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类】冬之蛇 (全文完)


本帖最后由 9898485 于 2010-10-26 00:18 编辑


很久以前,在赞歌中的时代,曾经有一位魔神,拥有超越天人,接近三相的力量。他的身躯巍峨如山,皮肤漆黑如夜,眼睛就像寒林夜半飘荡的妖火。他手持人尸制成的战棒,腰间缠着三百六十个人头串成的腰带,以冒着热气的鲜血与腑脏为食。他在大地上每走一步,就要取走一百六十个活人的性命。他精通妖法,如风般往来于四方海,没有凡人能与他的法力相抗。它以一人之力统一了四洲,以血与铁阻断凡人的香火,令天神再也得不到敬拜。他用法术冻结了天上的云朵,令它们不再降下甘露,只能落下尖利的冰雹。于是,伴随着魔王的酷政,残酷的旱灾到来了。在魔神的淫威下,凡人只能以屎尿及同类的鲜血解渴,他们敬畏地称魔神为旱魔弗栗多。
  统一了人界,贪婪的魔神丝毫没有觉得满足,它再度出征。以寒冰的妖法,它令凡人无法越过的四方海冻结出冰的回廊。沿着这条冰路,他走过大洋,越过九山八海,最终抵达了神明居住的须弥山。
  须弥山,宇宙的核心,世界存在的根基,它代表了一切的秩序与法则,象征着给世间带来和平与安宁的种性制度。俊美的天神居住于山的高顶,畸形不堪的阿修罗于洞窟中苟且,卑劣的罗刹恶鬼于山脚下匍匐。弗栗多沿着台阶,一路朝山顶攻了过去。天兵在他的面前落败,而妖魔则在他身后集结。兽首人身的罗刹就像豺狼与乌鸦一样跟在他身后,贪婪地啃噬着刚刚被魔神屠戮的牺牲者的残躯。奇形怪状的阿修罗于他身前跪拜,让他率领他们与天神作战,尊他为阿修罗王。随着他攀登的脚步,追随他的妖魔愈发人多势大,最后集结成了一支史上未见的庞大魔军。率领着千军万马,以天神为对手的弗栗多仍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路杀上了须弥山顶。
  弗栗多想要独身挑战那些不可一世的神族,以此来证明自己无人能敌。他命令魔军于山腰扎营,只身朝山顶攀登。那是宇宙的最高处,在那之外的空间,没有一首赞歌曾歌颂过。在通往山顶的山路朝外侧望去,湿婆神闪亮的星辰在黑暗的天空中清晰可见,仿佛触手可及;日与月如同巨大的金球与银球,在山周雾海的轨道上缓缓旋转,发出巨轮滚动般的隆隆巨响。即使曾经统领万千魔军的魔神,在这奇景面前也感到了自身的渺小。他明白,那些天神既然居住在这样的地方,就一定也拥有前所未见的实力。扬起战意,活动肢体,魔神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被视为对手的天神却完全没有一丝战意。登上山顶,弗栗多看到了开满异卉的花朵,种满苏摩的庭院,金碧辉煌的宫殿。但走过这些地方,他却没有发现一个人影。整个天界一片静寂,倒映着宫殿白色圆顶的湖水如同镜子一般平静,空旷的街道只回荡着弗栗多一个人的脚步声。似乎那些天神畏惧弗栗多的力量,在他到来之前就匆匆逃跑了。
  大失所望的弗栗多沿着湖上的桥梁,走入位于山顶中央的宝殿。天界统治者的地盘仍然空无一人,旱魔一路上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那座宫殿与天界其他的建筑物一样,有着凡间无法得见的华美。走廊的墙壁上绘着白象的图案,脚下的地毯则布满了孔雀花屏的花纹。在宫殿的中央大殿,弗栗多终于找到了他所见到的第一个天神。那人正高坐在宝座之上,以毫不畏惧的眼光与魔神对视。
  他的样子同样让弗栗多失望,从外表上来看,这位天神与凡人并无不同,而且丝毫不像一位的战士。他大约十六七岁,还是个少年,紧绷的脸就像刷了一层白漆一样苍白。他缠着佩有孔雀毛的头巾,穿着一件样式华丽的长袍。那长袍表面被眼睛图案布满,那些眼睛以金银丝刺绣眼眶,以翡翠、猫眼石和尖晶作为瞳孔。他所安坐的黄金宝座呈跪坐巨象的形状,座位被设计成象鞍的样子。弗栗多仔细看去,发现那宝座模糊的象形其实是由上百个相互纠缠的微型女人堆积成。少年与脸色同样苍白的双手安稳地放在两只扶手上,一只扶手是其中一位女人的臀部,另一只则是另一位女人的头部。
  “欢迎你,英勇的阿修罗王。”看到杀气腾腾的宿敌,少年平静地说:“我已经恭候你多时了。”
  “你是谁?”弗栗多问。
  “我的名字有很多,在面对你的时候,我被称为因陀罗。”少年说,声音毫无畏惧:“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统领天界的人‘,我是提婆一族的最后一位统治者。“他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也是天界最后一搏的最后一道防线。”
  因陀罗,天之帝王,弗栗多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在攻到半山腰时,曾经有一位鹰首人身的女妖告诉过他一条流言:天神畏惧他的实力,为了将他打倒,将全体的神力统统传给了一位天神,而这位天神会将他打倒。出乎他意料的是,充当天神最后王牌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
  弗栗多端详了因陀罗片刻,少年的脸一直如宫殿外的湖水一般平静。
  “你和我想的不像。”半晌过后,弗栗多说:“他们说你是天空神与大地神的儿子,有三个头,六只胳膊,可以自由自在地操控雷电,神象拉的战车片刻即可攻陷我的九十九座要塞。他们还说我和你曾经鏖战过一场,我打碎了你的两个下巴,而你则把我扔下了须弥山。”说到这些天神无耻的流言,他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你也和我想的不像。”少年回话:“他们说你是一条可以绕须弥山一周的巨蛇,天下的淡水都被你吞下肚去了。”他停了片刻:“他们也说我们曾经遭遇过,你把我吞了下去,后来又把我吐了出来。”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但稍纵即逝。
  沉默重临,两人又对视了一阵,相互仔细打量。
  “你没有三个头。”片刻,弗栗多说出了结论。
  “你也不是蛇。”少年平静地回答。
  沉默重临,两人再度对视了一阵。
  “我没打碎过你的下巴。”弗栗多诚实地说。
  “我也没被你吞下去过。”少年说出了事实。
  “别说两个,我连一个也没打碎过。”弗栗多补充。
  “说实话,被你吃下去这种想法真是有够恶心。”少年补充。
  沉默再临,时间就像一条静寂的河,在两人的目光交流中静静消逝。
  “我是头一次见到你。”弗栗多说。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少年说:“幸会。”
  沉默。
  之后先是弗栗多忍不住了,将视线离开了敌人,仰天哈哈大笑起来。魔神的声音震得屋顶嗡嗡作响。平静的少年也露出了微笑,在座椅上换了一个姿势,换用以左臂支撑身体。
  “真他妈的有趣。”笑完以后,弗栗多说:“看起来我们两个的手下,全是一些该拔掉舌头的胆小鬼。”
  “你的话我同意。”微笑在少年的脸上消失了:“如果可能,我也想将手下几个人的舌头拔掉。”
  “你真是最强的天神?”将笑意赶走,弗栗多问。
  “现在可以这样说,因为我的同伴将所有的力量都分给了我。”少年谦虚地说:“但对你我可以说句实话:这最强二字,我完全不想要。实际上,我只是他们中的一个弃子。他们推崇我为王,又将力量与神兵交给我,这其实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是些不敢挑战你的懦夫。”闭上眼睛,少年平静的脸上露出些许愠怒的神色:“因为我曾经是一介凡人,只因英勇善战才晋升为天,所以他们全都看我不起。直到你出现,他们发觉自己完全不是你的对手,而我是提婆中最擅长打仗的。所以现在他们想用我来对付你。”
  看着少年忿恨的表情,弗栗多忽然既觉得滑稽,又觉得可悲。自己一直以来视为终极目标的神族,原来是这样一群不堪一击的窝囊废。而他们的代言人,居然是这样一个没骨气的家伙。
  “那么,你有信心杀了我吗?”以尸棒指向王座,弗栗多问。
  少年没有回答,他从身后取出了一柄兵器。那是一只金刚杵,表面刻满了咒语与符箓,通体通明,似乎由水晶制成,在头部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红色宝珠。“这是我的同伴交给我的神兵,以圣人的骨与舍利制成。”少年说:“他们说,尽管你刀枪不入,但一旦碰上神圣的骨,也一样会化为灰烬。”
  弗栗多嗤之以鼻。他并非刀枪不入,只因擅长武功与妖法而无伤。而终日与尸体为伍的他深知道,圣人的骨头也不过是死人的尸骸罢了,根本不会对自己起到什么效果。这样看来,这场与天神之间的战斗又要以他的胜利结束了,他不禁感到一阵空虚与无聊。
  “那么,来决一死战吧!”他朝少年吼道。
  因陀罗站了起来,缓缓走下宝座,他的脸仍毫无表情。接着,出乎弗栗多意料,他将金刚杵扔在了眼前的地毯上,举起两只空手,将掌心朝向魔神。
  担心这是天界之王的诡计,弗栗多朝后跃了一步。少年则朝他皱了皱眉。“不用紧张。”他说:“我完全没有理由与你一战。”
  弗栗多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完全没有理由与你一战。”少年重复了一遍:“我在前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只是他们的一枚弃子,他们将力量交给我,也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而我可不想当做他们的筹码,他们的最后赌注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已经证明了,神族完全没有力量与你匹敌。也许其他终日高高在上的神族因为与生而来的傲慢无法对你屈膝投降,而对于曾经是个凡人的我来说,现在最明智的选择,毫无疑问就是放下武器,奉你为王。”
  一边说着,少年一边俯下身来,在弗栗多面前单膝跪拜。“旱魔弗栗多,阿修罗王,你征服了须弥山。我,因陀罗,宇宙四方之王,代表天、空、地的所有提婆向你臣服。”
  一阵由四壁之外传来的窃窃私语传入弗栗多的耳朵,似乎很多人躲在隐藏的地方观看他们二人,并且为少年的举动大为惊骇。弗栗多望向四周,仍然只能看到象牙与壁画装饰的墙壁,未找到一个人影。
  “这是你的计谋,对吧。”旱魔说:“用臣服来松懈我的注意力,借机让藏在暗处的伏兵取我首级。”
  “您的谨慎很有道理。”少年的头仍伏在地面上:“然而这没有必要。我的臣下完全没有有足够勇气的人敢实施这样的计划。就像现在,尽管知道我向大敌投降,他们仍然只敢躲在隐藏的地方,而不敢出来阻止我。”他叹了口气:“天神终日沉浸于享乐之中,却毫无凡人的血性与刚骨。”
  “我仍然没法相信你。”弗栗多说。
  “那么,我有个办法证明。”少年爬起身来,将手举过头顶。
  弗栗多谨慎地望着他。少年的兵器就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毯,魔神吹了一口气,地面上的金刚杵无风自动,滚到他的脚旁。魔神一脚将它踢了起来,半空抓住,用尸棒以外自由的那只手握住,对少年摆出架势。
  但少年毫无战意,他将手举到半空,大声吟诵起来:“以绝对神之一毗湿奴之名为证,我起誓……”
  他的声音刚刚响起,弗栗多忽然感到一阵酥麻的感觉,似乎少年的声音与他的身体起了共振。实际上,少年的声音与宫殿中的一切,乃至宇宙世间的一切都起了共鸣。白色的圆顶、黄金的宝座、象牙雕像、墙壁乃至宫外的湖水,全都随着他的声音嗡嗡作响,微微震动。似乎少年所吟诵的,是足以改变宇宙的绝对真言。
  “住嘴!”弗栗多喝住了少年:“如果你觉得我会让你借机诵咒就大错特错了!”
  “您误会我了,陛下。”少年说,脸上毫无惧意:“臣下不过是想借机证明我对您的忠诚罢了。”随后,他继续吟诵起来:“以绝对神之一毗湿奴之名为证,我起誓:我不会以我的金刚杵伤害弗栗多。”
  当说到金刚杵的名字时,弗栗多感到手中的武器嗡嗡共鸣起来。似乎它也听到了以前主人的誓言。不知为何,只凭感觉,弗栗多就明白:这柄武器的确永远也无法伤害到自己了,即使它回到因陀罗的手里,它也绝不会听从主人的命令,因为主人已经向现在之神说出了绝对的誓言。“因陀罗的金刚杵无法伤害弗栗多”,这句话就好像是常识,是真理一般,于弗栗多脑海中回荡。随着少年的话语,宇宙的规则为之改变。
  但就算这誓言一定会奏效,他也是不会因此就上当的。“你完全可以用另外一把武器杀了我。”弗栗多说。
  听罢,少年继续起誓:“我不会以铁制、木制、骨制乃至任何武器伤害弗栗多。我不会用我的手乃至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伤害弗栗多。”
  魔神想到了之前听过的关于少年的传言,他说道:“但你可以操控雷电伤害我,或者用法术控驭火焰烧死我。”
  于是少年依样起誓:“我绝不会以闪电、火焰乃至石块伤害弗栗多。”似乎为了加强效忠对象对他的信任,一连串的誓言继续从他的口中冒出来:“我不会在大地上伤害弗栗多。我不会在海洋里伤害弗栗多。我也不会在天空中伤害弗栗多。我不会在白天伤害弗栗多。我也不会在夜晚伤害弗栗多。如果有违背,就请毗湿奴作证,让金刚杵、全世界的铁制、木制、骨制兵器,全宇宙的火焰、雷电、石块、大地、海洋、天空、白昼、黑夜一起来阻止我。”
  少年语毕,魔神忽然感到天地静寂,一片空明。一阵琴弦振动般的鸣响以因陀罗为中心波纹般朝四面八方扩展,振动传出须弥山,越过在半空滚动的太阳与月亮,一直传到了世界的尽头。全世界的一切武器、火焰、雷电、大地、天空、海洋、白昼、黑夜全都听到了。世界的规则已经被绝对神彻底修改,因陀罗已经永远也无法伤害他了。
  共鸣声渐渐消失了,弗栗多的耳朵捕捉到了墙壁之后那些隐藏者声音,随着因陀罗的誓言,那些偷窥者似乎陷入了绝望。他听到了阵阵叹气声与压抑的尖叫。随后亦恢复了平静。
  面孔就像死人一样苍白的少年恢复了之前跪拜的姿势:“这样,陛下就可以相信我了吧。”
  “你可以起来了。”旱魔收起兵器,正色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部下。你仍然是提婆之王,无须将权力与神力归还他们。但你要让所有的神族都依样起誓,让他们也同样无法伤害我。否则,我仍然要将你们全杀光。”
  “谢陛下。”少年站起身来,脸上有一丝笑意。
  “另外不要叫我陛下。”弗栗多说:“你可以直呼我的姓名。”
  “那么,请教陛下的圣名。”少年问。
  弗栗多忽然觉得一阵头痛,旱魔、弗栗多(意为吞噬世界者)都是别人给的名字,但是他属于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不知是否是因为胜利与安全的狂喜,他居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词:阿悉。
  “阿悉,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少年微笑着说:“我觉得这个名字比较可爱。阿悉,意思为蛇。”
  想起之前那个吞掉天下之水的巨蛇的传言,弗栗多忍不住大笑起来。他重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表示同意,嘴仍止不住狂笑。少年点了点头,脸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因陀罗拍了拍手,一队衣着华贵的男女忽然显身,潮水般涌进了大厅,他们纷纷举手以毗湿奴之名起誓,永远不伤害主人,又在旱魔面前跪拜,之后围绕着他们二人跳起了庆功之舞。望着属于自己的宫殿与臣服的仆人们,弗栗多哈哈大笑,声音一直传出须弥山,越过日月,顺着四方海传到了四洲。凡人们听到魔神雷鸣般的大笑,躲进屋里,瑟瑟发抖。冬之蛇终于征服了宇宙。
  *
  就这样,弗栗多兼任人帝、天帝和阿修罗王,成为了天、地、空三界的绝对之王。其他提婆虽然对因陀罗的做法颇有微词,但自己的力量已经落入因陀罗手,而即使如此的因陀罗也并非弗栗多的对手,于是也只好对二人唯命是从。因陀罗吩咐他们打扫宫殿,丢弃战时的铠甲与兵刃,将天界战争的气氛扫尽,恢复成以前符合他美感的样子。他还要求工匠将宫殿中的桌椅床席乃至门框全部重新制作,以符合新主人的尺寸。他带头将自己心爱的女人象黄金宝座融化,掺入白银,重新做了一张更大的宝座,以彰显弗栗多的神权。
  最初几天的宫中生活尚让弗栗多觉得新鲜,随心所欲地使唤那些之前高高在上的神族让他觉得满足,但很快,随着时间的流逝,没有战争的生活让弗栗多感到无比空虚。他真想扯下身上的华服,拿起尸体战棒,远走高飞,再去征服一座须弥山。然而须弥山只有一座,而现世的每一寸土地都已落入他的手中,魔神已再无用武之地了。
  一个月夜,在花园里对饮美酒的时候,弗栗多忍不住向因陀罗抱怨: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趣的事情越来越少了呢?他现在是三界之王,每天的生活却还不如以前身为一个魔王痛快。
  沉吟片刻,因陀罗回答:“恕我多言,阿悉。论武力,三界之内无人是你的对手。然而论享乐,轮回中的哪个种族也比不上提婆。提婆是享乐的专家。在快乐方面,相对于我们,你只是个门外汉。”
  因陀罗的话一如既往的傲慢,然而其中的内容却让弗栗多忍不住动心。于是他命令少年教导他如何享受战争之外的乐趣。
  “首先,我要教给你统治之道。”面如止水的少年说:“杀戮固然有趣,但这只能算是一种恶趣,只有那些畸形的阿修罗才会沉溺于此。你现在已经成为了我们的一员,就要摆脱此种恶趣,去追求真正的妙谛。我要告诉你,相比折磨与屠杀,有一种方式更能从被统治者身上获得快乐。”
  弗栗多问他该如何做。
  “你要让目前于须弥山上胡作非为的阿修罗与罗刹退兵,让他们回到原先自己的领地,安分守己。”因陀罗说:“你还要解除人界冰冻的妖法,让旱灾与永冬结束。”
  弗栗多对少年的话深感怀疑,他所提到的两件事似乎和快乐丝毫没有干系。但他现在已经取得了绝对的权威,神族被剥夺了神力,而唯一拥有挑战自己实力的因陀罗又发了永不伤害自己的誓,所以无论魔军还是旱灾,对他来说都成了可有可无之物。于是他同意了少年的意见,于第二天以阿修罗王的名义命令魔军退回山腰,同时登上须弥山顶,透过日月与云端望向遥远的四洲,念诵咒语解除了冰封之咒。
  阿修罗尽管与修罗有不共戴天之仇,然而无人是弗栗多的对手,对他的命令不敢不从。而之前在魔王的帮助下,他们已取得了空前的胜利,享受到了无比的战斗乐趣,现在他们已经对战争厌倦了,于是听从主人的命令心满意足地回去了。眼见魔军撤退,跟在后面的罗刹知道没有便宜可占,便像鸦群一样一哄而散。
  随着弗栗多咒语的解除,人界的严寒与干旱也随之结束。云朵中的水被解冻,化为大雨瓢泼而下,而山顶的玄冰也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重新融化为溪流奔腾而下。雨水与河流重新灌溉土壤,人们以甘泉滋润干渴的喉咙。人界复苏了。
  于是,由于弗栗多的缘故,须弥山上神族与阿修罗之间永不停歇的战争结束了。双方都不再担心对方,居然和睦相处了起来。之前修罗与阿修罗生灵涂炭的战争在须弥山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原型的废墟,他们称之为“修罗场”,然而随着和平的降临,被雷火烤焦的土壤生出了嫩芽,坍塌的房屋被重新建造,这些山脉伤疤一样的修罗场逐渐消失了,须弥山焕然一新。
  尽管必须屈服于弗栗多的淫威,但居然能从旷日持久的战火中脱离,神族们也松了一口气。他们甚至隐隐对弗栗多有了好感。
  雨水重临之后,凡人们重新安家乐业。这些人是之前时代人们的后代,他们并未经历过魔神在凡间行走的血雨腥风。对他们来说,让冰冻解除的神,只能是善神。于是人们一边享受着甘甜的溪水,一边以歌谣与舞蹈唱颂弗栗多之名。他们将当年弗栗多烧毁的庙宇重新盖起,用黄金雕塑之前魔神的像,每日对其焚香膜拜。
  渐渐的,歌颂弗栗多的人越来越多了。魔神征服须弥山的时代,居然成了一个天地皆繁荣的时代。听到人们真诚的称赞,说他是须弥山有史以来最英明的统治者,弗栗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原来,除了杀戮和折磨以外,他还有这样的事情可以做。
  但很快,弗栗多又厌倦了繁忙的统治生活。他又对因陀罗抱怨:现在的他非常无聊,以至于食物也没了滋味,现在无论他吃多少肉,喝多少酒,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觉得快乐了。
  思考了片刻,因陀罗又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阿悉,你之前对食物乃至生活的态度都是完全错误的。大口大口地吞食生肉的确能得到乐趣。但这种饕餮之乐只是一种可耻的恶趣,只有那些半人半兽的罗刹饿鬼才会觉得不停地吃直到肚子撑爆会是一种快乐。从明天开始,我将教导你美食乃至艺术之乐。我会教给你提婆的生活之道。”
  于是第二天,因陀罗吩咐宫殿的厨房,将弗栗多食物中的腑脏与生肉取掉,替换以提婆引以为傲的美食。有烤孔雀、咖喱鸡、焖饭、飞饼,还有自四方海捞到的大海鱼。因陀罗亲自下厨。他敲碎了七十根骨头,用浓缩的骨髓搭配咖喱、辣椒、黑胡椒、豆蔻、丁香、生姜、大蒜、茴香、肉桂等十来种佐料调成一味浓汤。在餐桌上,因陀罗殷勤地为主人服务,并耐心地教导他餐具的使用方法与餐桌礼仪。弗栗多对这些食物赞不绝口,感叹道:难怪那些阿修罗终日要与你们交战,为了抢夺这些食物,我他妈也敢冲进修罗场!
  饭未吃完,因陀罗又拍手招来一支手持手鼓、弦琴的乐队,奏出曼妙的音乐。然而弗栗多对靡靡之音完全不感兴趣,正欲发怒,因陀罗又拍了拍手,乐队马上又换了一首描述战场的音乐。这首音乐充满了肃杀的气氛,隆隆的战鼓声仿佛让弗栗多回到了久违的战场,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因陀罗向乐手借来一件奇异的乐器,那乐器有四根弦,琴身呈弓形,顶端的共鸣器上覆盖着一张山羊皮。凭借巧妙的演奏技巧,因陀罗让这件乐器先是发出了惟妙惟肖的马嘶,随后又换成了战士的怒吼,然后却又奏出了女子的哀泣与婉转的鸟鸣。四根琴弦一连发出了七八种声音,听得弗栗多瞪大了眼睛。
  演奏结束,因陀罗又拍了拍手。这次招来的是一群舞者。欢快的音乐早已让弗栗多按耐不住身体,他马上冲上台去,和那些舞者共舞起来。途中,因为魔神笨拙的舞步,好几个人被他庞大的身躯撞飞出去,一个人居然飞出了窗户。所有人都发出了善意的笑声,而弗栗多居然也没有生气,继续不知疲倦地跳起舞来。因陀罗手持四弦琴,一直在椅子上默默地观看着这幕活剧,他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入夜,弗栗多终于感到累了。因陀罗吩咐仆人将他送到自己的房间,在那里,他向魔神展示了一种新的玩具。那是一支用陶土烤制的微型军队,每个士兵只有手掌大小。有国王、王后、士卒、骑兵、宰相,等等,个个栩栩如生。弗栗多爱不释手,尚未把玩尽兴,因陀罗又取出一张由黑白格子形成的棋盘。在上面可以让两支军队相互交战。稍稍讲解了一番规则,两人各挑了一队将士,于棋盘上鏖战起来。
  一夜的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过去了,当巨大的太阳在轨道上发出隆隆巨响滚动到山的这一侧时,两人已玩了六盘,弗栗多没有一局取胜,场场一败涂地。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少年似乎能看通他的每一条思路,弗栗多的每次用兵都被他截断后路,派出迎战的棋子均被暗处潜藏的伏兵掩杀而亡。而因陀罗自己的阵势却如同铜墙铁壁一般,部队相互掩护,根本无从攻入。即使偶尔被弗栗多杀掉一个棋子,也往往是诱饵,弗栗多的军队马上会因反击受到更惨重的伤亡。
  休息时,弗栗多问因陀罗为什么这个游戏他总是输。
  “简单来说,”少年说:“因为你是个笨蛋。”
  弗栗多先是一愣,之后又狂笑起来。随着两人之间的交往日深,他已经逐渐习惯了少年傲慢的态度。
  因陀罗随即教导弗栗多棋子的各种战术。这玩意儿看似简单,实际则变幻无穷。弗栗多居然在这小小的棋盘上找到了以往于战场上体会不到的经验,他深深沉醉在这黑白世界之中。
  “原来战争除了杀戮以外,还有这种乐趣可寻。”他感叹:“我之前的战斗都是以实力碾压对手,完全没有体会到原来这其中还有艺术可言。”
  “阿悉,所以我才说你是个笨蛋。”因陀罗说:“我之前仅仅是凡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婆罗门,终日纵横于沙场,正因为我于战争中体会到了天人的快乐,方才能领悟妙趣,晋升为与其他神族平起平坐的天。战争的乐趣在于以弱胜强,而非以强凌弱。这些乐趣,天生就拥有神力的天人与魔神都是不可能理解的。”
  听罢此言,弗栗多忽然感到内心一阵空虚。在眼前这个美貌少年面前,自己忽然自惭形秽起来。他发觉自己和因陀罗之间,有着一段永远也无法跨越的距离。尽管他现在拥有远超过因陀罗的实力,可以轻易杀死因陀罗,但想要达到因陀罗的境界,却是永远也不成了。
  因陀罗丝毫没有感受到弗栗多的痛苦,他站起身来,在房屋的桌前找来酒瓶与酒杯,回到自己的坐席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瓶中粘稠的墨绿色酒浆落入杯中,发出响亮的声音。浓郁的酒香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弗栗多从未闻到过这样香醇的美酒。
  他不禁为因陀罗在王面前自斟自饮的放肆行为发怒,说道:“我也来一杯。”
  因陀罗漠然望了他一眼,说道:“非常遗憾,这酒恐怕阿悉你消受不了。”
  从弗栗多出生以来,便一日无酒不欢,听到因陀罗居然嘲笑他的酒量,不禁大怒。他一把抢过因陀罗的酒杯,放到唇边,只尝了一滴,便慌忙地将酒杯扔到了地上。
  那杯子里的酒远处闻来奇香无比,可近闻居然有一种腐尸般的恶臭。虽然弗栗多只尝了一滴,但那一滴却好像比全宇宙的酒都要醉人,已使他头晕眼花,几乎要作呕。那滴酒长时间在舌头上停留,就像毒液一样腐蚀着他的舌头,顷刻之间,弗栗多的舌头已肿得像拳头大小,连呼吸都困难了。他呆呆地望着地上破碎的杯子碎片与地面上沸腾冒泡的绿色浓液,忍不住后跃一步。
  “侬具然瞎读咳偶!”大着舌头,他口齿不清地指责因陀罗:“侬违背了侬的食盐!"
  因陀罗仍安坐在地席上,将酒壶提到唇边,将弗栗多视为毒液的绿色酒浆一滴不剩地喝干了,随即以略带怜悯的眼神望向眼前高大的魔神,这眼神深深地刺伤了这位宇宙之王。
  “这酒被称为苏摩酒,由苏摩酿制而成。”面带哀伤的少年说:“它对于天神来说,是佳酿,而对于阿修罗、罗刹以及其他妖魔来说,却是剧毒的毒药。所以我才要你不要喝。”
  怎么会有这种事?弗栗多喃喃,他的嘴唇已肿得张不开了,只能默默做着口型。
  少年似乎读懂了唇语:“既然阿悉身为须弥山之王,我想我就应该将一条永恒不变的真理告诉你,那就是种性制度,世界秩序的根源。这世上的一切生灵,无论动物、妖魔、人、天还是绝对神,都是分等级的。妖魔出生的时候便是污秽的,而天人出生的时候就是纯净的。下等人从出生就注定卑劣,而上等人出生的就注定高贵。如果下等人敢碰上等人的东西,他就一定会遭天谴。就好像如果奴隶敢碰婆罗门的圣物,他的手就会烂掉,如果身为妖魔的阿悉想要喝只有天人与绝对神才能品尝的苏摩酒,就会立即死亡。”
  空前的挫败感充斥了弗栗多的心,也许是毒的原因,他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因陀罗连忙站起,将他扶住。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弗栗多问。
  因陀罗没有解释,只是将目光转向一边:“在我刚刚晋升的那段日子里,虽然我由凡人成为天神,成为不会有凡人苦恼的天人,却反而觉得无比痛苦。那种痛苦直到现在我仍无法忘怀。被人深深鄙视的痛苦,永远无法如同他人一样纯洁,如同他人一样优雅,如同他人一样高贵的痛苦。现在我成为了提婆之王,但那也并非因为其他的天人崇敬我,只是因为他们鄙夷我,痛恨我。”
  听着天人的话语,丑陋的魔神感觉自己的心肝仿佛被高丽的利爪拉了出来,先被放在火上烘烤,又被几个罗刹依次啃咬。苏摩酒的毒麻醉了他,却又以另一种方式刺激着他,折磨着他。他忽然觉得双眼一阵刺痛,似乎要裂开了。他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忽然无比痛恨自己。
  之前辛苦获得的快乐全都散为云烟,弗栗多忽然明白了,即使他现在成为了宇宙之王,足以号令一切,即使他穿上了华美的衣服,过着无比快乐充实的生活,即使他做了无数的伟绩,令须弥山统一,令人界繁荣,可在众人眼中,在罗刹、修罗、凡人、天人、绝对神、因陀罗眼中,他仍然丑陋、仍然狠毒、仍然恐怖,他仍然是妖魔、是魔神、是旱魔、是弗栗多、是严冬、是干旱、是恐惧、是巨蛇,冬之蛇。
  恍惚之间,他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找到自己的卧席,沉沉睡去。
  *
  余后几天,因陀罗每日仍准备宴席、音乐和舞蹈,然而弗栗多始终闷闷不乐。美酒佳人依然如故,然而不知为何,对于此时的弗栗多来说,提婆的美丽与优雅居然成了一种折磨。他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华美的一切,但这一次充溢他内心的不再是征服者的快意与满足,而是灼热如铁的嫉妒与羡慕。他多希望自己仍和以前一样,仍生活在尸山血海中,将这些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美彻底忘到阿鼻地狱里去。
  因陀罗似乎没有察觉到主人的心情,他以为弗栗多又厌倦了美食与歌舞,于是又开始筹划新的计划。这位生前就穷奢极侈的婆罗门似乎比天人更擅长俘获快乐,他下令在须弥山各界筹集美女,以满足弗栗多新的欲望。在将天人中的佼佼者统统纳入宫中后,千眼的天界之王仍不满足。天女个个都有着超凡脱俗的美貌,但她们的美太过高洁,太过端庄了。对于曾是凡人的因陀罗来说,高不可攀的美色虽然上乘,但也极易让人生厌。这样的女人连他都满足不了,更不用说献给弗栗多了。于是他下令在山腰阿修罗的洞窟中寻觅美女。以畸形怪异著称的阿修罗虽然男性个个都生得奇形怪状,在女性中却有少见的美女。阿修罗美女的身上有着天女不具备的冷艳与野性,暗无天日的洞中其他怪物般的同类更衬托出了她们的美丽。因陀罗亲自领兵下界,于昏天黑地中寻觅佳丽,乐不思蜀。直到日与月绕山转了十五圈,因陀罗方重见天日,带着美丽的猎物心满意足地班师回朝。
  然而他这番努力似乎白费了,尽管这些女性或千娇百媚,或冷艳迷人,或国色天香,但弗栗多完全不动心。曾经不知节制为何物的魔神,如今居然将自己关在闭室之中,终日不出。留在宫中的天人们全都如临大敌,认为提婆的服侍已经无法再让魔神满足了,照这样下去,早晚弗栗多会再起杀心,将须弥山乃至整个世界彻底毁掉。
  只有因陀罗仍不急不恼,他带着棋盘进入弗栗多的房间,两人复又博弈。这一次连下了三天三夜,二人互有胜败。痛苦与沉思似乎会予人以智慧,在因陀罗去山下享乐的时候,弗栗多棋艺进步神速,因陀罗不得不拿出看家本领来与他一搏。最后,当巨大的太阳自窗外滚过,窗口流入的阳光如潮水般充满房间的一半时,在半明半暗的棋盘上,因陀罗先是被弗栗多夺下半壁江山,然后又以一招杀棋忽然反败为胜,终于成了最后的赢家。
  “险胜啊,险胜。”苍白的少年露出微笑:“差一点你就赢了。”
  黑色的魔王望着棋盘,挥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这不是险胜。因陀罗啊,其实你早就赢了吧。”魔王用阴沉的语气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之前你所作的一切,都只是诈败而已。你之所以连退数步,说到底,其实都是为了那最后翻盘的那一手。我们之间的胜败,其实从前几手就决定了。”
  说完,他就将棋盘掀翻了开来。白色与黑色的棋子滚落到地上,棋子武士陶瓷的长矛折成两截。
  因陀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如果说这个永远如止水般宁静的男人也会有恐惧的表情的话,那么此时他的面容便是最接近的了。他的额头忽然出现了涔涔冷汗,仍然捏着弗栗多黑色国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但是他很快恢复了原状。“嗨,真拿你没办法。”搔了搔头,他毫不可惜地将国王摔在地上砸碎:“连这招都被你看通了,看来阿悉,我很快就没法在棋盘上胜过你了。”
  弗栗多没有说话,他将掀翻的棋盘扔在一旁,和地上的碎片放在一起,走到窗边,望向窗外的风景。弗栗多的窗口修在须弥山正对着太阳轨道的方向,此时正是黎明,近在咫尺的火球在屋外狂烈地燃烧着,火之海充斥了整个窗口。沸腾的火焰一边发出不输给海啸的狂吼,一边掀起数千尺高的巨浪。腾空的火焰在寒冷的虚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落回太阳的表面。日冕一次又一次的浪涌在半空形成了一道又一道红色的虹。屋内两人影子也随着屋外摇曳的火焰在屋内狂舞。
  确认弗栗多的话只是谈棋盘之事,因陀罗长长地吐了口气。现在对于他来说,急需要解决的问题又变得简单了。
  “阿悉,最近你有心事吧。”他问。
  魔神望着燃烧的宇宙,没有回答。
  “那就让我继续之前的教程吧。”因陀罗自顾自地说道:“谈到快乐,之前我们已经享受了成就、美食、歌舞与女色,但是是否只要过上了这样穷奢极侈的生活,便是真正的天人呢?当然并非如此,在人界也有许多富有的婆罗门,我们在天上享受的这些,在人界他们并非享受不到。但是这些凡人却仍有烦恼,仍不能像真正的天人那般快乐,这是为什么呢?”
  弗栗多仍然没有搭腔。
  “答案就是‘心结’。”因陀罗自问自答:“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都像天人一样快乐,像绝对神一样幸福。然而当婴儿成长为了孩子,他们就已经不会像绝对神一样幸福了。而当孩子变成了大人,他们就会无比苦恼,完全得不到安宁与幸福。这就是因为他们的心,在成长的过程中受到了伤害。这些伤害虽已平复,但却留下了伤痕。如果这些伤痕得不到修复,人就永远也不会快乐。
  “凡人都会有想去做但却没有做的事,凡人都会有想说但却没法说的话。这些没做的事,没说的话,残留在心里,便会变为心结。即使那些事与话都被遗忘了,心结仍然会残留,仍然会继续折磨着凡人,让他没法快乐起来。只要还有心结没有打开,凡人就不会快乐,也就永远也不会成为天人。我身为婆罗门的一生没有一丝遗憾,所以此生我才能站在这里,以天人的身份与你为伍。现在阿悉,请将你想做的事,想说的话统统告诉我吧。你有愿望,我就替你实现,你有愁苦,我就为你分担。我要告诉你,人生在世最大的不幸莫过于悲伤。如果此时我也有未打开的心结,我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将它解开,哪怕会因此失去立足之地!否则,那样不完整的人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不完整的人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弗栗多咀嚼着这句话,转过身来,他的表情让人难以相信他是那个曾经封闭世间水源的魔神:“那么因陀罗,你就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呢?我究竟是从哪里诞生,又属于哪里呢?我的种性是什么呢?”他抱着头,痛苦地说:“这几天,我拼命地回忆,回忆我究竟是怎样出生,怎样成长的。可是想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居然如此之短!从我睁开的眼睛的那天起,我似乎就已经是这副可怕的模样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学会行走,学会说话,学会吃食的。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就已经在杀戮了。我不知道为何而杀,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些什么。”
  因陀罗默默地听着,事情的发展出乎他意料,但却仍在掌控的范围内。
  “你不记得自己之前的事情了。”他谨慎地说。
  “没错!我到底是什么呢?你们称呼我为大蛇、魔神、旱魔、弗栗多,可我自己的真名究竟是什么呢?我居然不知道!”弗栗多说:“我就像是毫无征兆,忽然出现在人界的一场灾难!毫无理由,也毫无目的!”
  因陀罗双臂在胸前交叉,耐心地思索着:“你显然不是凡人,因为你拥有神力。你也不可能是天人,因为天人不会像你这般丑陋。但是你也不是阿修罗,因为阿修罗或是有多出的肢体,或根本不像人,而你的身体大体与提婆相似。你也不可能是罗刹,能与我在棋类上取得平手,罗刹不会有这般智能。你——”
  屋外的太阳忽然发出一声爆裂的巨响,于表面爆开一朵红莲,把房间照得血红。这似乎是大梵天有意的启示,猛然之间,因陀罗知晓了答案。
  “阿悉,那么你能不能想起,记忆中出现的第一样东西是什么?”他急切地问。
  弗栗多稍稍迟疑了一阵,接着说出了因陀罗期待的答案:“一朵莲花,黑色的莲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印象,我的确记得见到过一朵黑莲花……”
  因陀罗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阿悉,我明白了。”他说:“等我的消息。不要胡思乱想,相信我,等这次归来的时候,我会把安宁与幸福带给你。”
  说完,因陀罗迫不及待地跳出了窗子。沿着窗外须弥山的峭壁,他朝下飞速滑行了下去。
  *
  因陀罗急于前往的所在并无什么稀奇,正是他平时经常光临的地方。那是匠神陀湿多的工棚,匠神在这里塑造万物的形态,而所有苏摩酒也在这里酿制与储藏。因陀罗由于好饮苏摩酒,几乎每天都要光临该处。
  匠神陀湿多正在铁砧上打造一只脖子极长,身姿修长的鸟类。这只还没有名字的鸟大体形态已经塑造成形,只差细节的功夫。陀湿多用粗壮的身体驱动着砂轮,耐心地磨出羽毛的痕迹。每磨一阵,就将这只没有生命的鸟浸入水中冷却。因摩擦变得滚烫的鸟在水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就在这时,因陀罗像风一样从窗外荡了进来,以猫一般的动作轻巧地四肢着陆。
  工匠之神停下手里的活,鄙夷地望了他一眼,将双手在围裙上抹擦。
  “哎呀,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咱们的天帝大人啊。”陀湿多照例讥讽道:“怎么,又来喝我的苏摩酒了?听说在上一次宴席上,你喝的实在太多了,酒都从毛孔里渗出来了,变得和阿修罗一样浑身发绿,真够漂亮的。这也难怪,能向阿修罗王屈膝称臣的天神,从古往今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因陀罗没有理会他。“酒我以后再喝,我是为你儿子的事来的。”
  话音未落,陀湿多语气大变,他用粗壮的胳膊将铁砧上的鸟扭成一团废铁,一把扔进火中。
  “我只有一个儿子。”他用阴沉的语气说:“而你先是用美色诱惑他,让他偏离大道,然后又杀了他。”
  因陀罗耸了耸肩。“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而已。”他迎上匠神暴烈的眼神:“倒是你,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
  猛然之间,匠神的力量似乎都被抽走了,他后退了一步,摸到一张椅子,颓然坐了下来。
  看到对手露出了破绽,因陀罗带着笑容乘胜追击。“你不只有一个儿子,你有两个。你第二个儿子的名字叫做冬之蛇。”
  他转过身来,将铁匠的工具统统扔向一旁,露出铁砧的全貌。那铁砧漆黑如夜,其形状正似一朵莲花。匠神能够创造出除了绝对神之外的一切,凡人、提婆——当然还有怪物。
  “我佩服你!不,我钦佩你!”看到猜测被确认,因陀罗的目光忽然狂热了起来,但他的脸仍然保持着淡然的微笑:“不要说提婆了,就算是凡人,也很少有能为了复仇执着到这种地步的!你不知道,为了你的计划,整个须弥山,整个世界都险些毁于一旦!”
  “错的是你。”坐在椅子上,匠神有气无力地反驳:“如果你照我预想的那样与他单挑的话,配合我们的援护,就可以轻易抹杀掉魔神,更重要的是,也可以抹杀掉你这个天人之耻!”
  “你以为我是他一样的匹夫?只因为得到了王位和你们的力量就忘乎所以?”因陀罗的语气充满了嘲弄:“你太小看凡人了!相比天人,凡人有无数的心结要打破,无数的苦难要经历,但正因如此,他也就比天人更为勇敢,比天人更为顽强。你以为这种骗小孩一样的计谋能骗了曾是凡人的我?你们的秘密,我早就知晓了。”
  匠神的表情就好像他的内脏被挖空了。“你还知道什么?”
  “在魔神袭来的时候,你们说认同我在战争方面的实力,要将所有的神力都送给我,尊我为王,助我与魔神单挑。”因陀罗笑道:“但是你们每个人都偷偷保留了一半神力。因为你们从来都不信任我。对你们来说,种性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一朝为凡人,就永远是凡人。哪怕我侥幸赢了弗栗多,你们也会立即一拥而上,用残余的力量完成你儿子未能完成的任务。”
  匠神没有说话,他毫无以往大天神的傲气,就像一个未完成的生灵一般呆坐在原地。
  “不过,我还是要佩服你。”因陀罗语气一转:“这完美的计划!还有这完美的造物!你为了让我认不出来,故意把他造的极为丑陋。然而可惜啊,我对于美的敏感不少于你们,他的身上有种你不忍抛弃的雄壮之美!而且,你居然能造出这等能与天界匹敌的强大怪物,以至于差点让它毁了宇宙,实在让我不得不赞。你的实力,我以前绝对是低估了。”
  对于这夹杂着嘲讽的赞美,陀湿多没有谦虚。“我怎么也是大梵天之子!”他大吼道:“我应他圣躯的莲花而生,不像你这个肮脏、奸诈又一无是处的小人!好吧,现在你得意了,由于你当时只能被称为疯狂的举动,现在那怪物有了绝对神誓言的保护!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得到他了!整个宇宙已经完了!”
  因陀罗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神秘的笑容。“那么,你说导致这一切的责任该由谁来承担呢?”
  陀湿多离开了椅子,以凛凛身姿凝视着因陀罗。忽然,他巨大的身躯就像山一样崩塌了。他跪了下来。
  “我来承担。你现在是我的王,有权处罚我的罪过。由于我的执着,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结果。请杀了我赎罪吧。”他悲愤地说:”但我实在觉得这一切不公!你这样傲慢、奸诈的人,为什么会以与我类似的天人形象出现,而不化为罗刹与阿修罗?我实在搞不明白!”
  “那我就来解开你的心结。”因陀罗庄严地说:“因为我从来不自寻烦恼,而你们则正好相反。真正傲慢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们。你们总是把我想得那么肮脏,可我却一直宽于待人。身为天人,你们真应该为自己的行为羞愧。”他转过身去,披风上一千只眼睛威严地注视着陀湿多。“你的盲目与业念足以堕为畜生,但我不会杀你。我要的不是你的命,而是臣服与认同。我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陀湿多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我向你要一样东西,实际上,我是希望你传授给我一项技艺。”因陀罗的语气缓和下来:“有了它,我就可能战胜冬之蛇。”
  匠神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没用的,作为他的造主,我很清楚。他没有弱点。”
  “只有单纯的人才没有弱点。”因陀罗说:“而他早就不单纯了。”
  匠神又望了他一眼,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吧,你要什么?”他问
  因陀罗转身,铁匠的炉火正噼啪燃烧。因陀罗将手伸进炉火中,紧握了一把火焰拿了出来。他松开手掌,五指朝上,手心腾起一朵红莲。红莲在掌心徐徐开放,在它的中心,白蓝相间的心焰跳跃成形,逐渐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形状。
  那是一个婴儿,白璧无瑕。
  *
  因陀罗自陀湿多工棚回来时,弗栗多仍在闭室中沉思。因陀罗辛苦收集的美女离他只有一墙之隔,但他却毫不动心。女色固然能激起他的欲望,但美女们看他的眼神却更让他痛苦。尽管因陀罗命令那些女人必须完全服从魔神的命令,尽可能取悦魔神,但她们竭力掩藏的心思仍然在不显眼中表现出来。一些女人甚至见到弗栗多就吓得浑身发抖。弗栗多知道,在她们眼中,他仍然是怪物,仍然是整个世界的灾难,于是刚刚激起的欲望很快便索然无味了。他将所有的女人都赶走了。
  及时赶回的因陀罗趁机将弗栗多送走的佳丽统统收入自己名下,随后向魔王进谏:“阿悉,请随我来。这一次,我将带给你真正的快乐。这种快乐即使天人也从未享受过。”
  终日淹没在众人的厌恶感中,弗栗多已经逐渐对生活的乐趣不抱希望了。但凭着对因陀罗的信任,他仍然随因陀罗离开了宫殿,下了须弥山。路上,他问因陀罗他所说的真正的快乐究竟是什么。
  “那就是‘爱’。”因陀罗说:“凡人之间互相认同,互相依赖,互相支撑,共同生存的温馨情感。天人虽有情欲,但却没有爱。只有寿命有限、历经磨难的凡人,才会有这种体验。对凡人来说,最大的幸福不是事业与财富,而是一个可以无限度包容他、治愈他、关爱他、保护他的地方,这种地方被称之为‘家’。阿悉,我就要给你一个‘家’。”
  弗栗多对因陀罗的话将信将疑。“不可能的,因陀罗,你知道我是谁。对人们来说,我是个丑陋的怪物,还是曾给世界带来巨大伤痛的灾难。谁也不可能认同我,接受我,信赖我。所以‘家’与‘爱’永远也不会属于我。”
  因陀罗笑了。“阿悉,所谓‘善’‘恶’‘美’‘丑’这些概念,都是凡人在后天形成的。这些东西并不是真实的,所以也就理所应当不应当成为阻碍。对于绝对神与觉悟者来说,‘善’‘恶’‘美’‘丑’都是不存在的。你觉得自己丑陋,那不过是旁人强加给你的概念,你完全不用在意。”
  弗栗多难以接受这种观点。“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害怕我,鄙视我。你怎么能说我的‘丑陋’就是虚无的,不真实的呢?”
  因陀罗摇了摇头。“那么接下来,就让我证明给你看。”
  正说着,二人已下到须弥山下。因陀罗带领弗栗多绕过半座山,来到山脚下的一片海前。
  那是弗栗多此生见过的最奇异的海。它的颜色不是蓝色的,也不是黑色的,而是像牛乳一样的洁白。它比世界上所有的水都要宁静,虽然它就和其他的海一样辽阔,但表面却连一丝波纹也没有,整片海比池塘还要安静。沙滩上空无一人,黄昏的天空呈现出艳丽的紫色,洁白无瑕的海面蔓延至天之尽头,就像一片从未有人踏足的雪原。站在岸边,弗栗多感到所有的喧嚣都离自己的远去了,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和缓的呼吸,心脏有力的搏动,血流哗哗的轰鸣。在这宁静中,他感到自己的心灵也逐渐变得和这片海一样纯洁与安宁。
  “这里被称为‘大乳海’,是当年须弥山上下合力搅拌乳海,产生甘露的地方。”因陀罗介绍:“那是在我刚刚成为天人的时候,因为不小心得罪了代表毁灭的绝对神湿婆神,导致须弥山的全部生灵集体受到了湿婆的诅咒,大家都失去了神力与永生。为了能弥补我的过失,我不得不去央求代表维持现状的绝对神毗湿奴神,请求他帮助我们制造能解除诅咒的甘露。他选择这片海作为炼药锅,将全世界的可贵之物——包括神器、仙草、珍禽、异兽、宝石、矿藏,等等——统统投入了海中,随后又拔起曼荼罗山,将其倒置作为捣药杵,用那座山来搅拌大海的药汤。然而即使他是绝对神,只靠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是不可能搅动大海的。于是须弥山全体天神、阿修罗以及龙王第一次合作,龙王将自己当做绳索缠在杵上,阿修罗拉着它的头,天神拉着它的尾,合力帮助绝对神旋转曼荼罗山。巨大的曼荼罗山搅动乳海,碾碎了无数天下可贵之物,将它们分解又重新组合,最后不但成功形成了解咒的甘露,还在偶然间炼化出了数不清的神兽、仙药,甚至合成出了新的天人。
  “这是一片奇迹之海,这海蕴藏着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精华,在这里,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现在虽然这片海中的宝贵成分不像当初那么多,我也没有毗湿奴拔起高山的神力,但凭借一些咒文,仍然可以造出我们想要的东西。”
  因陀罗一边说着,一边走上了水面。他的脚刚和乳海接触,便在足下生出了一朵莲花。莲花载着他,让他稳稳地立在水面上。因陀罗迈步在海面上行走起来,如履平地。每走一步,便在脚下盛开一朵托着他的莲花。他朝海中心走去,各种颜色的莲花就像脚印一样留在身后,形成了一条连接他与岸的莲花之路。弗栗多也脚踩莲花,追了过去。
  沿着这座临时的浮桥,两人抵达了乳海的中心。这里的海水香气四溢,无论朝哪个方向望去,都只能看到一片纯净的白。因陀罗决定在这里开始工程。他蹲下身去,折下一枝花柄,在水面上画了一个三角形。那三角形凝结在乳汁中,就像残像一般久久不散。它的三条边都是一样长度,互相制约,互相支撑,象征着宇宙中相互影响的三大力量:毁灭、维持、新生。
  因陀罗挺直身子,做了几个手印,唱颂道:以三相绝对神大梵天、毗湿奴、湿婆之名,凝结四大,形成新生。
  话音未落,以三角形为中心,乳海表面起了漩涡。在他咒文的驱使下,大海中乳白色的洁净元素开始凝结,重组,幻化出新的结构。
  因陀罗继续吟诵道:土大凝结,炼成骨肉。水大凝结,形成体液。火大凝结,赐它体温。风大凝结,化作呼吸。三相啊,请帮助你的盟友,给予他的造物因、果、现在,让它可以出生,亦可以毁灭。其间它所造的业,皆由它来偿付。
  咒语颂完,漩涡停止了流动。一朵白色的莲花从水底冒了出来。那莲花越变越大,直到有一个人大小方停止。在弗栗多的屏息凝视下,它徐徐地绽放了。
  花芯盘坐着一位年轻的少女,双手合什,双目紧闭。尽管她的样子已经是个孩子,但却是如婴儿一般全新的生命。她身上没有一丝污秽,亦没有一丝罪恶,就像这片乳海一样洁白无瑕。看到这位纯白的少女,黑色的魔神忽然感到自身无比污秽,无比肮脏。他忽然觉得,让这位刚刚抵达这个世界的少女第一眼就看到这样的他,会是一件难以饶恕的事。他不想让丑陋的自己成为少女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
  他转身就跑,但因陀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挣脱了因陀罗的手,但一切都晚了。长长的睫毛抖了抖,白莲中的少女睁开了双眼。她以幼兽一样好奇的眼神,望向花外那新鲜的世界。她的视线与弗栗多的视线交会了。弗栗多只觉得自己被雷劈中了,他的全身都化为了石头,就连闭眼也做不到,只能呆在原地。少女无辜的眼神让他完全没法转开视线。
  少女饶有兴趣地研究了他好一阵,漆黑的脸,鬼火般的双眼,蓬乱的毛发,突出的黄牙。随后,她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给了弗栗多一切。这是第一个向他笑的人,也是第一个认同他,不惧怕他,能信赖他的人。这笑容如此无邪,以至于让人无法怀疑。弗栗多又觉得双眼就像要裂开一样刺痛了起来,一种有着咸味的液体流出了眼眶,少女的形象模糊了。他以为自己一定是瞎了。但这也没关系了。澎湃的情感让他恨不得立即高声大喊大叫,但是却又惧怕吓到眼前的孩子。他只得竭力控制着自己,在原地瑟瑟发抖。
  白莲中的女孩好奇地望着他的举动,露出困惑的神情,随后将目光转向弗栗多身边的因陀罗。
  “看起来是成功了。”面对少女的眼神,因陀罗的脸抽动了两下:“听着,你是我的造物,我是你的主人。你的名字叫做尼穆巴。”
  少女歪头望着二人,仍是一脸困惑。
  “尼穆巴。”因陀罗说,他故意放慢语调,以让少女观察他的口型,学习她的名字。
  “尼穆巴?”少女重复,她的声音就像乳鸽一样稚嫩。
  “尼穆巴。”因陀罗点头。
  听到二人的对白,一股强烈的嫉妒心忽然自弗栗多心中生起,他恨不得立即掐住因陀罗的脖子,让他再也不能与少女说话。这奇异的情感让他觉得莫名其妙,他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冲动。对这纯洁无暇造物的占有欲折磨着他,既让他想立即拥有她,又让他为自己的欲望感到羞愧,似乎只是在脑中想象占有都是一种罪过。他想立即为少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
  “我,因陀罗。”为了方便少女理解,因陀罗换用简单的语句:“他,弗栗多。”他指指身边的魔神。
  少女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弗栗多,她的目光再一次冻住了他。似乎觉得他夸张的反应很有趣,少女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就像冰晶破碎一样动听。她的躯体动了动,动作因为不熟悉而笨拙。她试着爬出莲座,毫无戒备地朝弗栗多伸出了一只手。
  犹豫片刻,弗栗多握住了这只小手,将少女扶下了莲花。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唯恐自己粗糙的大手捏碎了她,甚至担心自己的体温融化了她。他扶着少女走出了莲花,由于过于谨慎显得笨拙的动作又让少女咯咯笑了起来。她用身体亲昵地接触着他,却丝毫未感觉到害怕。
  “弗栗多?”走下莲座,用修长的双腿试着在莲叶浮桥上站稳,她有些不熟练地说道。
  “弗栗多。”弗栗多的大脑一般空白,只能像鹦鹉学舌一样重复。他的舌头比少女还是迟钝,似乎他才是第一天出生。
  “弗栗多。”她以肯定的语调说,接着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似乎是想自我介绍:“尼穆巴。”
  “尼穆巴。”弗栗多继续重复。
  “弗栗多。”她笑了起来。
  “尼穆巴。”弗栗多说,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弗栗多。”她重复。
  “尼穆巴。”弗栗多说。
  “主人。”因陀罗忽然之间加入了进来,打断了两人之间单纯的对话。“叫我主人。造主因陀罗大人。”他命令道。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她竖起眉毛,仔细打量了因陀罗一阵,在小小的脑袋中费力地分析着“主人”“因陀罗大人”这类的词汇的含义,最后说出的回复却无比简单:“因陀罗?”
  “主人。”为仆人直呼姓名感到不快,因陀罗冷着脸纠正。
  “因陀罗。”她坚持如此称呼。
  “因陀罗。”弗栗多也说道。
  “因陀罗。”得到魔神的支持,她肯定地说道。
  “主人。”因陀罗强调。
  “因陀罗。”弗栗多笑着说。
  “因陀罗。”她倔强地坚持。
  “因陀罗。”因陀罗无奈地让步。
  夜空露出了闪亮的星斗,乳海变为了染料般的暗蓝,一层纯白的云雾自海中腾起,笼罩海面,因陀罗最先点化的荷花已经凋谢了。站在乳海中心的三人仍像被夺去了魂魄一样,互相说着简单的人名。但这三个人名似乎又充满了弗栗多此生未体验过的快乐。
  最后,因陀罗觉得实在难以忍受了。
  “够了!”他说道:“是时候回去了。”
  少女似乎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蹦蹦跳跳地沿着荷叶之路朝后跑了几步,又折了回过来。
  “尼穆巴。”她指了指自己,“弗栗多。”叫着他的名字,她用右手握住了他的手,“因陀罗。”她朝自己的造主伸出了左手。“因陀罗?”看到主人冷酷的表情,她以撒娇的语气说。
  与弗栗多交换了一下眼色,因陀罗不情愿地握住了她伸过来的左手。“弗栗多,因陀罗。弗栗多,因陀罗。”她继续重复着两人的名字,拉着两人朝岸上走去。
  三个人手牵着手,以滑稽的姿势并排走回了岸边。
  “尼穆巴。弗栗多。因陀罗。”在回须弥山的路上,她继续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名字,每一次语调都不同。尽管尼穆巴的语言就像幼童一样单调,弗栗多却觉得她的声音似乎永远也听不厌。最后,她终于显出了疲态,在弗栗多的怀抱里睡着了。
  弗栗多望着怀里她单纯的睡脸,觉得过去令人厌恶的自己消失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全新的弗栗多。一个被人认同,被人喜爱的弗栗多。他感激地望向因陀罗:“你是怎么做的?她……”
  “不要想歪。”因陀罗说:“她是真心爱你敬你的。我向陀湿多借了制造凡人的配方与图纸,以最单纯制造了最单纯的生命。唯一区别不过是我比他更懂得精致的艺术之道。所有动物都会在出生时对见到的第一个成年生物表现出信任与依赖,凡人也是一样。这只是一种生物本能。我将她造出来,只是为了向你证明,你之前的自惭形秽只是自寻烦恼。美与丑,善与恶,这些不过都是些人造的概念罢了。对于刚刚出生的她来说,你就和我一样美丽,一样纯洁,一样值得信赖。既然如此,又何必纠结于自己从何而来,向何而去?你并非以你自己的意志存在,然而你仍可以选择该如何存在。”
  弗栗多觉得心中一处拥堵的地方被冲开了,之前的烦恼不翼而飞,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他,弗栗多,魔神、旱魔、巨蛇、灾难,究竟从何而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全世界的人都恨他、怕他、鄙夷他。在所有人的眼中,他都是恐怖与邪恶的代名词。但这全都无关紧要了。别人怎样仇恨他,否定他,全都没有关系了。他,弗栗多,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一个人将他视为友伴,仍然有一个人信赖他,仍然有一个人喜爱他。只要如此,他就再没有理由再自我厌恶下去了。
  “因陀罗!”他感激地朝挚友说道。
  “弗栗多。”因陀罗条件反射般回复,接着回过神来,猛烈地摇了摇头,厌恶地说:“够了!这愚蠢的对话方式该结束了。明天,我就找人教她语言,还有其他的一切。尤其是该如何向天人表示尊敬。我可是她的造主!”
  夜色漫漫,通往山顶的道路依然漫长,之后二人再没有说话。弗栗多背起少女,因陀罗在前面引路,两人一前一后朝山顶走去。弗栗多走在山路上,耳边响着尼穆巴轻柔的呼吸声,因陀罗照旧绷着一张脸,提着莲花座样的灯笼在前面带路。同样的一条路,朝上走与朝下走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下山时他还孤身一人,上山时已经有了朋友与恋人。他忽然理解了下山时因陀罗说的那些话。他获得了天人没有,只属于凡人的那种快乐。那不仅仅是快乐,简直就是奇迹。属于他,属于少女,属于三个人共同的奇迹。回味着少女吟唱的那三个名字,他的世界又模糊了。

【兹兹库】


  就这样,白莲中出生的少女开始了在须弥山上的生活。最初几天,她的生活并不如意。因陀罗向匠神学习造物的谣言不胫而走,须弥山上的人们早已听说了她的事情。但是出于对因陀罗喜怒无常的不良印象,她的故事多少与现实有了偏曲。有人说,因陀罗为了镇压提婆中的背叛者,在大乳海的荷花中炼制出了一只人兽混血的怪物。那个怪物的头像老人,身体像狮子,周身如薄烟般透明,可以像魂魅一样于墙壁及立柱中穿行。它有六只耳朵,藏在墙壁里能够听到宫殿中每个人的声音。以后谁要是说了对天帝不利的话,便会立即被破墙而出的人狮所噬。有人说,因陀罗想用女色来对付弗栗多,在自己制造的美女人形中加入了猛毒。那人信誓旦旦地说,他曾看到因陀罗化为一阵雷暴,以旋风自人界卷起上万只的蜈蚣、蝎子、蟾蜍与毒蛇,在半空形成了一片墨绿色的云。这些精心收集的毒虫就像暴雨一样被倾倒在了大乳海里,将乳白色的海水染成了绿色。这些毒素足以杀死湿婆神,全被浓缩沉淀,用以制造一位蛇蝎女郎。有人甚至证实他曾在山下的海雾中隐约看到一条毒龙,它翻搅着乳海,卷起的每一阵波涛落到岸上都生出一片紫色的曼陀罗花。
  因此,第二天一早,当醒来的尼穆巴好奇地望向身边的人们时,她看到的每张脸都带着惊骇万分的表情。面对传说中因陀罗的造物,天人们如临大敌。没有人敢近她一步,生怕她转眼就化为一匹人狮,将大意者啃啮。也没有人敢碰她碰触过的东西,因为她的体内很可能饱含剧毒,即使踩在她的脚印上都可能暴毙而亡。然而出于对弗栗多与因陀罗的惧怕,也没有人敢贸然伤害她。人们只得任由她在山顶行动,尽可能地保持距离。
  无邪的少女完全没有理解人们表情的含义,她还不了解人和人之间的戒备与猜疑,反而将人们对她的避让当成了一种游戏。她开心地高呼着,在宫里跑来跑去,将尖叫着的人们从一个房间赶到另一个房间。宝殿中的秩序完全被她破坏了。面对这张牙舞爪袭来的怪物,人们抓起身边的每一样东西,当做自己与她之间的屏障,随后又在逃跑前将它们扔到了地上。无数陶瓷、翡翠,还有精致的象牙雕像都被摔碎了。印有因陀罗眼睛图案的孔雀翎地毯也在混乱中被撕碎。逃过魔神一劫的天宫居然被一位少女破坏得七零八落,四处都是乱滚的家具与狂乱的人群。
  屋外乒乒乓乓的声音惊醒了因陀罗。昨夜的大法术让他精疲力尽,直到太阳绕至宫殿这一边时他还在屋内休息。走出房间,大厅里的景象活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他皱着眉头看到无能的提婆们瑟瑟发抖地挤在墙角,而自己的得意作则坐在地毯上,以幼儿特有的悠闲摆弄着地上的各类玩意儿。他刚要为下人们的失职大发雷霆,忽然听到一阵大笑。原来弗栗多也被玩闹的声音惊醒了,走出了房间。看到自己的宫殿几近摇摇欲坠,魔神反而笑逐颜开。这是他自因陀罗告诉他种性的事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听到魔神久违的狞笑,看到因陀罗的眉头反而舒展了,提婆们误解了两位主人意思,以为自己即将成为怪物的饲料,更加恐惧起来。一时之间,大厅中有人怒、有人笑、有人发抖,还有人哭。尼穆巴专心致志地玩着一只玻璃球,完全没有理会大厅中这诡异的气氛。那只玻璃珠原本是弗栗多宝座上一条巨蛇的眼球,此时在她的手中溜溜旋转。
  出于弗栗多的意思,因陀罗原谅了仆人们的过失。为了让天神们相信少女的无害,他亲身做出了证明。屈起拇指和食指,因陀罗弹了一下少女的脑门,以作为破坏宫殿的惩罚。自己的游戏受到了打扰,尼穆巴捂着头,以幼犬般无辜的目光望向造主。她还没有理解主人忽然施以苦痛的含义。眼泪汪汪的少女与一丝不苟的天帝再度让弗栗多哈哈大笑起来。因陀罗随即正式向众人介绍自己的杰作,并宣布尼穆巴成为宫中的一员。为了防止混乱再度发生,他挑选了七位提婆,作为少女语言、舞蹈、礼仪等各方面的教师,又挑选了一批仆人照顾少女的起居。
  尼穆巴的宫中生活正式开始了。她在白天学习提婆的艺术与文化,陪同弗栗多和因陀罗用餐,夜晚与两位主人一起欢庆。最初,因陀罗想让弗栗多立即纳尼穆巴为妾,不料弗栗多竟坚决不肯。只是在脑里想到少女的胴体,魔神就觉得是一种罪过。他希望少女能一直保持与生俱来的洁白,不被任何颜色玷污。于是因陀罗也放弃了自己的计划,在宫中腾出一间贵客的房间,供少女居住,并严禁他与弗栗多之外的天神出入。
  宫中的人们起初对尼穆巴仍有几分畏惧,仍然认为因陀罗在她身上藏有阴谋。虽然天帝亲自弹了尼穆巴的脑门,以证实她的柔弱。但因陀罗向来以诡计多端著称,一个指弹完全不能说明什么。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的警惕性也逐渐麻痹了,而少女不谙世事的举动也渐渐软化了人们的心。很快,提婆们接纳了这位身为凡人的少女。虽然少女以凡俗之身降生,但凭借弗栗多与因陀罗庇护,她终日生活在快乐与幸福中,与天人无异。提婆们都将她视认为“富贵天”(即凡间享受荣华富贵,最接近天人的贵族。),很快忘记了她可疑的身份,将她当做自己的一员。尼穆巴成为了在因陀罗严厉戒律统治下的一抹亮色。
  在七位老师的教导下,尼穆巴进步很快。她自乳海中诞生,身上饱含了凡人容纳极限的智慧的精华。太阳与月亮绕着须弥山转了十周时,她已能和因陀罗与尼穆巴流利交谈了。转了二十周时,宫中再没有一个天女能在舞蹈方面胜过她了。随后,她又在日月绕山三十周时在音乐方面胜过了全部的乐师,并在四十周天时第一次在棋盘上击败了因陀罗,随后她的棋下得越来越好,弗栗多和因陀罗二人再没有赢过她,即使两人协力也只能与她打上个平手。
  弗栗多为少女成长的神速又惊又喜,包括因陀罗在内的天人则被这个事实惊呆了。即使创造少女的因陀罗本人也没料想到身为凡人的造物竟能居然能在棋技上超越造物主,他甚至开始忧虑起来。其他的提婆虽然对这位庶出的富贵天无比羡慕,但是尼穆巴太过于单纯了,以至于没有一点心机,因此也没有一位提婆将羡慕转变为嫉恨。尼穆巴仍然享受着每个人对她的爱,生活在幸福中。
  觉得时机成熟了,在一个黄昏,因陀罗带着弗栗多与尼穆巴来到了大乳海畔。这个黄昏几乎是尼穆巴诞生时黄昏的翻版,乳白色的海洋蔓延至深紫色的天边,平静如雪。在宫中度过一段快乐的生活,尼穆巴已经忘却自己诞生的经历了。看到这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她的脸上有生以来第一出现了肃穆的表情。同样身为别人的造物,她和漆黑的魔神一样,开始思考人生必须要思考的一道谜题。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到何而去?弗栗多觉得忐忑不安,他不知道因陀罗将自己造出的少女带回海边是为了什么。他的内心甚至有些隐约的恐惧。
  站在纯白的沙滩上,因陀罗转过身来,背负乳海,面对二人。
  “尼穆巴,”以严肃的语气,他说道:“请回答我,我和弗栗多有什么不同?”
  被造主严酷的表情吓到,少女的脸上又一次出现了疑惑的表情。她看了看因陀罗,又看了看弗栗多。然后回答:“你们的身高不一样,肤色也不一样,头发的颜色也不一样,喜欢吃的东西也不一样……”之后,她又指出了一连串的不同。
  因陀罗举起手掌,止住了她的话。“不”,他问道:“我要问的是:我们之间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弗栗多心中不安的感觉加深了。他不知道因陀罗葫芦里到底想卖什么药。对于所谓的种性制度,还有天神、凡人以及妖魔的区别,他不知道少女能否接受,也不想让她知道。对于少女来说,她是天人中的一员,这就足够了,没必要强调她凡人以及造物的身份。他甚至想立即阻止因陀罗继续说下去。
  尼穆巴没有体会到魔神的不安。遵从因陀罗的话,她又仔细打量了二人一阵,之后坚定地回答:“没有什么不同啊。弗栗多大人,因陀罗大人,还有我,我们都是一样的。”
  弗栗多松了一口气。从白莲中诞生的少女对一切都不了解,亦没有美丑概念。在她看来,弗栗多也是提婆中的一员。身为须弥山顶唯一的凡人,她当然也无法将自己与身边的人们区分出来。
  但是因陀罗接下来的话让他的毛发倒竖起来。
  “尼穆巴,我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以庄严地语气,因陀罗大声宣布:“弗栗多大人,其实和我们不同。他是一个征服者,一个魔神,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他曾经屠戮了三分之一人界的凡人,又以咒语冻结了山峰上的融雪,渴死了另外三分之一。他还曾经在须弥山上烧杀抢掠,杀死过无数的提婆。即使我,你的造主,如果当初没有选择臣服,而是放手与他一搏,最后也会被他杀掉。”
  听到因陀罗对少女提起这段丑恶的过去,弗栗多几乎要发作起来。但在他暴跳之前,因陀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天神手掌传递过来的决心与坚定让他迟疑了。因陀罗朝他点了点头,示意魔神继续等下去。
  听到了关于魔神的真相,尼穆巴皱起了柳眉,这次她脸上表现出的困惑无比类似她出生时的表情。因陀罗说出的冲击性的事实与诸多新鲜的概念充斥她小小的脑袋。即使达到凡人顶峰的智慧也不会对这些思考有任何助益。
  少女费力地思索了一阵,随后说出了自己的答案:“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弗栗多大人,仍然是弗栗多大人嘛。”
  “怎么会没有关系?”因陀罗以严酷的语气反问:“你是凡人,人界之中被弗栗多大人害死的三分之二凡人就是你的同类。他杀了如此多的凡人,难道就与你无关吗?”
  尼穆巴玉首一偏,皱着眉头回答:“这有什么关系?那些被杀的凡人,我曾经见过吗?那些被杀的天神,我认识过吗?尽管听说当年弗栗多大人差点杀掉因陀罗大人让我很难过,但是现在你们的关系不是很好吗?我从未见过那些被弗栗多大人杀死的人们,也从未见过你们二人交锋的过去,我只能看到你们在我身边的现在。既然如此,我们三个就继续如此生活下去吧。”
  少女的回答让弗栗多脸红,但也让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感到心里一直悬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但是因陀罗接下来的发言又让他全身绷成了一张弓。
  “其实,你的存在完全是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的。”因陀罗以宣告的语气,对少女说道:“你是弗栗多大人和我无聊之时创造的一件玩具。当时我和弗栗多大人实在是想不出新的享乐方式了,便创造了你。你就是我们新的娱乐。你没有生父,也没有生母。你的父亲是三相绝对神,你的母亲是大乳海。你的诞生完全是一个偶然。从来没有人期待过你的诞生,即使你没有出现,也不会有人因此哀叹。如果当时我认为炼制一个男孩更有乐趣,或是凝结的四大有了一点偏差,你,身为尼穆巴存在,就完全不会出现。你的存在,完全就是一个——”
  “住口!”弗栗多实在无法容忍了。他难以想象身为少女造主的因陀罗怎么会说出这样无情的话。
  看到弗栗多的反应,听到造主的话,尼穆巴被惊呆了。她美丽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嘴唇紧抿了起来。“因陀罗大人,你在骗我吧?”以委屈的语气,她问道。
  “以上全部都是事实。”面对几乎要哭出来的少女,因陀罗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一如眼前的乳海,苍白而又宁静。
  弗栗多将脸转向一旁,不忍看到少女被伤害时的表情。他感受到了少女的悲伤,却觉得无能为力。拥有世间全部荣耀的绝对之王,武艺与妖法世间无人能敌的魔王,此刻却觉得自己无比的软弱,无比的无能。他甚至无力责备因陀罗。因陀罗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相。少女的确是因为他和因陀罗庸俗的愿望而诞生。他觉得内心无比矛盾,他为自己当时的低俗而后悔,将少女制造出来完全是一个罪过。而若没有当初的罪过,少女又该如何来到他的身边呢?他完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少女似乎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段时间,弗栗多觉得她几乎就要落泪了,但随后,就仿佛雨过天晴,快乐的表情又逐渐回到了她的脸上。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尼穆巴笑了:“就算我的出生无关紧要,就算我的存在完全是因为一个偶然,但如果那个偶然没有发生,如果我从未出生过,又怎么会听到因陀罗大人说的这些话呢?虽然我不懂凡人的父亲和母亲是什么,也不知道父爱与母爱有多么珍贵,但是我有因陀罗大人和弗栗多大人,我觉得这就已经足够了。因陀罗大人说我只是你们的一件玩具,但是你们对待我,和对待那些陶瓷士兵的态度完全是不一样的啊。既然如此,就算因陀罗大人仍然将我当做一件玩具,那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们爱我,我能感觉得到,我爱你们,也是确切无异的事实。”
  弗栗多又觉得双眼刺痛了。眼前的少女,与自己完全不同。她的心肠里只有人至真至纯的本性,没有掺杂任何罪恶与业念。她就如同诞生她的这片乳海一样,有着净化一切毒素,吞纳一切罪恶的包容力。即使对她来说像父亲一样的因陀罗说了那样冷酷的话,她也完全没有忿恨与悲伤的感觉,仍然一味地信赖他们。他担心尼穆巴无法接受更多的刺激,希望因陀罗尽快结束这场谈话,但是提婆接下来的话,几乎将他的全身都冻结了。


  “其实弗栗多大人的身世,和你是一样的。”因陀罗瞥了一眼弗栗多,继续说道:“‘弗栗多’并不是他自己的名字,而是凡人给他起的诨号。这个词的意思是:吞噬世界者。因为弗栗多大人曾经冻结了人界所有的水源,人们将它视为一条吞掉世间之水的巨蛇,才会这样命名他。他的另外一个名字,阿悉,也是我给他起的。他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但是,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名字呢?”
  停顿了片刻,因陀罗大声说出了答案。他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冲破笼罩须弥山的迷雾,飘过乳海,一直传递到四洲上空,化为一阵滚滚的雷鸣。
  “因为他根本不是以自己的意志诞生的。他和你一样,是被人造出来的!”
  弗栗多倒吸了一口冷气。忽然之间,他知道了因陀罗将他们二人带至乳海的原因。这次聚会的主题不是尼穆巴,而是他自己!
  “弗栗多大人不但是被人造出来的,更是天界为了排挤我而制定的阴谋的一部分!”因陀罗继续说着可怕的真相:“匠神陀湿多曾经有一个儿子,名叫毗萨鲁帕,他无比珍爱他,将他视为自己最完美的造物。毗萨鲁帕的美貌与智慧不下于任何一位提婆,然而他的母亲却是阿修罗。在提婆与阿修罗的一次战斗中,毗萨鲁帕背叛了天神,与他的母亲一起倒戈到了阿修罗的阵营里。为了提婆的利益,我不得不杀了他。然而陀湿多同时失去了儿子与恋人,被亲人背叛的痛楚让他发了狂,从此以后便将我视为仇人,欲杀我而后快。由于我并非大梵天所造,轮回之前只是个能征善战的凡人,死后才转生为天,行为又多显得怪异,其他天神之前就对我颇有微词。在我无意间惹怒了湿婆神,害得全体天神集体受到诅咒,整个天界早已容我不下。所以对我不满的一部分提婆就与陀湿多结为同盟,他们暗中制定了一个以除掉我为目的的计谋。”
  因陀罗抬起手,食指直直地指向弗栗多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
  “作为计谋的一部分,陀湿多在黑莲花的砧座上创造了一个魔神。他用尽自己的心血,造出了一个几乎完美的怪物,那就是你眼前的弗栗多大人!于是,按照计划,被放到人间的弗栗多开始四处为恶,之后又攻上了须弥山,一路直达山顶。弗栗多的所为都在陀湿多等人的计划中。虽然他们屡次想害死我,但是迫于我也是神族的一员,不好下手,就想借弗栗多大人的手杀掉我。面对气势汹汹的魔军,他们故意装出慌张的样子,奉我为天界之王,又送我金刚杵和一半的神力,想借机怂恿我与弗栗多大人单挑,再暗中偷袭,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然而,可惜啊可惜。”因陀罗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可惜我早就料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天人相对于凡人,没有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之苦,然而无忧无虑的生活却也养成了过于单纯的性格。对经历过世间锤炼的我来说,他们就像些小孩子。之前刻薄的神族忽然如此大度地将王座、神力、神兵都奉送给我,我怎么可能不会怀疑其中有诈?于是我将计就计,反而与魔神结盟,趁机夺取了天界的大权。由于一半神力已经到了我的手里,他们有苦说不出,只得臣服。就这样,我与弗栗多大人成为了好友,之后又诞生了你。这就是事实。”他顿了顿,又望向弗栗多:“阿悉,你问过我你的种性到底是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吧,你是连罗刹恶鬼和畜生都不如的最下等的种族。即使鬼畜也有可爱可贵之处,也有转生为天的可能,然而陀湿多是完全按照一种灾难的形式造就了你。你就是为了毁灭世界与杀掉我才被制造的。你是能冻结一切的寒冬的人格化。阴谋与灾难,就是你存在的理由,就是你的种性,就是你的本质,就是真正的你!”
  因陀罗的话说完了,最后一抹黛色亦在天边消失。白色的乳海变为了深蓝色,依然平静如初,然而在弗栗多眼中,一切都与以前不同了。擎天之柱般的须弥山,白色的沙滩,无边无际的乳海,漆黑的天幕,钻石般璀璨的星斗,一切如故,但其中真实元素却好像被抽走了,变得就像舞台布景一样虚假,一戳即破。就连弗栗多自己的存在,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生存的实在感,就像黄昏时的雾气一样逐渐散去了。
  弗栗多只觉得一阵腹痛,胃肠中的肉与酒翻滚起来。不顾尊严,他狗一样扑倒在了乳海海边,剧烈呕吐起来。从体内奔腾而出的秽物落入水中,很快便被纯白吸收,然而弗栗多内心的痛苦与绝望却无法因此消失。自己不但是被制造的,而且还是出于那样的目的,那样的理由。自己仅仅只是一件道具,一件因卑鄙与无耻诞生的道具。想到这里,成为绝对之王的满足感,富足三界的成就感,享乐的愉悦感,与家人一同生活的幸福感,甚至自身的存在感,都让弗栗多觉得作呕。他不停地呕吐着,食物之后是体液,体液之后是鲜血。他感到自己就要因此虚脱,因此死亡。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弗栗多转过头去,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眼前的一切就像透过万花筒一样缭乱,世界碎为万千碎块。那只冰凉的手擦过他的面颊,擦去了他脸上咸咸的水,又帮他揉了眼睛,于是他世界又明朗了起来。他闻到了夜晚海边清新的空气,海风吹来的乳海芳香,看到了满天闪亮的星辰,尼穆巴随风起舞的长发。他也感受到了少女手掌的柔软与温暖。这些感觉都是真实的,的确是真实的。
  “不要哭。”将手放在魔神的头顶,少女一本正经地说,此时她的语气充满了威严,与之前的她完全不同,倒有些因陀罗的风范:“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就掉眼泪,实在太没出息了。弗栗多大人是被造出来的,我也是,但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这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说起来,过去的事情,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它对于我们来说,仅仅只是回忆而已。关键是现在,只有现在是真实的。现在的我们是幸福的,知道这点就可以了。”
  尼穆巴的话,弗栗多完全没有听到,然而他却感觉到了放在头顶的小手以及少女话语中饱含的安心感。此时他的整个世界就像经历一场风暴一样纷乱,只有少女的手与她的声音存在安详与宁静。他跪伏在了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了白色的沙子中,体味着头顶手掌的触感。那只手的重量似乎微不足道,然而此时却支撑着他的整个世界。弗栗多将全身的感觉都封闭了,只是用心感受头顶的抚慰。他将自己的整个心都收缩至极限,全部感知都缩进少女的五指之间。少女的手心,成为了他苦海中的救难舟。
  巨大的魔神驯顺地伏倒在地,向一位少女五体投地,而娇小的少女将手放在了他的头顶,就像安慰一只猫一样整理他的乱发。大乳海的海滩,似乎出现了诞世以来前所未见的奇景。因陀罗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仍然面如止水。他默默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终于,弗栗多坐了起来。他的脸上挂满了沙子,但却也带着笑容。不是苦涩笑容,而是与尼穆巴一样,单纯的微笑。站起身来,他对着因陀罗,对着尼穆巴,对着整个世界宣告:
  “好吧,也许我真的是因为那种龌鹾的目的而诞生,但现在的我,和当时的目的又有什么关系?或许种性真的是无法改变的,但是一个人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而生,这对他真的重要吗?
  “也许我真的只是灾难的化身,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现在的我会哭,会笑,会发怒,会受苦,我也有一颗健全的心。人的心、天的心、恶鬼的心,婆罗门的心,富人的心,穷人的心,顺境时的心,绝境时的心,这些都没什么不同。只要一颗心还保留着体验幸福与快乐的机能,它就能随时跳动起来!
  “因陀罗啊,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人如果现在不能幸福,那就永远也没法幸福。因为幸福并非求助于外界,而在于人的内心!天人有天人的生活,凡人有凡人的生活,恶鬼有恶鬼的生活,畜生有畜生的生活,然而他们的幸福机会,却是别无二致的。富人坐在轿子上,或许无需体验轿夫的负重之苦。但是他因此也就没法体验到轿夫卸下重负时那种浑身放松的幸福。智者生来多智,或许无需经历苦思不得的痛苦,然而他们因此也就没法获得笨拙者付出千百次努力最终取得成功的幸福。天人没有生老病死,或许无需体验生离死别之苦,然而他们因此也就没法获得凡人于短暂一生中找到珍视之物的幸福。幸福对于所有人都是均等的,都是公平的。
  “也许我曾是冬之蛇,但现在我是宇宙四方之王,是提婆、阿修罗、凡人共同的王,是天、地、空的绝对之王。我有因陀罗作为我的挚友,我有尼穆巴作为我的女儿。现在的我觉得非常非常的幸福。和你们两个在一起,我觉得非常非常的满足。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愿多想了。我不管过去了,我也不希求未来了,我只要有现在就好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身边的人就好了!”
  一边说着,弗栗多一边握住了尼穆巴的手,因陀罗带着一脸苦色,也被弗栗多紧紧握住了手掌。大乳海的海边,三人再度握住了彼此的手。这一次,弗栗多没有再觉得滑稽与可笑,他朝天空呼喊:“不管我的真名是什么,我就是你们的阿悉与弗栗多。我苦恼过,我思索过,我恐惧过,我痛苦过,我被人恨过,我被人爱过,不管这个世界会怎么样,毫无疑问,我在这里存在过!就算是绝对神,也无法否认我此时此刻的存在!就算是绝对神,也无法否认我对你们二人的爱!”
  魔神的高呼冲过了须弥山,冲破了山顶笼罩的云雾,突破了宇宙的边缘,一直抵达了未知的所在。


  回到山顶,三人谁也没有再提海滩上发生的事。往日的生活又在继续,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却又似乎发生什么本质性的变化。弗栗多继续担任三界之王,在因陀罗的辅佐下管理宇宙万物。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对这位漆黑的魔神已经不似之前那样厌恶了。他们逐渐习惯了魔神丑陋的外表,也习惯了魔神治下须弥山的安宁。弗栗多本身也逐渐发生了改变,终日与提婆共处,穿提婆的服装,说提婆的语言,在因陀罗与尼穆巴的帮助下,他杀生的戾气早已散尽,已经成为了一位合格的王。天人中开始有小部分人公开表示对弗栗多的支持,而这个人群正在稳步增加。就连最叛逆的天神也放弃了反抗的愿望,尝试着接受由弗栗多为王的事实。
  尼穆巴则继续学习她好奇的一切,这位少女有着超越天人的智慧与专注,那七位老师已经无法再满足她求知的渴望,现在由因陀罗在业余的时间教导她。更多的时候,她和弗栗多呆在一起。两人有时根本不说话,也不用眼神交流,只是用气息感应到对方的存在,就得到了幸福的感受。他们之间的关系既像恋人,又像父女,有些时候甚至像母子,让提婆们无从理解。事实上,两人之间的联系是一种凡人才能体会的温情。这种温情是人间最淡薄的感情,两位陌生人在路上相遇,互相问好,他们所体会的就是这种温情。这种温情也是人间最厚重的感情,有时利害、血缘、热恋也难以与这种羁绊相比。
  因陀罗什么也没有改变,他仍然终日在须弥山上下奔波,既为了工作,也为了享乐。这位昔日的婆罗门似乎有着烈马一般的活力与激情,只要不入睡便每时每刻都处于忙碌状态。他苍白的脸仍然绷得紧紧的,不露出一丝表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天,因陀罗正坐在山崖边独弈,尼穆巴找到了他。此时山的这一侧正处于夜晚,巨大的月亮带着一身伤痕自银亮的轨道上隆隆滚过,薄雾中透出些许星辰。自从海边谈过话后,弗栗多就很少下棋了,现在他已没有了之前的烦恼,放弃了简单的享乐,将更多的时间用在统治方面;而尼穆巴又对棋艺太过擅长,因陀罗不想以她为对手,现在他只能与自己下棋。当时黑方攻势凌厉,胜利已唾手可得,因陀罗刚指点白方给黑方设下个陷阱,就听到了尼穆巴的脚步声。他将思绪从棋盘收回,想起今天这个时候还有课程,便中断游戏,让尼穆巴坐在棋盘对面的坐席上。
  “今天想学些什么?”放下棋子,因陀罗问。
  “今天,我想学习‘快乐’。”尼穆巴说:“弗栗多大人曾经说,你是他快乐方面的导师。我也想从你这里学到快乐之道。”
  因陀罗的脸上泛出一丝微笑,他一边将陶瓷军队排回原位,一边道:“这是你唯一不需学习的课程。在这方面,你才应该是我的导师。”
  尼穆巴认真地摇了摇头,她将双手恭敬地放在膝盖上,说道:“因陀罗大人,我的确觉得自己很快乐。但是,虽然我拥有快乐,却对快乐一无所知。今天,请您告诉我:究竟我们为什么会快乐,为什么会烦恼?”
  因陀罗将一只黑色的陶瓷大象转了个方向,抬头道:“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尼穆巴皱起了眉头,她顺手将陶瓷象接了过来,放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怀疑地说:“这不可能,曾经身为提婆之王的因陀罗大人怎么会不知道人为什么快乐?”
  因陀罗笑了,他说道:“那么,聪明的尼穆巴,请回答我几个问题:为什么天是蓝的?为什么是蔷薇是红的?为什么夜是黑的,太阳是灼热的?为什么雨林翠绿,而雨云漆黑?为什么青蛙浑身棕黄,蟒蛇色彩斑斓?”
  尼穆巴没有被这些问题难住,她朗声回答:“因为天本来就是蓝的,花本来就是红的。我们把漆黑的天空称为夜,将带给我们温暖的球体称为太阳。雨林、雨云、青蛙、蟒蛇,在陀湿多造就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是这个样子。”
  因陀罗带着笑容,回答:“那么我也可以依样回答你的问题:因为人本来就是快乐的,人本来就没有烦恼。我们把快乐的自己称为人,将我们拥有的情感称为快乐。快乐、快乐、快乐、快乐,在大梵天造就一切的时候,我们就是快乐的。”
  尼穆巴娇嗔了起来:“骗人,这样的回答根本就没有意义!”
  因陀罗摇了摇头,一边用灵巧的手指将棋盘上的陶瓷士兵转向同一方向,整齐排成一列,一边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回答:“你的疑问本来就没有意义。在真正的世界里,人本来就是快乐的,本来就是幸福的,这是人的本质。天神、凡人、龙王、修罗、罗刹、畜生,等等,他们的烦恼本来就是不该有的。人为什么要快乐?人本来就该快乐。一切烦恼,都是他自己寻来的。”
  听因陀罗的语气,尼穆巴知道课程已经开始了。她连忙放开了棋子,端正坐姿。
  因陀罗一边继续收拾棋子,一边朗声说出了曾经说给弗栗多的话:“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都像天人一样快乐,像绝对神一样幸福。然而当婴儿成长为了孩子,他们就已经不会像绝对神一样幸福了。而当孩子变成了大人,他们就会无比苦恼,完全得不到安宁与幸福。这是为什么?“顿了顿,他回答道:“其实很简单。因为人刚出生的时候,都对自己的‘本性’非常了解,他就是遵循着他的本性生活,所以自然就会得到快乐。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他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这样的人,每天都遵循着自己的想法而活,每天都向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前进,自由自在,有何烦恼而言?我前面已经说过了,人的本质就是快乐的,所以遵循本性,便会得到快乐。
  “然而遗憾的是,人一天天在成长,而成长就伴随着伤害。伤害让人们忘掉了自己的本性,忘掉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反而去追求那些与己无关之物。于是人就迷惘,悲伤与恐惧起来。人就不再快乐了。随着儿时的伤痛,人们忘掉了真正的智慧,反而增长了追求无益之物的恶智。渐渐的,人们便压抑住了本性,蒙蔽了智慧,以恶智为指导生活。他们离本性越来越远,自然就离快乐越来越远,于是就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快乐了。
  “当人第一次体尝到了饥饿的滋味,他们就会渴求食物。当人第一次体会到了寒冷,他们就会渴望温暖。当人第一次被伤害,他们就渴望安全。罗刹、凡人、阿修罗,他们都是从这样的苦痛中学到了错误的‘教训’,从而将食物、温暖与杀戮当做了人生的根本,而逐渐忘记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愿望。而人间这样的苦痛当然不止三种,还有许多许多。有的孩子伴随着严厉的父母成长,由于儿时的鞭打,他们就对权威产生了恐惧。有的孩子天生瘦弱,他们的观点总是在群体中遭到漠视,日积月累,他们就积攒下了对同类的怨恨与愤怒。
  “这些没有得到的东西,没有做到的事,愈发让人的心伤痕累累。随着伤痕一同积累的,便是误导人的恶智。恶智逐渐取代了本性,变成了人生存必不可少的东西。所以人也就愈发偏离了快乐。
  “天神是个例外。天神无需体尝人间的苦痛,所以他们大多是快乐的。然而他们也会有烦恼,因为他们生活的环境过于优越,各种诱惑让他们也渐渐忘却了本性。他们的心底出现了空虚,而这些空虚,他们又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就会在食物与肉欲身上寻找。而越是在这些地方寻找,便越会偏离本性。所以,天神也并不一定是快乐的。”
  因陀罗话锋一转,忽然说:“话说回来,现在须弥山上最快乐的人,其实并不是你,当然也不是我。最快乐的人,是阿悉。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本性,并且遵循着本性生活。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是自己并不需要的,可以轻松地放下,他也知道了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于是就尽力去追求。所以现在这段日子,一定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尼穆巴抬起头来,问:“那么,弗栗多大人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呢?”
  因陀罗郑重地回答:“本性,是一个人的本质,是真实世界中的东西。语言是一种虚妄的途径,靠语言这种不可靠的东西当然不可能说明本质。本性或许是可以说明的,但那一定也是以非常的方式来说明。本性是方的吗?是圆的吗?它当然不是方的也不是圆的。本性是坚固的吗?是脆弱的吗?它当然也不可能是坚固或脆弱的。在本性面前,词汇永远是脆弱的。
  “但是虽然不知道本性,我却知道弗栗多的苦痛。导致弗栗多忘记本性的苦痛在于‘家’。弗栗多独自一人出生,意识中被埋下了杀戮的种子。之前的他从来都是孤独一人。没有朋友,没有感情,也没有一个同类。孤独的苦痛误导了他,让他迷失了自己的本性。而你的出现,弥补了他缺少的拼图,从而治愈了他的苦痛,让他寻回了自己的本心。”
  尼穆巴点了点头,又迟疑地问道:“那么……我的本性是什么呢?”
  因陀罗将收拾好的棋盘推到一边,说:“之前我已经说过了,本性是不可能靠语言说明的。如果你想体悟本性,那就只有靠你自己来努力了。你可以参照凡人的修行方式,尽可能排除外界的干扰,并告诉自己现在的需要并不真实,通过安静的思考来发掘自己真正的想法。逐渐,你就会了解到自己的本性了。然而,你也只是了解而已,要真正接触到它,凭人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做到的。”
  尼穆巴皱起眉头,她闭上眼睛,思索了很长时间。因陀罗没有打扰她,他又重新摆下棋盘,凭记忆复盘,继续自弈起来。黑方由于白方的陷阱陷入了困境,苦思片刻之后表示臣服。下一盘,白方旧计重施,黑方识破了白方的诡计,反而将计就计,将白方拉下马。第三回,双方都放弃了诡计,尽全力毫无保留的进攻。正当双方都屏息凝视,等待决胜一招时,尼穆巴睁开了眼睛。
  “但是,”她说道:“你这条快乐之道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本性真的存在。”
  因陀罗点了点头。
  “然而本性真的存在吗?我有很大的疑问。”尼穆巴说:“每个灵魂诞生的时候,也有可能根本没有本性可言。他当时的心智,也可能完全就像白纸一样空白。而他的性格与思维,都是自你前面说的‘苦痛’中学到的。你说人们从后天苦痛中学来的是恶智,然而这些恶智也是相对于本性而言。如果没有本性,人们也许自苦痛中学到的就是‘教训’,而这些‘教训’积累起来,也就成了人的人格。而人格也就决定了人该如何快乐。这样说来,人们在后天也能建立人格,也能得到快乐。你的说明,完全没法证明‘本性’的存在。”
  因陀罗笑了。“你到底是个凡人。”他摇了摇头:“你的这种想法,在凡人中也是最普遍的。你们总是过于重视苦痛的教训,重视生存的欲望,而忘却了本性的存在。”
  “那么,”尼穆巴期待地朝因陀罗举起食指:“就请因陀罗大人来为我证明‘本性’的存在吧。”
  让她惊讶的是,因陀罗再次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已经重复很多次了,可是你始终没有理解。”他缓缓地说:“本性怎么可能被证明呢?人的语言,没法表述它的存在。人的逻辑,自然也不可能论证它的存在。对于本性,我只能说,它是先于人而存在的。
  “人是存在的。这点你不可能否认,因为你存在,如果你不存在,你就不可能半夜跑过来让我证明本性的存在了。那么人为什么存在呢?这个问题是没法回答的。因为这个问题的是以‘疑问者是人’为前提的。如果人不存在,他就不会有‘我是不是人’这个疑问。草木土石(至少是常规意义上的草木土石)是肯定不会去想这个问题的。
  “但是究结下来,人总是有原因和草木土石不同的。那么这种让他和草木土石不同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我们只能称它为‘本性’。你没法否认它,因为它是先于人存在的,没有它,也就没有人,当然也就没有对它的疑问。
  “你为什么站在这里?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你没法否认这个原因的存在,因为没有原因,你就不会在这里,去想这个问题。既然有原因,这个原因又在最初造就了你,那么这个原因也就没有停下来的理由。这个原因既然能让你思考,能让你变成与草木土石不同的存在,让你成为人,那么遵循这个原因,你就会成为更为纯正的人,最后变为超越人的存在。这个原因就是‘本性’。”
  尼穆巴摇了摇头:“这是诡辩,这样的理由,我也可以说出很多。”
  因陀罗摊了摊手,露出一丝苦笑。“的确如此。但是我之前就说过了,在真实的世界面前,话语和逻辑都是软弱无力的。 我没法证明‘本性’,也没法否认‘本性’。我只能试图让你相信:我不知道‘本性’存不存在,但摒弃凡俗万物,相信本性,追寻它,顺从它,侍奉它,服从它的命令,将它当做你的主人,你的王,你的道德,你的上帝,你的愿望,你的终极目标,生活在对它的追求上,生活在它的准则里,生活在它的国度中,生活在对它的驯服里,你就一定会得到快乐。”
  尼穆巴还是不肯相信,“我还是没法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没法触碰,没法看到,没法说,甚至没法思考的东西?”
  因陀罗笑了。“这个世界上多得是人没法触碰,没法看到,没法说,没法思考的东西。实际上,真实的世界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没法触碰,没法看到,没法说,没法思考。”
  “为什么?”尼穆巴追问道:“如果真正的世界是完全没法感知的,那么我们现在站的、坐的、看到的、呼吸的,又是什么?”
  “因为,”因陀罗威严地说道:“人是有局限的。


  “人若想要了解一件事物,就必须以其他的事物为媒介。比如当你看到一朵花时,实际上你看到的并不是花,而是阳光照射在花上反射的光线。你想要看到这朵花,就一定要借助阳光。除了阳光,你还要借助传递阳光的空气,接收阳光的眼,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媒介。然而你看到的花并不是真实的,或者说,你看到的花并不存在于真实的世界里,它只存在于你的世界里。
  “你觉得这朵花的‘色’是红的,然而它的‘色’其实并不存在,只是阳光的折射形成了你眼中的‘色’。在真实的世界里,‘色’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你觉得这朵花是香的,但那也只是你自己的感觉,在真实的世界里,并不存在这朵花的香。你的这朵花只是真实世界里‘花的原型’的一种映像。你了解的永远都只是‘你的花’,而不是‘真的花’。
  “想象一下,如果别人看到这朵花,它还会是这样鲜艳,这样芳香吗?也许那个人也会得出与你相同的感受(鲜艳、芳香),但他的‘红’不会是你的‘红’,他的‘香’也不会是你的‘香’,他的世界一定与你不同。因为他的眼睛不是你的眼睛,他的鼻子也不是你的鼻子,他接收到的光线也与你不同。如果有办法能将你的灵魂转移入别人的躯体,让你用他的眼光看,他的鼻子闻,你就会发觉,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真实’是多么不可靠。
  “凡人为了取得尽可能接近‘真实’的‘感觉’,花费了无数的血汗。他们用玻璃研磨出了俘获光线的透镜,用金属造出了精确度量的仪器,在数千年的往后,他们还会放弃光线,以一种更微小的颗粒作为观察宇宙的眼睛。然而可惜的是,无论如何,他们仍然要依赖光线、仪器与粒子,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用到每人都不同的眼睛、鼻子。这些东西全都是不可靠的。光线可以扭曲,仪器可能出错,粒子永远没法捉摸,每个人躯体的感知也完全不同。而如果要了解扭曲的光线、仪器的故障、粒子规律,每个人感觉的差异,试图修正误差,却又要用到更多多余的媒介,让误差越来越大。
  “于是宇宙对于人类来说,永远是有两个未知数的算阵。你可以通过坚信一个未知数已经有了结果来欺骗自己,然而你要明白,你的‘真实’永远不会是真正的‘真实’,你的‘世界’也永远不会是真正的世界。这是人无法克服的障碍,阻碍在真实与我们之间的‘恒盲’。”
  因陀罗的说法让尼穆巴听入了迷,她渐渐感觉到,身下坐席粗糙的触感,微风拂过皮肤的凉意,眼中夜色的朦胧,一切都不似以前那般真实了。说到底,这些都只是她一个人的感觉而已。她暗暗想象如果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是因陀罗,弗栗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们的感受会是什么。透过薄雾,夜幕中包围两人的星辰显得愈发神秘,愈发恐怖起来。它们交连闪烁,透漏出未知的恶意与轻蔑,就像一千只睥睨的眼睛。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而每个人自己世界的相似之处,凝合成一个共通的世界,那就是凡俗的世界。这个世界并不是真实的,只是真实世界一个拙劣的仿制品,它所包含的一切,不及真实世界的万一。”因陀罗继续说道:“或者可以说,我们的这个世界其实不是‘清醒的’,而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大梦。在轮回中的每个生灵都沉睡着,我们生活在一个共同的梦里。”
  “那么,有人醒来过吗?”尼穆巴问:“有人跨越过障碍,抵达过‘真实的世界’吗?”
  “也许有,至少传闻中有。”因陀罗说,一边抬起头,望向明亮的星空:“有人曾经超脱因果,看穿了这梦境的虚假,抵达了‘真实的世界’。那是一个存在于形而上的世界,在那里,任何美好的愿望都可以实现。那个世界是真正的真实,我们的世界完全无法与之相比。在那里,每个人都真实地生活着,没有烦恼,也没有痛苦。因为烦恼与痛苦本来就是荒谬的。那个人在‘真实的世界’里点燃了信标,号召更多人觉醒,穿越虚无的世间之海,抵达遥远的彼岸。人们称他为‘觉醒者’,视他为凡人中最伟大的英雄。”
  尼穆巴盘起膝盖,也抬头望向夜空。她在脑海中寻觅真实世界的样貌,却只找到了一片虚无。一颗流星拖着璀璨的光尾滑落天际,掠过须弥山,直坠入远方的尽头。
  “我也想看一眼‘真实’。”她憧憬地说。
  “这是不可能的。”因陀罗朝群星轻蔑地一笑:“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恒盲’对于人类来说是永远也不可能克服的。一个人想要觉醒,不但需要艰苦的修行与超人的觉悟,还需要‘自形而上来的信使’。
  “由于人类的局限,仅仅凭个人自己的努力是不可能突破障碍的,就好像你拼命盯着花瞧,借助的仍然是你的眼睛,仍然是同样的阳光。既然从‘这边’的努力无法得效,就只有期盼‘那边’的帮助。
  “穿越恒盲的唯一办法,就是期盼自‘真实的世界’中过来‘摆渡人’,由‘摆渡人’来将修行者载往‘彼岸’。他们既然自真实中来,自然也就可以归真实中去。可这对于我们来说,完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因为那边世界的人,早已超脱了因果,我们对于他们来说,应该是比微尘还要微尘的存在。他们完全没有顾及我们的必要。所以也许抵达‘真实’,只不过是一个梦。一个试图在梦中醒来的梦。”
  “但是,你说过。”尼穆巴指出:“曾经出现过‘觉醒者’,而‘觉醒者’在‘彼岸的世界’燃起了信标,指引后人前往真实的世界。”
  “我对这个传说本来就持怀疑态度。”因陀罗笑道:“我不相信存在‘觉醒者’。就算是偶然出现过觉醒者,他们也应该彻底在因果律中消失了,不可能为我们听闻。我们能听说的觉醒者,一定不会是真实的觉醒者。”
  “我还是不相信。”尼穆巴倔强地说:“既然存在一个那样的乐园,又怎么可能无人抵达?”
  “你总是怀疑我的教导,也许这就是你的本性吧。”低下头,因陀罗微笑着叹了口气,他随即话锋一转:“那么,或许你可以尝试着努力一下,试着通过修行来接近‘真实’。”
  尼穆巴的脸上立即绽放开了笑容:“真的可以吗?”
  因陀罗严肃地点了点头,“如果这样会让你觉得快乐的话。不过,我有言在先。”他竖起一根手指,望向尼穆巴的眼睛:“为了修行的顺利,你必须尊我为上师,完全服从我的命令。”
  “是~!”尼穆巴忙不迭五体投地,表示对导师的服从。然而上师对她的第一个命令就让她失望透顶。
  “那么,”因陀罗说:“请马上去睡觉。”
  少女立即大吵大闹,说因陀罗骗人。但是,当听到因陀罗说修行的第一步就是学会控制自己,养成良好的生活与作息习惯,她马上就乖乖地回房睡觉了。在梦里,她梦到了一片由雾气构成的海,里面生满了莲花,还梦见了一座玻璃筑成的城。
  尼穆巴离开后,因陀罗一夜没有入眠,他一直坐在原地,继续自己与自己的对弈。黑白双方拼尽全力,棋逢对手,怪招迭出,不分胜负。杀到凌晨,他已大汗淋漓。最后,当白方的皇后封锁了黑王的每一条活路,黑方宣布认输的时候,因陀罗已全身湿透,好似刚刚经历了一场豪雨。在近乎虚脱的状态中,他带着满意的表情在棋盘上扳倒了黑王。在熹微的曙光中,他拈起指引他胜利的白皇后,在手里把玩了一番。最后,他亲了一口陶瓷的人形,将它在地上摔得粉碎。
  将棋盘和碎片撇到一边,因陀罗回屋休息了。一直到黄昏,他没有做梦。


关于各人感受的部分穿插的描写过少,有些看得不舒服
说理直白简单,稍嫌缺乏特色
人物过少,这使得间接描写难以展开,无法进一步构筑出丰满的人物形象

非常感谢以上三条意见,我会在以后注意的。
一个朋友认为《两个男人生孩子的故事》更接近故事的本质,于是就修改了。后来又觉得过于直白,于是又改回来了。


本帖最后由 9898485 于 2010-9-13 19:39 编辑


  从第二日的黄昏开始,尼罗并没有教给她坐禅、冥思之类的苦行,而仅仅让她到匠神陀湿多的工棚里帮忙。
  白莲的少女又一次觉得自己受了骗,因陀罗耐心地解释道:所谓修行,就是排除外物干扰,接近自己本性的过程。虽然人的本性不可能真正被了解,每个人的本性都截然不同,但所有的本性都大多接近于“创造”及“诞生”。既然人是从无中“诞生”的,那么就如同草木要生长,牲畜要繁衍,凭着形而上始动力的惯性,人的本性就一定包括“创造”出更多的造物。
穆巴开始了她的修行。虽然她已经有了为修得正果粉身碎骨的觉悟,然而修行本身却轻松得为让人失望。因陀  “陀湿多是个好人。”因陀罗说:“认真向他学习,你就会发现,‘创造’是一件非常享受的工作。静心学习技艺,藉此集中精力,远离世间纷扰,你就会在工作中发觉自己的本心,并在造物中获得成就感。工作也是一条通往本性之路,有时甚至比禅思、祈祷更为接近。”
  虽然尼穆巴将信将疑,但是她还是服从了上师的命令,成为了陀湿多的学徒。从此每天天刚发亮,她就要睡眼惺忪地离开宫殿,前往陀湿多的工房参与工作。陀湿多有一个巨大的工棚,却只有她一个学徒,因此她每日都要在忙碌的工作中度过。她在师傅醒来之前清扫工作室,擦洗盛装各类药剂的玻璃瓶,将炉火烧旺。在陀湿多进行创造工作时,她踩踏踏板为师傅的砂轮提供动力,及时洒水冷却制作中的造物。由于她的臂力有限,陀湿多将锤炼造物及拉风箱的工作留给了自己,但炎热的火炉与顽固的踏板仍然让她汗流浃背,筋疲力尽。有时造出了失败的造物,她还要承受师傅雷霆般的牢骚,虽然她并没有一点过错。在陀湿多的休息的时候,她要为师傅管理花园与菜园,赤手清理土壤中的各类害虫,处理杂草,为各类药材施肥翻土。她还要管理苏摩的种植与苏摩酒的酿造。这种酒拥有提高神力与恢复精力的神效,是天人每天都要饮用的饮料。因此生产该酒的工作非常重要,她必须集中精神保证酿造的上百道工序没有一点差错,方能酿制出让酒神满意的酒。除此之外,她还负责工房的厨房,每天要为师傅烹饪一日三餐。
  她的进步依然神速。尽管由于体力有限,她没有在锻造上取得出色的成绩,但在照顾花园及酿酒方面,她仍然表现出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天赋。她来工棚以后,花园的花期比以前长了一倍,而且还出现了许多全新的品种。来到工房的第二周,她在花园的背阴角落里发现了一株曼荼罗花。这朵花一棵植株上有三种不同的花色。经过耐心的育种试验,她将这种类型的曼荼罗花花色由三种提升到了十六种,并成功移栽到了宫殿的花园里,受到了广泛的好评。即使不懂花的弗栗多也大加赞赏。通过认真的学习,她在几天以内熟练了苏摩酒的炼制全过程,并在其中找到了前人的三处错误,做出了适当的更正,革新了酿酒技术。用全新工艺酿造的苏摩酒口味更为香醇可口。后来她发现以往的酿造方式无法再有突破,便向师傅请教酒的历史与知识,研究酿造佳酿的新方法。匠神陀湿多不得不承认,她在酿酒方面才刚刚上手,就远胜过了从创世以来就开始酿酒的自己。“你的这双手一定是专门用来酿造苏摩酒的。在你被设计的时候,那个混蛋就如此考虑了。”一次喝醉后,陀湿多如此说。
  随着技艺的进步,尼穆巴也的确如因陀罗所说,在工作中找到了乐趣,尽管以前安逸的生活很不错,但现在这样每天大汗淋漓,晚上能够马上睡着的充实生活更好。每当自己栽种的花朵,酿造的酒得到别人的认可时,她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的确如因陀罗所说,相比别人为自己付出,由自己来创造价值更加贴近人的本性。人的确是为创造而生的。
  然而有一件事始终让她不安,那就是陀湿多对她的态度。陀湿多的确是一位好师傅,从尼穆巴带着因陀罗的命令抵达工棚开始,他就一直尽心尽力地教导这个硬塞来的徒弟,在生活上没有一丝埋怨,在技艺上也没有一点私藏。每当尼穆巴提出问题时,无论这个问题有多么刁钻或多么无聊,他一定会板着脸一本正经地仔细回答。但是陀湿多却不是一位易于相处的人。尼穆巴虽然是他的助手,但他却从头到尾都与她保持一定距离。他对她说的话从来没有一点感情,交谈的范围也仅仅局限于教导与命令。每当尼穆巴说起与工作无关的事情,陀湿多就会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转头望向另一个方向,对这些谈话不置可否,直到尼穆巴的话题回到学习上来。如果尼穆巴不问问题不说话,陀湿多就会如一人独处般沉默。尼穆巴觉得,陀湿多始终将自己当做一件会说话的家具,他将她和工房里的风箱、砂轮、铁砧并列。
  更让她奇怪的是陀湿多偶尔出现的诡异行径。虽然陀湿多似乎从来没有关心过她学习以外的问题,但是对她的身体却有一种奇怪的好奇。一天,尼穆巴工作到很晚。考虑到宫殿已经过了门禁时间,就在工房中铺了一条席子就胡乱睡下了。她在半夜醒来,感觉到陀湿多就在附近。她以为大概是师傅半夜有了灵感,准备熬夜作业。由于不好意思,她没有做声,仍然保持原有姿势装睡。但是因为好奇,她忍不住眯起眼睛偷看。她看到陀湿多正蹑手蹑脚地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偶尔甚至迈腿跨过她的身体。陀湿多手里拿着一只标尺,正丈量尼穆巴身体各处的长短,不但包括四肢长度,头、胸、腹的周长,甚至连胯部的宽度都量了。量完以后,陀湿多将所有数据记录在一张纸上,放下标尺,又在桌子上拿起了一把剪刀,脚步轻轻地朝她走来。
  巨汉伏下他猛兽般的躯体,如同一只大猫般小心翼翼地接近熟睡中的少女,手中剪刀闪着寒光。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尼穆巴真难以相信拥有如此庞大身躯的男人居然能行动得如此安静。看到尖锐的剪刀一寸寸朝自己移来,尼穆巴感到全身都缩紧了。由于人生少有感到恐惧,她甚至吓得叫不出来,只得屏住呼吸,等待痛苦来临。
  然而男人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奇怪的事情。移到她身前,陀湿多只是小心翼翼地撩起她脑后一丝长发,将这缕银丝剪了下来。
  在少女身边,陀湿多将这缕长发剪为三截。一截小心地保存在黑铁盒子里,一截先是研磨成粉,后放入玻璃器皿,在火上加热,第三截则放在玻璃透镜下仔细观察。就这样,陀湿多保持着安静的行动方式,在工房里默默地做着古怪的研究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尼穆巴心中的恐惧减少了,她甚至觉得匠神对自己的这种研究行为很有趣,于是边装睡边观察。陀湿多同时进行多项实验,有条不紊。他时而用粉笔轻轻地在尼穆巴身上划线,时而用嘴将这些粉末吹掉;时而往加热的玻璃管中投入药物,微微摇晃;时而坐在透镜前仔细研究,一只手在一旁熟练地于纸上画图;他将尼穆巴的各类数据一丝不苟地记录在纸上,又用绳子捆成厚厚的一打,收进口袋里。做这些事情时,陀湿多如猛虎般威武的脸上始终带着学者一样专心致志的表情,那认真的样子差点没让尼穆巴笑出声来。
  到了后半夜,接近黎明的时候,在绘图的时候,陀湿多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一只玻璃瓶,发出了咣当一声轻响。霎时间,陀湿多就像中了定身术一样静止了。他将唯一保持活动的眼睛转向尼穆巴的方向,看到纯白的少女仍保持熟睡,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尽管没有惊醒尼穆巴,但是陀湿多似乎觉得秘密研究不再安全了。他开始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依次恢复成昨天的样子,并将辛苦得到的研究素材小心地收进贴身的口袋里。看到陀湿多停止这有趣的表演,尼穆巴觉得失望极了。她有一种戏剧散场时观众的惆怅。
  在陀湿多抱着装进大包的各类仪器离开房间时,尼穆巴听到他叹了口气,似乎颇为遗憾。师傅辛苦工作了一夜,却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现满意的结果,尼穆巴甚至觉得隐隐内疚,不住在心里责怪自己。
  随后,陀湿多发出一声感叹。尽管这声感叹声音很小,但由于尼穆巴竖起了耳朵,她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嘛,因陀罗。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你造出来的仅仅是个普通的女孩子。”陀湿多叹道:“这就是你用来对付冬之蛇的最终兵器吗?”
  这声感叹就和上次因陀罗对自己身份的宣告一样,再一次让尼穆巴觉得如遭雷击。陀湿多语言中的等式让她不寒而栗。自己不但是兵器,而且针对的目标还是弗栗多。她猛然明白了陀湿多一直以来对她冷漠的原因。
  但她知道的这一点并不足以让她震惊。一个人并不会因创造的目的而改变自身的本性。弗栗多就是天界用来对付因陀罗的兵器,但现在弗栗多是两人最亲密的人。让她震惊的是因陀罗在创造自己时居然仍然对弗栗多抱有敌意,制造自己可能是对付弗栗多计划的一部分。光是想到两个深爱的人将在自己面前自相残杀,她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因此变得晦暗了。她无法原谅两人对彼此保持的仇恨,她绝对无法允许因陀罗伤害弗栗多这种事情的发生。
  陀湿多离开后,尼穆巴翻了个身,解除了长时间僵硬的姿势。她躺在地上,一直望着黑暗的天花板,思考了很长时间。她排除了陀湿多说谎的可能,并从头到尾将自己出生以来的记忆,包括弗栗多讲给她的以前发生的事情回忆了一遍。最后她决定主动出击,果断采取措施,阻止因陀罗或许可能存在的阴谋。
  黎明时分,她离开了陀湿多的工棚。她径直回到宫殿,敲开了因陀罗的房门。
  似乎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因陀罗开门的时候衣着整齐,面带微笑。
  “你来了。”他说。
  “我来了。”尼穆巴用尽可能冷酷的语调说道:“我为阻止你而来。”
  因陀罗的脸上没有出现惊讶。“陀湿多告诉你了?”
  “他告诉我了。”尼穆巴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露出破绽,“他将一切都告诉我了。”
  因陀罗倚在门框上,双臂于胸前交叉。“他的话什么也说明不了。”他摇了摇头:“整个天界当时都怀疑你是我造出来对付弗栗多的怪物。可是我想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他停顿了片刻:“现在阿悉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尼穆巴严肃地望着他。
  “当时我对陀湿多说学习创造人类是为了对付弗栗多当然是在欺骗他。”因陀罗摊了摊手:“这样说或许会教坏小孩子,但是尼穆巴,我一直认为:适当的谎言是为人处世的必为之恶。想想吧,如果当初我不撒这个谎,你就永远也没法出生了。”
  尼穆巴缓慢地摇了摇头,“但是,这仍然没法证明你不对弗栗多大人抱有敌意。”
  因陀罗露出一丝苦笑。“这是所谓女性的多疑吗?”
  “不,”尼穆巴严肃地指出:“这是女性的智慧。”
  因陀罗笑出了声。“说起来,我是你的造主。起初,我是把你当做女仆制造的。结果现在你成了天界的公主。你不把我当做主人也就算了,居然还怀疑我对王的忠诚。现在我真为当时的愚行后悔。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把你造得笨一点。”
  “我永远是你们二人的仆人。”提起衣裙,尼穆巴郑重行礼:“因此,我绝对无法原谅你们二人互相伤害的行为。”
  “好吧,”因陀罗说:“尽管你将我的阴谋说的有鼻子有眼,但是你忘了:我当初可是向毗湿奴神发了誓的。对绝对神发的誓言是绝对无法违背的,因为这誓言就相当于世间的真理。”
  “我之所以来这儿。”尼穆巴抬起一只手,食指斜斜指向因陀罗的鼻尖:“正是因为因陀罗大人的誓言存在漏洞。如果你想让我再次相信你,”她大声说道:“就请再补上新的誓言!”


  于是因陀罗让尼穆巴走进他因早起而凌乱的房间,随手铺展开两片蒲团,翻身坐下,准备听取她关于誓言的疑问。尼穆巴并没有立即开始讨论,她先是收拾了因陀罗未叠的被褥,简单规整了一下凌乱的房间,又烧开了一壶水,为主人沏了晨茶。做这些事期间,她没有说一句话,始终以侧脸对着因陀罗。因陀罗则一直安坐于蒲团之上,双目微闭,表情就像平日一样安详。
  直到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在因陀罗身前,尼穆巴才在天帝对面跪坐。她高昂着头,双目如猫般微闭,细眉直耸,表情威严不输其造主。正襟危坐的女孩与年龄不符的形象使因陀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换了个姿势,以胳膊肘支撑身体,半卧在地席上。
  “根据誓言,我不可以伤害弗栗多,但可以伤害阿悉,你所谓的漏洞就是这个吧。”他说。
  “正是。”尼穆巴点了点头,“在因陀罗大人向弗栗多臣服之后,发了‘不可以骨质、铁质、木质武器伤害弗栗多,不可以闪电、火焰、石块伤害弗栗多,不可在大地上、海洋里、天空中伤害弗栗多、不可以在白天、夜晚伤害弗栗多’的誓言。但在发完誓之后,因陀罗大人马上改称弗栗多大人为‘阿悉’。之后无论在什么时候,因陀罗大人对弗栗多大人的称呼都是‘阿悉’,只有在和第三者交谈时,才会再用到‘旱魔弗栗多’这个名字。”她眨了眨眼睛,端正了一下坐姿,继续说道:“我当初的七位老师之一曾经教过我法术与神通的基本原理。我知道人的名字是具有魔力的。一个人的真名在咒语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若想要咒语确实有效,必须重视咒语中使用的姓名。因陀罗大人在发誓时用的是‘弗栗多’这个名字,由于誓言的绝对效力,因陀罗大人的确不可以伤害‘弗栗多’。但是后来我忽然想到,你可以通过将‘弗栗多’变为‘阿悉’,然后再伤害‘阿悉’这样的过程来绕过誓言。
  “于是,我忽然发觉,因陀罗大人的确在做这样的事情。在发了誓以后,你就在用你的全部精力来让‘弗栗多’变为‘阿悉’。你不但称呼他为‘阿悉’,而且还在用各种方法让他变为与之前的‘旱魔弗栗多’完全不同的一个人。你让他学会了提婆的文化,改掉了以前的陋习,将他培养成了一个合格的王,甚至制造我作为他的依托。现在,那个被你称为‘阿悉’的男人已经和以前带领魔军杀上须弥山顶的漆黑魔神完全不同了,他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家庭、新的名字、新的目标,你的誓言已经失去了效力。我有理由怀疑,你当初做那一切并不是出于对弗栗多大人的忠心,而是试图骗取他的信任,并趁机让自己当初的誓言无效化,最后再从背后除掉他。”
  说到这里,被人背叛的怒火让尼穆巴禁不住将双手在胸前紧紧攥成了拳头,她瞪大的双眼几乎能喷出火来。
  少女忿怒的滑稽模样让因陀罗笑出了声。“不得不说,你能想到这一步,值得一赞。”止住笑,他说道:“不过,你忽略了一点,‘弗栗多’并不是弗栗多大人的真名。‘旱魔弗栗多’是当年被他欺压的人们送给他的名字,也即是说,和‘阿悉’一样,这也是一个赝名。他的真名也许只有作为他造主的陀湿多才知道。‘弗栗多’和‘阿悉’都是赝名,所以它们的地位是一致的,指的都是同一个人。我以‘弗栗多’起誓,即是以‘阿悉’起誓。所以,我的誓言作为宇宙法则的一部分,此时仍然在形而上的世界中运作。”
  少女的脸仍然绷得紧紧的。“我还是没法相信。”她以冷酷的语气说:“除非你再发一个相同的誓言,这次以‘阿悉’为名。”
  因陀罗无奈地摇了摇头,维持着半卧的姿势,避开尼穆巴冰冷的目光,他举起一只手,以庄严的声音宣誓道:“以三相绝对神之一毗湿奴之名为证,我起誓:我不会以骨质、铁质、木质武器伤害阿悉。我不会以闪电、火焰、石块伤害阿悉。我不会在大地上、海洋里、天空中伤害阿悉。我不会在白天、夜晚伤害阿悉。”
  誓毕,他不耐烦地望向由于誓言于形而上引发的共振而惊讶地望向四周的少女。“这样可以了吧?”
  少女摇了摇头。“我还有个疑问。”她说道:“因陀罗大人的誓言固然周全,涵盖了全部的武器,全部的地点,全部的时间,但是”她的脸上露出了小孩子在猜谜游戏中放出杀手锏的兴奋表情:“因陀罗大人当初为什么不直接说‘任何武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呢?或者干脆直接说‘我不可以伤害弗栗多’?这样的话,不但节约了咒语长度,还增加了誓言的可靠性。如果我是因陀罗大人,而且的确忠于弗栗多大人的话,我一定会这么说的。”
  坐起身来,因陀罗以和缓的动作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又将杯子轻轻放回地面。“就当做你法术方面的启蒙吧,我来稍微讲解一下咒语的规则。”他以惯常说教的语气说:“法术是一种试图以意志对世间常识进行修改的行为。誓言其实也是法术的一种。通常凡人的誓言只能对自己的行为法则进行修改,但我曾与毗湿奴神订下盟约,因此我可以改变宇宙法则。通过誓言,我让世间万物都有了‘不可以被因陀罗用来伤害弗栗多’的性质。
  “咒语的关键在于‘具体’。越是‘具体’的咒语就越强力,而越是‘笼统’的法术就越弱。比如如果你想让人界繁荣,如果只是以‘让人界繁荣’为咒文,那么也许今年的收成会略微好些,流行的疫病会少些,但总体而言,影响几乎微乎其微。而如果你以‘让庄稼丰收,让人们健康’为咒文,那么效果就要比‘让人界繁荣’明显,但仍然很有限。最恰当的咒文,是‘让气温回升,让云朵降雨,让冰雪融化,让毒虫绝种,让疫病止步’。只有这样具体的咒文,才能起到显著的效果。
  “当然,气温回升也许会引发干旱,云朵降雨会引来山洪,毒虫的绝种、疫病的停止可能会使有害的植物大量繁衍,反而会给人界带来灾难。越是具体的咒文,就越有可能形成与原先意志背道而驰的结果。但这就是法术必须要冒的‘风险’。由宇宙原动力作为因所形成的果是最为完美的,由这些果所形成的现世毫无矛盾,完全平衡。不完美的我们试图对这样的现世做修改,是一定会引起矛盾的,有矛盾即有可能使结果偏离我们的意志,这就会形成风险。风险冒的越大,对现世的影响就越大。没有风险就没有魔法,这是一切魔法的法则。
  “同理,如果我当初发的誓言是‘我不可以伤害弗栗多’,那么这条誓言对我的约束就微乎其微。只有将我的行为具体到细节,誓言方有明确的约束作用。所以我发出这样的誓言,恰恰证明了我不可能欺骗阿悉。”
  说完这些话,因陀罗满意地在少女身上找到了泄气的征兆。少女脸上之前强装出来的严酷已经开始动摇。
  “反正,我就是不相信。”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她倔强地说,但之前的气势荡然无存。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朝对手露出得胜的微笑,因陀罗惬意地在地上横卧:“再让我补充几个誓言?前面我已经说过了,笼统的誓言不会起到明显的效果。到弗栗多大人那里去告发我?我比你更了解阿悉,对于你这毫无理由的指责,他只会一笑了之。在某些方面,他信赖我更胜于信赖你。或者现在揍我一顿,让我说出真相?”他向少女做了个来吧的手势。
  “我会盯着你。”尼穆巴回答。
  因陀罗缓缓地摇了摇头。“如果你还把我当做是你的主人与上师,那就让我再教导你一句吧。”他爽朗地一笑:“‘只盯着别人,自己就难免摔跤。’”


  稍后的早餐时间里,三人仍以以前的席位同桌就餐,然而气氛却与以往无数次早餐有了微妙的不同。在明媚的晨光里,尼穆巴与因陀罗相互投出挑衅的视线,于桌席中央热气腾腾的菌汤上空交锋。它们激烈相撞迸出火星滚入汤里,让那锅汤再次沸腾了。尼穆巴始终保持严肃的表情,一边咀嚼着飞饼一边瞪着自己的对手。后者则挂着自信的微笑,在少女的监视下不失优雅地啃完了一只炸孔雀爪,骨头叮当一声落入瓷碗中。
  只有弗栗多还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他没有留意到两人关系的变化。随着心结的解开,他要思索的事情也比以前要多了。现在他是人、提婆、阿修罗共同的王,须弥山以及围绕它的整个世界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去管理、协调、统一。那天清晨,他完全没有把心思放在餐桌上,始终将下巴放在合握的双手上,思索着近期须弥山上空风轮异变的应对措施。直到因陀罗的骨头落入碗中发出清响,他才抬起头来,皱着眉头望向两人。
  就在这时,仿佛弗栗多用威严的视线施了魔法,时间的流动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嘴里塞满飞饼,腮帮子高高鼓起的尼穆巴,手上沾着油渍的因陀罗,两人似乎都缺乏应对他的准备,同时以异常相似的表情停在了原地,心里翻腾着相加起来超过星星数目的想法。
  然而他们复杂的心理活动弗栗多永远也不会了解了。他只是摇了摇头,丢下一句:“你们以后吃饭少发出点声音。”就随手抄起几块点心,转身离席了。在走出食堂,前往大殿的途中,他的脑子里仍然充满了须弥山顶善变的风云,没有理会奇怪的二人。
  两人的冻结随着弗栗多的消失解除了。尼穆巴咕噜一声咽下了满嘴的食物,因陀罗也开始用餐巾有条不紊地擦拭和面孔一样苍白的手掌。他们再度交换了一下眼色,不过这次二人的视线除了保留有之前的敌意,还增添了一分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手,是敌人,却又在另一重意义上是同盟:两个人都想把今晨的交谈隐藏起来,不让弗栗多知晓。
  弗栗多的确没能知道。须弥山的生活仍保持原先的轨迹,一天又一天过去。弗栗多在因陀罗的帮助下解决了风轮的危机,将一次可能引起灾难的雷暴转变为一场惬意的凉风。受这次事件启发,他开始研究须弥山下方水轮的规律,试图找出一个让大海与河流变得更为驯良的方法。因陀罗则发觉他多了一个耐心十足的跟踪者。无论他走到哪里,余光中都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在窜动。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甚至还觉得很有趣。现在他厌倦了之前俘获的阿修罗美女,将她们统统送给其他的天人做侍女,又转而向阿修罗索要更多宫女。他继续在宫中维持自己之前的生活方式,一有空闲就以野马般的精力投入寻觅快乐的冒险中。尼穆巴认为他在自己的宅邸中一系列隐秘的行为有诈,于是因陀罗就带着一脸坏笑放她进去参观。尼穆巴只看了一眼屋里就红着脸跑了出来,从此以后索性放弃了对因陀罗私人生活的监视,只有他在弗栗多身边活动时才紧紧跟随。在其他时间,她继续在陀湿多的工房中工作。她现在已不再是一个学徒,而成了一个研究者。她涉足的领域比身为她老师的匠神还要广阔。她委托仆人前往人界寻来干燥的松木,用铁条箍成酒桶。用这种桶酿成的酒有一种其他酒没有的松香,深受欢迎。她在果园里种植苏摩以外的水果,用紫葡萄实验新的蒸馏法,酿制出的果酒让严酷的陀湿多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所有提婆都想尝一尝她的新酿,但是由于数量有限,她只给师傅和弗栗多品尝。尽管沉浸在各种问题中的弗栗多完全没有尝出这种水果酒与其他的酒有什么区别,但她仍然觉得成就感十足。一次弗栗多急于下山去观察大海,将尼穆巴呈上的杯子转手交给因陀罗,她在因陀罗迫不及待将酒杯沾到唇边的前一刻一跃而起,在半空一脚将杯子踹飞。浑身被洒出的酒液染成紫色的因陀罗苍白的面孔就像发臭的牛奶一样凝固了,不过他很快恢复了笑容。“我期待着你的苏摩酒。”他说。
  平静的生活又在另一个早晨被打破。仍然是在餐桌上,两人仍然维持着戒备的姿态吃着饭,弗栗多仍在一旁沉思。因陀罗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变化:在等待食物端上席位时,尼穆巴一直把玩着一把匕首。那是一柄象牙雕刻而成的兵器,虽然表面布满了华而不实的雕纹与宝石,但是边缘仍然砥砺得足够锋利。虽然受弗栗多宠爱的尼穆巴一向不缺小玩意儿,但在她手里发现武器却是第一回。这柄利刃加上之前那记凌厉的飞踢,因陀罗知道尼穆巴最近一定修习了提婆的战斗技巧。看起来这个女孩不但想预防莫须有的阴谋,还幼稚地认为自己可以在物理上保护弗栗多,成为不受因陀罗控制的隐形侍卫。注意到因陀罗在留意她,尼穆巴炫耀一般耍了几个刀花,因陀罗则苦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一向在早餐时寡言的弗栗多忽然开了口,突兀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因陀罗,”他说:“你对‘死’怎么看待?”
  有数十个须臾,因陀罗只是呆在原地。他原本苍白的脸居然比之前更为苍白了。他露出了那天晚上与弗栗多第一次谈起“心结”时相似的表情。他用余光望了一眼同样惊讶的尼穆巴,转眼回到了平常的样子,回答道:“‘死’就是事物的终结。这没什么好谈的,阿悉。”他略显急促地补充道。
  不过弗栗多显然很想继续谈这个话题。“那么死亡之后会怎么样?”
  “不会有什么出奇的事,”因陀罗回答:“躯体会在数日之内腐烂,灵魂会离开此世的肉体,于中阴徘徊一段时间,最后前往下一个轮回。根据产生他的原因,以及在世间留下的结果,他会以略有不同的方式到达不同的地方,重新获得一个新的身份,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你对死亡了解的还真清楚。”尼穆巴在一旁撅起嘴,将匕首刺在坐席上。
  “我当然很清楚。”因陀罗冷笑道:“因为我曾经历过死亡。虽然我身为婆罗门的记忆已经不剩多少了,但是我仍然对中阴的经历有所印象。在抵达须弥山之前,我觉得自己身处在一处狭窄黑暗的隧道里,看到了无数的幻象,还有数道明灭不定的光。当时我虽然没有肉体,但却感觉到数百人肉体感官的感受同时映射到了我的身上。这些感觉拥挤的塞在我虚假的身体内,诱惑着我,恐吓着我。然而我没有理会任何一种感觉,没有理会任何一道光,任何一种幻象。我只在黑暗中走我自己的路,向着我愿意前往的方向,一个弯也没有拐,一个幻象也没有逃避,最终就抵达了这里,过上了这一世的人生。”
  尼穆巴似乎被因陀罗这奇异的经历吸引住了,“那么你转生之前是什么人呢?”她问道。
  “谁也不是,只是我自己罢了。”因陀罗回答:“现在我只能依稀地记得,我曾是人界的一位王。我曾经有许多的敌人,也有许多的部下。我的一生都在战斗中度过,统一了一片辽远的大陆,击败了一群崇拜火中妖怪的嗜血之人。直到死亡,我做了全部自己想做的事,一生没有一丝悔恨。人界的人们称我为婆罗门,把我当做神一样崇拜。”他咋了咋舌:“当然,这些功绩对于天人来说还不如一粒微尘,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像阿修罗一样好战的凡人。他们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
  弗栗多没有理会因陀罗前世的经历,他继续问道:“那么,人为什么一定要进入轮回呢?”
  因陀罗没有回答,他随手拿起一只碗,举过头顶。“碗。”他说,接着松开手,碗在地上摔成了几片。“碎片。”他又拿起了一片瓷片。“碎片。”他说,又将瓷片扔到地面上,将之摔得粉碎。“更小的碎片。”他又拾起小块碎片,在手里紧紧攥住,直到它变为粉末。“泥土。”他说。他将粉末撒入席位附近的花盆,粉末没入了提供花朵养分的泥土中。“花。”
  做完这一切,他将脸面向二人:“你们发觉了吗?”
  弗栗多和尼穆巴沉思了片刻,尼穆巴先做出了回答:”你并没有办法彻底消灭掉曾经是‘碗’的东西,只能将它变为另一种事物。”
  因陀罗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他继续说:“世间万物都生活在因果中,任何事物都是不可能被摧毁的。因变为果,果又变为因,两者循环,永远没有尽头。既然如此,人当然也不可能除开这个规律。人是无法被消灭的,死亡不是一个毁灭过程,而是一个转变过程。人不可能彻底消失,他只会不断转变为其他的东西,直到永远。这就是转生的原因。”他停顿了一下:“不过在传闻中,也有人能够在失去身体的一瞬间领悟这世界的虚假,从而超脱出因果的循环。这样的人哪里也不会去,他会在彼岸世界摆渡人的帮助下前往真实的世界。不过,之前我就说过,我并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他低下头,重新拿起饭碗。
  然而弗栗多的问题还没有结束。“但是,为什么我们一定会死呢?”
  因陀罗没有回答,他揉搓着那双女人般的手,“阿悉,”他用平静的目光望向弗栗多:“你为什么会想问这个问题呢?”
  弗栗多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回答:“不过我觉得,也许一个人到了一定阶段,早晚会想到这个问题。因为死亡不管离我们有多远,它的确就存在在那儿,我们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不可能不对它好奇。你没想过这个问题吗,因陀罗?”
  因陀罗摇了摇头。“我对死亡不感兴趣。”他回答:“对曾是凡人的我来说,死亡是少数几件让我忌讳的事物。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死的了,但我觉得那一定很痛苦。即使对拥有神力的提婆来说,死亡仍然是一个阴沉的话题。虽然他们拥有超越人类的寿命,但是还是可能死在残酷的修罗场中。放眼三界,世间的所有生灵都知道死亡,但它们都不会去谈它。我尤其不想在这样一个清爽的早晨谈死亡。”
  “那么我很抱歉。”弗栗多回答:“不过我倒觉得,如果能多谈一谈死亡,也许死亡对我们来说就不是那么异常的存在。你在前面已经说了,死亡只是世间万物转变中很平常的一种。如果我们能接受它的普遍性,也许我们就有机会能在未来更冷静地面对它。”
  因陀罗沉默了片刻,对弗栗多的问题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人为什么会死?’,因为‘人现在活着’。死和生虽然彼此对立,但却是一个统一体。如果没有死,那也就没有所谓的生。没有了生,那当然也就无所谓死。在这世界上,即使被称为‘永恒’的东西也会死。因为永恒只是‘永远的生’,不过是‘长到极限’的生罢了。它并没有消灭‘死’这个概念。因为既然有‘生’,就一定有‘死’。所以,‘永恒’只要度过‘永远’的时间,还是会死亡的。想要真正逃避掉‘死’,唯一的办法就是消除‘生’的概念。只有不生不死,超出因果没有对立的不二之态,方能真正意义上逃离开‘死’。但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弗栗多点了点头。“然而即使知道如此,我们还是会恐惧死亡。”
  “万物皆有惰性。”因陀罗说:“在宇宙中不会有任何一种东西会满心欢喜地自行转换为另外一种状态。我们也是一样的存在。”
  “那么,”尼穆巴问:“我们是否应该‘顺其自然’,安然接受死亡呢?”
  因陀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绝对不会接受自己的死亡。如果这也是惰性的一种,那么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自愿接受这样的改变。从刹那利到婆罗门,从战士到王,凡人到天神,从受诅咒者到天界之王,穿越无数修罗场,我是一路战斗着来到现在的。我,因陀罗,就在这里,只遵循自己的内心而活,任何外物都别想撼动我。所有想让我改变的,都是我的敌人。即使死亡也是如此。当死亡再来找我时,我会和死亡战斗,哪怕没有胜算也是如此,直到挣扎到生的最后一刻。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听完因陀罗的回答,弗栗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默默地盯着因陀罗,一直盯着他,直到因陀罗和尼穆巴都觉得背上生寒。
  “但是,因陀罗,你要知道。”弗栗多缓缓地说:“你已经死了。”


  仿佛弗栗多的这句话是一句咒语,因陀罗手中的碗应声落地,哗啦一声碎了,热气腾腾的白色菜汤流了一地。尼穆巴惊呼一声,连忙掀起席子,在洒了菜汤的地方围上一块布巾。因陀罗也想帮忙,但此时他的动作却全无平时的稳健与优雅,手指就像冻僵了一样僵硬而笨拙,反而不小心又碰倒了一瓶水果酒。鲜红与纯白的颜色在席位上合二为一,染脏了其他的餐具与食物,愈发不可收拾,尼穆巴不得不叫来其他仆人帮忙。
  在下人们七手八脚的收拾桌席的时候,弗栗多越过一片混乱,静静地凝视着因陀罗。他那一双闪现着幽光的眼睛,竟和当初他第一次闯入宫殿,望向王座上的少年时一般无二。
  因陀罗以尽量镇定的目光回应漆黑的魔神。如果以后有人询问他一生中最漫长的时间是什么,他一定会说是这几秒。
  片刻之后,弗栗多再度开了口。他以缓慢的动作举起一根手指,隔空戳向因陀罗:“因陀罗,就在刚才,你又死了一回。”
  因陀罗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在一片混乱中,他费力地思索着魔神这句话的含义,同时思考着七八种可能。然而,即使他这般竭尽全力,仍然无法猜透弗栗多此时的想法。
  弗栗多没有理会因陀罗迟钝的反应,依然继续着古怪的举动。他紧盯着因陀罗,再度举起刚才指向因陀罗的那只手,捻动食指和拇指,让指节相撞,发出一声轻响,同时嘴里念叨着:“又死了一回。”。随后,他将这个简单的动作不断重复,直到数百次,仿佛在弹指记时。每一弹指,他就在嘴里发出一声阴森的喃喃:“又死了一回,又死了一回”不仅仅是因陀罗,满屋子的人都被弗栗多这诡异的仪式惊呆了。尼穆巴和仆人们也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屏息凝视。一时之间,屋内的一切都静止了,只余下弗栗多弹指的啪啪声,和伴随着啪啪声的“又死一回,又死一回。”
  在这种状况持续了一百余次时,弗栗多终于停止了弹指。他长吁了一口气:“因陀罗啊,就在刚才,你已经死了数百上千回,而在以后,你还会再死上成千上万回。虽然你说你永远也不会自愿接受死亡这种改变,但你要知道,这完全不是你能以自己的意志改变的。”
  看到因陀罗还愣在原地,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举动。弗栗多微微一笑,他挥手斥退了和因陀罗一样惊慌失措的仆人们,为自己倒了一杯果酒。
  “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吗?”他问。
  因陀罗缓慢地摇了摇头,就在刚刚的一瞬,他仿佛跳进了冰海,又被捞了上来,全身衣物都浸透了冰冷的咸水。
  “之前你说过了,‘死’就是事物的终结。”弗栗多说:“那么对于我们来说,‘死’就是自我的终结。这点没错吧。”
  因陀罗点了点头。虽然他的额头还布满了汗水,但现在已经比之前镇定多了。“‘死亡’对于我们来说之所以恐怖,正是因为我们对自我意识消亡恐惧。任何一个人都害怕失去自我,害怕自己消失,害怕自己变为一个完全不同的存在。”
  “然而,我要说的是,”弗栗多面带笑容地说:“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改变。现在的你,和一瞬之前的那个你,真的是同一个你吗?当然不是。就在刚才的弹指刹那间,我看到你的毛发在生长,皮屑在脱落,你身体的每个部件都在血液奔流之际不断地更新。承载你意识的大脑也在不断地改变,组成它的灰色与白色的小小颗粒在不断地死亡,一刻不停地变化,而里面承装的知识、记忆、情感,也在一刻不停地改变。以人体这样的更新速度,不到一年,一个月,一个人就会变为与之前的他完全不同的存在。虽然你一直认为自己是同一个人,然而之前的自己的确已经死掉,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说着,弗栗多再次将食指指向因陀罗:“因此,我说你已经死了。一年、一月、一瞬之前那个因陀罗去了哪里呢?他当然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消亡了。他去了湿婆神管理的过去,再也不可能返回毗湿奴神统治的现世了。而在我们谈话时,也同样在有一个又一个因陀罗不断地在坐席上死去,在现实中消失,而又有一个又一个全新的因陀罗在他的位置上诞生。所以我说,尽管你如此厌恶变化,厌恶死亡,然而你是无力抗拒宇宙间的因果之理的,你还是在不断地死,不断地生,还要将这样无常的变化重复成千上万回。”
  “不!”因陀罗大声反驳道:“尽管这些微小的变化无法中止,但它们也无关紧要。在这些变化中,我仍明确地知道,我还是因陀罗,我不是别的人,也不是别的东西。我心中的目标与准则仍然没有改变!”
  “所以我才说,你的观点是荒谬的。”弗栗多说:“你不觉得,如果这样考虑,你的执着才是无聊的东西吗?时间长河中的那么多个自我,究竟哪个才是真的自我?我们拼命守护着自我,不让自我消失,不让自我改变,我们却完全不了解自我。我们将自我看做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将自我当做比他人崇高,比他人可爱,甚至不惜践踏他人不计代价也要尽可能满足与保护的对象,却不知道自我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你不觉得,我们的这种观点才是一种无意义的自恋吗?我们心目中的‘自己’,也许完全就没有存在过,只是我们觉得它一直都存在。换句话说,是‘自我意识’让我们觉得那个一直以来不断生灭的肉体是‘自己’。
  “对,也许‘自我意识’根本就是一种假象。人之所以畏惧‘死’,完全是因为无意义的自恋。人们恐惧着死亡,因为死亡是一种转变,而人本身是畏惧转变的。但是人却不知道,他一直都在进行着大大小小的转变,他身体的死亡,一刻也没有终止过。他畏惧的死亡,只是大大小小变化中最为明显的一种罢了。”
  说完这些,弗栗多摇了摇头,望向因陀罗。“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其实我是刚刚来到这世上。陀湿多是在不久之前才造就了我。因陀罗,你在轮回中的时间要比我长上上百,上千倍。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想过,也完全无法认同。”因陀罗说:“如果这样的话,我度过的那些岁月,我经历过的痛苦,我享受过的喜乐,又算作什么?不属于我,而是另外一个人的经历?你们又是什么?一群和我不相干,只在一瞬之前才出现在那里的陌生人?这完全是对因果关系的割裂。也许这样说对阿悉不尊敬,但是我觉得只有疯子与傻瓜才会这样看世界。”
  “我没有要求你用这样的眼光看世界。”弗栗多说:“我只是建议你:要顺其自然。当变化来找你的时候,你要以一颗平静的心面对变化。”
  “很抱歉,这种观点,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因陀罗一向白如石膏的脸,隐约现出了一丝粉红:“如果一切都‘顺其自然’的话,人就不会改变世界,而会被世界改变。那样的话,人又和浑浑噩噩的畜生,随波逐流的死物有何区别?人只有坚持自己的高贵,抱持自己的执念,方能称为人!否则的话,人‘顺其自然’,就会懒惰,完全不想去做任何事情,像牲畜一样在泥里打滚就知足了;人‘顺其自然’,就会愚钝,就像水里的浮木一样,一生都只是顺流而下,不知所终。这样的人,将耽溺在肉欲与空虚之中,永远无法得到幸福!”
  弗栗多笑了。“不,顺其自然的人才不会这样。你明知道不会这样。”他望向尼穆巴,点了点头。“我听尼穆巴说了你给她上的那些课。你明明知道本性是存在的,它就是人的灵魂,人的先知,人存在的意义。只要遵循本性而生,人的一生就是积极的,有意义的,人就会获得幸福。而人的傲慢,人的执着,相比本性,才是会误导人的东西。”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目光落回因陀罗的脸上:“因陀罗,有时我觉得,你真是一个矛盾的人。你明明懂得很多道理,知道该如何去做,却从来不让自己着手。你知道幸福在哪里,无尽的快乐离你只有咫尺之遥,可是我不明白,你却缚住了自己的手脚,禁止自己去追寻幸福。有时我甚至觉得,你是在恐惧幸福。你害怕幸福降临,就像害怕自己的死亡。我从未见过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人。因陀罗,你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因陀罗坚决地摇了摇头。“阿悉,你还太年轻。你没法理解我。我一直都生活在幸福与快乐中。我一直都遵循着自己的原则而活。我在前面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我的一生没有遗憾,没有悔恨。我是真正的天之一族。”
  弗栗多微笑着放下了酒杯。“因陀罗,我想帮你。”他真诚地说:“你曾经把我救离了苦难,让我摆脱了痛苦,找到了本性,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你的恩情,是千世也无法报答的。因此我也想帮助你。因陀罗,我不愿意让你受苦,我是真心希望你幸福。”
  “我现在就很幸福!”这句话因陀罗几乎是喊出来的。
  笑容在弗栗多脸上消失了,他站起来身来,离开了坐席。“我觉得,总有一天,你会想明白的。”在离开食堂时,他如是说。
  听到弗栗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因陀罗将双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无声地坐了很久,直到他听到尼穆巴站起身来的声音,方放下手掌。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少女盈盈的笑脸,还有她手里匕首的寒光。
  “弗栗多大人刚刚的这席话,你怎么想?”她问道,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凶器,用刀尖剔着指甲。
  “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回答:“我们这一生总会有一个阶段,会胡思乱想一些问题。这个阶段,你也会经历的。”
  “不,我觉得,”少女朝他诡秘的一笑:“他是发觉了某人的阴谋,并且希望某人能趁早收手。”
  因陀罗不知所谓地撇了撇嘴,也站起身来。他没有理会少女接下来的讥讽,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在这一天黄昏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早餐时那段阴沉的交谈。


本帖最后由 9898485 于 2010-10-10 13:30 编辑


  随后又是一段平静的时光。
  弗栗多继续他改善水轮的计划。在征服了人界与须弥山之后,漆黑的魔神希望能驯服不羁的海洋。他想令这片从未有人染指的蓝色荒原向文明之地妥协。他要让海浪平息,潮汐改道,鱼群与人类和谐共处。这个计划比他以往的任何战役都要庞大,也许需要千年时光才能实施。这不仅因为浩瀚的海洋要比陆地庞大,更因为海中盘踞着势力不输于人类、天神和阿修罗任何一方的娜迦一族。这些海洋的主人绝不会向陆地之民屈膝。不过这并不能难倒弗栗多。克服了内心的迷惘与恐惧,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须弥山顶那个披挂着人骨,手持尸棒,脑中只存在着杀念的怪物了。
  在水果酒取得成功后,尼穆巴终于开始尝试用新法酿制苏摩酒了。琼浆的芳香甚至令铁石心肠的陀湿多也对她改变了看法。他对待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漠了。尽管在某些时候,陀湿多仍然不将她视为人,而是当做一件酿酒的工具。但当这件工具唱起歌跳起舞的时候,这个粗壮的男人也会露出笑容。每天傍晚,在一天工作结束的时候,尼穆巴就会解下围裙,在匠神的花园里练习舞蹈。她跳舞的时候,总是在双腿之间拴上一条银亮的铁链。这条沉重的枷锁完全没有束缚她的行动,反而让她的舞步更加细腻、轻柔、优美。当她舞动的时候,铁链发出银铃般清脆的叮当声,仿佛那不是一件刑具,而是一件乐器。她的舞蹈总是由慢到快,由柔到刚,随着节奏的变化,温和逐渐在她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奔放与狂野,跳到最高潮的时候,她束起的头发会猛然铺散开来,如风暴的夜影般狂舞,每当此刻,她的眼神总会变得如鬼神般凄厉。没有人知道她的舞蹈老师是谁。
  也许唯一有改变的就是因陀罗。在那次谈话后,虽然他仍然在继续自己的生活,然而人们逐渐发现了,他的精力不再像以往那样旺盛,神情中与生俱来的威严与优雅也逐渐消失了。渐渐的,他的笑容变的越来越勉强。有些时候,人们甚至听见他在叹气。尽管在每天的饭桌上,因陀罗还像以往那样谈笑风生。对美食和美女,他也像以前那样来者不拒,然而,他的脸却透漏出了他掩藏不住的事实。他一天比一天憔悴,圆润的脸开始瘦削,挺拔的身形也佝偻起来。
  此时就算尼穆巴也对他有些同情了。纯白的少女从未见识过别人的痛苦,就算是对手的痛苦,也会让她感同身受。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又跑到了因陀罗的家里。面对勉强微笑着的造主,她屈膝跪拜。
  “因陀罗大人,我恳求你,请你不要再痛苦了。”她说:“如果你恨我,就请你惩罚我吧。”
  然而因陀罗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胡说八道。”他说:“我现在就和以往一样快乐。再说,“他此时的笑容有些许悲哀:“再说你怎么能命令一个痛苦的人快乐起来呢?就算绝对神也无权命令。”
  看着主人愈发苍白的面孔,尼穆巴在一段时间内几乎绝望了。随后,她想起了弗栗多,于是连忙前去报告因陀罗的变化,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
  在弗栗多房间里,她说了因陀罗对本性与真实世界的理解,他对她的教导,他建议她学习酿酒的经过。她也说了因陀罗的可疑之处,陀湿多的自言自语,以及他和她之间私密的交谈,还有因陀罗最近一直勉力隐藏的哀伤与痛楚。说着说着,仿佛受了因陀罗的传染,她忽然觉得无比难过。想起往日因陀罗的优雅与睿智,对比现今因陀罗的憔悴与无力,还有对他的怀疑,她忽然充满了罪恶感。
  然而听完了她的报告与忏悔,弗栗多只是将视线从八海的势力图上短暂地抬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望了她一眼。“因陀罗?”他摇了摇头:“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就算须弥山毁灭了,那家伙也会依然健在的。虽然前一阵子我也觉得他有些奇怪,但我可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打倒因陀罗。”随后又继续研究起地图来。
  面对一心扑到工作上的弗栗多,尼穆巴第一次品尝到了孤独与无助的滋味。两个和她最亲的人近在咫尺,一个在为未知的因由痛苦不堪,可是另一个却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她垂头丧气地向屋外走去。当她走到门口时,忽然被弗栗多叫住了。
  “对了,”弗栗多头也没有抬,一根手指在图上穿过千重风浪,从绘有一条黄龙的位置划到一只黑龙的身上。“你不是在酿酒吗?没有人比因陀罗更喜欢苏摩酒了,送他一瓶,我管保他会笑上三天。”
  于是,听从弗栗多的建议,尼穆巴将全部身心都放在了酿酒的工作中。她甚至因此忘记了睡眠与进食。当数天之后,她带着酿造成功的第一瓶苏摩酒走出工房时,周身都弥漫着墨绿色的酒香。路上的提婆,只是闻到她的香气,就都浑身酥软,躺倒在地,对这位酒的女神五体投地。
  尼穆巴兴冲冲地奔回了宫殿,直奔因陀罗的房间。然而她找遍了宫殿中的每个角落,也没有看到因陀罗。她又跑遍了须弥山每一个因陀罗可能在的地方,连后宫与阿修罗的洞窟也找遍了,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踪影。最后,她想起了大乳海。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一定能在自己诞生的地方见到造主,于是带着酒飞奔了过去。
  大乳海畔,此时又是黄昏。紫色的天幕,雪白的大海,一切仍然像以前一样原封不动。似乎时光在这个地方也归于宁静,不复平常那般匆匆。
  一个人影矗立在苍白的沙滩上,凝望着远方。尼穆巴高兴得叫出声来,然而当她走近,却发现是弗栗多站在海岸,沉默着观望着雾气蒙蒙的大海。
  乳海仍然和以往一样平静,身心俱疲的少女放弃了对因陀罗的寻找,在魔神身边盘膝而坐。面对着无暇的海洋,她的表情也渐渐变得和魔神一样凝重。诞生少女的大乳海仿佛在无声地呼唤着她,让她扑进它的怀抱里,融化在一片宁静里。
  “很奇怪吧,我怎么会在这里。”弗栗多说。
  尼穆巴点了点头。
  “因为有一个问题还是困扰着我。它不时骚扰着我,让我无法安心思考别的事情。”弗栗多说:“我觉得这里是个思考的好地方,可能在这里得到久思不得的答案,就来了。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尼穆巴没有说话,她侧着头,倾听着大海深处的声音。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人为什么会死呢?’”弗栗多说出了他的问题:“我总是想不通。我本来以为因陀罗会知道。因为什么问题也没有难倒过他。但是没想到,对这个问题,他也是一样无知。”
  他摇了摇头,也在少女身边席地而坐。
  两人就这样并肩而坐,望着大海,坐了许久。宁静的乳海不断向四面八方传递着安心感,像曼荼罗毒一样将人麻醉,让人不忍离去。
  “我好难过。”尼穆巴终于开了口,泪水滑过她的面颊,落在沙滩上,化为两个水点,但她没有意识到。“我不想让任何人受苦。我真希望因陀罗能幸福。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然而他却什么都不说。”
  弗栗多摇了摇头。“如果真是这样,”他说:“那就是他的问题。我们帮不上他。一个人如果现在不能幸福,那就永远也不会幸福。”
  魔神的回答激怒了少女。“不可能!”她抽着鼻子说:“你是宇宙之王,什么事情你做不到?为什么就无法让一个人快乐起来?”
  弗栗多沉默了许久,最后他说:“有很多原因。”他回答:“不过我希望你不要知道。”
  尼穆巴用身体狠狠撞了一下弗栗多,将头转向别的方向。
  “好吧,”弗栗多的语气软化了:“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其实,因陀罗一直以来……对了。”
  仿佛找到了救星一样,弗栗多注意到了少女身边的酒瓶。“在说之前,我还是先解解渴吧。”一边说着,他一边拔掉了瓶塞,一口气喝下了一半。
  一颗流星在这个时候忽然而至,突兀地划过天际,坠入大乳海与天相接的尽头。尽管此时还是黄昏,那颗流星仍然无比明亮,它璀璨的光芒让少女禁不住眯起了眼睛。
  “好美。”她想起了与因陀罗谈起真实世界的那晚,自己看到的那颗星。
  弗栗多也看见了那颗流星。忽然之间,他的动作就像石化一样,在半空凝固了。有一分钟的时间,无论少女怎样推攘他的身体,他都一动不动。他全身似乎只有眼睛是活的,他的双眼越过少女,追逐着那颗陨落之星,直望着大乳海的尽头。他望着海洋的尽头,世界的尽头,时间的尽头,绝对神所在领域之尽头,以及一切的尽头。
  酒壶滚落在沙滩上,墨绿色的酒浆汩汩而出。
  终于,那颗星的光芒在天边消失了,魔神随之活化了过来。他的脸上出现了尼穆巴久违的笑容。
  “啊,真是好酒啊。”他微笑着赞叹道,垂下了双眼:“我一辈子……也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似乎醉了,他大着舌头说。
  尼穆巴刚想责怪他糟蹋了因陀罗的酒,忽然发觉到,魔神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她刚想询问弗栗多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就感觉到弗栗多的大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大手也传递着颤抖。越来越强,越来越快。既像因幸福而颤抖,也像恐惧的冷战。
  “我终于想通了。”以突然的动作,弗栗多紧紧抱住了少女。不顾她反对,他在她额头上贴了一个湿湿的吻:“‘人为什么会死呢?’这个问题就和‘人为什么会睡觉’一样,是完全没必要思考的。当孩子玩乐了一天,精疲力尽的时候,当奴隶劳作了一天,得到机会休息的时候,当领主于马背上颠簸了一天,终于下马的时候,他当然会想去睡觉。他从来不会考虑为什么会睡觉,因为他需要着睡眠,另一个世界在呼唤着他。”他望着天空,高声说道:”‘死’其实也是一样的!当一个人做完了此世该做的事,无法再在任何事中得到升华的时候。当一个人受过了此世该受的苦,对任何痛苦都麻木的时候。当他的心伤痕累累,当他的大部分人生都属于过去,当他快要被记忆的包袱压垮的时候,他自然会需要‘死’。在那时候,他不会考虑为什么会死,因为他需要着死,正如人需要着睡眠。”
  闻着魔神嘴里恶臭的酒气,被魔神的胳膊箍得生疼,尼穆巴挣扎着,但弗栗多的手臂就像铁铸一般,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听着,”弗栗多以严肃的语气说:“好好听好。因为我不可能再说第二遍了。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顶撞因陀罗。无论他做了什么,也不许恨他。永远也不要恨他。我命令你,我要求你,我恳求你,不要恨他……”他此时的声音与其说像命令,更像是哀求:“这不是他的过错,而是他必须要做的事。他只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有因必有果,我做下的业,就一定要以某种方式偿还。因陀罗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他停顿了一阵:“另外,不要管我,我只是醉了,要在这里睡一会儿。去找陀湿多,去找任何一个你可以信任的人。马上去,不要停留。明天早晨,我再去找你。就这样。听清楚了吗?”
  没有理会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尼穆巴因弗栗多的拥抱而窒息,她拼死挣扎着。
  “听清楚了吗?回答我。”弗栗多说,他的眼睛越过尼穆巴的肩膀,无神地望着远方。流星消失的天边,被垂暮染成了橙色。
  “听到了!“尼穆巴回答。
  弗栗多的胳膊忽然变得如羽毛般轻,她猛地挣脱开来。
  漆黑的魔神,在她面前倒下,躺在了松软的沙滩上。
  他停止了呼吸。
  我爱你,尼穆巴。弗栗多说。然而他的声音没有传达到她的耳里,因为此时的空气已经凝固了。
  大海变为了固体,成了一片连接天际的雪原。声音凝结在空气中,时间因宇宙之王的醉倒静止了。
  尼穆巴也被固定在了半空,好长时间,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行动起来。她想扶起弗栗多,想去找别人帮忙,然而身体却无论如何也没法移动。
  乳海的寂静如洪水般蔓延,扩大到了整个世界。须弥山、天界、人界、七山、八海,全都陷入了沉默。
  她在一片空白的世界里呆了很久,直到一个声音传入耳际。
  起初,她以为那是一直等待着的大乳海的呼唤声。但很快,她听出那是一阵掌声。那掌声声音并不大,但在这沉寂的世界里,却是唯一的声音。
  她转过头来,看到一个孤独的人影正穿越白纸般空无一物的沙滩,朝他们二人走来。
  那是一个少年的身影。他缠着饰有孔雀翎的头巾,长袍与披风上布满了眼睛的图案。每颗眼睛的瞳孔都是一枚耀眼的宝珠,在快要熄灭的夕阳中闪闪发亮。
  他春风得意,脸上带着朝阳般爽朗的笑容。
  一边走,他一边鼓着掌,似乎在为尼穆巴刚才的所作所为喝彩。
  “你是谁?”尼穆巴问,她警惕地望着这个挂着陌生笑容的人:“你到底是谁?“
  走近过来,那人拾起地上洒了一半的酒壶,将剩下的苏摩酒灌入口中,朝天哈哈大笑。
  那笑声充满了压抑许久后最终释放的痛苦,释放着放肆的快意。
  尼穆巴终于从那傲慢的声音认出了来者。其实她早就认出来了,只是这个人的表情与之前的那个人实在相差的太远,她的眼睛拒绝将两个人视认为一个。
  她想说点什么,此时她的心就像天地初开的世界一般混沌。
  但紧接着,伴随着痛苦,她终于什么都明白了。
  世界屏息凝视着海边的三人。
  大乳海畔,最后的日光一点又一点的熄灭。天空一片深紫,不知何时布满了暗云。一切都呈现出末世般的气氛,仿佛这将是世界的最后一天,太阳熄灭后就不会再燃起。
  此时正是黄昏,不是昼也不是夜,而是昼与夜之间的境界。
  此处正是海岸,不是海也不是陆,而是海与陆之间的境界。
  那个人许诺不会用任何兵器,也不会用火焰、雷电、石块来伤害他的君主。
  然而他却错过了四大中的一大:水。
  大乳海就像处子一样平静,然而对于溺水者来说,它却比世界上任何的刑具还要残酷。
  就算弗栗多还活着(不,他一定还活着!),他也因为喝了不合自己种性的苏摩酒而醉倒,永远也不会情形。只要在此时将这样的他投入水中,让他沉入黑暗的海底,他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回到岸上。
  是的,此时此刻就是誓言的死角,也将是行凶者唯一可以完成计划的地方。
  那人将酒壶在沙滩上摔得粉碎,之后以断言的语气,回答了少女的问题:
  “我是弗栗多=罕--杀死冬之蛇的人!”


  因陀罗张开双臂,缓缓朝少女走来。
  他的脸上带着宛如重生般清新的笑容,一袭白衣一尘不染。洁白的披风在他身后随海风飘舞,仿佛大鸟张开的巨大翅膀一般。威严的千眼在他全身各处闪闪发亮,瞳孔处的宝珠放射着远胜过余辉的亮光。
  这个男人从未比这一刻更像过提婆,也从未比这一刻更像帝王。
  然而,他却并不像因陀罗。至少并不像尼穆巴记忆中的因陀罗。
  他的脸还像以前那样苍白,动作也仍然带着看厌了的优雅与威仪。然而以往那种病恹恹的微笑已经不再适合他了,现在的因陀罗神采奕奕,就仿佛刚刚从战场上得胜归来一般。他崭新的身姿彰显着他真正的身份:统领天地空全体提婆的天界之王。
  也许可以这样说,眼前这个白色的身影的确不完全是尼穆巴印象中的因陀罗,而是过去的因陀罗。那个在弗栗多走进空无一人的大殿,安然于宝座上安坐的因陀罗。随着对魔神的屈服,那个身着华服的少年被从现实中抹除,于时空中消失了。他被封印在过去尘封的角落里,囚禁在过去的国度中。然而此刻,随着弗栗多的沉睡,这个属于过去的影子突破了提婆神的禁锢,重新返回到了现在的时间中,出现在了少女的面前。
  他带着清爽的笑容在离弗栗多一步远的地方停步,或许是察觉到了,在沉睡的魔神旁少女那如受伤野兽般警惕的眼神。
  “别过来!”一边这样警告着,尼穆巴一边拔出了随身的骨质短刀,在弗栗多身旁蹲伏下来。
  用有生以来第一次仇恨的目光,她盯着这个从过去归来的影子。
  完全不用犹豫,也无需迟疑。对方不准备掩饰与欺骗,这边也不可能再继续信任他。
  因陀罗在出现的一刹那,就用自己强烈的存在感宣告了“敌人”这一全新的身份。
  就像他宣告的那样:他,就是要杀死弗栗多的人。
  或许这样的事实早就已经注定了。魔神与天神,提婆之王与阿修罗王,他们之间交战的理所应当的合理性甚至无需用“宿命”之类的词汇表达。和谐相处才是异数。
  就好像鹰和蛇不可能在一个笼子里永远安然相处一样。虽然偶尔也有不再交战,互相交好的时候,然而一旦一方露出了破绽,就一定会被另一方吞噬。
  这没有什么特别高深原理,仅仅是世间常理罢了。就好像水一定会朝低处流,投入火中的纸张一定会化为灰烬。两人之间的战斗,或许在见面之前就已经注定了。即使尼穆巴这样在和平时代出生的造物,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尽管少女心中是如明镜般的事实,视野却仍然不争气地模糊起来。
  泪水,再次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
  “为什么?”她明知故问地问道。
  因陀罗没有回答,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又在沙滩上朝弗栗多迈了一步。
  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尼穆巴朝后跳了一步。握紧短刀,弓起身子,将沉睡魔神挡在身后,少女就像幼兽一样朝敌人龇起了牙。
  “我叫你别过来!”她恫吓道。
  听着她幼稚的警告,因陀罗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似乎刚刚尼穆巴说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
  “哎呀哎呀,我的公主殿下,”他说:“很遗憾,这一次臣下无论如何也无法遵从你的命令。因为现在,是杀蛇的时间。”
  随后,他满意地看到少女的身体因痛苦而一阵颤抖。
  相比他的拒绝,更让少女受伤的是他的话中轻蔑的态度。
  因陀罗的目光仿佛述说着,只要失去了弗栗多,在他眼中,她就和垃圾没有什么区别了。
  带着心灵施虐的快感,他又朝弗栗多迈了一步。
  面带着愤怒,少女用手中的匕首发疯一样切着空气。
  “退下!”她吼道:“我不想伤害你!”
  这一次,因陀罗笑出了声。
  “你不想伤害我?”他以不可思议的语气说,由于过于惊讶,他重复了一遍:“你说:‘你不想伤害我?’”
  尽管全身都因愤怒与恐惧颤抖,但少女还是点了点头。
  “只要你放弃这次行刺,之后再补上誓言中的漏洞,宣誓自己永远不会在黄昏中淹死弗栗多大人。日后我一定会说服弗栗多大人,让他饶过你。”她说:“我甚至愿意再次相信你。我们三个还是可以继续像以前那样生活的!我相信!”
  这可笑的约定让因陀罗狂笑起来。
  在少女听来,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尖利与刺耳。
  无视自己的仪态与茫然的对手近在咫尺的尖刀,因陀罗大笑着,甚至笑得流出了眼泪,跪倒在地上捶打沙滩。
  “住口!”少女以尽可能威严的声音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因陀罗反而笑得更厉害了。他甚至捂着肚子在沙滩上打起滚来。
  等他终于笑够了,似乎已经无力爬起来了。他索性在沙滩上呈大字瘫倒。
  “如果我拒绝呢?”强忍住笑,他问。
  “我会杀了你!”少女坚决地说。
  些许星斗在紫黑色的天空上显现,在日渐黯淡的光线中,沙滩上两人的身影朦胧起来。
  “黄昏马上就要过去了。”尼穆巴劝说道:“这件事情的发生只是一个偶然。只要你放过这个机会,我就愿意原谅你。我相信弗栗多大人也会如此。毕竟,他曾经是那样信赖你。他说过,你是他唯一的朋友。”
  她的话语没有说完,后半段完全被掩盖在躺在地上的因陀罗的干笑声中。
  “偶然?”他说道:“你到现在还以为这一切都是偶然?”
  尼穆巴张开嘴,想要做出肯定的回答。
  但猛然之间,她明白了。
  与答案一同抵达的动摇与恐惧让她后退了一步。
  那当然不是偶然。只是这计划隐藏得过于隐蔽,以至于没有露出一点破绽,以至于自己到现在也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事实。
  直到这一刻,白莲中的少女才在因陀罗的身上看到了隐藏的杀意。那如同腐尸般于地底埋藏已久,几乎腐烂了的杀意。
  她第一次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抱持着绝对要杀死弗栗多的执念到来的。
  因陀罗爬起身来,拍打着衣物,抖落掉身上的沙土。他的表情逐渐与以前的因陀罗重合了。
  “我可怜的玩偶,非常遗憾,这不是偶然。”他说:“很可惜,从一开始,我就没准备放过阿悉。”
  他露出了以前常见的苦笑,“本来,这个计划差点就失败了。”他说:“因为你察觉到了。他基本上也发现了。你们没法想象当时我是多么焦急。”随后,全新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然而遗憾的是,你们两个都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最后,就像我预想的一样:你毒死了阿悉。”
  “我没有毒死他!”尼穆巴喊道,怒吼到了她的唇边却化作一声哭号。
  “不,你杀了他。就如我预料的那样。你是我杀掉冬之蛇的杀手锏。”因陀罗笑道:“啊,之前我一直忘了说了:做得好,我的玩偶,我真为你骄傲。你为天界立下了大功,消灭了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阿修罗王。你才应该被称为弗栗多=罕。”
  “我根本没想杀他!”尼穆巴无力地辩解道。
  “你是没想杀他,于是他也就没有发觉。”因陀罗说:“虽然弗栗多外表看起来鲁莽,但他其实是一个内心很缜密的人。陀湿多想用他来对付我,他不可能只造了一头不会思考的野兽。对于这样没有破绽的人,寻常的阴谋是没有用的。于是我苦思冥想,就造出了这个毫无杀心,对谁都没有怨恨的你。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可能让他解下心防,心甘情愿地饮下毒酒。
  “在造你的时候,我本可以在你的脑海中埋入杀戮的指令。就像陀湿多对弗栗多做的那样。然而我担心弗栗多会察觉,所以除了被植入了慧根,你的心灵就和寻常女孩一般无样。不过你的身体,我还是做了些手脚。”
  说着,他微笑着将目光垂下,落在尼穆巴紧握匕首的小手上。
  “我给了你一双天生用来酿酒的手。”他说:“这样,就算我没有在旁边暗示你,你的才华也早晚会表现出来。
  “这样就足够了。对我来说,要杀死冬之蛇,用一个少女,一瓶酒就万无一失了。
  “作为一个生活在提婆中间的富贵天,你不可能不学习炼制苏摩酒。而对于将弗栗多看做父亲的你,你不可能不将自己的杰作奉献给他喝。由于你完全没有善恶美丑的概念,根本不了解种性的重要性,所以也就会对苏摩酒的毒性完全没有警惕。而阿悉这个傻瓜已经忘记了当年的教训:身为妖魔,高贵种性的酒对他来说和毒药没有区别。喝下了这么多,他还能坚持那么长时间,我真有些佩服他。”
  因陀罗朝深紫色天空张开双臂,就像赞美一样大喊:“阿悉啊,很遗憾,种性是不可改变的!高贵的人天生就高贵,卑贱的人天生就卑贱,可惜你到死都没有理解。你出生的原因就是阴谋与背叛,所以你当然也会死于阴谋与背叛!”
  “这不可能!”眼泪簌簌地落在沙滩上,尼穆巴大喊道:“弗栗多大人没有那么简单死!他可是宇宙的征服者,只要给他时间,就连波涛也要臣服在他的脚下!”
  “不,他只是给世界带来灾难的冬之蛇。”因陀罗笑道:“我才是天界之王。一直都是。他在允许我臣服的时候,我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他注定要败在我的脚下。而即使他坐在那张宝座上的时候,天界一直以来也在我的控制中。他给世间带来的一切福分都出自我的愿望。他从未战胜过我。”
  “但是,你说过!”尼穆巴指向因陀罗:“你说过,种性并不是不可改变的!弗栗多大人早已摆脱了让他出生的龌鹾目的!他已经获得了新生!苏摩酒不可能杀得死他!”
  直到现在,她仍然记得,还是在这片沙滩,弗栗多终于在两人的帮助下摆脱了对自己本身的厌恶。
  “我说过?”因陀罗故作惊讶地撇了撇嘴,随后露出了冷酷的笑容:“别开玩笑了!当时在这里,我可什么也没有说。我唯一告诉他的,仅仅是他出生的事实而已。你所说的那些胡话,不过是他自己自以为是的愚蠢的觉悟罢了!”他发出了一阵尖利的笑声,在阴暗的天空下,他的嘴脸显得无比的狰狞:“一个人的出身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一个人可以无视自己的种性取得幸福?一个人如果现在不能幸福,那就永远也没法幸福?因为幸福并非求助于外界,而在于人的内心?我这辈子也没听过这么荒谬的理论!别开玩笑了!人怎么可能只像蜗牛一样缩在心里,不活在现实中!提婆和阿修罗,婆罗门和乞丐并无区别?只是想起这句话我就觉得恶心。在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今天的结局:抱持着这样无聊想法的人,早晚会因为不知好歹而被现实之酒毒杀!”
  即使因陀罗背叛带来的冲击,也没有此刻尼穆巴心中的动摇强烈。一直以来,她和弗栗多都相信着众生平等。她本以为,因陀罗也一定在心中相信着一样的道理,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异议。
  举出弗栗多以前说过例子,她试图反驳:
  “富人坐在轿子上,或许无需体验轿夫的负重之苦。但是他因此也就没法体验到轿夫卸下重负时那种浑身放松的幸福。智者生来多智,或许无需经历苦思不得的痛苦,然而他们因此也就没法获得笨拙者付出千百次努力最终取得成功的幸福。幸福对于各个种性的生灵来说,其实是平等的。因此众生并无区别……”
  因陀罗直截了当地反驳道:“尼穆巴,你做过轿夫,抬过轿子吗?”
  尼穆巴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曾经也是一名刹帝利。抬轿子的苦痛与屈辱,我即使在一个轮回过后,也没法忘记的。木头沉重地放在肩膀上,几乎像利刃一样陷入你的皮肉中。每走一步,就像将脚拔出泥泞一般艰难。可就在我汗如雨下的时候,那些贵人们却在我的头顶,悠然扇着扇子,将果核顺着你的肩膀吐在地上。即使你放下了轿子,那种苦痛也会像毒素一样伴随着你,几天几夜也没法消除……”仿佛沉湎于对过去岁月的回忆里,因陀罗的脸扭曲起来,就保持着这样可怕的表情,他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尖利的笑:“你说,幸福在哪里呢?我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幸福啊!我唯一的体会,就是被人当做牲口一样使唤!我实在没法安然生活在这样的‘幸福’里啊!所以我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往上爬!无论如何也要往上爬啊!我不想一辈子都被别人当做仆人使唤!终于,做下了不知多少的业,当我成为了婆罗门,也有了自己的轿子,也有了自己的轿夫,也能将果核吐到他们脸上的时候,我才终于知道了:这才是属于我的种性!我天生就是一名婆罗门!可是那些在我轿子下受苦的人们呢?”
  他又发出了一连串那种毛骨悚然的尖笑:“你所举的例子,不过是一个没有在苦难中浸泡过的人心安理得的妄想罢了!愚者会得到智者一样的幸福?被植入了慧根,一切难题都能轻松解决的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去问那些真正的傻瓜与白痴啊?你去问一问那些在泥里打滚,以垃圾为食,和畜生差不多浑浑噩噩的人,他们是不是很幸福啊?你去问那些天生丑陋,被人当做怪物一样对待的人,你去问那些伴随着债务出生,一辈子与贫困相伴的人,你去问那些没有手、没有脚,像牛马一样在地上爬,像蛆一样在地上拱的人,你去问那些胎盘里被放进了寒冰,一生孤独的人,你去问那些垂垂老矣,连大小便也不能的人,你去问那些病痛缠身,虽然痛苦却还要在临终几天对着父母强颜欢笑的人,他们是不是很幸福啊?‘一个人现在不能幸福,就永远也不能幸福?’我没听过这么不负责任的话!被我创造,被弗栗多溺爱的你,又对人生的苦难知道多少!你见过生来肚子就开洞的人吗?你见过刚出生就死掉的婴儿吗?你见过产下这样的婴儿的母亲的表情吗?你见过父母兄弟姐妹都在自己眼前处刑,而自己第二天也会被杀死的七岁孩童的脸吗?没有任何因由,他们生来如此。你倒是让他们幸福起来啊!你倒是给他们幸福啊!”
  因陀罗此时的脸说不出来是狂喜还是伤悲,愤怒还是哀叹。他的笑声完全不似之前那般爽朗,就仿佛被压抑着,之后又从极小的出口中喷发出来一般。这声音完全不属于提婆,倒像是地狱中受刑的鬼的哭号。
  “对于所谓的苦难,你能理解吗?你能理解吗?”因陀罗发疯一样扯着自己头发,用指甲在自己的脸上撕挠:“不,你不能!你和弗栗多,还有那些养尊处优的天人们都不能!只有我,只有经过人界的熔炉,饱经世间锤炼的我才能理解!只有我!我!我!”
  目睹着他的狂态,尼穆巴觉得这一切一定是在梦境中。即使在弗栗多倒下的那一刻,她的内心也没有像此刻这样恐惧过。
  在她的心目中,因陀罗一直是智慧、成熟、幸福、安全感的象征,他就像是她的偶像、她的导标。她曾经坚信,只要跟随着他,就一定能寻觅到自己的幸福。即使他后来的可疑之处也没有改变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隐藏在那个男人紧绷皮肤下的真相。被压抑在他体内多年的痛苦,如今就像沉眠的火山一样爆发了。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淋漓着绝望与疯狂。
  “不许同情我!”也许是她不经然间流露出了伤感的神情,被少女的情感刺伤,因陀罗扯下头巾,披散开头发,就像野兽一般嚎叫起来:“不许同情我!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从未做出过抉择的你,没资格对我露出那种表情!无论多么痛苦,多么屈辱,我也绝对不会退步!我的种性就是战斗。你对我的过去也了解了,从刹帝利到婆罗门,从凡人到天神,从受诅咒者到天界之王,从屈辱的叛徒到弗栗多=罕,尽管辛苦,尽管伤痕累累,尽管永远孤独一人,但我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我曾因战斗而生,也曾随战斗而死。我为我高贵的种性而骄傲,也为我种性之强韧而自豪!””
  “但你并不孤独啊,因陀罗大人!即使现在, 我仍爱着你。”面对这个可怜可悲的男人,眼泪滑下脸颊,尼穆巴忍不住说出了真话:“我相信弗栗多大人也是如此的。你对我们来说,永远是不可替代的!只要你现在放弃自己的计划,我们还会像以前那样对待你。”
  仿佛少女的那句话是一句冷却的咒语,因陀罗的狂态瞬间冻结。
  然而,他的苦痛并没有消失,只是由燎热化为了冰冷。
  “像以前那样对待我?”因陀罗自乱发下露出一丝浅笑,浅笑又逐渐化为大笑。
  “开什么玩笑啊!”
  朝着阴暗的天空,他吼道。“难道到现在你还是一点都不懂吗?你们给我带来的屈辱,给我带来的苦痛,就是把你们杀上七遍也完全没法偿还啊!为了满足你们那些可笑的愿望,为了打破你们那些幼稚的心结,我费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心血!为了在你们面前扮演一条忠心的狗,我忍受了多少同族的仇恨与侮辱!”
  天地沉暗,乳海仍和以前一样平静。
  已经没有必要多说了,这个在眼前叫嚣的男人,只是一只浑身布满了伤疤,被黑夜的孤独与痛楚逼得发狂,来自人心荒野的野兽罢了。
  尽管这才是真正的因陀罗,但这个所谓的真相,却还不如以往的那个幻象高贵、可敬。
  尼穆巴握着刀柄的手指,一根又一根收紧了。
  “让我回到以前的生活,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因陀罗冷笑道:“你这愚蠢的人偶,我真不知道,当初赋予你的智慧到底去了哪里!”
  她调整着呼吸,让身体进入特殊的状态。
  “如果你还不明白,就让我直截了当地说吧!”以凄惨的声音,因陀罗狂叫道:“我恨你们!恨你们!恨你们!说多少次都可以,我以我的全部心灵恨着你们!我从未爱过你,也从未爱过冬之蛇!每一天,每一天我都想杀了你们!”
  她前后活动了一下脚步,灵活自如。充分锻炼的身体不会因精神冲击而迟钝。战斗的舞步已化为本能。
  “就算你现在求饶--”
  唯一余下的,就只剩下心灵的准备了。
  “跪在我面前,亲我的脚,我也不会饶过你--”
  对那个男人最后的保证
  “你这和那魔神一样不知好歹,骑在主人头上的造物--”
  “对不起。”尼穆巴发出了一声蚊子般细的道歉。
  因陀罗再度因惊讶愣在了原地。
  “你说什么?”以手指随意梳理了一阵头发,他问道。
  “对不起。”垂着头,尼穆巴再次嘤咛道。
  她不是对自己的造主,而是对自己亲密的伴侣,唯一给予自己真心的那个人,说出一声道歉。
  “对不起!”扬起头,泪水再一次滚下她的面颊,但与之前不同,这次是愤怒的泪。
  弗栗多大人,对不起!就这一次,算我任性,我不可能服从你的命令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弓起身子,她将全身如黑豹般压缩至极致。
  无论如何,我也没法不恨这个人!
  只有这个人,只有他,我永远也没法原谅!
  自沙滩上跃起,她以猎鹰之势,朝因陀罗发起了袭击。


  这一击,理所当然的被防御住了。
  在匕首刺中提婆喉咙的一刹那,以利落的动作,因陀罗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臂,将她从半空袭向自己的轨道上硬拉了下来,单手顺势掼落到了沙滩上。
  在天神神力的作用下,少女的身体几乎轻若无物。被甩飞出去的尼穆巴先是滑行了数尺,在沙滩上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轨道,随后又像水漂在水面上弹跳一样于沙地上翻了几个跟头,才脸朝下落在了地上。
  在这一瞬之间,因陀罗的动作充满了从容不迫的优雅。与他相比,少女的华丽的舞蹈也显得狼狈不堪。
  以几乎让时间静止的神速,于一次心跳的时间内在毫无战意的状态下迅速反应过来,将空中已经可以称为疾速的对手截住,再甩飞出去。
  无论从力量,还是从技巧,都是身为凡人的少女无法想象的。
  然而,在条件反射般将对手凶残地甩飞出去后,提婆的脸上,却露出了惊异的表情。
  他当然不是在为少女刚刚一击的强力感到惊讶。
  刚刚的刺杀,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双方之间的战力差异的巨大,已经到了完全不用比较的程度。
  即使不计算两者年龄之间的差距,以及双方武艺修行时间的长短,单单神与人力量之间的距离,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一方是八部之中最高位阶的提婆,一方则是一名平凡的女子。
  一方在很早以前就用计谋掌握了全天界半数的神力,在那之前已经在修罗场上获得了无数次胜利。而另一方能依靠的仅仅是一把象牙小刀,所会的不过是些半吊子的护身技巧。
  更不用说,后者根本就是前者制造出来的。后者的全身上下的每一条肌腱,每一根毫毛,前者都了如指掌。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少女的胜算都微乎其微。
  但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差距过于悬殊了,以至于因陀罗完全没有考虑过少女会当真验证之前的警告。
  因此,刚刚的一瞬,他完全对少女的突然袭击毫无准备,并为之付出了代价。
  就仿佛空无一物的雪原之上绽放了一朵孤零零的玫瑰。他那如天禽般修颀的脖子上,出现了一个针孔般细小的红点。
  虽然在匕首的刀尖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少女就被完全击败了。但这一点轻微的伤痛,仍然让他有理由愤怒。
  昏暗的暮光照耀着寂静的海岸,刚刚战斗扬起的细沙缓缓落地。
  离因陀罗数丈开外,尼穆巴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刚刚在沙地上的滑行让她白皙的皮肤上出现了若干道鲜红的划痕。
  望着这个决心要杀死主人的造物,因陀罗的脸一点又一点收紧了。
  刚才的一击对他造成的伤害虽然微乎其微,却似乎又将他变回了以前的因陀罗。
  “脖子断了吗?”
  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向少女问话,他说道。
  少女没有回答。
  代替回答,她缓缓爬起身来。
  沙子在她身体各处发出簌簌声滑下,她的全身布满了擦伤,脸上沾满了血与沙。暗红色的余晖映照在她的眼中,就仿佛两点如豆的烛火。
  不知在什么时候,在她的双腿之间,出现了一条银亮的锁链。
  面对敌人,她又一次摆出了架势,扬起了小刀。
  因陀罗的脸颤动了一下,之后,毫无征兆,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的毗湿奴神啊!”朝洁白的乳海摊开手,他朝自己的盟友埋怨:“我想你一定是背着我,偷偷在炼成她的时候动了什么手脚!”他转回头来:“否则,我怎么可能把你造得这么笨!”
  少女没有反应,反手握刀,仍然以鹰一样的目光盯着他。
  “你确定你的脑子没出问题么?”因陀罗用一根食指顶住自己的太阳穴,用夸张的动作比划着:“你以为在这种情况下,就凭你一个小女孩,还能做到什么吗?”一边大笑着,他一边踢着沙子:“不可救药!完全不可救药!愚蠢!无聊!刚刚的那次刺杀,虽然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但我还真是要赞上一赞。毕竟很久没有人让我如此惊讶,也很久没有人让我如此愤怒了。不过现在你居然还是想要用这种方式阻止我,我真的没法理解!完全没法理解!”
  少女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着,似乎在捕捉着猎物可能出现的破绽。她的身体依然一动不动。
  止住了笑,提婆的眼里燃起了无可遏制的猛火。
  “好吧,作为对你这份愚勇的奖赏,我就和你玩一玩吧。”
  说着,因陀罗拍了拍手。
  一道闪电猛然落在了他和尼穆巴之间的沙滩上。
  突如其来的暴风与闪光让少女掩住了自己的眼睛,焦糊的味道充满了鼻孔。
  就好像被因陀罗刚刚的掌声唤醒了,世界由静止转为狂暴。
  强风在耳边咆哮,无波的大海躁动起来。
  仿佛墨汁于水中扩散,无中生有的乌云飞速铺展,迅速盖满了天空。倒置山陵一样的巨型云丘于头顶波涛一样涌动,数以百计的闪电于其中疾走。
  又一道闪电落在了沙滩上,随后是第三道,第四道。在大海的远方,闪电就像无数条龙,从乌云密布的空中窜入水中,发疯一样扭动连接着天与地的身体。
  最后一丝阳光被黑暗吞没了,世界只余下了黑与白两种颜色。频繁闪动的强光将一切变得无比狰狞。在闪电间歇片刻的黑暗里,无数蛇一样的蓝色火花在沙地上匍匐着,跳跃着,浪一样起伏着,发出噼噼啪啪声。
  尼穆巴跪下身来,将身体紧缩到最小程度,狂风与亮光让她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在这变为黑白两色的恐怖世界里,只有因陀罗依然如故。大张开双臂,他的白衣与黑发在风中狂舞,脸上带着无比陶醉的表情。他全身由一千只宝珠制成的一千只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我,因陀罗,杀死冬之蛇的提婆之王,司掌雷雨之雷帝,智慧无尽,以千眼观千义之人,接受你的挑战!”他大喊道,喊声与雷声共鸣,愈发浩大。
  随着他的声音,他的全身起了奇怪的变化。
  在衣服及披风上绣着的一千只眼睛,一齐发起光来。这一次不是反射闪电的光芒,而是作为瞳孔的宝珠独自放出了光。
  接着,一千只宝珠一起离开了由金银丝绣成的眼眶,漂浮在了因陀罗附近的空气中。
  就好像一群密集的萤火虫,它们围绕着因陀罗缓缓旋转,放射出幽兰色的光。但在一瞬之后,它们猛地离开了因陀罗的身周,窜上了三四人高的天空。
  原先镶在因陀罗衣物上的珠子以因陀罗为中心,呈正球形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十余枚宝珠朝尼穆巴的方向飞来。仿佛一连串微型的流星,它们在空中相互追赶,拖着银色的光尾扑面而来,在身后留下了一大团互相纠缠的轨道。
  尼穆巴连忙用手护住了头部。但是那些珠子完全没有伤到她,只是高速绕过了她的身体,朝她身后飞去。
  只用了数个刹那,一千枚悬浮在空中的宝珠笼罩二人,在沙滩上隐约围出了一个半球形广场大小的区域。
  “无尽缘起,相即相入。”以得意的眼光望着空中静止的珠群,因陀罗吟诵道。
  伴随着他的声音,一道亮紫色闪电落在了最高处的珠子上。被雷击中的宝珠跳起了电火花,发出明亮的光辉,随后,它周围的珠子也光芒大炽。光辉以野火燎原之势传播下去,扩散了整个半球。当初落下的雷电被分解成数十份,窜入附近的珠子,又被分解成了上百份,流入了更多的珠子。以这种方式,这道雷电在悬空宝珠形成的回路中来回流动,无尽循环。伴随着嗡嗡的声音,珠子和珠子之间连起了明亮的电弧。一千枚宝珠彼此相连,在两人头顶结成了一张明亮的雷电之网,如同闪亮的囚笼般将二人围困。
  尼穆巴抬起头,望向头顶,珠子之间跳跃的电弧及相互之间反射的光让她目眩。但更让她眩晕的是珠子明亮如镜的表面反映的景象。由于宝珠之间精确计算的角度,一千枚宝珠的每一枚珠子都反映着其他九百九十九枚宝珠的映像,而在反映的九百九十九枚珠子的映像中,每一枚珠子中又有九百九十九枚珠子的映像,而在这些珠子的映像中,又有更多珠子的映像。每一枚珠子都包含着其他珠子的映像,而在这些映像里,又都能看到这枚珠子的映像。因陀罗所结成的网虽然只有一千枚,但看上去却数不可数,即使天上的星辰及河里尘沙的总数也无法与之相比。
  尼穆巴朝宝珠群的最深处望去,由一到千,由千到万,由万到兆,一即多,多即一,珠中有珠,珠中又有珠,觉得那珠子无穷无尽,深不可测。而在这无量的珠海中,每一枚珠中都有一个尼穆巴,当她抬起头时,看到无数个自己也在各自的珠子中抬起头来,望向自己,只觉得眼花缭乱,怀疑这也是法宝的作用,连忙低下头来。
  “看吧,这就是我的帝王之网。”站在网的中央,因陀罗笑道,网中的十万八千余个因陀罗也随之微笑:“这是一张由因果织成的究极之网,这世上的生灵,只要还生活在因果中,就绝对不可能于该网中逃出。即使我最凶恶的仇敌,也从未见识过这张网。骄傲吧,自豪吧,让我张开这张网的人,居然是你这个渺小的造物。我要用这张网,来教授你最后一课。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无力’与‘绝望’!“
  握紧匕首,尼穆巴仍然未从宝珠相映的幻觉中摆脱出来。她看到因陀罗也在增多,由一个变为千万个,而且还在继续增多。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无数个因陀罗增加,而在这些因陀罗身旁,又会如分裂多出更多残像般的因陀罗。她已搞不清楚敌人的方向,她的前方站着因陀罗,左右两方也有因陀罗,在背后,同样有无数个因陀罗望着她,就连自己的头顶,也有因陀罗。每个因陀罗都在笑着,都在以轻蔑的眼光望着她。电流在四面八方发出轻轻的嗡鸣,她已深陷入因陀罗网中。
  拍打自己的面颊,让自己清醒过来,她将自己的身子伏低,让四肢中除了手持短刀的那只手之外全部肢体均贴地面,做出冲刺的准备。
  在她的意识里,她将一切残像都统统删除,只留下站在网中央,那个作为实体的因陀罗。
  “哦,终于觉悟了吗?”无数个因陀罗一齐说道。
  “因陀罗大人,这张网毫无用处。”她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微笑。
  溅起沙土,化为一道疾风,她在身后留下了一句告白:“因为事到如今,我早已无路可退!”
*
  于沙地上画着蛇形的曲线,尼穆巴朝因陀罗发起了冲锋。沙土在她两旁飞速溅起,两腿之间的锁链哗啦作响。
  也许凡人会以为,她脚腕上的锁链是一件多余的负担。这条铁链虽没有多重,但会束缚她的步伐,限制她双腿的活动,让她的速度大为减低。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凡人的想法,从一开始,尼穆巴练习的就是神的舞蹈。自己是肉体凡胎,却要向天神发起挑战。两者之间的差距,只能以神的技术来补足。
  尼穆巴的双脚在沙地上飞速移动着,脚尖几乎不贴地。她现在的动作几乎不能称之为‘迈步’。人迈步的动作,需要分为两个部分。先是将左脚或右脚迈出去,随后再将另外一只脚跟上。然而现在尼穆巴的双脚似乎时刻都紧贴在一起。她脚下发出的不再是人类簌簌的脚步声,而是像蛇之类的腹行动物于地面上爬动发出的连贯的沙沙声。她留下的痕迹也不再是单独的脚印,而是一长串左右蜿蜒的轨迹。
  她现在不再是靠双脚在前进,她是在靠双腿,腰部,腹部乃至全身的扭动来前进。通过奇异的重心转换动作,她将全身的扭力全部灌输于脚掌之上。她的身子低到了极限,下巴不时触到地面,就维持着这样诡异的姿势,她以奇迹般的速度向前滑行。
  她现在已经摆脱了人的行动模式,因为人是不可能战胜天神的。要与提婆匹敌,她要暂时堕为怪物,堕为与阿修罗类似的存在,以此来取得几乎不可能成功的胜利。
  她的思维模式也逐渐随着行为改变,人的成分在她脑中慢慢消失。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了人的常识。双臂已经消失了,腿也不再是用来行走的器官,而是成为了躯干的一部分。凡人对于脊柱关节的理解也已经消失了,现在她修长的全身有上百个关节,可以随时向任何方向扭转。
  她逐渐忘记了周围滋滋作响的雷电牢笼,忘记了号称能网罗一切的因陀罗网。她的脑中,只剩下了眼前那个稳稳屹立的身影。
  然而因陀罗网并没有忘记她。一千只珠子仿佛一千只眼睛,每一只都望着她,将她的身影复制进自己的世界。
  就仿佛雷电于宝珠之间奔驰,纯白的少女的影像也以疾风般的姿势,从一颗珠子跃向另一颗珠子,从一个镜像跃入另一个镜像,从这个映像的世界跃入另一个映像的世界,又从这个映像的世界跃入另一个映像的世界中她本身复制品的眼睛,又从她的眼睛的世界跃入另一个世界的世界的世界的眼睛。尽管她的本尊只是以目标明确的曲线朝自己的敌人冲刺,然而她的影子却以远超过她本身的速度于一千一万一兆无量的宝珠世界之间以让人眼花缭乱的折线运动跳跃。
  以从容的目光,因陀罗望着这些宝珠中的世界。由于到处都充满了镜像,即使他不用看尼穆巴,也能清楚地知道她的位置,掌握她与他的距离。他望着一颗宝珠,却也同时望着一千颗宝珠,望着宝珠中的千世界,以及由千世界组成的大千世界。他不会因大千世界的纷乱而迷惘,因为他正是这些世界的主人。
  尼穆巴没有在意这些,她现在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海中只留下了对因陀罗的杀意。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以和上次偷袭同样的姿势,她再次跃起,以飞鹰之势朝因陀罗扑去。
  探出左臂,她的匕首划出一条果断的直线,朝因陀罗的喉咙刺去。
  即使在凡人看来,这样的攻击也是非常愚蠢的。这不但是一次毫无改变的重复,而且还是一次已经被看破的攻击的重复。
  因陀罗甚至还有露出微笑的余裕。他抬起右手--与上一次截击是同一只手--朝少女的前臂抓去。
  这一次他的速度比上一次更快,毫无疑问,这次不用等短刀的刀尖刺破皮肤,少女就要以和上一次一般无二的姿势被掼在地上。
  然而,和上次相比,少女的身体发生了改变。
  虽然只是双腿多了一条银链,但她的全部身体,乃至全部身心,都随着这件道具发生了改变。
  跃在空中的少女的腰部肌肉,忽然发力了。以在静止世界里移动的高速,她的身躯忽然朝后仰去。她的上半身,就像蛇在示威时扬起头一样,忽然朝后折了过去。而伸出的手臂的运行轨道,当然也随之改变,朝后缩了一节。
  因陀罗的右手,理所当然地偏离了目标。
  虽然上半身后仰,但少女仍然保持着空中跳跃的姿态,约束万物的惯性仍然在运动。在半空中的她就像炮弹一样朝因陀罗撞了过来。而她前伸的手臂,也继续朝因陀罗的喉部突进。
  右手抓空,少女的突刺没有被阻止。马上,因陀罗的喉咙就要被扎穿。
  但是这还不能让身经百战的因陀罗慌张。以比右手更快的速度,他伸出了左手,抓向少女的手臂,阻止她继续的攻击。
  这时真正让他吃惊的事发生了,少女的手臂,居然也和身体一样,利用肘关节的弯曲,在空中拐了一个弯,绕过因陀罗的左手,带着短刀维持前刺。
  不过,理所当然,她的刺杀也因为手臂的拐弯失了准头,偏向了因陀罗喉咙的右方。如果照这个轨迹运行,那么到最后只能刺到一片虚空,完全无法对因陀罗造成伤害。
  这看起来似乎是低级的失误,但因陀罗于不到一刹那的时间就发觉了少女的计谋:
  少女的武技,是类似人界雪山上修行僧苦修的方式,将身体极限扭曲,如蛇一般攻击的招式。
  然而人的身体就算再像蛇,也仍然是要依靠关节来扭转的。
  人的手臂,除了肩关节,肘关节,只剩下了一个关节,那就是腕关节。
  所以,少女如蛇般弯曲的手臂,接下来还有一个可以改变方向,刺杀对手的机会。
  那就是当手臂伸到匕首与因陀罗的颈部水平的时候,用腕关节让匕首呈直角改变方向,由侧面刺入因陀罗的咽喉。
  但是,这一招只要被看通,也就没有什么威胁了。
  因陀罗带着胜利的笑容,等着匕首到达位置,横向刺过来的瞬间,他轻松地将颈部弯曲,朝前避去。
  虽然腕关节的变化范围要比肘关节更大,然而,腕关节所要改变的方向是与少女躯体前进方向完全不同的横向,因此改变的速度要更慢。
  尽管只是慢上一点点,但在这提婆水准电光石火的战斗里,一点就足以决定胜负了。
  因陀罗轻松地感觉到少女匕首滑过他后颈皮肤的冰凉感。那柄匕首什么也没有刺到,朝他右肩后部的方向滑去了。
  尽管少女的身体保持惯性,仍然撞了过来,不过,这点撞击对自己毫无威胁。
  有趣的是,少女将左臂伸向自己脑后的动作,配合身体飞扑过来的姿势,倒像是热恋的情侣想要将他拥抱起来一般。
  不如趁机把她抱住,好好羞辱一番。
  就这么想着,脸上还带着笑容,因陀罗的脖子断掉了。
  他忘记了人手臂第四重变化的可能。
  那就是继肩关节、臂关节、腕关节之后的第四关节:指关节。
  少女伸到他脑后的左手,放开了已经没用的匕首,任由它落向地面。而自由了的五根指头,却如爪一般,弯曲起来,自脑后深深掐入了他的脖颈。
  尽管少女手指的劲力完全不足以掐断因陀罗的颈部软骨,但是少女正在以高速运动,她全身都带着炮弹一样的动能。
  击打在因陀罗后颈的五指,像砍刀一样切断了他的喉部。
  就这样,因陀罗失去了呼吸的机能。
  他还有胜算,由于吸收了大多数天神的力量,他掌握着万千咒术。他可以于一秒之内完全修复自己的身体。虽然现在没有办法念动咒语了,但是一些咒术凭借手印就可以施展。
  虽然不能呼吸,但颈椎还连着一点点,他的身体还可以再动,他完全可以在憋住气的几秒钟里杀掉少女一次、两次、三次。
  然而,胜利已经离他远去了。
  炮弹一样撞过来的少女以骑乘式将他推倒,在他落地之前,将他的软瘫瘫垂下的脑袋又朝后推了几个角度。
  于是,在脑袋撞上沙滩之前,因陀罗,提婆之王,就这样死掉了。
*
  以上的全部景象,仅仅是发生在一颗宝珠中的镜像。
  在宝珠外的世界里,尼穆巴才刚刚起步。在宝珠中的世界中,她已经杀死了因陀罗。
  尼穆巴没有发觉,她在宝珠中运动的速度甚至要快过她本尊运动的速度。
  在光线于宝珠之间反射的时候,宝珠中的她已经超过了她,超过了时间,呈现出未来的可能性。
  宝珠中的镜像世界,时间的运行速度要超过现实世界。分被压缩成秒,秒被压缩成弹指,弹指被压缩成刹那。因陀罗在数刹那时间内,看到了未来发生了的所有事情。
  在现实中的尼穆巴没有在意这些,她现在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海中只留下了对因陀罗的杀意。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以和上次偷袭同样的姿势,她再次跃起,以飞鹰之势朝因陀罗扑去。
  探出左臂,她的匕首划出一条果断的直线,朝同一个目标刺去。
  她不知道,在因陀罗眼中,她手臂在空中运行的轨迹,已经全都被他看通了。
  他在脑海中重演着由少女手臂幻化成的白蛇的行迹。
  前刺,后仰,略微左拐,九十度右拐,再百八十度左扭,五指抓住喉咙。
  他没兴趣等到让他喉咙断掉的那一击,在尼穆巴的手臂略微左拐避过他右手时,他进势未老的右手随之改变运动,一把抓住了她的左臂。
  尼穆巴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因陀罗朝她一笑,紧抓着她的左手腕,将她顺势朝地上掼去。
  然而,他没有成功。在将少女甩出去之前,他的腰部受了重重的一击,身体忍不住后仰。
  宝珠外的世界,呈现出了宝珠中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景象。
  和第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尼穆巴经过了长距离的助跑,她的速度要更快。
  因此,在被因陀罗甩飞之前,她已经炮弹一样撞在了因陀罗的腰际。
  她的左右两腿就好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腰。
  如果少女的双腿足够有力,她可以直接将因陀罗的脊柱离断。可惜的是,她并没有这种腿力。
  但是她撞上因陀罗的冲击,仍然险些让因陀罗放开她的手。
  然而因陀罗已经变得足够警惕了,他知道少女的身体就像蛇一样善变,随时都可能改变运动角度。松开她的手,就意味着他的败北。他的手就像掐住了蛇的七寸一样,紧紧地攥住了尼穆巴的左手腕,让她不能做出任何变化。
  但是虽然少女的手臂无法变化,但她的腿仍然在动。
  她的双腿,就像相互纠缠的两条毒蛇盘上一棵老树,由腰部沿着因陀罗的身体朝上爬,麻利地攀上了他的肩膀。
  下一刻,因陀罗的脖子就要被夹在双腿之间,之后被少女双腿的发力扭断。但是因陀罗看通了这一招。
  在尼穆巴的双腿夹住他的头前,他松开了右手。
  当然,不仅仅是松开,他是将少女整个人狠狠地扔了出去。
  神与人力量的差距再一次得到了验证,因陀罗只凭手腕的劲力,就把少女好像一只麻袋一样扔出丈外,少女的双腿,也随之离开了他的肩膀,没法再夹断他的脖子了。
  少女狼狈地跌了出去。
  这次,算平手吧。
  他叹了口气。
  就这么想着,因陀罗的脖子断了。
  他忘记了,在少女的双脚之间,还缠着铁链。
  就好像早就看出来他要将她扔出去,在双腿爬上他的肩时,尼穆巴将银链留在了他的脑后。
  因陀罗将少女掷出去的力道,百分之百地回馈到了他的身上,而且锁链将伤害成百上千的加强了。
  比上一次还要凄惨,因陀罗,提婆之王,立即死掉了。


  因陀罗在宝珠上看到了以上的全部景象。
  宝珠中的因陀罗,脖子被从后面袭来的铁索击折。这一次脖子的伤害比上一次宝珠中的映像更为惨烈,不仅仅是气管附近的软骨碎裂了,连脊柱也被一齐砍断了。宝珠中的因陀罗喷出了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而在宝珠以外的世界,尼穆巴才刚刚冲到一半的距离。一心扑向仇敌的她当然完全没有察觉到因陀罗网所呈现出的一切。
  然而因陀罗已经看到了她未来的两种可能性。在刹那之前,他目睹了宝珠中自己的死亡。而在两个刹那之前,他目睹了宝珠中的那颗宝珠中自己的死亡。
  两次死亡的教训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因陀罗谨慎地伏下身去,仔细观察沙地上少女身后留下的痕迹。
  在幻象的未来中,他已经领教了少女的技术。少女的身体与力量仍然是凡人的水准,但在技术上,她已经接近甚至超越了部分提婆。
  她的行动模式已经凌驾于凡人之上,全身的各个部分,都可以做出凡人做不到的扭转。相比于凡人,她的可能性大大增多了。
  但是,这种可能性还远远不足以达到战胜因陀罗的程度
  因陀罗踏前一步,迎向少女袭来的方向。虽然现在看来,她似乎是在朝另外一个方向前冲。但是看破未来的因陀罗知道,她会在数个毫秒之内扭转身体,蛇形袭向自身。
  这次迎战的战术很简单,既然接近战因为她动作的变化多端而危险,那么就赶在她身体发生变化之前,以直接了当的一击直接解决她。
  在因陀罗踏前的右脚落地瞬间,他的左脚以超越疾风,超越声音的速度,向前送去爆裂般的一蹴。
  这一脚,他用去了七成的力量。一脚踢出,他的脚背已经灼热的冒烟。
  即使与脚摩擦而被踹飞出去的空气也有着抛石机射出石弹般的威力,而如果脚尖沾到少女的身体,会把她直接变成灰吧。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踢到。
  仿佛未熟的嫩枝般扭转,半空中的少女腰朝侧面弯成了月牙形,躲过了直线的一击。
  随后,她的身体像蛇一样,缠绕在了他的腿上。
  只凭腰部扭动,她以蛇于枝条上前进的方式,沿着腿爬了过来。顷刻之间攀上了因陀罗的身体。
  因陀罗刚想把她甩下来,以蛇盘旋的方式,她已经兜到了他的身后。
  糟糕。因陀罗叹了口气。
  下一秒,他的脖子被匕首由背后抹断。
  鲜血就像喷泉一样撒了开来,因陀罗又倒了下去。
  ……
  因陀罗在宝珠上看到了以上的全部景象。
  在转瞬之间目睹了三次自己的死亡,他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还真能下得去手啊。”他感叹道。
  话音未落,少女的匕首已经扎穿了他的喉咙。
  刹那之间,就连尼穆巴也惊讶,因陀罗怎么会在战时如此松懈。
  带着苦笑,他倒了下去。
  ……
  因陀罗在宝珠上看到了以上的全部景象。
  吸取前三次教训,他清楚选择接近战是十分危险的,必须拉开和少女之间的距离。
  面对袭来的少女,他垂直跳了起来。
  只是微微弯曲膝盖,他跃起了三丈高。
  这种躲闪方式虽然笨拙,但是却很有效。
  然而少女赶在他跳起之前,朝头顶扔出了匕首。
  匕首飞向一秒后因陀罗将飞过的地方。计算得无比精准,就好像不是少女要用匕首击中火箭般窜上空中的因陀罗,反而是因陀罗要以高难度杂耍般用喉咙接住匕首。
  旋转飞来的匕首就像铁的车轮,第四次轧断了因陀罗的脖颈。
  鲜血如雨般洒下,因陀罗以倒栽葱的姿势掉了下来,头深深地扎进了沙子里。
  ……
  因陀罗在宝珠上看到了以上的全部景象。
  他举起一只手,弯曲拇指和食指,其他三枚指头伸直,结成手印。
  他将这只手举了起来,朝向少女冲来的方向。
  神力加赋,在他的手印附近形成看不见的障壁。他的这只手就好像握着一只无形的盾牌,只要少女直撞过来,她就会像撞到一面墙上一样,碰得骨断筋折。
  然而尼穆巴没有直撞过来。她在前冲的半路上改变姿势,忽然躺倒在地,全身以雪橇滑行的方式以惯性于沙地上前进。
  她平躺着冲过了因陀罗膝盖以下无形盾牌没有防护的部位,由因陀罗双腿之间滑到了他的身后。
  下一秒,熟悉的部位,熟悉的血。
  ……
  因陀罗在宝珠上看到了以上的全部景象。
  ……
  因陀罗在宝珠上看到了以上的全部景象。
  ……
  ……
  这古怪的视认现象似乎完全没有尽头。
  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的死亡。
  随后,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望着宝珠中的因陀罗的死亡。
  如此反复。
  在因陀罗网中,他看见了自己的死,而那个死的自己已经目睹了其他千百个自己的死。
  在转瞬之间,他已经经历了一千次、一万次、无量次的死斗。
  在因陀罗看来,因陀罗网中的每一颗宝珠不像是一颗实心的圆球,而像是透明的玻璃珠。而这个玻璃珠里无限嵌套着无数个同样的玻璃珠,那些玻璃珠里同样无限嵌套着无限个玻璃珠。珠中有珠,帝网无尽。
  每一颗宝珠中都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时间都提前于现在的世界。最里面的圆球几乎和现实世界同步,而最外面的圆球映照着一片平静的海岸,没有因陀罗,没有尼穆巴,没有死斗,在那个世界里,胜利者早已离去了,至于是谁就无法从景象估计了。
  在镜像的世界里,尼穆巴的刀一次又一次染得血红。因陀罗的脖子被折断,喉咙被切开,肚腹被破洞,阴部被重击。
  然而,在更多其他的镜像世界里,胜利者是因陀罗。尼穆巴被远超过她的力量碾压、蹂躏,如同肉团一般被粉碎。
  因陀罗稍稍估计了一下,总体来说(虽然因陀罗和尼穆巴的镜像都是无限个,但大体却仍然可以分出哪个镜像多,哪个镜像少),自己幸存的映像与尼穆巴幸存的映像是九百九十九比一。
  宝珠映出的这些景象当然都不是现实,这些影像都是未来的可能性。
  因果中所有的可能性,全都被映入了宝珠里。就算是最微小的可能性,也在宝珠的宝珠的宝珠中,得到了呈现。
  虽然尼穆巴的武艺变幻多端,几乎可以称之为变幻无穷。然而她的变幻,在因陀罗网中,全都无以遁形。
  想以变化来战胜因陀罗,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将可能性放大到无限的神的技术也不可能。因为因陀罗网就是能将无限的可能性呈现出来的法宝。
  这件法宝在原理上并无奥秘之处,仅仅是珠子之间彼此反射的光线比现实中要稍快罢了。
  因陀罗在制造这件宝物时,力量还很有限。他只能让两颗珠子之间反射的光线快上几乎看不出来的一点点。
  但是每只珠子都反映着其他的珠子,光线之间连环变幻,就可以预测出比现实远上许多的未来,以及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性,以及可能性的未来,可能性未来的可能性,等等。
  只靠这种反射,因陀罗就可以只凭一粒沙子,算出这个世界,以及此外其余两个世界的一切可能性。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因陀罗网就可以展现出全部的因果,哪怕反映之物只是微尘也没关系。
  因为无尽缘起,相即相入。
  这世界的一切都是有缘由的,而这些缘由互相相连。割裂的因果,是不可能存在的。
  宇宙万象互融无碍,一切事物都相互联系、相互渗透,融合一体。它们彼此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没有不可贯通、融合的障碍。即使是表面看上去最不相及的两样东西,也是彼此相关的。只是它们之间的关系过于繁复,普通人无法察觉罢了。
  一粒沙土,与它周围的其他沙土,与周围的植物,与昆虫,与走兽,与其他的昆虫,与其他的走兽,与太阳,与星辰,与须弥山,与宇宙,与其他的宇宙,其他的世界,等等等等,全都是相关的。
  即使一瞬间也包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就算是普通人悠闲度日的一刻,也与创世时灼热的过去和冷寂时酷寒的未来相连。
  单个便是全部,片刻即是永恒。
  对这张帝王之网来说,一沙即是一世界。一沙即是无数个世界。
  所以正如因陀罗所言,因陀罗网,是一张终极的网。因果中的一切,只要还存在于因果律中,就一定会被这张网捕获。
  没有什么不可预测,没有什么超出感知,概率毫无意义。在这张网中,以变化与赌注的手段都是不可能战胜因陀罗的。只有用绝对的实力将所有败北的可能性碾压干净,才会有胜算。
  凡人所期盼、所祈祷、所信仰、所为之赌上一切的奇迹,对于因陀罗来说,不过是可笑的蠢话罢了。
  对他来说,只有深谋远虑,脚踏实地,考虑到一切,做好一切,保证绝对万无一失,才有可能做好一件事情。
  把一切都归入一次信念与运气,那不过是些不成器的可怜虫的想法。
  正因为如此,他才无比憎恨怀抱着幼稚想法的少女。
  正因为如此,他才要为这个微不足道的猎物展开帝王之网。
  正如他所言,他要教给她‘无力’与‘绝望’。
*
  “闹剧差不多该结束了。”
  现实中的因陀罗将目光由因陀罗网调向前方。
  少女仍然和幻象中无数次一样,以一成不变的姿势朝他冲过来。
  因陀罗网中的影像,她胜利与失败的几率是一比九百九十九。
  虽然只有千分之一的胜机,但对于向神正面挑战的凡人来说,这几率已经大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这样放着不管的话,也许奇迹真的会发生也说不定。
  然而这虽然值得嘉奖,但对因陀罗来说,几率根本没有意义。
  不怀任何侥幸心理,发挥全力,将一切做满,这才是这个男人的信条。
  因此,他也选择了最万无一失的躲避方式。
  伏下身来,将一只手放在沙地上。凭借下肢及一只上肢的力量,因陀罗呈低弧度朝后跳去。
  高速前冲,势不可挡的尼穆巴,忽然因这次躲闪放弃了捕捉敌人的机会,以腿减速,扬起一片沙土,她在沙滩上划了一条弧线,艰难地停住。
  她之所以停下来是有原因的。
  因为挡在她面前,阻止她继续追逐的障碍,正是诞生她的水域--乳海。
  于莲花上诞生,缺少了凡人于子宫中的阶段,尼穆巴并不会游泳。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因陀罗朝后飞去,跳出她的攻击范围。
  因陀罗朝后跃去,他正飞向海面。转眼之间,他已经飞出了十尺之远。
  下一刻,似乎他马上就要跌入纯白的海水。但在双脚于海面接触的刹那,他与水面撞击的冲击被什么东西完全吸收了。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只是在周围荡开了一道波纹,因陀罗稳稳地立在了海面上。
  在他的双脚下方,各自生出了一朵莲花。
  在落水的刹那,因陀罗利用自己从陀湿多处得到的能力,将水中的纯净元素塑造成了莲花,托起自己的身体,避免了身体被沾湿的结果。
  刚刚站稳,转眼之间,一把匕首已经旋转着飞到了眼前。
  尼穆巴在停下的瞬间,投出手中的武器追击飞在空中的对手。
  因陀罗没有躲闪。站在如此狭小的落脚点上,他也没办法躲闪。
  但他也完全没必要躲闪。一个金色的影子忽然自水中跃起,盾一样精准地挡在了因陀罗的面前。
  那是一条鱼,长着一身金色的鳞片,浑身上下比石头还要硬。它并不是乳海中的生物。乳海满溢着生命的精华,但其中却并没有自然的生灵。这条鱼,和两朵莲花一样,也是因陀罗的造物。在落上水面之前,因陀罗就已经在水中将它塑造出来了。
  一阵金石相击的声音,匕首被它弹飞了,石头一样落在附近水中。那条鱼也随后噗通入水,疑惑地望了望四周,摇头摆尾地向水底深处沉去了。
  因陀罗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物。他站在莲花上,望向岸上的少女。
  尼穆巴似乎第一次陷入了迷茫,她的目光不停地在岸上和水中交替,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冒险下水。
  只有在这个位置,她对他完全无能为力。
  “还要玩吗?”因陀罗问,他低下 头去,将一只手浸入水中。随着一声咒语,那只手的周围荡起了一圈漩涡。
  手拿出来的时候,掌中已经多了一条鱼。那鱼全身上下长满了鸟类羽毛般色彩斑斓的鳞片,又尖又长的牙齿几乎让它的嘴都合不上了。它在因陀罗手中拼命挣扎着,似乎想要用长牙咬他的手,但却因没有脖子力不从心。
  这条鱼也不是自然界的生灵,而是因陀罗的即兴作。那是站在水中的他,为了攻击岸上的少女,所想出来的攻击手段。
  因陀罗轮转胳膊,将这条鱼像炮弹一样射向岸去。刚刚造出来的鱼在半空张开血盆大口,朝少女飞扑过去。
  尼穆巴连忙就地一滚,躲开了这可怕的造物。
  怪鱼落在了沙子上,用尾巴跳了一阵,之后落到了地上。然而这条鱼并没有像其他鱼一样在岸上搁浅只能等死。因陀罗在制造它时考虑到了陆战的情况。只见转眼之间,在鱼腹下方伸展出了四条类似人类的粗壮四肢。那条鱼似乎也被这奇异的变化惊呆了,它略微笨拙地活动了一下新得到的肢体,随后就咧起牙,于沙滩上一路小跑着扑向了尼穆巴。
  片刻之前还像鬼神般神勇的尼穆巴,面对这条会爬的鱼表现得就和其他吓呆了的女孩没有区别。她只是捂着臀部,尖叫着在岸上乱跑,那条鱼就像喜欢欺负小孩的恶狗一样在后面紧追不舍。
  因陀罗坐在水面上,悠然欣赏了一会儿恶鱼追人的活剧。直到尼穆巴抓住一个间隙,揪住鱼的尾巴,把它在地上连摔了三下,摔得鱼满眼金星,扔回了水里,他才站了起来。
  松了口气坐在地上,尼穆巴看向水面,顿时脸色煞白。只见因陀罗两手各拿了一条鱼。这两条鱼和之前扔上岸的那条鱼不同,但都像是混入了其他生物的血统。左手墨绿色的那只像蛇,而右手红色的那只则生着蝙蝠的翅膀。
  “我就站在这里,可是你却拿我无能为力。”因陀罗笑了笑,做了个要扔出去的威吓动作,随后将手中的造物扔回水里,似乎由于因陀罗的失误,那两只临时设计出的生物完全不会游泳,很快就挣扎着沉入水底消失了。
  尼穆巴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我早就告诉过你,人是有局限的。”因陀罗说:“记住心里的这种感觉吧,这就叫做‘无力’。”
  尼穆巴回头望了一眼不远处仍沉睡着的魔神。她晃了两晃,以燃烧着的眼光望向因陀罗。
  有一瞬间,因陀罗甚至以为她要像雌虎一样无谓地跃过水面,朝自己扑过来。
  然而,少女只是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记住这种感觉吧。”因陀罗大笑起来:“这就叫做‘绝望’。尼穆巴,我要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我要教给你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非常多!世间十万八千种痛苦,我要全让你尝一遍!”
  泪水淌过尼穆巴的脸颊,落在沙滩上。虽然她之前哭过,但是因陀罗满意地知道,她这是第一次为自己的不幸落泪。
  然而就在转瞬之间,一线昏黄的光线落在了少女的脸上。
  她仰起头。
  那是乌云缝隙间露出的一线夕阳。尽管天空此时无比黑暗,犹如午夜,但现在的时间仍是黄昏。
  这光线本来无比昏暗,但是在这因陀罗制造的黑暗里,却显得明亮无比。
  “还没完。”尼穆巴站起身来,后跃一步:“还没完!”她朝因陀罗吼道:“我还有机会。虽然我承认,我没有办法战胜你。但是根据誓言,你只能在黄昏伤害弗栗多。只要我能把时间拖到太阳消失--”
  因陀罗没有让她把这句话说完。


  因陀罗白皙的十指浸入银白色的乳海中,就像小孩子戏水一般,用双手将水面掀起。
  明明只是用手掌轻轻的一拨,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让整个海面如席子般高高卷起。伴随着细沙流动般的沙沙声,水面上涌起了两人来高的巨浪,就像一面水墙一般,朝滩头的尼穆巴推了过去。
  随着岸头的临近,浪势越来越快,水波的声音很快由细小的流沙声扩大为大山崩摧般的咆哮。完全来不及闪躲,乳白色的浪就像巨掌一般,将岸头的少女轻易卷走了。
  被大浪卷入水中,尼穆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这尖叫并非仅仅因为恐惧,还因为痛苦。在因陀罗咒语的操弄之下,海水中的生命元素开始重组。原本空无一物的水中,多出了一个又一个莫名的黑影。那些黑影都是因陀罗用从陀湿多处借来的塑造之咒造出来的生灵。为折磨仇人之女,天界之王从难以名状的国度召唤来无数凶仆。
  波浪将尼穆巴拖入了水中,溺水的少女拼命地挣扎着,在水中胡乱挥舞着肢体,试图飘起来,返回水面。就在此时,七八条古怪的生物围住了落水的少女,将她包围。毫不顾及同为因陀罗造物的情分,怪物们用从骨子里带来的凶残展开了施虐。它们的样子大体像鱼,但却都长着老鼠般粉红色的鼻子与细小的利齿,以及带着人类恶意的双眼。它们的鳍下都长着一对类似人类婴孩般细小的爪子。这些长着黑色鳞片的生物用细小的爪子揪住少女的头,将她往下拖。用尖利的牙齿咬啮着少女的皮肤,用黏腻的舌头淫猥地舔舐着少女周身的敏感部位。
  尼穆巴拼命扑打着这些纠缠着她的生物,同时徒劳地寻找着什么能固定身体的着力点。空无一物的水中传来了怪鱼们尖利的嘲笑声,在水面之上,听起来无比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因陀罗的狞笑。
  闭住呼吸,双脚拼命一蹬,尼穆巴甩开了这些怪物,几乎够到了水面。但就在这时,伴随着因陀罗遥遥传来的咒文声,少女周围的水波形成了无数个漩涡。透过这些无形的门,更多的怪物就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与它们恐怖的外表相比,之前的怪鱼们就像是可爱的玩具。浑身生满毛刺的怪物,表面布满了老人皮肤般皱纹与黑色斑点的怪物,没有躯体,只是由无数根相互纠缠的条状肢体相互扭成成的怪物,像颤抖肉块的怪物。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带着填满乳海的气势,更多的怪物出现在水中。它们包围了少女,惊人的数量就像墨汁一样染黑了大海,就像集结的噩梦,总数大概超过了一百种。无数种相互共鸣的怪笑在水中形成了让人骨头酸麻的低重音场,色彩斑斓的怪物们形成了一朵乌云,将少女吞没,用一切想象得到与想象不到的方式折磨着她。
  尼穆巴有时觉得上百根手指在同时玩弄着自己,有时觉得被吞没在某只不知名的怪物体内,周身都是温热恶心的东西,有时觉得上千把刀同时插进了自己的体内,有时觉得让人发痒的毛刺挂拉着自己皮肤。怪物们啮咬着她,戳刺着她,吸吮着她。尼穆巴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水面了,她望向哪里都只能看到密密层层的异型。这些生物在水中蠢动着,争先恐后地向少女涌来。它们密集的阵列在水中排成了一层厚重的肉壁,遮住了阳光。
  拼尽全力,腰部扭到极限,将扭力转换为冲击,尼穆巴甩脱了一部分怪物。她拳打脚踢的在这带着血腥味的世界中开出一条通道,她看到了怪物间隙中露出的摇曳着水波的水面。它看上去那么美丽,那么遥远,就像一道碧绿色的水晶之墙。但很快,新的怪物涌了上来,挡住了肉壁的缺口。
  尼穆巴叫了一声,呛进了一口带着恶心恶臭的海水,她从噩梦般的怪物群中的缝隙挤向光明。怪物们紧抓着她,就像海绵一样附着着她,千百种怪物合体为一只巨大无朋的整体,吸吮着她的身体,想将她吞回体内。
  然而她感觉到自己正一寸又一寸的接近水面。马上,似乎马上,她就可以接触到那碧绿般的平面了。她马上就可以离开这化为异型空间的水域,呼吸到清新的空气了。
  就在这时,一个黑鸟般的影子出现在了镜面一般的水面上,之后降落下来,轻易突破了这层水面之壁。那影子落将下来,撞破了怪物之壁,扑向了她。他的双脚刚好踩在了她的身上,毫无慈悲地逆转了她浮向水面的进程,用身体的重量将她压向黑暗的水底。
  看到他的降临,所有怪物集体发出一声哀鸣,就像花瓣被风吹散一样散去了。她被沉重挤压的身体如释重负,然而她的恐惧丝毫没有减少,反而暴增。
  因为此时压制着她身体的正是因陀罗。
  “怎么样,想要喘气吗?”因陀罗毫无顾忌地在水里大笑着,他的声音隔着水面传来,格外刺耳。随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大团大团的气泡从他嘴里涌出。
  那气泡就像珍珠一般,无比璀璨,里面有着甘甜的氧气。她的手无力地朝气泡捞去,但被因陀罗一把抓住了。
  随后,因陀罗朝她的胸口打了一拳。这一拳让她肺里储存的剩余氧气全都排了出去。
  她张开嘴,吐出了一团血红的云障。水波涌入她的鼻孔与肺。然而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连这种呼吸的尝试也被阻止了。
  尼穆巴发疯一样捶打着因陀罗的胸膛,被冷水浸渍的眼睛无力地越过他的肩膀,望着他的背后。
  在狞笑着的男人背后,波光粼粼的水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
  两人无可抑制地沉向黑暗的水底。尼穆巴觉得肺部撕裂一样的痛。她发疯一样地挣扎着,但因陀罗只是大笑着,扼在她喉咙上的手就像铁铸一般牢固。
  “好好体会吧,这种感觉!这种拼命所求氧气却又得不到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叫做‘渴望’!渴望!渴望!渴望!多么美妙的一个词!我喜欢渴望!因为人因渴望而真实!”因陀罗继续扼着她的脖子,享受着她渴求生机的眼神:“感受这五脏六腑就好像阴阴燃烧一样的渴望吧!这是每个人凡人都要体会的痛苦之一!想要却又得不到,即使连喘一口气也不可能。越想得到,就越得不到。似有却无的希望反而会给你增添更多的痛苦!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生亦不能,死亦不能,最后为了逃避痛苦,只好放弃希望,化为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这就是我要传授给你的痛苦之二!”
  少女挣扎着,越发无力。尽管知道松开喉管,自己一样是被水溺死。但感觉上却好过被男人掐住咽喉。
  她感觉到四周的黑暗一重重降临,以为仁慈的死亡就要来临了,自己马上就要摆脱这可怕的痛苦了。然而当笼罩自己的这团黑暗发出无耻的嗤笑,一连串墨绿色的眼睛在一片黑雾中接连亮起的时候,她才发觉,那又是之前那些可怕的怪物。
  因陀罗用手指在水中打了一个响指,他造出的凶灵们又包围了少女。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筋疲力竭的少女又拼死挣扎起来,她用手指抓挠因陀罗的喉咙,然而那喉咙也像钢铁一样坚硬,无论如何也伤不得。因陀罗哈哈大笑。
  “看看周围吧。这些恶心的东西。”带着施虐的快感,望着周围层层叠叠于水中巡梭的噩梦,因陀罗继续讲解着:“害怕吗?恐惧吗?恶心吗?厌恶吗?然而尽管如此,你还是要与它们共处于一个世界。凡人不得不与自己憎恨的东西相处,无论如何厌恶,如何怨恨,由于因缘际会,它们还是会在余生纠缠着你,永远无法摆脱!这就是我要传授给你的痛苦之三!”
  因陀罗打了响指,松开了少女的喉咙。尼穆巴想喘一口气,然而没有机会,成千上万于水底形成黑暗的怪物之潮扑了过来,再次将她吞没。这一次,它们形成了更为紧密的肉壁,紧紧地裹住了少女的全身。围绕着少女,成百上千的怪物紧贴着彼此,形成了一个包裹着她的大肉球。就像一件残酷的刑具,尼穆巴感觉到自己被这重肉壁紧压,压缩,蜷缩成球,脊柱即将断裂。
  因陀罗的声音遥遥传来,然而被些这血腥气扑鼻的肉块包围,她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感觉到自己的脑部,那曾经无比聪慧的部分,随着缺少空气,逐渐迟钝起来。黑暗正在侵入她的脑壳,很快,自己就要失去智力、失去记忆、失去感知、失去一切。
  我要死了。她流下了眼泪,然而眼泪马上就被粘稠如血的水吸收了。想到死,她有些恐惧,但又有些希冀。只要死了,便没有痛苦了,便不会再被因陀罗羞辱了,这样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仁慈。
  可惜,就在她意识瓦解的瞬间,包围她的怪物形成的球体溃散了。怪物们风暴一般分散了。冲过散去怪物形成的暴风,因陀罗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少女。
  “现在想死还太早了。”他微笑着说,随后双手结成手印,在她臀部、颈部、头顶、阴部、脚底各拍了一掌,随后将手贴在了她的脐部。尽管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尼穆巴觉得一些无形的符咒被因陀罗放出,若有若无地在她周围的水底闪着光。这些符咒形成了囚牢,困住了她的全身。她感到一阵气息在体内左突右冲,却由于符咒的封锁完全突破不了体表,冲不出体外。最终,它们统统集结在了她的脐部。
  她产生了一种幻觉:自己的肉体已经死了,自己并不在身体里,而是在肚脐处。似乎因陀罗只要松开了手,她就会从脐部冲出,突破水面,一飞冲天。
  “我不会让你太早死掉的,我甚至不会让你失去意志。因为接下来,还有无数的苦痛要让你尝。”因陀罗一边说着,一边舔着嘴唇,似乎为自己接下来的想法垂涎若滴:“我刚刚对你用了破瓦法。这是凡人在临终时为了防止自己过早失去意志与离开肉体而准备的符咒。我刚刚封闭了你全身三道脉轮,带着你全身精华及灵魂的查克拉只能在你中央最为污秽的脉轮中淤滞。不经我的允许,你的灵魂离不开肉体。因为还有四种痛苦我要让你尝!接下来,第五苦与第六苦!”
  尼穆巴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搏动,血流已经静止了。她现在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能想,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因陀罗的话。
  因陀罗的嘴张张合合,又说了些什么。随着他的咒文,尼穆巴白皙皮肤上被怪物造出的无数伤口先是变得绯红,随后像花朵一样一齐开放了。这些伤口在在水底以燃烧般的速度腐烂,张开,恶化。红绿相间的脓液滚滚溢出。
  因陀罗用水中的元素造出了自然界不存在的高浓度瘴气,注入灵魂被困住的少女的躯体。就像春天百花盛开一般,少女白皙的皮肤迅速为脓疱占据。成百上千的脓包由肚脐开始,蔓延了尼穆巴的全身。带着难以忍受的剧痛,脓包一个又一个破开,留下难看的疤痕与粘稠的溃疡,又在基底部生出了更多的脓疱。
  脓疱透过皮肤,侵蚀着尼穆巴的血肉,最终侵入内脏。被因陀罗精心提取的猛毒在少女周身肆虐,少女本来鲜红的血液也变成了黑色与黄色。尼穆巴觉得全身上下全都被病菌侵蚀。高烧、痛楚、虚弱、恶心、焦躁、痛楚不堪。然而她已经死去的身体早已对痛苦麻木了。唯一让她悲哀的是自己变丑了。
  这么多的痘痘。在一片昏暗中,她迷迷糊糊地想。我快要变成一个葡萄人了。
  这个想法几乎让她笑了起来。随后,她想到了因陀罗与弗栗多。
  不,因陀罗大人会责怪我的。我变丑了,弗栗多大人也会不再喜欢我的。
  病痛与尼穆巴惨不忍睹的皮肤就像受潮的纸一般皱了起来。她的头发也像稻草一样脆而易折。
  她很想大哭一场,但泪腺已经为病菌破坏了。在血色的水底,少女正在急速变为一具腐烂的尸体。她的灵魂在体内发狂一样蠕动着,想要摆脱这被病痛与衰老充盈的躯体,然而因陀罗的咒法紧紧地封锁着她,让她无论如何也没法逃脱。
  “第五苦和第六苦完毕,感觉如何啊!感觉如何啊!你这阿悉的玩物,仗着魔王爱戴为所欲为的高丽女!”看着纯白的少女在自己的手中丑陋、恶化、老朽、腐烂,因陀罗发泄着复仇的快感:“看吧,青春与健康是如何容易逝去!看看你腐朽的肉体吧,似乎下一刻,白骨就要露出来了!你还喜欢现在的自己吗?回想昔日自己那冰清玉洁的肉体,厌恶吧,痛恨自己吧,因为凡人在他们临死之前,都会如此的!”
  接着,他松开了按在尼穆巴肚脐上的手掌。
  少女死了。
  仿佛叹了一口气一样,一股气息自尼穆巴的肚脐处冲了出来。
  尼穆巴只觉得如释重负,她闭上了眼睛。一切痛苦都消失了,她感觉到自己离开了恶心的肉体,以无形的幻躯浸透在冰凉的水底。
  一股力量拉着她朝下坠去,她完全不能自主,离开了那团曾经是自己肉体的腐肉与在它旁边的因陀罗,无能为力地朝海底的深渊沉去。
  她向下沉着,不停地沉着。因陀罗在她头顶变为了一个小黑点,消失了。大乳海似乎深的没有尽头。
  她感觉自己沉了上万年,却仍然看不到深渊的尽头。
  忽然,她看到了火光。
  不是幻觉,她看到漆黑的水底忽然泛起了红莲的光辉。点点的火星就像萤火虫一样,自水底泛了上来。
  继续向下沉去,她看到了那个位于深渊底部的灼热世界。
  那是个由钢铁、血肉与流逝的火形成的世界。她看到了烈火就像溪流一样在钢铁形成的山脉之上窜流,那山脉是由成百上千带着尖刺的金属形成的。每一根尖刺都被鲜血所浸透,因为每一根刺都扎着一个尖叫着的,就像虫子一样不停颤动的肉体。他们流下的血淌下刀山,于底部形成了一片无垠的血海。另外还有一些水车一样硕大无朋的巨物在山脉与火焰之间转动,每一座水车都比须弥山还要巨大。它们生锈的轴承发出的巨响震撼了整个空间。那些水车上面也穿刺着数不清地颤抖的肉体,水车带着他们滚落,先是经过刀山,撕裂血肉,随后又浸入火海,让皮肉带着嘶嘶声烤焦,然后又被水车拉上空中,重新体验刀山火海的痛苦。
  这世界中没有一具肉体是完整的,但每一具肉体都在像害了热病一样抽搐。支离破碎的大腿、胳膊在一根又一根尖刺上抖动着,尖叫着。
  她继续朝水底沉去。
  她和这可怕的世界只隔着一层水膜,马上,她就要穿破水膜,坠入地狱。
  她的上半身已经穿破了水膜,烤焦的糊味与焦灼的热浪扑面而来。
  就在这时,那世界底部的血海中忽然钻出了无数千张脸与数千只手。他们就像蛆虫一样在腐臭的血浆中互相纠缠着,互相咒骂着,践踏着彼此朝她所在的高高天空攀爬。那些在这世界中受苦的灵魂似乎在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欢迎新居民的到来。
  昏昏沉沉的感觉在她身上消去了,她忽然恐惧了起来。
  她忽然明白了,她马上也要被穿刺在铁刺上,每天承受永无止近的烈火与切割之刑。
  “不。”她呻吟了起来。
  然而半个身体已经越过了阴阳两界。这世界的重力俘获了她,将她彻底从冰凉的水中拽了下来。
  热气包围了她,她掉向刀山与血海。她看到一只钢铁的水车已经轰隆隆转动着向自己撞了过来,马上,她就要穿刺在铁棘之上。
  “不--!”拖长了声音,她尖叫道:“我不要死--!”
  猛地,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她,将她自拉回了冰凉的水中。
  顷刻之间,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刚刚离去的丑陋腐臭的肉体中,可怕的痛楚又缠上了她。然而此时,相比刚才看到的情景,这些痛楚却也让她觉得无比亲切。
  “第七苦完毕。看到了自己的下一次轮回,是不是已经觉悟了啊?”因陀罗狰狞的脸贴了过来。
  她感到自己的心灵已经破碎了。该如何恨,如何惧怕,完全都忘记了。
  尼穆巴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无论她曾经如何美丽,如何聪慧,在经历了这些苦难之后,也已经消失了。
  她现在谁也不是,什么也不拥有,所能期待的只有痛苦。
  于是她只是如同尸体一样呆着,等待着因陀罗的发配。
  “还没完。还不够。还不能就这么放过你。”因陀罗笑了起来,这个笑容将他的脸扭曲成了另一副形状,似乎那是一张面具,而不是他本来的血肉:“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求不得苦、五阴盛苦、怨憎聚苦,这还不够!还远远不够!”他抓住了曾经是少女的身体,将她朝水面拽去:“饥饿之苦焦渴之苦缺金之苦卑贱之苦富贵之苦死别之苦生别之苦等待之苦期待之苦不平之苦恐惧之苦怨念之苦压迫之苦狂乱之苦腹诽之苦皮肉之苦贪婪之苦憎恨之苦情欲之苦伦常之苦行恶之苦愧疚之苦不公之苦背叛之苦离弃之苦妊娠之苦产褥之苦病榻之苦破溃之苦切舌之苦断肠之苦无知之苦孤独之苦空乏之苦困窘之苦无能之苦杀生之苦徒劳之苦……”
  因陀罗一边狂乱地念着咒语,一边发出尖利的狞笑。似乎他有两张嘴,能够一边笑一边说。
  尼穆巴感觉到咒语唤醒了组成她身体的四大元素。这四大元素曾经听从因陀罗的话语,形成了她的骨骼、血液、体温与呼吸。但现在,它们在因陀罗的咒语下分解,又重新组合。
  一些身体在她的体内蠢蠢欲动,随后如植物的根须般生长蔓延起来。
  接着,难以忍受的疼痛将她的身体撕裂。
  一半视野消失了,她的一只眼睛破了。
  一根尖利的骨针戳破了她的眼球,从她的眼眶里伸了出来。
  一根同样的骨针,戳破她的喉咙,从里面伸了出来。
  更多的骨针,以脊柱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拓展。
  这些由内在伸出来的针戳破内脏,穿过血肉,穿破她的皮肤,从她的体表戳刺出来。
  “……乱性之苦空虚之苦哀恸之苦自悲之苦……“因陀罗狞笑着完成了咒语:“这世间十万八千根烦恼针,将穿破你的魂魄,戳刺你的肉体!就算地狱也体验不到的千针穿刺之刑!”
  他的话语在水底回荡,更多的针从尼穆巴的体内戳出。
  因陀罗用咒语让她的身体分解,将全部游离出来的元素凝结在骨骼上,形成无数锋利的针,让它们在她体内横冲直撞。这些多余的针在她体内骚动着,生长着,突破一连串血肉,冲出体表。
  她的肺千疮百孔,从各个骨骼上探出的针将它像破抹布一样撕裂了。
  她的肠子也被穿破了,交错着骨针。
  她的脑子里也扎满了针。七八根针穿过了她的脑髓,与颅骨溶为一体,挂着她干枯的头发从她头部的各个方向伸了出来。
  少女的身体化为了无可名状,生满了尖刺的怪物。更多的尖刺从她体内连续穿出。
  发生了这等剧烈的变化,她的躯体早已死亡了。即使躯体没有死亡,这变化所激发的痛楚本身就足以杀掉一个人了。但在破瓦法的作用下,她的肉体化为囚笼,将她的灵魂困在其内。她只能继续承受超越了凡人忍耐极限的痛楚。
  她不敢想象自己现在的样子,像刺猬?像海胆?还是像沙漠中的仙人掌?
  很快,这样的想法也离开了她。无休止的痛楚就像充斥耳部的尖号,让她没法思考。
  她唯一的感受就是痛苦、痛苦、痛苦,难以想象的痛苦。
  更多的骨针还在她体内生长,穿刺。
  因陀罗在一旁大笑着,笑声已经不像人,而像是凶灵的哀嚎。“哭吧!叫吧!痛苦吧!阿悉对我犯下的罪过,全都要在你身上偿还!”
  就在这个时候,她曾经无比期待的水面到了。因陀罗揪着她,鱼一样跃出了水面。
*
  他将那个曾经是秀美少女的东西扔到了岸上,扔在了弗栗多身边。
  现在已经不知用何种语句来形容尼穆巴了。趴在地上,她就像一块生满了尖利骨针,不停抽搐啜泣的肉。她的外形仍然能看出来是人类,但是她破溃流脓的皮肤已经完全无法辨别了。不,也许根本没有皮肤了,只余下了黑红相间,流溢着恶臭脓浆的腐烂物。伴随濡湿黏腻的声音,一根又一根骨针就像雨后的竹笋,戳破腐烂的血肉,朝外生长。一些过长的骨针由于内部疏松,啪咔断裂,就连这断裂声也让因陀罗大笑。
  因陀罗一直在笑,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然而看到这个曾经被弗栗多万般宠爱的少女从心灵到肉体被完全摧毁,征服的快感与胜利的充实感还是让他止不住狂笑。
  因陀罗网仍挂在空中,发出嗡嗡的鸣响。在每一颗珠子里,因陀罗都带着狂谑的笑容,用各种残酷的方式将少女践踏、蹂躏、玷污。。
  “不用急,马上就放你去地狱受苦。人世间还有一种苦痛我要让你承受。我要你亲眼见证接下来的一切。”
  他用安慰的语气对曾经是少女的肉块说,接着他走过它的身边,抓住了旁边沉睡的魔神黑亮的长发,将这个巨人轻易举过了头顶。
  “好了,旧时代的落幕战已经有了结果。现在该为属于我的新时代拉开帷幕了!”
  伴随着豪言,揪着头发,他将漆黑的魔神跃肩扔了出去。
  直到他做这个动作时,弗栗多身旁那团生满了尖刺,不停颤动的血肉才止住了啜泣。
  她用残存的一只眼睛望着弗栗多渐渐在一片白色化为一个黑点,消失在视野中。
  噗通,就好像一块石头落入水中般简单的声音。
  在他们生命中占有重要地位的那个人,就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弗栗多,天界之王,阿修罗王,提婆之王,须弥山的征服者,宇宙的统治者,于乳海之滨陨落。
  他的躯体没有任何悬念地沉入了纯白的乳海。纯白色的海洋以其巨大无朋的浩瀚吞没了这小小的黑色。
  天空中的暗云散去了,琥珀色的天空露了出来。
  海滩仍一片平静。
  此时仍然是黄昏,刚才的一切只发生在数分钟间。但对于因陀罗和尼穆巴而言,却有数个世纪那么长。
  仿佛被弗栗多下沉的那声轻响催眠,因陀罗和曾经是尼穆巴的怪物肩并肩,陶醉地望着平静的海面。
  他们似乎又呆望了数个世纪那么长。
  忽然,因陀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似乎是要确认自己并不在虚无缥缈的幻梦中。
  随后,他的脸露出了狂喜的表情。他张开双臂,高呼道:“冬之蛇死了!偿还的日子终于来了!”他大喊道:“我杀了弗栗多!我是弗栗多=罕!”他的声音跃上天空,变为了一片远雷。
  因陀罗转向尼穆巴,或者说曾经是尼穆巴的那个东西。
  巨大的喜悦已经让他的心胸无法承载了,他急于与别人分享。哪怕与之分享的是这样一个肮脏丑陋不堪的东西。
  “说话啊,跟我说说,你现在感想如何!”他笑道:“说啊!说啊!”
  那怪物张开了嘴,发出了几个嘶哑的音。
  一根骨刺从它的下颌穿出来,刺穿了她的舌头,扎进了她的头里。
  因陀罗皱起眉头。他不想碰这个丑陋的怪物,不过此刻的他非常想分享他的喜悦。于是他将手伸进了怪物的嘴里,折断了扎在她舌头上的刺。
  怪物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介于呜咽与咳嗽之间。
  “什么?”因陀罗说。
  怪物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什么?什么?我听不清嘛!”因陀罗侧过耳朵,紧贴着怪物的脸。
  这一次,他听见了她的声音。
  毫无杂质,真正尼穆巴的声音。
  “因陀罗大人,”化为怪物的少女忽然发出了状况之外明快的声音:“快看啊,好美。”
  因陀罗转过头去,望向乳海。夕阳已经看不见了,天边一片暗紫色,但是一切没有什么改变。
  他又望向须弥山的方向。看到了少女所说的奇景。
  须弥山顶,出现了一圈彩虹。
  不,不是彩虹。而是类似彩虹的光晕。那光晕笼罩住了须弥山的山顶,边缘五彩缤纷,而内里则是纯正的金色。它无比明亮,就仿佛另外一个太阳,将须弥山映得只剩下了剪影。
  看到这光芒,因陀罗心中的狂喜平息了。
  他忽然觉得内心无比平静。就如大乳海一般平静。头脑无比清晰。仿佛这光芒破去了他心上的一切迷障。
  他摇了摇头。赶走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不过是些光罢了。”他对尼穆巴说。目光刚刚离开光晕,怒气就窜上了他的心头。
  他狠狠地抽了尼穆巴一个耳光。
  尼穆巴背上的数根刺断了,她无力地倒在了沙地上。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因陀罗一边挖着耳朵,一边踢着地上的少女:“我想听的是悲泣!是后悔!是怒吼!是咒骂!”他低头贴近尼穆巴的脸,避过她脸上探出来的刺:“你很恨我对吧!你很想救阿悉对吧!说出来啊!说出来啊!骂我呀!说我是鬼畜一类的东西啊!我想听的是这些!”
  然而少女的嘴翕动着,说出的却是莫名的话语。
  “需赞美的,不是理智……也不是道德……而是让人一直为人的……那种力。人……只有在面临不是人的局面,仍然保持为人……方才是人。让人在黑的世界中保持白的……才是人的本质。”她说着:“一尘不染的纯洁……不值得赞美……未趟过泥泞的纯洁不值得赞美……因陀罗……”
  “你的脑子坏了吗?”因陀罗埋怨着:“的确,你的脑子是坏掉了。但是破瓦法还作用在你的身体上,你应该还是可以哭出来叫出来的吧!哭出来叫出来给我听啊!”
  然而,尼穆巴仍然说着奇怪的话。她呼唤着他。
  “因陀罗……快回头……我看到他了。他来了。”她断断续续说着:“快看啊,因陀罗……他真的来了。”
  毫无来由,一团寒气爬上了因陀罗的背脊。
  他想回过头去,但在头转了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停止了转头的动作。
  他害怕看山顶的那团光。那团光来得诡异。那奇怪的光芒似乎只要看上一眼,就要把自己吸纳在其中,再也不放自己出来。
  “你在说什么?”他问:“他是谁?”
  “他来接我了。”少女答非所问地说:“他来接我了。他来带我回去,因陀罗。我们都是从那里来的,最终也将回到那里去。”
  现在她的声音,忽然完全没有了痛苦,反而出奇的平静。
  而且她说话的方式,也和以往发生了变化。因陀罗第一次察觉到,尼穆巴的语气中失去了敬语。
  “因陀罗。”她以断言的语气说:“你一直都是个孩子。”
  因陀罗苍白的脸上又一次挂上了恐惧。就算弗栗多于此时大笑着从海中走出也不会让他更恐惧了。
  “你是谁?你还是尼穆巴吗?”他问。
  “我曾经是。”地上的女人以确定的语气说:“尼穆巴,是火焰发出的光。那个曾经被命名为尼穆巴的纯白的女子,是火焰。
  “而我,非光,非火焰。我,乃柴禾。
  “光影一次又一次的变化,火焰一次又一次的涌动,因陀罗。我不是任何一次闪动的光影,我不是任何一次跃起的火焰,我是火焰的源头,一切的源头,真实的自我。”
  带着肃穆的表情,因陀罗等待着她说出答案。
  “我是,”尼穆巴说:“觉醒者。”
  因陀罗愣了片刻,接着,他狂笑起来。
  他又踢了地上的躯体一脚。
  “你果然是我造出来的!”他说道:“你就和我一样狡猾。我差点就上当了。就算这个时候,你还想欺骗我。我不是早就说了吗,我才不相信人类能够突破因果……“
  此刻,尼穆巴的脸上居然出现了微笑。
  “因陀罗,你一直都知道真理在哪里。但是你却没有勇气去走向真理。”她说:“因为你惧怕改变。你不舍得为别人改变,也不想为世界改变。你害怕自己改变,因为你害怕迷失掉自我。你担心只要失去了因陀罗的身份与因陀罗的存在方式,自己就失去了一切,什么也没有了。因为你只拥有自己。除了自己以外,你一无所有。
  “但是,因陀罗,一个人早晚要学会放弃。因为只有放弃,只有改变,只有否定自己,一个人才能接近真实。一个人才会是真实的。
  “因陀罗。”再一次,她以平静的语气呼唤他:“你一直都是个孩子。任性的小孩子。”
  “别再装了!”因陀罗扑倒在地,抓起尼穆巴的头:“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尼穆巴的脸浮现出了一种全新的微笑。
  这不是她现在特有的平静的微笑,而是类似过去时光中,那无比欢快,无比温柔,就像越过雪山山顶的阳光的微笑。这微笑让因陀罗想起了她从乳海中走出来的模样。
  “因陀罗大人,”带着这温暖的笑容,她悄声说,用的是平时娇俏的声音:“我不恨你--”
  一只温暖的小手抚摸在了因陀罗的面颊上。
  尽管那手上沾满了血腥与污秽,带着多余的畸形,然而因陀罗却无法甩脱它。
  因为那手上传来了久违了的,似乎数千个轮回都未曾再体会过的安心感。
  如此美妙,如此难忘,比最浓烈的酒更醉人。
  下一刻,因陀罗感到双眼一阵剧痛。
  某些液体,正试图越过干涩的眼眶,如雨般落下来。
  究竟是什么时候呢?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再没让人这样触碰过自己?
  尽管什么样的女子都享用过,但是她们从没有像眼前这个自己摧残过的少女那样触碰自己。
  就好像能消解一切,容纳一切的温暖。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记忆。那记忆就像一块沉睡在冰冷海底的石板,表面生满了绿苔。然而此时,它却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破裂了。
  他感觉到了冰冷的牢房,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以及自己幼小的脚丫站在冰凉粗糙的石板上的感觉。
  当时,在走上刑场,和自己的伴侣以及兄弟姐妹一同被砍下头颅之前,她就是这样触碰自己的。
  在与自己的孩子永别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微笑的。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因陀罗疑惑着。
  坚硬好比金刚的自己,怎么也会有那样软弱的时候呢?
  坚硬好比金刚的自己,心灵曾经存在过柔软的地方吗?
  坚硬好比金刚的自己,现在的心灵还能柔软的起来吗?
  承载着快到极限的重负,在轮回中如此拼命,如此疲惫,如此疯狂,他究竟为了什么?
  就在这时,那只手松脱了。带着因陀罗如星辰般零碎的记忆,落在了沙地上。
  少女故去了。
  沙滩又恢复了平静,只余下了少女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我怜悯你。”
*
  喝过多少苏摩酒,头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晕。
  摸着自己带着余温的面颊,因陀罗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刚刚对我做了什么?他费力地思考着。
  我刚刚又做了什么?
  久违了的泪水,仍然如同断线珠子般滚下他的面颊,落在沙滩上。
  我在哭?
  我,因陀罗,居然在哭?
  为什么而哭?为自己?为少女?
  他完全无法思考了。
  他觉得自己正在变得软弱,而他憎恨软弱。
  一直以来,他都是最顽强,最坚硬,最强的。
  然而,现在他已对此不确定了。
  转过身来,他的全身僵住了。
  半球形的光晕仍笼罩着须弥山,在须弥山后,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身影看不出男女,但毫无疑问是个人影。
  但这不可能。如果那真的是个人影,那么那个人就和须弥山一样高。
  不,是须弥山的两倍,三倍,无数倍那么高。
  他比宇宙本身还要巨大,因陀罗,天界之王,在他手掌心不过是一粒微尘。
  光晕不是笼罩在须弥山山顶,而是笼罩在那个人的头顶。
  因陀罗感觉到,那巨人正看着他。
  这不可能。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无聊的幻觉。不过是光线被海面反射,再照射在山顶附近的薄雾上投下的投影。
  然而他的内心却告诉自己,那个人是真实的。
  因为那人传递给他无比的真实感。
  那人比整个世界还要真实,比一切都要真实。那人来自真实的世界。
  因陀罗只觉得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这不是真的。”他呜咽着说:“这不可能是真的。”
  他低下头,无力地啜泣着。
  当他再抬起头时,人影已经消失了。
  他超越了这如梦幻般的现世,去了连三相绝对神也无法管理的真实的世界。
  梵的世界。
  海岸上只余下了一具残破不堪的肉体,海浪平静地拍打在沙滩上。
  “这太可笑了。”因陀罗对自己说。
  接着,他发出了一阵狂笑:“绝对神啊!我居然会相信这种事!全是幻觉!全都是幻觉!”
  他的狂笑在须弥山上下回荡,如同一只回翔的孤鸟。
*
  诸神在山顶迎接因陀罗。
  好久没看到这样的场面了,数百名提婆,各持兵器,集体排成了整齐的队列,等候在宫殿前的桥梁上。
  不过他们并没有夹道欢迎的意思。身着鲜艳服饰的提婆们,在桥上形成了整齐的方阵。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战斗的阵势。天神们形态各异的脸上,也都带着准备死斗的表情。
  孤身一人,毫不畏惧地走到沉默的方阵之前,因陀罗停下了脚步。
  “真是一只威武的王者之师啊!”带着嘲讽的语气,他赞叹道:“如果当时魔神来袭的时候,你们早就这样做,也就省了这一系列的麻烦。”
  诸神们没有回答,每个人的脸都犹如冰冻。
  “你们要做什么?”因陀罗问。
  一位粗壮的男子走出了阵列,正是陀湿多。
  “我们要讨回公道。”他阴沉着脸说:“你杀了王。”
  这声音让因陀罗狂笑了起来,他甚至笑弯了腰。
  “我这辈子没听过这么无耻的话。”笑完,因陀罗冷下了脸:“你们就这样奖励我?当初,可是你们委托我以重任,要我杀掉冬之蛇,拯救被咒法封印了的世间。我可是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做的比你们向我要求的还要好。我阻止了战乱与不必要的破坏,兵不血刃地消灭了冬之蛇,世界吞噬者,旱魔弗栗多。我挽救了三界,甚至还为世界造福,扩大了天界的版图。我是弗栗多=罕,传说中的屠蛇者,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天界之王。以后的赞歌将把我歌唱上千年,上万年,直到永远。”
  “你这是将功赎罪。”陀湿多说:“以你杀死魔神的功劳,我们可以原谅你在这段时间无耻的背叛、诡计、篡位与谋杀。我们甚至可以忍受你在占领期间对我们的侮辱与颐指气使,以及利用魔神对你的信任的胡作非为。
  “只要你还回神力与王位,并对提婆表示永远忠诚。”
  因陀罗又狂笑了起来。
  “我拒绝。”
  最后,他简单地说。
  “那么就是死。”陀湿多坚决地说:“你的作为早就让我们出离愤怒了。以各种理由,这里的每个人都想让你死。别以为掌握有我们的力量你就可以为所欲为,除了我之外,每个人还残留着一半的神力。我们一起上,一半对一半,你未必能敌得过我们。”
  因陀罗点了点头。“不错,很简单的算术。不过,”他回过头去,望向山下的一片雾霭:“我认为你们少算了一样东西。”
  仿佛呼应他的这句话,山下传来一阵骚动。震天的鼓声忽然响彻天际。
  提婆们瞪大眼睛,看到山下的薄暮中出现了一点火光。接着两点,十点,百点,千点,上万点。那些都是火炬的光,那些光蠕动着,就像无数在浓雾中潜藏的恶兽的眼睛。
  千万火炬之光凝结成一条长长的烛龙,这烛龙正沿着山道,蜿蜒爬向山顶。
  “那是什么?”陀湿多惊愕地说道。
  “看起来和平的时光让你们忘光了以前的历史。那是我们的老对手--阿修罗。”因陀罗得意地说:“我刚刚在上山的时候,顺道告诉了他们阿修罗王的死讯。看起来和我一样,和平的生活他们也早就过腻了。他们几乎马上就准备好了一切,要为自己的王讨回公道。这支魔军,要比弗栗多上山时还壮大了几倍。”
  火光还在增多,几乎没有止尽地增多。嘶叫声与咆哮声遥遥传来。
  方阵陷入了沉默。
  因陀罗转过头,就好像鉴赏艺术品一样,挨个儿打量每个人的表情,品味着他们的恐惧、愤怒以及绝望。
  “还用我提醒吗?”因陀罗说,他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了一件武器。正是当时诸神交给他的金刚杵,他摆出战斗的架势,全身一千只眼睛闪闪发光:“你们想要回自己的能力,我还给你们。你们想要王位,我也给你们。只不过,要让你们自己来拿。在战胜我之后,无数阿修罗将踏着我的尸体蜂拥而上,将须弥山顶夷为平地。”
  提婆们似乎已经死去了,没有一个人动弹一下。陀湿多的嘴始终傻瓜一样咧着。
  “好了,现在我希望你们做一个重要的决定。我估计大梵天创世以来,再也没有决定比这个决定更重要了。这个决定将影响天界接下来数千年的时光。”因陀罗将金刚杵负在肩上,竖起两根指头:“你们有两个选择。选择一,跪下来向我称臣。像阿悉在时一样服侍我,保证永远不再讨回神力。把天界所有的权力都交给我,让我成为永远的天界之王。之后和我一起对付魔军。虽然这次的魔军比阿悉率领的那支还要强大,但是我有信心对付他们,只要你们听从我的命令。
  “选择二,和我交战,随后被魔军践踏。”
  诸神们仍然立在桥上,一动不动,似乎变为了雕像群。
  因陀罗耐心地等待着,毕竟他自己清楚,以诸神们的傲慢,这种事往往要犹豫很久。
  但结果是一定的。
  时间在飞速流逝,魔军的火炬让天边燃烧起来,现在已经能听到阿修罗朝第一道阵线冲锋的呼喊了。
  他看到就好像冰雪结冻,一张又一张的脸动了起来。一声声叹息就像微风一样吹过他的耳际。
  陀湿多是最后垂下脸膛的人。
  随后,这个巨大的男子跪了下来。
  “帝释天。”他说。
  “帝释天。”他两边的人也跪了下来。
  “帝释天。”第一排提婆弯下了膝盖。
  随后,就像雪崩一样,威武的提婆方阵一齐向一瞬之前还想杀死的人屈膝。
  “帝释天。”
  “帝释天。”
  这悦耳的声音重复了成百上千次。
  “都起来吧,打起精神,之后我们有得忙了。”
  确认最后一个人也跪下之后,因陀罗转过身去,带领着自己的军队,走下须弥山。
  他将金刚杵高举过头,指向隐隐若现的星空:“来吧,新时代的第一片修罗场,就由此战开辟!”
  忽然,他愣了片刻。因为就在此刻,有一颗流星滑落天际。
  他又想起了和尼穆巴一起望向星空的那个夜晚。
  当时少女眯起眼睛,以憧憬的目光望向星际。
  “因陀罗大人,我也想看一眼真实的世界。”
  【最后两节,不在网络公开】


其实也算完了,最后的两节是类似隐藏结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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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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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szx2518 騎士
很喜欢啊,我希望能有实体书啊,对着屏幕看好累啊

8 年前 0 回復

yuhaibin12345 平民
我发现我最近越来越没有看字的耐心烦了啊,看着看着就看烦了。

8 年前 0 回復

anyuefeichen 子爵
不知道最后两章是不是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呢就算不在网络上也好,买实体书我也想看啊

8 年前 0 回復

悲风而泣 伯爵
不知道作者现在怎么样呢。。。祝生活顺利幸福啊。。。。

8 年前 0 回復

1610386002 子爵
诶重点是生孩子么…不太对吧分明之后还有别的事要干…?
如果生孩子不是最终目的,还是请务必保持现在这样,万一要改也请考虑《两个男人和他们的女儿》或者《造人》…之类

印度神话背景真是厉害

8 年前 0 回復

BLACK-STAR 騎士
这是作者根据自身想象描写的神话故事吗

8 年前 0 回復

ACG患者 騎士
很好看,就是一遍看不大懂,还得多看几遍

9 年前 0 回復

sxpewn 平民
连载的太长了,可读性不是很高,期待重新改版的

9 年前 0 回復

吉黑尽阵 騎士
吉:没想到在这里也没最后两集……有谁知道最后的故事是怎样的么?我一直惦记着呢。说个大体也行啊!

9 年前 0 回復

111773433 勳爵
楼主了解印度神话好深,试试投稿华文

9 年前 0 回復

geeeet 平民
感觉会很棒啊2333

9 年前 0 回復

完事大大级 勳爵
好深的哲学风啊,剧情也很赞的说。。。

9 年前 0 回復

DDAlu 平民
借用神话和类似寓言的情节风格,感觉很喜欢,赞~

10 年前 0 回復

销魂 勳爵
楼主打这么多字辛苦了 不过还是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感觉楼主用自己的方法写会更好一点

10 年前 0 回復

shadowdance 子爵
神话比较不熟悉呢,不过确实狠犀利啊...作者加油

11 年前 0 回復

以风之名 平民
五体投地全心全意膜拜中ing

11 年前 0 回復

卡哇伊小熊帝 平民
行云流水,一气读完。真的很好!!!

11 年前 0 回復

夏洛特的早餐 子爵
很喜欢这类的,膜拜中…….

11 年前 0 回復

marsvenus 騎士
喜欢这个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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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98485 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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