声线揭穿了苍衣的谎言。
苍衣自嘲般地笑了。
“嗯……算是吧。”
“到底是你把我当成了白痴,还是你根本就是白痴?”
雪乃的话毫不留情。
“是啊,抱歉。”
“……看来两种都是啊。”
雪乃像是吐出郁结在胸口最深处的怨气一般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她的表情十分疲惫。但是,考虑到现在的氛围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她的这种变化绝对不是朝向糟糕的方向。
“……你没事吧?”
“我都说了,别把我当成白痴。更何况,我本来就很讨厌那个人。”
雪乃说。
“你又在说谎了……雪乃同学。”
“……啰嗦。”
她无法否定。
于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继续说道。
“我没事。只是又多了一条憎恨的理由而已。”
“……”
苍衣没有再次开口。
他只是静静地思考着。啊啊,果然是这样。
她果然和叶耶很像————
后记
Click?
Clack!
首先向购入这本书的各位致以谢意。
大家好,我是甲田学人。好久不见。又或者是初次见面。
接下来要说的事虽然有些突然,不过我对前作《Missing》和单行本《夜魔》得到的诸多评价中,有一条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的意见。
即认为我是“猎奇”作家的评价。
……呃~虽然感觉会有读者也发出“呃~”的感慨,不过,我还是要再次申明,我十分确信自己在前两作中没有使用猎奇场景。猎奇通常被认为是“令人不愉快甚至恶心,丑陋而异常的情形”。如果我的前两作被人评价为“猎奇”作品,我一定会立刻回应“才不是”。
为了表现作品中的氛围,我很喜欢描写“感觉”。这里的“感觉”当然也包括“疼痛”在内,描写疼痛的场景自然会包括一些残忍的东西。
但是,我认为这个不属于猎奇的范围。即使残忍也绝对不算猎奇,更何况我本人就不怎么喜欢“奇怪”的东西,前两作被人评价为猎奇作品,这让我的的内心有些微妙地消沉。
那么,对于我来说,“猎奇”究竟是什么?在本作《断章格林童话》中,我只让我字典里的“猎奇”稍微掌控了一会方向。
也就是差不多一汤匙的猎奇。
身为读者的您,有没有感触到一点,哪怕只有一点我的猎奇观呢?
那么,最后向制作这本书的相关人士,尤其是亲自关照我的编辑和田先生和插画师三日月先生致以诚挚的感谢。
小老鼠来啦。
故事结束。
2006年5月 甲田学人
译者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大家可能有那么一丁点熟悉的dying。女性生物,永远的17岁☆,可以随便称呼为小呆。
距离《灰姑娘》翻译结束已近一年,相信有一些读者已经忘记了上一册的内容。不过没有关系,大家都知道甲田老师是非常啰嗦的,会在每一本里反复介绍故事背景和每个人的断章(逃)。
总而言之,《糖果屋》终于也落下了帷幕,大家感觉如何,有没有被骗到呢?读完之后是否又一次感到了淡淡的空虚?
我个人是松了一口气。希望能在不久的将来开始动工第三册《美人鱼·上》(暂定译名)。也希望喜欢这部作品的各位可以给我更多的支持。坦白说,作为一个三次元很忙的杂食动物,你们的期待才是我翻下去的动力。
最后,请允许我再次旧话重提。
Click?
2011年3月 dying 人家才不会剧透三四册是神狩屋的纯爱故事呢
——全书完
好吧,缓慢更新一下序章……
下次更新时间未知orz
一章更新标记。二章未知,先完成不吉波普五章~
淅淅沥沥地更新了第2章。
接下来继续龟速更新第3章。
第三章更新标志。
请喜欢猎奇的同学们尽情期待猎奇的四五章。
回复 77# kusodying
抱歉,为了回答上一楼的问题二连一下……
因为大家也看到了,第二本开坑到现在过去半年多了,我也就更新了三章,继续开坑是没什么问题啦,但是填坑速度要画个问号。
不过今年年底申请学校的事忙完之后也许会有闲暇的时间,到时候如果没有其他合适的翻译,也许会继续吧。
个人还蛮喜欢人鱼姬这两册,可惜实在是没有太多时间。
而且,翻译甲田的书很伤身啊(喂
……或者说是伤神。
不过比起第一册边翻译边恶心,这次边吃披萨边点头,该说是我的抗猎奇性UP了吗……
第四章更新标记。
大家不要急着下定论,第六章才会披露真相……
五章更新标记……最痛的部分结束了。接下来……你们懂的w
回复 109# seneschal0
甲田老师目前只有《Missing》1-13册,《夜魔》(单行本)和《断章》1-14册。
很多人喜欢上他都是从《Missing》开始的~lk有一个只翻了一章就弃掉的坑,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http://www.lightnovel.cn/viewthread.php?tid=35130
那部偏向恐怖,这部偏向痛觉。
完坑标记~撒花~
回复 127# jorrne
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占坑不填,当然可以啊XD
第二本铺垫的部分确实挺啰嗦的(应该说啰嗦是甲田的特征之一)……
一开始婴儿趴窗的场景没有挖眼给人的印象深刻,所以就没把胃口吊起来吧。而且最终boss也没做出什么过于变态的行为,还是着重描写了葛丽特杀了魔女又变成魔女的过程。
可能还是抗猎奇属性不够高……对我来说,开冰箱和剖开亮君的描写就很恶心了TvT
不过,我倒是很喜欢这一册关于童话的解释,以前没这样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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