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文字青]我心之剑 第2卷【台/简】


本帖最后由 夜の星痕 于 2010-9-6 14:14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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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校 夜の星痕

译者:何宜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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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话 小银币与天空的眼泪

当时她还不是荷珥佳。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往事了。
她跟父亲一起出远门。
进入森林之后,父亲的身躯看起来比平常更加地庞大。她暗自在内心窃喜,等待父亲和其他帮手不再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刻。年幼的她是个淘气的孩子,最喜欢在森林中跟大人玩起捉迷藏,听着父亲紧张又生气地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让父亲把自己找出来,就是她最大的乐趣。
就只是如此而已。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迷路。
一望无际的森林,四周除了草木之外,看不到其他的东西。她听见父亲和帮手的声音,却不知道是从哪传来的。试着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声音却愈来愈远。
心慌意乱的她抬头看着上方和前方,完全没注意脚边。
察觉不对劲的时候,人已经跌了下去。
身体急速下坠,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活不成了。
幸好她并没有死,只是跌落山谷。全身上下疼痛不堪,虽然还不到无法动弹的地步,但悬崖却过于陡峭,根本爬不上去。
父亲的声音也消失了。
她嚎啕大哭、停止流泪、又哭了出来。不知不觉中,夜晚逐渐降临。
森林的夜晚对她格外地体贴。
或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吧?
她感到十分难过。
倚靠着大树的树干,她抬头凝视着星空。
脚步声突然传入耳中。
说也奇怪,她并不感到害怕.
一匹狼逐渐接近了她。
这就是她与巴尔扎的邂逅。

***

“来来来!双方各持一根本棒互相攻击,木棒先掉落地面的人就输了!规则很简单,对手只是个小孩子,赌注只要区区的一贝尔!那边的那位帅哥,对,就是你!想不想赚点零用钱呀?啊,为什么逃走了?真是没用的胆小鬼!”
友友的口才依然是舌灿莲花,再加上人长得漂亮、身上的衣物又格外地节省布料,很快就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不过大家几乎都只是以色眯眯的眼神打量着友友,或者是站在远处看热闹,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接受挑战。
眼看着太阳就快下山了。
这里是大布尔诺联合王国洛思连公爵领地,奈尔林。
位于克尔克河畔的这个小镇相当热闹,不但有对外的河港,同时也位居陆路运输的枢纽,自然没有不繁荣的道理。友友认为奈尔林是陆运和水运的要冲,旅客来往频繁,对于外地人的戒心自然不会太重。不过事实胜于雄辩,友友显然是失算了。
列列好几次想说服友友放弃算了。
可是友友的生气是可以预期的,列列实在说不出口。不过列列现在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甚至还有点愤怒。拿着一根木棒呆立原地并不算什么苦差事,问题是列列实在无法忍受镇上的人打量友友的那种眼神。
满睑胡渣的中年男子故意从友友的面前经过,而且还不只一次。
不远处的年轻男子贪婪地凝视着友友的胸部。
嘴上不干不净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列列巴不得拿起手中的木棒教训那些人一顿,友友竟然还忍得下这口气。
不行,不能这么做。友友一定会生气,还会替自己惹上麻烦。
而且现在的首要之务,就是想办法赚钱。
贝尔小银币一枚、卡德列四分之一银币五枚,说不定只剩下三枚,这就是列列和友友仅存的财产,连住宿都成问题。就算侥幸找到栖身之处,明天开始一样是身无分文。
“这位大哥,你看起来就是孔武有力的样子,一定很想挑战看看吧?喂喂喂,你去哪里?算了,那你呢?有没有兴趣?什么?想跟我一决胜负?那有什么问题,先挑战木棒赢了再说!什么?身上没钱?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给我滚吧!”
友友的表情和语气逐渐焦躁,列列只能暗自在内心祈祷。万一赚不到什么钱,难保不会被友友当成出气筒。
这时救星突然出现……
“请让一让!”
真的是救星吗?
总觉得声音有点熟悉。
对方强行分开重重人墙,来到友友和列列的面前。
“我来挑战!”
“是你——”
友友大吃一惊,转头看着列列。列列心中一阵迷惘,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方是位银发的年轻人,有着一双蓝色的瞳孔,身材十分高壮。腰间挂着一把长剑,剑锷刻着“×”的图案,剑柄吊着一条短短的锁链,那正是圣骑士团魔女讨伐队“星锁”的长剑。
“列列,你该不会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吧?我现在就要向你挑战!”
“约定……有吗?”
“当然!”
男子信心满满的掏出贝尔小银币。
“赌金一样是一贝尔吧?”
“嗯,没错。”
友友朝着列列瞄了一眼。其实列列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当时男子要求择日再战,列列也点一头应允,之后虽然马上又碰了面,情况却不允许两人进行这种无聊的决斗。
结果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列列实在不愿跟眼前的男子决斗,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由不得列列拒绝。
“好,一贝尔。”
男子将小银币投入友友手中的小箱子。
“在下是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正式向你挑战!”
“请等一下!”
“唔?”
“木棒呢?你打算徒手挑战不成?”
“哈哈哈!我太兴奋了,差点把木棒给忘了!”
大笑三声之后,乔纳森从友友的手中接过木棒。他虽然有点迷糊,实力却不容小觑,而且又熟知列列的手法,更是轻忽不得。
列列吸了口气,让全身的肌肉收缩之后,又立刻放松。
再度吐气之后,四周突然陷入一片寂静。列列的双眼只看得见面前的敌人,耳朵只听得到敌人的吐息。







“很好,那就开始吧!”
乔纳森双膝微曲,轻轻晃动手中的木棒。
“列列,这次我一定要战胜你。”
他的表情十分严肃,感觉不出任何的骄矜。游刃有余的眼神却透露出内心的自信。或许有什么锦囊妙计吧!为了战胜列列,乔纳森一定在私底下做了多次作战演练,拟定了必胜的计策。抑或他的游刃有余是来自对本棒决斗的轻视?不,乔纳森不是这种人,一定有什么计策。
只见乔纳森弯曲着膝盖,身体的重心轮流在左右两腿移动,木棒的前端更是不停地微微摆动。不打算抢攻吗?一点都不像他的作风。不过这样也好,毕竟乔纳森的体型大占上风,力气也不小,万一被他掌握先机,可就大大不妙了。没错,主动抢攻,先下手为强。
列列即使大脑发出命令,身体却不听使唤。
“列列,怎么啦?”
乔纳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列列,眼皮连眨也不眨。
无懈可击。
全身上下找不到破绽,贸然进攻只会落得徒劳无功的结果,甚至还有遭到反击的风险。
这是彻底防御的态势。不急,慢慢来。到时候乔纳森一定会沉不住气、乱了方寸、转守为攻。是吗?那可未必。乔纳森是个执着的人,搞不好耐力也相当惊人。开玩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管乔纳森的动机是什么,对于列列来说,都只是价值一贝尔的木棒决斗罢了,没必要浪费太多的时间。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万一不小心打输了,一定会被友友骂得狗血淋头。
于是列列改变了持棒的方法。过去他总是以右手握住从木棒底端算起约一索尔(30cm)的地方,就跟乔纳森的握法一样,不过他现在左右两手各自握着木棒的两端,将木棒平举在胸前。
乔纳森眉头一皱,口中喃喃自语。
列列往前踏出一步,乔纳森依然没有反应。列列又往前走了几步,闯进乔纳森的攻击距离,乔纳森这才有所动作。
惊人的速度、魄力十足的气势。乔纳森毫不留情地敲击列列的木棒,一次、两次、二次。好可怕的力量。幸好打在木棒的正中间,列列才得以勉力支撑。第四波的攻击是从右侧破空而至,第五波是从左侧。上、左、上、左、右,乔纳森的攻势宛如狂风暴雨,令人难以招架。接着又是上、上、上的三连击,列列不禁咬紧牙关。不妙,双手慢慢失去知觉了。
危急之中,列列踢出了右脚,试图攻击乔纳森的左脚。乔纳森提起左脚,轻轻松松地化解列列的攻势,接着往后退了半步,右脚立刻抢上。
列列往后一跳,避开乔纳森的右踢。糟糕,这下子可麻烦了。身体仿佛拥有自主的意识,完全不听使唤。只见乔纳森的嘴角漾起一抹笑意。
“原来如此。这场决斗比的是看谁的木棒先掉在地上,不限任何方法或是手段?呵呵,我明白了!”
“……不对。”
当然不是,可惜列列并没有解释的机会。
乔纳森步步进逼,显然打算以体型优势压制列列。先以自己的膝盖顶向列列的膝盖,等到列列往后闪避的时候,手中的木棒立刻破空而至,目标不是列列的木棒,而是他的头顶。这一棒可是非同小可,列列连忙往后一翻险险闪过。还来不及从地上起身,乔纳森的足踢已经近在眼前。列列心中一怒,也不客气地以手中的木棒横扫乔纳森的右腿。
“——呜喔!”
乔纳森险些坐倒在地。虽然勉强撑住了,全身上下的防御却也破绽百出。列列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只见他双足一蹬,假装要抱住乔纳森,却趁隙以木棒攻击乔纳森的左膝。乔纳森连忙提起左脚,以左胫骨接下列列的攻击,被迫采取金鸡独立的姿势。列列眼见机不可失,立刻扑了上去,一口气将乔纳森压倒在地。混乱之中,肩膀似乎遭到木棒的重击,列列却丝毫不以为意,双手举起木棒压制乔纳森的喉头。
乔纳森双手一松,木棒掉落在地。
“我、我输了。”
列列吸了口气,从乔纳森的身上站了起来。
围观的群众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与欢呼。
从地上起身之后,乔纳森高举列列的左手。
“让我们一起赞美胜利者吧!他是优秀的战士、伟大的英雄!”
热情鼓掌的同时,围观的群众也纷纷发出英雄、英雄的呐喊。什么英雄嘛,太夸张了。乔纳森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八成也是一种讽刺,大家都把自己当成笑话来看待。列列只感到面红耳赤、眼冒金星,不敢抬起头来面对围观的群众。
数枚四分之一银币丢进场中。在友友的煽动之下,又多了好几枚银币,总算是解决了燃眉之急。
不过目睹了乔纳森的惨败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出来挑战了。列列没有表演杂耍的心情,不过只要友友一声令下,就算是不愿意也得愿意。
“列列。”
友友使个眼神,列列只好点点头。
“呃,乔纳森,请你放开我好吗?”
“嗯?啊,抱歉抱歉!”
乔纳森这才放开列列的左手,之后又抓住列列的肩膀剧烈摇晃。刚刚被木棒击中的地方隐隐作痛。
“列列!大家都说你已经战死了呢!想不到你居然还活着,真是谢天谢地!”
“……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没死。”
“嗯!说来惭愧,魔王的攻击差点要了我的小命,不过我这个人就是命大,队上的人都说我是打不死的怪物!我没什么优点,就是比别人耐活,伤势也几乎都痊愈了!不过队长还是放了我好几天的假,真是感激不尽!”
“是、是哦。”
列列朝着友友瞥了一眼,才发现友友正瞪着自己。
“乔、乔纳森,我……”
“对了!为了庆祝我们的再度重逢,干脆去吃一顿如何?当然是我请客啰,是我提出的邀请,请客也是应该的!”
“可是……”
“在这里重逢一定是上天所安排的巧遇!你正在旅行吗?今晚住哪里?”
“还没决定……”
“不如跟我住同一间旅馆吧,设备还不错喔!”
“可是住宿费……”
“小问题啦,我来帮你解决!”
“这怎么好意思……”
“这个建议不错。”
友友走了过来。
“人家的好意却之不恭,不如就欣然接受吧。”
“就是说呀,列列!不必跟我客气啦!”
“可是……”
列列附在友友的耳边窃窃私语。
“他可是星锁的圣骑士,不太妥当吧?”
“哪里不妥?”
“就是……”
列列偷偷打量乔纳森。只见乔纳森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而且还刻意转过头去,似乎正在等待两人做出结论。
“友友,你不是……”
“如果他发现了我的身分,还会这么热情吗?”
“……不会。”
“而且我看他也不像是笑里藏刀、工于心计的卑鄙小人。”
“的确不是。”
“搞不好压根儿就没想到呢!”
说完之后,友友立刻堆出满脸的笑容。
“我们愿意接受你的好意。”
“真的吗?太好了,我们这就出发吧!列列、还有这位——”
“我叫做友友,友友•伊吉尔。我是列列的妹妹,长得不太像就是了。”
“原来是列列的妹妹!不过……”
乔纳森朝着友友的胸口瞥了一眼,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不、不行!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你已经有了未婚妻阿拉贝拉了!没错,就快要见到阿拉贝拉了!阿拉贝拉,我这就要来找你了!你一定很惊讶吧?好想早点看到你惊讶的神情……”
“看吧,我就说他没问题嘛!”
友友嫣然一笑。列列点点头,心中却浮现另一个念头: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说服友友跟其他女孩子一样,换上比较保守的服装呢?

***

两层楼的建筑,玄关却十分宽敞,旁边还有一间马厩。大理石砌成的建筑物十分宏伟,大门也相当气派。“马刺与灯笼亭”的外观的确是相当高雅,应该是镇上数一数二的旅馆,并不是友友和列列住得起的地方。
“这里的料理也很有名呢!”
乔纳森才刚推开大门走进旅馆,就隔着柜台向看起来是旅馆老板的中年男子大声吆喝。
“老板,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回来啦!时间虽然早了点,还是请老板帮我们准备晚餐!慢着,总共是四人份,今天中午那道鲜鱼料理——没错,就是那道烤鱼!我还想再吃一次, 就请老板准备一下吧!列列、友友,请跟我来,我带你们去餐厅!哈哈,其实就在隔壁而已啦!”
在乔纳森的带领之下,列列和友友来到位于玄关隔壁的餐厅。这里跟两人过去投宿的旅馆餐厅大不相同,桌椅的摆设格外地整齐,反而让两人感到浑身不自在。
“太好了,只有我们而已!就选在正中间吧!”
乔纳森快步走到正中间的桌子之后,拉出两张椅子。既然有那么多空位,又何必选在正中间的位置?
列列心不甘情不愿地就坐之后,乔纳森突然从身后将椅子往前推,吓了列列一跳。他到底一想做什么?乔纳森也对友友做出同样的动作,不过友友倒是一副神色自若的模样。两人就坐之后,乔纳森依然站在旁边。
“请稍待片刻,我去叫同伴下来!”
“同伴?”
还来不及问个清楚,乔纳森就像一阵风似的转身离去,显然没听见列列的问话。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乔纳森的身影就消失在餐厅的入口。
“真是败给他了。”
“不会呀,他看起来很单纯。”
友友所谓的单纯,应该是指容易利用的意思。列列当然明白友友的话中含意,不过心里面还是有点介意。友友不该称赞乔纳森的,虽然她说的话根本没有称赞的意思。
“不知道他的同伴是谁。”
“天晓得,我又不认识他。你呢?你多少应该猜得出来吧?”
“我?我只是跟他聊过几次而已,不算太熟。”
“骑士应该很有钱吧。”
“嗯,至少比我们有钱。”
“住旅馆需要钱呢!”
“是没错啦。”
“既然身在镇上,我可不想露宿野外。”
“嗯,我知道。”
“他说他正在休假,该不会想回家乡吧。”
友友将双手交抱在胸前,低头凝视自己的膝盖。没头没脑的发言近乎自言自语,实在不明白心里面在想些什么。
“他的家乡在哪里?”
“好像听他提起过。”
“记不得了吗?”
“我想想看。”
“笨列列。”
友友悻悻然地叹了口气。没办法,列列没有友友那种超强的记忆力,天生记不住事情。
不久之后,乔纳森重新回到餐厅,列列眉头一皱,在心中暗叫不妙。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乔纳森将他的同伴推到两人的面前。
“列列应该认识吧?这位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儿时玩伴!”
“我叫做塞尔吉•法连德尔。”
红褐色的瞳孔直盯着列列。当视线转移到友友身上的时候,塞尔吉突然瞪大了双眼,舌尖在嘴唇舔了一圈,就像是急着隐藏内心的惊讶、又别有所图的感觉。
列列朝着友友瞥了一眼。
只见友友笑脸盈盈地站了起来,优雅地行了个礼。
“我是友友•伊吉尔,哥哥承蒙两位的照顾。”
“我可没有特别照顾他的印象。”
塞尔吉瞪了列列一眼,向友友报以冷漠的微笑。
“原来是列列的妹妹。说起来很惭愧,当时我反而被他所救呢!”
“真的吗?”
“列列虽然只是个平民,功夫却十分不错。”
“哥哥的头脑不灵光,就是四肢特别发达。”
“我没有兄弟姐妹,看在眼里可是格外地羡慕呢!”
塞尔吉的声音不太自然,似乎是刻意压低嗓子。友友应该早已发现眼前这个比列列还要矮上一些的骑士并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吧。
“别站片说话,快点就座吧!”
在乔纳森的示意之下,塞尔吉坐了下来,友友也跟着回座。乔纳森才坐下没多久,又立刻起身走向厨房。
“不知道老板开始准备了没有,我去看看情况。什么?早就听见我的声音?哈哈哈,那就好!午餐的那道鲜鱼料理呢?应该有吧?很好很好,我还有点担心呢!”
“他就是闲不下来。”
塞尔吉摇头苦笑,现场的气氛顿时和缓不少。或许是多虑了吧,总觉得塞尔吉接下来凝视着列列的眼神充满了杀气,就像是一把锋利的长剑。
“大家都以为你早就战死了,想不到居然存活了下来,真是不简单。”
“……嗯。”
“可是我不明白,你以义勇兵的身分立下打倒魔王的大功,只要回到克罗德尔,一定会获得丰厚的赏赐,说不定还会被推举为圣骑士。为什么你宁愿放弃莫大的财富以及荣耀,选择了不告而别?”
“我对财富和荣耀没有兴趣。”
“意思是你不想要钱?”
“有钱当然很好。”
“你们这些平民又不像我们有领地,没钱该怎么过活?”
“这……想办法赚钱啰。”
“所以你还是少不了钱,却又对金钱没兴趣?实在是搞不懂你的想法。”
“我哥哥的脑袋向来不太灵光。”
友友露出友善的微笑。
“他是行动派的,不会动脑筋。”
“原来如此,辛苦你这个做妹妹的了。”
塞尔吉右半边的脸色顿时和缓了许多,伸出食指轻叩桌面。
“好了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哀,世界上找不到没有苦衷的人。列列,你说是吧?”
“不知道,我的脑袋不灵光。”
“是吗?这只是你逃避问题的托辞吧?”
“对于家兄而言,承认自己是傻瓜就像是免死金牌,做错事情都会被原谅。所以别看他傻傻的,可不是普通的厚脸皮呢!”
友友吃吃而笑,试图模糊塞尔吉的焦点。不过列列还是第一次受到友友的言语糟蹋,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幸好乔纳森刚好从厨房回来,这才化解了现场的尴尬。
“老板说马上就好了!喔喔,来了来了!怎样,看起来就是色香味俱全吧!友友、列列,不要客气!”
“好的,那我就开动了。”
“……开动。”
“慢着慢着,差点忘了祷告!”
乔纳森在胸前画了一个星印,双手握拳闭上眼睛。
“主啊,感谢您的恩赐……!”
从未见过如此虔诚、如此坚决的餐前祷告。
塞尔吉和友友跟着在胸前画上一个星印。列列见状,只好也跟着做起睽违许久的餐前祷告。
“好,开动!”
主菜是香草烤鱼和鸡肉串烧,搭配浓汤和白面包。光是看到摆满餐桌的佳肴,口水都快流下来了。香气十足、热气腾腾,令人食指大动。烤鱼似乎很烫,列列先剥了块面包沾点浓汤送入口中,顿时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好吃。”
“看吧,我就说嘛!”
乔纳森直接抓起香草烤鱼,大快朵颐了起来。
“嗯,果然是人间美味!新鲜的食材才能做出这种料理,还是现捞现采的最好吃!塞尔吉,你不吃吗?”
“我不饿。”
“可是你中午也吃不多呢!”
“我又不像你这个大胃王。对我来说,那才是刚好的分量。”
塞尔吉干脆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乔纳森。乔纳森虽然露出为难的神情,手上可没闲着,没多久就将一整条鱼啃得精光,开始朝着鸡肉串烧下手。
“唔唔,这……这实在是太好吃了!”
列列也跟着尝了一口鸡肉串烧。虽然烫口,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该怎么形容才好呢?浓郁的肉汁满口生香,除了感动还是感动,根本说不出吃的味道。总而言之就是好吃,好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的确是相当美味。”
友友依然灵巧地舞动木汤匙和叉子,将分解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烤鱼和串烧送入口中。列列依然不明白吃个东西为什么要弄得这么麻烦,不过平心而论,友友用餐的仪态确实比身为骑士的乔纳森来得高雅。从旁欣赏友友的模样,列列不禁感到莫名的自豪。没错,友友就是跟一般人不同。







“对了。”
塞尔吉瞥了友友一眼,伸手撕下一块白面包。她不急着将面包塞进口中,而是放在手中玩弄。
“你们不是克罗德尔人吗?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正在旅行。”
友友笑着回答,刻意制造出来的笑容立刻蒙上一层阴霾。
“其实我们的父母已经……之后基于某种原因无法继续待在家乡,又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两人只好四处流浪,寻找工作的机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乔纳森的表情十分严肃。
“真是难为你们了,还请节哀顺变!”
“谢谢。”
友友低头致谢,脸上同时浮现出寂寥的笑容。列列感到莫名其妙,友友的父母到底是怎么了?节哀顺变?难道乔纳森以为友友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吗?就在列列低头思索的时候,友友突然踩了他一脚。
“——做、做什么?”
列列下意识地出声抗议,却又闭上了嘴巴。友友正以杀气腾腾的眼神瞪着列列,示意列列保持安静,不要乱说话。
列列只好叹了口气面向前方,这才发现塞尔吉那对红褐色的瞳孔正打量着自己。
眼神之中充满了狐疑。
“为了找工作而四处旅行?”
塞尔吉再度撕下一块白面包。
“旅行的途中加入义勇军的行列?如果是为了赚钱,倒还说得过去。”
“当初之所以加入义勇军,的确是为了酬劳。”
友友好整以暇地接下塞尔吉的视线。
“后来似乎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才选择了逃跑。这个部分哥哥不愿意提起,我也不便追问,或许战场的生活真的很可怕吧。”
“敌人不是人类,而是野兽或是怪物,其实也没什么。”
“魔女不是人类吗?”
“当然不是。”
塞尔吉将手中的白面包用力一捏。
“她们是人类的叛徒,就算煮熟了也不能吃,比野兽还要不如。”
“塞尔吉!”
乔纳森眉尖一挑。
“吃饭的时候不要谈论这种话题!还有,浪费食物是不好的习惯!”
“住口,乔纳森!你没有教训我的资格!”
“我只是在阐述做人的基本道理!”
“好啦好啦,我吃就是了。”
塞尔吉将白面包塞入口中。白面包虽然被她捏成球状,好歹也有拳头般的大小,直接塞入口中实在有点勉强。不过塞尔吉的表情虽然十分痛苦,却还是努力地咀嚼口中的面包,看来应该好一阵子无法说话了。
“真是的。”
乔纳森嘴角一沉,鼻子哼了一声。
“这是塞尔吉的老毛病了,她这个人就是特别怕生。”
应该不是吧?列列很想反驳乔纳森的说法,却还是忍住了。现在最好不要乱说话,免得惹友友生气。
乔纳森向列列和友友低头致歉。
“真是不好意思,我代替塞尔吉向两位道歉。”
“呜啊呜啊。”
塞尔吉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之后,连忙捂住嘴巴,口中还仍塞满了白面包。
“请不要放在心上。”
友友微微欠身,脸上露出微笑。
“出外旅行难免会碰到类似的不愉快。不管在什么地方,我们总是被当成外地人看待,就算被怀疑也是很正常的。”
“抱歉,恕难苟同!善良的信徒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受到欢迎的,跟他的身分没有关系。在主的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
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真是一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公子哥儿。列列伸手撕下烤鱼放入口中,即使已经冷掉了,还是很好吃,是那种感慨万千的好吃。骑士平常都吃得这么好吗?如果是发霉的黑面包,大概都是直接丢弃吧。
现场的气氛有些诡异。
列列沉默不语,连友友也静静地把玩汤匙和叉子。
“对了。”
乔纳森轻咳一声。
“北方。”
列列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之后才像做错事的孩子窥视友友脸上的表情。友友只是瞪了列列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列列不禁松了口气。
“听说北方有制铁所,我们想去那里碰碰运气。”
“制铁所?我们的国家也有好几间。司坦列公国在法尔莫和天空山脉拥有好几处铁矿,是这块大陆数一数二的产铁大国呢!”
“而且洛思连公爵领地也有制铁所,何必大老远地跑到北方?”
塞尔吉从旁插口,看来她总算是战胜了拳头大小的白面包。
“沿着克尔克河一路往北,就会抵达位于剑峰的卡达兰,途中就有好几处繁荣的制铁小镇了。”
“塞尔吉,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们司坦列公国不是有一句话吗?正所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嘛!”
“有吗?没听过。”
“没关系,现在知道也不算太迟。旅行就是要人多才热闹!再说我也想带列列和友友参观我们的家乡呢!”
乔纳森的一厢情愿不禁让列列皱起了眉头,他到底想怎样?人多才热闹?祖国?参观?塞尔吉的脸色不太好看,列列的表情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列列、友友,你们觉得呢?”
乔纳森兴奋地探出土半身。
“我跟塞尔吉正在回乡省亲的途中,而且距离家乡不远处,刚好有一座小小的制铁所呢!”
“真的吗?”
友友的嘴角漾起笑意,乔纳森立刻展开进一步的游说:
“所以我有个提议,不如请两位跟我们一起同行吧!先请两位到我们的家乡作客,之后再带你们前往制铁所!”
“可是……旅费的问题……”
友友粉颈低垂,轻咬下唇。乔纳森见状,立刻用力地点点头。
“这个问题好解决!列列对我有救命之恩,旅途中所有的住宿和餐饮都由我来负责!”
“我才没有——”
——没有什么救命之恩,请不要理会我们。可是话还来不及出口,大腿就被狠狠地捏了一把。这当然是友友的杰作。犯不着这么用力吧?很痛耶!
友友伸手掩口,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模样看起来十分做作。
“这、这怎么好意思……”
“请不要跟我客气!我早就想好好地跟列列促膝长谈,这对我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呢!”
“既然盛情难却,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列列,你说好吗?”
“……嗯,好吧。”
列列只能无奈地点点头,否则大腿又要遭殃了。不,到时候遭殃的恐怕不只大腿而已。
听见列列的回答之后,乔纳森乐得大笑三声。
“很好、很好,这段旅程总算是不会无聊了!对了,旅馆的房间多半都是双人房,到时候我跟列列一间、塞尔吉跟友友一间吧!”
“什么?”
塞尔吉张大了嘴巴。
“咦?”
列列瞥了友友一眼,友友的一双眼睛也瞪得大大的,不像是惊讶,反而有点困扰的感觉。乔纳森见状,立刻双掌一拍。
“抱歉抱歉,我太糊涂了!其实这是不能公开的秘密,不过周遭的其他人都已经知道了,所以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没错,塞尔吉是女人!”
“乔、乔纳森,你……!”
塞尔吉拍桌而立,这个举动让乔纳森吃了一惊。
“塞尔吉,你怎么突然变了脸色?”
“你还敢问我为什么?我可是法连德尔家的继承人,以男婴的身分受洗,又是只有男性才能加入的圣骑士,所以我当然是男人!”
“这我明白,不过你确实是女人没错,这是无法隐瞒的事实。而且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在我面前实在是没有隐瞒的必要。”
“他们可不是你!”
塞尔吉指着列列和友友。
“他们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且又是平民!”
“你就是太拘泥于身分了。骑士之中不乏跟平民一起挥汗工作的人,并不是所有的骑士都享有爵位。”
“只要跟阿拉贝拉小姐结婚,你迟早也会获得爵位!这种话亏你还说得出口!”
“就算继承子爵家,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在天主的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我钦佩列列的武艺,所以把他当成朋友,毫不犹豫、也绝不后悔!”
列列可不希望乔纳森把自己当成朋友,更不觉得自己是乔纳森的朋友。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列列自然而然地选择了站在塞尔吉这一边。加油,塞尔吉!千万别输给那个大块头!
“随便你,别把我扯进去就好!”
“这恐怕有困难。”
“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我的朋友!我会影响到你,你也会影响到我,有时彼此还会给对方添麻烦!不过这就是朋友!”
“你——”
塞尔吉为之语塞,一张脸涨得通红。愤怒吗?抑或是羞愧?好像又有点心有不甘的味道。总而言之,塞尔吉背转过身子。
“随你的便!”
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餐厅。
乔纳森叹了口气。
“不好意思,让两位看笑话了。塞尔吉的脾气是古怪了点,不过人并不坏,只要跟她好好解释,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没问题才怪。
列列狠狠地咬了一口串烧,发泄心中的郁闷。
友友则是面无表情地凝视桌面,似乎正在沉思。列列永远搞不清楚友友的脑袋到底在想什么。

***

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表。
来到房间之后,原本以为塞尔吉会针对克罗德尔的那段经历细细盘问,事实上友友也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结果却大出意料之外。
“我睡床铺、你睡地板,有问题就快说!”
“……你是主、我是客,哪敢有什么问题。”
“乔纳森真是会替我找麻烦。”
口中念念有词的塞尔吉走出房间,不一会儿就拿着脸盆和毛巾走了进来,然后把自己脱得精光。这个举动吓了友友一大跳,塞尔吉的裸体更让友友面红耳赤。
“怎么?”
塞尔吉哼了一声。
“你也是女人,这没什么稀奇的吧?”
“呃?是、是没什么稀奇的。”
“你呢?”
“我?”
“净身。旅途中不可能天天住旅馆,一有机会就应该把身体洗干净才是。”
“说、说的也是。”
话才刚出口,友友就后悔了。根据塞恩的教义,信徒必须一周净身三次,可是友友一天不净身,就觉得身体不对劲。不过昨天晚上才在列列的把风之下以河水洗净身体,今天就算不净身,也是可以忍耐的。
“可是我……”
“去跟老板或是老板娘商借净身的用具吧。”
“……等到你净身完毕再说好了。”
“嗯,这样也好。”
于是塞尔吉蹲在地板上,以濡湿的毛巾擦拭身体,而且还是采取塞恩教义所严格规定的方式以及步骤,跟友友的随性大不相同。没错,她真的是女人。肌肉虽然发达,却跟男人的身体完全不同。颈部细长、双肩狭窄,腰身纤细、臀部浑圆。手臂和腿部不像列列那么粗犷,胸部也有两个半圆形的隆起,而且还颇具规模。即使经过严格的锻炼、即使没有多余的脂肪、即使大小伤疤历历可见,依然是女人的身体。
不折不扣的女体,更令人感到心痛。
净身结束之后,塞尔吉在胸前缠绕了好几层白布,这才穿上了衣服。
“顺便替我把这些用具还给老板。”
“好的。”
无奈之余,友友只好将塞尔吉使用过的脸盆和毛巾归还老板,另外接了干净的脸盆和毛巾。回到房间之后,友友正打算脱衣服,塞尔吉的视线却让她浑身不自在。
“说的也是,抱歉。”
于是塞尔吉转过脸去。友友吸了口气,两三下就脱光了衣物。她还记得净身的正确程序,
而且刚刚也看过塞尔吉的示范,应该没问题才对。先从双手开始,接下来是额头、脸颊、下颚、颈部。冰凉的毛巾滑过肌肤的同时,友友突然感到一股视线。
视线的主人当然是塞尔吉。只见她双眉紧蹙、轻咬下唇,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友友。她到底在做什么?友友干脆转过身来,直接面对塞尔吉。
“很稀奇吗?” 〡
“我的身边都是男人。”
塞尔吉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女人是无法成为骑士的,所以我从小就被教育成一个男人,行为举止都跟男人一样,不过旁人可不这么认为。也难怪啦,就算再怎么模仿男人的动作,身体还是女人,这点是无法改变的。”
友友并未接口,也不认为塞尔吉期待她的回应。
“有时我还真是不明白。”
塞尔吉的语气十分冰冷,却以热切的眼神打量着友友的胸部和小腹。
“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许我无法彻底舍弃女人的肉体,可是我真的觉得自己并不一是真正的女人。”
这个人很危险,最好离她远一点。友友好不容易才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
“看到你的裸体之后,我更是迷糊了。”
塞尔吉舔舔嘴唇,露出诡异的冷笑。
友友不禁想起地牢的守卫,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瞳孔,仿佛野兽般的眼睛。那个禽兽不如的人渣对友友起了邪念,这绝对是毕生最大的屈辱。他还活着吗?躲过了魔女军团的袭击吗?如果他还活着,友友恨不得立刻回到克罗德尔,亲手了断他卑劣的生命。好想消去那段记忆。人们的憎恶、敌意、咒骂,漫天飞舞的石块、差点死于非命的遭遇。每当想起那段经历,怒火就占据了友友的心头,脑海浮现出彻底的绝望,令人为之疯狂。
除了愤怒和绝望之外,还有恐惧,难以形容的恐惧。不要,我不要独自面对这一切。列列,救我,快点来救我。不行,这种念头只会让自己更加软弱,连站也站不住。
友友重新展开净身的仪式。
塞尔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跟你开玩笑的啦!不必当真。我不可能对女人产生情欲的,尽管放心吧!友友•布蕾。”
“我是友友•伊吉尔。”
“对,没错,友友•伊吉尔。”
塞尔吉突然欺上前来,双手搭在友友的肩膀。
手指轻轻划过友友的细颈,在耳边低声细语。友友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会把你当成友友﹒伊吉尔,至少目前是如此。”

***

列列在地板铺了一张稻草床,整个人躺在上面。跟露宿野外比较起来,稻草铺成的床铺睡起来格外地舒适,可是列列却睡不好。不,根本睡不着。
乔纳森就睡在隔壁的床上。
光是这一点,就让列列感到浑身不自在了。再加上乔纳森的鼾声虽然不算特别夸张,却很爱说梦话,而且还是咬字清晰发音清楚的那种梦话。
“去把我的长剑拿来!”
“这是斧头吧?总而言之,所以才会感冒……”
“叶雷米,不是这样!上段的防御!”
“拜托……再来一次……天空正在哭泣,把石头捡起来……”
“阿拉贝拉……”
“你我素昧平生,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嗯,没错……”
他在做梦吗?一定是乱七八糟的梦,完全没有脉络可循。列列忍不住竖耳倾听。不行,还是别听了。
于是列列背向床铺,双手抱头捂住耳朵。
这时突然有人大叫列列的名字。
“列列!”
“呃?”
坐了起来往床上一看,乔纳森睡得正香甜,嘴角却挂着一丝微笑。
“哈哈哈哈哈……没错,就是眼睛。这可是相当了不起。嗯……列列,我觉得不太妥当……哈哈哈哈……你先走吧,骑马……”
未经他人同意,请勿擅自让他人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好吗?眼睛到底怎样?什么事情相当了不起?骑马?
乔纳森和塞尔吉都是骑士,旅行的时候当然是骑马。这间旅馆设有马厩,两人的马匹一定就在那里。既然要我先走,干脆恭敬不如从命,偷了乔纳森的马匹跟友友两人连夜潜逃算了。列列不是不会骑马,虽然没有两人共乘的经验,稍加练习应该就能轻易克服,而且卖了乔纳森的马匹还能换得不少钱呢!
想到这里,列列顿时叹了口气。
不行,不可以当小偷。当初之所以决定以木棒胜负和杂耍来赚钱,就是不愿意干起这种勾当,否则列列大可窃取店家陈列的商品,或是趁夜潜入民家搜刮财物,这样子反而还比较容易。不过友友一定不会答应,说不定还会生气呢。
如果问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偷窃,大概会得到天主不允许我们这么做的答案。可是友友的答案不一样,她一定有与众不同的理由。依稀记得以前好像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列列却忘了友友是怎么回答的。
不管怎样,除非友友改变心意,否则列列每晚都要承受乔纳森的梦话攻击。列列不敢违背友友的意思,除了认命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选指。
这时列列突然想到一件事。
乔纳森和塞尔吉一定是骑马,列列和友友当然是徒步。既然要一起旅行,不是乔纳森和塞尔吉一起牵着马徒步而行,就是让列列和友友骑上马背。也就是说,到时势必会演变成两人共乘一马的局面。
跟乔纳森共乘一匹马……?
夜晚的气温并不冷,列列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不愿、也不敢想像那种画面。赶快把乔纳森的影像逐出脑海,思考其他的事情吧。不知道友友怎样了,跟塞尔吉相处愉快吗?别闹了,当然不可能,不惹出麻烦就要偷笑了。列列愈想愈担心,乔纳森的梦话也没有停止的迹象,看来今晚是别想入睡了。


第2话 谎言与纯真

当时她还不是荷珥佳。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往事了。
山谷中的巨狼并没有伤害她,只是坐在不远处凝视着她。于是她立刻发现这是一匹善良的巨狼。
她招招手,巨狼慢慢地走近。她伸手轻抚巨狼的头顶。
了不起。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会是谁呢?她吃了一惊,睁大双眼四处张望。他们很快地就现身了,原来是躲在树荫底下。比年幼的她还要小了许多的迷你人类。他们自称是酋姆、隆罗,同时告诉她这只巨狼的名字叫做巴尔扎。
酋姆、隆罗和巴尔扎带她来到森林中的秘密小屋。
秘密小屋住着魔女。她听过许多有关魔女的恐怖传说,可是真正的魔女却一点也不可怕。
在森林中迷路啦?你的父母一定很担心。我们很想送你回去,不过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行,毕竟人类惧怕魔女,也将波尔莫和野狼视为敌人。等到风声过去之后,再送你回人类的镇上吧!
她相信魔女,而且非常喜欢酋姆、隆罗和巴尔扎。在森林中的秘密小屋住了几天后,更让她舍不得离开。
绝对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小屋喔!
如果我保守秘密,以后还见得到你们吗?
这就很难说了,不过酋姆、隆罗和巴尔扎绝对不会忘了你的。
于是她回到家中,父亲简直是欣喜若狂,流着眼泪狠狠地责骂她一顿。
真是个坏孩子,让爸爸担心得要命。真是个坏孩子,爸爸爱你。
父亲将她关在家里,同时还派人监视她的行动。在家中跟父亲玩起捉迷藏的她,心中依然无法忘怀森林中的种种。
森林里面住着好心的魔女和她的朋友,她想念森林。


渡过克尔克河一路东行,那里的森林格外茂密。
人类所开辟出来的道路,在不知不觉中被森林所侵占。树木仿佛是魔性的生物,即使樵夫努力地挥动斧头,也赶不上冒出新芽的树木填满空地的速度。
“人类与森林的搏斗是永无止境的,这就是人类的宿命!”
乔纳森跨下的骏马叫做阿逢斯,是一匹褐色的公马。原本是军队中的战马,现在已经除役了。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大概介于壮年与老年之间,不过体型相当魁梧,即使载着乔纳森、列列以及两人的行李,一样是健步如飞。
这不是马的错,列列也知道马匹的移动速度远胜于徒步,可是骑在马背上的这段期间必须贴着乔纳森的身体,这点让列列感到难以忍受。
“我的家乡,也就是父亲的领地虽然不大,一样得面对森林的挑战!”
同样的话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可是列列连说话的精神也没有。友友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抱着塞尔吉的她格外地安静,几乎未曾开口说话。
“回到家乡之后,我也要跟樵夫一起举起斧头!除此之外,还有恶狼!它们是可怕的敌人,丝毫不可大意,否则家禽家畜一定会遭殃!前年甚至连养来看守家畜的猎犬都遭到毒手!这就是它们让人类陷入恐惧的手段!从来没见过如此狡猾、奸诈又难缠的敌人!”
列列不禁想起那只独眼狼。友友说独眼狼是魔女的朋友,名字叫做路加欧。如果是独眼狼率领的狼群,确实很有可能将人类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过我们也不是好惹的!经过多次实验之后,证实了星锁的火打枪可以有效地对付恶狼!只要进入量产——”
“乔纳森!”
走在前面的塞尔吉回过头来,语气十分严峻。
“亏你还是圣骑士,竟然随便泄漏队上的机密!”
“唔,这就是我不对了!不过列列曾经参与过那场战役,火打枪对他来说已经不算是秘密了!”
“火打枪……就是打伤魔女的武器吗?”
岩山的魔女城堡战役之中,从四面八方迅速挺进的骑士突然在魔女军团的面前停止,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一根细细长长的铁棒。轰然巨响之后,铁棒的前端射出小小的物体,在首当其冲的金发魔女身上打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形凹洞。
“没错!那就是利用火药发射子弹的装置!其实原本是魔女——”
“乔纳森,你说够了没有!”
“抱歉抱歉!我说塞尔吉呀,你也别这么生气嘛!大吼大叫很伤元气的呢!”
“还不都要怪你!”
“说的也是,我会虚心检讨的!”
乔纳森愉快地哈哈大笑。列列就贴在乔纳森的身上,不但清楚地听见乔纳森的笑声,更感受到身体的震动以及令人浑身不自在的体温。够了,真是够了。列列本来就对乔纳森没什么好感,现在更是打从心底厌恶他。
到了下一个城镇之后,一定要跟乔纳森他们分手。找个机会跟友友谈一谈吧。友友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即使问她哪里不舒服,也得不到确实的回应。不过从友友的反应看来,应该也没有继续跟乔纳森和塞尔吉一起旅行的意愿才对。忍一忍吧,就快解脱了。列列下意识地咬紧牙关。

***

进入驿道不久,刚好行经一处美丽的泉水,于是大家决定今晚在这里扎营。
离开奈尔林之后已经过了四天。昨天通过国境,这里已经是司坦列公国的领土。如果可以按照原定计划于大后天抵达佛斯塔,距离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的家乡就只剩下一小段路程了。
列列和乔纳森负责生火扎营,友友和塞尔吉前往泉水净身。
塞尔吉依然不减豪迈的作风,才刚走到泉水的前面,两三下就把自己脱个精光。跪在地上以泉水洗净身体的同时,塞尔吉朝着身旁的友友瞄了一眼问道:
“觉得我是个没有羞耻心的女人吗?”
“女人跟女人谈什么羞耻心。”
友友也脱了衣服,蹲在塞尔吉的身旁开始净身。
“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羞耻。”
“算了吧,你明明就很怕我。”
塞尔吉突然一把抓住友友的手臂。友友差点叫了出来,却强行忍住。她不想在塞尔吉的面前示弱。塞尔吉透过各种手段将友友逼入死角,如果在这个时候发出哀鸣,不就正中她的下怀吗?
“为什么我要怕你?”
“因为我知道你的秘密。”
塞尔吉舔舔嘴唇,放开友友的手臂,却又勒住友友的颈子。不,只是轻抚而已,至少目前如此。
“一定要逼我把话说明白,你才肯承认吗?我可是魔女审判的旁观者之一。当时乔纳森说他没兴趣,独自一人跑去练剑,不过我可是把魔女的长相看得一清二楚。我想要听听魔女的说词。好歹魔女也是我们的敌人,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我想见识伪装成人类的魔女到底是怎样的嘴脸、又会以怎样的藉口替自己脱罪。魔女会当着大家的面前乞求怜悯吗?抑或是出言诅咒所有的人类?可惜你并没有这么做,友友•布蕾。”
“要我说几次才明白?我叫做友友•伊吉尔。”
“不要装傻。我记得你的长相、也记得你的声音,你就是那个魔女。”
不可能,千万别被她骗了。如果塞尔吉早就发现友友的真面目,不可能一直等到现在才采取行动,所以这一定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或许塞尔吉真的旁观了那场魔女审判,不过她一定不可能近距离目击友友的长相。说不定塞尔吉只是怀疑友友•伊吉尔可能是友友•布蕾而已,至少目前如此。
而且星锁的队长对外宣称火刑执行完毕,也留下了正式记录,所以友友•布蕾已经被处死了。如果友友•伊吉尔就是友友•布蕾,这就代表友友•布蕾还活着,已经被处死的魔女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塞尔吉有本事证明星锁的队长当众撒谎吗?当然不能。
“放开我。”
“魔女,你可别搞错了。你没有命令我的资格,哀求吧!”
“为什么?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事!”
“光是正大光明的走在路上,就已经不可原谅了。穿着这么暴露的衣服四处走动,存心是要勾引男人吗?”
“我爱怎么打扮是我的白由。”
“自由?很抱歉,天主不会允许的。”
“奇迹之书并没有这种诫律吧?天主只是禁止奸淫和兽奸而已。女人的自由不是被天主所剥夺,而是男人。”
“你又不是神职人员,竟敢在骑士的面前歪曲教义!”
“女人不能成为骑士,不也是男人做出的规定吗?”
“进口,魔女!我不是女人!”
“你明明就是女人。”
“你……!”
盛怒之下,塞尔吉勒紧了友友的颈子。正常的女人并没有这种力气。塞尔吉脸色狰狞,显然失去了理智,不过友友却刚好相反。塞尔吉愈是激动、愈是意气用事,友友就愈是冷静。
塞尔吉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友友竟然会反击吧。对付一个毫无戒心的敌人并不困难,友友轻而易举地就将塞尔吉压倒在地。不过塞尔吉毕竟是受过训练的战士,立刻绷紧了全身的肌肉,试图将压在身上的友友顶开。友友虽然奋力压制,两人的力气毕竟有一段差距,局势立刻明显地倒转,轮到塞尔吉将友友压在下面。可是下面不是土地,而是泉水。
水花四溅之中,塞尔吉双手勒住友友的颈子,将她压在池底。泉水虽然不深,却足以溺毙仰躺在池底的友友。好痛苦,不能呼吸了,幸好双手还能自由行动。于是友友挥舞着双手,在塞尔吉的脸部和颈部留下一道道的抓痕。
“——唔……!”
塞尔吉双手一松,友友立刻趁机从池底起身。友友并不打算逃跑,打不还手向来不是她的座右铭。才刚站稳了身子,友友立刻一脚踢向塞尔吉的胸膛。塞尔吉低哼了一声,狼狈地往后倒去,溅起了一阵水花。友友打算趁胜追击,却被仰躺在池子里的塞尔吉一脚踢中腹部,一屁股坐倒在地。塞尔吉爬起来之后,双手抓住友友的头发。好痛,头皮快被撕裂了。塞尔吉八成想抓着友友的脑袋撞击池底。危急之际,友友想也不想地抱住塞尔吉的大腿,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
塞尔吉痛得松开双手。友友双手一钩,塞尔吉顿时狼狈地扑倒在地。于是友友趁着这个机会离开泉水,捡起自己的衣服。回头一看,塞尔吉正准备追上来。不妙,恐怕会有生命危险。塞尔吉一旦认真起来,友友可是半点胜算也没有。脚下一个踉跄,友友跌倒了。塞尔吉发出胜利的笑声,迅速地逼近。
就在塞尔吉伸手抓住友友的时候。
“塞尔吉!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乔纳森的声音,列列也跟在他的身后。两人从树林之中冲了出来。
友友立刻拿起手边的衣物,遮住重点部位。
塞尔吉瞪了乔纳森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啊——”
“唔……”
乔纳森往后退了一步,右手按着剑柄,打量着全裸的塞尔吉。列列跟友友四目相交之后,连忙转过身子。
塞尔吉捡起自己的衣服,朝着乔纳森丢了过去。
“给我滚!滚得愈远愈好!”
“唔!”
塞尔吉的衣服命中乔纳森的脸部,直接套在乔纳森的头上,这下子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乔纳森连忙转身离开,列列也跟在身后,塞尔吉却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笨蛋!把衣服还给我!”
“说、说的也是,抱歉!”
衣服从树丛中被丢了出来。塞尔吉捡起衣服飞快地穿上,友友叹了口气之后,也跟着穿上衣服。可是塞尔吉明明就已经穿好了,却又脱下了上身的衣物。
“可恶,忘了缠布条!”
友友拾起塞尔吉缠在胸前的白色长布条。塞尔吉试图把布条拉过来,友友却不让她如愿。
“我来帮你吧。”
“不必多管闲事!”
“对不起。”
友友绕到塞尔吉的身后,将布条缠绕在她颇具规模的胸部上。
“我不该抓伤你的脸,也不该咬你的大腿。”
“不必道歉!你不是也差点被我掐死吗?”
“我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拉紧布条之后,塞尔吉轻噫了一声。友友并没有捉弄塞尔吉的意思,她好几次目睹塞尔吉缠上布条的场面,早就掌握了其中的诀窍,知道布条不可以缠太紧。
“因为我让你的脸受伤了。”
“这不算什么。”
塞尔吉终于停止了反抗。





“同样都是圣骑士团,魔女讨伐队可是跟光鲜亮丽的教都防卫队不一样。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役之后,多少也会留下伤疤。”
“真的全身都是伤痕呢。”
“伤疤才是骑士的勋章,至于刚刚的赤身露体……”
塞尔吉摇头苦笑,感觉有些无奈。
“……更是不算什么。我跟一群男人生活在一起,而且他们都知道我是女人。你似乎对男人相当厌恶,应该猜得到那些男人心里面到底有什么企图吧?不,他们的卑劣是超乎想像的,那些男人——”
塞尔吉的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强忍着内心的愤怒。她一定有什么不堪回首的遭遇,友友不禁想起地牢守卫那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塞尔吉一定常常被那种色眯眯的眼神盯着看,友友不禁有点同情她的遭遇。
“好了。”
“怎么把绳结打在背后?这教我怎么解开?”
“我帮你解开不就好了吗?”
塞尔吉回过头来,友友的脸上露出微笑。或许笑容有些僵硬吧,塞尔吉立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边。
“……算了,重绑也很麻烦。”
“下次我会注意的。”
塞尔吉很可怜,而且也很孱弱,全身上下都是破绽,不怕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脑海中才刚闪过这个念头,友友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一阵刺痛。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友友别无选择。
远走高飞不是最好的选项。如果选择逃跑,塞尔吉一定会认定友友•伊吉尔就是友友•布蕾,那个应该被处死的魔女。
友友•伊吉尔虽然跟友友•布蕾的长相十分相似,却是毫不相干的两人。可是友友自己也很清楚,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说词,不可能被采信的。只要自己一逃走,追兵就会随后而至,万一不幸被捕,势必会被迫接受审判,再度被推上火刑台。不要,死也不要。这种经验一次就够了。
塞尔吉﹒法连德尔——看来只有设法笼络她了,这是最保险的做法。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列列应该也看见塞尔吉全裸的模样吧?列列的眼睛不错,一定看得很清楚。可恶的色狼,等一下看我怎么修理他。

***

日落西山之后才进入佛斯塔,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餐之后就立刻出发,列列和友友对这个小镇并未留下深刻的印象。
乔纳森的父亲的领地就位于佛斯塔的北方,徒步大约需要三天的路程。不过一行人是骑马,顶多只需要一天半到两天的时间。
这一带几乎都是农田。平原之中的丘陵被农田或是草地围绕,丘陵之上耸立着气派的建筑物。
“那就是骑士的公馆!位于丘陵之上的骑士公馆就是整个农村的中心,这也是骑士领地最典型的样貌!”
乔纳森轻扯缰绳,示意爱马阿逢斯放慢速度。现在的速度并不快,列列大可不必紧抱着乔纳森的身体。
“斯坦列公国向来重视武道,旗下的黑金骑士团更是以精实强悍闻名于世,武官在各方面的福利也比文官来得优渥。只要升为骑士,武官就可以拥有领地,文官可就没有这项待遇了。顺便告诉你一个秘密,武官的待遇其实并不高,若没有领地的收入,生活也是很不好过呢!”
既然是秘密,说话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小声一点?正在除草的农夫停止手边的工作,抬头凝视着乔纳森。察觉农夫的视线之后,乔纳森也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农夫口中念念有词,低下头来继续除草。
“我们斯坦列公国向来不重视身分,即使是平民出身,也是有成为骑士的机会!列列,就拿你来说吧,如果你愿意担任我的从士,在战场上累积经验,一定会吸引诸卿的注意。只要诸卿向公王提出推荐,你就能成为所谓的准骑士!虽然成为拥有领地的骑士还有一定的难度,至少可以获得准骑士的薪俸!其实我跟塞尔吉只是准骑士而已,因为我们都是骑士之子!只要接受骑士修行,十六岁生日那天就会自动升为准骑士!”
说完之后,乔纳森舞动缰绳,示意阿逢斯提升速度,以追赶渐行渐远的塞尔吉和友友。
自从泉水的意外之后,她们两人就几乎不跟乔纳森和列列说话。列列虽然能体会她们的心情,不过他真的感到很无辜,毕竟那真的只是意外,列列并没有偷窥的意思。当初听见泉水的方向传来争执的声音,列列不禁有点担心。塞尔吉是个阴阳怪气的人,而且动不动就会生气,更何况她对友友的身分也有所怀疑,天晓得两人之间到底起了什么冲突?所以列列当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情况不对,就立刻带着友友远走高飞。
结果却出乎列列的意料之外。
从那天开始,友友跟塞尔吉的感情一天比一天好,两人常常自顾自地谈天说笑,完全不把列列和乔纳森的存在当一回事。列列万万也想不到总是沉着一张脸的塞尔吉竟然也会露出笑容,而且跟友友聊天的时候,塞尔吉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表情格外地柔和,明显冲淡了过去的肃杀与冷酷。
女人就是女人,这是不会改变的真理。
当时的情景突然浮现脑海,列列连忙摇摇头,试图甩落脑中的画面,却怎么也无法如愿。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画面,却深深地烙印在脑海中。友友以衣物遮掩胸部和小腹,塞尔吉却不一样。列列第一次看到全裸的女体,心里面有种说不出来的奇特感受。记得太详细并不是好事,友友一定会生气。列列并不明白友友为什么会生气,只知道友友现在已经不跟他说话了。
“列列,有没有兴趣成为星锁的从士?”
“……我不是早就拒绝了吗?”
“此一时彼一时,多问几次不吃亏嘛!”
“纠缠不休的人最惹人厌。”
“唔!意思是你讨厌我啰?”
“这……”
乔纳森不但好心让列列骑马,一路上的旅费也都是他在支付,即使心里面对乔纳森实在没什么好感,列列也不好意思开口。虽然列列的态度就说明了一切,偏偏乔纳森是个不懂得察言观色的二愣子,完全感受不出列列所释放出来的气息。
“我没这个意思。”
“那就好!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被朋友排挤更悲惨的事情了!”
拜托,谁是你朋友啊?不过列列还是忍住了,同时试着转移话题。
“塞尔吉似乎对你很不满。”
“你是说她啊?其实——”
乔纳森回过头来,刻意压低音量。
“常有的事啦。慢着,我不是说那种事常有,你可千万别误会。呃,我是指偷窥女人的……那个啦,反正我绝对不会偷窥就是了。所谓常有的事,是指塞尔吉生我的气、连看也不看我一眼的意思。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费尽唇舌道歉解释也没用。我跟她算是老朋友了,她的脾气我很清楚,过些时候就没事了。放心吧,时间会替我们解决问题的。”
平心而论,友友似乎也有相同的特质,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女人吧。同样身为女人、拥有同样的特质,所以两人的感情才会愈来愈好。
“……不过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嗯,我也觉得不太妥当。”
“当时你也看见了吧?”
“看得一清二楚,闪也闪不掉。”
“……你也看到了友友?”
“当然没有,友友遮得很好。”
“明明就看到了,还说没有!”
“不不不,我只瞄了一眼而已,真的没看仔细!列列,一定要相信我!我以圣骑士之名起誓,绝对没有说谎!”
看来往后得好好地讯问一番,弄清楚乔纳森到底看到了多少才行。不过弄清楚了又能怎样?总不能消去乔纳森的记忆吧。
没有人可以看到友友的身体。了解友友、记得友友、在身旁陪伴友友的人只要列列就够了。列列只想跟友友在一起,不需要其他的人,大家最好是闪得愈远愈好。
可是列列知道友友不喜欢这样,说不定还会因此离开列列。
列列不希望跟友友分开,这种痛苦的经验一次就够了,不需要第二次。
所以为了跟友友在一起,列列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愿意忍耐。
“列列,抓紧了!塞尔吉好像想把我们甩掉……!”
乔纳森一声吆喝,双腿往马腹一夹,示意阿逢斯加快速度。无奈之余,列列只能紧紧地抱着乔纳森。这家伙的体温好像特别高,身体热得发烫。现在已经是炎星月、也就是七月的大热天了,列列甚至感到乔纳森的背心微微渗出汗水。
“干得好,阿逢斯!快点追上她们吧!呼,好舒服的凉风!列列,感觉很舒爽吧?”
一点也不舒爽,反而全身不自在。
不过列列并未开口。他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这一切。

***

在乔纳森的斡旋之下,众人今晚的落脚处就是骑士领地之内的空房子。
旅程已经接近尾声,明天就能抵达乔纳森的父亲,也就是路易斯•克洛姆史帝德的领地费尔隆。塞尔吉的父亲、马卡士﹒法连德尔的领地费亚塞德就在隔壁,因此塞尔吉会跟大家一起前往费尔隆。
塞尔吉背对着友友沉沉睡去。现在虽然睡得很熟,难保不会又身体一震惊醒起来。类似的举动,她每天晚上都会重复好几次。友友观察了好一阵子,对于塞尔吉的习惯相当熟悉,严重的时候甚至还会从床上跳起来,拔出放在一旁的长剑呢。
“——呼……!”
看,又开始了。塞尔吉坐起上半身,摸索她的长剑。找到之后立刻抽手,双肩不停地颤抖。
“塞尔吉……?”
友友揉揉双眼,一副睡意未消的模样。
“怎么啦?没事吧……?”
“嗯。”
塞尔吉努力地调匀呼吸。
“抱歉,把你吵醒了吗?我很好,没事。”
“是哦。”
友友缓缓地坐了起来,环视四周。看在旁人的眼中,应该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吧。列列和乔纳森睡在另一间房间,严格说来应该是屋外。这间空屋并不大,只有一间房间,所以男人都被赶到屋外的马厩了,房间里面只剩下友友和塞尔吉。这是出自友友的安排,屋子里面只有两个女人,或许塞尔吉睡得比较安稳吧。
“做了什么恶梦吗?”
“不。”
塞尔吉摇摇头,之后又点点头。
“有点像梦境,又有点像脑海中的记忆……大部分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却有那么一些不尽相同的地方。”
“到底是什么?”
“无法以言语形容。”
话虽如此,塞尔吉却不排斥这个话题。她似乎想找个人倾诉,让内心的压力获得某种程度的舒缓。这是塞尔吉的心愿,友友只要实现她的愿望即可。如此一来,塞尔吉势必会更加敞开她的心房。不过也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随便开口,友友的工作就是让塞尔吉产生倾诉的情绪,再当个沉默的听众即可。
于是友友接近塞尔吉,轻轻拥抱她的双肩。塞尔吉的身体虽然僵硬,却未拒绝友友的拥抱。于是友友在她的耳边轻声细语。
“难为你了,一定很痛苦吧。”
“……这种小事不算什么。如果觉得痛苦,那就是我的失败。如果我输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过去没有人愿意倾听塞尔吉的心声。乔纳森十分关心塞尔吉,不过那个男人天生迟钝,不懂得体贴女人。其他男人都对塞尔吉百般嘲弄,或是以淫邪的眼神看着她。塞尔吉十分孤独、寂寞、痛苦,每天都生活在压力之中,费尽心思保护自己,处境实在是令人同情。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真的没什么。无法以言语形容?没那么夸张啦。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单纯的恶作剧罢了。没错,把我的衣服藏起来、或是趁着换衣服的时候盯着我看,这根本就没什么。要不然就是赤身露体在我面前走动,逼我看不想看的东西。对了,好几次趁着我睡着的时候偷袭,结果当然是被我赶走了,我并没有怎样。顶多被他们的脏手摸了几把而已,那又怎样?根本没什么,不算什么。没错,我一点都不在乎。”
骗人,明明就很在乎,可是塞尔吉过去连在别人面前逞强的机会也没有,她根本找不到倾诉的对象。塞尔吉希望得到安慰、得到鼓励,却总是无法如愿。周围都是敌人,她陷入孤立无援的处境,友友并不是不能体会这种感觉,而且是痛切的体会。
的确令人心痛。冰冷的石板和石壁、所有的屈辱、憎恨、杀意以及无力感瞬间袭来。友友打从心底希望世界末日的降临、杀死所有愚蠢无知的人类;然而事实刚好相反,即将毁灭的不是愚蠢无知的人类,而是友友自己。啊,我就要死了,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非死不可?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可是我就要死了,就要被杀死了,一切就要结束了。
“友友……?”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映射而入。
塞尔吉凝视着友友,脸上露出惊疑的神情。
“你、你怎么哭了……?”
“对不起。”
友友拭去泪水,使劲抱住塞尔吉的肩膀。
“我也知道哭泣解决不了问题,可是这绝对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或许对他们而言只是单纯的恶作剧,可是对你而言绝对不是恶作剧那么简单。”
“没办法,谁教我这个女人学男人当什么骑士。如果身边有个像我一样的女人,相信任何人都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天主不会饶恕这种行为的。”
“……或许他们并没有恶意。”
塞尔吉﹒法连德尔,你真是个值得同情的弱女子,甚至连憎恨下流卑鄙的同事也不行。或许不得不跟自己憎恨的人并驾齐驱的宿命迫使她不得不如此吧。身为荣耀的圣骑士,塞尔吉当然有她自己的尊严。当然,圣骑士也是一群人所组成的,其中不乏下流无耻之徒,而且还不在少数,然而塞尔吉为了顾全圣骑士的荣誉,刻意忽略那些不愉快,想尽办法保护自己、支持自己,否则她根本连站起来的勇气也没有。
没关系,塞尔吉,我来替你憎恨那些人吧。
“如果对你不敬的那些人就在眼前,我一定会大骂他们不知羞耻,逼迫他们跪着向你道歉,同时对天发誓下不为例。既然身为圣骑士,不是应该爽快地承认自己的错误、诚心诚意地道歉才对吗?”
“……没错。”
塞尔吉全身虚脱,轻轻地将自己的脸颊倚靠在友友的肩膀。或许是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吧,塞尔吉连忙抬起头来,不过依然没有离开友友的意思。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了。
“对不起,友友﹒伊吉尔,我似乎是误会你了。”
友友静静地摇头。现在不能开口,否则一定会笑出来。很好,塞尔吉,这样就对了。明明十分可笑,友友却感到一阵痛楚,那是一种深刻的心痛。
塞尔吉是个弱女子,却不是唯一的弱者。一旦弱点被抓住,任何人的反应都是一样的。人类是脆弱的,友友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当时若有人以协助逃命为要胁,逼迫友友做出不堪的事情,说不定友友真的会照单全收,毕竟跟死亡相比,天大的耻辱也不算什么。友友很想否认这种想法,可是现在并没有人拿着利刃抵住友友的喉头。一旦面临死亡的命运,才会露出最真实的一面,这就是人类的本性。脆弱、丑陋的人类。悲情、惹人怜爱的塞尔吉。说实话,我并不怎么讨厌你。

***

“看到了,就在前面!”
乔纳森指着正前方。
“那里就是费尔隆……!”
众人正爬上一座小山丘的顶端,眼前正是一望无际的缓降坡。农田和草原遍布其中,在草原之中蠢动的白色生物正是一只又一只的绵羊。小溪的水面闪闪发光,水车缓缓转动,位于正中央的丘陵呈现出完美的梯形。那应该是人工填造的产物,原本并不是山丘。丘陵的顶端耸立着气派的庄园,那一定就是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的家。
“列列,那里就是费尔隆!家父一手开辟出来的领地!原本是一片苍郁的森林,在父亲带领众人努力开拓之下,才呈现出今日的样貌!了不起吧!你见过这么美丽的村子吗?父亲和费尔隆可是我最大的骄傲呢!”
“……真的很了不起。”
“看吧,我就说嘛!”
乔纳森得意地放声大笑,双脚同时往阿逢斯的腹部一踢。眼前正是往下的斜坡,阿逢斯瞬间加快了速度,一转眼就超越了走在前面的塞尔吉。
费尔隆是个富饶的农村,田里长满了作物,草地放养了无数的家畜。耕地和草地以栅栏相隔,道路四通八达井然有序,确实跟过去见过的农村大不相同。列列的赞美绝对不是出于虚假的恭维,毕竟整个村子都是父亲的,自己总有一天要继承父亲的爵位和领地,除了了不起之外,实在找不到更适合的辞汇。乔纳森跟列列的际遇实在是相差太远了。
乔纳森是个地位崇高的骑士。
列列只是个平民。不,应该是离乡背井的流浪汉,连平民都不如。
我到底在做什么?载着我这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的乔纳森到底又在想些什么?
走下山坡之后,塞尔吉停止前进,她要在这里跟大家分手了。让友友下马之后,塞尔吉准备前往父亲的领地。
“我走了,友友。”
临别之际,塞尔吉依然只肯跟友友说话。
“很高兴认识你,希望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我也希望如此,塞尔吉。不,还是应该称呼你为塞尔吉小姐?你的身分是骑士,还是塞尔吉大人或是塞尔吉卿比较恰当?”
“别这么见外。”
骑在马上的塞尔吉露出一丝苦笑,看来她真的把友友当成朋友。
“叫我塞尔吉就可以了。我跟某人不同,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而且离开战场之后,我就不是骑士,只是一介村长罢了。我的父亲有时还会亲自下田耕作,并不是所有的骑士家族都那么好命。”
“不管怎么说,像我这种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平民,实在没有资格成为骑士的朋友。”
“没那回事。”
塞尔吉摇摇头。
“我的父亲虽然孤僻,却有一个好朋友。他叫做亚浮勒德,是平民出身的,目前是父亲的从士。没有亚浮勒德的协助,父亲什么事也做不成。无论是行政事务或是家庭琐事,亚浮勒德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事实上我也是他一手拉拔长大的。”
“所以你愿意把我当成朋友吗?”
“当然。”
塞尔吉嫣然一笑,旋即勒转马头,仿佛是在掩饰内心的羞怯。
“不要说再见!有缘再相逢吧,友友!愿主保佑你!”
“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愿主保佑你!”
友友双掌围在嘴边,使劲地大叫。
塞尔吉骑着心爱的苇毛战马飞奔而去。速度愈来愈快,几乎是全力冲刺,仿佛是在摆脱内心的不舍。塞尔吉始终没有回头,友友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凝视着塞尔吉离去的背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乔纳森紧闭双眼频频点头,该不会是在强忍着夺眶的泪水吧?这个人有问题吗……?也罢,这早就不是秘密了。
“好,我们走吧!”
接下来友友只能徒步而行,因此乔纳森和列列纷纷跳下马背。费尔隆就在前方不远处,花不了多少时间。
乔纳森握着阿逢斯的缰绳走在前面,列列和友友在后方并肩而行。
列列没有心情欣赏两旁的风景,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友友身上。友友对列列不理不睬,或许还在生气吧。到底要气到什么时候?不过……愿主保佑你?这实在不像友友的风格。想不到友友和塞尔吉居然成了好朋友,虽然总比反目成仇来得强,不过跟骑士成为好友?列列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穿过原木搭成的大门后,在大门附近草丛游玩的几个孩子发现了乔纳森,纷纷围了上来。
“是乔纳森大人!” “真的耶!” “哇!乔纳森大人!”
没多久时间,一行人就被孩子所包围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才回来的吧,乔纳森大人!” “另外两个人是谁?” “乔纳森大人,陪我们玩!” “乔纳森大人很忙的,他可是圣骑士呢!” “可是我们说好的呀!乔纳森大人!”
“哈哈哈!没错!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回来了!他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没错,马丁,我确实答应你了!不过先等我跟父王和母后请安之后再来陪你玩吧!”
而纳森的态度简直就像面对一群可爱的弟弟和妹妹似的。只见他一一回答孩子的问题,轻抚他们的头心,甚至是把孩子抱起来玩耍。就领主之子的身分而言,形象确实是相当地亲民。
带着一群孩子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一名农人从路旁的田地冲了出来。
“这不是乔纳森大人吗?欢迎回乡,我还以为大人要等到八月结束之后才回来呢!”
“临时出了一些状况,所以提早回来了!”
“路易斯大人和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不知道!”
“这、这样啊……”
农人低头叹了口气,旋即抬起头来堆满了笑容,看起来却有点不太自然。列列看了友友一眼,两人的视线终于交会。友友虽然立刻别过头去,脸上却也露出了讶异的神情。或许友友也跟列列一样,认为农人的表情大有文章吧。
“那我先走一步•将您回来的好消息通知路易斯大人吧。”
“不必,我要给大家一个惊喜!”
“这、这样啊……”
“嗯,没错!列列、友友,我们走吧!”
村子里的男女老幼纷纷出迎,脸上无不挂着喜悦的笑容,不过大人们还是有所隐瞒,列列从他们的表情当中看得出来。
“我家就在山丘上!”
来到半山腰之后,乔纳森再也按捺不住了,独自一人拔足狂奔。跟家人见面真的那么兴奋吗?列列实在无法理解,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家人吧。友友呢?她思念自己的父母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不过真心话是否如此,就很难说了。
登上丘顶之后,有人从栅栏围绕的庄园之中走了出来。来者是一名女子,年纪很轻,跟列列和友友差不多年纪,一头金发相当耀眼。女子发现众人之后,立刻迎了上来。
“哥哥……!”
“艾芙琳!”
乔纳森放开阿逢斯的缰绳,朝着女子迎了过去。
两人抱在一起,不,严格说来应该是乔纳森抱着少女在原地旋转。
“哥哥!真的是哥哥!是真的哥哥!”
“没错!艾芙琳,我是你的哥哥乔纳森!”
“哥哥不是还要一段时间之后才会回来吗?”
“我在战役中受伤,队长特别允许我提早放假!”
“受伤?要不要紧啊?”
“已经没事了!艾芙,你怎么会跑到外面?”
“我听外头好像很热闹,所以才出来看看情况,想不到竟然是哥哥回来了!哥哥,我好想你喔!”
“嗯,哥哥也很想念你!”
两个人一直在原地打转现到底要绕几圈才肯停止?
“哥、哥哥,我有点头晕……!”
“是、是吗?其实我也是……!”
看吧。
于是乔纳森放下了艾芙琳,两人脚步虚浮、身体摇摇晃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两人真不愧是一对兄妹,只要把乔纳森的银发改成金发、身形再稍微纤细一些,几乎就跟艾芙琳一模一样。
“啊!哥哥回来了!”
又有另一个小小的金发乔纳森从庄园跑了出来,一看就知道是乔纳森的弟弟。
“喔喔!耶雷米,你的精神不错嘛!”
“哥哥!哇!真的是哥哥!哥哥回来了!”
耶雷米整个人跳在乔纳森的身上。乔纳森一手抱起弟弟、另一只手抱起妹妹,分别在两人的脸颊亲了一下。
“艾芙!耶雷米!还没跟你们打招呼呢!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也就是你们的哥哥回到费尔隆了!”
“欢迎回家,哥哥!” “哥哥回来了!”
弟弟和妹妹也轮流亲吻乔纳森,表情看起来十分高兴。虽然这是他们的自由,不过看在列列的眼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于是他转头看着身旁的友友,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发现友友竟然眯着双眼凝视着眼前的三人。眼神并不冰冷,反而还有些温暖,不时透露出些许的羡艳。
友友寂寞吗?
即使有我陪伴在身边,还是不够吗?
乔纳森朝着两人看了一眼,似乎打算介绍两人让自己的弟弟和妹妹认识。可是还来不及开口,一对男女立刻从庄园跑了出来。
“乔纳森!这不是乔纳森吗?”
“乔纳森,你终于回来了……!”
银发男子留着胡须,长相跟乔纳森一模一样,金发女子则是跟艾芙琳有几分神似。看来两人应该就是乔纳森的父母。
“父王!母后……!”
“乔纳森!”
母亲和弟妹跟乔纳森抱成一团,父亲则是暂时在一旁观看。不久之后,母亲抱起耶雷米,同时将艾芙琳拉开,一旁的父亲立刻使劲地抱住乔纳森。不会太用力了吗?列列不禁有点担心。
“乔纳森!”
“父王!”
“乔纳森,你怎么提早休假?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惭愧,我不小心在战斗中受了伤,不过已经不要紧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没事就好,乔纳森!”
“父王……!”
“乔纳森……!”
这对父子并未相拥而泣,不过泪水已经在两人的眼眶中打转。真是够了,列列暗自叹息。这一家人的嗓门特别大,感情又特别丰富,即使只是站在一旁观看,列列也感到浑身不自在。难道所谓的家人就是这样吗?或许是列列少见多怪吧。
“对了!父王!还有各位!我来向大家介绍一下!”
乔纳森轻拭眼角,回头看着列列和友友。
“这两位分别是我的好友列列﹒伊吉尔以及他的妹妹友友﹒伊吉尔!我们相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之下,之后又巧遇于旅途中,相信这一定是天主的安排!因此我决定带着两人前来费尔隆,参观我最引以为傲的家乡!”
“很高兴认识大家,我是友友﹒伊吉尔。”
友友往前走了几步,优雅地欠身行礼。乔纳森的父亲微微一愣,似乎对友友的穿着感到有些讶异。母亲的反应更是露骨,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弟弟耶雷米一脸好奇,妹妹艾芙琳则是睁大了双眼。
“嗯……”
父亲眨眨眼睛,下意识地轻抚下颚,脸上堆满了笑容。
“我是乔纳森的父亲,路易斯﹒克洛姆史帝德。欢迎你来到费尔隆,友友﹒伊吉尔……?”
“谢谢。对了,这位是……”
友友拉着列列的手臂往前一推。
“……家兄列列。”
“……你好,呃……我叫做列列。”
列列低下头去,刻意回避路易斯的眼神。他是乔纳森的父亲,得知孩子回来之后的反应又特别夸张,列列还以为跟乔纳森一样,都是头脑简单毫无心机的人物。不过路易斯好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而且又有一定的岁数和历练,眼神格外地锐利,完全把列列当成可疑人物来看待。
“你好,列列。对了,你是怎么认识乔纳森的?”
“呃……我跟他交手过两次。”
“双方持木棒互击,木棒先掉落地面的一方落败。父王!我挑战了两次,两次都败在列列的手上!而且列列的武艺真的非常精湛,他加入义勇军,跟着我们讨伐魔女,最后竟然单枪匹马打倒魔王!”
“什么!打倒魔王……!”
“当时我失去意识,并未目睹列列的英姿,不过塞尔吉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错不了的!”
“真、真是难以置信!我年轻的时候也是魔女讨伐队的成员,不是不知道魔王的可怕!想不到万夫莫敌的魔王居然死在你这个年轻人的手上……!”
路易斯突然仰天大笑,接着又快步走上前来,拍打列列的肩膀。
“魔王可不是光靠运气就可以解决的敌人,你一定很有格斗的天分!我想听听你的英雄事迹,请你务必详细描述当时的情况!对了,打倒魔王可是大功一件,布朗多罗队长没有推荐你为圣骑士吗?”
“这……我……”
“父王!列列不肯接受任何的奖励以及表扬,在战场上不告而别!”
“什么?立下大功却不要求奖励?”
“列列从不以自己的武艺为傲,我认为这就是他谦逊的表现!”
“唔……!实在是相当难得!列列,有没有意思成为克洛姆史帝德家的家臣?请你以从士的身分……不,请你以朋友的身分辅佐乔纳森!当然,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让你成为骑士,拥有自己的领地!我这个人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可、可是……”
“嗯,不必急着下决定—请好好地考虑吧,列列!这对你来说绝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好、好吧,我会考虑的。”
“感激不尽,列列!”
路易斯满面春风,又重重地拍打列列的肩膀。好可怕的力量,会痛呢。不过路易斯和乔纳森果然是一对父子,两人实在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列列最不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甚至还有点讨厌他们。
“好!接下来带领两位参观我们的家吧!”
路易斯豪迈地转过身去。原本以为他会迈开大步走进屋内,可是列列错了,背转过身子的路易斯站在原地不动,跟乔纳森的母亲以及弟妹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的表情都十分沉重,先前的欢欣鼓舞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纳森。”
路易斯回头看着乔纳森,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的儿子四肢健全地回到家乡,内心的喜悦绝对是笔墨难以形容的,也让我忘了尽一个领主的本分,履行告知的义务。”
“告知的义务……?父王,什么事情这么严肃?”
“乔纳森,我的儿子,你一定要接受这个事实。”
“是,那当然。”
“这件事跟你的未婚妻有关。”
“阿拉贝拉……?难道阿拉贝拉出事了……?”
“是的。”
路易斯点点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沉不住气的乔纳森忍不住开口。
“父王,请你告诉我吧!阿拉贝拉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拉贝拉小姐……”
路易斯沉痛地开口:
“她被巡检祭司告发,已经遭到逮捕了。”


第3话 友情与同情

当时她还不是荷珥佳。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往事了。
她无法自拔地怀念森林中的一切,同时告诉自己一定要忍耐。一段时间之后,父亲果然疏于警戒,于是她趁夜离开家门,朝着森林的方向前进。虽然不知道森林的小屋在哪里,她却一点也不担心,就算不小心迷了路,也一点都不害怕。她相信自己、相信森林,事实果真如此。
东方的天际浮现一抹鱼肚白,一匹狼出现在她的面前。没错,就是巴尔扎。她往前走了几步,巴尔扎也往后退了几步,似乎想将她引导到什么地方。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巴尔扎想让她回家。
绝对不回家,说什么都不回去,她干脆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无计可施的巴尔扎低吼了一一声,似乎是在求援。这时她听见呼唤自己的声音,抬头一看,两个小人正坐在树干上面,正是酋姆和隆罗。
回家去吧!就是说嘛,不要一直待在这里,快点回去吧!
她并未接受酋姆和隆罗的劝说,无奈之余,酋姆和隆罗只好带她回到森林的秘密小屋。魔女叹了口气,责备酋姆、隆罗和巴尔扎。不是他们的错,她替他们说情。于是魔女开口了,那是谁的错?是我的错,她回答。魔女点点头,假装出言恫吓:我要把坏孩子吃掉。那就吃吧!她一点也不害怕。你才不会吃我呢,因为你是善良的魔女。
魔女允许她暂时住在秘密小屋,期限是二天。过了二天之后,人类大概就会放弃搜寻她的下落了。
这二天期间,她跟酋姆、隆罗、巴尔扎以及魔女聊了许多,一起到秘密小屋附近散步,有时还会玩在一起。虽然舍不得离开,却不能破坏约定,再说她也不想害魔女惹上麻烦,更不愿父亲为自己担心。
于是在巴尔扎的带领之下,她离开了森林,回到家中。
父亲喜极而泣,内心也燃起了熊熊怒火。
真是个不听话的坏孩子,亏爸爸这么疼爱你。
于是她又被关在家里了。不管再怎么听话、再怎么懂事,父亲依然不肯原谅她,总是将她





当成一个坏孩子。
入夜之后,她独自哭泣,默默地想念巴尔扎、酋姆、隆罗,以及那个魔女。她无法自拔地爱上了那片森林。

***

司坦列公国自大布尔诺联合王国分裂独立,已经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李德尔子爵家更是在司坦列公国建国之前就存在的名门贵族,不过现在的权势已经不如以往。随着骑士阶级的抬头,联合王国时代的贵族纷纷走向凋零一途。
克雷特就是位于李德尔子爵领地正中央的小镇。
在此说明一下领地与领地之间的关系。乔纳森的父亲路易斯﹒克洛姆史帝德的领地费尔隆、以及塞尔吉的父亲马卡士•法连德尔所治理的费亚塞德,其实都位于李德尔子爵领地之内。
子爵的领地之中,为什么还有骑士的领地?列列实在是不明白。就算是有人提出详细的解释,恐怕也是无法理解吧。不过这似乎跟子爵家的没落有关,也就是说理论上子爵虽然比骑士伟大,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以贵族的标准而言,李德尔子爵的居所确实是寒酸了些。名义上虽然是城堡,占地也比普通人家广大,只是既没有护城河也没有城墙,甚至连高塔也付之阙如。居所内的用品和摆设十分陈旧,佣人寥寥可数,而且几乎都是老人家。
那是一座寂寥、冷清、沉重,令人喘不过气的居所。
列列一行人位于居所的一隅,正准备晋见城主尼可拉斯•李德尔子爵。子一爵的健康状况似乎不太理想,会面之前必须预作准备,因此佣人请大家先在这间房间等候。
“阿拉贝拉……为什么……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阿拉贝拉……”
乔纳森坐在墙边的长椅,双手抱头、自言自语。列列和友友并未坐下,而是站在不远处。站在友友身边的人并不是列列,而是塞尔吉。
在乔纳森的哀求之下,列列和友友只好陪着他一起来到克雷特,想不到竟然在城堡的附近遇见了塞尔吉。原来塞尔吉从父亲的口中得知阿拉贝拉遭到逮捕,心想乔纳森一定会火速前往克雷特,因此早一步来到此地相候。
“不过……”
塞尔吉朝着身旁的友友瞥了一眼,双唇微微掀动。
“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之下重逢。”
“就是说啊。”
友友披着一件连身的薄斗篷。晋见子爵可是一件大事,太过前卫的穿着恐怕有失礼数,因此乔纳森的母亲特地借了友友一件斗篷。
“没想到贵族也会被举发为魔女。塞尔吉,你认识她吗?”
“嗯。其他国家的人可能无法理解,不过司坦列公国的骑士都是从被称为诸卿的贵族手中领受土地,所以李德尔子爵相当于家父以及乔纳森的父亲的顶头上司。子爵本人是个身段柔软体恤下属的人,掌上明珠阿拉贝拉小姐也很好相处,个性十分开朗,常常主动找我们聊天。”
“她是你的朋友吗?”
“不,交情还不到朋友的程度。不过若我是个真正的男人,或许情况就不一样了。”
塞尔吉朝着乔纳森瞄了一眼,旋即垂首。
“阿拉贝拉小姐的兄长和姐姐很早就过世了,子爵夫人也在阿拉贝拉小姐四岁那年撒手人寰。周遭的人都劝子爵续弦,子爵却没有这个打算。只有男性才能继承诸卿的爵位,既然子爵不肯续弦、收养养子的规定又十分繁复,避免子爵家绝后的办法就只剩下招赘。”
“意思是你原本有可能成为阿拉贝拉小姐的夫婿?”
“只可惜我不是男人。当然这只是假设罢了,不可能成真的。阿拉贝拉小姐或许是体察我内心的矛盾,所以才对我特别照顾吧。”
“听起来她人还不错。”
“嗯。”
塞尔吉闭上双眼,轻轻地摇摇头。
“我实在无法相信阿拉贝拉小姐是个魔女,一定是欧古邦男爵的阴谋。这种肮脏的伎俩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友友还来不及细问下去,年老的佣人就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尼可拉斯大人要见各位,请跟我来。”
列列一行人被带到设有暖炉的大厅,暖炉里面当然没有柴火。现在还不到使用暖炉的季节,不过大厅却是格外地阴湿寒冷,窗外的挡雨板纷纷放下,屋内也没有烛火。外头的天色还早,为什么不打开窗户让阳光透进来呢?坐在椅子上的男子,看起来就像是行将就木的老者。
“尼可拉斯大人……!”
乔纳森快步移动,跪在男子的跟前。
“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整件事情我还不是很清楚,现在心里面一片混乱,不知如何是好……”
“乔纳森……”
子爵试图起身,却又无力地坐了回去。
“抱歉,乔纳森……让你挂心了……”
“尼可拉斯大人,千万别这么说!我……我……!”
“乔纳森……别说了……”
“尼可拉斯大人。”
塞尔吉走到乔纳森的身边,单膝跪地。
“在下是塞尔吉﹒法连德尔,代替父亲马卡士﹒法连德尔前来晋见。若有什么可以效力的地方,请大人尽管吩咐。”
“塞尔吉……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可是……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子爵轻抚自己的太阳穴,气若游丝地叹了口气。就算当成是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口气,列列也不会感到太惊讶,毕竟子爵除了年老体衰之外,脸色更是跟死人没什么两样。
“我不懂……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阿拉贝拉的身上……乔纳森……对不起……原本打算让你继承子爵家……这下子……一切都完了……李德尔家将步入绝嗣的命运……”
“尼可拉斯大人!”
乔纳森往前爬了几步,只差没抱着子爵的小腿。
“魔女审判还没开始,现在说什么都言之过早!我相信阿拉贝拉,她绝对不是魔女!阿拉贝拉不可能背叛天主、背叛人类,难道不是吗?”
“没错……没错……谢谢你的鼓励,乔纳森……”
子爵缓缓伸出宛如槁木的手臂,轻轻地搁在乔纳森的肩头,脸上更勉强挤出一丝虚弱的笑容,感觉就像为了安慰乔纳森而笑。
列列看着友友。友友双眉紧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子爵和乔纳森,列列实在猜不出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尼可拉斯大人。”
塞尔吉的语气十分冷静。
“阿拉贝拉小姐被囚禁在欧古邦伯爵的城堡吗?”
“啊……嗯……没错。应该是在阿修隆的秋萨城……独自一人被关在冰冷的地牢……”
友友抱着自己的肩膀,身体微微颤抖。大概是想起了那段往事吧?彭巴德城的地牢也是个恶劣的地方,当时友友在那里被关了好几天。那个守卫在审判中做出虚假的证词,列列至今依然无法忘怀他那张比禽兽还不如的卑劣嘴脸。友友嘴上虽然没说,当时一定很不好受。对了,还有那个只懂得挥动木槌的法官、以及总是圆睁着一双眼睛的审问官。布朗多罗的居民几乎都恨不得立刻杀了友友,他们无不欢欣鼓舞地希望目睹友友被活活烧死。列列不认识阿拉贝拉,只知道她是父亲疼爱的女儿、乔纳森敬重的未婚妻,甚至连塞尔吉都对她颇有好感。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阿拉贝拉还是难逃一死。
“恕我直言。”
塞尔吉压低了音量。
“这很有可能是伯爵的诡计。”
“……塞尔吉、塞尔吉﹒法连德尔……这番话可是会害你惹祸上身的。”
“尼可拉斯大人,欧古邦伯爵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大家都知道他企图并吞李德尔子爵的领地。根据盟约,一旦子爵领地甚至是男爵领地发生动乱,伯爵有权停止子爵或是男爵的领主权,出面弭平动乱或是收拾局面。就这次的事件而言,伯爵才是最大的得利者。”
“事实上……我也有同感,也不得不去思考这个可能性。可是……巡检祭司所告发的人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不能主持审判。欧古邦伯爵的做法是合法、正当的。”
“就因为合法、正当,所以只能选择服从吗?”
“……还可以向公王府投诉。可是……说来惭愧,我只是一个空有贵族头衔的垂垂老者,实在没有跳过意气风发的欧古邦伯爵、向其他的侯爵和公爵寻求协助的能力……”
“再不想个办法,阿拉贝拉小姐就要接受魔女审判了。”
“应该已经进入调查阶段了吧……阿拉贝拉……或许受到了许多惨无人道的拷问……说不定已经被迫签下自白书……”
“不!”
乔纳森突然起身。
“绝对不可以!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绝对不允许他们拷问阿拉贝拉!阿拉贝拉不是魔女,而是纯洁的少女!我从未见过像她那种心地善良又慈悲为怀的美丽女子!只要扪心自问,世界上每个人都知道阿拉贝拉不是魔女!她不可能背叛尼可拉斯大人、背叛我、背叛天主、背叛人类!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
“……乔纳森……”
子爵倚靠在椅子上,表情十分难过。他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像乔纳森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小伙子,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阿拉贝拉是魔女也好、不是也罢,根本就不重要。连不是魔女的友友都被判刑了,真相根本不是他们所关心的重点。那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非杀了友友不可?列列不知道答案,只能确定一件事。
算了吧,乔纳森。不管你再怎么挣扎,都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为什么到现在还看不出来呢?
你的心情不是不能体会,换成我的话,或许也会有同样的反应。心里面只要稍微一松懈,就会产生放弃的念头,而放弃也是种解脱的想法。可是我就是不想放弃,就是要坚持到最后一刻,就是相信努力才有希望。
就跟现在的乔纳森一样。
想要救出友友、跟友友见面。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子爵轻抚前额叹了口气,视线突然移至列列和友友的身上,混浊的双眼顿时并射出锐利的目光。
“这两位是……?”
“乔纳森的朋友。”
塞尔吉转过身来,向两人使了个眼色。友友立刻跪在地上低头行礼,列列也跟着如法炮制。
“子爵大人,我是友友•伊吉尔。”
“……列列•伊吉尔。”
“原来是乔纳森的朋友……让两位看笑话了。”
子爵闭上精光四射的双眼,又缓缓地睁开。
“乔纳森,面对现实吧。李德尔家已经结束了,往后李德尔子爵领地很有可能并入欧古邦伯爵领地。”
“尼、尼可拉斯大人……!”
“你跟阿拉贝拉的婚约就当作没这回事,往后也要尽力辅佐欧古邦伯爵,延续克洛姆史帝德家的威名。塞尔吉,你也是。”
“尼、尼可拉斯大人,这实在是……!”
“乔纳森!”
塞尔吉握住乔纳森的手臂。
“你以为最痛苦的人是谁?拜托你替尼可拉斯大人想一想吧!”
“可是!我!我……!”
乔纳森奋力一甩。
“我不接受!尼可拉斯大人,对不起,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无法接受您的指示!我不能对阿拉贝拉见死不救!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都相信阿拉贝拉是清白的!我爱阿拉贝拉,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好一个刚正不阿、拙于言辞又意气用事的傻骑士。只见乔纳森背转过身子之后,迈开大步走向门口……
“慢着,等一下!乔纳森!”
“乔纳森,你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
子爵和塞尔吉同时出言阻止,乔纳森依然没有停步的意思,而且还重重地朝着列列的肩膀拍了一下。
“走吧,列列!朝着阿修隆出发!”
“……什么?”
列列瞪大双眼指着自己。我也要去?为什么……?

***

两匹马披星戴月地连夜赶路,中间只短暂停留了数次,略事休息之后又立刻出发。
是的,两匹马。除了乔纳森的阿逢斯之外,塞尔吉的爱马希莉露也一起同行。握着缰绳的人当然是塞尔吉,坐在后面的友友紧紧地抱着塞尔吉的身体。
一路上乔纳森一次又一次地向列列、塞尔吉以及友友致歉。
“抱歉,把大家拖下水了。如果没有你们,恐怕……恐怕我早就打退堂鼓了。谢谢你们,对不起。”
而且还不断向后座的列列倾诉自己对阿拉贝拉的思念。
“其实早在订婚之前,我就不由自主地爱上阿拉贝拉了。所以当父亲提起这门亲事的时候,我真的有一种置身仙境的感觉。阿拉贝拉并未嫌弃我的身分,对我敞开了心房。我愿意向天主起誓,子爵的地位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不过成为阿拉贝拉的丈夫之后,我还是会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可是在这之前,我必须先成为足以跟阿拉贝拉匹配的男人才行,所以我努力锻炼自己,期许成为独当一面的圣骑士。即使被其他同事嘲笑,我依然不改初衷,平时努力修练剑术,战时积极挑战敌人,为的就是建立过人的功勋。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阿拉贝拉,想不到如今却……”
列列对乔纳森的内心世界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他还是静静地聆听。有时忍不住想要出言反驳,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好继续保持沉默。塞尔吉和友友也几乎没开口说话。
第二天的傍晚,众人抵达欧古邦伯爵领地的阿修隆。以正常的速度而言,这段距离至少需要两天,所以大家真的是连夜赶路,恨不得早一刻抵达。
阿修隆是个大城市,不过还是比不上克罗德尔的规模。四周没有城墙,不过市区道路都竖起了栅栏。到处都是新的建筑物,整个市区充满了活力。城市的北边有座小山丘,山顶耸立着灰色的城堡。那一定就是欧古邦伯一爵所居住的秋萨城了。
乔纳森直接前往秋萨城,结果在山脚下被卫兵拦了下来。
“我是费尔隆的骑士路易斯﹒克洛姆史帝德的长子、准骑士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听说李德尔子爵的女儿阿拉贝拉﹒李德尔小姐身在此地,特地前来拜谒!”
“未经许可,任何人都不得进城!这是城主的命令,请回吧!”
“不,我不回去!除非见到阿拉贝拉,否则我哪里都不去!”
乔纳森跳下马背,一屁股坐在地上。
列列拾起阿逢斯的缰绳,一边安抚阿逢斯的情绪,一边回头看着塞尔吉和友友。两人也跟着下马,暂时在一旁静观其变,并没有介入的意思。只是日夜兼程的赶路让大家都倍感疲倦,唯独乔纳森依然是精神奕奕。
“我是阿拉贝拉的未婚夫,等同于她的丈夫!让我见阿拉贝拉一面!”
“不行!除非获得伯爵的许可,否则不管是什么阿猫阿狗都不能通过!”
“岂有此理,居然把我当成动物!我可是圣骑士团魔女讨伐队的星锁圣骑士!”
“不能通过就是不能通过,你走吧!”
刚开始只有两个卫兵,接着从道路旁边的了望台又走出三个卫兵。如果乔纳森跟这三个卫兵发生冲突,守在山顶城门之前的卫兵应该会立刻冲下来吧。城门附近有四个卫兵,加起来一共是九人,胜算不大。贵族的城堡本来就不是闲杂人等可以自由进出的,乔纳森虽然没有强行突破的意思,强硬的态度却让局势愈来愈险恶。
“如果你还是不肯离开,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总是跟魔女和怪物在战场上搏斗的圣骑士,还会怕了你们这些卫兵不成!”
“唔唔……!”“年轻人,不要欺人太甚!”“圣骑士就了不起啊!”
“为了保护人类,我们以身体为盾,奉献自己的鲜血,结果你们居然不懂得知恩图报!”
“这是两码子事吧?”“有求于人的态度还敢这么跩!”“我忍不下这口气!”“伯爵一定会原谅我们的,大家上!”
“有种就尽管来吧!我不会拔剑,让你们见识看看对一个收剑入鞘的骑士舞刀弄枪会有怎样的后果吧!”
“可恶!竟敢瞧不起平民!”“等一下,可是……”“管他那么多!手中没有武器的骑士没什么好怕的!”“没错!修理他一顿!”“可是……”
列列下意识地握住短刀的刀柄。他的长剑在岩山一役当中遗失了,身上的武器只剩下这把短刀。列列知道现在不能拔刀,他也没有拔刀的意思。就让乔纳森自己去收拾残局吧,列列只想立刻带着友友逃走。
在场的卫兵个个杀气腾腾,甚至还有人拿着长枪对准了乔纳森。满脸通红的乔纳森干脆就地盘坐,挺起胸膛抬起下巴,一副要来就来的模样。
列列看了塞尔吉一眼。塞尔吉的表情严肃,似乎拿不定主意。列列啐了一口,将缰绳交给塞尔吉。不只塞尔吉吓了一跳,连友友都露出惊讶的神情。没办法,我可不想卷入这场无谓的纷争。
于是列列冲向前去,从背后将乔纳森一把抱住。
“唔……!列列,你想做什么!”
“起来!”
“不,我哪里也不去!”
“我叫你起来,除非你真的想死在这些人的手上!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
“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哪知道啊!如果你真的想救人,就给我自己想办法!I
“我当然是认真的,这种事情能开玩笑吗?可是我这个人脑筋不灵光,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妙计!”
“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骄傲的吧!”
“我没有骄傲,而是引以为耻!可是我就是不懂,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想见到阿拉贝拉而已……!”
“我能体会你的感受。”
“列列,真的吗?你果然是我的好朋友!”
乔纳森突然泪流满面,真是够了。列列很想撒手不管,却还是忍住了。现在应该不会反抗了吧?于是列列试着将乔纳森从地上拉起来。
“这里在吵什么!”
低沉的嗓音从山丘传了下来。抬头一看,城门附近站着一群男子。男子身穿黑绿相间的衣物,显然不是一般的卫兵,看起来应该是刚从城里走出来。低沉的嗓音就是来自站在队伍最前面的魁梧男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卫兵,他们是什么人?”
“是,罗宾大人!这些人是……”
卫兵们手忙脚乱地排成一列。
“他、他们想要入城,我们不让他们进去。他们还说想见地牢中的魔女一面。”
“什么,想见魔女?”
罗宾应该是这名男子的名字吧。体型相当魁梧,带领着一群身穿同样服装的随从,确实是显得声势浩大,不过却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只见罗宾大摇大摆地走下坡道,站在乔纳森和列列的面前。
“我见过你,你不就是费尔隆那个不成才的小鬼吗?想起来了,那个魔女的未婚夫就是你嘛。”
“阿拉贝拉不是魔女……!”
眼看乔纳森就要扑向罗宾,列列连忙将他拉住。这下可惨了,真的被卷入无谓的纷争之中。
“罗宾﹒欧古邦,阿拉贝拉不是魔女,请你收回先前的那句话!”
“就凭你这个小小的准骑士,也敢直呼我的名讳?而且我的年纪还比你大呢!”
“你的身分不也是小小的准骑士?伯爵是你的兄长,不是你!”
“不要太嚣张了!我可是阿修隆防卫队当中以精实强悍闻名于世的罗宾队队长,不是你这个没没无闻的小人物可以相比的!”
“罗宾队是什么玩意儿?又不是小孩子的家家酒!”
“你……!”
罗宾拔出腰间的长剑,在乔纳森的面前比划。真是惨不忍睹的剑技,简直就是破绽百出。
“给我滚!否则立刻让你血溅三尺!”
“笑话!血溅三尺的人是你才对!”
乔纳森的右手终于握住了剑柄,列列连忙双手压制这只右手。千万不能让他们打起来,否则罗宾一定会惨死在乔纳森的剑下。从刚刚的谈话来判断,罗宾似乎是伯爵的弟弟,万一杀了他,事情可就麻烦了。幸好乔纳森虽然还在气头上,却逐渐恢复了理智。
“……放手吧,列列。不要紧。”
列列松手之后,乔纳森转身背向罗宾。就在这个时候,罗宾队的人和卫兵试图冲上前去,却被罗宾伸手制止。只是罗宾脸上那种高傲自大的神情实在是令人望之生厌。
“算啦,别跟他计较。自己所爱的女人背叛了他,怒急攻心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次就放了他吧。”
乔纳森当然也将这番话听进耳中,心中一定是燃起了熊熊怒火,恨不得立刻转身杀了罗宾,至少也要狠狠地瞪他一眼吧。想不到乔纳森竟然并未回头,从塞尔吉手中接过缰绳之后,直接翻身上马。
等到列列也上马之后,乔纳森轻踢阿逢斯的腹部,迳自转身离去。塞尔吉和友友也跟着跨上了希莉露的马背。
直视前方的乔纳森低声开口:
“谢谢你,列列。”
“……我什么也没做。”
“你太谦虚了。刚刚我动了火气,要不是有你的阻止,说不定早就酿成了大祸。”
“嗯,太过冲动总不是好事。”
“没错,说的好。我一定要救出阿拉贝拉,这件事跟作战不一样,绝对不能蛮干。”
作战的时候也不能一味的蛮干吧?不过列列还是选择了沉默。
“列列,你说的对,必须先思考才行。我不知道应该思考些什么,只知道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一定要尽快想个办法。”
“说的也是,可是我们连那个叫做阿拉贝拉的人什么时候接受魔女审判都不知道。”
“没错,的确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到现在才知道。”
“光靠我的力量还不够。”
废话。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就只有你不知道而已。除了你之外,其他人都了解这件事不是光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解决的。当然,列列依然保持沉默。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天晓得乔纳森又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保持沉默,结果还是一样的。
“拜托,列列,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吧。我会好好的报答你的,一定会。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范围,什么事都愿意做。列列,请你帮助我吧,拜托!”

***

于是大家分头搜集情报,日落之后再回来集合。列列天生不擅长跟陌生人攀谈,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反倒是塞尔吉的表现出乎意料地优异。或许是平常习惯扮演男性圣骑士的关系,即使跟路过的陌生人攀谈,也一点都不抗拒。不过塞尔吉的收获还是十分有限,阿修隆的居民只知道李德尔子爵的爱女是魔女,目前被因禁在城里的地牢,其他的情报都是当地居民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流言。
搜集情报的工作毫无进展,精力充沛的乔纳森也难掩脸上的倦容。当然,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去,毕竟这段期间大家都未曾合眼,除非经过仔细的计算,否则还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躺下来休息了。
于是乔纳森花了一大笔钱,在名叫“苍穹亭”的旅馆订了四间单人房。明明是单人房,空间却是出奇的宽广,连床铺都比其他的旅馆大上一号,很明显是专供有身分地位的人落脚的旅馆。住起来虽然有些不自在,至少可以免除乔纳森的梦话骚扰。
当天晚上,四人一起共进晚餐,列列却不记得自己吃了些什么、大家又聊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晚餐到底是好吃还是难吃。大家都没什么交谈,饭桌异常地安静。列列只想尽快回到房间,好好睡上一觉,就算有天大的问题,也要等到睡饱了之后再说。
“……真奇怪,明明就很想睡……”
房间一片漆黑。床铺不是稻草铺成的,里面也不知道塞了些什么,软绵绵的有些诡异。枕头也一样,质地轻柔,躺起来非常舒服,仿佛只要闭上双眼,很快就会沉沉入睡,就算睡上一、两天也不成问题。
可是列列的意识却格外地清楚。很困、好想睡、快点睡吧,却怎么样也睡不着。列列翻了个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接着又躺了下去,还是无法入睡。愈是想办法让自己睡着,列列的意识就愈是清醒。
想想别的事情吧。友友在入睡之前,不知道会不会净身。都已经累成那样了,应该不会吧。净身。糟糕,脑海竟然浮现出塞尔吉的身影,一定是当时不小心看到她的裸体。那真的是一场意外,绝对不是故意的。赶快忘了吧,否则友友一定会生气,说不定还会讨厌我。不,友友已经讨厌我了,这几天完全不跟我说话。不过说也奇怪,照理说生气的人应该是塞尔吉才对,友友又在气些什么?我又不是看到她的裸体。
友友什么都不肯说,我也猜不出她的想法,反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也早就习惯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友友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兄长?普通的旅伴?还是保镖?
不知道友友会不会害怕。
魔女。
又是魔女的骚动。
实在不想牵涉其中。
当初从火刑台上救出友友的人就是魔女,可是若世界上没有魔女的存在,友友也不会被当成魔女看待。说来说去,还是魔女不好。
没错,都是他们害的。魔王、魔女。我杀了魔王,到现在依然无法忘怀当时的手感。我好像打坏了什么,魔王当场崩解,魔女在一旁哭得很伤心。
不要怪我,我也是被逼的。这就是战场。当时我只想救出友友,而友友应该是在魔女的城堡。我想要找到友友的下落,可是魔王和魔女却挡在前面,所以我只好大开杀戒,杀了长得跟猪一样的怪物、全身上下像是一块岩石的怪物,对了,还有恶狼。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们也打算杀了我,所以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友友曾经说过。
你这么做只是为了救我而已。
就算天主、人类、甚至是魔女都不肯原谅你,我也会原谅你的,列列。
友友愿意原谅我,这就够了。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是,为什么我总是高兴不起来?
我又没有做错事。
敲门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知道是谁站在门外。
列列走下床铺,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口,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又是一阵敲门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会是谁啊?
“列列。”
声音从门外传来。列列松开门链,打开房门。原来是友友。友友走进列列的房间,坐在床铺上。列列关上房门,扣上门链,一颗心跳得飞快。漆黑之中看不太清楚,友友好像只在睡衣外面披上斗篷。奇怪,她到底有什么事?列列坐在友友的身边,下意识地搔搔后颈。偷偷瞄了友友一眼,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偏偏脑袋却是一片空白。
“还没睡啊?”
最后还是友友打破了沉默,列列连忙点点头。
“嗯。很想睡,却睡不着。”
“是哦。”
“你呢?”
“我也是。”
“是哦。”
已经好久没有跟友友单独交谈了。虽然不清楚友友的来意,列列还是感到很高兴。
“不睡的话,会把身体累坏的。”
“对呀。”
友友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还是令人猜不透。
“我想睡在这里。”
“什么?”
“不行吗?”
“呃,也不是不行啦!”
“那当然,就不信你敢对我的决定有意见。”
友友脱下斗篷随手一丢,直接床上躺了下来,同时拉起被子盖在身上。床铺很大,友友的身边还有足够容纳列列的空间,不过列列觉得有些不妥。看来只好睡地板了。好不容易才住进旅馆,而且又是单人房,结果还是落得睡地板的下场,真是情何以堪。
“列列,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床上而已。好啦,睡地板总行了吧,反正已经习惯了。列列压抑着内心的不满,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为了避免让友友察觉内心的不愉快,列列连忙从床上站了起来,准备躺在地上。
“我问你在做什么?”
“睡觉。”
“睡哪里?”
“……地板。”
“为什么?”
“为、为什么?”
“睡这里不就好了吗?”
友友轻拍身旁的空位,列列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不可能,我不相信,一定是误会。没错,千万不要当真,说不定是陷阱。如果傻傻地躺在床上,友友一定会勃然大怒。没错,很有可能。
“列列。”
友友再度拍拍身旁的空位,语气有些严峻。
“过来。”
“……是。”
既然是命令,也只能乖乖服从。于是列列爬上床铺,躺在友友的身旁。床铺再怎么大,躺了两个人一样有些拥挤,于是列列尽量往旁边移动,转过身子背对着友友,这样子应该就不会不舒服了吧。
“笨列列。”
友友替列列盖上被子,这样就足够了。列列不知道足够了什么,只知道这样就足够了,心里瞬间被塞得满满的,不再有其他的需求。令人呼吸困难的满足,事实上列列真的暂时停止了呼吸。
软绵绵、热呼呼的触感。友友的手臂、脸庞、以及胸部。友友从背后贴了上来,背部、颈部、发梢、腰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无不清楚地感受到友友的重量、体温、触感。呼吸困难,就快要窒息了。快点吸气、快点吐气吧。心脏不是跳动,而是震动,相当惊人的速度。列列不断眨眼,接着又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没办法,无法忍受。列列不知道自己无法忍受什么,只知道自己就快要忍不住了。
“友……友友,我、我还没净身,全身都是臭汗……”
“我不讨厌你的味道。”
友友一开口说话,列列就感到后颈一阵酥痒,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快要涨破了。
“不过也不怎么喜欢就是了。”
“是、是哦。不过……”
“你也很累了吧,快睡。”
“嗯、嗯 ”
不可能,根本睡不着。列列暗自叹了口气,睡地板还比较好过。痛苦,实在是太痛苦了。
每次都这样。跟友友在一起之后,被满足的心总是会无缘无故地开始暴走。列列的心似乎特别容易失控。
友友不在身边,或许还比较好过。
算了吧,不要欺骗自己了。光是想起那段往事,就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不想分开,再也不想分开。再怎么难熬,都比不上跟友友分隔两地的痛苦。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是可以忍耐的。
缩在床上动也不动根本不算什么。没错,一定办得到,没有办不到的道理。只要是友友的命令,就算是要我变成石头、变成树木也没关系。
可是。
为什么友友在发抖?
“友友。”
“干嘛?”
“你不害怕吗?”
“有什么好怕?”
友友的身体有些僵硬。
“这不算什么啦。如果转身就走,势必得过着暗不见天日的逃亡生涯。开玩笑,我可不想变成听到魔女两个字就吓得六神无主的胆小鬼。”
没错,友友一直在跟命运搏斗。
“我不是魔女。友友•布蕾蒙上不白之冤,已经被当成魔女处死了,死于那些愚蠢的人类之手。现在的我是友友•伊吉尔,列列的妹妹。没有人可以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即使是在大太阳底下,我也会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大大方方地走在道路的正中央。”
“嗯。”
“一开始塞尔吉怀疑我的身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她对我非常信任。其实塞尔吉是个老实的好人,可是她不能轻易地吐露心声,也找不到谈心的对象,只能将满腹的委屈藏在心里。只要是身为骑士,塞尔吉就必须不断欺骗自己,我很同情她的处境,所以才跟她成为朋友。”
“是哦。”
“我一点也不害怕。”
“我会保护你的。”
“少在那边说大话了。”
“抱歉。”
“阿拉贝拉•李德尔真的是魔女吗?”
“不知道。”
“如果不是的话……”
“就算不是魔女,也改变不了什么。”
“说的也是。”
友友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
“不想办法救她出来,到时候一定会被送上火刑台活活烧死。”
友友手臂一紧,列列的胸口顿时感到一阵压迫。事情没那么简单,当时克罗德尔的居民无不希望烧死友友,大家的脸上都露出兴奋的笑容,静待友友的身体被黑烟围绕、消失在熊熊烈焰之中。友友忘不了那一幕,或许直到死前也忘不了吧。列列也一样,那一幕残忍的景象,深深刻划在两人的脑中。友友的身体剧烈的颤抖,就像是那只山羊。山羊多多身体虚弱,尤其耐不住寒冷,每当冷锋来袭的那天夜晚,身体总是会不听话的颤抖,让列列担心得要命。那时列列总是紧紧地抱着多多,现在他也忍不住想要抱紧友友。
“——痛……!”
耳垂被咬了一口。
“你是不是想转过身来?”
友友盈盈而笑。
“不是说过了吗?我可以碰你,可是你不可以碰我。”
“……抱歉。”
“而且我还没原谅你呢。”
列列一愣,不明白友友的意思。
“你是不是看到塞尔吉的裸体?”
“呃?唔……”
列列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诚实绝对是上上之策。
“是、是看到了没错。”
“你喜欢看女人的裸体吗?”
“这……不是。”
“不想看吗?连我的裸体也不想看?”
“呃……我……”
“是哦,原来不想看。”



“也、也不是不想……”
“那就是想啰?”
友友贴在耳边轻声细语,列列顿时感到一阵酥麻,只能闭上眼睛猛力点头。
“——好痛……!”
耳垂又被咬了一口。友友低声轻笑,整个人贴在列列的背上。
“你想得美喔,下辈子吧!”
友友不再颤抖,这样也好。一阵说不出来的惆怅掠过心头,列列知道今晚大概是睡不着了。没关系,忍着点就好了。反正一晚没睡又死不了,只要友友陪伴在身边就够了。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开始认为魔女住在森林的深处。当然,这并不是迷信。
森林魔女居住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在森林的呵护以及野兽的陪伴下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森林魔女并未与魔王订定血之盟契,大部分都是未婚者。
森林魔女熟知药草,也具备医学方面的知识。环境清幽适合养生的森林小屋之中,总是不乏前来接受治疗的伤患。
她所居住的森林小屋之中,也有好几个原本只是前来疗伤、最后干脆直接住下来的同伴。
奥德洛伊就是其中之一。人称虚之贤者的穆拉族人外表与人类相似,体型却只比波尔莫族大上一些。拥有雪白的头发和眉毛,留着一缕漂亮的长胡子,有时编成长辫、或是直接束起。穆拉族是个长寿的种族,年纪愈大、愈受到族人的尊敬,因此穆拉族终其一生都不会修剪毛发,以彰显自己的年纪。
“凯塞尔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奥德洛伊在战争中伤了左脚,从此不便于行,即使坐在森林小屋的椅子上,依然紧紧地抓着手杖,以便在遇上突发状况的时候可以及时反应。奥德洛伊每天都瞒着大家偷偷地锻炼左脚,心中还抱持着重回战场的梦想。
“隆罗已经在外头等候了。”
听到她的回答之后,奥德洛伊心不甘情不愿地咕哝了几句。兰德尔族的达尔金看到这一幕之后,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兰德尔族的脚程非常快,平常不爱说话,除了身处战场之外,很少发出声音。他们崇尚勇气,是天生的战士,无论是身高或是体型都优于人类,而且下半身特别强壮。全身覆盖着又粗又硬的短毛,不过从后脑一直延伸到臀部却长着色彩鲜艳的长发,他们称之为鬣毛。男性的兰德尔族人习惯将鬣毛编成长辫,女性则是直接束起。
达尔金的鬣毛是褐色的,并未编成长辫,直接从后脑披散下来。
达尔金的右手臂受到重伤,伤口深可见骨,她虽然尽力治疗,却依然束手无策。由于伤口可能会对生命造成威胁,只好忍痛切除右手臂。失去惯用的右手、同时也失去战士的骄傲之后,达尔金陷入了绝望,好几次试图自我了断。幸好这阵子的情绪稳定了许多,目前正以左手练习舞剑,同时协助森林的巡逻工作或是帮忙大家搬运重物。或许达尔金的内心深处,也希望自己能早日回到战场吧。
“时候差不多了。”
奥德洛伊喃喃自语。
这时躺在她脚边的巴尔扎突然抬起头来。
巴尔扎缓缓地起身。森林之狼库欧德族拥有比一般的野狼更庞大的身躯,而且又很聪明。虽然无法直接交谈,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就能理解对方所要表达的意思。对她而言,巴尔扎绝对是无法取代的好友。
“凯塞尔回来了。”
她从椅子上起身,在巴尔扎的陪伴之下走到门口。森林小屋并不是她所建造的,而是传承了好几代的老建筑。如同长满青苔的巨岩、藤蔓纠结的古木,虽然古老,却十分坚固。她才刚伸手,达尔金就抢先一步推开了门板。柱着拐杖的奥德洛伊赶在她的面前走出门外,朝着待在屋檐下凝视着前方的波尔莫族人开口:
“隆罗,凯塞尔回来了!”
“咦?真的吗?”
波尔莫族的隆罗看了奥德洛伊一眼,旋即凝视着前方。
“我什么都没看见,是天色太黑的关系吗?而且也听不到脚步声。”
“看来波尔莫的眼睛和耳朵不怎么管用。”
“是吗?我对自己的眼力和听力很有自信呢,至少比你好多了。”
“不是我察觉到凯塞尔的气息,而是巴尔扎。”
“真是的,怎么不早说呢?既然是巴尔扎发现的,那就错不了啦!”
“可恶的波尔莫,狗嘴吐不出象牙!”
奥德洛伊是不好相处的穆拉族人。很久很久以前,穆拉族另有一支血缘相同、本质却十分邪恶的古拉族。古拉族与穆拉族互相交流,最后被融入穆拉族之中,奥德洛伊似乎继承了许多古拉族的特征。不过他跟隆罗虽然常常吵架,两人的感情却很不错。可以跟任何种族和平相处,就是波尔莫族最了不起的天赋。
巴尔扎举头向天,发出低沉的狼嚎。
她凝视着黑暗的森林。
隆罗突然惊叫一声。奥德洛伊幸灾乐祸地窃笑,旋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数量不多。”
达尔金喃喃自语。
自黑暗的森林中现身的凯塞尔是巴尔扎的血亲,一样都是森林之狼库欧德。外表酷似巴尔扎的凯塞尔还很年轻,身手格外地矫健,个性当然也是十足地飞扬跳脱。不过跟年纪相仿的库欧德比较起来,凯塞尔多了一份领导人的威严,堪称是继巴尔扎之后领导众狼的最佳人选。
凯塞尔在她的请托之下前往遥远的森林,如今终于回来了。她写了一封信,吩咐凯塞尔带给遥远森林的魔女,请魔女针对信上的提议斟酌考量。虽然她并不期待对方会鼎力相助,可是万万也想不到凯塞尔竟然只带了五只吉德涅回来。斑狼吉德涅的体型比库欧德瘦弱许多,跟人类所饲养的家犬差不多大小。它们很重朋友,动作敏捷斗志高昂,可是面对手持武器的人类,多少还是有点吃力。
“辛苦你了,凯塞尔。”
她往前走了几步,轻抚凯塞尔的头心。凯塞尔以歉疚的眼神抬头看着她,口中发出撒娇似的声音。她解开绑在凯塞尔颈部的竹筒,取出里面的信件。达尔金拿着烛火靠了过来。她读完信中的内容之后,立刻将信纸烧成灰烬。奥德洛伊举起手杖往地上一跺。
“上面写些什么?”
“现在只能派出这些斑狼,不过最近似乎有些同伴正陆续集结在荒废已久的城堡,不妨试着与他们联系。”
“意思是要我们继续等下去吗?天晓得会花费多少时间。”
“没错。”
“看来只好我们自己动手了。”
这是奥德洛伊当初的主张。她抬头看着身材魁梧的达尔金,达尔金虽然不发一语,双眼却闪烁着异样的光彩。看来达尔金也是斗志高昂。隆罗应该不会反对,巴尔扎率领的库欧德以及凯塞尔所带回来的吉德涅应该也十分乐于伸出援手。在场众人当中,只有她一个人拿不定主意。
“就看你的决定了。”
奥德洛伊并不是询问她的意见,而是直接请她做出定夺。奥德洛伊看穿了她内心的胆怯,说不定还有点鄙视不敢上战场的她。穆拉族向来是足智多谋,过去侍奉魔女安蝶、让她再度复活、甚至是促使魔女朵拉可诞生的人,就是名为库达拉奇的穆拉族人。奥德洛伊虽然是个可靠的伙伴,却丝毫轻忽不得。穆拉族人拥有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能力,魔女在穆拉族的面前一定要保持强势。
“好,我们自己动手。”
“这就对了。”
奥德洛伊哈哈大笑,连白色的长胡子都为之颤动。
“荷珥佳,这才是真正的魔女。”


第4话 死者与报恩

当时她还不是荷珥佳。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往事了。
当天夜晚,她依旧独自哭泣。她想念巴尔扎、想念酋姆和隆罗、想念善良的魔女。或许是天主听见她的许愿吧,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叩、叩。好像是风吹窗板的声音,不过听起来不太自然。不会吧?她悄悄推开窗板,眼前的画面让她难以置信,不禁在内心感谢天主。酋姆和隆罗就站在窗外,他们特地前来探望她。
她让两人进入屋内,沉浸在重逢的喜悦。欢乐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两人必须在天亮之前回到森林。她很想送两人一程,却遭到婉拒。如果被其他人看见你跟我们在一起,一定会惹出麻烦的。放心吧,我们还会来看你的。
两人并未违背诺言。每当入夜之后,她总是竖耳倾听,期待两人的到来。
有时是十天一次、有时是好几天一次,两人总是轻敲她的窗户。
她不再寂寞了。虽然有时还是会想念巴尔扎和魔女、或是怀念那片森林,酋姆和隆罗总是会适时地安慰她。
白天她听从父亲的吩咐,虔诚地向天主祈祷,同时进行天主所指定的仪式。她认为酋姆和隆罗的造访一定是出于天主的旨意,酋姆和隆罗的出现,更加深了她对天主的信仰。
她当然从未跟其他人提起酋姆和隆罗,也很清楚大家都视魔女为毒蛇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可是那个魔女不一样,她是个善良的魔女。
虽然从未在其他人的面前提到酋姆和隆罗的名字,传言还是在父亲的随从之间不胫而走。前几天有人看到小矮人,那是魔女的手下。该不会是什么不祥的预兆吧?
她不禁担心了起来,酋姆和隆罗已经十天、十一天、不,十二天没出现了。她向天主祈祷,请天主保佑酋姆和隆罗。或许是不祥的预感使然吧,第十三天的夜晚听见有人轻敲窗户的声音时,她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打开窗户。
隆罗……
只有他一个人。

***

巡检祭司卡山•奥彼德就住在位于秋萨城不远处的马德古大教堂旁边的石屋。
小小的前院只有一口井和一棵榆树,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栅栏内侧的杂草修剪得十分整齐,甚至还看得到黑色的土壤。大门通往玄关的小路铺着白得令人出奇的石板。
一大清早,列列四人就前来拜访。
穿着祭司服装的黑发男子正在井边喝水。瞳孔也是黑色的,皮肤腊黄,可能是来自东方的人种,从外表不容易判断年纪。列列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太好,感觉上应该是个心胸狭窄的偏执狂。
乔纳森大刺刺地走进大门,直接朝着男子发话。
“你就是巡检祭司卡山•奥彼德吧?我是费尔隆的骑士路易斯﹒克洛姆史帝德的长子准骑士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今天特地前来请教!”
“不知道准骑士找我有何贵干?”
话虽如此,奥彼德的表情却仿佛对乔纳森的来意了然于胸。列列轻咬下唇,这家伙绝对是个讨厌鬼。
“大清早高声喧哗恐怕会吵到邻居,不嫌寒舍简陋的话,还请几位接受我的招待。”
在奥彼德的带领之下,众人进入巡检祭司的住处。屋子里面只有一组桌椅和文具,果然是相当朴素。奥彼德就坐之后,将双手放在膝盖上。
“好了,说说几位的来意吧?”
“我们是为了阿拉贝拉﹒李德尔而来的。”
乔纳森站在奥彼德的面前,表情十分严峻。
“据说阿拉贝拉是被祭司告发的,相信祭司也参与案件的调查吧。”
“那当然,我可是欧古邦伯爵领地的巡检祭司。”
“告发的理由为何?还请详加说明!”
“应该没有向你说明的必要吧。”
“不,请你务必说明!我是阿拉贝拉的未婚夫,有权知道一切!”
“你应该知道巡检祭司的职责吧?在教主厅教理省巡检部的指派之下,巡回于各人负责的区域,搜寻魔女、魔女的间谍、异教徒以及违反诫律者,并且加以检举、告发。我的工作十分繁重,实在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嫌疑犯的未婚夫身上。”
“浪费时间?”
“且慢。”
友友制止乔纳森。今天早上建议大家不妨直接跟巡检祭司问个清楚的人正是友友。虽然她跟圣职者有过节,更不愿意跟圣职者打交道,不过这就是友友克服心理障碍、不向命运低头的做法。
“祭司大人,我们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而已,可以请你告诉我们阿拉贝拉•李德尔小姐为什么会被当成魔女的原因吗?”
“我已经跟嫌疑犯的父亲说明过了。”
“子爵大致提过事情的来龙去脉。”
塞尔吉点点头。
“告发的理由就是阿拉贝拉小姐深夜离家,在森林中从事魔女之行。不过光是这个理由,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
“这就怪了,为什么要让你信服?还有,你又是什么人?”
“费亚塞德的骑士马卡士﹒法连德尔的长子,准骑士塞尔吉﹒法连德尔。”
“长子?”
奥彼德单薄的双唇微微一抿。
“这就怪了,你不是女人吗?”
“我是男人!”
塞尔吉气得全身发抖,奥彼德却嗤之以鼻。
“看起来不像呢。也罢,这不是重点。另外两位又是什么人?准骑士身边的从士吗?年纪太轻了,而且其中一位明显是个少女,这种穿着打扮可是会遭到天谴的。”
“祭司大人。”
如果是平常的友友,恐怕早就勃然大怒了。不过现在的她倒是十分平静。
“我是塞尔吉•法连德尔的朋友,名叫友友•伊吉尔。这位是家兄列列•伊吉尔。”
“哦?”
奥彼德凝视着友友。眼神虽然冷酷,却流露出一丝猥琐,相当地让人不舒服。
“两位都拥有相当浓厚的锡连血统呢!”
“请告诉我们吧,祭司大人。”
友友刻意忽视奥彼德的发言,看来心里面还是有点生气,只是没发作出来罢了。
“阿拉贝拉在森林中从事魔女之行,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话才刚出口,奥彼德立刻皱起眉头,大概是在懊悔不该回答友友的质问吧。不过他立刻收拾起内心的懊悔,展现更强势的态度。
“而且是我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
“是的。正如先前所言,我的职责就是找出魔女以及魔女的间谍,让他们受到应有的制裁。天主绝对不会原谅人类的背叛者,所以我们一定要彻底铲除祸害、铲除余毒、铲除披着人皮的恶狼。经过长时间的仔细调查,再佐以当地居民的证词、描述以及其他的各种情报,得出了阿拉贝拉﹒李德尔极有可能是个魔女的结论。”
“祭司大人,诚如先前所言,你是负责欧古邦伯爵领地的巡检祭司吧?李德尔子爵领地不是应该另有其他的巡检祭司吗?”
“友友•伊吉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奇怪,所以才姑且问一问而已。”
“为了避免误会,请容我在此说明。负责李德尔子爵领地的强•沙朋巡检祭司当初与我一起进行调查,不过嫌疑犯是子爵的爱女,不能由子爵加以裁决。因此我们才根据公国的法律,将嫌疑犯送往秋萨城。”
“既然尚未定罪,为什么要监视阿拉贝拉小姐?”
“为了掌握证据,必须监视她的行动。她每天晚上都进入森林的深处,从事魔女之行的修练,这是我亲眼目睹的。”
“什么是魔女之行?”
“唉,我这个巡检祭司竟然沦落到受人讯问的地步。”
奥彼德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腊黄的双颊微微泛红,看来应该是个多话的人,尤其特别喜欢贬低他人、宣扬自己的功绩吧。也就是说,奥彼德已经被友友的话术牵着鼻子走了。
“除非是对那些肮脏污秽的魔女知之甚详的巡检祭司,才具备魔女之行的基本常识。那天夜里阿拉贝拉﹒李德尔正在从事的魔女之行,就是所谓的道之行。”
“道之行……?那又是什么?”
“行走于入夜之后的森林。”
“走路?就这样?”
“当然没那么单纯。在漆黑的森林之中,不须火把照亮脚边,独自以一定的速度行走。”
“这就是……道之行?”
“是的,道之行是魔女六行的其中之一。”
“你——”
乔纳森快步走向奥彼德,列列和塞尔吉不约而同地出手阻止。可是塞尔吉迟了一步,列列的手被乔纳森甩脱。只见乔纳森揪着奥彼德的胸口,将他拎了起来。
“你有病啊!逮捕阿拉贝拉的原因,就只是因为她行走于夜晚的森林?这是哪门子的证据!”
“立刻放开我,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
“快点回答!这就是你们把阿拉贝拉关进地牢的理由吗?”
“没错!不过我们确实相信她是个魔女,而且道之行也绝对不是薄弱的证据!”
“明明就只是在森林中散步而已!”
“主啊,请原谅这个愚蠢的人!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你已经失去冷静了!你的未婚妻、也就是子爵的爱女是个深居简出的贵族之女!贵族的女儿在深夜里偷偷离家,行走于漆黑的森林,难道你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唔……!”
“准骑士,你不该将怒气发泄在我的身上,更不该责备服从天主的指示、克尽一己之责的我!你应该怪罪的人是欺骗了你、背叛了人类的未婚妻才对!她才是披着人皮的恶狼!”
“可、可是!”
乔纳森气得咬牙切齿。
“可是,就凭你的片面之词!”
“你怀疑我吗?怀疑将自己的身心奉献天主的我吗?”
“起疑的人是你、调查的人是你、提供证词的人也是你。如果这样子也能成立,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你的罗织之下成为魔女!”
“负责侦讯的人是审问官,就算真的定罪,也是由法官根据公国的法律做出的裁定。”
“你、你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
“准骑士,我能体会你的感受,请你先放下我好吗?这是我必须履行的圣务,请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披着人皮的恶狼,可不是只有你的未婚妻而已。”
“唔……!”
乔纳森使劲推开奥彼德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大概是担心失去自制力的自己会不小心误伤了奥彼德吧。毕竟杀害祭司可是相当严重的罪名,再说就算当场杀了他,也无法洗清阿拉贝拉的冤屈。卡山•奥彼德是个惹人厌的家伙,不过每个祭司都一样,就算他死了,还是会有其他的巡检祭司继续让阿拉贝拉背着不实的冤屈。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无从改变、也无法改变。
奥彼德看着列列,结果被列列瞪了一眼,自讨没趣。
“祭司大人。”
友友的神态依然平静,至少在列列眼中如此。
“请教最后一个问题,阿拉贝拉﹒李德尔何时接受审判?”
“尚未决定。”
奥彼德整理凌乱的祭司服,刻意扬起下巴睥睨的友友。
“嫌疑犯尚未招供,不过再过不久应该就会水落石出了。由此看来,审判应该是五天或是一星期之内就会举行,最迟不会超过十天。”
“原来如此,感谢祭司大人的回答,愿主保佑你。”
面带微笑的友友欠身行礼。奥彼德下意识地回礼,却慑于友友正气凛然的神态,话还没说出口就吞了回去。
“告辞了,祭司。愿主保佑你。”
塞尔吉看也不看奥彼德,直接跟着乔纳森的脚步离开屋子。列列嗫嗫嚅嚅地说出祝词之后,也跟友友一起离开祭司的家。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友友神态自若的表情立刻为之丕变。
“那个不知羞耻的可恶祭司,最好被绑上火刑台活活烧死!就算是烧成了灰,我也不会原谅他!”
友友刻意压低音量,走在前面的乔纳森和塞尔吉应该没听见才对。友友异常地愤慨,刚刚果然是在压抑内心的情绪。当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列列轻抚友友的背心,友友并未抗拒。友友选择了直接面对巡检祭司,挑战盘据内心的恐惧。列列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陪伴在友友的身边,目前他还想不出该怎么帮助友友的好办法。
毫无头绪,真的有办法救出阿拉贝拉吗?
友友和塞尔吉不是聊些不着边际的家常话,就是离开旅馆出去搜集情报。即使列列问她们需不需要帮忙,总是得到免了或是不要碍手碍脚的答案,只能在心里面替她们加油打气。碰到这种需要动脑筋的工作,列列就完全派不上用场了。不过乔纳森也好不到哪去,所以才一直躲在房间里面不肯出来。
列列不知道在乔纳森的房门口徘徊了多少次。
太阳就快下山了,你也该出来了吧?列列很想敲敲房门叫乔纳森出来,可是,为什么是我?阿拉贝拉不是你的未婚妻吗?本来就应该由你自己想办法解决才对,把问题丢给友友和塞尔吉实在很没出息。算了,反正也跟我无关。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友友为了这件事情拼命奔走,或多或少也跟我扯得上关系。友友想要证明阿拉贝拉的清白,好好地修理那些自以为是的祭司,我当然也很想帮忙,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也没有人愿意让我帮忙。可是乔纳森不一样,至少他的立场跟我不同。
列列愈想愈不是滋味,索性伸手敲了敲门。
“乔纳森。”
没有回应,难道还在睡?应该不会吧。列列又敲了第二次、第三次,好不容易才听见乔纳森的声音。
“……门没锁,进来吧。”
虽然隔着一层门板,乔纳森的声音还是微弱得令人几乎听不见。列列的怒气终于爆发了,
只见他一脚把门踢开,气势汹汹地走进房间。乔纳森缩在房间的一角,双手环抱着膝盖。列列
快步走向前去,他很想狠狠地揍乔纳森一顿,却还是忍住了。
“你在做什么?”
“……我、我好害怕,列列。”
乔纳森并未抬头看着列列,一双眼睛直盯着地板。
“我真的好害怕。阿拉贝拉就要受审了,到时一定会被判刑、活活烧死在火刑台上。这个画面一直占据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列列反手关上房门,深深地吸了口气。没错,的确很可怕。我也是恨那些人人骨,同时又十分畏惧。那些人实在太可怕了,居然狠得下心咒骂友友,而且还以烧死友友为乐。可是那些人的亲人和兄弟也死在魔女军团的手上,因此流下悲伤的泪水。这就是人类,随处可见的人类,将友友的处刑当成余兴节目的人类。
“列列,你应该知道克罗德尔的魔女审判吧?我没去看。塞尔吉约我一起去,可是我拒绝了。”
乔纳森抱着自己的肩膀,无意识地啃着指甲。
“以前我在其他的地方看过魔女审判,实在是太可怕了。魔女是人类的敌人,也是人类的叛徒,可是有必要把魔女审判搞得跟嘉年华一样吗?审判应该更加严肃、更加正式才对。于是我开始害怕了,列列,难以形容的害怕。我思考了许久,也找出了答案,关键就在于魔女的身上。魔女的存在让人类变得更加疯狂。难怪魔女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因为她们具有让人类疯狂的能力。列列,你说对不对?”
列列并未回答,直接坐在乔纳森的身旁。乔纳森依然把脸埋进双臂之间。
“所以我们要消灭魔女!消灭人类的毒瘤!因为魔女让人类变得更加疯狂!我曾经发誓,总有一天要杀死魔女的首领,让世界恢复往日的和平!在天主的教诲之下,每个人都过着平安喜乐的生活!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将我的梦想、我的目标告诉了阿拉贝拉,她支持我、也鼓励我。阿拉贝拉不可能是魔女!绝对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乔纳森的声音逐渐嘶哑,最后转变为哭音。
“……可是……可是……!听到奥彼德祭司说阿拉贝拉每天晚上在森林中独自行走……我居然产生了疑心。当然只是一点点而已。起疑?当然不可能,我只是觉得事情怪怪的,有点不太对劲,就这样而已。……我应该打从心底相信阿拉贝拉……可是……”
“那就相信吧!”
“我当然相信,只是稍微有点动摇而已。”
“不能动摇吗?没关系,再一次地相信就好了。”
“我无法原谅自己的软弱。”
“要不要原谅自己都不是重点啦!’
列列叹了口气。乔纳森的脑袋不像友友那么聪明,实在不应该胡思乱想。“况且要不要原谅自己,也无助于改变阿拉贝拉的处境。”
“那你觉得呢?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到底什么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你的事情,怎么会问我?”
“说来惭愧,我真的毫无头绪。请你教教我吧,列列。”
“当然是阿拉贝拉。”
脑中闪过友友的身影,列列感到一阵心痛。
“你喜欢她吧?”
“那当然。”
“你之所以来到这里、之所以苦思烦恼,也是为了阿拉贝拉吧?”
“没错。”
“你想不想救出阿拉贝拉?”
“想。”
“那就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将自己的事情先搁在一边。”
“将自己的事情搁在一边……?”
“你听我说。”
列列鼓起一边的脸颊,以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拧住。老实说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举动。
“我举个例子好了。如果你必须以自己的生命换取阿拉贝拉的自由,你会怎么做?”
“我愿意为了阿拉贝拉而死。”
“既然如此,你还在犹豫什么?”
“……说的也是。”
“你不是下定决心了吗?”
列列又想起人广场的惨剧。只要有救出友友的希望,当时的列列绝对愿意做任何事,即使是杀了再多的人、从头到脚沾满了血迹、从此成为克罗德尔所有居民追杀的对象,也绝对不会后悔。即使是好几百人、甚至是好几千人的生命,也抵不过友友的一条命。就算好几十万人、好几百万人恪遵天主的教诲,过着和平喜乐的生活,少了友友也一样毫无意义。
“如果必须为了阿拉贝拉舍弃什么,那就爽快地舍弃吧!即使成为人类的公敌,也要为了阿拉贝拉而战。你做得到吗?”
列列凝视着春向纳森。
乔纳森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我可以。”
“好,那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列列抬头看着天花板。
“虽然我的能力有限,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别这么说,千万别这么说……”
乔纳森的声音微微颤抖。
“列列,太感谢了。列列……你……你真是……”
列列心中突然浮现不祥的预感。
而且预感还成真了。
乔纳森从地上跳了起来,跪在列列的面前。列列的肩膀被乔纳森紧紧抱住,不停地前后摇晃。
“你真是我的知心好友!以后请容我称呼你为挚友吧!”
“挚、挚友?”
“没错!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对挚友了!”
“挚、挚友……”
列列感到一阵反感,很想婉拒这个称谓。可是乔纳森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贸然拒绝恐怕会留下后遗症。列列实在不想成为乔纳森的挚友,他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惹上这种麻烦不可。
“……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
句尾含糊其词,试图表现复杂的心境,只可惜乔纳森完全没听懂、也一点都不在乎。
“太好了,列列!有你这个挚友陪伴在身边,天大的困难我也不怕!实在是太感激你了!”
“……这、这不算什么。”
“请不要谦虚,你的只字片语全都刻画在我的心头!没错,我不该踌躇彷徨,必须勇敢地前进才行!义无反顾地往前冲,这才是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的作风!我并不孤单,还有朋友陪伴在身边!而且是无可取代的挚友!天大的困难也不怕!”
“真正付出的人,好像是友友和塞尔吉……”
“嗯,没错!也要感谢友友和塞尔吉才行!感激不尽,列列!你真是难得的好朋友,总是让浅薄无知的我茅塞顿开!”
浅薄无知?茅塞顿开?什么鬼东西。列列虽然不明白这两句成语的涵义,却依然选择了沉默。跟乔纳森说话是一件相当累人的苦差事,列列已经懒得开口了。随便你吧,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说错了话。早知道就不该说些什么要助你一臂之力的场面话了。无视于列列内心的懊恼,乔纳森从地上爬了起来,抬头朝着天花板发出怒吼。
“好,我拼了!做些什么、该怎么做并不重要,先拼了再说!”
先决定做些什么、该怎么做才是重点吧?不行,千万别多话,随他去吧。乔纳森跨着大步,朝着门口走去。使劲拉开房门,却发现门外竟然站着一个人。对方或许正打算敲门,想不到乔纳森却早一步开门吧。
对方是列列也认识的人物,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乔纳森一呆,顿时大叫了起来:
“这、这不是尼可拉斯大人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嗯。”
尼可拉斯•李德尔子爵的面容依然憔悴,不过整个人的气氛跟列列见到他的时候大不相同。子爵应该是骑着快马一路奔驰到阿修隆。他的发型凌乱、布满皱纹的肌肤也略显干涩,不过双眼却是炯炯有神。
“现在有一群人正为了我的女儿四处奔走,身为一个父亲,我不应该坐以待毙,任凭时间流逝。”
“尼可拉斯大人,您的意思是……!”
“先由我向欧古邦伯爵提出探视阿拉贝拉的申请。或许伯爵不会允许,不过总得尝试了之后才知道。”

***

现在子爵亲自出马,总不会又吃开门羹了吧。秋萨城的卫兵请包括子爵在内的五人稍候片刻之后,旋即带着罗害丁欧古邦一起出来。罗宾以蛮横的语气表示伯爵召见,带着五人走进城内。
巴利﹒欧古邦伯爵坐在一张珠光宝气的椅子上,待在豪奢的会客室等候众人的到来。波浪般的黑褐色卷发以及胡须看来应该每天都得花上不少整理的时间。他年约三十岁上下,体格比弟弟罗宾更加结实,眼神也更加机灵,不过外貌确实有几分相似。而那种不可一世的高傲,更是像到了极点。
“想跟令嫒见面吗?嗯,这是人之常情。”
“深夜时分前来叨扰,实在是过意不去,还请伯爵海涵。”
“子爵,请起来说话。”
“除非伯爵准许会面,否则我绝不起来。”
子爵跪在伯爵的跟前低头恳求,额头几乎都快要碰到地面了。乔纳森和塞尔吉苦着脸,实在是不忍卒睹。友友皱起了双眉,列列也感到不太舒服,大家都认为子爵实在没必要如(此糟蹋自己。
“唉。”
伯爵刻意叹了口气,一脸无辜地耸耸肩膀。站在一旁的罗宾也露出不怀好意的冷笑。
“这可就难办了。虽然令嫒蒙受魔女的嫌疑,但不让父亲跟女儿见上一面,似乎有违道义。而且子爵与我订有盟约,身为子爵的盟友,我当然很想让子爵与令嫒见面。可是——”
“但说无妨。”
“子爵,我很想答应你的请求,却又认为你还是别跟令嫒见面得好。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着想,子爵。相信你也应该知道蒙受魔女嫌疑的人都会受到严厉的侦讯,这是审问官的职责,即使对方是子爵的爱女,我也不便干预。每思及此,内心总有一抹淡淡的哀伤。子爵,还是别见面吧。”
“请伯爵大发慈悲。”
“既然你如此坚持,我也不便多说了。”
伯爵向罗宾做出指示之后,迳自走出会客室。列列等人也被请了出去,来到城堡的另一间房间,一待就是好一段时间。罗宾表示要预作会面的准备之后就离开了,迟迟没有回来。大概只是推托之词吧,说不定根本没做什么准备。除了几张破旧的椅子之外,房间里面空无一物,连窗户都十分狭小。房门从外面上锁,伯爵该不会打算将大家因禁在这里吧?
就在大家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罗宾打开了房门,示意众人出来。
“准备好了,跟我走。”
除了罗宾之外,还有身穿黑绿服装的八名罗宾队队员,以及四名城堡的士兵,大家好像是被押解的囚犯。
通往地牢的螺旋状阶梯位于城堡的另一侧。走下阶梯之后,空气突然变得又冷又湿,令人想起彭巴德的地牢。友友垂首不语,下意识地摩擦自己的手臂。塞尔吉附在友友的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友友笑着摇摇头,感觉却有些勉强。
好不容易走完螺旋阶梯,眼前出现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处有一扇铁门,由两名士兵负责看守。罗宾命令士兵开门,士兵连忙拿出挂在腰间的钥匙将铁门打开。这时乔纳森再也忍不住了,立刻拔腿往前冲。
“阿拉贝拉……!”
“喂!等一下!”
罗宾试图阻止乔纳森,却迟了一步。乔纳森踢开站在门前的士兵,锵锒一声,列列的视线立刻落在跌倒在地的士兵的腰间。成串的钥匙,不只一把。这就表示不是只有铁门的钥匙而已,说不定地牢的钥匙也串在一起。算了,还是不要贸然行事。罗宾虽然是虚有其表,却不代表罗宾队的队员都是经不起考验的花瓶,更何况现场还有其他的士兵,人数相差太多了。罗宾并未解除列列一行人的武装,不管是不是粗心大意,都给了列列一行人绝佳的机会。不过这个机会的风险太大了,不值得冒险。
列列一行人立刻追了上去。囚禁犯人的牢房总共有三间,分别位于通道的左右。乔纳森一路跑到右侧最里面的那间牢房,跪在铁栏杆的面前全身发抖。
“阿拉贝拉……阿拉贝拉!天啊,到底是谁干的好事!”
“……乔纳森、大人!”
虚弱无力、却十分清晰的声音。
隔着乔纳森的肩膀,列列打量牢房内的情况,不禁下意识地紧咬下唇。
牢房之中,一名女子倚靠着墙壁坐在地上。
女子身上只穿着朴素的麻衣,就跟当初友友穿的衣物一样。波浪般的金发黯淡无光,浅灰色的双眸也失去了光彩,白里透红的肌肤更是惨白一片,完全失去了血色。这并不代表女子的体内没有鲜血,事实上刚好相反。女子的手臂、双脚甚至是胸口都布满了红色甚至是紫色的新伤以及旧伤。
黯然失色的瞳孔毫无光彩可言,不知道到底凝视着何处。她的五官十分端正,却没有丝毫的美感。因为没有表情的关系吗?女子的表情一定被夺走了。
年纪差不多跟列列一般,或许还大个几岁。明明是个花样年华的少女,现在的她却仿佛静静绽放之后即将凋零的花朵。
“……阿拉、贝拉……”
子爵全身无力,坐倒在乔纳森的身边。
阿拉贝拉以空虚的双眸凝视着子爵,之后又抬头看着塞尔吉。
“父亲、塞尔吉。”
“是。”
塞尔吉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挤出短短的回答。
列列握着友友的手,紧紧地握着。友友并未排斥,她的手掌微微地发抖着。
“阿拉贝拉……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乔纳森拍打铁栏杆。
“为什么天主要让你遭受这种命运?到底是为什么?”
“乔纳森大人。”
阿拉贝拉眯起双眼,嘴角微微扬起。她笑了,看起来却比哭泣还要难过。
“我不要紧。”
“这叫做不要紧?这叫做……可恶!阿拉贝拉,你等着,我一定要把你弄出去!不,不能等了!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不。”
阿拉贝拉缓缓地摇摇头。
“我要接受审判。”
“你、你疯了吗?”
“乔纳森大人、父亲、塞尔吉,你们愿意相信我吗?”
“那还用说!” “当、当然,阿拉贝拉。” “是的,阿拉贝拉小姐。”
乔纳森歇斯底里地怒吼、子爵难过地呻吟、塞尔吉则是勉强挤出回答。
阿拉贝拉点点头,视线落在地板上。
“我愿意向天主立誓,我绝对不是魔女。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招供的。放心吧,我会抬头挺胸地接受审判。”
声音依然微弱,语气却十分坚定,空虚的双眸也浮现一抹光彩。看来阿拉贝拉并没有想像中的脆弱。
“可是……!一接受审判……”
乔纳森抓着铁栏杆,整张脸贴了上去,似乎想要拉近自己跟阿拉贝拉的距离。
“阿拉贝拉,一接受审判……”
“而纳森人人,请你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可是、可是……”
“我一点也不害怕。”
阿拉贝拉真的不害怕吗?抑或是虚张声势?倚靠在墙边的她依然维持原先的姿势,并未靠近未婚夫或是自己的父亲。
列列不经意地眺望着门口。四名士兵在列列一行人的身边严密监视,罗宾和罗宾队却都留在门口,有的打呵欠,有的聊天。列列感觉不对劲,或许就是因为有所感觉,所以才会看着门口吧。到底是什么?
风。
不能称之为微风,顶多只是空气的流动。什么时候开始的?刚进入地牢的时候,列列并没有类似的印象。可是这里明明是地下室,为什么有风?除了列列之外,都没有人发现吗?
“列列。”
友友轻呼列列的名字。列列伸出食指抵着嘴唇,示意友友不要出声。这是什么声音?有点像树叶摩擦的声响,又有点像动物的低吼。人的声音吗?难道有人在远处大声叫嚷?慢着,远处?这里是地下室,哪来的远处。难道是上面?乘着微风而来?到底是谁的声音?还是神经过敏?不,不对。
“唔……!”
塞尔吉沉腰屈膝,右手握住了剑柄。士兵见状,立刻变了脸色。塞尔吉似乎想开口说话,
大概是要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吧,不过没有这个必要。严格说来,应该是根本没有辩解的时间。
怪风逐渐增强。触体生寒、异常阴湿、令人毛骨悚然的怪风。这阵怪风带来了声音,虽然听不懂声音的内容,却很明显的是交谈的声音。奇怪的声音在众人的耳畔回荡,阴湿寒冷的怪风更吹熄了通道两侧的烛火,地牢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喂,怎么搞的!” “好、好暗!”“什么都看不见!” “罗、罗宾大人,请做出指示!” “关我屁事啊!可恶!立刻点亮烛火,我最不喜欢黑暗的地方!” “点灯!立刻点灯!” “笨蛋!你踩到我了!” “好痛!是谁踢我!” “不、不要推挤!”
列列立刻护着友友,往通道的尽头移动。
“友友,没事吧?”
“……感觉很不舒服。”
没错,不是只有伸手不见五指而已,怪风和声音也让大家感到一阵恶心,身体沉重无比,几乎使不上力气,两侧太阳穴更是微微刺痛。有问题,一定有问题。怪事就要发生,不,应该是已经发生了。
列列右手抱着友友,左手拔出短刀。
“乔纳森、塞尔吉!小心了!”
列列听不见两人的回答,他的注意力被其他的声音所吸引。
“——嘎!”
低沉的悲鸣,以及金属碰撞的声响,物体互相碰撞的声音不断地传来。列列举起短刀砍向地牢的铁栏杆,激发出短暂的火花,却还是看不到。声音是从入口的铁门传来的,小小的火花根本照不到那么远,这时凄厉的惨叫声陆陆续续地传来。
“呜哇……!”“有、有敌人!” “敌人?”“盗贼!” “太暗了!” “根本看不见!”
“一群笨蛋!快点保护我!你们可是罗宾队的队员……!” “咕哇!”
到底是怎么回事?列列紧紧地抱着友友,睁大双眼凝视着黑暗。看到了,发光的物体,眼睛?难道是野兽?不过位置似乎高了一些。不知道是谁手中的长剑碰撞铁栏杆,接近门口的方向爆出一阵火花。列列马上把握机会,将敌人的长相深深烙印在双目之中。
不是人类,也不是野兽,而是类似猪人以及岩石人的亚人。
全身覆盖着短毛,只有脑后的头发特别长。
身材相当高大。以人类的标准而言,算得上是巨人了,长相跟马有些神似。下半身比上半身强壮,跑起来一定很快。没有右手,以左手持剑。
列列发现马面人似乎也在看着自己,或许是神经过敏吧。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狂暴、尖锐、震撼力十足的怒吼,人类应该学不来。不过跟魔王的怒吼比较起来,却又少了一点令人胆寒的因素,就只是单纯的怒吼罢了。列列清楚地看见敌人的长相。真的是敌人吗?对方突然出现,而且又主动攻击人类,难道还不算是敌人吗?列列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个危险的人物。
刚刚的那阵火花,让列列掌握塞尔吉、乔纳森以及子爵的位置。
“塞尔吉,友友拜托你了!”
“……啊?”
列列将友友交给塞尔言之后,再度以短刀敲打铁栏杆。距离最近的士兵尚未拔出武器,列列趁机夺下士兵的长剑,一个箭步往前冲。长剑的剑尖顿时在石板砌成的地面磨出阵阵火花。在马面人的攻击之下,罗宾队的队员一一倒下。朝着这里落荒而逃的男子体格不错,该不会是罗宾吧?没错,就是罗宾。
“救、救命啊——!]
“……竟然弃部下于不顾,独自逃命……!”
擦身而过的同时,列列伸脚一勾,罗宾立刻跌个狗吃屎。活该,反正你只会碍手碍脚而已,还不如早点躺平。这时马面人当然注意到列列的存在,以相当惊人的气势袭来。列列的心头泛起一阵凉意,连忙举起手中的长剑,却被弹了开来。马面人的剑术相当高强,硬是弹开了列列的长剑。不过这早在列列的预料之中,所以他也没有力拼的打算,持剑的右手顺势往后一缩,直接朝着马面人扑了上去,同时刺出左手的短刀。马面人立刻做出反应,应该是以只剩下后臂和手肘的右腕挡住了列列的短刀。
“唔……!”
不妙,死定了。什么也看不见,束手无策。强大的冲击让列列痛得几乎不能呼吸。背部撞上了铁栏杆,好像是被对方踢了出去。天旋地转、头晕脑胀。那又怎样?列列往地上一滚,马面人的长剑劈中列列先前的位置,跟铁栏杆激出刺眼的火花。列列从地上起身,立刻往后退了好几步。不行,对方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到,列列却跟瞎子一样,战况对自己不利。而且这个声音应该是狼嚎,听起来还不只一只,难道是敌人的生力军?
“列列!且让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来助你一臂之力——呜哇!”
“咕喔!”
乔纳森好像摔倒了,那声惨叫应该是来自罗宾。看来乔纳森似乎是被罗宾绊倒的。罗宾•欧克邦,好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不过罗宾是被列列勾倒的,难道列列是自作自受?
就在列列胡思乱想的时候,马面人追了上来。就算眼睛看不见,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气势。还有,空气的流动。来了,应该是长剑。哪个方向?正面突刺!列列立刻蹲了下来。躲过了吗?躲过了。接着是从上方而来,单膝跪地的列列奋力举起右手的长剑。一阵火花之后,列列的长剑硬生生地弹开,右手几乎握不住剑柄,只好连忙松手,身体顺势往后一翻。这个反射动作救了列列一命,让他逃过了马面人接踵而至的斩击。可是狼嚎声愈来愈近,表示狼群也发动了攻势。不行,毫无胜算。逃跑吗?没有退路。看来大家今天都要死在这里了。
四周突然一亮。一道火光就在后面。转身一看,蹲在地上的子爵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地板燃起熊熊火光,看来子爵似乎是将随身携带的香油撒在地上,再以打火石点燃。火光虽然不强,却足以照亮四周,列列连忙捡起掉在附近的长剑。
“乔纳森!”
“嗯……!”
把罗宾压在地上的乔纳森爬了起来,形成二对一的局面。不,狼群已经迫至眼前了。斑点状的毛色,体型并不大,应该是所谓的斑狼。总共有五只,其中两只分别穿过马面人的两侧,朝着列列飞扑而来。列列倒持左手的短刀,准备展开迎击。在火光的照耀之下,斑狼的身影十分清晰。列列先以长剑刺入右侧斑狼的口中,左手的短刀再插进左侧斑狼的鼻尖。
“兰德尔族的战士……!”
乔纳森越过列列,朝着马面人逼近。
“就算只剩下一只手,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唔……!”







马面人好像是兰德尔族的亚人。他挡下乔纳森的第一波攻势之后,立刻往后一跳,拉开了距离。乔纳森的体型比列列高大,力气应该不会输给兰德尔。兰德尔的眼睛好像在黑暗中也看得见,幸好子爵的火焰弥补了乔纳森的劣势。斑狼只剩下三只,己方的预备战力还有塞尔吉一人,看来局势已经逆转了。就在列列暗自庆幸的时候,铁门的另一侧突然传来惊人的咆哮。狼嚎,不过跟班狼的吼叫声大不相同。
兰德尔呼吸急促,以长剑敲击附近的铁栏杆。
斑狼纷纷回头,躲在兰德尔的背后。
铁门另一侧的黑暗之中,一定躲着什么。只有恶狼而已吗?列列屏气凝神,仔细地聆听。声音虽然不大,列列却听得很清楚。
“撤退。”
女性的声音。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列列认为对方一定是个魔女。
兰德尔和斑狼遵照魔女的指示,转眼间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乔纳森本来想追上去,却又打消了念头。
“列列,没受伤吧?”
“我没事。”
“那就好。不过……”
乔纳森打量着狼狈不堪的罗宾队,脸色顿时沉重了起来。罗宾•欧古邦幸运地捡回一条命,不过他的手下却是死伤惨重,至少有两名阵亡,幸存者无不身受重伤。至于四名士兵则是相当幸运地逃过一劫,当时他们站在阿拉贝拉的牢房前面,并未卷入战斗之中。
子爵扶着铁栏杆,阿拉贝拉轻轻地握着他的手。
列列将长剑还给其中一名士兵。士兵吃了一惊,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的长剑竟然被列列夺走了。
“友友。”
列列轻声呼唤,友友却凝视着牢房,并没有回头的意思。
塞尔吉察觉友友的异样,不禁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
“没什么。”
友友摇摇头。
“只是……”
“只是什么?”
“那些人。”
友友轻咬下唇,修正自己的用词。
“那些怪物为什么攻击地牢?”

***


距离阿修隆约半摩点(约4km)的地方,这里已经是黑暗所支配的森林。卫兵的行动力逐渐衰弱,来到这里应该就可以放心了。
“为什么撤退?”
穆拉族的奥德洛伊从凯塞尔的背上跳下来之后,柱着手杖走到她的面前。
“巴尔扎所率领的库欧德尚未投入战场,我们大可以数量压制敌人。”
“或许吧。不过这么一来,势必会失去更多的朋友。”
“战争本来就是有所牺牲。”
“奥德洛伊,这不是战争。”
“不,是战争没错。”
“我了解你的感受,不过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
“除非大家同心协力,否则是赢不了人类的。”
“如果你有本事让大家同心协力,基本上我没有意见。”
她的脸上露出讽刺的笑容。奥德洛伊的口才不错,却无法服众。穆拉族是个有智慧的种族,不过就是因为太聪明了,反而容易受到排挤。
“我只是提出忠告。荷洱佳,你并没有实战的经验,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很感谢你的忠告。”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接纳我的意见。这是战争没错,胆怯的领导人只会输掉战争,所以你应该抛弃内心的恐惧。”
“我并没有恐惧。”
“是吗?”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她转身背对奥德洛伊,走向盘腿坐在地上的兰德尔族战士达尔金。
“伤势如何?”
“不碍事。”
达尔金试图将只剩下半截的右臂藏在身后,她却坚持要检查伤势。
“伤口很深,到现在还在流血,必须尽快接受治疗。”
“不必,马上就止血了。”
“那可不行。”
于是她开始替达尔金疗伤。利用草药或是草药萃取的药水进行治疗,是森林魔女的看家本领。她可以了解大家为什么坚持与人类为敌,可是战争是残酷的,即使获得胜利,也会让许多朋友受伤、甚至是失去生命。难道战争是唯一的方法吗?真的没有其他路可走吗?她并不是恐惧,而是存疑。
“荷洱佳。”
“什么事,达尔金?”
“当初决定撤退,是为了保全我的性命?”
“不是只为了你而已。”
“战死沙场本来就是我心所愿。”
“斑狼瞬间折损了两只,表示对方也有强手。”
“只是个孩子而已,不构成威胁。”
“还是先从长计议吧,下次一定会成功。”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什么更好的腹案。当初趁着夜色摸进城堡,解决守卫之后,她以灵媒的魔力让黑暗降临城中。之后再让达尔金喝下以夜目草和卡吉那希丝的果实调和而成的暗视灵药,带领大家入侵地牢。可是她万万也没想到地牢居然聚集了许多士兵,迫使她只好改变原先的计划,结果还是没有达到救人的目的。
难道正如奥德洛伊所言,当初不应该撤退吗?即使达尔金可能殒命、即使特地前来共襄盛举的斑狼吉德涅极有可能全军覆没,也应该坚持到最后一刻吗?
趴在她身边的巴尔扎突然站了起来,朝着天空大声嚎叫。
包括凯塞尔在内的五只森林之狼立刻分头散开,神情紧张地警戒四周。仅存的三只斑狼也采取同样的行动。
“追兵?”
达尔金一跃而起,拔出腰间的长剑,奥德洛伊则是躲在阴暗处。她抬头看着树上,刚好跟波尔莫族的隆罗四目相对。隆罗擅长爬树,还可以在树干与树干之间跳跃移动。只见他站在树上四处张望之后,轻轻地摇头。
“应该不是军队。”
“波尔莫的话能听吗?”
奥德洛伊出言讽刺之后,还不忘朝着地面吐了口痰。她看着巴尔扎。虽然略显老态,巴尔扎敏锐的感觉却不是其他森林之狼所能相比的。她相信巴尔扎一定感觉到了什么。除了方向和距离之外,说不定连对方的身分以及来意都知之甚详。
巴尔扎的态度十分平静,对方应该是它认识的人物。
于是她选择了等候。一段时间之后,脚步声从黑暗中传来。凯塞尔以及其他狼群起了一阵骚动,唯独巴尔扎依然平静。达尔金挡在她的前面,隆罗爬下树之后,也拔出短剑在她的身边警戒。
她也喝下了暗视灵药,拥有透视黑暗的能力,如今她的眼中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的身影。距离两凯恩(约40m)、一凯恩,逐渐接近。明明看见了,却又难以辨识,全身上下仿佛笼罩在比黑夜更加深沉的幽暗之中。
“嗨,荷洱佳。”
他突然脱下幽暗的衣物,以十分夸张的动作行了一礼。
“好久不见了。”
“你是……”
对方认识她、她却对他不怎么熟悉。他曾经三度造访她所居住的森林小屋,一次是为了询问某种秘药的制作方法,第二次和第三次的用意和动机不明。表面上他宣称是旅行途中顺道造访,不过她并未采信。她对他的唯一印象,就是身分不明的可疑人物。
“海地罗。”
“想不到你还记得我,这真是我莫大的荣幸。”
“你到这来做什么?”
“最近我听到一则跟你有关的传言。”
海地罗戴着模样滑稽的帽子,身穿及膝的长袍。并排在鼻端的两个圆形玻璃物体叫做近视眼镜,或者是简称为眼镜,看来他的眼睛似乎不太好。
“其实早在秋萨城的时候,我就一直跟在你的后面。”
“什么?”
“荷洱佳,这个人是谁?”
“这位就是穆拉族的奥德洛伊吧?我叫做海地罗,虽然还有两、三个其他的名号,不过这并不重要。”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就是记忆力特别好,听过的名字绝对不会忘记。这也算是一项特异功能吧。”
海地罗爽朗地笑了几声,又往前走了几步。
“荷洱佳,没猜错的话,你似乎遇上了麻烦。”
“很抱歉,你猜错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强行忍住。身旁的达尔金一副恨不得立刻宰了海地罗的模样。隆罗虽然跟海地罗有数面之缘,却依然表现出丝毫不敢大意的警戒。
“荷洱佳,你似乎是误会了。”
“我误会了什么?”
“我欠你一份人情。之前你不是教导我秘药梅纳姆斯的制作方法吗?当时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呢。”
“那是因为你有魔女阿妮丝的介绍信,我无法拒绝朋友的请托。”
“不过对我有恩的人却是你,荷洱佳。我这个人向来是有慁必报的。”
“你打算怎么做?”
“助你一臂之力。”
海地罗在距离她一巴雷(约5m)的地方停下脚步,同时举起双手。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感到不寻常的沉重。恶灵吗?不,应该是死者。暗视的灵药让她清楚地捕捉它的身影。不,应该是它们的身影。
“荷洱佳,你拥有过人的灵媒之力,一辈子窝居在森林中实在是太可惜了。这点小事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只要掌握其中的窍门,对你一定有所助益。”
海地罗的嘴角浮现诡异的微笑,从上衣的口袋掏出一个物体。那是什么?有点像玻璃珠,里面禁闭着黑色的漩涡,应该是相当邪恶的东西。
“它们只能在地面的世界存在三天三夜,如今只剩下两天了,而且无法在阳光底下行动。使用上虽然有所限制,不过我相信一定派得上用场的。”
她凝视着在森林中蠢蠢欲动的它们,完全没听见海地罗的解释。
“让我报恩吧,荷洱佳。”






第5话 猎人与擸物

当时她还不是荷洱佳。
那是一段令人永生难忘的回忆。
太阳升起之后,父亲约她一起出门。她担心朋友的安危,实在没有出门的兴致,不过心里面却又隐约认为不应该违背父亲的意思。于是她问父亲要去哪里,父亲微微一笑,并未回答。别管去哪里,跟着爸爸就对了,爸爸相信你一定会很有兴趣的。好了,我们走吧。
父亲带着她来到位于城镇正中央的广场。那里挤满了人,简直就是万头钻动,看来广场的中央似乎有什么悦乐人心、让城里的居民大为兴奋的事物。
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笼子,里面还关着一个小小的人。跟笼中的小人四目相对之后,她不禁大叫了一声。酋姆……!
几乎是同一时刻,笼中的酋姆突然大笑了起来,让所有人吃了一惊。广场顿时陷入骚动,掩盖了她的声音。酋姆接着又扮起了鬼脸、在笼子里面又叫又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有时还会趁着空档看着她。她知道酋姆想说什么。不行,千万不能叫我的名字,一定要装作不认识我,知道吗?
怎样,很稀奇吧?父亲笑着开口。是啊,真的很稀奇。她强颜欢笑。
她不想辜负酋姆的迴护,可是回到家中、走进自己的房间之后,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当天夜晚,她偷偷离家,在街上寻找酋姆的下落。途中遇到了隆罗,于是两人流浪在夜色笼罩的街头。即使隆罗回到森林、即使太阳已经升起,她依然不肯放弃希望。酋姆,你在哪里?酋姆,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第二天,她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差不多傍晚时刻,父亲又找她一起出门。她询问父亲要去哪里,这次父亲清楚地回答了。上次那个小人要被处死了,你想不想看?走吧,我们一起去。
广场比昨天更加地热闹,挤得水泄不通。正中央堆起了宛如小山的柴薪,酋姆的笼子就放在最上面。柴薪小山的前面摆着几张桌椅,她、父亲以及几个衣着华丽的男女和小孩就坐在椅子上。父亲一边享受美食,一边与衣着华丽的男女相谈甚欢。不知道是谁大声叫嚷,认为以处死人类的方式处死怪物是一项恩典,现场还有几个醉汉坐在地上互相举杯。她一直凝视着酋姆。酋姆并未看着她,一旦受到其他人的辱骂,就故意装疯卖傻。有时剧烈摇晃笼子,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或是突然放声大笑,刻意惊吓众人。她好几次都差点哭了出来,幸好最后都忍住了。很想请父亲停止这一切,不过她心里面很明白,父亲不可能答应的。
父亲以及广场上的其他人都希望处死酋姆、以欣赏酋姆被烧死的景象为乐,只有她不一样。当然,酋姆是她的朋友。不过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人铁青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对方是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跟她坐在同一桌。
不舒服吗?她开口询问。男子摇摇头,表示他很好。于是她从座位上起身,牵着男子的手来到偏僻的角落,男子这才说出真心话。这不是男人的做法,我不喜欢,更不知道大家在高兴些什么。
处刑的时刻逐渐逼近,父亲在众人面前发表演说。这个小人是魔女手下既邪恶又野蛮的魔物,我们绝对不允许任何魔物入侵人类的城镇。奉主之名,以神圣的火焰净化这只魔物吧。
人群爆出如雷的喝采以及掌声,她却感到自己的心几乎快被撕裂了。
父亲身边的其中一人点燃了柴薪。她很想逃离现场,双眼却离不开酋姆。
柴薪小山燃起橘色的火苗,冒出浓浓的黑烟。她很想放声大叫,却又叫不出声音。酋姆的视线终于停留在她的身上,嘴角微微上扬,双眸浮现出异样的光彩。直到最后一刻,酋姆才终于向她露出微笑,之后又低头俯视其他的群众。广场起了一阵骚动。不会吧,居然咬舌自尽!
可恶的魔物,太猖狂了!酋姆倒在笼中,悲伤的情绪几乎要撕裂她的身体,心中却也同时浮现出一抹骄傲。酋姆不愿死在人类之手,自行了断了生命。酋姆赢了,结局虽然惨烈,却也令人肃然起敬。
当天夜晚,她辗转难眠。愤怒、憎恨、无奈以及对酋姆的思念,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不知道是谁在外面敲敲窗户。一定是隆罗,她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她让隆罗进入房间,
将白天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酋姆最后露出微笑吗?被人类发现的时候,酋姆故意吸引人类的注意,好让我逃走,他是个勇敢的波尔莫。不过孤独一人难免寂寞,谢谢你陪伴酋姆走完最后的一段路。
之后隆罗亲吻她的脸颊和前额,向她告别。我不会再出现了,你也别再进入森林。我不会忘了你,希望你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再见!
她并未阻止隆罗,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隆罗离去的身影。
即使时光流逝,他们在她心中所留下的回忆却无法磨灭。
她学习天主的教诲。每当从教诲中发现人类的罪恶、无法抹煞的业障,就更坚定她的决心。
即使扮演一个虔诚的信徒,她的心依然留在森林。
总有一天,她会投向森林的怀抱。
夜晚的森林会高举双臂欢迎她的到来吗?
就算被森林拒绝,她也会设法进入森林的深处。
魔女的森林小屋,就在那里。
当时她还不是荷洱佳。

***

旅途的疲劳再加上精神面的冲击,子爵终于累垮了身子,即使在旅馆休息一天也未见起色,目前由塞尔吉在一旁照料。乔纳森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列列和友友上午的时候前往秋萨城探风声,不过城堡的警戒十分森严,无法接近。
真的是束手无策。其实救出疑似魔女的阿拉贝拉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原本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放手一搏,结果昨晚的攻击事件斩断了大家最后一丝的希望。
列列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友友就躺在旁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起用过晚餐之后,友友并未回到自己的房间,反而来到列列的房间。原因不明,或许是不想独处吧?
列列不知道现在能不能跟友友说话。犹豫了片刻之后,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他们是不是想要带走阿拉贝拉?”
“依照常理来判断,应该是如此没错。”
友友看也不看列列一眼,不过她至少还肯回答,列列顿时松了口气。
“所以阿拉贝拉真的是魔女吗?”
“我不知道。”
友友下意识地抓紧棉被。
“明知我不是魔女,那些魔女却还是救了我。或许阿拉贝拉也是一样吧。”
“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
“嗯,怪物入侵城堡、入侵地牢,巧的是疑似魔女的阿拉贝拉就被关在地牢里面。阿拉贝拉一定是那些怪物的同伴,怪物是魔女的手下,所以阿拉贝拉绝对是魔女没错。就算他们做出上述的结论,也一点都不足为奇。”
“乔纳森还是相信阿拉贝拉。”
“子爵却半信半疑。”
“居然不相信自己的女儿。”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子爵才知道乔纳森所不知道的秘密吧。巡检祭司宣称他是综合了所有记录以及传言,才判断阿拉贝拉是个魔女,说不定阿拉贝拉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巡检祭司的说法不能相信。”
列列的脑中一片混乱,他实在不明白友友的想法。
“友友,你觉得呢?”
“不是说过了吗?我也不知道。”
友友叹了口气。
“不过就算阿拉贝拉真是魔女,那又如何?”
“呃?”
“身为魔女为什么是一种罪恶?为什么必须受到制裁?”
“因为……魔女是人类的敌人吧?这是主的教诲。”
“主的教诲?阿尔特•塞恩在世的时候,根本没有所谓的魔女。”
“这……他是很久以前的人嘛。”
“没错,最后还变成了神。不过神又是什么?”
“神……”
列列为之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过去他从不将祭司的谕示放在心上,祭司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不听话的人会受到处罚,死后无法上天堂,违背天主的教诲是不好的。对于列列而言,所谓的教义就只是如此而已。
“根据奇迹之书的记录,世界的创造者是一个叫做乌德拉的神。乌德拉又创造出许多分神,帮助他治理世界,同时也以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
“没错,所以人类是很特别的。”
“按照奇迹之书的说法,确实是如此。不过分神慢慢地怠忽职守,甚至对乌德拉起了忌妒之心,最后终于自甘堕落,成为邪恶的魔王,怂恿人类背叛乌德拉,让人类成为魔王的奴隶。”
“原来魔王也是神。”
“不过还是有一群人信仰乌德拉,路路凯就是其中之一。在乌德拉的加持之下,他成功消灭了所有的魔王,之后改名为阿尔特•塞恩。可是乌德拉这时却忌妒、畏惧他的力量,试图暗杀他。”
“神暗杀人类……?”
“没错,而且乌德拉最后还遭到塞恩的反击,死于非命。塞恩虽然也死了,却在信徒的面前复活,成为唯一的真神。”
友友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
“阿尔特•塞恩成为真神的过程有许多解释,不同的解释产生不同的教义,这就是为什么每个祭司所谕示的内容都不太一样的原因。当然,听者也可以自行诠释教义,所以信徒所信奉的教义其实都存在着微妙的差异。如果神直接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向大家传达祂的旨意,或许可以解答大家的疑问,偏偏祂并未这么做。所以大家所信奉的神,到底是什么?”
列列终于明白友友的意思,也知道这些话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
大家所信仰的天主阿尔特•塞恩,根本不是真正的神。
这就是友友所要表达的意思。
“不必担心。”
友友回头看着列列,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
“我不会在别人的面前说这些话的。”
“嗯。”
列列伸手握住友友的手背。友友睁大双眼,似乎吃了一惊,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列列不让友友这么做,就算拼着惹友友生气、被友友痛骂一顿,他也不想让友友从自己的手中溜走。
“笨列列。”
友友干脆手掌一翻,扣住列列的手指。列列加重了力道,友友也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列列只要这份温暖,其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不想失去友友,愿意为了这一切付出任何代价。友友,留下来,哪里也别去,拜托。
这时有人敲了门﹒两人立刻把手抽回来。
“是我,塞尔吉。可以进去吗?”
“请进。”
友友回应之后,塞尔吉打开房门走了进来。这是一间高级旅馆,单人房的空间十分宽敞,房内还摆放着桌椅。塞尔吉进门之后,直接拉过椅子坐了下来。
“尼可拉斯大人已经休息了,不过状况依然不太好,看样子应该是无法独自骑马。现在只能从克雷特找人过来帮忙,或者是借一辆马车送尼可拉斯大人回到克雷特。真不知道子爵家的人都在做什么,怎么会让子爵独自出门呢?”
“子爵的意思如何?”
“他坚持要留在阿修隆,或许是想旁观审判的进行吧。不过我坚决反对。”
“无论结果如何,对子爵而言都是痛苦的煎熬。”
“……没错。除了阿拉贝拉小姐的遭遇令人鼻酸,子爵家的未来也是一大问题,尼可拉斯大人内心的煎熬是可想而知的。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乔纳森那个家伙到底跑哪去了?”
塞尔吉下意识地咬着右手大拇指的指甲。
“那个……”
话才刚出口,列列就露出犹豫的表情。友友和塞尔吉无不吃了一惊,她们万万也想不到列列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开口说话。事实上连列列自己也感到有些诧异。
“塞尔吉,你觉得呢?就是……阿拉贝拉的事情。”
“她到底是不是魔女吗?”
“嗯。”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判断。”
塞尔吉双手交叉在胸前,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
“魔女袭击城堡并不能跟阿拉贝拉小姐就是魔女的同伴划上等号,其中的变数太多了。魔女袭击人类的城市一定有她们的目的,克罗德尔如此,阿修隆也绝对不是特例。”
友友似乎想要开口,却又硬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塞尔吉注意到了,脸上顿时露出不解的神情。不妙,赶快转移焦点。
“那……塞尔吉,你相信阿拉贝拉吗?”
“我不愿怀疑,而且阿拉贝拉小姐也明确地表示自己不是魔女。”
“可是,一旦接受审判……”
“一定会被判刑。”
塞尔吉闭上眼睛,无奈地摇摇头。
“举发阿拉贝拉小姐的巡检祭司卡山•奥彼德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负责调查的审问官雷蒙•路斯也以严厉的风格闻名于世。除非掌握关键性的反证,否则不可能无罪开释。”
“一旦接受审判,阿拉贝拉就死定了。”
“可以这么说。”
“如果不接受审判呢?”
“列列,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知道有没有拯救阿拉贝拉的方法而已。”
“就我个人的看法嘛……”
塞尔吉半躺在椅子上,双手抱在后脑,仔细地沉吟半晌之后……
“……不可能,没有人可以拯救阿拉贝拉小姐,我们已经束手无策了。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沉静的脚步声突然传来,房门接着被粗鲁地推开,原来是乔纳森。他的脸色很难看,双眼布满血丝,两颊凹陷,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岁。
塞尔吉抬起头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打消了主意。乔纳森十分憔悴,全身却散发出一股诡异的气息,仿佛被恶灵附身似的,沙哑的嗓音更像是在荒野中彷徨的幽鬼。
“我要见阿拉贝拉,请大家陪我闯一闯。”

***

骑士,不,男子汉行得正坐得直。只要是对的事情,就必须义无反顾地坚持到底。然而这些都是过去的信念了。对方形势比人强,不得不选择屈服。为了见未婚妻一面,乔纳森几乎找遍了秋萨城的卫兵、文官和武官,低头恳求的同时,甚至还藉助金钱的魅力。也罢,没有混淆其词的必要,简而言之就是送红包、就是贿赂。经过一番奔走之后,终于得以在深夜时刻、短暂地独自一人的条件下会见阿拉贝拉。
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让自己颜面无光,更让克洛姆史帝德家的尊严扫地。他实在没有勇气独自前往城内,朋友们默默地陪伴他抵达城边,容忍这个无聊男子卑劣、自私又近乎无耻的行径。乔纳森内心十分痛苦,却又很感激朋友为他做的一切。
“等一下就要换班了,好好把握时间吧。”
地牢的守卫露出淫秽的笑容,替乔纳森打开了铁门。才刚走进牢房的通道,守卫就立刻关上了铁门。他的长剑和短剑都被守卫没收了,不过至少获得了跟阿拉贝拉单独交谈的机会,乔纳森不禁在胸前画了一个星印,感谢主的恩赐。
“阿拉贝拉。”
乔纳森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用跑的,却还是感到囚禁阿拉贝拉的牢房似乎异常地遥远。来到牢房之后,顿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慨。
阿拉贝拉屈膝坐在地牢冰冷的石板之上。即使是在肮脏污秽的地牢之中,她看起来还是格外地纯洁、美一丽。乔纳森单膝跪在牢前,双手握着铁栏杆。阿拉贝拉嫣然一笑,仿佛一道阳光射进了幽暗阴湿的地牢。多么希望这不是错觉,乔纳森心想。
“乔纳森大人。”
“我来了,阿拉贝拉。我来见你了。”
“我也很想再见您一面。”
“嗯。”
乔纳森试着露出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反倒是泪水溢满了眼眶。
“阿拉贝拉,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什么都别说。”
阿拉贝拉无声无息地起身,爬到铁栏杆的前面,手指轻触乔纳森的大手,却无法紧握。使不上力,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的指甲都被剥除,伤口比昨晚增加许多,连颈子都有绳索的勒痕。看来审问官对阿拉贝拉施以更严厉的拷问,试图逼迫她俯首认罪,以早日接受审判,当场处以火刑。
“能够再度见到乔纳森大人,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不,不够。阿拉贝拉,这样还不够。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跟你结婚生子,跟你一起逐渐老去。我的身体很强壮,一定可以活很久,绝对不会抛下你一个人先走。直到你蒙主宠召之前,请让我永远陪伴在你的身边吧。”
“乔纳森大人……’
阿拉贝拉黯然垂首。
“对不起,乔纳森大人。昨晚父亲也在这里,所以我无法说出真心话。”
“说吧,阿拉贝拉。”
“乔纳森大人。”
阿拉贝拉抬起头来,俯视着乔纳森,双眼绽放出坚定的视线。
“请您忘了我吧,乔纳森大人。阿拉贝拉•李德尔只有过去,没有未来。”
“不、不要胡说八道,阿拉贝拉。千万别这么说。”
“不,乔纳森大人。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成为拖累您的亡灵。现在的我不能为您做些什么,只能请您忘了我吧。我不奢求您的宽恕,为了您自身着想,忘了我是最明智的抉择。”
“要我忘了你?不可能!阿拉贝拉,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
忘情叫喊的同时,列列的声音浮现脑海。
如果为了拯救阿拉贝拉必须舍弃什么,那就舍弃吧。即使与全世界的人为敌,也要为了阿拉贝拉而战。你办得到吗?
事情发展至今,在审判中反败为胜几乎是机会渺茫了。既然合法释放阿拉贝拉的途径已经是个死胡同,就只能诉诸非法的手段。例如直接带走阿拉贝拉,诉诸武力、强行带走。不可能吗?经过昨晚的攻击事件之后,城堡进入了最严密的警戒,可是乔纳森依然靠着送红包的方式来到这里。只要用对方法,强行带走阿拉贝拉应该也不是个梦想。当然,这是无法饶恕的重罪,未来将会成为亡命天涯的逃犯,同时也会拖累家人,说不定父亲的骑士头衔还会遭到撤销。可是为了阿拉贝拉、愿意与全世界的人为敌也是乔纳森自己说的,而且列列还愿意伸出援手,坚持到最后一刻。朋友愿意帮忙,一张脸贴着铁栏杆的乔纳森不禁睁大了双眼,凝视着阿拉贝拉。可是这么一来,就得舍弃公国准骑士的身分、舍弃魔女讨伐队圣骑士的神圣任务、舍弃自己的将来、舍弃克洛姆帝德家的荣耀、舍弃父亲、母亲、弟弟和妹妹,牺牲一切的所有。
“乔纳森大人。”
阿拉贝拉微微一笑,手指轻触乔纳森的脸颊。
“劝您还是以自己为重吧。”
乔纳森不禁紧咬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的心思被看穿了,好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到头来最爱的还是自己。不,我只是不想连累家人罢了。都已经演变成这种局势了,还在替自己辩护?阿拉贝拉就要被活活烧死了,居然还在替自己找藉口。乔纳森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列列的声音再度浮现脑海。



你做好觉悟了吗?
以为自己有所觉悟,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根本没有做好觉悟,他直到现在才深深体会到自己的天真与无知。下定决心吧。父亲、母亲、艾芙、耶雷米,对不起。我无法舍弃阿拉贝拉,说什么都无法舍弃。
“阿拉贝拉。”
乔纳森再度睁开双眼,瞳孔之中已经没有任何迷惘。
“我要带着你离——”
什么声音?有点距离,门后吗?不,更远,从地上传来的。
乔纳森站了起来。
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又来了,就跟昨晚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乔纳森试着不去思考,因为他不想触及这个问题。一旦试着去寻找答案,内心就会浮现出强烈的疑惑。
“阿拉贝拉,我马上回来。”
乔纳森露出微笑,双眼却无法直视阿拉贝拉。
他迅速地奔至门边。
开门之前,耳边传来巨大的声响。人的声音,而且是惨叫声。回头一看,阿拉贝拉雪白的一手指依然握着铁栏杆。乔纳森猛力甩头,推开了铁门。

***

在营火的映照之下,灰色的城堡浮现在黑暗的夜空之中。
无数的士兵正聚集在城堡北面的山丘。
士兵的人数比白天增加不少,身穿黑绿套装的罗宾队也身在其中,看来似乎是以罗宾队为主体,在北面的山丘执行警戒的任务。罗宾•欧古邦不知道在哪里,说不定将任务丢给部下,自己躲起来睡得正香甜呢。那个男人一点担当也没有,难保不会做出这种事。
“乔纳森要怎么见到阿拉贝拉?”
列列、友友和塞尔吉藏身在距离北面山丘约一那德(约100m)以上的小路。
“不知道吗?”
塞尔吉倚靠在建筑物的外墙,双手交叉在胸前。
“当然是用钱收买。他假扮成卫兵混进城中,只要收买几个卫兵,自然就有办法。”
“原来是这么回事。”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乔纳森真的豁出去了。”
友友站在塞尔吉的身边。塞尔吉已经将友友视为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这当然是出自友友的刻意安排,不过列列也不认为这是坏事。只是见到友友跟其他人表示亲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罢了。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塞红包的人。”
“没错,他还以为这是个说说场面话就能通行无阻的世界。事实上他什么都不知道,根本是个长不大的小鬼。”
塞尔吉低头看着地面,举起脚跟跺了几下。
“圣骑士团也不是提出申请就能加入的,必须向地位崇高的圣骑士缴纳相当的金额才行,这叫做献金。有了献金之后,才会获得推荐。当权者的子弟或是亲戚或许不需要献金,不过我们的父亲都是没什么影响力的乡下骑士,没有献金根本就行不通。我的父亲按照惯例缴纳金额,乔纳森的父亲也瞒着他提供献金,只是他不知道而已。这次的事情刚好可以让他看清社会的黑暗面,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你会不会太坦白了一点?”
“说的也是,抱歉。友友,请你忘了吧。”
“我会当作没听见。至于列列,反正时间久了也是会忘记,倒不必太过担心。”
话是没错啦,不过这种说法也太伤人了。
列列左手交叉在腰间,眺望不远处的秋萨城。他需要一把长剑,一把锋利称手的好剑。身上只带着一把短刀实在没什么安全感。
见到阿拉贝拉之后,不知道乔纳森有什么打算。阿拉贝拉到底是不是魔女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反正阿拉贝拉注定活不成了,乔纳森打算趁她被送上火刑台之前,来个最后的告别吗?抑或是打算想办法救出阿拉贝拉?
既然不惜藉由贿赂的手段混进城中,应该有所计划才对。或许不切实际、或许窒碍难行,不过还是有那么一丝成功的可能性。
魔女应该还会再度来袭吧。阿修隆跟克罗德尔不同,既没有城墙也没有壕沟,只有防御力微乎其微的栅栏,轻而易举地就会被魔女军团突破。如果魔女军团真的出现了,士兵势必会展开反击,城里的警戒一定会有所松懈。乔纳森只要相准时机,趁隙救出阿拉贝拉即可。可能吗?还是不可能?不知道。如果换成是列列、如果阿拉贝拉就跟友友一样地重要,列列一定会动手。只要找到机会,没有不动手的道理。
所以才需要一把长剑。
一把坚硬、不那么沉重、最好是相当称手的好剑。
今晚是个阴天,空气十分潮湿,好像随时会下雨。
这是一个山雨欲来的夜晚。
列列仔细地观察北面山丘,观察士兵的位置、人数、以及罗宾队的动向。跟魔女讨伐队比较起来,他们简直就是外行人。虽然多少有点警觉心,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杀气。他们只是武装的平民百姓,根本不是军队,上不了战场。一旦魔女军团大举来袭,势必会落得跟克罗德尔的卫兵同样的下场,瞬间灰飞烟灭。那几个魔女真的很强,而且又很可怕。使双剑的黑骑士,以及亚人和野兽。昨晚的敌人数量不多,光凭那些人数恐怕无法突破今天的防线吧。
“列列。”
友友的声音立刻将列列拉回现实。
“什么事?”
“没什么。看你一直没说话,随口问问罢了。”
“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
“呃……不怎么重要的事情。”
“是哦。”
一旦被友友盯上,列列就不敢轻举妄动。友友好像有透视能力,一眼就看穿了列列的心思。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友友好像连列列自己所不了解的另一面都十分清楚。
列列感到一阵焦躁,身体发热,胸口烦闷,几乎沉不住气。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不,列列应该是衷心期盼事情赶快发生。
老鹰的眼睛、猎人的眼睛。那个可疑的贤者曾经如此说过。
魔王的胸口、中间偏右的位置,列列好像看到了什么。直到现在,长枪贯穿胸口的触感依然让列列无法忘怀。
很不舒服的感觉,令人作呕。这种经验一次就够了,不需要第二次。可是说也奇怪,如果有机会的话,自己一定会做出同样的举动,亲手杀了眼前的猎物。
列列,你很有潜力,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魔女猎人。
可恶的冒牌贤者。都是他害的,都怪他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锡连的鲜血?那种鬼东西跟我无关。当时我别无选择,只能正面迎战,就只是如此而已。即使我再怎么排斥战争,也不得不这么做。
风的气味改变了。
阴湿的腐臭味随风飘至。
列列舔舔嘴唇。伸出左手握住腰后的刀柄。
塞尔吉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列列并未理会,睁大双眼环视四周。在哪里?在哪里?到底是什么?北面山丘依然毫无动静,大概是尚未察觉吧。味道愈来愈浓。声音,寂静的脚步声,应该是赤脚。列列转过身来,打量着北面山丘和对角的方向。友友和塞尔吉站在不远处。就在那里,小路的尽头。列列立刻朝着目标飞奔而去。
“喂,你——” “列列……?”
从友友和塞尔吉的身边通过之后,味道愈来愈强烈。就在前面。看到了,正朝着这里前进。人类?不对。外型虽然酷似人类,却是另一种生物。佝偻着上半身,两条手臂又细又长。
头部也是细长形的,头顶还有几个突起。对方几乎与夜色同化,除了布满全身的长毛之外,连皮肤也是黑色的。双目混浊,浑身发臭,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
“呜喔喔喔喔喔!”
阴森低沉的怒吼,仿佛死者的悲叹。或许他就是死者也说不定。列列拔出短刀,朝着他冲了过去,令人作呕的恶臭顿时扑鼻而来。列列屏住呼吸,手中的短刀挥向他的喉头。相当结实的手感,不是肉块、不是木头、也不是金属,只知道是相当坚硬的物体。可是刀刃划过之后的颈部却溶解成一滩黏液。列列往后一跳,目不转睛地观察敌人。他尚未倒地,只是颈部溶解了一半,而且还以同样的速度朝着列列逼近,显然对方并未感到疼痛。
“这是什么怪物……!”
“列列,那是——呜……好臭……!”
发出声音的大概是塞尔吉吧。列列无暇回头,再度冲向敌人。到底该怎么打倒这个浑身恶臭的敌人?大脑还没想出对策,身体已经抢先一步展开行动。列列捏着鼻子与敌人展开近身肉搏,一脚踢向敌人的小腿。敌人毫无闪避的能力,直接跌了个狗吃屎,逮到机会的列列立刻将短刀插入敌人的后颈。即使暂时停止呼吸,臭气也薰得列列的双眼疼痛不已。强忍着双眼的疼痛,列列切断敌人的颈部,脑袋分家的敌人立刻溶解成黑色的黏液。列列连忙往后一跳,鞋底却还是沾上了少许黏液。可恶。列列急着以鞋底摩擦地面,试图去除令人作呕的黏液,却很快地打消了念头。现在不是去除黏液的时候……
又来了……
小路的尽头出现一个、两个,不,三个敌人,其中还有人带着武器。
“卡佐拉……?”
塞尔吉大叫一声。
“可是又跟荒猎师不太一样……”
荒猎师?难道是让克罗德尔的大广场陷入混乱的荒猎师?不对,动作不一样,那群荒猎师的动作敏捷多了,而且身上也没有恶臭。列列看着塞尔吉,又看着躲在塞尔吉背后的友友,最后才将视线移至北面山丘。
“——秋萨城!”
“什么?”
塞尔吉立刻转身,朝着北面山丘飞奔而去,友友和列列也跟在身后。名叫卡佐拉的三个敌人迅速逼近,列列先是一脚踢翻了带头的卡佐拉,才转过身来奔向秋萨城。卡佐拉的移动速度并不快,只要全力奔驰,就可以轻易地甩掉他们。
离开小路之后,视野顿时为之开阔,北面山丘的景象尽收眼底。
卡佐拉。
数十个、甚至是上百个卡佐拉正从四面八方攻向山丘。
士兵们展开防御,战况却不怎么乐观,败色相当浓厚。一小队的卡佐拉攻上山丘,朝着城门挺进。这样不行,兵力的配置太过分散,当初根本就不必围绕整座山丘。既然要守城,就应该将所有的兵力集中在城门才对。慢着,城门为什么是打开的?不是应该紧闭城门吗?也罢,防卫队的队长是罗宾•欧古邦,这种漏洞百出的防御计划并不会令人太过惊讶。
列列加快脚步,在距离北面山丘大约两凯恩(约40m)的地方追上了友友和塞尔吉。这时洞开的城门才终于缓缓关闭,不过已经迟了一步,两、三个卡佐拉瓦解士兵的防线闯入城中。士兵们试图前后包夹卡佐拉,结果反而让卡佐拉趁隙冲破防线,双方在城内的巷道展开激烈的拉锯战。这下子可不能关闭城门了,塞尔吉不禁啧了一声。
“一群外行人,连自己的城堡也保护不了!”
“就算我们加入战局,也改变不了什么!”
友友说的没错。尚在地牢中的乔纳森着实令人担心,可是城门已经被士兵和卡佐拉塞得水泄不通,别说是进入城中了,连接近城门都很困难。列列环视四周,后方有三名卡佐拉。从右侧小路出现的卡佐拉并未注意到三人的存在,直接朝着城堡前进。另有两、三个卡佐拉虽然看到了列列一行人,却没有攻击的意思。所以目前的敌人,就只有后面的三名卡佐拉。
“塞尔吉!先干掉后面那三个!”
“没问题!友友,你待在原地!”
“好!”
列列转过身来,压低身形冲向三名卡佐拉。一人空手、两人手持长枪,三个人都是赤身露体。好臭,难以形容的恶臭。对方的动作迟钝,没什么好怕的。赤手空拳的居中,手持长枪的两人分居左右。长枪的枪尖就快要碰到列列的身体了,列列立刻往左侧一跳,避开了长枪的攻击。接着列列又以肩膀撞击左侧的卡佐拉,将他撞倒在地之后,再伸脚绊倒正中央的卡佐拉。右侧的卡佐拉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列列,试图送出手中的长枪。可惜迟了好几步,列列已经迫至眼前了。只见列列右手握住枪柄猛力一拉,接着又突然松开枪柄,一脚踢中卡佐拉的侧腹,将他踢翻在地。 “砍掉他们的脑袋!”
大叫一声的同时,列列扑向右侧持枪的卡佐拉,短刀刺入他的颈部。相当不愉快的手感,不过列列还是鼓起勇气使劲一送,一口气斩断了卡佐拉的脑袋。接着又从逐渐溶解的卡佐拉手中抢过长枪,反手送进赤手空拳的那名卡佐拉的喉头。这时塞尔吉长剑一闪,也砍下了左侧那名持枪卡佐拉的脑袋。
列列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握住枪柄的右手。正准备使劲一挥的时候,枪柄顿时断成了两截。脖子插着半截长枪的卡佐拉扑了上来,列列立刻以手中的半截长枪刺入卡佐拉的眼睛,却只让他退了几步而已。好臭,眼睛疼痛不堪,鼻子和口腔也不太对劲。臭味实在太强烈了,列列的心中顿时燃起一把怒火,双脚一蹬踢向卡佐拉的胸膛。这时塞尔吉的长剑也砍向脚步踉跄的卡佐拉。不愧是圣骑士的武器,果然是锋利无比。脑袋被砍下之后,卡佐拉立刻融化成一滩黏液,散发出强烈的臭味。虽然留下一把堪用的长枪,列列却不怎么愿意拿起来使用,直接跟塞尔吉一起赶回友友的身边。
“……那是什么?”
友友捏着鼻子,打量着沾满黏液的残骸。
“应该不是生物。”
“恐怕是魔女的杰作。”
塞尔吉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把长剑收入剑鞘。
“这是邪术的产物。你们应该听过邪恶野人的传说吧?他们是名叫卡佐拉的种族,大家都相信他们仍然住在深山里面,而且还会攻击人类,事实上他们早就灭亡多时,根本不存在了。魔女一定是利用邪恶的法术召唤卡佐拉的死灵,让他们重新复活。可是……”
“实在是太臭了。”
列列感到全身发痒,几乎难以忍受。
“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令人生气的臭味。”
“没错,我也是。过去曾经多次跟卡佐拉交手,从来没遇过这么臭的卡佐拉,其中一定大有问题。而且——”
塞尔吉打量着列列,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真是个可怕的人物,真的没受过任何训练吗?为什么有这种本事?”
“这个……”
“啊!”
友友惊呼一声,指着北面山丘。
山丘上的士兵四处逃散,只剩下城门附近的士兵还勉强维持阵形。卡佐拉似乎没有后续部队,数量并没有明显增加,不过倒是有个战斗集团迅速地爬上山丘。是他,昨晚潜入地牢的家伙,好像是兰德尔族的战士。除此之外,还有好几只狼,以及一个人类。距离很远,看不太清楚,只知道头发很长,应该是个女人。
“魔女。”
“不妙,防线就要被突破了!”
塞尔吉发足狂奔。魔女军团就要抵达城门了,打前锋的兰德尔以强壮的双腿一一逼退士兵,狼群就紧跟在兰德尔的身后。呜喔喔喔喔喔喔!兰德尔的怒吼响彻夜空,早已萌生怯意的士兵更是斗志全消,有些人当场软瘫、甚至还有人丢下长剑逃之天天,尚有勇气阻止魔女军团的士兵不是被兰德尔一脚踢飞、就是惨死在狼牙之下,再也没有人阻止魔女军团进入城中了。
列列与友友四目相交。友友凝视着塞尔吉的背影,脸上露出无奈的苦笑。
“不能袖手旁观,好歹她是我们的朋友。”
列列点点头,朝着友友伸出右手。
友友伸出左手,握着列列的右手。
紧紧地握着,深怕再度分离。
两人跟在塞尔吉的身后急起直追。
塞尔吉站在山丘的入口,一边挥舞手中的长剑,一边对残存的士兵喊话:
“还有作战能力的人通通集合!我是圣骑士团魔女讨伐队星锁圣骑士塞尔吉•法连德尔!喂,你要去哪里?不准逃跑!给我过来!防卫队的士官在不在?罗宾•欧古邦在哪里?不在的话,由我暂时指挥!伯爵还在城内,一定要维护他的安全!快点集合!喂,不准逃跑!胆小鬼!阿修隆防卫队的招牌都被你拆了!丢脸!实在是太丢脸了!”
塞尔吉打算集合幸存的士兵,与魔女军团决一死战。列列收起短刀,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太重了。随手一丢,又捡起另一把长剑。分量不轻,应该也是便宜货,不过比先前那把好多了。列列抬头看着塞尔吉,塞尔吉的嘴角浮现一抹欣慰的微笑。
“等、等一下!”
熟悉的声音,来白城堡的另一个方向。声音的主人有一副壮硕的体格,穿着黑绿相间的服装。错不了,就是罗宾•欧古邦。只见他跑得气喘吁吁,刚刚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你、你想做什么!罗、罗宾队的队、队长是我!”
“那就请你指挥大家,对抗魔女军团吧。”
“废话,还用你说!罗宾队,全体集合!”
在队长的呼唤之下,好几名罗宾队的队员立刻在罗宾的身边集合。即使是在这种非常时刻,他的心里面还是只有保护自己的念头。
“防卫队!罗宾•欧古邦在此!集合!立刻集合!在我的身边集合!我们要去拯救伯爵,击退魔女军团!还有气息的人全部集合,伤患也一样!拿出你们的毅力,克服伤口的疼痛吧!”
再怎么不济,好歹也是伯爵的亲弟弟。在罗宾的登高一呼之下,幸存的士兵纷纷聚集而来,效率比塞尔吉好太多了。总数大约三十人,不、四十人将近五十人,并不在少数。放眼望去,士兵的尸体并不多,也就是说这场战役的死伤人数其实很有限。
“好!罗宾队以及阿修隆防卫队!立刻进入城内,消灭那些臭气冲天的怪物!前进、前进!”
塞尔吉位于集团的领先群,列列和友友则是在队伍的最后面。罗宾和罗宾队大概位居中间吧。
集团缓缓前进,步伐相当凌乱。人数虽然众多,恐怕发挥不了什么战力。照理说身为指挥官的罗宾应该站在最前面鼓舞士气,不过以他的胆识来看,还是不要太期待。如果换成能征善战的塞尔吉领导士兵,或许局势会为之改观吧。当然,罗宾不可能让塞尔吉领导军队,这群乌合之众也不可能战胜魔女军团。
走在前面的士兵频频回头看着列列和友友,大概是不明白两个小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战场上吧。
卡佐拉的遗骸四处散落,山丘弥漫着一股令人发怒的臭气。
夜空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真希望现在就下一场大雨。
魔女军团和残存的卡佐拉都已经入侵城堡,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可是集团的移动速度却慢得令人着急。当然,原因一定是出在罗宾﹒欧古邦的身上。
“不必着急,那些人一定会达成目标的。”
友友压低了音量,双眼直视前方。为什么如此肯定?列列起先有些不明白,思索片刻之后,顿时恍然大悟。所谓的那些人指的是魔女,以及魔女手底下的那些亚人。过去友友曾经询问塞尔吉魔女到底是不是人类,塞尔吉的回答是否定的。那些家伙是人类的叛徒,就算煮熟了也不能吃,比野兽更加不如。虽然刻薄了一点,却是普遍的共识,每个人都如此认为。
可是友友不一样。
跟其他人不一样又如何?反正跟我没有关系。
我只是感到不安。跟其他人不同,很容易招致他人的异样眼光。友友应该不在意吧。真的吗?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天晓得。城门就快到了。
“冲、冲啊!突击!突击!”
罗宾大声下令,塞尔吉一马当先冲进城内。其他士兵见状,也纷纷奋勇向前,唯独罗宾和罗宾队站在原地不动。到底在搞什么,快点进去!列列急得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才等到罗宾和罗宾队进入城中,队伍的行进顿时顺畅了许多,列列和友友也在不久之后踏入城内。
秋萨城的玄关臭气弥漫,好几个士兵守着后方的通道,抵挡卡佐拉的攻击。通道的另一侧就是大厅和伯爵的住所。列列并未见到魔女军团的踪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很有可能直接前往玄关西面的通道。那里散落了好几具卡佐拉的遗骸以及士兵的遗体,除此之外还有恶狼的尸体。沿着通道一路前进,就可以抵达通往地牢的阶梯。
“很好,看来伯爵大人应该平安无事!只要伯爵大人健在,欧古邦家族就万事太平了!”
罗宾得意地大笑数声。这个阵前逃亡的胆小鬼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而且真正的战斗还没结束,才正要开始而已。
“小心……!”
塞尔吉大叫一声,好几个卡佐拉纷纷从西面的通道现身。罗宾发出一声惨叫,差点转身就跑。
“应、应战!不对,迎击!迎击……?随、随便啦!立刻展开攻击!罗宾队以外的人——”
“大家跟我来!愿主与我同在……!”
塞尔吉无视罗宾的存在,直接下达命令。这个只懂得保命的胆小鬼一点也不值得尊重。愿主与我同在!愿主与我同在!士兵口中念着祝祷词,跟着塞尔吉攻击来犯的卡佐拉。列列连忙拉着友友的手,往墙壁的方向移动。不知乔纳森是否平安无事。卡佐拉和士兵在玄关的中间地带展开激战,怒号和悲鸣交织,构成了一幅血腥野蛮的地狱景象。好几个士兵被卡佐拉的长枪贯穿胸膛,不过更多的卡佐拉融化成一滩黏液。这时塞尔吉的声音传遍玄关的每一个角落。
“敌人不堪一击!大家再加把劲!愿主与我同在……!”
愿主与我同在!愿主与我同在!愿主与我同在!愿主与我同在……!士兵齐声怒吼,激励自己的同时,也串连起大家的心,共同对抗邪恶的敌人。塞尔吉并没有说谎,卡佐拉确实不堪一击,真正的敌人只是恐惧和恶臭罢了。只要能够忍耐、克服,卡佐拉并没有想像中的可怕。士兵们或许也有所察觉吧,甚至连罗宾队的队员也纷纷离开罗宾加入战局,卡佐拉的数量顿时急速减少。愿主与我同在!愿主与我同在!愿主与我同在!愿主与我同在……!士兵们的祝祷传入耳中的同时,列列凝视着西面的通道。魔女还不现身吗?已经没有卡佐拉从通道现身了,玄关大厅的卡佐拉迟早会面临全军覆没的命运。魔女到底有什么打算?乔纳森是否平安?不太乐观。乔纳森应该在地牢里面,说不定早就死在魔女的手上了。阿拉贝拉呢?魔女的目的又是什么?
“列列。”
友友轻扯列列的手。
“风。”
“什么?”
或许是分心旁骛的关系,列列完全没注意到。风?的确吹起了一阵风。触体生寒、阴湿、不怎么舒服的怪风。从哪里吹来的?西面通路吗?列列竖耳倾听,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人声嘈杂之中,依稀听见微弱、却又十分清晰的嗫嚅。
就跟那个时候一样。风势突然转强,吹熄了玄关大厅两侧的无数小烛台以及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大烛台,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列列下意识地抱紧友友,大脑一片空白,不过友友可不一样。
“他们想趁现在逃走!”
“有道理!塞尔吉,外面……!”
列列不知道塞尔吉听见了没有,事实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见他带着友友冲出大厅,朝着城门飞奔而去。城堡的周围燃起了许多营火,至少外头还是明亮的。身后的塞尔吉不知道大叫什么。就在列列和友友穿过城门的那一瞬间,列列的太阳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这种感觉,不妙。列列连忙将友友推开,抽出长剑顺手一挥,结果被弹开了。不,应该是勉强拼成了平手。
是他,兰德尔。以眼角余光搜寻友友的同时,列列往后一跳。跌倒在地的友友正打算站起来。兰德尔突然冲了上来,列列连忙以双手握住剑柄。剑柄虽然短了些,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列列集中精神,准备迎战兰德尔的斩击。右上方、叮。左侧、当。左下方、锵。果然不出所料,双手持剑的力量未必比对方逊色。而且他应该不是天生的左撇子,这点从有些生涩的剑法就看得出来了。
列列拉近距离,反守为攻。兰德尔的身材比列列高大,因此列列的攻势完全集中在下半身,而且是膝盖以上的部分。右腿、左腿、左、左、右。兰德尔一边退后,一边防御列列的长剑。列列看得一清二楚。当他试图防御身体右侧的时候,左手肘微微抬高,身体左侧毫无防御,这就是破绽。于是列列朝着右腿和右膝展开一轮猛攻,再假意攻击身体的左侧,果然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只见他挥舞着长剑拼命退后,却伤不了列列半分。列列的目标根本不是身体左侧,这只是佯攻罢了。于是列列将自己的长剑搭上他的长剑,以身体的力量迅速转动,迫使他不得不松手。
就是现在。列列的左手离开剑柄,准备拔出腰际的短刀。他打算直接冲进这个大块头的怀中,一口气分出胜负。列列并不是大意,也不是轻敌,他真的认为这一招有效。
列列连忙往斜后方闪避,却还是避不了他的足踢。速度实在太快了,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左腹吃了一记重击,列列几乎无法呼吸,意识也逐渐模糊,更不知道当初自己是怎么落地的。剑呢?短刀呢?幸好还在。现在不是检查伤势的时候,快点站起来。对方拾起长剑,友友也跑了过来。
“列列……!”
“不要过来!”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上面,他的剑身破空而至。身体自行做出反应,列列亲眼目睹他的剑刃从鼻尖削过,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动作十分缓慢,仿佛慢动作重播。列列挥舞右手的长剑,他缓缓地往后退了半步,躲过列列的攻击。列列立刻往前逼近,刺出左手的短刀。他慢吞吞地扭动庞大的身躯,还是躲过了。好慢,实在是太慢了。他再度舞动长剑。别傻了,砍得到才奇怪。列列慢条斯理地躲过他的剑尖。等一下,慢条斯理?
动作迟缓的人不是只有他而已,列列也一样。
“人——类——你——很——厉——害——”
声音。
他的声音吗?
连声音都慢了好几拍。
他笑了。
有什么好笑?
列列不明白。
也不想明白。
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体好迟钝,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
而且对方的动作竟然还比自己更加迟钝。
列列冲向他的怀中。
明明使尽了吃奶的力气,身体却仿佛陷入泥沼似的沉重无比。
他试图阻止列列,可是长剑却跟木棒没什么两样。没有闪躲的必要,根本不可能命中,速度太慢了。
列列轻而易举地突破他的防线,绕到他的身后。
背后的……这个地方。
接近腰部。
脊椎骨的旁边。
列列以全身的力量,将短刀刺了进去。
就是这个。
内脏。
只要贯穿这里,他就会死亡。
不需要多久的时间。
不过……会不会太慢?
一切的一切,都慢得可以。
“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处吗?’
兰德尔的声音。
列列拔出短刀,兰德尔的身体无力地跪倒在地。并不是慢动作,又恢复了。为什么?列列实在不明白。
气若游丝的兰德尔的对面,友友正看着列列。不,应该是看着列列的身后。列列立刻转过身来。
“——竟敢杀了达尔金……!”
女人。大概是列列与达尔金对决的时候,从城堡里面走出来的吧。从外表看不出年纪,飘逸的红发更接近胭脂色,她的服装虽然不算太过暴露,却也跟一般人的穿着不太一样,手中还握着一颗类似玻璃球的物体。
魔女。
湛蓝色的双眸绽放出异样的光彩。
“虚无世界的子民,把他抓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从地面不断涌出的黑雾。声音,又听见那种诡异的嗫嚅了。列列试图逃走,却动弹不得。黑雾在身上缠绕,好冷。列列感到体温逐渐流失,从脚底一路冷了上来。声音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定是怨恨的话语吧。绝望、憎恨、诅咒。
这是死者的怨念、地狱的恶灵。恶灵缠绕列列的身体,他连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甚至呼吸都有困难,心跳好像就快要停止了。列列只剩下视觉。有人从城堡走了出来,是一名身穿麻衣的女人,顶着一头波浪般的金发。是阿拉贝拉。阿拉贝拉以自己的双脚走了过来,凝视着列列。没有胆怯的神色,目不转睛。之后她似乎察觉了什么,这才别过了视线。
“你想对列列做什么!”
友友。脚步声,跑了过来。为什么?友友跑到列列的身边,双手还拖着一把长剑。她根本不会使剑,还说剑是野蛮的武器,连碰都不想碰。魔女动也不动,或许正在对列列施展魔法吧。这很有可能是魔女的咒缚,所以魔女必须集中精神吗?阿拉贝拉站在魔女的面前,她打算保护魔女吗?赤手空拳?不可能。友友并未止步,奋力挥动手中的长剑。友友,你真的要杀了阿拉贝拉吗?
“——呀……!”
友友跌坐在地。一匹狼从城内冲了出来,背上还载着一个小人。小孩子吗?不,太小了。小人跳下狼背之后,冲到友友的面前。事出突然,友友毫无反抗的能力。小人抓住友友的双手,将她压倒在地,同时抽出背后的短刀,抵着友友的咽喉。如冰一般逐渐冷却的列列瞬间热了起来,可是他依然无法动弹,依然无法发出声音。可恶!友友、友友、友友!放了友友、放了友友、放了友友……!
“……放……了……她……!”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列列的右脚往前跨了一步,不,半步。说不定连半步也不到,不过他还是移动了。魔女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城里又出现一只恶狼,身上载着一个白发白胡、身形矮小的老人。
“荷珥佳,该走了。”
魔女转过身来,凝视着城门的方向。列列的身子突然一轻,差点跌了个狗吃屎。塞尔吉也出现了,而且不只她一个人而已,城门接二连三的将士兵吐了出来,至少在列列的眼中的确是如此。塞尔吉举起长剑,指着面前的魔女。
“包围起来,别让魔女跑了!”
士兵们遵照塞尔吉的指示,兵分二路将魔女一行人包围了起来。仔细一看,山脚下也聚集了许多士兵,看来当初临阵脱逃的士兵都纷纷回来了。
魔女的手下并不多,只有两只狼、一个小人、一个年老的矮人以及阿拉贝拉。
看来是插翅也难飞了,可是友友在他们的手上。
塞尔吉朝着被小人压制在地上的友友瞥了一眼,旋即凝视着阿拉贝拉。
“阿拉贝拉•李德尔,为什么?”
阿拉贝拉摇摇头,并未回答。塞尔吉脸色一变,举起手中的长剑。
“不要过来!”
小人大叫。声音十分尖锐,就跟人类的小孩子一样。
“谁敢靠近,我就杀了她!”
塞尔吉只好放下长剑。列列拼命地思考。怎么办?该怎么救出友友?其他人的死活都不重要,一定要设法让友友脱离险境。直接扑上去杀了那个小人吗?不行。还是瞄准小人投掷短刀或是长剑,趁着小人闪避的时候救出友友?对方需要人质当要胁,不会轻易杀死友友的,这方面倒是不必担心。可是塞尔吉认识友友,所以才会停止行动,如果换成罗宾•欧古邦呢?他不会在乎友友的死活,一定会下达攻击命令。罗宾还在城内吗?一旦来到现场,他一定会收回指挥权。如果要救友友就必须趁早。
“别这样,蓝拉。”
友友的声音细若蚊鸣,却还是逃不过列列的耳朵。
“蓝拉,拜托你不要这么做。”
“蓝拉……?”
小人露出讶异的神情。
“你认识我弟弟蓝拉?”
就是现在。列列虽然搞不清楚状况,却知道小人的注意力被友友吸引过去了。正当列列准备冲上前去的时候,熟悉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仔细一听,是从城门的方向传来的。让开、让开、让开……!推开挡在前面的士兵之后,他跑了出来。好家伙,居然还活着。不过半张脸都是血迹,衣服也被染成红色,应该受了伤,而且不是轻伤。塞尔吉又惊又喜地呼唤他的名字:
“——乔纳森……!”
乔纳森不理会塞尔吉的呼唤,迳自往前走去。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包括了魔女、魔女的手下以及阿拉贝拉。慑于乔纳森的气势,每个人都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不,除了友友之外。友友朝着小人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趁机逃了出来,跑到列列的身边。列列收起短刀,左手抱着友友的身躯,一双眼睛依然凝视着乔纳森。只见乔纳森发出一阵怒吼,脸上的表情十分狰狞,眼角出血、嘴唇红肿,眉间和鼻梁布满皱纹,鼻孔扩张。脸上的脏污并不只是干涸的血迹,还包括了泪水和鼻涕。他的动作十分敏捷,看不出是个受伤的人,列列甚至怀疑人类真的有如此惊人的速度吗?刹那之间,乔纳森一头撞上了魔女。魔女发出痛苦的呻吟,剑刃从背后穿透了出来。手中的玻璃珠掉落地面,沿着斜坡滚了下去。乔纳森一脚踢倒魔女,拔出长剑,左手抓着阿拉贝拉的手臂。
“我们走,阿拉贝拉!跟我一起……”
“我不走!”
阿拉贝拉没有丝毫犹豫地奋力甩开乔纳森的左手。
时间仿佛静止不动。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移动,甚至连夜风都为之止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乔纳森放声大叫,握紧左拳将阿拉贝拉击倒在地。紧接着又俯视着倒在地上的阿拉贝拉轻轻地摇头,口中不时喃喃自语。不,这不是真的,一定是误会。乔纳森的身体摇摇晃晃,而且是相当不自然的摇晃方式,仿佛是地面左右晃动,或者是乔纳森的身体即将彻底崩溃的前兆。
“格杀勿论……!”
塞尔吉下达命令,语气带着一丝的哭音。士兵一时之间还反应不过来,直到一名士兵回神之后答应了一声,其他士兵才仿佛大梦初醒般的展开行动。塞尔吉怒吼一声,举起手中的长剑。友友紧贴在列列的胸前。逃走吧,列列心想。再也不想看到这种场面了,带着友友一起逃走吧。就在他准备转身的那一瞬间……
一条黑影冲上山坡,跟列列和友友两人擦肩而过。
黑影的速度非常快,却躲不过列列的眼睛。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双眼宛如鲜血般的赤红,留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男子似乎背着什么,看起来像是一个人,一个小女孩。列列感到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小女孩。
想起来了,岩山的魔女城堡。
魔王与魔女。
列列转身一看,背着魔女的魔王已经来到阿拉贝拉以及恶狼的身边。只见魔王屈膝沉腰,右手握着剑柄。好长的一把剑,还有倒钩。列列抱着友友压低姿势。就距离来判断,其实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更何况魔王还背对着列列。不过列列还是觉得非这么做不可。乔纳森就在魔王的身边,塞尔吉以及其他士兵则站在魔王的正前方。
“快趴下……!”
圣骑士毕竟是受过训练的战士,乔纳森立刻缩起身子竖起长剑,塞尔吉干脆直接往地上一滚。其他士兵的反应就慢了一步。魔王拔出长剑往前走了一步,先是往右转了一圈,接着再往前走一步,往左转了一圈。动作流畅,毫不拖泥带水,长剑在空中划出两个美丽的圆形。
塞尔吉逃过一劫。
乔纳森也平安无事,不过手中的长剑却从中间断成两截。
士兵并未停止前进,不过最前排的五名……不,十名士兵的身体出现了断层。
眼前的景象十分诡异,令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士兵们的身体从胸膛一分为二,本人却浑然不觉,因此当他们往前踏出一步的时候,胸膛以上的部位停留在原先的位置,旋即掉落地面。胸部以下的躯体也失去平衡,如同断线的人偶散落一地。后排的士兵起先愣在原地,一段时间之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有些人脸色惨白,有些人浑身发抖,北面山丘顿时鸦雀无声。
魔王收剑入鞘之后,背上的魔女轻巧地跳了下来。活像个小女孩的魔女看到倒在地上的魔女之后,不禁叹了口气。
“怎么会这样……!得到消息之后,我立刻飞也似的赶了过来,结果还是迟了一步!”
“她还有气息。”
低沉的嗓音,应该来自于魔王吧。
“什么!”
小女孩魔女轻轻一跳,坐在魔女的身边。
“哎呀,真的耶!荷洱佳!太好了,你还活着!不过你伤得很重,必须立刻接受治疗!基奇它卡,快点带着荷洱佳离开这里!快、快!”
“遵命。”
名叫基奇它卡的魔王轻轻抱起名叫荷洱佳的魔女。小女孩魔女双手插腰环视四周,发现列列的身影时,突然睁大了眼睛。
“咦?不会吧?”
小女孩魔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没有多说什么。列列看着友友,友友低头不语。原来如此,友友认识这个小女孩魔女。之前友友也称呼那个小人为蓝拉,小人好像询问友友是不是认识他的弟弟,大概是待在岩山的魔女城堡时遇见蓝拉的吧。
基奇它卡朝着怀中的荷洱佳瞥了一眼。
“优魔吉,时间紧迫!”
“我知道啦!好了,愚蠢的人类,你们都听见了吧?原本我打算把你们通通宰掉,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准备撤退了。不想死的话,就给我乖乖地让开一条路吧!”
“……想都别想!”
塞尔吉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不可能的,列列很清楚。名叫基奇它卡的魔王是个强敌,一旦进入他的攻击范围,就算是圣骑士也毫无胜算。现在虽然抱着荷洱佳,却丝毫无损于他的战力。
“不可以,塞尔吉!”
塞尔吉看着列列,这才打消了起身的念头。没错,这样就对了,千万不要白白送死。对付这个魔王的诀窍就是离得愈远愈好,长枪是最基本的武器。一小队长枪兵将他包围起来,或许有机会杀死魔王。或者是火打枪也行,这种远距离的攻击武器最适合对付魔王了。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根本不可能战胜魔王。
列列带着友友爬上山坡。士兵不是成为冰冷的死尸、就是呆立原地动也不动。塞尔吉睥睨着基奇它卡以及那个叫做优魔吉的小女孩魔女,乔纳森则是以断剑撑着地面,一脸茫然地凝视着阿拉贝拉。
阿拉贝拉婉拒小人和老人的协助,靠着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她的右侧脸颊肿了起来,正是被乔纳森殴打的痕迹。
“阿拉贝拉,已经多久了?”
乔纳森的语气十分空洞,不带任何一丝情感,仿佛失去了灵魂般的空虚。
“你已经背叛我多久了?”
阿拉贝拉面向乔纳森,似乎想要说话,却并未开口。
“愚蠢的人类,后会有期了!”
在优魔吉的率领之下,魔女军团好整以暇地走下山坡。两只狼嗅嗅兰德尔的遗体,发出哀戚的低鸣。阿拉贝拉、小人以及老人为逝去的战友低头祝祷。除此之外,他们并未停留,也没有停留的必要。山脚下的士兵纷纷让出一条路。魔女大概准备回到夜晚的森林吧。只要不贸然出手,人类就可以迎接早晨的太阳。除此之外,夫复何求?


最终话 生命的碎片与意义

当时她还不是荷洱佳。
多次闯入森林之后•她终于找到了森林之狼库尔德族的巴尔扎。在巴尔扎的带领之下,她来到森林的秘密小屋,与波尔莫族的隆罗和魔女再度相会。直到现在,她依然无法忘怀当时的喜悦。森林小屋又多了一个住人,那就是讲话总是带刺、打从心底憎恨人类的奥德洛伊。
魔女热情地欢迎她的到来,同时也不忘提出警告,劝她最好跟森林小屋的住人保持距离,否则势必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之后奥德洛伊又补上一句,如果真的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就跟我们走上同样的路子吧。
于是她做出了抉择。
在奥德洛伊的提议之下,她回到家中,每隔一段时间前往森林,接受魔女和奥德洛伊的指导。平时她还是跟往常一样跟人类住在一起,同时替魔女搜集情报,扮演间谍的角色。魔女虽然反对,她却接受了这项任务。事实上她也是担任间谍的不二之选,因为她出身贵族,未婚夫又即将成为圣骑士,加入魔女讨伐队的阵容。对于魔女而言,魔女讨伐队无疑是最大的敌人,圣骑士的口风再紧,也不会对枕边人保密。
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
早在好几年前,我就背叛了你。若不是被巡检祭司逮个正着,往后我将继续背叛下去,假装成你的妻子、投入你的怀抱,说不定还会抱着你的孩子,打听魔女讨伐队的秘密,再将情报提供给森林的魔女。
我跟你无冤无仇,可是我这辈子永远也无法饶恕杀了我的朋友•波尔莫族的酋姆,而且还引以为乐的人类。涉猎魔女的知识、揭发历史的真相之后,我发现与臣服在阿尔特•塞恩的跟前、信奉阿尔特•塞恩的人类同流合污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恶。人类是无知、自大的生物,总是在浑然不觉的情况犯下错误。傲慢的人类绝对是全世界的祸害。
在夜晚森林的环抱之下,魔女躺在地上。
她紧握着魔女的手,清楚地感受到魔女的体温正逐渐流失。
呼吸缓慢,微张的水蓝色双眸异常地清澈,魔女的表情十分平静。
库欧德族的巴尔扎和凯塞尔蹲坐在魔女的身边,隆罗强忍着泪水,奥德洛伊气鼓鼓地背转过身子,却依然抱着拐杖坐在魔女的身旁。魔女优魔吉和魔王基奇它卡则是在不远处肩负起警戒的工作。
没有人开口说话,大家都静静地陪伴魔女走上生命的最后一段路。
她的心出奇地平静。虽然多少会难过,却没有澎湃汹涌的情绪反应。她喜欢眼前这个即将长眠的魔女。魔女热爱这片森林,以及森林中的生物,藉着各种方法让她知道历史的真相,探究真理的意义。真理并不是唯一,真理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人类可以自由选择真理,因此每个魔女都有各自不同的真理。魔女从不否定真理,不喜欢刀枪血光,大可不必上战场。魔女只为了自己的真理而战,形式由自己决定。她是魔女的学生,魔女却不只是她的老师。
“阿拉贝拉。”
魔女的瞳孔映照出她的身影。
“你是人类吗?”
“我是人类。”
她毫不犹豫的回答让魔女露出一丝回笑。
“你是哪一种人类?”
“我是属于我自己的人类。”
你我都是属于自己的人,你我都是人类,都是独立的生命。你我都是生命洪流当中的碎片。生命是星星、是天空、是大地、是流水、是火焰、是岩石、是砂砾、是宇宙、是所有的万物。有生必有死、有死必有生,你我都是生命的碎片。
魔女与她彼此唱和。她低下头来,让魔女亲吻前额。
“生命的碎片没有名字。从今以后……”
魔女闭上双眼,轻轻地吐气。
长久以来的修行,终于要告一个段落了。
从老师的口中得到新名字的那一瞬间,她将成为真正的魔女。
“你就是荷洱佳。”
她只感到视野一片模糊,豆大的泪珠滴在老师的脸上。怅然若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师勉强举起右手,轻抚她的脸颊、她的嘴唇。
“愿意继承我的名字吗?”
她握着老师的手,紧紧地握着,同时坚定地点点头。老师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太好了,当初我也是从老师身上继承这个名字。”
魔女缓缓闭上眼睛。她十分清楚,再过不久之后,老师的双眸就会失去光彩,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其实她的内心一点也不平静,只是强行压抑罢了,因为她的内心深处正燃烧着一把熊熊怒火。她不愿意这把怒火让老师走得不安心,所以现在必须忍耐,让老师安详地走完全程。她对母亲没什么印象,这些日子以来总是以师为母,即使想在最后一刻向老师诉说情怀,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老师闭上了眼睛,右手颓然落下,从此失去了气息。凝视着老师不再鼓动的胸口,她咬紧牙关,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哭。老师并不是安享天年,而是死于非命,千万不能忘、绝对不能忘。
右颊一阵刺痛。
酋姆被处死的时候,只有你替他感到愤慨,你的这份真挚博得了我的好感。这些年来我一直欺骗你,一想到这里,内心就感到十分歉疚。总以为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可以忘了一切,可惜已经太迟了。
乔纳森•克洛姆史帝德,你夺走了老师的生命。
过去我跟你无冤无仇,可是现在不一样,我绝对饶不了你。
于是,她正式成为荷洱佳。

***

乔纳森被送进马德古大教堂附设的救护院,塞尔吉留下来负责照料。
回到旅馆的时候,东方的天际已经微微泛白。
好累。
很想倒头就睡,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列列的床铺被友友占据了,她似乎不想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发一语地走进列列的房间之后,就直接躺在床上。
列列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倚靠着床边。友友尚未入睡,手肘撑着棉被,维持介于仰躺和横躺之间的姿势。
太阳应该出来了吧。窗户的遮阳板依旧紧闭,阳光照不进来,房间里的光源只有微弱的烛火。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友友叹了口气。






“子爵知道的话,一定会大受打击。”
阿拉贝拉的父亲尼可拉斯•李德尔尚未起床。摇醒子爵告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实在有点残酷,而且也不是列列和友友份内的工作。
“也是。”
“他说李德尔子爵家就要结束了,想不到竟然一语成谶。”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为什么?”
“因为阿拉贝拉是魔女。”
“这很糟糕吗?”
“什么?”
“我是说那些人。”
友友并未直接回答列列的问题。
“他们救了阿拉贝拉。”
“嗯。”
“不惜牺牲生命。”
“那个魔女死了吗?”
“不知道。”
“我又杀人了。”
“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了你。”
“结果还是一样的。”
“不一样,至少你还活着。”
“不伤害生命,就无法活下来吗?”
“没错,我们的生命都是建构在杀生之上。”
“我不是指这个。”
“要不然呢?”
“为了食物而杀生,是可以接受的。”
“为什么?”
“不吃东西的话,就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要活下去?”
“呃?”
“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非得活下去不可?”
“这个……”
列列的下巴顶着膝盖。
“……我不知道。”
“笨列列。”
友友轻笑了几声。
列列不由得咬紧下唇。
“那你知道吗?”
“当然。”
“我们是为了什么而活?”
“不为什么,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没错,就是毫无意义。我们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缔结盟约之后生下来的,就这么简单。”
床铺微微晃动。
友友改变姿势,仰躺在床上。
“意义是自己找出来的,列列。”
既然如此,说不定我也有。
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是有这种感觉。列列站了起来。
仰躺在床上的友友伸展四肢。
胸口缓缓地起伏。
赤裸的双肩毫无防备。
全身上下都处于放松状态。
友友抬头看着列列。
美丽的瞳孔有些湿润。
朱唇微张。
友友正在呼吸。
她活着。
活在我的身边。
活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起睡好吗?”
“不行。”
“好吧。”
列列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算了,没差。不管再怎么拜托,友友都不可能点头。反正我早就习惯了。一起睡好吗?别傻了,当然不好。虽然过去也有几次睡在同一张床上,那一定只是友友心情特别好,所以才法外开恩罢了。可是,这是我的房间呢,为什么不回自己的房间?话虽如此,一旦说出口的话难免又会惹来一顿责骂。
列列不禁叹了口气。为了避免引起友友的注意,列列立刻站了起来,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只知道继续跟友友待在房间里面,自己一定会发疯。对了,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吧。就在列列走向门口的时候,突然被友友叫住。
“你去哪里?”
“呃……一
背对着友友的列列伸手握住门把。
“没去哪里,到外面透透气。”
“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我只是……”
“就说你笨嘛,还不相信。”
床铺再度发出挤压的声响,接着是被褥摩擦的声音。列列回头一看,友友已经移动到床铺的左侧,侧躺着身子,将棉被拉到胸口,伸手拍拍旁边的空位。
“上来吧。”
似曾相识的场景。
居然让友友重复同样的动作,我真是个傻瓜。
“……嗯。”
列列乖乖地到床边,正准备躺下的时候,又被友友叫住了。
“先熄灯。”
吹熄烛火之后,房间陷入一片漆黑。列列的眼睛还不习惯黑暗,只能小心翼翼地躺在床铺的右侧,尽量避免接触友友的身体。友友替列列盖上棉被,手掌轻轻地掠过列列的肩膀。列列只感到一阵脸红心跳,几乎无法忍耐,只好背对着友友,将双手夹在大腿之间,同时躬起了身子。接着又闭上双眼,咬紧了牙关。忍一下就过去了,睡着就没事了。可惜事与愿违,就是睡不着。列列几乎喘不过气,再也无法忍耐了。
列列干脆翻过身来仰躺在床上,同时睁开眼睛,想要看友友一眼。不行,友友贴太近了,列列甚至听得见她的呼吸声、感受得到她的体温。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看到友友,列列担心自己按捺不住。按捺不住什么?不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列列以手背枕着前额,睡吧,快睡吧。别闹了,睡着觉也要这么辛苦吗?
“列列。”
大概是听错了,或许只是梦话。列列转身看着身旁的友友,发现友友也正看着自己。
“手。”
“呃?”
“你的手。”
友友伸出左手,轻轻地握住列列的手掌。
“不要动。”
“嗯。”
“晚安。’
“晚安。”
差不多就快天亮了吧?也罢,这不是重点。
列列牵着友友的手,大脑一片空白。好温暖的感觉,列列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思考。直到被突然其来的声响惊醒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声音,哪来的声音?友友的手还在自己的掌中,并未离开。两人的手依然紧密相连。规律的呼吸声让列列松了口气,友友还没醒来。声音,到底是什么声音?从走廊传来的吗?大概是其他房客的开门声吧。
犹豫了片刻之后,列列轻轻地放开友友的手。友友还是没醒来。列列蹑手蹑脚地离开床铺,心里面不禁有点后悔,应该继续躺着才对。
开门之前,列列再度回头看着友友,确定她睡得正香甜之后,才松开门链打开房门。走出房间之后,赫然发现塞尔吉就站在走廊上,列列立刻关上了房门。
“早。”
塞尔吉并未回答。她的脸色不太好看,似乎整晚没睡,黑眼圈相当明显。大概是为了照顾乔纳森,连回房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吧。不过列列总觉得不太对劲,心里面有种不祥的预感。
塞尔吉冷冷地打量列列,仿佛在观察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眼神格外地冷静,不带一丝情感。
“已经下午了。”
塞尔吉总算是开口了,不过语气依旧冰冷。
“友友呢?”
“还在睡。”
“哦。”
“乔纳森呢?”
“嗯。”
塞尔吉下巴一努,朝着走廊的另一端走去,似乎是要列列跟上来的意思。列列吸了口气,并未跨出脚步,直觉告诉他不能跟上去。塞尔吉很快地就停下脚步,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前。打开房门之后,塞尔吉回过头来。
“怎么啦?进来吧。”
列列下意识地点头,他有一种非听话不可的预感,否则大难就要临头了,不过内心的迷惑并未因此而消失。塞尔吉见状,脸上浮现出诡异的微笑。
“没听见吗?我要你进来,列列•伊吉尔。”
“好啦。”
列列不情愿地走进塞尔吉的房间,塞尔吉立刻关上房门,扣上门锁。
“自己找张椅子吧。”
“嗯。”
“乔纳森他……”
塞尔吉坐在床上,跷起二郎腿。
“他打算追踪阿拉贝拉小姐——不,那个魔女的下落。至于追上了之后有什么打算,我就不太清楚了。他的伤势没有想像中的严重,再加上身体又壮得跟头牛似的,应该很快就能下床走动了。”
“是哦。”
坐在椅子上的列列观察塞尔吉的表情。她跟刚刚不太一样,似乎柔和了些,而且还有一种喜孜孜的感觉。
“不过他的意志十分消沉。这也难怪啦,未婚妻竟然是魔女,任何人都笑不出来吧。不过换个角度思考,幸好只是未婚妻而已,万一两人真的结婚,生下圣骑士与魔女的孩子,那可就一点都笑不出来了。阿拉贝拉•李德尔把乔纳森骗得好惨,真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塞尔吉冷笑了几声。
“她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列列。这段时间我虽然一直陪在乔纳森的身边,却没帮上什么忙,所有的治疗都是由救护院的人一手包办,我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他说话罢了。反正闲着也一是闲着,所以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有趣的假设。”
塞尔吉直视着眼前的列列。
“列列,你是为了友友才加入义勇军的,因为在审判中被判有罪、即将被送上火刑台的友友被魔女带走了。或许你并不知道友友的真面目,更不知道她是个魔女。在千钧一发之际,魔女救走了友友,不过这跟你并没有关系。你想要把友友带回来,所以加入了义勇军,跟星锁骑士一起行动。最后你潜入岩山的魔女城堡,找到了友友,顺利地将她带了回来。”
“魔女……”
不要慌张,保持冷静。列列并未逃避塞尔吉的视线。
“魔女攻击克罗德尔,不是另有目的吗?”
“没错,救出友友˙布蕾只是次要目标。”
“友友•伊吉尔才对。友友是我的妹妹,你是不是弄错了?”
“你的妹妹为什么认识波尔莫?”
“波尔莫……?”
“就是那个小人,好像叫做蓝拉吧。”
“不知道。”
“而且那个小女孩魔女,应该叫做优魔吉吧,似乎也认识友友。从她的反应就看得出来了。”
“应该是误会吧。”
“或许吧。”
塞尔吉耸耸肩膀,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列列差点叹了口气,连忙强行忍住。不行,千万大意不得。塞尔吉眉头微皱,似乎有些失望。她大概是希望列列能提出足以令她安心的证据吧,可惜这份期望落空了。
“这只是我的想像,没有确实的证据。不过——”
塞尔吉双手柱着脸颊。
“巡检祭司应该对我的想像很有兴趣。阿修隆的审问官似乎特别喜欢拷问犯人,到时一定会用尽各种手段逼迫友友承认自己是魔女。一旦承认,就等于是宣判死刑。”
原来这就是塞尔吉的用意。既然如此,也怪不得我了。
列列身上没有武器,塞尔吉的长剑就倚靠在床边。抢下那把长剑吧。对付乔纳森或许没什么自信,对付塞尔吉可就不一样了。抢下那把长剑,杀了塞尔吉。堵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发出声音,了结她的生命,然后再带着友友逃走吧,这是唯一的办法。既然塞尔吉有这种打算,列列也别无选择。
“不要紧张,列列。”
塞尔吉伸出右脚,以脚尖轻触剑鞘,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她很清楚现在不能伸手碰触长剑,否则列列一定会有所反应,不得不做出反应。
“这只是我自己的想像,并没有检举的意思。”
一定只是敷衍的场面话,千万不能相信。列列拼命地思考杀死塞尔吉的方法。就算没有长剑也行,只要折断她的颈骨就好了。
“放轻松一点。”
塞尔吉的脚尖缓缓地离开剑鞘。
“我也不愿意接受这个推论,更打算跟友友开诚布公地仔细详谈,毕竟友友是我的知心好友。不过,若她真的欺骗了我呢?我一定会很生气,恨不得亲手将她大卸八块。或许这也是乔纳森的感受吧。乔纳森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我实在不忍心置之不理。他好像想趁着休假期间寻找阿拉贝拉˙李德尔,我也打算跟他一起去。”
“那是你的自由,跟我无关。”
“跟着去的人不是只有我而已。”
“什么?”
“你也要一起去,列列。”
塞尔吉的嘴角浮现笑意,最后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列列•伊吉尔,不许将这件事告诉友友。你将自愿成为我的从士,我也会支付薪水。准骑士的从士虽然待遇不高,至少还不至于饿死。你将成为我的手脚,为我效力。从士的工作可不轻松,除了在战场上保护主人之外,平常还要照料主人的生活起居。如果主人做出要求,甚至还得提供床第之间的服务,毕竟战场上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女人。天主虽然禁止同性之爱,人类却无法战胜自己的欲望。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你做出要求的,至少现在不会。”
“为什么找上我?”
“你总不希望亡命天涯吧?”
塞尔吉流露出少女般的促狭,笑得十分开心。
“考虑看看吧,列列,这可是不错的交易。成为我的从士,对你有什么损失?有什么困扰?就算有的话,也只有一点不方便,那就是你永远也无法离开我。”
“……无法离开你?”
“没错,往后大概得经常跟友友分隔两地了。不过这样也好,既然哥哥是准骑士的从士,妹妹的生活也自然获得了保障。”
不,友友不是我的妹妹。不行,一定要忍住,千万不能说出口,否则谎言会被拆穿。一旦被拆穿就真的没得商量了。
塞尔吉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可恶,她根本就知道列列和友友不是真正的兄妹,偏偏列列只能闷在心里面,不能说出口。
“我不希望任何人背叛我,让我相信你吧,列列。跪在我的面前,展现你的诚意。”
如果拒绝呢?塞尔吉势必会举发友友,所以必须立刻杀了塞尔吉。杀了她之后逃亡,列列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圣骑士追缉的目标。
列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视线一直停留在塞尔吉的长剑。夺下长剑,杀了塞尔吉吧。又要杀生吗?没关系。为了友友,杀再多的人也不在乎。对了,不必急于一时,往后一定有更好的机会。
“成为我的从士吧,列列。”
反正只是虚与委蛇。
权宜之计。






列列双膝跪地,向塞尔吉低头。
塞尔吉从床上站了起来,蹲在列列的面前,轻捏列列的下颚,蛮横地抬起列列的脸庞,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不知道你成为我的人之后,友友会有什么表情。”


后记


第一集的后记中,承诺要在第二集的后记大略介绍整个故事,责任编辑O兄也认为应该聊聊对这部作品的看法。通常在这种情况之下,正常人应该都会反其道而行吧?难道不是吗?很抱歉,我就是这种天生的反骨。
每当别人要我做这个、做那个的时候,我就会做出刚好相反的事情。即使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我还是在过马路的时候做起伏地挺身、在大家的面前脱光衣服跳舞、或是砸坏珍藏许久的电吉他,事后当然是懊悔莫及。
对不起,以上叙述并不完全是真的。过马路的时候伏地挺身是我的老友干的好事。大家乘着酒兴脱衣跳舞的时候,只有我没有加入。电吉他并未砸坏,而是进了当铺。当时阮囊羞涩,不得不这么做。
说到贫困,大学时代的我相当懒惰,从不打工,只靠家里汇来的零用钱过活。不过我总是将零用钱拿去买电玩软体或是书籍,到了月底之后,当然是捉襟见肘。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所以我总是找朋友一起渡过难关。我身上只有一百七十元,朋友身上有一百五十元,总计二百二十元,于是我们就可以享受一百数十元所无法享用的美食。最具代表性的菜色就是什锦煎饼。只要有面粉和酱油,再加上一点点的创意,就能以一百元上下的预算做出好吃的煎饼,剩下的预算还可以买点小酒大快朵颐。怎样,很奢侈吧?
当然,还有更惨的时候。两人的总财产只有一百多元,刚好超市的义大利干面条正在特价,只要九十八元,应该足够让我们饱餐一顿。可惜事情没那么简单,原本以为应该还剩下一些调味料,想不到竟然什么都没有,连沙拉油都见底了,只剩下少许的番茄酱。于是我们只好将番茄酱挤在煮熟的面条充当一餐,很难吃,真的超难吃,令人不堪回首的难吃。
宝贵的篇幅就这样被我浪费掉了。没办法,只好等到下次再聊聊我对这部作品的看法了。在此特别感谢kaya8兄以及参与本书制作、出版、发行的所有人,更感谢支持本书的读者,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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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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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nocenhe 子爵
我还以为能和第一卷一样能和平的结束呢,结果又怨念了…第三卷,期待中………

14 年前 0 回復

一叶孤城 騎士
太好了 终于有第二卷了 我都等了好久了的说 感动T-T

14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还好的故事啊。我挺喜欢黑暗系的,欢乐向看多了,还是这种比较有感触

14 年前 0 回復

怪叔叔 勳爵
怨念的十文字青啊,出新作前先把玛利亚搞定吧

14 年前 0 回復

oliveking 王爵
其實我想要那個彩色插圖  就是男主的劍在監獄地面上劃出火花的那個

14 年前 0 回復

bearpool 伯爵
越黑就越是欲罢不能啊

魔女真是有爱啊

14 年前 0 回復

antengzhi 伯爵
对此小说记忆深刻
尤其是主角二人的名字……

14 年前 0 回復

老抽 子爵
友友和列列的互动倒是有点温馨...但是这剧情走势明显是要虐的...而且可以肯定相当的虐...

14 年前 0 回復

zhougheva 騎士
这个喜欢,支持支持
俩人之间硬闯进第三人,之后的展开要有趣啦

14 年前 0 回復

chz2631 騎士
插画让我想起了罗德岛,好复古的感觉呢

14 年前 0 回復

izval 子爵
不知怎么的对乔纳森这种性格的人物很有好感,虽然隐约感到他要悲剧

14 年前 0 回復

yuanqian66 子爵
围观台版!
感谢录入~~~
话说这本小说看了两遍了。。。

14 年前 0 回復

花妖 子爵
因為是薔薇的作者就被吸引過來了

男主角夾在2枚女王中間...
續集希望哩

14 年前 0 回復

黑川三千代 騎士
小说是真的很不错啦。但是一想到主角的名字就。。作者也太随便了吧

14 年前 0 回復

tsukisama 騎士
这部小说轻松童话治愈系是怎么看出来的……两本我都看得相当压抑,无论是行文还是故事布局都是绝对的灰色系啊,友友和列列就没安生过而且无数暗示将会站在不同立场
根本就是虐主文嘛……

14 年前 0 回復

battle100 王爵
乔纳森看来会黑化 或者说是变得更加仇视魔女 努力做个讨伐魔女的圣骑士吧
不过新的魔女荷耳佳非常仇视他 看来两人的纠葛会很麻烦呢

被最后女骑士赛吉尔大吃一惊 本以为他比较在意的男的是乔纳森(可是有婚姻者的)
意外的是个正太控 用魔女的事情要挟男主 大吃一惊(简直是女王嘛)

14 年前 0 回復

aslmn2005 公爵
这个第一卷还没看,另外玛利亚什么时候出下一本啊,最近一本结局很纠结

14 年前 0 回復

bcw 皇帝
第二本看完...總覺得這個劇情走向....會發展為友友成為魔女,而列列變成魔女獵人,然後雙方對峙的情況這樣的悲劇走向

14 年前 0 回復

bigbug 子爵
看了第一卷开头 貌似相当治愈的作品啊...

1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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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の星痕 伯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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